《替嫁后影卫小夫郎揣崽了》 第1章 Chapter 1 北瑜,永朔二十三年冬。 梅萼含雪,朔风凛凓。 已是傍晚时分,转过街口的马蹄踢踏声由远及近,厚重的积雪被车轮碾得吱吱呀呀地响,沉闷朦胧。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了,怎的还有人敢这般大摇大摆地出门啊?” 许是这京中迂久没有发生过热闹事,好不容易瞧见几个不守律法的,推着木车赶路的柴夫便也变得不着急起来,像是幸灾乐祸似地跟一旁收摊的小贩攀谈道。 “那可是坐马车出来的贵人,能和咱们老百姓一样吗?别看了别看了,快些回家吧。” “稀奇,这种天气,他们还出来做什么?” “瞧着方向是往宫城那边儿走的,估计不是奉旨进宫,就是去镇南侯府送礼的。” 话音刚落,路边酒家屋顶上的一道疾速腾跃的黑色身影猛地停驻下来,身形劲瘦的少年抬手拂去眉梢雪粒,缓缓眯起那双与漫天皑雪形成强烈反差的墨色眼瞳,朝马车驶过的方向望了过去。 他轻轻按住腹前不住渗血的伤口,心不在焉地用手背蹭去蔓延而下的殷红液体,凝神细听。 不知是被寒风冻得打冷战,还是察觉到了暮色里隐隐弥漫着的危险讯号,柴夫缩缩脖子,问小贩道:“你闻到血腥气没有?” “喏,那滩血,今儿宋屠户杀了两猪一羊,啧,可赚大发了。” “嚇……真够馋人的……镇南侯府有喜事?送什么礼?” “你不知道?达奚侯爷的三千金要与镇南侯府那个快死了的病秧子成婚了,打小定下的亲事,真是可惜了达奚小姐守完活寡就要守死寡……” 许是被哪个不礼貌的词碰了耳朵,站定在楼顶面无表情的少年右手微扬,一块裹着冷冽冰雪的碎石从他的修长五指间射了出去。 “……唔!” 体积不大的石块儿劲道却格外凶狠,小贩捂着被砸得鲜血淋漓的嘴巴连连踉跄了几步。 依稀也猜到了自己大概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劳得传言中镇南侯府号称无处不在的暗桩出手教训,庆幸自己保了小命后,小贩再顾不得回答柴夫的问题,直接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自家小店躲藏起来。 皓月初升。 衣袂翻飞的血气掠过层叠陡峭的晦暗檐间。 素日里,卫楚即便执行完任务,也鲜少从府门附近的院墙上跳纵翻越回死士营,只是今日着实是被好奇心驱使着,才令他来侯府正门偷偷瞧上两眼。 离新年尚有两月之余,镇南侯府的大门口却早已经将大红灯笼布置了起来,似是在迎接什么大喜事。 神不知鬼不觉地跃上高墙之时,身手矫健的少年好似朗月清风下一抹突兀的幽魂。 “三,三……” 一道听上去虽是在极力压制,可却终究没能藏住惊恐讶异的男声从卫楚身后的院墙外围处传来。 这惊呼的架势与方向,倒好像是冲着他来的。 卫楚正单膝跪在墙头上准备纵跃入院,听见动静,他颇为烦闷地用力压了一下腹前的伤口,仿佛在惩罚自己的疏忽般严苛。 方才他并未在府门的周围见到那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加之这一路上被伤处刺痛得恍惚了神智,让他在无意中放松了警惕,竟未曾发现墙根儿那里藏着个避风的男人。 卫楚反手按住斜插在腰后薄刃的刀柄,转而漫不经心地扭过头,朝声音的来处望了一眼。 入眼的是个衣着得体、模样斯文的中年男子,搭眼看去便知其并无武功傍身,甚至连胆子也不是很大,探究的视线与仍是没什么表情的卫楚对上的瞬间,惊得男子硬是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不过他终是将刚刚没说出口的话给喊了出来:“……三小姐?!” ……什么三小姐。 卫楚一向没什么耐心,闻言皱了皱眉,看清那人腰间挂着的、上面写着“达奚”二字的腰牌后,才堪堪卸下防备,未再给那人多打量自己片刻的时间,身形一动,忽而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陈管家,怎么了?” 达奚府的马夫刚跟着镇南侯府管家将马车赶到院内,就听见了陈管家的喊声,忙一路小跑过来。 陈管家心有余悸地摇摇头,回答道,“……没什么。” 那般肃杀冷然的眼神……又怎会是三小姐。 可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 时间久了没有受伤,卫楚此番还有些不习惯。 被身上有些磨人的伤口扰得心烦意乱,在屋顶腾跃着经过死士营的地界范围时,他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直奔着侯府的后山而去。 午后下了场大雪,侯府的小厮们只能抓紧时间打理府内院落,还没来得及清扫后山的积雪,因此卫楚刚从观景亭的尖顶上跃下,便被脚下湿哒哒的雪水滑得一个趔趄。 他紧忙抓住身侧的栏杆稳住身形,口中温声唤道: “元宵,出来吃饭了。” 眼底的和煦清润与方才周身泛着戾气的模样大不相同。 这边卫楚话音刚落,观景亭那边的木桩底下便应声钻出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长毛小白狗,见是自己人,它立刻吐着粉红的舌头,不住地哈着气朝卫楚跑了过来。 毛球一样的小白狗手脚并用地扑到卫楚的靴子上,嗓子里哼哼唧唧:“嘤……” 卫楚抿抿冻得有些发僵的嘴角,用没有沾血的手从怀中掏出了大半个馒头,还有一块大小刚合适的破布。 他躬身半蹲在小白狗元宵的身边,边给它搭在背上,边跟它说道:“前几日在福安巷瞧见了两只黑嘴巴的小狗,下次若是还能碰见,就带回来给你作伴儿。” 元宵自是听不懂卫楚的话,它用尖利的犬齿咬住卫楚的衣角,喉咙里“嘤嘤”个不停,像是在对他说着什么。 “怎么了?” 元宵破天荒地没有吃馒头,却是大力拖拽着卫楚的裤腿,示意他跟着自己。 卫楚无奈,只能跟着它走了过去。 然而,还没等走到跟前,卫楚就听见了疑似动物幼崽的呜咽声。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加快了脚步,俯身拨开元宵平日里的藏身之处—— “这些……这些都是你的孩子?” 看见破布窝里挤成一团的肉乎乎的黑白花小狗崽儿,卫楚的眼底浮现出几分难掩的喜色,眉梢尽是笑意。 上个月他将元宵捡回来的时候,还当它是只微胖的流浪狗,没想到,竟是已经做了母亲。 元宵兴奋地围着卫楚转圈儿地跑,黑亮的眼珠像是藏了期待。 卫楚蹲下身子,伸出手,想要碰碰那几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东西:“再过几日,我便会有更多的时间来这里照看你们了。” 可还没等碰到狗崽儿圆鼓鼓的脑门儿,他便收回了手,低头瞧着自己染满鲜血的手掌。 卫楚站起身,缓步走到湖边,抓着身前的袍襟避免沾水,弯身将手臂浸入寒凉的湖水中,轻轻晃了晃。 沉沉月色压上水面,映出血红的涟漪。 不知这镇南侯府的地下埋着什么稀奇的宝贝,别处的水都冻得硬邦邦的,唯独这银曲湖还能在三九严寒的天气里保持着波光粼粼的形态。 卫楚被腹间的疼痛拉扯得低低吸了口气,他下意识地转移了注意力,去想其他的事情。 狗窝里有他之前没见过的碎布,估计是口是心非的亡极为它们准备的。 亡极倒还有心,但凡比他早回到侯府,都会替他前来查看一下元宵的情况。 “你的伤口再不处理,怕是看不到小狗崽子长大了。” 说曹操,曹操到。 “那护卫的刀上有机关,”卫楚低低咳嗽两声,引得伤口再度洇出血来,“是我大意。” 亡极清楚卫楚的身手,能在近身搏斗中将他伤成这副模样,绝非等闲之辈,岂是大意二字能解释得通的。 但卫楚的剑下,也从不走生魂。 卫楚洗净手,走回到狗窝边上,把馒头掰成小块喂给元宵,又搓了点碎末渣渣凑到狗崽儿们的嘴边:“皮肉伤而已,并无大碍。” 狗崽儿们闻见香味儿,顿时不约而同地叼住卫楚的指尖,卯着劲儿吮吸起来。 见卫楚看都没看自己一眼,亡极也不恼,自顾自地挪到亭檐边,垂下一只随意晃荡着的黑靴。 “咱也不知道你的脑子是怎么想的,这么喜欢到处捡猫捡狗。” 亡极稍长卫楚几岁,可身形骨架却比卫楚愈加纤细削瘦,心性也洒脱得不像是在侯府中随时准备送命的死士,话多得不行:“等你半天了,就算酉时过半的工夫也该回来了,这都戌时了,你就没被京稽卫逮到?” 卫楚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亡极耸耸肩,心知卫楚那个眼神的意思便是——“他们如何逮得到”。 “在路上瞧见两只白猫吵架,”卫楚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我瞧着有趣,便多看了一会儿。” 亡极轻轻巧巧地从亭子上跳下来,略一躬身消去冲势,顺手抱起了不停地用脑袋蹭卫楚手臂的元宵,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狗头:“你一介镇南侯府死士,执行完任务不回府,半路上偷看猫吵架?” 卫楚觉得有些难为情,皱了皱眉,不悦地抬眸瞪了一眼亡极,“你还有什么事吗?” 闻言,亡极立刻露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喂,我好心来给你送药的,你就这么对我?” 卫楚轻咳一声:“那……把你的外衫脱下来。” 亡极:“???” 亡极:“你要做什么?” “给它们御寒。” 卫楚径自低头整理着自己已经脱下来的外衫,给元宵和它的孩子们加固狗窝。 亡极见状,只能骂骂咧咧地将最外层的衣裳扯了下来,然后郁闷地甩在卫楚的手边: “给它们御寒?那你怎么就不怕我冻死?” 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死士营中,亡极自幼与卫楚一起相依为命地长大,故而跟时常都是一副漠然情态的卫楚便没有那么多的距离感,即便卫楚寡言得像个哑巴,他也愿意乐呵呵地待在一边自说自话。 不过亡极却是知道自己在卫楚心中的分量的,臭小子虽然不说,可每次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都会给他带香甜的糖糕和饱腹的馒头回来,喂完偷偷养在后院的元宵后,再面无表情地丢给他。 地位与小狗难分伯仲的亡极并不觉得丢脸,甚至引以为豪。 “幸亏你我二人过几日便可转去影卫营了,听说影卫兄弟们的衣裳又好看,又暖和。” 亡极长长舒了口气,美滋滋地倚在栏杆上仰头望天,自然没有注意到听到这话的卫楚手上动作一顿,默不作声地抿了下嘴唇。 镇南侯府的护卫有两种,为主人送命的死士,保主人性命的影卫。 死士营里所有人的本能与天性都是鲜血和杀戮,他们日日向死而生,然后在下个黎明时分,再继续如飞蛾扑火般,奔向一个全新未知的修罗地狱。 二者的重要性在这样的定位上高下立见。 但镇南侯府的死士营中每年都会有两场比拼,一是为了去芜存菁,而另一个目的就是,将从这些只会杀人的死士中,选出两名最优秀的来作为贴身护主的影卫。 没有人会愿意在死去后连具完整的尸体都无法保留,甚至连个姓名都没有,根本无法在这世界上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人的本质是贪生怕死,就算是已经签下生死契约的死士也不例外。 所以在这场惨烈的角逐里,除去名利地位之外,便是留下全尸的优待。 很幸运,卫楚和亡极在年关将至的冬日里,获得了成为影卫的机会。 但无人知晓,拼死从死士营中厮杀出来的卫楚,为的却不仅仅只是拥有和旁人一般公平存活的权利。 卫楚的思绪被亡极毫不客气地打断:“我若是没猜错,你定是又将金疮药藏到了别处,不曾带在身上。” 作为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死士,他们本就不惧生死,更别提普普通通的伤口给他们带来的痛苦。 可令亡极感到意外的是,在死士营中一向能扛能打的卫楚,最害怕的玩意儿竟然是苦涩的汤汁和治病的伤药。 果然,卫楚听见他的问话后,不由有些心虚,声音不大地回了句:“刚好用光了而已。” 亡极懒得戳破他的谎言,径自伸手入怀去掏药:“你说你连死都不怕,为何偏偏害怕用药呢?” 卫楚的听力极好,虽有衣料窸窣,可却仍是敏锐地抓捕到了亡极指尖摩擦到瓷瓶的声响。 他心下一惊,忙不迭地就按住腹前的伤处准备摆脱亡极的纠缠,口中还死要面子地为自己解释道:“胡说,我怎会怕吃药,我只是……” 死士营中所派发的伤药质量极差,虽然能够起到止血的作用,但上药时所遭受到的苦楚和再经历一次受伤时的疼痛几乎分毫不差。 因此每当这个时候,卫楚是非常不愿意再咬着牙忍受一遍这种滋味儿的,他宁愿在这种情况发生时,将自己浸在湖水中,让寒冷带走身上的炙烫痛意。 亡极把瓷瓶放在元宵跳起来也够不到的及腰栏杆上:“阿楚,明日过后,我们便是影卫了,从此只需要护住世子一人,我们需得康健无虞。” 由于从小在死士营中长大,加之极为出众的外形,卫楚没少被那些动了龌龊心思的死士所骚扰。 死士营中禁止内斗,无论因何缘由,只要两个死士动了手,那么他们就都会被处死。 卫楚不是个优柔寡断的,因此在往日的生活中,他但凡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钻了死士法则的空子,并不对其动手,而是直接帮前来骚扰他的人,去掉那作乱的秽根。 深陷在污浊糜烂的世界里,没有人比身在其中的死士们更想活得好一些。 明日过后,他们不用再日日夜夜地躲藏在黑暗中伺机行动,不会再去经历死士营中那些肮脏的屠戮。 甚至……也许还会有机会站在盛夏的骄阳烈日下,看着秋叶落下一片又一片,熬过酷寒的冬日,去往少时憧憬过的春天。 卫楚踌躇地摩挲着指尖,末了,终于伸手探向那瓶金疮药。 亡极满意地挑挑眉,未再多言,直接翻身跃上另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几个腾跳间便消失不见。 上药前需要将伤口清洗干净。 卫楚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咬牙撕下已经被凝固的血液粘在身上的里衣。 他甩了甩冻得发麻的左手,抹去额角的涔涔冷汗,将带血的衣裳朝岸边的青石上一扔,放任自己沉入寒凉刺骨的湖水中。 卫楚的警惕心几乎已经成为了本能,即便下了水也不会朝湖中心晃悠。 他仰头枕在湖边的青石上,阖上眸子闭目养神,等候痛楚逐渐消散。 身后隐约传来一阵令人极难察觉的脚步声。 并非他所熟识的步履节奏。 卫楚不多废话,睁开眼睛的瞬间,泛着寒光的薄刃已朝着声音的来处脱手掷出—— “什么人!” 第2章 Chapter 2 镇南侯府会客堂屋前的落雪已被仆人们清理得干干净净,丝毫未敢怠慢了上门的贵客。 精致的茶杯被轻轻放在桌上,紧接着,内室就传来一道柔润的声音:“你们先下去吧。” “是,夫人。” 两名侍女躬身倒退几步,到了外室,才轻手轻脚地关好会客堂屋的门,候在门口等待吩咐。 上座的达奚夫人双手捧着温度适宜的汤婆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长相华贵、仪态端庄的中年美妇人。 到底是先皇最为疼爱的公主殿下,即便已是嫁做人妇,眉目间也仍是藏着几分被极尽宠爱着的娇蛮模样。 浮阳长公主,当今圣上最为纵容的幼妹,性格善良,为人率真,可最为出名的,却是她的脾气,一向火爆霸道,使得圣上都要让她几分,就连终身大事都是由她自己做主的。 这件事带来的轰动程度,以至于说起她与镇南侯的爱情故事时,京中乃至举国上下的百姓都能够如数家珍地说上几句。 自古英雄爱美人,美人慕英雄。 饶是一向骄纵的公主殿下,也会甘心为风光无限的武考状元郎而折腰,屈尊下嫁到镇南侯府,并以一己之力扛住皇室的威压,硬是不同意永朔帝以驸马之名称呼镇南侯,并要求家中所有的下人称呼她为夫人,而不是长公主殿下。 两人恩爱二十余年,直至今日,都仍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府中仆人更是连他们的争吵拌嘴的画面都未曾见过。 “亲家母,”浮阳长公主语气温和,眉目含笑,“想来我们已是可以这样称呼了吧?” 话虽如此,但浮阳长公主毕竟是皇室之人,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乱的。 “长公主殿下说得极是,”达奚夫人放下汤婆子,也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这几日天气寒冷,务必要让世子注意保暖。” 提起卫璟,浮阳长公主的温柔更甚:“我待会儿定会向阿璟转达岳母的关心,阿慈呢?姑娘家更是不能着了凉。” 两人寒暄了一阵儿,聊了会儿京中的轶闻趣事后,便又将话题扯回到了孩子们的身上。 “臣妾发现,世子是真心喜欢我们家阿慈,”达奚夫人笑着对浮阳长公主说道,“昨儿个还命人来给阿慈送了张上好的弓来,叫什么……逐日弓?” 浮阳长公主正慢悠悠地轻啜着清茶,闻言猝不及防地呛咳起来。 她顾不得失了威仪,便难以置信地反问达奚夫人道:“……咳咳咳……弓?” 她方才没听错吧……卫璟追姑娘,送弓? 况且那逐日弓,连她夫君镇南侯都拉不动,送给姑娘家成何体统? 虽说达奚一脉皆是好武之人,可达奚慈毕竟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又怎可……怎可送人家那种东西呢? 浮阳长公主突然对自家孩子失去了信心,她半是好奇半是担忧地轻蹙起眉尖,问道:“……我们阿璟,还送了什么礼物给阿慈?” 达奚夫人以手帕掩口,笑得弯了眼睛:“大宛马,梦泽剑,落焰刀,还有两头……北境白狼。” “哎呀!” 浮阳长公主听得额角直冒冷汗,连连用修剪得弧度完美的指甲尖叩击着楠木桌,满脸尴尬:“这孩子……这孩子这是怎么了呀?” 达奚夫人笑着说道:“臣妾以为,世子是因为和阿慈许久未见了,不知姑娘家中意什么,所以送一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也是正常的。” 门外的侍女们并未耳力非凡的习武之人,皆垂眸侍立着,可屋顶檐间负责保护浮阳长公主安全的影卫们却听得真切。 相比死士营中的严苛肃穆,侯府中的影卫生活便显得极为滋润,定期轮值,偶有休沐,在主人面前无需有太多的压力,即便在当值期间,在保证主人安全的前提下聊聊天,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我怎么觉着……世子爷不像是想要娶达奚小姐的架势啊?而且非但不想娶,看上去还一副奔着让达奚小姐讨厌自己的目的。” 卫十二的视线盯着远处,嘴上却没闲着。 卫十六低声反驳道:“胡说,不想娶又怎么会送那么多名贵的礼物?” “兄弟,世子爷送给达奚小姐的,都是我们这些大男人才喜欢的东西,试问哪个姑娘家会喜欢寒凉的兵器?” 卫十六恍然大悟:“嘶……也对啊,你说的有道理啊。” “我看啊,不像是要结亲,倒像是要结拜,”卫十二下了定论,“世子爷除非是疯了,否则定然是故意的。” 浮阳长公主自然听不见屋着话,面上担忧之色不减:“他定是病得傻了,若不是皇兄赐婚不可违,我真想取消这婚约。”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如今怕是要委屈阿慈了。” “殿下,说起来,世子与阿慈可是有十几年都未曾相见了。” 达奚夫人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浮阳长公主不解地看着她。 “所以,或许是因为当年我阿姐的那孩子还没……”达奚夫人直接跳过了到嘴边的“死”字,继续说道,“……的时候,世子幼年时见过他一回,喜欢得紧,便以为自己未来要娶的,是个男孩子?” 当年,达奚夫人还只是忠勇侯府还未逝去的先夫人的表妹,并不是如今说一不二的达奚府当家主母。 先夫人与忠勇侯成婚后,第二年就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那时仍在世的沐皇后与永朔帝正值新婚燕尔,感情和睦,在次年夏天,得了一名漂亮可爱的皇子。 浮阳长公主自幼与沐皇后交好,相比不苟言笑的皇兄,她更喜爱就算嫁入皇族,也还是保持着古灵精怪心性的皇嫂,故而待小皇子便如亲生孩子般宠溺。 永朔帝喜获嫡子,给沐皇后的恩宠自是独一份儿的,任凭礼部如何上奏声称不妥,他也仍是纵容沐皇后时常抱着咿呀学语的小皇子出宫游玩,在长公主府上一住就是小半个月,与好友达奚府先夫人交流育儿经验。 也是那时,沐皇后看见自家站都站不稳的小皇子,硬是抱着达奚家的男娃娃不肯放手,便笑着给两家的孩子定下了婚约,永朔帝虽不清楚内情,但也欣然应允了沐皇后的要求。 可惜世事无常,爱意终会消逝,帝王最是无情。 在沐皇后的蹊跷离世后,永朔帝匆匆立了贵妃为如今的新后。 幼年丧母的小皇子卫璟被浮阳长公主从宫里抱了出来,多年来养在膝下,虽身体欠佳,却也长大成人。 至此皇城里,少了个嫡出皇五子,宫城外,多了个镇南侯府世子。 斯人已逝,达奚夫人不愿再去回忆当时那些惨烈的画面,将思绪挪回到了小皇子的身上。 浮阳长公主显然也是想起了那段心酸过往,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指间的翡翠戒指,若有所思道:“当年,沐姐姐原本就没想着让阿璟去争那帝位,因此子嗣什么的,她看得倒也不重……” 有了这种解释,一切便说得通了。 只是……若世子到如今还真的以为自己将要娶的是那个早已夭折的孩子,岂不是病得太过于严重了? 往事鲜少有人知情,达奚夫人是其中一个,因而浮阳长公主并无避讳。 “所以无论是不是姑娘家,只要阿璟觉得开心,沐姐姐都不会在意的,可那苦命的孩子小小年纪却夭亡了,她娘亲竟也跟着去了。” 而毫不知情的永朔帝似是为了弥补逝去的沐皇后,径自为卫璟赐下了与达奚家的女儿结亲的圣旨。 达奚夫人暗自叹了口气,劝慰浮阳长公主道:“世子定会福祚流衍,体康无极。” 浮阳长公主点点头,捏着手帕侧身拭泪。 这边仍在挣命的卫璟自是不知回房后会迎来姑姑何等滔天的怒火,此刻的他,只想着该如何从身后小死士的手中逃出生天。 他之所以会偷偷出来,是因为听前来轮值的影卫格芜汇报,达奚夫人为表谢意,亲自上门来还礼,这就让人觉得有些意外了。 卫璟本以为差人送去忠勇侯府的那些东西,已经足够令达奚慈讨厌他了,甚至会讨厌到将礼物通通甩回来,然后去用家中御赐的免罪金牌向圣上请求取消婚约。 可没想到的是,婚期还是会如约而至,他心爱的逐日弓和大宛马却再也回不来了。 因此卫璟想要亲自溜到会客堂听听消息,探查一下事实。 然而说来惭愧,身为侯府世子,长年待在自己院内的卫璟竟完全不知道府内通往各处的路线,更别提在这种逃脱追捕的情况下—— 从水中出来、飞快地套上里衣的同时,卫楚顺手撕下一块衣襟上的布料,匆匆将模样挡得严严实实。 过了明日,他将成为世子身边的影卫,自然不能随意被刺客瞧见长相,否则可能会为主人带来危险。 卫楚的皮肤本就由于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此番被冰冷的湖水一泡,伤口虽然不再渗血,可四周的皮肉却愈发翻卷狰狞,着实凄惨。 由于骤然提起内力导致伤口产生剧痛,卫楚急急地低喘了口气,继而咬牙施展轻功,意图追上前方已溜得极远的青衣男子。 可那青衣男子的轻功极其不俗,饶是轻功绝佳的卫楚追着都十分费力,但依照外形轮廓来判断,青衣男子虽戴着面罩,年龄却并不大,至多不足二十岁。 卫楚泛着沉沉墨色的瞳孔越发幽深。 卫璟对刺向自己的这柄陵劲淬砺的短刃感到非常惊讶,下意识伸手握住刀柄后,卫璟根本来不及缅怀自己被削落的几根头发,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追得呼哧带喘,喉咙发干,真气都捋不匀。 他的轻功是戏命亲自教的。 戏命是何人,镇南侯府死士营与影卫营的统领,武术造诣深不可测,教学质量首屈一指,是北瑜高手里名列前茅的存在。 故而师从戏命的卫璟轻功也是卓绝非凡,他在树丛中走一遭,不要说寻常人听不听得见,便是习武多年的高手也很难轻易察觉到他的踪迹。 可湖中那明显正倚着青石休憩的这小死士,又是如何发现他的? 侯府里的所有影卫他都认得,所以这个眼生的,除了死士之外,不会再有其他身份。 卫璟无暇细想这些,心道当务之急,是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离开这少年的视线范围。 这侯府的死士,被戏命训练得也太他妈疯狂了。 追起人来真是不要命。 恍惚间,卫璟因为分神,已被追至身后。 皮肤苍白的年轻死士犹如一抹月下幽魂,眉眼深邃如远山青黛,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眼角似乎泛着水意,看上去有些痛苦,不过丝毫没有怯懦的意味。 无奈之下,不敢随意暴露身份的卫璟只能回身迎战,想着将这小死士打晕了便算交差。 卫楚抓住机会,抬腿劈向身前人的肩头,却被人一把攥住脚腕,大力拖拽了两步,再难动弹半分。 卫璟抬眸,丢给卫楚一个颇为挑衅的眼神,然而视线却被别处吸引—— 真是……够粉的。 卫楚单手拢好松散的里衣,骤然发力,腾跃起身,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如同剪刀一般,死死缠住卫璟的腰际,双臂勒住他的颈间,企图用窒息的方式达成令人丧命的目的。 卫璟被迫直视着钳住自己喉咙的少年,另一手从侧面陡然反击! 卫楚被他这一掌重击在胸口,猝不及防呕出一口鲜血,牵连到腹前创口,顿时膝盖一软,踉跄着摔跪到雪地里。 他呛咳着弓起脊背,清瘦发颤的五指根本无法掩住大口涌出的鲜血。 卫璟不知他身上有伤,见自家死士被自己一掌打吐了血,不由有些紧张:“你没事吧?” 卫楚疼得神志模糊,耳中嗡鸣,听不清外界的声音,见攻击自己的人似乎有再度靠近的意图,下意识便要从地上爬起来,拼死将人绞杀。 可无奈之前的伤口已然令他失血过多,此时就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说是提剑杀人。 卫璟刚要上前将人搀扶起来,不远处的内院中却闪动着火光,显然这边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影卫营,若是还留在这儿,他定然会被不管不顾冲杀过来的影卫及死士们将身份揭露出来。 可是转念一想,这小死士对侯府安全的重视程度属实让他有些感动, 卫璟心一软,直接回身来搀扶地上蜷成一团的少年。 以为男子是来扯自己的面罩,卫楚昏沉之下,对着那张半掩的脸下意识就是一巴掌,只听“啪”地一声,把抽得卫璟当场傻掉,半天,才捂着发烫的脸目瞪口呆地盯着卫楚。 欺人太甚,不管了! 卫璟眯起眼睛,试图看清这小死士的长相,以便日后“寻仇”,却发现少年已用修长的手臂圈住了自己的脑袋,连丝缝隙都不肯露出。 他自是不知,卫楚若不是因为晕过去了,定然无论如何也是要挣扎着起身继续与他缠斗至死的。 卫璟从怀中掏出戏命平日里为他做的上好金疮药,顺手丢在了卫楚手边,转身施展轻功,弹指间便消失不见。 雪又落了起来。 达奚夫人披着狐毛大氅,在侍女搀扶下缓步迈出镇南侯府的大门。 陈管家正心急如焚地等在马车前,碍于场合,只能来回踱步。 见夫人出来,他忙不迭地想要上前说出刚刚得到的消息,见到门口的侍卫后,立刻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看他露出如此纠结的表情,达奚夫人不解道:“怎么了陈管家?” 陈全的性格一向稳重,鲜少露出这般局促慌张的模样,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达奚夫人喜上眉梢:“莫不是侯爷回来了?” 忠勇侯人在北境,整日面对敌军已是分身乏术,因此平日里便是连封家信,对于达奚夫人来说都算得上是件奢侈的事情。 故而在达奚夫人的眼中,没有什么事情会比侯爷回京之事还会更重要了。 陈管家摇摇头,吞吐道:“是……是别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你倒是说呀?” “夫,夫人……还是先上马车吧。” 陈管家定了定心神,用眼神示意达奚夫人此事非同小可。 见状,达奚夫人心领神会,径自上了马车,吩咐道:“走吧,回府。” 马车驶出镇南侯府所在的建德街,达奚夫人这才敲了敲轿厢壁,示意陈管家进来说事。 “夫人……三小姐的侍女,方才托府中侍卫来送信儿,说三小姐偷偷离家,只留了一封信……” 陈管家的声音越来越小。 达奚夫人的心头顿时浮上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抓紧身侧的扶手,嗓音都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起来:“信里写了什么?” 只听陈管家接着说道:“三小姐说她……已有心上人,死也不嫁那个病秧子,此番便和她的心上人,亡命天涯去了!” 第3章 Chapter 3 清沐阁。 “小主人,算我求你了,”戏命看着早已躺回到床上假装休息的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在卧房里待着吧,你的身体毕竟还没有康复,余毒也还未彻底清除。” 从死士营的训练场里回房后,戏命从当值影卫的汇报中得知,夜里后山出现了个身手极好的刺客,府兵们循着他未曾刻意掩盖而留下的踪迹,发现他竟在府中极为猖狂地溜达了一圈儿,但除去打晕了个死士之外,完全没有破坏侯府的任何东西。 戏命连想都没想便知是偷溜出来的卫璟。 听完戏命的说教后,卫璟却并不认可他的养身方式:“我倒觉得出去跑了一圈儿后,身子轻便了不少。” “可你的眼睛还没有痊愈,不可在夜里随意出门。” 听到这里,卫璟才顺从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戏命的请求。 虽为镇南侯府世子,可他的成长经历却比宫中那些勾心斗角的皇子们都还要不易。 卫璟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世。 这么多年以来,他所遭受到的明里暗里的刺杀、下毒,甚至是煞费苦心地埋藏在他身边的细作,尽是皇城中那些不死心的皇兄皇弟们的手笔。 卫璟知道,只要自己在这世上多活一天,他们便多一天不安。 深谙争权夺利之道的皇子们明白,无论到何时,卫璟毕竟都是永朔帝的嫡子,只要他中规中矩,不露野心,待永朔帝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终究会顾念自己这个幼年丧母的可怜孩子,到那时,卫璟自然就会有重获父爱、甚至是继承大统的可能。 处心积虑意图夺位的皇子们岂能容忍卫璟坐收这等渔翁之利。 除此之外,他们还团结一心地掩藏着卫璟便是当年那个幼年夭亡的皇五子的秘密。 浮阳长公主也不愿意让外界的人知晓这个秘密,只是她是为了保护;而宫中皇子们,却是为了残害手足。 皇室嫡子还活着的这个秘密,他们不愿让任何人知道。 因为他们担心朝中的迂腐老臣会以嫡子才是正统之名,上奏去动摇父皇本就已经有些迟疑的心,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若是能悄无声息地灭掉卫璟这个心病,于皇城中的任何一个皇子而言,都是能令他们放心地多活几年的存在。 “长公主殿下亲自给小主人熬的药膳。” 戏命的手仿佛不怕火烫似的,他直接从卧房中的炉上端起了仍在沸腾的砂锅,放在卫璟面前,“对你的眼睛恢复有好处。” 半年前,卫璟被混进侯府的侍从下了毒后,眼睛便突然盲了一段时间,再能看见事物时,却不再和寻常的习武之人那般眼力非凡。 但让卫璟感到心安的是,有戏命帮他治疗,并且最近几日逐渐地有所好转,就算想要恢复成正常的状态也是指日可待。 “小主人,你真的不打算将事实尽数告知长公主殿下吗?” 戏命实在不忍继续欺骗浮阳长公主。 在他看来,长公主殿下对待卫璟已和亲生母亲一样毫无差别,若是仍旧瞒着她不予告知,日后得知真相时,恐怕难免会让她黯然神伤。 然而卫璟有自己的考量:“姑母性格冲动,若是知道我的身体并无大碍,可以参与夺嫡,她便是连皇城也是敢闯的,我不能让她涉险。” “那……就权且这样吧,”戏命心道言之有理,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委屈长公主殿下了。” 卫璟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瓷盅,认真交待道:“戏命,你帮我去后山的银曲湖边看看,我误伤的那个死士,身体可有大碍。” 他始终有些惦记那个被他打到吐血的小死士。 光是回想起那单薄身影伏在雪地里昏厥过去的样子,卫璟便觉得十分内疚。 “好……” 戏命刚要应允下来,外面却突然传来卫十六前来通报的声音,“戏命大人,长公主殿下有请。” 早在听见卫十六衣袂翻飞的响动声时,卫璟便已经回身卧倒在了床上,只用眼神与戏命进行交流。 他身体无虞的事情,目前只有戏命一人知晓内情,绝不可被其他人获悉。 负责清沐阁安全的影卫,也只是在戏命的安排下,被分散在清沐阁院外的各处,既能够将来袭的刺客反扑入瓮,又不影响卫璟在寂寞之余偷偷溜之大吉。 “小主人好好休息,我去去便来。” “若他伤得严重,定要带他去看大夫。”卫璟不放心地叮嘱道。 戏命正俯身给卫璟掖被子,用布料摩挲的声音遮去卫璟低哑的声线:“好。” 旋即转身离去。 待完成了浮阳长公主吩咐的事情后,戏命来到后山查看情况时,已是黎明时分。 银曲湖边的雪地上,只剩下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并无受伤之人的身影。 “跑了……跑了还不派人去找?!” 正当达奚夫人还处在震惊中无法回神的间歇,马车已经驶回到了忠勇侯府的门口。 陈管家面露难色,似是要急得哭出来了:“已经派亲卫去寻了,可是三小姐似乎早有准备,根本找不到啊……更何况,发生了这种事情,小人并不敢声张,唯恐闹到上面去,被圣上知道……” 马车站定,达奚夫人连侍女的搀扶都不用,直接撑着轿厢壁跳下了马车。 她来不及整理头上有些凌乱的发髻,便直接朝着达奚慈平日里所住的淑兰院快步跑去。 陈管家跟在后头儿跑:“夫人当心啊,夫人您慢着点儿……” 达奚夫人在淑兰院内反反复复地找了好几遍,终无所获。 她急得连气都喘不匀:“下个月便是婚期了,她却在这个时候甩下这烂摊子,莫不是想要整座忠勇侯府替她陪葬?!” 抗旨、欺君,饶是忠勇侯在北境有着天大的功劳,单凭府中小小内眷敢如此公然藐视皇家威权,也是会株连九族的。 淑兰院中的侍女们早已跪成一排,瑟瑟发抖地等待着当家主母的滔天怒火。 然而达奚夫人在这边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陈管家却突然安静下来,站在一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达奚夫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吩咐道:“陈全,你现在带人……” 话虽如此,但达奚夫人知道按照达奚慈的谨慎性子,只要出逃,便不会被人抓住踪迹,因此即便现在带成百上千的府兵出去寻她,也是徒劳无功的事情。 陈管家打断了达奚夫人的话:“夫人……小人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达奚夫人厉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卖什么关子!有什么话便说!” “夫人恕罪,”陈管家急忙道歉,继而接着说道,“今日我在镇南侯府外面等夫人出来的时候……” 即便是自己看到的真实场景,陈管家对达奚夫人复述的时候,也难免还是有些不自信。 毕竟谁又有谁会相信,区区一个侯府护卫,竟会和忠勇侯府的三小姐生得一模一样。 说出去简直是令人发笑,也不会有人相信。 陈管家顿了顿,在达奚夫人生出不耐烦的情绪之前,紧忙说道:“碰见了一个镇南侯府的护卫,瞧着架势,倒像是那传闻中的暗桩。” “你说这些做什么?”达奚夫人不解道。 陈管家看得出自家主母已经处在发怒的边缘了,因此他越发惶恐,但还是选择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小人以为,若是能向镇南侯府将那暗桩讨要过来,说是……呃,算作给三小姐的聘礼,此事便好解决了。” 果然,达奚夫人听完,立刻怒斥他道:“胡扯!你知道那镇南侯府的暗桩有多值钱吗?岂会随意赠送于人?!” 意识到自己放错了重点,她清了清嗓子,又道,“况且,阿慈已经跑了,现在竟还敢去要聘礼,是想要罪加一等吗?” “夫人有所不知,”陈管家摇摇头,目光笃定地盯着达奚夫人,“那暗桩的样貌,与三小姐……” “可谓是一般无二。” “荒唐!怎会有人与阿慈的长相一般无二?” 达奚夫人权当他是急疯了,开始口不择言了起来。 达奚慈虽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养在膝下多年,总归是有着深厚的感情。 就算待她不如自己十月怀胎的儿女们,但达奚夫人也自认为是问心无愧的。 因此在真心相对达奚慈的同时,也时常以这个外甥女的美貌而产生自傲的心理,甚至觉得凭借达奚慈的外在,她就算是嫁入皇室,也是足以与之匹配的。 而现在却有人告诉她,达奚慈那艳绝京城的样貌,竟不是天下独一份儿的,随随便便的一个暗桩,便能和她有相似的地方。 达奚夫人很难接受这个一听上去便让人觉得十分离谱的事情。 “小人敢以性命担保,发九天玄雷之誓,那暗桩的长相,全然是与三小姐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达奚夫人一怔。 陈全不是个喜欢胡说八道的人,他这样说,定是有他的理由。 更何况,由于达奚慈的出逃,整座侯府的人都是串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若是圣上追究起来,谁都逃脱不了干系。 事关生死,又有谁敢当做玩笑。 “你可当真?”达奚夫人的手微微发颤。 他们的生死存亡,怎可如此轻易地掌握在一个还没见过面儿的暗桩手中? 陈管家直接跪在地上,叩首于地:“回夫人,千真万确,只要让小人亲自去认人,定能将其寻出,助侯府渡过难关。” 想着最坏的结果左右也不过如此了,达奚夫人的胆子反倒大了起来。 倒不如去搏一搏,就算再不济,也能让罪名来得晚一些,多几天好日子活。 犹豫一阵子后,她缓缓点了点头,对陈管家说道:“那明日……我再去一趟镇南侯府。” 侍女退出内室,轻轻关上屋门。 “长公主殿下……” 虽然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可真正面对浮阳长公主的时候,达奚夫人还是有些畏怯。 浮阳长公主性格洒脱,见达奚夫人讲起话来似有芥蒂,便出言安慰道:“你我已是一家人,若是有什么困难麻烦,尽管与我说。” 听到浮阳长公主这样许诺,达奚夫人也就放心了不少,她舒展不停地摩挲着袖中手帕的指尖,鼓起勇气道:“长公主殿下,世子与阿慈的婚期将至,阿慈……阿慈这几日……” 浮阳长公主听见她提卫璟,唇角的笑意不觉加深,接着达奚夫人的话头问道:“嗯?阿慈这几日如何?” 达奚夫人叹了口气:“她性子一向不拘小节,出去时从不带侍女和护卫,她父亲又结仇众多,这几日她为了大婚,亲自去街上购置东西,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臣妾实在是不太放心。” 浮阳长公主将卫璟当做心尖子,自然也把即将嫁给卫璟的达奚慈放在了心上。 闻言,她立刻坐直了身子,连连摇头:“阿慈一个人?不带护卫?那怎么行?就算武功再怎么高强,她毕竟也是个姑娘家啊。” “是啊殿下,臣妾也是这样同阿慈讲的,可她非是不听,”达奚夫人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之前跟着她的贴身护卫都跟着侯爷去北境了,现如今,府中能打得过阿慈的府兵,更是一个都没有了。” 提起能打的,浮阳长公主立马就来了精神,“从我府上找啊,要多少有多少。” 达奚夫人受宠若惊地“啊”了一声,假意推脱道:“殿下说笑了,镇南侯府的人怎可屈尊做阿慈的护卫。” 浮阳长公主笑道:“能做阿慈的护卫,是他们的荣幸,走,我们这就去选几个机灵的,务必要护得阿慈连根头发都不能少。” 达奚夫人哪敢让浮阳长公主亲自去选,忙挽住她的手,将人轻轻扶回了座位:“殿下,让臣妾府上的管家去吧,臣妾还想要跟殿下说些体己话呢。” 说完,见浮阳长公主答允了,达奚夫人这才转身推开屋门,示意等在廊下的陈管家过来。 “长公主殿下已经答应了,”达奚夫人低声叮嘱陈管家道,“你亲自去认人,莫要让我失望。” 陈管家谨慎地道了声“是”,然后跟着镇南侯府的管家一路向内院走去。 身上背负着如此艰巨的任务,陈管家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若是真的见不到昨日那个少年护卫,他们整座忠勇侯府,怕是就要背上欺君罔上的罪名了。 陈管家跟着前方带路的人走到了死士营所在的竹苑。 还没进门,他便被周遭弥漫着的肃然死寂的气氛吓得直缩脑袋。 恍惚间,他听见身前人开口问话:“莫副统领,戏命先生可在屋内?我奉长公主殿下之命,前来为忠勇侯夫人挑选护卫。” 世人皆知,镇南侯府的暗桩有多值钱,在京都的权贵中,即便黄金万两也难求得一个。 而长公主大手一挥,直接就不计数量地要将戏命精心培养的死士送给达奚夫人,可见她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莫副统领了然地点点头,侧身示意二人跟着他进门,接着回答道:“戏命先生今日在府外,晚间才会回来,既是长公主殿下吩咐,还请二位移步,随我过来。” 侯府中令刺客走脱,于死士而言太过失职。 卫楚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后,昏沉间并未发现手中攥着的药瓶不是自己的,便顺手塞入了怀中,不曾细看。 虽然他已完成身为死士的职责期内的全部任务,今晚一过,便与死士营再无干系,但终年的严苛训练让卫楚无法忽略自己应当承受的刑罚,回了死士营匆匆换了件衣裳,便自去刑堂请罪。 可进了刑堂后,还没等他褪下外衫,等待杖刑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普通人的杂乱脚步声,同时伴随着聒噪的吵闹: “所有的死士都在这里了吗?我要寻几个长相俊美的,绝不可让我家三小姐看得心烦。” 卫楚本欲不予理会,继续让掌刑人行刑。 没想到,他刚一抬头,刑堂门就被莫副统领从外面推开—— 看清了卫楚的长相后,陈管家几乎要捧着脸发出尖叫,恨不能当场抱起卫楚亲上两口。 他指向卫楚的手指不停地乱抖,嘴唇也哆嗦着:“就,就,就他!” 卫楚的视线顿时变得沉郁不已。 先行回到忠勇侯府的达奚夫人原本就没对陈管家报以太大的希望,甚至已经将现有的时日当做倒数的生命来计算。 可直到陈管家泪流满面地引着身后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达奚夫人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这才轰然落下。 但当她仔细打量了一遍身形劲瘦的少年后,达奚夫人便来不及庆幸侯府上下几百号人的性命暂且保住了,相反,她愣怔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卫楚墨色的眼瞳,声音发着颤: “你叫……什么名字?” 第4章 Chapter 4 戏命从后山回来的时候,卫璟正倚在几个叠在一起的软枕上慢悠悠地喝着药。 见是戏命大人裹挟着寒风走了进来,侍女们手上的动作顿时变得越发小心翼翼起来,毕竟相比床榻上需要人细致照顾的世子,这位刚进门的影卫统领才是令府中所有侍从们都感到害怕的人物。 戏命回身关好卧房门,也不言语,就那么冷着一张生人勿近的俊脸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卫璟喝药,吓得侍女们恨不能卫璟喝一口水,她们便端着水壶添一口水,以此来向戏命证明她们并未怠慢了世子爷。 卫璟装病人装得正累着呢,戏命这时候进来,刚好可以将他从百无聊赖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于是,他试探性地伸出手,将瓷碗递了出去,等待侍女接过,同时问道:“是戏命吗?” 看卫璟在那处演得津津有味,戏命只能照常配合。 他略一抱拳,声音里带着几分每每见此情景都会压制不住的悲痛:“小主人,是我。” 卫璟坐直了身子,假意失焦的目光完全没有找对戏命所在的方向。 他温和地询问道:“刚从母亲那边过来?” 说完,还没等戏命作出回答,他又对床前等着伺候的侍女们吩咐:“你们先下去吧。” 戏命侧身避开端着茶壶茶杯离开卧房的侍女,回答道:“是,长公主殿下让我来照看小主人。” 他话音刚落,最后一个出去的侍女也刚好将卧房门关好。 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井然有序地离开后,卫璟才缓缓舒了口气,懒洋洋地躺回到软枕上,等待着戏命必然如影随形的调侃。 “待到事成后,我看你倒应当去戏班子做那台柱子。” 戏命的身份虽是护主的影卫,可也是教授卫璟武功的师父,两人在多年的相处中,早已成为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因而与卫璟交谈时,戏命便不会那般拘泥于主仆之间的礼节,甚至被浮阳长公主特意吩咐过,无需称呼卫璟为世子,亦不可自称为卫璟的属下。 卫璟顺手丢给戏命一个饱满的苹果,待戏命稳稳接住后,又自己拿了一个吃了起来。 戏命内功深厚,耳力非凡,百尺之外的动静于他而言,不过与寻常人听闻眼前事般清晰,故而在保证清沐阁周围没有不该存在的人后,戏命便开启了陪聊模式。 “小主人今日还要给达奚小姐送礼物过去吗?今日打算送什么,方天戟还是流星锤?” 戏命清楚卫璟送礼物的真正意图,可如今见达奚夫人无论对卫璟的做法,还是对卫璟这个人,似乎都非常满意,所以在得知那些名马名剑回不来之后,语气便带了几分揶揄的意味。 卫璟散漫地耸耸肩,故意顺着戏命的话头,笑着拿捏起了腔调:“也不能送的那么频繁,不然会显得本世子像个只知讨好的痴人。” “小主人未免太谦虚了,你已经将自己的痴人形象牢牢稳固在这京中每一个百姓的心中了。” 卫璟笑着略过戏命的玩笑,想起了自己的正经事。 “那死士呢,可寻到了?” 戏命摇摇头:“未曾寻到,并且也寻不到了。” 死士营中素来有着森严的秩序,每个死士都有自己的编号,平日里执行任务的时候,便是晚归半个时辰被统领发现,都会遭受责罚并记录在册,又怎会发生寻不到人的情况。 因此卫璟不禁有些奇怪:“为何?” “营里的死士,今日不光是被达奚夫人带走了几个……”戏命微微皱眉,似是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感到十分不满,“我去死士营查人的时候,发现算上达奚夫人带走的三个,这段时间以来,死士营里已经共计被带走了十五人。” “怎会如此?” 戏命一向将死士们生杀予夺的权利死死掌握在手中,在他的严谨看管之下,如何会发生丢失死士这种荒唐的事情。 “除了我,有权利决定死士去向的人,除去长公主殿下之外……” 戏命拿起水盆边搭着的布巾,顺手开始擦拭仍挂着些血迹的刀刃,继续说道,“便只剩下侯爷了。” “姑父带走那么多死士做什么?” 卫璟将这话问出口的同时,心中便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他听见过下人们讨论侯府中的死士,也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京中无论商贾还是权贵,都十分眼红于镇南侯府中的这群保人性命的暗桩。 可即便他们愿意出价黄金万两来换取出入平安,镇南侯府也不肯松动半分。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如今的镇南侯杨赫已非当年那个两袖清风的状元郎,多年来浸淫在鱼龙混杂的朝堂之中,他自然难以独善其身。 在面对极致的诱惑时,没有人能够做到当机立断地拒绝,镇南侯也不例外。 若不是永朔帝念及他功勋卓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处理他的贪贿之事,整座镇南侯府怕是已经被血洗多次了。 “虽然在侯府中,死士的身法大多不及影卫,可若是将他们带出去,放在寻常人的身边,莫说是影卫身份,便是前锋将军也做得。” 戏命深知训练出一名合格的死士有多艰辛,让他一时间接受这种程度的损失,属实有些困难。 “死士只能有一主,那些被带走的死士,早已被消去了所有痕迹,被带出去之后,这些获得新主的死士完全可以胜任影卫之职,怕是费尽周折,也难以将他们寻回了。” 卫璟突然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卫楚常年隐匿在黑暗中,与夜色为伴,此时突然站在太阳底下,难免还是有些不习惯。 他站在廊下,半张脸被藏入了阴影里,他微微移开视线,避免与阳光照射过来的方向发生交汇。 日光落在卫楚低垂的眼睫上,在下眼睑处投射出赏心悦目的形状,柔和的光影被他高挺的鼻梁切割得半明半暗,竟莫名地将他的冷然气势显得柔和了许多。 明明是温暖和煦的正午时分,少年苍白的皮肤却仿佛泛着冷光,无法被暖意渗透一般。 达奚夫人注视着他,颇为耐心地等待着卫楚的回答。 虽然不清不楚地就被带到了忠勇侯府的这件事,让卫楚觉得十分困惑,甚至是愤怒,但他即便怒火中烧,也没有冲动地出言得罪眼前的这位忠勇侯夫人。 因为他的心中仍是抱有一线希望,可以回到镇南侯府的希望。 对所有的死士和影卫来说,没有什么比做一个光明正大的护卫还要让人心动的事情了。 可卫楚的志向却不在此,他只想实现自己一直以来为之努力的心愿……成为那人的影卫。 因此这种千载难逢的好事,于他而言,可以说得上是毫无用处。 经历了死士营中一次又一次的角逐比拼,卫楚对自己的应战能力还算有些自信,更何况离开了镇南侯府,能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仅靠忠勇侯府这点府兵的战力,想要与他对抗,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但卫楚深切地明白,他现在还不能选择硬来的这个下策,而是要让达奚夫人主动放弃让自己成为忠勇侯府影卫的想法。 “十七。” 卫楚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除了亡极之外谁也不知道。 而十七,是他在死士营中的编号。 单有杀人价值的死士与心思敏捷的影卫不同,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死士只有编号,没有至亲,更没有姓名。 有幸成为影卫之后,才能够获得拥有名字的权利。 “十七……” 达奚夫人轻声重复着卫楚的话。 站在一边的陈管家权当达奚夫人是因为从未见过浑身杀气的死士,所以整个人才变得这般迟缓呆滞。 他清了清嗓子,忙不迭地向达奚夫人确认着自己的判断:“夫人,看这死士的容貌,便知小人的确没有妄言。” 达奚夫人没有理会他,而是匆匆从座上起身,甚至顾不得当家主母的端庄,走到卫楚身前。 她的身量只到卫楚的下颌,站在个高腿长的少年旁边,达奚夫人只能微微仰着头看他:“你叫十七?” 卫楚同样垂眸凝视着她的眼睛,半晌,才点点头,算作答复。 达奚夫人抬起手,作势要去握住卫楚的手臂,可还没等碰到卫楚,她就被一旁的陈管家冲过来拦了下来,口中爆喝:“夫人当心!” 死士会本能地出手攻击主动触碰自己的人,卫楚也不例外,可看着面前中年妇人含着泪光的眼睛,他突然迟疑了一下。 就在卫楚的犹豫间,达奚夫人已被陈管家命令侍女扶到了一边,陈管家正满眼防备地盯着他,手上做出了徒劳无功的迎战姿势。 对上卫楚那双似乎藏着冰凌的眼睛,陈管家强忍着恐惧,硬是在自家主母的面前做出了生死不惧的架势,训斥卫楚道: “别忘了,莫副统领吩咐过,你既已成为忠勇侯府的人,那么一切事宜,便要按照侯府的规矩来。” 卫楚沉默不语,但不反驳的行为,便也算得上是默认了陈管家的话。 达奚夫人仍旧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卫楚,仿佛想要透过那双不掺杂一丝感情的眼睛,去寻找到某些被掩藏的事实。 “你且将……你的左手手臂露出来。” 达奚夫人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坚持要看卫楚的手臂。 想着这并不算是过分的事,卫楚便也没太在意,抽开腕间护手的带子,将修长削瘦的手臂露了出来。 看清卫楚的手臂后,达奚夫人身边的侍女一个没忍住,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啊呀——!” 卫楚的手腕上仍有血痕,是前日进行刺杀任务时不慎留下的狰狞伤口。 这种已经过夜的小伤在卫楚看来,几乎是已经快要愈合了的程度,可在没有见过这等伤况的侍女们眼中,便犹如死了人一样的恐惧。 达奚夫人刚要伸手去触碰那手臂上浮肿着的血痕,却又被陈管家高声提醒道:“夫人,还是要当心些啊!” “来,把手抬高一些。” 卫楚虽然觉得奇怪,但面对这副样子的达奚夫人,他只觉得自己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她为何如此,莫不是自己长得和她的孩子十分相像? 鬼使神差地,卫楚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真的十分配合地将手抬高了些,方便达奚夫人查看。 反复仔细地看了几次后,达奚夫人又让卫楚露出脊背、脚腕和膝盖,皆是没有寻到她想要看到的东西。 她终于失望地摇摇头,喃喃自语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夫人,没有什么?” 陈管家对达奚夫人今日的反应感到十分困惑。 夫人的态度,倒像是不小心将这死士错认成了谁一样。 “竟真的不是。” 达奚夫人踉跄地被侍女搀扶着坐回到了椅子上,失魂落魄地叹了口气,“也对,怎么可能是他呢。” 当年她明明亲眼看见了那孩子的小小尸骨,今日又怎会以为面前的清俊少年,便是那孩子长大之后的模样呢。 只能说造化弄人,太过巧合罢了。 彻底死了心后,达奚夫人对卫楚的态度也并未变得无情,只是言语间带上了些许疏离: “你既已成为我达奚家的护卫,那么一切事宜便要听从我的吩咐。” 达奚夫人自是看得出卫楚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抗拒情绪,见状,她也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愿意自今日起只听从我的指派,你想回镇南侯府,对吗。” 从前听闻侯爷说过战场之事,在藏蕃那边,有种獒犬名为苍猊,身形高大,生而勇猛,对陌生的来者有着极强的敌意,使人望而生畏,不敢轻易靠近。 可它的战力却让无数战士眼红垂涎,却始终碍于无法使其听从自己的命令,而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机会。 如若真的想要利用苍猊作战,那么只能花费高昂的价格,将它的主人一起买下来。 因为苍猊一生只认一主,若是在幼年时期便对起悉心照料,即便主人在后来的日子里是何等凄惨的困苦,苍猊也绝不动摇,追随之心至死方休。 或许镇南侯府在俘获人心这一点上,真的有着无与伦比的过人之处吧。 卫楚对达奚夫人看穿自己心事的能力感到有些惊讶,毕竟自从来到忠勇侯府,他便十分听话地表现出毫不抗拒的样子,此时被达奚夫人如此轻而易举地点破,卫楚的心情立刻轻松了不少。 他诚实地点了下头,等待着达奚夫人的后话。 “我听闻……”达奚夫人的目光带了些许探究的意味,“死士为执行任务,多少都会些易容之术,此事可是真的?” 即便这个十七的长相已无需再用易容的手段去刻意贴合达奚慈的样貌,但达奚夫人还是想多做出些准备。 由于身上的伤口,卫楚此时还发着热,头脑昏沉不已,虽听得见达奚夫人的话,却根本无法迅速作出回应,只能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是。” “你想回镇南侯府,倒也不是不可以……” “夫人此话当真?” 闻言,卫楚的眼睛亮了亮,竟罕见地显露了些少年人才有的稚气。 达奚夫人看他脸上难得地有了笑意,心情也跟着变得轻快许多: “不过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卫楚的腰背挺得笔直,长睫轻颤:“夫人但说无妨,十七定当尽力而为。” 达奚夫人见他答应得痛快,便仍是从容不迫道:“你与我家阿慈生得极为相似,所以……” 卫楚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达奚夫人像是看透了卫楚的心中想法,朝他点点头,似是认同了他心中的想法: “下月初八,由你,替阿慈嫁给镇南侯府世子,卫璟。” 听见达奚夫人的话后,卫楚惊得险些当场呛咳起来,他立马去看达奚夫人的眼睛,想要从她的眼中辨别这句话的真伪。 “镇南侯世子喜欢我家阿慈,可我家阿慈逃婚了。” 卫楚倏地攥紧拳头,凝神细听。 达奚夫人完全不担心卫楚知道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喝了口茶,接着说道:“你忠心于镇南侯府我明白,所以,你才更要考虑世子的身体状况。” 卫楚被她说中了心思,只能暂且默不作声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听完,任凭达奚夫人势不可挡地动摇着他的心。 “世子眼盲病弱,不会发现你的身份,况且,他与我家阿慈已是多年未见,两人的婚约原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事情,在京中显贵里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若是被世子得知这种寻常男子都难以承受的事实,却放在如今如此病弱的世子身上,你觉得,他还能够撑得过这个冬天吗?” 傍晚的冷风侵入卫楚稍显单薄的衣领,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余晖消散,夕阳落幕,卫楚才仿佛是下定决心般地抬起头,哑声答道: “好,我嫁。” 第5章 Chapter 5 见卫楚竟然真的答应了,达奚夫人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时,隐约还有些疑惑。 北瑜虽然民风开放,达官显贵纳男妾、寻常百姓娶夫郎之事也并不稀奇,但这眼前的十七,明显是个孤高冷傲的性子,怎会如此轻易地便答应了替嫁的这件事? 难道这十七原就……钟情于镇南侯世子不成? 在见到陈全带回来的这几个死士之前,达奚夫人从未见过镇南侯府的暗桩,但有关于他们的事情,她却听得不少。 如非统领派遣,死士是绝对不可能在素日里见到侯府的各位主子的,所以十七与卫璟相识的可能性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微乎其微。 那么归结到底的说法便只能是,少年如此积极配合的态度,终究还是出于忠诚的缘故。 达奚夫人不禁越发地对这死士感到由衷的敬佩起来。 “方才见你身上那许多的伤口,可是之前在外执行任务时所留下的?” 达奚夫人心知镇南侯府必不会随意滥用私刑,否则这孩子也不会如此对侯府有着这般死心塌地的归属感。 卫楚听见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虽觉得奇怪,但还是从容答道:“是,但请夫人放心,决计不会耽误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达奚夫人略带埋怨地打断道:“莫要再说这些,从现在起,你要以阿慈的身份与我相处了,千万不要忘记了这事。” 卫楚愣怔着点点头,可眼底的困惑却暴露得十分彻底,显然是没有明白达奚夫人的意思。 达奚夫人的贴身侍女落玥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替自家主母为发愣的卫楚再度解释了一遍:“夫人的意思是,从今日起,她便是你的母亲了,还是要尽快习惯一下。” 卫楚的手指一顿,睫毛微微发着颤,“……母亲?” 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太过陌生,陌生到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学不会这两个字的音调。 “哎,”达奚夫人含笑应了一声,“到了镇南侯府上,称呼长公主殿下和镇南侯也要时刻谨记,切莫忘了规矩。” 卫楚抿了抿唇,心头涌上了一阵莫名的酸涩情绪:“是……母亲。” 达奚夫人点点头,接着说道:“听你的声音倒还不算十分低沉,伪装起来应当不会太过麻烦,也幸好我家阿慈好武,外人皆知她像个假小子一样,所以声音粗些细些,并不会有人去深究。” 卫楚默默记在了心里。 “镇南侯世子对阿慈的好感,我以为,可能是源自于阿慈并未同他解除婚约的这件事情,但他不知道的是,圣上所赐的婚约又怎能轻易解除,毕竟世子他是……” 达奚夫人的声音一顿,她再度抬眸打量了一下卫楚。 她不知道这孩子是否清楚卫璟的真实身份乃是当朝皇子的事情,但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所以在谈及此事时,达奚夫人明白,自己并不能莽撞地告知,以免给镇南侯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卫楚但凡听到有关于卫璟的话题,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墨色的眸子由于专注的缘故,变得越发幽深起来。 他还想再听听达奚夫人说些有关于镇南侯府的事情,可再度袭来的头晕竟让他连凝神都做不到。 不过尽管如此,卫楚还是将修剪得极短的指甲攥紧在掌心,以此来让自己的神智保持清明。 但达奚夫人却似乎其他的事情要做,朝卫楚挥了挥手,说道:“好了,不要站在这里晒太阳了,晒得头都昏了吧,让落玥带你……” 达奚夫人的话音未落,仍旧立于檐下的少年身形便晃了晃,随后脖子一软,失去了意识。 “哎哟!这怎么回事?快来人!落玥,快去叫秦大夫过来!” 之前为了检查身上的胎记,达奚夫人虽然让卫楚脱了衣裳,但毕竟是有女眷在场,没有脱得那般彻底,如今大夫到了府上,想要查明卫楚昏厥的缘由,还是要仔细检查一番才行。 “秦大夫,这边,小心门槛。” 落玥一路引着平日里给达奚夫人诊脉的秦大夫,疾步走进了暂时安置卫楚的卧房, 死士在经历多年的严苛训练后,即便是在睡梦中被人碰触,也会立刻恢复清醒,并且本能般地出手,将来者一招致命。 可怜秦大夫捻着胡须,刚准备俯身坐到床边,伸手去碰碰床上人的手指,喉咙便被一只瘦削有力的手紧紧钳制住,挣脱不得! “唔!达达……” 被堵在口中的“达奚夫人”叫不出来,秦大夫一度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奈何桥下的忘川河。 “十七,十七,快松手!” 达奚夫人也没见过这种架势,为了解救已经开始翻白眼的秦大夫,她只能撸起袖子,硬着头皮冲了过去,用力握住卫楚的手腕,拼命晃动着,“再不松手,人就要死了!” 听见达奚夫人的声音,卫楚恍然从梦魇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松开了手中对自己的安危没有威胁的脖颈,垂眸表示歉意:“抱歉。” “唔咳咳咳咳……” 秦大夫死里逃生,顾不上医者的儒雅风范,踉跄着朝门口的方向退了两步,满眼防备地瞪着卫楚,小声地问落玥:“这……这什么人?” 看着身骨……倒像是个哥儿? 肩膀比女子倒是宽阔许多,可却也不能以寻常男子的宽厚骨架来衡量。 在如今的这个世道上,很多哥儿都不愿意被别人知道了身份。 这是因为哥儿的身份会受到很多限制,譬如说不能考官,不能行医,甚至是无法担任一个寻常男子在外面找寻活计、养家糊口的责任,所以很多哥儿都会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努力不让别人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这个少年受了如此多的伤,定然有他的难言之隐。 若是因为自己的多事,从而影响到了他未来的人生,对他来说,岂不是太过不公平。 更何况,哥儿应是知道自己是哥儿的,又何须他来多嘴。 罢了。 见秦大夫杵在那里,一副傻掉了的样子,落玥紧忙给秦大夫端了杯茶水,苦笑着回答道:“我们家三小姐。” 秦大夫再次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竟是那个拳打街头老恶霸,脚踢巷口家暴男的那位忠勇侯府三小姐。 莫不是自己真的推测错了? 达奚夫人虽是妇道人家,但年轻的时候,毕竟也是家族里提过刀骑过马、见过大世面的,看秦大夫的面色已经恢复成了往日的状态,便礼貌地邀请道:“秦大夫,还请您继续诊脉吧。” 秦大夫却惊魂未定道:“夫人,且容老夫……先给,先给自己诊一诊……” 达奚夫人:“……” 秦大夫给卫楚诊完了脉,兀自移步到桌案边的凳子上,悬着笔尖,沉默不语。 见他面前的纸上并无半点墨迹,达奚夫人不禁替卫楚的身子捏了把汗: “秦大夫,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家阿慈的身子,除了这伤,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秦大夫砸了咂嘴,犹疑不决地说道:“三……小姐的身子,有极多旧伤,许是之前习武时太过勇猛,待这次身体痊愈后,定要小心着些才是,另外,三小姐的心中也是忧思郁结,还望达奚夫人平日里要多与三小姐沟通,让她感受到家人的温暖,这样才对身子的恢复有好处。” 落玥点头应下,随即吩咐一旁的侍女道:“云鸯,你且谨慎记着,日后莫要让三小姐在练武时失了分寸。” 云鸯原是达奚慈的贴身侍女,此番府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最着急的人却不是达奚夫人,而是唯恐自己性命不保的她。 如今事情有了转机,云鸯自是将活路抓得牢牢的,落玥吩咐什么便答应什么。 趁着两人交谈的工夫,秦大夫再次陷入了沉思。 方才查看这位三小姐的身上伤口时,虽被达奚夫人提前用衣物遮住了重要之处,可他还是对她的真实身份产生了质疑。 凭借多年的行医经验来看,床上那所谓的三小姐,定是哥儿。 秦大夫得出结论,想着再看一眼卫楚的脸,确认一下自己的推断。 然而他刚一抬起头,就迎上了卫楚同样朝他望过来的视线。 那眼中仿若藏着用寒冰铸成的利刃,只消一眼,便能用冷冽的剑气抵死他的咽喉。 秦大夫身子一哆嗦,立马在心中推翻了自己的疑虑。 定是诊错了。 这样强悍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是柔柔弱弱的哥儿? 趁着秦大夫还在写药方,达奚夫人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仍躺在枕上闭目养神的少年。 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拍拍落玥的手背,低声吩咐道: “大婚之后,我要亲自去一趟北境。” 在忠勇侯府住了大半个月,得到一众人精心呵护的卫楚很快便痊愈了。 他被达奚夫人吩咐着在教养嬷嬷的指导下,学会了该如何向长公主殿下和镇南侯回话。 平日里,就算世子眼盲,看不见卫楚,但是卫楚难免要面对长公主殿下和镇南侯,若是不谨慎,难免会被他们瞧出些许端倪。 除此之外,卫楚又慢慢掌握了些达奚慈平日里做得颇为熟练的技能,总算是让达奚夫人彻底放宽了心,撤掉了吩咐在北瑜国境内各大城池门口蹲守达奚慈踪迹的人手。 忠勇侯府中得知达奚慈逃婚的人原本就少之又少,如今卫楚又聪慧地将达奚慈的表情习惯学了个八|九成,就连云鸯有时都会忘记,面前的少年并不是从前的三小姐一事。 …… 大婚之日在京中人的议论声中如约而至。 卫楚老老实实地坐在铜镜前,任凭一群人围在他身边,一会儿给他梳头发,一会儿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嚷半天。 他的耐心算不上好,但今日却例外。 一想到过会儿穿上喜服后,会被轿夫们送去的地方,卫楚的心跳便抑制不住地有些加速。 等待的时间太久,让卫楚觉得,就算是意识到自己夙愿成真了之后,他竟也还是不敢轻易相信这是真的。 身边有些聒噪的交谈声仍是不止。 卫楚原想着,只要能回侯府,便由着她们折腾自己,总不会比挨刀更难受。 因此即便是为他开脸的全福妇人放下了手中的牛角梳,回转过身,从桌上的托盘里拿出了两根棉线的时候,卫楚都还是这样想。 可是直到那妇人将缠着铜钱儿的棉线挨到他的脸上—— 卫楚险些当场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他抬手碰了碰颊边那片一时间显得颇为陌生的皮肤,困惑地问道:“……这是何物?” “三小姐且忍一忍,开脸是会有些痛感,但这也是为了三小姐与世子爷的福泽,很快便好了。” 行吧,为了卫璟,他都可以忍。 “结束了吗?” 卫楚以为只刮一下,疼过了之后也就不会再经历了。 “这只是开始呢,开脸是要将三小姐脸上的细小毛发尽数刮去,这样才会让铅粉更好地贴合在皮肤上,妆效才会越发地漂亮。” 卫楚极为缓慢地倒吸了口凉气,认命地闭上眼睛。 “而且呀,老身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是这京中最为年长的全福之人,所以啊,老身定会将福气带给三小姐和世子爷的。” “三小姐果然是英姿飒爽,女中英豪,眉宇的形状生得让老身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实在没处儿下手。” …… 卫楚脸上的痛苦不断,全福妇人的嘴巴不停。 “就你会说,这是想朝三小姐讨些赏钱不成?”落玥从旁调笑道。 听到被讨要赏钱,卫楚忍不住地有些紧张起来。 他原本就是个身无长物的穷死士,之前被陈管家从镇南侯府中带出来的时候,更是连自己藏钱的狗洞都没来得及翻,便被一路带到了这里。 如今却有人惦记着让他给人发赏钱,卫楚不禁在袖中蜷了蜷手指。 他哪里有钱给她们。 “喏,三小姐赏的,”云鸯见卫楚一脸难色,忙自掏荷包替他壮了脸面,“快些为三小姐上妆吧,若是误了及时,别说夫人了,便是长公主殿下都饶不了你们。” 卫楚的肤色原本就白皙,因此无需去涂抹太多的铅粉,从而也省下了不少时间。 突然,落玥惊声道:“怎的忙活了这么多天,竟忘了给三小姐穿耳!这耳坠子该如何戴得上去?” 穿耳? 卫楚下意识想到了死士营中的刑罚,被落玥轻轻地捏住耳垂揉搓后,才回过神来,问道:“如何穿耳?” 言外之意似是要自己动手。 “穿耳便是用铅条夹着耳垂反复摩挲……”正帮卫楚贴额间花钿的侍女为难地解释道,“可现已没时间去用铅条慢慢磨蹭了……” “三小姐!” 云鸯惊呼一声,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只见卫楚拿起今日准备戴在耳朵上的红珊瑚耳坠子,对准了耳垂正中,指尖微一用力,尖利的银针便刺入了皮肉。 镇南侯府世子大婚,在北瑜全境内都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有好事者竟不远万里地提早出发,只为了一睹这京中空前绝后的恢弘盛况。 一向要强的浮阳长公主自然不会教他们失望。 从镇南侯府到忠勇侯府的十里长路上,早就被她命人铺满了大红的喜毯,路两旁的树上,硬是在寒冬之际缀上了簇簇鲜花,全然一副极奢极侈的样子,似乎生怕有人会寻到一些纰漏,从而低看卫璟一眼。 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将达奚家的三小姐驮进了镇南侯府的大门。 进了府门,外面的人便无法再瞧见里面发生的境况,但这一路上的风光却足以证明镇南侯府对卫璟的重视程度,彻底堵上了所有居心叵测之人的嘴。 卫楚从不知成亲竟是如此劳累的一件事,即使他根本没有与卫璟在堂前跪拜天地。 按照婚约的日期,达奚慈并不是以冲喜的身份来到镇南侯府,所以浮阳长公主也不会让她与公鸡拜堂,而是让喜娘直接将她送入了洞房。 卫楚蒙着盖头,后背紧贴着房门,暗自按下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脏,抿紧了嘴唇。 卫璟就躺在离他不足十步的大红喜床上。 面对着这段日子里早已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卫楚却不敢再往前半步。 纠结了良久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攥紧喜服的宽大袖摆,小心翼翼地朝床前走去。 头上的凤冠轻轻晃动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尤为明显。 而按照常理来说,这种程度的响动,无论如何也会吵醒熟睡的人,可床上的卫璟却毫无反应,甚至连胸膛的起伏都不甚明显,就像是…… 卫楚的心骤然被一只无形的铁手攥得死紧。 他再也顾不上接下来的流程和礼仪,匆忙拎着裙摆朝喜床跑了过去。 冷风裹挟着淡香袭来时,卫璟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可那新娘子却一头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半天才舒了口气: “还活着。” 卫璟:??? 第6章 Chapter 6 听见卫璟还算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卫楚心中的紧张感立时消散了不少。 幸好没事。 本以为他已经病得连气都喘不匀了,没想到在府医长期的悉心调理下,卫璟孱弱的身子竟真的有所恢复。 多年来,卫楚虽一直都生活在侯府内院的死士营中,可里面的死士却对除了执行必要任务的营外之事毫不知情,甚至还不如走在街上的百姓所了解的俗事多。 这也是卫楚为何会在达奚夫人来侯府那日,宁愿冒着晚归被罚的风险,也要听听京中之事的因由。 在卫楚的记忆里,所有关于卫璟的事情,都是他偷偷摸摸地听来的,谈不上了解,以至于连皮毛都只算得上是勉强。 如今得以亲自守在卫璟的身边,这是卫楚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 见这新娘子趴在自己胸前一动不动,卫璟竟难得地有些慌张。 达奚慈习武他是知道的,可身手会如此奇绝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从卧房门口到喜床所在的方位,怎么说也有十步之遥,即便她的脚力较寻常姑娘快上许多,也不至于……像道劈在他床头的闪电一般迅速吧? 连个反应的时间都不给人留。 这么久以来,在经历了无论他做多少事,都拗不过达奚慈必然会嫁给他的这件事后,卫璟就已经为洞房之夜做好了准备,想出了对策。 譬如在达奚慈端过合卺酒准备与他交杯的时候,他便在瞬间打乱身体里运行的内力,引得自己呕出血来,以旧疾复发的理由来吓退众人,从而达成无法洞房的目的。 再譬如趁着新娘子去坐花烛的空当,他假装着急洞房,不管不顾地从喜榻上爬下来,然后一头栽倒在桌案下,最好是磕出点血来,才会显得更为逼真。 在这大喜之日里出了血光之灾,怕是任谁也不会再有心情洞房了。 卫璟做出了无数种猜想,但独独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一种。 他自认为在这些胜券在握的预判下,达奚慈没有接近自己的可能,因此也不会察觉到自己未曾刻意去用药物影响心脉的端倪。 暗骂自己大意的同时,卫璟漫不经心地朝新娘子望了一眼。 两双眼睛隔着喜帕的缝隙乍一对上的瞬间,两个人的呼吸皆是一滞。 可还没等心惊于自己竟如此大意的卫璟移开视线,长睫微颤的新娘子却先一步避开了与他交汇的目光,作势要从床榻上离开。 “世子妃,切莫忘了喝合卺酒呀。” 一直守在卧房门口的喜娘突然在外头出声提醒道。 她的声音喜气洋洋,与卧房内的寂静气氛显得格格不入,硬生生将趴伏在卫璟胸膛上的卫楚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从被子上爬了起来。 没想到厚重的喜服太过繁复,卫楚胸前褂子上的细碎金链勾住了被角处的花纹,盖头上的流苏也缠住了卫璟领口的盘扣。 卫楚不禁惊慌失措。 然而,在匆忙起身的剧烈动作所带来的互相作用下,卫楚被这两股拉扯着的大力拽得再度跌回到了卫璟的胸前,曲起的手肘也因为想要支撑住身体而迅速地压到了一个地方—— 相比他之前有所收敛的扑过来的动作,此时这个令人意外的势头更显得尤为沉重了些。 这下卫璟根本不用装了,直接闷哼了一声,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被砸到的脆弱之处:“唔!” 糟了!侯府要后继无人了! 卫楚顿时脸色煞白,他一把扯掉头顶碍事的喜帕,坐起身,手忙脚乱地去翻动卫璟的衣裳,想要查看一下他的情况。 卫璟一把攥住身前人的手腕,制止住了卫楚的动作,语气里隐含着不可名状的痛苦:“别!” 再翻就当真要露馅儿了。 “主……”卫楚张口便要称呼卫璟为“主人”,迅速反应过来后,他担忧地轻声唤道:“世子……您没事吧?实在抱歉……” 卫璟摇了摇头,松开被他握在掌心的纤细手腕。 想来人家小姑娘也不是故意的。 谁无缘无故地嫁了个病秧子,都会先确认一下这人死了没有吧。 达奚慈此举,无可厚非。 更何况,事已至此,他没有机会再将达奚慈送回到忠勇侯府中了。 甚至非但不能送,而且还要对她更好一些。 毕竟在达奚慈嫁入侯府之前,自己对忠勇侯府的态度确实显得过于积极主动,若是结为夫妻之后,立刻就变了样儿,很难保证不会被有心之人看出蹊跷。 只能在暂时稳住她的前提下,另外想办法了。 卫璟朝卫楚发出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双目无神,语气却颇显温柔:“……阿慈,是你吗?可是摔得疼了?” 听到卫璟对自己的称呼,卫楚的心头泛起了一丝苦涩。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缠绵于病榻间的卫璟。 在忠勇侯府生活的这段日子里,卫楚听达奚夫人同他讲了不少达奚慈多年来的经历。 其中不乏许多关于卫璟给忠勇侯府送礼物的事情。 能对一位姑娘如此上心,定是十分中意的。 因为自身不可抗拒的病痛,卫璟无法跟心上人在一起,甚而还要承受被心上人嫌弃的压力,想到这里,卫楚不禁为他感到心酸起来。 “世子妃?” 喜娘又提醒了一遍。 卫楚轻咳一声,回过神来,应了一句:“知道了。” 喜娘的身影这才消失在卧房门口,候在门外的侍女们也被她一并唤走,给世子的洞房花烛夜留下了充分的发挥空间。 身为死士,卫楚从来都没有碰过酒,更别提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紧张状况下。 他十分不习惯地拎着喜服的裙角,从铺着大红桌布的案上端过了两只精巧的杯子,回转过身的时候,也仍是低垂着睫毛:“世子,该喝合卺酒了。” 卫璟虚弱地回答道:“……还要麻烦阿慈将酒递与我。” 为了稳住自己的病弱形象,卫璟根本就没打算喝这合卺酒,只想着假意接过来,轻嗅一下便开始装作咳嗽的样子了结此事。 然而他还没开始行动,却听见坐在床边的人说道:“世子,您身子不好,这杯便也由我喝吧。” 说完,卫楚抿抿涂着淡薄唇脂的红唇,端起酒杯,仰头将杯中酒液喝得一干二净。 今夜之前,他从未饮过半滴酒,此刻被这从未尝过的接二连三的辛辣味道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 “……” 一时间,卫璟突然觉得有些抱歉。 这种无形中给达奚慈带来的伤害,恍惚间让卫璟又一次想起了后山被自己打伤的清瘦死士。 “抱歉啊,阿慈,是我无用。”卫璟低着头,担心卫楚瞧见自己眼睛可以视物的端倪。 无用是假,可道歉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卫楚忙摇摇头,反而宽慰他道:“世子的身体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卫璟手上动作一顿,旋即换了个话题,拍拍身侧柔软厚实的大红喜被,说道:“阿慈,快些躺到榻上歇息吧,累了一天,真是辛苦你了。” 语毕,他默默观察着卫楚的下一步动作,暗自下定了决心。 只要人一躺上来,他就开始吐血,即便今夜将自己送到其他卧房里头,即便……即便是跟那后山的小死士睡在一起,他也绝对不能跟达奚慈洞房。 可令卫璟又一次感到意外的是,卫楚似乎根本没有与他同床共枕的意思。 身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小声地说了句“好”,然后便径自走到靠近门口的小榻前,单手摘了凤冠后,掀开薄被,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地躺了上去。 卫璟一愣。 这位忠勇侯府的千金这么好说话?非但如此,还能洞察出人的言外之意? 目睹卫楚这一晚上所有中规中矩的行为后,这回终于是轮到卫璟良心不安了。 总不能让姑娘家躺在只容得一人宽窄的坐榻上委屈整整一宿吧。 卫璟缓缓从榻上坐起身,侧头询问道:“阿慈,你怎的不到榻上来睡?” 若两人只是躺在一张榻上,什么都不做,能让劳累了一天的人好好睡个觉,应当也是不要紧的。 卧房里的红烛已经燃尽,在这样的昏暗光线下,视力略差的卫璟实在很难看清与自己只隔几步之遥的坐榻。 卫楚听见动静,发现卫璟要起身,紧忙一骨碌从坐榻上翻身下来,顺手摸过了桌上的火折子照亮,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边,俯身按住卫璟的肩膀,眉头微皱:“还请世子躺好。” 借着浅淡的火光,卫璟得以看清卫楚带着几分紧张意味的脸庞。 未曾褪去喜服的人似乎是困极累极了,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睡了一觉,墨色的眼瞳仿佛被水洗过般清澈干净,眉心的花钿还未卸去,衬得人在慵懒的氛围里又多了几分惑人心神的妖异。 卫璟担心暴露,不敢随意移动视线,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卫楚身后灰蒙蒙的暗处,装得像模像样。 “世子还是尽快歇息吧,多睡觉对世子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卫楚被酒呛得难受,说话的时候仍旧带着点掩盖不住的鼻音。 卫璟还欲待说些什么,可刚一张嘴,便发觉自己竟被人点了穴,整个脊背都僵直得半点动弹不得。 卫楚将手从卫璟背后靠着的软褥中抽出,低声解释道:“抱歉,穴道两个时辰后会自动解开的,世子快些阖眸安睡吧。” 虽有冲破穴道的能力,却无擅自冲破的勇气,卫璟只能借坡下驴,被人扶着躺回了被窝,老老实实地阖上了眼睛。 如此折腾一番,再躺回到坐榻上的卫楚顿时困意全无,他掖了掖被角,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上弦月,开始漫无目的地神游天外起来。 卫璟眼盲,瞧不见自己的样貌,所以在今后两人共处的生活中,只要交谈时小心着些,便不会轻易露出马脚。 但阅人无数的长公主殿下与镇南侯可就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了。 卫楚的眉间浮上忧色。 车到山前必有路,权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长期经历着严苛训练的卫楚总是能够在寅时刚过的时候便早早醒来。 担心会吵醒了卫璟,他睁开眼睛后,也只是板板正正地躺在被子里头,抠着手指头发呆。 突然,卫楚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下意识地从榻上坐直了身子。 凡事宜早不宜迟。 卫楚一向没有拖沓的习惯,轻声叠好坐榻上的被子后,他四处环视了一周,终于在卫璟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边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闭上眼睛,人的听力会变得越发敏锐。 早在卫楚从坐榻上起身的时候,卫璟就已经醒了。 隐约察觉到卫楚似乎凑了过来,卫璟害怕他来探自己的脉,便假意翻了个身,顺势避开了触碰。 卫楚的指尖落了空,不过好在人还好好地活着,他也就放下了心,再次回头确认了一遍床上的人确实睡得正熟,这才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卫璟压在身下的一块白帕,捏在手中犹豫了好半天。 卫璟的听力极好,丝帛被卫楚从被褥间抽去的动静让他有些疑惑。 什么东西? 他无心娶妻,自然也就不知道喜床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什么用途,那块白色帕子更是被他嫌颜色碍眼地推到了一边。 卫璟窝在厚厚的棉被里,默不吭声地打量着卫楚接下来的动向。 忽然,一道利刃出鞘的声音传来,卫璟耳朵一立。 难不成达奚慈在夜里被人掉包了?否则怎会在大婚的第二日要对他下手? 卫璟微微眯起眼睛,暗自攥紧了拳头,准备在危险袭来的瞬间,将对方一击毙命。 可等了半天却还是没有动静。 刀尖缓缓剌过皮肉,带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响。 “啪嗒……啪嗒……” 殷红的血液滴落在素白的喜帕上—— 一滴、两滴,刺目的颜色肆无忌惮地蔓延。 卫璟微怔,目光静静落在了卫楚面无表情的脸上。 许久,才缓缓移开了视线。 卫楚正专注地盯着手臂上被自己划出的近一寸长的渗血创口,并未察觉到卫璟醒来。 昨夜喜娘在外头对他说的话还犹在耳畔: “世子妃要仔细着些,千万要让喜帕上沾上您和世子的喜庆,这样长公主殿下看了才会开心。” 说这话的时候,喜娘脸上的表情用挤眉弄眼来形容也不为过。 卫楚瞬间便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指尖在宽大的袍袖中蜷了又蜷,半晌,才红着耳尖点头应下。 估计喜娘是顾忌他嫌弃卫璟,便接着说道:“世子妃今日嫁进府中,一来是为了从前的婚约,这二来呀,便算得上是给世子爷冲喜了呢,所以呀,这落俗不可避免,还望世子妃体谅。” 可怜卫楚永远不会知道,这是喜娘仗着他不懂,擅自给他施加的压力。 卫楚只当是长公主殿下真的吩咐过了,他也只得照办。 毕竟无法有夫妻之实,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完成任务了。 喜娘一早儿便候在了门外,见卫楚递出了喜帕,当场笑得心满意足,一套吉祥话张口就来,说完,又叮嘱卫楚道:“世子妃,洗漱过后,要按规矩,去给长公主殿下和侯爷敬茶了。” 卫楚应下。 卫楚原想着这染血喜帕只有长公主殿下一人看到便可,哪成想这整座镇南侯府的人都相处得这般融洽。 甚至长公主殿下竟是个愿意与民同乐的主儿,一看见喜娘手中的那块带血的喜帕,整个人的状态立马变得激动了起来,难以置信地问身边侍女道:“稚秋,这可是真的?我儿出息了?” 稚秋连连点头,看上去也格外高兴:“是真的,夫人,是真的!” 即便有了稚秋的肯定,浮阳长公主也还是不敢相信似的,抓着那喜帕翻来覆去地看,末了,才恍然想起自己应当去清沐阁瞧瞧俩孩子的战况。 卫楚打死也没有想到,堂堂北瑜长公主殿下竟如此平易近人,府中娶了新媳妇,还没等被敬茶,自己倒主动先过来了。 这边卫楚刚扶着卫璟坐上了轮椅,清沐阁的院门便被浮阳长公主一把推开,喜笑颜开地问道: “阿璟阿慈,昨夜可是累坏了?” 没等卫楚臊红着脸俯身拜见,浮阳长公主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肚子,转头高声吩咐下人道:“稚秋,快将宫里送来的千年人参找出来给世子和世子妃炖汤喝!” “母亲,我不……”卫璟想要插嘴。 哪成想浮阳长公主压根儿就不给他这个开口的机会:“一会儿我亲自去后院儿逮只黄母鸡,加上枸杞子,肉苁蓉,还有什么来着……” 卫璟再次尝试:“母亲,我不想……” “对了,还有淫羊藿……杜仲……还有……还有鹿茸!来人呐!去皇兄的猎场给本宫牵头新鲜的鹿来!” 浮阳长公主一拍手,风风火火地便出了清沐阁的院门,只留下正襟危坐在轮椅上的小世子,和一脸呆若木鸡状的懵逼世子妃。 卫璟、卫楚:“……” 第7章 Chapter 7 喧闹过后,清沐阁的院子里恢复了寂静,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卫璟实在不能明白身边人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但即便好奇,他也自是不能主动提及染血喜帕,毕竟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跟他说起过这件事情。 听见浮阳长公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卫璟才状作不解的样子,朝卫楚所在的方向抬起头:“阿慈,母亲为何会这样讲?” 卫楚还没从骤然见到长公主殿下的惊恐中回过神来,闻言难为情地抿了一下嘴唇,张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他应当说什么?说这是长公主殿下特意吩咐的?这样的回答无异于在朝卫璟的心窝上捅刀子。 明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却因为对他的同情和怜悯,而被大家当做真实存在的事情并以此来庆祝。 这种事情对一个男人来说,又如何谈得上风光? 不过至少换得了长公主殿下的开心,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善意的谎言。 想来长公主殿下定然是十分欣慰的吧,否则也不会有方才那般的激动情绪,等等…… 回忆着长公主殿下的反应,卫楚倏然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喜娘昨晚说过,喜帕的事情,是长公主殿下吩咐下来的,只是出于想要讨个喜庆吉利的彩头。 为了让长公主殿下开心,只能委屈了他们将就一下。 可长公主殿下表现出来的样子,分明让人觉得,她事先对这件事情是完全不知情的。 也就是说,这是喜娘擅自出的主意。 一个在侯府中并非长公主殿下亲信的喜娘,为何会将长公主殿下的欢喜与悲苦的情绪时刻牵挂在心上呢? 道理很简单,她别有用心。 而她蓄意谋害的人,除了卫璟,别无他人。 深谙暗杀之道的卫楚几乎瞬间便想到了喜娘用来谋害卫璟的物件儿——喜帕投毒。 卫楚下意识就想要冲出清沐阁,去往长公主殿下所在的恪静阁,将那块喜帕取回细细检查, 毕竟在未曾确认是哪种毒物之前,卫楚并不能随意地声张,以免引起府内的慌乱。 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他尽快地拿到喜帕,确认是否有毒之后,再另做打算。 至于卫璟的脉门,卫楚已经不敢再碰。 经过昨晚和今晨的相处,他能够感受到卫璟十分反感被人触碰到自己,即便是自己身为“达奚慈”,也没有减轻卫璟的抵触。 因此,卫楚没再擅自伸手去探查卫璟的情况,而是轻声问道:“世子的身体可有不舒服的地方,可需要大夫前来请脉?” 卫璟正对卫楚不回答他问话的行为感到有些奇怪,刚想再开口询问时,却听见卫楚反问了他这么一句,不禁越发的迷惑起来。 “请脉?”卫璟的指尖扣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摩挲着。 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瞧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担心自己露出马脚,卫璟立马轻咳了两声,状似欣慰地笑道:“还是阿慈细心,我正觉得有些不舒服呢,也确实想要请府医来瞧瞧病况的。” 听到他的回答,卫楚忍不住急切地追问道:“世子哪里不舒服?心肺?肝脏?还是脾肾?腰后可有刺痛或钝痛的感觉?” 卫璟:“……” 江湖上有着各式各样的毒药,专攻人的五脏六腑,也不知那喜娘究竟给卫璟下了什么毒,到底是针对他的哪个部位。 束手无策的卫楚只能通过卫璟的描述来推断毒物的特点。 可这话放在卫璟的耳朵里,却完完全全地变了味道。 这小姑娘什么意思?哪有一上来就问男人的腰啊肾的? 实在是……实在是不知羞耻! 卫楚心中紧张,眼睛自然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卫璟。 见少年的耳尖和脸颊都逐渐泛红起来,卫楚不禁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毒性开始发作了! 卫楚顾不得细想太多,直接撤去了手上按在轮椅椅背上的力道,抬腿便朝恪静阁跑去。 险些从轮椅上栽倒在地的卫璟看着自家世子妃的背影,眼中迷茫更甚。 卫璟坐在肩舆上,身上披着厚重的黑色狐裘,晃晃悠悠地被人抬到了恪静阁的院门口。 方才见人跑出去之后,卫璟便询问了在清沐阁院外当值的格芜,这才知道卫楚竟一路朝着恪静阁的方向跑了过去。 担心这新进门的世子妃在姑母面前说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提心吊胆的卫璟便命人将自己也抬到了恪静阁。 亲眼看着总比在卧房里担惊受怕来得安心些。 浮阳长公主正命人在前厅的门口搭了个巨大的锅台,一边的稚秋抓着只棕黄老母鸡,眼神锐利,似乎在等待着下锅的吉时,又仿佛是时刻准备着听从长公主殿下的召唤。 见卫璟过来了,浮阳长公主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过来的同时,朝他的身后张望了一下,疑问道:“阿璟,你一个人过来的?” 卫璟对姑母的问题感到十分意外。 不然呢,半个吗? 浮阳长公主显然是看明白了卫璟脸上露出的疑惑,颇为气恼地拍了一下卫璟的腿,埋怨道:“我是问阿慈人呢,你怎么没把她一起带过来?” 卫璟默不作声地环顾了一周,发现发现恪静阁中并无卫楚的身影。 不应该啊,明明比自己早出发了一盏茶的时间,即便是路上打了个盹儿,此时也该到了。 难不成是格芜看错了? 既然卫楚不在这里,卫璟撒起谎来便脸不红心不跳:“阿慈昨晚累到了,我让她在房里休息了。” 他这话一出来,院子里的下人们纷纷捧场似地鼓起掌来,聒噪的声音险些让仅仅一步之遥的卫璟当场失去听力。 这些人的掌声太过于有组织纪律性,一看就是姑母事先安排好的。 卫璟面色不自然地捋了捋毛领,尴尬道:“母亲……” 浮阳长公主高高抬起保养得宜的纤细左手,顺势一握,院子里的掌声顿时销声匿迹。 将院中场景一览无遗的卫璟:“……” 然而还没等卫璟主动提出想要回清沐阁歇息,恪静阁的前厅内便传来了稚秋的惊叫:“啊——!” 她是进屋去拿剪子的,怎的会发出这样的动静? 顿时,院中除去卫璟之外的人尽数看向了发出声音的地方,有手脚麻利的小厮已经迅速蹿进了屋内,大声喊道:“稚秋姐姐!” 没想到内室却出来了两个人。 在后面拎着鸡和剪子的人是稚秋,而另一个,却是卫楚。 小厮忙不迭地退了出来,躬身行礼:“世子妃。” 浮阳长公主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撒谎的卫璟,难以置信地问道:“阿慈,你……你怎会在这里?” 被突然进屋的稚秋抓了个现行,卫楚只能低头认错:“……母亲,我……” 对达奚家孩子的人品,浮阳长公主自始至终都抱着深信不疑的态度。 见卫楚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她拎着裙角走进内室,挥挥手屏退左右,连同院子里的卫璟一起,将所有人一并拦在了屋外。 浮阳长公主亲自关好房门,握着卫楚的手,温柔地问道:“阿慈,你跟母亲说,你偷偷来恪静阁是做什么?” 卫楚自然不能将喜帕上有毒物之事告知心系卫璟安危的长公主殿下,可若是拒不回答,定会被长公主殿下觉得他心中有鬼。 情急之下,卫楚艰涩地抿了抿唇,视线不敢回望对方的眼睛,低声道:“孩儿……孩儿想拿回那张喜帕。” 浮阳长公主有些意外,追问道:“为何……要拿回喜帕?” 卫楚抬眸飞快地看了浮阳长公主一眼,努力做出了一个含羞带怯的表情,发间珠钗轻晃:“……母亲,那是孩儿与世子的……” 他顿了顿,脸颊上的绯红恰到好处:“所以孩儿想要自己留着作纪念,又觉得来找母亲讨要,实在……羞得厉害……” 浮阳长公主立时了然于心,没忍住笑出了声:“我的乖女儿,你可真是让母亲欢喜得紧啊。” 卫楚垂着睫毛,不好意思地蜷了蜷有些苍白的指尖。 内室的房门被打开,卫璟眼见着自家世子妃被姑母揽着细腰走了出来,心中满是困惑。 这达奚慈……到底是何方神圣?怎的无论是任谁见了都会喜欢? 众人的视线交杂间,卫璟并未忽略卫楚透过人群,匆匆朝自己瞥来的一眼。 那清澈干净的眼中掺杂着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的担忧。 卫璟从未尝过爱情的滋味儿,见此情景,他难免心头一紧。 莫非这小姑娘……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 得了昨晚的喜帕后,卫楚总算暂时安下了心。 接下来,他需要找一个无人叨扰的地方,仔细地将这毒物的来源物分辨出来。 可这府中哪里才能有这等去处呢。 卫楚眼睛一亮。 后山。 卫楚巧妙地避开了府中伏有影卫的地方,绕着屋檐来到了后山的银曲湖边。 途径膳堂的时候,他还顺了两个刚出锅的馒头。 也不知道离开了镇南侯府这么久,亡极将那窝小狗崽儿喂得怎么样了,取了名字没有。 “元宵,出来吃饭了。” 卫楚凑近观景亭,朝着那下面轻唤了一声。 须臾,一颗毛茸茸的小白脑袋从松动的木板下面拱了出来:“嘤~嘤嘤……” 还没等卫楚走过去,准备伸手将它抱在怀里的时候,木板下竟接二连三地拱出了好几只肉嘟嘟的小狗。 纷纷跟着娘亲一起“嘤嘤嘤”了起来。 “你们怎么长得这么快啊?” 卫楚眼中笑意未止,紧忙掏出怀中还温热着的馒头,细致地掰成小碎渣渣,喂到狗崽儿们的嘴边。 没想到,本该十分积极主动地进食的狗崽儿们却只是随意地闻了闻,旋即便凑过来继续吮吸卫楚的指尖,像是完全对食物不感兴趣似的。 “不饿吗?还是不喜欢吃?” 卫楚低头咬了一口,确认食物并无异味,疑惑道:“很香啊,你们为什么不吃呢?” “嘴被我养叼了呗。” 一道颇显得意的笑声从观景亭上传来,呼吸间还带着起伏,明显是刚到,“如今我的伙食可是相当不错,有鸡,有鸭,还有猪和羊,养几只小狗崽子自然是不在话下。” 亡极炫耀完了,仍旧将腿从檐边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 “倒是你,怎么成了世子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并不觉得意外,倒像是和往日的寻常闲聊一样云淡风轻。 “忠勇侯府的三小姐逃婚了,达奚夫人说我长得与她有几分相似,便让我帮了她这个忙,正好……也可守在他身边。” 卫楚了解亡极的为人,自然对他便没有隐瞒。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亡极没有多问,而是换了个话题,将目标转移到卫楚手中攥着的白色布料上。 卫楚一看到这喜帕,便能想起方才同长公主殿下所说的羞耻话,耳根就也跟着止不住地发烫。 他刻意别过脸去,闷声迅速地说道:“一块手帕罢了。” “啧啧,”亡极摇了摇头,显然是不相信,“我怎么瞧着,那‘喜帕’上有血渍呢?” 他特意加重了“喜帕”这两个字的发音,坏心眼儿地等着瞧卫楚脸上出现难堪的表情。 卫楚脑袋发懵,忙将喜帕团了团,藏在袖中,薄怒道:“你在哪个主子那里当值?当心我去告发于你。” 亡极挑挑眉,轻巧地从观景亭上跃下,捞起一只小狗崽儿抱在怀里,朝卫楚凑了过来,喜滋滋地问道:“嘿,莫不是真的圆房了?世子爷怎么样?可还合我们世子妃的心意?” 卫楚咬牙切齿地瞪他一眼:“我看你怕是活腻歪了。” “好好好,我不讨打了,”亡极自知打不过他,立刻认怂,“说喜帕的事情,说喜帕的事情。” 那白绢上是卫楚臂上所放出来的血,并无污秽之物,故而亡极便也跟着一起嗅了嗅,细细分辨着。 死士营中最常派发的便是毒药,形形色色的、能够一招毙命的毒药。 而这些毒药往往只会在侯府需要得到某些机密文书时,由副统领发给擅长近战的死士,让他们在目标露出破绽之后,迅疾地冲上前去,将其毒杀,从而完好无损地拿到文书。 并且这种方式可以最大程度上地减少目标死亡后,过早被人发现的可能性。 不知是幸运与否,卫楚经常得到这种任务。 因此他便识得许多毒药。 “这个味道……”卫楚沉吟道,“有点像……” ……揽香醉? 他与亡极对视了一眼,似乎在确认二人想到的是不是同一种毒。 卫楚鲜少拿到这种不算有极强杀伤力的毒药,所以不敢太过笃定地确认。 “是揽香醉。”亡极点点头,又凑上前去轻嗅一下,确认道,“不会有错。” 这种毒不会在瞬间致使人失去性命,可毒性带来的后患却极为狠戾毒辣,或者是换种说法来解释,这种毒所散发出来的毒性,因人而异。 “喜帕一向是喜娘铺在床榻上的……”亡极的思维一向敏捷,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卫楚,“喜娘有问题。” 在这京中,卫璟的身体状况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除去眼盲之外,他的体力也是极弱极差的。 被人扶着走上两步,便要喘得如同搬了大鼎一样疲累,心肺条件先天不足。 卫楚沉默不语。 昨晚他喝了合卺酒后,头一时晕得厉害,竟大意地没有发现这喜帕上的蹊跷。 这揽香醉对普通人来说并不算烈性,但却会给五脏六腑的功能不全者带来极大的损伤。 看来下药的人,对卫璟的身体状况知根知底,而且,能让自己的人在这侯府中来去自如的,怕也不是等闲之辈。 卫楚自是不敢打草惊蛇,擅自出手。 洞房之夜喜帕染血的事情既然已经传出去了,倒不如让那个对卫璟下手的人,权当自己已经得手了。 只要他在之后与卫璟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再仔细着些,不愁揪不出这混账东西。 “你不方便出面,需要我去动手清理吗?”亡极问道。 卫楚摇摇头。 她活着毫无用处,但若是死了,便会让那幕后主使发现自己投毒之事已经尽数暴露,保不准还会用其他的手段使出更卑劣的招数。 卫楚抿了抿唇,眼中杀意顿现。 好在他们昨晚根本没有洞房,卫璟也就躲过一劫。 “我去取些银子买药,给世子制些解毒的熏香。” 想起大婚那日,给他开脸的全福妇人讨要赏钱一事,卫楚突然有些心虚。 其实他藏在元宵的狗洞里的,足足有十二两四钱银子。 卫楚边想,边自信地伸手探进狗洞,下一刻脸色却骤变: “我的钱呢?!” “八成是被哪个飞贼给偷了。”亡极做出了自己的猜测。 看他难受得厉害,仿佛下一秒便要厥过去了。 亡极叹了口气,十分共情地拍了拍钱串子的肩膀,安慰道:“报官吧,十二两银子呢,这不是小事。” 第8章 Chapter 8 卫楚从后山回到清沐阁中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拢起了火堆,下人们围在前厅门口忙前忙后,好不热闹。 卫璟换了件纯白的狐裘大氅披在身上,眉宇间的贵气被衬得越发脱俗,此刻他正微眯着眼睛,坐在轮椅上懒洋洋地烤着火,面上笑意难掩。 看到眼前这般温情和睦的场景,卫楚的嘴角难得地扬起一抹轻微的弧度。 在笑就好,证明没有不舒服。 卫璟鲜少见到府中下人们如此放松的一面,心情大好之余,他漫不经心地朝向挂着大红灯笼的院门口瞥了一眼。 见是卫楚从院外走了进来,卫璟下意识地想起了在恪静阁中,小姑娘飞快地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她这大半天去哪里了。 卫楚刚进来,便被迎面而来的烟火气扑了个满怀。 以往在死士营中,卫楚除去在山中执行任务、实在受不住夜半的寒冷时,他才会用手遮着火折子,窝在避风的岩石边取暖。 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地堆起柴火,倒还是头一次。 卫璟不好开口招呼,正想着假意询问身边小厮世子妃的去向,以此来让大家发现卫楚的身影呢,可浮阳长公主竟已经笑盈盈地朝院门口走了过去:“阿慈,快过来烤火,今日的天气可着实冷得厉害呢。” 在卫璟眼中,这个被婚约所牵绊着的小姑娘,比他这个真心实意不想成婚的人还要无辜,因此若是在不睡到同一张床上的前提下,两人能够和平共处,他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毕竟是刚离了家、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于情于理,都合该对人家好一些。 卫璟在心中将这些事想得明明白白,于是他顺势偏转过头,借着姑母的话头说道:“阿慈回来了?” 自从两人成婚,卫楚与这位夫君说的话,还不如同长公主殿下说得多,心里自然也就默认为卫璟其实是并不愿意与自己交谈的。 此时见卫璟竟然主动对自己讲话,卫楚在心中舒了口气的同时,还隐隐有些紧张。 他握紧手中拎着的壶柄,清晰地应了一声,见到卫璟了然地点点头,卫楚也下意识地跟着点了点。 “阿慈,今日天色暗得早,因此母亲想着要在院中拢起火来,让大家都聚在院中热闹热闹,”卫璟温声向卫楚解释着原委,“最主要的,便是为了迎贺你的到来。” 卫楚的脸色被身侧的焰火烤得微微泛着红,他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唇,向长公主殿下道谢:“多谢母亲,是孩儿回来得迟了。” “哪里迟了,”浮阳长公主上前握住卫楚的手,“哎呀”了一声,“这手怎的这般凉呀?快来人,将本宫为阿慈准备的狐裘拿过来。” “母亲,孩儿不……” 卫楚口中的“冷”字还没说出来,就被浮阳长公主兜头盖上了一件厚重的红色狐裘。 “这是火狐裘,比他的可好多了。” 浮阳长公主边说,边朝卫璟身上的那件努努嘴。 见长公主殿下仍旧带着些少女般的娇憨模样,卫楚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推让道:“母亲,这件也给世子留着穿吧,孩儿不冷。” 浮阳长公主直接用行动拒绝了卫楚的请求,她亲自将领口的系带绑好,揽着卫楚向稚秋炫耀道:“瞧瞧我们家阿慈笑起来多好看。” 稚秋连连笑着称是。 心情一好,浮阳长公主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少时,那时候沐皇后还活着,卫璟也还是那个聪慧机灵的漂亮小皇子,他们仍可无话不谈。 以至于她直接开口问卫璟道:“阿璟,你自己看看……”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瞬间敛眸闭口,院子里刚被营造起来的热络气氛也顿时没了动静,只剩下柴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着。 半晌,浮阳长公主终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她遗憾地望着卫璟失神的双眸,眼中逐渐泛起泪光。 卫璟的心绪五味杂陈:“母亲……” “母亲,世子的眼睛定会好起来的,”卫楚的指尖还冷着,他轻轻碰了碰浮阳长公主的手背,似是在模仿安慰人的动作,“孩儿会一直陪着世子,直到他的眼睛好起来,身子也好起来。” 清瘦的肩膀十分被动地披着狐裘,卫楚苍白的脸色被狐毛映衬得红润了许多,抛开仙姿佚貌不谈,单是那双载满诚挚与期待的墨色眼瞳,便让人平白无故地萌生出些许怦然心动的滋味儿。 卫璟眸光微动,忙垂下睫毛不再去看。 “乖阿慈,你当真是我们镇南侯府的福气,能有你陪着阿璟,母亲自是放心的。” 浮阳长公主用手帕拭去眼角珠泪,余光扫到卫楚手中拎着的茶壶,心生好奇:“咦?阿慈,你这手中的茶壶里,装了些什么?” 卫楚掀开盖子,递与浮阳长公主的眼下给她瞧了瞧,随即解释道:“晨间下了雪,孩儿听府中人说,侯府后山的树上垂挂了许多干净的霜雪,孩儿便想着取回来一点,融一些雪用来给父亲母亲烹茶。” 长公主殿下一向是被宫人环绕着伺候长大的,成长的过程中,虽有许多奇思妙想,但碍于宫规,却从未做成过几件。 此时听见自家新媳妇儿竟有如此合她心意的想法,对卫楚的好感不由更甚。 她揽着卫楚走到了院中搭设的主位边上,拉着他的手坐到椅子里,吩咐稚秋道:“去将这雪融了烹茶罢。” 稚秋刚要领命而去,却见卫楚站起身,对长公主殿下轻声道:“孩儿还未曾向父亲、母亲敬茶,晨间被事情耽搁了,本就已经是孩儿的不对,又怎可劳烦稚秋姑姑动手。” 浮阳长公主被眼前的乖巧孩子哄得心花怒放,“好好好,今日你们父亲忙于军务,并未在府中,所以也不用多准备。” 卫楚应下,转身拎着茶壶进了清沐阁内的小膳堂。 估计是不习惯身上披着如此厚重的衣物,卫楚抬腿迈过门槛的时候,险些踉跄着趴在地上,幸而有功夫傍身,才能迅速扶着门框站稳。 卫璟心弦微悬之余,不禁对自己无端生出的怪异情绪感到有些恼火。 他对自己的这个世子妃自然谈不上喜欢,但若是细究起来,讨厌也算不上。 但卫璟自知身上担着重任,无暇顾及这些儿女情长,因此无论这人有多懂事,多完美,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结果。 卫楚从云鸯手中端着的托盘上取过摆放好位置的茶杯,奉给了坐在上座的浮阳长公主。 浮阳长公主自是笑得十分欣慰,她双手接过了卫楚手中的茶,细致地品了两口,赞叹道:“果然不俗。” 喝过了媳妇茶,浮阳长公主又命稚秋端了个足有二尺宽的瓷盆过来。 卫楚担心稚秋烫到手,便跟着一起擎着放在了桌上。 “这是母亲给你们两个孩子熬的鸡汤。” 浮阳长公主信心满满地掀开锅盖,逐个给卫楚介绍里面的食材:“北理深山的千年人参,皇兄猎场的新鲜鹿茸,江南水乡的壮年老鳖,除了肉苁蓉、淫羊藿、杜仲和枸杞子之外,还添了巴戟天,菟丝子和山萸肉,对了,还有母亲在后院散养的肥美老母鸡,保证你俩的身子得到充分的大补。” 卫楚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食材出现在同一道菜里,认真说来,他从小到大吃过的所有东西,加在一起所值的银钱,怕是都敌不过这盆鸡汤九牛一毛的价值。 听完浮阳长公主的介绍,卫璟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食材,光是用耳朵听着,都快让他喉咙冒火、口鼻流血了。 “母亲,我和阿慈并不需要这些……”卫璟很想拒绝。 “傻孩子,莫要胡言乱语,你需要!” 浮阳长公主神秘兮兮地凑到了卫璟的耳边,也不再去想他听了是否会觉得心中受伤,“傻阿璟,你的眼睛看不见,自然不会知道阿慈的身量有多高,你同她‘相处’时,又会有多辛苦。” 卫璟弯弯唇角。 他当然知道。 说到这里,浮阳长公主复又回头瞧了一眼正认真地打量着锅中食材的卫楚,接着对卫璟说道:“阿慈的发顶几乎与你的鼻尖差不多齐平,看着跟你这八尺的身高差得不多呢……” 卫璟急忙打断姑母的偷工减料,认真地纠正她道:“是八尺二寸。” 寻常男子的拇指与中指伸展到极致的距离,为一尺;一段指节的长度,为一寸,卫璟自是受不得这短上二寸的委屈。 “好好好,便算是八尺二寸。” 浮阳长公主的态度颇为敷衍,她只想让卫璟二人赶快将这鸡汤尽数喝光,然后赶快回到卧房中,进行传宗接代的重要任务。 卫璟径自驱着轮椅朝院中火光腾跳的温暖方向挪去,却被浮阳长公主命令小厮将他直接绕了个弯儿地推了回来。 “喝吧,喝完了便也差不多是酉时了,那时候……”浮阳长公主的小算盘打得响亮,“也该歇下了。” 卫璟:“……” 歇下两个字在卫楚的意识里并算不得什么炸裂性的词语,唯独长公主殿下说的这句“喝吧”,让他的精神变得紧张了起来。 莫副统领曾说过,凡是食用肉蛋之类的荤腥食物,都会让人的身体生出体味,在执行任务的期间很难掩藏自己的行踪。 因此在营的所有死士都不可以食用素食之外的餐点,而长期不吃肉会导致死士的身体没有力气,但侯府自有解决办法,那便是用药丸激发死士的极限,这也直接导致了死士都不会长寿的后果。 所以由于长期食素,卫楚的身上非但没有半分浊气,反而还隐隐泛着林间清雪的幽香,使他更好地隐匿在冬日的檐间。 卫楚蜷了蜷指尖。 他如今已经彻底与死士营脱离了干系,除非他办事不力,亦或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被长公主殿下责罚,否则他应该不会再有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死士营中的可能性了。 可若是不听长公主殿下的话,又恐怕她会感到伤心。 卫楚深吸了口气,端着瓷盅喝了起来,他惊异于鸡肉的鲜美,却来不及感叹,只一口一口地吃着浮阳长公主夹到他碗中的鸡肉:“多谢母亲,母亲您也吃一些吧。” 见卫楚对这鸡汤如此爱不释手,卫璟顿住了用布巾擦手的动作,默不吭声地暗自观察着眼前人的行径。 实在可疑。 喝汤的动作虽算得上是优雅,但眼中对这鸡汤的中意模样,远远超出了娇生惯养的侯府千金所能够表露出来的喜爱。 直到卫楚喝得眼神都变得有些迷离,浮阳长公主才算是饶了他们,她吩咐着下人们道:“好了,你们将火灭了,收拾得干净些,便伺候世子和世子妃就寝吧。” 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两人也心知不好再出言拒绝,只能被侍女们簇拥着进了卧房,又密不透风地将冷意隔绝在了门外。 室内一时安静得令人尴尬。 卫璟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倚在软枕上阖上了眸子,做出入睡的姿态。 卫楚的性子安静,见卫璟虽然未曾睡觉,但却在闭目养神,因此便越发小心着手上的动作,甚至连呼吸声都放缓了不少。 听着屋中的另一个人也是半天没有什么动静,卫璟好奇地眯缝着眼睛,朝卫楚所在的坐榻方向瞟了一眼。 卫楚侧身对着他,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只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低着头抠手。 看上去竟让人觉得他孤独得有些可怜? 卫楚浓密发间的翠蓝步摇随着呼吸的起伏轻轻晃动,偶尔磕碰,偶尔交缠在一起,认真看去,又像是纠在了人的心头一样凌乱难解。 卫璟正犹豫着要不要同卫楚说些什么话来缓和一下气氛,突然,他瞧见卫楚被发丝覆住的白皙耳垂上,仿佛有一处一闪而过的淡红。 瞧着颜色却不像是那红珊瑚耳坠子,倒有点像是……血迹? “你……” 卫璟下意识便要开口询问,骤然想起自己现在应当是个“瞎子”,不禁立马噤了声。 没想到卫楚却听见了他这刚发出一点儿的几不可闻的声响,迅速转过身来,温声道:“世子?” 卫璟尴尬之余,只能清清嗓子,强装镇定道:“阿慈……你可闻到了什么味道?” 卫楚正在心中琢磨着自己那十二两四钱银子的去处,听闻卫璟这样问,他立时警惕了起来,右手下意识便要朝腰后时常别着的薄刃摸去。 然而却摸了个空,见状,卫楚只得快步来到卫璟床边,以最近的距离保护着他的安全。 卫璟将视线从噤着鼻子迅速嗅闻的卫楚脸上移开,清了清嗓子,说道:“似乎是……血气?” 从他说的话里找到了大致的方向,卫楚很容易地便顺着味道寻到了自己的耳垂上:“啊,是我。” 说着,便随意地用指腹拂去了耳垂上殷红的血迹。 如此轻描淡写? 卫璟越发对卫楚不重视自己的行为产生疑惑。 耳垂受伤所带来的苦痛,绝对不会是一位千金小姐所能够忽视掉的伤口,即便达奚慈平日里再顽皮,也不可能不在意自己的样貌。 “如何会流血?”卫璟问道。 昨日大婚新刺透的耳孔,还未愈合,流血也是极为正常的事。 “方才在后山取雪的时候,被树枝刮了一下。” 卫楚再次抬手蹭了蹭持续渗出的血液,暗斥自己无用,竟引得了卫璟的注意。 不过,既然能嗅到血迹,也就证明他并没有受昨日喜帕上那揽香醉的影响。 卫楚很是高兴,这是否也意味着,卫璟的身子,正在逐步地有所好转? 这边卫楚正在心里替卫璟而感到开心,那边卫璟却因为自己被人左右了情绪而变得心绪复杂,一度有些郁闷。 一直以来,卫璟都明白,在姑母心中,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身体。 想来是这段时间自己暴露的好转迹象太多,导致姑母对他的身体状况也变得自信了,甚至觉得他可以传宗接代了。 简直是令人发指。 卫璟心生一计。 趁着卫楚被姑母唤去恪静阁聊天,独自待在卧房内的卫璟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求助于戏命:“戏命啊。” 戏命正坐在桌案前兢兢业业地给自家小主人画着剑谱,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卫璟,问道:“怎么了,小主人?” 卫璟不知从何说起,沉吟半天,才开口说道:“我觉着,姑母的想法越发贪婪了,如今竟想要我传宗接代。” 一提起这件事,卫璟便觉得毛骨悚然,“不行,我得想个办法。” 戏命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自家小主人极不靠谱的愚蠢建议。 果然,他的判断一如既往的准确。 卫璟大刀阔斧拍了拍自己的腰侧,馊主意脱口而出: “要不,你将我的肾取出来吧?这样也就没有办法生孩子了。” 戏命叹了口气:“小主人,你就不觉得,你每次的突发奇想都有些叛逆吗?” 第9章 Chapter 9 天色渐暗,傍晚时又下了一场大雪,府中的仆从们在屋外的廊下尽职尽责地清扫着积雪。 卫璟被侍女们伺候着用了膳,洗漱过后,便倚在背后的软枕上,津津有味地听着戏命给他讲话本子上的故事情节。 外面清雪的仆从们有从前院临时调过来的,因此卫璟并不敢大意,只能将眼盲装得再彻底些,避免被外人抓到他的破绽。 “好一只威风凛凛的岭南狼犬,见主人有难,它顿时从地上一跃而起,咬住置于桌上的利刃刀柄,斜刺里便冲进了战场,一双乌黑的眼睛闪耀着视死如归的光辉……” 卫璟单手拄着下巴,一边听故事,一边垂眸瞧着手边的猫狗画册,看上去十分的艳羡。 戏命读完这段厮杀敌人的片段,将话本子反扣在床榻边上,问道:“小主人,你知道我在书摊上寻找狗做主角的话本子时,迎来了周围人多少异样的目光吗?” “我……现在知道了。” 卫璟漫不经心地瞅了他一眼,紧接着,视线便越过戏命看向了身后,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推开那扇紧闭着的卧房门。 戏命自然瞧出了他的心不在焉,颇为气愤地不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在乎你自己。” 末了,他又说道:“喜欢狗那便养一只吧,省得整日眼红人家话本子里面的,也省得折磨我,还没娶妻,就要提前学着养孩子。” 卫璟合上画册,整个人放松地朝身后的软枕上倒去,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故事讲完了,你快离开吧。” 戏命:“……”利用完了就踹开,不愧是你。 不管怎么说,他也比卫璟多活了将近十年,自然不会跟这臭小子一般见识。 “还说不想与人家生孩子,分明惦记得厉害,”戏命咂咂嘴,将话本子丢在了卫璟的手边,起身系好佩剑,朝门口走去,“小主人还真是够心口不一的。” 卫璟眯起眼睛,并未同戏命认真分辩。 “我这不是惦记。” 而是担心她会在姑母身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戏命了解卫璟,知道他若是真的喜欢这新嫁进来的世子妃,定然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毕竟忠勇侯府在北瑜朝中的地位无人可比,即便是战功赫赫的镇南侯在忠勇侯达奚腾的卓著功勋面前,都要矮上那么一截儿。 而他们镇南侯府至今仍是得以保持着雍容堂皇的原因,除了圣上格外偏爱之外,便是有长公主殿下撑着皇室的颜面,所以才不至于被忠勇侯府给比下去。 瞧着朝中大势,忠勇侯府但凡不出奸臣,北瑜皇室即可保他达奚一脉世代安康。 故而这也是长公主殿下如此亲近敬重达奚夫人最直接的因素。 倘若有一天卫璟身为皇子的身份真的败露了,圣上为了稳固皇太子以及其他皇子对自己的臣服之心,而决然舍弃了被长公主殿下养在宫外的卫璟,那么这个时候,满门忠良的忠勇侯府也定然不会对自家姑爷坐视不管。 因此对卫璟此时的境遇来说,于公于私,达奚慈都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世子妃,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卫璟院中的侍女阿黛刚从世子爷的卧房里添茶出来,便看见了衣衫单薄的世子妃正站在院中的树下,向上伸长了手臂揉捏着什么。 见状,她紧忙疾步走了过去,仰头对卫楚说道:“世子妃,您可千万别冻着,快让奴婢扶您进屋子里去罢。” 卫楚仰着头,回答阿黛的话时,也仍旧专心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雪团:“无妨,我给世子捏几个雪人玩,这场雪下得痛快,雪也干净。” 阿黛听见卫楚的话后,忙轻轻地“嘘”了一声,凑到卫楚身侧,踮着脚说道:“世子妃,您莫不是忘记……世子的眼睛看不见了?” 卫楚知道阿黛对卫璟并无恶意,她只是在阐述事实,因此卫楚回应她时的语气便还算柔和:“世子只是如今看不见,以后还是会看得见的。” “是的,世子会好起来的!”阿黛自知说错了话,忙吐了吐舌头,朝卫楚呲牙一笑:“世子妃,奴婢帮您捧雪。” “我并未觉得冷,”卫楚摇头拒绝道,“倒是你,快进屋去吧,莫要冻病了。” 卫璟在屋中听得一清二楚。 心中虽然有被触动到,但同时也让卫璟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傻得有些可怜。 嫁给自己几乎算是守了活寡,可她非但不抱怨,甚至连心性也是至纯至真,和那双眼睛一样清澈明亮。 卫璟并不觉得达奚慈是真心地由于喜欢自己,所以处处都待他如此好,只是因为忠勇侯与达奚夫人多年来的言传身教,直接导致了达奚慈的善良博爱,不计得失。 只是越是这样,才越是让卫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思虑间,卧房门已被人从外面打开,卫璟忙假意翻了个身,装作刚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阿慈?是你吗?” 卫楚见他脸上有睡痕,不禁内疚地说道:“是我吵醒世子了。” “没,原本就在等你回来,并未睡着。” 听卫璟的语气,说的倒像是真的,卫楚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缓步朝卫璟的床边走来,伸出一直藏在身后的手,口中说道:“世子,方才母亲同我说,世子很想搓雪球,堆雪人,叫我给世子捏几个雪球,拿到屋子里来过过瘾。” 卫璟的视线落在卫楚手中握着的长长树枝上。 那粗壮的树枝分了数十个小树杈,在那每一个支棱得乱七八糟的树杈尖上,都垂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可爱雪人。 一看便知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捏上去的,瞧着十分紧实好看。 卫璟确实对卫楚手中精致的小雪人很感兴趣,可让他更为在意的是,卫楚明明是出于自己的想法,才在院子里给他捏雪球堆雪人,可却为何要冠以姑母的名义来骗他? 心中正犹疑间,卫璟突然看见卫楚微微泛红的脸颊,顿时明白了这小姑娘为什么要说谎。 原来如此……竟是因为害羞。 卫楚自然不知道自己被冻得通红的脸却被人十分自大地误以为是害羞,只伸手轻轻握住卫璟的手腕,牵引着他来触摸微凉的雪球。 “不能摸太久,只可以稍稍触碰两下,过了瘾便罢了。” 卫楚说这话的时候,神色认真极了,倒像是个严厉的教书先生露出了少见的宽容模样,允许学生暂且撒欢一把。 昨日喝鸡汤时,卫楚便听见卫璟同长公主殿下撒娇,说想要像从前一样堆雪人、与戏命一起搓雪球砸在院中的树杈上。 今日从恪静阁回来的路上,看着沿路的积雪,卫楚突然想起了卫璟昨日的这个愿望,因此想着要帮他实现。 见卫楚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卫璟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急忙出言掩饰自己不慎外露的情绪:“好凉,凉得手指尖都有些发痒。” 常年的高强度训练让卫楚对笑这个表情十分陌生,可当他看见了卫璟的指尖碰到雪人后,脸上露出的那颇有兴趣的笑意和微挑的眉梢时,他便也忍不住地抿了抿嘴唇,同卫璟一起笑了起来。 任卫璟将树杈上的雪人挨个儿摸了个够之后,卫楚又去打了盆热水,亲自给卫璟把手擦得干干净净,连指缝儿都没有放过。 卫璟哪里被人这么近距离地伺候过,平日里他虽然装病,但梳洗穿衣这些事,一向都是在戏命将人赶出去之后,他才大摇大摆地下床来做的。 即便有侍女从旁伺候,也仅仅是站在一边,帮助卫璟拿着布巾而已,从未伸手碰过他的手和脸。 卫楚不是很理解卫璟的反应,自己分明没有用布巾擦拭他的脸,可躺在被子里的时候,卫璟的脸却比热水泡过的手还要红。 “世子,您……哪里不舒服吗?”卫楚难得露出些慌张的模样,伸手探向了卫璟的额头,想要试试温度,口中嘀咕着,“莫不是因为摸了雪,受了风寒,开始发热了?” 卫璟急忙缩了下脖子,躲开卫楚的手所带来的压迫感,脑袋藏进被子里,闷闷道:“阿慈,我无事,只是被子太过厚重了,压得我有些热,你快歇下吧。” 卫楚只能作罢。 但对待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一向是不肯轻易放弃。 脸红成那副样子,定然是病情加重了。 卫楚仰躺在加厚过的坐榻上冥思苦想着对身体有好处的药物食物,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卫楚在梦里想起了自己那不翼而飞的十二两四钱银子,寅时一过便醒了过来,心里憋闷得厉害。 突然,他福至心灵,耳边回响起了亡极调侃他的那句话: “报官吧,十二两银子呢,这不是小事。” 卫楚来不及去看卫璟是否在熟睡,下意识用力地拍了一把大腿。 原来如此! 他从来都没有对亡极说过自己银子的具体数量,怎的亡极却清楚地知道? 混账小子,竟是被他给拿去了。 不知亡极在哪处当值,卫楚只能在元宵的狗窝里放张字条约他见面,逼他还钱。 他不能去侯府中的书房寻笔墨纸砚,只能悄声起身走到卧房里的书桌边上,拿起在卫璟眼睛还能看到的时候所用的狼毫,洋洋洒洒地写了几个大字,旋即抖了抖,将晾干的信纸叠了起来。 然而卫楚不知道的是,他刚折好手中的信纸揣在怀里,离开卧房,背后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卫璟便睁开了眼睛。 应当是没听错吧?确实是写信折纸的声音吧? 他的世子妃,给……别人写了信? 成婚后的第三日是回门日。 有着云鸯在旁提醒,卫楚没有忘记这件事,只不过他不打算按照寻常人家的规矩,烦劳卫璟也跟着他一块儿回忠勇侯府。 在放好信纸、喂完元宵与孩子之后,卫楚直接踏上了“回娘家”的路。 卫璟本以为用完早膳后,卫楚就会从外面回来,可直到他等到了正午过半,卫楚也没从清沐阁的院门口进来。 想是母亲又将人带到自己的旁边聊天去了。 好不容易得了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卫璟竟还有些不习惯。 他慢吞吞地走到卫楚这几日歇息的坐榻边,俯身按了按被褥的薄厚,见下人们并没有对待这位世子妃,卫璟才堪堪放下心来。 门外戏命的声音响起:“小主人,长公主殿下有请。” 自从娶了媳妇儿,卫璟每次听见姑母命人来召唤自己,都下意识地心头一紧。 今日又是叫他去做什么? 卫璟自是不能拒绝姑母的邀请,只得忍着被狐裘闷得冒汗的烦躁,出门坐上了加厚的肩舆,随着戏命匆匆出了清沐阁。 浮阳长公主大老远儿地看见了卫璟的身影,忙让稚秋扶着自己迎了过去,口中埋怨道:“阿慈回门,你怎的不跟着她一起回去?” 回门? 第一次成婚、连堂都没拜的卫璟哪懂这个,听姑母说完,他才明白卫楚为何没有回到清沐阁,原来是回娘家了。 “母亲,孩儿不知……还有回门这事。” 身边还有别人的时候,卫璟自然会照常称呼浮阳长公主为母亲。 病弱不堪的小世子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待屋中侍女纷纷退出去后,他低头乖巧地认了个错,“孩儿下次定会注意。” 若不是看在卫璟生病的面子上,浮阳长公主定要朝着这傻孩子的脸来上一拳:“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卫璟笑了笑,拍拍浮阳长公主的手背,依照自己制定好的计划开始挖坑,“孩儿喜欢阿慈喜欢得快要发疯,又怎会有下一次成婚呢?” 听卫璟这般说,浮阳长公主的脸色立刻好看了不少,可还没等她挂上欣慰的表情,便听卫璟继续说道:“孩儿总算明白了**苦短的真正含义,原来与心爱之人同床共枕是这般美好的事情……唔?” 浮阳长公主乃是皇室教养出来的贵女,生平最重礼义廉耻,听见卫璟竟如此口无遮拦地说出这些令人羞耻的话,她一把捂住了卫璟的嘴,制止他继续胡言乱语。 卫璟温顺地闭上了嘴。 半晌,浮阳长公主还是没能从卫璟口中的“同床共枕”“**苦短”中回过神来。 “阿璟,你们两个?整日都……”长公主殿下毕竟是个体面人,最大限度也只能将这羞人的话说出一半,“……在那个?” 卫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可如此一来,你的身体……”浮阳长公主仗着卫璟看不见自己的眼神,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无奈地摇摇头,“应当是遭不住的吧?” “遭不住也要忍着,”卫璟做出一副深明大义之相,仿佛处处都在为了这个家而考虑,“孩儿不想让母亲失望。” 卫璟的叛逆随他姑母,越是顺毛摸,越是浑身生反骨。 果然,他这话一出口,浮阳长公主立马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这还得了?岂能因为这些小事,而耽误了你身体的恢复?不行,你要克制,定要以养护身体为主。” 卫璟还欲再假意挣扎,没想到却被姑母察觉到不对劲,“阿璟,你该不会是在骗人吧?” “怎么可能,当然不……唔,母亲,孩儿的头好晕……” 被质疑的卫璟只能当场装病,一滩烂泥似地晕倒在了地上,被戏命一路扛回到清沐阁的卧房里后,瞬间活了过来,苦恼地思考着对策。 自从屋中多了个人,卫璟唯一的困扰便是,他无法再随意溜出院阁,肆意腾跃在府中的屋顶上了。 时间一长,卫楚的存在会耽误他去做很多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绝对不可以再继续住在一间屋子里面。 为了让姑母能更加信服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卫璟坐在床榻上冥思苦想了两个多时辰,硬是憋出了个解决办法。 戏命被磨得心烦,只能听从他的吩咐,得令而去。 卫璟让戏命从肾虚的角度下手,给他寻一些只会出现症状、却不会真正得病的假药来给他服用。 挨着吃了几天后,卫璟终于得偿所愿地集齐了肾阳虚的所有症状,足够用这个作为理由与世子妃分房睡了。 可还没等得意几个时辰,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起来。 被卫璟急唤的戏命应召而来,入眼便是小主人面色苍白的虚弱讨伐。 “我让你弄些假药来……” 见戏命伸出根手指,做出“嘘”的动作,卫璟这才注意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了,担心引起屋外人的注意,忙放低声音,接着问道:“你怎么好像给我搞到真的了?” “小主人此话何意?”戏命不解。 他确实是按照卫璟的要求,翻遍了死士营中所有不致命的毒物,才勉强找到了这个配方。 “我的肾……怎么好像……”卫璟额角直冒冷汗,难以置信地按着自己的腰后,“……真的有些疼?” 第10章 Chapter 10 “孩子,世子待你如何?可曾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达奚夫人喝着茶,就着倚在扶手上的姿势,端详着卫楚的一举一动。 卫楚替嫁入镇南侯府已经有几日的时间了,若是当真被人察觉出了什么端倪,长公主殿下定然早就不干了。 由此可见,这孩子的伪装能力还是十分出色的。 听见达奚夫人的提问,卫楚一早儿就将身子挺得笔直,老老实实地垂眸等她说完,才缓声回答道:“世子……人很好,也理应……未曾发现我的身份。” 达奚夫人点点头,满意地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朝卫楚走来。 卫楚随着她的动作也站了起来。 “听云鸯说,这几日都是你自己梳的头,”达奚夫人抬手捋了捋卫楚颊边的一绺发丝,温柔地掖在他耳后,“之前见你学不会盘发,我还着实有些担心呢。” 卫楚未在回话,只微微颔首,避免达奚夫人因将手抬得太高而导致手臂酸痛。 “今日天气刚好不错,我们去街上逛逛吧,给你买些新样式的布料,”达奚夫人的视线落在卫楚穿回来的那件火狐裘上,心知浮阳长公主待他不错,于是脸上笑意未止,“总归要让我们家阿慈穿得漂漂亮亮的才是。” 达奚夫人难得有了好心情,想着要悠闲地散散步,便让车夫赶着马车远远地跟在她和卫楚的身后,以防她走得累了却又只能站在原地无计可施。 卫楚鲜少在青天白日下接触这么多的活人,故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时,他的神情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紧张。 达奚夫人知他耳力好,目视前方看路的时候,用寻常说话的语调问了卫楚一句:“很不习惯?” 卫楚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便又听见达奚夫人笑着说道:“那就进轿子里头吧,省得你不自在,落玥,命人将马车赶过来罢。” 四周变成了密不透风的箱壁,卫楚脸上的拘谨总算是放松了许多。 他抿抿干涩的唇瓣,向达奚夫人道了谢。 “你似乎很不喜欢与外人接触,若是……” 达奚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轿厢外的周围瞬间惊叫四起。 “哧——” 刀刃划过皮肉的声音与达奚夫人所坐的位置仅仅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质轿厢壁。 见保护车驾的其中一个府兵已经倒在了菜市街口,坐在车夫身侧的陈管家顿时高声惊叫了起来:“来人!有刺客!速速保护夫人!” 他的喊声让已杀至身前的刺客暂时失去了目标的方向,然而当刺客再次挥刀劈向轿门时,箱壁里却突然伸出了一只青筋毕现的削瘦左手,准确无误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那黑衣刺客根本没时间给同伴报信,就已被卫楚发狠地用力一折,只听“咯嘣”一声,他的颈骨应声而裂,人也软塌塌地倒在了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车夫身边。 车夫连哭带骂将刺客的尸体踹到车下,紧接着便仓皇地跳下了马车,径自逃命去也。 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更是眨眼间散得干干净净。 其余刺客瞧见同伴的身死之处,纷纷从路两旁的屋檐上腾跃而来,稳稳地落于轿厢上方,跟着,一柄长刀刺了进去—— 达奚夫人也是习武之人,只是在如今的这个年纪,她自然无法应付如此勇猛凶悍的刺客,慌乱之余,达奚夫人只能尽力避开马车棚顶乱刺的刀刃,以此来拖延时间。 卫楚已经翻身跃上了刺客驻足的轿厢顶,阴郁的目光使刺客不得不对面前这身量高挑的女子引起重视。 想着对手不过是个女人,饶是模样再狠戾,也定然敌不过男子的力道。 如此想着,刺客不禁放松了一丝警惕,甚至有些挑衅地朝卫楚勾了勾手指。 见卫楚微微俯身,显然是要冲过来的架势,刺客立刻将长刀横至身前以作防御。 袭至他面前的卫楚下意识侧身躲过刀尖,翻掌为刃,直直朝刺客的面门劈去。 “阿慈!” 达奚夫人踉跄着从轿厢中逃了出来,眼看着那刀便要刺穿她的肚腹,惊恐间,她只得向离她最近的卫楚求救。 卫楚回过头,匆匆丢下被他砸晕的废物东西,飞身赶至追杀达奚夫人的蒙面刺客身边,抬腿踢翻了他手中的刀柄,单手将伏在地上的达奚夫人揽了起来。 他出来时并未携带武器,见那人自袖中摸出一闪着寒芒的利刃,直直朝达奚夫人的颈侧戳刺了过去—— 卫楚来不及犹豫,直接伸出左手握住刀刃,右臂屈肘将达奚夫人顺势推向陈管家的身后,旋即攥拳蓄力,回转过身的同时,以势不可挡的千斤之势凿在了刺客的耳畔! “唔!” 黑衣刺客未曾想过达奚夫人身边这漂亮姑娘竟是个武学高手,更惊异于她竟会如此舍命地想要保下达奚夫人的性命。 不过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细究卫楚的身份,从耳道里狂涌而出的汩汩鲜血昭示着他的命不久矣。 战力非凡的五名刺客已尽数倒在了血泊中,卫楚眉心微蹙,似是极为厌恶空气中漂浮着的腥膻血气。 “阿慈,你的手!” 卫楚攥了攥拳,似是在查验筋脉是否完好,再舒展开来的时候,殷红的血液已顺着细瘦修长的手指凝聚到指尖,旋即又如同断裂的珠串一样滚落而下。 那刀刃锋利无比,偏生方才握上去的力道又未曾减轻半分,若不是当场调动内力护住筋脉,卫楚觉得自己此刻恐怕连抬手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了。 “伤得如此严重,快些、快些回府中叫秦大夫来!” 达奚夫人顾不得卫楚原是男子的身份,扑上去便将卫楚的手腕捧住,掏出怀中的手帕使劲儿按在那皮肉翻卷着的掌心创口上。 “夫……母亲,我没事,您莫要担心。” 卫楚的嘴唇苍白得全无血色,说不疼是假的,只是历来的坚韧让他即便疼得指尖都在隐隐发颤,也不曾露出半分软弱的模样。 “怎么没事啊……”达奚夫人几乎要掉下泪来,心疼得连连重复道,“这么多的血……流了这么多的血……” 谁家的孩子谁家心疼,更何况…… 卫楚自是不知道达奚夫人在心中想着什么,他侧头看向东倒西歪地跑过来的陈管家,问道:“从前也有这等事发生?” 陈管家点点头,“近几个月来,倒还算老实,只是今日来得莫名其妙了些。” “忘了留活口,”卫楚清了清嗓子,有些愧疚,“恐会耽搁侯府查明真相的时日。” “无需查明,自是侯爷在朝中的政敌……” 陈管家咬牙切齿地哼笑了一声,显然是知道刺客被谁派来的,却仿佛不敢直说出那人的姓名。 卫楚不便多问,略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复又转身尝试性地蜷了蜷指尖,确认并无异常后,脸色方好看了不少。 达奚夫人的目光落在卫楚低垂着的长睫上,眸中微光闪动。 肾痛难忍的卫璟被戏命戳了几根银针在背上,终于在悔不当初的懊恼中治好了刺痛不断的肾。 只是消停了没一会儿,小世子便又开始了作妖的计划。 “出府?小主人,你怕是在做梦。” 戏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卫璟的请求,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坐,拿起桌案上的苹果吃了起来。 “你若是不让我出去,昨日的剑招岂不是白练了?” 这几日趁着卫楚不在,卫璟自然不会放过带自己练剑的戏命。 向来顺着卫璟的戏命实在承受不住他嘟嘟囔囔的央求,昨夜硬是被卫璟拖着在无人经过的林中横劈乱砍了两个多时辰。 本以为卫璟练了个酣畅淋漓,短时间内不会再想要摸剑。 戏命哪知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自然会沉迷于剑招的巧妙,此刻难免剑瘾大发地想要再去试上一番。 “那么多的贪官污吏等着我去索命呢,”卫璟从床榻的暗格里扯出张□□,顺手丢给了戏命,“喏,帮我扮一会儿‘我’。” “我这就去告知长公主。” 虽这样说着,可戏命却纹丝未动地仍旧坐在那里,分明是在给卫璟机会。 死士营中的所有人皆会易容换声之术,戏命和卫璟又都是男子,模仿起来自然要比模仿女子容易得多。 无非是装作虚弱一些罢了,这种事情他们做得多了。 戏命盖着被子在卫璟的卧房里躺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耐性耗尽之前,听到了屋顶衣袂翻飞的声响。 屋后窗棂轻微相碰间,卫璟已经稳稳站在了床榻边,调侃戏命道:“本世子的床褥可还柔软?戏命大人躺得可还舒坦?” 戏命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起身整理衣襟的同时,顺手拽掉了脸上的易容,问道:“可有被人盯上?” 提起自己的轻功,卫璟还是颇为自信的,在同龄一代里,还没有遇见过可以成为他对手的人。 “自然没有,能追得上我的,还没出生……” 说到这里,卫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后山上见到的小死士,也想起了自己当时被追得仿佛山野中四处乱窜的野猪。 一向心高气傲的卫小世子顿时有些萎靡起来。 他实在是想要寻到那小死士,再同他切磋一番武艺。 “若是能再见到他,我一定可以一眼便将他认出来。”卫璟自言自语道。 戏命听到他这莫名其妙的话,疑惑地回过头来问卫璟道:“小主人说什么?” 卫璟怎会让人知道自己如此丢脸的一面,听到戏命问他的话,立马摇摇头:“没什么,肚子饿了而已。” 说话间,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未等戏命做出防御的态势,阿黛的笑声便响了起来:“世子妃,您回来啦!” 卫璟急忙扯下身上的黑色衣裳,蹿上床铺,乖巧无比地躺进了被窝里。 戏命不愿掺和自家小主人的感□□,片刻都不耽误地从窗口离开了卫璟的卧房。 卫楚小心翼翼地迈进卧房门,发现卫璟正躺在榻上熟睡着,不禁将原本就轻微的动作再度放缓了几分。 可目前却也有要尽快解决的事情,卫楚无奈地暗暗叹了口气。 算了,等他睡醒再说也不迟,先收拾行李吧。 卫楚的东西不多,即便是放衣裳的柜子,也只占用了卫璟的一小块位置,因此收拾起来十分简单。 叠衣裳的时候,卫楚忍不住回想起了长公主殿下对他说的话,仍是觉得耳尖发烫。 今日晨间,他刚从忠勇侯府回来,便被长公主殿下唤去了恪静阁,热络地拢着他的手嘘寒问暖,最后才面色凝重地切入正题。 “阿慈,你有所不知,在你回门的这几日里,阿璟着实是病了一场。” “不过你不必太过担忧,戏命已经为他处置过了,如今发热退下去了,肝肾也不再作痛了。” “母亲今日找你过来,最主要的,是想同你商量件事。” 按长公主殿下的身份,能说出“商量”二字,已是对眼前人极高的尊重,若是真的傻到想要与她商议,恐怕也离死不远儿了。 习惯使然,卫楚自当老老实实地听着。 “母亲知道你们两个刚成亲,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浮阳长公主并未瞧见卫楚刻意藏在袖中的受伤左手,隔着布料轻拍着卫楚的手背,“但母亲问过府医,若是你如今怀了阿璟的骨肉,这孩子就算是降生下来,恐怕也会同阿璟一样体弱多病……” 浮阳长公主多说一个字,卫楚的脸颊便多红一分。 从恪静阁中出来时,耳根通红的卫楚一度忘记了回清沐阁的路。 掌心的刺痛让卫楚霎时间回过神来,他皱紧眉头,咬牙攥了攥拳,似是试图用让伤口麻痹的感觉来压下疼痛。 卫楚撑着膝盖从柜子边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无意识地揪着绷带上缠绕的活结,轻声对床榻上的卫璟说道:“世子,母亲命我……暂时先搬出去,让您得以好好将养身体。” 他说这话的时候,卫璟正背对着门口、紧闭双眼假装自己在睡觉,心中的欢愉几乎要溢出胸膛,只是当他听见卫楚声音中带着病态的沙哑时,才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起来。 卫璟突然生出了些后悔的情绪。 他慢吞吞地翻了个身,装作自己刚被吵醒的样子,打了个哈欠:“来人……” 卫楚小声说完后,便已回到了坐榻上继续发起呆来,听见卫璟的声音,他忙从坐榻上起身,整理好裙摆的褶皱,询问道:“世子?您醒了?” 卫璟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卫楚整理衣裙的左手上。 那上面为何缠着绷带?她为何不对自己说受伤之事? 看来只能趁人过来的时候,像上次一样,假意闻到血气,才能让卫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 卫璟摸索到了床榻边的茶壶,轻轻朝卫楚的方向推了推,笑意中隐含着歉意:“是啊,阿慈,我渴得厉害,想喝杯茶,恐怕要麻烦你了。” 说完,卫璟便等着卫楚说出自己手伤的事情,然后顺理成章地开口询问卫楚受伤的缘由。 然而卫楚却只是低低地应了声“好”,紧接着就走了过来,俯身面无表情地拎起卫璟手边的茶壶。 甚至……用的是那只缠着绷带的左手。 卫璟眉心微蹙。 这是什么家庭培养出来的刀枪不入的千金大小姐。 没有痛觉的吗? “阿慈,你有没有闻到……” 没等卫璟说完,清沐阁的院门处就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在安静的室内显得颇为聒噪。 “我不管,长嫂如母,我还不能见见了?” 卫楚微眯了眼睛。 杨安茹?长公主殿下与镇南侯的小女儿?她为何会来此? “六小姐,且慢!”戏命挡在了卧房门前,却被杨安茹刻意送上前来的脖颈威胁得只能让到一边,无奈道,“小主人,六小姐来看你了。” 卫璟刚坐起身,卧房门旋即被杨安茹倏地推开。 卫楚原以为杨安茹来到清沐阁中,定是来看望卫璟的。 可身娇体弱的卫璟又怎能敌得过她这迅猛如虎的强劲冲势,卫楚下意识飞快地挡在了卫璟的身前,准备将她拦下。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小姑娘竟是径直奔着自己过来的…… “小主人!” 戏命站在门口,自然来不及去抢救那已经呈现出倒地趋势的倒霉世子,只能用自己的呼声来提醒卫璟不要下意识使用内力,以免被在场的其他人发现他一直以来隐藏的秘密。 卫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早在卫楚朝自己扑过来的时候,卫璟便已经放弃了挣扎。 摔就摔吧,总比暴露了要好得多。 清瘦的肩膀撞入卫璟怀中,将他顺势带倒在地上,满怀的芬芳雪意涌入了卫璟的鼻息。 慌乱间,卫璟只能尽量撑住卫楚的手臂,不让姑娘家摔得太过惨烈。 不过,比起卫楚此时十分被动的投怀送抱,卫璟显然有另一件更让他感到惊异的事情—— 居然……是平的。 一马平川的平。 第11章 Chapter 11 意识到自己整个人砸在了卫璟的身上时,卫楚的脑子里只有四个大字。 他守寡了。 这个力道、这个身量砸下去,就算是寻常人,也定然是经受不住的。 卫楚屏住呼吸,一时间不敢低头去看那躺在地上之人的反应,也不敢乱动。 在死士营中,经常有死士在训练的时候轰然倒地,而往往越是急于扶人起身,越是会导致倒地之人的伤情加重。 卫楚只能暂且静默,凝神观察。 只是等了半天……卫璟为什么还是没有动静,该不会真的…… 杨安茹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冲动会导致这种情况的发生,见卫璟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地面上,她顿时吓得要死,拎着裙子大步流星地疾走了过来。 “五哥哥!你怎么样?!没事吧?” 整个京中谁不知道她五哥是个可怜的病秧子,走两步路喘不上气,说两句话失去神智,饶是一向严厉的父亲都对他宠溺有加,丝毫不顾及其他几个孩子的感受,生怕卫璟受了委屈。 虽然听闻母亲说,相较于往日,五哥哥的身体已然好了许多,可在全府上下如此紧张卫璟的氛围下,杨安茹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卫楚并未被杨安茹分散注意,他轻轻动了动方才在倾倒的同时,自己紧忙塞到卫璟脑袋下方的手掌,感受到他颈侧的动脉仍旧迟缓却稳定地跳动着时,总算是暂时松了口气。 “世子,可有哪处疼得厉害?我先扶您起身。” 卫楚微微皱眉,忽略手掌上持续不断的刺痛,小心翼翼地伸手挎住卫璟的手臂,作势要将人从地上搀起来。 闻言,僵直地躺在地面上的小世子立刻做出了一副苟延残喘之相,虚弱地咳嗽了两声,勉强撑着口气,对几乎要内疚到哭出来的杨安茹说道:“杨安茹,你……是有多巴望着你五哥,咳咳咳……咽气?” 趁他还躺在地上,占据着有利局势,定要抓紧机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先指责这小丫头一番,省得她一会儿便忘了这个教训。 “五哥哥,我知错了,地上凉,你快些起来吧。” 看卫璟还有力气同她讲话,杨安茹紧忙朝他凑了过去,笑嘻嘻地帮着卫楚一起将人扶了起来。 卫璟原先在宫中的时候,便是当今圣上的第五个孩子,巧的是被浮阳长公主领回了镇南侯府之后,按照年岁一排,竟也是府中的第五个孩子,故而排名最后的杨安茹称呼他为五哥哥。 戏命示意侍女们退下,随即关好卧房门,任劳任怨地过来将卫璟扶到床榻上坐稳,顺带在杨安茹的注视下,假意为卫璟把了把脉,末了,才摇头示意杨安茹不必太过担忧。 “我的身子近日刚好了一些,被你这般一吓,定是又要加重了,”卫璟虽对这个妹妹算得上宠爱,可毕竟府中现如今的复杂形势,他不便让杨安茹时常过来,因此只能出言恫吓她几句,“搞不好连这个新年都过不去……唔咳咳咳咳咳……” 杨安茹虽然担心卫璟的身体,可见他这又能说又能骂的状态,结合着戏命向她递来的笃定眼神,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于是她立刻大咧咧地将自己害得卫璟二人摔跤的事情忘在脑后,凑到卫楚的身边,仰头朝他嘿嘿一笑:“这位便是五嫂嫂吧?果然是同那传闻中所说的那般仙姿佚貌,绝色无双啊……” 卫楚这几日被达奚夫人强制性地留在了忠勇侯府养伤,手上的伤口没愈合,清瘦的脸颊倒养出了一点肉,被耳垂上微微晃荡着的赤金缠的南海珍珠耳坠子衬得神色颇为温柔,眉眼间看上去也就少了几分之前那种不近人情的意味。 被一个小姑娘肆无忌惮地打量,卫楚有些不自在,只能转头朝她看去,颔首致意:“六小姐。” 不愧是长公主殿下放在心尖子上宠爱的小女儿,顾盼神飞的模样与长公主殿下堪称是如出一辙。 “声音也如此动听!” 杨安茹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宝贝一样,大惊小怪地伸长了手臂去拍打卫璟的肩膀,“五哥哥,你听到没,嫂嫂的声音并不像我想象中那般柔弱,反而……反而像是朗月清风下的疏阔男儿。” 卫楚微怔。 这镇南侯府的六小姐当真是如同府中下人所形容的那般聪慧伶俐。 “我只是瞎,我不聋。” 卫璟忍无可忍地躲开杨安茹的捶打,朝床榻里侧凑了凑,背对着屋中的人开始假寐。 按照她这手法,即使是个没病的,也能让她活活捶晕过去。 卫璟听见杨安茹仍在揪着卫楚不放,复又回头对她说道:“你嫂嫂怕羞,你莫要挨得她那样近,说起话来像个女悍匪似的。” 杨安茹并不理会他,径自挎住了卫楚的手臂,亲昵道:“嫂嫂,你可有什么喜欢吃、喜欢玩儿的?尽管跟我讲,在这京中,还不曾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她如今正值二八年华,骄纵恣意的模样在少女的脸上显得尤为娇憨可爱,让人讨厌不起来。 卫楚客气地朝她笑着说道:“那恐怕要麻烦六小姐了。”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杨安茹豪迈地拍了拍卫璟床头的雕花围栏,对卫楚说道,“只要嫂嫂早日给我五哥哥生个大胖小子就比什么都强!” 卫楚:“……”这怕是在难为人了。 卫璟见不得自家世子妃被这丫头逼得脸颊和耳尖绯红连成一片,出言解救卫楚道:“杨安茹,你再乱讲话,当心我让戏命将你院中的那些纸鸢尽数戳碎。” 杨安茹气得小脸通红:“你若是敢这样做,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卫璟得意之余也不忘伪装虚弱,边咳嗽边说道,“试问母亲会帮顽皮捣蛋的你,还是体弱多病的为兄呢?” 卫璟兄妹二人谈笑玩闹的期间,戏命一直在屋中侍立着。 他生性警惕多疑,对危险的事物极为敏感,无聊间,视线下意识落在了卫楚藏于袖中的左手上。 这屋中隐隐弥漫着的轻淡血气,似乎是从世子妃的身上发出来的。 卫楚出身于死士营,最擅长的事同样是感知身边的异常情况,在卫璟与杨安茹斗嘴时,他心不在焉地朝自己被人注视着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是卫楚在出营后第一次见到死士营的统领。 戏命认不得卫楚,可卫楚却识得戏命。 死士营中一众二十出头的副统领皆是戏命的徒弟,他们这一批的死士年纪稍轻,自然没有资格接受戏命的教导,之所以给卫楚留下了深刻记忆,也只是当时在营中远远看过一次戏命处置犯戒死士的血腥画面。 卫楚强自镇定,状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淡淡垂下睫毛,朝床榻上的卫璟看去。 “你五哥我需要安静地养病,”卫璟对杨安茹下了逐客令,“两个人你都看到了,还在这里待着做什么?等我留你吃晚饭吗?” 整个镇南侯府上下,只有卫璟敢用这样的语气同杨安茹讲话。 “走便走嘛,那么凶做什么?!臭五哥,我再也不来看你了!”杨安茹气愤道。 近距离地观赏着这对兄妹斗嘴的好戏,卫楚的眼底也浮上了些许笑意。 “这是我此番去烨城给你带回来的,是好东西,强身健体的,省着点吃!算是给你补上的新婚礼物了!” 小姑娘虽然面上生气,但仍是将怀中的瓷瓶掏了出来,刚要递给卫璟,却又想起他方才对自己的态度,于是刻意朝他丢了过去,非要砸在卫璟的手上才肯满意。 “嘶!” 卫璟吃痛地坐起来,作势要朝着杨安茹所在的方向追上去打她,哄得小丫头咯咯直笑,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世子,我先去东厢房中收拾一下。”卫楚拎着他收拾完的小小包袱,轻声对躺在床榻上的卫璟说道。 话虽如此,但卫楚明白,如非必要,他和卫璟今日不会轻易再见面了,甚至几日不见也是可能的。 毕竟长公主殿下同他商量的时候曾说过,为了保证卫璟的身体健康,两人务必要至少相隔一天才能同房。 “既是母亲的吩咐,”卫璟的手置于被子下面,他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方才碰触到卫楚某处的指尖,缓声道,“那暂时便要委屈阿慈了。” 卫楚视线低垂着,看不出他眼中的情绪,声音却仍是温和:“世子要好生将养身体,莫要忧思郁结,恐对身心健康不利。” “要不……” 险说出口的“留下”硬生生卡在了卫璟的嘴边,变成了另一句,“要不你将我这床被子拿去,很厚实,夜里不会觉得冷。” 卫楚下意识要摇头拒绝,又想起卫璟的眼睛看不见,便轻声回道:“不会冷,母亲命人搬来了好多被褥,又柔软,又暖和。” 卫璟不知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可就是不想放眼前人出了这间屋子。 不知怎的,之前在同一间屋子里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多话想要对卫楚说,可此时面临着要分开一晚的境况,卫璟却无端生出了些异样的情绪。 “东厢房那边的路要崎岖些,你走路的时候要仔细着点,莫要摔倒在冰雪上。”卫璟绞尽脑汁地想要给卫楚交待一些可以用得上的经验,以此来显示自己说的并不是废话。 床侧的戏命听得一脸迷惑。 要说这府中此时唯一算得上崎岖的事物,便是世子爷的心了。 本以为世子妃会十分不耐烦地对卫璟的话敷衍了事,没想到人家竟温顺地应了下来,还加倍关心了回来:“多谢世子提醒,世子即便在卧房中也要多加小心,这床榻的边沿实在锋利,切莫磕伤了手。” 戏命:“……” 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好半天的车轱辘话,最终卫璟才在卫楚无意间攥疼了伤口的细微表情中,方是算不得心甘情愿地终止了这毫无意义的谈话。 房门被侍女从外面轻声关好后,戏命这才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清的声音,对卫璟说道:“世子妃的轻功甚好。” 戏命作为死士营与影卫营的统领,平日里向来是十分挑人武功的做派,想从他的口中听到称赞,那更是想都别想。 此番听见他夸奖卫楚的轻功,卫璟难免有些诧异。 “哟,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他自己都没被戏命夸过几句,便忍不住想要揶揄两句,“戏命大人也会夸人了?” “实话实说而已。” 戏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倒像是真的在阐述事实。 卫璟皱了皱眉。 卫楚不习惯身边有人伺候,因此在这次回门过后,他索性将云鸯也留在了那里,自己一个人回到了镇南侯府。 东厢房的光线不错,卫楚在屋中搬搬挪挪了一下午,终于将新卧房布置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 他心满意足地躺在了床上,眯着眼睛望向窗外的漫天余晖。 若不是因为惦念卫璟,其实自己一个人睡在这里,对卫楚来说已是天大的幸运。 左手的伤口仍在宣告着自己的存在,让人无法随意忽略那火烧火燎的刺痛。 卫楚烦躁地坐起身来,右手依次卸下两只耳垂上的耳坠子,张嘴咬住左手上的绷带扣结,缓慢旋转着直至露出伤口。 他仍是十分厌恶喝药与上药的感觉,故而原本算得上简单的皮外伤,却被拖得一度泛红肿胀了起来。 想起戏命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卫楚十分担心他察觉到什么,因此不敢再大意,匆匆掏出包袱里装着金疮药的瓷瓶,洋洋洒洒地铺在了掌心的伤口上。 难以习惯的疼痛刺激得卫楚面色陡然间变得苍白不已,削薄的嘴唇轻轻发着颤。 用完了侍女们送进来的晚膳,卫楚关好了门窗,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终于能够放松地脱掉繁复的外衫,只穿里衣在屋中行走了。 卫楚坐在梳妆镜前,卸完了首饰和发饰后,继而抬手按在颈上,慢吞吞地左右游移,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突然,他顿住挪动的指尖,在白皙的颈侧轻轻一抠,抠下了一小片与他肤色相同的皮质物件。 死士营中特制的人|皮|面|具,卫楚在里面待了十几年,自然早就掌握了这种方法。 他将制作好的面|具裁成一片片等份,用它的张力无缝贴合地压住自己喉结本身的凸起,以此来掩盖他原本的身份。 卫楚盯着镜中被抠红的颈侧皮肤,喉结微动,半晌,惆怅地叹了口气。 戏命这几日被浮阳长公主派至了城外,卫璟失去替身,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卧房里。 正当他无聊得心情烦躁时,卧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旋即传来卫楚的声音:“世子?” 卫璟立时来了兴趣:“阿慈?快进来。” 卫楚轻轻推开门,脚边跟着活蹦乱跳的元宵,怀中熟睡的狗崽儿也忍不住哼唧了起来。 卫璟惊喜地坐直了身子,“狗崽儿?” 卫楚把狗崽儿们放在卫璟的手边,然后递了一只给卫璟抱着,回答道:“听戏命大人说世子喜欢。” “可曾取名了?” 卫璟努力忍住低头看狗的冲动,爱不释手地挨个抚摸着每一只狗崽子的脑袋瓜儿。 “取了名字的,他们是母子,一共四只,”卫楚见他是真心喜欢元宵母子们,一贯难以弯出弧度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他俯身拍拍元宵不住晃动着的尾巴,温和道,“大的叫元宵。” 卫璟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紧接着随手摸了一只抱在怀里,他轻轻捏着狗崽子的细尾巴,笑着问道:“这只叫什么?” 卫楚朝他手中的狗崽儿看去,回答道:“这只叫小元宵。” “哦~~”卫璟觉得这名字属实有意思,心中欢愉更甚,“娘亲叫元宵,孩子便叫小元宵,有趣,着实有趣,这名字取得很好。” 小元宵,圆滚滚、肉乎乎的,当真是可爱极了。 没想到他的世子妃竟如此会取名字。 卫楚猝不及防地得到了夸奖,还来不及反应,脸颊便红了个彻底。 瞧见卫楚露出如此羞赧的情态,卫璟的喉结滚了滚,不敢再看那双仿佛浸了水似的墨色眼瞳,随意抱起了小元宵旁边稍胖的那只,问道:“那这只呢,取了什么名字?” “大元宵。”卫楚脱口而出。 ??? 卫璟尬笑捧场:“……这只摸着,似乎确实比小元宵要胖一些。” 因此叫大元宵也是情理之中,不奇怪,不奇怪。 只是按照卫楚取名字的这个方式,那剩下的这只……该不会是叫…… 看卫璟愣了一下,卫楚被方才得到的夸赞所鼓励,竟莫名地生出了些势不可挡的勇气。 他将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再度扬起头时,全然一副仪态端庄的世子妃模样。 卫楚清了清嗓子,从容不迫地面向抱着两只狗崽子的卫璟,十分自信主动:“这只叫中元宵。” 卫璟:“……” 果然。 第12章 Chapter 12 见卫璟的表情有些呆滞,卫楚立刻便反应过来是这几只小元宵的名字出了问题。 他忙对卫璟解释道:“之前听人说过,名字越土越好养活,所以才……” “哦……”卫璟拉长了音调,随即漫不经心地靠在了身后垫高的软枕上,笑道,“可是阿慈取的名字一点都不土,又好听,又好养活。” 卫楚对他的这个回答感到十分意外,闻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抠起手来,小声应了句:“多谢世子夸奖。” 卫璟发现,他的这位世子妃是个极其容易羞赧的性子,但凡听见些会感到难为情的话,耳尖连着脸颊都会迅速绯红一片。 得出了这个规律,坏心眼子的卫璟忍不住想要逗逗这容易脸红的小姑娘,可还没等他开口,就瞧见了卫楚从袖中伸出的左手,看上去正要俯身去将地上的元宵抱到怀里。 从前听闻戏命说过,一个人若是受了伤,却又被猫狗舔到伤口,是很容易患上疯犬症的。 凡是患上此症者,都会出现头痛发热、怕水怕风的症状,而最为可怖的是,每个患症的人,皆没有活过十天之期的,最后都会以呼吸困难、知觉减退的形式,悲惨地失去性命。 见状,卫璟哪里还有心情逗弄卫楚,张口便想要拦住那只即将抱住元宵的手。 可卫楚抱狗的时候并未发出声音,卫璟若是此时吭声,难免会被卫楚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隐藏的秘密。 情急之下,卫璟只能猛地抱住自己的肚腹,抑制不住地痛哼了一声,以此来吸引卫楚的注意力:“唔……” 果然,卫楚听见他这边的动静之后,想也没想地松开了握着元宵前爪与它玩耍的手,回身紧张地询问道:“怎么了世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卫璟松了口气,心想卫楚被转移了注意,应当不会再去抱狗,于是状作无碍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事,“没什么,只是方才突然有些不适罢了。” 卫楚担忧地看了他半天,发现卫璟的脸色确实并无大碍,便点了点头,在卫璟失焦的视线中,转身又去抱狗。 元宵的舌头已经兴奋地哈哧了半天,大有一副卫楚若是再不抱它,它就要蹿上床榻的架势。 卫小世子头一回生出了跟狗争抢的念头。 秉着救人的心思,卫璟无暇多想,再次抱着肚腹朝卫楚的方向栽倒了过去—— 哪成想卫楚也听见了他这边的动静,刚一回头,一道病弱却伟岸的身影便黑云压顶般地朝他砸了过来。 卫楚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只是他自知无法同病人一般见识,甚至还替卫璟调整了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温声问道:“世子?需要我去请府医过来吗?” 卫璟疲惫地摇摇头,不动声色地用手臂压住卫楚跃跃欲试着往卧房外跑的双腿,皱眉道:“别动……我躺一会儿就好。” 闻言,卫楚的手上立时一动也不敢再动,半晌,他微微抿了抿嘴唇,耳尖通红地避开了视线。 卫璟忽地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元宵喜欢啃你的手指吗?” 卫楚虽觉诧异,但还是回答道:“自从有了孩子,便很少啃了。” 卫璟堪堪松了口气。 卫璟默默和趴在地上似是在打盹儿的元宵耗着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元宵的鼾声响起之时,慢腾腾地直起身子,重新倚回到了软枕上。 跟着他一同坐起来的卫楚抬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继而朝卫璟望了过去,墨色瞳孔中透露着毫不掩盖的关切:“世子?” 卫璟轻咳一声,“现在无事了,阿慈,我方才是不是将你的手臂压得疼了?” 虽然心知他看不见,但卫楚还是没忍住地摇了摇头:“并未,世子莫要担心。” 卫楚的乖巧模样让卫璟的两颊倏然隐约发烫起来,对此心生怪异情绪的卫璟索性不再多想,又去摸索趴在榻上乱拱的狗崽儿,爱不释手地左捏捏右碰碰。 “对了,这几只小狗,是阿慈从忠勇侯府带来的?” 卫璟逐一将小狗崽儿们稀罕了个够,方才想起向卫楚询问它们的来历。 卫楚摇摇头,说道:“是那日我去后山时,偶然瞧见的,想着它们母子几个可怜得紧,便带了回来,养在了清沐阁后院的柴房里。” 卫璟于心不忍地摸了摸在他眼中瘦得几乎有些干瘪的小元宵,叹了口气,“摸着都没什么肉,瘦得叫人心疼。” 听他说这话,卫楚的眼神里浮现出一丝疑惑。 在他的认知里,但凡有命活下去,就都是生机勃勃的状态;可在卫璟看来,多年来,侯府中养过的狗都是油光水滑,皮毛锃亮的,又怎会出现元宵母子们这般毛发干枯的模样。 两人对此事的定义不同,自然也容易造成误会。 卫楚权当卫璟是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认为胖嘟嘟的小元宵瘦得可怜,不禁愈发心酸。 “世子,我会好好照顾它们的。”卫楚郑重其事地做出了保证,说着,还摆了个寻常人发誓时的手势。 缠绕着绷带的左手顿时一览无遗。 卫璟的喉结滚了滚,眉心微蹙,但还是接着卫楚的话说了下去:“……阿慈自然会将它们照顾得很好。” 至于那手到底伤得如何,得想个办法探查一下才是。 多说无益,事不宜迟。 卫璟权衡之后,选择了十分粗鲁却行之有效的方式。 仗着卫楚明白自己看不见,卫璟肆无忌惮地朝他伸出了手—— 卫楚正低头抚摸着中元宵脑瓜儿顶上的软毛,用指腹一下一下地给它梳顺,没想到竟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世子……” 卫楚错愕地盯着落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讲话都变得结巴了起来,“您……您不舒服?” “我本想着要摸摸大元宵的,谁成想……不小心碰到了你……”卫璟无辜道。 “啊,大元宵在这边……”卫楚说着,伸手便去捞大元宵。 卫璟还没达成目的,又怎会轻易放开这只手。 他假意顺着卫楚的手腕摸索过去,总算如愿以偿地碰到了反复缠绕的绷带,自此得以大惊小怪地惊讶道:“阿慈,你的手受伤了?” 卫楚立刻将手抽了回去,旋即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太过迅速,担心会让卫璟生疑,于是又将右手递了过去,主动塞进卫璟的手心:“前日不小心割破了,世子莫要碰到污血。” 卫璟的眉毛拧着,面色越发沉郁。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卫璟刚要躺进被子里安睡,却听门口传来“吱呀”一声。 动作极轻,但仍是令人难以忽略。 卫楚抱着个大红色的枕头站在门口,他朝卫璟的床榻瞅了一眼,紧接着低下了头,小声道:“世子,今日……我该在这边睡。” 在卫楚推门进来的时候,卫璟已经从床栏的缝隙中瞥见了他。 清丽出尘的美人披散着如墨黑发,漱洗过后的眉眼透着湿润的雾气,单是淡淡看上一眼,便叫人的心如同被猫儿的肉垫抓挠了一般刺痒起来。 卫璟飞快地挪开视线。 卫楚不知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只知自己同卫璟打过了招呼,自应去到自己之前睡觉的地方。 他刚放好枕头,弯身脱了鞋子,就听见卫璟的声音。 “阿慈,你到榻上来睡,我去那里睡。” 与刚成亲那日的假意谦让相比,卫璟此番是前所未有的真心实意。 他刚说完,便作势要从床榻上起身,摸索着去找鞋。 卫楚正要解开外衫的系带,打算躺到坐榻上去,听到卫璟那边的动静后,他急忙重新披上衣裳走过来:“世子不可,快些躺好,否则又要被点了。” “阿慈,听话,”卫璟明白这“被点”二字的意思,可仍是执着地摇摇头,“你是女孩子,不能着了凉。” 卫楚也不同他废话,能点第一次,也就不会再不好意思去点第二次。 “得罪了,世子。” 卫璟被他一指头戳得再次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卫楚将他塞进被子里,抱歉道:“半个时辰后会自动解穴,世子请歇息吧。” 拉好床帘,卫楚转身回了坐榻,舒舒服服地躺进了被褥里。 这卧房中的坐榻虽不如这几日睡的宽大床榻舒适,可他竟莫名地觉得安心。 夜色尚未过半,卫楚却被窗外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吵醒,困倦地睁开眼睛,支起手臂看向床榻上的卫璟,见他睡得还算安稳,这才放下了心。 然而卫楚刚想闭上眼睛重新入睡,耳朵里便反复循环着鸟叫声,再就睡不着了。 “娘……娘……” 覆着层层纱帘幔帐的床榻上传来一阵低低的呓语。 做噩梦了? 卫楚连鞋都顾不得穿,忙不迭地赤着脚往这边跑。 “世子,”卫楚掀开床帘,小心翼翼地轻声唤着卫璟,“世子?” 他从热乎乎的被窝里出来,也未披件外衫,一来二去间着了凉,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 卫楚转头避开的卫璟枕边打喷嚏的同时,熟睡的人低低地说了句梦话。 “阿璟一定会给您报仇……” 梦呓本就不甚清晰,更何况卫楚也想不到卫璟所说的话是关乎于哪一方面的,因此便没有多想,只四处寻找着干净的帕子,想要为他擦去滑至鬓边的眼泪。 “娘……您别丢下阿璟……” 不知为何,卫楚竟觉得卫璟口中呼喊的“娘”,与长公主殿下并非是同一个人。 意识到自己想到的事情有多离谱后,卫楚立马丢弃了脑中的想法,伸手将埋头在枕中的卫璟环了起来,以免挣扎起来伤到他自己。 卫璟被梦中情境死死纠住,认不得眼前的人是谁,只知抱紧他的手臂纤瘦而有力,拢住他的怀抱单薄却温暖,像极了阿娘在世时抱紧他的样子。 可模糊间,又让他顿觉大不相同。 卫璟不管不顾地攀上了眼前人的肩膀,呜咽着环绕住让他生出安全感的腰身,“阿娘……” 卫楚呼吸微滞。 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将人搂在了怀中,学着母亲抚育婴孩入睡时的样子,搂住卫璟的肩背缓缓摇晃着:“没事了……不哭了……” 卫璟的低泣声渐渐停止,显然是已经重新睡着了。 卫楚用指腹轻轻抹去卫璟眼尾的泪水,将他抱得更紧,温声安慰道:“没事了阿璟,没事了。” 天光大亮,大梦方醒。 卫璟神清气爽地睁开了眼睛,刚想要唤人进来伺候,指尖却忽然碰到了一只凉得发冷的手,像是生了病。 他紧忙低头看去—— 一张毫无防备的慵懒睡颜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视线。 难道,整整一晚……都是这样睡的? 趴在床榻边的人由于歪扭的睡姿,分明没有休息好,眼下一片算不得轻淡的青黑,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更是尤为明显。 卫璟强忍住去碰碰那鸦羽长睫的冲动,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熟睡之人的嫣红唇瓣上。 良久,卫璟才惊觉自己在做什么,紧忙看向了别处。 许是因为夜里着了凉发了热,卫楚终于在迷蒙间勉强清醒了过来,还没睁开眼睛,就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 颇为狼狈地吸了吸鼻子后,他支起手臂,神色茫然了一瞬,旋即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忙朝床榻上的卫璟看去。 只见卫璟已经穿戴整齐、梳洗完毕,正端坐在他身侧,表情虔诚地抚摸着小元宵的肚皮。 看上去着实有些可爱。 “世子是何时起的?” 卫楚不禁心惊于自己的警惕心会变得如此差劲,身上被人披了件大氅竟也毫无反应,硬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睁眼。 “今日醒得早些,”卫璟转过头,朝着卫楚的方向抱歉地笑了笑,“我手上没力气,不能将你抱到榻上,只得委屈你盖着衣裳在这里睡了。” 卫璟并未说起昨晚的事,想来要么是对自己的梦呓毫不知情,要么便是刻意闭口不提。 但无论哪种,卫楚都不会主动提及。 狗崽子叼住卫璟的指尖不住地吮吸着,哼哼唧唧的声音让卫楚也弯了弯嘴角,“小元宵倒是和世子格外亲近。” 卫璟笑着应道:“自是阿慈将它们教得好,性格才如此温驯。” 卫楚低头叠着卫璟披在他身上的大氅,闻言,手上的动作越发地有些不听使唤,连带着脑袋也晕沉了起来。 “今日父亲回来,晚膳要去聚荷厅用。”卫璟说道。 他知道卫楚容易紧张,因此想着早些说出来,也好让人有个心理准备。 卫楚关好柜门,回头应了句“好”。 聚荷厅。 相较于前段日子浮阳长公主亲自带人点燃的院中篝火的轻松愉悦,此时厅内的氛围便显得格外庄重。 镇南侯杨赫虽已年过半百,但气势犹存,不怒自威。 他淡淡环视了一周,视线落在卫璟的身上:“阿璟,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席间一众人等听见他的声线,皆不由自主地降低了交谈的音量。 卫璟听见了姑父对自己的关怀,也不急于回应,而是缓缓垂手,慢吞吞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朝着声音的来处朗声道:“劳烦父亲挂念,孩儿的身体已然好了不少。” 这颇具中气的声音让浮阳长公主欣慰地点了点头,又侧身同杨赫低声说道:“阿璟的身子有如此迅速的好转,少不了我们阿慈的功劳。” 听浮阳长公主说完,杨赫抬眼便朝卫璟身侧的人看了过去。 他那一向心高气傲的小女儿,此时正紧贴着新嫁进来的世子妃问这问那,眼神中满是对面前人的崇敬艳羡。 “瞧这两个孩子,感情真好,”杨赫十分宠爱自己的小女儿,见她高兴,便也心情大好,只不过接下来话锋陡然一转,看向安静地吃着饭的卫璟,问浮阳长公主道,“可我怎么觉着,阿璟与世子妃之间并不像你同我讲的那般亲近恩爱?” 这话一出,厅堂里的笑闹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卫璟握着茶杯的手指倏地一顿,眸色晦暗。 然而昏沉间,头疼欲裂的卫楚也完全没有忽略镇南侯的话,甚至是他脸上任何一刻的表情。 死士营中每年举行的两场角逐,为的就是挑选出武力高强且心思敏捷的死士来作为影卫营中的更迭替补。 卫楚能在刚满十八的年龄便得以脱颖而出,靠的就是自身超乎寻常之人的优越能力。 几乎是在杨赫心中产生质疑、刚要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卫楚就已经动作自然地扶住矮桌,晃悠着站起身来,借着自己头晕目眩的由头,顺势朝卫璟的怀中栽倒了过去。 期间也并未忘记控制砸在卫璟身上的力道,既要达到目的,又要避免伤人。 衣袂翻飞间,卫璟将自己的世子妃稳稳抱在怀中,还没等他主动询问卫楚发生了何事时,便听见怀中人惬意地舒了口气,全然一副被盛宠着的娇妻模样: “相公,头晕得厉害……要揉……” 第13章 Chapter 13 卫楚的身上萦绕着冷冽霜雪的清甜气息,倒进卫璟怀中的瞬间,让他措手不及地晃了神。 不过卫璟很快便反应过来,卫楚这是在替他解围,于是收了收手上的力道,尽量让人躺得舒适些,然后抬手轻轻覆在卫楚的太阳穴上按揉,关切道:“还难受?” 卫楚本就有些发热,听见卫璟这样问,顺着他的话势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朦胧的哑意,“嗯……难受得厉害,手上再用力一点。” 卫璟的耳根倏地一红。 这……这算是什么说法啊。 担心被人看出他并不习惯于卫楚对他撒娇,卫璟紧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揽住卫楚的腰身,随即对主座上的二人说道:“父亲、母亲,实在抱歉,阿慈身子不舒服,孩儿得先带她回去了。” 然而,还没等浮阳长公主开口,席间便有人不高兴了,连带着语气都有些阴阳怪气:“倒是世子爷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浮阳长公主就近拧了一把说话之人的手臂,美目凌厉:“安达,你怎么能这样讲?” 卫楚虽有昏沉,但意识还算清醒,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同卫璟说话,他立时蹙起了眉心。 意识到在这种场合上不能动手,只能选择其他的方式来为卫璟做些什么。 至此,卫楚不禁轻笑了一声,懒洋洋地从卫璟的怀里探出头来,墨瞳微眯,朝那人望了过去:“若是三哥不高兴,那我与世子不走便是。” 席间人的视线纷纷落在了卫楚正注视着的人身上。 那是镇南侯杨赫最为娇惯的小儿子,杨安达。 平日里无论是东西还是人,无论是在府内还是府外,但凡有他看中的,最后都会被他想方设法地惦记到手中。 可唯独除了一件事,那就是被卫璟所占据的世子之位。 卫璟的年龄要比杨安达小上两岁,身为府中的三少爷,他自然无法忍受这个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咽气的病秧子抢了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位置。 可母亲的偏爱却让他有苦说不出,平日里只能咬牙切齿地忍着怒气,今日好不容易在席间能够揪到卫璟的小辫子,可这替他开口的世子妃却着实不像个善茬儿。 身为纨绔子弟,杨安达将骄奢淫逸这几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脑子里除去吃喝玩乐之外,并无其他能让这位少爷在意的事情,故而他根本不明白忠勇侯府在世家子弟眼中的概念,只一心以为同为圣上亲封的侯府,自是谁也不比谁低贱。 “五弟妹,你说这话可就是折煞三哥了,身子不舒服就回去歇息吧,这府中又不是三哥我说了算……” 杨安达并未将卫璟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听见卫楚的声音,他也仍是吊儿郎当地笑着回望过去,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卫楚似是警告的视线。 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犹如刺破北境寂冷冬夜里的寒凉利刃,只一瞬,便恢复成方才同卫璟撒娇时的柔弱模样,弗如幻象。 可确实目睹了一切的真实经历仍是惊得杨安达当场说不出话来,他喉中一哽,后面的话直接被他咽回了肚子里,也霎时间记起了这位世子妃的爹所谓何人。 秉承着惹了祸便寻求父亲帮助的理念,杨安达无助地回头看向杨赫。 后者先是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却不动声色地摸了下杯沿,示意杨安达迂回一些,暂且向卫璟二人道歉。 杨安达心知听父亲的话总不会有错,更何况他现在被眼前这位五弟妹吓得腿直打哆嗦,再耍威风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浮阳长公主站起身,朝即将离席的两个孩子走了过去,轻轻碰了下卫楚的额头,无奈地替杨安达打圆场:“阿璟,让戏命送你和阿慈回去吧,今日早些歇息。” 卫璟自是乖顺地点头,从始至终都将杨安达当成令人作呕的秽物,连一字半句都未同他讲。 答应了浮阳长公主之后,卫璟直接转过身,在戏命的引路下,假意艰难地扶着卫楚离了聚荷厅。 镇南侯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难平。 卫楚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后,立刻就昏得不省人事,被不放心的卫璟命阿黛细心地喂他喝了药,之后又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直到沉沉睡去,阿黛才去卫璟的房中复了命。 “杨安达今日说了多少不敬的话,”卫璟脱下夜行衣,抖落身上的寒意,清亮的眼底是神采飞扬的少年意气,“我便断了他多少财路,够他心如刀绞小半年的了。” 戏命扯下脸上面具,好奇道:“不过半个时辰,你蹿到哪去了?” 卫璟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顺手甩在桌案上,“提前行使本世子身为未来侯府继承人的权力。” 戏命挑挑眉。 头一回听见有人将偷钱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 卫璟看得出他心中在编排自己什么,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我名为世子,他实为世子,该从我手下走的账目,都在这儿了。” 戏命见卫璟的表情有些阴沉,想是杨安达的钱款来源有大问题。 “杨安达伙同卫骁的小舅子,吴德。为高官私养娈童,命案重重。” 卫璟寒声道:“我真想将他们的肉一片一片地剐下去,以慰那些枉死的孤魂。” “定要是那种削铁如泥的砍刀。” 他话音刚落,卧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打开。 卫楚裹着厚重大氅,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 “世子您方才是在说要……砍刀?”卫楚的嗓子还哑着,听上去竟有几分雌雄莫辩的意味。 卫璟一怔。 不光是因为此刻的所听所见,更是因为他现在才明白戏命之前说的,世子妃轻功甚好这句话是何概念。 虽说是被卫楚突然进来的举动吓得怔住,但对卫璟来说,这一怔也只不过是抬眼间的工夫。 他眼底泛着的冷意尽数散去,朝卫楚出声的方向望去的时候,早已变成了素日里的温和情态,恰到好处的解释脱口而出: “阿慈,我是说糖糕。” “……那种很多枣泥的糖糕。” 卫楚讶异地“啊”了一声,心道自己定然是由于病况而听错了话,去坐榻上取了自己睡惯了的枕头后,便匆匆回了卧房。 如非必要,没有戏命陪在身边的卫璟鲜少被浮阳长公主允许离开卧房,但毕竟总有她照看不到的时候。 卫璟独自一人待在卧房内的藤条摇椅里,心不在焉地躺在上面前后晃荡着。 临近过年的天气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冷,正午的阳光温暖和煦,将树上还挂着的些许松动积雪推向地面,“啪嗒”一声,惊得树梢上的鸟雀霎时间四散飞远。 卫璟实在受不了这种憋闷,径自从藤椅上站起身,抓了件对他来说颇显多余的大氅披在身上作为病弱的伪装,然后打开卧房门走了出去。 一旦决定装成一个眼盲之人,便要时刻警惕,不能被人抓到了破绽。 “世子,您怎么出来啦?外面多冷呀。” 阿黛正蹲在地上堆着雪人,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她匆匆胡撸了一下身上的雪,紧忙站起身朝卫璟走来。 要说这镇南侯府中哪个院子的下人最好做,还得是这世子所在的清沐阁当属第一。 府中的一应供给都是可着世子爷先来的,而伺候他的下人们也被长公主殿下以“吃好喝好才能伺候好世子”为由,一切用度都比其他院里的规格高了不少。 偏生世子爷并不多事,好伺候得很,因此阿黛和院中其他下人们对卫璟的态度自是感激涕零,清闲的小日子也过得格外滋润。 卫璟清了清嗓子,面色不太自然:“世子妃呢?” 阿黛长长地“哦”了一声,笑着回答道:“世子妃在膳堂呢,我扶世子过去。” “……那,”卫璟故作矜持地点点头,“那好吧。” 被阿黛扶着,还没走到膳堂门口,卫璟便听到了卫楚颇为无奈的声音。 “你若是再扑到案子上来,当心我过会儿便不陪你玩丢树枝了。” 元宵也在? 卫璟挥了挥手,示意阿黛退下,他要自己进去。 阿黛了然地吐了吐舌头,转身一蹦一跳地回了内院。 卫璟刻意放轻脚步,让屋中人无法察觉到自己的到来,即便卫楚生疑,他也可以用元宵一直在吠叫来作为卫楚没听到他脚步声的理由。 “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卫璟轻轻推开。 清隽高挑的背影正垂首在灶台前忙碌着,听见动静,才飞快地回过头来。 见是卫璟进来,卫楚不禁有些紧张,“世子?您怎的起身了?外面寒气重,快回卧房歇着。” “你在做什么稀罕玩意?给元宵馋成了这样?”卫璟笑问。 卫楚也不管卫璟是否能看得见,径自朝他晃了晃手中那团和元宵的长相几乎如出一辙的糕点,笑吟吟地答道:“小狗糕。” “包了枣泥,”卫楚的鼻尖、脸颊上粘着面粉屑末,眼睛被水汽熏得微微泛红,“很多的那种。” 第14章 Chapter 14 霎时间,卫璟只觉得自己的脑中轰然作响。 为什么要做小狗糕? 难不成只因为自己昨晚那句不走心的话,以为他想吃,便大费周章地做了枣泥糖糕? 不对不对,应当不至于,他们二人才成婚几日,之前又没有什么感情基础,怎会愿意用实际行动来取悦对方。 可是那糖糕是小狗形状的哎。 与他短短数日的相处而已,难不成真的生出了情意? 毕竟那糖糕是小狗形状的啊。 卫璟垂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 定然是的。 因为那糖糕是小狗形状的呢。 那小狗糕精致得要命,一看便知费了不少心思在上面,若非真心实意,又怎会如此用心地做得漂亮可爱。 另外,人家做都做出来了,他无论如何都该表达一下谢意吧,否则难免不会显得他这个做相公的没人情味儿。 可……感谢的话,该怎样表达才能看上去够自然一些啊? “我……我能……”卫璟一时间无法从自家世子妃沉迷在自己身上的深切情意中脱身出来,说起话来便也有些结巴,“……摸一下吗?” 他这话没头没脑的,不禁让站在一旁的卫楚有些诧异:“……摸,什么?” 卫璟的脸更红了。 怎么会这样问,还,还能摸什么? 这个屋子里除了假狗,就剩地上那只真狗可以摸了。 趁卫楚回头看火势,卫璟视线缓缓下移,和元宵那双隐隐含着些敌意的黑眼睛对上后,便默不作声地转过了头。 他这几日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但凡自己与卫楚多说了几句话时,元宵的态度就会十分激昂亢奋,仿佛他在不讲道理地争夺着它理应得到的宠爱。 每当此时,卫璟都会报复性地多胡撸两把小狗崽儿的圆肚皮,以此来达成惹怒元宵的目的。 卫璟轻笑着说道:“自然是小狗糕。” 虽与卫楚靠得如此近,但卫璟却并未担心内力暴露的问题。 自从大婚那日发生了卫楚跳到他床上的意外后,卫璟便找戏命要了那种得以隐藏功力的药丸,只消一颗,就足以假意地将平稳的脉门打乱,无惧任何人的探查。 见卫璟竟然对小狗糕真的感兴趣,卫楚的心情顿时变得轻快了起来,心道自己没有白忙活,迅速应了一声,转身从案子上捧起一只模样最为可爱的,递到卫璟手中。 “世子,锅上正蒸着,这是刚捏好的。” 为了将眼盲之事贯彻到底,卫璟并未顺应肌肉记忆,低头去看手中的小狗糕,而是循着卫楚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摸向他的掌心。 没想到还没碰到小狗糕,便先触到了卫楚手上的薄薄绷带,眉心顿然一蹙。 这几日来,卫楚的伤口已然好了不少,但在浮阳长公主有些关怀过度的状态下,大有一副让卫楚缠着绷带过这个大年的架势。 卫楚始终紧张地注意着卫璟脸上的表情,担心他对小狗糕不满意,看他眉头微皱后,卫楚立刻有些无措地抓了抓系在身前的围裙,小声解释道: “……做得不是很好,世子还是不要摸了。” 虽然心知卫楚说的是别摸小狗糕,可在卫璟耳中,却听出了另一番晦涩的意思。 “世子?您不舒服?” 卫楚只不过低头掀了个锅盖,再抬头朝人看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卫璟的脸竟红得似是要滴血一般。 他忙从卫璟手中拿过小狗糕搁在案子上,单手挎在卫璟的臂弯里,温声哄道:“世子,我这就送您回去歇息。” 摇着尾巴看热闹的元宵见卫楚伸手去搂卫璟,立马开始上蹿下跳地争宠起来,口中“嘤嘤嘤”个不停。 “元宵听话,我先送世子回去,然后再陪你玩丢树枝。” “嘤嘤……” 元宵仍是不依不饶地用两只前爪扒住卫楚的裙子,似乎并不打算将自己的主人让给旁边那个脸红的傻子。 卫璟原想着坚持说自己无事,可被卫楚搂着的感觉竟意外的让人心情大好。 小世子罕见地起了贪念,任凭卫楚将他走走停停地扶回了卧房中。 “世子可有好些?”卫楚给他喂了点温水,见卫璟的脸色好转了不少,甚至有力气朝他笑着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我去膳堂将锅上蒸着的小狗糕拿来给世子尝尝可好?” 卫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点点头,像是中了蛊。 卫楚低头轻笑了一下,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卧房。 桌上热气腾腾的小狗糕被卫璟在一盏茶的工夫里就吃了三个,看得卫楚十分满足,眼中的笑意竟未曾消止过。 卫璟被他看得稍稍有些不自在,于是停下咀嚼的动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即对卫楚说道:“你也吃些。” 卫楚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仰头看着卫璟,墨色的瞳孔闪着微光:“很好吃吗?” 卫璟咽下口中的糕点,点点头,耳根发红,“和想象中一样好吃。” 听他这样说,卫楚终于笑了起来,颊边的绯红和卫璟如出一辙:“那就好,好吃就好。” 明日应当去街上再寻些新鲜样式儿的吃食,学会了之后,吊着花样儿地给他做,心情也会好些。 卫璟的心情若是明朗,想来忧思郁结的病情也会跟着好转许多。 卫楚默默在心里做了个有关于制作各种糖糕的计划。 吃饱喝足后,卫璟惬意地躺在了床榻上,眯着眼睛思考人生。 按照这几日来的习惯,卫楚今日该在另一间卧房里睡,因此如非意外,他们两个今日便不会再相见了。 想到这里,卫璟不禁有些莫名的烦躁。 “汪!汪汪……嘤嘤嘤……” 院子里传来元宵开心的吠叫声,想是卫楚正陪着它玩丢树枝。 卫璟侧耳细听着狗叫之外的声响,却没有听见卫楚十分明显的笑声。 不解之余,卫小世子便扑腾着从床上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卧房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 “元宵,小声些。”卫楚的声音低低的,似是将元宵引得越发远了些,一人一狗的动静越来越小,“过来这边玩。” 卫璟无奈地叹了口气。 太体贴了,以至于让人有些过意不去。 他何德何能啊。 人在聚精会神的时候,经常容易忽略一些身边的事情。 就譬如端着茶壶进来添水的阿黛。 面前的门被骤然打开,卫璟吓了一跳,险些直挺挺地栽倒出去,下意识地抓住了门环儿才不至于趴在地上。 “世子?您怎的在这里蹲着?” 阿黛给予卫璟的形容词稍显鬼祟,让原本就觉得没面子的卫璟越发无地自容。 “我……我哪有蹲着,我不过是要打开房门透透气而已……” 听到主卧房这边的动静,卫楚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来。 发现是卫璟出来了,他忙蹲下身子摸摸元宵的脑袋,“听话,我先过去看看世子,一会儿陪你玩。” 元宵这会儿玩得还算尽兴,于是吐着舌头,蹦蹦跳跳地跟着卫楚一同到了门口。 “世子?卧房里很闷是么?”卫楚一把搀住了已经开始伪装柔弱的卫璟,担忧之情溢于言表,“阿黛,去将世子的大氅取来。” “我……不闷了,我回去躺着了。” 卫璟能感觉到自己的耳尖因为卫楚的触碰而隐隐发烫,心跳也时不时地加速一阵儿,心生迷茫。 莫不是自己装病遭了报应,如今竟真的生了重病? 想来想去,倒是只有卫楚住在他卧房的那几天里面,身体的各个部位才能和寻常日子里一样地运作自如。 他当时到底是如何想的,怎的就会想方设法地将人弄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呢? 卫楚并未生过重病,自然也无法理解卫璟为何一会儿工夫就一个想法,见他想要回房,便索性依着他,将人扶回床上躺好:“世子好生歇着,我再去做些小狗糕来,留作晚膳后吃。” 卫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仍旧对自己心跳屡屡发生怪异的事感到十分费解。 心里揪着这个问题辗转反侧到晚膳前,卫璟终于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决定现下便去找姑母,让她命他的世子妃搬回来,权当是帮他治病。 抱着这样的想法,卫小世子自信非凡地踏上了去往恪静阁的路。 他在这镇南侯府中是何等说一不二的地位,只要轻轻同姑母说上一句,姑母定会让他夫妻二人重新团聚,免受分离之苦。 恪静阁。 “不行!” 燃着熏香的卧房里传来浮阳长公主的厉声呵斥,惊得院中树上的麻雀都纷纷四散飞走,“绝对不行!” 卫璟:“……” 浮阳长公主愠怒着敲了敲手边的桌子:“你还想不想要你那个肾了?” 稚秋在一旁掩着嘴笑。 “母亲,若是阿慈与我同住一屋,”卫璟趴在桌上,握着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语气央求,“我便可以随时都能吃到小狗糕了。” 卫璟拿定了姑母不会在吃食上让自己委屈,便想用这件事当做借口,让卫楚搬回主卧房。 言罢,浮阳长公主果然从手中忙着绣活儿上抬起头来。 卫璟志在必得地朝姑母所在的方向望去,“多谢母亲”四个字已经到了嘴边—— 浮阳长公主轻嗤一声:“想让阿慈搬回你的卧房里?” 怎么态度似乎不太对劲?卫璟心想。 浮阳长公主轻拧了一把卫璟的手臂,训斥道:“阿慈嫁过来是给你当仆人的不成?” 卫璟忙摇头:“自然不是。” 浮阳长公主冷笑:“我看你像小狗糕。” 卫璟:“……” 自从卫楚那日分析出自己的银子可能的去处后,他便给亡极写了字条,其中威逼恐吓的言辞足以让亡极连滚带爬地双手将十二两四钱银子原数奉还回狗窝之中。 卫楚拿回了钱,连带着整个人都自信了不少。 想着卫璟还在卧房中睡着,他便可以去街上逛逛,给他寻些有趣儿的东西回来玩玩。 临近过年,街上穿着喜庆红袄子的人甚多,个个都喜气洋洋的,光是瞧着就很让人觉得羡慕。 为了图个吉利喜庆,卫楚到成衣铺里给卫璟也买了件质地精良的新袍子,心满意足地裹在了小包袱里后,便奔向了下一个目的地。 卫楚捏着些散碎银子,站在糕点铺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木架上的精美糕点,最终在一众小吃中锁定了一个最为可爱的,问店老板道:“师傅,这点心叫什么名字?” 店家正低头忙着炸麻花,听见卫楚的询问声,忙里抽空地抬头瞥了眼装糕点的木架,旋即不耐烦地回答道:“猫饼。” 卫楚觉得新鲜,指了指那架子道:“给我称两斤。” “还有,可否将制作猫饼的模具卖我一个,贵一点也没有关系。”卫楚鲜少如此阔气,想起手心始终紧攥着的银子竟毫不心疼。 店家刚要骂他想要抢生意,然而刚一抬眼便看到了卫楚的脸,他愣了一下后,紧忙憨笑着点头,“……可,自然可以。” 卫楚的身前身后各背着两个小包袱,心情愉悦地满载而归。 念及天色已晚,他若是大摇大摆地从侯府正门回去,难免会被府中的人说三道四,保不准碰到极爱阴阳怪气的杨安达也说不定。 卫楚正坐在院墙上纠结着这个问题,耳中却突然听见了不远处的屋檐上传来两道窸窸窣窣的声响。 多年来形成的警惕心理让卫楚瞬间绷紧了神经,眯着眼睛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两个飞贼而已。 不过也算是好笑,竟将主意打到了镇南侯府来。 卫楚慢吞吞地从墙头上站起身来,给那两人露了视野。 那俩飞贼见是个身量高挑的大美人,眼中贪婪的光芒更甚。 “今日莫非是我们兄弟两人的人生转折点?” 卫楚小心翼翼地揣好做猫饼的模具,继而漫不经心地从腰后摸出寒光迸现的薄刃,另一手将捏着的食指和拇指稍稍打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格局打开些,或许是你们的人生骨折点也说不定呢。” 第15章 Chapter 15 见卫楚眼中并无怯意,相反地,竟隐约还透着点儿跃跃欲试的意味,为首的那个相对来说高大些的飞贼猥琐地笑道:“小娘子,这已是过了宵禁的时间,你出现在这里,莫非也是走梁的?” 卫楚已经有些时日没有活动筋骨了,此番见到自己送上门来的,不由觉得新奇,同时也生出了困扰。 是先打断左边那人的腿,还是先折了右边那人的胳膊呢。 卫楚视线缓缓下移。 他们两个其中一人手握的尖刀上还印着血迹,那未曾凝固的血液相比普通伤口流出来的血要更为殷红。 丧命在卫楚手下的亡魂不少,故而见到这种状况,卫楚也只需随意一瞥,便能轻易得出那血究竟是从脖颈处流出来的,还是不慎伤了胳膊大腿之类的地方才流了血的判断。 想来是盗了人家的财物不说,还杀人灭了口。 既如此,那便是彻底留不得了。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应当证实一下,以免真的杀了罪不至死的普通飞贼。 “如今走梁的也开始沾血了?” 卫楚低头整理了一下繁复的裙摆,引得那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根本顾不上回答问题。 良久,他们两个才争抢着对卫楚说道:“干咱们这行的,就得胆子大,没点儿成绩又如何让道上的兄弟们服气?” 得出了正确的结论,卫楚也就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他正要动手,忽然听见了院墙下方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男子声音。 “狗娘养的,敢赢老子的钱,瞧我明日不找人弄死他!” 卫楚觉得这声音听上去很是耳熟,便歪头凝神细听了一番,顺便抬手制止了对面两人正欲朝他走过来的动作。 那两个飞贼见这姑娘倒当真是不怕人,于是又惊又喜地对了下眼神,心想着定要将人搞到手里好好供养起来留作赏玩,自是不知他们二人即将连封遗书都留不下地殒命于此。 “少爷,咱们这个时辰才回来,不会被侯爷和夫人抓个正着吧?” 说话的另一个男子声音尖细,倒比骂人的那个让卫楚好辨识些,是聚荷厅那日,始终待在杨安达身边的小厮。 “别提了,每每想起这事我便气得头疼。” 杨安达的声音越来越近,想是已经走到了府墙下方,很快便要转过这个弯儿,走到侯府正门了。 “少爷怎的头疼了?可要小人去叫府医在合阳阁中提早候着?” “不用!我头疼还不是因为那个死病秧子,废物!怎的一点都不明白我的意思!” 杨安达顺手就给了身边人一耳刮子,勉强算是泄了愤。 “少爷息怒,息怒,”小厮讪讪地赔着笑,“莫要气坏了身子,叫长公主殿下担心了不是?” “母亲这个时候定然在为他的事情忙活,何曾在意过我是否晚归,是否康健!”杨安达哼笑一声,“得亏太子殿下去年寻了个机会替我对他下手,可遗憾的是,竟然没弄死他,不过好在断了他的一条腿……” 卫楚的拳头倏地攥紧,指节发出耸人的弹响声。 杨安达颇为得意的话锋陡然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紧接着咬牙切齿地恨恨道,“我那时本以为他这辈子彻底是废了,可谁成想这个病秧子,这个病秧子他娘的竟然站起来了,真是气煞我也。” 卫楚闭了闭眼睛,总算按下了心底急遽迸现的杀意,缓缓抬头,朝对面那两个盗贼看去。 镇南侯府厚重威严的大门前,即将换岗的府兵们正等着下一批的兄弟前来接班,突然听见屋檐上方传来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烈摩擦声,随后,两个被牢牢捆在一起的男子便从漆黑烫金的门楣上掉了下来。 与此同时,杨安达正一脚迈上了侯府门前的夯实台阶,两人摔下来的方向刚好不偏不倚地朝在他的正上方——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杨安达来不及反应便被砸了个结结实实,险些一口大气没喘过来,直接就去了。 “啊——我的腿!我的腿!你们都眼瞎吗?还不来扶本少爷!家福!家福!”杨安达声嘶力竭地吼道。 府兵们一股脑儿地朝地上摔得半死不活的贼匪奔去,却听见了趴在地下的杨安达的叫骂声,纷纷惊异道:“三少爷?!” 小厮家福早在那俩人砸下来的瞬间便蹿到了一边,此时见到府兵们过来,心中也就没那么怕了,这才大惊小怪地朝杨安达跑过去,声嘶力竭地哭叫起来:“少爷!少爷啊!你们快将这两个东西搬开啊!少爷若是伤了,你们就等着侯爷和夫人弄死你们吧!” 府兵们原本就对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三少爷十分鄙夷,此番见他身边的区区一个小厮就胆敢恐吓他们,竟不约而同地都没去管那躺在地上的杨安达。 “你们做什么呢?!为何还不……啊——我的腿,为何还不将本少爷扶起来?!”杨安达厉声哭道。 “三少爷有所不知,被重物砸在身体上后,不可立刻起身,要寻大夫来查看一番骨头是否有损,才能再做决定,”一个看上去像是个管事的府兵微微颔首,朝被台阶硌得脸色发青的杨安达抱了抱拳,算作是抱歉,“为了不让三少爷再次受到伤害,只得委屈您在这儿躺到大夫来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在理,饶是极爱张口就骂的杨安达也挑不出毛病来,毕竟他现在腿疼得厉害,确实不想让自己再受一次伤。 得以转移注意力的府兵迅速从其中一个贼匪的身上搜出了一对儿玉白龙纹杯。 虽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得到的御赐宝贝,但单凭直觉来判断,便知这稀罕玩意儿是决计不会属于这两个猥琐贼匪的。 对于胆敢偷盗御赐之物的贼人自是无需手软,府兵可不管他俩的胳膊腿儿折了没有,上去就是一个表忠心的飞踹:“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到我们镇南侯府来了?!” 卫楚回到卧房的时候,卫璟已经装模作样地睡下了,他只等院里的人都睡熟了,再偷偷摸摸地离开清沐阁,趁着月黑风高潜入那私养娈童给朝中高官的吴德府中去。 通过杨安达账本上的记录得知,吴德将会在年后从涪州城弄来一批未经人事的孩子,藏在府中好生教习后,便打算让他们去伺候京中痴迷此道的王公贵族,以此来达成巨额的收益。 因此卫璟便想着要在年前去吴德府中将证据收集齐全,然后再在大年三十、除夕当晚,送给吴德及宫城中那位太子殿下一份厚礼。 一份足以让他在最重视的父皇面前狠狠栽一跟头的厚礼。 毕竟区区一个吴德,还不足以有能力支撑住如此庞大的人脉关系,他背后的那位太子殿下,才是这龌龊勾当中最大的获利者。 在太子卫骁的精心计划下,吴德得到数之不尽的滚滚钱财,而他得到要挟控制大臣的重要把柄。 卫楚动作轻缓地打开门,见卧房中的人似乎已经睡下了,便转身想要离开。 突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外头寒气逼人,连带着卫楚的身上都被冷意侵袭得透彻,房门开合间,凉冷的空气也趁机一起钻了进来。 卫楚背着小包袱走了两步,忽而担心头上珠翠的碰撞声会吵醒卫璟,便抬手攥着步摇,小心翼翼地朝床榻边上行进。 早在卫楚进了卧房时,卫璟就已睁开了眼睛。 床榻前垂坠着单薄的床幔,卫楚逆着光,看不清床榻上的人沉睡与否,却刚好可以被卫璟将他的样貌看得一清二楚。 月色透过檀木窗棂,清晖落在卫楚莹润苍白的脸上,肌映流辉,恍若谪仙。 卫璟迅速从下意识的呆滞中回过神来。 算着日子,今日卫楚该是在隔壁卧房睡才对,怎的会在这个时候来他的卧房? 不过世子妃一向稳重,定是自己记错了。卫璟心道。 思虑间,卫楚已站定在了床榻边上。 卫璟急忙阖上眼睛继续装睡,默默观察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瞧着世子妃今日的状态,倒不像是平日里落落大方的模样,行为做派仿佛很……扭捏? 卫璟微微眯起眼睛,从睫毛的缝隙中再次偷瞥了一眼卫楚的脸。 容色姝丽的世子妃时不时地轻咬一下嘴唇,似乎是在心中做着什么令自己感到为难的决定。 伫立了良久,就连躺得无聊的卫璟也不禁有些好奇起来卫楚的目的。 就在卫璟决定想要稍微动动腿、以此来打断卫楚的沉思时,床边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卫璟再次警惕起来,尽可能地让呼吸放缓一些,不让卫楚发现他已经清醒。 因为世子妃此番的动作,居然有几分来者不善的意味。 只见站在他床榻边的人缓缓俯身的同时—— 竟伸出手朝他的脖颈掐了过来。 卫璟心头一凛,震惊之余,抬手便钳住了卫楚的手腕,寒声道:“你想做什么。” 第16章 Chapter 16 可握上那只细瘦手腕后, 卫璟顿时忘记了卫楚方才的可疑行为,只感觉得到被他碰触的皮肤所透出的寒冽温度。 冷得可怜。 “世子?您醒着?”卫楚似乎有些讶异, 整个人下意识地一僵,随即意图从卫璟的桎梏中抽出手腕。 想着自己毕竟是醒了,卫楚就算再想动手,应当也不会趁着人清醒、可以高声呼救的时候下手。 更何况,与日俱增的功力让卫璟如今已经能在戏命的手下走过三五十招,故而当面对不知内力是否在自己之上的卫楚时,卫璟还是存留了些许果敢无畏的心性的,甚至有信心在五招之内将人轻而易举地制服。 于是,卫璟迅速松开了掌心攥着的冰凉手腕, 清了清嗓子,状作无辜的模样,失神的眼睛望着卫楚的方向:“阿慈?是你?你今日怎的来了这里?” “我……”卫楚似是有些为难,不过被卫璟那双明亮无神的眼睛望着,他犹豫了一下, 还是红着脸说道:“世子……快过年了,我想着……给您打一串驱除邪祟的项链。” 这理由听着……实在是有些离谱。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卫璟定然不会相信这番说辞。 可是他的眼睛看得见,也看得清身前人的那双干净澄澈的眸子,里面藏着散碎星辉,盈盈水光。 那眼神不会骗人。 卫璟心头一动, 忍耐着压制不住的好奇心,缓声问道:“项链?” 被迫将一直偷偷藏着的心思说了出来, 卫楚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闻言, 他点点头, 用手在自己的颈前比划了一下, 温声道:“是砗磲,是佛教的驱邪之物,听他们说,长期戴着可以镇心安神,还能够护身健体。” 卫璟摩挲着指尖留下的寒凉余温,低垂着眸子听他讲。 “所以我本想着趁世子睡着的时候,偷偷丈量一下您的颈项,没想到……”他顿了顿,尴尬地抿抿嘴唇,视线落在自己被卫璟攥青了的手腕上,继续说道,“却惊扰了世子的清梦。” 卫璟呼吸微滞。 从未有人这般对待他。 卫楚还说了些什么,可卫璟溜了神,只隐约听到了“很贵”和“不够”,再想开口询问时,卫楚已经握紧了背上小包袱的带子,准备转身离开卫璟的卧房。 “阿慈……”卫璟匆匆伸手拉住卫楚的指尖,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半天,才恍然想起,他是想要将这只手捂得暖一些。 见到卫璟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卫楚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心跳如擂鼓般地急剧加速,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难不成……世子这个时候想要…… 可若是真的验明正身,知道他并非真正的达奚慈,卫璟岂不是会伤心欲绝,甚至病情也会被牵扯得更为严重? 想起达奚夫人说过的那句“若是知道达奚慈逃婚之事,他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的话,卫楚不由越发地心惊。 不行,绝对不能让卫璟在这个时候知道真相。 思虑过后,卫楚果断将手从卫璟的掌心里抽了出来,仓皇间竟连句话都没说,直接疾步走出了卧房。 “……”掌心空空的卫璟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无礼,他不便多说什么,只能烦躁地躺回到枕头上,气闷地盯着头顶的雕栏。 怎会如此? 卧房门被卫楚关上。 卫璟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这关门声与往日相比……颇显无情,定然是生气了。 生得对,谁叫他把持不住地去摸人家的手? 未免太唐突、太不要脸了。 即便他们二人已经成亲了,可毕竟还不算熟悉,何况,他作为受过太子少傅亲自教习的侯府世子,又怎可做出如此不礼貌的行径? 怎能因为终日待在清沐阁中便忘记了长久以来坚持的信条? 在人前时,不可自以为是,洋洋得意,普通却自信;不可贼眉鼠眼,鼠目寸光,无能且嚣张。 他一直都做得很好,并不会随意解读他人的感情。 可是……可是世子妃要为他做砗磲项链哎。 卫璟重重地叹了口气。 实在是……太爱他了些。 所以,将手抽回去,是因为害羞? 意识到这个严峻的事实后,卫璟本就极为微茫的睡意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他掀开被子,抱着软枕端坐在床榻上,苦思冥想着自己接下来应当如何规划,又该如何给卫楚以回应。 毕竟大仇未报,他实在难以挤出多余的精力去分给私人的情感。 长期以来,卫璟一直都不是个喜欢将内心情绪外露的人。 幼时失去的部分关于生母的记忆让他时刻都沉浸在深切的怀念之中,只能从戏命的口中得知当年一段又一段并不算得上完整的故事。 永朔元年的那个冬日,是沐皇后第一次为永朔帝诞下龙种的大喜之年。 得到嫡长子的喜悦令永朔帝不知该用何种方式庆祝,只能用大赦天下来昭告臣民,他对这个嫡长子的在意程度。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嫡长子定然会按部就班地成为当朝太子之时,守卫森严的中宫却在沐皇后离殿的工夫走了水。 沐皇后本就会武,她不顾自身安危和宫婢们的阻拦,执意地冲进了火场,将婴孩救出后,却发现那孩子已然是被烟熏得断了气。 幼子夭亡给沐皇后带来的绝望硬是平息了三年,才在永朔五年再次诞下了一名男婴。 永朔帝为了安抚沐皇后的心,特意给这孩子取名为璟,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恰恰也正是这个无异于在通告天下的“璟”字,再次给动荡的中宫带来了灭顶之灾。 时值京城晚秋,南境送来了王室的公主,意欲与强大的北瑜求和。 多了个纳税进贡的小小附属国家而已,永朔帝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坐拥无数美人的永朔帝眼中,已生两子的沐皇后自是无法与年轻貌美的异域公主作比较。 故而,自打那南境公主入了后宫,永朔帝便再也不曾在中宫渡过哪怕一个完整的夜晚,甚至连已经逝去的皇贵妃留下的皇三子都送到了被封为云贵妃的南境公主膝下抚养。 既为异族公主,北瑜皇族自当不会让她诞下卫氏的血脉。 与青梅竹马、恣意飞扬的沐皇后不同,起初的云贵妃极为听话,永朔帝吩咐什么便应下什么,完完全全地满足了男人的征服欲,受尽了恩宠。 可待在皇城中的人又岂会没有野心,渐渐地,云贵妃便不再甘心于做一个没有孩子、没有权势的宠妃,她想要得到权力,想要让自己的孩子坐在那个王位之上,俯首众生。 而那个时候,她也可以自然而然地成为这北瑜的主人。 抱着这个贪婪的想法,云贵妃开始了她的周密计划。 虽说永朔帝如今对她十分沉迷,可坐在凤位上的,始终都是那个碍眼的沐皇后,而最为致命的,是那个咿呀学语的嫡皇子。 毕竟就算弄死了沐皇后,只要那个嫡子活在世上一日,她便也永无出头之日。 恰逢此时,仗着本国公主在北瑜朝中受宠,便屡次放任大军越境烧杀掳掠北瑜百姓钱财性命的南境太子云惠阳,被赶至边关、毫不留情的忠勇侯达奚腾一剑斩于马下,自此,原本已经休战的两国终于再次兵戈相向。 但这次的下场却与上次不大相同,达奚腾完全不给南境求和的机会,一举灭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南境,使得云贵妃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永朔帝对忠勇侯先斩后奏的行为大为不满,却又碍于这朝中忠勇侯的拥趸实在太多,竟连他这个做帝王的都不好说什么,因此对云贵妃也怀着些内疚的情意,在素日里便越发地宠爱于她。 由于南境已然灭国,永朔帝便也不再担心云贵妃所生的孩子会与南境勾结、牟图北瑜,可当云贵妃真正被允许生子时,却被前来诊脉的太医诊出由于她平日里的吃食中始终有避子药的成分,如今已无法再受孕。 得知这件事的云贵妃只当是沐皇后猜到自己要害她的孩子,所以心生报复,多年来便一直命人在自己身边设计陷害,否则除了中宫皇后之外,还有谁敢生出这熊心豹子胆来对皇贵妃下药。 至此,云贵妃彻底对沐皇后结下了不可逆转的仇恨,加之灭国之痛让云贵妃变得越发阴狠毒辣,她开始疯狂地报复这后宫里降生的每一个孩子。 除去身边亲手养大的皇三子卫骁,仍在襁褓中的小皇子几乎没有活到周岁之外的。 只有卫璟。 只有那个生来便什么都有的卫璟,仍旧安然无恙地成长着。 云贵妃仿佛一条躲藏在阴冷角落里的毒蛇,猩红的信子不住地伸缩,想要弄死小皇子的心从未有过一刻的止歇。 沐皇后的地位也随着永朔帝的变心而岌岌可危。 云贵妃不能再受孕的事情,被她用了灭口的方式私自按下,另外寻了个愿意配合她的,以服用药物的形式来制造假孕的情况。 永朔帝自然十分高兴。 云贵妃见永朔帝甚是在意自己腹中并不存在的孩子,只觉得胜券在握,成竹在胸,立刻着手于执行自己的计划。 结局显而易见,云贵妃靠着永朔帝的独宠,以一己之力让沐皇后失去了天子对她的信任。 两个再相爱的人,也终究会有倦怠的那一天,而云贵妃刚好补足了永朔帝的这稍显疲惫的感情缺口。 沐皇后是个顶通透的性子,当云贵妃捂着肚子,满身血迹地躺倒在她脚边时,沐皇后便已经明白了这一切事情的始末。 她生来骄傲,从不会主动为自己申辩,也自认为无需申辩,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也笃定永朔帝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可沐皇后终究是错信了。 她到死都没能让曾经的挚爱之人相信她,弥留之际,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连路都走不稳的稚儿。 浮阳长公主便是那时将卫璟从宫中接了出来,毫不畏惧地抗衡着整个皇室与镇南侯府,硬是坚持着将卫璟立为镇南侯府的世子。 她独自一人抱着烧得昏厥的稚童,站在武成殿外,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失望:“皇兄,沐姐姐薨逝,于你而言,便算是彻底抹杀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今日过后,你再也没有嫡子阿璟了,祝皇兄和那贱人偕老百年,无子无孙。” 若说永朔帝没有后悔,自是绝无可能,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听凭着幼妹的怨怼,将愧疚与缅怀深藏在心。 而其中对卫璟的真实身份有所了解的人,更是被浮阳长公主送到了北瑜境内的各个城池,以重金与重罪的方式恩威并施,命他们永远不可再回京都。 那些细节,卫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但一个人死后,最大的得利者是谁,凶手便是谁。 该算在心中的账,卫璟自是一笔不少地都给他们记着,只等有朝一日,连同着他那个有眼无珠的昏庸父皇,一举掀翻,让他们永堕地狱。 月影偏移,将卫璟的忧闷吞进夜色,恍然间,他似乎瞧见了卫楚遗落在桌案上的小小包袱。 里面鼓囊囊的,似乎装着柔软的衣裳。 和他方才握住的那只手一样,虽然冷冰冰的,却仿佛覆在了他的心上,温暖潮湿。 更深露重,卫璟忍不住低头咳嗽了两声,正想着下地倒杯水喝,卧房门却突然被敲响,是卫楚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不放心的样子,“世子?” 卫璟顿住手上的动作:“阿慈?你还没睡下?” 确认卫璟真的没有歇下后,卫楚推门走了进来,虽明白卫璟看不见,但还是指了指桌案,“包袱忘了拿,实在抱歉,打扰世子休息了。” 两个包袱,只带走了一个回房。 “不妨事,我并无困意。”卫璟宽慰他道。 听到这句话后,卫楚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是该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还是留在这里陪世子闲聊几句? 犹豫间,卫璟那边已经开始同他讲话了。 “两个房间来回走的时候,要注意多穿些衣裳,莫要染了风寒。” 卫楚听话地点点头,力道还挺重。 可想起他眼睛看不见,又道:“嗯。” 卫璟半阖着眸子,半晌才叹道:“尤其今日……冷得厉害。” 卫楚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之前时常在外,蹲守在屋顶和树上的时候,虽觉得冷,但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因此照如今的这个天气,对卫楚来说实在算不得冷。 卫楚努力回想着自己执行任务期间,觉得天冷时的感受,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到桌案边拿起了那个软乎乎的小包袱,朝卫璟轻笑道:“世子,我有猫饼。” 卫璟正在靠着软枕沉思,闻言不禁愣了一下。 这是哪个州城的方言? 左思右想了一番后,卫璟仍旧感到疑惑不解:“……什么猫饼?” 卫楚忍不住晃了晃手中小猫形状的酥饼,轻笑着拉长了音解释给他听:“猫——饼。” 若是放在平时,卫楚是决计不会对卫璟这样笑的,只因为此时是夜里,在卫楚的意识里,黑夜才能够让他产生放松的情绪。 再加上卫璟今日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迷,故而卫楚便也硬着头皮想要寻个方法逗他开心。 卫璟无奈地笑笑,伸手接过。 说起来,他还真的有些饿了。 早在卫楚回来之前,他便已经趁着戏命帮他吸引了清沐阁周围影卫注意的间歇,独自一人潜行到了杨安达的书房内,再次翻了一遍他与吴德之间生意往来的信件。 因此晚膳的时间错过去了,饭菜也被假装成他的戏命给吃了。 此时已是亥时过半,为了他的身子,阿黛是决计不会再给他弄些吃食过来了。 而卫楚递给他的这个猫饼,恰恰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卫璟将猫饼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原想着饱腹就好,结果却意外地点点头,“嗯,好吃,不过同小狗糕相比还是要差了些。” 他自然知道猫饼是外面买的,而小狗糕才是卫楚亲手做出来的。 况且,小狗糕也确确实实要比猫饼的味道美好些。 和做糕点的人一样。 不知杨安茹是从哪里听说了卫楚会做糕点的事情,一大早便扯着卫楚要去恪静阁,声称让嫂嫂给母亲好好露一手。 不过卫楚一向没什么自信,因此在答应杨安茹的要求后,特意让她提前在清沐阁中的膳堂里尝了尝他今日做好的小狗糕,以及照着模具做出来的甜猫饼。 恪静阁。 杨安茹捧着卫楚递给她的小狗糕爱不释手地欣赏着,一口都舍不得吃,见到卫璟竟三口一只糕地吃了小半盘,顿时就不高兴了。 “五哥!那般可爱的小狗,你怎的忍心吃啊?!还吃得那么快!” 卫璟笑了一声,转过头来对杨安茹说道:“半夜的时候,小狗糕就会趴在你耳边说,多谢您啊女菩萨。” “母亲,您看五哥他欺负我!” 杨安茹作势便要去打卫璟,被浮阳长公主捏着脸颊扯到了身边,“离你五哥远点,莫要碰伤了他。” “是呢,每次都伤到五哥,”卫璟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逗姑母笑,“五哥的心真的好受伤。” “就是,以后可如何嫁人?又如何相夫教子,做一个贤妻良母?我若是其他人家的少爷,定然不会娶你这样的疯丫头。”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卫楚瞥了一眼那个窝在角落里的碍事鬼,视若无睹地移开了目光。 他们进来的时候,伤了腿的杨安达就已经躺在了恪静阁的厅堂里,见是卫璟,忙哼哼唧唧地吸引母亲的注意力,不让她去关心卫璟。 听见杨安达自视甚高的话,卫璟微微皱了皱眉。 他用帕子拭了嘴角,放回到桌面上后,冷声道:“谁说我们家安茹一定要嫁人的?” “她不嫁人谁养她?你吗?”杨安达不屑道。 言外之意是你自己都快要活不下去了,还想养个整天惹是生非的小姑娘? 自从腿断了之后,杨安达的脾气越发暴躁,任何让他产生不愉快情绪的事都会瞬间被放大无数倍,紧接着就像一锅刚烧开了就被泼出去的水一样,以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波及到身边的人。 偏偏卫璟最擅长的便是叫人将这滚烫的开水硬生生地由他自己喝回肚子里去。 卫璟淡笑道:“我不能吗?” 虽然心中极为厌恶卫璟,可生活中,杨安达却是鲜少与卫璟面对面地产生交锋的。 此时见他的气焰似乎隐隐显露着嚣张之态,杨安达不禁怒上心头,“你怎么跟三哥说话呢?” “哈哈。” 卫璟笑了一声,倒是把杨安达笑得莫名其妙起来。 “三哥为人直爽,正直善良,单刀直入,心直口快。” 卫璟上来就给杨安达一套目眩神迷的夸奖,惊得杨安达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傻愣愣地听着,等卫璟把话说完。 “想来是个颇为洒脱率真的直肠子。”明晃晃的、不加掩饰的赞美。 即便杨安达再讨厌他,再希望他早日咽气,面对众人,他还是会尽量装成一名心胸宽广的大度兄长,以此来博取父亲母亲的喜爱。 更何况,瞧着今日这架势,卫璟似乎……是在真心实意地夸他? 难不成是想通了,知道自己的身体时日无多,愿意将世子之位让出来了? 杨安达浅浅期待了起来,甚至还面带笑意地附和了卫璟两句,“是是是……” “可这直肠子……”卫璟话锋陡然一转,手指攥握成拳抵在口鼻前,似是在憋笑,“也不能通向脑子吧?” 杨安达面色骤变:“卫璟!你,你……”口中的“他娘的”被他咽了回去,“欺人太甚!” “三哥的脑袋除了让整个人看上去高了那么一点之外,”卫璟摇摇头,一副冥思苦想状,“……似乎还真的想不出来有什么别的用处。” “你还有心思说我?”杨安达无力反驳他,只能从已知条件上入手,“你的眼睛怕是永远也……” “安达!你在说什么!” 听到这里,浮阳长公主怒斥一声,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她对杨赫亲手教出来的这个三儿子极其失望,此番见他竟口无遮拦地诅咒自己的兄弟,不禁又惊又怒。 卫璟不愿让姑母心里难受,主动闭口不言,转身安静地喝茶。 杨安达见卫璟不再言语,同时又被母亲训斥了一通,心里憋着一口怒气没地方释放,正巧看见卫楚蹲在厅堂门前喂狗。 他瞅了眼闷头进食的元宵,立马冷嘲热讽道,“真是可笑,也不知五弟妹对自己的父母是否也是这般好?” 卫楚连头都没抬,直接忽略了他的话。 “竟给狗吃……我看看这是吃的什么,”他按着伤腿,探身看了过去,立刻大惊小怪地叫道,“哟,鸡肝儿,母亲!五弟妹竟给狗吃鸡肝儿!这般好的东西竟然给狗吃,怕是外面的百姓也无法都吃得如此好吧?” 杨安达虽然是这样说,但若是真的给他鸡肝吃,他不大发雷霆都已经是善待身边的小厮了,哪还可能正脸儿瞧那鸡肝一眼。 “不愧是忠勇侯府的千金小姐,就连喂狗都喂如此金贵的东西。如今这世道啊,狗都活得比我这个做少爷的强,还能吃鸡肝儿,当真是羡慕死我了。” 卫楚起初并没有想要搭理这废物东西,可见他越发地不知收敛,便淡淡地回了句:“三哥若是羡慕,便去元宵后面排队吧。” 杨安达:“……” 第17章 Chapter 17 听见卫楚如此有损他颜面的回答, 杨安达顿时暴跳如雷,作势便要将手中的茶杯砸向他。 卫楚仍旧低着头摸元宵的脑袋, 佯装没有发现杨安达朝他丢过来的茶杯,指尖却捻了颗细小的石子,以迅雷之势弹向了杨安达本就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膝弯。 速度快到连廊下的戏命都只是堪堪能察觉到。 杨安达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正正当当地跪在了卫楚的正前方,手中热茶不偏不倚,一滴不漏地尽数泼在了他自己的脑袋上。 早在杨安达举起茶杯想要对世子妃动手时,浮阳长公主便已经出言高声呵斥着让他住手。 情势遽然反转之后,她急急看向了匆匆抱着狗站起身的卫楚。 卫楚似乎是被杨安达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到了一般, 拢着元宵便朝卫璟的身侧凑去,全然一副受不得惊吓的柔弱模样,但好在毫发无伤。 浮阳长公主这才放下了心,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杨安达。 这边满脸茶叶的杨安达根本来不及觉得丢脸,两只跪在地上的膝盖所传来的痛意让他当即抱住受伤的腿, 凄惨地嚎叫起来:“啊!我的腿!母亲!我的腿好疼!” 虽说对杨安达的劣性十分不满,可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浮阳长公主终究还是无奈地起身离开了座位,走到不争气的三儿子身边,蹲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况。 论内力武功,卫璟不比戏命, 但他胜在离卫楚近,自然可以发现他微不可查的动作, 心惊于自己这个世子妃的高深内力之余, 卫璟不禁为杨安达自取其辱的行为感到好笑。 他努力压下笑意, 做出懵怔的表情, 茫然道:“……发生了何事?” 屋中和廊下的下人们原本便已经憋不住了,听到世子爷此时的询问声,纷纷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事情重新为他叙述一遍,以此来缓解即将冲出喉咙的大笑,可却被六小姐先一步打断。 “我来说我来说!我来告诉五哥!” 杨安茹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便是看到这个心地恶毒的三哥出丑,看杨安达痛苦万分地趴在厅堂中的样子,她立刻喜笑颜开地给卫璟讲解当前的局势,顺带替杨安达按下了他意图泼世子妃热茶的混账事:“三哥摔了,活像一只被拴住了腿的大鹅,在地上扑腾着呢,哈哈哈,笑死我了。” 卫璟目的达成,闻言担忧地对杨安达说道:“三哥怎会如此不小心,需得快些寻府医过来瞧瞧。” 说完,他又皱了皱眉,“周府医今日回家替我取药了,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回来替三哥看诊,要不……让戏命来吧,他也略懂些医术。” 浮阳长公主自是对戏命的能力无比信任,听到卫璟的建议后,也不顾杨安达的挣扎,直接开口唤戏命道:“戏命,来帮安达诊治一下吧。” 戏命沉沉地应了一声“是”,旋即迈着步子朝地上的杨安达走来,缓声道:“不知三少爷的腿骨是否因为摔倒而再次断裂,所以诊视时可能会有些疼,还望三少爷要尽力忍耐些。” “别动我!我警告你!走开啊!”杨安达骤然惊恐地尖叫了起来,两条手臂撑在地面上,努力拖行着自己的身子,似是想要爬出这间让他倒霉透顶的屋子。 戏命哪里容得他离开,单手扯住杨安达未曾伤到的那条腿,轻松地将人拖拽了回来,使命感极强地安慰道:“三少爷,我会尽量小心一些的。” “走开啊!”面对眼前这个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整个镇南侯府、甚至是整个北瑜的最强战力,杨安达自然不敢作死地对他说“滚”,不过他狰狞的表情却透出了他无法言喻的绝望。 浮阳长公主明白戏命会因为卫璟的原因,多少会让杨安达吃些苦头,不过对于这个不懂事的三儿子来说,吃些苦头,反倒对他有好处。 于是便没有对戏命多加叮嘱,反倒施施然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喝起了茶。 杨安茹对三哥的哭叫声作为节目表示十分满意,她笑眯眯地吃着五嫂做的小狗糕,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趣儿的事,拉住卫楚的手指问道,“五嫂嫂,我想问你个问题。” 卫楚被她拉着,也不反抗,只用另一只手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桌上的茶杯,回应她道:“嗯?问吧。” “五哥哥平日里欺负你吗?”杨安茹眨巴着一双雪亮的眼睛,其中满是好奇,补了句,“我是说在床上的时候。” 卫楚当场被茶呛得咳嗽了起来,一时间茫然四顾,不知该朝哪里看去才能缓解此时的尴尬,更别提去与同样被震惊到的卫璟对视。 浮阳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宠爱之余,甚至不想让她嫁做人妇,一辈子都留在侯府里被娇惯着,因此杨安茹自然不明白很多同龄女孩子该清楚的事情,心里想着什么,便也就不知分寸地问了出来。 她这话一出口,就连浮阳长公主的脸色都变得不自然了起来,忙去捂她的嘴,“安茹,胡说什么你?” 杨安茹扒开母亲的手,不解地问道:“岚岚写信给我时,说她哥哥经常欺负她嫂嫂,动辄打骂,有时候还会将人打晕过去,直接踹下床榻呢。” 说完,杨安茹警惕地看了一眼垂眸出神的卫璟,小声对卫楚说道:“五嫂嫂,按照五哥平日里打我的次数来看,他欺负你的可能性真的很大,你千万要小心些。” 卫楚:“……好。” 被戏命毫不客气地接好了骨头后,痛感越发剧烈的杨安达愤恨地被人抬回到了自己的合阳阁中,还没等在榻上躺好,一群莺莺燕燕便蜂拥着扑了上来。 空气里霎时间被脂粉的气息填满,香气四溢。 “三少爷,您怎的才回来?想死奴家了。” “您为何被恪静阁的人抬回来了,今日不是明明已经大好了吗?” “奴家给您捏捏吧三少爷,真是心疼死奴家了。” ………… 杨安达虽无正妻,可养在院中的娇媚侍妾却不少。 见杨安达被人抬了回来,正虚弱地躺在榻上,她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争宠的机会,为了抢夺杨安达身侧的位置,竟险些没打起来。 杨安达被她们烦得脑门青筋直跳,咆哮道:“都给我滚出去!” 在卫楚那里吃了亏,杨安达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总想着要报复回来。 窝在被子里咬牙切齿地想了半天,他终是憋出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可行的对策。 北瑜民风开放,并不会拘泥于男女不可随意见面的礼数,自然也不会将等级尊卑分得极其森严。 因此,当卫楚答应到杨安茹的院子,去同她一起吃酒赏梅时,杨安达院中的侍妾们竟也闻讯赶了过来,笑嘻嘻地挤进了院子里,声称来拜访六小姐。 杨安茹每次去合阳阁的时候,这些识时务的侍妾都对她拼命地讨好,也就导致杨安茹对她们的印象并不算差,至少比她对杨安达的印象要好上不少。 鉴于是杨安茹的院子,卫楚即便再不自在,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安静地靠在上座的椅子里,漫不经心地浅啜着杨安茹私藏的梅子酒。 今日是卫璟在年前的最后一次诊脉治疗,耗费的时间要稍微长一些。 府医诊视的期间,便是浮阳长公主都不能进去探视,更别提是才刚刚嫁入侯府中的世子妃。 无处可去却又担心卫璟的卫楚只能就势答应杨安茹的邀约,这样才能离府医的住处近些,也可更早地知悉卫璟的情况。 可事情并不如卫楚想的那般简单。 当杨安达听闻卫楚跟着杨安茹回到了她的院中,背着母亲偷偷吃酒时,心中便生出了报复卫楚的计策。 一个新婚的世子妃,若是醉酒时不慎倒在了某个府兵的怀中,并且恰好被众人瞧见的画面,对卫璟来说,该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杨安达几乎无法压制住心中的快意。 他这院中的侍妾别的方面不行,可唯独这喝酒的功夫,怕是连军中将士都无法轻易比得过,周旋一个柔柔弱弱的新晋世子妃,对她们来说无异于是易如反掌。 卫楚原本就没怎么碰过酒,此时被她们左一句“祝福世子的身子早日恢复康健”,右一句“祝世子与世子妃白头偕老”给灌得失去了判断的能力,逐渐地变成了有酒便接,举杯便喝的状态。 直到浮阳长公主从偶然经过院门的稚秋口中听说了消息,忙不迭地赶来,将那些侍妾尽数赶回了合阳阁,才阴差阳错地避免了杨安达的毒计继续实施。 想着卫楚既然喝醉了,卫璟应当也不会对他做什么,浮阳长公主便让稚秋和杨安茹的侍女将卫楚送回到了卫璟的卧房中。 一更刚过,服过药的卫璟照常从府医的院子里坐着肩舆离开。 眼睛还未完全恢复,推开卧房门后的神思恍惚间,卫璟并未觉察到卧房中存着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的床榻极大,不夸张地说,完全可以容留七八个人并排躺在上面,故而昏沉之余,卫璟也就直接躺倒在了柔软的被褥中。 可还没等卫璟舒服地呼出口气,想要阖眸休息一会儿时,一只修长纤瘦的手臂便猝不及防地搭在了他的腰侧—— 卫璟顿时怛然失色,正想借着黯然的月色朝身侧之人看过去,却听见了卫楚慵懒沙哑的声音: “嗯……你回来了。” 第18章 Chapter 18 被人毫无征兆地碰到腰际, 卫璟险些一口大气没喘上来。 手足无措间,卫璟甚至顾不上装瞎, 忙不迭地就从榻上蹿了起来,回头目瞪口呆地盯着床榻上醉眼朦胧的人瞧着:“阿慈,你……你,你怎的在这里?” 醉酒后的卫楚虽然傻了点,可手上的速度确实半点没落下。 他迅疾地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拽住了卫璟的腰带,顺势一扯—— 卫璟惊恐地抓住自己松垮的里衣,连连向后退去。 大半夜的,这是做什么? “嗯……你去哪里?过来点。” 喝醉了的卫楚不同于往日的内敛, 手中抓着那根布条便不肯轻易松手,甚至还颇为用力地朝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卫璟并未多做防备,踉跄着被卫楚扯了回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怎的喝了如此多的酒?” “诶?”卫楚听不进去他的话,反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 倏地从床榻上起身,跪得笔直,晶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卫璟,“你的眼睛能看见?” 卫璟手上动作一顿,蹙眉看向卫楚,心惊于自己方才竟忘记了掩饰。 难不成是装醉? “你的腿……好了没?” 卫楚自然是真醉, 因此压根儿没发现卫璟犹疑的视线,只顾着打量身前人被覆在长袍下的双腿。 “好了, 不……” 卫璟并不意外自家世子妃知晓他的腿曾经断过的事情, 毕竟忠勇侯府得到这个消息算不得什么难事, 只不过他尚未出口的话却在卫楚接下来的动作中戛然而止。 许是仍旧昏沉得厉害, 卫楚跪了一会儿便失了气力,懒洋洋地将脑袋抵在了卫璟的身前。 卫璟呼吸微滞,难以置信地低下头,“……你……你这是做什么?” “难受。” 卫楚低哼一声,“我不喜欢喝酒。” 卫璟鲜少见到卫楚露出这副模样,不禁觉得他有些可爱,忍不住想要逗弄两句,“那你还喝那么多?” “她们……都好能喝,”卫楚顶在漆黑如墨的发丝被蹭得凌乱,他的脖子是软的,难以坐直身子,只能用额头,她说祝世子的身子早日恢复康健……” 卫璟哪有空听面前的人在说什么,早已被他的动作惊得耳中轰鸣,心脏狂跳起来。 卫楚自是浑然不觉,仍自伸手比划着瑶瑶劝酒时的画面。 他十分艰难地梗直了发软的脖子,抬高胳膊模仿起那瑶瑶,努力地扭了一下腰肢,朝卫璟抛个生硬的媚眼儿,“世子妃~您多喝一杯,世子的病便会早好一日,来,让我们一齐为世子祈福~” 卫璟眼神微冷。 若无杨安达的允准授意,他那帮侍妾哪里会有这种胆量。 卫楚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苦恼烦闷地叹了口气,拍拍卫璟的腿,表情和长公主殿下为卫璟忧心时的模样一般无二,“你说,我怎可能不喝呢?万一呢?万一真的就灵验了呢?” “不会灵验的。” “胡说!会灵验的!”卫楚不爱听这些晦气话,借着卫璟朝他凑过来的工夫,扬手便是一巴掌。 好在他由于喝得手脚发软,打人便也没什么力气,因此卫璟的脸只是单纯地有些发麻,痛感倒是不甚明显。 “好好好,会灵验的。”卫璟只能好言哄着,不让那人再次达成行凶的目的。 他捂着脸,脑中隐约回忆起了某些似曾相识的画面,没想到刚抓到一丝踪迹,就被卫楚再次袭来的一耳光打得片甲不留。 卫楚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大,发间的簪子也跟着滑落在了被子上,被卫璟捡起来,含笑着插回了发髻间。 卧房里没有点灯,唯有莹白的月色透过窗牗落在卫楚的脸上,平日里干净到有些苍白的面色在酒意的浸润下微微泛红,显得本就不大的年龄似是越发小了几岁。 卫楚目光呆滞地仰头望他,半晌,突然痴痴地笑了一声,“你长得可真好看,和……时候一样好看……” 后面还嘟哝了句什么,卫璟并没有听清。 但他没认真去细究,只觉得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将这醉酒的人处理好。 卫璟本想叫阿黛进来,可是夜色已深,阿黛这一醒,整个清沐阁院中的其他下人估计也要被吵醒。 阁中除去阿黛的其他下人们大多是男子,卫璟即便再不在意这个世子妃,也不会愿意被其他男子看到自己妻子醉酒时憨态可掬的模样。 更何况,他在意。 瞧着卫楚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不省人事的模样,卫璟还是不太放心地伸手在自家世子妃的眼前试探着晃动了几下,见卫楚的睫毛连颤都没颤,这才放心地转身绕到屏风后的沐浴间里去打盆热水。 卫楚的脸上未施粉黛,只用清水净脸便足矣,而卫璟用浸了温水的布巾给他擦脸也只是为了缓解醉意,让人尽可能地舒服一些。 指尖抚过的脸颊光润滑腻,阖眸安睡的卫楚并无感觉,可卫璟却仿佛被毒虫蛇蚁骤然咬到了一般,倏然蜷起指尖,蹭地一下朝后跳了好几步远。 “……” 卫璟对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感到十分无语,冷静了一会儿后,他再次大步上前,匆匆给卫楚将脸擦得干净,随即赌气般地一头躺到了靠近床榻边的被褥上。 半晌,才靠在枕上侧过了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已经睡沉了的人。 卫楚睡觉的姿势倒是规矩,板板正正地平躺在床榻上,两只手平放在被子外面的身体两侧。 似乎是被卫璟偷偷打量他的视线干扰到,卫楚闭着眼睛,笑吟吟地嘀咕了一句: “我喜欢这个梦。” 卫璟微怔,喉结轻微地滚了滚。 卫楚还在榻上睡着,卫璟躺在另一侧,却眨巴着眼睛迟迟难以入眠。 明日便是除夕了,整个侯府的人都要在聚荷厅用年夜饭,而卫楚喝得眼睛浮肿,恐怕到晚膳时都难以消除,难免不会被席间的侯府下人们看在眼里,放到平日里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杨安达此举虽不能给他们二人造成多大程度的伤害,但他所带来的恶心人的意味却属实足够分量。 这几日他在府中难以抽身,因此去吴德府上的任务便只能交给行动自如的戏命,想着过了这个年后,杨安达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卫璟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故而在天光大亮后,他让阿黛搀着他,亲自去清沐阁的库里挑了几件价值不菲的古董花瓶,趁着卫楚还没睡醒,便乘着肩舆去往了合阳阁。 杨安达的腿被戏命接过后,严重倒是没有严重,可好转却也谈不上,只能躺在榻上,任凭娇妾们寸步不离地贴身照顾着。 见到卫璟送来的这一件件昂贵精美的礼物,杨安达虽喜欢得不行,但还是板着张脸,哼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卫璟仍是大度地笑笑:“三哥倒也不必为了骂我,而伤敌一千自损一万。” 杨安达对这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极为不满,狠狠地瞪了一眼卫璟,却又想起他的眼睛看不见,不禁更加气愤,“瑶瑶,送客。” 倚在他身边的瑶瑶虽是一众侍妾中最为恃宠而骄的一个,但不是个傻子,她自然分得清卫璟和杨安达对这侯府来说的重要性,可还没等她硬着头皮开口,卫璟就已经自觉地抬手搭在了前来搀扶他的小厮臂上,正欲转身离开。 卫璟脚步一顿:“哦对了三哥,新年快乐。” “谁稀罕你的祝福?”杨安达吃着蜜桔,不屑地讥讽道,“被你祝福还能快乐得了?” “三哥稀不稀罕无所谓,主要是五弟担心……”卫璟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说晚了,怕是就没机会了。” 聚荷厅门前挂满了大红灯笼,竟是比往年还要更奢侈铺张许多,想是由于世子妃的到来,并没有人敢对此不加以重视。 浮阳长公主一贯与人亲近,每逢喜庆佳节,她都会让侯府的所有人都到聚荷厅里来,吃她亲手做的饭菜,也正是因为她的做法,整个镇南侯府才格外的团结一心,犹胜家人。 “来来来,吃饺子了,”浮阳长公主发完了红包,坐回主座,笑盈盈地吩咐道,“端上来吧。” 卫楚的座位紧挨着卫璟,脸上期待的表情自是被卫璟尽收眼底。 有了昨晚的相处经历,卫璟这整整一日都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同于往日了,看着卫楚的时候,总像是有种归属感。 浮阳长公主再次开口说道:“饺子里包了金叶子,象征着新年的好运,就看大家是否有福气吃到了。” 卫楚的眼睛顿时一亮。 见世子妃似乎对金叶子很感兴趣,卫璟憋着笑抄起了筷子,忍不住想要将在场所有人面前的盘子都端过来,挨个儿地找过去,把所有的金叶子尽数拿出来送给身边的贪财鬼。 卫璟喝了口茶,伸手随意地在自己手边的盘子里夹了个饺子—— 咔哧—— 筷子刺进面皮,发出了极其轻微的摩擦声。 显然是有硬物在里面。 卫璟微挑眉梢。 姑母当真是……太刻意了些。 “喏。”卫璟状作试探着摸索到了卫楚的手臂,将夹到的饺子示意性地推向他的碗中。 卫楚虽然很吃惊,但并未拒绝卫璟,握着手中小碗便接过了那只小巧可爱的饺子,低声向卫璟道了声谢。 卫璟并未动筷,只用余光默默瞄着卫楚接下来的动作。 只听“咯嘣”一声,卫楚整个人都坐直了,表情有些激动。 “我……我吃到了金叶子……”他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那双墨色眼瞳里满是努力压制着的欣喜,连带着被饺子汤的热意熏着的两颊和鼻尖都在微微发红。 想起饺子的来处,卫楚感激地看了卫璟一眼,旋即飞快地凑过来,小声跟他说了句:“多谢世子。” 暖厅里蒸腾着袅袅雾气,混合着卫楚靠近时身上传来的清冽气息,冷热交杂间,着实让卫璟有些难以平静。 不过卫小世子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闻言,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神色自若地去摸索着自己的茶杯,连个偏头的动作都没有。 卫楚仍旧侧着头看他,眸中闪着细碎的光亮,弗如夜空繁星。 卫璟从容镇定,自认为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杨安茹大惊小怪地指着他叫了起来: “母亲!五哥哥发病了,他的手抖得茶水都洒出来了!” 第19章 Chapter 19 杨安茹这话一出口, 整个聚荷厅的气氛都变得紧张了起来。 卫璟当即便想否认她的话,然而却被众人的反应震惊到。 方才席间还明争暗斗抢饺子的下人们纷纷放下筷子, 撸着袖子做出了蓄势待发之状,似乎随时准备奔向上座,将病弱昏倒的世子抢至手中,然后在第一时间送回到清沐阁的主卧房里休养生息。 府医司空大夫更是直接从自己面前的独桌上翻了过来,忙不迭地往世子所在的方向跑。 距离卫璟最近的卫楚匆匆咽下口中的半个饺子,撇了紧握着的筷子便欺身压过来。 他迅速而又准确地抱住卫璟的脑袋,不顾世子的微弱挣扎,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在桌边软垫上,口中吩咐聚过来的身边人道:“散开, 让外面的空气进来,世子才能呼吸得顺畅些。” “阿慈……我没……” 卫璟还再想说些什么,卫楚却将指尖按在了他的唇上,颇为强硬地制止他开口讲话。 短暂的冷冽温度稍纵即逝,卫璟只愣了个神的功夫, 便又被自己的世子妃一指戳在了哑穴上,当场失去发声的权利。 “还请世子莫要开口,保持体力。”卫楚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臂,转头看向朝他们跑来的司空大夫。 卫璟:“……” 浮阳长公主捏着手帕焦急地站在矮桌边垂眸看着,秀丽眉尖蹙得甚紧,眼中的担忧神色不减半分, 和那慢悠悠地从上座走来的镇南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杨安达自是乐得看卫璟的热闹,他只恨戏命在场碍事, 自己才不能高声欢呼。 关心兄长的杨安茹乖巧地跪坐在嫂嫂的身侧, 既不挡到卫璟呼吸新鲜空气, 又可以在第一时间看清楚卫璟的状况。 枕在自家世子妃腿上的感觉让卫璟意外地觉得心情大好, 故而连带着心跳都变得急促了许多。 “嘶……”司空大夫落在卫璟脉门上的手猛地一颤,旋即惊异地看向他。 要了命了,世子的心跳速度怎会如此迅速? 浮阳长公主被他这倒吸的一口凉气吓得抓紧了镇南侯的衣袖,“司空大夫……” 镇南侯不想让自家夫人因为卫璟的事情再多掉泪,便先一步问道:“阿璟的情况如何?” 卫璟担心大夫的话会直接影响到姑母的情绪,想说话却被点着穴,又不敢堂而皇之地冲开穴道,只能伸手覆住卫楚的指尖,示意他为自己解穴。 见他的脸色确实比方才好转了许多,卫楚便将手放在他的背后,不动声色地给卫璟解了穴道。 得以开口的卫璟紧忙对大夫解释,期间却并未松开抓着卫楚的手:“司空大夫……我没事……许是吃得急了些,实则并无……” “怎会无事?!”杨安茹只顾着关心自家五哥,全然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她指着卫璟桌上的茶杯,掷地有声地再次对浮阳长公主说道:“母亲!五哥哥要么便是发病了,要么……就是被投毒了!” 卫璟只想让卫楚也给她戳上那么一指头。 他自然分辩得出那茶杯里有没有毒,可他若是承认自己是因为给世子妃夹了个饺子就变成了这样,比席间突发疾病还让他觉得困窘难耐。 偏偏浮阳长公主又问卫楚道:“阿慈,你是何时发现阿璟的脸色不太对劲的?” “……大概是……”卫楚努力回想着,“世子给孩儿夹了个饺子的时候。” 卫璟当场便想要钻进地缝里去,尴尬地打断卫楚的话,对浮阳长公主说道:“母,母亲,那……许是我发病了吧,与饺子并无干系。” 杨安茹像是拼死也要将自家五哥的脸面丢到地上疯狂践踏,见状,她再度指着卫璟的耳根,仰头去叫司空大夫:“糟了!五哥哥的耳朵呈现酡红之势!想来病症定然不会简单!” 卫璟口中一句没来得及说出来的“你可闭嘴吧”,被姑母心有灵犀地预判到了,忍着怒气对将卫璟一步步推向尴尬境地的杨安茹道:“回你座位上去!” 言罢,浮阳长公主迅速换上了往日的和蔼模样,抬手示意卫楚将卫璟扶坐起来,又道:“大家继续用膳吧,莫要在这大年夜里太过拘束。” 再三向长公主殿下保证了世子的病情无碍后,司空大夫捻着胡子坐回到被侍女重新添了汤的席间,继续怡然自得地观赏着厅堂里彩衣翻飞的美姬起舞。 众人也纷纷回到了座位上,纵情享受着极为罕见的视觉盛宴。 突然,一阵颇为沉闷压抑的步履声自院外传来,起落间尽是兵戈相碰的响动。 卫璟自是听得清楚,不禁越发悠然地替卫楚在自己盘中寻找着剩余的金叶子,只等外面的京稽卫势不可挡地闯入厅堂之中。 “来者何人?” 镇南侯武艺高强,虽已年迈,却仍旧听得真切。 席间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眯起了眼睛朝门外冷冷地看了过去。 “镇南侯,京稽卫办案。” 镇南侯话音刚落,厅内众人便迎来了外面的回应。 “传圣上口谕,即刻带镇南侯府杨安达入宫觐见。” 但凡生活在京中的达官显贵,并无一人不知京稽卫存在的意义。 京稽卫一旦出动,前提必定是罪名早已坐实。 “浮阳……” 镇南侯自然是看不下去,可他也明白阻拦京稽卫执行任务的罪名,却并非是他整座镇南侯府所能承受得起的程度。 不过浮阳是圣上的至亲胞妹,无论到何时,他都会对浮阳的孩子网开一面。 身为人父,镇南侯此时对杨安达的紧张才算得上是真情流露。 他一共有四儿一女,除去杨安达之外的三个儿子天资愚钝,实在难成大器, 本想着在卫璟病重不治之后,他便有了正当的理由扶持杨安达成为侯府的世子。 可若是杨安达犯的这些罪行真的被圣上严肃处置,他们镇南侯府怕是就真的后继无人了。 见浮阳长公主并不吭声,镇南侯有些急了,他再次沉声提醒道,“浮阳。” 浮阳长公主看起来并不意外,异常平静地看着杨安达,问道:“你做了什么?” 她这般问,显然是已经知道了真相,只等着杨安达亲口说出来。 若是他还能有一丝良知,能够认下罪行,就算是被皇兄做成人彘,她这个做母亲的,也甘心情愿养他一辈子。 可浮阳长公主了解她这个儿子,咬定了他不会说出这难以启齿的罪行。 果然,杨安达吭哧了半天,也不敢对着侯府的一众人等说出事实。 毕竟私养娈童在北瑜是为人所不齿,为天所不容,人人得而诛之的重罪。 他不敢说。 并且他也不相信,多年来他早已形成的稳固模式,怎的就会连个征兆也没有地,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浮阳长公主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安达,就当我十月怀胎生下你,是做下了天大的孽数吧。” “浮阳!那是我们的孩子!”镇南侯的声音里已有了颤音。 “母亲!母亲,我没有!我冤枉!母亲救我!母亲帮我向陛下求求情!” 杨安达早就吓成了一滩烂泥,被京稽卫扣紧了肩膀一路拖着走,只能惊恐地回头朝浮阳长公主不停地哭嚎,“母亲,舅舅不会杀我的对不对?母亲救救我!” 声嘶力竭的叫喊渐行渐远,镇南侯倏然瘫坐在地上,似乎瞬间就苍老了十岁。 卫璟将喝空的茶杯倒扣在矮桌上,唇角扬起一抹微不可查的淡然笑意。 新年后的白日越发的长。 酉时过半,余晖微茫。 卫楚正趴在榻上逗弄着近日不太活泛的中元宵,眼中笑意深深。 “嘤……嘤嘤嘤……” 中元宵的肚子吃得圆滚滚的,看上去竟有些赶超大元宵的体型的架势。 它懒得厉害,从不喜欢站起来走路,能爬则爬,能躺便躺,之前甚至一度让卫楚觉得它的腿是残疾的,验证之后才发现,原来只是单纯的懒而已。 “怎么了?吃饱了还不满意?” 卫楚轻轻戳了一下它软乎乎的耳朵,修长细瘦的手指在中元宵已经能睁开的眼前晃了晃,继而指向在地上疯跑的大元宵,“看你哥哥多勤快,不想下去同它一起玩吗?” “嘤~” 中元宵似是有些不满,哼唧着衔住了卫楚的指尖,仿佛是在制止他继续批评自己。 “你还真是机灵。” 卫楚低头亲了亲它饱满的圆额头,正欲待再捏捏它的小耳朵,神色却骤然一凛。 利刃刺破寂寥夜色,隐隐传来铿锵之音。 镇南侯府世子被刺杀原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只不过多年来影卫营的威名远扬,此时竟还能有人敢趁着夜黑风高之时前来刺杀,这一点才是让人觉得惊奇。 卫楚深知镇南侯府影卫的战力,但毕竟卫璟就在隔壁安睡,他做不到对这种状况袖手旁观。 更何况,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动手了。 清沐阁周遭埋伏的影卫已同来人缠斗起来。 身上繁复的衣裙碍事得厉害,卫楚只能尽量单手拢着裙摆,打开卧房门,翻身跃上了屋顶。 墨色眼瞳里映照着破空而来的锋利暗镖。 单听声响便知,使镖之人的劲力与去势都堪称一流,竟让卫楚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 意识到暗镖靠近身前之时,卫楚已来不及拔刀格挡,只能侧身堪堪躲过。 还没等他在檐间将身子站稳,另一枚暗器便从他躲过的方向再次掷来。 一波压着一波,卫楚不得不铤而走险,就势抬手接了一枚劲道非凡的暗镖。 只听“铛”地一声,血色尽褪的虎口已是被震得发麻,连骨节都抑制不住地刺痛起来。 卫楚甩甩手,难免心惊于这北瑜境内竟还会有如此擅长此道的高手。 定然留他不得。 耳垂上悬着的绯色坠子让人深感烦躁,卫楚抬手取下,顺手塞进了怀中,将手中的暗镖细细摩挲了一圈儿,随即用尽手腕上的十成之力,朝着他早已发现那刺客所藏身的位置径自掷去—— 尖刃刺入,皮肉撕裂,混沌的血气肆意翻腾。 暗镖用得相当不错,可轻功却是实在蹩脚了些。 格芜解决了后面两个并不擅使暗器的刺客,顾不得抖落剑身上的污血,匆匆朝卫楚这边赶来:“世子妃,您的伤势如何?可需属下去府医院中将司方大夫请来?” 卫楚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无妨,我去看看世子,你且将刺客身上的特征……” 说到这里,卫楚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格芜眼中的惊讶情绪,不禁大意自己竟不小心漏了本能,引得卫璟的近身影卫生疑。 “世子妃……不愧是出身于将门,那属下便先行告退。” 格芜钦佩之情不减,朝卫楚微一抱拳,俯身拎了那刺客的尸体便腾跃着消失在夜幕中。 卫楚被压在人|皮|面|具|下的喉结轻轻滚了滚,旋即才轻叹一声,悄声跃下檐间。 听见卧房门口传来的动静时,卫璟刚从卧房沐浴间的窗牗里钻回来,夜行衣还穿在身上。 情急之下,他只能迅速地跳上床榻,钻进被子里和衣而卧,装成睡熟的模样。 卫楚轻声迈进门槛,脚步似乎有些踉跄。 听到卫璟的呼吸均匀,他总算放下了心,步伐拖沓地行至床侧。 卫楚徐徐俯下身,似是在确认着什么,半天,紧攥着的右手才从身侧抬起,微微发着颤,继而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卫璟微凉的额头上。 不明事实的卫璟自然觉得卫楚的举动有些怪异,不过被那只手触碰,竟意外地有些舒适。 他凑得很近。 近到让卫璟乱了呼吸和分寸。 这个人不会害自己。 卫璟心想。 躺在枕上的脑袋被人动作轻柔地抬起,随即传来了一阵珠串相碰的声响。 卫璟放缓了呼吸。 只见卫楚站在床榻边上,低头打量了良久,方缓缓合十双手,哑声开口: “愿十方佛菩萨保佑阿璟福祚流衍,身体康健。” 话音刚落,卫楚突然没忍住地轻咳一声,他紧忙皱着眉头,转身匆匆离开了卫璟的卧房。 隔壁的卧房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关好。 确认再无开关门的声响后,卫璟从被子里坐起身。 他掏出怀中的火折子,好奇地举到身前。 温煦的火光映在颈间一动便哗啦作响的珠串上。 卫璟呼吸微滞,连神色都柔和了许多。 可未等他眸中溢出温柔心绪,视线便陡然凝固—— 那洁白光润的砗磲项链上,赫然沾着一片被蹭花了的殷红血迹。 第20章 Chapter 20 卫璟自是无法去拿着项链去隔壁追问卫楚这血迹的由来。 毕竟如今在卫楚的认知中, 他还是个眼盲的人,若是就这样将事实对卫楚和盘托出, 难保不会被阿黛等人听见,而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 恐怕后续还会为侯府招来更为严重的灾祸。 此番他将杨安达和中饱私囊的户部尚书送进天牢,无疑是折了太子的左膀右臂,断了他的两条极为重要的财路。 按照卫骁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来看,即便他不知道是卫璟一手造成的,恐怕也会因为想要泄愤而再度派暗卫来府上刺杀于他。 甚至保不准儿就是这两日。 只待明日卫楚等人被他从清沐阁中支开,再将远处的护卫们叫来,一问便知。 阿黛以及院中的其他下人早已在确定卫璟无事安逸后回房睡下, 故而卫楚的动作便格外谨慎小心,十分担心将他们吵醒。 更何况,吵醒他们非但会影响到休息,更会发现他身上数处来不及遮盖的伤口;并且即便掩藏了身份,卫楚也终归是不愿让院中的影卫们得知自己受了伤, 以免日后一旦被挑破真相,他们会觉得他这个出身于死士营的影卫实在不中用。 卫楚将布巾打湿,缓慢蹭去虎口处已经凝固干涸的血渍,想到自己未来的日子,难免陷入了深重的迷茫。 “咚,咚!”“咚, 咚!” 远处隐约传来了二更天的梆子响。 卫楚叠好洗净的布巾,换好寝衣, 躺进了被褥里。 神思不宁间自是无法安睡, 卫楚只能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卫璟的病情。 听闻除了砗磲, 金银也会驱除邪祟, 若是将金银打成瑞兽的形状,会否对卫璟的气运有所改善? 但话说回来,其实卫楚完全明白,自己做的这一切很大可能都是在寻求一个心里安慰,归结到底,还是需要医者才能救得了卫璟。 可他还是忍不住,还是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微薄力量。 卫楚是个认了主的死士,无论到什么时候,心里忠于的主人都只有卫璟一个。 而他之所以对卫璟如此死心塌地,还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对自己现有这十余年来的记忆,卫楚记得倒还算清清楚楚。 除去那没日没夜的拼杀,只剩下心中那聊以慰藉的惦念。 可至于开端,他却半点也记不得,而再尽力去回想,卫楚也只能隐约记起他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有印象的时候—— 昏沉之余,他的整个鼻息间,都充斥着避无可避的甜腻香气。 那馥郁芬芳的味道竟能够引着人情不自禁地多吸两口,直至彻底昏厥,彻底忘却前尘往事,方能苏醒过来。 卫楚是个还不满四岁的稚儿,有关于父母的记忆本就少之又少,被这熏香迷晕过去后,再睁开眼,已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 孤身一人的卫楚没有辨别是非对错的能力,更没有挣扎逃脱的权利。 他被人牙子命令着,害怕地蜷缩着瘦小的肩膀,孤零零地跪坐在寒冷的街口乞讨,远看过去小小一只,竟比蹲在墙角啃骨头的流浪狗大不了多少。 也恰恰是在那个时候,险些冻毙于风雪中的卫楚得以在暗无天日的人生中望见破云而出的黎明。 跪在青石板上的卫楚垂着脑袋,冻得不停地吸鼻子,只能努力感受着照在身上的微弱日光。 忽然,一道压迫感极强的身影站定在他膝盖边上,险些一脚踩翻了他的小碗。 “你有娘亲吗?” 沙哑可怜的稚声传来,卫楚抱着匆匆从地上捡起来的小碗,迷茫地抬起头,跪在地上回望着那双红肿着的黑亮眼瞳,半晌,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没有。” “小主人,我们该回家了。” 抱着那孩子的高大男人刚一开口,便将卫楚吓得连连朝着墙根儿蜷缩过去。 稚童执意伸手来拉卫楚的手腕,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那以后你陪我好不好?” 卫楚哆嗦着举起了五根脏污得黢黑的手指,“他们说……要五两银子。” 未待稚童开口,抱着他的高大男人便从腰后拔出一柄尖刀,直直朝不远处用眼神威胁跪地乞儿的人牙子的心口刺去。 惊恐过后,卫楚亦步亦趋地拽着男人的衣角,与那非要到地上走路的稚童手挽着手,怯生生地迈进了那道即将禁锢他一生的镇南侯府大门。 “我叫卫璟,你要一直对我好。”病容满面的稚童有气无力地说完了这句话,便彻底地晕倒在了男人的臂弯中。 刚一入府,卫楚就被另一个男人带到了死士营中,不由分说地就开始了令人深感难熬的训练。 被人救下还有饭吃,对卫楚来说已经是无与伦比的好日子,他又如何明白自己所处的是本不应由他来踏足的恐怖地狱。 他只从莫副统领的命令中知晓了他们都是为保护世子而存在,只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憧憬着自己再次与卫璟的重逢。 得知这侯府中的影卫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姓名,还只是死士的卫楚便在心中给自己也取了一个名字。 素日里,他对那些死士口中所说的“父母”感到十分陌生,甚至是有些羡慕,每个人都曾经有自己的父母家人,唯独他没有。 只有在午夜梦回之时,恍惚间能听见有温柔的妇人轻声唤他“阿楚”。 可再醒来,他却仍旧是孑然一身的孤寂死士。 而卫楚的惦念,在这颇为漫长的十五年里,自始至终都是卫璟。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个病骨支离的孩子,终究是被高热不退的病症所侵袭,病愈后,全然忘记了所有的事。 包括母亲沐皇后的音容笑貌。 “咚——咚,咚,咚!”“天寒地冻——!” 一慢三快,四更天。 敲梆子的声音将卫楚从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拉扯出来。 卫楚轻咳一声,缓缓阖上眼睛。 天色还未大亮,院中就已有晨起备膳的下人来回走动。 卫楚睡得不甚安稳,索性也起来洗漱了一番,然后进了卫璟的卧房。 入眼便是卫璟抱着被子,正坐在床榻上发着呆。 卫楚同他打了声招呼,手上泡茶的动作也没耽误:“世子怎的起得如此早?” 卫璟忙团了团被子,挡在身前,咽着口水道:“睡……睡好了,自然就起来了……” 瞧见卫璟颈上的砗磲项链,卫楚微微抿了抿嘴唇,压下心头的紧张局促。 他居然没有摘下。 再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卫楚霎时生出了慌张的心绪。 那上面为何会有一滩血迹? 难不成昨晚他给卫璟戴项链的时候,竟错用成了左手? 卫楚慌忙走上前去,伸手想要抹去那珠串上凝结着的血色,却被卫璟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手腕。 “阿慈。” 卫楚惊讶地看向他的眼睛。 卫璟不慌不忙地捏着他细瘦的指尖,按在自己颈前,笑道:“是你送给我的吗?虽然看不见样子,但我很喜欢。” “世子喜欢便好。” 卫楚的耳尖微微发红,看得卫璟的心头又是一翻个儿,忙不迭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发现卫璟似是很喜欢收礼物的感觉,卫楚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给他买的另一件儿礼物。 “世子稍待,我去柜子里取个东西。” 卫楚按下卫璟握着他指尖的手,转身朝柜子走去。 卫璟积极地“嗯”了一声,旋即心潮澎湃地期待着。 然而,当卫楚从柜子里掏出那件叠放整齐的衣裳时,卫璟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是一件……通体正红,隐约还泛着些淡粉的、用金线绣着牡丹花的厚实棉袍。 装盲的卫小世子有口难言,脸上更是连半点儿异色都不敢有,甚而还要伸手去抚摸那衣裳上的牡丹花,笑着问卫楚道:“阿慈,这上面绣着的是什么?摸着有些像元宵的狗头?” 正在院中来回溜达的元宵听见卫璟提到自己的名字,迅速跑进了卧房里,使劲儿朝卫璟膝盖的方向蹦跶了两下,嗓子里不高兴地低哼着,似是在对卫璟有新衣裳穿,而自己没有的这件事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正当卫楚不知如何规劝他穿上这充满福气的衣裳时,杨安茹就笑眯眯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嫂嫂,母亲唤我们今日陪她一同回长公主府呢。” 见到自家嫂嫂拎着件喜庆的衣裳,像是想要给五哥换上的样子,她不禁又开始帮卫璟的倒忙。 “五哥哥,这衣裳是黑色的,上面是用金线绣的云纹,可漂亮着呢,”连杯茶都顾不上喝的杨安茹直接睁眼说瞎话,“快些换上吧,莫要让嫂嫂觉得你不喜欢。” 将那衣襟上牡丹花瓣的数量都记清楚了的卫璟甚是无语:“……” 这妹妹能处,有事她是真撒谎。 卫小世子被迫套上了大红色的棉袍,披上保暖的大氅,坐在椅子里,全然一副没有梦想的样子。 “五哥哥,你的脸色怎么有些差?”杨安茹凑过来,对着卫璟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提议道,“我去请司空大夫过来给你诊视一番?” 卫璟攥着那串珠子翻来覆去地冥思苦想了一整夜,脸色自然不会太好。 即便穿上了喜庆的红粉牡丹袍,苍白的面容也并未缓和半分。 眼见着杨安茹便要风风火火地冲出清沐阁,卫璟急忙在她抬腿之前制止道:“五更天的时候,外头有不少鸟叫声,我醒得早了些,脸色不好许是这个原因。” 杨安茹放了心,坐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半晌,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母亲一直都躲在房里偷偷哭,眼睛都肿了。” 杨安茹的眼睛也是肿着的,不过她一向心宽,对恶事做尽的杨安达也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情,很快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直到今日浮阳长公主派人去她院里召见,杨安茹才被母亲的憔悴模样感染得掉了几滴眼泪。 卫楚的内力深厚,见她眼睛肿得厉害,俯身从他给元宵堆的雪人背后掏了一把干净的雪,用掌心托着,迅速烘热,在冰凉的雪水化开后,又将内力转换成寒凉之力,冷冽的雪水眨眼间变成了方正的冰块。 卫楚掏出怀中的帕子,裹住冰块,随即递与杨安茹,温声道,“安茹,用这个按在眼睑上,会舒服许多。” 往日受伤之时,遇到创口浮肿后,营中的死士们不愿去用会产生剧烈痛感的金疮药,便纷纷用此等方法来压下伤口处传来的灼热刺痛,效果显著。 “嫂嫂,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和五哥哥不知晓的?”杨安茹握着帕子按在眉眼间,美滋滋地看着卫楚道。 被抢了话的卫璟心思复杂,郁闷地低下头。 卫楚随着杨安茹一同去了恪静阁,离开后,清沐阁的院子顿时安静了不少。 对周围的环境确认再三,卫璟这才朝院外的方向唤了一声:“格芜。” 听见卫璟的声音,今日当值的格芜迅速从院外的藏匿之处现了身,站定到卫璟身前,颔首道:“小主人。” “这几日,府上可还安宁?”卫璟将孱弱多病的模样演绎了个十成十,丝毫没让格芜等人对他生出怀疑的情绪。 格芜深知卫璟的身子有多脆弱,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侯府中第一个倒下的,便怕是只有他们的娇弱世子。 知此后果,格芜又怎敢轻易对卫璟道出真相。 “小主人请放心,近日并无刺客来袭。”格芜略一抱拳,低头回道。 卫璟自然能够从格芜的表情中得到自己的判断。 但他不好逼问什么,只能换了个想要得知答案的问题。 “对了……我还有件事……想要听听你的想法。”卫璟不算自然的面色暴露了他的心境。 见状,格芜了然于心,扶着卫璟走回卧房的桌边坐下,顺手给他倒了杯热茶送到手中:“小主人请讲。” 侯府中的影卫与死士不同,他们不但可以轮休,而且还可以娶妻生子,甚至等二十五岁一过,便可以领得足够后半生肆意挥霍的巨额酬劳离开镇南侯府,从此潇洒快意地生活。 故而卫璟出现了关于这一方面的疑惑,第一时间便来询问平日里与他交流甚多的格芜。 “若是你每每见到一人,心跳都会控制不住地加速,那这种感觉……” “自然是喜欢。” 格芜鲜少见到卫璟的精力如此充沛,以至于他的心情都变得大好,抢答问题时的语气甚是轻快。 “这龙井茶和虎跑水,”卫璟清了清嗓子,不愿让格芜觉得自己太过于心急,于是假意将重点放在了杯中的新茶上,赞扬道,“当是绝配。” 格芜微不可查地挑挑眉,按下了然于心的情绪,回应卫璟道:“世子妃亲手泡的,自是用心。” 听到他说卫楚,本就有些心慌的卫璟手指倏地一抖,不算满的热茶从杯中洒出,泼湿了身上穿着的红粉牡丹袍。 “小主人没烫到吧?” 格芜眼疾手快地从卫璟手中接过杯子,放在一旁的矮桌上,劝慰道,“小主人,有什么事您慢慢说,莫要操之过急,恐伤了身体。” 卫璟忙摇头否认:“并非是我的事情,而是我……的一位挚友,他似乎是爱上了一位姑娘。” “呃,小主人,您所说的这个挚友……”格芜适时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是不是您自己?” 听闻,卫璟顿时勃然大怒,“胡说!怎么可能是我自己?!” 除去鲜少看到世子爷活蹦乱跳的样子外,格芜更少见到的,是此时神色愤慨地拍案而起的世子爷。 见此情景,格芜不由得不相信这位祖宗的话,立马好言劝说道:“好好好,不是小主人,是您的挚友。” 毕竟卫璟若是真的被他气得吐了血,或是羞恼地晕厥过去,长公主殿下定然会让戏命大人将他的皮给剥了,卷成球后,再拿到蹴鞠场上为北瑜的青年们增添乐趣。 卫璟听他改了话头,面色稍霁。 格芜接着说道:“小主人,那我们现在可以假设一下,您,就是您的挚友,而您挚友爱上的那位姑娘,就是世子妃。” 镇南侯府的影卫拼的就是一个思维迅捷。 果然,格芜这话一出口,卫璟的脸色都因为激动的心绪而变得红润了许多。 他总算是找到一个充分的借口。 卫璟满意地理了理衣领,顺势摸了一把前襟上绣着的金红牡丹花: “……那我……就权且将自己当做我那个挚友吧,且听我……细细道来。。” 格芜:“……” 第21章 Chapter 21 平日里, 除非遇见有威胁到卫璟性命的事件,格芜才会毫不犹豫地现身, 否则他时刻都要隐匿在清沐阁的周遭等待命令。 此时一见有故事听,寂寞不已的格芜难免会有些激动。 他略显殷勤地搀扶着卫璟在桌案边的椅子上坐好,又十分体贴地将床榻里的软枕拿过来,垫在了卫璟的腰后供他休息。 而就在格芜做这些准备工作的时候,卫璟已经在脑子里为他那所谓的挚友的事迹组织好了语言。 “小主人,喝茶。”格芜倒了杯热茶,送到卫璟的手中,满脸期待地等着他开口。 被格芜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本就有些心虚的卫璟不禁越发地紧张了起来。 可是心中的疑问还没有得到解决, 卫璟只能硬着头皮,尽量迂回着先行替自己挽尊:“在此之前,我要先简单地问你几个问题。” 虽然心知卫璟看不见,但该有的礼数是绝对不能少的,格芜略一抱拳, 回答道:“小主人但说无妨。” 格芜的脑力估计都在谈话刚开始时便用光了,此刻回答起问题来,句句都踩在卫璟的痛点上—— 卫璟迟疑不已地开口:“你说,若是你生病了,有一人对你关怀备至,以你的开心难过为生活的重心, 你觉得,这人会不会是倾心于你?” 格芜毫不犹豫地打击:“不一定, 许是看我可怜。” 卫璟:“……” 院外, 溜达到清沐阁门口的戏命忍不住为格芜的智力捏了把汗。 格芜向来专于武学, 脑子倒是一直都没什么长进。 方才那灵光乍现的反应已是他的巅峰水平了。 许是平日里自己对他们太过严苛了, 故而导致影卫们偶尔还是会有些迟钝。 戏命无奈地摇摇头,踱步进清沐阁的院中。 格芜恭敬地对他施了一礼,继而接着等待卫璟的后话。 在心里做了一番斗争后,卫璟不死心:“那若是愿意亲自为你下厨,亲手和面做糕点呢?” 之前卫楚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格芜并未在岗上,因此他自然不会知道自己此时在说的人是世子妃。卫璟心想。 然而格芜继续朝小主人心窝上捅刀子:“揉捏面团可以减轻压力,心情会变得愉悦,单看这一点,并不能说明什么……” 卫璟:“……” 在戏命暗中相助的提示下,格芜终于发现了卫璟脸上几欲发怒的表情,于是连忙改口:“但是!凡事总有个例外,小主人所说的这些事,那怎的就不算倾心、不算喜欢呢?定然是爱得无法自拔,才会做出这些每每想起、便会觉得心中温暖的事啊!” 卫璟当局者迷,没有发现格芜突如其来的异常状况。 反倒将格芜的回答当成了一颗定心丸,脸色都好看了不少。 既然连格芜都这样想了,那他的问题很有可能就这样迎刃而解了。 卫璟备受鼓舞,但仍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我的那位挚友最近得了门亲事。” 为了听故事,以及保住自家小主人的颜面,格芜演得十分辛苦。 闻言,他状似惊讶地“哦”了一声,“竟与小主人的婚期如此相近。” 卫璟喝了口茶,点点头,强装镇定地解释道:“……好日子本就没有几个,而京城只有这么大,撞在一起并不奇怪。” 格芜附和道:“是是是,不奇怪,不奇怪,小主人您继续讲。” 想起即将要对格芜叙述的故事中的另一个主人公,卫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颈前的莹白珠串,“他的夫人生得……那叫一个漂亮。” 格芜望着卫璟那双失神的眼睛,微微诧异道:“……漂亮?” 他家小主人是通过什么方式知道人家的夫人漂亮的? 话一出口,卫璟就反应了过来,于是他立马出言补救道:“在我还不曾眼盲的时候,有幸见到过一次,甚是不俗。” 担心格芜会打断自己的话,卫璟根本不敢多做停顿:“起初,我的这个挚友并不是特别喜欢他的这位新婚妻子,但是两人成婚之后,他发现,他的新婚妻子似乎是很喜欢他,平日里时常对他进行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怀,所以时间一长,我的这位挚友便……” “噗嗤……” 格芜实在没忍住地笑出了声。 卫璟面露不悦。 戏命在影卫营里都是怎么训练的? ……竟纵容影卫随意嗤笑主人。 无礼至极。 卫璟被站在自己对面的戏命那努力憋笑的表情盯得浑身不自在,只能撒气在格芜身上:“你笑什么?” 格芜立马一副被冤枉了的样子:“小主人,属下并非是在笑小主人您,只是想到了令属下感到高兴的事情。” 紧接着,格芜担心卫璟发怒,又道:“小主人若是叙述得劳累,不妨按照属下之前的提议,劳烦小主人暂且将自己当成那位挚友如何?” 卫璟也不跟他客气,直接点点头,开始说道:“我与世子妃成亲后,世子妃非常关心我,洞房花烛夜那晚,就直接躺过来贴着我的衣襟来听我的心跳,生怕我的身体有恙。” 格芜吸取了教训,听完卫璟的话后,立马捧场地拍起了巴掌:“世子妃待小主人的情意属实是感天动地。” “起初我也是这样觉得,”卫璟说完,突然面露为难之色,“……可是后来我发现,除去对我好之外,世子妃对狗也是一般无二的好。” 格芜适时提出疑问:“小主人的挚友家也有狗?” 瞧着卫璟说话时的样子看上去十分真诚,以至于格芜恍惚间竟真的觉得卫璟是有那么一个挚友存在的。 说到兴头上的卫璟顿时难以自圆其说:“……” “小主人的挚友家中自然有旁的,只是小主人为了方便你理解,因此才说狗。”戏命主动开口,替卫璟缓解尴尬。 戏命虽已近而立之年,但多年来一直是孑然一身,并无半个侍妾在身边伺候,故而在卫璟的眼中,向戏命咨询情感问题,无异于是在自寻死路。 整个院中,怕是只有万花丛中过的格芜方能处理他的问题了。 不过正因为有戏命的接茬儿,卫璟才能接着说下去:“看我身子病弱,世子妃又给我求了项链。” 似是为了凸显项链的价值,饶是一向不看重钱财的卫小世子补充了一句:“砗磲的。” “佛教七宝中的一种,品质好的更是千金难求,”格芜啧啧赞叹道,“世子妃待小主人当真是极好。” 本着一贯不让美人儿白白交付真心的宗旨,格芜反问卫璟道:“那小主人的挚友可有送他夫人礼物?” 卫璟摇摇头,“并未。” 意识到自己描述的这个挚友形象与自己的经历太过贴合,卫璟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话锋一转:“我这个挚友……他一点都不帅。” 确定故事的主人公当真不是卫璟后,格芜这才放下心,替人家姑娘抱不平起来:“怎能如此让姑娘家伤心?一厢情愿属实辛苦得厉害,这人模狗样的腌臜货!” 卫璟有口难言,只能面色尴尬地说道:“你倒也不必……将他骂得如此狗血淋头。” 杨安达下狱已有月余,这期间,无论镇南侯用了什么手段,都仍是回天乏术,再无挽救的可能。 起初得知这个事实的时候,浮阳长公主日日以泪洗面,可时间一长,每每想起杨安达那些大逆不道的行径,虽然心痛,但也慢慢认同了他的罪有应得。 杨安达的性格终将会酿成大错,即便这次没有被人揪出来,以后也定然逃脱不了律法的制裁。 他生性狭隘,容不得比自己优秀的人存在于生活中,可自己却偏偏又停滞不前,连半分寻求进步的积极心态都没有。 浮阳长公主难免不会对他感到无奈。 她并不是不爱这个孩子,而是杨安达让她的期待感一次又一次地跌落低谷,难以对他再生出希望。 在杨安达离开侯府后,长子杨安其的嬷嬷便声泪俱下地前来控诉杨安达的罪行。 浮阳长公主这才真正地得知,她那向来聪明伶俐的长子之所以会猝不及防地瘫痪在床的原因,正是因为杨安达的贪婪,勾结外人给自己的长兄下药,才导致杨安其这一生都无法再站在地上。 得知这一切事实的镇南侯仍旧想要将杨安达救出来,对浮阳长公主说的这些话置若罔闻。 见劝不动他,浮阳长公主便也不再强求,心情好转一些后,便开始重新把重心放在清沐阁中的卫璟身上。 年后带着杨安茹和卫楚回到了昔日的长公主府中溜达了一圈儿,再回到镇南侯府的长公主殿下不禁感慨万千。 “阿璟的身子……近日好了许多。” 浮阳长公主看上去话里有话,坐在她身侧的卫楚不敢随意揣测她的心思。 不过隐约觉得长公主殿下将要说出来的,对他和卫璟来说,算不得什么极好的事情。 果然,浮阳长公主上下打量了卫楚的身子一番,淡笑着开口道:“阿慈……你们两个,早些生个孩子吧,也好让侯府后继有人。” !!! 卫楚顿时如被雷击,回过神后,慌张地抬起头去看长公主殿下的眼睛,似是想要确认她是否在同他开玩笑。 浮阳长公主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自然没有发现卫楚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怔表情。 说完,她自顾自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如同往日一般,风风火火地就开始张罗了起来: “稚秋,快将宫中画师所绘制的那幅麒麟送子图找出来,挂到阿璟的房里!” “临福,去请司空大夫,直接到清沐阁给世子请脉!记得带些特制的药!” “阿慈,你先回清沐阁中歇息一会儿吧,母亲过会儿工夫就到。” 卫楚还想挣扎:“母亲,我……” 浮阳长公主直接打断卫楚,拍拍他的手背,笑道:“正好你和阿璟一上午未见了,好好联络一下感情,晚间吃了药便可以歇下了。” 未待卫楚再说些什么,浮阳长公主已经回到内室开始更衣了,他在这儿继续等着未免会显得十分失礼,只能暂且回到清沐阁中。 格芜已经换了岗,因此自是没有见到卫璟发现卫楚迈进院门时,脸上那转瞬即逝的激动。 卫楚心中虽忧思重重,但见到卫璟独自一人坐在门廊下的椅子里,还是暂时抛开了烦闷心事,诧异地问道:“世子怎的在院中坐着?” “已是立春过后了,”明晃晃的白昼里,卫璟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看他,“倒也不是很冷。” 卫楚正犹豫着要不要同卫璟说出长公主殿下的吩咐,却听见卫璟主动对他说道:“……今日晚膳可以吃小狗糕吗?母亲近日心绪低落,我想给她也带去点儿,甜糕或许会让她的心情好一些。” “当然。”卫楚鲜少遇到卫璟主动提要求的时候,于是笑着点点头,回答道,“世子若是喜欢,便是自己亲手来捏也是可以的,母亲定会喜欢。” 司空大夫到了清沐阁中,没等环视一周寻找到卫璟的踪迹,就被戏命给拦住了回去。 到恪静阁复命时,司空大夫只能按照戏命的交待实话实说。 世子与世子妃正在膳堂里头忙活着,一会儿便会亲自来恪静阁中看望长公主。 果然,申时刚过,卫璟便乘着肩舆来到了恪静阁中。 他手中拎着个格外精致的小木盒,没离开座位前,宝贝似地抱在怀里,像是担心会有人将它夺走一般仔细。 卫楚没乘肩舆,只在卫璟的身侧慢慢地走着,直到站定到院中,他才小心翼翼地将卫璟从横杆后的座位里扶到了地上。 浮阳长公主正听杨安茹给她讲话本子上的趣闻轶事,听见动静,紧忙从聚荷厅里迎了出来:“你们两个去膳堂做什么了?待了多久啊?” 见这两个孩子感情好,她是打心眼儿里的高兴。 与卫璟单独相处的这件事,原本就让卫楚觉得分外紧张,此时听见长公主殿下这样问,他口中的“没做什么,待得不久”直接就变成了—— “母亲,我们没做多久。” 卫楚这话一出口,方才还略显喧闹的聚荷厅霎时间安静下来,惊愕的目光纷纷朝卫楚二人的方向看来。 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后,卫楚的脸倏地通红,恨不能当场蹿进元宵的狗窝里去。 偏生这会儿工夫的卫小世子仿佛听不懂人话一般,清俊矜贵的面容上满是单纯懵懂: “我们分明做了好久呢。” 第22章 Chapter 22 卫璟这话一出口, 聚荷厅中原本就被卫楚之前那句话惊得有些尴尬的气氛,此时不禁变得越发让人感到窒息起来。 饶是浮阳长公主都未能立刻缓过神来, 被稚秋偷偷凑到耳边提醒了一句,方才笑着开口为他们解围道:“这两个孩子,真是的,在膳堂‘做’了这么久的‘糕点’啊,是不是累坏了?” 浮阳长公主格外咬重了“做”和“糕点”的字音,并上前接过了卫璟手中拎的装着糕点的木盒,直接掀开盖子展示给众人看。 虽然她很喜欢两个孩子之间的这种愉快的相处气氛,但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阿璟这样说终归是……不太好。 院中下人们向来对长公主殿下唯命是从, 还没等世子爷回答,瞧见盒中小狗糕的他们就抢先一步为长公主殿下铺台阶儿: “世子世子妃当真是辛苦极了,将这糕点做得如此美观大方,精致漂亮。” “是啊,过了这个年, 世子也不过刚满十八岁,年纪轻轻,竟就知道为母亲做糕点吃,长公主殿下当真是好福气。” “瞧这个胖娃娃,真是好生可爱,日后世子与世子妃的娃娃应当也是如此白白胖胖的讨人喜欢吧?” “定是如此, 我也这般觉得。” 那是狗。卫璟在心中纠正道。 “阿黛,快将世子扶进来, ”浮阳长公主亲自拎着食盒, 另一手握住了卫楚, 牵着他走进聚荷厅里, 寒暄道,“阿慈啊,你怎的不和阿璟一道坐着,一路走过来,手都凉得厉害了。” 卫楚笑笑,温声答道:“多谢母亲关心,孩儿不冷,再说,多走走路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 他回头看了眼已经坐在软垫上的卫璟,又对浮阳长公主道:“这几日便要开春了,孩儿想着,若是阿璟的身子再好转一些,孩儿就带他到院子里简单地活动一下,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浮阳长公主自是十分认可卫楚的提议,闻言,笑着捏捏他微凉的指尖,“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将那虎皮褥子一并带回去,夜里冷,你和阿璟莫要着了凉。” 卫楚这才想起下午来恪静阁的时候,长公主殿下跟他说过什么。 ……回到主卧房里睡觉而已,反正是两张榻,也不用觉得有哪里不自在的。 得出了这个令他感到安心的结论,卫楚总算踏实了不少。 晚膳的丰富程度让卫璟二人大为震惊。 与其说是大家一起吃,倒不如称之为大家看着他俩吃。 “来,阿璟,这道鲜蒸鲍鱼是母亲特意为你和阿慈做的,快尝尝。” “世子,喝些牛蒡枸杞茶吧,对您和世子妃有好处。” “五哥哥,尝尝这爆炒腰花儿,你一定喜欢。” 卫璟:“……” 众人言语间的暗示让他耳根的绯红就没消散过。 卫楚拄着下巴正看得一脸高兴呢,完全没想到接下来竟轮到了自己—— “来,阿慈,这是红枣桂圆银耳汤,母亲炖了好久呢,喝一碗吧。” “世子妃,这是海参小米粥,对您的身子有好处。” “嫂嫂,快尝尝这泥鳅炖豆腐,味道真的绝了。” 看了半天热闹,结果却同样惹火上身的卫楚:“……” 饭毕,撑得走不动路的卫楚直接被浮阳长公主大手一挥地命令轿夫将他抬回到了清沐阁中,同样险被撑死的卫璟紧随其后,被阿黛扶着回到了卧房里。 “世子,水已经烧好了。” 晚间在恪静阁的时候,阿黛被稚秋叫到了僻静之处,偷偷向她交待了不少有关于帮助世子和世子妃的“那方面”相处融洽的诀窍。 听话的阿黛自然尽数记了下来,并且打算立刻就将稚秋姑姑教的法子给用上:“可要等世子妃跟您一同沐浴?” 听阿黛说前面那句话的时候,卫璟正要点头答允,可刚一颔首,卫璟就听见了后面这句让他的心跳顿时加速的话。 卫璟微怔了一下,回头向阿黛确认道:“你说世子妃?同我一起沐浴?” “正是呀,世子。”阿黛笑盈盈地说道。 那还得了??? 卫璟吓得结巴起来,“我,我,我有些乏了,今晚便不沐浴了。” 先将阿黛骗出去再说,他夜里自己偷偷起来洗。 “不行的,世子,”阿黛异常执着,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今日的沐浴不同于往日,长公主殿下特意交代的。” 他自然知道是姑母特意交代的。卫璟心想。 若是在这里跟阿黛说个不停,已经在门外等着的卫楚怕是要冻病了。 “好吧,那我便与世子妃一同洗,你先去歇息吧,”卫璟假意妥协,让阿黛放松警惕,“出去前,将我与世子妃的床榻铺好便好。” 阿黛痛快地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 拉开卧房门的时候,她刚好遇见门口的卫楚,便喜滋滋地同他打招呼:“世子妃,世子正在汤池中等您呢!” 抬腿跨门槛的卫楚差点没摔了个跟头。 卫璟虽未对卫楚说什么,但两人却意外的心照不宣。 他没有叫卫楚,卫楚也没有主动应着阿黛的话,走到屏风后面的汤池子这边来。 至此,卫璟才得以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穿好衣裳绕过屏风,入眼便是靠近卧房门口的楠木坐榻。 只见卫楚一个人坐在那上面,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 卫璟微怔。 他似乎对自己的世子妃太过冷淡了些。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他是担心自己会不受理智的支配,对卫楚做出不礼貌的事情,所以才…… 正当卫璟想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卧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随即传来了戏命沉稳的声音:“小主人,长公主殿下命我来取件儿东西。” 起初,刚听见有人扣敲卧房门,卫楚便眯起了眼睛,下意识地做出了蓄势待发的攻击之势。 转念想起自己目前是在卫璟的房中,故而默默敛了不由自主地散发出来的戾气,仍旧像之前坐在那处一般的沉默平和。 趁着夜色,卫璟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自家世子妃的身上收了回来,摸索着雕栏坐到床榻边上。 在允准戏命进屋之前,他轻声问了卫楚一句:“阿慈,你这时候方便吗?可否让戏命进来?” 卫楚忙点点头,顺手理了理衣领,回答道:“可以的,世子。” 卫璟这才开口对门外的戏命道:“进来吧。” “是,小主人。”卧房门应声而开。 戏命一身黑衣,似乎是刚执行完任务回来,身上隐隐还泛着浅淡的血气。 发现卫楚也在卧房里,戏命侧过身,朝卫楚略一抱拳,“世子妃。” 卫楚并不抬头与戏命对视,只淡淡地回道:“戏命大人。” 之前听戏命说过有关于世子妃的轻功之事,此时见到戏命与卫楚交谈,卫璟难免多注意了些。 然而戏命并无异常的反应,倒是在打完招呼之后,转回到卫璟这边:“小主人洗漱过了?现在是要歇下了?” 卫璟倚在软枕上,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嗯,马上就要睡了,你要取什么东西?” 本以为戏命会就此离开,没想到他环视了一周,再度抱歉地转头对卫楚说道:“世子妃,劳烦您暂且起身。” 卫璟眉心微蹙:“你要做什么?” 莫不是大半夜的,戏命要验他家世子妃的武功不成? 卫楚原本就对戏命有点发憷,听到他说这话,不由立刻从铺好被褥的榻上站起身,十分配合地走到了一边,凝神看向戏命,等着瞧他接下来的举动。 “奉长公主殿下之命,”戏命边说,边朝卫楚的坐榻走了过去,“前来帮助小主人与世子妃同床。” 他的语气平静,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有多么虎狼。 只见他微微俯下身子,两只青筋毕现的手掌拖住坐榻下方的镂空雕栏,倏地一用力,整张坐榻便被他擎了起来,站定后,转身轻而易举地扛出了卫璟的卧房。 看傻了眼的卫楚连正常呼吸都忘了,眼睁睁地瞅着自己的坐榻在戏命的肩头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清沐阁的院门外。 半晌,他才眨眨眼睛,回头想要给卫璟复述一番戏命刚刚的所作所为,无奈却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卫璟自然看得见。 只不过这是戏命的常规操作,他看得多了,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可他的世子妃似乎是被吓到了,需得好好安抚才是。 卫璟刚要开口安慰卫楚,却又反应过来,卫楚还没同他提起此事呢,于是状作茫然道:“阿慈?发生何事了?戏命?你在做什么?” “世子……戏命……”卫楚实在不知道这事要从何说起,他舔舔嘴唇,“戏命大人已经离开了。” “那他取走了什么物件儿?”卫璟好整以暇地躺在被窝里,侧头朝卫楚的方向望过来。 卫楚抿抿嘴唇,指着戏命离开的方向:“戏命大人……将我的床……取走了。” 阐述着事情经过的人满脸难以置信,看得卫璟直想笑,但他终究是努力忍住了,换上与卫楚如出一辙的惊愕表情:“他将你的床取走了?那么大的床榻,在他眼里竟是个说取便能轻易取走的玩意儿?” 卫楚把怀中抱着的小包袱暂时放在桌案上,为难地回答卫璟道:“是,只留下了被褥。” 卫璟向来行得正、坐得端,从未有过无礼之举,可面对此时的卫楚时,他却突然生出了些许坏心眼子。 姑母让卫楚搬回主卧房,自然是因为那一个目的。 卫璟只是装傻,又不是真傻。 他完全清楚姑母此举意欲何为,可他也明白,自己不能随意让一个姑娘家失了清白。 但阿黛在东厢房里蹲守着,戏命又扛走了卧房中的坐榻,卫楚能睡的地方,便只有自己所在的这张床了。 卫璟对自己的定力还是有信心的。 他抬手拍了拍身侧的柔软床褥,神色自然对卫楚说道:“那……就在这儿睡罢,阿慈,天色不早了,快到榻上来躺着,可暖和了。” “啊对了,你洗漱了没有?”没等卫楚回答,卫璟又问道,“若是没洗,我叫人再添些水来,将后面汤池子里的水换掉,你好好泡一泡。” “不,世子,我过来前已经洗好了,我们直接歇息便可……”卫楚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自然能够意识到自己说的这话实在是太过于模棱两可,让人平生误会。 果然,卫璟也哑然了半天,方能缓过神来,他尴尬地笑笑:“洗过便好……” 说到这里,卫璟的脸色也是一变。 算了,他也别说了。 卫楚难为情地低着头不吭声。 他的脸红得厉害,抓着裙角站在卧房正中,原本就苍白的嘴唇被他咬了又放,放了又咬,竟也变得红润了许多,甚至微微有些发肿。 “那……世子,我们歇息吧……”卫楚的声音轻如蚊蚋,若非卫璟仔细去听,怕是压根儿无法分辨得出他在说什么。 月影偏移,床幔落地。 卫楚卸了头上珠钗,摘了翠色耳坠,随后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卫璟的身边,盖好被子,呼吸放得极轻,温声道:“世子……好梦。” 从小到大脑子里都装着礼义廉耻的卫小世子哪受得了这种刺激。 被卫楚身上的清冽气息侵入鼻息间时,卫璟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当场就像是被麻痹了的蛤|蟆一般动弹不得。 呼吸也乱了几分。 什么发乎情止乎礼,什么乐而不淫、爱是克制之类的话,通通都被卫璟抛在了脑后。 但说实在话,他倒不是想做多过分的事,只是想伸手去探探,那只给他戴砗磲项链的手,是不是仍旧那般寒凉刺骨。 卫楚的听力原本就极好,更何况,此时他就躺着卫璟的身边,自然察觉得到身边人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动静,不禁暗自轻咬了一下嘴唇。 若是世子真的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对他动手动脚起来,那么出于继续隐瞒身份的目的,他只能一指头将世子先戳晕过去,暂时守住秘密,旁的之后再说。 等了半天,身侧的卫璟却并无越界的动作,甚至还传来了熟睡般的均匀呼吸声。 卫楚堪堪放下了心,可是紧接着就为另一件事而提心吊胆了起来。 他腰后的衣衫里,藏着长公主殿下命稚秋姑姑悄悄送给他的物件儿,耳边还反复重复着稚秋的低语: “世子妃,虽然世子看不见,但还是有触觉的,况且这上面还有不伤身子的助兴熏香,您将这个穿上,保证您与世子同那鸳俦凤侣一般,**,琴瑟和鸣。” 连话本子都没有看过的卫楚相当困窘,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脸热得发烫,想要用手扇扇风,却又担心吵醒卫璟,只能生生受着,眨巴着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头顶的繁复雕栏。 他没能识破假睡的卫璟,加之又累了一天,自然没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终于将人耗得睡着了的卫璟轻轻呼出口气,舒展了一下僵硬好半天而有些发麻的手指。 突然,他的指尖碰到了卫楚身下压着的一块滑溜溜的东西。 好奇心驱使着卫璟想要看清那个物件儿,于是他伸出手,轻轻地将那玩意儿扯了出来。 伴随着身边人熟睡着的平稳呼吸声,卫璟看清了被自己抓在手中的东西,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块儿手掌大小的丝薄布料,仔细去瞧,上面还缀着几朵淡黄兰花的…… 肚兜?!! 第23章 Chapter 23 比起与世子妃同床共枕的这件事所带来的惊惧感, 卫璟觉得此时自己手中的这块儿小肚兜显然是更为恐怖。 然而越是紧张无措,卫璟却越是将那布料上的花纹看得十分仔细, 思绪也跟着不安的心情而左右横跳。 淡蓝色的肚兜,还怪好看…… 他摸了人家的肚兜,该怎么办。 上面的兰花绣得倒是栩栩如生,花蕊处也细致…… 他需要自裁谢罪吗? 这上面的绳带是棉布还是丝帛的,摸着手感真是不错…… 可他们两个已经成亲了哎,应该不需要自裁这种有去无回的方式来表示歉意吧。 更何况,世子妃是那么的喜欢他。 ……那么喜欢吗?卫璟突然不确定起来。 毕竟若是要让他拿出卫楚确确实实地喜欢自己的证据,他又拿不出来。 卫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连带着忘记了将手中的小布料塞回到卫楚的身下。 以至于卫楚都已经醒过来了, 他也仍旧没有发现。 躺在卫璟的身侧本就难以睡得踏实,加之此时又在迷迷糊糊间听见了些窸窣的动静,卫楚立刻睁开了眼睛。 看到卫璟手中捏着的东西,他的内心霎时间比满脸发懵的卫璟还要茫然千百倍。 怎么跑到他手里去了?! 抱着尚存的一丝侥幸心理,卫楚飞快地朝腰后一探, 悲痛地发现那块肚兜果真不见了。 在卫璟手中捏着的,竟就是稚秋姑姑给他的那块! 卫楚下意识就想要劈手夺回来,随即却猛然反应过来,卫璟只是眼盲,又不是痴傻,若是从他手里抢东西, 无异于是在趴到他的耳边喊“我不是达奚慈,我有猫腻”一样自掘坟墓。 勉强定下心神后, 卫楚抿抿嘴唇, 轻声问道:“世子?您醒了?” 陡然听见卫楚其实并不聒噪的声音, 卫璟整个人一哆嗦, 显然是吓了一跳。 不过世子爷毕竟是世子爷,即使被吓到,也还是端庄持重的,“……昂,做了个梦,中途醒了,便没再睡得着。” “世子可是有些口渴?” 卫楚听得出卫璟的嗓子有些干哑,问询的时候,就已经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作势要下床去端水。 本以为卫璟会借着自己下床的这个间歇,将那肚兜放回到原处,他再回到床榻上躺好后,两人也可当做无事发生一样,继续躺下睡觉。 可是当卫楚端着茶杯走回去的时候,入眼就是世子一脸呆懵状地捏着那兰花肚兜,傻乎乎地朝着望着自己此刻所在的方向。 瞧见所念之人竟变成了这般模样,卫楚不禁心酸不已。 他忙疾走了两步,坐到床榻的边沿,扶着卫璟坐起身来,将茶杯喂到他唇边:“来,世子,少喝些,也好润润喉。” 卫璟如梦方醒地应声道:“麻烦你了。” 喝完杯中的温热茶水,被扶着后背躺回到被窝里的卫璟舔了舔嘴唇,恍然想起这三更半夜的时辰,那茶水本应是凉的,可被端过来时,竟是温的。 难不成是世子妃……用内力烘热的? 未免太用心、太令人动容了。 正当卫璟深陷于自我感动中无法自拔时,卫楚正小心翼翼地从他搁在被子上的手中往外抽着那兰花肚兜,心跳一下比一下快,生怕卫璟再度向他发难。 这世上最为难搞的事情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卫楚马上就要成功的瞬间,卫璟倏地握紧了手中的布料,然后抬手轻轻晃了晃,问道:“阿慈,这是何物?” 他只是想问清楚象征着私密的肚兜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可话一出口就变了意思。 卫楚偷拽的动作瞬间停住,他呆滞了一会儿,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对策。 世子的眼睛看不到,那么他会明白自己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吗?应当不会。 所以自己若是对他撒一个善意的谎言,他理应也不会识破。 权衡过后,卫楚就更有了充分的理由,得以堂而皇之地从卫璟的手中抽出肚兜,继而状似不甚在意的样子,将肚兜团成一团,顺手给卫璟擦拭了一下唇角:“做活时不慎裁坏了的帕子,我不想浪费,便带在了身上。” 这个理由用来欺瞒一个瞎子倒也算是合理。卫璟心道。 只是他莫名地有些失落。 世子妃果然……是不喜欢他。 两人躺回到榻上,各怀心事地睡了一宿。 不再被心事纠缠着的卫楚睡得极好,一觉醒来面色红润细腻有光泽,反观睡在另一侧的世子竟显得有些颓废。 如同美玉般的面孔此时却透着满满的疲惫,眼下微微发青,全然一副被妖精将精气吸食了个干干净净一般的萎靡。 卫璟自当是思索了整整一晚有关于他和世子妃的感情。 他对卫楚待自己的想法捉摸不定,因此总想着要好好确认一下。 听闻恩爱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就是在晨起漱洗过后,由相公为娘子描眉。 卫璟想要用这个法子试一下卫楚的心思,却又意识到自己如今在卫楚的眼中仍然是个瞎子,便只能换个方式。 眼看着卫楚从后间洗漱出来,卫璟紧忙在人拿起梳子之前唤道:“阿慈,今日由我给你绾发吧?” 闻言,卫楚虽然惊讶,但也不好出言拒绝,只能拿着手中的珠钗和梳子走向卫璟,背对着他坐在矮凳上,温声道:“那就麻烦世子了。” 若是事事违抗,恐会让世子心中生疑。 卫璟在素日里向来是自己束发,即便他在装瞎,也给人以一副完全可以自理的印象。 故而他束发的技术还是相当不错的。 只是…… 他并未碰过姑娘家的头发,还不知能否顺利地绾好呢。 卫楚的头发乌黑顺滑,如同上好的绸缎般披散在单薄的背后。 面对着这罕见的奇异美景,卫璟只能尽力忍住好奇,不让自己的目光追随着手上的动作移来移去,认认真真地给卫楚梳着头发。 身后站着日夜惦念的人,卫楚除了自己此刻无法操纵的头发之外,整个人都绷得笔直,生怕给卫璟留下不好的记忆,可他终究是没能控制得住迅速蹿红的耳尖,只好微微低着头,抿住嘴唇不吭声。 卫璟的指尖时不时刮碰到卫楚的耳廓,引得身前人微微瑟缩,片刻后又恢复成常态,倒像是方才的反应是卫璟的幻觉一样。 “……好了。”卫璟握着梳子,大致摸了摸卫楚的发顶,示意头发已经绾好,可以起身了。 “多谢世子。” 卫楚连动都不敢多动,但又忍不住地想要出门不着痕迹地浅浅炫耀一番,于是只能双手扶着头顶摇摇欲坠的发髻,对卫璟道了声谢,就推开卧房门走了出去。 “世子妃!发生了何事?!” 阿黛的手中端着装满水的铜盆,一见到走出卧房的卫楚,她登时吓得丢了水盆就朝他跑过来,同时高声喊道:“格芜!添奕!世子有危险!” 还没等卫璟充满骄傲与自信地从卧房中走出来向院中下人们显摆呢,屋檐上便蹭蹭蹭地跃下了两个身形宽阔的彪形大汉,不等卫璟吩咐他们退下,两人就已冲至卫璟的身前,紧张地将他护在背后,厉声喝道:“狗贼,滚出来!” 卫璟满脸难以置信:“退下,哪有什么狗贼?” “可那狗贼伤了世子妃!”格芜震声道。 说着,还担心卫璟不信,徒劳无功地对着眼盲的世子指向站在门口被阿黛等人护在身后的世子妃。 卫璟的心头浮上一丝不好的预感,“世子妃如何被伤了?” 添奕正要回答,却又被格芜抢答道:“世子妃的珠钗不见了,连头发都险些被那狗贼尽数掳去!” 卫璟坦然面对自己的糟糕手法,问格芜道:“……那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世子妃的头发,是我绾的呢?” 既有格芜和添奕在院中护卫,阿黛便也彻底地放下心来,笑着揶揄道:“世子自己束发时,向来梳得齐整,怎的到了世子妃的头上,竟成了乱蓬蓬的态势呢?莫不是……世子在等世子妃对您撒娇一番才肯好好梳头?” 院中又笑又闹地乱作一团,气氛融洽得有些聒噪。 然而当戏命抬腿迈进院门的瞬间,站在卫璟卧房门口的格芜和添奕恨不能当场钻进雪地里,然后将雪化成流水,悄悄摸摸地游出清沐阁。 卫璟被戏命扶住手臂,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对阿黛道:“阿黛,若是我梳得实在难看,你便帮世子妃重新绾一下吧,戏命要帮我施针了。” 说完,就抬腿迈进了卧房,隔断了众人的视线。 “小主人,”戏命从怀中掏出一封尚未拆开的密信,在卫璟面前打开,迅速扫了一遍,递与了卫璟,“接下来,我可能要离京月余,只恐不能贴身保护小主人了。” “卫骁的元气恢复得倒快,这么几天,就有心思去西藩笼络人心了。” 卫璟叠好信纸,漫不经心地在指间来回把玩,玩得够了,指尖微一用力,层层信纸顿成飞灰,尽数落进他手边的香炉之中。 “小主人觉得,是否需要我在半路上进行拦截,”在权力的纷争中,戏命只是一个执行者,“让卫骁无法返京。” “不,他若是无法返京,”卫璟俯身捡起卫楚掉落在地上的耳坠,擦净灰尘,搁置在桌面上,“岂不是无法亲耳听到自己被废的诏书了。” 近日,清沐阁周遭的守卫随着戏命被调离出京一事而越发加强了许多。 原本闯进镇南侯府便已是绝非易事,如今世子爷所在的清沐阁更是固若金汤。 只叫人有去无回。 因此,整座京城都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在这种条件下,还会有刺客敢于闯入府内,公然刺杀镇南侯府世子。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还真的有。 卫楚伸出手,迅捷地抓住眼前人的两只手腕,骤然使力,将人高高地抛向半空,趁他失去着力点的空当,抽出一只手来,继而重重出掌,拍得黑衣男人痛哼出声,一口鲜血便呕了出来,登时晕死过去。 “世子妃,”格芜将手中长剑凌空抛向卫楚,“用作防身!” 卫楚动起手来的时候,向来没有什么表情,接过格芜给他的剑后,他下意识地就着剑势挽了个剑花,反手抛还给格芜,“我不擅使剑。” 能够简单粗暴地用内力杀人,又何必画蛇添足地动用武器。 更何况,他有自保的信心,却并无尽数保下其他影卫性命的能力,所以刀剑之类的东西,对格芜等人来说,除去攻击的用处之外,更多的是一种保护。 和镇南侯府的影卫与死士一样,外来的刺客同样不会在搏斗中发出寻常侠士比拼时所急出的呼喝声,就连潜到人的身边,都是悄无声息的。 回头朝清沐阁的主卧房方向望去时,卫楚只是稍稍溜了下神,再回过头来,一柄重锤已然袭至他的面前。 卫楚匆匆用手臂格挡了一下,顾不得皱眉吃痛,立马顺着这道攻击的势头调转了站立的方向,微一躬身,反手握住那重锤的铁柄,紧接着借力抡在身后人的头上,只听“喀嚓”一声,那人头骨尽碎,沉重的身子轰然倒地。 这次的刺客不少,但大多都是擅长贴身取命的,想来是抱着一举冲进卫璟卧房里,亲自将他项上人头带走的目的,没成想却遇上了同为擅长近战的卫楚,端的是如此轻易地就没了性命。 格芜照例将刺客们的尸体收到一处,与添奕等人细细检查着可能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再想起身手矫健的世子妃时,转头却发现人已经没了踪影。 在没有受伤之前,卫楚一直都对长公主殿下命他和卫璟重新睡在一间卧房里的这个决策感到十分开心,甚至是满足。 可此时站在卧房门前,捂着腰侧伤口的卫楚却犯了难。 进去之后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晚归。 但世子应当早就已经睡下了,定然不会察觉到他这个时候进屋,也不会发现他身上的伤处。 暗自安慰着自己的卫楚咽了下口水,缓缓推开了卧房门,动作轻柔地迈进屋里,生怕吵醒躺在床榻上安睡着的人。 “阿慈,你去哪儿了?”卫璟突然出声。 傍晚时分,确认阿黛不会再进他卧房之后,卫璟便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府外,直到戌时过半才回到清沐阁中。 院里一切景致虽如往常并无两样,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气却让卫璟无端生疑起来。 他自然看得清卫楚苍白的面孔,心头涌上类似于酸涩难过般的莫名情感的同时,也难免会对卫楚的去向产生好奇。 卫楚伤得有些厉害,光是站在卧房里,他腰侧的伤口都在不停地渗血,这工夫听见卫璟的问话,他硬是反应了好半天,才能明白过来卫璟问的是什么。 “去府外采买了些东西。”卫楚的嗓音喑哑,但凡不傻的人,都能够从中听出些蹊跷。 “阿慈,我闻到了血腥气。” 这次不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叙述。 容不得卫楚再做挣扎。 卫楚指尖轻颤,迅速将蜷起的手指缩进宽大的袖中,轻声道:“那……世子稍待,我……去将门窗打开,通通风。” 说着,他便转过身,动作缓慢地朝窗牗走了过去。 每走一步,卫楚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到了窗下的桌案边上,他面上的血色已然尽褪,若不是因为卫璟还在屋中,怕是会疼得直接就栽倒在地上。 身后卫璟的声音微寒:“阿慈,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卫楚的动作一顿,单薄的脊背霎时变得僵硬。 这段日子陆陆续续地露了这么多的破绽,卫璟怀疑自己也是正常的。 卫楚闭了闭眼睛,沉默地在心中梳理着情势。 若是卫璟已经确认了自己不是达奚慈,自然无需用这种方式来试探。 因此既是试探,也就意味着还有回旋的余地。 卫楚捋清了目前的状况,捏着心中估量好了的几分胜算,轻声回道:“世子……有所不知,今日有刺客来袭。” 最容易被人相信的谎言,便是三分假,七分真。 这是卫楚在曾经的训练中所摸索出来的规律。 “戏命大人离京在外,”卫楚疼得额角布满细汗,语速也不快,“清沐阁周围虽加派了护卫,但……毕竟不敌戏命大人一人。” 卫璟安静地听着。 “我武功不高,不过好歹是学过一些,”卫楚不着痕迹地抬手压在腰侧的伤口上,轻声抽气,缓了一会儿又道,“便与影卫们一同对抗了一会儿,好在将刺客尽数击杀,并无活口脱逃。” “所以……血气是阿慈沾染了刺客身上的味道所留下的?”卫璟低头整理着被角,低声问道,“是与不是?” “是。”忍不住地打着颤儿的嗓音表明了卫楚在撒谎。 卫楚说完,却并未听见卫璟接话。 空荡的卧房中一时陷入了寂寥。 卫楚的顾虑终归是要多一些,他担心自己承认了受伤之后,卫璟就会要求亲自验证。 况且,就算卫璟不来验证,恐怕也会连夜让府医过来为他诊脉。 那位司空大夫卫楚是见过的,在他面前,怕是再难掩盖自己的男子身份。 至此,卫楚自然不会向卫璟坦白自己身上有伤。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这点心思也同样瞒不过压根儿就耳聪目明的卫璟。 达奚一脉好重武学,卫璟是知道的,但一个姑娘家,轻功好点也就罢了,可竟连嗜血成性的专业杀手也敢于迎面挑战,属实是令人感到惊讶。 而最重要的是,一个高门大户、从小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千金小姐,受了如此重的伤,居然吭也不吭一声,倒像是军中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只知晓硬生生地受着。 想起之前卫楚左手缠着绷带的狰狞伤口,卫璟不禁被勾起了更多的回忆。 洞房花烛夜时面不改色地割破手臂将喜帕染红;不曾叫任何人发现就轻易地潜入府兵重重的恪静阁中偷取喜帕;时常无缘无故地消失;耳垂流血只是轻描淡写地蹭去;委屈自己趴在床榻边沿睡一整晚;杨安达莫名其妙地断掉的腿;喝醉后懒散又力大无穷的模样;砗磲项链上的血迹;以及……被戏命所称赞的高超轻功。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昭示着他这个世子妃的与众不同。 所以…… 卫璟的心中恍然出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娶回来的这个新娘子,会不会……压根儿就不是达奚慈? 第24章 Chapter 24 忠勇侯府向来是将达奚慈放在心尖儿上娇惯着的, 这是卫璟不用亲自出府探查便早已完全知晓的事实。 因此达奚慈即便是武艺高强,也不耽误她是个娇贵千金的身份。 而面前的这个人, 却处处透着对苦痛知觉的习以为常,与本该体现出来的金枝玉叶之态大不相同。 ……到底是什么来头。 卫璟低垂着睫毛,视线微凝。 他与达奚慈的这桩婚事是永朔帝所赐,若是忠勇侯府最终未能履约,那便是犯了大不敬与欺君之罪,理应当斩;甚而即使是镇南侯府这边忤逆皇命,就算是出身皇家的姑母都只能做到被太后保下她一人性命,更别提虽有免罪金牌却性情耿直、只知遵从圣命的忠勇侯。 卫璟知道自己在京中的名声,一个盲了眼的孱弱病秧子, 根本不配成为堂堂镇南侯府的世子,偏偏更过分的是,他还随着长公主殿下继承国姓,对镇南侯爷也极为不公,断了侯府的杨姓爵位。 总而言之, 整座京城里的人,无论是平民百姓,亦或是王公贵族,都在嫉妒与不甘的情绪中,肆意嘲讽着他的不自量力。 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心投在复仇大业上的卫璟也就压根儿没想过要和达奚慈履行这桩婚事, 只想着她被自己之前送的不合心意的礼物惹恼,然后大着胆子, 拿出永朔帝曾赐予忠勇侯府的免罪金牌入宫去, 以无法与病秧子绵延子嗣之由, 亲自向天子请求消了这桩旧约。 永朔帝最在意的就是子嗣, 如若达奚慈说得情真意切些,他定然会在不发怒的基础上,大手一挥,应了她的所求,至此,两府仍旧可以交好,而婚约也能够顺利取消。 只看这位达奚府三小姐是否有亲自入宫面圣的过人胆量。 正当卫璟在心中五味杂陈地分析着他这位世子妃的来处与身世时,一直僵硬地伫立在桌案边的卫楚身形却突然晃了晃。 屋中光线昏暗,卫璟也就敢借着这晦然夜色悄悄地朝卫楚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视线落在那人脸上的瞬间,卫璟霎时心惊不已。 若是说方才脸上还只是透着些惨淡的苍白,那此刻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血色全无,宛如…… 卫璟不敢再耽搁,可又碍于眼睛而无法擅自开口让人到榻上来,只能淡声先问一句:“阿慈,你受伤了吗?” 说完,卫璟又补充了一句,“不要骗我。” 听见卫璟后面的这句话,卫楚口中的“不曾”顿时咽了回去,犹豫了好半天,才轻声道:“一点点皮外伤,并不严重。” 承认了,却又没完全承认。 卫璟眉头微皱,无端地生出了几分恼怒。 为何要欺瞒于他,屡次欺瞒。 “阿慈,你坐过来。”卫璟从榻上站起身,为卫楚让出了位置。 “……世子,我,我伤得不重……” 卫楚的声音越发低弱,听上去似乎马上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想是卫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缓慢地转过身,准备离开卫璟的卧房:“世子,今晚我去另一间屋子睡,莫要让血污冲撞了您……” 看着卫楚仍在微微发着颤的背影,卫璟并未出言阻拦,只沉默地站在原地。 突然,卫楚急喘了一声,低哼着将手覆在了腰侧的丝绦上方死死按着,向来笔直的脊背略微弓起,另一手拄在桌案上撑了一会儿,终是没能扛住这阵儿晕眩,轰然间扑倒在地上。 “阿慈!” 卫璟顾不上别的,匆忙大步赶到晕厥之人的身侧,蹲下身子去探那纤细颈项处的细微波动,确认并无大碍后,方松了口气。 救人要紧。 见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卫璟便也没再拘泥于装瞎的事情,俯身将昏倒在地的卫楚打横抱在了怀里,随即转身朝床榻走去。 卫楚被卫璟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将被子盖在腿上保暖,虽舒适了许多,但眉心仍旧轻蹙着不曾展开。 由于不知道卫楚到底伤在了什么地方,卫璟只能让自己的动作处处都保持轻柔,尽量避免会产生碰疼人身上伤口的可能性。 不管这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达奚慈,此时她都是镇南侯府的世子妃,若是被外面的人得知世子妃受了伤,定然是会闹到姑母那里去的。 到时候,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简单了。 卫璟眼神复杂地盯着榻上那不安地蜷缩成一团的清瘦身影。 这件事……他只想自己来解决。 卫璟床榻暗格中掏出自己并不常用的金疮药,紧接着试探性地掀开了卫楚的袖口,想要简单地探查一番露在表面的伤口。 可视线落在那只白皙手臂上时,卫璟不禁有些意外。 竟然已经处理过了。 然而这被处理过的伤口,越发激起了卫璟的疑心。 手法相当专业,药粉质量却极为劣质。 若是达奚慈本人受了伤,整座忠勇侯府怕是都要翻了天,又岂会让娇弱矜贵的三小姐使这破药,受这等委屈。 卫璟不便脱了人家姑娘的衣裳,只能把卫楚的衣袖撸起来,细致地给那两条血痕累累的手臂涂抹了许多戏命特意调制的上好金疮药。 这金疮药品质绝佳,沾到皮肤上冰冰凉凉的,刚好可以缓解伤口所带来的炙热痛楚。 “嗯……”卫楚鲜少用到这般疗效甚好的药粉,竟惬意地呼了口气,抬起手臂凑到鼻端,半梦半醒地赞扬一句,“好香啊……” 卫璟正坐在床榻边垂眸审视着那躺在枕上的伤患,突然听见这话,实在没忍住地笑了起来。 死士营中的药粉会使人痛感加剧,卫楚给腰侧刀口上药的时候自然没有涂满,甚至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未曾处理,再被绷带和衣裳裹着,极是容易让伤况加重。 卫楚烧得厉害,迷糊一阵儿清醒一阵儿,致使他完全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忽梦忽醒间,只当自己身处梦境。 他睡了十几个时辰,再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卫璟竟然躺卧在他的身侧,阖着眼睛睡得正沉。 当真是个令人感到开心的梦。 卫楚的唇角扬起笑意,仗着自以为这是个梦,他肆无忌惮地伸出被覆在厚重被子下的双臂,懒洋洋地圈住了卫璟的脖颈,口中吃吃笑着:“你怎的……躺在我身边了?” 被突如其来的冰凉手臂搭住脖颈,卫璟被猛然惊醒,看见面前这张足以乱人心神的清丽容颜,他的脸倏地变得滚烫,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我……” 这是他的床榻,在这里有什么奇怪吗? 面对问题,卫璟的脑子向来会飞快地给出答案,只等这拿捏住出来。 可望着那双水盈盈的墨色瞳孔,卫璟心中所有的念想顿时消散无踪。 喉结忍不住地上下滚了滚。 贴得如此近,是想要做什么? 卫楚的眼睛疼得模糊,半天没有听见卫璟的回应,他只能一寸一寸地在枕上挪着脑袋,探到与卫璟的鼻尖不到半尺的距离,才得以看清卫璟的眼睛。 他用手掐了掐卫小世子红润的脸颊,又笑:“你什么?怎的不说话?说话。” 卫璟一愣,表情痴呆地任卫楚胡乱揪扯着自己的脸。 这还是那个平日里看上去近乎是有些怯弱的恭谨世子妃? “我……”卫璟的嘴巴被捏得嘟了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含糊不清,“你先……”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掐自己的人再度闭上了眼睛,手上的力道也倏然卸去,居然……又睡着了。 猝不及防地得知了这样一个真相,卫璟很难继续保持平静。 并非他遇事不决,实在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处理。 毕竟……他对身边躺着的这人…… 操。 卫璟烦躁地揉了一把被卫楚掐痛的两颊,郁闷不已。 从小到大,卫璟的经历用“死里逃生”这四个字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如若不是因为有戏命在身边护佑,光靠浮阳长公主一个人,怕是很难将卫璟完完整整地养大,就连活下来都是一种奢望。 这也导致卫璟对任何怀着不纯目的接近他的人,都报以了高于常人的警惕心。 然而,就在得知自己娶回府中的人可能不是达奚慈之后,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不是卫骁再度将人安插在了他的身边,而是这“小替嫁”可能同他一样,也是被迫前来成婚的,甚至,比他这个做世子的遭遇还要再倒霉些。 毕竟忠勇侯府家大业大,将这替嫁姑娘的家人抓到府中,以威胁的方式逼她就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这位世子妃如若真的不是达奚慈本人,也就意味着,他对忠勇侯府并无亏欠,相反,倒是忠勇侯府欺骗了他。 而倘若这个看似心思纯净的小替嫁当真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他也不介意成为她日后的依靠。 可在此之前,还是要验验她才行。 卫璟心想。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捋顺了个七七八八,卫璟的心情立马轻松了不少。 侧头瞅了眼仍旧睡着的卫楚,他翘了翘嘴角,枕着手臂细细打量起了身边人的优越骨相,不知不觉地沉溺在其间。 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阖眸安睡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哎?” 瞧见躺在自己身旁的人,卫楚脸上的表情有些惊喜。 他抬起缠着层层绷带的手臂,如稚童刚刚睡醒般地揉了揉眼睛,再度朝卫璟看去—— “哎?你真的还在?” 卫璟紧忙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继续装成他的盲眼状态,状作呆懵:“啊?” 可卫楚根本就没在意,反而像上一次睡醒的时候,喜形于色地傻笑了一声。 “那这次,我要多讨一点。” 讨什么?卫璟疑惑。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卫楚将下唇咬得几近变了色,而后才慢吞吞地凑了过来,直至鼻尖碰鼻尖方停下。 卫璟呼吸微滞。 ……又要做什么?这次打算掐哪里? 卫楚刚从睡梦中苏醒,眼底水汽朦胧,休息了十几个时辰,面上的苍白之色已然恢复了三四成,此时连带着耳尖都泛起了浅淡绯红,着实惑人。 他似乎有了些力气,手臂扥住卫璟的后背,不让他轻易逃脱,然后毫不犹豫地噘起嘴巴—— “啾。” 两片微凉的嘴唇轻轻压在了卫璟因防备而紧抿的唇瓣上。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良久,也迟迟未有人先动一下。 惊魂未定间,回过神后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卫璟不可抑制地发出了一声猪叫。 “夯~” 第25章 Chapter 25 卫璟吃惊地捂着自己被卫楚亲到的嘴唇连连朝后退去, 却被躺在他面前的人提早一步伸出手,从他身侧绕到后面, 然后按在背上,用力将他拉了回来。 感受到背上传来的那股大力,卫璟不禁更加吃惊。 这手劲儿……当真是个姑娘? 也忒恐怖了些。 难不成忠勇侯将自己的毕生所学都倾囊相授了? 不对,她不是达奚慈。 想起自己刚分析出来的、有关于自己这位世子妃的身世,卫璟又迅速打消了这个想法,越发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个小替嫁不同凡响。 卫璟担心碰疼那只搭在自己颈侧的受伤手臂,只好动作缓慢地往后挪去,没成想又被卫楚拦住,不由分说地拉了回来。 近到一定距离, 胳膊便不好再用力,卫楚皱着眉头卯劲儿拉扯,却发现卫璟仍是我自岿然不动,侧躺在那里,宛若一条晒在院子里的雄壮咸鱼。 “你躲那么远做什么?”卫楚不满意地瞪他一眼, 使劲拍拍枕侧,开口就是近乎于警告的语气,“过来点。” “阿……你……”卫璟下意识想叫“阿慈”,可又反应过来他并不知晓这小替嫁的名字,只能一脸惊愕地回望着那双看上去分明已经清醒过来了的眼睛,“你醒了吗?” 哪知卫楚根本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仍旧和卫璟背后的衣裳搏斗着,嘴巴抿得死紧, 看上去非常不高兴。 卫璟无奈地任卫楚揪扯着自己可怜的衣裳, 叹了口气。 ……还没醒。 “在我的梦里, 你敢不听我的话?” 卫楚换了个姿势, 撑着手臂,看架势是要起来,被腰侧的伤口一激,他顿时趴回到原处,用小动作掩饰着自己的不方便,似是生怕被一旁的卫璟瞧不起。 “你当心些。” 卫璟瞧出了负伤之人似乎不仅仅只有两条手臂上留了伤口,身上好像也…… “怎的好像我欺负你了一般?”卫楚皮实得很,缓过一口气来后,再次不客气地将人搂紧,指腹压在卫璟的耳垂上不住揉捏,喃喃道,“那天去拜佛的时候,我看到佛祖的耳垂也很好看,和你的一样好看。” 卫璟看着那张微红的面颊,不知为何,便再难移开视线。 “你离我那么远,是也讨厌我吧,”卫楚用指尖描绘着卫璟的眉眼,苦笑着叹了口气,“也是正常的。” 卫璟眉心微蹙,摇摇头,道:“我并未……” “清济大师说,要我在凌鸣寺外虔心叩首九十九……不是,九百九十九……次,”卫楚自顾自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到了后面,几乎要睡着了,“缘是我罪孽深重……” 卫璟压根儿就没往罪孽那处想,自然也就没有听懂卫楚阖上眼睛后嘟囔的那句话。 只不过前面的这句……已经足够了。 卫楚给他戴砗磲项链的那晚,他并未如此时这般堂而皇之地凝视着卫楚,因此也就没有发现那额头上的红肿与污泥。 原来,竟是……叩首求来的吗。 那凌鸣寺从山脚到山顶,共计九百九十九个白玉阶。 卫楚睡得迷糊,话说得也不甚明白。 实则许是一步一叩首,才能得出这九百九十九的数目吧。 卫璟的呼吸随着重重心事而逐渐放缓,良久,他伸出手,缓缓探向面前早已恢复得光滑如初的白皙额头。 “世子,热水烧好了。” 阿黛在卧房外扣了扣门,旋即轻轻推开,同往日一样自然地进了卧房。 卫璟被吓了一跳,忙心虚地收回了马上就要落在卫楚额际的手指,从床榻上坐起来,朝着阿黛的方向竖起手指:“嘘。” “是。”阿黛小声应道,继而缩了缩脑袋,吐吐舌头,转身轻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心知阿黛开门进来不会只有一件热水烧好的事情要讲,想着自己左右要弄盆热水来给卫楚洗漱擦身,卫璟给熟睡的人掖好了被角,穿好鞋子起身走了出去,并未察觉到床榻上的人被吵得翻了个身。 阿黛果然等在门边,见卫璟推开门,她急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小声道:“世子,世子妃睡了整整一天?” 卫璟还当是她觉得卫楚懒,下意识反驳道:“哪有,阿慈夜里照看我,着实累坏了,睡一会儿没什么的。” 阿黛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卧房门,对卫璟口中的“一会儿”表示十分怀疑:“一会儿……” 在世子眼里,十几个时辰也可称为一会儿? 世子妃该不会睡傻吧…… 恍然间,阿黛又想起卫璟方才说的那句“阿慈夜里照看我”,瞬间就明白了卫楚仍在熟睡的原因。 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目光落在自家世子身上反复打量,面上全然是一副欣慰至极的样子,看得卫璟好不自在,可又碍于自己是个“瞎子”,并无立场让阿黛不要再端详他,只能匆匆催促她道:“去打盆温水,不要太烫,我给阿慈擦身……脸。” 还需得确认一下身上有无其他的伤口才是。 阿黛向来伶俐聪慧,自然没有遗漏掉卫璟口中飞快说出来的“擦身”两个字,于是越发语重心长地拍拍卫璟的手臂:“好啊,世子,擦身可真是好啊……” 卫璟:“……” 阿黛转身就要走,忽而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对卫璟小声道:“世子,昨日您和世子妃整整一天都在卧房里,奴婢没敢叨扰您……” 卫璟听出她似有言外之意,便问她道:“何事?” 阿黛瞅了眼卧房门,确认关得严严实实地,才小声道:“世子,昨儿安茹小姐来找您。” 卫璟拂了拂衣袖,不在意道:“安茹来找我是常事,并不稀奇。” “吼,世子,若说平常不是稀奇,可昨儿个,”阿黛神秘兮兮地凑得离卫璟更近些,像是生怕被屋中的人听去一丝半点,“安茹小姐可是带着司小姐过来的。” “什么司小姐。”完全没印象。 “就是那个卢阜城的司家,侯爷的异姓兄弟司大人的掌上明珠啊,”阿黛做了个鄙夷的表情,字里行间都透着对方来者不善的意味,“司小姐越发|漂亮了。” 说这话的时候,阿黛极是咬牙切齿,不过转念想起了卫楚的那张足以漠视世间一切美貌的脸,她又得意起来,“可跟世子妃比起来,那可真就是不值一提了。” “那是自然。” 卫璟也颇为得意地扬起头,却听阿黛疑惑道:“世子知晓世子妃的模样?” 糟。 卫璟清了清嗓子,“我的人,自当是最好的。” 阿黛的好奇心涌了上来:“世子,如今看来,您的身体恢复得越发好了,侯爷和长公主殿下定然会要您在身体康健后迎娶侧妃,毕竟您将袭爵……府中也不可能只有……” “我只要阿慈一个,”卫璟打断她的话,“旁的一概没想法。” “可是若是让世子妃一人绵延子嗣,恐……” 卫璟皱眉道:“谁说人生在世就一定要绵延子嗣?” 阿黛惋惜地看着自家世子爷的清隽侧脸:“但世子若是不给长公主殿下生个孙儿,长公主殿下怕是会很失望的。” “生子太痛苦了。”回忆起戏命口中所说的自己母后所付出的惨痛代价,卫璟不敢再去想。 更何况,光是瞧见屋中榻上那人手臂上的血痕,他就已经觉得心头酸楚,若真的十月怀胎受尽磨难,他岂不是会心如刀绞。 “我与阿慈,那是一种灵魂的契合,旁人可能不会明白,但在我这儿……”卫璟此言是有感而发,但主要是想让阿黛委婉地传话给姑母,让她们彻底死了这条给自己纳侧妃的心: “无论阿慈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我都只认定她了。” 缩在被子里的卫楚徐徐睁开眼睛,半天才回过神来,轻眨了一下。 没一会儿,卧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紧接着卫璟抬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端盆的阿黛。 卫楚腰侧的创口已经在这十几个时辰的休憩中好转了许多,虽并非大好,但至少不再流血,伤口处也不再生疼灼烫。 见卫璟进来,他迅速从榻上起身,穿上鞋子快步走过来,“世子怎的出门了?” 卫璟的思绪还停留在卫楚抱着他的那一幕,此时见半个时辰前亲过自己的人再度靠拢了过来,心跳不禁急剧加速。 “我,我,我困了,想歇下了。” 卫璟摸索着桌案的边缘,脚下的步伐被心情驱使得跌跌撞撞,仓皇着栽倒进被窝里后,便再一动都不动了。 卫楚的底子毕竟是不错,加之经常受伤的缘故,让他对痛楚的耐受力变得极强,甚至只要伤口有愈合的迹象,在卫楚的认知里,他的身体便算是恢复正常了。 但卫楚能恢复得如此迅速,还是全仗着他偷偷藏起来的那瓶上好的金疮药。 想起金疮药的来历,卫楚总是觉得十分挫败。 之前在后山,他被那鬼影般的少年打得吐血昏厥后,醒来就发现了身边多了个精致的小瓷瓶。 瞧着无论是药瓶还是药粉,品质都极好,卫楚便留了下来,此番若不是因为伤得实在太重,怕是还不曾想起这瓶药粉。 见卫楚这几日的脸色越来越好,未能成功给他擦身的卫璟自然也想不到他的腰侧还有一处血淋淋的伤口,只当卫楚两只手臂上的伤完全愈合后,也就罢了。 伤处既已痊愈,应当也有精力接受考验了。 卫璟靠在软枕上,伸手抓住了床幔上的流苏,漫不经心地晃荡着,余光默默打量起了那坐在桌案前,托着下巴赏花的卫楚。 花瓶里是卫楚今日从阿黛的手中讨来的、养在温棚里的花,只有几支,不过足以让他觉得满足。 得了花后,他就紧忙抱着瓶子回到了卧房,然后坐在凳上专心欣赏了起来,一看就是俩时辰。 眼睛一眨不眨的样子,着实像瞧见了肉粒饭的疯狂元宵。 “阿慈,你若是得空的话,可否帮我将桌案上的画本子拿来。” 那画本子是戏命昨日回京后,特意给他带来的,上面每一页都是用薄刃刻出来的栩栩如生的动物,正适合卫璟这种“盲眼”的人消磨时间。 “好。” 卫楚回头看了一眼书架边的宽大桌案,抬腿朝那处走了过去。 卫璟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卫楚垂眸看向桌面的神色。 桌案上的画本子边上,有一封他提前放置在侧的书信,正是卫璟亲自临摹的忠勇侯的笔迹,与真迹几乎一般无二,完全能够以假乱真。 若她真的是达奚慈,便绝不可能不主动同他提及纸上的字迹。 然而,当卫楚正朝着那桌案缓步走去的时候,卫璟的心却突然悬了起来。 他只觉得卫楚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他的心上,使他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不已。 千万要识得。 卫楚拿起画本子,眸光瞥见了一旁虚掩着的信纸,上书:侯府中有翎羽混入,吾已查清源头,只待时机一到,方可肃清奸佞。 卫璟微微眯起眼睛,沉默地等待着卫楚接下来的反应。 虽只是猜测,但不可不防。 “翎羽”乃太子卫骁的暗卫名号,除去同为暗桩以外的人,鲜少人知,神出鬼没的能力几乎不亚于镇南侯府的死士,虽远远比不过影卫的战力,但胜在千人千面,易惑人心。 倘若卫楚真是卫骁派来的,瞧见这封写着“翎羽”二字的书信,必定会心生警惕。 因此就算是他想方设法地意图留在卫璟身边,打算实施长远一些、并以此来达成利用卫璟的计划,也决计按捺不住可能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清除的恐惧,定然会选择先下手为强的做法,此刻便杀了卫璟,然后离开侯府,万事大吉。 所以卫璟用这个方式来检验卫楚的身份,也算得上是万无一失。 卫楚神色微凛,但他不愿让卫璟心生忧虑,因此不打算开口告知,只默默将这信上的消息记在心里,拿起画本子朝卫璟走去。 卫璟心中的失望难以言喻,他聚气于掌,只待这翎羽接近他、袭击他的瞬间,便反手回击,将人一掌毙命于此。 “世子,画本子在这。” 卫璟坐在床榻内侧,需得卫楚探身过去,才能碰到他的手。 冷香扑鼻,卫楚纤细修长的脖颈距卫璟的手不到三尺,连那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人竟连如此脆弱的命门都敢于随意暴露在他的面前。 是太过笃定自己没有武功,还是更为技高一筹的心理战术。 见卫璟虽握住了自己递来的画本子,却拿得不稳,卫楚不禁有些诧异,下意识侧过头来看卫璟的脸色,浅浅起伏的经脉离卫璟的手掌已不足一尺。 卫璟骤然松了口气,心弦大开。 卫楚皱起眉头,凑得更近了些,担忧地问道:“世子?您不舒服吗?可是需要司空大夫来……唔……” 没成想,他刚转过头,就被卫璟一把捏住了下颌,随后,一双温暖湿润的唇瓣便覆了上来,轻轻碾磨着那两片苍白—— 似是庆幸,又仿佛是歉疚,更像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卫楚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情急之下,他顾不得反应面前的人是何身份,下意识伸手朝他怼了过去,一下子将卫小世子推了个四仰八叉。 跑到门口,又想起了自己的花。 卫楚当场站定在原地,倒退着走回几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桌前抱了花瓶,忙不迭地抬腿跑出了卧房。 仰面躺在地上的卫璟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抬手揉了揉磕肿的后脑勺:“……” 卫楚在另一间卧房的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 无论怎么催促自己入睡,都能想起卫璟贴着他嘴唇、严丝合缝的细腻亲吻。 卫楚在柔软的床褥中翻来覆去了几十上百次,才堪堪在天亮时分闭了会儿眼睛。 可还没等他睡熟,院子里的下人们便已经轻手蹑脚地开始为主子们准备起了早膳。 若是寻常人,也许倒听不清楚他们落得极轻的动作,可放在此时的卫楚耳中,外面人的每一个动作都犹如在他耳边放大了千万倍一般,时刻提醒着他出了这间卧房,就要面对今日的卫璟了。 想到这里,卫楚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他匆匆起了床,随便洗了把脸漱过口,就将坐榻上那团哼唧个不停的狗崽子们裹在了被子里,趁着他们都在忙活,忙不迭地抱着被子逃出了卧房。 带着小元宵们出去,等回来的时候,卫璟问起时,他也好找个借口声称去遛狗了。 在后山上转悠了将近一个时辰,卫楚正抱着元宵的三个胖孩子往清沐阁走,途经侯府后花园时,突然听到了杨安茹和一年轻女子的谈话声。 “安茹,你怎的还不带我去见你五哥?”说话的女子声音骄纵,听上去倒像是个被宠惯了的千金大小姐,“早就听说镇南侯府的世子轩然霞举,气度无双,我这次可是特意来瞧他的,若是当真如传闻中……” 杨安茹打断她道:“你有所不知,我五哥哥已经娶亲了,昨儿个你硬是要去,我便想着让你瞧瞧我五嫂嫂,也就消了想要嫁给五哥哥的念头了。” “哦?从卢阜城这一路过来,我怎的未曾听说他成亲了?还有,在侯府的这几日里,我怎的不曾见过你五嫂嫂?” 卫楚给探出头的小元宵掖好了被角,屈指漫不经心地敲了敲身侧的栏杆,声音是一成不变的波澜不惊: “你如今见到了。” 第26章 Chapter 26 听见卫楚的声音, 亭中的两人都回过了头。 年轻女子似是个极为骄纵跋扈的,瞧见卫楚后, 脸上的表情立马变了,哼笑道:“你是哪个?” 卫楚没回答她,而是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杨安茹,温声道:“安茹,虽已过了立春,但天气还是冷得厉害,出来散步要注意保暖,多穿些。” “安茹,她谁啊?” 杨安茹一看见卫楚那张脸, 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开心,听见自家嫂嫂关心自己,她紧忙从毛绒坐垫上站了起来,向卫楚示意着自己穿得并不少,然后笑道:“多谢嫂嫂, 我穿得可多呢,一点都不冷。” 卫楚淡笑着点头,作势要走。 “嫂嫂?”年轻女子惊诧地看向杨安茹,似乎想要从她的眼神中看到否认的情绪。 “嗯,岚岚,我给你介绍一下, 这位是我的嫂嫂,镇南侯府世子妃……” 说到自家嫂嫂的尊贵身份, 杨安茹停顿了一下, 打算以更隆重的方式将卫楚的名号介绍出来, 没成想却被再次打断。 司岚岚视线落在了卫楚的脸上, 顺势又看到了卫楚怀中的小被子,眼中嫉妒之意不减。 竟是连孩子都有了。 她在心中想着,没想到竟直接从口中说了出来:“你们才成婚多久?怎的连孩子都有了?” 出于嫉妒,司岚岚一时有些愤愤不平,不等卫楚回答,她就又接着嘲讽道:“莫不是还没拜天地,就已经为世子生了孩子吧?你是哪家的千金啊?” 杨安茹对她的印象一直都不怎么样,加之如今有着卫楚在这儿做着对比,更显得司岚岚蛮横不讲理,出口无遮拦。 若不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他们府上的人需得给司大人几分薄面的话,她才不要跟这种人一起玩。 “岚岚,”杨安茹自然忍受不了她对卫楚的出言不逊,皱着秀气的眉尖,说道,“你讲话还是要注意些分寸。” 司岚岚终归对杨安茹是存着些忌惮的,听她似有不悦,便转了转眼珠子,走到卫楚身前,福了福身,“妹妹这厢有礼了。” 卫楚后退半步,平静道:“我只有安茹一个妹妹。” “你……”司岚岚吃了瘪,自是咽不下这口气,忙朝卫楚的身后扫了两眼,发现并无随从,更无卫璟的身影,便笑嘻嘻道,“听安茹说,世子妃与世子刚成婚不久,怎的世子竟会让世子妃一个人出来,在这冷清的后花园中闲逛呢?” 卫楚淡淡开口:“冷清吗,不知卢阜城的司家是否堪比皇家别院呢。” 卢阜司家,他曾去过的,虽地处边陲,但这位司大人可谓是丝毫没有亏待自己,仗着天高皇帝远,将中饱私囊的财富尽数砸在了府中设施上。 若是认真论起,便是连忠勇侯府的花园,都未必及得上司家的后园。 司岚岚长年待在距离北境极近的卢阜城,虽是司大人用金银财宝给养出来的,但眼界终归是比不得自幼长在京城中的杨安茹之万一,说起话来丝毫不考虑自家父亲的仕途,只顾着自己开心。 “那是自然……” 司岚岚刚要开始吹嘘,就被杨安茹拉住手臂,往下按了按,示意她不要再多话。 若是关于颜面上的事情,杨安茹并不想要插手,相反,她十分乐意看到自家嫂嫂将那愚蠢的司岚岚怼到哑口无言的场面。 只是她突然想到,卫楚出身忠勇侯府,而忠勇侯达奚腾生平最恨的便是贪官污吏,若是被他得知了卢阜城的司江海如此尸位素餐,贪赃枉法,定然是无论如何也会从北境的战场上抽身出来,提剑就冲去卢阜城将司江海先斩后奏。 近几年来,父亲与司江海的关系极为密切,政见上也十分契合,她不仅不能给父亲添麻烦,还要为他解忧。 而这个司岚岚,就是目前最大的忧患。 司岚岚被杨安茹一拦,虽然明白自己不慎说错了话,但咽下狂言之余,还是因为杨安茹对卫楚隐隐流露出来的畏惧而越发暴跳如雷,“新婚哎,我也没瞧见世子有多在意你啊,莫不是因为先有了孩子,才硬是攀上了世子?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告诉你,你虽为镇南侯府世子妃,但我可是堂堂卢阜司家……” 卫楚拢紧包着元宵们的被子,还未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温暖声线:“区区一个司家,也敢自称堂堂?” 杨安茹看向身后,喜道:“五哥哥!” 卫楚回过头,就见卫璟坐在轮椅上,身上披着黑狐毛大氅,手中还拿着一件白的,身后站着周身弥漫着压抑气场的戏命。 这是自从昨晚卫璟毫无征兆地亲了他之后,卫楚第一次与卫璟见面。 想起两人呼吸交融的画面,饶是素来镇定自若的卫楚也忍不住红了耳尖。 再想起自己将卫璟一巴掌推倒在地上的场景,卫楚恨不能当场刨开景亭一旁那冻住的湖水,然后一头跳到里面去。 “娘子,”缓过神来的卫楚正要叫“世子”,却被卫璟的这句“娘子”惊住,回过神来时,发现手已经被戏命推过来的卫璟握住,顺势还轻轻揉了揉,“大清早的,你这是跑去哪里了?” 卫璟捏着那微凉的指尖不肯放开,说着,还变本加厉地将卫楚的手塞到了自己覆在膝盖上的暖被下面。 明白卫璟许是为了维护侯府的颜面,所以才这般称呼自己,卫楚自然没有不遵从的道理。 他抿了下嘴唇,伸手给卫璟掖了掖衣角,回答道:“相公,我去遛……” 卫楚的心性一向平和,可今日不知怎的,面对这来势汹汹的司岚岚,他突然很想说些解气的话,到嘴边的“狗崽子”顿时换成了另一句话,“……孩子了。” 卫璟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哪来的孩子? 卫楚担心他下意识问出这句话,紧忙单手调转卫璟的轮椅,连畏惧戏命的心思都顾不得,温声对卫璟道:“相公,我们回去吧,我还想再歇息一会儿呢,你陪我好不好?” 卫璟从未听过这种话,乍然听见从卫楚的口中说出来,他不禁又惊又羞,虽然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脸红实在是有些没出息,但……当真是控制不住。 司岚岚死死盯着卫璟的那张脸不肯移开视线,心中怒气横生,见卫楚马上就要将人推走了,她立马急了,“世子!我……” “走吧娘子。”卫璟从卫楚的怀中接过小被子,对司岚岚的呼喊充耳不闻,摸出被子里狗屁股的形状后,甚至还伸出手指逗了逗被子里伸出脑袋的小元宵。 卫楚“嗯”了一声,稳稳推着轮椅,一家五口迅速离开了花园。 司岚岚被跟在他们后面的戏命回过头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周身都打起了哆嗦。 鉴于清沐阁前几日的再度被袭,如今的卫璟已经不再被浮阳长公主允许随意离开卧房了。 到了该去司空大夫的院内诊脉治疗的日子,尽是由戏命亲自去司空大夫的院里,将人接到清沐阁中,而世子爷只需要躺在床榻上,便可以悠然自得地享受治疗。 卫楚的所有警惕心都在卫璟的面前消失殆尽,他双手拄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卫璟手背上的细长银针,眉尖一直蹙着,仿佛那针什么时候从卫璟的手上拔下来,他才会什么时候舒展出笑意。 药香弥漫,卫璟惬意地阖上了眼睛,并未看到微微噤着鼻子、不愿多闻的自家世子妃。 司空大夫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下坐在床榻边矮凳上的人。 除去给世子诊治之外,他向来都沉浸在自己的院子里,陪着那些草药度日,鲜少见到侯府中的女眷,便是连见到浮阳长公主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更别提这新嫁入府中的世子妃。 不过那日在席间的时候,确实在匆忙之间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便着实有被惊艳到,不禁暗叹这忠勇侯属实有福气,世代忠良,还得了这么个倾城如玉的女儿,实是羡煞旁人。 突然,司空大夫的视线一顿,伸手捻起了胡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虽着女装,可根据他几十年的行医经验来看,这仔细瞧上去,他面前的这位世子妃就不像是个纯粹的姑娘家。 听说达奚家的人生得都极为高大魁梧,即便是女子也较寻常的姑娘要高上不少,所以光看身量,并不能一概而论。 司空大夫常年为侯府中的女眷看诊,即便是浮阳长公主的病症也是由他一手负责,因此见到世子妃的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也就忍不住地开口问了一句:“世子妃的癸水如何?” 癸水? 卫楚怔了一下,并未立刻回答。 因为从司空大夫的语气中可以得知,这癸水好像并非什么稀奇罕见的事情,若是他随意回应,却说错了,这么久以来的工夫就全白费了。 倒不如不吭声,这样就算是司空大夫觉得他是个傻子,也比谎言被戳破来得理想得多。 卫璟仰面躺在枕上,甫一没听见卫楚的回答,只当是姑娘家觉得害羞。 可能瞧见卫楚眼神的司空大人却另有见解。 那双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情绪,并非寻常女子听见这个问题时,下意识有的害羞,反倒像是……茫然? 似是没有明白癸水的意思? 司空大夫面露歉意地道了句,“老夫唐突了,还望世子妃海涵,只是瞧着世子妃的脸色略差,担心您的癸水不正常。” 卫璟替自家娘子解围道:“司空大夫,我娘子怕羞,您还是莫要再问了。” 有了卫璟这句无形中对他的肯定,卫楚也有了些底气,他点点头,轻声道:“无妨,我的……癸水,正常的。” “那便好,那便好。” 司空大夫转了转卫璟臂上的银针,眼神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楚抿抿嘴唇,不敢再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发生交汇。 诊疗过后,卫璟的眼睛被司空大夫覆上了掺着药液的布巾,双手搭在被子外面,平躺在榻上安睡。 卫楚守了一会儿,见人睡得熟,便想着做一些自己的事情。 这段日子他攒了不少金叶子,无论是大年夜那晚,还是长公主殿下闲来无事的赏赐,都被他尽数捏在手中舍不得花,只觉得需得找个地方藏起来才是。 后山是不可能了,可他除了这卧房之外并无其他去处,要不……就藏在床榻下面? 也方便拿取。 卫楚慢吞吞地趴跪在地上,整个人背对着卫璟的方向撅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床栏下的木板。 到底是镇南侯府,连块儿板子都如此结实。 卫楚沉浸在藏金叶子的喜悦中,连听力都变得差了不少,只惦记着将那板子完好无损地抠下来,再将用布巾包好的金叶子塞进去。 半梦半醒间,卫璟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还当是进了贼,结果一睁眼,就瞧见了这令人心潮澎湃的视觉冲击。 险些一口口水呛到嗓子里。 卫璟通红着一张脸,赶忙重新躺好在枕头上,紧紧闭起眼睛,暗自调整着变得急促起来的呼吸,半天,才再次睁开眼睛,做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声音懒洋洋:“娘子,你在做什么?” 卫楚没想到卫璟会醒来,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与自己说话,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叫自己娘子。 羞赧慌乱之余,卫楚藏在布巾里的金叶子瞬间散开,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第27章 Chapter 27 听见卫璟的声音, 卫楚藏钱的念头霎时间就散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满心的彷徨无措。 若是被卫璟发现了自己的金叶子, 岂不是会越发怀疑自己的身份? 想到这里,卫楚紧张地回头瞅了一眼卫璟脸上的表情。 这一瞅,正好迎上了卫璟同样朝他看过来的视线。 乍一跟那双眼睛对视,卫楚顿时就慌了神。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卫璟的那双眼睛似乎可以看得见他。 可在此之前,他确实反复检验过,得出的结论就是,就算元宵会说话,卫璟的眼睛也绝对看不见。 他该是要放心的。 卫璟瞧着地上那人仍旧趴跪在地上, 甚至还就着这个姿势……时不时地回头看他一眼。 倒像是……倒像是…… 卫璟的喉结不住滚动。 脑中一片空白间,卫璟只得跟随着自己下意识想要完成的动作而屈起了胳膊,将手肘支在枕头上,看了半天,才没忍住地开口问了卫楚一句。 意识到声音从自己的嗓子里发出来后, 卫璟登时大惊失色,可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见地上趴跪着的人骤然回过头来,甚至还和自己对上了眼,卫璟也忍不住有些六神无主。 心惊之余,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才能显得此时的场面不那么尴尬。 最后还是卫楚先回过神来, 意识到卫璟确实无论如何也瞧不见自己在做什么,心下方镇定了些。 他匆匆从地上爬起来, 随意胡撸了一把膝盖上的灰尘, 走过来扶着卫璟重新躺下, 温声关切道:“世子, 睡得好么?我去给您倒杯水来。” “娘子,辛苦你了。”卫璟语气里的温柔倒真像那么回事,覆着卫楚的手也不老实,悄悄摸摸地捏着他的手指尖,自己的脸却红得像是蒸熟了的螃蟹。 卫楚见状不禁越发担忧了。 司空大夫的眼光老辣,可这看诊的手艺……是不是不太行啊? 否则世子怎会被他诊治过之后,反倒会出现一副潮红的病容呢。 卫楚伸手拂去卫璟额际的薄汗,只当卫璟愈加地虚弱,自是完全想象不到卫璟是被榻上这床厚重的棉被给捂出汗来的。 “世子,您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卫楚的话没说完,就被卫璟突兀地打断。 “娘子,在后花园里的时候,你可是叫我‘相公’的。” 卫璟好不容易腆着脸说出了这句话,提心吊胆地怕卫楚反驳他的称呼,忙补充道,“若是我们一直‘世子’,‘阿慈’,这样称呼,时间久了,母亲定然会察觉出端倪来,你也不想让母亲为我们的感情而忧心吧。” 卫楚一向是个只知动手的影卫,脑子哪有鬼精鬼灵的卫小世子转得快,被卫璟口中给他分析完的利害关系说服后,卫楚乖顺地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叫道:“好的相公,我知晓了。” 说完,他也抿着嘴唇低下头,不敢去看卫璟那双虽瞧不见东西,却时常透着温暖笑意的眸子。 卫楚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堂而皇之地坐在卫璟身侧的一天,甚至还可以大大方方地称呼卫璟为“相公”,这种欣喜让他无所适从,发自内心的激动让他恨不能当场丢下卫璟,冲出卧房,一路奔至后山打上两套死士营中用来强身健体的银罗拳,以此来缓解自己无处释放的意外之喜。 然而卫楚终归还是理智的人,即便再开心,他也没有十分明显地表露在脸上,以至于卫璟压根儿没看出自家娘子对称呼自己为“相公”的事情有半分愉悦。 但卫璟不在乎这个,他知道自家娘子待自己的好,也明白这小可怜的真诚与深情,只想着日后自己要好生对待着这容易害羞的娘子,不能辜负了人家。 听到和自己方才在梦境中一模一样的声音,卫璟别提有多舒坦了,直接软了半边身子,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那……我要娘子给我倒杯水喝。” 卫楚掖好被角,起身朝桌案边走去,顺脚踢了下地上的布巾,将自己心爱的金叶子给盖住,利落地倒了杯水,回到床榻边沿坐好。 卫璟眼睛看得真切,手上的动作却毫无章法,先是摸到了卫楚细瘦的手指,又循着手指探向了被宽袖覆着的伤愈手臂。 “娘子,伤口还疼吗?” 卫楚愣了一下,想了好一会儿他问的是哪一处的伤,突然记起卫璟似乎只知道自己手臂上的,并不知晓其他的部位,便摇摇头,掀起袖子让卫璟摸了摸只留下薄薄疤痕的手臂,“不疼,已然大好了。” “落了疤。” 卫璟遗憾地叹了口气。 “只要能够保证相公的安危,”卫楚被那只宽大温热的手掌握得手腕发烫,心头也发烫,“这点伤不足以成为顾念。” 掀开的衣袖下不光是挂着新伤所留的痕迹,还有许多斑驳着的、明显是刀刃所划的旧痕,并不像其他的疤痕那样凸起,只有眼睛看得见,摸却摸不出来。 因此卫璟只能暂时按下这份想要寻本挖源的心情,对卫楚说道:“水,我只喝娘子喂的。” 这话说的……就好像之前每次倒水的时候,他都是亲自伸手拿着杯子喝的一样,但凡有一次不是自己喂进口中的吗。 卫楚自是不会与他争辩这种事情,而是任劳任怨地将人扶坐了起来,失笑着将左手一直握着的杯子抵到卫璟唇边,低声道:“世……相公,喝慢些。” 许是对这种有娘子在身旁陪伴的感觉上了瘾,卫璟竟然食欲大开,不是朝卫楚要小狗糕,就是问他有没有猫饼。 卫楚只能来来回回地从卧房里进进出出,路过自己仍旧散在地上的金叶子们,也只得忍痛抬腿跨过去,只等卫璟睡着后,他再寻着机会捡起来。 卫璟惬意地躺在榻上,被伺候得骨头都酥了,可他仍旧在卫楚的恐惧下肆意发散着自己的贪婪。 没有人会甘心止步于摸手和亲亲。 他堂堂镇南侯府世子,更是不可能。 卫楚百无聊赖地坐在桌案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盘子里的小狗糕,视线总是忍不住朝地上的金叶子瞟去。 实在不行,就拼一次,蹲下捡起来又能如何? 卫楚纠结地咬着由于捡不到金叶子,已经开始有些上火干燥的嘴唇,郁闷地思考着对策。 这几日他一直都在听稚秋姑姑的教导,什么“世子妃您要主动些,世子面皮儿薄,定然不好意思主动碰你”之类的话。 所以若是想要转移卫璟的注意力,怕是只能用一边摸他手,一边捡东西的方式来达成目的了。 犹豫再三,卫楚想着卫璟左右也看不见,便没急着去捡地上的金叶子,而是抿了抿嘴唇,艰难地开了口,可还没等他发出声音,就听见床榻上的卫璟虚弱地说道: “我冷得厉害……娘子可否抱我取暖?” 听上去可怜巴巴,大有一副卫楚若是拒绝,他便真的会冻昏过去的架势。 卫楚的心跳倏然加速,站在原地愣怔了好半天,才迟钝着点点头:“好。” 可卫楚时刻都惦记着自己的某种特征不明显的事,此时听见卫璟这令人发指的要求,他虽嘴快地答应了,但同时也将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若是被发现,卫璟估计直接可以过今年的清明节了。 倘若不答应的话…… “娘子,我胳膊抬不起来,酸得厉害,连动一下都费力得不行。”卫璟见缝插针道。 卫楚心思单纯,听见卫璟这已经表露得十分明显地保证自己不乱动的话后,竟然完全没想到这一层意思,只心疼地走到床榻边上,脱了鞋子盘腿坐在了自家相公的身侧,给卫璟盖好被子后,认认真真地为他捏起了肩膀。 佳人在侧,卫璟即便不困,也被擅长穴道的卫楚捏得昏昏欲睡了起来,到后来,索性就真的心无杂念地阖上眼睛安睡了起来。 但就算睡着,内力深厚的卫璟警惕心也还是在的。 恍惚间,他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的人未着鞋袜,动作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然后没走几步路,就躬身蹲了下去。 卫璟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蹲在地上的卫楚—— 透过臂弯的缝隙,他看见那方才还给自己按摩的手指,正专心致志地在地上抠着什么。 有了前车之鉴,卫璟不敢再随意发出声音,他悄悄地抬起头来,将卫楚指尖捏着的东西看了个仔细。 终是没忍住地失声笑了起来。 果真是个爱财如命的小替嫁,日后该多搞些金叶子哄得人高兴才是。 卫楚藏好了私房钱,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快,以至于坐在矮凳上时,一时不小心地扯到了腹前的创口。 上次遇袭时所留下的剑伤虽已愈合,不过时而还是会出现些类似于撕裂般的痛感。 卫楚并不是个不耐疼的,但是他明白身体不好就会导致脸色不好,若是真的被那位司空大夫再瞧出什么端倪来,他可真的就要露馅了。 回头看了眼床榻上双手交叠在身前熟睡着的卫璟,将手按在腰间丝绦上的卫楚,犹豫了一下。 即使他刚刚有偷偷地对卫璟的眼睛做出了一定程度上的核验,可在这个场景下验伤,也还是让卫楚觉得有些不放心。 早在卫楚藏好金叶子的时候,卫璟就已经重新躺回到枕上装睡了,没想到却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似是在…… 卫璟忍不住红了耳根。 本着不该占姑娘家便宜的理念,卫璟眯起眼睛,飞快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只想着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并没打算看清卫楚的动作。 可这一看不要紧,卫璟险些当场被这场面激得背过气去。 卫楚背对着他坐在那张被戏命搬回来的坐榻上,鹅黄色的轻薄外衫被他胡乱地丢在榻边,连同腰间的环佩一并放在了软枕边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见此情景,卫璟也就忘记了自己方才的想法,并未转过头去不再去看,反而还心潮澎湃地等着接下来的画面。 肩膀瘦削,白肌冷凝,殷红色的肚兜系带从衣缝中翩然垂下。 似是发觉了自己的肚兜有些松散,卫楚忙伸出只手来捞起带子。 他惯使刀剑,手自然是灵活得厉害,只需单手便可将两根凌乱的系带结在一起,重新缚在劲瘦纤细的腰后。 卫璟面色平静的转过头来,抬起手,默不作声地按住了自己的人中。 第28章 Chapter 28 “嘶……” 即便卫楚不怎么怕疼, 但突然间将粘在伤口上的绷带除去所带来的痛感,也还是让他低低地抽了口气。 那日在后山与他搏斗的少年倒是有些好东西的, 模样那般随随便便的一个小瓷瓶,里头竟装着疗效如此惊人的金疮药,不过几日而已,竟能够让他的伤口迅速地好转到从前愈合速度的几倍有余。 卫楚自是不知他眼中的那个普通瓷瓶的真正价值,只当是造型稍微别致些的幸运瓶子,还能有幸装着救人性命的稀罕玩意儿。 而旁人也不会理解,那明明是千金难求的天山寒玉,在不识货的卫楚眼中,还不如司空大夫药箱里的小银瓶值钱。 这段日子看司空大夫来给卫璟诊治, 卫楚就时常想着,若是日后能够熟悉些,他便可以大着胆子跟司空大夫提出他俩互相换个瓶儿的请求了。 因此卫楚将那瓶子保存得倒也算是完好无损,藏得也极为谨慎。 自打听见卫楚的抽气声后,卫璟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他盯着着卫楚的背影, 没闲情逸致再打量自家娘子的雪肤花貌,只心烦意乱地想象着那腹前可能极为严重的血淋淋伤口,几次话到了嘴边又不得不咽下。 要是此时出口询问人伤得如何,骤然得知自己眼睛不瞎的事实后,他怕是直接会将这胆小得如同幼兔一般的人当场就吓得魂飞魄散。 更何况,他现在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隐约间听见了卫璟在身后发出了细碎微小的声响, 卫楚警惕心暴起,立刻便想回头看一眼。 然而正当要转过头时, 卫楚却又迅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还没有将衣裳穿好, 若是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赤着, 即使卫璟的眼睛看不见, 他自己恐怕也会觉得难堪得厉害。 思考间,卫楚又听见了卫璟的床榻上传来了衣料摩擦的声音,他不由慌张地拢好了衣带,将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并无半分不得体的态势。 然后,才终于大着胆子回头看了过去—— 卫璟似乎是做了梦,手臂曲着放在额头上,挡着眼睛,像是怕光。 自认为对卫璟知根知底的卫楚自然没有怀疑这一点,只当卫璟是睡得魇住了。 理好了衣襟后,卫楚走过去将他的手臂放回到了身侧,好生掖了掖被角,坐在床榻边上,垂眸注视着枕上的人重新安睡。 许是身上伤口处的痛楚并未缓解,卫楚的脸色苍白极了,见卫璟逐渐睡得踏实了许多,他也就放下了心,用手隔着衣裳按住腰侧,站起身慢吞吞地离开了卧房。 也正是因为卫楚的这个动作给一直装睡的卫璟做出了提醒,让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充满疑点的事情。 这小替嫁既不是师承父亲忠勇侯的达奚慈,那么她身上丝毫不弱于侯府影卫般的武功……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更关键的是,忠勇侯府到底是从哪里寻来了这么一个长相上乘,偏生心思又纯净得如同山间清泉一般的姑娘的? 着实让他的心……日日难安。 戏命照常端着丰盛的饭菜,亲自送进了卫璟的卧房。 卫楚并不在屋中,并且除去卫璟之外,他也并未察觉到有第二个人的气息,因此戏命关了门便开口揶揄着躺在床榻上的卫璟道:“小主人似乎兴致不错,莫非正是春风得意时啊。” 无人在侧侍立,戏命也就懒得假装去搀扶他,能将饭菜摆好在桌案上,已经是他今日做得最为温柔的事情。 坐在凳上的卫璟伸手接过筷子,低头一声不吭地开始吃饭。 见小主人的这副模样,戏命顿时便知晓他定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主人可是跟世子妃闹别扭了?”戏命径自倒了杯茶,靠在桌案边喝了起来。 “她若是肯同我闹别扭,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卫璟吃了块红烧肉,被这可口的滋味儿给俘获后,他立马指了指装肉的盘子,“一会儿等我娘子回来后,再着人送来一碟,她定然喜欢。” 戏命点头应了,同时也敏锐地抓到了卫璟话里的关键词,戏谑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几日前,小主人还直呼世子妃的闺名呢,怎的今日就直接称呼‘娘子’了?” 卫璟知道戏命揪住这事,是因为自己在成婚前对达奚慈处处表现出来的抗拒,与现在的状况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大相径庭。 可是小替嫁是他珍而重之的秘密,便是连戏命,卫璟也不想让他得知。 于是他只能嘴硬着说道:“我总觉得,娘子显得亲近些,若是一直用之前的称呼,我是担心母亲会……” 戏命倚在桌案边,侧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副“我着实是懒得戳破你”的表情听着卫璟编得相当充分的借口。 卫璟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竟直接改了口,自暴自弃地任人嘲讽:“对,我就是喜欢她了,怎么样?” 若是在喜欢之后,还称呼人家为“阿慈”,岂不是太伤人的心了。 戏命笑着搓了搓刀鞘,“小主人早这么说,不就省了这些费心思编故事的麻烦?” 左右已经说出了自己喜欢卫楚的事实,卫璟便也不再扭捏,他放下筷子,大大方方地询问道:“那……你可知晓如何哄姑娘开心?” 戏命半信半疑地眯眼看他:“只为了哄姑娘开心这‘一’件事吗?” 他特意着重了“一”这个字,像是已经瞧见了卫璟并不单纯的目的。 没想到卫璟却点了点头,“不然呢?我只想看她开心些,我便开心了。” 戏命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的小主人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开窍啊。” 卫璟一脸懵怔地看着他。 戏命语重心长地用指节叩击着桌面:“小主人,你与世子妃已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了,若是还停留在你逗我笑,我哄你乐的阶段,那长公主殿下何时才能抱到孙子呢?” 卫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主人,你如今可以断定世子妃也是喜欢你的吗?”戏命还是有底线的,“若是世子妃不中意你,小主人可千万不能硬来啊。” 卫璟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心道,就单凭他娘子的那身深不可测的武功,他也得硬来得了才是。 但是……喜欢吗? 应当是喜欢的吧。 不喜欢又怎么会衣不解带地伺候他,又怎么会任劳任怨地做小狗糕? 卫璟摸摸颈前垂着的砗磲项链,肯定地说道:“娘子是喜欢我的。” 戏命不再犹豫,直接从凳子上站起来,大手一挥,“这事儿交给我了,今晚就让小主人你和世子妃行周公之礼!” “我觉得这样的进展……”卫璟还没把口中的那句“太快了吧”说出来,戏命便已经甩门离去,几个纵跳间就消失在了侯府的上空。 戏命其人,无论做什么都是极为迅速,区区几本讲解周公之礼的画本子,对他来说更是不在话下。 那边卫璟刚求助了不到一个时辰,这边戏命便将这京城中赫赫有名的几家秦楼楚馆里的珍藏品给搞了过来,尽数奉给了自家小主人。 确认世子妃并不在屋中后,戏命小心翼翼地上了门闩,抱着怀中的一大叠令人面红耳赤的画本子走到了床榻边,扑簌簌地抖落在了卫璟的怀中。 “都在这儿了,小主人。” 卫璟被画上的动作吓了一跳,匆忙丢到一遍,红着脸解释道:“其实我只是想让娘子对我撒撒娇而已,并未……想做这些……” 闻言,戏命顿时大刀阔斧地拍拍自己的胸膛,满面骄傲地说道:“首先,男子当需霸气,才能得到心上人的青睐,小主人,这件事你问我,可算是问对了人。” 卫璟双眼放光,心中对戏命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充满了艳羡之情。 他向来将戏命视作永不翻车的榜样,之前习武的时候,戏命还有些谦虚地自称武艺不精,如今面对关于感情的事,他竟如此嚣张跋扈,想来定然是深谙夫妻相处之道。 想到这里,卫璟不禁越发对他崇拜景仰了起来,连手上的画本子都没心思翻了,只顾着抬头望着戏命看似兴奋地走来走去,听他继续不知收敛地侃侃而谈。 余晖消散,月上枝头。 卫楚终于被浮阳长公主从恪静阁中给放了回来,连带着稚秋姑姑偷偷摸摸地塞给他的新式肚兜。 捏着手中那块不知道该往哪处藏的小小布料,卫楚着实有些犯了难。 可思虑间,他已经走到了卫璟的卧房门口,厢房里的阿黛听见了动静,似乎已经打算推门出来了。 卫楚紧忙推开卧房门,抬腿迈进了屋中。 听见房门的落闩声,卫璟借着床幔的遮掩,迅速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精致的荷包。 那里面装着他后来又让戏命帮忙准备的礼物。 卫璟将荷包悄悄地握在手中,对卫楚说道:“娘子?是娘子回来了吗?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讲,你凑得近些。” 卫楚理解卫璟长期卧病在床,身体会出现虚弱无力的症状,于是也就没多想,顺势朝卫璟的脑袋凑了过去,让耳朵离他近了不少,以求能在第一时间听清这位祖宗说的话。 “这些金叶子和胭脂,你拿着,”卫璟努力回忆着戏命的教导,动作生疏地摸索到卫楚的下巴尖,然后看似不客气、实则却下手极轻地捏住,瓮声瓮气道,“我知道你们姑娘家都喜欢这些东西,拿去挥霍,肆意把玩,你相公有的是钱。” 卫楚:“……???” “喜欢吗?” 卫璟抓住卫楚的手,毫不吝啬地将满满一袋金叶子和胭脂塞进了他的手中,“喜欢便拿着,莫要不好意思,相公喜欢看你高兴,你若笑了,这天空都是晴朗的,你若落泪,那艳阳都是阴郁的。” 听完了卫璟自以为深情的一番话,卫楚只觉得自己似乎瞬间就被膳堂里的那盆猪油兜头灌了一脑袋,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卫璟将戏命教他的话说完,擎等着自家小娘子流露出崇拜的目光,然后一头栽进他的怀中,用白皙粉润的拳头不住地捶打他的肩头,口中说着“讨厌讨厌,相公坏死了”之类的话。 没想到,当卫璟迟迟等不来撒娇,偷偷朝旁边瞥了一眼、想要看看卫楚什么表情时,只见自家娘子的脸上除去错愕之外,只剩下满满的、类似于痛心的情感。 为何会觉得痛心?卫璟不由疑惑不已。 卫楚对卫璟这几日时好时坏的变化一直都感到十分迷惑,想要开口询问又不敢,恐伤了卫璟的心,只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从那张表情不断变换的脸上寻找着病因。 沉浸在自己的超常发挥状态中的卫璟全然不知自己在娘子的眼中已经成为了病情加重的惨况,他清了清嗓子,忍着心头不住翻涌的羞赧,朗声道: “那娘子……接下来,我们便同房吧。” 戏命说的,语气要看似理所当然,这样姑娘家才能娇羞地靠在你的肩头上,任你为所欲为。 ?!!! 闻言,卫楚吓得猛地咳嗽了好几声,目光越发震惊地看着他。 眼见着卫璟要来拉他的手,卫楚心头再次萌生出了将世子爷一掌掀翻的冲动,可瞧见卫璟那揪着被角的可怜巴巴的模样,急于脱身的卫楚就再也狠不下心对他动手了。 可要让他答应卫璟的要求,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怎么办,如何是好。 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卫楚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司空大夫那日说过的话,不禁喜上心头,心知总算是有了对策。 卫楚揪出自己不慎被卫璟的膝盖压得有些凌乱的丝绦,匆匆丢下一句: “我出癸水了!” 说完,他便狼狈不堪地拎着被床栏刮破的裙角,片刻都不耽误地逃向了门边。 卫璟望着一路狂奔出卧房的背影,陷入了无尽的迷茫。 究竟是什么癸水……能用“出”字来形容? 沮丧间,卫璟的余光倏然瞥见卫楚方才所坐的地方,有一抹水粉色一闪而过。 卫璟定睛看去,呼吸微滞着从榻上捏起一块布料。 这个颜色从未出现在他的卧房中过,所以……自当是他的漂亮娘子的。 原来……竟是在对他欲擒故纵。 可笑的丫头。 卫璟拿捏着戏命教他的腔调,冷冷地勾起唇角,硬生生地将发自内心的憨笑转换成了不屑一顾的嗤笑: “她好爱我。” 第29章 Chapter 29 如今已是亥时过半, 他若是就这么追出去,在院中的下人们面前, 未免会显得他这个做世子的由于太过于急色,而将可怜的世子妃吓得落荒而逃的蛮横霸道,故而他决不能如此失礼。 卫璟红着脸将那块水粉色的肚兜塞到了卫楚的枕下,掀开被子躺回被窝里,暗自复盘着方才自己的表现。 按照戏命的教学,对于今晚主动邀请卫楚与他行房的这个决策,卫璟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虽然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但值得鼓励的是, 他终于有勇气开口说出这句话了。 毕竟万事开头难,在他说出这句令人羞耻感爆棚的话后,日后与卫楚的交流自然也会顺畅许多。 想起卫楚脸上紧张害羞的表情,卫璟不禁越发自信了起来。 他向来学什么都快,戏命教的这点东西, 只需半个下午,便已经让他给学了个透彻。 卫璟抬手用力搓了一把自己仍旧有些发热的脸,长长地舒了口气。 虽然他的漂亮娘子是因为癸水而无法与自己行周公之礼,但从娘子逃出卧房门的同时,还不忘了将肚兜留下作为在心理层面上接受了他爱意的这点来看,足以证明自己并不是一厢情愿的。 带着这份无与伦比的自信, 卫璟美美地闭上眼睛睡了一晚。 他很久没有睡得如此踏实了。 再听见动静,已是天光大亮的时候。 卫璟伸展着手臂, 正要从榻上起来到后间去洗漱, 突然外头传来阿黛颇为急切的低呼, “还不快些进去换了, 当心被他们瞧见!” 清沐阁中的月银不少,但总归不会有人嫌钱多,故而面对院中的下人们偷偷中饱私囊的情况,卫璟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他们。 此番听见外面阿黛和新来的侍女急声交谈,卫璟也就当她们是在偷偷藏钱,因此他没太在意,仍旧抬腿朝屏风后走去。 “阿黛姐姐,癸水怎的会如此难捱啊?实在是太痛了。” 新来的小侍女不过十三四岁,无论是侯府中的规矩,还是这方面的事情,她懂得都不多,身上有不舒服的感觉,便直接跟与人亲近的阿黛说了。 卫璟的耳朵敏锐地抓捕到了能引起自己注意的词汇,他陡然顿住脚步,像元宵一样竖起耳朵,凝神细听起来。 “没办法,我每个月也是同样的,不过好在我的时日短些,两三天便过去了,”阿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看你的脸色,苍白得要命,定然是疼得比我要严重,阿姣,你且先回屋躺着,我一会儿给你烧些热水送进去,或许能缓解些疼痛。” 卫璟满脸迷惑。 疼?哪里疼?为何会疼? 癸水会让人疼? 卫璟担忧地皱起眉头,他娘子昨晚可是有了癸水,那岂不是也疼了一晚? 他急忙步入后间迅速地洗脸漱口,匆匆打开卧房门的时候,额前的发丝还挂着水珠。 “世子?您怎的这么早就起了?奴婢正要去准备端早膳,伺候您梳洗呢。” 阿黛给阿姣送完热水,刚从下人们住的厢房中走出来,就瞧见了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的卫璟。 方才得知癸水会导致人生出疼痛感时,卫璟下意识便想要求助于司空大夫,可想起那日司空大夫与卫楚之间的眼神博弈,卫璟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司空大夫毕竟是个男人,自己可不能再让那脸皮儿薄得厉害的人重新处在羞赧的境地中了。 所以目前看来,向阿黛提问,或许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世子妃呢?” 卫璟警惕地问道。 “世子妃的卧房门还关着,想是还在睡着,”阿黛走过来擎住卫璟的手臂,扶着他往屋里走,“世子,您与世子妃怎的又分开睡了?” 前日分明还好好的,突然就又变成之前那样了。 卫璟顾不上给她解释这些事情的原因,心中的问题到了嘴边,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突然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坦然地向阿黛表达出自己的意图。 惦记着可能在隔壁卧房里痛得满头大汗的娘子,卫璟索性不再多虑,直接开口问道:“阿黛,女子若是来了癸水,会有什么样的症状?” “癸,癸水……” 仗着自家世子爷看不见,阿黛缓缓露出了一个惊恐的表情。 世子病得久了,莫不是连心性也变了,怎的越发的……变态了? 竟会不知羞耻地询问她有关于女子癸水的问题。 卫璟的眼睛又不是真的瞎,自然看得见阿黛脸上极为明显的震撼。 可该装还是要装下去,卫璟并不能对阿黛的这副模样做出反应,只能硬着头皮等待她的回答。 所幸阿黛伺候了卫璟多年,对自家世子爷的秉性还是有自信的。 更何况,世子妃也是个姑娘家,世子定然是因为心疼世子妃,所以才来问自己的。 面对温柔体贴的世子爷,阿黛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腹部坠痛、头晕恶心、面色苍白以及手足冰冷的程度夸大了数倍后,通通讲给了卫璟听。 “这个期间的女子,尤其是需要温暖……” 卫璟见缝插针:“我打算亲自给娘子煮一锅滚烫的热水,好好泡一泡身子,暖和暖和。” 阿黛:“……世子,女子来了癸水,是不能沾水的……” “可我煮的是热水,你不是说,癸水会导致腹痛,而这个时候的腹痛,是需要温暖的吗?” 阿黛:“……” 为了侯府的未来,她只得抛除姑娘家提及此事时的羞耻,再对世子爷说得详细些了, 日上三竿,卫璟终于将癸水的知识学了个七七八八,阿黛也讲得口干舌燥,捧着杯茶水一饮而尽。 卫璟倒也大方,见阿黛回答问题十分积极,便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摸出一片金叶子递给她:“喏,给你个金叶子,出府的时候给自己买些喜欢的玩意儿吧。” 末了,又担心卫楚瞧见他给其他女子钱财,心里会觉得不舒服,于是小声对阿黛交待道:“当心不要被世子妃知道了。” 阿黛玲珑心思,虽还未曾嫁人,但有关于夫妻间的事情,她也是明白不少的。 北瑜的百姓家中皆是以妻为尊,听说男子成了亲之后,便会被夫人管着,想要去酒楼里小酌两杯都会变成痴心妄想。 因此在这种极其艰苦的条件压迫下,北瑜的已婚男子便琢磨着险境出奇招,总会偷偷摸摸地藏些私房钱在身上。 阿黛对这片金叶子的来历表示有些怀疑,但在“它可是片金叶子哎”的驱使下,她还是迅速地接了过来,笑嘻嘻地道谢:“多谢世子,奴婢一定当心不被世子妃知晓您有私房钱。” 话音刚落,卧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卫璟还当是睡在隔壁的卫楚醒了过来。 听见开门声,他顾不得抬头瞅一眼门口,只想着要眼疾手快地将金叶子尽数藏好。 揣进袖中的口袋之后,卫璟方错愕地回过神来,心中暗斥自己的胆小如鼠,刚成亲没多久竟就如此惧内。 他堂堂世子,就算是漫山遍野地撒金叶子,别人又能奈何得了他。 阿黛先回过了头,紧接着惶恐道:“戏命大人。” 戏命应了一声,旋即看向卫璟。 “小主人。” 声音并不像往日同自己玩笑时那般轻快。 见他这副样子,卫璟也就明白了他要说的事情非同小可。 “世子同戏命大人慢聊,奴婢先退下了。” 阿黛只当戏命是长公主殿下派来陪世子爷玩乐的,于是福了福身,转身替两人关好了房门。 听见脚步声逐渐远去,戏命方低声开口: “卫骁回京了。” “太子爷发现京中变了天,”卫璟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被他随手丢在桌案上的散碎金叶子,“他定然要再对我下手了。” 杨安达并未被处死,作为母亲,浮阳长公主终归是去宫中为他求了情。 可怜天下父母心,卫璟能理解姑母的这种感受,但杨安达此人若仍旧能够如同往日般悠闲惬意地留在世上,难免对那些无辜被害的冤魂们不公平。 戏命连夜潜入了已默默归于卫璟麾下的刑部尚书的府邸,命他在接到上级释放杨安达的指令之前,趁着人还未离开天牢时,让他付出从今以后失去两条腿的难忘代价。 若是他能够记得这断了两条腿的教训,卫璟也能够勉强看着他在屈辱和痛苦中度过余生,可若是仍旧持着从前那些阴毒心思,他就会让杨安达连下辈子都不敢再托生为人。 杨安达回府后,便是连浮阳长公主都极少前去探望,更不要说是其他的兄弟姐妹。 唯独心疼儿子的镇南侯日日去照顾他,心中还存着些杨安达终有一天还能够站起来的希望。 “父亲,孩儿不甘心,”杨安达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身,头发蓬乱,通红着眼睛扯住镇南侯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孩儿才不过二十几岁,竟就如此……就如此……” 镇南侯沉默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心中自是悲痛难忍。 “太子一直都怀疑,卫璟的眼盲其实早已好了,甚至是他表现出来的病弱模样,都是伪装出来的。” 杨安达在下狱前与太子卫骁走得极近,卫骁看在他身处镇南侯府,可以得知许多关于卫璟的消息,便也不对他设防,反而有何想法都会同他交流。 没想到听了杨安达的话,镇南侯却摇了摇头,沉吟道:“不会,为父试过他的武功,并无半点内力傍身,相反,还虚弱得连如今的你都不如。” 杨安达被父亲踩到了痛处,委屈地撇撇嘴,却又听见镇南侯开了口。 “所以,安达,你并不需要担心他会先于你有了子嗣,”镇南侯冷笑一声,“他那个样子,虚得厉害,怎么生得出来。” “父亲,父亲您帮我杀了他好不好?孩儿每次见到他那张欠揍的脸,心里就烦得厉害,”杨安达脸上的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原本还算得上俊俏的模样被他狰狞的表情凸显得丑态毕出,“孩儿才该是侯府的世子啊!孩儿才该是继承父亲衣钵的人啊!他明明比我小,可父亲为何听母亲的,偏偏要立他为世子啊?!” 杨安达的这番话让镇南侯幡然醒悟,他怒不可遏地攥紧了拳头,瞪着眼睛看向了杨安达。 自从被打断了两条腿,杨安达的胆子就变得越发的小,此时被镇南侯怒目圆睁地瞪过来,就已经被吓得浑身打着颤,抱头缩在床上:“父亲,孩儿说的是事实啊!” 被浮阳长公主命令不许向任何一个孩子透露卫璟的真实身份,镇南侯多年来一直都憋闷得厉害。 他想要将真相告诉杨安达,可又担心这个头脑简单的孩子得知卫璟的身份后,便越发肆无忌惮地整日在府中呼喊,恐招来卫璟身边的那个戏命的暗杀。 这种日子,他早就过够了。 他堂堂圣上亲封的一品镇南侯,这许多年来过得究竟有多卑微,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理解他。 说来可笑,杨姓的孩子没资格继承世子爵位,得到侯府继承权的竟还是他们卫家。 这天下凭什么通通都是他们的? 凭什么? 镇南侯的手骨被他自己用力攥得咯吱直响:“他挡了太子的路,挡了我儿的路……” 杨安达极少见到父亲如此狠绝的模样,见状连哭嚎都忘了,仰头懵怔地看着他。 镇南侯眯起那双杀意顿起的眸子: “那便再留他不得。” 第30章 Chapter 30 活了将近十九年, 卫楚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被人邀请泡浴的这么一天。 “娘子,”卫璟满脸期待, 时不时往卫楚脸上偷瞄的动作几乎让他再难将眼盲继续装得自然,“这热水是我亲自烧的,你且来试试温度如何,若是太烫,我就去添些凉水来。” 眼见着卫璟充满期待的表情,卫楚实在狠不下心出言拒绝,可是在回答卫璟的问题之前,他还是想要将事情搞清楚。 卫璟为何会无缘无故地让自己泡热水浴? 若是真的泡了,那还得了? 正当卫楚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对卫璟提出疑问的时候, 阿黛就端着从恪静阁取回来的东西迈进了院门。 本想着等世子妃睡醒之后,她再将长公主殿下赏的这好东西送到世子妃房里去,可大老远儿却见到世子爷和扛着个浴桶的戏命大人竟堵在世子妃的卧房门前。 想起晨间世子爷问自己的问题,阿黛顿时快步走了过去,“世子, 不可啊!” 卫璟听见动静,回身朝向往这边走过来的阿黛,“” 即使害怕戏命整个人周遭的气势,阿黛也做不到放任世子妃的安危不管,急忙对卫璟说道:“世子,奴婢方才不是说了吗, 女子癸……” 她羞赧地看了一眼神色冷漠的戏命,又看了眼脸色同样不太自然的卫楚, 硬着头皮说道:“癸水的时候, 是不能坐浴的……” 见阿黛的态度如此认真, 卫璟这才真正重视了起来, 侧头对戏命说道:“……那,那便不泡了,等晾凉了浇花吧。” “是。”戏命果断转过身,扛着浴桶大步走回到了卫璟的卧房中,放下后,又回来站在了卫璟身侧,等着将他扶回到卧房中去。 意识到这是在室外,时刻爱演的卫璟也并未忘记自己有戏在身,适时咳嗽了两声:“娘子,我先回去歇息了。” “世……”卫楚还是很难习惯称呼卫璟为“相公”的事情,迅速改口道,“相公好生歇息。” 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阿黛方小声说道:“世子妃,这个……给您。” 卫楚茫然地看着她:“什么?” 由于方才在男子面前提起癸水,阿黛忍不住生出了不好意思的情绪,因此动作便也显得有些鬼祟,同卫楚说起此事时,几乎是踮着脚趴到了他的耳边:“世子妃,这是稚秋姑姑亲手做的月事带,长公主殿下吩咐奴婢取来给您的。” 卫楚下意识接东西的手指一僵,连忙低头朝阿黛手中拿着的布条看了过去。 “这……”是什么物件儿。 卫楚深知说多错多的道理,故而他即便再不解,也没有对阿黛多加询问。 短暂的呆滞过后,他从容淡定地接过,学着阿黛刚刚藏在衣裳里的熟练动作,顺势塞进了怀中,同样以低声的情态回答她道:“多谢你啦阿黛。” “世子妃快些回卧房去换吧。” 阿黛眨眨眼睛,站在门口却没动窝儿,像是要等着卫楚换完之后、想亲自确认一样。 “我一会儿换完……就去找阿璟,”卫楚轻笑着朝阿黛挥了挥手,“你且跟元宵玩去吧。” “哎!” 阿黛笑盈盈地应了一声,转身回了厢房。 尽管杨安达犯了重罪,但无论如何都是镇南侯的爱子。 永朔帝对私养娈童一案的所有除去杨安达之外的涉案人员陆续进行了处罚后,听闻杨安达在狱中竟无端断了两条腿,宫中御医去看过之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表示已是无力回天。 因此永朔帝对镇南侯也算是心存歉疚,近日来便很少对他委以重任,除非是朝中需要商议大事,才会将他召入宫中。 这样一来,镇南侯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自己的儿子,也可以为清除卫璟而做出更充分的准备。 “父亲,孩儿究竟何时才能重新站起来啊?” 杨安达扔掉手中的鞭子,沮丧地倚在身后的枕头上,仰头看向朝卧房外挥手、示意院中小厮将被杨安达由于泄愤而失手打死的下人抬走。 “为父会为你寻遍天下名医,”镇南侯心痛地看着覆在杨安达双腿上的厚重棉被,阴沉道,“定会让你再次站在这京中一众权贵的头顶上。” “父亲,听说那卢阜司家将女儿送到京城来了?” 杨安达没了双腿,曾经很多亲力亲为地去好奇探看的消息便迟缓了许多。 司岚岚在那头儿都已经在府上小住了快十天,他这边才堪堪知晓。 镇南侯坐在床榻边上,抄起桌案上湿溻溻的布巾,抓住杨安达沾了血的手擦了起来:“嗯,为父让司江海将女儿送来,也全都是为了你。” “她生得很好看?”杨安达一向对貌美女子十分感兴趣。 镇南侯点点头,“司江海那模样,能生出这么个漂亮女儿,也是他走了好运。” 杨安达眼睛一亮,紧忙追问道,“可及得上那达奚慈?” 每当想起清沐阁院中的一众人,镇南侯就恶向胆边生,但他终归是要让杨安达知晓事实:“……不及,远远不及,并无资格与她相比。” “这又是我不如卫璟的一个地方,”杨安达咬牙切齿道,“他的世子妃生得天仙一样,我未来的夫人却相貌丑陋。” “倒也算不得丑陋,在美人中都是颇为抢眼的,”镇南侯不愿意过多地渲染卫楚的容貌,只能逮住司岚岚的优点夸奖道,“若是好生打扮一番,便是连宫中选秀,也是去得的。” 哪知杨安达根本不再有兴趣,反倒惦记上了别的:“我若是侯府世子,那达奚慈便该是我的。” 想起自己与卫楚为数不多的交流,杨安达对那张脸简直是又爱又恨:“她那般的伶牙俐齿,若是落在我的手里,定会将她训得服服帖帖。” 镇南侯没理会杨安达对卫楚的肖想,径自说道:“但按照如今的情势,你怕是无法与司岚岚成婚了。” 杨安达一向是个“我可以不要,但是别人不能抢”的性子,听见父亲的话似乎另有它意,他忙正色道:“为何?父亲,我为何无法与她成婚?” 说完,便根本不听镇南侯的解释,怒火滔天地吼道:“莫非她嫌弃孩儿?她怎敢?!我要杀了她!” 镇南侯按住他不停乱挥的手臂:“那日听安茹与你母亲闲聊时说,那司家丫头似乎十分中意卫璟。” 杨安达气得发不出声来,只能听着父亲把话说完。 “为父原本想着让她来做你的妻子,是因为她并无什么机警聪慧的天资,又听他爹的话,因此在你身边,一来可以不讨你的烦,二来,又可以就此控制卢阜司家为我所用。” 卢阜城紧邻北境战场,这京中传来的大小消息都要从卢阜城中走一趟,才能顺利到达忠勇侯所在的战场。 “倒不是说彻底断了达奚腾与京中的往来,可这城中的信使速度快了慢了,”镇南侯露出个阴测的笑容,“也难以成为陛下治罪的理由。” 杨安达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喜道:“那如此说来,达奚腾便可在这战场上有去无回了?” “更何况……司岚岚若是嫁给了卫璟,到了他的身边,”镇南侯不以为意地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无论卫璟发生什么意外,都与我们镇南侯府无关。” 杨安达一度忘记了腿上伤口的剧痛:“父亲是想要借她的手,达成我们的愿?” 镇南侯对自己儿子的痴傻迟钝实在有些无奈,瞥了杨安达一眼后,郁闷地叹了口气。 卧房内。 “长公主殿下似乎被侯爷劝说得动摇了,”戏命将自己在暗中听闻的事尽数转述给了卫璟,“竟真的生出了将那司岚岚给小主人当侧妃的想法。” 卫璟皱了皱眉,“杨赫向来好算计,杨安达若是有他一半的脑子,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的下场。” 那位所谓的姑父想让司岚岚嫁给自己的这件事,卫璟早有预见。 不过,先不说他对司岚岚以及她身后司家的厌恶,光是让他的漂亮娘子听到这个令人心生厌烦的决策,甚至倘若因为这件事而影响了他们夫妻二人哪怕一分一毫的感情,在卫璟看来都是大为不值的。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如何使长公主殿下打消这个念头。” 卫璟点点头:“近来我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实在是让姑母觉得我的身子已然大好,所以才变着法儿地想要我传宗接代。” 戏命的视线落到了卫璟的身上,暗自打量了起来。 察觉到戏命不加掩饰的目光,卫璟自是明白他又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身上。 想起自己疼了好几天的肾,他立刻防备地看着戏命,说道:“这次可不能再伤害我了。” 戏命摸出个药瓶儿,笑着递给卫璟:“天地良心,我还能害小主人吗?为了小主人与世子妃的恩爱长久,只是要‘稍稍’地委屈一下小主人。” 听完戏命这番拍着胸脯的保证,卫璟这才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 司空大夫照常进了清沐阁,却被戏命脸上露出的紧张情绪给吓了一跳。 “戏命大人怎的……”戏命向来是沉稳持重的,如今这副模样,着实让他这个不会武的文人有些不安,“莫非侯府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若要演就要演个全套,戏命拿捏着卫璟堪比戏班子的能耐,小声对司空大夫说道:“世子……今日,似乎不太行了。” “什么不行?哪里不行?怎么不行?” 司空大夫刚到院中,还没见到卫璟本人,就被戏命告知了这件事,未免有些发懵。 “自是……” 戏命话还没说完,司空大夫就被从另一间卧房里出来的卫楚唤住,只得住了嘴,对卫楚点头致意:“世子妃。” “戏命大人。” 卫楚略一点头,示意司空大夫借一步说话。 司空大夫原本就对这位世子妃存着些好奇的心绪,见状,自然跟着卫楚走了过去。 “世子妃。”他拱了拱手,静待世子妃的吩咐。 卫楚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司空大夫,男子……不举算得上是正常吗?” 司空大夫对这位世子妃的坦然大方表示十分惊奇,但出于医者的修养,他并未表现在脸上,然后认真地回答道:“回世子妃,若不举之人乃是年轻男子,自是不正常的。” 卫楚试探着问道:“那能治好吗?” 司空大夫越发迷惑,但还是慢吞吞地说道:“那便要分情况了,这病症,往往与病者的自控能力有着很大的关联。” 听完司空大夫的回答,卫楚脸上阴云密布,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 半天,卫楚才缓缓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看向司空大夫,艰涩道:“世子的不举之症……还能治得好吗?” “世子?不……不举了?”司空大夫有些惊讶。 之前在世子爷大婚之后,他曾受长公主殿下的吩咐,让他在世子爷平日里吃的药中多放一些对那方面有助益的药。 面对这种关乎于侯府后代的要紧之事,他自是不敢轻视,日日谨慎,时时小心,不让药量出现一点点的差错。 可此时听世子妃的意思,这药用在世子爷的身上非但没有效果,反倒还让他越发地……萎了? 怎会?! 卫楚焦虑地看着司空大夫,用力点点头,笃定道: “自是亲眼所见,便是连半寸的高度都起不来的。” 卧房中假寐的卫璟顿时难以置信地睁开双眼。 她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第31章 Chapter 31 卫璟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掀开被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伸着脑袋朝门外声音传来的方向尽可能地凑近了些。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自从吃了戏命给他的药之后,他们夫妻两个就没有再见过面。 卫楚究竟是怎样得知他的那个……起不来的这件事的? 难不成戏命给他的药里,还含着安神的成分,以至于卫楚在他睡着的时候进屋掀开他的……??? 卫璟猛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他娘子那般清贵典雅、神圣不可侵犯,怎可能干出这种令人脸红的事情。 门外,司空大夫依然在尽职尽责地为世子妃答疑解惑。 “若是想要以食补的方式来恢复,时日可能要稍微久一些,用药的话, 还是比较快的。” 卫楚认真地记下,接着问道:“针灸呢?可会让这病症有所好转?” 司空大夫点了点头,“也是会的,不过世子平日里治疗眼睛与身子的虚症就是用了针灸之术,倘若治疗不举, 也同样用此种方式,恐怕会让世子备受痛苦。” 卫璟听得心潮澎湃。 先不提娘子是如何得知他不举之事,单凭她主动向司空大夫咨询此事来看……难不成是想通了,愿意与自己行周公之礼了? 事不宜迟。 卫璟忙回转过身,灵活地跃上床榻,从暗格里翻出了戏命给他带回来的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本子, 红着耳朵瞟了两眼。 突然,门外的说话声小了下来, 紧接着, 司空大夫毫无征兆地推开了卧房门—— 卫璟吓了一跳, 虽手上动作极快地将画本子掩在了被子下面, 但被那图画惊出来的躁动情绪却难以在瞬间平息下来。 “世子。”司空大夫背着药箱行至床榻边站定。 他盯着卫璟那张苍白中带着酡红的脸,心痛地叹道:“世子妃果然没说错,世子的虚症当真是越发严重了。” 对戏命的下手程度之狠,卫璟无处说理去,只得认栽地随着司空大夫叹了口气。 “世子妃。” 戏命唤住正要回房的卫楚,大步朝他走了过去。 卫楚听见他的声音,站定脚步,转过身从容地问道:“戏命大人有事?” 戏命很少遇见让他这般好奇的事情,因此也就没顾得上尊卑,直接开口叫住了卫楚。 除此之外,他已从卫楚平日里的习惯中察觉到了一丝端倪,此时主动将人拦下,也是出于颇为大胆的试探。 “属下有一疑问,想要请教世子妃。” 卫楚点点头:“戏命大人请讲。” 说话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似是担心被屋中的人听见。 有了这份心照不宣,戏命再次加深了自己的推断。 “敢问世子妃是如何得知小主人的不……”说了一半,戏命还是选择保全自家小主人的颜面,将“不举”二字换了种说法,“……隐症的?” 身为卫璟的贴身影卫,戏命此言并非逾距,便是世子妃被问得恼了,闹到长公主殿下那处去,他也不会受到多么严重的惩罚,顶天儿是被训斥两句,定然就再无后话了。 卫楚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能瞒得过戏命,于是坦诚地回答道:“我无意中听见的,作为阿璟的妻子,我担心他的身子,也在情理之中吧。” 戏命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昨日他与小主人交谈的时候……世子妃就在外面? 戏命的身量极高,即便是在身长八尺二寸的卫小世子面前,也仍是高出不少。 因此在这样的身体条件下,他隐藏身形与脚步声便显得尤为困难,所以出手杀人的时候,戏命往往要比一路同行的其他死士更快更利落,方能顺利地完成任务。 而这也恰恰造就了他狠绝的心性,面对一切露出蹊跷苗头的事物时,眼中容不得半粒沙子。 “世子妃会武,属下知晓,”戏命笑了笑,换了个话头,“但不知轻功……是师从何人?” “戏命大人,”卫楚微笑着看他,“我姓达奚。” 戏命自是明白冠着“达奚”这二字的人,若是不懂武学才是奇怪,可世子妃的轻功……实在是让人心生疑惑。 多年来,北瑜的高手他也陆陆续续地见过不少,轻功在他之上的确有人在,但眼前的这位世子妃分明是个只有十**岁的姑娘,如非常年夜以继日地训练,是绝无可能练成如此地步。 戏命复又认真地看了卫楚一眼。 这隐匿踪迹的能力,竟比死士营中的绝顶高手都要略胜一筹。 普阳阁。 自从被达奚夫人将卫楚带走后,与挚友分开的亡极便被莫副统领从世子爷的身边派到了侯府长子杨安其的院中。 刚开始,亡极还觉得自己一身无处安放的武力搁在杨安其的身边未免会显得有些浪费。 可时间长了,他却发现,这位身世可怜的大少爷即便身有残疾,也不曾像杨安达那般肆意打骂下人,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怒火,甚至还在闲来无事的时候,主动教院中的侍女小厮们读书写字,性格甚是温柔和蔼。 日头正好,亡极忙前忙后地将杨安其卧房中的被子扛出来晾晒,以求大少爷睡觉的时候,每一床被子都是松松软软的太阳味道。 “别忙了,”杨安其笑着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你都忙活了快两个时辰了,我瞧着都累得慌。” 亡极蹭了蹭额际被日光晒出来的薄汗,咧嘴笑道:“属下想着将被子……” 杨安其打断他,“过来看看我的这幅画,可还入得了眼?” 亡极立马凑了过来,早已准备好的夸赞之言立时就咽了回去。 他实在有些看不懂杨安其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按照他往日的生活来看,只觉得这好好的一幅山水画中…… “危机四伏,杀意重重。” 杨安其并未接他的话,只低头磨墨,半天,才淡声对站在桌前的亡极说道:“我已经这般模样了,想来也不会再对某些人构成威胁,所以在这侯府中,我的普阳阁才是最为安全的地方吧。” 亡极不愿让自家主人如此妄自菲薄、自暴自弃,张张嘴想要反驳,可话到了嘴边,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才能够不伤害大少爷的心,于是只能作罢。 杨安其似是察觉到了亡极的欲言又止,他抬头看了自己的影卫一眼,笑道:“阿璟的身子也不好,偏生又是世子,自然会碍到别人的眼。” 他一直都未曾提及这个“某些人”与“别人”究竟是谁,但亡极心中已然有数,闻言点了点头。 亡极对侯府世子的了解皆来自于卫楚,因此平日里在听见有人谈及卫璟时,自然会替卫楚多留意一些。 此番杨安其主动说起了卫璟的身体,亡极难免对这个话题越发地专注了不少。 “一直以来,母亲都对阿璟报以厚望,其中一部分是因为阿璟确实天资聪颖,是袭承侯府的不二人选,而另一个原因……” 杨安其没再说后面的话,端起微凉的茶水轻啜一口,神色凝重。 亡极上前拿过杨安其手中的杯子,用内力将杯中茶水烘热,这才递还给他,继而重新退回到之前侍立的地方重新站好。 杨安其唇角带笑地撂下茶杯,垂眸看着自己刚刚完成的画,须臾,伸手将那墨迹干透的纸团成一团,叹了口气,失望地抛掷在地上。 亡极紧忙上前一步,想要弯身拾起,却被杨安其低声制止,只得作罢。 杨安其抬头看向亡极,温声吩咐道: “近来京中情势越发紧张,我这儿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你在轮值的时候,还是要多注意一下清沐阁那边的动静。” 兵戈相碰,声声森凉。 卫楚匆匆从屋中推门而出,下意识朝卫璟的卧房看了一眼,见添奕已经守在了门口,方放下心来。 “你守好世子,我去格芜那边看看情况。” 影卫的服从性不亚于死士,在听命的基础上,还有着死士比不得的灵活应变。 添奕朝卫楚略一拱手,曲起的骨节在剑柄上紧紧攥着,发出耸人的弹响。 卫楚点点头,腾身跃上屋顶的同时,顺手将飘动的碍事裙摆迅速系成了一团,几个纵跃间,便到了清沐阁院外、明显被刺客们有意识地越拉越远的战场。 “这些人倒是拿得准戏命大人何时不在侯府,”格芜自然识得他们的阴谋,低声对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卫楚说道,“惊扰您休息了。” 他没有称呼卫楚为世子妃,担心刺客们听见了卫楚的名头,便疯狂地朝他而去,心道就算这一行杀不掉卫璟,能带死一个身世显赫的世子妃也算是值得。 月黑风高,鬼火狐鸣,刺客们衔枚而来,踪迹难寻。 偏偏卫楚又是刚从通亮的卧房里出来,视力很难在瞬间适应漆黑的夜色。 他俯身抠起屋顶的瓦片,手臂微微向后蓄力,以石破天惊之势朝一名刺客的后颈重重抛去。 与地支字号的影卫酣战的刺客应声而倒,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对面影卫一身一脸。 卫楚疾走两步,弯腰躲过袭至身前的蒙面刺客挥剑劈来的同时,反手抽出已经气绝刺客的腰间长剑,顺势挽了个剑花,刺出的瞬间变招往斜处去,霎时间,剑刃刮得蒙面刺客一个措手不及,险些当场被抹了脖子。 蒙面刺客硬生生后退了几步,他稳下心神,眼神越发阴毒地盯着卫楚,大有一副死也要将他拖进地狱的架势。 卫楚只稍稍收势,剑尖随意地垂着,神色淡漠地看着他。 月影偏移,让终于适应了黑暗的卫楚得以看清楚那遮面黑布上方露出来的眼睛。 他眼神一滞,手上的动作也跟着顿住,直直地望着那朝向他的蒙面刺客。 ……那双眼睛上方的粗黑眉尾处,有一道血红的疤痕。 习武之人留下一些坑坑洼洼的疤痕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这刺客眼上的疤痕,卫楚却是识得的。 他是这次甄选时,最后一个输给他的手下败将。 只要他再坚持半柱香的时间,筋疲力尽的卫楚也不敢有取胜的自信。 按照规则,卫楚本该将他一剑毙命,但确认自己定然成为胜者之后,卫楚手上的力道便松了几分,只因没收住剑势而划穿了他的眉尾,并未伤他的性命。 输了的死士可以参加下一年的比拼,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出现在这里,可是为何…… 蒙面刺客似乎冷笑了一声,眼中恨意不减,俯下身子握紧剑柄,做出极为有力的冲势,低吼着朝卫楚疾速奔来。 那柄剑刺向自己的瞬间,卫楚下意识反手一挥手中长剑,轻松拨开了他的剑尖。 瞧见那人的眼中射出来的阴戾寒光时,卫楚腰侧的旧伤也跟着隐隐作痛。 这小子那时也是这般狠绝,刺进他腹中的尖刃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地支字号的影卫已将其余刺客解决了大半,纷纷朝卫楚所在的位置靠拢,意图帮助卫楚杀了眼前的人。 可未待他们靠近,一道寒光便飞快地从众人眼前闪过,皮肉撕裂声响起之时,亡极松开刀柄,安静地看着被他用薄刃洞穿了咽喉的蒙面刺客摔下楼阁。 格芜赶至卫楚身边,从他手中接过滴血的长剑,眼睛低垂着不敢打量面前之人:“世子妃,您可曾受伤?” “不曾。”卫楚说道。 镇南侯府的死士,但凡出手,便是处处杀招,可作为同样出身于死士营中的卫楚在接那蒙面刺客招数之时,却有说不上来的顺手,所有的躲避都是肌肉记忆,并谈不上危险。 亡极担心被其他影卫发现自己与世子妃相识,便冠冕堂皇地对卫楚说了句:“大少爷让属下为他传个话给世子爷,还请世子妃允准属下前去汇报。” 刺客们将战局拉得几乎靠近人迹罕至的后山,因此武力低微的府兵也就没有察觉到他们双方都不想闹大的搏斗声。 卫楚落到地面,回头看向亡极:“嗯,你且随我来吧。” 格芜留在了尸横遍地的现场,将尸体尽数处理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卫楚的衣襟上沾满了血,他皱眉用手帕蹭着,边走边对亡极说道:“我本想着放他离开,然后循着踪迹,看看他如今到底听命于何人。” 亡极自然明白卫楚说的这个道理,但他此举却也是为了卫楚:“他识得你,若是留了活口,长公主殿下认真细究起来,你的性命便也难保了。” 卫楚叹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刚刚我来的路上,见到了长公主殿下正朝清沐阁这边来,”亡极没有要传给世子爷的话,因此并不能跟着卫楚一路回到清沐阁,只能尽可能快一些地给他说点有用的消息,“似乎在隔壁等着你呢。” 亡极顺手帮卫楚蹭了把衣襟上不住滑落的血珠:“许是听闻你与世子爷分开睡的事情了,一会儿你回去后,直接进世子的卧房吧,正好趁长公主殿下差人来唤你时,换套衣裳。” “嗯,确实不可让长公主殿下知晓此事。”卫楚厌恶地蹭着手上已然凝固干涸的血迹。 若说在之前几次遇袭中,卫楚受了不轻的伤,是因为他不熟悉,即使能够获胜,终归也是显得有点吃力。 可今日他对阵的刺客,虽多了不少人,但胜在武功同出一派,打起来也格外轻松,只是将身子弄得脏了些。 “那我这就回普阳阁了……呃……”亡极拍拍卫楚的肩膀,竟像是生出了不好意思的情绪,说道,“……我可否向你讨一只小元宵?” 卫楚警惕地回头看他,“你要干嘛?” 亡极的面色越发不自然,“大少爷心思郁结,我想用小元宵帮他开心些。” 卫楚了然地笑笑,“明日我寻了空,给你送去,不过晚间可是要送回来与它娘亲同睡的。” 亡极夸张地行了个大礼,笑道:“谨遵世子妃之命。” 卫楚担心被隔壁卧房里的长公主殿下发现他回到了清沐阁,于是努力放轻脚步,站定在了卫璟的卧房门口。 在心中再三地劝说自己,卫璟的眼睛看不见、甚至完全无法知晓他在屋中做什么后,卫楚终于鼓起勇气,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 添奕从清沐阁院中离去前,曾向卫璟汇报过有刺客来袭之事,而卫楚这工夫回来,卫璟自当是明白他娘子再次参与了此次战局。 没等卫楚将门关好,卫璟挂念的眼神就已经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扫了一遍。 衣襟上虽有血迹,但瞧着走路的姿势并未出现异常,脸色也好看得紧,想来是不曾受伤。 心中大石轰然落下,卫璟有了闲心多欣赏自己的世子妃两眼的同时,难免忍不住疑惑。 这个时辰……娘子来这里做什么? 莫非想要来亲自验验他的虚症? 讨厌。 卫璟压住疯狂上翘的嘴角,期待地看着渐渐朝他走来的卫楚。 手臂上黏腻的血迹粘紧了袖口,让卫楚难受得恨不能当场将衣裳甩掉。 他停住脚步,担忧地转头看了一眼床榻,又瞥向了前日戏命搬回到卫璟房中的硕大浴桶。 桶中的水依旧清澈着,不用实在是浪费。 卫楚再顾不得许多,他飞快地瞟了一眼仍在安睡的卫璟,然后背对着床榻的方向,一把扯开了腰间的丝绦,继而动作利落地扯去外衫、里衣,然后是那件水蓝色的兰花肚兜,最后背对着卫璟,抬腿迈进了浴桶。 眯着眼睛装睡的卫璟顿时双眼放光。 哇哦。 他娘子竟然……这么大方…… 卫璟悄悄捂住发热的鼻子,屏息凝神,在心中默念着“非礼勿视”,目光却依然遵循着“这是我的世子妃,有什么看不得”的想法,时不时地朝浴桶的方向偷瞄。 然而还没等卫璟来得及细细打量自家娘子那形状姣好的颈侧线条,就再次被突然从浴桶中站起身的卫楚吓到。 见状,他紧忙重新躺成方才的姿势,心虚地让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儿来。 或许是遗漏了什么东西,只见卫楚伸长手臂也没能够到衣裳,只得无奈地站起来。 卫璟恨不能按紧自己的口鼻,生怕发出动静来吓到他那胆小柔弱的娇软娘子。 卫楚缓缓转过身来,下颌处莹润的水珠倏然顺着光洁的颈侧一路滑落—— “………………” 榻上目睹了一切的卫璟已然是一副痴呆之相。 第32章 Chapter 32 为, 为,为, 为什么他娘子的身上出现了那么一串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的东西?!!! 卫璟淡定了十八年的生命里,终于第一次让他萌生出了想要惊声尖叫的冲动。 男子…… 怎么办,他的娘子是男子。 这忠勇侯府未免也忒大胆了些,光是找了个替嫁就算了,可这替嫁竟还是个……!!! 卫璟茫然地盯着头顶花纹繁复的床栏。 他该怎么办?大声喊姑母? 卫璟立刻否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已经过了遇事叫姑母的年纪了,更何况…… 更何况见到这个场景的瞬间,他并不是反感,也不是愤怒, 而是……只是单纯的震惊,而已。 趁着卫楚迈出浴桶、俯身从地上堆着的衣裳里掏东西的时候,卫璟再度朝他看了过去,重新确认了一下自己方才看到的物件儿并非他凭空想象出来的。 得到证实后,卫璟顿时有些生无可恋, 蔫巴地躺在枕上,一副世俗的**与他无关的看破红尘之状。 是了。 他有的她都有,“她”真的变成“他”了。 卫璟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很难将这件事情给消化掉,可那人站在浴桶边上,只要动一下,卫璟的心就跟着他一起抖一下。 着实压不下这阵悸动。 这阵……已是明知他实为男子, 心头却越发生出喜悦与亢奋的悸动。 卫楚转身回到浴桶里时,松了一口气的人反倒是卫璟。 虽已立春, 但天气仍旧是颇为寒冷的。 卫楚即便不怕冻, 可搁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沾了水后, 再待在微凉的空气中,估计都会冻得直打颤儿。 他吸吸鼻子,伸手攥住藏在衣裳里的小药瓶儿,转而飞快地抬腿迈回到了浴桶里。 这水与卫楚想象中的并不一样,非但不是前日剩下来的,而且竟然是温的。 重新被暖意包围,卫楚舒服地眯起眼睛,将自己整个人都沉到水里,只露出脖颈以上的地方,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他径自享受着泡浴的快乐,自是不知那床榻上的人,内心正受着多么前所未有的煎熬。 卫璟半阖着眼睛冥思苦想起来。 虽然他……长得很好看,性子又温柔,还会做糕点,可是…… 可是他是个男的哎。 想到这里,卫璟立马又将自己的这个想法给否定了。 男子又如何,男子也是人,他怎么就不能喜欢男子了。 这偌大的北瑜,娶男妻之人并不在少数,他堂堂镇南侯府的世子,娶一个这么带劲的夫人,有什么不合理的吗。 明日他就要牵着那只肖想了许久的手,堂而皇之地…… 似是察觉到了身后那纠结的目光,卫楚倏地回过头来,惊得卫璟猛地一缩脖子,顿时没了方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果断开始装鹌鹑。 哪知卫楚实则并未发现什么,只是在洗好了之后,想到了一件其他的事情。 “糟了。”他低语一声。 自从长公主殿下让他搬回到卫璟的卧房中后,卫楚便将许多的衣裙都一并放入了卫璟的柜子。 左右卫璟的眼睛看不见,而他每日又起得很早,拿着衣裳到后间,洗漱过后顺便换了,也方便得很。 可今日卫楚偷了个懒,见卧房里有浴桶,就贪图方便,直接在这儿洗了起来,全然忘记了该先拿衣裳再沐浴的顺序。 方才他敢从浴桶里头出来,去脏衣裳里拿东西,全然是因为这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所以即使有些大胆,也不觉得会露馅儿。 可装着衣裳的柜子是在卫璟的床榻边上,甚至不到五步远的距离,而床榻上的幔帐又没有放下来,即便知道卫璟看不见,卫楚也过不去自己心里的这一关。 他担心卫璟会醒来,会不可避免地听到他换衣裳的声音。 想到这里,卫楚耳尖处的绯红一路蔓延到了两颊,烧得他不知所措,心慌意乱。 他按下心神,低声叫了卫璟一句:“世子?” 卫璟自然不是个傻的,知道这是试探,故而没有吭声。 卫楚又叫了几声,见卫璟确实没有动静,呼吸也均匀,这才小心翼翼从浴桶中站起身来,放心大胆地迈了出来。 事实果然不出卫楚所料,自从他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浴桶,卫璟的视线就死死胶着在他的身上,连眨眼睛的那么一会儿工夫都舍不得不去看他。 卫楚从柜子里掏出了一件鹅黄肚兜,低头系在腰间。 卫璟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还不知道他娘子是男子的时候,卫璟就知道,肚兜对于“她”并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此时卫楚这欲盖弥彰的做法只让卫璟觉得他实在是笨拙得过于可爱。 卫璟的心思飘忽间,卫楚已经在那边儿将肚兜穿上,头饰也整理得整整齐齐了,只差里裤还没系好。 看着那两条白皙纤瘦的长腿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卫璟终于是鼻子发热,逃避般地将眼睛死死闭了起来。 卫楚穿好衣裳,仔细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用内力将微潮的头发尽数烘干,然后将换下来的衣裳暂时藏好在柜子里,推开门,缓步走了出去。 片刻,隔壁卧房门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 浮阳长公主的声音响起:“是阿慈回来了吗?” 卫楚温声回答道:“我是阿慈,母亲。” 卫璟睁开眼睛,没再去听姑母和卫楚的寒暄,半天,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还不知道娘子的本名叫什么呢。 “阿慈,母亲今日来清沐阁,是听闻府中下人说,近来你和阿璟的感情不是很和睦,所以母亲才想着要来看看。” 卫楚自然理解做母亲对孩子的惦念,闻言,他解释道:“母亲莫要担心孩儿与阿璟的……” 浮阳长公主一把握住卫楚的手,刚要说点什么,就被卫楚身上的衣裳所吸引。 “哎唷,阿慈,你身上穿的这是……”浮阳长公主的声音中带着惊讶,“这……怎的是黑色的腰带?”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过来,看着卫楚笑道:“这回好了,看到你和阿璟这般‘融洽’,母亲自然是不担心了。” 卫楚的脸倏地一红。 他方才分明拿的是碧色的,怎的出了房间一看,竟成了卫璟的黑色腰带。 此情此情,卫楚只能羞赧地认下,磕磕巴巴道:“……许,许是和阿璟穿串了。” 稚秋姑姑听完,立马左一句“殿下您要当祖母了”,右一句“提前恭祝世子妃好孕”,臊得卫楚恨不能当场冲出卧房,把自己藏到树下的花盆里头去。 卫璟无良地翘起嘴角,满意地闭上眼睛。 稚秋姑姑说得好,下次还要这样说。 旭日初升,天光大亮。 院中的下人们早已布好了早膳,只等世子醒来。 和煦的日光投射下来,将清沐阁院中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亮堂堂的。 早就醒了的卫璟趴在被窝里,听见卫楚的声音,立刻合上了剑谱,竖起耳朵探查着外头传来的动静。 卫楚给小元宵穿上了红色棉布剪裁成的小小衣裳,将它打扮得格外热闹喜庆,对阿黛说道,“我去一趟普阳阁。” 阿黛不解道:“普阳阁?那不是大少爷的院子吗?” 清沐阁与普阳阁向来并无交集,怎的世子妃突然就要去普阳阁呢? 卫楚此举自然是念及着杨安其的好意。 他知道如非主人命令,亡极无论是多想出来帮他,也是决计无法将手伸到清沐阁中的。 因此昨晚亡极出现在清沐阁外围,帮他们处理层层递进的刺客一事,定是大少爷提前亲自交待过的。 于情于理,他这个做世子妃的,都该主动上门道谢。 不过卫楚并未跟阿黛进行过多的解释,“嗯,我将小元宵送大少爷身边,陪他待上一日。” 既然是世子妃的决策,定然不会有错的。 阿黛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只是有些不舍,她轻揉着小元宵肉乎乎的耳朵,向卫楚确认道:“世子妃,当真是只有一日吗?” 会不会到了大少爷的院子里,小元宵就被那日那个从普阳阁中来的凶神恶煞的瘦削影卫给夺去烤了吃了? 卫楚学着她的样子,捏了捏小元宵的另一只耳朵,笑道:“自然只有一日,大少爷不会夺阿黛所爱的。” 眼看着人就要离开清沐阁了,卫璟顾不上继续装病弱,紧忙喊了一声:“阿黛!我醒了!” 他娘子那般喜欢他,听见他醒来,定是要再在院中留一会儿的。 卫璟充满期待地等着自家娘子匆匆忙忙地推开门,继而面色紧张地奔到床榻边来,俯身抱住他,然后深情地对他说一句“阿璟,你醒了~可是渴了饿了?”之类的温柔言语。 哪知门外的卫楚只是淡淡地对阿黛道:“先给世子喝几杯温水,然后再让他用膳,我先走了。” 阿黛爽利地应声道:“哎!世子妃早去早回~” 脚步声渐行渐远,卫璟满脸的难以置信,半晌,他重重地将自己一头栽倒在了厚实的棉被里,任凭阿黛如何呼喊也不肯起身。 世子成了亲,即便是做侍女的,也不好一大早就推门进屋,见卫璟好久没吭声,阿黛不好进去,只能回头去喊走了没多远的卫楚:“世子妃!世子刚醒就没动静了!” 阿黛心性活泼,有时候说起话来便会显得十分夸张,关心则乱的卫楚时常会中计。 果不其然,阿黛的话音刚落,卫楚就抱着小元宵快步走了回来,将狗崽儿往阿黛手上一塞,推门就迈了进去。 “相公?” 神色紧张的卫楚自是不知道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的人心中在思考着什么,只担忧地坐在床榻边,伸手将卫璟从被子里挖了出来,好生搀扶着靠在了自己的肩头,又关切地问了一句,“相公?” 卫璟贴到了自家娘子泛着冷意的肩颈,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旋即委屈地低声道:“娘子,我本想着要起来去隔壁卧房里寻你……” 刚让他知道了这么一个惊天大秘密,怎能不借机好好撒娇一番呢。 卫楚将人抱得更紧了些,顺手将榻上的被子也扯到卫璟的肩头上盖好,“是我不好,我没有早早地过来。” 卫璟仍旧倚在卫楚的肩膀上,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可是我的腿好无力,一睁开眼睛,就觉得浑身无力,很不舒服……” “除了腿,相公还有哪里不舒服?” 卫楚活动了一下手指,眼瞅着就要点卫璟的穴,只不过卫璟沉浸在自己的撒娇场景中无法自拔,因此也就没有发现。 “我站不起来,娘子可否帮我揉揉腿……” 卫璟口中的“腿”字还没有完全说出来,整个人就被卫楚一指头戳得僵住,眼神中充满错愕。 为何又要点他?! 卫楚收回手的时候,才完全明白了卫璟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心中顿时一阵后悔,忙给卫璟解了穴,抱歉道:“还当是相公哪里不舒服,我点了穴便可以暂时止住相公身上的痛苦。” 卫璟低咳一声,摸索着握住卫楚的手,摇摇头:“无妨,娘子是为了我好。” “那……相公可想现在用膳?” 卫楚见人没有半分不悦,便想要站起身来,走到外面去叫阿黛。 卫璟不依不饶地纠着他不放,扯住了手就不松开,“我方才问娘子,可否帮我揉揉腿,娘子还不曾回答我呢。” 卫楚被他这孩子气的模样给逗得想笑,于是只能重新坐回到他的身边,无奈道:“好好好,揉揉揉。” “真是劳烦娘子了~”卫璟借着躺回到枕上的姿势,在卫楚的手背上偷了个吻。 卫楚耳根一红。 ……得了便宜又卖乖。 卫璟是个知情识趣的,他知道卫楚去普阳阁的行径都是为了自己,所以也就没有耽搁卫楚太长时间,得到了足够让他满意的近距离接触后,卫璟终于开始装睡了。 至此,卫楚才能轻声地离开卧房,带着小元宵赶往普阳阁。 “好生可爱的狗儿,叫什么名字?”坐在轮椅上的杨安其爱不释手地抱着小元宵,这里摸摸,那里捏捏。 有了之前自己说出元宵们名字时、卫璟脸上的惊愕表情经历后,卫楚每次向别人介绍这几个狗崽儿名字之前,都会觉得甚是难以启齿。 但是总不能不回答人家的问话。 卫楚只能硬着头皮道:“它叫……小元宵。” 许是没有结合小元宵的其他几个兄弟一起介绍,因此杨安其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杨安其双手捧着小元宵胖胖的肚皮,让它与自己平视,然后抬起头,笑着对卫楚道,“是亡极……托五弟妹送来的吧?” 卫楚内力非凡,自然听得见屋外面亡极那压制不住的快速心跳声,也笑道:“正是,亡极特意去清沐阁求的。” “五弟妹性情洒脱,倒与男儿十分相似。” 杨安其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言罢,卫楚不由有些心惊,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竟如此大意地暴露了些许与亡极私交甚好的蛛丝马迹。 看来镇南侯府的少爷们,倒真的不是个个都像杨安达那般的废物。 “这是何物?” 杨安达好奇地从榻上坐直身子。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双腿寸步难行的生活,此番探头看向镇南侯手中的物件儿时,他似是忘记了腿上的痛楚一样。 镇南侯俯身将自己的爱子扶坐起来,沉声道:“过些日子,便是清明了。” “清明又当如何?” “你母亲会带卫璟去皇陵祭拜先祖,回侯府后,将例行准备家宴。” 听见浮阳长公主偏心,杨安达立刻又嘟囔了起来:“为何母亲带他,却不带我?” 对于杨安达的这些问题,镇南侯已懒得再去开解他,把手中的物件儿放在他的手中,接着说道: “这是为父着人在宫中弄到的,可有催|情之效,中了这毒的人……” 镇南侯看了眼与自己心照不宣的杨安达,便未多解释,说道:“而到了那个时候,清沐阁外的守卫则是不堪一击,配合着死士营中的毒药,即便是大罗神仙,面对着卫璟的尸体,也是无力回天。” “那……与卫璟……与他在房中……”杨安达像是尤其焦急,“……的人,是,是世子妃?” 镇南侯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杨安达,方在他的眼中明白了他的心中所想。 “你喜欢那个达奚慈?” “孩儿实在是喜欢她的那张脸……”性子也喜欢,尖锐锋利,伶牙俐齿,讨人喜欢得紧。 只不过杨安达不敢将自己中意的地方全部说出口。 “忠勇侯府的人,迟早都是要被为父除去的,你还是不要喜欢她的好。” 杨安达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而说道:“可是父亲,此事若是被人知晓了该如何是好?” 杨安达对卫璟身边的那个杀神有着难以形容的恐惧,说起戏命来,他的脸色都抑制不住地开始变得苍白。 戏命会杀了他们的。 镇南侯似是已有对策,听完杨安达的话,他平静地看了胆小的儿子一眼:“此毒无色无味,便是那擅长制毒的戏命,都别想能够分辨出来。” “更何况,届时下药的人,为父早已安排好了人选,自是卫璟身边最为信任的人。” 杨安达对父亲说的话向来是深信不疑,跃跃欲试的神色看上去甚至想要亲自给卫璟下毒。 镇南侯揣起那瓶东西,冷笑一声: “让他在楚天**中离开这人世间,倒也算是一桩美事。” () 。 第33章 Chapter 33 镇南侯府的马车踏着雨后的湿泞小路,沉重而缓慢地离开了皇陵。 “阿璟,”浮阳长公主秀眉微皱,惆怅地看着眼睛微红的卫璟,“你母后希望你时刻都是开心快乐的。” 卫璟抬手迅速抹掉落到下颌处的温热水渍,勉强对姑母笑道:“……我只是……太想她了。” 说着,他便想要背过脸去,不让姑母瞧见自己掉眼泪的样子,却被浮阳长公主拉住手臂,硬是让他朝向自己。 她摸摸卫璟的脸,拿出手帕,轻轻拭去侄儿脸上并未擦干的眼泪,繁复的衣袖间飘来阵阵幽香:“姑母知道,姑母知道你想她。” “我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甚至连声音都记得不真切。”卫璟哑声道。 “我们阿璟下次来皇陵祭拜的时候,就可以瞧见画像上她的模样了。”浮阳长公主也红了眼睛。 沐姐姐那样的人,合该是天上的仙子下了凡,尝过世间疾苦,所托并非良人,许是失望了,才被上天收了回去。 卫璟淡淡地垂下睫毛。 他确实有看到那画像上的温柔女子在朝他微笑,可她也只是静静地待在画上看着他笑。 她若是能动一动,唤他一声“阿璟”,那该有多好。 “姐姐那时候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瞧着你与阿慈玩耍,惦记着你长大后与阿慈完婚,就是她最想看到的画面。” 那时候的浮阳长公主沉浸在与镇南侯的热恋中无法自拔,许多关于平日里卫璟与沐皇后在长公主府游玩的事,都是回府后听嬷嬷给她形容的。 她并不是不知道阿慈还有一个孪生的弟弟,可此时的情境已然让人觉得格外悲伤,实在不适合说这些。 更何况,卫璟已经失去了小时候的记忆,她也就没有必要再同他讲,他小时候的玩伴也不幸夭折了的伤心事了。 不过……在她素来见过的龙凤胎中,鲜少有长得相像的,可唯独忠勇侯夫人生的这对龙凤胎,明明是一男一女,却像得让人分不清谁是谁。 外头驱使马车的戏命轻拉缰绳,将车速放慢。 卫璟从沉溺着的痛苦中抽身出来,恍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抬起头,摸索着拉住了浮阳长公主的手指,看似无意,实则在默默探着她的脉门。 因为他接下来要问的话,需要从姑母的口中得到最真实的答案。 而心思单纯又说了谎话的人,无法自控的心跳往往会通过脉门而最直接地反映出来。 卫璟腼腆地笑了一下:“姑母。” 浮阳长公主见他的心情似乎看上去好了不少,便也忍不住笑道:“怎么了阿璟?是有什么问题想要问姑母吗?” 卫璟点点头,像是不太好意思的样子:“姑母,我可以问问您……和姑父,是如何在一起的吗?” 想起日渐让自己失望的镇南侯,浮阳长公主的脸上却并未有太多过于明显的低落,反而眼中还生出了些许笑意。 “在姑母还没有出阁的时候,性子也像安茹一样跳脱,”浮阳长公主陷入令她倍感幸福的回忆,“那时候,我时常扮成男子的模样,偷偷从宫中溜出来,到集市上挑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回去,自诩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便连护卫也不带一个。” 卫璟淡笑着听着。 浮阳长公主接着说道:“这种事情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见宫城外的世界也并非皇长兄说的那般危险,于是便带着稚秋,趁着侍卫们不注意,屡次在宫外玩耍。” “姑母莫不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姑父?”卫璟打趣道。 “不,还不是现在,”浮阳长公主摇摇头,笑着说道,“我终归是将这宫城外头想得太过简单了些,我装扮成男子的模样,也只骗得了我自己。” 卫璟点点头。 “遇见他那天,我是独自出宫的,却不曾想被人抓到了青楼里头,虽未被人得逞,可也着实吓得不轻……”浮阳长公主并不愿意对那段经历多做赘述,直接越过,说道,“也正是那个时候,他隔着堵墙,都分辨得出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我的声音。” “他就那么冲进来了,只身一人,”浮阳长公主用手帕掩着嘴笑,“如今想想,都觉得怀念。” 想来任何一个女子面对这种如天神下凡般的拯救,都无法做到不心动。 心境单纯的公主殿下则更是如此。 当真是够浪漫的。卫璟心道。 可该让姑母知道的事情,总不能瞒她一辈子。 卫璟沉声说道:“姑母,若是有一天,姑父让您极其失望,您该怎么办?” “比如?”浮阳长公主对卫璟的这个问题不以为意,甚至是笑着回问着他。 卫璟在心中再次将自己的计划过了一遍,终是:“……比如……负了您的真心。。” 浮阳长公主微微一怔。 这几年卫璟一直待在侯府里,并无外出的机会,因此她并没有怀疑他是不是由于知道了些什么有关于杨赫的秘密,所以才像这样屡屡试探于她。 “自然是不原谅他。”浮阳长公主说道。 指尖搭着的脉搏如擂鼓般狂跳。 卫璟怔了一下,轻轻松开姑母的手,也笑了笑。 “不愧是我家姑母。” . 卫楚捱不住亡极的央求,只得将小元宵一次又一次地送到普阳阁中陪伴杨安其。 若非卫楚对这位心思缜密却心地善良的大少爷印象还不错,他定会在亡极开口的瞬间就点了他的哑穴,省得他再围着自己不住地嘟嘟囔囔。 “日落之前,定要将我的小元宵送回来。” 卫楚给小元宵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彩色衣裳,珍而重之地交到了亡极的手中。 “这哪是小元宵了,”亡极拍拍小元宵肉墩墩的狗屁股,对卫楚笑道,“被你喂成了小圆猪了。” “你怕是没瞧见它的两个哥哥,”卫楚看着胖得眼睛似乎都被挤小了的小元宵,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回身指指院中肆意奔跑的母子三狗给亡极看,“中元宵已经胖得走不动路了。” 亡极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发现那只跟在元宵和大元宵后面、跑得呼哧带喘的狗子,不是中元宵又是哪个。 低头看着怀中仍旧带着些狗崽儿专属的稚气的小元宵,亡极瞬间满意了不少,忙对卫楚笑道:“多谢世子妃赏狗,属下告退。” “等等,”卫楚叫住亡极,“今晚我会与世子一同去赴家宴,恐怕会很晚才回来,你便将小元宵留在普阳阁中吧。” 亡极笑着跃上屋檐:“属下谨遵世子妃之命~不过大少爷应当也会去晚宴上,我还是尽量将小元宵送还回来吧。” 卫楚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快走。 . 聚荷厅。 清明的晚宴气氛凝重肃穆。 祭奠先祖的经历让侯府中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身边相处数十年的同僚犹如家人般的可贵,席间觥筹交错间,却并无半点嬉笑之语。 腿断了的杨安达被院中小厮给提前抬到了厅里,刚吃完饭,就又被镇南侯命令下人将他抬回到合阳阁中休息去了。 只剩低头吃菜的杨安其,和两个连话都说不利落的弟弟仍旧坐在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母亲说着话。 杨安茹也同稚秋低声说着什么,全然不搭理一旁的司岚岚偷偷让她给自己制造与卫璟攀谈机会的小动作。 见时候差不多了,镇南侯默不作声地拿起酒杯,余光瞥向了侧手边的人。 侯府的赵管家是镇南侯亲自任命的,因此有关于府中的一切消息,他都会完完全全地转达给侯爷听,因此也是杨赫最为信任的人。 时刻注意着镇南侯举动的赵管家见此情景,便也就知晓了他的意思,捧着面前的酒杯就朝卫璟走了过去。 “世子爷,我敬您一杯,祝世子爷的身子早日恢复康健,与世子妃恩爱和睦,早日为侯府绵延子嗣。” 在被赵管家敬酒之前,卫璟已经借着身子恢复了不少的由头浅酌了几杯,此时听见这赵管家竟主动来给自己敬酒,不免有些惊讶。 他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上座的镇南侯,对着赵管家站立的方向笑笑:“多谢赵伯,先干为敬了。” 卫楚紧盯着卫璟手中的酒杯,生怕被人往里头放些不干净的东西。 看酒杯一直被卫璟自己握在手中,并无下毒的可能,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赵管家完成了自己这一部分的任务,连连向卫璟二人念叨着祝福的漂亮话,而后回到了座位上,等待镇南侯的指示。 浮阳长公主对白日里卫璟问自己的问题感到诧异,总觉得他似乎是有事情在瞒着自己,亦或是……在给自己做一个提醒? 她的视线屡次在卫璟的脸上徘徊,终是在卫楚抬手试探卫璟额头的时候,发现了不对劲。 “阿璟?身子不舒服?” 卫璟确实有些头晕,闻言点点头,低声应道:“母亲,孩儿的头很晕,不太舒服。” “许是太过劳累了,”浮阳长公主担忧地看着卫璟,示意司空大夫上前查看世子的病况,又吩咐戏命,“司空大夫诊视过后,便带着世子先回到院中休息吧。” 戏命抱拳领命。 司空大夫向来随身带着自己的药箱,听到长公主殿下的命令后,他离开座位,走到卫璟二人的桌前,半蹲下身子,从药箱里掏出卫璟专用的药包,对卫楚说道:“烦劳世子妃将世子手腕上覆着的衣袖掀起些。” 还没等卫楚照做,卫璟已经抖开了袖子,将手臂搁在矮桌上。 看着那几根银针刺入卫璟的手臂,镇南侯的嘴角终于露出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笑意。 *** 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躺在了床榻上,卫璟缓缓呼出一口气,视线落在一脸担忧地跪坐在他榻边的卫楚脸上。 对上那双澄澈的眸子,卫璟这才得以在昏沉中勉强找回了些许神智。 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姑父不可能任凭他坐稳侯府世子的这个位置,但令卫璟没想到的是,杨赫父子竟这么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贪婪,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对他下手。 今日他都接触了什么人? 皇陵中的宫人,姑母,戏命,阿黛,擦肩而过的杨安达,敬酒的赵管家,诊脉的司空大夫,以及那位时时恨不得他死掉的姑父。 方才喝的那杯酒,他自然可以判断出来并无问题,可这头晕却着实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杨安达的胆子比老鼠大不了多少,让他公然对自己下手,恐怕戏命动动脚尖,就会将他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搞这些下三滥的伎俩。 那便只剩一个人了。 可杨赫在这整场晚宴中,分明没有任何机会接近自己。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 逐渐加重的眩晕感让卫璟难以再顺利地去思考着别的事情。 他的心从来没有过这般焦躁的时候。 “阿璟……阿璟,”卫楚抬手蹭去卫璟颈后的汗水,又往前趴了趴,小声地一遍遍叫他,“阿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鬼使神差的,卫璟竟被他的这几句轻唤给弄得越发意乱神迷。 卫楚凑得更近,身上的冷香扑入卫璟的鼻息。 紧接着,卫璟浑身一僵。 卫楚见他的反应,立即紧张地皱紧眉头,眼底满是慌乱:“阿璟,怎么了?哪里难受?我这就去寻司空大夫!” 说着,他就要站起身来,拎着裙角往外跑。 卫璟一把握住了他纤瘦的手腕:“别!” 掌心的手腕冰凉刺骨。 可接触到那细腻的皮肤后,卫璟却觉得自己仿佛被烫到了一样,骤然惊觉了自己的变化。 “阿璟,病症耽误不得,”卫楚担心他是因为怕痛怕苦,才不肯寻大夫过来治病,于是又转过身来,温柔地蹲下身子安抚他道:“扎针一点都不痛,一下就好了,然后阿璟就会恢复健康了,听话。” “陪我……待一会儿就好,”卫璟艰难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努力凝神调整呼吸,“我……并无大碍。” 话虽如此,可他额际的青筋几乎快要爆开,握着卫楚的手也死死攥着,痛苦万分。 “阿璟,要不你就放我去寻司空大夫吧。” 卫楚从未有过照顾病人的经历,以至于此时心中的茫然无措甚至让他忽略了卫璟手上的强大劲道。 “我……”卫璟的声音变得沙哑不已,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攥得青白。 他抬起头,锋利剑眉下的那双布满血丝的狭长眸子准确无误地对上了卫楚的眼睛,“难受得紧……” 卫楚被那双眼睛里所透出的危险情绪给吓得怔了一下,几乎要以为卫璟可以看得见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紧张道:“我……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卫璟动了动嘴唇。 他想叫卫楚的名字,可又不知道他的名字。 卫璟懊恼的用力捶了一下床榻,砸得手骨咔嚓作响。 卫楚忙单手按住他的手腕,心疼地安抚他道:“阿璟,马上就好了……” 可是他只会用这样单薄的语言对卫璟进行安慰,除此之外,却想不出任何可以帮助到卫璟的办法。 “娘子……你当真……”卫璟实在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可燥意再次袭来,他被直觉驱使着脱口而出,“愿意帮我吗?” 卫楚重重地点了点头,想起卫璟看不见,又大声地坚定道:“那是自然!” 被这小傻子毫不犹豫的爽快样子搞得有些无奈,卫璟叹了口气,又确认了一遍:“当真?” “这都什么时候了,”卫楚反倒嫌他啰嗦,一方打湿的手帕便拍在了卫璟的脸上,紧接着就通脸擦拭了起来,“快说解决办法。” 卫璟被糊了一脸的湿凉水迹,勉强从卫楚的手帕下面挣脱出来后,他伸出手,指了指床榻内侧的暗格,哑声道:“那里有……你可以……学一下……” 他的声音很低,卫楚听得不甚真切,还当是卫璟指的那个地方,里头藏着什么名贵罕见的特效药。 于是他紧忙脱鞋上榻,从卫璟的身上翻了过去,伸长手臂,将东西取了出来。 “阿璟……只有书。”并无药瓶儿。 闻言,卫璟脸上的热度不禁又变烫了几分,低低道:“……就是……书。”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饶是再傻,看见书上的画面后,卫楚也明白了卫璟的意思。 他的脸颊、耳根、连带着血液快速流动的颈侧,都轰然间开始发烫起来。 卫楚咽了下口水,难为情地咬着嘴唇:“我……我试试……” 他屈起膝盖,分别跪在了卫璟的被子两侧。 彷徨间,卫楚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却发现这个举动并不能对他心中的焦躁达到哪怕是半分的缓解效果。 即便知道卫璟看不见,可他还是做不到与那双眼睛对视。 他无法面对身前人的那双含着情意的温柔眼眸。 紧张之余,卫楚将泛白的嘴唇咬了又咬,终是下定决心似的,将丝绦徐徐扯下。 再次看向卫璟的同时,握在手中攥得死紧。 被自己鼻息间的灼热呼吸烫得几乎失去了神智,卫璟只能勉强看清与自己距离不足三尺的清瘦人影。 他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睛。 早知两人会是在这种情境下…… 倒不如他早点下手了。 总好过他们两个都……毫无准备。 卫楚抬指点了卫璟的穴道,继而动作缓慢地扯去穿在大氅下面的淡蓝外衫。 他轻轻拭去卫璟额际的薄汗,然后将雪白的柔软丝绦覆在了卫璟的眼睛上,遮挡得严严实实,低声道: “……很快就不会难受了,阿璟。” 第34章 Chapter 34 帷幔落下,珠帘轻碰。 卫璟老老实实地躺在枕头上,眉眼间覆着丝绦,全然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你可以的……”卫楚攥起拳头,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嗯……你可以的。” 意识昏沉的卫璟只当是卫楚在给他打气,就也跟着鼓励了一句卫楚。 只不过,他哪知道身前人一脸凝重地嘟囔着的话,为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卫璟。 卫楚茫然地蜷了蜷手指:“啊?” 看他的反应,卫璟也就反应了过来,嘴角忍不住扬起了一抹笑意。 他的傻娘子。 能将刺客打得爹都不认,怎的胆子竟会这般小。 话虽如此,可卫璟的脸也没来由地红了起来,喉结局促地滚了滚,静静等待卫楚的处置。 听见卫璟接他话茬儿的声音,卫楚不由有些讶异。 他方才分明已经点了卫璟的穴道,本该听不见自己这句几乎算不得发出动静的话,怎的卫璟还会回答于他? 难不成卫璟真的像他所听闻的传言一般,有武功傍身? 卫楚伸手探向卫璟的脉搏—— 确实是一如既往的虚浮无力,体内并无半分内力游走。 只是……还有一股不知以何为源头的旺火,正肆无忌惮地在卫璟的血脉中毫无章法地四处乱冲着,似乎是想要寻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发泄口。 卫楚确认无碍后,将卫璟手侧的书拿起来,放到他的身上,确保自己可以时刻瞧见画上的动作,这样才不会出错。 外面响起了兵戈相碰之声,很好地掩去了卫楚时而压不住的呜咽。 鉴于戏命今夜恰好在清沐阁中,卫璟也就安心了许多。 他不遗余力地配合着卫楚的一举一动,放空心思,努力让自己体内的毒素快速释散。 额际滑落的汗珠几乎湿透了卫楚覆在他眼前的轻薄丝绦,可即便如此,卫璟也不敢随意动手拿下,就连发烫的双手都仍是规规矩矩地放在被子上,不敢动弹半分。 卫楚骑过马,他知晓在赶路的途中,被颠簸得几欲作呕的滋味。 可同时,他又十分享受那种恣意奔腾在原野上的感觉。 手中握着缰绳,无论去往哪里,方向都由自己一人来操控。 但话说回来,他却从未连续骑过两个多时辰的马,也并未坐过如此不舒服的凸起马鞍。 磨得人苦痛交加,恨不能当场一掌将自己拍晕。 透过丝绦,卫璟隐约能瞧见卫楚脸上的表情。 他的理智已经恢复了许多,但瞧见那张漂亮面孔上的晕红,卫璟还是没能忍住翻来覆去的请求。 如此这般闹了整整一夜,终是在天色微微放亮的时候,堪堪停了下来。 “…………” 卫璟的脸红得像是熟透了的番茄一样,面对这个情景,他着实是有些不敢吭声。 倒不是说他不想负起这个责任,反倒是因为他太想负这个责任,所以才担心自己开口说话后,会听到他娘子像话本子里讲的那样,无情地甩下一句“这事本就是你情我愿”,然后便穿上衣裳扬长而去,独留他这么一个孤苦无依又失了身子的可怜人在此瘫着。 担心被卫璟察觉到自己的狼狈模样,还是不能放下担忧的卫楚随手拿过卫璟的一件里衣,叠了几叠后,复又摞在那几层丝绦上面。 卫璟:“……” 看吧,他果然觉得这是一场荒唐事,他当真是不想承认。 不然这一整晚的时间,他为什么都不亲亲自己。 卫小世子的少男之心片片碎裂,衣料之下的眼睛也不再有光。 自然也就看不到卫楚那两瓣被他自己咬得血色斑驳的嘴唇。 卫楚轻声抽着气,抬手抹掉颊边不由自主地渗出的眼泪,顺手给榻上的人掖好被角后,艰难地从榻上挪了下来。 这种程度上的折磨,简直比让他潜入皇宫取了那祸国妖妃的脑袋还要难。 披着衣裳整理发饰时,卫楚的手都在微微发着颤。 见卧房门外已有人影晃动,他不敢再多耽搁时间,只想迅速收拾齐整了,然后尽快离开卫璟的卧房。 毕竟,总不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摸清楚了世子足以折腾一晚上的不俗体力,而越发盯紧加害他的进程。 ****** 院门外。 负手立于树下的戏命淡淡地看着远处搬运刺客尸体的影卫们,眼底一片沉寂。 昨夜,整个清沐阁的影卫都或轻或重地中了毒,面对大批刺客袭来之时,不乏有人连手中的刀剑都握不稳。 但对他的身体来说,这些毒气属实是有些班门弄斧,因此即便格芜等人迎战艰难,孤身一人的戏命也仍是将一众刺客死死地拦在了清沐阁外,连门楣都没让他们碰到半根指头。 正思虑间,戏命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定睛看去,发现是司空大夫,估计是来给卫璟请平安脉的。 担心手中沾着污血的剑会吓到人,戏命顺手朝身后的格芜一丢,抬腿朝司空大夫走去。 来得刚巧,他正好有问题想要请教一番。 “司空大夫。” 司空大夫忙抬手稳了稳自己的药箱,一度有些惶恐地回答道:“戏命大人好。” 戏命点点头,算是回礼,然后接着说道:“在下有几个关于医药方面的疑问想要请教一下司空大夫。” 司空大夫咽了下口水。 据他所知,这位戏命大人是做毒的,突然向他询问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恐怕是又要对谁下手了。 似是看穿了司空大夫心中的想法,戏命无奈地宽慰他道:“在下想问的是,女子若是有孕,要多久才能够有迹象呢?” 戏命时刻挂念着自家小主人的子嗣,见小主人和世子妃在卧房中迟迟没有起床的征兆,也就明白了两人还未纠缠出个名堂来。 因此他这番话一方面是满足一下自己的求知欲,而另一方面就是帮爱面子的小主人拖延一下时间。 司空大夫对戏命的印象向来是挂着一副冷面阎王的模样,此时听见他问自己如此有人情味儿的问题,不免被搞得有点措手不及。 “呃……这个……”司空大夫沉吟了一会儿,捻着胡须缓缓回答道,“若是寻常女子……” 戏命疑惑地挑挑眉,“女子……为何要分寻常与不寻常?” 司空大夫哈哈笑了一声,抱歉道:“是老夫说得笼统了,是女子,与哥儿。” 戏命这才想起,这北瑜境内,能诞下婴孩的,不光只有女子,还有男子样貌的柔弱哥儿。 他仿佛联想到了什么别的,追问道:“那哥儿呢?有孕的话,要多久才会显露迹象?” “若是哥儿……容老夫想想……” 司空大夫常年在侯府中任职,自然也如同戏命一样鲜少、甚至是从未见过夫郎,故而面对关于夫郎有孕的问题,他只能从看过的医书中给戏命答案。 戏命也不催他,站在一边等待回答。 司空大夫杵在门口,冥思苦想着自己曾翻看过的医书,半晌,他一拍巴掌:“哥儿孕后,出现孕症的迹象要比女子早上不少!大概不足……” 话音未落,卫楚就推开了卧房门。 司空大夫的声音戛然而止,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见院门口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回头看他,卫楚顿时连路都不会走了,僵硬地站在原地回望着他们。 戏命是护主的影卫,自当不应与小主人的内人有过多交谈,便顺势避开了目光。 司空大夫瞧着戏命的反应,下意识也想跟着他一起看向别处,可还没等他转头,就恍然想起自己是个大夫,而不是需要避嫌的影卫,于是朝卫楚点点头,恭顺道:“世子妃。” 卫楚忍着浑身的酸痛,抬腿迈过门槛往外头走。 他难为情地指指身后的卧房门,声音微哑:“……司空大夫,阿璟在……还在睡着,可能需要多等一会儿……” 出来的时候,卫楚刚好听见外面的两个人在说有关于女子孕后迹象的事情,想着左右与自己无关,也就没太在意地推门出去了。 可刚推动房门,却又听见了司空大夫说到了“哥儿”。 这种新奇的名称让他忍不住犯了嘀咕。 卫楚自小生活在死士营中,除去训练和吃饭之外,并无其他获取外界信息的机会,连知道男女之别,都是因为亡极大他一岁,比他先一步见识到了许多场面,回来兴致勃勃地对他说的。 因此直到第一次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卫楚才恍然发现外面的光景竟如此精彩。 至于哥儿是什么……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世子妃的脸色又红又白……” 医者仁心,司空大夫瞧见卫楚苍白的面色,刚想要替他请脉,就被戏命抓住手腕按在了自己的脉门上,中气十足地说道:“司空大夫,在下的身子不舒服得很,烦劳司空大夫替在下诊治一番。” 卫璟被下情毒的事情除了他和世子妃与下毒者之外,并无多一人知晓。 若是被司空大夫得知了,长公主殿下那边儿自然瞒不住。 到时候被她坚持着调查出真相后,她与镇南侯之间的感情便也要到头了。 卫楚见戏命帮自己转移话题,忙咬紧牙关朝另一间卧房走去,还没等站稳身子,就匆匆关好了房门。 “戏命大人,您的身子健壮如牛,并……并无大碍……”司空大夫只觉得自己的手筋几乎都快要被戏命攥断了,慌忙从戏命的手中抢过自己的胳膊,心有余悸地抖了抖。 要死,他一个铜头铁臂的人,是如何好意思说自己身子不舒服的。 戏命转过头,朝着被卫楚关上的那扇门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 司空大夫请完了平安脉,被清理完刺客尸体的格芜给好生送了回去。 戏命在房门口慢悠悠地踱了两步,方推开门走进了卫璟的卧房。 早膳没吃,午膳送得便早了些,丰盛得让人垂涎欲滴。 “小主人,你怎么了?” 戏命顺手拿起了鸡腿,坐在卫璟的床榻边上吃了起来,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 躺在被子里的卫璟没有吭声。 好不容易瞧见自家飞扬跋扈的小主人受挫的模样,戏命又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嘲笑他的机会。 他几口将鸡腿吃得干干净净,将骨头顺手扔到脏物盘中,用桌上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回身去推搡卫璟的肩膀。 “小主人?” 卫璟像是晕厥过去了一般,整个身体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真切。 厥过去了? 戏命撇撇嘴,伸手绕到卫璟的脸前,试了一下他的鼻息,见还有气儿,就又用力将人攮了一把,口中说着与粗鲁动作完全不相符的关切话语:“到底是发生何事了?要不小主人同我说说?” 言罢,榻上的人总算是有了点反应。 想起卫楚那个连头也不回的绝情背影,卫璟心碎地抱紧弱小的自己,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不会懂的。” 那种稀里糊涂地失去了自己珍贵初次后,却没有被对方安慰的委屈感受。 戏命是何许人也。 既知卫璟中了情毒,自然也知晓他与世子妃这一晚上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这个小主人,一向将那方面看得比皇位都重,虽清楚他确实是喜欢世子妃无疑,但看这样子,似乎是对昨夜的经历不是很满意。 卫璟从床榻上坐起身,披着被子颓然地瞅了眼准备看好戏的戏命,继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主人要不要吃些东西?” 戏命正惦记着另一只鸡腿,只等卫璟摇头,他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拿起来吃了。 果然,卫璟刚一摇头,鸡腿就被戏命抄起来咬在了嘴里,揶揄道:“小主人说说烦心事?” “一言难尽。”卫璟蓬头垢面的样子倒也还算符合他此时的落魄心境。 卫楚虽然身形纤瘦,但总归是个身量颇高的男子。 承受这种程度的重量虽然不算过分,但架不住是将近五个时辰的整整一晚。 因此,饶是身强体壮的卫小世子,也在余毒尚未彻底清除的状态下,伸手揉了揉酸痛疲乏的后腰。 看着他这疑似被动方的动作,心思敏锐的戏命不禁有些难以置信,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家小主人,惊愕地问道: “……小主人你……莫不是在下面的……那个?” 问完这句话,戏命的内心便开始拼命地向上天祈求着,拜托不要让他听到肯定的答复,拜托不要让他知晓小主人…… 在心里头连一句完整的祈愿都没说完,戏命就听见了卫璟极其坦然的回答: “不然呢?” 第35章 Chapter 35 时值正午,日影透过窗牗落在卧房内洁净无尘的地面上。 靠近屏风处的香炉散出袅袅白烟。 “小主人,”戏命认真地打量着卫璟,沉重道,“你与世子妃……‘相处’的时候,可发现世子妃有何异常?” 戏命作为影卫,本是万万不该也不敢对主人说这种话的,可正因为长公主殿下一直以来的信任,才让他同样掏心掏肺地将小主人视作自己的家人,但凡有不利于卫璟的事情,都会成为他注意的重点。 听见戏命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卫璟不由有些猝不及防。 异常?那可多了。 其中最大的一个异常就是,这位堂堂镇南侯府的世子妃,压根儿就不是女子,而且会做糕点,敢抽世子耳光,甚至还让人摸不清他的路数。 可卫璟明白,这些异常,他连半个都不能让戏命知道。 毕竟无论如何,戏命都是个被训练出来的刚猛耿直性子,若是被他知晓世子妃并非忠勇侯府的三千金,即便威胁不到自己这个世子的安危,恐怕卫楚也会被拖到刑堂去严加拷打,不脱了一层皮都无法轻易出来。 然而,看到卫璟眼中一闪而过的愣怔,戏命已然知晓了事情定是和他想的那样,没有那么简单。 卫璟心思缜密,清楚自己了解过真相之后,隔壁的“世子妃”可能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经历。 不过这次小主人却属实冤枉他了。 “小主人喜欢的人,自当是不会有错。” 戏命自十三年前就陪伴在了卫璟的身边,看着他从一个咿呀学语的稚童,一日日长成了现在这样的清俊少年。 因此相较于长公主殿下,戏命才是那个最了解卫璟脾气秉性的人。 卫璟正由于担忧戏命可能洞察到自己心中所想,而不着痕迹地避开与他交汇的视线,忽然听见戏命这句似是发自肺腑的话,他不禁惊讶地微挑了眉梢。 戏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些刻意隐瞒的事实也就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卫璟有些不可思议。 连他这个做相公的都是等人家自己褪了衣裳才看清楚事实,从未与卫楚说过几句话的戏命是如何得知的? 难不成他也看过世子妃褪…… “我可没有!”戏命急忙否认。 方才在院外的时候,格芜同他汇报往次清沐阁遭逢刺杀的事件,突然提及到了世子妃的武功。 格芜其人,并非出身于死士营中的影卫,而是京中显贵家里不得宠的庶子。 因不愿听从那个从不关心他的父亲的话去参加考试,一心尚武,加之又对镇南侯府中高手云集的影卫营心驰神往,他那任性的心思一上来,直接就跟家里断了联系。 故而格芜并不熟识死士营中的功夫,而卫璟身边的众多影卫又只有他等级最高,可以与戏命大人说上话,所以在见到世子妃对着刺客施展的流畅剑法后,话多的格芜在述职之时,也就忍不住对戏命夸赞了世子妃的剑法几句。 可谁知就是这几句多嘴,才让本就心生疑虑的戏命彻底敲定了心中的推论。 他曾经在死士营中的名册上发现许多莫名消失的优秀死士,其中除去镇南侯偷偷带到黑市上获利的部分死士之外,便只剩下平日里侯府以礼物的形式赠送给各大府邸的了。 戏命对这些事情的分析自是信手拈来,结合着格芜形容并复现的剑法,得出卫楚曾是死士营中一员的结论则更是易如反掌。 只是没有亲自验证,一切都只是他心中未满足全部特征的猜测,自然也不可随意对小主人挑明。 “所以世子妃,当真是男子?” 给卫璟讲完了自己得知卫楚身份的原因后,戏命却还是带着些不死心的情绪追问道。 “那还有假?”卫璟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示意戏命将饭菜给他端过来。 得到了肯定,话题又绕回到了两人方才讨论过的问题上面。 “那……小主人,”戏命无法面对这个惨烈的事实,他咬牙后槽牙问道,“你真是在下面?” “那还有假?”卫璟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一度还存着些戏命看不懂的得意情绪。 戏命:“……” 卫璟迅速地吃完了饭,喝光最后一口汤,他盯着那缕飘飘乎乎地上升后便迅速消散的烟雾,俶尔有些怀疑地看着戏命,“……你教我那么多,自己可曾沾过荤腥?别是诓我的吧?” 对卫璟所说的一切确实是全凭自己想象的戏命被戳到了痛处,闻言,想硬着头皮将谎言坐实的他用力地拍了一把夯实的床榻,声色俱厉道:“那是自……” 然而“然”字还没说出口,戏命就被卫璟似笑非笑的眼神给盯得败下阵来。 他尴尬地朝那飘来的白烟吹了口气,指着香炉笑道:“嘿,小主人你看,这烟雾吹散了也香,你闻闻。” 卫璟露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难不成你还是个童……” “……我少时被师父带着,”戏命变相地承认了自己骗人的事实,“只知护佑沐皇后,并不分心在男女情爱上。” 卫璟胳膊搭在被戏命搬到床榻的矮桌上,拄着下巴:“哦……” “但是话本子我是没少读的,”见小主人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平日对自己肃然起敬的光,戏命忙为自己挽尊,“所以关于这方面的学识,我还是比小主人要多一些的。” 卫璟仔细想了想,觉得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他当真很难动摇自己对戏命的笃信。 因此卫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迷惑:“按照你讲给我听的,昨夜……我中了那毒之后,我们两个便共赴……” 卫璟知道自己擅自将他与娘子的隐私事说出来,未免会让人觉得有些难为情。 但戏命毕竟要见多识广一些,把有用的线索说出来,也好让戏命帮他判断一下娘子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 “小主人,”戏命紧忙打断过于实在的小主人,“这一段可以不讲。” “哦哦,”卫璟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那我直接说今日晨间的事情吧。” 戏命点点头,顺手又拿了个苹果吃起来。 卫璟喝口茶润了润喉,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下自己两条腿的位置,忧愁道:“他直接就从这里起了身,给我盖上被子后,更是连一个字都未曾与我讲便离开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哪里做错了。” 戏命怀疑地看了一眼小卫璟的方向,口中的苹果咬得咔嚓咔嚓,眼中浮现出戏谑意味。 卫璟懒得搭理他,径自说道,“你之前教过我,要经常夸赞相伴在自己身边的爱人。” 戏命点头:“对对对。” “你又说过,男子最喜欢听的,便是听见有人夸奖自己力大无穷,被夸奖龙精虎猛。” 戏命惊羡:“世子妃昨夜夸你了?” “……不,我是说……”卫璟摇摇头,接着道,“……我夸赞了他。” 戏命疑惑:“你若是夸赞世子妃,他应当也会很开心才是,怎会不搭理你呢?” 回想着卫璟方才说“他夸赞完世子妃之后,世子妃便一句话都没有同他讲”的话,戏命很难不疑惑:“你怎么夸的?” 这完全没有道理啊,在那种情况下被夸奖过的人,往往都会越发的心情愉悦,精力十足的。 卫璟坦诚地说道:“我昨晚夸他猛。” 戏命:“……” 这……反了吧。 . “天色暗些后,我得去瞧瞧他。” 卫璟对着镜子整理着自己的仪容,发冠更是一遍又一遍地拆了又束起。 “你这……是去瞧世子妃,还是让世子妃瞧你啊?”戏命鄙夷道。 “你懂什么?”卫璟趴在窗牗前,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心急地叹了口气,“阿黛他们怎的还不进屋?” “现在如何不能去了?”戏命翻看着让他内心毫无波澜的画本子。 他实在想象不到这两个小娃娃的纯情程度是有多令人惊讶,光是这普普通通的浅显姿势,都能让他们面红耳赤好几个时辰? “我实在担心他厌恶了我,”卫璟没注意到戏命的表情,只顾着垂头丧气地拨弄着颈间的光洁砗磲,“故而只能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偷偷瞧上他一眼。” 戏命无语地瞪他一眼。 说他胖他还喘上了,这边刚一觉得他纯情,他那边还越发来劲儿了。 “你现下便可以去,带些熏香,”戏命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儿,凌空抛给卫璟,“若是世子妃没睡,你想让他睡,就将这瓷瓶儿打开,敞口儿在他鼻间晃一晃,保证瞬间人事不省。” “对身体可有伤害?”卫璟对戏命的毒药很有把握,自当也会担心他拿出来的催眠之物会对卫楚的身体产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危害。 戏命似乎被卫璟的疑心重重给伤害到了,闻言又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给卫璟解释道:“没有任何伤害,并且醒来后,不会想起任何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虽然时效很短,但对于手脚麻利的人来说,也算足够了,小主人若是不信,我便来为你演示一番……” 卫璟直接拔开瓶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怼到了戏命的鼻间,“那敢情好。” 戏命刚要抬手指着卫璟,怒斥他没大没小,没想到一个呼吸间,就翻着白眼轰然倒在了地上。 ****** 仗着药性无毒,卫璟直接用它放倒了大半个院子的人,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卫楚的卧房。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中却并未点灯。 卫璟一进屋,就闻到了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他下意识皱紧了眉头。 发生了何事? “娘子?”卫璟快步走到床榻边上,没等眼睛适应屋中的黑暗,双手便已经朝被子摸索了过去,“娘子?你在吗?” “……嗯?”低哑迷蒙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 卫璟慌忙上前将被角扒开,让里面的人露出整张脸来:“娘子?你不舒服吗?” 他抬手按在卫楚的额上,被那滚烫的触感吓了一跳。 竟然发热了。 需得尽快寻司空大夫过来。 卫璟就势转过身,抬腿便要命人去叫司空大夫,没成想却被卫楚一把抓住了衣角,不容拒绝地将他拉回到了床榻边栽倒。 “娘子,我去寻司空大夫来给你瞧病,你再忍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听话。” 卫楚闭着眼睛,两颊泛着不正常的薄红,听见卫璟的声音,他勉强睁开眼睛,可怜巴巴地摇摇头:“……不要了,我太累了。” “……当然,”卫璟哭笑不得地回答他道,“当然不要,你好好休息,都怪相公不好。” 卫楚小声地附和着:“对,都怪你不好。” 卫璟心疼地抬手抹去他额间和蔓延到颈间的虚汗,小声问道:“能起来喝些水吗?” 卫楚晕得厉害,听见卫璟的话,即便只知道答非所问,也用了很大的力气:“……我上了伤药的,你莫要再唠叨了。” 说着,他慢吞吞地从被子里伸出只手来,朝着卫璟晃了晃手中握着的小银瓶儿,半天,才缓缓睁开眼睛朝卫璟看了过去。 卫璟捏着那个瓶子,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揣回到了怀中。 他不想让自己错失眼前人憨态可掬的模样,就算冒着风险,也想多看几眼。 卫楚面色酡红,眼底氤氲着迷蒙的湿润水汽,与卫璟的视线相对,却立刻惊喜地瞪大眼睛,笑吟吟道:“阿璟……你好了?” 卫璟点点头,动作轻柔地擎住瑟缩在被窝里的人的脸,像是怕吵到他一样,低声回答道:“嗯,好了,都好了。” 他不着痕迹地将手覆在卫楚的背上,只等卫楚开口怀疑他的时候,他便也学着卫楚平日里点他穴的样子,让人骤然昏睡过去。 总要比掏瓶子来得方便。 卫楚病着,自当还沉浸在自己看到的幻象中,咧嘴吃吃笑着,须臾,抬手捏住了卫璟的脸。 他的指腹带着潮湿的水迹,轻轻按在在卫璟的眉宇间抚摸,一下又一下,卫璟被他的指尖刮得痒痒的,却仍是轻笑着忍耐。 卫楚哑着嗓子低声问道:“那……眼睛呢?眼睛也好了?” 卫璟任他摩挲着,这次连点头也不敢了,生怕将脸上的那只用不上力的手给晃掉:“眼睛也好了。” “腿呢?”卫楚胡乱地扯了扯卫璟的衣领,“你蹦给我看看。” 卫璟不想松开抱着人的手,只能嘴上答应着:“能蹦能跳,还能耍大刀呢。” 所幸病了的人很好骗,卫楚并未觉得自己被敷衍,反而还一本正经地教训道:“那你要当心些,莫要伤到自己。” 卫璟捧着他的脸,用力亲了一口,然后失笑着应道:“哎,都听娘子的。” “诶?” 卫楚眼中的情绪突然变得清明起来。 他吃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迟钝地抬起冰凉的手指,对着自己的眼睛比划了一下,又指向了卫璟的:“你……你……阿璟……你的眼睛看得见……唔。” 卫璟眼疾手快地点了他的穴道,将半坐起来的人扶稳在怀中,继而放回到枕上躺好。 究竟是晕着还是醒着,怎的一边说车轱辘话,一边又能分辩出是非。 卫璟叹了口气,心疼地凑到卫楚的脸前,垂眸端详着那双因为缺水而有些干燥的唇瓣。 他的喉结滚了滚。 犹豫了好久,卫璟才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地舔了舔嘴唇,徐徐低下头—— 轻轻覆住了那双淡粉色的嘴唇。 第36章 Chapter 36 许是卫璟的心跳声太大,亦或许是他咬在那两瓣薄唇上的力道太重,总之还没等他紧张地偷完一个完整的香,就听见卫楚低哼了一声。 听上去似是十分不舒服的样子。 卫璟紧忙睁开眼睛,猝不及防地陷入了眼前人的墨色瞳孔中。 那眸子清澈通透,漾着水盈盈的微光,直直撞进卫璟飘忽的心头。 “你怎么亲我?”卫楚的声音仍旧哑着。 不过许是因为身体素质向来不错,状态看上去倒比卫璟一进屋子的时候好了不少。 听见当事人的质问,偷香贼卫璟一时难言,愣了好一会儿,才舔了舔因为紧张而迅速变得干燥起来的嘴唇:“……”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卫楚解释自己此时的做法。 若是实话实说,他担心会吓坏了他这一向胆小的漂亮娘子,可若是想要继续瞒着,照目前卫楚已然清醒了的状况来看,似乎又不大可能。 卫璟深吸了口气,心中想着豁出去了,握紧卫楚的手,说道:“娘子,我……” “我可是个男子……”卫楚疲惫地闭上眼睛,片刻又缓缓睁开,懒洋洋地看着卫璟,“你是个傻子吗?” 这是……还晕着。 若是醒了,估计是万万不敢让自己字正腔圆地说出这种话来。 卫璟凑上前去又亲了亲他的嘴角,失笑道,“我知道。” “知道你还亲……”卫楚转过去不让他亲到自己,脑袋藏在被子里,闷声道,“被你发现了会杀我灭口的。” 卫璟将那缩成一团的胆小鬼从被子里挖出来,好生压进怀中,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卫楚颈后的黑发,笃定地承诺,“我不会,我会好好地对你。” 卫楚没有吭声,搭在卫璟肩头的纤细脖颈再度无力地垂软下去。 又睡着了。 卫璟掏出怀中用来滋补身体的芝莲玉露丹,从瓶中倒出几粒,动作轻柔地塞进了卫楚的口中。 这丹丸是他平日里服用的,只消一颗,便可对身子有极大的补益,区区头昏脑热之类的小伤小病,想来更是不在话下。 突然,靠近卧房门口的方向传来了一阵低吼。 卫璟下意识转过头,朝发出动静的位置看了过去。 自从卫楚将元宵母子几个带回来,狗窝便被他安在了自己的屋子里头。 在被卫楚捡回来之前,元宵是个四处流浪的小野狗,身上脏兮兮的,可到了卫楚身边,曾经打成死结、系在一块儿的毛发都被他小心翼翼地给顺了开来,甚至每隔一段时日还会搓着澡珠给它沐浴,时间久了,元宵的身上更是连个虱子都没有。 用阿黛的话来说,元宵和它的娃娃们被照顾得简直不像是只狗,倒像是谁家悉心呵护着的小婴孩。 卫璟的内力深厚,进屋的时候,连趴在窝里睡觉的元宵都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 此时听见卫楚的声音,它才倏地竖起了耳朵,眼睛还没全部睁开,就已经跌跌撞撞地哈哧着舌头前来护主。 “汪!”元宵怒不可遏地盯着卫璟,蓬松的尾巴高高竖起,不住地左右摆动。 “嘘!”卫璟下意识地将元宵当成了人,直接伸出一根指头立在唇边,“他还在睡着呢。” 估计是在人的身边待得久了,外加又被真诚对待,元宵倒是十分通人性,见转过头来的人是卫璟,又是这般紧张的模样,它也就合上了嘴巴,喉咙里“嘤嘤”着趴伏到了卫璟的膝边,同他一起守着榻上昏睡不醒的人。 握着那逐渐被他捂得微微发热的手,卫璟扭头看着膝边的小白狗,低笑着问道:“你每天都睡得这么踏实,怎么保护他啊?” 元宵像是听懂了似地,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闭着嘴巴在卫璟身边蹦跳着转了好几圈,似是在学着府兵巡逻的样子,然后站定在卫璟的面前,轻快地晃了晃尾巴。 “你为他放哨站岗呀?” 卫璟的心情不错,逗弄起元宵来也是极有耐心。 元宵抬起两只前爪搭在卫璟的膝头,借着他的高度,让自己的小脑袋搭在卫楚被握在卫璟掌心的手背上,示意性地蹭了蹭。 “你还给他暖手呀?”卫璟有些吃惊,若是方才元宵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称得上是巧合,那么此时这小狗儿做出的行径,则定是回应他的这句问话无疑。 只见元宵眨巴着溜圆黑亮的眼睛,吐出了粉红的舌头。 卫璟对自家娘子教养出来的乖顺狗儿表示十分惊奇。 它竟懂得这么多。 “我们家的元宵当真是乖极了。”也侧面证明了他娘子是有多么的聪慧伶俐。 卫璟毫不吝啬自己的抚摸,心情愉悦地轻刮了一下元宵的下颌。 . 戏命毕竟是个百毒不侵的体质,即便是被自己掏出来的那瓶药熏得晕了过去,可不过半柱香,也就醒过来了。 正当他坐在桌案前吃苹果的时候,隔壁卧房里传来了卫璟的声音。 “娘子乖,将衣裳穿好,莫要着了凉。” “……别脱了,听话,你……你还发着热呢。” “好好好,你随意,我不拦着你,我就是给你盖上被子。” 令人直呼大胆的话是一句接着一句,硬生生让戏命在这边儿打了好几个冷战。 看不出来小主人还有这一手呢。 还没等戏命为自家孩子长了能耐而沾沾自喜完呢,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就打得他瞬间回过了神。 这动静……震得他的脸都疼,可见世子妃是真舍得下手。 戏命最喜看热闹,嗅到好戏的气息,他连绝佳的耳力都等不及,紧忙凑到墙边,只想听见最为迅速直接的第一手消息。 “别打了!我没偷看!” 卫璟大着胆子顶了一句嘴,紧接着就迎来了当头一脚。 “你这淫|魔!将我的肚兜放下!” 卫楚声色俱厉地怒斥着这登徒子的不轨行径,顺便在屋中环视了一周,发现没有自己的佩剑的踪迹,于是抬起双手,横于身前,摆出防御的姿态。 “我不是!”卫璟百口莫辩,举着那块小布料,委屈道,“这是你方才从身上扯下来递与我的……” “你竟如此不知悔改!简直是……令人发指!” 卫楚站在床榻上,抬腿便朝卫璟踹去,瞧着架势,竟又是奔着脸的方向过去的。 奈何他昨夜荒唐了一晚,身子亏空太过,身后又有伤,一脚没踹中卫璟的脸,反倒被心中认定的登徒子给抱了个满怀。 卫楚的状态昭示着那几颗芝莲玉露丹发挥了全部的效用,若非他被方才那番大动作给激得再次晕了过去,便是连卫小世子霎时间都无法招架得过来。 捂着挨了一掌一脚的右脸,卫璟隔着墙听见了戏命的好心提醒:“小主人,你莫不是给世子妃喂多了芝莲玉露丹?” 虽然被人戳破了尴尬的境地,但此时此刻,卫璟也只能如实回答:“对……我只喂了五颗,他怎的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五颗?”戏命吃惊不已。 还是“只”? 那可是令人在眨眼间便能精神焕发、精力倍增的药物,而并非补品。 这种剂量,猪吃了怕是都能站起来跑上十里。 “小主人,你先将世子妃熏晕,”戏命将苹果核丢进脏物盘,起身往外走,“我这就过来。” 卫璟闻声连忙往自家娘子身上套衣裳,厉声道:“住脚!你先去将司空大夫给我请过来!” 戏命耸耸肩,“得令。” 不知戏命是哪来的小脾气,总之卫璟口中对司空大夫的“请过来”,到头却变成了“提过来”,可怜司空大夫一名大衍之年的长者,硬是抱着戏命惊恐地高喊了半天,才肯哆嗦着松开手。 一来一去间,卫璟已经将卫楚的衣裳尽数穿回到了身上,戏命扶着司空大夫进屋时,他正将人搂在怀中小口小口地喂着水。 “世子。”司空大夫恭顺行礼。 卫璟垂着浓密的睫毛,倒让人瞧不见他的眼神是否失焦:“司空大夫,若是发热起来长久不退怎么办?” 甚至已经开始有些糊涂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前提是不用药。” 司空大夫点点头,不疾不徐地捻着胡须:“回世子,老夫近日发现,用酒液为人降温是一个好办法。” 卫璟疑惑道:“酒液?” “正是,用酒液涂抹在世子……呃,”司空大夫余光已经发现了榻上之人是世子妃,因此也就不敢乱看,低着头说道,“……发热之人的臂弯、掌心、足心、两腿、以及腹前,这样一来……哎哎哎戏命大人……” 卫璟没空听他长篇大论,朝戏命一挥手,没等司空大夫摇头晃脑地将自己分析出来的道理对卫璟说完,戏命就直接将他端了起来,动作利落地送出了清沐阁。 ****** 卫楚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他向往了无数次的年少时光。 父亲母亲的背影模糊,但总归是能勉强听见那温柔唤他的声音。 卫楚拼命想朝他们奔去,却被人桎梏着手脚,难以动弹半分,只能抽噎着求他们不要走,让他们回头看看自己,哪怕让他记住他们的脸也好。 场景突变,是卫楚跪在地上的模样。 他的腹中莫名地有些发涨,隐隐还传来零星的痛意。 “大胆死士!是谁允准你私自孕育侯府子嗣的?” 正襟危坐在堂上的镇南侯看上去越发威严,连同一边端坐着的长公主殿下都在恨恨地瞪着他,似是因为他,才让侯府蒙上了奇耻大辱。 卫楚茫然无措地抬起头,正对上了卫璟那双已恢复神采的眼眸。 “阿璟……”卫楚的嘴唇轻颤。 镇南侯骤然抡起一鞭子,狠狠抽在了卫楚的脸上:“闭嘴!你没资格叫他!” 火辣辣的痛意让卫楚顿时咽回了对卫璟的低唤,湿意顺着颊边滚滚而落,他垂眸看着地上逐渐汇聚起来的一汪血洼,心头满是迷茫。 他如何能生得出孩子?怎么可能? “给本候剥开他的肚子,看看那腹中装着的,到底是什么妖物!” 虽是命令下人,可镇南侯却亲自从桌上拿起一柄薄刃,狞笑着站起身,踱步过来,蹲下身子按住了卫楚的肚腹。 不知怎的,被人点破了腹中孕育了生命,他便真的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个孩子,真真切切地存活着。 “……不要!”卫楚惊慌失措地护住自己的肚子,乞求地看向卫璟,“求求你救救他……” 卫璟的眼神中只有鄙夷,与横生的怒意。 卫楚看得出来,卫璟眼中弥漫着的不悦情绪,是与他行周公之礼的懊悔。 “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你是男子,属实是令我感到……恶心!”卫璟的嘴角勾起残忍的笑意。 薄刃闪着刺目的寒芒,卫楚顾不得为卫璟的绝情感到难过,不顾一切地握住冷冽的刀刃,制止它刺向自己的孩子,然而腹间却倏地传来一阵冰冷的凉意—— 远处踉踉跄跄地跑来了一个稚童,那张脸白嫩可爱,可衣襟上竟蔓延着血迹,他扬起肉嘟嘟的脸颊,软软的小手握住卫楚的手指,委屈地哭了起来: “爹爹~” 卫楚猛地睁开眼睛,单薄的胸膛被大口大口的喘息填得极满,忽而又压得空瘪。 他大力挣动着,喉间的呜咽变成了呛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娘子?娘子你醒醒!做噩梦了?” 卫璟的声音闯入耳中。 卫楚定睛一看,瞳孔紧缩:“世子?!” 他对卫璟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床榻边上这件事情太过震撼,一度完全忘记了两人之前商量好了,应当叫卫璟“相公”的事情。 梦,是梦。 他没有怀孕,卫璟也没有发现他是男子…… 卫璟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也根本没顾得上像往日一样去纠正卫楚叫错的称呼,他呆呆地看着卫楚的眼睛:“娘,娘子,你醒了。” “……我……做了个噩梦。” 卫楚忙抬手确认着卫璟的眼睛,见他面对自己突然袭击到面前所带来的疾风并无反应,方略微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卫璟手中的东西。 他的左手还握着桂花清酿,右手是浸透了酒液的丝帕。 ……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显然卫璟也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个问题,他摸索着将酒瓶放在矮桌上,甚至还“不小心”地将瓶子碰倒,撒了一地都是。 酒香弥漫,卫璟红着脸对卫楚说了声抱歉,然后又说道:“到了用膳的时辰你没有出来,阿黛又不好直接进你的卧房……” 卫璟撒起这种谎来脸都不红,左右厢房里的那些人醒来也不记得当日发生的事,他便一股脑儿地将理由安到了阿黛的身上,“所以来叫了我,扶着我过来,她才好开门,我摸你的额头很烫,便听了司空大夫的法子,用酒液为你降热,还没来得及开始,你就醒了。” 说这话的时候,卫璟心中得意洋洋。 还没来得及开始?笑话,已经结束了。 卫楚警惕地用余光瞄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 见衣领处翻折的褶皱仍旧和他离开卫楚卧房时,仓促间掖好的痕迹似乎没什么两样,这才放下了心来。 昨夜仗着卫璟神志不清,加上卫璟让他掏出那画本子时的生涩模样,不难看出卫璟从未涉足过男女之事,因此当时同样热意上头的卫楚也就没有多想,只顾着将人身上的毒给解了,日后的事情,便放到日后再说。 可卫楚完全没有想到,这“日后”来得如此快,竟容不得给他足够的清醒时间进行组织解释的理由。 而今日的这个梦,却也恰恰反映了他心中最为恐惧的真相。 “我……”卫楚惊魂未定地闭了闭眼睛,刚要避开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的话题,“世子可曾用膳?可需要……” 卫璟目光沉沉地望着卫楚紧攥着被角的苍白手指:“昨日委屈娘子了,日后,卫璟自当对娘子真心相待,荣辱与共。” 言罢不等卫楚回答,卫璟就从床榻边站起身来,扭头唤阿黛将自己扶出了卧房,把空间留给卫楚一人。 他不敢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怕是心中还存着什么顾虑。 这个时候……便不逼他承认了。卫璟心想。 卫楚轻眨了一下睫毛,洇去眼尾不甚明显的水渍,半晌,低低叹了口气。 ****** 风和日暄,碧空如洗。 身子已然大好的卫楚正坐在廊下的矮凳上给元宵顺毛,他低垂着眼睛,皱眉琢磨着这侯府中最有可能给卫璟下药的是何许人也,却突然被身前的高大身影挡住了视线。 还没等卫楚抬起头来,就先一步听见了戏命的声音。 “世子妃。” 他们两个的身份,本不应该随意交谈,可这人是戏命,一切便都算得上正常。 “戏命大人。” 见卫楚停下手中的动作,站起身来回应自己的话,戏命倒也开门见山:“听格芜说,往日拦截刺客时,曾见识过世子妃的剑法,可谓是精彩至极……” 戏命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隐隐透着几乎可以杀人于无形的锋芒。 被那双眼睛盯着,卫楚很容易便把自己代入到了曾经的生活中,那种暗无天日的窒息感瞬间又将他整个人都死死笼罩在了黑暗中。 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微仰着头,对上戏命的眼神时,心头已经被不详的预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戏命缓缓说道: “不知……属下可否有这个荣幸见识一下,世子妃的白、虹、贯、日。” 卫楚周身的血液顿时变得冰凉刺骨。 第37章 Chapter 37 白虹贯日是死士营中的高阶死士才有资格与能力学到的招式。 而方才即便戏命向卫楚提出要见识一下他的剑法的这件事情时,实则心中也仍是没有全然的笃信。 可直到此刻看见卫楚这骤然间变得毫无血色的脸,他才彻底确认了下来。 果真是他营中的死士无疑。 卫楚站在原地,手中用来给元宵顺毛的梳子被他死死握在了掌心,尖锐之处几乎要将他单薄的皮肤刺出血来。 “我……”他愣怔地看着戏命,却并无辩解的能力。 戏命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问道:“你的编号是什么?天干还是地支?年岁几何?与忠勇侯府是什么关系?” 面对戏命,卫楚除了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之外,别无选择。 “属下……编号十七,归属天干,今年将满十九……与忠勇侯府并无关系……” 若是有关系,他是否就能够继续以这个身份待在卫璟的身边了? 这种德不配位的惶恐让卫楚忍不住低下了头,有些难堪地攥住了身侧的衣角,一声不吭。 他没有勇气再抬起头去看戏命,可身前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许是在给他机会自己请罪,还能死得好看一些?卫楚心想。 “戏命大人,”暗自调整好了呼吸,卫楚终于艰难地开了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紧接着,他又迅速补了一句:“主人的身体不好,请大人寻一细心之人将他照顾好。” 说完,卫楚便沉默地低下头,似是在等戏命执行死士营中的刑罚,一掌拍在他的头顶,废了他武功的同时,也夺去他行动的能力,最后拖拽到死士营中,用尽这世间的人们连想都想不到的可怖刑罚,让他在痛苦中被折磨着死去。 “世子妃这是在做什么?”戏命不解地问道。 “戏命大人不是要处死属下?”卫楚也十分错愕,他抬起头来,迷茫地看向戏命的眼睛。 “小主人将你当成了心头肉,”戏命无奈地笑笑,对卫楚说道,“我还哪儿敢对你做什么。” 卫楚愈发不解,小声问道:“那……戏命大人找属下……” “我今日来是想说,你身着女装,日后若是再遇见刺客,”戏命收起笑意,朝着清沐阁院外扬了扬下巴,“除非格芜等人力不能敌,其余时候,你只守在小主人的身边即可,莫要离开院内。” 自从得以在侯府中光明正大地行走后,卫楚在下人们的口中知晓了许多关于从前的事情,其中最频繁被提及到的,就是世子屡次被府外之人派刺客前来暗杀的经历。 故而在保护卫璟的这一点上,卫楚便越发的卖力且谨慎,但凡听到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比格芜还要迅速地出现在屋顶之上。 这时候被戏命提起,才让卫楚反应过来自己的这一身装扮,究竟有多么惹眼,立于众影卫之中,又是有多么的引人注目。 “恐怕未曾参战、在暗中观察的刺客们早已回去禀报了卫骁,世子新娶的这位世子妃,武艺是连他们这些经过专业训练的都敌不过的脱俗。” 卫楚听完戏命的话,这才如梦方醒地反应了过来,顺从地点点头。 清沐阁中的大部分人都随着卫璟一道去了司空大夫的院中,今日要换药方,阿黛担心院中的人后续会出现差池,因此一并将人都给带去识方认药了。 两人面对面站在并无下人经过的廊下,心中各有所想。 “戏命大人,您若是决定为了世子而留我性命,”卫楚抿了抿嘴唇,请求道,“可否向世子隐瞒属下的身份。” 戏命挑挑眉:“此话怎讲?” 卫楚语气艰涩地说道:“他的身子不好,我想让他的心情愉悦些,总归……总归会让心事少一些,不那么操劳。” 更何况,那一晚……卫璟的身子亏损太过,肝啊肾啊什么的,许是都会虚得无法再承受住日常的衣食起居,必不能再遭逢这种犹如晴天霹雳般的刺激了。 戏命生性谨慎,就算卫璟主动对卫楚坦白自己的身体无妨,他也不会将这些事情告知于任何一个人。 哪怕这人是真心实意地为卫璟的身体与处境感到担忧,却依旧绝无半分提早得知此事的可能。 同样,如今的卫璟正值紧要关头,万万不可因为感情之事而分了心,两人如今还未曾点破那层窗户纸的朦胧关系让戏命颇为满意。 卫楚武艺高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够做到游刃有余的自保,甚至还可以为卫璟搭把手。 可卫璟就不一样了,他是个至纯的性子,若是在对卫楚的来历知根知底后,真的毫无顾忌地喜欢上了卫楚,而这个弱点又恰恰被卫骁抓住,东宫从中作梗并大获全胜的几率也就跟着变大了一倍,更会导致他们多年来部署的计划功亏一篑,付诸东流。 “你对小主人是什么样的感情?” 戏命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哪般的心情问出了这句话,到底是因为记挂着卫璟心头的惦念,还是担心自家守规矩的死士。 “属下如今做的一切,都是按照死士营中当初所教授的一切,对主人,除去忠诚之外,并不掺杂其余的情感。” 卫楚自然不敢向戏命表露出自己对卫璟的喜欢,毕竟在死士营中,他们所收到的指令,第一条便是不可对主人心生爱慕,否则定杀无赦。 戏命如今留他性命,还不知是因为什么理由,若是哪天心血来潮,想要重新取他性命,对戏命而言,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因此这些得以偷偷藏在心里的事情,也就不必多加描述了。 戏命刚想说“待到小主人坐上帝位后,他便可不用再顾忌那许多,即便身为死士,也可以与主人互生情愫”之类的话,以此算是作为给卫楚的鼓励与承诺。 至少,他不会因为卫楚破坏了死士营中的规矩,而按照旧律将他严格处死。 可还没等他说出口,两人就听见了与院门几近百丈左右的距离,传来了一阵虚浮的脚步声。 对卫璟知根知底的戏命自然知道这是小主人故意放出的动静,以便让卫楚提前有个准备,不至于被自己吓到。 事实证明,卫璟的想法果然是正确的。 虽然已经确认了无数次,但卫楚还是对卫璟内心真正的想法有所怀疑。 卫璟到底对他身为男子的事情知晓多少,究竟是模模糊糊,还是早已一清二楚? 若是按照他自己的定力来衡量,即便是中了那样的毒,应当也不会丧失全部的理智。 但话说回来,卫璟的身体毕竟不好,又是个娇生惯养的,在那种情况下只知难受和索取,顾不上其他的倒也算得上是正常。 理清思绪,卫楚抬眸对迈进门槛的卫璟温声道:“相公。” 面对与自己灵肉合一的人,卫楚的语气里掺杂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羞怯亲昵。 卫璟被他这一句“相公”给叫得险些骨头都酥了,强忍着没朝卫楚的眼睛看去,硬是在戏命的搀扶下摸索到了卫楚的手,然后含笑应声:“娘子怎的在外头?没进屋里去?” 莫不是特意在外头等他的? 扶人进来的格芜在戏命朝他们两个走去的时候松开了手,交接完毕后,转身消失在了几人的视线之中。 卫楚刚要回答卫璟的问题,没想到喉结处覆着的东西却突然出现了松动的迹象,再待在这里恐怕会露馅儿。 而这工夫正好有卫璟的话来当做他回房的台阶儿,于是卫楚点了点头,顺从地回应卫璟道:“那我便回房歇着了,相公累了这好几个时辰,也早些歇下吧。” 话音刚落,卫楚松开了回握着卫璟修长指节的手,转身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有了方才的那番交谈,他越发不敢在戏命面前露出自己心悦于卫璟的任何举动,心惊之下,这种疏离甚至明显得有些刻意。 见卫楚毫不犹豫地抬腿走进了另一间卧房,卫小世子的心顿时难以抑制地变得冰冰凉。 戏命憋着笑将人扶回了卧房,至于那句给卫楚的许诺,只得下次遇到机会的时候再同他讲了。 “唉……”卫璟披着被子叹了口气,眼神空洞地盯着头顶的床栏,许久才眨巴一下眼睛。 ……是了,定是了。 果然,那晚自己的表现不好,直接导致了娘子对他的厌弃。 难道他如今也要和戏命一样成为一只孤犬了吗。 瞧着小主人那一脸看破红尘的颓废模样,不知他在心中编排着自己的戏命抱臂斜睨了卫璟一眼:“怎么了小主人,你很冷吗?” 戏命问完,半天也没等到卫璟的回答,就在他以为卫璟可能是呆坐着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见卫璟幽幽地叹道: “……冷极了,像坏男人的心一样冷。” 戏命:“……” 小主人当真是比他还油点东西。 ****** 春光大好,时常抱着小元宵在侯府中蹿来蹿去的亡极偷偷往小元宵的衣裳里塞了张字条。 发现字条的时候,卫楚正笑着看阿黛将小元宵身上的红衣裳扒下来,忽而眼神一顿,迅速从阿黛手中接过小元宵:“我给它换衣裳,再给它和大中元宵洗一洗。” 字条里是亡极对他的邀约,午后带着吃食在后山见面,有要事,需当面详谈。 卫楚失笑着用指尖碾碎了字条,揉了一把元宵毛茸茸的脑袋,披了件外衫走了出去。 还带着吃食,许是觉得寂寞得要命了,才硬是憋出了个“有要事”的理由来约他见面。 . “这是合阳阁中的餐食,我舍不得都吃光呢。” 亡极仍旧像当初两人相依为命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献宝似地递给了卫楚:“想着拿来给你尝尝。” 卫楚接过来,见亡极还在忙活,便没打开。 两人席地而坐,卫楚不甚在意地从亡极拎着的小篮子里拿出一张糖烧饼吃了起来,顺口说道:“戏命大人发现我是出自死士营的人了。” “什么?” 听见卫楚的话,亡极手中的杯盏险些打翻。 他急忙奔过来拎着卫楚的手臂上下查看了起来,“他打断了你的哪根骨头?快些让我看看还有回旋的余地没有!” 卫楚还没说话,就被亡极捏着脸,急切道,“下毒了?我看看舌头黑到哪里了?” “戏命大人让我保护主人,并未打算处置我。”卫楚扯开他的手。 亡极堪堪松了一口气,担心卫楚心有余悸,也没多问,径自说起了自己的事:“听大少爷说,侯府里负责去西北选马的队伍,与忠勇侯夫人的车驾相撞了,赔罪后问了才得知,忠勇侯夫人是要去北境战场的。” “北境战场?”卫楚意外地皱了皱眉。 “是啊,你说忠勇侯夫人去北境战场做什么呢?” 亡极不知卫楚与达奚夫人之间的约定,只是觉得她这个身份,又是在这个时节去北境,着实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许是看望忠勇侯吧,”卫楚低垂着睫毛,安静地吃着烧饼,“毕竟北境战事尚未结束,忠勇侯夫人自是惦念侯爷的。” “对对对,理应如此。” 亡极点点头,从卫楚的手中拿过自己刚刚递与他的油纸包,嘟囔着埋怨他道:“无论给你什么,都不被你当成好东西,上好的小酥肉,被你这掌心的热度捏得快化了。” “什么小酥肉?” 即使成为影卫之后可以吃荤,卫楚也没有变得肆无忌惮,此时听亡极提起这光听名字就令人食指大动的吃食,不免也有点馋了,好奇地朝亡极的手中看了过去。 “就是用荤油炸的小酥肉,里面是肥瘦相当的猪肉,外头裹着面粉……啧啧啧,当真是美味极了,”亡极神采奕奕地捏起一块放到卫楚嘴边,“喏,尝尝~” 卫楚被他故作夸张的表情逗得想笑,刚要张嘴,脸色却陡然变得苍白起来,手中握着的烧饼都险些掉在地上,被亡极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 “你怎么了?怎的脸色突然变成这样?这几日里,你被暗器伤了?”亡极说着,就要在怀中寻找杨安其送给他的上好伤药给卫楚服下,然而摸遍了衣襟,也没找到药瓶儿的踪迹,“你等我回去取药!” “不……只是瞧见那小酥肉之后……” 卫楚抬手用力压在胸腹间,眉心微蹙着摇了摇头,脸色苍白: “觉得腹中……似乎有种难以形容得上来的难受。” 第38章 Chapter 38 卫楚低着头,目光落在了自己被手覆着的肚子上,半天也没再吭声,似是在默默适应着腹中的不适感。 “当真是奇了怪了,面对小酥肉你能有什么形容不上来的感觉啊?”亡极十分不解。 “我也不知道,”卫楚摇摇头,“只是听你的形容,就觉得实在有些油腻。” “戏命大人……当真没有对你下毒?你莫要骗我。” 联想到卫楚方才对他说的事情,亡极很难不怀疑卫楚是因为怕他担心而故意隐瞒着这个事实。 卫楚无奈道:“当真没有下毒,我要如何说你才能够相信?” 给卫楚把脉的时候,倒也没发现他体内发生了什么变化,许是他学艺不精,又或许是卫楚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 经过了卫楚的再三保证,亡极总算是勉强地相信了他的话,但仍是想要取自己的药来喂给他吃,都是大少爷给他的、一些能够强身健体的补药,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算了,现下已经好了。” 卫楚的脸色恢复了许多,他抬手拉住想要回到前院去拿药的亡极的同时,甚至还将小酥肉从亡极的手中夺了过来,顺着之前的折痕,将油纸包叠好,放在自己的手边,方便拿取。 “你把我的小酥肉带走做什么?你不是看到它就觉得难受吗?” 亡极有些生气地想要上前夺回自己的小油纸包,被卫楚一巴掌拍在手背上,疼得缩了回去。 “我一会儿拿回去吃,”卫楚朝他眨眨眼,笑道,“正好给世子也尝尝。” 亡极笑骂道:“行啊你这小没良心的。” 卫楚也不反驳他,转而说道:“我想让你帮我分析一下那日……给世子下毒的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掩人耳目的手法,为何连戏命大人都不曾察觉。” 亡极虽然武力敌不过他,但在制|毒与认毒的这一方面却是要胜他一筹的。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亡极的见解便显得颇为重要。 亡极问道:“那日接触了世子的每一个人,你都记得他们做了什么吗?” “那日是清明,长公主殿下带世子去皇陵祭拜,我并未跟随他们一起,所以在皇陵时遇到了哪些人,我自是不知晓的。”卫楚如实说道。 “应该不会是皇陵,毒性不会那么久才发作,何况世子中的这种毒,明显是对应着晚间的刺杀来的,所以定是在席间下的药,或者……”亡极深谙下毒的各种顺序,“下毒之人先前已经在世子的身上下了可以诱发毒性并使其加重的玩意儿。” 那日戏命全程都陪在卫璟的身边,若是有人想要强迫他服毒或近身加害,几乎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熏香。”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除去接触皮肉,或者直接入口之外,只有熏香能够达到这种大范围下毒的目的。 “如此说来,那日长公主殿下的身上……”卫楚眉头微皱地回忆着,“似乎确实换了种熏香。” 可在这个世上,无论谁会生出加害卫璟的念头,长公主殿下也是不可能的。 “司空大夫是那日唯一一个近距离接触了世子的人,所以是他的药包里面用来点刺穴位的针,同样也出了问题。”卫楚补充道。 “那么只有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人嫌疑最重了……”亡极显然也明白不会是长公主殿下的手段,“会是谁呢?” 稚秋姑姑,镇南侯,杨安茹,始终缠在杨安茹身边的司岚岚,还有如今胆子比老鼠还要小的杨安达。 “你闻闻看,可是这种怪异的香气?” 亡极突然坐直了身子,迟疑着将穿在内里的白色中衣袖子扯了出来,放在卫楚的面前,让他凑过来闻一下。 卫楚虽觉得他俩闻来闻去的样子有些奇怪,但为了将事情搞清楚,他也只能噤着鼻子,轻轻嗅了嗅亡极隐隐掺杂着芳香气味的袖口。 从旁人身上沾来的,又散了这许久,本该什么也闻不到。 可偏生他们做死士的,用鼻子闻东西的能力被训得比狗还要灵敏不少。 卫楚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看着亡极,急道:“……正是这个味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可巧,今日晨间,恪静阁中派了人来合阳阁看望大少爷,还拿了不少东西。”亡极厌恶地抖了抖袖口,想要将气味尽快散得干净些。 终归是自己的孩子,不惦念是不可能的。 卫楚对亡极说的这件事并不感到惊奇,可接下来的话,却着实让卫楚皱起了眉。 “你猜最终来合阳阁中的人是谁?”亡极似是在憋着怒气,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谁?” “是杨安达。”亡极愤愤地说道,“他身上香得厉害,在合阳阁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大少爷连理都没理他,可他倒好,硬是在那贱兮兮地说了好多话,心情看上去还不错。” “他的腿不是断了吗?怎的还有心情到处溜达。”卫楚疑惑道。 “就是,腿断了之后,他像把脑子也摔坏了一样,整日没心没肺的,”亡极咬了口苹果,咔嚓咔嚓地嚼着,抱怨道,“也不知道侯爷为什么就那么看重他。” “许是因为他最会讨侯爷的欢心吧,”卫楚捋顺了翻折的裙角,眸中晦暗,“毕竟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但他也没能耐将自己母亲的熏香给换了吧……”亡极自言自语地分析着。 卫楚也如此觉得,顺着亡极的思绪慢慢推想。 “在这侯府中,经常与杨安达待在一起、又能够随意控制长公主殿下换熏香、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司空大夫药包里下药的人……” 亡极惊怔地抬起头,盯着卫楚的眼睛: “侯爷!” 似乎是觉得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听上去荒谬又可笑,亡极立刻否定道:“怎么可能是侯爷,我真是傻了,侯爷可是世子的亲生……” 然而卫楚却打断了他,沉声道:“未必。” 从亡极的口中听到镇南侯名字时的心情,和自己推测出来时的心境是完全不一样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更何况亡极向来缜密,能让他直接说出来的话,往往都不会出现差池。 正思虑间,卫楚猛然想起那次卫璟在睡梦中极为悲伤的呓语。 平日里,他一向称呼长公主殿下为母亲,但那晚,卫璟说的却是……娘。 难道…… 卫楚的心中俶尔萌生了一个颇为大胆的想法。 ** 卫璟面无表情地拔掉肩头刺得极深的箭镞,低头分辨了一下。 确认上面并未浸润毒物后,将那箭镞揣了起来,留作存据,方便日后再见到这种箭镞的时候,也好知晓来历。 创口处涌出血来,卫璟从怀中掏出金疮药,掀开衣领,随意地在伤口上撒了几下,旋即系好衣裳,运起轻功,腾跃着离开了脚下的是非之地。 . 自从回到清沐阁中后,卫楚便竖着耳朵等隔壁卧房传出动静来,自己也好就势拿着亡极的小酥肉去给卫璟尝尝。 可一连等了好几个时辰,除去风吹得卫璟卧房窗牗隐隐作响了一阵儿后,并未再出现其他的声音。 “阿黛,”卫楚一边往耳垂上戴着坠子,一边推开门装作午睡醒迟了的样子,对院子里的阿黛说道,“快到晚膳的时辰了吧,世子可曾睡醒了?” 听见卫楚的问话,阿黛紧忙快步走了过来,神色紧张地抬头对卫楚说道:“世子妃,您出来得正好,世子睡了两个多时辰,奴婢正奇怪呢,刚想着要去您房中问问。” “两个多时辰?”卫楚惊讶地看着阿黛,“平日里,世子最多也只睡一个时辰吧?” “是啊,”阿黛焦急地叹了口气,“世子妃,您要不进去瞧瞧吧?总好过在这里干着急。” 自打戏命大人特意叮嘱过他们,不要随意进世子的卧房中打扰他休息后,清沐阁院中的下人们便十分听话地不再轻易叨扰卫璟,但今日他独处的时间着实过长了些,让人心生担忧。 “行,我进去看看,”卫楚点点头,“应当是无事的,晚膳照常准备着吧。” “是。”阿黛福了福身,转身离开。 酉时过半,卫璟的卧房内已然是漆黑一片。 卫楚小心翼翼地进了门,拎着碍事的裙角走到卫璟的床榻边上,俯身凑到榻上人的枕边,小声轻唤:“相公……已是晚膳的时候了,该起了。” “嗯……”卫璟的声音里带着哑意。 闻声,卫楚皱了皱眉,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隐隐弥漫着的血气。 “相公,你怎么了?” 卫楚下意识便想要回身去点燃灯烛,仔细检查一番,却没成想被卫璟打断。 “你过来,躺下。”卫璟的手拍打在枕上,听着动静似是有些无力。 他的要求正好合了卫楚想要凑近查看情况的心意,于是卫楚顺从地脱下鞋子,躺在了床榻的外侧。 卫璟慢吞吞地凑了过来,将脑袋搭在卫楚颈侧,十分亲昵地蹭了蹭:“来,往里头点儿……别掉下去了。” 卫楚听话地往里缩了缩身子,继而担忧地说道:“相公,你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舒服……” 说着,他便想要坐起来碰碰卫璟的额头。 “娘子,我想抱抱你。” 卫璟的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像是通知一样,仿佛根本就没有打算征求卫楚的意见。 话音刚落,他就长臂一伸,将还未来得及起身的人揽回到了被窝里,力气刚好处在可以控制卫楚老老实实地躺在这里,又不让他成功脱逃的劲道。 平坦腹部被那双温热的手掌环抱住的瞬间,卫楚的心头顿时浮现出了一种奇异的感受,类似于……归属的心情。 可想到前日对戏命做过的保证,卫楚实在不敢再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 他抬手按在卫璟的手背上,有些不舍地轻轻摩挲了一把,然后疏离地清了清嗓子:“天色晚了,我去叫人传膳。” “我很冷,很难受。”腰间的力道一紧,勒得卫楚呼吸微滞,只得继续躺在枕上。 卫璟没有撒谎,他确实是不太舒服。 虽然不严重,但总归算是病了。 肩头的伤疼得厉害,他处理了好久,才让屋中的血气变得几不可闻。 但卫璟知道,怀中的人一定还是觉察到了,否则不会五次三番地想要来探查他的情况。 于是他顺势解释了一句:“午后的时候,胸中忽然烧灼得厉害,呕了血……” “呕血?!”卫楚手指倏地蜷紧,忙回头去瞧卫璟的脸。 奈何屋中漆黑一片,他又刚从外头进来,根本看不见卫璟脸上的神态。 卫楚还欲待要问些什么,却被卫璟宽阔的手掌按在脸上,手指一动,准确无误地捏住了他的嘴唇,随即听见卫璟低声道:“还望娘子切莫声张,千万不要让母亲知晓了去。” 也是,长公主殿下若是知晓,定然比他还要心疼挂念。 卫楚从不怀疑他的话,闻言,正准备挪开卫璟的手的动作一顿,轻声地应允道:“好。” 卫璟额间发烫,很快就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意识到身后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沉重后,卫楚心中的紧张情绪便放下了许多。 不管怎样,还是要找戏命大人过来看看才行。 他试探着想要把自己的腰腹从卫璟的手中解救出来,没想到才刚一有动作,腰间的力道竟瞬间被收紧,横贯他腹前的手掌也跟着压实了些。 紧接着,卫璟仍带着慵懒睡意的沙哑嗓音贴着卫楚的颈后传来: “……别动,你肚子好凉,我给你暖暖。” 第39章 Chapter 39 卫楚的浑身僵硬, 被身后人紧贴脊背地环抱着,他根本不敢动弹半分。 “你很冷吗?”卫璟察觉到怀里的人似乎在微微发抖,不由又收了收手臂。 “不是很冷……”卫楚想要摇头否认, 可又担心这样会伤害到卫璟的心, 毕竟他能够做到的事情太有限,听到否定的话定然会觉得十分挫败,于是他及时改了口,“只有一点点的冷, 不严重。” 卫璟当然能够从卫楚那微怔的瞬间洞察到他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心头溢满了温柔的同时,他也就不再强行让卫楚躺在他身边战战兢兢了。 感受到环在腰身上的力道减轻,继而又松开,卫楚一咕噜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下意识整理了一下发髻,确认略长的珠钗与耳坠子并未缠绕到一块儿去之后, 他试探地问卫璟道:“相公可饿了?要现在传膳吗?” 卫璟身上有伤,但他也明白若是一直拖着, 不吃东西也不喝水,伤口会愈合得更慢,因此,饶是他疲惫得厉害,也还是点点头:“嗯,你也没吃吧?我们一起。” 对卫璟今日屡次显露出来的颇为强硬的态度, 卫楚虽有疑惑, 但却莫名地感到分外亲近, 最起码, 卫璟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 是平日里不会展现在别人面前的模样。 阿黛差使着其余的人依次将饭菜端进来,然后为世子与世子妃倒好了可以入口的温茶,也转身离开了卧房。 在侯府中,兼任营养膳食指挥者的司空大夫一向主张过午不食或少食的理念,可对于体弱多病的世子,凡事都要略微宽容些,故而晚膳准备得格外丰盛,只希望着世子食欲好了,能够多吃些东西,对身子的恢复也大有好处。 卫璟按顺序吃着阿黛提前为他介绍过的菜式,眼神时不时地朝端着小碗安静吃饭的人飘过去。 卫楚并未挨着他坐,偏生桌案又是圆的,让卫璟很难借故去用胳膊偶尔碰碰他,达到偷香娘子的目的。 如此一来,卫璟连用膳的心情都没了,一会儿作势愁眉苦脸地叹口气,一会儿又假意心情惆怅地摇摇头。 不过他也没白忙活,总算艰难地吸引到了卫楚的注意力。 “相公?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卫楚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情,见卫璟的脸色确实不太好,加之他在席间的状态,很难不让人觉得他的身子又出了问题。 听到卫楚对自己的关怀,卫璟按下心中几乎就要抑制不住的欣喜,可怜巴巴地点点头,抬起苍白的手指揉了揉额角,应声道:“唉,是啊……头疼得厉害,很晕。” 卫楚紧忙把碗放下了桌案上,起身就要过来查看他的情况,却被卫璟担心他就此不再进食,而急声阻止道,“娘子,你坐在我边上,让我靠一会儿可好?这样又不耽搁你吃东西,也能够缓解我的不适。” “靠?”卫楚疑惑地抿抿嘴唇,但也没反驳他,端着自己的小碗儿就乖顺地坐到了卫璟的身侧,“怎么靠?” 卫璟摸索到了那只惦念了许久的纤瘦手腕,小心翼翼地牵起来,将单薄手掌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旋即一歪脑袋,准确无误地倚在了卫楚的肩头,美滋滋地说道:“就这样,你继续吃,我休息一会儿。” 卫楚本想迅速吃完的,可不知怎的,他这几天的饭量见长,吃了满满一碗的饭后,都仍是觉得腹中空空,全然没有吃过东西的迹象。 此番面对着这些极为合他心意的吃食,卫楚实在舍不得放下筷子,尽可能地抓紧时间将自己想吃的东西通通尝一遍。 卫璟看得见桌上的每一道菜,自然也注意得到坐在自己身边的卫楚更倾心于哪一道菜。 桌上有不少肉菜,可卫楚的筷子却在绕着所有的菜夹了一圈儿之后,就一直徘徊在那盘醋溜白菜上,以至于马上就要见底了。 他喜欢吃酸的? 卫璟的嘴角扬起笑意。 总算知晓一点他的喜好了。 *** 卫璟的伤连戏命都不曾知晓,更别提最近忙得看不见人影的浮阳长公主。 想来是忙得差不多了,终于闲下来的浮阳长公主自然放不下对卫璟的惦念,刚一回侯府,她就提早命令戏命,让他将卫璟送到恪静阁中,好好同许久不见的宝贝疙瘩聊聊天,悉心关怀一番。 卫璟暗自在后间给自己肩膀上的伤换了药,一切处理得毫无破绽后,方在戏命的陪同下,一路溜溜达达地到了恪静阁。 “伤处恢复得差不多了?”戏命从已然枯死的树上折去碍事挡路的枝,心不在焉地问了卫璟一句。 戏命对周围环境的把控能力游刃有余,能让他无所顾忌地开口问话的地方,必然是十分安全的。 卫璟自知瞒不过戏命,只是要让他自己说出被人出手致伤之事,实在有些面上无光。 此时被戏命点破,他只能就势认下,尴尬地笑笑:“……差不多了。” “这段日子不同于以往,”戏命沉声道,“若是再有需要动手的事情,你切莫亲自出去,我有值得信任的人手。” 卫璟自是不知戏命口中的“值得信任的人手”是何方神圣,只当是他从影卫或死士营中新选出来的卓越人才,因此也就没多做了解,点点头算是回应了戏命的话。 . 恪静阁前厅。 “阿璟,你看这翠月珏,你可喜欢?”浮阳长公主拉着卫璟的手,将袖中的翠月珏放在了卫璟的掌心,让他能够摸到上面的细致纹路,“姑母帮你配在腰间?” 卫璟瞧得见手中玉珏的样式,通体碧绿,其间竟连半分杂质也不掺杂,显然价值连城。 来处定不会普通。 “姑母,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为何偏生给我?”卫璟的心中隐约已有了答案。 浮阳长公主见卫璟询问,心里也清楚瞒不过他,便叹了口气,承认道:“皇兄终归是惦念你这个孩子的。” 时间能冲淡一切的爱恨,多年过去,浮阳长公主也早已对兄长永朔帝少了许多憎恶,见他日渐年迈,甚至会对他偶生同情。 卫璟明白姑母的意思,但是他这十几年的执念,也绝非她这几句话便能够轻易平息得了的。 没有人能够替母后说原谅。 那妖妃不死,帝王不悔,母后便永远都不会瞑目。 *** 想是永朔帝将随身佩带的翠月珏托浮阳长公主赠予卫璟的事情被卫骁知晓了,他在东宫暴跳如雷之余,越发将压力施加给了本就对卫璟的存在咬牙切齿却颇显无能为力的镇南侯。 月色淡薄。 冷风呼啸间,卫楚蓄力于掌,以手为刃,生生劈断了袭至自己身前的凛冽长剑。 那青衣刺客似是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不过还是很快地回过了神来,丢开那柄断剑,扎好步子,准备跟眼前的绝丽女子好好比试一番横练功夫。 卫楚侧头瞟了眼远处与其余刺客兵戈相撞的格芜等人,见他们也同样占据着上风,便有了心情施展一下拳脚,算是给自己这段时间无处安放的精力一个交待。 他如今已非死士,外加又是侯府世子妃,整日穿着裙装,身上连藏着柄匕首都艰难,更不要说随身佩剑这种嚣张的行为。 好在每次都能够从刺客的身上夺取称心的武器,也算是没有辜负死士营莫副统领“看见的就是属于你的”这种教诲。 卫楚将青衣刺客压制得连连后退,刚好可以俯身抽出脚边尸体手中的长剑。 然而正当卫楚调动内力,反持着剑柄,准备将身前人一击致命之时,却忽觉丹田处气息空荡,竟是连手中长剑握着都觉得费力了起来。 对面那人已现杀招,眼看着就要将匆匆从黑靴中取出的匕首刺入卫楚的肩头,却被卫楚侧身一躲,顺势捏住他的手腕,朝手筋处一折,只听“咯嘣”一声,青衣刺客的手腕已呈现出向内曲折的状态,显然是被卫楚生生折断。 “啊——!!!”青衣刺客惨叫出声,引得同伴纷纷朝这边赶来。 卫楚擅长近战,臂上的力道大得惊人,即便恍然间失了内力,这身法平平的刺客也仍是极难与他为敌,更何况是处在早被他废了只手的情况下,便越发地难以取胜。 眼见着那人瘫软地从檐间坠落后,卫楚刚沉默地收了攻势,拎着裙角回转过身打算相助于其他人时,就发现了身后同样正在收剑的戏命。 “见你打斗的时候有些无力,”戏命眉头微皱,“可需要司空大夫为你诊治一下?” 在死士营中呆惯了,卫楚只觉得戏命的这句话相比关心,倒像是首领对手下死士的嗤笑与轻蔑。 于是,他匆匆摇摇头,回身朝格芜等人的方向跃去的同时,低声回答戏命道,“属下无事。” . 卫楚活动了手脚,只觉得近日有点疲惫的状态好转了许多,周身轻盈。 推门走进卫璟卧房的时候,正好见到卫璟沿着桌案边慢吞吞地往外面走。 “我听见外头有动静,莫不是又来了刺客?”卫璟问道。 单纯如卫楚自是不知自己这诡计多端的相公是掐着他的脚步声才起身走出来的,只当卫璟是在对刺客的到来而感到害怕,紧忙安慰道:“无事的,戏命大人在呢,相公无须担心。” 卫璟最近发现了一个规律,就是他若是在自家娘子面前装柔弱,往往会得到自己平日里想象不到的关怀。 听到卫楚的安慰,卫璟无疑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说起话来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可我还是觉得很怕,”卫璟摸到了娘子前来搀扶他的手,可怜巴巴地将人的腰身环住,低声道,“听见外头的兵器声,我吓得腿都软了。” 卫楚果然心疼地紧了紧手上抱着他的力道,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卫璟的脖颈:“不怕不怕,我扶相公回榻上躺着休息可好?” “那,那我可不可以亲亲娘子……以此来作为安慰?” 卫璟说完,像是担心卫楚觉得他变|态,紧忙又解释了一句,“听司空大夫说,若是能够时常有些近距离的接触,对我的病况恢复是有极大的好处的。”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卫楚也难免有些意乱情迷。 “我们既然已经……共赴巫|山过了,”即便卫璟已经尽可能地克制了自己的羞赧,但红着的耳朵仍旧昭示着他的努力并没有什么用处,该结巴也还是结巴,“那,那……我觉得娘子……我们可以……亲一下之类的……娘子意下如何?” 无论是作为相公,还是作为自己要一生追随的主人,提出的这个要求都不算过分。 毕竟更过分的已经做过了,亲一下能让他的心情变好,身体也变好,何乐而不为呢。 卫楚权衡了一下,终是妥协地抬手覆在了卫璟的手背上,示意他自己同意了,轻声道:“那我……先扶相公回榻上坐着。” 担心会被自家娘子瞧不起的卫小世子稳坐在榻上,强装镇定,默默深吸了口气,暗自调整着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握住卫楚的双手,缓缓贴了过去…… 卫楚喉结微动,浓密的长睫轻颤了两下,旋即微微抿起嘴,紧张地看着卫璟逐渐朝他凑近的唇瓣。 少年夹杂着茶香的温热气息扑入鼻间,清新沁人,以至于让卫楚忍不住多吸了两口。 两人越来越近,就在嘴唇即将相碰的瞬间,卫楚脸色突变—— “呕——” 第40章 Chapter 40 卧房内原本还算温馨融洽的气氛顿时因为这声干呕而变得尴尬起来。 卫楚对自己的反应惊诧之余, 忍不住地红了脸,慌忙解释道:“我……相公,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突然就……” 发现自己这样解释听上去却反倒有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意思, 忙又摇摇头,还顺手摆正了卫璟颈间的砗磲项链,“可能是晚间吃得过于油腻,总之……与相公无关。” 卫璟:“……”他不信。 此举着实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趁卫楚按着肚腹走向桌案喝茶的工夫, 卫璟紧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上是否有异味。 反复确认了几遍后,发现自己确实是和方才沐浴完的时候一样香喷喷的,这才将怀疑的目光落到了卫楚的身上。 “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卫璟皱起眉头,从床榻上站起身,朝卫楚走过去。 他不想再继续在卫楚的面前装眼盲了。 这个傻乎乎得像兔子一样的少年,将是他永远的爱人。 卫楚怕吃药,更怕被司空大夫看出自己身为男子的秘密, 可他这几日以来,他的身体又确实很是奇怪, 明明吃着和往日相同的饭菜,然而偏偏就是会觉得难受得厉害。 看着卫楚有些犹豫的样子,卫璟无疑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抬起头,朝房门的方向高声道:“阿黛,去请司空大人过来一趟。” “是。”阿黛飞快地应了声,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给卫楚留下。 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卫楚猛然回过神来, 慌忙看向了床榻上的卫璟。 “我没有不舒服, ”卫楚已经压下了腹中的异样感觉, 转头恳切地望着卫璟, 意识到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便走到卫璟的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相公,我真的是因为晚间吃得有些油腻,加之又吃得多了些,所以才……” “不论如何,总归要让司空大夫来看一眼我才能够安心。”卫璟毫不动摇地反握住卫楚的手指,语气里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命令。 卫楚只得作罢,纠结地坐在他身边,等待司空大夫的到来,在心里头暗戳戳地做着自己的打算。 “身子不舒服就一定要讲出来,你不要骗我,”卫璟攥住卫楚发凉的指尖,声线温柔,“要知道……” 卫楚自知身上藏了许多谎言,此时听见卫璟提到这个,他立刻点点头,低声自嘲道:“骗人的人很讨厌的。” 卫璟呼吸微滞,原本到了嘴边的实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确实,欺骗……很难被原谅。”卫璟越发不敢对卫楚和盘托出自己的真实状态。 卫璟说完,卫楚只当他是在试探自己,不禁怀疑卫璟是不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若是真相暴露,他必然不能再继续做卫璟的世子妃,但卫璟毕竟是他要一生追随的人,到那时候,也只好请求戏命大人,让他继续留在清沐阁做卫璟的影卫。 然而当想起卫楚自己配合达奚夫人撒下的这场弥天大谎时,他又开始气馁。 这种足以令卫璟崩溃的程度的欺瞒,恐怕不会再得到当事人的原谅,自己想要留在清沐阁的念头,恐怕也只是在痴人说梦。 还没等卫楚回答,外头就传来了一阵颇为凌乱的脚步声,很明显,外面的人是一路跑过来的。 “呼……世子,世子妃,”司空大夫站在卧房门外朗声道,“老夫……呼……老夫来了……” 有戏命立下的不可擅自打扰世子休息的规矩,自然没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即便是有长公主殿下特意吩咐随意出入清沐阁的司空大夫,也得老老实实地在卫璟的卧房门口等着。 “相公,方才你不是想要亲亲吗,现在如何?” 许是被当前的情势逼得着实是不知所措了,卫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胆子也会变得如此大。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卫璟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 以至于他被卫楚抬手圈住脖颈的时候,都还没回过神来。 卫楚小心翼翼地凑近那张自己每每看到都会觉得分外心动的面孔,只差二寸便要挨到卫璟的嘴唇上时,却被卫璟急声制止道:“可是司空大夫在外面,来都来了,还是让他为你诊视一下吧。” 本以为卫楚还是会乖巧地点头,应了他的这话,没想到他直接不高兴地一扭身,声线都变冷了:“原来相公并不愿意亲我,所以才想让司空大夫进来,好让相公你得了空去做些别的事。” 卫楚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的,其中内容,还是他从亡极平日里看的戏本子里瞧见的,方才觉得极其适合此刻他与卫璟的氛围,便想也没有想地脱口而出。 没见识过什么风月场面的卫小世子哪受得了这个,光是被那双清透的墨色眸子含羞带怒地瞪上一眼,他的骨头就都要酥了,更何况,美人是在主动向他索吻哎,岂有不亲之理。 卫楚说完那句令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回想的羞耻言论后,偷眼观察了一下卫璟的反应,发现似乎竟然真的有用处。 只见卫璟红着脸情不自禁地憨笑了一声,旋即笑吟吟地过来搂他的肩膀,好生哄道:“怎会呢娘子,我求之不得。” 卫楚向来没有恃宠而骄的心思,甚至连这个把戏的意思都不明白,看卫璟像摇着尾巴来撒娇的元宵一样蹭过来,卫楚实在没忍住,笑着摸了一把卫璟的脑袋后,重新环上了他的肩颈。 唇瓣相碰间,卫楚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戳在了卫璟的睡穴上。 若是在平日里,卫璟定然能够感知到卫楚逐渐摸索到他脊背上的细长手指,以至于在卫楚刚攀附上来的瞬间,就能够提早地做出防范,以防被卫楚点了穴。 可是在这种情绪松弛的状态之下,卫璟连脑子都是麻的,又如何谈得上时时做到警惕。 失去意识的瞬间,卫璟只来得及不甘心地瞟了一眼那双仍旧没有尝到滋味的嘴唇,旋即软绵绵地闭上了眼睛。 卫楚将人塞进了被窝里,匆匆整理好仪容,转身走向门口。 “司空大夫,劳您折腾一趟了,”卫楚轻声打开房门,对站在廊下的司空大夫抱歉道,“世子刚刚确实有些不舒服,但我帮他拿了您之前留下的药丸,服下后已经睡了。” 司空大夫对卫璟的健康状况十分上心,即便明白面前的人同他一样,不会萌生出加害世子的想法,可他还是想要亲自进屋去瞧瞧才能安心。 卫楚显然也看出了司空大夫内心的想法,于是侧身让出一条路,主动给司空大夫一个台阶,温声道,“但还是要请司空大夫再行确认一下,我才能放心,实在是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闻言,司空大夫紧忙笑呵呵地背着小药箱抬腿跨过门槛,走进卧房,同时对卫楚念叨着,“世子的身子近来好了许多,体内的余毒已经消散大半,世子妃莫要太过于担忧,要小心着自己的身子啊。” 卫楚低低道了声谢,站在榻边垂眸看着他给卫璟诊脉。 司空大夫捻着胡子凝神沉思了一阵儿,方把手从卫璟的腕上收回,“世子妃大可放心,世子体内血气翻涌,虽已安睡,但隐隐却有腾跃之势,这种精神头儿,便是连寻常的身体康健的男子都无法轻易达到啊。” 卫楚身为男子,哪能听不出司空大夫的话外音,想着之前他和卫璟发生的事情,卫楚的耳尖顿时红得都发烫了起来。 然而面对当下的情景,他只能装傻地点点头,先司空大夫一步走向门口:“夜深了,司空大夫回去的路上要当心脚下,阿黛,让阿福仔细着送司空大夫回去。” 卧房内总算恢复了卫楚极为熟悉的静谧。 他闭上眼睛,脊背贴着微凉的门板,暗自调匀了呼吸,耳根连带着脸颊被脑袋里不断重复回忆着的司空大夫的话、以及那双落在自己皮肤上的温热嘴唇给烧得面红耳赤。 想起司空大夫说卫璟的身子好转了不少,卫楚突然也有些好奇他究竟好了多少。 见卫璟睡得踏实,他蠢蠢欲动地将指尖按在了卫璟的脉门上。 卫楚并不擅长诊脉,学着大夫的样子将手搭在人的腕间时,也只是会探查这人是否有内功傍身而已,并不能查验出具体疾病。 左左右右地摸索了好半天,卫楚慢慢蜷起微凉的指尖,失望地叹了口气。 当真是有好转么?怎的……竟一如往常的虚弱无力。 卫璟被他点了穴,应当可以睡一晚上的吧。卫楚心道。 故而,他从容不迫地脱去了外衫,颓然躺倒在卫璟的身侧,只拽了一角的被子盖在肚腹上,眨巴着眼睛盯着头顶的雕栏。 不知过了多久,卫楚被疲惫驱使着,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 听见身侧传来的轻浅呼吸声,卫璟缓缓睁开了双眼。 乖巧的兔子睡实了。 卫璟侧头看了他半天,继而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另一个枕头上,凑到卫楚的颊边轻轻亲了一口,淡笑道: “安。” *** 晨曦微露。 昨夜睡得早,卫楚醒得便早,意外的是,他睡得竟极为香甜,像是有人在睡梦中为他捏肩捶腿了一样舒服。 这个想法一出现,顿生警惕的卫楚立刻转头看向了躺在身侧的人,发现卫璟仍旧阖眸安睡着,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意识到自己属实是多虑了。 毕竟……就算是醒了,卫璟应当也不会给他按摩手脚吧? 卫楚失笑着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天气日渐炎热,偏生又被稚秋姑姑要求着每日非穿着各式各样的肚兜不可,时不时还会隔着衣裳在他的腰间确认里面是否系了带子。 在这样的威压之下,卫楚只能每天更换,方得以保证身上时刻都是干干爽爽的舒适感。 卫楚在卧房里换衣裳的次数实在太多,如今已然没了最开始的拘谨羞涩。 左右卫璟也是看不到的,想到这里,卫楚便再也没有顾忌,直接将身上前一天的衣裳尽数褪掉,放松地站在柜子前挑选着今日要穿的衣裳。 早就醒来却没有发出动静的卫璟懒洋洋地躺在枕上,偷偷看着卫楚从肚兜穿到了外衫,扬起的嘴角笑意就没停下过。 那两条笔直的长腿仿佛踩在了卫璟的心头,将其中的血液都尽数压迫出来,涌向原本便已开始发烫的四肢百骸。 这种场面,搁谁谁顶得住。 卫璟抬手在自己的鼻间轻蹭了一下,确认自己只是鼻子发热,并没有血流出来。 听见了身后传来的窸窣声,卫楚下意识回过了头,见卫璟竟然睁开了眼睛,俨然一副醒了半天的样子,不由心慌起来。 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怎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相公,你什么时候醒的?”卫楚舔舔嘴唇,紧张地问道。 卫璟适时地打了个哈欠,拖着长音道:“……刚醒……还是困得厉害……” 卫楚并不怀疑卫璟睡眼朦胧的样子,顺手倒了杯水,用内力捂热后,揽着卫璟喂他喝下,然后说道:“那相公便再歇一会儿吧,我洗漱过后,去将早膳端进来。” 卫璟贪婪地在卫楚的肩头上蹭了蹭,想起自己今日还有大事要办,得提前同戏命商量着该如何将卫楚支开,便果断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不睡了,我也起了,娘子可否帮我将衣裳拿过来?” “也好,早上出去走走,对身子的恢复有好处。”卫楚起身走向柜子。 许是与自家娘子同床共枕了一晚,小狗得志的卫璟多少有些放松了警惕,甚至连脑子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全然忘记了自己平日里该有的状态。 卫楚背对着他,在柜子里面翻找着自己瞧着顺眼的衣裳,最终挑了件湖蓝的长衫,转身朝卫璟的床榻走了过来。 见卫楚贤惠地解开了手中衣裳的扣子,方便他穿戴,越发膨胀的卫璟美滋滋地开始蹬鼻子上脸。 “娘子,我想穿那件绿色的衣裳。” 卫楚对他的话向来顺应惯了,听到这句,也只是再度朝柜子又走了过去,口中耐心地回答道:“好……” 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墨色的眸子盯住了还浑然不觉自己早已露馅儿了的卫璟那双洋洋得意的桃花眼—— 卫楚缓缓开口,面对卫璟时一向是极其温柔的语气中,似乎头一回带上了杀意: “……你不是看不见吗?” 卫璟:!!! 第41章 Chapter 41 听见卫楚的话, 卫璟顿心惊胆战时地从床榻上站起来,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娘子……我……” 若是按照卫小世子平日里的机敏果断来推断,对于此刻发生的这种状况, 他完全可以游刃有余地圆过这个谎言, 可前提是建立在他想刻意欺骗的人面前,才能够稳定发挥。 然而眼前站着的人,是他想要真心相待的娘子,这样的卫璟, 已全然丧失了狡辩的能力。 意识到卫璟的眼睛确实是看得见了之后,在这间卧房里,最为慌乱的人却不是卫璟,而是心有余悸得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多少画面的卫楚。 对于自己真实身份的暴露,卫楚很早便做出了许多设想。 例如在护主失利的时刻,他会被戏命依从着死士营中的规矩,果断取了性命, 而后公布他身为影卫却胆大包天地擅自以达奚小姐的身份嫁入侯府;又或者被长公主殿下察觉到端倪,从而手握着充足的证据去忠勇侯府对质…… 可卫楚独独没有想过的, 就是卫璟的眼睛会恢复,自己的秘密会被他亲眼窥破。 他分明已经验证了那么多次,却又为何……会这样。 卫楚挫败地闭了闭眼睛,再抬起头时,两只手、连同着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颤。 知晓卫璟的眼睛无事,卫楚是感到欣慰和高兴的, 但同时他也明白, 早一刻全部坦白, 他就会早一刻离开卫璟的身边。 卧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人浅淡的呼吸声。 尤其是卫璟, 除此之外, 他还能听见卫楚胸膛里如同擂鼓般的剧烈心跳声。 卫璟不傻,当然看得出卫楚眼底藏匿着的慌张情绪。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谈不上他愿不愿意将事实对卫楚悉数告知的这件事了,而是卫楚现在处于一个完全不想得知事情真相的状态。 不想知道,甚至是不敢知道。 那么自己也就不能够逼他面对。 他喜欢看兔子局促不安地耸动着鼻尖的模样,但不代表他会主动让他的傻兔子变得焦虑不安。 卫璟不会让自己成为那个直接导致卫楚心思郁结的诱因。 许是这么半天在心里想通了什么,一直僵立在柜子边的卫楚忽然抬起头,深深看了一眼卫璟,没说话,只静静地用目光将他的脸细细地描绘了几遍,旋即转身朝门外走去。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需得跟戏命大人请罪去了。 “娘子!娘子!”卫璟腿长,几步便追上了转身朝门外走去的卫楚,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珍惜地握紧掌心轻轻揉搓了一下,解释道,“我的眼睛是突然就能看见东西的……” 卫璟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才做得到尽可能地让卫楚对他少些憎恶,想来想去,也只能从卫楚最为恐惧的这一点来入手。 卫楚确实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多少,因此照目前的状况来看,最笨也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直接问卫璟。 左右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他还是想要死得明白些。 卫楚缓缓抬起头,轻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都看到什么了?” “我是在娘子系肚兜的时候才醒过来的……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的眼睛可以看到了,”卫璟笑吟吟地攥紧卫楚的手,表情真挚,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像个只知偷窥的登徒子,他转而又语气急切地补了一句,“不过我并未占娘子的便宜!” 这种无比私密的坦白程度足够让卫楚因为羞赧而迅速相信他说的话。 果然,卫楚信了,他立时松了口气,连眉宇间的紧张神色都稍稍懈弛下来了一点。 见卫楚眼底的情绪似乎变得安定了不少,卫璟忍不住又接着给他下了一剂猛药。 “不过我发现……娘子的……”卫璟似笑非笑地朝着卫楚的衣襟上瞟了一眼,隐晦地笑道,“倒是和脾气一样,都不大啊。” 卫楚乍然间并没有听懂卫璟在说什么,甚至还纳闷儿地跟着念叨了两句:“和脾气一样……不大……是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抬眼茫然地去看卫璟,发现他目光的徘徊之处后,顿时耳尖通红地咬住了嘴唇,想要反驳,却又觉得卫璟说的是对的,于是偏过了头不去看他,“……” 卫楚脸上那像是极为委屈却又无处诉说的表情让卫璟属实有些忍俊不禁。 他上前捧住自家娘子的漂亮脸颊,凑到他唇边蹭了个轻吻,然后微微俯身,将下颌抵在卫楚的肩窝处,伸出双臂把人圈进怀里: “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很喜欢你。” 卫楚心有余悸地抿抿嘴唇,并不知道在这样一个本不属于他的气氛下,应当对卫璟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当真可以继续陪在他的身边吗。 难道真的那么凑巧,偏生在他已经穿好了肚兜之后,卫璟才睁开眼睛,才恰好看见自己早已挡住的重要位置? 莫非这么多年来的霉运,真的是在为他的如今积攒着气运吗。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知所措一样,卫璟倒也不客气,直接握着卫楚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背后,引着他回抱住自己的腰身,那颗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怪异想法的脑袋也被卫璟一并按在了自己的怀中,一下一下地温柔抚摸着。 “我说我喜欢你,”卫璟紧了紧手上的力气,算作是提示怀中人发声,“你怎的不说喜欢我?” 卫楚早就被他的动作给惊得呆住了,哪里还顾得上去反应卫璟对他说的话,闻言,他愣愣地点点头,只能傻乎乎地蹦出两个字来:“……喜欢。” 听见卫楚的回应,卫璟更高兴了,他又侧头亲亲怀中人的脸颊,喜滋滋道:“我的眼睛好了,最开心的事情便是可以看到娘子了。” 卫璟这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无疑是在给心神不定的卫楚喂下一颗又一颗的定心丸,生怕他会继续怀疑自己。 而目前看来,确实是有效用的。 “好事情,这是好事情,”卫楚的开心丝毫不比他少,嘴角是努力抑制下才没有变得难控的笑意,“我现下就去恪静阁告知母亲。” 说着,他挣开了卫璟的拥抱,力道之大险些再次将自家相公推了个趔趄,转身便要朝外头走去,口中振振有词:“我跑着去,母亲便可以早些知道了……” 卫璟哪儿能让他如此轻易地将这事告诉姑母,刚一见卫楚有跑向外面的动作,他就一把将人扯了回来,连带着方才卫楚推搡他的强大劲力,两人一同摔回到了榻上。 “唔……” 卫璟被结结实实地砸了这么一下,这痛苦的闷哼声也着实是发自内心的。 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能让卫楚暂时消了去恪静阁的心思,只紧张他这时候的状况。 即便是仓皇之下双双摔倒,卫楚也有人形坐垫,他躺在卫璟的身上,自然是没什么事。 可事情向来是越忙越乱,心疼自家相公的卫楚起身之时,竟一脚踩在了卫璟的手掌上,疼得卫璟连喊都喊不出声来,直接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相公,你怎么样?还能起身吗?”卫楚惊魂未定地收回脚,慌忙俯下身,伸手去探查卫璟的鼻息,发现人还有气,才堪堪松了口气,“相公,我去寻司空大夫过来给你瞧瞧吧,怪我鲁莽,相公,你福气深重,不会有事的。” 卫璟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有你是我的福气。” 卫楚一指头将人戳晕过去,低头担忧地看着阖眸昏睡的卫璟:“果真又开始说胡话了。” 他走出卧房,刚要离开清沐阁的院子,就被从外头循声进来的戏命堵在了门口,低声吩咐道:“此事尚不可被外人知晓,殿下那边,如今也不便告知。” 卫楚转念一想,顿时明白了戏命此言的道理,于是点点头,打消了去恪静阁的念头。 见厢房里有下人走出来,戏命照常对卫楚说道:“世子妃请便,我去看看小主人。” . “帮我拖住他,莫要让他到我这卧房里头来。” 卫璟凝神听着卫楚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骨碌从榻上起身开始换衣裳。 戏命应了卫璟的请求,顺口问道:“小主人此次出去是要做什么?” 卫璟朝卫楚离开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系好绕在劲瘦腰间的衣带,惆怅地叹了口气:“我已知他是男子了,却不知他的姓名,也不知他的来历。” 戏命抬头看他。 卫璟戴好黑色面罩:“我需得去忠勇侯府一探究竟。” 若不是因为顾全大局,戏命定会在此刻将卫楚的身世对卫璟和盘托出,可如今……却并不是卫璟沉溺在儿女情长之事中的时候。 倒不如让他去查,左右卫楚是他手下的死士之事,除去他们二人之外,也就只有合阳阁中那个影卫才知晓了。 卫璟今日即便将忠勇侯府翻个底朝天,也决计弄不明白卫楚到底姓甚名谁。 达奚夫人离京之事并未有太多人知晓,相反,比起镇南侯府选马车队的风风光光,她这次出行,倒显得有些偷偷摸摸,似是怕被谁知道一样。 因此,偌大的忠勇侯府无论是磅礴的门楣,还是剽悍的府兵,都仍旧保持着平日里恢弘雄伟的气势,甚至相比平日里还要再热闹喧嚷许多。 然而这自然拦不住身法极佳的卫小世子,他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周围的情形,继而便毫不费力地就从檐间混了进去。 只是久了没活动,连轻功都仿佛变得笨重了不少。 *** 从清沐阁中离开后,卫楚心不在焉地在侯府的花园中溜达了一会儿,没成想竟一路走到了后门。 想着戏命定然会将卫璟料理好,他在卧房里待着,说不定还会被觉得碍事,还不如去街上给卫璟买些合心意的小玩意儿回来,能看见那张脸上露出笑意,是他最为满足的事情。 这样想着,卫楚便从后门走了出去,循着路人行进的方向,跟着到了熙攘的集市上。 卫楚买了几样小孩子喜欢玩的物件儿,准备回去给元宵当消遣,突然,余光瞄见了一家医馆。 里头冷冷清清的样子,竟让卫楚生出了些想进去瞧瞧的想法。 不过,卫楚并不是喜欢看热闹。 虽说他拒绝了卫璟找司空大夫为自己诊脉,但卫楚终归是对自己最近的状态有些不自信。 他实在……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某些方面……似乎确实有着他无法形容得上来的怪异之处。 若是再过一段时间,卫璟当真察觉到了什么端倪,他这个意外得来的美梦,也就该醒了。 到那时,若是得以继续待在清沐阁做回影卫,于他而言,都将是莫大的恩赐。 卫楚抿抿嘴唇,站定在医馆的门口。 因此就算是为了心中那点微茫的希望,他也要让自己的身子时刻保持着健康的状态,以做出可以随时护佑卫璟安然无恙的准备。 “夫人哪里不舒服?”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示意卫楚将手腕搭在置于桌案边的脉枕上。 “近来觉得腹中时常有呕意,习武之时,内力无法提起全数,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卫楚为难地轻咬了一下嘴唇,“我可能是病了……” 老大夫将按在卫楚腕间的手指换了个位置,笑道:“夫人,这些症状……对怀孕之人来说,都是正常的。” “怀……怀什么?” 卫楚难以置信地揪住桌上的脉枕,细长的手指不自觉地轻微哆嗦着,墨色眸子里满是惊颤: “怀孕?!” 第42章 Chapter 42 “正是, 夫人,您是……” 老大夫下意识便想说“哥儿”,可是瞧着卫楚的衣着穿戴皆是雍容华贵之相后, 口中这两个字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总觉得会显得对眼前人颇为无礼。 卫楚对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很是疑惑:“我是什么?” 老大夫见他实在是懵懂,许是第一胎,于是只能如实回答道:“您是……哥儿的话,孕症确实是会比女子要提早许多, 所以……” 卫楚放下手中的脉枕:“哥儿?” 哥儿是什么? 见这漂亮哥儿眼神迷茫地看着自己,老大夫不禁有些难以置信。 瞧着他身上的装扮,显然是已经成了婚、嫁了人的,不知道自己怀孕了也就罢了,怎的竟连……竟连自己身为哥儿的事情也不知晓? 莫不是打小就被拐骗到夫家的可怜人? 让他有孕的那个畜生,简直是恶贯满盈,连猪狗都不如! 想到这里, 老大夫内心的正义感顿时油然而生。 保护女子与哥儿,是他们做男子的责任, 面对这种情况,他该当是要报官的! 老大夫忽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暂时顾不上卫楚腹中的胎儿,只抬手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稳重道:“夫人在此等着,老夫这就关了店门去报官。” 报官?报什么官?卫楚讶异地抬头看他。 接二连三地收到了这几个令他大为震惊的消息, 卫楚本就还没来得及缓过神, 竟又听见这老大夫声称要去报官, 从未有过此种经历的卫楚岂能不慌。 难不成是那个什么……哥儿, 犯法的吗? 卫楚不想引人过来, 从而给镇南侯府添麻烦,故而不敢在此多加逗留,忙对老大夫说道:“我家相公还在家里等我,我先走一步。” 说完,还不忘给人家丢下些碎银子,算作是叨扰了这许久的补偿。 “夫人,您的胎位不稳,容老夫先为您开几服药安胎啊!” 老大夫想要追出来,被卫楚弯身捡起了个小石子,反手轻轻地弹到他脚腕的筋脉处,并不伤害他的身体,却能够让他因为腿脚发麻而寸步难行一阵儿工夫,这才算是甩掉了想要拯救可怜哥儿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心善老大夫。 卫楚沿着街市,心神不宁地按着自己微微发胀的腹部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能瞧见城门,心情方堪堪平静了许多,也有了闲心去思考刚刚那老大夫所说的话。 除了没能搞清楚的哥儿之外,最让卫楚震惊的,当属自己“身怀有孕”一事。 想着自己的身体最近日渐显露出来的异常,卫楚饶是再坚定,也被唬得有些动摇。 那老大夫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说他怀有身孕,毕竟那医馆的店面占着这京城闹市中的好地方,若是医术不精,想来早就关门了。 因此老大夫得出的这个结论,也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卫楚折好裙角,全然忘记了自己应当注意仪态,直接大喇喇地盘腿坐在城门口的柱石下发了会儿呆,心烦意乱地思索着自己接下来应当做些什么。 听闻城外的乡间也有大夫,或许可以到那里再试试看,保不准儿真的是那位老大夫诊错了脉呢。 更何况,老大夫发现自己是那个……什么哥儿之后,便要急切地去报官的事,属实让卫楚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分外焦虑。 可若是在乡间看大夫的话,估摸着即便他们报官,城里的衙役也不会那么快的出动,在他们赶到之前,自己早就成功逃脱了。 卫楚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 他做事一向不拖沓,做出了可行的计划后,直接抬腿就往城外走。 . 村里的大夫不似城里的医馆大夫那般有许多的讲究,说起话来,倒比城里的大夫还要更有人情味儿些。 尽管如此,神经紧绷的卫楚还是局促不安地站在大夫的门外,迟迟没有在屋中给自己寻一个座位等待看诊。 好不容易等到了屋里的人都走|光了,卫楚才难为情地迈进门槛,朝坐在桌后面的大夫点点头:“大夫您好,我来瞧病。” “你几岁啦?”年纪关乎到用药的数量。 卫楚如实回答:“……差几个月十九。” “不要紧张,我也是夫郎,”骨架纤细的小大夫朝卫楚露出个亲近的笑,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垫着软布的凳子上,“你哪里不舒服?大可以不用觉得害羞,想说什么就跟我说什么。” ……夫郎,夫郎又是什么。 卫楚无端生出了几分挫败感。 当真是因为他在侯府中的时间太久了,许多别人口中听上去习以为常的话,他却一点也听不懂了吗。 不过即使不懂,吸取了之前教训的卫楚也没有擅自询问大夫,“夫郎”又是什么。 毕竟听这位大夫的语气,夫郎似乎只是一个称呼,他听了、认下了,应当也就作罢了。 将事情想通了后,卫楚抿抿嘴唇,将手腕放在脉枕上,小声地对大夫又复述了一遍自己的病情:“这段时间,我腹中时常有呕意,习武的时候,内力无法在短暂的时间内尽数提起,偶尔还会有乏力、畏寒的情况出现……” “等等,”小大夫惊讶地看着他,一脸的不赞同:“你……你还习武?” 发现习武的这件事情在“夫郎”这里,似乎是不被认可的行为,卫楚紧忙摇摇头,改口道:“……是相公习武,我就跟他练着玩玩,并未认真学过。” “那还好些……可千万要谨慎着些身子啊,”小大夫这才松了口气,重新低头将注意力放在面前卫楚的手腕上,指尖换了个地方继续按压,“你接着说不舒服的地方。” 卫楚视线低垂,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呃……这里,有时候也会……发胀……” 说着,他用空闲着的左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耳尖微微发红。 小大夫笑着安抚他道:“正常,我们做哥儿的,迟早是要经历这一关的,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怀孕的时候,症状自然轻重不一。” “怀孕?”听见小大夫和医馆大夫下了同样的结论,卫楚心下一沉。 他们都是见过许多病患、经验丰富的大夫,若是一个出了错,另一个怎能也碰巧出错。 难道他一个大男人……真的怀孕了不成? “对呀,你这个脉象,大概不过月余,你的反应似乎有点大啊,才这么早就有症状出现了……”小大夫担心他害怕,迅速补了一句,“但你不用太过担忧,哥儿都是这样的,孕象要早一些。” 卫楚顿时减轻了许多压力,好奇地问大夫道:“您也是……怀孕了?” 虽然心里并不认同自己腹中孕有生命,可不知怎的,卫楚下意识就这样问了出来。 提到自己怀孕的事情,小大夫脸上的笑意变得更为明显。 他边拿起笔在纸上写药房,边笑着回答卫楚道:“是啊,我有两个孩子,大的已经快四岁了,小的在这里。” 小大夫停下手上的动作,朝自己微微隆起得不是很明显的肚子指了指,虽无奈地摇着头,但笑容里尽是满足,想来拥有美满家庭的生活真的很幸福。 “恭喜。”卫楚澄澈清透的眼底难掩羡慕的情绪,左手不自觉地就覆在了肚腹上,问道,“您怀孕的时候都有什么症状呢?” 卫楚想用他的症状来对照一下自己的,若是能够有不同的地方,他也许就可以排除这件令他不寒而栗的蹊跷事了。 “我是医家,随时都能够给自己调理身体,所以症状的话,也不是很明显……”小大夫又写下几味药,以为卫楚问这话是在害怕,于是开解他道,“我们同村的欢哥儿怀孕的时候反应大,娃娃出生的时候,可欢实着呢。” “那他……也会觉得乏力畏寒吗?” 卫楚捂嘴轻咳一声,拢紧了钻风的宽阔袖口。 与之前在死士营中的训练相比,他如今畏寒的程度几乎已经达到了被莫副统领拉去浸水牢的最低要求。 “是啊,欢哥儿那时候喜酸,什么梅子啊,尚未熟透的酸梨子啊,只加醋的汤面啊,他都喜欢得厉害,但凡有一天吃不到酸的,都会对他家汉子拳打脚踢,”小大夫写完了药方,起身走到了药架后拿起了称重的小秤,接着对卫楚说道,“每当这个时候啊,大家都会去他家里看热闹呢,哈哈。” 卫楚的嘴角抿起笑意,眼底却仍旧是一派惆怅黯然之色。 小大夫看着这个无论是长相还是穿戴,都不像寻常百姓家能够轻易拥有的漂亮夫郎,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就算是生活在达官显贵的府邸上,也无法做到让人时时都保持着快乐和幸福,实在是太可怜了。 “爹爹~我要吃云片糕~” 里屋突然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呼喊。 紧接着,就有踉踉跄跄的脚步声随着这阵呼喊变得越来越近。 卫楚抬眼朝帘布被掀起的方向望去,正好见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娃朝他跑过来。 瞧着那双水亮的杏眼,便知是小大夫的孩子。 那孩子并不怕生,见到卫楚坐在他家屋里头,竟直接笑嘻嘻地去扑到了卫楚的膝盖上,仰头看他的脸:“漂亮姐姐!” 卫楚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穿着裙装,也难怪这小娃娃会认错。 “小虎子,是叫哥哥。”小大夫笑着纠正道。 卫楚生怕自己的手劲儿会捏疼孩子的脸,便直接将孩子抱了起来,放在腿上坐稳,然后逗他道:“你叫小虎子呀?” “嗯!哥哥,”像是对自己名字里的“小”字不满意,小虎子紧忙对卫楚道,“我四岁了,马上就要当哥哥了!弟弟在爹爹肚子里!” “爹爹怀弟弟很辛苦,”卫楚轻轻摸摸小虎子肉嘟嘟的脸颊,“你可要多照顾爹爹呀。” “我和父亲都有好好照顾爹爹,”小虎子挺起胸膛,“父亲奖励我,给我买了好吃的云片糕。” 卫楚弯起眸子,看向小大夫,夸赞道:“小虎子这么乖。” “唉,他父亲担心我又看诊又带孩子的,很辛苦,所以日日都让小虎子学着给我洗脚,叠衣裳……” 小大夫话音未落,粗沉的男声就在院子里响起:“你也知道?你那小身子骨,总是强撑,今日又累得够呛吧?” 听到自家汉子回来,小大夫耸耸肩膀,心虚地吐了下舌头。 见汉子进屋,小虎子立刻从卫楚的身上跳了下来,喜滋滋地跑过去:“父亲!我要吃云片糕。” 孩子的目的性很单纯,心里头想要云片糕,就一直惦记着要。 “没有云片糕了,”汉子捏捏儿子的脸颊,粗声粗气地笑道,“明日,明日父亲去城里的时候给小虎子买,好不好?” “好!父亲可千万不要忘记!”听到父亲答应了自己,小虎子又回过头来缠着卫楚,朝他张开双手,“哥哥抱。” 卫楚等着抓药,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又将孩子抱到了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送给他玩,“小虎子乖,一会儿将这个给你爹爹哦。” 小虎子用力点点头:“嗯!” 装药的抽屉被哗啦一声推回去,小大夫折好药包,顺手抽了根麻绳准备捆起来,抬头对卫楚说道:“把小虎子放下来吧,别让他碰到你的肚子,这小子淘着呢。” “哥哥,你的肚子里也有小宝宝了?”勉强能说一句颇为复杂的完整话的胖娃娃把手放在卫楚的肚腹上,轻轻摸了摸,仰头对他说道,“你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要动了胎气!” 卫楚忍不住又伸手摸摸他的小脸蛋儿,失笑着答应道:“好,都听小虎子大夫的。” “臭小子,还学会模仿你爹爹说话了,”那汉子担心自家儿子会不小心戳疼人家夫郎的肚子,客气地把孩子抱回到自己怀里,举得高高的,笑道,“莫非长大之后也想当个大夫?” “当大夫有什么不好的?你还不是跟大夫成亲了?” 小大夫拎着药包从药架后头走出来,嗔怒着朝汉子的肩头捶了一下,朝卫楚走去的时候,突然被自家汉子亲了下脸颊。 卫楚如水的眸光里浸满了温柔。 若是他和卫璟,也能有这样的温馨场景…… 想起卫璟对他说的那句“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很喜欢你”的话,卫楚遗憾地叹了口气,内心酸涩地移开视线。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卫璟心中真正惦念着的人,根本不是他。 若不是因为与达奚慈生得几乎一般无二,他怕是永远也不会有这个殊荣,陪伴在卫璟的身边。 至于这个孩子……也不是被人期待着降生的。 “还不快去劈柴,晚上给你炖肉吃,”小大夫脸颊通红地踢了一脚准备抱着胖娃娃跑远的汉子,转而看向卫楚的时候,语气又变得十分亲近,“如何熬,熬多久,我都写在这张纸上了,你回去之后,让你家汉子……” 想到城里人都乐意称呼自家汉子为相公,小大夫就改了个口:“呃……你家相公照着做就可以了。” 卫楚没有应声,也没有接药,目光稍显迟疑。 见卫楚仿佛是在发呆,小大夫担心他是身子不适,忙放下药包,小心地扶住卫楚的手臂:“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我就是想问一下……” 看他没事,小大夫得以松了口气,温声说道:“你问。” 卫楚低垂着睫毛,清了清微哑的嗓子,艰涩地问道: “我能……堕胎吗?” 第43章 Chapter 43 “堕胎?!” 听见卫楚的话,小大夫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他实在太过惊讶,却又下意识地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面前的夫郎不愿意要肚子里的孩子。 卫楚的眸中隐含着极难察觉的苦涩。 其实……刚刚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在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想拥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你是和相公吵架了吗?”小大夫拉着卫楚重新坐在了凳子上,担忧地看着他,“吵架了也万万不能拿肚子里的孩子和你自己的身子撒气呀,他知晓你怀孕吗?” 问完,他吐吐舌头,“他应是不知晓你怀孕的,毕竟你这个当爹的也才知道。” “没……我们两个……还算和睦,他也……并不知晓我怀孕的事情。” 卫楚摇摇头,接过小大夫递来的茶杯,低头看着杯子出神。 “那你是为何起了这个念头的?”小大夫扶着自己的肚子,寻了个颇为舒服的姿势,向身后的墙面靠坐过去,以此来缓解腰腹的不适,还不忘招呼卫楚,“来,你也像我这般坐着,腰会不那么酸。” 卫楚忙活了这一整天,晨间还摔了那么一下,虽有卫璟在底下垫着,但还是跌得他腹中有些发凉,此时确实是又累又乏,见小大夫坐得舒服,他也忍不住有样学样地向后靠去:“多谢。” “你与你相公是如何相识的?可愿意跟我说说?” 医者仁心,小大夫只想将卫楚的心结给打开,这样他才能够健康平安地诞下腹中的孩儿。 想着卫璟日后也并无机会与这位大夫见面,加之自己心中又憋闷得厉害,卫楚犹豫了一会儿,略去卫璟的身份,将两人相识的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 “你们两个还是青梅竹马呢,”小大夫听得津津有味儿,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卫楚的肚子,笑着对他说道,“所以呀,若是知晓你怀孕,定然会很高兴的!” 卫楚抿抿嘴唇,摇头道:“应该……不会吧。” 不仅不会,甚至是连接纳……都难。 “怎么不会?”小大夫立马否定卫楚的话,转头朝院子里头劈柴的汉子的方向努努嘴,接着说道,“当年知道我肚子里有小虎子的时候,他硬是抱着我在村里跑了好几圈儿呢,到处显摆他有孩子了。” 见卫楚的表情有了变化,小大夫紧忙加了把劲儿,“还有,青哥儿怀的时候,他家汉子乐得当天就蹿到山上打了头野猪回来呢!请全村人吃的席,热闹极了。” “真幸福啊。”卫楚由衷感叹道。 “你看,你穿得如此华贵,想来你相公并不是苛待于你的人吧?”小大夫摸了一把卫楚袖口的布料,愈发确认地说道,“若是他真的不在意你,怎会给你买如此精美的布料做衣裳。” 卫楚自然不能说自己出身于镇南侯府,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府上准备好了的,与相公如何待他并无直接的关系。 小大夫不知道卫楚心中所想,表情真挚地握住卫楚的手:“他一定很期待与你共同孕育的生命,那一定会是他的骄傲。” 卫楚心中一动,抬眸看向他的脸:“……真的?” 小大夫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卫楚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不否认,方才大夫所形容的,那些汉子得知了自家夫郎怀孕后的场景,着实是让他觉得很羡慕。 以至于只是想想卫璟会为了他上山杀猪的场面,都会令卫楚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左右都是一死,倒不如……不给自己留遗憾。 卫楚站起身:“好,那我回去试试。” “日后你若是有什么烦心事,尽管来找我,同我讲,”小大夫对卫楚实在放心不下,步步紧跟地叮嘱道,“千万不要做傻事,要按时服药。” 卫楚的情绪看上去似乎好了不少,他从钱袋里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拎起药包看向开解了他这么半天的小大夫:“您贵姓?” 小大夫正伸手要去拿茶杯,闻声紧忙答道:“我姓秦。” 好不容易将这小夫郎劝得决定不堕胎了,自己可千万要把他的好心态给保持住。 “谢谢您,秦大夫。”卫楚放下碎银,顺手摸摸又来抱他大腿的小虎子的脑袋瓜儿,“等我下次来拿药的时候,给小虎子买云片糕。” 小虎子聪明伶俐,闻言立刻对卫楚说道:“谢谢哥哥!” “哎,多了。” 秦大夫忙站起身来,准备追上卫楚给他找钱,却被卫楚的话给堵了回去:“就当是我向您买来的勇气。” “……好吧,啊,还有,你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要再习武了,以免累到抻到!”秦大夫站在院门口朝卫楚喊道。 卫楚朝他笑笑,转身离开了已升起袅袅炊烟的村落。 卫璟的忠勇侯府一行,果然与戏命设想的结果一般无二,确实是无功而返。 一路上紧赶慢赶,才堪堪在司空大夫照例请脉的时候回到了清沐阁。 匆匆脱了身上的劲装后,卫璟一骨碌躺进了被窝里,好整以暇地等着卧房门被打开。 “老夫要提前恭喜世子了,”即便知晓卫璟看不见,司空大夫也还是起身朝卫璟作了个揖,笑道,“世子体内的余毒所剩无几,不出月余,您的眼睛便可复明了。” 虽然卫璟一直在有意地掩盖着自己的真实状况,但数月之前的毒,他毕竟也是真真切切地经历过的。 若不是司空大夫,他体内的余毒也不会如此迅速地消散了个八|九成。 “多谢您这长久以来的照料了,”卫璟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点点头,诚恳道,“辛苦您了。” 司空大夫连声说着不辛苦,低头开始收拾药箱。 突然,卫璟的余光在那个即将合上的药箱里瞄到了一个熟悉的物件儿。 碍于自己的眼睛还是“瞎的”,他只能伸手去拿之前放在药箱边的茶杯,假装不小心碰倒了司空大夫的药箱,旋即才得以准确无误地“摸索”到了那东西,好奇地“咦”了一声。 司空大夫不解地问道,“世子?” “这小瓶儿……您是从何处得来的?手感当真是极好。” 卫璟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瓶身的一道裂纹上,再次确认了这玉瓶就是自己曾见过的那个。 司空大夫如实回答:“回世子,这是世子妃与老夫交换而来的。” “世子妃?” 卫璟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司空大夫对此事似乎也存着疑惑,“世子妃说老夫的银瓶儿要更好看些,所以问老夫是否愿意交换。” 卫璟挑了挑眉。 “可这玉瓶实在贵重,哪是愿不愿意就能够决定的事情啊,”司空大夫摇摇头,“所以老夫想着,或许是世子妃在提点着什么,很大可能便是让老夫在平日里对世子的照料再用心一些……” 一切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最终只能往更深层次的含义去琢磨。 卫璟失笑道:“他倒不识货。” “是啊,老夫也是这样想的,”司空大夫从卫璟递向他的手中接过玉瓶,复又欣赏了一遍,“虽然老夫不识玉,但这个小瓶儿,一瞧便知非同凡响,还请世子替世子妃收回去罢。” “既是世子妃与您交换的,司空大夫便好生收下吧。”卫璟笑着说道。 他似乎已经得到了比这玉瓶要重要千万倍的真相。 司空大夫的脚步声渐远,卧房中传来了卫璟的声音: “阿黛,去请戏命大人过来。” 阿黛正在晾衣裳,闻声回答道:“世子,戏命大人并不在府上,听说要亥时过才能回来呢。” 乡间向来是日落而息,因此做晚饭便早些。 反观卫楚回到侯府的时候,才不过刚刚申时一刻,厨房正要开始准备晚膳。 卫楚灵活地纵跃到檐间,四处打量着可以将手中药包藏匿起来的地方。 寻觅良久,最终到底是选定了一处符合心意的角落。 他匆匆把药包塞到了里头藏好,这才整理好衣裳和仪容,从容不迫地回到了清沐阁中。 卫璟的卧房没有点灯。 卫楚松了口气。 虽说在秦大夫那儿得了不少勇气,但回来之后,一站在这里,他的腿就止不住地发软,哪儿还能有胆子进去告诉卫璟他怀孕了的事情。 还是再放一放吧,左右听秦大夫说四五个月才会显怀。 他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来酝酿。 卫楚定了定心神,回到了自己之前睡的卧房中,一头栽倒在被窝里休息起来。 回顾这一天里,猛然得知了这许多闻所未闻的消息,卫楚着实是很难在一时间消化得掉。 即便是闭上眼睛,他的脑袋里也时时回想着秦大夫的叮嘱。 不能辛勤劳作,不能焦急上火,更不能有过大的动作幅度,以防动了胎气,从而导致滑胎,更要注意的是…… 卧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卫楚以为是阿黛,刚要让人进来,就又听见了三声急促的叩击。 心头倏地一凛。 两长三短,是死士营中的暗号。 卫楚不敢耽搁,忙从榻上起身,朝门口走去的同时,低声给门外的人回应道:“戏命大人。” 戏命的身上沾着血气,卫楚隔着门板便闻到了。 他走进屋中,皱着眉头,看上去似乎生出了几分不满,问卫楚道:“这一整日你去哪儿了?” 卫楚下意识后退两步,伸手覆住了自己的肚腹,掩去眸中的慌张神色,抬头看着戏命:“……属下……属下身子不舒服,去外头的医馆瞧病去了。” “哦?”戏命有些意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手底下的死士什么时候这般柔弱不堪了?” 卫楚原本正打算对戏命坦白自己身上的秘密,可听见戏命这样说,他不由顿时再度紧张了起来。 连他生病都觉得他不中用的死士首领,若是知道自己是个体质怪异的人,甚至……怀孕了,而且怀的还是世子的孩子,又怎会不就地将他处死。 卫楚并不怕死。 他怕的是自己死后再也见不到卫璟。 所以照目前看来,自己身上的这个秘密,还是要能瞒则瞒。 “不知大人寻属下有何事。” 卫楚不再纠结于戏命的不悦情绪,委婉地换了个话题。 “方才我去了趟东宫。” 戏命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顺手丢在卫楚手边的桌案上。 卫楚并未着急去拿,凝神听着戏命接下来的话。 “戌时后,我需得再去一趟,但这次,需要你与我一同前去取些东西,我做你的掩护,”戏命无法对卫楚说出自己的全部计划,此时来寻卫楚,也只是为了他这一身白白浪费了许久的功夫,“不过我去探路之时,迫不得已弄死了两个翎羽,他们消失的事情,也许很快就会被发现,此去东宫,必然凶险万分。” 他一向擅长出手杀人,并不善于隐匿身形,偷取机密。 而根据他这许久的观察来看,卫楚虽武功不如他,但轻功却是与他不相上下的,加之卫楚身形偏瘦,如此一来,身法轻盈的程度自然远在他之上。 因此,若是悄无声息地潜入某处去“拿”些卫璟所需要的东西,卫楚无疑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无论是忠诚,还是功夫,都十分令人信得过。 而这清沐阁中,除去卫楚之外的影卫,虽然也足以让戏命还算笃定地相信他们的为人,但终究没有卫楚同他一起去来得安心。 “没问题吧?” 戏命的外衫上沾了血,腥膻的味道让卫楚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不过面对任务,卫楚向来义不容辞,他用力咬了咬嘴唇,勉力压下腹中的不适,张口便要答应:“没问……” 答允的声音戛然而止。 戏命皱起眉头:“怎么了?” “属下……”卫楚突然想起秦大夫叮嘱他切莫去做会动胎气之事的话,心中纠结不已,淡色的唇瓣越发苍白。 戏命瞧见了他憔悴的脸色,叹了口气,说道:“若是真的不舒服,那我便寻其他人去吧,你好生休息。” 添奕性格谨慎,是仅次于卫楚的选择,若是与他同去,顶多是付出的时间要再长一点而已,也不是非卫楚不可。 只是戏命向来习惯让自己的手中攥着十成的把握再去行事,故而选择卫楚也完全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若是遭逢危险,他并无法猜到其余影卫心中的想法,但全心全意地将自己投入到卫璟身上的卫楚,却是绝对不会生出背叛之心的。 可瞧着卫楚的状态……确实不适合与他参与这场行动,如若当真不行的话,他这时便应当去寻添奕了。 戏命此言乃真心实意,可听在卫楚的耳中,却不是这个意思了。 见戏命如此果断地让他待在府上,卫楚说不发慌是不可能的。 按照戏命以往的行事风格,他哪能不怀疑这位冷血头领不会在忙完手中的事情后,回过头来将自己一并处死。 并不是他耸人听闻,属实是在死士营中的时候,眼睁睁地见过了太多这样的情况发生。 卫楚不着痕迹地轻抚了一下尚还平坦的腹部,心头悲凉。 他的孩子还未见过这人世间的美好,决不能就这样同他一起赴死。 执行任务的话,若是小心着些,应当也并无大碍。 “戏命大人……” 卫楚唤住转身欲待离去的戏命,从他手中拿过那幅详细绘制的东宫地形图,垂眸看了一遍便记了个清清楚楚。 折叠好后复又递还给戏命,卫楚抱拳领命: “属下即刻出发。” 第44章 Chapter 44 夜色深重,饶是春风也冷冽刺骨。 “戏命大人,”卫楚小心翼翼地匍匐在东宫某座楼阁的屋脊上,一手护着肚子,轻声问戏命道,“我们来‘取’太子的东西这事,太子知晓吗?” 戏命的视线始终跟随着院中的两路府兵,直至他们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才低声回答卫楚道:“自是不知。” 卫楚惊讶地抿了抿嘴唇。 不知?那,那不就是……偷吗? 但被偷之人是卫骁的话,这一切就都显得是那么的合情合理,无可挑剔。卫楚心想。 像是看穿了身侧人的内心,戏命突然发问:“你可知本该坐在东宫太子之位的人是谁?” 问话的同时,戏命将手中的绳结绕了几个活扣,准备在下一队府兵经过的时候,一举处理得干净些。 早在戏命说这话之前,卫楚的心中就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 多年来,戏命一直都是专属于卫璟一人的影卫,即便时常待在长公主殿下的身边,但所做之事,也都是为了卫璟。 结合着卫璟在睡梦中呼唤的“娘”,和他们两个幼时相识那日卫璟问他的那个问题,卫楚得出了一个模糊的结论。 镇南侯府长子杨安其、次子杨安易、三子杨安达、四子杨安平、幼女杨安茹,都是杨姓安辈,独独卫璟。 独独卫璟是承袭着长公主殿下的卫姓。 ……卫。 卫楚顿时恍然大悟。 怎的他之前就没有想到呢。 戏命是何等的洞察人心,见卫楚眼中似有百转千回的情绪肆意涌动,他还能不明白卫楚这工夫想通了什么。 “圣上将小主人托付给长公主殿下,又命我好生看顾,除去对沐皇后的愧疚之外,原本就是存着让小主人日后继承大统的心思。” 等候时机的间歇,戏命将藏匿多年的秘密尽数对卫楚和盘托出。 若今日卫楚当真不曾同他一起来东宫,戏命自然也不会同他讲这些肺腑之言。 “云氏无德,自是将从小养在她膝下的卫骁也教得是非不分,鄙薄狭隘,嫉妒心极强。” 卫楚对这位名不副实的皇太子了解甚少,闻言毫不怀疑地点了点头。 戏命大人所说的,定然都是对的。 他们两个所处的位置,即便是东宫的翎羽都不会轻易察觉到。 故而在足以保证他们此时的安全状况下,戏命继续说道:“听闻小主人天资非凡,他便屡次派东宫翎羽前来暗杀,甚至在侯府中安插无数见缝插针的细作,若非我盯得紧,加之院中影卫训练有素,完全能够应对翎羽的肆虐,小主人怕是很难在长公主殿下势单力薄的护佑下长大成人。” 卫楚面色阴沉,声线冷戾,“世子该当拿回本应属于他的一切。” “小主人并无意于皇位,只是这个天下,不该是由他卫骁来坐的。” 夜风呼啸着扑在脸上,刮得卫楚的脸颊生疼,但他仍旧专注地听着戏命的话。 “无论如何,他不该在军需上动手脚,”戏命冷声道,“此举未免会寒了北境将士们的热忱之心。” 卫楚并不觉得意外,只不过微蜷的手指却越攥越紧。 “通敌、卖国、中饱私囊,只为了能在朝堂上打压忠勇侯府,让达奚侯爷失去圣心,嗤,幼稚得可笑。” 卫楚微微眯起眼睛,将视线锁定在卫骁的书房门口,沉默地打量着哪个才是最容易进入的窗牗,确认无误后,轻声道:“一朝太子,未免太过于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四训贝笕巍!br/> 合该将他的脑袋摘下,挂在忠勇侯所在的营帐大门上,以此来告慰因被中断补给而枉死的北境士兵。 风过林梢,新枝作响。 “戏命大人,若是我被发现了……”卫楚的喉结滚了滚。 是就地自裁,还是…… 戏命盯着卫楚的眼睛,比起回答,更像是心慌:“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要打便打,就算是把这窃取坐实为正大光明地抢夺又如何。 担心他对自己的叮嘱不上心,戏命重复道:“听见了吗?卫楚,你必须活着回来。” 卫楚愣了一下,对自己在这场任务中的重要性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点点头,回答道:“是。” 伏在屋顶这许久的工夫,戏命已将卫楚所需窃取书信的大概位置给他讲明,听到卫楚复述得一般无二,方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行动。 卫楚缚紧被他系在肚腹上方的细窄腰带,身形一动,眨眼间,已是稳稳落于卫骁书房后的窗口下方。 为了此次行动,他特意换上了修身的黑色劲装,丝毫不影响他抬腿或摆臂的动作。 戏命早已把卫骁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不过却也不能排除卫骁不会突然回到书房处理政务,因此他给卫楚做的掩护,竟比平日里执行任务时还要更为谨慎。 卫楚将窗牗支开一条缝儿,敛了气息,顺着透出光亮的地方朝屋中望去。 还没打开窗子的时候,卫楚便通过判断是否有呼吸声,从而得知了屋中并没有人在。 此时偷眼看去,也只不过是另行确认一番,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他回身朝戏命打了个手势,继而倏地从窗口跃进了书房之中。 卫楚的动作干净利落,锋锐的目光在不曾点灯的房间里找起东西来也极为迅疾,很快,他就依照着戏命先前的指示,在他轻而易举地打开的密室里,将要带走的书信一封不少地揣进了怀中。 能够安全地离开,才算是真正完成任务。 站在窗口前暗自调整着呼吸,卫楚刚要准备从原路返回,一柄长剑却突然戳破窗扇,直直地朝他眉间刺了过来—— 卫楚始料未及,震惊之余并未忘记侧身闪躲,同时侧头寻找着新的出口。 不能按照来路返回,在外接应他的戏命便也难以在第一时间发现此处的动静,差之毫厘,很大可能会引来更多的府兵与护卫。 卫楚没有过多的犹豫时间。 他两掌相对,避过剑刃,硬生生地将那透过窗扇戳进屋内的长剑给夺了过来,以锋利剑身作为自己的保护、向外刺去的同时,闪身掠出书房。 “有刺客!” 那被夺了剑的翎羽对屋中有人的这个猜测,原本只是有着八|九成的把握。 见自己的剑刺入之后,屋中并无动静,但他并未消除疑心,正打算从书房门进去搜寻一圈儿时,里头竟俶尔有了反应,不但抢走了他的剑,还险些抹了他的脖子。 东宫的翎羽也并非等闲之辈,对屋中人出手如电的身法虽有霎时的惊怔,但很快就回过了神,继续高声呼喊: “有刺客!快来——唔!” “人”字还未说出口,他整个人已经晃荡着倒在了地上。 戏命收回掷出飞刀的手,视线紧紧跟随着一路腾跃着翻上了屋顶的卫楚。 好身手。 东宫的翎羽非同凡响,单是觉察到分毫的不对劲,就知院中进了生人,更何况已经有人为此而殒命,来人的高强武艺不由得他们不倾巢而出。 为保将刺客活捉,翎羽的头领只得高声呼喊,示意宫中藏匿在各处的护卫一拥而上,决计不能让偷了东西的人走脱。 “在飞渡亭的屋顶!” 有眼尖的翎羽瞧见了卫楚的身影,在戏命的飞刀戳进他喉咙的瞬间,终是挣扎着将这句话喊了出来。 离飞渡亭较近的翎羽已飞身上了屋檐,把卫楚的前路尽数封死。 杀人是浪费时间的活计,卫楚并不愿做。 他只想尽快脱离这个血气弥漫的战场,然后舒舒服服地回房睡觉。 来之前想着左右是偷东西,身上越是轻便越好,因此卫楚的腰间并未佩剑,此刻面对翎羽,也只能想办法从他们的手中夺取武器。 当然,还是能不打则不打。 仗着身量颇高的优势,卫楚一掌劈翻了袭至他身前的瘦削身影,继而迅速朝戏命所在的方向奔去。 翎羽头领目标明确,并不去管在暗处掩护卫楚的戏命,只一心想要把卫楚的性命留在东宫。 卫楚微微躬身,时而虚晃着身后翎羽的视线,让他们无法轻易将暗器或利箭对准自己的致命所在。 头领手中的飞镖破空而来,闪着凛冽的寒光,直奔卫楚的命门。 卫楚全然相信占据着制高点的戏命,一心朝前纵跃,可还是被身后隐隐传来的利刃滞空声吸引了注意,脚下的步伐慢了分毫。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劲瘦凌厉的高大黑影从斜刺里冲了出来,在戏命的飞刀打掉那暗器的前一刻,准确无误地伸手接住了险些刺入卫楚腰际与脊骨间的乌黑飞镖。 顺手朝着翎羽头领的颈项掷回飞镖的瞬间,那高大男子回过头,像是惦念似地朝着卫楚瞥了一眼,随后匆匆朝另一个方向腾跃而去。 他蒙着面,叫人看不清样貌。 只不过那双眼睛…… 实在是太像…… 卫楚堪堪回过神来,顾不上去向这位陡然出现的救命恩人道谢,忙弯身躲过其余暗器,顺带反手回敬给身后蜂拥而上的敌人。 待到卫楚再回头朝恩人看过去时,却发现那人竟然已经消失了。 激战过后,除去追着那高大男子而去的数名翎羽,原本就屈指可数的留守护卫皆横七竖八地躺倒在院中,后赶到的府兵自然毫无用处,只能举着火把和弓箭站在院子里茫然四顾。 “怎么样?有没有事?” 戏命匆忙赶至卫楚的身边,单手扶住他的手臂。 卫楚轻咳一声,忍下腹中翻涌着的呕意,颤声说道:“……没事。” “此地不宜久留,追兵只会越来越多,”戏命朝那劲瘦身影离去的方位瞧了一眼,确认大部分的翎羽都已追着那人而去,这才低声对卫楚说道,“若是还能撑住,现下便离开吧。” 卫楚急喘了口气,点点头,咬牙直起身子:“尚可,走。” 运起轻功之前,卫楚复又朝着救命恩人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一进卧房,卫楚来不及倒杯水喝,便踉跄着躺倒在已铺好被褥的床榻上蜷缩起来。 他的腹中疼得厉害,想是孩子在里头抗议呢。 虽然知道他的孩子此时可能连手脚都未曾长出来,可卫楚还是觉得无比温暖。 这是他的亲人,是从此和他的生命永不分离的至亲血肉,他不再孤单了。 卫楚躺在枕上暗自缓了一会儿,感觉到腹中的痛感有所减轻,才咬牙从榻上爬起来,勉强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怎么样了?”戏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卫楚紧忙答道:“就要睡了,并无大碍,戏命大人快去忙吧。” 他知道自己取回来的那些信件,需要再经过细致的整合才能够成为打压卫骁的有力证据。 光是想着那信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卫楚就觉得头疼。 属实够戏命大人忙活一阵儿了。 “嗯。”戏命言简意赅,确认卫楚无碍后,方转身离开了清沐阁。 卫楚低头瞅着自己尚为平坦的肚子,咬着嘴唇犯了难。 疼得如此难捱,他应当怎么办。 马上就要亥时了,若是这个时候去院子里熬药,无疑是在向整座侯府的人宣布他怀孕了的事情。 如此一来,只能在天亮之后,寻个机会到秦大夫那里去看看了。 从前肚子饿的时候,睡着了就不饿了,如今腹中作痛,会不会也是睡着了就不痛了? 抱着试试的态度,卫楚艰难地钻回到了被窝里头,被这难忍的腹痛折磨着,他不由自主地将身子蜷成了一团。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只是短促地低哼一声,旋即又立马被他咽下,硬生生地皱眉忍着。 卫璟刚从外头回来,正将身上的夜行衣叠放得整齐,准备放进床榻的暗格中,突然听见了隔壁传来的轻哼。 这种程度的动静对卫璟的耳力来说,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卫璟掏出怀中的密信,与夜行衣一并丢入到暗格中,听着院中并无阿黛等人的动静,抬手推开了门,朝隔壁卧房走去。 他手上的动作极慢极缓,里头的人若是睡着,必定察觉不到他发出的轻微声响。 卫璟抬腿迈进屋中,探究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道清瘦的身影上。 床榻上的人背对着门口,缩成婴孩入睡的姿势,努力压制着不适感的样子,令人一看便觉得……格外心疼。 卫璟的心顿时被揪成了一团。 正当这时,卫楚又无意识地痛哼一声,隐忍地咬住被角,低声呜咽:“呃……” “哪里不舒服?” 见状,卫璟紧忙上前两步,俯身便要将人从床榻上抱起来,想将卫楚带到司空大夫的院子里。 没想到却被瞬间醒来的卫楚迅速挣脱,甚至还敏捷地一抽身,反倒回手将卫璟给推上了榻,继而一骨碌滚到了床下,旋即匆匆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地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榻上的卫璟。 “……” 四目相对,卫楚一时无言。 心中肆意蔓延的荒凉足以淹没他的爱意。 他该说什么。 告诉卫璟,说自己怀了他的孩子? 恐怕会被当成笑话,被卫璟轻蔑地嘲讽吧。 卫楚赤|着|脚站在地上,面色苍白地低喘着,看向卫璟的眼神充满了防备。 所以,他决计不能让卫璟发现自己的秘密。 卫楚这样想着,舒展开紧紧蜷缩着的手指,掖好了松散的衣领,连鞋都忘了穿,转身往卧房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卫璟的目光如静水般温柔,落在卫楚的背影上,缓声道: “阿楚。” 第45章 Chapter 45 听见卫璟对他的称呼,卫楚当场顿住脚步,惊怔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卫璟从床榻上起身,抬腿走到他跟前,没吭声,却直接弯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甚至还颇为轻松地掂了掂,表情真挚地发出疑问,“你当真有近八尺的身量?怎的这般轻?” “!!!” 卫楚吓得绷紧了身体,惶惑地转头盯着卫璟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比起卫璟知晓了他名字的这件事,他更惊讶的是卫璟竟能将他给抱起来。 明明前几日还虚弱无力得像是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一样,怎的今日……却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承住他的重量? 趁着怀中人因为惊讶而动弹不得的空当,卫璟缓声问道:“嗯?说啊,去哪里?怎么不回答?” “世子……”卫楚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 “怎的不叫相公?”卫璟顺手朝着怀中人的腰际轻捏了一把,闷声笑道,“莫非是讨厌相公了?” “我没有!”卫楚慌忙反驳道。 他说得着急,以至于猛地僵直了脊背,神色认真地对卫璟做出解释,就连透亮的墨色瞳孔都难以抑制地泛着浅淡的水光。 卫璟喜欢看这傻兔子的慌乱模样,可卫楚的眼下一片青黑,像是接连几日都未曾休息好的样子。 更何况,卫楚今日太过劳累,刚刚死里逃生出来,自己没有理由让他再着急上火。 想起东宫的那枚暗器,卫璟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卫楚的脊背,确认那腰际果真并无伤口后,才堪堪放下心来。 卫楚一向对旁人朝自己伸过来的手保持着十足的敏锐,然而直到卫璟都已经准备要将手移开的时候,卫楚才猛然察觉。 他面色不自然地缩了缩肩膀,似是不愿意被卫璟接触到一样。 “卫楚,我在问你问题,”卫璟转身朝床榻走去,动作轻缓地将怀中人安稳地放到了床褥上,重新给他盖好被子,坐在他身侧,“所以你应当回答我。” 被叫出了全名,卫楚连装糊涂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硬着头皮面对卫璟的提问。 不过卫璟倒也没有为难他,见卫楚的表情已然是默认了他的姓名,便握住了卫楚发凉的手腕,细致地从指尖开始给他捂热,同时道:“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卫楚自然觉得奇怪,闻言点了点头。 卫璟笑笑,抬手给卫楚捋顺了挂在耳坠子上的柔顺黑发。 关于他得知卫楚真实的身份与姓名这件事,还要从戏命未曾寻到卫楚与自己同去东宫之前说起。 结合着司空大夫手中与世子妃交换的那个银瓶儿,卫璟越发确认自己的猜想。 命阿黛在戏命回到清沐阁的第一时间便让他来自己的卧房里后,卫璟在等待的期间已经大致捋清了思绪。 在他现有的与人近距离接触的记忆里,从未有过主动向别人赠送过伤药的经历,更不要说是连带着那个华贵稀有的玉瓶一起相赠。 除了……他因为愧疚而仓促地将药瓶丢在人手边的那次。 “姑父之前曾将死士营中的人带出去不少,以此来谋取重金,但除此之外,姑母也曾将几名死士作为礼物,送给了达奚夫人。” 卫璟对戏命说这话的时候,并非疑问,而是十足的笃定。 仿佛只是在将既定的事实转告给戏命一样的平淡。 戏命沉默地观察着卫璟的表情,在心中斟酌着是否该同他说出真相。 若是卫璟能够在这种艰难的境遇下,想清楚自己的真心之所在,他也就没有理由再继续对小主人做出隐瞒了。 卫璟的思路清晰,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命:“你曾夸赞过世子妃的轻功,清沐阁遇袭之时,面对刺客,世子妃也能够像格芜等人一样,应对得游刃有余。” 而且贪财,隐忍,只对他一人唯命是从,这样的性格特征,已无需再犹疑不决…… “小主人的意思是?”戏命问道。 卫璟深吸了口气,心中轻快: “他可能就是我要找的那个消失了的死士。” 听完卫璟的话,卫楚脸上已经不能用单纯的震惊二字来形容了。 他怔忡地凝视着卫璟的眼睛,俨然一副傻掉了的样子。 半晌,卫楚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 他匆匆掀开披在背后的被子,没等站稳在地上,便要屈膝下跪,被卫璟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下后,不悦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属下本是死士营中进阶到清沐阁的影卫,”卫楚长久以来都压抑不已的情绪顿时变得不再沉闷,果断地认下卫璟的话,“还请主人降罪。” 卫璟将人扯回到床榻上坐好,复又用被子把人裹紧,朝着那光洁的额头弹了一下,佯装愠怒:“与我行了周公之礼,便是我的娘子,什么本是不本是,重要的是你的现在。” 两人交汇的目光中翻涌着心照不宣的情愫。 卫楚羞赧地轻咬了一下嘴唇内侧,意图用疼痛来验证自己此时经历的场景是真实发生的。 唇间传来刺痛,心下安定的卫楚也不再纠结,坦然地向卫璟问出自己的疑惑:“所以主人……一早便知属下不是达奚小姐?” 卫璟点点头,胸有成竹地问道:“数月之前,你是否在侯府的后山上被人打得吐了血?” 院门外正要迈进清沐阁、却不慎听到私房话的戏命难免为自家小主人时而不灵光的脑子捏了把汗。 他们死士营里的人就算是再懵懂单纯,聊天聊成这副德行,想来也没法儿继续同他硬聊下去。 作为死士,卫楚只觉得自己被打得毫无反击之力已是极为丢人的事情,偏生卫璟此时还堂而皇之地点破,实在不能不叫人觉得愤懑。 但碍于卫璟毕竟是主人,无论如何,卫楚都得回答他的问题。 “是。”卫楚闷闷地低下头,眼睛不再泛着亮晶晶的水意去看卫璟。 属实是太过分了些。 卫璟也不再故意地逗弄得他脸颊通红,只想着赶快美滋滋地抱着媳妇睡觉,并无其他贪婪的要求。 可见到卫楚的手自始至终都在捂着肚腹,脸色也白得厉害,卫璟实在担心,忍不住也伸手覆在卫楚的肚子上问道: “从方才抱你到榻上之前,你就一直捂着肚子,怎么了?晚膳不合口味?还是吃坏了肚子?” 卫楚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触碰,低头轻声道:“……还没用晚膳。”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没用晚膳?”卫璟光顾着惦念人家,全然不记得自己也未曾进餐。 “在东宫守的时间久了些,”除去腹中作痛,卫楚确实也饿得厉害,他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回来后便没顾得上。” 卫璟知道死士营中的训练有多残酷,有着钢铁般意志的死士怎会如此轻易地因为腹中饥饿就变得面色憔悴。 定然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卫璟握住那只微凉的手,按在自己的腿上给它取暖,沉声说道:“可你这副样子,倒不像单纯地被饿得腹痛。” “世子,我……”卫楚自知瞒不过卫璟,想要解释,却被卫璟打断。 “你该叫我阿璟的,”卫璟凑上前去,轻轻亲了一下那两片微薄的唇瓣,随即满眼期待地看着卫楚,“我之前听你叫过好多次的。” 之前?之前都是他偷偷地在阿黛他们面前叫的,哪有当着卫璟的面叫过这两个字,他又是从何处听得的。 卫楚抿了抿被碰一下就变得滚烫的嘴唇,刚要嗫嚅着说些什么,就听见卫璟接着说道:“不过,若是听你叫主人,我觉得倒也是别有一番风情的。” “……”卫楚羞恼地从他的掌心中抽回自己的手,想着现在气氛正好,倒不如……将事情尽数告知于卫璟。 他信得过卫璟的为人,即便他无法接受自己和腹中的孩子,也不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飞快的情绪转变,卫璟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小娘子心中定然是有所顾念。 他紧了紧卫楚身上披着的被子,“想说什么?不要有压力,随便说。” “阿璟……我若是说,我……”卫楚轻咬着泛白的嘴唇,孤注一掷的做法让他的心跳如擂鼓般迅速,“我……” 卫璟捋顺身边人的微乱额发,从容不迫地引导着,“嗯?怎么了?慢慢说,不要着急,现在不想说的话,那就明日说,我等你。” 他的耐心无疑是让卫楚瞬间吃了颗定心丸,愈发攥紧了两人相握的手,鼓起勇气,对卫璟说道: “我怀孕了。” 卫楚的话音刚落,卧房内霎时间鸦雀无声,寂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怀,怀,怀什么?” 错愕地重复着卫楚所说的那句话的同时,卫璟的视线已经从卫楚纤瘦的腰间移向了他极为平坦的腹部。 卫楚冷静地重复道:“怀孕。” 卫璟迟迟没有吭声的做法让卫楚的心逐渐冷却下来,继而变得微微发寒。 他伸手指指自己的肚腹,“这里,是我们的孩子。” 说完,卫楚颓然地闭了闭眼睛,不敢去看卫璟的反应。 果然不出卫楚所料,卫璟确实没能在第一时间给出卫楚想要的欢欣雀跃。 终究是和秦大夫说的不同。 卫璟并不觉得这是骄傲。 卫楚缓缓站起身,朝卧房门的方向走了两步,背对着卫璟,涩然苦笑道:“我知道你不想要,甚至觉得我是个怪物,我也知道,其实你不处死我已经是对我多加关照了,我现在就离开侯府,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卫楚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了一阵重物轰然倒塌下去的声音。 无论到什么时候,卫楚的所有挂念都坚定不移地环绕着卫璟,听见动静,他立马回过头去—— 只见卫璟整个人软塌塌地倒在了床榻上,并无半点声息。 卫楚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惊慌失措地按住持续酸涩发胀的肚子,疾步朝床榻走去,口中不停地换着称谓,企图唤醒似是已经昏迷过去的卫璟: “世子!” “卫璟!” “相公!” “阿璟!” “主人!” 卫璟躺在那里并不应声,连呼吸都十分微弱。 原来并非是不给反应,竟是在那儿蓄力吗? 可这反应……未免也太过于,太过于丢人现眼了些。 卫楚顾不上疼得有些厉害的肚子,忙不迭地朝外头喊: “来人啊!阿黛!戏命大人!格芜!快,快请司空大夫来!世子晕过去了!” 第46章 Chapter 46 屋外时刻等着伺候的下人们听到卫楚的声音,纷纷朝他的卧房跑了过来。 “世子妃?发生什么事了?” 卫楚本就被腹痛搅弄得神思恍惚,被卫璟这么一吓,不禁越发疼得厉害起来。 他缓了口气,扶着桌案朝外头说道:“快去……请司空大夫过来,世子晕过去了。” 正当阿黛仍旧在震惊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时候,戏命已经果断地推门而入,连半点迟疑都没有地朝着卫璟所躺着的床榻走去。 “小主人?” 戏命略为紧张地按住卫璟的手腕,探了一下他的脉搏,确认榻上之人的心跳依然十分稳健后,无语地甩开了卫璟的手。 听见自家相公的手被摔在床榻上发出“邦”地一声,卫楚心疼不已,肩膀难以抑制地随着戏命的动作哆嗦了一下,轻声劝道:“戏命大人。” “无事,”感觉到了卫楚不敢出言阻止自己对卫璟的暴力,戏命罕见耐心地说了句,“正常着呢,只是被吓得呆住了,你是同小主人说了什么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话吗?” 卫楚没有把握让戏命也听一遍自己怀孕了的消息,担心他下一刻会同样齐整整地躺在卫璟身边。 于是只能含糊着回答戏命道:“……没有说什么,就是……主人确认了属下确实出身于死士营中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左右卫璟躺在那里,应当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更何况,卫璟可能并不一定愿意让戏命知道这件事。 卫楚在心中这样想着,便下意识地有所隐瞒。 好在戏命并未揪住这个问题不放,而是转身想要离开卧房,没成想却被榻上的人拽住了手腕。 “等等……”气息微弱之余,卫璟指着站在床榻边低头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卫楚,有气无力地对戏命说道:“……给我娘子……拿些吃的果腹……” 卫楚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急得声音都在发颤:“快管好你自己吧!” “世子妃,可还需要请司空大夫过来?”戏命问卫楚道。 “不……” 卫楚刚要摇头,就被卫璟忙不迭地打断,“用,快请司空大夫过来。” 听他这样说,卫楚还当是卫璟身上确实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苦楚,于是便没再拦着,任由戏命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卧房。 床榻上的人再度没了动静,自认为惹了祸的卫楚没敢再上前去探头看他,只捏着裙角站在不远处,默默忍受着腹中痛意的折磨。 分明方才还那般有力气,怎的这工夫竟突然变成了这样。卫楚心想。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院门口就传来了司空大夫的声音:“哎哟哎哟,戏命大人,慢点,慢点,老夫要吐了。” 卫楚蹭去额际的虚汗,准备走到卧房门口,替外面的人打开门,没想到刚迈开腿,就忽地被床榻上一直没动的人拉住手腕,护住腰腹的同时,将他扯进了怀中。 “主人?” 卫楚来不及对这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做出反应,只能硬生生地栽倒进卫璟的怀中,期间还不忘绷紧自己的腰背,以免砸伤在他心中仍是弱不禁风的卫璟。 卫璟卸去卫楚手脚上不敢落在自己身上的力道,轻松地将软绵绵的人搂紧在怀中,顺势亲了一口,“娘子可否信任我,不要再害怕?” “属下并未……” 卫楚刚想要否认卫璟的话,就被人用力亲在了嘴唇上,继而闷笑道:“娘子折煞为夫了。” “……你并未厌恶我?”卫楚心头发颤。 “我为何要厌恶你?”卫璟皱起眉头,从榻上坐起身,调整好手臂上的姿势,尽可能地让卫楚躺得舒服些,然后说道,“你需得叫我阿璟,我才能开心。” 卫楚的耳尖微红。 虽然从卫璟先前的反应里可以看出来,他并不讨厌自己,但是当亲耳从卫璟口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竟是这样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似乎……不必觉得悲戚和失望了。 卫楚两颊发烫,眼睛不敢去看抱着自己的人,低声问道:“阿璟……你醒来后,还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一直也没晕。”卫璟懒洋洋地朝着卫楚的脸颊亲了一口。 卫楚听到这话,不禁有些疑惑,同时还萌生出了些许气愤的情绪。 他闷闷地躲开了卫璟的亲吻,背对着他说道:“那你这许久躺在榻上,是在做什么?” “我当然是在想我们两个的未来……”卫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对劲,说着说着,竟没了动静。 卫楚忍不住回头看去,与卫璟的眼睛甫一对视,险些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是哪里疼得厉害吗?”卫楚紧忙单膝跪到床榻边上,探头去看卫璟,“快同我说,一会儿我替你描述给司空大夫听。” “不是,我哪里都不疼,是你,你疼。”卫璟转过头去,像是在隐藏着什么。 “我?我疼什么?”卫楚困惑地抬头看他,又低头看向卫璟覆在他肚腹上的大手,心中似乎隐约明白了卫璟的意思。 卫璟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努力压制着自己着实有些忍不住的哽咽,红着眼睛对卫楚说道,“生子可是要……怀胎十月的。” 卫楚轻抚着尚未凸起的肚腹,温声道:“阿璟,我很期待这孩子的降生,那是我们生命的延续。” 这是他挂念了十几年的美好梦境。 卫璟仍旧摇着头,吸了吸鼻子:“我想想就觉得好难过,都怪我,让你不舒服了。” “我看你方才还挺开心的。” 卫楚的心里暖洋洋的,虽嘴上在揶揄着卫璟,但意识到卫璟是在心疼自己,他竟也突然有种掉眼泪的冲动。 说话间,戏命已经带着司空大夫走了进来。 由于并不知晓卫楚想不想在众人面前公开自己的身份,卫璟下意识将人朝床榻里一塞,飞快地放下床幔,只让卫楚露出一只手来留作诊脉。 卫楚这才明白卫璟坚持要请司空大夫过来的用意之所在,于是老老实实地躺在了枕头上,回握着卫璟的手指,以此聊表安慰。 果然,司空大夫对着那只手诊了半天,方沉着脸对卫璟抱了抱拳:“恭喜世子,这位贵人身怀有孕,虽不过月余,动了胎气,胎位也不稳,但终归是喜脉。” 除去“恭喜”二字,司空大夫这一番话实在算不得祝贺,故而引得卫璟不解的同时,还掺杂着些许不悦的情绪。 “你这是什么话?”卫璟眉头微皱。 司空大夫倒也不惧他的威严模样,双手抱拳,说道:“世子,老夫有两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要是别人,卫璟定然会对他说,“明知不当讲便不要再讲”,可现在说这话的人是司空大夫,卫璟即便再不爱听,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闻言,卫璟点点头,抬手示意司空大夫尽管说。 得到了卫璟看上去颇为大方的允准,司空大夫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好,那老夫便说了,呃……虽说您贵为世子,但世子妃的出身也终归不低……” “此话何意?” 司空大夫像是觉得遗憾似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若是世子如此堂而皇之地将养在府外的妾室带回侯府,甚至还公然让她在世子妃之前怀有世子您的子嗣,对世子妃来说,未免太过于残忍了吧?” 他这话就差没指着卫璟的鼻子,骂他狼心狗肺陈世美了。 到了这个份上,若是还不出来解救自家相公的颜面,卫楚属实是看热闹看得傻了。 “司空大夫……是我。” 卫楚捂着肚腹,在卫璟颇显殷勤的搀扶下,从床榻上坐起身,掀开床幔,颇为尴尬地露了脸。 “……世子妃?” 方才还义正言辞地指责着卫璟不负责任的司空大夫简直惊呆了。 怀了孕……前两日还能在屋顶房檐上蹿下跳?当真不怕闪了孩子? 与此同时,更为惊讶的人还有卫楚。 卫楚敏锐地抓捕到了司空大夫对他怀孕之事似乎并不感到惊讶的事。 司空大夫竟然知晓他…… 究竟是通过什么方式得知的?卫楚怔忡地想。 司空大夫没有觉得意外的这一,只有两种可能。 一个是司空大夫从未见过哥儿,自然也就不知道哥儿的脉象是什么样的,且仍旧将自己当成女子来问诊;而另一个可能便是,司空大夫知道了自己是哥儿,同时还是暗卫的身份,却依照卫璟的意思并未声张。 结合着之前自己并不敢与司空大夫多加交流的记忆,卫楚很快就想明白了。 这镇南侯府中果真是藏龙卧虎,看破不说破的人属实是通透极了。 念及世子妃腹中的小世子,司空大夫自是不敢大意,精心熬了药后,亲自送到了清沐阁中。 “日后,我会鞍前马后地伺候你的,绝对不会委屈了你。” 卫璟一拍大腿,豪情万丈地对皱着眉喝保胎药的卫楚说道。 可卫楚却没吭声,若有所思地凝神思考着什么。 “娘子,你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比如说腿脚发胀发酸,腰背无力之类的?” 卫璟一身蛮力无处安放,只得转着圈儿地围着卫楚问东问西,只盼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些类似于“给我揉揉腿”“肩膀也捶捶”的命令性话术。 可卫楚终究是太过老实,即便已经再三确认自己是被偏爱着的,心中却还是觉得不自信。 “娘子像是有心事?”卫璟凑上前去端过卫楚手中的碗,用小汤匙一勺一勺地喂他喝。 卫楚犹豫地看了卫璟一眼,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下。 半天才对卫璟说道:“阿璟,你当真……愿意同我在一起?” 卫璟亲亲他渐渐回暖的指尖:“是你,愿意同我在一起,我才是应当觉得开心的那个。” 卫楚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唇。 “所以,楚楚想说什么?”卫璟轻轻亲亲他的唇角,将卫楚的指尖揉来捏去,爱不释手地握得死紧。 “我……有一好友,在乡间……我想……去看看他。” 卫楚并未忘记秦大夫对他的开导,让他有勇气面对这些境况。 此时他与卫璟敞开心扉,总该让秦大夫知晓这件事情。 卫璟自然对卫楚百依百顺,闻言,他立马将卫楚的外衫拿过来,麻利地给他穿好后,把人打横抱起就出了门:“楚楚想去哪里都可以,我抱你去,需不需要给好友买些礼物?” 卫楚拘谨地点点头:“……行。” 两人行至乡间,忽逢一汉子的木轮车翻倒在路边,里面的山货撒了一地。 眼看着就要落雨了,被雨一淋,山货必然全都完了。 卫楚抬腿就要上前去帮忙,将手中拎着要给小虎子的云片糕塞到卫璟手中。 “哪儿还能让你动手?” 卫璟气势如虹地向自家娘子展示了好一会儿臂上坚实的肌肉,险些等到那汉子几乎都快通过自己的努力扶起木车的时候,他才堪堪赶去帮忙。 热情的汉子亲切地向自己遇到的贵人做出邀请:“二位公子可曾用饭啊?这天色将晚,倒不如去我家里头吃顿便饭?” 卫璟状似诧异地挑挑眉:“哎?你是如何知晓我家娘子有孕了?” 汉子无辜地重复了一遍:“我是说,请两位公子到我家里用个便饭。” 卫璟得意地挺起了胸膛:“哎?你是如何知晓我们两个是夫妻?” 老乡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小声问卫楚道:“公子,与您同行的这位……呃……耳朵……莫不是受过重伤?” 卫楚扶额:“……对。” 第47章 Chapter 47 见卫楚认同了自己的话, 汉子瞬间对眼前帮了自己大忙的俊逸小公子充满了同情。 或许是觉得人家主动出手相助,可自己却让人家去看大夫的行为很是无礼,因此汉子起初并没有说什么。 可犹豫再三后,他还是试探着开了口:“我们村里有个很厉害的秦大夫, 或许二位公子可以到他的家里瞧瞧。” 卫楚礼貌地点点头, 朝他笑道:“我们正是前往秦大夫家中的路上。” 在如此贵气的公子口中听到自己村上大夫的名字,汉子顿时觉得十分有面子。 他推着车, 跟着缓步前行的卫楚二人一同往村里走, 甚至不嫌麻烦地凑到了卫璟的身边, 对着仍自满脸骄傲的病患说道:“小公子,你的病有救了。” 卫楚抿嘴笑了笑, 并未让卫璟察觉到自己的表情,没想到却仍是被卫璟发现, 主动贴到他身边来,假意愠怒地小声道:“好哇你,见自家相公被人嘲笑, 你这么开心的?” 说完, 便要抬手去捏卫楚的脸。 “我只是想到了高兴的事情,”卫楚耸耸肩, 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满眼笑意地回望他, 小声反抗,“你别捏我。” “不许你想。”卫璟手长, 分明可以一下就碰到卫楚的脸, 却偏偏假装吓唬他, 让卫楚左右闪躲, 展露笑意。 卫楚灵活地避开了卫璟的手指, 眸子亮晶晶的,“我若是偏要想呢,难不成世子爷要治属下的罪?” 面对自家娘子憋着笑的刁难,卫璟紧忙摇摇头,示弱道:“怎会?” 汉子在旁边笑着看了半天,敛好自己山货的这会儿工夫,也算是弄清楚了两人的关系,恍然大悟地笑道:“喔,我明白了,原来这位公子竟是……” 他口中的“哥儿”二字还未说出口,卫璟就匆匆打断了他,保住卫楚颜面的同时,像是一定要从他自己的口中说出来,他和卫楚的这段姻亲才算是被肯定与承认:“对,没错,我就是他娘子。” “啊?你,你是这位瘦削公子的娘子?”汉子上下打量了两人一圈儿,最终落到卫璟的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对他这八尺有余的模样的怀疑,“你是哥儿?” 卫璟大大方方地点头,“正是。” “可方才,公子不是说您娘子怀孕了?” 汉子又侧头去看卫楚,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公子才像是那弱不禁风的哥儿。 卫璟在自己的腹前囫囵一摸,对那汉子说道:“是我怀孕了,我怀了我们两个的孩子。” 见卫楚的脸色有些许的不自然,卫璟心道他估计又被骨子里的自卑给影响到了刚刚转好一些的心情,便指指汉子的小木车,问他道:“可否给我两个核桃?” 汉子乐得看热闹,顺手从小木车里拿两个核桃递给了卫璟。 卫璟道声谢,接过来,然后学着杨安茹向姑母撒娇时的模样,俏生生地挽住卫楚的手臂,柔声道:“相公,人家想吃核桃。” 说完,他将核桃塞进了卫楚的手中,让他肆意展示最擅长的事。 卫楚本想推脱,却被卫璟坚定地握握他的手腕,示意他尽管做下去。 这种无条件被人支持着的心情让卫楚的心里暖洋洋的,他朝站在一边、连车都不推了的汉子点点头,示意自己失礼了,继而手上用力,两个圆滚滚的核桃瞬间变成了碎块。 卫璟拿起核桃仁放到口中咀嚼,笑着对卫楚道:“谢谢相公。” 汉子并非恶意地嗤笑了一声,又从自己的车里拿出了两个核桃,对卫璟说道:“看,我也可以。” 他作势用力,手中的核桃咯嘣一声,立马碎成了好几块。 见状,卫璟挑挑眉,先是赞叹了一句“哇哦”,然后接着说道:“但是我相公会其他的。” 他戳戳卫楚纤细的手臂,笑吟吟地说:“相公,让他瞧瞧。” “阿璟,我练武功,不是为了让你出来炫耀的。” 卫楚按住他不安分的手,低声劝道。 卫璟也不觉得没面子,仍旧一副轻松愉悦的嬉笑模样:“来嘛来嘛。” “那……”卫楚犹豫地抿抿唇,“那就这一次。” 说完,攥着核桃的手指稍稍用力一碾—— 原本已经碎裂成块的核桃硬皮登时在他的指缝间散作了齑粉,随风飘向他处。 汉子的嘴巴张得老大,久久不能合上。 这回他信了。 哪能有哥儿会如此大力。 等汉子再缓过神来的时候,卫楚二人已经走远。 确认身后的人再听不见自己说的话后,心中感慨万分的卫楚才小声道:“你……方才为何要那样讲?” “男人嘛,都好面子,我想让你开心一些。” 回答问题的同时,卫璟抬手搭着卫楚的腰际,以防他不慎跌倒在崎岖的山路上。 “那你不也是一样的好面子?”卫楚心头发热,眼底情意涌动。 本以为卫璟会继续和从前一样,脱口而出就是些仿佛刚从油罐子里捞出来的粗鄙之语。 没成想卫璟突然俯下身,将自己的脑袋靠在卫楚的肩头,像是元宵耍赖时候的样子蹭了蹭,“我有什么好面子的,我是你的娘子。” “哈哈……” 卫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借着卫璟在他腰后的大力搀扶,捂住肚腹弯腰笑个不停,气息都变得急促起来。 缓过两口气后,卫楚拍打着卫璟的肩头,仍是笑着道,“我还从未见过身高八尺的娘子呢。” 卫璟忍住纠正他八尺二寸的说法,又在卫楚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现在你不就见到了?” 卫楚抹去眼尾笑得不自觉地流出来的眼泪,任凭卫璟趁机占他的便宜,说道:“恐怕这世间,还没有人能娶到这么高大的娘子,我当真是厉害极了。” 两人说说笑笑间,已经到了秦大夫的家门口。 临近未时,小虎子正在院子里玩着颇为破旧的拨浪鼓,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小虎子。”卫楚在院外叫了他一声。 “漂亮哥哥!”见是卫楚,小虎子开心得不得了,从柴禾堆上跳起来就往卫楚这边跑。 卫璟担心他会撞到自家娘子的肚子,忙伸手先卫楚一步将小虎子从地上抱了起来,把云片糕塞到他怀里,朗声笑着逗他道:“你就是小虎子呀?” 小虎子捧着云片糕,不高兴地看着卫璟,片刻,才重重点了点头,转头委屈巴巴地去看卫楚。 “哟,小虎子似乎不怎么喜欢我?”卫璟也不算是真傻,还是能从小虎子的眼神中发现他对自己的敌视。 “自从上次见到漂亮哥哥,小虎子就说,日后等他长大了,定要将他娶回家,”秦大夫扶着后腰,缓步从屋里走出来,笑着给卫璟解释道,“我说漂亮哥哥已经成亲了,不然腹中为何会有娃娃呢。” “竟然敢惦记我娘子?”卫璟掌握着手上的力道,捏了捏小虎子肉嘟嘟的脸。 随后笑着将包裹着云片糕的油纸打开递与他吃。 早在卫璟给小虎子打开云片糕的这么一会儿工夫,秦大夫已经和卫楚一并进了里屋聊天去了。 卫璟明白卫楚非要来这里,定然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于是也没进屋打扰,直接在外头跟小虎子坐在一处,仰头看天。 看到卫楚脸上的表情都变得生动了起来,一直都对他有些放心不下的秦大夫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你是如何勇敢地同你相公讲你怀孕之事的?” 不过几日而已,秦大夫的肚腹已经微微凸起了许多,越发让人觉得他极为温柔。 不过他的坐姿也因此而变得越发不羁起来,甚至还拉着卫楚一起:“来,你同我一起这样坐,很舒服的。” 卫楚对腹中的胎儿极为谨慎,在拼命想要保住他与卫璟的这个孩子的前提下,秦大夫说什么,他便乖乖地做什么。 闻言,他慢吞吞地走到桌后的矮炕边,扶着自己目前仍是什么都没有的平坦肚腹,动作缓慢地坐在秦大夫身侧的矮炕上,轻吁了口气,“……果然舒服。” 秦大夫倒了杯热水给卫楚,好奇地问道:“你相公知晓你怀孕,是你主动说的,还是因为什么合适的契机呢?” “在外头的时候,有一位侠士救了我的性命。” 卫楚避开东宫不提,心有余悸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后,轻声叹了口气,像是十分遗憾的样子,以至于明明在说交待事情的经过,却突然变成了描述心动瞬间,“可是我连他的脸都没有见到,只不过那双眼睛……当真是十分熟悉又好看。” “那位侠士定然会有福报的。” 秦大夫看了眼窗外和自己儿子并肩而坐的卫璟,拍拍卫楚的手,小声问他,“你喜欢你相公多一点,还是那位让你怦然心动的侠士多一点?” 矮窗外的卫璟仗着耳朵灵光,紧忙探头进来,生怕两人将自己落下,再不慎头上长草: “娘子,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侠士或许就是为夫我呢?” 东宫。 “啪——” “混账!” 伴随着一声怒不可遏的低吼,精致的白玉云螭纹杯被卫骁大力地摔在了地上,碎玉四溅,飞起的边角撞到墙面又弹了回来,划伤了站在屋中的翎羽首领的颧骨。 “太子殿下息怒!” 数名翎羽立时跪倒在地,抱拳请罪。 “殿下息怒。”镇南侯微微颔首。 “骁儿!”云贵妃震惊地看着被卫骁摔碎在地上的杯子,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身。 那可是御赐的东西,若是被永朔帝得知了,虽仗着宠爱不会对卫骁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但终归是会对卫骁生出嫌隙。 门外伺候的婢女们早已在地上跪伏成了一片,皆低垂着脑袋瑟瑟发抖。 没有人能够保证,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不会将怒火牵连到他们的身上。 若是可以活着离开东宫,那便是他们好命。 回过神来之后,卫骁并未在意那个被摔得粉碎的杯子,而是朝翎羽头领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 厚重的大门被迅速关好。 面对着仍立在屋中的镇南侯,卫骁的愤怒越发地难以压制,手骨捏得咔嚓作响:“母妃,孩儿想要亲自出马,取了那弃子的狗命。” 毕竟他这多年来的武功不是白练的。 区区一个卫璟,又怎会如此难杀。 听完他的话,云贵妃不赞同地蹙紧了眉头:“不行,你是储君,怎可亲自杀贼?” 卫骁盯着地上的玉杯碎片,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拳头: “不亲手杀他,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 第48章 Chapter 48 “你?” 卫楚眉头微皱, 像是与卫璟初相识一样上下打量着他。 见自家娘子似乎对自己充满了怀疑,卫小世子顿时就不高兴了。 他连小虎子洒落在自己衣摆处的云片糕碎渣都来不及拂落,就从门廊下的矮凳上站起身,隐含委屈地看着卫楚, “确实是我。” 说着, 卫璟还从屋外往里头走了几步,企图引起卫楚的同情。 卫楚的面相单纯善良, 叫人一看便知他并非奸诈狡猾、朝三暮四之人, 也正是因为摸准了卫楚的性子, 秦大夫觉得他定然是十分钟爱自家的相公无疑,因此刚刚才故意问卫楚这个问题, 为的就是想要他们二人借着这个话题多沟通几句。 见状,卫楚果然捂着肚腹站起身来, 不管心里信不信卫璟的话,他也看不得卫璟露出这副模样,出于本能地就想要好生哄着。 “好好好, 便是你, ”卫楚也朝他走了两步,哄孩子似地拉住卫璟的手指, 轻轻晃了晃,“我都知晓, 是你。” 他的语气真诚,眼神澄澈, 并未掺杂半点骗人时的游移闪烁。 临近夕阳, 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晚饭, 故而也就没什么病患来秦大夫的家中。 同为哥儿的秦大夫自然懂得卫楚的心思, 见他面上已露出与心上人对视时的羞赧之色, 秦大夫立刻牵着自家小虎子的手,扶着后腰朝厨房走去,趁机给二人腾出地方来,“小虎子,爹爹带你去看看父亲今晚做的什么好吃的饭菜。” “好~”小虎子握住爹爹的手指,一蹦一跳地随着他走远。 卫璟关好门,回身走过来扶着卫楚坐回到方才的地方,自己也跟着一起坐在了卫楚的身边,将畏寒的人搂紧在怀中。 鲜少得到过这种对待的卫楚有点紧张,手臂微微紧绷着,小心翼翼地咽了下口水,“……阿璟,我……” 卫璟看似淡定,实则掌心满是薄汗。 但他仍旧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对卫楚说道:“楚楚,你想问我什么问题吗?” 卫楚也不掩饰,听见他这样问自己,便就势点点头。 “倒也没什么其他的问题,只是我一直都很惊奇,”卫楚摩挲着卫璟的指尖,任凭它落到了自己的腹上,继续对卫璟说道,“你装作病弱这么多年,是如何习得如此深厚的内功的。” “素日里,我便喜欢趁无人的时候,到后山上去练剑,”卫璟如实说道,“只是那日,碰巧遇上了你。” 想起打在自己胸口的那一掌,卫楚到现在都还觉得隐隐作痛。 显然卫璟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懊悔地伸出手,覆在之前打在卫楚身上的地方轻轻按揉,口中说道:“实在是我下手重了些,都怪我。” 卫楚呼吸一滞,忙红着脸推开他的手,“……不用。” 顺着卫楚的目光,卫璟低头瞧见自己的手停放的位置,傻笑起来,“怪我,怪我。” “那你还不拿开,”卫楚担心被人看到,只能用手去推卫璟,“被人看到了该如何是好。” 卫璟担心被媳妇打,再动了胎气,见好就收地将手放到卫楚的肩头揽着:“楚楚,你现在有什么想要为夫去做的事情吗?” “……没有。”卫楚摇摇头。 “不行,你一定要让我做些什么,”卫璟想方设法地犯贱,使劲儿用额头蹭着卫楚的肩颈,“现在,立刻,一定要说一件。” “那……好吧。” 卫楚清透的眸子眨了眨,须臾,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勾勾手指,示意卫璟凑到他的唇边。 时刻等待召唤的卫璟自然乐得不行,忙不迭地附耳过去,嘴角的笑意逐渐变得僵硬,眼底也浮现出了难以掩盖的疑惑。 “上山……抓猪?还要万众瞩目?” 面对卫楚提出的要求,即便再苛刻,卫璟也会努力完成。 更何况,这个要求,只是听上去变态了些,实则落实起来却并不难。 他又怎会让卫楚失望。 在秦大夫家中吃过了晚饭,卫璟直接让秦大夫的相公徐梁带着自己和卫楚赶往了村长的家中。 “村长,劳烦您明日将村子里闲着的人都叫到山脚下来等着瞧大场面,没闲着的,也请用这个……”卫璟示意戏命将银子放在桌上,然后接着对眼前一亮的村长说道,“想办法让他们一并过来。” 说完,卫璟在自家娘子心满意足的目光中抬手将人搂住,学着戏命送他的话本子里头的话,霸道十足地对卫楚说道:“为夫会让这世间的所有人都看到,你才是最值得拥有野猪的人。” “……” 听到这熟悉的话头,卫楚心道不好。 这个时辰,在村长家中聚堆儿聊天的人并不少。 面对周围人艳羡的目光,心中想法与往日大为相反的卫楚只觉得自己目前急需寻个地缝钻进去。 他只能装作自己与卫璟不熟的样子,边往后退,边客客气气地说道:“不,不用了吧……” 卫璟哪儿能让他轻易逃了去。 他一把揽住卫楚的腰身,将人扣紧在怀中,向周围人朗声道:“还请各位明日赏脸,到山脚下捧个场了。” 村民们早就被这出手阔绰的小公子给俘虏了,纷纷道:“公子放心,定然会如您所愿。” 卫楚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入夜,被秦大夫热情邀请着留宿在自家的二人盛情难却,穿上了戏命回侯府为他们取来的贴身寝衣,悠闲地在秦大夫的院中溜达着。 “楚楚你看,”卫璟努力寻找着可以吸引到卫楚注意力的东西,“那只鸡比鹅还肥,明日我抓猪的时候,楚楚可想……” 卫楚捏住他的嘴唇,摇头道:“我不想。” 卫璟挣开他的桎梏,点头道:“不,你想。” “我看看那几只小猪崽儿,”卫楚指指猪圈,推了一下卫璟的肩膀,“你先进去将被褥铺好。” 除去想要看猪崽儿之外,此时的卫楚十分想去茅房解手。 碍于卫璟一直纠缠在他身边,便一直忍到了现在。 虽说两人什么事都共同经历过了,但要让卫楚在卫璟面前大大方方地扯开腰带,还是让他觉得很是不好意思。 卫璟自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卫楚刚一开口,他就听话地回到了屋中,只用余光偷偷瞄着卫楚的动向,担心他不慎摔倒。 直到卫楚从茅厕中走出来,卫璟才松了口气。 看着院中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人家猪圈里的小猪崽儿的卫楚,内心充满了疑问与好奇的卫璟偷偷摸摸地凑到了药架后秦大夫的身边。 “秦大夫,我多嘴问一句。” 说这话的时候,卫璟不忘回头随时观察卫楚的方位,似乎生怕他听见自己问秦大夫的话。 秦大夫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小秤,一点一点地往托盘里放药,回答卫璟道:“嗯,你说。” 虽然在明白了普通男子和哥儿之间的区别之后,卫璟觉得自己理应与身为哥儿的秦大夫避嫌,但毕竟面前的夫郎同时也是大夫,所以若是有什么疑难问题,他还是应当开口询问。 “秦大夫,我的这个问题……”卫璟像是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迟疑了好半天,才低声道,“可能会显得很……呃,不礼貌。” 卫璟知晓自家娘子的内力有多深厚,因此在说话的时候,刻意将声音放低到卫楚决计听不见的程度,以至于悄声问话的场面略微显得一度有些滑稽。 瞧着卫璟的仪态气势,秦大夫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这样的男子会问出多不礼貌的话。 于是他大度地摇了摇头,示意卫璟道:“无妨,我是医家,如若是关于病症之类的问题,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璟放下心来,咽了下口水,小声说道:“我想问,在我娘子怀孕的期间,我们可以……” 看着卫璟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生了一个娃娃的秦大夫还能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回想起自家汉子平日里的需求,秦大夫已经忍不住红了脸颊,但仍旧顾得上回答卫璟的问题。 “这要分情况。” 闻言,卫璟的眼中满是失望。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果然,连睡在一起都不能。” 秦大夫疑惑地反问他道:“……谁说……连睡在一起都不能?” “您说要分情况,我担心您说的这种情况,”卫璟目光坚定,大有一副不可动摇之相,“会让楚楚的身子变差,所以既然有可能对他有危险,我自然不分任何情况,都不能跟他同睡。” 秦大夫一时间搞不懂这位身世显赫的公子哥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看清那双眼睛里的单纯情绪后,秦大夫突然对自己想歪了人家意图的这件事感到十分羞愧。 “孕期……的时候,”秦大夫耐心地给卫璟解释道,“阿楚的情绪也会产生变化,比如,他也会……很想与你一同……” 碍于即将说出的词汇太过让人觉得羞赧,秦大夫发现卫璟逐渐泛红的耳尖后,立刻点到即止,不再继续对他说完这句话。 而卫璟却在老老实实地等着秦大夫把话说完。 无奈之下,秦大夫只能顺手在称上添了一味药,接着说道: “所以在四个多月的时候,为了帮助阿楚缓解焦躁不安的情绪,你们可以适当同房。” 对这种事情闻所未闻的卫璟简直是惊呆了。 听见那两个字,他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秦大夫,口中结巴不已: “还,还能……同房?” 第49章 Chapter 49 听到卫璟像是未经人事一样的幼稚反问, 虽然让秦大夫觉得很不可思议,但结合之前卫楚对他形容的、有关于卫璟的性格特征,他不禁也想通了许多。 大户人家的小公子,没有任何烦恼地等着继承家业便好, 何须知晓那些无需他刻意去学习的事物。 即便如今对待卫楚的态度十分温柔且顺从, 也保不准儿他在以后会移情别恋,对待别人也如同对待如今的卫楚这般好。 只是……实在是可惜了卫楚这么温柔漂亮的哥儿。 想到这里, 秦大夫的心中越发替卫楚愤愤不平起来, 忍不住瞪了一眼卫璟。 卫璟:“???” 为何要瞪他? 秦大夫只知卫璟的家世显赫, 却并不知晓卫璟真正的身份,因此秉承着“他只是有钱而已, 还能杀人不成”的想法,开始义正言辞地对卫璟进行了狗血淋头的教育。 “也不知你是否会一直喜欢阿楚, 就这么随意地让他为你生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秦大夫已经做好了卫璟会暴跳如雷的准备,甚至还暗自将银针藏在袖中, 只等卫璟冲过来动手打他的时候, 一针刺在卫璟的膻中上。 不过为了心思纯净的卫楚,他还是想要试图唤回卫璟的良知, 打消他日后纳妾的想法。 哪知话音刚落,对面的人就叹了口气, 缓缓坐在了桌案边的凳子上。 见状,秦大夫难免有些怀疑卫璟做出此等举措是在装可怜, 为的就是堵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并且以“我是我家中的九代单传”之由, 声称要为家族开枝散叶, 达到多子多福的目的。 于是秦大夫越发生气起来, “你可知晓他若是孤苦无依地生下这个孩子,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少的不便吗?” 一个没有汉子却生了娃娃的哥儿,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可能会遭受到别人的欺侮,更何况是长成了卫楚这般模样的哥儿,定然会被有心之人时常惦记着想要弄到手。 然而秦大夫刚一开口,卫璟竟也同时说道:“秦大夫,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阿楚腹中的孩子自始至终都如同现在这般大。” 秦大夫:“???” 还没等秦大夫从他这个怪异的问题中缓过神来,卫璟就又让他对惊奇两个字有了新的认知。 只见卫璟的那双总是含着脉脉情意的桃花眼中蓄满了泪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似是求助一样,“……若是不要这个孩子,对他的身体会否有很大的损伤?” 对卫璟没有任何了解的秦大夫听完这话,只觉得卫璟这是想要与卫楚撇清关系,气得怒目圆睁,却又担心被门外的卫楚听到,只能压低声音,愤愤地说道:“你不觉得你说这样的话,未免太过分了吗?” “自己高兴了,舒服了,”秦大夫替卫楚感到不值,“转眼便要抹杀他们的存在是么?” 卫璟抬手覆住眼睛,遮住自己不争气地掉下来的眼泪,摇摇头,说道:“我并未这样想,我是担心阿楚的身子。” 秦大夫没有吭声,对自己是否冤枉了卫璟的这件事仍旧持着怀疑的态度。 “在得知阿楚怀孕之后,我同府中的大夫了解过,”卫璟的声音很低,“听闻哥儿怀孕,要比寻常女子还要更辛苦些。” “对。”秦大夫毕竟生过娃娃,也算是给卫璟一个肯定的回应。 “所以我想着,若是阿楚腹中的孩子能生得小一些,或许他到生产的时候,就会不那么辛苦。” 卫璟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像是想到了卫楚生产时的场景,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先别哭了。” 秦大夫很是无语,桌上留给病人用作擦拭外伤血迹的布巾已被卫璟抓去当了手帕,覆在眼睛上,没一会儿就润湿了一大片。 “我也不想,不想让他这样……”有了布巾的遮挡,卫璟哭得越发肆无忌惮了起来,想到伤心处时,一度开始抽噎,“我当时很想忍住的,不让自己的……释放出来,可是阿楚就像会勾魂一样……” 担心接下来的桥段再听下去,自己可能就要开始付费了,生活略显拮据的秦大夫紧忙制止卫璟继续说下去:“公,公子慎言,我先出去,您冷静一下。” 卫璟怕秦大夫不相信自己的话,跟在他后面走了两步,到门口才停下,没再继续跟着,口中说道:“阿楚的腿真的很长,又细又白。” “……” 秦大夫忙不迭地捂着自己的肚腹,朝仍旧站在院中的卫楚走去,唯恐腹中的娃娃听见这虎狼之言。 “阿楚,你……”秦大夫的神色间浮上了些许愧疚之意,“你相公哭了。” 卫楚正伸长了手臂,弯腰去摸圈里猪崽儿的脑袋,闻言立刻收回手,与秦大夫对视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旋即诧异地朝屋中走去。 哭了? 怎么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了? 果然,还没到屋门口,卫楚就听见了一阵吸鼻子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卫璟努力压制着的低泣声。 听上去倒像是真的很难过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卫楚担忧地推开门,抬腿迈了进去:“阿璟?” 听见身后传来的卫楚的声音,卫璟也并未觉得被他看到自己在哭会有不好意思的情绪,直接从坐着的凳子上站起来,大步朝卫楚走过来,一把将人拥进了怀中:“楚楚,楚楚。” “怎么了?怎的哭了?谁招你了?”卫楚失笑着回抱住他的腰身,顺手胡撸了一把卫璟脑后乌黑顺滑的发丝。 “没人招我。”卫璟加重手上的力道,让卫楚离他再近一些,贪婪地汲取着卫楚颈间的清香。 “都怪我,让你受这样的苦……” 卫璟一句接着一句地向卫楚做出保证,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掉: “我若是对你不好,就让我牙齿掉光,活活饿死。” “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永远吃不到小狗糕。” 卫楚从未被人这般用心用力地在意过,猛然间听到卫璟对他做出的这些保证,心头既温暖又着急。 他抬手捏住卫璟的嘴唇,摇摇头,说道:“我信你,你就莫要乱说了。” “楚楚,你当真相信我会对你好吗?” 卫璟的眼睛微红发肿,孩子一样地抓着卫楚的手指,认真地问道。 “你问这里。” 卫楚抓着他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腹前,手心微潮。 那是他赌上全部信任换来的美好。 卫璟蹲下|身子,将脑袋贴在了卫楚的肚腹上,神情严肃地听了一会儿,突然朝后躲了一下,仰头对卫楚笑道:“哎哟,我被踢得好疼。” “胡说,秦大夫说,这个时候的娃娃,连脑袋都没有长出来呢,又怎会踢你?” 卫楚被他逗得笑弯了眼睛。 瞧见卫楚露出笑意,卫璟也开心了起来,将脸贴在卫楚的腹前继续说道:“你若是多让你爹爹疼一下,等你出来之后,我便多打你一顿。” 卫楚朝他肩头捶了一把,佯装愠怒道:“你还敢打我的孩子?” 卫璟温柔地环住了卫楚的腰身,在他毫无凸起的平坦衣襟上印下虔诚一吻。 “我们今晚……”卫璟站起身来,将脱下来的外衫披在卫楚的身上,低声对他说道,“只能睡在一间房里了。” 这是两人彻底抛除彼此的秘密之后,将要共处的第一个晚上。 情愫翻涌间,没有人能克制住内心的悸动。 然而想起为卫璟解毒那晚的经历,卫楚实在是心有余悸。 在他长达十九年的人生中,还从未觉得自己离死亡竟会那般近。 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儿,卫楚这一生都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虽说在后来他隐约得知,这种事情会是在越来越熟练的情况下,变得越来越舒服安逸。 可他还是十分抗拒。 作为同样经历了解毒事件的卫璟,他记得卫楚当时极是令他心动的每一个表情,自然也没有从丝绦的缝隙中忽略卫楚颊边一闪而过的眼泪。 他理应帮卫楚克服那种深深刻印在心里的苦痛回忆。 既罢,卫璟神秘兮兮地指指桌案:“我方才看到秦大夫藏在桌下的书了……” 卫楚顺着他的手指,朝桌案看了过去,只见桌上满是秦大夫的医书,不由好奇地问卫璟道:“你也对医书有兴趣?” 也好,让卫璟多了解一些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总好过二人在日后的生活中遇到问题时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可卫璟却摇了摇头,示意卫楚的目光往下放一放。 卫楚乖顺地听他的指示,视线落在桌案下面的一本几乎被翻烂了的书本上。 书封上的粗黑字迹已然消失,但书页中却图文并茂,栩栩如生,毫不掩饰的春色以汹涌之势席卷至卫楚的眼中。 “……” 卫楚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通红,说话也结巴起来,瞪着卫璟:“你,怎能偷翻秦大夫的……宝贝……” 这东西总不能用医书二字来形容吧。 卫璟露齿一笑,意味深长地伸手揉揉卫楚的耳垂,漫不经心道:“哦,原来楚楚也认为这东西是‘宝贝’啊……” “我并未……” 卫楚刚要矢口否认,就被卫璟捏住下巴,不容拒绝地用力亲了一口。 力道之大,以至于发出了“啵”地一声,令卫楚的脸越发地红。 “我并……” 这次连三个字都没说出来。 见卫璟的眼中露出那种令他心头一震的眼神,卫楚连连捂着肚腹朝后退去:“我可不方便。” 卫璟舔舔嘴唇,温热宽大的手掌搭在卫楚的胯骨上,狡黠一笑: “那上面说,可以用腿。” 第50章 Chapter 50 可怜堂堂镇南侯府世子妃, 被自家相公骗得脸红心跳地进了卧房,攥着被角坐在榻上,心神不安地等待着还没准备就绪的卫璟进来。 卫楚紧张地抿抿嘴唇。 也不知道卫璟说要准备一些东西,是想要准备什么。 秦大夫桌案下的书, 卫楚方才也匆匆瞟了一眼, 除去软膏热水之外,在这个期间想要做事, 无需其他多余的玩意儿。 他之前出任务藏匿在暗处的时候, 曾经见过那些勾栏女子房中的物件儿。 起初卫楚并不知晓那屋中一排排的蜡烛和皮鞭都是做什么用的, 但无论什么人都是会成长的,饶是至纯至性的卫楚, 时间久了,也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 难不成, 卫璟也想……玩那些? 正当卫楚垂眸沉思的时候,卧房门“吱呀”一声,紧接着, 卫璟就端着装满了热水的木盆走了进来。 “……” 卫楚咬住嘴唇, 不敢吭声,连眼睛都不敢抬, 生怕自己的目光会与卫璟交汇,不慎泄出心中的怯弱之态。 见他露出了这副拘谨的模样, 卫璟忍不住闷笑了一声。 他走过来,将木盆轻放在地上, 半蹲在床榻边, 隔着布料, 抬手握住了卫楚由于血气不通而有些发凉的脚踝。 卫楚的呼吸微滞, 形状漂亮小巧的喉结不可抑制地上下滚了滚。 这便要……开始了吗。 仔细想想, 还真是有些畏惧。 秉承着想尽力让卫璟舒坦的想法,卫楚索性眼睛一闭,咬牙等着接下来的苦楚。 没想到卫璟握了半天,并没有别的动作,只用修长的手指覆住卫楚骨架纤细的踝关节,边揉边捂了好一会儿后,抬头看了榻上的人一眼,然后缓缓脱去他的鞋袜。 卫楚的心跳如急雨打在鼓面上,咚咚作响。 脱完鞋袜……之后呢。 还没等卫楚攥着拳头想要配合卫璟褪下自己的外衫,冰凉的双脚就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卫璟端进来的木盆中。 卫楚惊讶地轻声抽气,“……阿璟?” 天气越来越暖和,可夜晚的乡间小屋里仍旧阴凉。 木盆里的热水升腾着白色的雾气,熏得卫楚眼眶微潮。 他觉得自己被这无形的水雾给阻拦住了,看不清卫璟的面孔。 心下慌乱之余,卫楚不由自主地朝前探了探身,意图将卫璟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卫璟还当是卫楚并不想让自己伺候着泡脚,温声劝着他:“听话,孕期,脚会浮肿,你走了一天的路,定然是不会舒服的。” 听完他的话,卫楚的心头涌上难以名状的暖意。 卫璟的注意力尽数集中在卫楚的双脚上,低声对他解释完了自己为他洗脚的这个行为后,又淡声笑道,“先说好,我可不是占你便宜。” “……嗯,知,知道。”占便宜也没关系。 卫楚生涩地回应着,稍稍直起身子,不让自己滑至身前的发丝垂落到卫璟的脸上。 然而为时已晚,卫璟已经被他的头发戳到了眉尾,下意识眨了眨眼睛。 卫楚心虚地朝后坐了坐,卫璟却一下按住了他的双脚,不让卫楚有大的动作,顺带还抬眸逗弄了他一句,“哟,偷看相公呢?” 不知道是哪里生出的勇气,让卫楚突然不再畏惧这种弥漫着暖融气息的暧昧氛围。 他伸手碰了碰卫璟挺拔的鼻梁,复又飞快地收回,小声嘟哝了一句:“……我,我有资格光明正大地看。” 卫璟难以置信地将自己的目光从木盆中波荡不平的水纹上移开,抬头盯着卫楚的眼睛:“你说什么?” “……我,”卫楚攥紧背后的布料,意图让衣裳吸去自己掌心密布的细汗,勇敢地回答卫璟道:“你是我相公,我想看便看。” 卫璟的眼睛被烛火映得闪烁着盈盈辉光,看上去似乎十分激动,攥着卫楚的脚踝就不放手:“我们家楚楚竟也会这样说话。” 卫楚哪儿听见别人这样夸奖过自己,立刻便觉得脸红发热了起来,以至于还握紧了拳头,为一拳打晕卫璟、不让他胡乱讲话而做出了充分的准备。 余光瞄见自家世子妃的拳头,卫璟当场闭上了打算继续调戏卫楚的嘴,压着扬起笑意的唇角接着勤勤恳恳地给人洗脚。 在卫楚的意识里,卫璟给自己洗脚的这一行为,一是为了他说的消去浮肿的原因,而另一个,定是他想要把自己洗干净后,毫不犹豫地大快朵颐。 想到这里,一向惧怕那件事的卫楚竟隐隐含了几分期待,甚至盼望着卫璟快些洗完他的脚。 然而直到卫楚打了好几个哈欠,卫璟也仍旧低头蹲在地上,连趾缝都不忽略地给他细细揉搓着,看上去并未有其他的想法。 卫楚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卫璟似有察觉,立刻拿起布巾擦干卫楚脚上的水珠,然后宝贝似地塞回到被子里,俯下身,作势端了木盆便要转身离开。 “阿璟……你不……” 卫楚的耳尖红得像是要滴血,长久以来的羞赧性格让他没有办法将口中的话接着说完,只能仰着头看仍旧站在地上的卫璟。 “逗你的,笨兔子。” 卫璟没再端盆,失笑着上前一步,俯身吻住那双被糯白牙齿咬得微微发红的嘴唇。 耳鬓厮磨间,卫璟的腰带被漂亮的孕哥儿直接胆大地抽了开来,指尖发抖地丢在地上,墨色眸子里藏满了任君采撷的悸动。 卫璟在这方面的经验接近于雏鸟,猛然间见到这种架势,他哪儿能受得了。 少年人难以自控的血气在胸中不住地肆虐翻涌。 “阿璟,”卫楚伸长了胳膊去扯那只藏在身后的温暖手掌,“我们该歇下了,明日还要回侯府吧?” 他们一直都在乡间待着,虽然这种闲适惬意使卫楚感到十分舒服,但卫璟的身上毕竟承有重担,不可将时间浪费在陪他玩乐的这件事情上。 卫璟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故而面对如此模样的卫楚,他还是毅然握住了那只细长手腕,把人安置到温暖的被窝里,俯身轻吻了一下卫楚的额头。 “楚楚听话,你先睡,我很快回来。” 清沐阁。 早在傍晚时分,戏命就已经扮作卫璟的模样,乘着他的车驾,堂而皇之地回到了卫璟的卧房中,只为拖延时间,等待那位太子爷的亲自到场。 外头传来兵刃交戈的声音时,戏命已然恭候多时。 从他手下暗桩报上来的消息得知,卫骁已经将卫璟的动向探查得一清二楚,知晓戏命今夜不在侯府中,而是与世子妃一同待在乡间,只待明日一早再动身回到侯府。 因此,这时候的清沐阁,取卫璟的性命无异于是探囊取物。 夜色漆黑。 卫骁匍匐在檐间,抬手按了按脸上的黑色面罩,朝身后的多名翎羽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开始按计划行动,将清沐阁周遭的影卫尽数解决掉。 自从知晓了卫璟的视力恢复如常后,卫骁心中的不安便越发地与日俱增。 原本一个瞎了眼的残疾皇子就已经屡次让父皇觉得心疼了,如今若是被父皇得知,卫璟的身子已然大好,岂不是会欢天喜地将人接回宫中? 到那时候,他多年的努力在卫璟面前,则定然是功亏一篑了。 太多次的失败让他不得不怀疑手下翎羽们的能力,所以心急之余,他只能亲自出马,定要亲眼看着卫璟咽气才能够安心。 此举虽然冒险,但胜在他足以确保戏命完全不会出现,而卫璟又丝毫不具备内功,如此一来,他卫骁手刃宿敌的愿望,今夜便能够彻底实现。 率先行动的翎羽一个干净利落的前滚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卫璟的卧房门口。 其余人见院中状况尚可,纷纷从屋檐间轻盈地跃进院子。 最后一个是卫骁。 还没等卫骁从翎羽们层层的包围圈中站稳身子,清沐阁院周瞬间火光四起,数以百计的影卫及禁军披着大量的树枝与草叶从地面上爬了起来,积少成多的火折子聚在一起,亮得几乎刺瞎了卫骁的眼睛。 “太子殿下。” 禁军大统领傅宁从一众影卫分开的中间缓步走出,刚冷的视线落在被骤然出现的戏命一剑刺瘸了腿的太子爷身上。 他的出现,代表了宫城中那位九五之尊的全部信任。 父皇到底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做了什么?! “给我杀!” 卫骁难以接受地拔出长剑,以破空之势劈向了卫璟的卧房门,袖中藏着的暗器迅疾地甩向卫璟的床榻。 不论如何,他都有自信在卫璟身死之后,得到父皇全部的圣心。 更何况,一个禁军统领而已,在乱战中死掉,又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泛着寒光的刃面刺向卫璟的床榻—— 没想到的是,仰躺在榻上的人竟然倏地躺平,甚至顺势抬手一截。 卫骁大惊,瞪大了眼睛看着慢吞吞地从床榻上坐起来的少年。 卫璟两指夹着那枚浸满了乌黑毒物的飞镖,好整以暇地看着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卫骁,别有深意地笑道: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热乎乎地泡了个脚后,卫楚舒舒服服地熟睡了整整一夜,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卫璟是否睡在他枕边。 醒来的时候,榻边的矮桌上只有一封卫璟留下来的信,纸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楚楚吾妻,山脚等猪】 这种令人手脚发热的期待感让卫楚在一大早的时候便吃了三碗粥,两个少油的肉包和一整个儿松软的开花馒头,而后在搀扶着秦大夫一同去山脚下看热闹的路上,遇见了大批赶往山脚的村民。 按照卫璟前日去村长家中做出的一番令人心潮澎湃的讲话,这一日的卯时刚过,山脚下便已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村民。 毕竟青哥儿家汉子打的那头野猪,他们到如今都在为了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场面而觉得格外遗憾。 可今日竟有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声称要独自上山打一头猪回来,这种好事,即便没有银钱请他们前来观看,他们也定然是要来瞧瞧热闹的。 林间虽不似盛夏那般枝繁叶茂,但树梢已有新芽。 顺着树与树之间的缝隙朝山上瞧过去,只剩越发幽深清冷的小径。 “那小公子细皮嫩肉的,不会被野猪给活吃了吧?” “听说那山上还有豺狼呢,保不准儿那小子真的被吃了!” “昨晚我就觉得他脑子不太行,要不我们报官吧。” 听到村民们的议论声,紧挨着卫楚站着的秦大夫也有些动摇。 他捂着微突的腹部,小声对卫楚说道:“阿楚,你相公……” 若是卫楚的相公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眼前这大着肚子的哥儿可怎么办啊。 秦大夫自然无法知晓或亲眼见识卫璟的身手,只能提心吊胆地抓着自家汉子的大手,在心里默默为卫璟向上天祈祷着。 哪成想卫楚摇摇头,却反过来示意他不要紧张。 秦大夫不禁惊异于卫楚这年纪轻轻的,面对这种揪心的状况,竟然能够做到丝毫不慌。 似是要验证卫楚的沉着冷静是再寻常不过的情绪一样,秦大夫刚转过头来,就听见树丛中传来沙沙作响的枝叶相碰声,和……野猪的愤怒夯声! 周围的村民们皆瞪大眼睛朝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那小子竟然真的做到了! 正当卫楚以为自家相公会以一个相当酷帅的姿势从天而降的时候,野猪的怒吼声骤然加大,紧接着,就传来了树枝寸寸折断的声响。 卫楚攥紧了拳头。 噼里啪啦—— 一阵巨响过后,卫璟整个人以骑在流着涎水的猪身上的姿态,以迅雷之势,奔腾着出现在了村民们的视线中。 众人:“……” 难不成这就是昨日所说的大场面。 有钱人玩得果然邪门。 虽然卫璟的状态略显狼狈,但胜在他打的猪比青哥儿家汉子打的还要大。 村民们顿时欢呼起来,仿佛那撞晕了头的猪是他们上山打到的一样激动不已。 卫楚的心愿达成,自是紧忙上前去关注卫璟的状况。 卫璟身上精美华贵的布料被林间探出的树杈刮破,连耳垂上都溢出了微不可查的血丝。 “流血了。” 素日里对自己中箭中刀都全然不在意的卫楚心疼极了,忍不住抬手去蹭卫璟的耳垂,却突然被他身后的一处吸引了视线。 “你屁股后面怎么了?” 卫楚好奇地探头,认真看去,“仿佛是个……脚印?” 卫璟不以为意地顺手胡撸了一把流血的耳垂,似是在掩盖着某些既定事实,对卫楚笑道:“没什么……” 一直在他身边保驾护航却并未插手打猪的戏命接话道:“确实没什么,被猪踹了一脚而已,是猪的问题,与小主人的智力无关。” 卫楚:“………” 卫璟:“!!!” “楚楚,给。” 卫楚将视线从猪的身上移到卫璟的手上。 放弃追回颜面的卫璟没再去管被村民们包围起来的猪,而是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物件儿,稀罕地递给站在一边儿、努力躲避着野猪喷溅的口水的卫楚。 众人缚好了猪手,用棍子穿着绳结,随即纷纷朝他手中拿着的玩意儿看过去。 “山间有开得早的野花。” 卫璟手上的力道十分小心,生怕捏碎了那脆弱的花瓣。 罕见的天蓝色小花,根茎上的细密毛刺已经尽数被清除掉,不会再被划破指腹。 他伸长手臂,将花轻轻地放在了卫楚的掌心,笑意直达眼底。 “送你。” 第51章 Chapter 51 卫楚低头看着掌心的小花, 眼中笑意加深。 “谢谢阿璟。” 闻言,卫璟的嘴顿时咧得比那头被打晕过去的猪还要明显。 他伸手握住卫楚的手腕,笑盈盈地对他说道:“如今猪也抓了, 药也喝了, 我应当带我家娘子回去了。” 毕竟卫骁被傅宁带回到了宫中, 侯府中最为危险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并且没让卫楚见到那些血腥杀戮的场面,这令卫璟感到十分满意。 卫楚虚虚握拳,将小花保护得完好无损, 继而由着卫璟的牵引,一步步朝秦大夫的家中而去。 取了药后,二人便在秦大夫不放心的嘱托中, 踏上了归途。 卫楚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弱者, 面对戏命差人赶来的车驾, 他执意不肯坐在里面,偏要与卫璟一起骑马。 最后还是卫璟拿出了一副即将又要哭又要闹的架势,才堪堪将人逼得坐进了马车。 戏命做事一向让人放心, 虽说回到城中的路途不过一个多时辰, 但马车内该有的东西还是一应俱全。 柔软的靠垫,可口的糕点,温度刚合适的茶水, 以及……供人消遣的特殊画本子。 卫楚忙不迭地将书塞到了座椅下面, 却还是忍不住涨红了脸:“……” 还没等卫楚坐稳,逼仄的车厢内便又挤进了个恬不知耻的高大身影, 不管不顾地就往卫楚的怀里头钻。 “要抱一下, 要楚楚抱一下。” 卫璟撒起娇来倒是比元宵母子几个还要厉害些, 又扭又拱的, 竟让卫楚一时间很是招架不住,只得伸手揽住卫璟宽阔的肩颈。 见卫楚肯搭理自己,卫璟不由更自信了起来。 他指指卫楚手边的茶杯,又指指自己的嘴,懒洋洋地说道:“口渴,要喝水。” “阿璟,还是坐起来喝吧,这样喝会呛到的。”卫楚耐心地给卫璟解释着。 哪知卫璟全然忘记了卫楚在很早以前就向他表露出来的易怒易躁,直接用力地摇了摇头,向卫楚表达着不满。 不知怎的,卫楚突然失了耐心,抬手就朝着卫璟的那张俊脸上拍了过去,皱眉道:“能不能老实点儿?” 卫璟捂着自己的脸,委屈不已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卫楚,将脸埋进他看不到的角落里。 打完卫璟,卫楚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静。 半天,才因为突然想到了某个问题,卫楚为难地摩挲着指尖,眼神低垂:“阿璟,我是男子一事……” 还没说完,他便没了声息,似是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卫璟耳聪目明,早在卫楚纠结地来回抿着嘴唇的时候,他就已经隐约猜到了卫楚要说的话。 “若是不想被更多的人知晓此事的话,那我自然帮你瞒着。” 许是担心卫楚会承受不住这种压力,心思细腻的卫璟对这一方面看得格外谨慎,生怕会做出让卫楚感到不高兴的事。 车驾缓缓停在镇南侯府的大门口。 卫楚刚被自家相公从马车上抱下来,府门口就传来了一道听上去便十分刻意的取笑声。 “哟,五弟妹看上去怎的发福了不少,瞧着竟像是腹中有胎儿了一样。” 卫璟扶着人站稳在原地,垂眸敛息,听着杨安达紧随在这句嘲讽之后的话,果真一句比一句难听。 “他最近心情可不怎么好。”像是忘记了杨安达的坏脾气一样,卫璟不但没有将卫楚护在身后,反而还状作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 杨安达原本就对卫楚的这张脸有些念念不忘,如今再与那双漂亮眼眸一对视,他立刻就忍不住想要亲近卫楚的心情了。 这许多年来,以他的身份,还从未出现过需要他主动讨好心悦之人的情况,只是在卫楚身上,却屡次破了杨安达的习惯。 “瞧着五弟妹如今与阿璟相处得那般融洽,看得三哥甚是好奇……五弟妹可否告知,三哥该如何与女子沟通?” 说着,杨安达伸手从自己的轮椅后边儿抓过了一个花枝招展的漂亮女子,不由分说地搂在怀中。 “三哥,此话当真?” 卫璟耸耸肩,对杨安达说话的同时,朝阴沉着脸的卫楚努努嘴,小声道: “他这段时间脾气不好。” 杨安达早已乐得不行,哪儿还有心情听卫璟的话,忙让人推着轮椅朝着卫楚走了过来。 卫璟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似是预见了什么大场面。 “五弟妹,三哥想……” 杨安达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咯嘣”一声,还没等杨安达适应这段痛苦,便又传来了“咔嚓”一声。 短暂的沉默过后,镇南侯府的上方瞬间回荡着杨安达凄厉的惨叫声。 卫璟无奈地叹了口气,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卫楚手指的同时,顺带对着难以置信地捂着手臂骨折处的杨安达说道: “早跟你说过了嘛,他这段时间脾气不好。” 他生起气来,连我这个相公都打,又怎么可能放得过你们。 清沐阁。 “阿璟,你瞧姑母绣的这对鸳鸯,好看不好看?” 自从得知了卫璟的视力已经恢复如常后,浮阳长公主没事便拿着些色彩斑斓的物件儿来给卫璟看,似乎生怕他的眼睛一个不慎就再失去了视物的能力。 “好看极了,粉花,绿叶,红背,黄嘴。”卫璟回答道。 他自然知晓姑母此举为何,因此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卫璟就会将自己能看到的所有颜色都尽数说出来,权当是为了让时时将自己记挂在心上的姑母安心。 听完,浮阳长公主果然放下了心,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追问卫璟道:“你觉得你姑父会喜欢这对儿鸳鸯吗?” 姑母喜欢做绣活儿的这件事,卫璟是知道的。 只是他听到这个问题……难免会想起杨赫的为人,是有多么的令人感到心寒。 浮阳长公主自是不知卫璟在心中想着什么,只笑吟吟地接着说道:“听说将自己的头发绣进手帕里头,会为心爱之人挡掉灾祸。” 她鲜少笑得如此收敛,坐在那里抓着一方精致的手帕,竟比待字闺中的少女还要羞赧几分。 “多年来,他为了这个家,一直在外奔波,大大小小的伤受了无数,我却不能做出任何可以帮助他的事,如今知晓了这个方法后,我也想为你姑父尽一份心力。” 卫璟不禁在心中冷笑起来。 奔波,为了这个家? 笑话。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 即便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杨安达,若是有阻挡他前进的行为,怕是也会像他放任杨安其生死随意一样,毫不犹豫地出手清理门户。 到那个时候,姑母又该怎么办。 “阿璟,问你呢,”浮阳长公主朝正在发呆的人抖了抖手中的帕子,温柔地笑问道,“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卫璟回过神来,略为迟疑了一下,旋即点点头,笑道:“姑父定然喜欢。” 合阳阁。 “如今东宫已被封禁,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圣上又是为何如此震怒,着实让人捉摸不透啊。” 镇南侯对杨安达再次被人折断的手臂感到十分愤怒,他坐在杨安达的床榻边上,垂眸看着自己儿子的断臂,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口蹑手蹑脚的身影。 杨安茹向来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 方才她拎着自己做的糕点来看望自家三哥,想着要给他一个惊喜,所以才抬手示意院中的下人们不可出声,让她自己一个人来到门口。 可还没等她伸手推门,就听见了父亲和三哥的密切交谈。 “要我看,如今只能尽快将卫璟弄死,在此之前,孩儿还想要世子妃……” 听到这里,不肯受委屈的杨安茹怎会不替卫璟感到不公,她骤然推开房门,高声地质问着他们:“你们凭什么要加害于五哥哥?!” 屋里的二人瞬间愣住。 “你们不说话?我去寻母亲!”说完,转身就跑。 杨安达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侯府未来的世子,见杨安茹突然出现打破了他们的计划,不禁慌乱不已。 “父亲,绝不可让安茹坏了我们的大事!” 杨赫自然知晓杨安茹是什么性子,风风火火的样子,和浮阳长公主极为相像。 生怕父亲对杨安茹生出了恻隐之心,杨安达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伸手拽住杨赫的袖口,哀求道:“父亲,若是被清沐阁中的人知晓了,戏命定会杀了孩儿的。” “您不会看着孩儿就这么死掉,对不对?” 左右已经害残了一个杨安其,他们父子二人如今并无回头路可走,只得一条路地走到黑,清除一切或存在、或潜在的阻碍。 杨赫终于下定了决心,甩开杨安达的手,大步流星地朝杨安茹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从合阳阁中出来后,杨安茹一路疾走,生怕被人追了上来。 可她的两条腿相较于人高马大的父亲来说,走起路来着实有些缓慢。 “安茹。” 杨赫沉声唤住了前方快步朝恪静阁走去的杨安茹。 天真如镇南侯府的六小姐,她哪里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什么,甚至还站定脚步,回过头来,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自己的父亲一番。 “父亲,我不知道五哥哥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害于他。” 杨安茹的眼中满是泪水。 她的父亲却步步紧逼。 杨安茹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她来不及震惊于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下意识连连朝后退去,目光惊恐地看着他: “父亲!您,您要做什么!” 第52章 Chapter 52 杨赫的步伐颇显沉重, 每一步,都似是在为杨安茹所剩无几的生命踏出哀歌。 “安茹,父亲也不想这样, 要怪, 你也只能怪你的母亲。” 朝后退去的同时, 杨安茹不解地问道:“母亲怎么了?为何要怪母亲?” 杨赫担心夜长梦多,便不愿意多做解释,只想迅速将眼前的麻烦处理掉,然后回到合阳阁, 想办法进宫去探探圣上的口风,究竟是为何要突然幽禁太子。 然而面对自己唯一的女儿,杨赫着实不忍心对她下手。 但同时他也明白, 杨安茹若是不死, 那么浮阳定会知晓这件事情, 到了那个时候,就不光是他们侯府内部可以解决的事情了。 而是关乎于天家的大事。 杨安茹的脊背撞到了粗壮的树干,俨然是退无可退。 她从未如此恐惧过。 有什么会比亲生父亲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还会让人觉得可怕的事情呢。 “安茹, 为父变成今天这样, ”杨赫眼眶通红,最后对杨安茹解释一句,“都是因为你的母亲, 你不要怪父亲, 好吗?” 若是说方才杨安茹还存着些侥幸的心理,此时听完这句话, 她顿时彻彻底底地明白了自己即将遭遇什么。 彻骨的寒意涌上心头, 杨安茹深吸了口气, 准备大声朝外头呼救。 没想到她刚一开口, 脆弱的颈间就箍上了一只大手,攥得死紧,全然没有给她留有余地的意思。 窒息与绝望交织,杨安茹的眼尾落下泪来。 这只手曾承载过她快乐的年少时光,而如今竟要亲手夺去她的性命。 “……救……命……” 杨安茹两手拼命地扒住杨赫的虎口,艰难地喊出了两个破碎的字眼。 可又有谁能听得见呢。 听见之后,冲进来看到行凶之人是镇南侯的话,又有谁敢于出手相救呢。 杨安茹眼前的景物一阵阵地发黑,身上的气力也随之渐渐地流失…… 突然,一道削瘦的黑影如利箭般从院外纵跃进来,未待让杨赫看清他的长相,腰间长剑便已出鞘,不由分说地就跟松开手的杨赫纠缠到了一起,口中高喊道:“安茹小姐快走!” 杨安茹隐约记得这个瘦小影卫。 他是大哥院子里的人,似乎是叫……亡极? 合阳阁后院儿与普阳阁侧门之间的距离仅隔数十丈,若凭影卫的耳力,听到她痛苦呼救的声音,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即使被杨赫在仓皇间松开,杨安茹的腿也已经酸麻得寸步难行,此时虽听到亡极让她快些离开的话,却仍是有心无力。 按着脱困的咽喉匆匆地缓了几口气后,杨安茹紧忙高声呼喊了起来:“……来人!咳咳咳……戏命……戏命大人!救命!” 合阳阁的周围寂静无声。 杨安茹只会些简单的拳脚功夫,那点儿微薄的内力对她来说简直是可有可无,因此她也分辨不出来与杨赫缠斗在一起的瘦弱身影到底能否略胜一筹,只能下意识喊出这侯府中最能打的人,企图让戏命来帮忙。 “来人啊!来人……”杨安茹腿软得不行,近乎是一路蹒跚着挪到了离开院子的小路上。 她不放心地回过头,担忧地看着与杨赫厮杀的亡极。 不过转瞬之间,内功深厚的杨赫已然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 他一身横练功夫,比身法奇特的影卫死士更为正统,加之亡极只敢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暂时放过杨安茹,实则并不敢下狠手伤他性命,因而百招过后,身形上不占优势的亡极逐渐落了下风。 杨赫连出数掌,将亡极单薄的胸膛击得发出闷响。 “唔……”亡极死命撑着长剑,不让他越过自己去伤害杨安茹。 “母亲……母亲!”杨安茹吓得哭喊了起来。 杨赫神色一凛,骤然再次出掌,只想快些解决掉这个多管闲事的影卫和即将引起众人注意的杨安茹。 “噗——” 口中喷出的血雾将亡极的视线染得通红。 未等他缓过气来,杨赫便飞起一脚,直接将他踹到了十丈开外,转而又回过头来处理踉踉跄跄地朝院外跑去的杨安茹。 杨安茹正在努力地朝合阳阁的院门跑去,口中也不忘歇斯底里地大声呼喊着:“救命!来人!救命!母亲!母亲——!!!” 担心杨安茹会将事情搅和得越发麻烦,杨赫心中的杀意越发坚定。 他运起轻功,轻而易举地将杨安茹的颈项重新握在了手中,视线狠戾地盯着她的眼睛:“你非要逼死为父吗?” 杨安茹的眼泪止不住地掉,心中的冷意无以复加,挣扎着哽咽道:“……你不是……咳咳,你不是我父亲……唔,你不是我父亲……” 杨赫手上用力,同时侧过头去,并不想多看杨安茹接下来的凄惨模样。 “唔——”杨安茹失了气力,两只手臂软软地垂在了身侧。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利剑带着破空之音,准确无误地刺向了杨赫的手腕—— “!!!” 杨赫吃痛,再次松开了濒死的杨安茹,迅速朝身后看去。 只见屋顶稳稳地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人。 少年背着光,看不清他的长相。 杨赫不禁有些慌张,一时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那屋顶的少年已经再次出手,腕间用力,手中飞出的薄刃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直直地划向杨赫捂着自己臂间伤口的另一只手腕。 杨赫痛得声音都变了:“你是何人,胆敢私闯镇南侯府……” 话音未落,屋顶的少年便纵身跃下,负手立于杨赫的面前。 “阿……阿璟?!” 眼前人给杨赫带来的震惊无疑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为惊恐的画面。 卫璟不是瞎的吗?就算像司空大夫所说的那样,眼睛终有一天会恢复,可他的体内……他的体内分明并无半点内功所傍身啊! 此时……这是为何?!究竟是为何?! “你是如何……如何变成这样的?”杨赫惊异地问道。 卫璟没空让杨赫对他问东问西,压根儿就没搭理他,抬腿朝昏厥过去的杨安茹走去。 “安茹,醒醒,能听见五哥哥的声音吗?” 卫璟从怀中掏出丹丸,小心地送进杨安茹的口中,把手覆在她背后,给她推了些真气进去,辅助药性迅速发挥作用。 杨赫站在原地,久久难能回神。 单凭卫璟方才的那两招,他便知晓自己的反抗在他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 想要从长计议,就只能暂时稳住这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来头的卫璟。 “安茹想要对他三哥痛下杀手,我气得极了,所以才……” 杨赫叹了口气,做出一副实在无奈的样子,面对卫璟的冷眼,颇为诚恳。 卫璟实在懒得揭穿他这些蹩脚的谎言,只低头仔细照看着仍在昏迷的杨安茹。 杨赫依然在企图说服卫璟,甚至搬出了浮阳长公主:“我也是气极了安茹的做法,日后不会了,所以阿璟,今日的这些事,可不可以……不让你姑母知晓。” 平日里待在自己身边的影卫今日出府执行任务,因此并没有办法配合自己将卫璟一并清除,故而如今的办法,只能是想尽一切办法让卫璟对自己存疑,绝不可让他确信自己是要对杨安茹痛下杀手。 卫璟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难以置信,随即冷笑一声,对镇南侯说道:“你纵子行凶,非但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想要将安茹也一并害死,你做出这样的事,究竟是如何好意思开口,让我为你保密的?” 杨赫大惊失色。 卫璟竟知晓如此多的事实。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你无需知晓我是如何得知你做的这些破烂事的,”卫璟搀起杨安茹的肩膀,侧头看着从院门口走进来的卫楚,唤他道,“楚楚,你过来扶着安茹。” 卫楚缓步走来,伸手承住杨安茹的腰背。 “阿璟!”杨赫担心他离开这里,直接去恪静阁寻浮阳长公主,紧忙上前去拦卫璟,“莫要让你姑母知晓,我当真只是想要教训一下安茹的性子,并非要对她怎样!你要多想想你姑母!” 卫璟有些动摇了。 他比谁都明白姑母对眼前这薄情寡义之人的依恋。 将这段感情作为毕生骄傲的人,如何能承受得住此等程度的打击。 卫楚将亡极扶了起来,顺手给他也塞了颗保命的药丸。 亡极呕出污血,调匀呼吸,利落地站起身来:“我去寻长公主殿下。” 他一向不愿做拖泥带水的事。 照顾长公主殿下的心思,原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亡极要做的,就是肃清奸凶,让所有心怀叵测的人得到痛不欲生的惩罚。 更是为了他所忠诚相待的主人。 卫楚知他心中所想,于是并未拦他,只叮嘱了一句:“小心伤。” 亡极点点头。 “放开我!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对我?!” 杨安达的怒骂声从前院儿传来,其中还掺杂着布料被拖行在地上的摩擦声。 卫楚微微眯起眼睛,捂着肚腹朝卫璟的身后退了小半步,然后才扭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父亲!父亲救我!孩儿的腿好疼!”杨安达的脸上都是尘泥,无力的双腿连狠踹一脚拖拽自己的亡极都不能做到。 杨赫双手的手筋都被卫璟在屋顶掷出的那两把剑刃尽数挑断,此时已是自顾不暇,哪儿还能救得了杨安达。 正当他想要多少为杨安达说两句话时,一道沉静淡漠的声音出现在院门口。 “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浮阳长公主被稚秋搀扶着,身形轻晃,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她担忧地看了一眼被卫楚搀着的杨安茹,嘴角的笑意再难维持。 “浮阳……”杨赫血液冰冷。 浮阳长公主的眼眶微红,却并未有半滴眼泪从中落下。 “既然你还记得我是浮阳长公主,那你便应当清醒些。” 杨赫莫名感到有些心慌。 他向来笃定了浮阳长公主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所以才如此的肆无忌惮。 甚至是即便与卫璟商量着,请他不要宣扬此事,心中也还是对自己在浮阳心中的地位有着绝对的自信。 “我是很喜欢你没错,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也还是喜欢。” 浮阳长公主的声音是连卫璟都未曾听过的冷静,她嘴唇微启,眉眼疏离: “杨卿。” 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不过刹那之间,方才还算得上是神采奕奕地计划着未来的杨赫已是形容枯槁,面色憔悴,仿佛瞬间就苍老了十余岁。 再难回望。 第53章 Chapter 53 杨赫没有天真到再去追问一遍浮阳长公主说的话, 即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还是愣怔着站在原地,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与自己相伴多年的人。 早在当年他们二人沉浸在热烈爱意中无法自拔的时候, 浮阳长公主便已经允诺过杨赫, 无论到什么时候, 只要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她就不会以皇家的身份与姿态俯视于他。 这句杨卿,足以说明了浮阳长公主的选择。 杨赫终归是难以接受她的决定,仍旧不死心地想要为自己争取一下:“浮阳, 你方才不是还说……” 浮阳长公主只冷然地看着他,并不吭声,沉寂的目光盯得杨赫心头一阵阵地发着凉, 口中的话也跟着咽了回去。 院中的众人纷纷敛眸屏息, 生怕发出声响, 皆默默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卫璟记得那次在马车上的时候,他曾问过姑母,若是遇到杨赫辜负她真心的时候, 她会如何处理。 那日卫璟从浮阳长公主口中得到的答案是不原谅, 可她的心却比谁跳得都要快。 显然是会动恻隐之心般的犹豫不决。 因此如今面对着这样的情形,卫璟很难不会认为姑母定将念及旧情,利用天家的权势, 对自己迷恋了几十年的男人网开一面。 甚至这种做法并不会让人觉得, 浮阳长公主的这个行为不合乎常理。 毕竟面临着这种抉择,不要说是姑母, 即便是手上沾血的卫璟, 也无法做到毫不留情地处置于他。 但他此举为的自然不是杨赫, 而是将全部心思都投入到这位当朝驸马身上的自家姑母。 可令卫璟感到意外的是, 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以此来缓和目前僵冷得几乎令人感到窒息的气氛时,浮阳长公主便苍凉一笑,转身欲待离开合阳阁中,似是不打算再给杨赫解释的机会。 她抓紧稚秋的手,小步小步地移动着脚步,还没等走到院门口,她的身形就突然晃了晃,眼看着要昏厥过去一般虚弱。 “姑母……” 卫璟紧忙上前两步,想要扶住浮阳长公主的手臂,却被她轻轻地挣开,连同身侧稚秋的手一起,都推离自己,执意自己一个人朝院外走去。 “母亲……母亲!父亲……” 杨安达哭得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平日里还算得上俊俏的面孔被身体上的病痛纠缠得面无人色。 见一向温柔的母亲竟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这个时候的杨安达不禁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慌张。 他卯着劲儿推开亡极已经松了几分力道的手,狼狈不堪地朝前面爬去:“父亲……父亲,孩儿的腿痛得厉害……” “浮阳……” 杨赫匆匆甩开抓着自己衣摆哭嚎不止的杨安达,忙不迭地追上了浮阳长公主。 “浮阳,你听我说,我根本没有想要杀安茹,”杨赫回头看了一眼倚在卫楚肩头上逐渐苏醒过来的杨安茹,握住浮阳长公主的手腕,语速飞快地说道,“你看,你看安茹并没有事,她好好的呢,浮阳,你看看她。” 浮阳长公主拂开他的桎梏,秀丽的眸子轻抬,望着杨赫的眼睛,并未认可也并未否认他的话,而是换了个话题:“安易和安平就快回来了,他们向来以你为榜样,披挂上阵,想要承袭你无往不胜的衣钵。” 杨赫试图再次抓握浮阳长公主手腕的动作一顿,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悔意。 浮阳长公主笑中带泪,手指轻颤着指向身后,并未回头,看上去似乎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再施舍给丑态毕露的杨安达:“可现在呢,你看看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的是什么东西,你开心了吗,满意了吗。” 杨赫的嘴唇抖了抖:“我……” 浮阳长公主终于转过身来,却没看他,而是低头俯视着杨安达,眼底的懊悔情绪中掺杂着些许难以察觉的内疚:“你今日变成这样,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母亲……”杨安达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衣襟上,“母亲……孩儿从来都没有害过人,母亲……” 浮阳长公主早已对他失望透顶,此时见他到了如今的这个地步,竟然还是可以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地对自己撒谎,心头不禁越发寒凉。 “但……相较于安其、安易和安平,我自诩给你的所有都是最好的,”浮阳长公主将视线落在泪流满面的杨安茹脸上,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可你竟然会为了自己那可笑的贪念,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出了残害手足的想法。” “母亲,孩儿没有!”杨安达死也不肯承认自己的暴行,只觉得作为自己的母亲,浮阳长公主定会相信他的话。 自从前些日子父亲告诉他,那卫璟并非他们几个人的亲兄弟后,杨安达的愤恨不平便更加地无法平息。 他原本就做不到眼看着卫璟坐在自己做梦也想要得到的侯爷之位上,得知了卫璟的真实身份后,杨安达又怎可能甘心蛰伏。 卫璟虽厌恶杨安达,但同时他也明白,姑母多年来的决策确实有失妥当,依照着她的想法随意册立世子,对府中的孩子们来说实在不公平,尤其是在需要留后的杨赫面前,更要给他一个可以让孩子们为之努力的爵位来作为奖励。 浮阳长公主说完,已再无想要交待的事情。 她揣起被自己拽得皱巴巴的手帕,抬腿朝院门外走去,侧头吩咐道: “从今日起,杨卿便不必再出入于恪静阁中了。” 自打杨安茹死里逃生后,她只要一有空,就会来到卫璟二人的卧房中,即便遭受到卫璟的驱逐,她也仍是要坐到卫楚露出乏意才肯起身回去。 “嫂嫂,你困了?” 杨安茹还不知晓卫楚的真正身份,每每想起自己被嫂子设法搭救之事,她就会对一脸倦怠的卫楚提出疑问,“你怎会困呢?我今日晨间过来的时候,才不过卯时而已,莫不是你生病了?” 卫楚轻笑着躲开她伸过来的手,温柔按下,指指桌上杨安茹喜欢的那道菜说道:“快些吃吧,一会儿凉了不好吃了。” 杨安茹对自家嫂嫂的话堪称是言听计从,见卫楚示意自己接着吃饭,她立刻闭上嘴,筷子也跟着动了起来。 “吃不下就别硬吃了,”卫璟不耐烦地从杨安茹的手中夺过筷子,轻斥道,“我清沐阁中的饭被你吃光了,我娘子吃什么?” “胡说,安茹想吃什么都可以,谁允许你管她了?”卫楚朝身边人的肩头轻捶一拳,将筷子抽出来,塞回到杨安茹的手中,笑道,“接着吃,不用管你五哥说什么。” “多谢嫂嫂!”杨安茹颈间的淤青还未彻底消退,极为明显的指印让人一看便觉得心疼得厉害。 为了能让她的身子尽快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卫楚时常邀请她来到清沐阁中与自己多喝喝茶说说话,这样才能够避免她自己独处,以至于屡屡想起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亲生父亲。 卫璟自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在说话间,并未有半点与往日不同的样子,生怕杨安茹对自己转变得如此迅速的态度产生怀疑,从而越发伤心。 “嫂嫂瞧上去似乎下一刻就要睡着了,哈哈,”杨安茹不傻,自然能看得出哥哥嫂嫂是为了哄自己,才强撑着困意为她做了一大桌可口的餐食,于是善解人意地说道,“我也困了,回去睡了,等嫂嫂醒了我再过来玩。” 卫璟点点头,将桌上的小狗糕装进食盒中,推到杨安茹的手边:“拿回去吃吧。” 杨安茹笑盈盈地道了声谢,拎着食盒离开了清沐阁中。 由于怀孕,卫楚最近极易疲累困乏,时常会睡到日上三竿的时辰。 甚至会在正吃着饭的工夫,就昏昏欲睡地靠在卫璟的肩头上阖眸休憩一会儿。 这边杨安茹离开还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他便已经倚着卫璟昏昏欲睡起来。 “先撤下去吧,等他醒了再做些他喜欢吃的端进来。” 卫璟朝侍立在门口的阿黛挥挥手,示意她去外头将撤菜的人唤进来。 “是。”阿黛领命而去。 卫璟扶住睡得几乎失了意识的卫楚,俯下身子,轻松地将人打横抱起,稳步朝床榻走去。 外头的下人们轻手蹑脚地走进来。 “声音轻些。” 阿黛低声吩咐着进屋撤去饭菜的下人们,继而跟在他们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关好卧房门。 将怀中人抱到榻上躺好的卫璟同样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慎,就让卫楚从睡梦中惊醒。 然而卫璟刚松了口气,凌乱着发丝的漂亮少年已然睁开了眼睛。 “楚楚,我……” 卫璟怕他怕得要死,忙舔舔嘴唇想要解释,却被卫楚先一步打断。 “你呼吸的声音太大了,扰得我睡不着,不许喘气了。” 卫楚有些烦躁地朝着卫璟的肩头怼了一拳,旋即翻了个身,闷闷地将自己蜷进被窝里,继续睡了起来。 怀孕归怀孕,除去偶尔提不起内力之外,卫楚手上的力道是半分也没有减弱,砸在卫璟的身上,弄得他又疼又痒,终是笑得弯了眼睛。 “小主人。”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停驻在门外。 由于整日与卫璟待在一处,戏命自然从卫璟的口中知晓了卫楚最近的变化。 因此即便有要事需同卫璟相商时,他也只是从容地在门外低声通报一句,并不会打扰到卫楚休息。 自从杨赫的罪行被侯府中的众人得知并变相幽禁后,身为世子,卫璟所需要经手的事务便越发繁杂了起来。 若是按照常理,镇南侯日后被褫夺爵位,府中的一众家眷与下人都应当或多或少地受到一些被他牵连到的刑罚。 不过这偌大的镇南侯府毕竟还有浮阳长公主殿下在当家,所以无论到什么时候,永朔帝都不会置她所在意的人于死地。 “你去哪儿?” 卫楚浑噩间听到了戏命的声音,于是他挣扎着克服了困意,伸手揪住卫璟的衣角不让他走。 “楚楚乖,我去处理事情,很快就回来,你好好休息。” 卫璟俯身在他的嘴唇上亲了又亲,又循着微微凸起的被子,也轻轻亲了一口,又道:“回来的时候,给你带酸枣糕可好?” 卫楚咽了下口水,眼底迷蒙的笑意逐渐加深,点了点头,说道:“那还要加一个荷花酥。” 末了,似是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过于简单,紧忙补了一句:“两个。” 卫璟失笑着答应他道:“好,两个就两个,不,三个。” 卫楚满意地给自己掖好小被子,懒洋洋地朝着背对自己整理衣裳的卫璟腰后踹了一脚:“快去吧。” “好好休息,被为夫发现你不乖,可是要被罚的。” 卫璟亲昵地捏捏他的手指尖,转身离开了卧房。 卫楚在短暂的安宁中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还未等他起身整理仪容,外头就传来了低声轻唤。 “世子妃,长公主殿下有请。” 卫楚不是个拖沓的人,听见稚秋姑姑的声音,立马就从榻上坐了起来,“我这就出来。” 穿戴整齐后,卫楚跟在稚秋身后,一路走到了恪静阁。 可站定在门口后,他的呼吸瞬间凝滞。 是达奚夫人。 她的左手边站着一个形貌威严的高大男子,身上还穿着铠甲,风尘仆仆的模样,似是刚从血气弥漫的战场上赶回来般的匆忙。 只消一眼,那男子便红了眼眶。 他定定地看着门口的卫楚,嘴唇轻颤: “……阿楚。” 第54章 Chapter 54 乍然间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姓名, 卫楚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这高大男人身边的达奚夫人,也只清楚他在死士营中的编号,并不知他名为卫楚。 想来定是有知悉内情的人将自己的事通通告知了眼前的这几个人。 可知晓他真实姓名的人, 除去卫璟之外, 再无其他人了。 自从与卫璟敞开心扉后, 卫楚对他的信任自然是一日比一日深厚。 因此这种时候,卫楚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卫璟。 茫然之余,百思不得其解的卫楚又想起了对他知根知底的戏命, 心中闪过一丝犹疑后,立刻否认了这个想法。 应当也不会是戏命,毕竟戏命虽然性格冷戾, 但终归是以卫璟的吩咐为己任, 自是不会擅自将这事随意说给他人听。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楚。” 男人见卫楚站在原地, 一副出神的样子,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 卫楚这才回过神来,微微缓了口气, 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期间, 还不忘偷偷瞟一眼神色明显有些激动的长公主殿下。 是激动,而不是愤怒。 若是来人有恶意,定然早就将自己并非达奚慈的这件事情对长公主殿下和盘托出, 并且长公主殿下必已勃然大怒, 怎可能还会用这样淡定平和的姿态来面对自己。 难不成……长公主殿下以为他是外头派进侯府的奸细,想要从他的口中套出更多有用的话术来, 所以才故意装作和蔼? 可瞧着脸上的表情, 她倒像是因为欣喜的缘故, 才出现这眼眶泛红的模样。 卫楚对周围人的情绪进行了一番简单的观察, 被皮|质|面|具的一角刻意压下的喉结不可抑制地滚了滚,方轻声问道:“……您是?” 出于不知道承认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卫楚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只得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进一步探查这男人对他的了解有多少。 听到他的反问,男人上前一步,似是想要靠近卫楚仔细瞧瞧,却被卫楚下意识瞪过来的充满防备性的眼神给逼视得顿住了脚步。 见状,他只得又尽量用和缓的声线对卫楚说道:“阿楚,你不要害怕。” 又说了一遍,若是还不否认,也就意味着是在默认了。 卫楚敛去周身散发出来的戾气,礼貌地朝他笑了笑:“先生是否认错了人?阿楚……是何人?” 浮阳长公主走过来,轻轻挽住卫楚的手,示意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放轻松些。 卫楚立刻意识到,长公主殿下此举,无疑是在告诉他,她已然知晓了全部的事实,甚至并未打算责怪于他。 “……” 卫楚茫然地朝达奚夫人的方向望了一眼,接受到她笑中带泪的点头示意后,徐徐卸去了手上的力道,颓然地垮下了肩膀。 男人并未直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是给了卫楚一个接受的过程:“阿楚,我是……达奚腾。” 达奚……达奚腾? 忠勇侯? 这是卫楚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忠勇侯,果然与世人形容的那般丰神伟仪,容貌俊朗,整个人都透着铁血杀伐的豪迈气势。 难道忠勇侯回来替达奚慈讨回公道了? 也对 ,卫璟的身子如今已经恢复如常,即便当初对卫璟不屑一顾,此时听说了他的事迹,再回心转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这里,卫楚的心头一阵阵地发闷起来,以至于想要不顾礼仪,直接转身逃出这令他感到窒息的厅堂。 卫楚从来没有生出过自私的情绪,可唯独卫璟,他不想就这样拱手相让。 他不愿意。 然而还没等卫楚从自己拟造的想象中抽身出来,就听见了达奚腾的声音:“阿楚,我是你的爹爹。” “……”卫楚的震惊不比刚得知此事时的浮阳长公主少半分,甚至还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只能扶住身后的桌角,才可以堪堪站稳在原地。 “那时候,我与你母亲刚得了你和慈儿这对龙凤胎,”达奚腾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欣慰的怀念,“府医瞧着脉象,原以为是两个女娃娃,没成想出生后,竟是一儿一女。” 卫楚虽仍旧不敢相信,但还是安静地听着达奚腾的话。 一儿一女……便是他和逃婚的达奚慈? 可他又是如何沦落到街边,成为人牙子手中赚钱的工具的? “你母亲听说,是两个女儿,早早地就开始翻书给你们取名。” 达奚腾的视线落在卫楚的脸上,一遍一遍地在他漂亮优越的五官上寻找着先夫人的影子。 听到达奚腾提起先夫人,达奚夫人并未有不悦的情绪,反而还侧头捏着手帕偷偷忍住低泣声。 浮阳长公主就坐在她的身侧,眼泪也止不住地掉,只得背转过去暗自拭泪。 卫楚从未感受到过拥有亲人的滋味,可此时光是听着达奚腾的描述,恍然间,他觉得自己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回到二十年前,自己仍在母亲腹中时的模样。 “她想给两个孩子取名为阿楚和阿辞,起初她觉得女孩子叫‘楚’,会有些生硬,正别扭间,又觉得‘辞’字有辞行之意,不好,便改成了仁慈的‘慈’,直到你和阿慈出生,你母亲才明白,自己取的这两个名字,简直是再合适不过。” 卫楚局促不安地握紧了自己的衣角,睫毛轻颤:“……侯爷……侯爷或许是认错人了,我……” 面对屋中几人的显贵姿态,卫楚实在无法说出自己曾经的低微身份,犹豫了半天,终究松开了紧咬着的嘴唇,嗫嚅道:“我……不过是一介死士,承蒙达奚夫人信任……才得以嫁入侯府……” 达奚腾的眼中噙满热泪。 他自是个刀枪不入的铁血硬汉,独独想起自己那刚会喊爹娘却不慎丢失的可怜孩儿时,才会忍不住地掉下眼泪。 如今终于见到卫楚,他便再也绷不住了,每听见卫楚口中对他自己多一个字的贬低,达奚腾心中的剧痛便加深一分。 他的孩子,到底受了多少的苦难,才会变成这般自卑的模样。 达奚腾上前几大步,猛地将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紧紧抱在了怀中:“阿楚,不要这样说自己,爹来接你了,你有家了。” 卫楚的嘴唇轻颤,试探性地缩了缩下巴,企图将自己从达奚腾的怀中解救出来,却被他再度按紧,“乖孩子,别怕,爹在呢。” 浮阳长公主触景生情,再也忍不住一直压抑着的哭声,疾步走进了后堂去整理情绪。 卫楚骨架纤瘦,虽然身子强健,筋骨结实,但触手总让人觉得他的身子十分羸弱,大有一副推了就倒的架势。 达奚腾心疼地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末了,又将人抱在怀中,垂眸落泪。 到了这个时候,卫楚总算是让自己不断发抖的手指勉强蜷缩了起来,喉咙里极小声地唤了句:“……爹?” 没有人比卫楚更想要将这个字大声地喊出来,可长年累月所积攒起来的自卑心理让他在这种关乎于情感的事上十分迟钝。 达奚腾没有错过卫楚声如蚊蚋的低语,忙大声应道:“哎!乖孩子,乖孩子!” 他手上的力道大得很,像是要把卫楚揣进自己的铠甲中护佑一般。 卫楚被他勒得腹部微紧,一时有些呕意。 可是面对这措手不及的父爱,他只想暂时忍下这种难捱的酸胀感,没想到刚缓了口气,整个人就朝下坠去,脸色也跟着变得苍白不已。 “怎么了孩子?”达奚腾一把揪住了卫楚的衣领,轻松地将宝贝儿子拎到了椅子上坐好,俯身探查他的脉象,同时朝后堂喊道,“殿下,请命人唤府医过来,阿楚身子似乎不舒服。” 浮阳长公主紧忙走了出来,顾不上去看卫楚,就朝门外唤道:“来人啊!快去寻司空大夫过来!” 没一会儿,司空大夫就被恪静阁中的下人们从自己的院子里用肩舆给抬了过来,匆匆放到会客厅中后,被忠勇侯的威严气势震慑到,纷纷一溜烟儿地消失在了屋中。 “还请世子妃伸出手来。”司空大夫掏出脉枕,搁在桌上。 卫楚的意识发散,哪里还听得清司空大夫说的话,就连手腕,都是达奚夫人轻轻给他卷起衣袖才得以露出来的。 司空大夫年纪大了,加之又一心只知钻研医书,因此对卫璟刻意隐瞒之事并不知情。 此时面对长公主殿下一脸紧张的模样,自然以为卫璟早已将世子妃有孕的这件大喜事对长公主殿下转述完毕,故而在把脉的时候也就顺口叮嘱了卫楚一句:“世子妃,酸的东西固然合胃口,但还是要少吃些。” 听见司空大夫对卫楚说的话,浮阳长公主还当是卫楚生了什么病,不禁担忧地问道:“司空大夫,为何要让世子妃少吃……酸的?” 莫不是真的生了什么重病,阿璟没告诉她? 浮阳长公主攥紧了手帕。 前几日她去清沐阁中,与卫璟二人一同用膳,饭桌上确实有些让她都无法下口的酸食,但想着这是人家小夫妻平日里喜爱吃的食物,饶是她这个做长辈的,也不应对他们院中的饭菜指手画脚,故而也没有太过在意。 此时见司空大夫主动提起,浮阳长公主就想顺便问个清楚。 司空大夫皱皱眉,心中对长公主殿下不关心怀孕儿媳身体的这件事微有不满,但他一个府医又不好对长公主殿下发表什么意见,于是叹了口气,说道:“殿下,怀孕之人喜食酸物,这本是正常的事,但若是过量食用,也恐会对腹中胎儿产生影响。” 浮阳长公主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犹自垂首昏沉着的卫楚,惊愕道:“阿……阿,阿楚……阿楚怀……” 达奚夫人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邪门儿了,阿慈是女子,能怀孕也就罢了,可嫁进侯府的,分明是身为男子的阿楚,怎的也会……也会有孕? 莫非镇南侯府世子当真是天赋异禀不成? 屋中几人缓过神来,皆偷偷朝刚寻回爱子却突闻爱子怀孕的达奚腾看去。 虽说两个孩子已经成了婚,但面对这位忠勇侯,浮阳长公主还是有种心虚的感觉,总觉得自家的猪没礼貌地拱了人家养得好好的小白菜。 果然,这回轮到满脸热泪的忠勇侯震惊了。 只见他愤怒地朝着厅中的楠木桌上拍出一掌,裂痕顺着楠木的纹路寸寸断裂: “什么?!怀孕?!谁干的?!” 第55章 Chapter 55 听到耳边这句暴怒而起的吼声, 司空大夫吓得一哆嗦,手边的脉枕都被他在慌乱之余给拂到了地上。 “殿下……”他惊慌失措地回头看着浮阳长公主,余光瞟向达奚腾, 似是在问她这人是谁。 浮阳长公主显然也吓了一跳, 不过家中习武之人不少, 桌椅断腿之事也是常有的,因此很快就回过了神来,给司空大夫介绍道:“这位是忠勇侯,世子妃……是他的……” 她并未说完后面的话, 司空大夫就已经了然地点了点头,回转过身,朝达奚腾施了一礼, “早闻侯爷器宇不凡, 今日一见, 果真如此。” 达奚腾抱拳道:“失礼了。” “不妨事,不妨事。”司空大夫俯身捡起地上的脉枕,掸去灰尘, 重新放在卫楚的腕下, 继续诊脉。 浮阳长公主对卫楚怀孕一事始终保持着欣喜万分的情绪,她顾不上仪态端庄,直接捏着手帕半蹲在卫楚的椅子前面, 伸手一下一下地轻触着卫楚的肚腹, 眼中笑意深深。 虽然方才那样问,但冷静下来后, 达奚腾自然立刻明白过来, 究竟是谁让他的宝贝儿子身怀有孕。 不过盛怒之下, 他还是很难原谅那个不干人事的混小子。 竟敢在阿楚孤苦无依的时候对他下手。 “殿下, 我家阿楚作为世子妃,平日里就一个人独来独往,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侍女小厮,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若是在平日里,达奚腾向来是个宽宏大量的随和侯爷,可如今寻回了自己的孩子,很难让他能够按照寻常的情绪泰然处之。 此时替卫楚说起话来,难免带上了几分锱铢必较的老父亲心态。 没等浮阳长公主说些什么,达奚夫人便对他说道:“阿楚以男子身份出入在这侯府中,本就有着诸多不便,长公主殿下即便派给他侍女,估计也被他想办法给推脱掉了,再说,有什么人能护得住阿楚啊?若是遇到危险,按照阿楚的性子,跟在他身边的人,反倒会成为他的累赘,劳他动手护佑。” 想起卫楚确实是有武艺傍身,并非是他表面看上去的那般虚弱无力,于是欣慰地点点头,朝浮阳长公主略一抱拳,“确实,是我关心则乱了,还望殿下见谅。” 浮阳长公主自是明白这件事是自己的疏忽,即使是卫楚将自己派去的人给找理由打发了回来,自己也应当前去劝他留下几个作为伺候的人。 达奚夫人此言,无疑是帮她解了围。 司空大夫把手从卫楚的腕间移开,看着意识逐渐恢复清明的世子妃,语重心长地叮嘱着:“世子妃的身子强健,此番只是稍稍有些动了胎气,并无大碍,但世子妃仍旧不可掉以轻心,毕竟哥儿有孕,还是要比女子怀孕要凶险些。” 闻言,达奚腾越发担忧不已,伸手摸了摸卫楚的脑袋,温声道:“孩子别怕,爹在呢。” 在北瑜境内,虽有哥儿的存在,但毕竟是少数。 更何况,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哥儿本就是一种异类,生着男子的样貌,却能够像女子一样生儿育女,实在是怪异得很。 因此在京中一众达官显贵的圈子里,未曾听说过哥儿的,自是大有人在,甚至即便家中有女眷生出了哥儿,也会被他们因为觉得丢脸,而偷偷对外瞒下这个消息。 但达奚腾完全不介意自家孩子是哥儿,同时也对卫楚腹中尚未成形的小娃娃充满了慈爱的感情。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想要见见这个能让他的孩子甘心情愿为其孕育子嗣的小混蛋。 “在此之前,我得先会会我那‘天赋异禀’的新婿。” 卫璟在外面办完了棘手的事后,便被心中对卫楚的惦念驱使着,马不停蹄地回到了侯府,有路不走,偏要在房顶上走捷径,一路奔回了清沐阁。 没想到刚一推开卧房门,卫璟就看到了险些让他的眼珠子当场掉出来的香艳画面。 只见自家娘子背对着自己撅在地上,宽大的衣衫都遮不住他纤细的腰身,因着天气炎热,身上的衣裳不多,故而便是连亵衣亵裤的边痕都看得相当清楚,不由让卫璟一时生出了些脸红心跳的感觉。 ……这,这谁顶得住。 卫楚匍匐着从床底下钻出来的时候,突然瞧见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站在离床榻不足五步远的卫璟,不禁吓了一跳,一头撞上了雕花床栏,磕得“哐”地一声。 卫璟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小心些!” “嘿嘿,无事的,”卫楚任他大步走过来,蹲下身子单膝跪地,捂住自己的额头小心翼翼地揉着,笑吟吟地对卫璟说道,“你回来得倒早,没等我准备好呢,就进屋了。” “得亏我回来得早,不然还不知道你会将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呢,你现在肚子里可揣着一个呢,千万别伤着自己。”卫璟上下打量着卫楚身上可以让自己轻拍一把以示惩戒的地方,可琢磨了一圈儿,也没寻到一个忍心下手的部位,只能屈指轻弹了一下卫楚白皙光洁的额头。 卫楚抬手挠挠被他弹得发痒的地方,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在与卫璟对视的时候把话给咽了回去。 “说。”卫璟也不多跟他废话,直接了当地挑破了他的心事。 卫楚心虚地咬了下舌尖,终是艰难地开口说道:“阿璟,晚间姑母会设宴在恪静阁中,我爹说……想见见你……” 虽然心里对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家时刻都洋溢着心满意足的情绪,但乍然跟卫璟提起这件事情,卫楚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话说了一半,卫楚抿抿嘴唇,瞥了一眼卫璟的脸色,见他并未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这才接着说道,“若是……若是你不愿意,便不要勉强。” 卫璟最不喜欢的就是见到卫楚的自卑模样,听完这呆兔子故态复萌的傻话,他一把将人的嘴唇捏住,凑上前去亲了又亲,末了才假意愠怒着教训卫楚道:“日后若是再听到你说这些话,我定是要亲哭你的。” 卫楚抿嘴朝身边人笑了笑,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搞得卫璟又心猿意马起来,不客气地将人搂在怀里占尽了便宜。 早在回来的路上,卫璟便已经从前来汇报的戏命口中得知了忠勇侯来侯府认回卫楚的事情,惊讶之余,这也成了一个他心急不已地跑回来的理由。 毕竟初次与岳父见面,总不能给长辈留下不好的印象不是。 卫楚不知卫璟的心中所想,整理好了被搓揉得凌乱不已的衣襟后,低头仔细数着自己掌心的一把金叶子,一片一片地摩挲着:“我想着拿些银钱,去街上替你给我爹买些礼物,谁想你竟回来得这么早。” “见岳父,我自然要回来得早一些。” 卫璟已经准备好了礼物,不过还是想要逗逗这爱财如命的傻兔子。 “楚楚,还真是让你说对了,我身上确实没什么钱,想要给岳父买礼物,只能暂时先朝你借用了。” 果然不出卫璟所料,他的话音刚落,就见卫楚忧心忡忡地攥紧了自己的金叶子,茫然道:“……啊?” 虽说他原本并不是想要跟卫璟客气客气,但心里总觉得卫璟活了这么多年,又当了这许久的世子,身上总不会连些买礼物的银钱都没有,总归不至于借用他的私房钱。 没想到,竟真的没有。 阔气十足的话既然放了出去,就要对这话负责。 卫楚含恨交出了自己藏了小半年的私房钱后,一头闷倒在了被褥里,足足缓了小半个时辰,才堪堪忍住令人悲痛的心碎,起身换好了赴宴的衣裳。 忠勇侯的子孙繁茂,加之达奚一脉中,继承他将门风范的少年将军更是比比皆是。 因而他此番回到京城,北境的战事便尽数交给了长子达奚律和侄子达奚良,终是得以高枕无忧地当一次甩手掌柜。 聚荷厅。 卫璟亲自给岳父倒上了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完全不让生性豪迈的忠勇侯爷从他身上挑出半点毛病。 “我儿以阿慈的身份嫁入侯府,”达奚腾端坐在椅子上,斜睨着规规矩矩地坐在身侧的卫璟,“你这臭小子倒是不客气,还未等给我儿正名,便先对他下手了?” 达奚腾不是不知晓卫璟的真实身份,只是他属实想要看看,这浑身上下都格外飞扬跋扈的少年,究竟对阿楚有无情真意切的耐心。 先不说卫璟能否打得过这位战无不胜的岳父大人,光是他余光里那一抹时刻都提心吊胆地朝这边望过来的怯弱目光,就足以让卫璟将身上的戾气收敛得干干净净,面对达奚腾,尽然一副老实乖巧的新婿模样。 傻兔子的爹,自然是他最应敬重的长辈。 “岳父大人,小婿定会择良辰吉日,重新迎娶阿楚过门。”卫璟端着酒杯,面上满是歉意。 达奚腾哼笑一声:“重新?你想让我儿成婚两次?” 他一向是个胸襟开阔的人,可独独面对这个占了自家儿子便宜的小混蛋,就算是在考验,他一时之间也还是做不到对卫璟宽容大度,总想着要为难这臭小子一番。 卫璟连声否认:“不不不,岳父大人,小婿无意让楚楚成婚两次。” “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娶我家阿楚了?”达奚腾重重放下酒杯,转头瞪着卫璟,语带怒意,“那我便将阿楚带回我忠勇侯府将养着,我儿如此优秀,何愁寻不到将他放在心尖儿上宠着的人!” 即使知晓老侯爷在开玩笑,但卫璟还是慌了。 他忙不迭地回身握住卫楚的手,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岳父大人,小婿离了楚楚,是万万不能活的。” “哈哈哈……” 达奚腾大笑了起来,拍拍卫璟的肩膀,满意之情尽数显露。 席间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酒过三巡后,饶是两个剑拔弩张的人都会被烈酒给激得搂在一起说体己话,更别提方才验了卫璟武功,对他越发中意的达奚腾。 “今日,我可得跟您好好说道说道阿楚平日里都是怎么打我的,”卫璟大着舌头搭住达奚腾的肩膀,全然一副兄弟俩感情深的样子,“这右边儿的脸,自从他怀孕以来,共计打了我三十二个耳光,左边儿……左边儿我算算,大概是……二十八|九个,您可要为小婿做主啊,岳父哥。” ……岳父哥? 卫楚一时无语:“……”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56章 Chapter 56 见卫璟居然做出了这样一番令人惊异的举动, 坐在主位上的浮阳长公主不禁有些尴尬。 她不好意思地端起手中的茶杯轻啜一口,继而用手帕轻拭嘴角,这才僵着笑意对达奚夫人小声解释道:“……我家阿璟平日里不是这个样子的, 也不知今日是怎的了, 竟……实在是不好意思。” 达奚夫人中肯地拍拍她的手背, 眼神仍未离开拉着自家相公的手臂、絮絮叨叨得正欢的卫璟,失笑道:“世子先前体弱,如今已然痊愈,许是压抑得太久了, 适当释放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浮阳长公主只能干笑着点头。 然而这个时候,为自家侄儿找补的浮阳长公主却并非这厅中最为丢脸的人, 相较于她的难堪而言, 此刻更觉得面上无光的, 是坐在卫璟身侧、耳尖通红不已的世子妃。 卫楚不是没有见过卫璟喝酒,只是从未见过他喝得这么多酒的情况。 还有这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染上的……喝多了就口若悬河的毛病。 卫璟自是不知道卫楚在心中腹诽着自己什么,只清楚自己应当抓住一切可以对岳父大人诉苦的机会, 若是有了岳父的撑腰, 以至于但凡能够对卫楚平日里的打人行为有那么一丝丝的制裁效果,也算是没有辜负他的苦心和热泪。 “岳父哥,您信不信, 楚楚只消一巴掌就能把小婿的脸打肿?”卫璟拍拍自己的脸, 企图让达奚腾得以看清那上面已无明显痕迹的巴掌印儿。 可惜让卫璟没想到的是,人家忠勇侯终归还是向着自家孩子的, 听完卫璟的话, 达奚腾并未如卫璟所愿地说出“信”这个字, 甚至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着对卫璟说道:“不信。” 卫楚:“……”他爹的偏心是否过于明目张胆了些。 不过让人感到意外的是, 卫璟完全没有介意达奚腾的话,反倒还侧过身,抓住卫楚的手,笑盈盈地对他说道:“来,楚楚,给我一巴掌,让岳父哥长长见识。” 卫楚:“……???” 达奚腾:“……??” 屋中众人:“……?” 直到这个时候,达奚腾才意识到,可能他家阿楚在素日里实在是对卫璟压迫得狠了,所以才导致醉酒后的卫璟会这般口不择言。 想到这里,忠勇侯爷心中的正义感顿时油然而生。 “无妨,贤婿,你且将阿楚虐待你的事情尽数说出来,岳父自会为你做主。” 达奚腾将酒杯放在桌上,满脸“这事包在我身上”的表情说道。 “岳父哥,您真是大好人,”卫璟拍了拍达奚腾的肩膀,感动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今日与岳父哥相识,着实是小弟的荣幸,那小婿现下便开始说了。” 有生之年能亲眼见到镇南侯府的世子爷耍酒疯,对恪静阁院中的一众下人来说,属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场面,见卫璟从座位上起身,一旁侍立的侍女们纷纷后退,给他让出了广阔的发挥空间。 卫璟晃晃悠悠地伸出了身量为八尺二寸的人才配拥有的长腿,俯身点了点自己的膝盖,又指了指卫楚,对岳父说道:“就拿上次酸枣糕的事情来说吧,我因为失手打碎了两个茶杯,原本膝盖就已经跪得很痛了,他却还是让我去街上给他买酸枣糕,还要在两炷香之内回来,虽然美其名曰是要验我的轻功,可未免太苛刻了些!” 说完,没有听见岳父大人的附和声的卫小世子突觉后背隐隐有些发凉,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何会生出这种感觉,只能用眼神去找达奚腾,争取他的认可:“岳父哥,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达奚腾笑着点点头:“是苛刻了些。” 得到认同,卫璟立时有了底气,又道:“还有那日,他说我肚子大,好笑,我肚子大吗?” 卫楚小声解释道:“我……我是说你胃口好……并非肚子大……” 对卫楚迟来的狡辩,心高气傲的卫小世子表示充耳不闻。 他隔着衣裳拍了拍自己练得凹凸有致的腹部肌肉,期待地等待岳父对自家娘子的否定,可是见周围人一脸惊疑地看着他,还当是大家不相信他的话,便直接扯开腰带想要证明一下。 卫楚忙上前按住他的手,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劝道:“差不多得了,没人不信你。” “糊涂!” 卫璟怒喝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是下意识地搀住了卫楚的腰,语气仍旧凶狠不已,“谁准许你起身的?!还不好好歇着?当心我回去打你屁股!” 卫楚额间的青筋霎时暴起:“……” 他本是个极要面子的,原本能够接受在众人面前与卫璟亲亲脸颊拉拉小手,便已经是会让他感到脸红心跳的事情了,此时听见卫璟对他毫不掩饰的调戏,卫楚不禁又羞又怒,藏在宽大衣袖里头的手攥握成拳,眼看着就要凿在卫璟的脸上。 护主的戏命敏锐地发觉了卫楚情绪上的变化,忙大步上前将自家小主人从卫楚的身上扯了过来,按回到忠勇侯的身边坐好,而后朝卫楚略一抱拳,示意他暂且给卫璟留些颜面。 卫楚原本也没有打算在这里对卫璟动手,只是他实在气不过,尽数在心中一笔笔地给卫璟记着,等回到清沐阁之后,他再翻出来跟卫璟好好算算这笔账。 喝得舌头都大了的卫璟拜别了岳父后,自然没有办法做到自己走回到清沐阁中。 可偏偏卫楚又身怀有孕,浮阳长公主无论如何也不允许他亲自扶卫璟回去,于是就让戏命将人扛在背后,像是码头的脚夫背着装重物的麻袋一样,到了卧房便卸货似地把卫璟朝床榻上干脆利落地一凿,最后转身离去。 卫璟被摔得哼了一声,旋即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来,迷蒙着眼睛去寻自己即便醉了也惦念不已的人:“楚楚,娘子,你去哪儿了?” 彼时的卫楚正在达奚夫人和浮阳长公主的陪同下,小心翼翼地迈进清沐阁的院门。 大老远儿的,浮阳长公主就瞧见了从卧房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的卫璟,立时防备地对卫楚道:“阿楚,要不你今夜还是同我去恪静阁中歇下吧,也不知道这混小子发起疯来会不会伤到你。” 卫楚摇摇头,笑道:“姑母放心,阿璟不会伤害到我的。” 浮阳长公主不放心地让戏命守在卧房门口,只要听见里头传来疑似对卫楚的安危有隐患的声音,便不用向她报备,直接进屋将那醉汉击昏即可。 至此,卫楚总算得以如愿地进了卧房,扶着酸胀的腰坐在了床榻边上,转头看向一脸傻笑的卫璟,不嫌累地站起身朝桌案边走去,同时问道:“阿璟可是口渴了?我给你倒杯水喝。” 平日里卫璟不招惹他时,卫楚时常都是温温柔柔的样子,而今日见卫璟把自己的悲苦经历诉说得如此心酸,卫楚不由更加大度。 卫璟双手捧着卫楚给他倒的茶喝了个痛快,眼看着卫楚就要伸手过来取走他手中的茶杯,卫璟担心卫楚会累到,便用力将那白玉杯朝地上一摔—— “啪嚓”一声。 “切莫累坏了我娘子!瞧,摔了就好了,省得折腾娘子把杯子放回到桌上去了。”卫璟底气十足地道。 向来节俭到有些抠门儿的卫楚眼睁睁地看着地上那一堆碎片,心疼得不行。 他刚要对卫璟说不能这样做,就瞧见卫璟那头竟又推翻了桌上圆溜溜的茶壶,神情严肃地指着地上碎片说道:“这屋中只有我娘子一人可以大肚子,你不行。” 卫楚:“……” 想着卫璟平日里并非如此,定是像小姨与姑母说的那样,他是压抑得久了,所以需要一定程度的情绪释放。 于是卫楚压下心头的浅淡不悦,温声夸赞着卫璟道:“相公好棒。” 若是卫璟能听到一些被认可的话,心情或许会更加敞亮,清醒的速度应当也能快上不少吧。 这些日子以来,面对怀孕的卫楚,卑微求生的卫小世子完全不敢当着自家娘子的面,轻易做出忤逆之事。 此番借着令人倍感昏沉的酒意,卫璟总算是敢于放飞自我,肆意在卧房内撒泼打滚起来。 他无论做什么,卫楚都耐心地夸奖个不停。 “哎呀,相公真厉害。” “嘿哟,相公这个空翻实在漂亮。” “天哪,相公这副样子比小元宵还要乖,当真是可爱极了。” “震撼,相公竟然可以倒立如此久的时间,实在让我自愧不如。” 就这样,卫璟在卫楚一声声“相公好棒”中逐渐迷失了自我,硬是冲出卧房,将元宵和大中小元宵用来抛咬的树枝给踢了个干干净净。 末了还拉住站在卧房门口的戏命,嚣张跋扈地问他道:“戏命,你可知道在家里说了算,是什么样的滋味吗?” 戏命为难地看了一眼面色不虞的卫楚,好心规劝卫璟道:“小主人,慎言啊。” 然而卫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比情绪不佳的卫楚还不好惹:“怎么就慎言了?我为何要慎言?” 戏命见再不进行阻拦,恐怕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里,他家小主人都要睡在卧房门外的廊下了。 出于对卫璟日后遭遇提早表示的同情,戏命上前对卫楚抱拳道:“世子妃,小主人今日喝得多了些,所以……” 卫璟暴怒而起,一巴掌拍在门前的主子上,对戏命高声喝道:“你不用替他求情!” 戏命:“……”我是在替你求情。 “所以行为举止上略有失态……”戏命坚持说完。 卫小世子越发不高兴起来:“变|态?你说谁变|态?” 戏命:“……”爱谁劝谁劝吧,他不管了。 “世子爷今日该不会是喝到假酒了吧?” 格芜忧心忡忡地看着发疯的世子爷,对趴在一边的添奕道,“要不要赌一把,两片金叶子,猜猜世子爷今夜酒醒后,会被世子妃打几巴掌。” 添奕的视线紧紧盯着院中抱着中元宵嘟嘟囔囔个不停的卫璟,迟疑着伸出了两根手指。 忽又瞧见卫璟一脚踢翻了小元宵正吭哧吭哧地吃着的餐食,还骂了句“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卫楚太过分了!都不许吃了,走,跟我去吃肉!”的反动言论,紧忙添了一根手指。 格芜意外地挑挑眉,“才三巴掌?” 添奕摇摇头,言简意赅:“我是说,三十。” 格芜:“……” 临近丑时,尚未清醒的卫璟依旧在对清沐阁院中价值不菲的古董进行着惨无人道的破坏。 卫楚终于受不了了,大步走出卧房,忍着怒火低声道:“卫璟。” 似是被卫楚的声音唤回了些许神智,并且还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全名,卫璟身形一顿,缓缓放下手中半人高的花瓶,回过头来。 “我警告你,差不多得了。”卫楚平静道。 在怒容尽显的卫楚高高扬起巴掌之时,卫璟的视线仍旧是一阵清明一阵模糊。 终于,在巴掌甩到他脸上的瞬间,卫璟恢复了全部的意识,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完了。 只听“扑通”一声,卫璟结结实实地跪在了自家娘子的面前,可怜兮兮地膝行着抱住他的腿,讨饶道: “娘子我错了。” 卫楚的动作一僵,缓缓放下准备抡在卫璟脸上的手,回头朝自己腰后偏下的地方看了一眼,继而努力压下了心中不断翻涌着的羞恼怒意: “道歉归道歉,能将你的手拿开些吗?” 第57章 Chapter 57 “奥。” 卫璟倒也听话, 见自家娘子脸红了,落在他腰后偏下位置的两只贼手也就顺势收了回来。 末了,终究还是不甘心地轻轻捏了一把。 “……!!” 卫楚猝不及防地惊喘一声, 作势又要打他, 却被卫璟灵活地避开了那只带着千钧之力的削薄手掌, 得意地朝卫楚咧嘴一笑。 “你还敢躲,”卫楚假意哼了一声,旋即伸手捏住卫璟的脸颊,笑骂道, “还有,你摸着良心回答我,我哪次打你的时候用了力?你倒好, 在我爹面前告了足足一个时辰的状, 太过分了。” 卫璟对自己喝醉后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这时候听到卫楚这样说,只当他在揶揄自己,并非认真。 卫楚自是看得出卫璟眼中的迷茫, 他虽然没有喝过几次酒, 但是也曾听说过,人喝多了之后,便会丧失不少零星的记忆, 做过的事无法连成一条顺畅的线。 估计此时的卫璟就是这种情况。 “若是有一面可以让你重新瞧瞧自己当时那嚣张模样的镜子就好了, ”卫楚轻轻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膝盖,把手搭在卫璟的掌心, 任他扶着自己朝床榻走去, “你现在也不至于无论如何都不承认自己的行径。” 想着若是回问卫楚一句“我做什么了”之类的听上去似是隐含着赌气情绪的话, 卫璟更加担心自己会就此被卫楚冠上企图造反之名,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蹲下身子,替卫楚脱掉鞋袜,然后仔细地将人塞到了被窝里头去。 “你也洗漱一下,上来歇着吧。”卫楚慢吞吞地拂了一把枕上的如瀑黑发,将它们移至不会被压到的地方,复又拄着手肘从被子里撑起身子,伸手去拉卫璟的胳膊。 卫小世子倒是个有良心的,他完全没有忽略卫楚眼底难掩的疲惫之意。 见自家娘子的发尾还沾着水汽,卫璟心知卫楚已经洗漱完毕,便放心地温声说道:“楚楚,今夜真是辛苦你了,要这样照顾我,来,你躺好,我给你捏捏腿,你也好快些睡着。” 卫楚温顺地弯了弯嘴角,躺回到枕上,熟练地伸出了一条只穿着亵裤的白皙长腿。 这段日子以来,他被卫璟照顾得无微不至,也正因为如此,他由于孕症所产生的暴躁情绪,才得以肆无忌惮地对卫璟发泄出来。 两人之间的信任越发深重,以至于让卫楚但凡有负面的想法,都会尽数讲给卫璟听。 正当卫楚沉浸在自己总结的回忆中时,卫璟已然乖巧地跪坐在了床尾,虔诚地握着自家娘子纤细却有些浮肿的小腿,专心致志地揉捏了起来。 “楚楚,这里捏着可有酸痛感?”卫璟一寸一寸地试着力道,担心会捏疼了卫楚。 卫楚慵懒地半阖着眸子,轻声道:“相较于昨日,酸痛感要多了一些。” 听完卫楚的话,卫璟立马调整着指尖的劲力,愈发小心地按揉着。 寅时过半,窗外的天色都隐隐放亮了不少。 卫璟活动着捏遍了卫楚四肢的手指,倒头躺在卫楚的身侧,眨巴着眼睛:“呼……” 他仰卧在那里,全然一副睡意全无、神智清明的样子。 见状,身心舒畅的卫楚难得生出了些坏心眼子,凑到他耳边笑吟吟地说道:“酒醒了便不困了是么?” 卫璟紧忙抓住机会扭头亲了他一口,继而严丝合缝地贴着卫楚的嘴唇,懒洋洋地说道:“是啊,也不知今晚喝的是什么酒,怎的酒醒后也如此精神百倍,竟连丝毫疲困的感觉都没有。” 听到他果真不困,卫楚更加来了精神。 他披着被子从床榻上坐起来,微微低下头,等着伸手过来的卫璟照着平日里的习惯,帮他将压在被子下面的长发给轻轻拉出来,然后笑问道:“你可知道你醉酒之时都做了些什么?” 卫楚的语气有几分故作神秘的意思,言罢,他还转过了身子不欲与卫璟继续说。 人的本性都是好奇的,卫楚越是这样,卫璟就越是想知道他欲言又止的事情是什么。 “好楚楚,你便告诉相公吧。”卫璟环住他纤瘦的腰身,仰头央求道。 卫楚用微凉的指尖点点他的额头,憋笑道:“你还记得你叫我爹什么吗?” “自然是岳父。”卫璟的眼中流露出“你还真当我傻啊”的情绪。 卫楚对他的反应并不表态,仍是好心提醒道:“后面还有一个字。” “一个字?”卫璟摩挲着卫楚贴身穿着的纯白衣角,不解道,“就算有,也应当是两个字吧?难道不是岳父大人吗?” 卫楚扯回自己的衣角,笑盈盈地说道:“你叫他岳父哥。” ??? 卫璟怛然失色:“我?岳父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好楚楚,你不要趁相公喝多了就欺骗相公啊。” 然而卫楚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神色慌张的卫璟,算是再次默认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 卫璟傻了。 想起忠勇侯那张威严冷厉的脸,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称呼人家为“岳父哥”时,岳父脸上的表情该是有多精彩。 人家没当场拿刀将自己劈成柴禾,都是他高抬贵手,法外开恩。 “我爹的脸色当场就青了,若不是姑母还在桌上,估计直接就要拍你了,”卫楚揉揉傻相公的后颈,安慰他道,“不过好在你嘴甜会哄人,对着他们两位,一会儿岳父哥,一会儿岳父嫂的,在席间上蹿下跳地告我的状,像只山间的野猴子,逗得我小姨笑个不停。” 出丑自当也是第一名。 “……我还做了什么?” 卫璟有点好奇,却在问完卫楚之后,又不太敢听。 卫楚敲敲榻边的木板,床底下立刻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紧接着,大中小元宵便在娘亲的带领下,晃悠着雪白的尾巴,整整齐齐地小跑了出来,最终一同趴在了卫璟正前方的地面上,仰头哈哧着舌头看他。 虽然狗没有表情,但卫璟竟从它们的脸上瞧出了十分不开心的情绪。 卫璟很是疑惑,看了看元宵们,又转过头看了看卫楚:“它们怎么了?” “你看小元宵的身形是否有些消瘦?”卫楚俯身从地上捞起小元宵抱在怀里。 卫璟半信半疑地看了眼小元宵圆鼓鼓的肚子,犹豫着问卫楚道:“我能说没有吗?” 非但没有,瞧着竟像是几炷香没有吃东西了的贪婪样子。 “糊涂,”卫楚声线微扬,瞪了卫璟一眼后,满脸心疼地看着趴在他怀中委屈不已的小元宵,“要不是你发起疯来,一脚踢翻了小元宵的饭盆,它还能再胖上二两。” “小元宵永远都是饿的,”卫璟努力为自己辩解道,“我当时也许是为了让它歇一会儿,所以才……诶?!我那个花瓶怎么碎了?” 卫璟终于发现一件令他倍感心痛的祸事。 他忙不迭地跳下床榻,朝着卧房门口地上那一堆被收拢在一起的碎瓷片走了过去,最后颓然地垮下了肩膀,悲愤道:“这——是——谁——干——的?!” “是你自己空翻的时候踢成这样的,”卫楚对自己亲眼瞧见的画面,丝毫不吝啬于对卫璟分享,“你说我瞧不起你,然后非要证明给我看,对我说你空翻起来,身法不知是何等的利落,就连戏命大人都比不上,结果三个跟头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卫璟尴尬得无地自容。 他竟不知自己喝醉了酒之后,会是这样的狼狈不堪。 本以为卫楚多多少少会骂自己几句,卫璟已经做好了迎接卫楚滔天怒火的准备。 可没想到的是,他的颈后突然落上了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掌,微凉清瘦,却意外地让他的心情变得平和下来。 “阿璟,我知晓今日你喝这么多酒的原因,除去见我爹之外,是因为你有心事,可否跟我讲讲,”卫楚隔着衣裳摸了摸自己的肚腹,继续说道,“我想帮你分担。” 就算他没有办法帮忙,也能让卫璟用诉说的方式,适当地释放一下沉闷的心绪。 “怎的不穿鞋子就下床来了?”卫璟站起身环住卫楚的腰际,将他抱回到床榻上,温声道,“我的心事便是你的身子,我本不欲让你生下这个孩子……” 只听到一半的卫楚来不及等他说完,闻言,他眼神一凛,肩膀僵直:“你不想要我的孩子?好,那我走。” 言罢,他就要俯身穿上鞋袜。 卫璟慌忙拉住他的手,解释道:“不是,楚楚,我并非不想要这个孩子,而是我太过于担心你的身体,若你能够平安康泰,我又怎么可能不愿……” “都是借口,我的孩儿,我自己会负责,就不劳世子爷费心了。” 卫楚开始收拢散乱在背后的长发,准备用发带束起,随即立刻离开这个令他极为愤怒的冷漠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卫楚并不是由于卫璟刚刚那半句没有说完的话才生气,而是卫璟无论有什么事,都会因为担心自己定然为他感到忧虑,而一个字也不肯对自己说。 他们两个已是相濡以沫的爱人,卫璟此举,实在是没有让卫楚拥有两人共同面对艰难困苦的坦然心境。 但即便卫璟不说,整日躺在他身边的卫楚也大致地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他想要亲耳从卫璟的口中听到而已。 “好楚楚,我错了,相公错了,”卫璟握着他的肩膀,将人往被子里头塞,哄道,“你该休息了,不然明日会很疲倦的。” 话虽如此,但此刻状态不好的人却是卫璟,他被酒意激得眼眶微微泛红,看上去属实是疲惫得厉害。 “好吧,你既知错了,我们就睡下吧。” 卫楚心疼他,可也不想逼他今日一定要把心事说出来,加之又有了卫璟给的台阶儿,卫楚便顺从地躺回到枕上,闭上眼睛等卫璟也拱进被窝里。 软褥一沉,卫璟仰卧在枕上,习惯性地握住了卫楚的手,阖眸酝酿睡意。 然而两人的手刚一牵上,卫璟就立刻变得全无睡意,脑袋里满是卫楚温软的嘴唇和颈侧的清香。 可如今卫楚是孕初期,按照秦大夫和司空大夫之前叮嘱过的话,卫璟自然是不能、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只是这么一个全身心都属于自己的漂亮娘子躺在身侧,卫璟此时说不心潮澎湃,也定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卫璟仰面躺在枕头上,置于身侧的手,一只握着卫楚的指尖,一只克制地缩在被子下面舒展后又迅速蜷起,神思清明地催促自己入睡。 不料,他突然弄错了方向,握住卫楚的那只手竟俶尔收紧,攥得卫楚低哼了一声,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阿璟?”卫楚的嗓音微哑,带着浓浓的倦意,“你做噩梦了?” 卫璟暗骂自己一句,继而立刻翻过身来给卫楚掖了掖被角,愧疚道:“楚楚,我不小心……” 卫楚却了然地朝他笑笑,小声道:“睡不着嘛,我知道。” “你怎知道我睡不着?”卫璟舔舔嘴唇,忍住想要亲亲卫楚的念头。 “我不光知道……”卫楚的眼瞳在柔和月光下亮晶晶的,他抿嘴一笑,“我还能帮你。” 卫璟对他的这番话表示疑惑不已:“什么……唔!” 就在自家相公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卫楚直接将手干脆利落地伸进被子,覆在了那即便是从厚实棉被外的方向看去,都仍然是高高隆起的地方。 “!!!” 卫璟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58章 Chapter 58 被自家娘子的手指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卫小世子终于疲惫地睡了过去。 他这一日属实累得有些厉害。 除去要面对与岳父大人初次相见的压力之外, 还在白日里亲自去了侯府中用来幽闭杨赫的宅院。 作为纵子行凶、谋害皇嗣的穷凶极恶之徒,于公于私,杨赫的所有行为都不会得到原谅, 他早已失去了在镇南侯府中的地位, 甚至连出入的权利都被浮阳长公主给尽数限制。 卫璟此去, 自是在他的口中得到了许多有用的消息,故而回到清沐阁中时,心情也是大好的。 只不过想起日后还要面临的种种困难,未及弱冠之年的卫璟也难免有些彷徨, 席间便借着此事多喝了一些,权当宣泄。 卫楚摩挲着被卫璟擦拭得干干爽爽的指尖,侧转过身, 动作温柔地轻抚着卫璟略显僵硬的肩背, 心满意足地沉溺在他毫无防备的睡颜中。 两人就这样, 相拥着睡到了翌日的晌午时分。 困意未消之余,正当卫璟搂着自家娘子的手臂,准备继续安睡时, 门外却传来了戏命忍无可忍的声音。 “小主人, 已经是辰时了。” 闻声,睡得迷迷糊糊的卫璟立刻一骨碌从床榻上翻身坐起,其间还不忘用手托着卫楚倚在自己肩头上的脑袋, 掌心拢住他的耳朵, 低声回答戏命道:“我马上出来。” 孕期尚未过半,卫楚身上的症状却已经达到了六七月的孕哥儿才会有的迹象。 贪吃, 易怒, 嗜睡。 尤其是嗜睡的这一点, 简直是让卫璟会感到担忧的程度。 卫璟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司空大夫, 他家娘子若是照这种趋势睡下去,生完孩子后,会不会变得有点傻。 司空大夫自然是说不会,并且还好脾气地就着这个让卫璟半信半疑的回答,为他解释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卫璟第六次说“我不信,劳烦司空大夫再详细讲讲”时,司空大夫才愤愤地拂袖离去,决意不肯再做回答。 因此戏命发出的这种声量,并不会将卫楚从睡梦中惊醒,甚至是连皱皱眉头的表情都不曾出现。 * 卫楚再醒来的时候,卫璟已经离开了卧房,榻边的矮桌上放着提早给卫楚准备好了的美味吃食。 小盅里是加了酸杏的白粥,几碟沾了醋的开胃小菜让人食指大动,装着卫璟昨日带回的酸枣糕的白瓷盘边,还放着一张被裁成小片的纸,上书:【若是多食酸枣糕,屁股便别再想要】 卫楚:“……” 这令人发笑的韵脚,他怎的不去戏班子里说书。 之前在死士营中的习惯使然,卫楚飞快地吃完了盘中的食物,抱着撑得圆鼓鼓的肚腹躺在床榻上,盯着上方的床栏雕花陷入了沉思。 每日都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距离孩子出生还要六个多月呢,而且秦大夫和司空大夫都有叮嘱过,他这一整个孕期都不能动内力,不能跃房梁。 先不说不做这些不被允许的事情会不会憋死他,就算不像往日一样勤于练武的这件事,就会导致他日渐发福,若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岂不是会胖得比小元宵还厉害。 像是听见了主人偷偷在心里说自己的坏话,趴在窝里耷拉着耳朵休息的小元宵顿时就不高兴了。 它腾地一下从窝里蹿起,晃荡着尾巴便朝卫楚跑了过来,站定在床榻边仰头对着卫楚嘤嘤个不停。 卫楚懒洋洋地垂落了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它的脑袋,视线仍旧停留在屋顶发着呆。 “嘤……” 小元宵用脑袋拱了拱卫楚的掌心,似是在让他注意自己。 “怎么啦?”卫楚头枕着手臂,侧头朝床榻下面望去,点了点小元宵的厚耳朵。 “嘤嘤嘤……”小元宵的身量已经快要追得上它母亲的大小了,此时一摇尾巴,直接将矮桌上的书给扫得翻动了一页。 卫楚的目光顺势落在被它拂到的那页上,立马来了精神。 “对啊,如今已是七月过半了,不日便要到阿璟的生辰了。” 卫楚欣喜地抱起替他找到了事情做的小元宵,朝它胖乎乎的小肚子揉了又揉,“过几日,我便应当去找秦大夫,听听他对生辰礼物的想法。” . 卫楚坐在软褥上,端起秦大夫递给他的热水喝了一口,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禾苏,若是你家汉子的生辰,你会送他何种礼物?” 秦禾苏是秦大夫的名字。 听到卫楚这没头没脑的提问,秦禾苏也没觉得奇怪,如实回答道:“若是他的生辰……我定然会提早去集市上,给他买上几斤的肉,然后炖得香喷喷的,等他干完活回来吃。” 卫楚将自己代入到那个温馨的场景中,嘴角忍不住地扬起笑意。 然而他刚要合计自己被卫璟哄骗过后、余下的金叶子够买多少肉的时候,恍然间又想起了卫璟并不需要外出干活,只是偶尔离开清沐阁做一些他猜不出去处的事情,故而对饭菜数量的需求应当也不会很大。 于是摇摇头,说道:“他不喜欢吃肉。” 秦禾苏放下笔,诧异道:“竟然还有男子不喜欢吃肉?” 卫楚知晓秦禾苏一时间可能无法理解卫璟从小到大所生长的环境,但也不好让秦禾苏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因此点点头,应道:“是啊,他不怎么喜欢吃肉,而且不喜欢过于昂贵的礼物。” 顺带在秦禾苏心中,将送给卫璟花瓶玉器的这个想法也排除掉,还能省了他不少金叶子。 秦禾苏犯了难,皱着眉头替卫楚冥思苦想了起来,突然,他不知琢磨到了什么好主意,眼睛都亮了。 “诶?”秦禾苏将小被子搭在自己的肚腹上,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笑着问卫楚道,“你从前……是穿女装的是吧?” 卫楚老实地点点头:“对。” 在与秦禾苏相识之后,卫楚通过时间不短的了解,十分喜欢他为人处世的方式,两人也就此成为了挚友。 因而卫楚便将自己从前的事情,掩去重要之处地告诉了秦禾苏大半。 他从前穿女装的这件事是秦禾苏最为疑惑却又不敢直言询问于他的事情,所以卫楚在征求卫璟的同意后,大大方方地告诉了他。 “你有孕以来,便没有再与世子爷同房过吧?”秦禾苏问道。 被人问及这种事情,饶是秦禾苏是大夫,卫楚也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 “之前我与世子爷讲过此事。” 秦禾苏作为医者,并不认为这些事是不可说的,非但如此,他还极为坦然地从桌下掏出了那本卫楚曾经对其有过一面之缘的画本子。 听见秦禾苏的话,卫楚不禁又惊又羞,轻咬了一下嘴唇,问秦禾苏道:“……他主动来询问的?” 果真是个禽兽! 秦禾苏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还没等他接着说下文,就在卫楚的眼中瞧见了隐含的怒火。 他实在担心因为自己的一时失言,就导致北瑜失去了一位前途坦荡的国之栋梁。 于是秦禾苏紧忙握住卫楚的手,开口替卫璟解释道:“不不不,你不要误会,世子爷来问的,并非是关于那方面的事,而是他对你腹中的孩子很是担忧,生怕孩子会折腾你。” “我身体强健,连刀枪斧钺都不怕,又怎会怕一个几斤重的娃娃折腾。”卫楚嘴硬道。 “阿楚,你跟我说实话,”秦禾苏神秘兮兮地凑到了卫楚的耳边,偷眼瞧了下院子里自家汉子的方向,声音越发地低,“有孕这几个月以来,你有什么特殊的变化没有?” 卫楚耳尖绯红,为难地看了一眼秦禾苏,一副似是被他说中了的表情,嘴唇抿了又抿,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是你的好友,而且我也怀着孕呢,我们两个之间交流一下想法,有什么好害羞的?”秦禾苏把装着热水的茶杯朝卫楚的手边推了推,示意他喝上一口润润喉,然后赶快对他说心里话。 卫楚乖顺地捧起茶杯,将里面的水喝了个精光,紧接着像是在为自己鼓劲儿似的,用力咽了下去,想了想,还是闭口不言。 “抛开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不谈,我是个大夫,你作为来找我瞧病的人,总该把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对我说说吧?这样我才好了解该如何给你配药呀。” 秦禾苏振振有词的气势令卫楚实在无法继续抵抗,面对这样的情境,他只能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指发呆,小声地说了句:“好。” 果然只有这种命令般的方式才能够让卫楚乖乖听话。 “你说吧,”秦禾苏装模作样地整理起了桌上的纸笔,煞有介事地道,“无论是哪一处发生的变化,都不可隐瞒,并且要尽可能详细地描述出来。” 卫楚低垂着视线,指指自己肚腹偏下的地方,“这里……有时会发热,难受得厉害。” 说完,他又艰涩地补了一句,“还会有些发胀……想要阿璟抱抱我。” “正常,都是正常的。”秦禾苏失笑着挡住自己的眼睛,不让卫楚发现自己没憋住笑的反应,“在孕中期,你的身子会出现和素日里不同的状况,不过不用担心,都是可以解决的。” 无论是身为大夫,还是身为前辈,杨和苏都对他们这对儿心思单纯的小爱侣着实喜欢得紧。 因此面对他们的无知和惶恐,他自然也愿意在得知卫楚的状况后,又能够保证卫楚身体康健的前提下,为那懵懂的傻世子推波助澜一把。 日影偏移。 从秦禾苏的口中得到了让自己半信半疑的答案,卫楚想着左右是别无他法,他总归该相信比自己有经验的人,于是便拿着好友给他准备的物件儿,心中忐忑地回到了侯府中,提前为卫璟的生辰做起了准备。 . 八月初二。 在外头忙活了一整日的卫璟早就忘记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直到掌灯时分,他终是得以疲惫不堪地回到清沐阁,卧房中并未有光透出,想是卫楚已经睡了。 见到门口堆积成山的礼物,卫璟方才想起是自己的生辰。 想着不能吵醒卫楚睡觉,卫璟开门的动作不禁越发小心翼翼起来,蹑手蹑脚地拉开了门栓。 没成想,一进屋瞧见的景象,险些让卫小世子当场就这么直挺挺地厥过去—— 卧房里的烛台上并未点灯,可地上的低矮红烛却随处可见,燃着惑人的情意。 孕期堪堪过半,卫楚的肚腹已然有些凸显了出来。 他的身上穿着几乎可以看清内里绯红肚兜的单薄亵衣,绑带松松垮垮地从颈后的衣领处垂了下来,着实是让卫璟没怎么经历过大场面的弱小心灵备受震撼。 卫璟的目光缓缓下移。 卫楚那双清瘦漂亮的手,正掌心相对,白皙的腕间缠绕着嫣红的绸带,甚至还被巧妙地绑成了疑似藏匿着厚礼的形状。 “楚楚楚楚楚……你你你你你……你这是……” 卫璟颤抖着抬起手,难以置信地指着卫楚的装扮,结巴得不知道说了几个“楚”字和“你”字,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卫楚的眼睛,茫然失措。 “好看吗?” 卫楚完全不给卫璟喘息的机会,朝他惑然一笑,“忙了一天,饿了吧?” 在卫璟一口凉气还流窜在喉咙里没吐出来的时候,卫楚已然费力地扯开了腰间的丝绦,徐徐跪在地上早已铺好的长绒地毯上,仰起头,雪肩微抬,墨眸如水: “阿璟,生辰快乐。” 第59章 Chapter 59 “胡闹, 仲夏已过,天气虽然还有些炎热,但你也决不可穿得这般单薄!” 卫璟艰难地拉回了自己的神智, 俯身捞起衣着实在算不上得体的卫楚, 大步朝床榻边走去。 被人夹在臂弯中、像只反抗无能的小鸡崽一样的卫楚哭笑不得地挣扎道:“阿璟,你且先放我下来。” 闻言,卫璟抬手朝着自己整日用来威胁卫楚的部位拍了一巴掌,眸中满是不容辩驳的肃然:“放什么放, 你赶快歇下,日后休要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今日是你的生辰, ”卫楚被小心地放在了榻上,口中仍旧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解释着,“我想让你过得难忘些。” 他一早便从戏命的口中得知, 多年来, 长公主殿下为了掩盖卫璟身为皇嗣的生辰, 从未给卫璟庆贺过生辰,而如今的卫璟已是锋芒毕现之态,生辰什么的, 自然也无需再掩藏。 “你能穿成这样来迎我回家, ”卫璟伸手试了试卫楚脚上的热度, 见是温的, 才放下心来, 接着说道,“已经让我毕生难忘了。” 卫楚披着外衫坐在榻上, 他一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卫璟的眼睛, 一边将两条细白的长腿缓慢地缩进被子里, 只露出被卫璟俯身握住的纤瘦足踝。 两人视线甫一相对, 卫璟的耳根又发烫了起来,避开视线:“你,你好生管住自己的眼睛,别到处乱看。” “怎么了?”卫楚一副可怜又无辜的模样,抬起被红绸覆着的手腕,迅速地将卫璟的颈项圈在了自己的怀里,笑吟吟道,“阿璟可愿意帮我解开这缚绳?” 卫璟舔舔嘴唇,偏不转头去看他:“平日里打我之时那般迅猛,此刻不过一根红绸子而已,你还需要我帮你?” “来啊,阿璟,”卫楚抿着嘴唇,压下心中不断翻涌着的羞赧之意,用糯白的牙齿叼住红绸的一端,仰头看着卫璟,轻声说道,“将床幔放下来,我们该歇下了。” 卫璟觉得自己若是再待在卧房里,明日这京城中热议的话题就会是—— 镇南侯府废物世子暴毙于世子妃榻上,死因竟是强装柳下惠?! 想到这里,卫璟顿时不再犹豫,转身就走,其间还不忘将卫楚裹成一团,塞到床榻的最内侧,不让他有轻易追上自己的机会。 碍于有司空大夫和秦禾苏的叮嘱,卫楚确实不敢轻易动用内力来点卫璟的穴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拽着衣裳狼狈不堪地跑出去。 “戏命大人,帮我将他抓回来!” 卫楚此时的装扮实在不适合冲出房间去逮卫璟,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高声请求戏命的帮助。 由于近日并无需要出府去办的事情,戏命得以时常守在清沐阁中,以此来提防那个恨不能将卫璟碎尸万段的卫骁。 瞧着形势,卫骁虽看似前途尽毁,并且被幽禁在东宫之中寸步难行,可掉了毛的凤凰终究还是凤凰,即便卫骁落到如此境地,只要永朔帝没有下旨废了太子,他就还是有一线卷土重来的希望。 因此戏命并不会对守卫侯府一事有半分的懈怠。 作为北瑜国境内战力最强的男人,戏命不疾不徐地等着卫璟抓着自己的裤子,一路不停地跑到了院中,甚至还大有一副蹿出清沐阁的架势。 “小主人。”粗鲁好战的戏命打算先礼后兵。 卫璟头也不回地跑。 “小主人,世子妃在唤你。”戏命的耐心逐渐减少,声线也从劝说的语气隐隐变成了警告。 卫璟执迷不悟地闷头赶路。 “小主人,得罪了。”戏命大步赶上,轻轻松松地将人制在原地。 心下茫然的卫璟企图用内力催开穴道,却被戏命按住命门,“小主人,别白费力气了。” 卫璟:“……” 戏命敲敲门廊的柱子,卫楚立刻在里头打开了门,身上披着卫璟的衣裳,将自己拢得严严实实:“辛苦戏命大人了。” 卫璟整个人都僵直着被戏命扛回到了卧房中,重重地摔在了好整以暇地坐到了榻边、等人上来的卫楚身侧,旋即朝卫楚略一抱拳:“世子妃请便。” 动弹不得的卫小世子:“??!” 请他?便我? 你倒大方!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戏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当即转身离开了二人的卧房,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成分。 卧房内重新恢复寂静。 除去卫璟紧张的呼吸声之外,只剩下卫楚耐心劝说的温柔声线:“阿璟,你如今不过十八岁,正是火力旺的时候。” 虽然口中说着毫无遮拦的话,但卫楚脸上的绯色却并未比卫璟少上半分。 卫璟用力闭着眼睛,不让自己看见眼前如同摄魂妖精一样的卫楚。 “……我,我说这话,并非是我想做什么……”卫楚终归还是觉得难为情,立马拿出医家的理论解释道,“我问过禾苏了,他说相比于哥儿,汉子的精力要旺盛些,若白日里不能通过干农活这些辛苦的方式来宣|泄|体|力,定然是会憋得十分难受的。” 这些事皆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卫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丝毫不想做会对卫楚的身体有危害的事情。 “楚楚,你听我说,你如今怀有身孕,切不可大意。” 卫璟的武功毕竟是戏命教出来的,冲破穴道也不过须臾之间,只不过他明白,若是自己还像方才一样奔出去,定然会重蹈覆辙,再度尊严尽失地被戏命扛回来。 他刚要翻身坐起来,却没想到卫楚早有准备。 纤细的银针刺入皮肉的瞬间,卫璟已然再难活动。 “方才我还想着,若是你乖乖听话,我便不这样对你。” 卫楚扯掉外衫,轻触着自己微鼓的肚腹,垂眸笑盈盈地打量着失去行动能力的卫璟。 “我保证,这定会是一个让你终身难忘的生辰。” . 听见卧房内传出的动静,戏命十分自觉地抬腿朝院外走去,同时得意地看向格芜:“瞧瞧,若是没有我这推波助澜,小主人岂会半推半就地从了世子妃?” 见到世子爷吃瘪,世子妃如愿,房顶看戏的格芜一时间有些忘乎所以起来,面对着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戏命大人,他也敢胆大包天地答了句:“大人,您那是推波助澜吗?” 戏命斜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判断格芜究竟有没有胆子把嘴里剩下的那半句话说出来。 许是近日来侯府中剑拔弩张的氛围变得和缓了许多,连带着影卫们都不再那么中规中矩。 原本就性情飞扬的格芜彻底放飞自我:“大人您那是助纣为虐。” “嗯?” 戏命握紧剑鞘,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掂了掂,回头瞪着格芜。 格芜陡然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带着自己的佩剑逃出院外:“溜了溜了。” *** 卫小世子被自家娘子拿着书册,按图索骥地地研究了自己一个晚上,在悲愤中睡去,又在不甘中苏醒。 不过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果然像卫楚对他描述的那样,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仿若重获新生。 然而卫楚还是那副有着用不完的劲儿的模样,晨间刚沐浴过,便拖着卫璟想要去街上逛逛。 天大地大,娘子的事情最大,卫璟将要事交给戏命处理,搀着卫楚的手臂就充当起了侍奉丫鬟。 卫楚在京城中最为繁华的闹市中停了下来,手中拿着两个样式的拨浪鼓挑选着。 想着左右有卫璟在他身旁护佑,他自然无需担心周边的危险事物,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不被允许使用内力,而不是丧失了内力,自保这种事情对他这个死士来说,自是易如反掌。 正当卫璟刚将拨浪鼓的钱付给了店家,身后却传来了一道听上去便令人感到很不舒服的声音: “哟,这不是镇南侯府世子吗?怎么,身子大好了?也能在街上随意溜达了?” 卫璟回过头。 来人一身臧红官服,正被奴仆搀扶着从车驾上腾挪下来,虽为朝中二品大员,但面相猥琐鬼祟,言辞之间极为嚣张,是卫骁在这朝中的忠实拥趸,列勾。 平日里卫骁加害他人的时候,这狗东西怕是也没少出馊主意。 卫骁被幽禁在东宫,没有向外传递消息的渠道,因此列勾完全不知是眼前的少年亲手打折了太子殿下的腿,以至于还是一副洋洋得意的蠢样。 即便已经知晓卫骁被幽禁在东宫数月,也仍旧没有放弃这个在卫璟眼中已再无希望夺嫡的废人。 倒也算得上是忠诚。 听见列勾口中的嘲讽之意,卫楚下意识便要动手,被卫璟按下手腕,微微摇了摇头,才堪堪作罢。 哪知列勾按照礼数给卫璟施了一礼,眼神却飘到了站在卫璟身侧的卫楚身上,立马啧啧赞叹道:“听说镇南侯府的世子妃是哥儿?老夫竟从未见过哥儿,世子爷实在是有福气。” 京中的达官显贵对哥儿的态度,卫璟一早就知晓了,此时听见列勾这口不对心的话,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些腌臜货若是为了发泄心中愤愤不平的情绪,当面讽刺他几句,他便也就这么忍下了,可如今这列勾竟敢将矛头对准了卫楚。 着实是有些活腻了。 闻言,卫璟笑呵呵点点头,回答他道:“我自是有福气,可列大人若是想要讨晦气,在下也会如您所愿……” 话音未落,他直接扬手给了列勾一巴掌。 卫璟是何等力道的手劲儿,即使是戏命这样的人,若是全无防备地接他一巴掌,身子也难免会不晃动,更别说是这毫无根基的虚弱文臣。 列勾活了大半辈子,官至二品,还从未被人当街抽过耳光,况且,还是被一个连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打成了这副德行。 一时间,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还是没撑住身子,摔倒在了地上,气得嗓音都发颤起来,不住地咳嗽:“咳咳咳……你,你敢打我?!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你那见不得光的身份……” 卫璟俯身将人扯起来,摔在他的马车车辕上,抬手又是一巴掌。 “唔咳咳咳……我乃朝廷命官!呕……你这小儿竟敢!竟敢!” 列勾捂着肿胀不堪的脸,手抖得像是得了偏枯一样,惊惧地指着一脸风轻云淡的卫璟。 “那你去报官吧,告御状也可以,”卫璟挑挑眉,将腰间那柄连令杨安茹拿都拿不起来的重剑怼到了这狗官的怀中,笑道,“或者,直接在这里替你的太子殿下砍死我好了。” 第60章 Chapter 60 “卫璟!你莫要欺人太甚!” 也不知道列勾是从哪里寻得的勇气, 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儿,直接就喊出了卫璟的名字。 想起列勾方才所说的有关于卫楚的话,卫璟不免微微眯起了眼睛。 看来侯府中的奸细对卫骁还真的是忠心耿耿, 无论探听到了什么消息, 都会片刻不停地转头告知上级。 他将卫楚的身份隐藏得如此私密,竟会被这狗东西给当街宣扬出来。 “论品级,我与你相同,更何况, 我还是你的长辈,你此举可谓是……” 列勾狠狠地啐了一口齿缝间被打出来的血, 抬手指着卫璟便要给他定罪。 “那我呢?” 一道沉稳如洪钟般的声音在围观人群的身后响起。 这动静听上去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儿,看热闹的民众们纷纷四散开来,为声音的主人让出了一条路。 卫楚攥紧了衣角, 眼底闪着惊讶的神色。 听见声音的一瞬间, 列勾已然惶恐地朝着那个方向弓下了身子:“……忠……忠勇……侯爷?” 时非战时, 达奚腾并未身着铠甲,只一袭玄色长衫,踱着步子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 朗声问道:“论我的品阶, 可否赏列大人两耳光啊?” 达奚腾乃是圣上亲封的一品王侯, 他这样的身份, 无论是站在哪里, 都有资格接受人们的礼让与敬畏。 然而虽在朝为官数十载,但达奚腾在朝臣面前, 向来没有什么架子, 始终都是一副温厚随和的形象, 以至于经常让文武百官误会他脾气很好, 即便不敢得罪他,可也不曾认为他会做出不顾忠勇侯府的颜面,当街发难同僚之事。 原以为忠勇侯看见自己之后,嘴上也就不会再似那般咄咄逼人,于是列勾紧忙拱手赔笑道:“侯爷,是我啊,是下官。” 看清了列勾的样貌之后,达奚腾愣是拧眉回忆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勉强想起面前的人是谁。 达奚腾站在原地凝神思考的这工夫,列勾的心中已然有了别的打算。 若是方才忠勇侯没瞧见自己是谁,便直接开口呵斥了自己,可这时候他已经能够看清卫璟身边就是那个冒充达奚慈的人,想来定会将怒火直接转嫁到那个哥儿的身上去。 没想到承接他滔天怒火的人居然会是自己。 达奚腾记起了他的姓名,这才说道:“我便是当街将你杀了,你又能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们霎时间骇然不已,皆小声嘀咕着这列勾今日算是惹到了大人物,再容不得他像平日里那般放肆。 那边列勾早已傻了眼,回过神来后,立刻浑身哆嗦着朝自己的马车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被达奚腾照着后衣领伸手一拉,重新摔在了地上。 “达奚腾!”列勾趴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回头怒吼道,“你为了一个已经与你并无干系的女婿,竟敢出手殴打同僚,莫不是你当真不觉得被一个哥儿抢了属于你女儿位置的这件事,是一件丑事吗?!” 闻言,原本还半靠在卫璟肩背上的卫楚骤然间僵直了身子,抿着嘴唇将倚在卫璟身上的力道撤了几分。 卫璟一向敏锐,立时就察觉到了卫楚的变化,不免对这口无遮拦的列勾越发恨得咬牙切齿。 他好不容易将他的小影卫养得自信了不少,此番毫无准备之下,就让他听见了世俗对哥儿的轻蔑,实在是过于残忍了些。 作为卫楚的父亲,达奚腾的怒意自然不比卫璟少上半分。 他忍无可忍地抓住列勾的衣领,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阿楚是我的骄傲,我倒想问问,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蔑视我的孩子。” ……他,他的孩子? 列勾越发惶然。 看得出列勾难掩的疑惑,达奚腾也并未再瞒,直接坦然地高声说道:“我达奚腾一生为北瑜四处征战,十几年前,我的阿楚被人偷偷从先夫人的身边带走时,我正为守护北境而无法抽身寻他,如今老天慈悲,能让我与阿楚再次相逢,定断然由不得奸佞小人再伤他分毫。” 达奚腾戎马一生,京城中的民众自是明白边境的安稳是谁为他们打出来的,如今见这犹如天神般的老侯爷也是凡夫俗子,也会为亲情而有着喜怒哀乐,不禁争先恐后地高声祝贺他。 “恭喜侯爷寻得爱子!” “这是好事啊!侯爷莫要哭啊!” “恭喜世子、世子妃!” …… 卫楚眼尾泛红,被卫璟将手攥紧在了掌心,揉了又揉。 “……”被事实击得头脑发昏的列勾抖如筛糠。 他只知镇南侯府的世子并非达奚慈,而且是个搬不上台面儿的不知名哥儿,因此面对卫璟时,便可以用这件事情当做攻击卫璟的绝佳理由。 哪知太子殿下安插进镇南侯府中的暗桩却在真相没有完全调查清楚之前,就擅自将这个只知皮毛的秘密给报了上来。 达奚腾不愿在众人面前红了眼眶,扭头朝着列勾嗤笑一声,将手搭在他的肩头上,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我今日进宫面圣,打算避开这上朝的时辰,便想着四处逛逛,谁知竟意外瞧见了如此新鲜的事……” “方才听见列大人想要告御状是吧?”达奚腾饶有兴致地低头问道。 挑眉间,达奚腾额际的岁月沟壑微微加深了许多,却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列勾慌忙摇头:“不不不,侯爷,是世子爷说……” “休要再管谁说了,”达奚腾踢开列勾的家仆,阻断了他们上前拦截自己的动作,“老夫这就亲自带列大人进宫面圣,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陛下哪里,恐怕不好交代。” “父亲慢行。” 卫璟适时地朝列勾施了一礼,笑呵呵地颔首道:“列大人也慢行。” “贤婿,等我出宫来,我们兄弟俩好好喝上几杯。” 言罢,达奚腾扯着列勾被他拉扯得残破不堪的官服衣领,一夹马腹,直奔宫城而去。 卫璟咧嘴一笑:“娘子你瞧,岳父大人喜欢跟我做兄弟。” 卫楚:“……” ****** 卫楚被卫璟送回到了卧房中,还没有来得及安抚他几句,就被戏命以有要事相商的理由给叫出了清沐阁。 “等我回来。”卫璟俯身亲亲他的额头,眸中的担忧之色越发明显。 卫楚捧着茶杯点点头,像是完全没有被方才街上之事影响似的,笑容轻快:“快去吧。” 卧房门被卫璟从外头关好,卫楚的视线跟着落在了榻边的矮桌上。 这些日子以来,卫璟虽十分繁忙,但每次出门前,倒也不忘亲自给他削上两个苹果,盘中摆满酸甜杏脯之类的吃食,瞧着……着实让人觉得心头暖洋洋的。 “嘤嘤嘤……” 见与自己争宠的人走了,元宵紧忙摇晃着尾巴朝卫楚凑了过来,仰头朝他哈哧着粉红的舌头,似乎希望卫楚抱抱自己。 这些日子因为腹中孩儿的事,倒真的有些忽略了元宵它们。 卫楚俯身捞起元宵,放在榻上,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帮它顺着毛:“怪我粗心了,竟好几日都未曾给我们元宵梳理毛发了。” “嘤嘤……”元宵舒服地眯着眼睛,一翻身,将整个肚皮都露给了卫楚。 陪元宵玩闹间,窗棂处突然被类似于石子的东西砸了一下。 想着这清沐阁中的守卫,还不至于被人这样胡乱戏弄。 卫楚正色道:“亡极,中元宵在睡觉呢,你莫要弄出动静来。” 自从卫骁亲来清沐阁,前来帮忙的亡极早已和清沐阁中的影卫们打成了一片,甚至还被戏命允准,随时都可以到清沐阁中来陪世子妃说话。 此时已是晌午时分,许是合阳阁中的午膳时间过了,亡极又不好意思去膳堂讨吃的,所以才来了这里。 亡极吊儿郎当地倚在门廊边的柱子上,垂着腿悠闲地晃荡了几下,回头对走出卧房的卫楚说道:“后山有两只黑白花的猫儿在吵架,你要不要去看看?” 卫楚喜欢看热闹,更喜欢喜欢猫猫狗狗,这工夫听见亡极口中这仿佛怼着他的兴趣爱好而来的话,眼睛不禁亮了亮。 “后山吗?” 亡极点点头:“要不要带些吃食去后山,边吃边看?” “它们怎么可能到现在还在吵??” 卫楚怀疑地看了亡极一眼,十分怀疑他是为了骗自己给他弄些好吃的东西,而蓄意编出这两只猫儿吵架的故事。 似是看出了卫楚的心思,亡极急忙摆手撇清自己:“我没有你想得那般异想天开,我可没扯谎。” 卫楚失笑着捶他一拳,转身就要回屋去取卫璟给他削的苹果,然而刚迈出半步,就扶着门廊柱子,捂住肚腹站定在了原地,颊边似是由于激动而泛起了薄红。 亡极慌忙上前搀住了卫楚的手臂,紧张地问道:“你怎么了?阿楚,你该不会是要生了吧?” 他从未有过身边人是个孕夫的经历,此时见到卫楚一脸惊诧地捂着自己的腹部,自当下意识就往最坏的那处去想。 卫楚的腹中并无不适的感觉,听到亡极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发问,他实在是不知该回答什么才好。 “我这才五个月不到,能生出什么来?” “那你这是?” 亡极也伸手碰了碰卫楚突起的肚腹,学着大夫的模样探查了半天后,骤然惊叫道,“操!在动!他在动!” * 掌灯时分。 用完晚膳的卫楚欣喜难耐地覆着自己的肚腹,在卧房中来回踱步。 有孕这么久了,终于到了秦大夫所说的胎动时期,他可以隔着肚皮同自己的孩儿交流了。 额日出一向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也不愿意与卫璟分享自己身体的变化,可是……可是腹中的孩儿真的动了哎,卫璟作为父亲,是应该全然知晓的。 正思虑间,门外传来一阵颇显凌乱的脚步声。 卫璟回来了。 白日里遇到列勾那么一桩晦气事,晚间又要忍着疲累去陪父亲喝酒,看来自己确实应当同他说一些令人感到高兴的事。 卫楚比院中的人先一步打开门,笑着说道:“阿璟回来了,头是不是晕得厉害?” 卫璟点点头,抬眸看了他一眼后,又立刻摇摇头。 卫楚咬了咬嘴唇,忙上前两步,笑盈盈地拉住卫璟的手:“阿璟,我同你讲,今日我们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挽在卫璟臂上的手就被扯了下来。 “……阿璟?”卫楚疑惑地歪头看他。 卫璟红着眼眶,目光清明地盯着一脸茫然的卫楚: “楚楚,我们和离吧。” 第61章 Chapter 61 “啊?” 乍一听到卫璟的这句话, 卫楚一时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勉强维持着嘴角的笑意,错愕地看向卫璟的眼睛,追问了一句:“……阿璟, 你, 你方才说的话,我可能没有听明白,你……再说一次好吗?” 卫璟喝得醉醺醺的,意识有些昏沉, 但他还是隐约反应得过来,如今的卫楚不能闻到这些不好的味道, 于是朝后退了两步,侧过身子,不让自己周身弥漫着的酒气沾染到卫楚身上。 哪知他这个动作不由让卫楚更加多心了起来。 卫楚匆匆拉住卫自家相公的手, 小声道:“阿璟, 你好好同我讲, 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两人之间的动作交流不过是须臾之间,卫璟见他眼眶泛红,不禁立马就要哄他。 可原本已经在心里组织好了的语言, 此刻却被醉意耽搁得迟钝起来, 只能一句句地安慰卫楚道:“楚楚, 你别哭, 我, 我并非此意!” “那你是何意?”卫楚的眼泪凝在长睫上,轻颤着没有掉下来。 除去两人初次行周公之礼的那天之外, 卫璟便极少见过卫楚露出这样的情态。 见状, 他不免更加慌乱了, 只顾着伸手去擦卫楚被濡湿的睫毛, 好生哄道:“楚楚,楚楚,我并非……” 卫璟攥着拳头,极是抓耳挠腮也说不出个重点的样子:“哎呀我这嘴笨,说不出方才在席间同岳父大人商量后作出的决定了。” “那便由我来问,”卫楚轻眨了下眼睛,抬手拂去眼尾的水渍,抬头看向卫璟,“你来答。” “好好好。”卫璟哪里还能不答应。 卫楚抿抿嘴唇,蜷紧了微微发颤的手指:“你方才说,想要与我和离,可是真的?” “……是,是真的,但是……” 卫璟恨不能打自己两耳光,但又怕用力过重,将自己打得晕过去,便无法向卫楚解释清楚了。 腹中的孩儿再度轻轻地动了一下,引得卫楚一阵心悸。 他努力捍卫着自己的尊严,抬眸回望着卫璟时,尽量保持着与平日里一样的从容不迫: “你不喜欢我了?” . 自打下午感知到卫楚腹中的孩儿有了他们可以瞧见的动作之后,亡极只匆匆回到合阳阁中吃了顿简单的晚膳,向杨安其提了句“世子妃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便又赶回到清沐阁中守着卫楚。 本以为世子爷回来之后,卧房内定会传出他欢欣雀跃的舒朗笑声,可令亡极没想到的是,他非但没听见笑声,反而还隐约听见了卫楚的哭声。 “你可听到了吸鼻子的动静?”亡极不是很确定,只能求助于身边的格芜。 格芜正低头吃着从怀中掏出来的肉饼,闻声立时侧头听了起来,半天才迟疑着点点头:“似乎……确实有人在哭。” “莫不是阿黛?”格芜压根儿就没往主卧房中的那两个人的身上想,“亦或是那个新来的小丫头想家了?” 在他的眼中,就算是世子爷能够堂而皇之地哭得神志不清,曾经身为死士的卫楚也不会轻易落泪。 亡极耐心地引导着格芜:“你细听,这声音是否和世子妃的声线有些相像?” 格芜连肉饼都不吃了,直接梗直着脑袋,连脖子都探出了老长,良久,猛地一拍瓦片,低声道:“真的是世子妃在哭!” 亡极从未见识过卫楚哭出声音的时候,即便他们在往日浑身是伤地倒在血泊里、连抬抬手指都是奢望的痛苦之时,卫楚也不曾因为疼痛而掉下半滴眼泪。 如今却能够让他哭得忍不住哽咽起来,想来是卫璟欺负他欺负得狠了。 兹事体大,他定要让长公主殿下前来为卫楚主持公道。 毕竟卫楚的头脑相较于这位小世子,着实是简单好哄了些,若是真的就这么被人给骗了感情和身子之后,还遭到了卫璟的抛弃,对卫楚这样心思纯直的人,绝对是无法能够轻松扛得住的灭顶之灾。 心中下了这个决断,亡极不再犹豫,直接腾跃着朝恪静阁而去。 . “什么?!” 浮阳长公主刚用过晚膳不久,还未睡下,听见亡极在门外向她转述了这件荒谬的事情后,她顿时火冒三丈,顾不得头上卸了一半的珠钗,直接起身朝清沐阁赶去,边走边骂:“真是反了天了!臭小子!看我不打死他!” 稚秋慌忙提着灯笼跟了上去。 就在亡极一来一回间,清沐阁已然恢复了寂静。 大老远儿瞧见长公主殿下的身影,戏命忙迎了上去,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起哄道:“回殿下,小主人要与世子妃和离呢。” 浮阳长公主原本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但终归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可听戏命也这样说,就不由得她不信了。 已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尽数了解了个明明白白的卫楚敏锐地察觉到了清沐阁院外的动静,一早就咽下了本就不算明显的哭音,对卫璟说道:“姑母来了,你怕是要遭殃了。” 艰难地将事情交待清楚后,卫璟的醉意已散去大半,见卫楚如此担忧,他便得意地开始同卫楚炫耀姑母待他是如何如何温柔,定然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便对他言辞凶戾。 “楚楚切勿担心,在这个侯府里的某些事情上,我自诩是个可以说了算的人物……” “卫璟你这个小畜生!你给我跪下!” 浮阳长公主的人还未到门前,怒不可遏的声线已经隔着门板传到了卧房中。 卫璟、卫楚对视一眼,分别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这就是你的说了算”和“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情绪。 “……”卫楚先张了张口,低声道,“……怎么办?要不你先跪下?省得姑母下手重?” 卫璟老老实实地弯了膝盖,等在门口的样子极为乖巧,只盼着姑母进来之后,自己能将这个顶好的消息说给她听:“姑母,今日我要同您说一件大喜……” 然而推门而入的浮阳长公主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对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戏命说道:“戏命,你且将他捆了扔到柴房去!待我明日去忠勇侯府上问清楚了事宜,再做决定,阿楚今夜随我去恪静阁中歇下!” 戏命最喜欢做这些他十分擅长的事情,长公主殿下那边儿刚吩咐完,他这边儿早就将卫璟的手给捆了个结结实实,作势就要把人扛起来,真的丢进柴房里头去。 “别挣了,猪都挣不开,何况小主人呢,”戏命憋笑劝道,又看向准备离去的浮阳长公主,“殿下慢走。” 晚间卫璟与忠勇侯喝酒的时候,戏命一直在他们周围,自然也将卫璟的计划听得一清二楚。 只不过让戏命感到生气的是,他屡次劝说卫璟不要喝了之后,卫璟却仍旧大着舌头向岳父哥敬酒,完全不顾长公主殿下平日里期盼他保重身体的叮嘱,因此才在回府之后,这般捉弄卫璟。 卫璟冲破穴道,愤愤地瞪了戏命一眼,旋即朝自家姑母的背影喊道:“姑母!我想要与阿楚的和离的本意是,我想重新娶他!光明正大地娶他!” ****** 卫璟放下手中的笔,将和离书摊平了放在卫楚的眼前,拘谨地舔舔嘴唇:“楚楚……” 卫楚垂眸打量着桌上的和离书,半晌才抬起头,微挑着眉梢看向卫璟:“从今日起,在下可就跟世子爷再无关系了,世子爷若是再想与在下会面,可就要向忠勇侯府递拜帖了。” “不劳楚楚费心,为夫若是想去拜访,必不用经历递拜帖这般麻烦的事,”卫璟狡黠地朝他眨眨眼睛,假模假式地施了一礼,笑道:“还请达奚公子在府中静候在下的光临。” . 京城中的风向一天一个样儿,卫楚被父亲接回到忠勇侯府后,除去每晚必然会被采花飞贼潜入卧房之外,倒是对皇城中那祸国妖妃于深宫中突发疯病的事情颇感兴趣。 夜色深重,窗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窸窣声。 下一刻,一身夜行劲装的卫璟便轻巧地从窗口翻了进来。 “你今日……”卫楚刚开口,声音就被卫璟给堵了回去,“……唔,你听我……唔。” “我来了,楚楚,想死我了,快让为夫亲亲。” 卫璟忙不迭地拂去桌案上的书本,将人抱到了桌案上,被夜风吹拂得发丝有些凌乱的脑袋不管不顾地就往卫楚的肩窝扎去。 “等等……阿璟,你先听我同你……” 卫楚攥住自己的衣领,身子朝后倚去,却被卫璟扯着足踝给拖了回来。 “来不及听了,一会儿榻上说,先让我好好瞧瞧你,我已经七个时辰没见你了,实在是受不住了。” 话虽如此,卫璟却在轻轻捧住了怀中人的脸后,直接低头朝那张朝思暮想的嘴唇吻了过去。 卫楚的耳尖红得像是被煮透了的蟹子一样,握拳朝卫璟的肩窝凿去,却发现这混蛋近些日子竟又壮了许多,指节毫无预兆地敲在上面,居然被震得隐隐有些发麻。 卫璟边亲,边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献宝似地对卫楚道:“楚楚,看相公弄到了什么好东西?” 趁着换气的工夫,卫楚飞快地朝着卫璟手中的那本册子看了过去—— !!! 那与他们初次相处那晚,卫璟榻上暗格中所藏匿着的书册又有什么分别! 卫楚登时羞赧得结巴了起来:“这,这,你,你疯了吗?带这东西……来做什么!” 卫璟咧嘴一笑,直接将书页摊开在卫楚身侧的桌案上,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看:“这可是我来之前,特意去秦大夫那里求来的,他说相较于孕前期和后期,这三个月里,你的状况……十分适合这样的。” 卫楚咬唇瞪他。 被心上人那双如同浸了水的墨色眸子瞪上一眼,卫璟的半边身子都麻了:“……楚楚,有没有想相公?” “你……你闭嘴。” 卫楚伸手去捏他的嘴,不让卫璟接着胡言乱语,却意外地被卫璟噘嘴亲了亲他温热的掌心。 红透了脸的卫楚被气得语无伦次:“卫璟,你,你简直,你简直令人……” 卫璟小狗得志地摇了摇身后并不存在的尾巴,作势要将卫楚抱到榻上。 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道极力压着笑意的低沉声线: “世子爷,您确定要这样吗?” 卫璟霎时间仓皇失措地拢好衣袖,再回过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时,已然是一副目瞪口呆之相。 “岳……岳父大人?!” 第62章 Chapter 62 听到卫璟对自己的称呼, 达奚腾放下了手中正专心研读着的兵书,从坐榻上站起身来,绕过屏风, 沉声笑道:“哟, 世子爷这说的是哪里话?” 卫楚知道父亲是在逗弄卫璟,于是立刻心领神会地看了他一眼,示意父亲不要逗得太过分。 果然,听完岳父这隐含着疏离意味的话, 卫璟手上的动作顿时变得拘谨起来。 他轻轻捏了一下卫楚的指尖,将人挡在身后, 转而茫然地问达奚腾道:“岳父大人……这样称呼,属实让小婿很是惶恐。” 鉴于卫楚要重新与卫璟成婚一事,达奚腾最近便一直待在京中, 只等卫楚安定下来, 他再重新赶往北境, 接手如今已不再胶着的战场。 因此在家中陪着失而复得的孩儿这段日子,成了他多年来极为少有的轻松经历。 更何况,除去恭谨孝顺的阿楚之外, 达奚腾还日日都能瞧见一个仿若大黑耗子一样的高大身影, 肆无忌惮地在他的侯府中上蹿下跳。 可这小混蛋的身手实在是好, 有好几次他运起轻功, 准备上房将人拦下, 然后好好教训一番,没想到刚一跃到房顶, 卫璟已然蹿出了十几丈远, 全然没有发现来自身后的哀怨眼神。 正是因为如此, 达奚腾今日才故意想要为难这小子一番:“世子爷说笑了, 您与我家阿楚并未成婚,为何要称呼老夫为‘岳父大人’呢?” 卫璟虽然明白岳父大人此言是在逗他,但话说回来,他和楚楚现如今确实无名无分,自己又罔顾规矩地夜入忠勇侯府,意图与心上人私会,属实算不得坦荡。 “楚楚……”卫璟侧过头,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倚着桌案、好整以暇地看热闹的卫楚。 为夫快要被为难死了,救人要紧啊。 卫楚也跟父亲一样,想着要借此机会好好逗逗平日里最喜欢欺负他的卫璟,故而即便发现了卫璟的求助,他也装糊涂地朝别处看去,偏偏就是不与卫璟的视线发生交汇。 “岳父大人……我,小婿……”卫璟讪讪地抓了抓耳朵,羞愧地对达奚腾说道,“小婿确实不该私闯忠勇侯府,这样确实失了规矩,该递拜帖的……还望岳父大人见谅。” 说完,他回头假意愠怒地瞪了卫楚一眼,警告一会儿自己再收拾他。 达奚腾的视线从容不迫地掠过被卫璟匆匆折了几折、却仍旧凌乱摊在桌案上的秘戏图,淡声道:“阿楚的身子越发不方便了,在大婚前,世子爷还是少来惊扰他为妙。” 这话一出,自始至终两只手都一直牵着的小两口立时慌了。 卫璟忙俯身将桌上的书册卷成一卷,收回到怀中,“岳父大人……” 许是太过于着急,卫楚一时间竟忘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直接上前挽住了卫璟的手臂,语速极快地为卫璟辩解着:“父亲,秦大夫也说过的,孩儿这几个月可以适当地与阿璟亲近些……” 说到这里,卫楚才在骤然间红了脸,咽回口中还未说出的话,低下头不发一语。 可但凡是个过来人,都明白他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闻言,达奚腾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大力拍了拍卫璟的肩膀,踱步越过他的同时,爽朗地大声笑道:“儿大不中留咯,我这个老父亲自是比不上你这个心上人哟。” 只要是男人,听到岳父对自己说这番话,心里头都难免会生出得意的情绪。 卫小世子也不例外,甚至还得意到有些嚣张的境地,不过他并未忘记还应该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谦卑之心。 “不不不,还是岳父大人更为重要,呃,那方才……”卫璟喜上眉梢,“岳父大人的意思是……小婿今晚可以留宿在此?” 达奚腾温和地笑了笑,继而迅速收起笑意,板着一张英俊的面孔:“当然不行。” 哪个父亲亲眼见到自家白菜被拱,想必都无法做到心平气和,更别说还大方地留人住下,说出去简直令人发笑。 “岳父大人……”卫璟还欲待要挣扎,还没等开口,就被达奚腾给补了一句:“现在,立刻,马上,离开忠勇侯府。” 卫璟:“……” “我看着你走,”达奚腾抬手给卫璟示意卧房门的方向,随即先迈开腿,头也不回地说道:“请吧。” 卫楚在父亲面前乖顺极了,听完达奚腾的话,他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回头对卫璟道:“阿璟,快些回去吧。” 卫小世子的少男之心片片碎裂。 他心痛地捂着胸口,一脸认命地跟着卫楚走出了卧房门。 “回去的时候瞧着点脚下,莫要踩到牛马狗粪之类的,我还没有决定好什么时候给你准备下一双新鞋子呢,到了院子里切记动作轻些,别吵醒了元宵们,小狗糕的模子就在膳堂,你若是想吃,叫阿黛给你弄就可以了。”卫楚不放心地叮嘱道。 “好,阿楚,我也会想你的。” 卫璟不死心地凑过去,当着达奚腾的面儿,用力朝着卫楚的脸亲了一口。 这岳父大人凶归凶,怎么说也不至于动手打人吧。 卫楚一阵疑惑,他什么时候说“想”字了吗,卫璟这“也”从何来? “好了,夜已深了,就不要说那么多话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达奚腾催促道。 “你快回吧,莫要再……”卫楚刚要说他唠叨,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两人确实是要分开了,不由一阵不舍,话锋一变,“莫要再惦念我了。” “是啊,左右离我们的婚期不过三天之久,楚楚再忍耐一些,我们很快就可以重新在一起了。” 卫璟虽说着劝卫楚的话,可自己脸上的表情却已是一副委屈不已的模样,仿佛岳父大人再说他两句,下一刻就会掉眼泪一样的难过。 “好,回去的路上小心些,我等你来。” 卫楚摸摸他的脸,转身正欲回到卧房中,没成想竟被卫璟抓着手腕不肯放开。 “阿璟?”卫楚诧异地回过头。 “楚楚,再亲一下,再亲三下,”卫璟握着他的手背,噘嘴亲了又亲,无论如何都不舍得离开,还不停地嘟嘟囔囔,“你的梦里定要有我,我才同样睡得着……不要太想我,我很快就会来和你在一起的。” 卫楚觉得卫璟这话说得很是奇怪,倒像是他要嫁到忠勇侯府一样。 不过他并未在意,胡撸了一把卫璟的脊背,失笑着答应他道:“好,梦里一定有你,你若是哭,我就不梦你了。” 达奚侯爷终于忍无可忍,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准备亲自动手将人清出府邸。 “我走我走!” 卫璟跃上高墙,临走前,终究还是将怀里的秘戏图丢回到卫楚的手中,笑吟吟地道:“三日后,为夫来验收成果!” * 三日后。 天色还未放亮,镇南侯府的大门便已大敞四开,下人们搬着梯子在门口张灯结彩,喜笑颜颜。 浮阳长公主迎来了这段漫长的昏暗日子里少有的喜气,就连往清沐阁的方向走去的时候,眼中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阿璟啊,准备好了没有呀?我原本便说了,昨日就应当将嫁衣送到忠勇侯府去,省得今日忙中出错,可你倒好,说什么非要亲自给阿楚穿,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哎?!你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卫璟拉拉身上的红绸,笑眯眯地学着女眷的模样朝姑母福了福身:“姑母且在府中等着好消息吧。” . 镇南侯府世子再度大婚的消息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卯时还未到,街两旁就已经挤满了想要看热闹的民众。 远远瞧见卫璟骑着马过来,众人纷纷激动起来。 “这是镇南侯府的小世子?诶?他穿的是什么东西?” “瞧他身后的那些聘礼的数量便知,定然是浮阳长公主殿下娇养着的小世子没错,不过……他身上那是……凤冠霞帔?” 格芜如鬼影一般,在街道侧边的店铺屋顶上悄然纵跃着。 想着如今卫璟的身份已经不再是秘密,甚至在极个别的特殊时刻,还需要成为威慑某些人的利器,格芜便没有出手封了那些讨论卫璟之人的嘴。 “兄台……是如何看出他是那位贵人的?” “实不相瞒,前几日,我在街上卖柴禾的时候,有幸目睹过这位世子爷打人。” “打的谁啊?” “自然是朝中的二品大员,列勾列大人啊!” “打列勾?打得好,打得妙啊!” 伏在街边屋顶的格芜听到自家世子爷当街动手打人,不由又兴奋又激动,脸上的表情变化得仿佛是他亲手打的一样。 京城中的民众多为家中富庶之人,因此即便在农忙月的时候,他们也仍旧可以颇为悠闲地在城中享受着天子脚下的富泰安康。 此时看到卫璟骑着踏雪乌骓,披着一身与他的身量极不相称的凤冠霞帔,自是好奇得要命,你推我挤地跟在他的马后,一路到了忠勇侯府的门前。 这身衣裳,配合着他犹如九天神祇般雍容的样貌,实在是贵气又滑稽。 见围观的民众变得越发拥挤喧闹了起来,卫璟也不甚在意,径自翻身下马,拎着裙角朝忠勇侯府的正门走了几步,逐步行至高阶上后,方缓缓转过身来,给众人做了个“保持肃静”的手势。 众人皆屏息凝神。 “今日我卫璟,以天家之名起誓,自即刻起,入赘到忠勇侯府,愿从此以后,与达奚楚缔结良缘,比翼连枝,生死同心。” 第63章 Chapter 63 卫璟这话一出, 围观的百姓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没听错吧?!入赘?!” “堂堂镇南侯府世子爷要入赘忠勇侯府?!” “我要是浮阳长公主,我定会气死!” “谁说不是……” 这人的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众人的视线, 步伐缓慢却速度不慢地迈到了高阶之上,站在卫璟身侧, 沉沉地望着出言不逊之人的方向。 人群霎时间没了动静,半是好奇半是畏惧地打量着那不苟言笑的阴戾男人。 观察了半天,发现男人似乎只是站在卫璟的身边, 并未准备动手打他们,于是胆子不由又大了起来, 一来二去的, 也敢小声嘀咕了。 “他方才说‘以天家之名起誓’,难不成……他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浮阳长公主不也是天家的人嘛, 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谁不会啊?” 卫璟拢了拢碍事的裙摆, 心中不免对卫楚曾经的辛苦经历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面对不远处传来的质疑声, 他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准确无误地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盯住了那双说话人的眼睛,朗声答道:“我确实是天家的人, 倒用不着故意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废太子的诏书尚未昭告天下, 不过掐算着时间, 应当是他与卫楚拜堂之前, 城中百姓也就会奔走相告了,卫璟并不差在这一时,此刻他只想赶快进到侯府里去, 瞧瞧他那心心念念的笨蛋夫婿。 那人被卫璟一双分明含着笑意、却隐隐带着寒气的眼睛盯得彷徨失措起来, 紧忙低下了头。 “各位, 在下非常能够理解大家想要一饱耳福的心情, 但再拖下去,恐会误了在下出嫁的吉时,还望见谅,另外,今日在场的各位都可到在下的护卫身边领些喜钱,小小心思,不成敬意。” 说完,卫璟转身就被府兵恭敬地迎进了忠勇侯府的大门,留下戏命一人板着张阎王脸面对阶下的众人。 虽然从未见过镇南侯府的死士,但是这个即便在世子爷大婚之日也仍是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实在很难不引起民众的注意。 有脑子活泛一些的,已经开始偷偷猜测起了戏命的身份。 “这男人长得如此潇洒俊帅,怎的看上去脾气这么差啊?”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他定是那位世子爷的护卫!” “……这位兄台能否少说些废话?我猜啊,他便是镇南侯府那名声响亮的死士无疑。” “管他是什么人呢?世子爷说找他领喜钱呢,按照镇南侯府的手笔,咱们这么多人呢,想来怎么也得一人一两银子吧?” 戏命微微动了动脚尖,吓得那些悄声议论他的人顿时苍白了脸色。 “找他领喜钱?” “我也觉得世子爷说错了,该不会说的是找他领纸钱吧?” “哎哟哟哟,我可走了!” “等等我!我也走,我只是来瞧个热闹的,又不是来送命的。” 很多人在心中权衡了钱和命的重要性后,纷纷萌生出了退却的念头,可他们又真的很想看看世子爷的许诺究竟是不是真的,毕竟一两银子对他们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有人打心眼儿里畏惧戏命的气势,转身想要悄悄离开。 戏命突然沉声道: “站住。” 脑中正生出抬腿离去的想法之人登时站在原地,有的甚至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生怕戏命一个不爽,就将身上的那柄重剑出鞘,然后贴着他们的脖子根儿,齐刷刷地切过来。 戏命缓缓走下高阶,到车驾上取了个不小的红木箱子,视线冷冰冰地望着不敢动弹的众人: “请各位都过来沾沾喜气,每人一片金叶子,算是世子爷的心意。” *** 卫璟端正地捧着男子款式的喜服走进了卫楚所在的后院。 在他与卫楚分开的这些日子里,卫璟几乎要将忠勇侯府的路摸得比镇南侯府都还要清楚了。 刚进院子的时候,还是府兵在前面引路,可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就变成了个高腿长的猴急卫璟,并且越走越快。 终于,卫小世子耗光了耐心,回身朝两名府兵略一抱拳:“劳烦二位带路了,前面我可以找到,二位请回吧,莫要忘了去我的护卫那里领喜钱。” 府兵再次偷眼瞧了瞧这位穿着打扮都甚是惊人的新姑爷一回,旋即匆匆地应了声“是”,欢喜地道了句“多谢新姑爷,祝新姑爷与阿楚公子百年好合”,就按着腰间的剑离开了卫楚的院子。 卫璟满意地将祝福的话收下,随后接着往目的地走去。 “世子爷来啦!” 云鸯一早儿就守在了卫楚的卧房门口,等得心中焦急不已,见到卫璟大老远儿地过来了,云鸯顿时比她自己出嫁都还要紧张。 卫楚身世大白,回到了忠勇侯府,自当还是云鸯来他的院中伺候。 今日大婚,欢欣雀跃的云鸯更是一大早就带着前院儿聪明伶俐的丫头们前来为卫楚布置。 其实这些事情,本应该提前布置好的,可是镇南侯府那头却传来消息,说世子爷吩咐过了,简单布置一下门面即可,喜房他要亲自来布置,连阿楚少爷的喜服……都要由他亲自来穿。 思虑间,卫璟已经走到了跟前,距离近到足以让云鸯看清他身上穿的喜服竟是裙衫的程度。 “世子爷……您,您穿的……” 云鸯惊讶得一时间忘记了行礼,瞪大了眼睛看着卫璟身上的衣裳。 卫璟朝她笑笑,摇头示意她不要在意这些,问道,“楚楚在屋子里头发呆吗?” 云鸯不禁更吃惊了,眼中写满了“你是怎么知道的”诧异情绪。 “唉,我就知道。” 卫璟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从云鸯手中接过还没来得及送进屋中的水盆,直接走了进去。 卧房里满是馥郁的花香,想是卫楚这几日实在闲得无聊,将忠勇侯府院子里头新开的花给折了许多回来。 “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卫楚听见身后的沉稳脚步,坐在梳妆镜前僵直了脊背。 “我若是不来,楚楚准备怎么办呢?” 卫璟将水盆放在门口的架子上,试了试水温后,才打湿布巾,准备过来给卫楚擦擦脸。 “你若是不来,我就在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成亲了。” 卫楚气他这样问,因此回答卫璟的问题时,便也不愿好好回答。 “幸亏我来了。” 闻言,卫璟立刻夸张地拍了拍胸口,笑嘻嘻地大步走过来,坐到卫楚的身侧,端详着他的侧颜,啧啧赞叹,“我卫璟真是好福气,能得天仙为伴。” 卫楚的心境原就自卑,平日里听见卫璟夸他,也只是觉得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而已,可在今日这个特殊的时刻,卫楚突然觉得,卫璟每次说这话的时候,确实都是发自内心的。 就像他觉得卫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一样真挚。 还没等卫楚转头去看他,对卫璟这句话予以温情的回应,脸上却忽然被结结实实地闷了一块温热的布巾,险些将他直接捂死过去。 “……唔?唔做森吗?” 卫楚口中问出的话也被捂紧的嘴巴影响,声线都变了调。 好在只是一瞬,卫璟便拿开了布巾,动作轻柔地给卫楚继续擦拭额角和两颊,笑着致歉道:“不好意思啊楚楚,我没拿稳。” “……” 卫楚对卫璟发生这种粗心的事情已是见惯不怪,但能够借着此事得以越过刚刚那个他此时都仍然觉得羞赧的话题,对他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哪知他的这点小心思压根儿就瞒不过卫璟。 正因为知道自家小孕夫的脸皮儿有多薄,卫璟才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打断卫楚不得不面对的深情回应,此番见他真的松了口气,卫璟心下虽略有失望,但因着卫楚有了长吁一口气的轻松,还是让卫璟觉得十分开心。 “我的嫁衣呢……哎?”卫楚视线偏移,瞳孔微微收缩,半天,终于憋不住地笑道,“你怎的……错穿了我的衣裳?” 大婚之日穿着的衣裳都是通红一片的,加之铜镜十分模糊,卫楚又未曾回头看卫璟,导致他直到现在才得以看清楚卫璟身上穿着的喜服样式。 “难道北瑜律法有明文规定过,我的嫁衣就不能是这样子的?”卫璟理直气壮道。 “你的……嫁衣?” 卫楚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伸手翻弄了一下卫璟的衣襟,确认真的是嫁衣没错后,不由错愕不已,“阿璟,你……这是何意?” “谁说哥儿一定就要嫁人?”卫璟握住他覆在自己衣领处的指尖,低头亲了亲,笑道,“我们家楚楚,便是着北瑜境内第一个娶汉子的哥儿。” “你胡说什么呢?”卫楚的颊边染上薄红,伸手去拉卫璟的外衫,“你快些换下来。” 卫璟攥住他的手腕,不让卫楚继续乱动:“只不过……” 自从与卫楚敞开心扉后,卫璟便像是冲开了任督二脉似的,不|要|脸的言论日日都如同发洪水了一般,动辄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什么时候让卫楚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欲待要动手打他了,什么时候方能堪堪停下。 可不知接下来是要说什么话,卫璟竟罕见地有些脸红。 实在是让人倍感惊讶。 见他如此,卫楚更是紧张不已,温热指尖攒紧了精美繁复的衣袖,小声道:“啊?” 卫璟笑吟吟地往前凑了凑,深深望着他的墨色眼瞳: “你可愿意娶我?阿楚先生?” 第64章 Chapter 64 卫楚是第二次成亲, 卫璟却不是。 况且,他身上还穿着精致繁复的嫁衣,配合着他一步迈出寻常人两三步的长腿, 走起路来十分的不方便。 不过这也让他彻底撒开了欢儿地向卫楚撒起娇来。 卫楚的发冠是卫璟亲自束的,相比从前不擅长梳女子发式的经历, 如今的卫璟显得自信多了,卫楚发尾处那个喧宾夺主的红绸带就是他一意孤行地要加上去的。 “阿璟,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会不会显得太过浮躁了些?”卫楚迟疑着捏住了发尾绑成蝴蝶翅膀模样的绸子,看向卫璟。 卫璟不容许自己的审美被质疑, 立刻严肃地说道, “阿楚,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全京城都没有这样的装扮, 你是独一份。” “……独一份的出丑?我不想要。” 卫楚没听他的, 径自解开发尾的束带,将那东西摘了下去。 卫璟捂着冰凉的胸口,唉声叹气地跟在他后面:“还未成亲, 就这样苛待于我, 不听取我的提议, 叫我怎么相信日后夫家会对我好哇……” 卫楚:“……再多说半句, 就将那绸子系在你的嘴上。” 闻言,卫璟顿时收了声。 . 拜堂是在忠勇侯府的正厅。 达奚腾坐在主位上,事先同宾客们互相敬着喝了点酒, 这工夫笑得像只老茄子一样。 院外是伸长了脖子就等着看新人拜堂的宾客, 闲来无事, 低声嘀咕了两句。 “老侯爷当真是好福气啊, 能得镇南侯府世子为入赘儿婿。” “听说镇南侯府世子的真实身份可不止于此啊,老侯爷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无论怎样,世子爷对待这位阿楚少爷的心思都着实令人艳羡啊,我儿怎就没有这等福分呢。” 碍于卫楚的身子近日越发笨重,卫璟直接自作主张地舍去了许多步骤,扶着人拜过高堂和天地后,与卫楚匆匆对拜一下,旋即就致谢了宾客,把人打横抱回到了洞房之中。 浮阳长公主一向不拘小节,想着无论卫璟如何折腾,这成婚的人都是他和卫楚,便也没在意那些繁文缛节,随便卫璟怎么摆弄,反正宫中废太子的消息马上就要传出来了,在这之后的新太子是谁,朝臣们自当是心照不宣的。 刚从皇兄的口中得知,他想要废黜太子的这个想法时,浮阳长公主是十分惊讶的。 她比谁都清楚她的这个兄长的心思,当初就是因为太子卫骁的母妃云氏,才宁肯辜负赫连皇后也要将云氏的地位稳固在后宫之中的。 此番年迈的永朔帝能在心中有所依赖孩子的时候产生舍弃卫骁的想法,不光是她觉得意外,便是整个北瑜朝局都受到了极大的震荡。 直到亲眼见到永朔帝在榻上脸色灰败的模样,浮阳长公主才明白,卫璟多年来所做的一切刻意蛰伏,总算是得到了回报。 这边永朔帝刚一倒下,那头儿后宫的云娘娘便晃了神,不梳妆打扮,整日缩在榻上,披头散发的,扼着自己的颈子,说她看到了赫连皇后的幽魂,让身边的宫女们将那鬼魂赶走。 可偌大的寝殿中除了她之外,谁也没有瞧见过半点儿别的什么影子,反倒搞得人心惶惶,宫女们私下里也生出了议论的胆子,说是云娘娘疯了。 戏命抓住了中宫与东宫之间无法及时传递消息的信息差,派人不经意地将云氏发疯一事泄露给了仍被幽禁在东宫、等待母妃给父皇吹枕边风的卫骁。 心中原本就只抱有一丝希冀的卫骁得知了这个消息,瞬间彷徨失措地想要冲出东宫,亲自去瞧瞧身边下人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可还没等他抗命出门,不再幽禁他的诏书就已经下来了,同时颁布的,还有对镇南侯杨赫以及其府上三子杨安达、卢阜城司江海的革职流放等处罚。 . 永朔二十四年秋。 永朔帝病况加剧,终难支撑,驾崩,留遗诏,立嫡皇子卫璟承袭大统,附悔书,为先皇后赫连氏正名。 至此,原镇南侯府世子卫璟继任为北瑜新帝,年号嘉元。 * 新帝上任,自是有许多需要交接的事情去处理。 偏生卫璟又像母后赫连皇后一样心系天下,看不得天下黎民受半点疾苦,总想着多批阅些奏本,多积攒些福泽,故而一旦忙起来,就完全顾不上其他的事,一心栽在怡思殿中忙活。 起初,对于突然忙起来的卫璟,早已习惯了他闲散度日的君后卫楚自然感到格外不适应。 卫楚不是很喜欢皇宫,虽然这后园中有很多他从未见过的漂亮花草,可每次想从寝殿去往卫璟所在的地方,他都要被迫走上一刻钟,才能堪堪望见怡思殿的屋顶。 久而久之,卫楚的情绪从闷闷不乐变成了愤愤不平。 他理解卫璟的心情,想要将永朔帝在位之时所忽略的细节重新整合起来,做一些真正利于百姓的好事,可不在意自己身体的这一举动,实在让卫楚很是难以接受。 更何况,今日的卫楚还听到了一些极有可能成真的流言。 正思虑间,忙了一整日的卫璟慢吞吞地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身后跟着的小太监瞥见仍旧坐在桌案边、等待陛下回寝殿的君后,立马识趣地替二人拉好了厚重的屏风,随后一溜烟儿地快步倒退出寝殿,关好殿门。 “哟,陛下回来了,我还以为陛下这是在别处纳妃了,还想着要恭喜陛下呢,”卫楚语气凉凉地瞅了卫璟一眼,放下手中的茶杯,淡笑道,“怎么着,没纳成?” 卫璟知道卫楚最近由于怀孕,心思要比平日里还敏感一些,因此每当朝中大臣请他丰盈后宫时,通常都被他当场言辞锋利地一口回绝,至于是如何被断章取义地传到了卫楚这里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目前要做的事,不是弄清楚此事是谁泄露的,而是安抚已经得知这件事情的卫楚。 “相公~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卫璟端着宫女提前送来装着热水的木盆走过来,俯身蹲在卫楚腿边,替他脱去鞋袜,极有耐心地揉搓起来。 卫楚耳根子软,最容易哄,听见卫璟叫他相公时,本就有些憋不住笑,更别说看见了卫璟满脸疲态之后,不由越发心疼,说起话来也温和了许多:“晚膳可用过了?” “未曾。”卫璟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已经是戌时了!你还未用晚膳?!”卫楚努力压下的怒火再度席卷而至。 卫璟不敢吭声,缩着脖子继续给人揉脚。 “你昨日在怡思殿待到了丑时还未回到殿中安睡,你是真的不打算好好照看自己的身子了吗?” 卫楚披散着刚刚洗过的长发,任凭一根明黄的绸带在身后束着,让自己的身体始终都保持着一个最舒适的状态。 他这副慵懒的模样看得卫璟的心跳突地加速起来,用干爽的布巾擦去卫楚脚上的水渍,扯去外衫就坐到了卫楚的身侧,主动替他捏起肩膀,眼底满是笑意:“楚楚,你听我……” 哪知卫楚并不听他的解释,扭着肩膀挣开了卫璟的手指后,站起身走到门口摆弄着架子上的花草,离他远远地说了句:“不过你若是不在意孩子出生之后,瞧见自己的父皇是个身体虚弱的病秧子,你就尽管待在怡思殿里不要回来。” 卫璟轻松地将人抱回来,放到榻上盖好被子:“原来楚楚是心疼我啊。” 卫楚也不搭理他的胡搅蛮缠,径自翻过身,背对着卫璟说道:“我心疼怡思殿的椅子,快被你坐得塌了。” “好好好,那明日我便早些回来陪楚楚,好不好?”卫璟腆着脸凑上前去,搭着卫楚的肩头,笑嘻嘻地道。 卫楚这才暂时放过了他,招呼云鸯给卫璟弄些吃的东西进来:“云鸯,将我晚膳用的那些剩菜热一下,端进来,陛下要吃。” 云鸯的笑声比回答卫楚的声音还要大,勉强忍住小声后,回答道:“……是,君后。” 那些剩菜给狗,狗都不吃。 卫璟:“……” . 虽然面对卫楚此时的怒火,卫璟好说好商量地将他的要求答允了下来,然而一到了第二日上朝之后,卫璟便什么都忘了,连午膳都不记得吃,更不要说按时回到寝殿歇息。 卫楚的肚子已有五月,如今的行动即使谈不上不方便,可也不似未怀孕前的那般来去自如。 甚至因为犯困,他连起床的精神都没有。 晚膳过后,卫楚坐在加厚了几层的软垫上翻了会儿书,便生出了些困意。 不知睡了多久,卫楚才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他昏昏欲睡地趴在桌边,撑着太阳穴坐起身子后,声线喑哑地回头朝殿外问道:“云鸯,阿璟还在怡思殿吗?” 云鸯立刻在门外答应道:“回君后,是的,陛下刚好差人送来了酸梅汤,您可要饮一些?” 喝些酸的也好让自己精神许多,能够等到卫璟回来一起睡。 卫楚朗声吩咐外头道:“端进来吧。” 三杯酸梅汤下肚,卫楚被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捂着下颌不吭声。 云鸯瞧着君后实在乖巧得厉害,忍不住笑着打趣道:“君后宁可用酸梅汤提神,也执意要等陛下回寝殿吗?” 听到云鸯这话,卫楚突然有些生气起来。 明明昨日卫璟亲口答应过他的,今日会早些回来,可他倒好,差人送来些酸梅汤,便想要敷衍了事? 做梦。 于是这日,当卫璟从怡思殿中返回到寝殿,发现床榻上空无一人时,顿时慌得像只被偷了家中存粮的鼹鼠。 “人呢?!我那么大的一个相公呢?!” 戏命在殿外添油加醋:“君后见陛下迟迟不归,黯然神伤,声称要去城外流浪。” 卫璟:“……他可有带人一起?” 戏命:“既是流浪,又怎会携人同行。” 对卫楚近日向自己念叨过的地方做了个简单的排除,卫璟最终确定了一个大致的方向,连龙袍都来不及换下,就径直蹿出了宫城。 果然,卫璟在城外往西十五里的地方,瞧见了云鸯和卫楚的马车,车上只剩云鸯一人。 在她偷偷摸摸的指引下,卫璟得以在墙角处阻截到了他那退无可退的傻相公,正鬼鬼祟祟地摘树上的酸涩桃子呢。 卫楚哼道:“云鸯叛我。” 卫璟上前一步,堵住他唯一的去路,笑眯眯地:“楚楚,你要同朕回家了吗?” 看着他那张喜笑颜开的脸,卫楚心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恍然发现自己出宫后,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凌鸣寺所在的山下。 卫楚指指白玉阶,面无表情:“我出家。” 第65章 Chapter 65 卫楚此次的突然离宫, 倒是给了卫璟一个不小的教训。 自从将人接回到宫中之后,除去十分必要的政务,卫璟无论是用膳, 还是沐浴,都统统在卫楚的身边完成。 时间一长,卫楚对后面的这件事情,实在是有些审美疲劳,不止一次地请求过卫璟, 拜托他不要在自己的眼前沐浴, 可却被卫璟尽数的义正言辞地一口回绝。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你以后沐浴的时候, 不要在我们的寝殿里好吗?至少, 至少你应当去后间吧?最起码……也挡一个屏风吧?” 卫楚愤愤地瞪了一眼正在寝殿正中央宽衣解带的高大男人,见人还是恬不知耻地继续自己的动作, 便伸手托着又大了一圈儿的肚子,慢吞吞地往殿外走。 “这不是在陪相公嘛~”卫璟拿捏了卫楚的所有弱点,知晓他只要听见自己撒娇耍泼,就一定会心软,况且,听见自己叫相公时的卫楚,更是好哄得不得了。 果然,卫楚顿住了脚步, 回头又瞪他一眼,“难不成你就想要用这种方式, 一直陪我到将孩子生出来?” 卫璟笑嘻嘻地朝他的眉心弹了滴水, 说道:“相公说的正是。” “你莫要戏弄我, ”卫楚抬手抹掉脸上的水渍, 走过去一拳捶在了卫璟的肩头上,“下次再敢,就劈了你的浴桶。” 谁知卫璟却没皮没脸地将主动走过来的人搂在怀中,抬腿迈进浴桶,复又把人打横抱起,大笑道:“那就在浴桶被相公劈破之前,再好好地用一次吧。” 卫楚大惊失色:“……唔!” *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春寒料峭时。 秦禾苏已经生了,卫楚算着他生产的日子,派人提前给他送去了上好的补品,而秦禾苏也不愿白白受了他的好意,将自家晒的酸杏干儿包了好几大包,托前来送补品的格芜带了回去。 卫楚对秦禾苏互相赠礼的做法感到十分亲切温暖,人家的孩子刚一满月,他就写信问人家是否愿意进宫小住一段时日。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倒不是秦禾苏贪慕荣华,只是他实在对卫楚惦记得厉害,总想着亲眼看着他腹中的孩子降生。 自从回到了自己应该回到的地方,镇南侯府就变成了一座没有主心骨的空府。 卫璟当然不会让它就这样一直空下去,新的主人毫无疑问,是本该成为侯府世子的杨安其。 他虽然身有残疾,可为人处世的能力却格外优秀,何况,杨安其的腿并非顽疾,只要长期用药并辅助训练,假以时日,他还是会重新站起来,即便缓慢,即便渺茫,对浮阳长公主来说,也仍旧是个可以期盼的念想。 心中一直担忧的人有了好的前程,整日像个小丫鬟一样忙前忙后的亡极也就有了进宫看望卫楚的时间,堂而皇之地坐在卫楚的寝殿里吃他的地瓜干儿。 “你能否给我留一些,那可是禾苏特意为我晒的,都被你吃了,我吃什么……”卫楚倚在背后的加厚靠枕上,懒懒地朝亡极丢了个脉枕过去。 亡极抬手接住,继续不以为意地吃着:“嘴长在你身上,我还想说秦大夫特意为我晒的呢。” 说完,又看向低头给卫楚腹中的孩子做衣裳的秦禾苏,问道:“秦大夫,你自己说,地瓜干儿是特意给阿楚晒的吗?” “特意……倒也算不得特意,”秦禾苏为人老实,有一说一,“只能是顺便吧,酸杏干儿是特意给你晒的,你可以多吃些。” “……罢了。” 卫楚近日吃酸杏干儿吃的,只要见到那东西,嘴里就忍不住地流口水,连带着牙都有些酸痛,属实是不想再吃了。 有了两位好友的陪伴,卫楚脸上的笑意变得多了,两颊的肉也日渐丰腴,嘴唇粉红好看,越发像个待产的小孕哥儿。 . 临近宫医预测的产期,整个华阳殿乃至整座宫城中的人都甚是紧张,生怕错过了一丁点儿皇长子要降世的讯号,影响了卫楚的身子。 其中最不紧张的人,反倒是当事孕夫卫楚。 越是到了后期,他的心情却越是放松,吃的一日比一日多,睡得一日比一日久,白日里除去用膳之外,唯一清醒的时候,就是口渴了,朝卫璟要酸梅汤喝。 “今日禾苏回去了,我的心情不是很好,所以应当多喝一碗酸梅汤。” 卫楚振振有词地捧着装着酸梅汤的小瓷碗,就是不肯给伸手过来夺碗的卫璟。 偏生卫璟又不敢真的跟他抢夺,只能悻悻地收回手,目光沉沉地盯着执迷不悟的卫楚,警告他道:“司空大夫和秦大夫都有说过,宫医也日日叮嘱,你喜酸可以,但万万不能过度。” 想起腹中的孩子,卫楚的表情有些松动。 他确实害怕因为自己的固执己见,从而造成对孩子的影响。 卫璟见此机会,身手灵活地将碗抢了过来,得意地朝他笑笑。 “……”卫楚失望地垂下眸子,挣扎道,“待我生完,定要喝上五十碗。” “好好好,随便你怎么喝,只不过今日只能喝这么多了,再多一口都不行了,”卫璟穿着寝衣,站在床榻边上伺候着不听话的小孕夫漱口,“你若是不肯,那明日我便不会让他们送来了。” 闻言,卫楚紧忙吐掉口中的清水,仰头对卫璟说道:“我不喝了,今日不喝了,明日要多饮一些。” 话音刚落,没等卫璟答应,就自觉地缩进了被卫璟捂得热乎乎的被窝里,闭上眼睛准备入眠。 卫璟最喜欢看的,就是卫楚像个孩童一样,因为吃食与自己讨价还价。 他们幼时相识,可却因为种种缘故而错过了彼此的年少时光,因此如今的卫璟无论见到卫楚露出的任何类似于孩子气的举动,都会觉得分外满足,总觉得这样,他就看到了卫楚小时候的模样。 殊不知,自小在死士营中长大的卫楚,此生唯一被人瞧见自己蛮不讲理的样子的人,只有卫璟一人。 卫璟将水盆和漱口盅放到了后间,轻手蹑脚地躺到了榻上,还没等将头发掀到不碍事的地方去,就被翻身过来的卫楚压了个结结实实。 头皮上骤然传来剧痛,卫璟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好强的报复心! . 卫楚睡到半夜,突然觉得身下的软褥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半梦半醒间,他的脑海里划过一丝羞涩之意。 难不成是因为他晚膳的时候喝多了汤,夜里又因为贪睡而未曾起夜,导致……尿床了? 不应该啊。 他向来对自己身体产生的各种变化都极为敏感,即便是憋得再严重,也不会对这件事情失去控制,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璟本就浅眠,更何况是这种时候,他的注意力时刻都放在卫楚的身上,压根儿就无法睡得像平日里那般安稳。 此时听见枕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顿时睁开了眼睛,侧头的同时低声问道:“楚楚,怎么醒了?” 卫楚正对自己失禁的这事感到难以启齿呢,没想到卫璟竟偏偏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了。 羞恼间,卫楚只能立刻紧闭双眼,继续装睡,可越是用力闭眼,他的睫毛抖得就越发厉害,腹中也跟着有些隐隐作痛了起来。 不过好在他因为肚腹沉重,整个人是侧着躺在床榻上的,因此卫璟也就没有办法借着黯淡的光线看到他开合的睫羽,以及额角上泛起的浅薄细汗。 “楚楚,你若是有哪里不舒服的,定要同我讲。” 卫璟在他耳畔落下一吻,等待着卫楚的回应。 等了半天,也没见身侧的人有动静,卫璟便抿了抿唇,重新躺回到枕上。 片刻,又觉得这个姿势不方便他在第一时间得知卫楚的情况,便又将脑袋贴在了卫楚的肩头,撒娇似的拱了拱,闭上眼睛。 听到卫璟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卫楚终于松了口气。 窗外的天色晦暗,似是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有放亮的意思。 卫楚默默咬着嘴唇忍了良久,终于挨过这阵不正常的轻微痛楚,缓缓阖上眼睛,准备趁着天还没亮,再好好睡上一会儿。 按照秦禾苏说的,腹中的孩子即将出生的时候,孕者会疼得满头大汗,根本无暇去想其他的事情。 可是令秦禾苏没想到的是,寻常之人与卫楚的忍痛能力,是完全不一样的。 对于卫楚来说,目前的这种疼痛自是无足挂齿,因而他并没有将这个已经十分明显的征兆放在心上,反倒还想着忍下就好,左右预测的日子还有三天,他今夜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生的。 秉承着这个坚定不移的信念,卫楚疲惫地眨动着眼睛,熬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又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总以为下一刻就会好很多。 然而一阵又一阵的痛苦席卷而至,卫楚的额际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边滑进了发丝深处。 若是按照他的习惯,这种程度的不适,他定然不会发出声音打扰卫璟。 可如今他的腹中有他们两个的孩子,加之被悉心照顾得久了,卫楚也学会了站在卫璟的那一头,认真看待起了自己的安危,不若往日那般大意。 如果他和腹中的孩子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卫楚实在不敢想象卫璟日后一个人的日子应当怎么过。 想到这里,卫楚终于下定了决心,勉强抬起骑着被子的腿,一脚踹在了卫璟熟睡的俊脸上,低声呜咽道: “我……好像要生了。” 第66章 Chapter 66 卫璟原本就是时刻保持着待命的状态, 此时很容易就会听见卫楚发出的动静,何况疼到发颤的卫楚更是直接抬腿踹到了他的脸上。 “楚楚?” 卫璟吓了一跳,迅速睁开眼睛, 反应极快地将人抱在了怀中,一边询问,一边查看着卫楚的状态。 他把面朝床榻内侧的卫楚翻了过来,借着窗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看到了他布满薄汗的额际, 顿时心疼得皱紧了眉头。 “楚楚?你哪里不舒服?是孩子又闹了吗?” 卫楚能发出来的声音很小, 得以叫醒熟睡中的卫璟, 完全是因为他痛到极致时踹到身边人脸上的那一脚, 因此卫璟在骤然醒来间, 几乎没有听见卫楚呜咽着说出来的那句话。 不管到什么时候,卫楚的理智都大于常人, 所以他也考虑到了自己因为声音不大,导致了卫璟没有捕捉到他发出的动静。 于是卫楚咬紧了嘴唇,努力压着耐心又低低轻哼了一句:“……我,可能是要……生了……” “要,要生了?!你要生了?!” 这个消息对于卫璟来说太过突然,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准备,就要直面全权照顾卫楚的使命。 卫楚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血色全无,在这样伴随着急剧痛楚的状态下, 他氤氲着水汽的眼底,仍然被气定神闲的情绪占据了大半。 天生的冷静。 “来人!君后要生了, 快去传宫医!阿黛, 热水, 干净的布巾!” 似乎是被卫楚沉静的模样所感染, 卫璟也跟着变得稳重了许多,紧紧环着卫楚的肩膀朝外面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可唯独微微发颤的声线昭示着他的紧张心绪。 守在外头的阿黛和格芜立马高声应了句“是”,旋即迅速各自去传宫医和命人去烧热水。 “阿璟……我有些疼得厉害,你……”卫楚小声呢喃着,手指攥紧卫璟胸前的衣襟,眼神涣散,“抱得紧一点……” 听上去竟有几分昏昏欲睡的意思。 “好,好,”卫璟连声答应着,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不让卫楚轻易阖上眼睛,“我抱着你,我就这样抱着你,让你一直都暖融融的……” 他话音刚落,卫楚就阖上了眼睛,眉头皱得死紧,连昏厥都没能让他拜托半点痛苦。 “楚楚,你说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卫璟不敢用蛮力将人叫醒,只能贴在卫楚的耳边,对他说一些他定会感兴趣的事情。 果然,昏着的卫楚听见了这句问话,长黑的睫毛极为明显地颤了颤,继而轻轻地动了动嘴唇,“……我……也总是在想……唔。” “疼得厉害了?”卫璟问出这话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毫不犹豫地抬手覆在卫楚的后背上,令人惊叹的雄浑内力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被他送入到了卫楚的体内,帮助体虚之人运转血脉中胡乱行走的真气。 卫楚臂上绷紧的肌肉缓缓放松下来,想是卫璟输送的内力在他体内有了效果,连脸色都不若方才那般苍白。 “楚楚,”卫璟未曾收回覆在卫楚背后的手,仍是以舒缓的方式继续往卫楚的身体里输去内力,语气轻松地同卫楚说起之前的话题,“你觉得我们的孩子,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说起孩子,卫楚的表情总是温柔的,他扯唇一笑,眼神迷离地望着卫璟的眼睛,“我觉得是个男娃娃,或者是……我希望是个男娃娃。” “怎么,你不喜欢女儿?”卫璟疑惑道。 莫非卫楚的思想,也是和宗室里的那些长辈一样,骨子里是重男轻女的? 虽然他确实有皇位可以给孩子继承,但是即便是个女儿家,他和卫楚也一样会替她择好夫婿,辅佐她坐稳这盛世江山。 卫楚的思绪依旧不是很清明,回答起卫璟的问题来,始终有些迟钝。 甚至在卫璟将孩子抓周时要摆放的物件儿名单都计划好了的时候,卫楚才勉强组织好自己的回答:“……喜欢……女娃娃听话,不似男娃娃那般调皮,但是……” 卫楚疼得哽了一下,脸色苍白地抓握着卫璟的手掌,咽了下口水,继续慢慢地说道:“但是,我不愿看到她……经历……我现在经历的……事情……” 卫璟恍然大悟,反握住卫楚冰凉的手指尖搓揉着,并且劝慰他道:“我们可以不让她成婚生子,一辈子都护佑她。” 没想到卫楚却摇摇头,轻声道:“……爱一个人很美好,她应当尝试一下,但生儿育女,却是极为痛苦的事情……这种矛盾,我不想让她尝试。” 卫璟总算明白了卫楚的良苦用心,同时也不忘在心中暗啐一声自己肆意揣测卫楚内心的狭隘情绪。 “好好好,都听楚楚的,”卫璟低头亲亲卫楚发凉的嘴唇,抹去他鬓边滑落的汗珠,“楚楚说什么就是什么。” 卫楚无力地捶他一拳,笑骂道:“……是男是女,都已成了定局的,又如何能够听我的……” 趁着卫楚自言自语的工夫,卫璟又抬头朝外面高声催促道:“宫医到哪里了?!” “来了来了!陛下,老臣来了!” 寝殿的门外传来宫医由于急速奔跑而不小心跌倒的声响,下一刻,险些以脸抢地的宫医就被守在门边的戏命一把捞了起来,随后动作行云流水地推开门,抓着肩膀将人送进寝殿。 “小主人,夏宫医来了。” 身后与夏宫医同行而来的,几乎是整个宫医院的人,有资格为君后的情况做出诊断的人,都被戏命允准着与夏宫医一同进了屋,余下的,便黑压压一片地站在卫璟二人的寝殿门外,随时等候传唤。 寝殿内弥漫着血意,榻上的卫楚已经失去了意识。 卫璟再顾不得拦着旁人的眼睛,不让他们瞧见卫楚的狼狈模样,只想着谁若是能尽快地让卫楚脱离痛苦,谁就是他卫璟的恩人。 夏宫医是卫璟早在卫楚身怀有孕六个月的时候,从宫外寻来的名医,行医数十载,曾为上百名哥儿接生过孩子,光论经验,整个北瑜境内怕是没有比他更为老练的了。 见卫楚昏睡了过去,夏宫医也不慌,一脸镇静地吩咐着身边的年轻宫医去外头熬药。 大半碗苦涩的汤药灌进去,卫楚顿时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茫然地四处寻找着卫璟的身影,连连作呕:“……好苦,阿璟……” 被一群太医挤到一边的卫璟紧忙凑过来,躬身半蹲在榻边,搂住卫楚的肩膀一遍一遍地安慰着:“是有益处的药,楚楚听话,喝了就会舒服多了。” 卫楚不会用腹中的孩子来当做宣泄脾气的工具,听见这真心实意的劝说,他只能将嘴唇凑到卫璟端到他脸前的碗沿边上,忍着呕意喝光了碗底剩余的药液。 “君后的腹痛可有好些了?呼吸可顺畅了?”夏宫医虽是问询的语气,但瞧上去颇有些自信的意味。 卫楚细细感受了一些,嘴角扬起浅淡的笑意:“……确实好些了。” 闻言,夏宫医点了点头,侧身朝旁边让了一下,对卫楚说道:“君后还是要下来多行走一下,孩子才好出来,虽然会加剧痛苦,但目前看来,是最好的办法了。” 卫楚喝过了药,已不怎么疼了,听见夏宫医的建议,他自当是愿意听从。 “我来扶着君后……”夏宫医身后的年轻宫医自告奋勇地上前半步,却被夏宫医偷偷伸手按住。 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年轻宫医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他急急挣脱了夏宫医的手,殷勤地对卫楚笑笑,伸手便要去扶他的胳膊。 “退下。”卫璟的声音里透着不悦。 “君后身上满是……”脏污的水渍……恐会冲撞了陛下。 卫璟冷眸微抬:“停。” 年轻太医的解释被卫璟抬手打断,戛然而止。 此话一出,瞬间打醒了这位想要立功的年轻宫医,乃至于整间寝殿里,都是连道明显的呼吸声都再难听见,个个屏息凝神,等待着卫璟对这冒失鬼的处置。 “你出去吧,”卫璟不愿将时间浪费在不值当的人身上,他淡淡地扫了一眼这位年轻宫医的脸,声音冷冽刺骨,“这里不需要你了。” 前路未卜的年轻宫医在同僚们同情的目光中,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寝殿。 众人面面相觑地在心中揣测着新帝的想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正伸手掏袖中口袋的陛下。 卫璟从袖口拿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布包,紧接着,他从中摸出的物件儿顿时惊掉了屋中众人的眼珠子。 “楚楚,走过来,可以得到这个。” 那是一枚巨型的、十分接地气的、会得到所有人喜爱的…… “大金镯子?” 卫楚眼睛一亮,连声音都不哑了。 他艰难地扶着床栏,抬腿朝着卫璟走了过去。 卫璟缓慢地往后退步,引着卫楚越走越远。 卫楚贪婪之心越发浓重,咬牙忍住腹中的下坠感,终归是坚强地抓住了卫璟的手腕,将圈儿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确认东西真的属于了自己之后,卫楚再次抬起头,期待地望着卫璟的眼睛,等待他拿出更好的东西来吸引自己。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卫璟笑着鼓励卫楚,复又从袖中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金镯子,挑挑眉梢,“来,还有。” 果然不出卫璟所料,卫楚的喉结滚了滚,像是在心中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对金镯子的渴望,笨拙地抬腿朝他走了过来。 卫璟继续按照之前的方式缓步倒退。 不知过了多久,满头大汗的卫楚的两只手臂上挂满了卫璟的心意,扶着桌案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实在是太累了,有些喘不过气来。” 卫楚捂着胸口,手指轻颤着探向桌面的水杯,被卫璟迅速拿起来,浅喂了他一小口水。 “乖楚楚,是不是走累了,想吃些什么东西吗?” 说着,卫璟回头向夏宫医寻求答案,用眼神询问他是否可以喂卫楚一些吃食。 夏宫医急忙点点头,给了卫璟一个肯定的答复。 下一刻,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惊呆了。 就算弄死他们,也不会有一个人能想象得到,陛下那质地精良、连根绣线都极尽昂贵的龙袍袖口中,时时揣着的,竟不是朝臣们的奏本,也不是得之可得天下的玺印虎符,而是……一个又一个尽显庸俗的、亮亮闪闪的大金镯子,和…… 一把火候正好的五香瓜子。 第67章 Chapter 67 秦禾苏还在宫里的时候, 曾无意间给亡极把过脉,发现他竟同卫楚和自己一样, 也是哥儿,因而面对生产的卫楚,对他的各种习惯都极为了解的亡极则可以留在寝殿中,辅助宫医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格芜一见亡极从寝殿里头端着水盆走了出来,紧忙凑上前去担忧地问道:“生了吗?” 亡极顿时看傻子一样地看了格芜一眼,鄙夷道:“你有没脑子,从方才夏宫医迈进殿里到现在, 不过小半个时辰, 你见过谁生孩子这么快的?” 格芜憨笑着挠挠后颈,从亡极的手中端过盆:“是是是, 是我犯蠢,净问傻话。” 亡极没时间继续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自顾自地迈着急促的步伐,朝寝宫中的小膳堂走去。 “你是要去取什么东西吗?我能帮上忙吗?”格芜始终惦念着为未来的小主人做些什么, 就算是没他做事的份儿, 也想要尽量地替屋中痛苦不已的君后减少些麻烦。 “你把盆里的水倒了就行, 然后再装满热水, ”亡极对有人帮自己的这件事感到很开心, 也不跟格芜客气, “宫医说,阿楚应当吃些东西,我去小膳堂给他挑几样吃食。” 热水同样在小膳堂里头装, 格芜便跟着亡极一路走, 顺口问道:“陛下的袖子里总是装着给君后的吃食, 还需要你去小膳堂挑吗?” 想起刚刚寝殿中发生的事情, 亡极失笑着回答他道:“他俩?他俩现在根本不像是在生孩子,倒像是戏班子到皇宫里表演节目。” *** 寝殿内。 卫璟将掌心的瓜子均匀地铺在桌面上,垂眸挑选着颜色与大小皆为上品的瓜子。 向来严肃古板的夏宫医哪里见过这阵势,险些一个没忍住地笑出声来,意识到自己此时是在陛下面前,这个举动过于失礼,于是立马板了板脸,恢复成方才一本正经的表情。 然而卫璟却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直接将瓜子捏在指尖,“咔嚓”一声,薄脆的外壳应声而裂,露出里面的圆润果仁,喂到卫楚的口中。 “好吃吗?” 卫璟轻轻搓去瓜子仁外面覆着的那层薄皮,一个接一个地送到卫楚的嘴边。 “好吃,我想一口吃好多个。” 如今面对卫璟的时候,卫楚总是能够让自己的情绪处在放松的状态,没有任何需要刻意伪装的地方。 这瓜子混着香料炒得甚好,加之又颗颗饱满,卫楚被它调动得食欲大开,连肚腹中的阵阵痛楚都减轻了许多。 卫璟好不容易听见他向自己提要求,哪里还能不答应。 “好,我多剥一些,但是楚楚要从柜子那边走到我身边,我就让你一次吃到一大把。” 卫楚原本就被方才那一大串的金镯子给哄得快要美翻了天,这工夫又听见卫璟向自己保证,只要简单走上几步,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吃到瓜子,傻子才会不这样做。 杨安茹是还未出阁的姑娘,不能随便进入这种地方,所以只能是浮阳长公主一人进宫。 因此浮阳长公主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她的好侄儿正在一群宫医的簇拥下,恬不知耻地坐在桌案边的椅子上,悠闲地用手剥着瓜子;而即将就要生产的楚楚,竟可怜巴巴地捂着肚腹颓着肩膀站在一旁,满眼期待地看着卫璟手中的吃食。 简直是欺人太甚。 见状,浮阳长公主不由分说地就上前朝着卫璟的后脖颈拍了一巴掌:“小混蛋,哪有你这样折腾人的?!” “姑母!”卫璟没有听见通报声,被突然出现的姑母吓了一跳,当场疼得大喊起来,“疼!” 不远处的卫楚也被姑母抡在卫璟后颈的这一巴掌给惊得目瞪口呆,连疼痛都变得迟钝了许多。 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姑母,这么晚……您还来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谁不来,姑母也不能不来啊,”浮阳长公主心疼地走上前去,挽住卫楚发颤的手臂,“楚楚,来,姑母扶着你走,哎哟,我的楚楚啊,你这手臂上挂着的都是什么啊……金镯子?这是生孩子还是选秀啊?” 还没等他俩迈出一步,夏宫医的声音就跟着响了起来。 “长公主殿下,还是尽量要君后自己用力,否则一会儿生产的时候,他会无法使用正确的力道。” 卫璟剥完了瓜子,团在掌心里头,走到卫楚跟前,尽数喂到了他的口中,然后对浮阳长公主说道:“是啊姑母,还是听宫医的吧,毕竟楚楚的体质要特殊些。” 浮阳长公主明白女子与哥儿的不同,于是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松开了卫楚的手,叮嘱道:“楚楚,慢一点啊,姑母在后头擎着你,你不要怕。” 卫楚美滋滋地咀嚼着口中的瓜子,心中满是底气十足的安全感。 浮阳长公主被自家侄儿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关切之意所感染,忍不住站在一侧,笑眯眯地看着他俩一前一后地缓缓前行。 虽然她也经历过生产,但是毕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就连杨安茹如今都早已过了及笄之年,故而浮阳长公主多多少少地都忘了许多当年生孩子之前,自己都做了什么,更何况,那时候细心体贴如杨赫,也并未像卫璟这般无时无刻地陪在她身边。 想起那个令自己伤心不已的男人,浮阳长公主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瞧见卫楚疼痛却满足的傻样儿,才重新扬起嘴角。 被卫璟用尽了各种方法忽悠着走路的卫楚,坚定而缓慢地绕着寝殿内的桌案和花架走了几十个小圈,终于在准备哀怨地开始耍赖之前,得到了夏宫医的解救。 “差不多了,请君后躺回到床榻上吧,我们可以开始准备了。”夏宫医恭敬地朝卫楚施了一礼。 卫楚顿时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回过头茫然地看向卫璟,眼神无助:“……我……阿璟,我要开始生了?” 重新躺回到榻上的动作,让卫楚瞬间回忆起了之前阵痛骤起时的感觉,手上越发失了力气。 “没事的楚楚,再忍一忍,我陪着你,你痛得厉害了就打我,朝脸打。” 卫璟俯身给他盖好被子,柔声安慰着榻上六神无主的卫楚。 卫楚紧紧地攥着榻边的软枕一角,冷汗涔涔的手愣是将厚实的布料握得湿了一片,细瘦的手指颤抖着,明明用了很大的劲道,却仍旧像是一点气力都没有使出来一样。 卫璟已然是哭了一通,直接用龙袍的袖子蹭掉眼泪,眼眶通红地盯着榻上几近昏迷的卫楚,一言不发。 许是实在疼得受不住了,卫楚气若游丝地骂了他一句:“都是因为你,我才要受……唔,这种苦……” 卫璟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声音沙哑,“都怪我,楚楚,我们就生这一个,再也不要了,都怪我,我一直陪着你……” 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夏宫医从旁打断的声音:“还请陛下先离开寝殿。” “那怎么行?楚楚会害怕的。”卫璟一把攥住卫楚的手,直接半跪在床榻边的矮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压在枕上的苍白脸颊。 夏宫医瞅着卫璟不停地哆嗦着的手指,有些尴尬,略微施了一礼,轻声道:“呃,陛下,您……看上去似乎比君后还要……恐惧,继续待在这里,恐怕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就差没说“你在这里我不好发挥”了。 卫璟:“……可是,可是朕实在是担心……” 卫楚勉力握了一下卫璟的手掌,虚弱地安慰他道:“……无事,一会儿就好了,阿璟。” “走吧阿璟,我们早些出去,也好让楚楚早些脱离痛苦。”浮阳长公主拉起卫璟,用手帕给卫楚擦了擦汗,又偏头避开视线,心疼地掉下眼泪。 卫璟一步两回头地跟着姑母离开了寝殿。 屋中多余的宫医也被夏宫医一同赶了出来,站在卫璟的身后,个个都像是没了呼吸一样安静,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抽出戏命大人腰间的那柄重剑将他们的脑袋削了去。 似是卫璟出门之后,便不用再顾忌他担心自己,卫楚不再压抑,低声痛呼了起来:“……真的,好疼啊……我好疼……” “君后,使力,使力啊。”夏宫医额间的汗水不比卫楚少,卫楚每喊一声,他就多提心吊胆一分,生怕会出什么闪失。 寅时过半,天色开始放亮。 卫璟依旧紧握着两只拳头站在窗前,透过微小的缝隙朝里面看,眼泪一遍又一遍地模糊着视线,屡屡被他负气般地用粗粝的指腹蹭去,然后继续朝殿内望去。 突然,夏宫医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床榻上的卫楚也倏地没了动静,连微弱的哽咽都难以听得真切。 卫璟的心弦猛地绷紧。 还没等他开口,夏宫医便已经狼狈不堪地从里面跑了出来,直接跪在了地上:“陛下,君后的产道实在太过窄|小,可能,可能无法顺利诞下皇嗣,若是……若是……” 他不敢说出那几个恐会触怒龙颜的字,索性跳过,继续问道:“到了那个时候……保大,还是……” 目前的情势让卫璟来不及顾念自己此时的惊恐心情,他知道,卫楚的性命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若是说得慢了,卫楚都有可能会与他阴阳两隔,立刻怒声道:“你放什么屁呢,当然是保大!保楚楚!” “是,是,臣遵旨……”夏宫医说着,就又要下跪。 卫璟急得恨不能一脚将他踹进屋子里头,即将飞起一脚之前,他堪堪用“踹死他谁接生”的理由劝住了自己,语速急迫地骂道:“别磕了,行了也别跪了!快进去帮他生啊!” 卫璟恨不得自己冲进去帮卫楚生,但残存的理智让他顿住了脚步,不愿再多给宫医添麻烦。 夏宫医腿软得不行,被连滚带爬着出来的徒弟搀扶着,才面前回到了寝殿中,重新关上大门。 浮阳长公主将额头抵在门廊下的柱子上,双手合十,一遍遍地念叨着佛经,念得嗓音沙哑,泪如雨下。 卯时刚过,辰时也过了一刻。 暖融融的日光落在了卫璟的背后,却并未让他感觉到半丝暖意。 寝殿内卫楚的声音越发低弱,似是生命缓慢逝去的速度。 卫璟几乎无法撑住自己身体的重量,右手紧紧抓着窗棂的边缘,才不让自己倒下。 忽然,一道独属于婴孩的响亮啼哭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振,萎靡颓然的卫璟更像是被重新赋予了灵魂一样,获得新生,眼睛也倏地亮了起来。 于绝望中燃起希望,卫璟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哭还是笑:“生出来了?!楚楚怎么样?!” 浮阳长公主疾步走到殿门口,焦急地询问道:“生出来了?” “生了,生了,恭喜陛下,是位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夏宫医熟练地处理好了呼吸极缓的卫楚,抱着包好的婴孩走了出来。 卫璟木着脸,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松了口气的浮阳长公主,确认姑母也在点头确认自己并未听错后,沉默地站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呆滞地喃喃自语道:“生了……没事了……我进去瞧瞧他……” 卫璟脚步有些虚浮,看上去竟有几分魂不守舍。 卫楚还醒着,脸色苍白:“阿璟……我好晕……” 可还没等他体力耗尽、失去意识,卫璟竟直接先一步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闭上双眼昏了过去。 第68章 Chapter 68 “陛下!” “小主人!” “阿璟!” 周围的宫医皆大惊失色地围了上去, 浮阳长公主更是当仁不让地冲在了最前面,被戏命搀扶着扑到了卫璟的身边,比夏宫医还要快一步地探向了他的脉门。 确认卫璟的心脏仍旧跳得十分有力后, 浮阳长公主又让戏命验证了一遍, 不意外地得到了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结论, 她立刻拎着裙角站起身子, 气急败坏地骂道:“这小混蛋, 最擅长的就是吓唬人!”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但这整间屋子里, 最担心卫璟的,还是当属床榻上刚生产完的卫楚。 “阿璟……?!” 卫楚一时间被卫璟突然晕过去的这一举动搞得有些恍惚, 一时间竟不知道方才究竟是自己生的孩子, 还是躺在地上的那个生的。 这种无时无刻都会颜面尽失的能力,这全天下怕是只有卫璟一人独有。 “快些将陛下扶到榻上去!” 夏宫医自然没有长公主殿下的魄力, 陛下当场晕倒在他面前,他又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扶到榻上去作甚?楚楚还要休息呢, 就在地上救吧……”浮阳长公主垂眸打量了他一眼,改口道, “算了,放这儿放着吧,没必要浪费药材。” 夏宫医:“……” 卫璟的身量颇为高大, 此时又躺在了地上, 更显得他整个人的存在感令人难以忽略。 浮阳长公主懒得再去绕过地上的卫璟,索性直接从他的腿上迈了过去,从容地朝躺在床榻上的卫楚走去。 “楚楚, 真是辛苦你了, 快些阖眸休息一下吧, 莫要再管那些没有用的闲事。” 卫楚确实没有什么体力, 但终究是放心不下卫璟,为难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如蚊蚋:“……姑母……还是让戏命将阿璟……弄到榻上来吧。” 浮阳长公主横了一眼瘫软在地的皇帝陛下,还是没能忍住,对卫楚抱怨道:“乖孩子,你说说,这孩子是你生还是他生啊,这么点儿地方,真是不够他丢人现眼的了。” 卫楚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于是顺从地点点头,没再去管地上的傻子,疲惫地看了眼孩子的方向,径自阖眸休息起来。 夏宫医将需要注意的事情尽数交待给了稚秋和阿黛,随后便带着一众宫医离开了寝殿,给君后创造一个安静的睡眠环境。 浮阳长公主从宫医的怀中接过她的侄孙儿,爱不释手地摆弄半天,终于忍不住自言自语了起来:“哎哟,哎哟,瞧瞧这小脸蛋儿长的,简直和我们楚楚一模一样。” 早在浮阳长公主和戏命进来之前,负责处理脏污水渍的宫医就已经将卫楚身下躺着的被褥扯到了后间去,重新将床榻铺得整整齐齐,尽量让卫楚躺得舒适安逸一些。 因此戏命也就得以走到跟前来,偷偷瞟上一眼还未睁开眼睛的小家伙,对长公主殿下道:“嘴巴和耳朵像君后,鼻子更像小主人。” 浮阳长公主轻轻捏了捏小娃娃肉乎乎的小手,感叹道:“手指和他的两个父亲一样,都是长长的。” 戏命中肯地点头,沉声道:“适合练剑。” “……” 浮阳长公主抬眸瞪他一眼:“戏命啊,你那脑子里整天除了舞刀弄枪之外,就没点什么别的想法了吗?” “呃,”戏命憋了半天,换了个答案,“练习扛鼎的时候,或许可以一把就将鼎给抓起来。” 卫楚从浅眠中挣扎着睁开眼睛,防备地看着戏命:“……离我儿子远点。” *** 不知过了多久,精神遭受了巨大压力的卫璟终于从昏睡的状态下抽身出来,缓缓睁开双眼。 视线刚一对上焦,眼前的景象便让他顿时凝滞了呼吸。 许是喝过了补身体的药,卫楚的脸色竟意外地好看,白里透粉,眉目温柔。 他正舒舒服服地靠坐在垫得很高的软枕上,低头逗弄着怀中用小被子包裹着的奶娃娃,唇边笑意深深。 卫璟的喉结不可抑制地滚了滚。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画面。 见卫璟醒了,卫楚也不以为然地继续哄着孩子,淡声说道:“当真是辛苦你了,我生个孩子,你的反应倒比我的还大。” 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揶揄。 卫璟一骨碌翻了个身,整个人跪坐在床榻上,探头去盯着卫楚的脸,上下端详个不停。 “你看我做什么?”卫楚失笑着瞪他一眼,献宝似地将小被子送到卫璟的眼前,“你怎么不看看孩子?” 卫璟的眼眶又开始泛红,声音哽咽:“……我想看看你。” 还没等卫楚再问他一遍“看我做什么”的时候,卫璟就将手覆在了他的脸上,心痛不已地说道:“才不过几个时辰,你竟消瘦了这么多。” 卫楚无奈地叹了口气,指指自己恢复得还算平坦的肚腹:“……我生了孩子的嘛,瘦了是一定的。” 等过几日完全恢复之后,他就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到处飞檐走壁,上蹿下跳了。 “不要。”卫璟委屈地将人抱在怀中,动作极是小心翼翼,生怕碰疼了卫楚身上的伤口。 “不要什么?”卫楚贴着他的鼻尖轻轻蹭了蹭,仍然有些虚弱,“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卫璟悄悄将卫楚怀中已经睡着的小崽子拱到了一旁,鸠占鹊巢地闷声道:“不要你疼,不要你瘦,也不要你的眼睛里有别人。” “说什么胡话呢,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啊。” 卫楚只觉得此时的卫璟倒像是当初极为护食的元宵,一旦有人触碰到它的领地,它就会露出利齿,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他让你疼了,我不喜欢他。” 卫璟不肯妥协的样子像个耍脾气的孩童,十足的难哄。 “可是他知道了会觉得很伤心,你就看他一眼吧,很可爱的。”卫楚不死心地将孩子怼到卫璟的眼皮子底下,硬是让他看。 卫璟负气地背对着卫楚躺着,闷闷不乐地回答道:“不看。” *** 清晨的露水覆在花瓣上,被日光映得极为绚丽,一整束插在花篮中,一朵衬着一朵,漂亮得令人驻足。 央求了母亲好久、终于被答允着与她一同进宫的杨安茹拎着花篮,兴奋地跟在浮阳长公主的身后,快步走向了楚眠宫。 “母亲,这个时辰,嫂嫂会不会还在歇息啊?我们是不是来得太早了?”杨安茹担心地问道。 浮阳长公主摇了摇头,笑道:“昨日我离开的时候,楚楚是睡着的,但我走后,他定然因为牵挂孩子而整夜不曾合眼,我们此时过来,也是为了能让楚楚安心地歇一会儿。” “生孩子实在是太辛苦了,母亲,我可不想生。”杨安茹嘟着嘴说道。 母女二人说说笑笑地走进楚眠宫,大老远儿就瞧见了披着外袍坐在廊下、神色萎靡的卫璟。 浮阳长公主一向喜欢说些让卫璟感到尴尬的话,见他一个人待在院子里,哪里还能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哟,我们陛下刚生了孩子,可别被冷风给吹得受了风寒,快快回屋里歇着去吧。” 卫璟:“……” “哈哈哈,”杨安茹抱着花篮笑了起来,毫无姑娘家应当有的矜持,“是啊,五哥哥,你快进屋歇着吧,保不准儿还要让嫂嫂反过来照顾你呢。” 卫璟没搭理她,继续垂头丧气地保持着自己脸上的惆怅。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进去照顾楚楚?”浮阳长公主看着侄儿眼下的大片青黑,便知他定是整晚都未能安睡片刻,难免也有些心疼,“更何况,你这几日也累得不轻,合该好好休息一下的。” “方才夏宫医过来送药的时候,同我说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卫璟疲惫地搓了搓额头,叹气道,“原本应当用奶娘的,可是夏宫医说,孩子比预计出生得早,体质有点差,所以还是应当要由楚楚亲自喂养才好。” “……亲自喂?这怎么行?” 浮阳长公主养尊处优,虽是生了好几个孩子,可却完全没有经受过亲自喂养孩子的痛苦,此时她只觉得光是想象一下,就似乎已经能感受到莫大的折磨了。 “嫂嫂能……”一旁听着的杨安茹惊呆了,“……喂奶?!” 卫璟点点头:“孩子都能生,奶又有什么不能喂的?” “……嫂嫂若是要喂奶,那我与母亲便不进去打扰了,”杨安茹紧忙将花篮塞到卫璟的手中,隔着门朝里头喊道,“嫂嫂,这是我大清早摘的花儿,希望你喜欢~” 卫楚的声音不大,带着笑意:“多谢安茹,等我恢复了,就带着孩子回侯府找你玩。” 送走了姑母和杨安茹,卫璟回到了寝殿。 还没等他看向床榻,就听见了卫楚刻意掩饰却颇显无能为力的低咽。 卫璟大步上前:“楚楚?你怎么了?” “阿璟……”卫楚眼泛泪光,仰着头,一脸无助地望着卫璟的眼睛:“疼……疼得厉害……我快受不住了。” “哪里疼?”卫璟不由茫然又紧张,立即半蹲在床榻边上,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卫楚,似是想在他回答自己问题之前,就将他身上疼痛不已的地方给找出来。 “这里……出不来。” 卫楚咬咬嘴唇,低下头,飞快地朝胸前层层叠叠的衣襟瞄了一眼,眸中的涩然情绪不言而喻。 卫璟深吸一口气,想起之前夏宫医对他说的话,这才彻底领悟那些话的意思,颊边顿时绯红一片: “……要不,我来试试?” 第69章 Chapter 69 “啪!” 清脆的巴掌声伴随着委屈的低泣声响了起来。 卫璟顾不得被卫楚打得发烫的颈侧, 紧忙好生将人抱在怀里,温声哄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力道使得大了些, 我小心一点。” “……走开!不要你……唔,不要你试了……” 卫楚疼得抽噎起来,用被子将自己卷成一团,滚到了床榻内侧,死活都不肯再露出脑袋。 “好楚楚,是我不好,我真的会小心的。” 卫璟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 眼看着马上就要成功了, 此时放弃无疑是功亏一篑,卫楚方才所有的痛苦就都白受了。 “真的很疼。”卫楚藏在被子里, 声音闷闷的。 显然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毕竟疼了那么久, 一时之间,情绪仍旧有些难以平复。 “要不……今日就不弄了。” 在孩子吃饱和卫楚不疼的这两件事中,卫璟还是愿意选择后者。 然而卫楚却不乐意了。 “我早就发现你不喜欢我们的孩子。” 卫璟狡辩道:“喜欢,我喜欢他, 没说不喜欢。” 话音刚落, 被包裹在小被子中的婴孩便似是刻意要打父皇的脸一样,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卫楚嗔怒着瞪了卫璟一眼,紧忙侧过身子将孩子抱在怀中,小声地哄道:“不哭, 不哭。” 毕竟是第一次做爹爹, 卫楚即便是有着满腔的爱意, 面对哭泣的孩子,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自然地将情绪尽数表达出来,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单调的“不哭”。 “我来抱,你歇歇,过会儿我们再试一下。” 卫璟的语气温柔,动作却不容拒绝,直接把孩子从卫楚的怀中抱了过来,在寝殿中慢慢踱步着哄他入睡。 刚出生的奶娃娃除了吃就是睡,很快,卫璟便无师自通地处理得游刃有余,引得卫楚越发崇拜地仰头望着他。 卫璟将孩子放回到柔软的厚褥子上,轻声对卫楚说道:“来吧楚楚,我们再试一下。” 像卫楚这么好强的人,若是没能做到夏宫医所说的那些有益于孩子的事,定然是连睡觉都会睡不安稳的。 与其可能会危害到卫楚的身体,倒真的不如允诺他用短暂的痛苦换得长久的安心了。 卫楚担心吵醒睡得不算安稳的奶娃娃,忙轻声答应道:“好。” 说着,还将自己的衣襟恢复成了方才卫璟进来时候的松散模样。 卫璟的喉结滚了滚,心虚地避开视线。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一样,快步朝后间走了过去。 卫楚老老实实地躺在枕头上,侧耳听着卫璟的动静。 半天,卫璟才端着水盆走回到床榻边上,伸手从里头捞出一条湿透了的布巾,正散着白色的雾气。 “你这是做什么?”卫楚不解地问道。 “敷一下。” 卫璟像酒楼里的小二一样,将布巾握在手中,熟练地耍了个花儿,继而麻利地摊平在卫楚的胸前,同时解释道,“夏宫医似乎提了一嘴,用热敷的方式,可以促使这里快速变得通畅。” 卫楚对这方面完全是一窍不通,卫璟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乖巧无辜的样子一度让卫璟觉得自己似乎是在犯罪。 “唔……不行,还是太疼了……” 卫楚隐忍的哭声吸引来了院中正撒欢儿狂奔的元宵们,狗儿们摇晃着蓬松的尾巴,对着寝殿的大门嘤嘤直叫。 “我没伤害你们的主人,放心去玩吧。”卫璟无奈地回头朝它们也解释了一句。 “嘤嘤~” 元宵哼唧了一声,耳朵贴着门板分辨了一会儿,发现并无卫楚的求救声,这才放心地带着孩子们重新回到院子里玩起了树枝。 殿内的熏香有辅助安神的疗效,让卫楚的精神逐渐变得不再紧张。 他用力地咬住卫璟主动塞到他口中的宽厚手掌,温热的眼泪缓缓滑入鬓发。 不知过了过久,卫璟终于直起身子,用指腹轻蹭了一下湿润的嘴唇,缓缓松了口气:“总算通了。” 末了,又回过身去轻碰了一下奶娃娃的小嘴巴,笑骂道:“小混蛋,你真是好福气啊。” * 秦禾苏按照宫医之前给卫楚预测的产期进了宫,结果一进寝殿却发现,卫楚正抱着孩子一脸温柔地喂奶呢。 见秦禾苏背着小包袱走进来,卫楚抬头朝他笑了笑,随即掖好衣襟,说道:“格芜还算靠谱,这么快就将你接来了。” “竟然生了!快让我瞧瞧小皇子长得像谁多一点!”秦禾苏惊讶地快步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从卫楚的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像你,像你要多一点。” 卫楚咧嘴笑笑,“我也觉得像我多一点。” “他吃饱了吗?要不你接着喂一会儿?” 秦禾苏爱不释手地摸摸奶娃娃的小脸蛋儿,问卫楚道。 “吃饱了,来,坐这儿。” 卫楚点点头,费力地伸长了手臂,想要从榻边矮桌上拿起茶壶,给秦禾苏倒杯热茶。 “你快别忙活了,好好歇着,”秦禾苏轻轻将他的手推回到被子里,接着问道,“取名字了吗?” “取了的,阿璟取的,叫卫泽安。”卫楚回答道。 寓意是福泽安康,为宝宝,也是为天下苍生,百姓黎民。 秦禾苏感慨地点头:“好听,那小名儿呢?可曾取了?” “还要取小名儿?”卫楚有些意外。 “是啊,取个小名儿,平日里叫着显得亲近些。” 秦禾苏给孩子掖了掖被子,对卫楚说道,“我们家那个小的,小名儿叫糕糕,小虎子给取的。” 初为人父的卫楚顿时露出一副受教了的表情,心中已有决断。 别的娃娃有的,他家的娃娃也要有。 * 卫楚的身体底子好,自然也比寻常生完孩子的人恢复得快,没几天就能下榻行走自如,甚至还能趁着卫璟不在的时候,偷偷提着他的重剑到院子里耍上一会儿。 这种行为一次两次不被卫璟发现也就罢了,可次数多了,卫璟的眼睛即便再不好,也能察觉到自己的剑被人动过。 更何况,还有格芜偷偷告密。 闻讯匆匆从怡思殿中赶回来的卫璟将孩子囫囵地包裹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寝殿门口,打开门就塞到了戏命的怀中,让他好生照顾着卫楚的心尖子,复又关好门,走回到床榻边上,眸色深沉地盯着卫楚的眼睛。 “君后好体力啊,都能习武练剑了。” “……你,你可莫要胡闹,我还得喂奶呢。” 卫楚被他眼中全无掩饰的晦涩情绪搞得有些慌乱,两手撑在身后,忙不迭地屈起腿朝床榻内侧挪去,边挪边念叨着,“这种时候,我可由不得你胡闹……” 没想到却被卫璟先一步握住了纤细的足踝,毫不费力地将他拖拽了回来,俯身钳住腰身将人夹在怀中,一手拂去桌案上的奏本卷宗,将卫楚牢牢固定在他的怀中再难逃脱: “不让我胡闹,我也胡闹许多回了。” 自从卫璟孕后期的三个月以来,卫璟碰他的次数堪称是屈指可数,如今亲耳听见了夏宫医和秦禾苏的允准,几乎快憋成了和尚的卫璟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努力创造的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再说了,你偷偷出去练剑的时候,怎么不与我说,你由不得胡闹呢?” 卫楚的脸色通红,无言以对:“……” 只能任他胡作非为。 “你,你先等等。” 卫楚勉力推开了卫璟宽厚的肩膀,使两人暂时拉开了一段距离,得以好好地说句话。 “怎么了?”卫璟深吸了口气,耐心十足地问道。 “泽安的大名虽然取好了,可还没有小名儿。” 卫楚提起这件事,一是为了转移话题,再一个原因,也确实是想要给孩子取个好听的小名儿。 “小名儿?”卫璟自小成长的环境让他对这些充满尘俗气息的事情感到极为陌生。 “嗯,听禾苏说,小孩子还应当要取个小名儿的,这样才好养活。” 卫楚躺在卫璟的手上,眼睛眨巴着,似是已经开始在心中给宝宝取小名儿了。 想起大中小元宵的名字由来,卫璟不禁一阵心悸。 他十分担心卫楚给自家孩子取名为特大元宵,这样一来,他儿子还要跟狗儿们称兄道弟了。 因此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心中想要阻拦卫楚的话已脱口而出:“……别,楚楚,你还是放过孩子的小名儿吧。” 卫楚当然明白自己几斤几两,但还是不服气地道:“……你不让我取,那你倒是取一个让我满意的名字来听听。” 卫璟低头亲亲他的嘴唇,笑问道:“楚楚想要什么样的特点呢?” “我们泽安生得白白胖胖的,眼睛也大大的,黑黑亮亮、水灵灵的,况且,他日后又是北瑜的太子,名字听上去定要让人觉得……嗯……很馋人,大家听完就忍不住地咽口水,十分羡慕的那种。” 卫璟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意思,眼底一片迷茫。 卫楚借着他的力道坐起身子,细致地解释了起来:“一听上去就让人觉得心头一动,艳羡不已,若是能够在心中感叹‘竟会有这种令人震惊的名字’就更好了。” “令人震惊……”卫璟默默复述了一遍,发出自己的疑问,“会不会显得太嚣张了?” 卫楚没搭理他,自顾自地说着:“还有,日后他的心上人念起他小名的时候,也要让两人的心头都酸酸涩涩的,带着十分不好意思的情绪,这样也好促进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 卫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头浮现出一个自认为可靠的答案。 他俯身从地上拾起纸笔,挪开卫楚光洁白皙的长腿,洋洋洒洒地在纸面写下了几个大字。 卫楚见他落笔时的状态甚是气势如虹,不由格外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朝卫璟笔下的墨迹看了过去—— “卫璟……你有毛病吗?” 卫璟鲜少从卫楚的口中听见自己的完整姓名。 根据他过往的经验来看,一般遇到这种情况,他接下来都会遭受到极为可怕的对待。 闻言,卫璟立马坐直了身子,看向卫楚:“楚楚想吃猫饼了?” 还没等卫楚回答,他就已经准备离开寝殿,直奔楚眠宫的小膳堂而去了。 卫楚气不打一处来,指指自己的脑袋,咬牙切齿地问道:“我是说你的脑子,有毛病吧?” “怎么了?不是很符合你的要求吗?” 卫璟这才反应过来,卫楚是在说他刚刚给孩子取的名字。 “我辛辛苦苦怀了快一年的孩子,你给他取名叫酸杏儿?” 第70章 Chapter 70 卫楚生得好看, 即便是生气的时候,眸中也是缠着盈盈水光的,瞧上去甚是温柔无辜。 不过这只是“瞧上去”, 而并不是代表卫楚的脾气当真是这般好。 显然卫璟被这个假象给蒙蔽住了双眼,他笑嘻嘻地凑上前去,想要亲亲卫楚, 以此来化解掉他脸上浅淡的愠怒情绪:“哎呀,楚楚, 叫‘酸杏儿’多特别啊……” 卫楚抬手就是一巴掌,直直地拍在了卫璟的脑门上, 轻斥道:“走开点, 莫要再在这里气我。” 卫璟委屈地捂着被人打红的额头, 不甘心地争辩道:“这不是你要的‘让人忍不住咽口水’吗?为何我取完之后, 又怪我取得不好了呢?” “你自己听听好听吗?简直对不起你读过的那些书。” 卫楚穿好裤子, 从桌案上腾挪下来,径自朝床榻走去, “还不如就听我的,叫汤圆好了。” 卫璟心道果然如此。 这下他们两个谁也不用瞧不起谁了。 卫璟殷勤地倒了杯茶, 也跟着走到床榻边上, 伸手喂给卫楚:“楚楚, 你暂且不要急着骂我, 先歇一下, 听我说。” 倒还算是懂事。 卫楚的气立时消了几分。 他凑到卫璟的手边,轻啜了一口温热的清茶, 继而抱臂靠回到床榻上的软枕边, 好整以暇地等着卫璟的解释。 “首先, 我给泽安取的这个小名儿, 先不说粗俗与否,只说当你听到的那一瞬间,有没有流口水的冲动?” 卫璟放下茶杯,学着戏班子里的武生那样,回身起了个势,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卫楚。 卫楚是个老实人,闻言点点头:“……有。” “其次,抛除你是泽安爹爹的这个身份,你再对这个小名儿做一个深层次的解读,是否觉得泽安身为皇家之人,竟会有这般风流洒脱的名字?并对他有一个如此放荡不羁的小名儿而感到震惊?”卫璟开始利用自己的优势,越发咄咄逼人。 卫楚读书少,被眼前滔滔不绝的皇帝陛下哄得一愣一愣的:“……是。” “那么,好,既然你也认可我方才说的那些话,现在请你仔细思考一下,我给泽安取的这个名字,到底符不符合你提出的所有要求,听上去流口水,令人心头为之一振,在某些特定的场景下叫出这个名字,又会让称呼他的人感到十分羞涩?” 卫楚想了一下,发现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儿,心下便认同了卫璟的说法:“……对。” “所以,你最爱的食物是酸杏儿,你最爱的孩子也叫酸杏儿,这有什么不妥吗?” “若是让泽安自己来决定,难道他会不愿意成为爹爹的最爱吗?” “还是……你不愿意让你最爱的酸杏儿成为你最爱的名字?” 卫楚在一声声“你最爱”和“酸杏儿”中迷失了自我,对卫璟的解释信以为真,不过几盏茶的工夫,竟真的认可了卫璟给孩子取的“酸杏儿”的这个名字。 “那楚楚觉得,此时最无辜最可怜的人,是谁?” 轻松说服了耳根子极软的卫楚,志得意满的卫璟暗戳戳地开始实施起了自己的新计划。 卫楚茫然地被他牵着意识走:“……你?” 奸计得逞的年轻帝王掩了眸中几乎藏不住的坏心眼子,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回答正确。” 卫璟攫着卫楚的下巴尖儿,凑近了端详他粉润的嘴唇:“将好人错怪了,楚楚是不是应该道歉呢?” “抱歉……” 卫楚刚一发出声音,就被卫璟捏住了两片唇瓣,摇头道:“我不喜欢这种道歉方式。” “那你,你想要怎样?” 卫楚扭头挣开了卫璟称不上桎梏的手指,试探性地问道。 “方才被君后打得有些头晕,若是能够躺在榻上接受君后的歉意,想来定是一桩美事。”卫璟坦然地从怀中掏出一册绘满了秘戏图的画本子,堂而皇之地丢在了卫楚的手边,微挑眉梢,暗示他接下来应当做的事。 他们两个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对心爱之人,若是能够轻易忍住悸动的念头才叫不正常。 况且卫楚瞧见卫璟额上的红痕,原本就心有愧疚,此时听见他自己提出的解决办法,哪里还会不答应,自是主动地将人扶着,躺回到被窝里,甚至还贴心地帮卫璟去除了碍事的外衫,绯色从颊侧蔓延到耳根。 珠帘床幔垂落在地,明黄色的被子如迤逦山丘般连绵起伏。 . 两人闹得时间久,险些让卫璟的早朝耽搁了小半个时辰。 卫楚睁开眼睛的时候,秦禾苏已经在一旁抱着孩子,只等他爹爹醒来喂奶了。 “终于醒了,小皇子饿得直瘪嘴。” 秦禾苏拢拢怀中的小被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卫楚的怀中,顺手帮他拉开衣领。 “阿璟昨日给泽安取了小名儿。” 卫楚一见到秦禾苏,就忍不住地向他显摆了起来,生怕他不知道自家孩子的新名字,连怀中的娃娃拉扯他的头发都顾不上在意了。 对皇家威严一直都存着些惶然的秦禾苏难免有些好奇,立刻问道:“陛下给取的什么名儿?” 想来定是磅礴大气,气吞山河,河清社鸣,鸣钟列鼎…… 正当秦禾苏将自己毕生所学都快要挖到枯竭之时,卫楚终于从容不迫地开口道: “酸杏儿。” 秦禾苏一愣,转身从桌案上拿过一碟酸杏儿干放到卫楚的面前,笑着瞪他一眼:“瞧给你得意的,非要吃些东西才肯说是吗?” 卫楚也是一愣,没了方才的底气:“泽安的小名儿,就是……酸杏儿。” 秦禾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茫然地张了张嘴:“陛下取名……这么邪门儿的吗?” *** 酸杏儿的满月宴并不隆重,秦禾苏需要回去照顾同样年幼的小娃娃,亡极要留在侯府中帮杨安其做事,因此除去达奚夫妇二人之外,只有浮阳长公主和杨安茹到场庆贺。 不过这种冷清的气氛却是卫楚故意为之,原是因为他吸取了自己小时候被人掳走的教训,不愿意让他和卫璟心头肉过早地被更多的人看到模样,以此可以避免许多可能发生的忧患。 达奚腾亲眼见到自家宝贝儿子顺利地生了个大胖小子后,才终是能够放心地开始准备回到北境的事宜。 刚与父亲相认不久,就面临要分开的卫楚实在不舍,满月宴一过,他就带着酸杏儿,跟着达奚夫人的车驾一同回到了忠勇侯府,决定待到父亲离开京城再回宫。 达奚夫人得了酸杏儿这么个宝贝,整天都抱在怀里不愿放手,若不是因为男女有别,她恐怕会连卫楚喂孩子的这段时间也不肯轻易放过。 “阿楚呀,喂饱了没有啊?姨母可要进来了。”达奚夫人在门口来回踱步,忍不住地催促着卫楚。 卫楚无奈地失笑道:“好了姨母,可以进来了。” 达奚夫人一把推开了卧房门,不再在意自己时刻应当保持着的矜贵仪态,大步朝卫楚的方向走了过来,一把从他的怀中夺走了酸杏儿。 “怎的喂得这么久?” 她不满地抱怨道,旋即笑眯眯地逗弄着酸杏儿,“我们酸杏儿吃饱了没有呀?快让外祖母看看小肚子有没有吃得鼓起来。” “嘻……” 懵懂的婴孩瞧见她脸上的笑,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达奚夫人更高兴了:“我们酸杏儿笑了,酸杏儿是不是很喜欢外祖母呀?” 酸杏儿的眼睛又黑又亮,浓密的睫羽与卫楚如出一辙,可眸中透出来的机灵劲儿却与他的父皇一般无二,着实是结合了两人的优点,使人一接触,就如同中了蛊一样的爱不释手。 “哟,困了,外祖母抱酸杏儿睡觉哈。” 达奚夫人放轻声音,抱着孩子的手越发小心。 卫楚主动接过重量实在不轻的胖娃娃,顺口问道:“姨母为何愁容不展?” 他看得出姨母今日的状态明显和昨日大不相同。 “还不都是因为阿慈那孩子。” 达奚夫人叹了口气,回答卫楚问题的同时,朝着内院的方向指了指,“昨夜阿慈回来了。” 卫楚抱着孩子的手顿了顿,有些意外:“……阿姊?” 事到如今,卫楚完全得知了当初和卫璟定下婚约的人是他,而不是达奚慈,因此再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卫楚除了对血亲的好奇之外,并无从前乍一听到达奚慈时的不安与局促。 “你还肯叫她阿姊,这孩子当真是要将我气死了。” 达奚夫人的情绪激动起来,酸杏儿似乎听见了动静,在睡梦中害怕地皱了皱眉。 她紧忙伸手轻轻拍了拍奶娃娃的后背,小声哄他入睡:“哎哟……外祖母的声音大了些,吓到我们酸杏儿了。” 卫楚摇摇头:“无妨,也应当让他多适应一些新的环境,姨母您继续说。” 达奚夫人秀眉微蹙:“她当初跟那混小子私奔,还害你多受了那么多的苦,现在想回来就回来……” “阿姊回来就好了,姨母莫要再生气了。”卫楚劝道。 达奚夫人对这件心事感到甚是难以启齿,可又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只能趁着卫楚在侯府的时候,将憋闷的情绪诉说给他听:“若是她一个人回来的,我便什么都不说了……” 卫楚听出姨母的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心下不禁浮现出不好的预感,眉目微敛,视线凝重地等待着下文。 达奚夫人犹豫再三,还是使劲儿地握了握桌角,恨声道: “可她竟是……竟是大着肚子回来的!” 第71章 Chapter 71 或许是因为卫楚长久以来都生活在充斥着杀戮与毁灭的死士营中, 导致他十分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家人。 因此面对姨母对达奚慈所表现出来的愤怒时,卫楚除去乍然浮上心头的同情之外, 还有出自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亲近感。 “我可以去看看阿姊吗?”卫楚将孩子放在床榻上,用小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回过头,期待地看着姨母。 达奚夫人是卫楚娘亲的胞妹,在姐姐去世后,最想念她的,自是与她感情深厚的妹妹。 此时见卫楚对素未谋面的达奚慈竟有这样不计前嫌的和善情感, 难免有些动容,也忍不住想起了往日自己与姐姐相处时的情景。 “也好, 我带你去见她, ”达奚夫人愁容满面地叹了口气,“若是能劝劝她将孩子堕了, 也是件好事。” . 卫楚站定在达奚慈的房门口,曲起指节,轻轻叩了叩门, 没吭声。 这段日子,他时有时无的内力已经彻底恢复了正常, 这工夫就连屋中传来的衣料摩擦声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谁?”屋中传来防备的声音。 卫楚轻咬了一下嘴唇,一时不知道应该怎样介绍自己, 半天, 小声地叫了句:“阿姊,是我。” 屋里头的人显然愣了一会儿, 片刻方回过神来:“……进来吧。” 卫楚推开门, 抬腿迈进了屋中, 侧头适应了一下室内昏暗的光线, 继而朝坐在床榻上的女子看去。 他的视线落在达奚慈脸上的瞬间,便发现了她泛红的眼眶,显然是刚哭过,进来之前的衣料摩擦声,也只是她慌乱之下用手帕拭泪的动静。 卫楚没提这茬儿,而是抿嘴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脸,对她说道:“我们长得很像。” 达奚慈的眼睛肿着,她抬眸打量着几乎不曾给自己留下半点记忆的亲弟弟,想起之前逃婚时的行为,她苦笑了一下,问卫楚道:“你不怪我?不希望我过得惨一点,好能弥补你那时受过的苦?” 卫楚摇摇头,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淡声说道:“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你觉得我应该怪你,可我却觉得,有姐姐是一件让人感到很开心的事情。” 达奚慈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即便是那个曾经骗过她的男人,也不曾让她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此时听见自己阔别已久的亲弟弟说这番话,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卫楚像是能够窥探到她心事一样,接着说道:“怀孕不丢脸,你把它生下来,成为了母亲,就是做了这世上最伟大的事,那个责任的男人,才是丢脸的,阿姊放心,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的语气笃定,隐隐藏着些令达奚慈感到极为陌生的……杀意。 达奚慈顾不上想太多,她抚摸着尚未有孕象的腹部:“可是它没有爹爹,别人会对我指指点点……” 卫楚走上前去,第一次主动伸手碰了碰姐姐的手,轻声道:“可它也是你的孩子。” 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卫璟对卫楚的身体状况便越发紧张起来,每日的捏肩捶腿是最基本的,若是从怡思殿中回来得早了,还会将人抱到浴桶里头,不泡到整个人都变了颜色,都不会同意他出来。 此时他的手甚是温热,覆在阿姊冰凉的手背上,竟蓦地给了达奚慈莫大的勇气。 “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若是不想生,就打掉,我为你熬补品;你若是舍不得,就生下来,送进宫里,我养。” *** 春秋荏苒,整日需要被人抱在怀中温言相哄的小皇子也到了能说话、学走路的年纪。 然而卫楚终归是不放心将酸杏儿交给教习嬷嬷,执意要自己教他。 镇南侯府在双腿康复的杨安其的管理下,带着雄厚的财力跨足了商贾行业,让本就难逢敌手的侯府在京中的地位越发蒸蒸日上。 故而浮阳长公主乐得清闲,自然时不时就往宫里跑,坐在亭子里笑眯眯地看着酸杏儿步伐不稳地追着元宵们跑。 “姑母喝茶。” 卫楚又长了一岁,身上的筋骨比还未成婚的时候结实了许多,虽仍是纤细的模样,但瞧上去并不像往日那般清瘦得有些可怜了。 “你倒是长了不少肉,越发好看了。”浮阳长公主细细端详着卫楚,然后轻声地叹了口气。 卫楚自是听得清楚,关切地问道:“姑母可是有烦心的事?” 莫不是…… “亡极与安其也成婚小半年了,可他的肚子还是没什么动静,唉,当真是急坏我了,”浮阳长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忧色,“我有些担心安其的身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听见姑母这样说,卫楚才放下心来,收住了口中想要为亡极解释的话。 姑母并未因此而将责任都推到亡极的身上,着实令人倍感欣慰。 卫楚劝慰道:“不过小半年而已,他们两个都还年轻,机会多的是,姑母莫要太过担忧了。” 浮阳长公主暂时抛开了烦闷,点点头,“你明明比他们的年纪还小,可如今说起话来,倒比谁都成熟了。” 卫楚心知姑母不会再纠结于亡极与大哥之间的事,也松了口气,朝着院中奔跑的酸杏儿看了过去。 脸颊白嫩的小娃娃被极为通人性的元宵逗得咯咯直笑,蹲在地上抱着任他抚摸的中元宵就不肯撒手。 他手上的力道不重,中元宵舒服地眯着眼睛,蓬松的尾巴在身后晃荡个不停。 “伯伯看,大尾巴。” 小皇子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笑着仰起头,对站在旁边陪他玩闹的戏命说道。 中元宵的体型要比其余几个兄弟大一点,尾巴也更漂亮,因此酸杏儿更喜欢跟它玩。 戏命冷硬的脸上泛起笑容,俯身摸摸他的脸。 “这孩子像我。” 卫楚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问浮阳长公主道,“姑母您看,他是不是从头到脚都像我。” 话音刚落,酸杏儿就在起身追逐小元宵的时候,踉跄着摔进了狗窝,还没等他狼狈地从层叠的棉布中爬起来,胖乎乎的小肉手便抓住了小元宵的尾巴,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爹亲……爹亲……有蛇,怕怕……” 戏命大步走了过去,俯身将小殿下从狗窝里捞起来,帮他把身上的树叶杂草清理干净,然后温声哄道:“小殿下不怕,不是蛇,是小元宵的尾巴。” 哪知酸杏儿根本不肯听戏命的安慰,执意认为自己抓到了蛇,抬头呼喊卫楚的同时,再次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狗窝,抱着小元宵就不肯放手,“爹亲快来!” 卫楚嘴角的笑意微僵,话锋一转:“……但是,终归是要像阿璟多一些的。” 院外,刚从怡思殿中出来、站定在楚眠宫门口准备进院儿的陛下:“……” *** 若说这世上除去卫璟之外,还有谁对卫楚的依赖更深的话,那便是刚断奶不久的小酸杏儿了。 明明已经能走路、会说话了,可他却始终都不肯和卫楚分开睡,偏要黏着爹亲不肯放,弄得卫璟想要做点什么不轨之事,都要可怜巴巴地等着自家儿子睡熟了才行。 又是夜深人静时。 困意不重的卫楚侧耳听着小榻上的轻浅呼吸,眼底漾起温柔笑意。 小家伙白日跑了一整天,今夜睡得倒快,想来是累坏了。 偶尔累一下也好,睡得沉一些,个子也窜得快。 想到这里,卫楚阖上眼睛,也准备开始酝酿睡意,然而手臂却忽然被轻轻戳了戳,旋即传来卫璟卑微的小声问话:“酸杏儿可睡熟了?” 卫楚低声笑了起来,对他的想法心照不宣:“你自己听不见?” 卫璟被他毫不犹豫地戳破小心思,忍不住红了耳尖。 “上个月那西域使臣送来的‘隔孕膜’还有吗?”卫璟攥住卫楚的指尖,凑上去亲了一下。 卫楚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朝床榻的暗格探去,摸索了一阵儿,说道:“还有,而且前几日又差人送了许多过来。” “挺好,”卫璟放心地点了点头,“我可不想给酸杏儿搞出个弟弟或者妹妹出来。” “……为什么?你真的那么不喜欢孩子吗?” 卫楚拿东西的手顿了顿,语带不悦。 “我再也不想瞧见你痛得神志不清的样子了。”想起卫楚生产时的场景,卫璟始终都带着几分心有余悸。 “你倒会说好听的话。”卫楚轻捏了一把他的肩膀,笑骂道,“就知道哄骗我。” 两人交融在一起的浅淡呼吸声在垂落在地的床幔后变得模糊起来。 还没等卫璟针对“隔孕膜”的使用方法,准备进入正题展开研究的时候,小榻上的酸杏儿竟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抱着他的小被子伤心地哭了起来:“呜呜……爹亲……父皇……呜呜……” 卫璟二人顿时大惊失色,立马手忙脚乱地去扯床尾的被子,其间边穿衣裳,还不忘边哄孩子:“酸杏儿乖,不哭……爹亲马上过来抱你,不哭,乖,爹亲这就来了……” 今夜轮值的添奕对小殿下哭声的感知向来极为敏锐,听到动静,他立马从楚眠宫外落入寝殿门口,隔着殿门轻声问道:“小殿下?怎么了?” 卫楚离孩子远,根本来不及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酸杏儿一骨碌翻下床榻,然后赤着小脚丫跑到门口,整个人趴在殿门上,委屈地朝外头哭诉: “呜呜……父皇在爹亲的……呜呜,身上偷吃东西……父皇还打了爹亲……” 第72章 Chapter 72 “安儿, 快回来!听话!” 卫楚时常将“酸杏儿”和“安儿”换着叫,这工夫实在着急得厉害,便挑了个简洁的称呼。 可怜不知实情的酸杏儿还趴在殿门上哭个不停, 口中念叨着“父皇坏”, 大有一副要将戏命伯伯也给哭过来的架势。 说话间,卫璟已经穿好了衣裳, 掀开床幔一跃而下, 大步朝殿门口走去,捞起酸杏儿的同时, 吩咐外头的添奕道:“你先退下吧,这里没事了。” 添奕自然听得懂小殿下哭着嚷着朝他述说的是什么事情,听见卫璟的吩咐, 他只恨自己不能像鸟雀一样飞出宫去, 以免被恼羞成怒的主子给灭口。 “父皇坏, 安儿不要, 不要理父皇了……”小殿下被卫璟抱在怀中, 不停地蹬动两条小短腿儿,伤心地哭着,“安儿要带爹亲走……呜呜……” 卫璟见自家儿子竟如此大逆不道地想要在他和楚楚之间挑拨离间, 顿时不甘示弱地将这件事情给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小混蛋, 你想要带走我娘子?你凭什么?” 小殿下想要从卫璟的怀中挣脱, 不断地扭动着肩膀:“那是安儿的爹亲……呜呜,安儿不要爹亲被父皇打……” “安儿, 你……”卫楚也披上了外衫, 起身坐在床榻边上, 颊边的酡红还未褪去, “你父皇没有打爹亲, 真的。” 伤心的小娃娃闻言止住了哭泣,半信半疑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坏父皇,继而转头朝向卫楚,糯叽叽地说道:“那以后爹亲和安儿睡在……一个窝里,安儿、保护、爹亲。” 平日里与元宵们玩儿,导致酸杏儿认为睡觉的地方便叫做窝,无论卫楚给他纠正了多少次,他也执意地认为自己和元宵们是一样的,只是弄丢了蓬松的大尾巴而已。 看着结合了自己和卫璟儿时模样的酸杏儿,卫楚哪里还狠得下心拒绝他,立马点头答应:“好,以后爹亲陪安儿睡。” 小殿下破涕为笑,“安儿帮爹亲搬被子!” 独守空床的皇帝陛下愤愤地捶了一下床,朝寝殿内另一头的小榻投去了妒羡的目光。 . 小孩子原本就长得快,酸杏儿被细心的爹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更是像卫璟小时候一样,总是比同龄的孩子要高上一个脑袋尖儿。 可照顾孩子终归是一件劳神费心的事情。 卫楚整日待在皇宫里,时常流连于膳堂和寝殿之间,不是给扯着他衣角撒娇的小娃娃做奶糕,就是给朝堂上坐着的那个傻子做小狗糕,时间一长,即便照顾这对父子是他热衷的事情,也还是实在让他感到乏味得厉害,开始怀念当初纵跃在檐间的快意生活。 没想到,卫璟竟像是能够钻进卫楚的肚子里瞧见他心中的想法似的,这日下朝后回到楚眠宫的他和往常大不相同,一进了寝殿,就将坐在地毯上玩拨浪鼓和小木鹰的酸杏儿抱在了怀中,然后笑吟吟地盯着卫楚细细地端详。 “你看我做什么?”卫楚被他瞅得有些不自在,放下手中正看着的书,倚在坐榻的扶手上,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 从回来开始就一句话都不说,莫非是被戏命嫌他聒噪,喂了哑巴药不成? “哟,我这个做娘子的,与相公分别了整整一上午,想念得紧,如今看看自家相公都不行?” 卫璟知道他最喜欢听什么,句句都朝着卫楚的软耳根子戳去,只想哄得他笑出声来。 果不其然,卫楚的心思被他拿捏得死死的,没忍住地弯了嘴角:“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卫璟从酸杏儿的小手中扯回自己的衣领,朝卫楚眨了眨眼睛,丢给他一个精致华美的包袱,里头似乎装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或许有人想要站在高处看看风景吗?” 卫楚好奇地打开看了看,发现里头竟然是一套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黑色劲装,结合着方才卫璟对他说的话,意思不言而喻。 “我?你要带我出去?”卫楚心下一动,墨色眸子亮晶晶的。 “是你自己出去。” 卫璟紧了紧抱着酸杏儿的手臂,微挑眉梢,“我这个当娘的,得留在宫里照顾娃娃。” 卫楚失笑着走过来,用额头亲昵地蹭了蹭卫璟的下巴,“你倒清楚我的想法,不过,你让我去哪里?” “忠勇侯府派人送信来,说是达奚慈请你回去,我想着你自己出入要方便一些,顺便还能过过瘾,不必遵循礼部那些老顽固的话,又要注意时辰,又要乘着轿子,你一个人翻墙出去多洒脱……”卫璟捏捏酸杏儿的手,制止他将拨浪鼓放在嘴边啃咬,警告他道,“哎?这个不能吃。” 卫楚诧异不已:“阿姊?” 她会遇到什么急着见他的事情。 * “阿楚,江丞他回来找我了。”达奚慈开心地朝卫楚抖了抖手中的信纸。 江丞便是那个抛弃达奚慈的负心男人,卫楚对这个名字的主人实在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 不过话说回来,卫楚觉得自己毕竟不知道阿姊与心上人之间都经历了什么,如今只想着她能够开心就好,那些旁的他什么都不在意。 若是那江丞从此愿意一心一意地对待阿姊,那他也不介意忍着厌恶之意,让人成为他们忠勇侯府的一份子。 思虑间,达奚慈已经开始站在柜子前挑选里头的漂亮衣裳了。 “阿姊,你又要同他离开吗?”卫楚上前一步,将阿姊怀中抱着的小姑娘接了过来,“钏儿怎么办?你也要一并带走?” 卫楚实在舍不得姐姐,总觉得她若是再次与那男人离开忠勇侯府,便有一种她在重蹈覆辙的预感。 “我今日只是带着钏儿去见他,”达奚慈羞涩地笑了笑,回头瞅了眼卫楚身上的夜行衣,“你快换上我的衣裳,帮我挡一下姨母的问话,莫要让她发现我出府。” “既然姨母不同意你出去见他,阿姊又何必……”卫楚并不打算答应她的请求。 显然姨母更清楚事情的原委,若是连她都不同意阿姊与江丞见面,那么也就证明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确实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达奚慈握住卫楚的手,眼眶泛红,“阿楚,你不明白我有多喜欢他,求求你,帮帮我吧。” “阿姊。”卫楚皱着眉头。 “他说他会改的,我相信他,他一定会改的,”达奚慈抱起钏儿,擦干眼泪,轻快的语气里满含希望,“这次他不会再骗我了。” . 卫楚心神不宁地待在达奚慈的房间里,其间数次替她应付了姨母的问话,终是得以在房间里头安稳地待了将近三个多时辰。 天色还未彻底放亮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卫楚被这动静惊醒,骤然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穿上鞋子朝门口走去。 可没等他打开门,门外的达奚慈就情绪激动地冲了进来,一把抓住卫楚的手,目眦欲裂:“阿楚,他抢走了我的孩子……” 卫楚扶稳达奚慈的身子,继而慌忙看向她的身后,果然没有见到钏儿的身影,不禁焦急地问道:“钏儿呢?被江丞抢走了?” 达奚慈的脸上挂着淤青的指痕,她哭着跌坐在地上,无助地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失神地念叨着:“他抢走了我的孩子……原来他根本不想和我在一起,全都是因为得知了我生下了孩子……” 她哭得越发伤心,眼睛变得通红。 卫楚摩挲了一下指尖,俯身扶起哭得几近昏厥的达奚慈,轻声道:“我去帮你将钏儿带回来。” 顺便了结那狗男人的性命。 卫楚转身欲待要离开。 没想到达奚慈却扑上来拉住了他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掉:“阿楚,莫要伤他性命,求你。” 卫楚垂于身侧的手倏地蜷得死紧,半天才平息了心头的怒意,悲悯地垂眸看着坐在地上的人:“阿姊,你这又是何苦,负心的男人又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达奚慈只是摇头,执意不肯让卫楚伤害江丞:“阿楚,你只要将钏儿带回来就好,不要伤害他。” 卫楚迟疑了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应允地点点头。 * 卫楚根据暗桩前来汇报的线索,寻到江丞的时候,发现他正在京城里最为著名的朔月楼中寻欢作乐。 他孤身一人走进江丞所在的包房中,沉默地盯着正左拥右抱地任凭怀里的姑娘们喂他葡萄的江丞。 “你是什么人?”江丞对这带着冷冽寒意的不速之客充满了好奇。 卫楚不吝啬于回答他的问题:“我是来送你下地狱的人。” 江丞喝得酩酊大醉,没听懂他说的话,恍惚了一下,看清卫楚的长相后,他眯着眼睛,醉醺醺地念叨了一句:“……阿慈?” 卫楚歪头看他,似是在判断他到底是不是江丞本人,听到江丞念出达奚慈的名字后,这才确认无误。 “对待爱人应该一心一意,你趁着我阿姊身怀有孕的时候出去偷腥,本身就是不对的事情,更何况,你还敢动手打她。” 卫楚念及着达奚慈对这狗男人还有情意,因此也就只能浪费口舌多与他理论几句:“还有,钏儿呢?” 可江丞竟误以为卫楚为人懦弱,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看上去就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于是也就没有方才那么客气,直接晃晃荡荡地走上前去,轻佻地上下打量着卫楚。 “哟,是个小哥儿,生得与阿慈一般无二,也是个倾城之姿。” 卫楚抬腿就是一脚。 屋子里头的姑娘们没想到卫楚竟敢在这里动手,纷纷惊叫着跑出屋去:“打人了!来人啊!” 江丞踉跄着捂着下腹连连后退,痛得发不出声音,惊恐万分地瞪着垂眸俯视着他的卫楚,还没等破口大骂,就再次被踹翻在地。 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江丞终于痛哼着伸出一根哆嗦的手指,咬牙切齿地指着卫楚:“你死定了,你可知道我是谁,竟敢踹我!” 卫楚仍旧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声道:“要想不再让你那秽根作乱,只得用些不寻常的法子。” 话音未落,卫楚的袍袖中寒光一闪,凛冽的刀锋快如闪电,从江丞的腹前划过,皮肉割裂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带起一溜鲜红刺目的血光。 “啊——!” 江丞痛呼出声,抱着下腹躺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吼叫着,“救命啊……来人——” 卫楚眉头微皱,嫌恶地将沾着污血的匕首丢在了江丞的身边:“该当割以永治才是。” 第73章 Chapter 73 正当江丞抱着自己的下腹躺在地上痛苦哭嚎间, 朔月楼的老鸨子已经带着龟公赶了过来。 刚一进门儿,她就被地上已经疼晕过去的江丞给吓了一跳,当场拍着大腿叫了起来:“哎哟我的老天爷呀!这是谁干的?!是谁敢在老娘的地盘出手伤人?!” 说完, 她紧忙回头去捶打龟公的肩膀, 骂道:“你还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呀?还不快寻大夫来!江公子若是出了什么事,府台大人定然饶不了你!” 吩咐过龟公后, 她又唤丫鬟赶快去寻些干净的布料来,在大夫赶到之前, 给江丞止血,以免他因为失血过多死在她的地盘上。 料理好了眼前要紧的麻烦事儿,老鸨子这才顾得上寻找伤人的凶手。 她四处环望了一番, 发现屋中其他的客人都和江丞一样,醉得像是一滩烂泥, 立时将目光锁定在这房里唯一一个清醒着的人身上。 好不容易逮到个没喝死过去的, 老鸨子立刻走上前去, 焦急地问卫楚道:“小公子, 你可瞧见了那行凶之人?” “瞧见了。”卫楚老老实实地答道。 他之所以还留在这儿,就是为了等到大夫给江丞治疗完毕后, 亲耳听见大夫对他说“无能为力”这几个字,继而再从江丞的口中逼问出钏儿的下落, 最后带着钏儿回到忠勇侯府中, 万事大吉。 老鸨子一听卫楚见到过行凶之人的样貌, 顿时高兴地又凑近了些:“小公子,他朝哪个方向跑了?快告诉我。” 就算朔月楼的人没能力抓到武艺高强的凶手,能给府台大人提供个线索也是极好的。 卫楚淡定地坐在桌案边的凳子上自斟自饮, 两杯温茶下肚, 终于面无表情地朝老鸨子瞟了一眼:“没跑, 我割的,怎么了?” 老鸨子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卫楚的身板儿,压根儿不相信眼前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公子,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人高马大的江丞伤成这副模样。 “小公子,你莫不是收了凶手的钱,然后替他顶罪的?”老鸨子完全不信,继续自己的猜测,“亦或是凶手威胁你帮他顶罪了?” 卫楚摇摇头,十分耐心地向老鸨子解释道:“是我,没替人顶罪。” “小公子,你若是瞧见了凶手的长相,且说实话便可,并不用担心那凶手背后的势力,”老鸨子笃定地对卫楚说道,“我跟你保证,无论那凶手是什么背景,府台大人都可保你平安无虞。” 卫楚没再与她来回拉扯有关于凶手的事,而是颇为好奇地侧头看向老鸨子:“府台大人竟如此权势滔天?” 他话音刚落,老鸨子就仿佛自己是府台大人一样,周身的气势都与方才迥然不同了起来:“小公子你有所不知,除去朝堂里的那几位官居一品的老侯爷之外,这府台大人才是我们京城百姓的依仗啊。” 卫楚给了她一个“洗耳恭听”的表情,此举越发让老鸨子无处安放的倾诉欲变得更强。 “就比如说我们楼里前几天被客人失手弄死了几个小倌儿,家里人觉得赔偿少了,一纸诉状便将朔月楼告到了京兆尹府,”老鸨子洋洋得意地梗着脖子,“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卫楚感兴趣地拄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老鸨子见卫楚一身简洁利落的黑色劲装,除了脸长得贵气漂亮之外,周身竟无半点看上去值钱的物件儿,想来定然是个没有背景的无辜替罪羊,正好可以借着自己与府台大人的私交好好吓他一番,哄得他说出真凶的下落。 “府台大人直接将这事给平了,”老鸨子伸出三根手指,“三千两,结交了府台大人,你说这笔买卖值不值。” “府台大人当真好厉害。”卫楚感叹道。 “所以呀,小公子,”老鸨子将话题绕回到江丞被袭的这件事情上,语重心长地劝卫楚道,“你是被谁逼得坐在这里顶罪,你大可以告诉我的,府台大人定然只想将伤害江公子的人伏法,同你全无干系,你就莫要蹚这趟浑水了。” 卫楚又喝了杯茶,方清了清嗓子,无奈地指着地上的江丞,对老鸨子说道:“真的是我做的,不信你将他叫醒问问。” 他脸上的表情极为真挚,丝毫不像扯谎的样子,尤其是垂眸看向江丞的那一眼中,尽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老鸨子觉得自己突然相信了他的话。 “大夫什么时候到?”卫楚离开宫城太久,着实想念他的奶娃娃,坐在这里等了半天,难免会有些不耐烦。 老鸨子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亲手伤人、又屡屡过问大夫来处的年轻人,心中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像是能洞察到她内心的想法,卫楚直接将老鸨子的疑问给解答了出来:“我想的是,大夫若能早些来,我便能早些回家了。” 老鸨子素来钟爱美人,她对着卫楚的这副长相实在说不出过分的话,只能连连敲击着桌面,大声地警告着他:“你完了,小公子,你还想回家?你完蛋了呀!府台大人定会剥了你的皮的!” 卫楚挑了挑右边的眉梢,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桌上的茶杯:“那就请府台大人过来一趟吧。” *** 达奚慈被忠勇侯府的人送到朔月楼的时候,老鸨子正口沫横飞地给卫楚讲解着府台大人的能力之大、脾气之爆,以及曾经用刑之时,将人折磨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经历,并且还有心情在愤怒之余,对卫楚的这副俗世罕见的相貌感到了由衷的惋惜。 府台大人一鞭子就能让这小子皮肉尽毁,简直太可惜。 “江哥!” 达奚慈远远瞧见卫楚没事,于是一进屋就下意识地朝躺在血泊里的江丞奔了过去。 江丞仍旧昏着,对达奚慈的呼唤难以回应。 “江哥!江哥!你醒醒!醒醒啊!” 达奚慈哭着晃悠着江丞的肩膀,对他满身鲜血、不知死活的样子感到极为恐惧。 想到这里,她慌忙回头去寻卫楚的身影:“阿楚,你不是同我说好了,不会伤他性命的吗?” 达奚慈性子温软,也就只有面对卫楚的时候,才敢出言质问。 卫楚对江丞动手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不过他并不担心,只想让阿姊用短暂的痛苦来明白她对江丞的付出究竟有多不值得。 他打断老鸨子的话,侧头看着坐在地上悲恸大哭的阿姊,淡声回答道:“放心,没死。” “那他浑身的血……” 达奚慈还没问完,就听见卫楚接着对她说道:“我把他阉了而已。” 语气轻描淡写,就像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 “阉?阉了?你给他阉了?!”老鸨子这下子惊得嘴都闭不上了,慌忙趴在地上去寻江丞的宝贝,回头朝外面喊道,“快来人啊!江公子被阉了!快进来寻他的宝贝,兴许还能接得上!” 她这话一出口,楼上楼下看热闹的人瞬间蜂拥而至,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都想看一看府台大人的公子没了宝贝是什么惨样儿。 “……唔。” 许是被男人的尊严给激发得恢复了意识,江丞挣扎着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没工夫顾及自己被老鸨子摁在地上践踏的颜面,只悲痛地指着自己宝贝飞落的方向,“……那,那里……” 卫楚哪里还能让他有半点接上的可能,顺着江丞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他随手掷出了从桌上抄起的一粒花生,将那玩意儿推得更远了些,越发难以被人发现。 “阿慈,阿慈救救我……” 江丞痛得意识模糊,但他仍旧认得出此刻唯一能够解救他于水火之中的达奚慈,“我不能……我不能当阉人……快,救救我……” “钏儿呢?”达奚慈被地上的鲜血刺激到,想起自己生产时的浓重血气,连带着对江丞的热情都减缓了几分,“你把钏儿带到哪里去了?” 江丞哪里还听得懂这些,哭着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要做……阉人……” 说话间,快马加鞭赶到朔月楼的江府台已经带人上了二楼,两个高大的侍卫冲在最前面,抬腿踹开了房门,气势汹汹地迈了进来。 没等他开口说话,就被地上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顿时惊痛地大吼一声:“丞儿!” “爹……”江丞被硬是任凭卫楚拽开的达奚慈摔回到了血泊中,趁着大夫挡在自己前面治伤,无力地动着手指,朝向卫楚,“杀了他……他割了孩儿的……宝贝……” “什么?!” 江府台惊怒不已,回身拔出侍卫身侧的长剑,就直奔着卫楚所站立的方向而来。 “你个不知死活的混小子,给我受死!” 卫楚淡漠地垂下睫毛,侧身闪过江府台挥过来的剑刃,轻声道:“将钏儿还我,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听他这样讲,江府台怒极反笑地再次抬剑朝卫楚劈了过去,怒喝道:“什么叫‘你便不与我计较了’?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同本官说话?!你想要造反吗?” “造反?造谁的反?”卫楚嗤笑一声,“你的吗?” 卫楚的模样与达奚慈几乎一模一样,但同等样貌的两个人生活的环境却大为不同。 达奚慈终日以泪洗面,每日入腹的吃食更是比不得卫楚一顿的饭量,时间一久,她自然形容枯槁,憔悴清瘦,反观被卫璟喂得白白嫩嫩的卫楚,两颊都变得丰腴了起来,墨色眼瞳也跟着越发顾盼生辉,与达奚慈的气质截然相反。 因此寻常之人便很难在这种情形下看出两人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江府台也完全想不到达奚慈身边的素衣少年就是当朝的君后。 “上!杀了他重重有赏!”江府台嘶声道。 卫楚抽出腰后的匕首,心不在焉地抹了袭至身侧之人的脖子。 突然,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袭上他的四肢百骸,卫楚的身子晃了晃,伸手抓住尖锐的桌角才得以站稳。 江府台见状,忙大声叱骂身后的侍卫道:“都傻站着做什么呢?还不给我上!杀了他!” 余音未落,一柄闪着乌光的重剑带着破空之音从窗□□了进来,径直刺向龇牙咧嘴地命令属下的狗官。 剑刃刺破衣帛、穿透肩胛的瞬间,江府台被那柄重剑牢牢钉在了墙板之上,鲜血四溅。 冷冽的声线从屋外传来,瞬间让屋中原本就已经令人极其窒息的气氛降至冰点。 “我看谁敢。” 第74章 Chapter 74 温热的鲜血溅在离江府台极近的人脸上, 烫得他们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看清被钉在墙上的人后,复又惊惶地冲上前去。 “大人!” “江大人!” “府台大人!” “大人, 您怎么样?!” 与江府台一同到来的大夫们见他受伤,再也顾不得趴在地上寻找江丞那个不翼而飞的宝贝,纷纷朝墙板的方向涌了过来, 紧张得脸色红涨, 连声说着“这可如何是好”, 却个个都束手无策。 江府台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脸色不比地上的江丞好看多少。 他艰难地喘息着, 手指却还算顽强, 硬是朝向剑刃|射|来的方向指了过去,恶狠狠道:“……刺客……在那儿……” 说完,又咬牙切齿地忍着疼痛补了一句:“竟敢……唔,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造反, 给我杀!” 身后的侍卫们得令,一股脑儿地朝着被窗牗与屏风之间的空隙所掩住的身影冲了过去。 “府台大人一口一个造反, 倒让人觉得有些好奇了。” 来人身形高大,却被隐匿在黑暗中, 屋檐处的阴影将他脸上的表情遮去了大半,侧过头来睥睨屋中众人之时, 只露出半边削薄的嘴唇, 和若明若暗的高挺鼻梁。 侍卫们被这充斥着冷戾寒意的声音震慑得站定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半步。 几个大夫正围着墙壁七嘴八舌地制定着救治方法,扰得江府台疼得越发厉害,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府台大人怎的不说话?莫不是被剑插着, 影响了您说话的心情?”屏风后再次传来语气轻快的清朗笑声。 话音刚落, 原本虚掩着的门便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得稀碎,继而堂而皇之地抬腿迈了进来。 赫然是面色阴沉的戏命大人。 卫楚略一皱眉,强忍住替江府台吃痛的表情,甚至提前为他默哀了起来。 这两年,戏命整日待在宫城里看孩子,做的最冒险的事情也不过是跃上屋顶给酸杏儿取下纸鸢,看来他久久不曾动手的憋闷,要在今晚一并释放了。 还没等卫楚回过神来,耳边就传来了兵刃撕裂骨肉的惊悚声响。 伴随着“哧——”地一声,江府台撕心裂肺地大叫了起来:“啊啊啊啊啊——!!!” 戏命反手将从江府台肩缝中□□的长剑丢在了地上,朝卫楚站立的方向瞅了一眼,确认道:“君后不曾受伤吧?” 卫楚摇摇头,“不曾。” 朔月楼里的声音嘈杂喧闹,加之戏命说话的声音不大,因此屋中的人便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即便听见了“君后”二字,也不会想象得到眼前衣着平庸的年轻男子就是身居高位的中宫之主。 戏命这一拔,倒是替大夫们解决了很多麻烦,免于拔剑时让江府台疼得厉害时所招来的杀身之祸。 见状,大夫们在靠近江府台之前,甚至还感激地朝戏命点了点头,而后才一拥而上地掏出金疮药洒在江府台的肩膀上,为他暂时止住不断涌血的伤口。 江府台养在身边的人都不是废物,治伤的手段虽比不得宫医,但应付这种程度的伤口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因此服下药、包扎过后,江府台立刻让侍卫将他搀扶到榻边坐着,声音嘶哑地对屏风后的人说道:“别在那儿……装神弄鬼,本官的京城……绝容不得你这种腌臜东西造反。” “你的京城?” 卫璟嗤笑一声,慢吞吞地从阴影中踱步出来,冷眸微垂:“朕竟不知这京城是什么时候换了主人。” 他的声音原本就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更别说是混着几分内力的情况下,令人越发感到压抑不已,听见“朕”字后,整座朔月楼顿时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惊惶万分—— “陛下!” “陛下饶命!” “微臣不知陛下驾临……” 卫璟抬腿从江丞的身上跨过去,亲昵地蹭蹭卫楚的肩膀,朝他的嘴唇轻吻一下,小声嘀咕:“想死我了。” “……”卫楚有些难为情,抬手推开他的脸,压低了声音,“你注意一下场合。” 在卫楚面前,卫璟一向乖巧得厉害,闻言,他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应声道:“哦。” 达奚慈浑身是血地跟随着众人一起跪在了地上,她遭受到的打击不小,目光呆滞无神,属实不适合再继续待在这里。 卫楚轻轻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对着门外道:“格芜,帮我将阿姊送回到忠勇侯府吧。” 见达奚慈露出抗拒的表情,卫楚又道:“我会将钏儿带回去的,阿姊放心。” 格芜应声现身,朝卫璟二人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搀着达奚慈离开了朔月楼。 江府台早已没空再去顾及自己血流如注的伤口,诚惶诚恐地将额头贴在地上,只求能在盛怒的帝王手中保住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 卫璟缓步走到墙角浑身是血的江丞身边,低头看了他一眼。 楚楚离开他一整天,无论吃饭还是睡觉都见不到一面,就因为这么个东西? 不过也够惨的,被割了那物件儿,活着倒比死了还要惨。 卫璟的眼中满是悲悯的情绪,看得意识模糊的江丞浑身不舒服,气得大骂:“……你,你是谁!给我滚开!” “江公子呀,你昏了头呀……” 老鸨子的话多得厉害,即便浑身哆嗦着跪在地上,她也还是忍不住小声给江丞解释着面前人的身份:“能用‘朕’自称的,这普天之下还能有谁呀……” “陛下饶命!”江府台的脸色痛得难看极了,可他却只能跪在地上不住地哀求,“陛下……小儿不懂事……求陛下饶了他吧……” 卫璟半蹲下|身子,伸手提起他的衣角试了试质地,似是觉得布料还算不错,这才细心地擦拭起了自己沾满污血的佩剑,良久,才漫不经心地用剑尖拍拍江府台的脸:“你方才要杀谁?” “……”江府台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卫璟的耐心不太好,擦剑的手歪了歪,瞬间在江府台的脸上开了道口子,血丝渗出。 “!!!” 江府台生生忍住了痛呼声,胸膛不断起伏着,气若游丝地求饶:“……陛下,陛下……微臣不识君后……还望陛下……” “府台大人似乎对朕的皇位很感兴趣,要不要让给府台大人坐坐?”卫璟讽笑道。 江府台连连摇头,哭得眼泪鼻涕混在一起:“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卫璟不愿意在这种不值得的事情上耽误时间,江府台身为父母官,肆意将自己的喜怒为评判标准来制裁百姓,内阁自有处置他的办法。 此刻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帮正在气头上的楚楚出了这口恶气而已。 “府台大人,你儿子的东西,在那儿。” 卫璟倒了杯茶,递到卫楚的手中,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江丞的东西。 江府台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陛下会有这样的好心,他一时间没胆子动弹,只哆嗦着肩膀等待卫璟再同他说上一句才能够确信。 “没听见吗?”卫璟从卫楚手中接过茶杯,又将茶杯缓缓放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然而这细小的动静听在江府台的耳朵里,却犹如一声炸雷,轰得他又惊又喜地开始磕头谢恩:“谢陛下!谢陛下!” “阿璟。” 卫楚不甘心地伸手握住了卫璟的手腕,不欲让江府台拿回江丞的那玩意儿。 卫璟没吭声,反握住他细瘦的手指,牢牢圈在掌心。 两人之间的默契自是无需多言,单凭卫璟的这个动作,卫楚便明白了他自是不会轻易让江府台如愿。 江府台歪着一边的肩膀,趴在地上给儿子捞回了那宝贝的物件儿,匆匆递给跪在地上的大夫们,吩咐道:“快,快别跪着了!快带公子回府去,想办法给公子接上!” 大夫们亲耳听见了卫璟的话,自然也不会怀疑江府台这话的可信度,立即接过,起身用床榻上的被子抬着江丞便往外头走。 “站住。”卫璟翻转手掌,指节叩击着桌面,声音掺杂了几分不悦,“朕说让你们走了?” 那几个大夫顿时吓得失了禁,“扑通”一声,齐刷刷地跪在了门口,不顾将江丞摔得痛哼大叫,皆泣不成声地求饶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江丞依仗父亲和先镇南侯的势力,在京中肆意妄为,能有这个下场,已是他的福分。”戏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淡然陈述着令江氏父子无法反驳的事实。 “拿去喂狗……” 想起元宵们的可爱模样,卫璟着实觉得那玩意儿喂狗是在侮辱狗,紧忙又改了口,“算了,就丢进府台大人郊外那奢华府邸的莲花湖里吧。” 江府台的脸色倏然惨白一片。 . 屋中横七竖八的醉汉被影卫们拖了出去,尽数丢在大堂等待醒酒。 卫楚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只等江家将钏儿送回到他的身边。 他歪头打量着卫璟,笑道:“我有点累。” “我给你按揉一下。” 卫璟站在卫楚面前,微微颔首,只等卫楚点头应允后,便将人轻轻巧巧地抱到榻上去。 没想到卫楚却摇摇头,将手搭在了卫璟的臂弯间,借着他的力量站起身,疲惫地说道:“外面都是人,去榻上成什么样子。” 卫璟心知他不好意思,也就没再强迫卫楚听自己的,迟疑了一下,又笑吟吟地凑近卫楚,拍拍自己的肩膀,说道:“走,我背你回家。” 第75章 Chapter 75 卫楚哄孩子哄得惯了, 闻言顺手揉了揉卫璟的脸,笑着说道:“我自己能走,你背钏儿吧,还是不要背我了。” “瞧, 开始厌烦我了。”卫璟酸溜溜地撇撇嘴, 假意瞪了卫楚一眼。 两人虽成亲已久, 可每次见到卫璟的时候, 卫楚都难逃怦然心动的感觉。 此时见卫璟一脸恳切地望着他的眼睛,心跳加速的卫楚属实做不到视若无睹。 屋中不清醒的人被带走了大半, 只剩下老鸨子和龟公浑身发抖地跪在门口等待发落。 夏日的晚风从窗口吹拂进来, 将浓重的香气送至两人的鼻息间。 卫璟挥袖拂开这缕浓香,对卫楚说道:“我们出去等吧, 这酒楼里的胭脂味儿太重, 我担心你闻了头晕。” 他说这话正合卫楚的心意。 这楼里的香气熏得人头疼不已, 即便开着窗子, 也没能将那恼人的味道散去半分。 方才在对峙江府台和他手下侍卫的时候,卫楚就因为闻到这屋中令人作呕的俗气脂粉味儿, 所以会有那一瞬间的恍惚。 饶是卫璟这种接近于百毒不侵的体质,闻多了这种并无杀伤力的味道, 也还是会觉得厌烦。 卫楚点点头,“嗯, 在楼下等也好,还可以瞧瞧夜市的热闹。” 老鸨子谄媚地步步紧跟在他俩的身后, 见二人站定在朔月楼门口,便紧忙拽着龟公重新跪在了地上, 等待陛下的传唤。 “你去那边儿买些沾了红油的串串, 我觉得味道应该会不错。”卫楚有凳子不坐, 直接躬身坐在了朔月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之前,使劲儿用肩膀撞了撞卫璟,示意他去夜市街上给自己买些东西吃。 卫楚说话的时候,卫璟正东张西望地在街市上寻找着能引起卫楚兴趣的新鲜玩意儿,便没注意到他在对自己说什么,因此一个不注意,就被卫楚撞得直趔趄,险些栽进朔月楼边青石桥畔的月滢河里。 “你这就有些歹毒了,”卫璟吓了一跳,匆匆扳住门柱才得以站稳,回头气闷地对卫楚抱怨道,“相公好狠的心。” 卫楚咧嘴一笑,朝串串的方向挑挑眉,示意卫璟可以出发了。 正当卫楚将最后一串美味吞进口中的时候,负责护送钏儿的护卫们也刚好抵达了朔月楼前。 钏儿被不熟悉的人带走,吓得不轻,但好在她的适应能力很强,加之这工夫见到了卫楚,她顿时忘记了之前的恐惧,大声地叫道:“小舅舅!” 还没等她扑到卫楚的怀中,就瞧见了更喜欢的人,不禁越发高兴地喊了起来:“小舅母!” 卫璟朝她张开双手,朗声应了一句:“哎,钏儿乖,来找小舅母抱。” 跪在地上双腿发麻的老鸨子整个人都麻了。 她无法将眼前这个带着慈父笑意的俊美男子,和方才那杀人不眨眼的年轻帝王联系到一起去。 就算是性格随和,可也不至于……做人家的小舅母吧?他究竟是有多喜欢这位君后,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许是事情解决得还算顺利,卫璟并未将老鸨子和她的朔月楼夷为平地,只是在深夜命格芜去点了个户部侍郎过来,连夜清查朔月楼的账目,随后便带着卫楚和怀中笑嘻嘻的小丫头坐进了回宫的车驾。 卫璟垂眸琢磨着钏儿头顶的羊角辫儿,十分感兴趣地捏了又捏,随口道:“江丞这人,倒让人搞不清楚他的脑子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 卫楚侧头看了他一眼,心知卫璟说的是阿姊的家世,素爱仗势欺人的江府台,又怎会让自家儿子对忠勇侯府的千金如此不屑一顾。 “之前我也觉得甚是奇怪,”卫楚从卫璟怀中接过昏昏欲睡的小丫头,一下一下地轻抚着钏儿的后背,轻声对卫璟道,“但是今日瞧见了江丞本人,才知道他只是一个贪图享乐,连自己亲生父亲的前途都不在意的废物,只知道让他的父亲保全他,却从未想过要为家人做些什么,这种人,又怎么会对阿姊负责任呢。” 卫璟倒了杯茶,凑到卫楚的唇边,伺候着他喝下。 喝完热茶,卫楚轻蹙着眉头把话说完:“所以我觉得,阉了他,对这京中的女子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卫璟中肯地点点头,毫不吝啬对卫楚的夸奖:“楚楚自然做什么都是对的。” *** 这日,亡极一大早就进了宫,倚在寝殿中的坐榻上,低头安安静静地吃着宫女送进来的糕点。 “小侯爷的身体近来可好?”卫楚对杨安其的印象自是不错,更何况如今亲上加亲,他也就越发将杨安其当做自家人来关心问候。 亡极从盘子里拿了块卫楚亲手做的糕点,端详了一会儿,一口咬掉了大半,含糊不清地回答卫楚道:“他?近来可太好了。” 语气里隐约带着几分愤愤不平的意味。 “小侯爷的身体恢复得好,那便是万事大吉。” 卫楚扶着趴在桌案上写写画画的酸杏儿,抽空瞟了亡极一眼,“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并未走心的卫楚原本只是无意问了这么一句,没想到亡极听完竟直接僵住了,连口中的糕点都顾不上咀嚼,就立即大声反驳道:“我才没有!” 酸杏儿仰起小脸儿,朝着亡极嘿嘿一笑,“鸡伯伯胖胖。” 即便卫楚已经给酸杏儿纠正过无数次亡极伯伯的名字,但他还是记不住,一见到亡极,就会掐头去尾地叫他“鸡伯伯”。 亡极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倒也从不在意,不过此时见酸杏儿居然跟他爹亲一起嘲笑自己,亡极便忍不了了。 “哎哟你个小坏蛋,”亡极作势要来掐酸杏儿的脸蛋儿,被卫楚迅疾地戳了一下肋骨后,顿时受不住这阵儿麻痒,灰溜溜地缩回到了椅子上,愤愤道,“你就宠着他欺负我吧。” 卫楚忍不住笑了起来。 亡极也没再接话,又拿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你今日好奇怪,话太少了。” 卫楚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意有所指地挑挑眉,“你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 亡极的性子欢脱,虽然话多,但却是个不好意思对人说心里话的主儿。 如若他真的遇到了什么羞赧之事,怕是将他打晕了都没法儿撬开他的嘴。 卫楚了解他的性格,于是也就没有逼问,任他懒洋洋地瘫在那里吃着糕点。 亡极吃得累了,抬手揉揉眼睛,朝后倚在软枕上,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对卫楚说道:“这炎炎夏日……总是让人觉得困倦。” “你?觉得困倦?”卫楚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之前抓人的时候,你可是一夜奔袭百里也不曾说过半句累。” “有这样的事?”亡极直起身子,梗着脖颈蔫巴地回忆了一会儿,终是摇摇头,“……我怎么不记得?” 酸杏儿从桌案上爬下来,一路小跑到亡极待着的坐榻边,抱住他的腿:“鸡伯伯抱抱。” 亡极伸手将胖娃娃提到怀里,却不小心露出了微微发福的腰侧。 “你该不会是……” 卫楚上下打量着亡极有些浮肿的皮肤,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这么要面子,得请秦禾苏来偷偷给他瞧瞧才行。 . 由于阿姊的事情,卫楚已经很久没有和卫璟共处过了。 为了保险起见,卫楚早早地就将酸杏儿送到了戏命的房中,不让他有瞧见父皇“打”爹爹的可能。 卫璟是在怡思殿中用的晚膳,自然没有见到卫楚偷偷喝酒壮胆的样子。 等到他回到寝殿的时候,屋中的酒气已经散去大半。 卫璟当然不知道卫楚心里在想什么,洗漱过后,就一如往常地回到榻上,阖上眼睛准备睡觉。 忽然,卫楚掀开被子,一个轻巧的翻身占据了上风,俯视着卫璟的墨眸中浸着泛滥的水意。 卫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朝床榻内侧的暗格探去,同时说道:“等等,我拿……隔孕膜。” “早就用光了。” 卫楚俯身亲亲他的嘴唇,慢吞吞地说道。 他鲜少饮酒,如今趁着这醺然之际,也能对卫璟说上几句平日里难以启齿的情话。 “我最喜欢看你害羞的样子了。” 卫璟的耳尖应景地开始微微泛红。 “对,就是这样……”卫楚满意地捏捏他的耳垂,“我特别喜欢。” “楚楚哥哥,饶了弟弟吧。” 没有措施,卫璟实在担心卫楚会再次中招,他真的不想再看到卫楚疼得脸色煞白的凄惨模样了。 卫楚歪着头打量了他良久,终是觉得有些无趣,作势要收回跨在被子两侧的腿,躺回到被窝里歇下,却被卫璟按住了膝盖:“生气了?” “……”卫楚拿开他的手,重重躺进了被窝里,背对着卫璟。 “楚楚哥哥~” 卫璟用肩膀拱了拱卫楚的脊背,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酒后的卫楚极是好哄,只要卫璟吭声,他就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的热情,很快便会败下阵来。 不过,撒了气的卫楚还是不甘心,揶揄卫璟道:“你似乎不怎么喜欢我了。” 卫璟被这样冤枉,自当是受不了,虽然明知卫楚是故意这样说的,但他还是不开心。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假意愠怒着侧过身子,不让卫楚瞧见自己的脸,反将一军:“那日接钏儿回来的时候,你险些将我撞进河里,这里、还有这里,到现在都还疼呢。” 卫楚瞥了一眼他那一身结实的腱子肉,自是明白这混蛋是在睁眼说瞎话。 不过气氛烘到这儿了,卫楚暂时并不想打破他俩之间这种温暖祥和的语境,翻身骑在了被子上,一如他当年为卫璟解毒的那晚一样,用指腹遮住了卫璟的眼睛—— “楚楚你要做什么?你……唔?” 卫璟的话还没问完,就被伏下身子的卫楚凑到了颈侧,旋即转过头,重重吻住了他的嘴唇。 与其说吻,倒不如说卫楚是在学着幼兽撕扯猎物一样胡乱地咬,毫无章法可言。 卫璟被他吻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趁着换气的时候迅速问道:“楚楚你要做什么?” 卫楚的额际泛着薄汗,如墨的发丝贴在鬓边,一字一顿地对卫璟说道:“嫌我撞你……” 卫璟担心卫楚会因为自己的玩笑而乱想,紧忙解释道:“我方才是在同你开玩……” “笑”字还未出口,卫楚便按住了卫璟的唇瓣,似是并未在意他的解释,反而漫不经心地轻笑了一声: “那你撞回来啊。” 第76章 Chapter 76 卫楚从未对自己的鲁莽行为感到如此后悔过。 明明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 他却只能疲倦地躺在床榻上,累得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更别提下榻走动。 卫璟倒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说撞回来, 竟是真的一点儿都不跟他客气, 大有一副不将他撞到散架不收手的架势。 殿外传来阿黛的声音:“君后,该用午膳了。” 卫楚抬手覆在额头上轻轻揉了揉, 哑着嗓子应声道:“知道了。” 午膳……他这副样子, 估计到了晚膳的时候都爬不起来。 . 卫璟早上喂了卫楚一碗清粥和半碟小菜, 自己却不曾顾得上吃饭,此时下了朝,他也仍是匆匆赶往怡思殿中与钦点的朝臣商议巡视西南地区的具体事宜, 完全没空填饱自己的肚子。 这一忙,就折腾到了晌午。 卫璟低头专注地翻看着奏折,顺口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戏命近日忙着训练新进营的死士, 没空时刻跟在卫璟的身边,因此在旁的护卫便变成了格芜。 “回陛下,午时一刻。” 听到格芜的回话, 卫璟有些惊讶:“都这个时辰了, 我得回去给祖宗喂饭了。” 他复又提起笔,匆匆在奏本上划拉了几笔, 写下自己对兵马新制的想法,随后便忙不迭地离开了怡思殿。 步伐极快, 衣袂翻飞。 轻功卓绝的格芜跟在身后, 想要追赶前面的陛下, 居然也稍显吃力。 格芜深知卫璟的身手, 自是没道理叮嘱卫璟走路小心些, 能尽量跟上他的脚步已是卫璟在迁就他了。 还未到寝殿所在的楚眠宫,卫璟就听见了阿黛陪酸杏儿玩耍的笑声,不由越发加快了脚步,朗声逗弄自家儿子道:“酸杏儿玩得可还开心?” 院内的酸杏儿听见了父皇的声音,立刻丢下了手中的纸鸢,迈着小短腿儿就朝院门的方向跑了过来,口中大声唤着卫璟:“父皇!” 卫璟抬腿跨过门槛,一把捞起肉乎乎的小皇子,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今日可曾向你爹亲请安呀?” 酸杏儿骄傲地挺起小胸脯,“请过了!爹亲夸安儿乖~” “那父皇也夸安儿乖,”卫璟满意地捏捏他的脸颊,而后将孩子递给阿黛,“使臣送来不少小孩子喜欢玩的物件儿,你带他去挑一些吧。” 对自己即将被支开这件事的阿黛表示心知肚明,她低低道了声“是”,然后在酸杏儿的欢呼声中,抱着他离开了楚眠宫,充分地给卫璟留了个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陛下。” 格芜掏出了两样儿东西,偷偷摸摸地递给了卫璟,同时挥手遣退了院中留下来服侍卫璟二人的宫女。 卫璟轻车熟路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两块厚厚的柔软棉布,俯下身子将它们绑在了膝盖上,旋即又用龙袍盖住,朝寝殿的方向走去。 格芜实在不解,小声问道:“陛下,您……”总是这样跪着,膝盖不会磨出茧子吗。 卫璟也不在乎格芜脸上的惊怔表情,顺势跪在了寝殿门口,回头瞅他一眼:“你懂什么,朕就是喜欢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谁让他回来晚了,只能用这种方式向楚楚谢罪。 闻言,格芜识趣地翻身跃上了屋顶,腾跳着往远处而去,不敢做卫璟被打时刻的见证人。 每次当卫璟判断不出卫楚有多生气的时候,他都会按照卫楚最愤怒时的标准来看待,譬如……就像现在这样,跪在寝殿门口等待君后的垂怜。 由于不知道会在门口跪多久,打小就聪明的卫璟便学会了用厚棉布保护自己的膝盖,以免在日后的相处中被楚楚嫌弃他的不中用。 “在门口待着做什么?还要我请你进来吗?” 果真不出卫璟所料,他的楚楚终归是个心软的,还没等他跪上两炷香的工夫,就没忍住地吱了声。 “哎,来啦。” 卫璟随意胡撸了一把龙袍上的灰尘,推开殿门,喜滋滋地朝床榻走了过去,“楚楚~” 卫楚正倚在软枕上翻看卫璟藏在暗格里的画本子,闻声抬起头,懒洋洋地瞪他一眼,窝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声音闷闷的:“我身子不舒服,就不起身迎接陛下了。” 卫璟笑出了声。 自从两人大婚后,卫楚便活得甚是恣意非凡,堪称是整座皇城中最为潇洒不羁的人了,又有哪次在他下朝回来的时候起身迎接过。 被卫楚故意这样揶揄了一番,卫璟自然明白他为何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于是走上前去,俯身将人从被窝中捞了起来。 “还生气呢?” 卫楚抬起手,假意地朝卫璟抱了抱拳,“陛下此话怎讲,我可听不懂,属实让人觉得惶恐难安。” “好啦,我的乖楚楚,”卫璟直接替他揉捏起了酸痛的肩背,温声哄道,“不生气了好不好?你若是不开心,就打我几下,打哪里都随便你挑。” 卫楚不难哄,只是身上的疲惫让他感到格外恼火,被卫璟大而有力的双手按了一会儿后,竟意外地舒服了许多,连带着脾气也小了不少。 见卫璟哄他哄得无比真挚,卫楚也就在训斥中给了他一丝象征着黎明到来前的曙光:“一想着下个月还要与你同去京郊的行宫,我便什么力气都没了。” 听到卫楚下个月竟然还愿意与自己去京郊,卫璟顿时瞧见了哄好卫楚的希望,“行宫的寝殿中有我给楚楚布置好的、铺满了金叶子的床榻。” 卫楚眼睛一亮。 “还有用金碟子装着的酸杏儿,”发现卫楚表情不对,卫璟紧忙笑着解释道,“用来吃的‘酸杏儿’。” 他本就生了一双含情目,满是期待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很容易就能够让人沦陷进去。 饶是日日相见的卫楚也难以轻易逃脱这种蛊惑。 被他看得心跳加速起来,卫楚当场忘记了自己的腰酸背痛,直接按住卫璟的后颈,便朝他的嘴唇吻了过去。 唇瓣纠缠间,他含糊不清地轻声哼道:“下午……便陪我待在这殿中吧。” 卫璟的耳垂红得几乎要滴血,不过终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卫楚突然意识到自己若是就这样原谅了他,会显得自己十分没面子,于是拉开了些距离,清清嗓子,对卫璟说道:“但是我还在生气。” 卫璟忙道:“楚楚想要我做什么,尽管说,我一定赴汤蹈火。” 有了他这句话,卫楚也就觉得自己有了底气,因此保留了自己的颜面,假意愠怒着说道:“就算是你给我买十个金镯子,我也还是会生气的。” 卫璟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好好好,那我不买了,不买了,你不要生气了。” 卫楚:“……” *** 夏日越发炎热,便是连卫楚这个不怕热的,都时常觉得头晕目眩得厉害。 好在卫璟连夜亲自冻了些冰块在楚眠宫的井里,让卫楚一睁眼睛就有冰葡萄可以吃。 得知这个消息的亡极可不跟他客气,直接大摇大摆地进了宫,抱住卫楚桌上装着冰葡萄和冰梅子的食盒就吃了起来。 趁着他还在大快朵颐,卫楚找了个理由离开寝殿,命殿外的影卫速速去将秦禾苏接来,而后才回到屋中,抱着酸杏儿坐在床榻边上,偷瞄起了桌边那馋虫的状态。 距离亡极上次进宫已经有小半个月的时间了,如今的脉象应当会比半个月前更为明显一些。 卫楚自然不会告诉亡极,自己是故意用冰葡萄将他逗进宫里来的,本意是想要对他腹中到底有无动静的事情一探究竟。 “吃吧,多吃些,你们也好凉快凉快。”卫楚笑道。 “我……们?”亡极显然不明白卫楚口中的这个“们”字从何而来。 卫楚笑着挥挥手,改口道,“我糊涂了,说错了,你,你多吃些凉快凉快。” 戏命手下的影卫办事自是干脆利落,很快就将秦禾苏接到了宫中。 亡极对秦禾苏的诊脉没有任何的抗拒,一边吃着冰葡萄,一边乖巧地回答着秦禾苏的问题。 “平日里……呃,就说这两个月以来好了,你没做什么过于激烈的运动吧?”秦禾苏将另一只手搭在了一旁看热闹的卫楚的脉门上,示意他也安静下来,自己要为他把脉。 闻言,亡极的颊边瞬间微不可查地红了一下,旋即否认道:“没有,不过……激烈运动的界限,是指……?” 秦禾苏脸上倒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听见亡极提问,顺口回答道:“譬如跑跳之类的,还有,你们这些习武之人,总喜欢到房顶待着,我问的是近期有没有做过这些事。” 话音刚落,卫楚发现亡极十分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没跑也没跳,最近我总是觉得身子十分疲累,所以已经很久都不曾去房顶了,”亡极老实地回答道,伸手指了指屋中的桌案,“连桌子都没再爬上去过。” “喜酸或辣吗?”秦禾苏瞟了一眼见底的冰葡萄盘子,自言自语道,“喜酸。” 卫楚听见秦禾苏对着亡极问出了这番熟悉的话术,没憋住地笑了起来。 终于也轮到亡极来面对这些问题了。 “可曾有乏力……啊,你刚刚说了,身子疲累,”秦禾苏挪了挪指尖,继续问道,“除了怕热之外,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卫楚有些疑惑,“为何他怀孕是怕热,而我当时是畏寒呢?” 亡极的眼中写满了茫然:“……谁怀孕了?” 秦禾苏无情地揭露了事实,一脸淡定:“你啊。” 察觉到卫楚在一旁笑得肩膀都在发着颤,秦禾苏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诧异道:“你在那儿得意什么?” 卫楚抱着酸杏儿,刚要乐不可支地回答他的问题,却见秦禾苏指指他的脉门,淡声说道:“你也怀了。” 简简单单地四个字,让卫楚的笑容当场僵在脸上。 心中的错愕也脱口而出:“不可能,他明明不曾将那物射……” 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虎狼之词后,卫楚顿时收声,脸色通红。 “他一个月,你半个月。” 哥儿的孕象早,秦禾苏自认绝不会诊错。 他收回脉枕,指指殿外迅速腾跃而起、前去怡思殿中报信儿却险些跳不上屋顶的踉跄身影,忍不住对满脸震惊的卫楚笑了起来:“不出意外的话,陛下一会儿定然又要哭着回来了。” 果然,外头的影卫消失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寝殿的门就被卫璟一脚踹开,紧接着就泪流满面地一头扎进了卫楚的怀里。 “楚楚,你怎么可能又怀孕了,我分明没有……” 卫楚当机立断地伸手捏住他的嘴巴,阻住了那个狂悖的字眼。 “我不要你生,”卫璟哭着蹭掉脸上的眼泪,卯着劲儿地往卫楚的怀里拱,“我要钻进你的肚子里看看,你一定不会怀孕的……” 卫楚披着明黄的龙袍,伸手轻拍他的肩背:“你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 “原本有酸杏儿,就已经让我很失宠了,我不要再多一个跟我争宠的……”卫璟伤心极了。 卫楚失笑着道:“没人跟你争宠,你最受宠。” 卫璟抬手覆在卫楚的肚腹上,抬眸的时候仍在噼里啪啦地掉着眼泪:“那你要一直对我好。” “会对阿璟好的,”卫楚轻抚着他的后颈,墨眸温柔,“会一直对阿璟好。” 卫璟回握住他的手,恍然记起了他俩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卫楚说的话。 你要一直对我好。 岁岁年年,如约而至,一如初见。 【正文完】 第77章 番外一 “热乎的烤地瓜, 烤土豆~” “咸鸭蛋,黄米饭,粘苞米……” “炒花生——炒瓜子——爆米花嘞~” 耳边嘈杂的喧闹声让卫楚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聒噪的地方。 若不是因为卫璟要他出来活动一下身子, 他才不会在这初冬之时离开暖融融的寝殿, 来到这寒风呼啸的地方遭罪。 不过……卫璟去哪儿了? 还有不到两个月便是新年了, 街上的人皆是你推我搡地在众多商铺中采买着心仪的货品,压根儿顾不上身边的人究竟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权贵, 只是乱哄哄地挤着,时不时再骂上两句,吵上一架。 好在卫楚提早给自己寻了个好去处,站在酒楼的看台上侧耳倾听着热闹街市上传来的欢声笑语。 他之所以没有用眼睛看, 而是用耳朵在听,是因为在卫璟离开之前,神秘兮兮地用黑色布条罩住了他的眼睛,还声称有惊喜给他。 财迷卫楚自然对卫璟给自己准备的惊喜计划表示言听计从, 甚至还十分期待地搓了搓手,只等大金镯子套在自己的手腕上。 “爹亲,我怕。” 卫楚怀中的酸杏儿伸手抱紧了他的脖子,然后又把小脸儿埋进了爹亲的颈窝。 “你父皇一会儿就回来了。”卫楚抬手轻拍酸杏儿的后背,温声安慰道。 “爹亲……好奇怪,怕怕。” 酸杏儿又道。 卫楚了解自己的孩子, 他在戏命的带领下, 见识到了许多寻常小孩这辈子都不会见到的毒虫和怪物, 因此应当不会再有什么东西能够轻易让酸杏儿说怕的。 但酸杏儿却真真切切地趴在他耳边, 用着平日里犯错时才有的语气, 小声地对他说害怕。 这很难不让卫楚不觉得诧异。 卫楚不再犹豫, 扯下覆在眼前的黑色布条, 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刺目的光线,旋即才缓缓睁开双眼,朝周围看去,想要寻找卫璟的身影。 可入眼的场景却让他当场凝滞住了呼吸。 ……这是哪里。 为何这些人的穿着竟如此……如此……放荡不羁? 还有他立身的位置,方才分明是酒楼,可现在为何身处平地,并且这地面还是……灰色的长条砖瓦? 卫楚下意识想要张口找格芜,却突然想起他今日与卫璟出来时,并未带任何随从。 毕竟单凭卫璟一人的身手,便可护得他这个全无内力之人的周全。 “卫璟。” 卫楚环视一周,试探着叫了一声卫璟的全名,想要将故弄玄虚的人给吓出来。 对于这一点,卫楚早就摸清楚了规律,他发现每当自己连名带姓地叫卫璟的时候,担心自己犯错的卫璟总是会十分惶恐地迅速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在卫楚所能够听到的范围内,并未传来卫璟的回应。 卫楚又等了一会儿。 还是没有卫璟的身影。 日光格外刺目,卫楚担心伤到酸杏儿的眼睛,索性用宽大的袖口盖住了他的脸,隔着衣裳亲亲他的额头:“乖,一会儿父皇就会回来了,安儿先睡一觉。” “嗯~”酸杏儿乖巧地点点头,在衣裳里寻到了卫楚的手,也像模像样地亲了亲他。 卫楚安抚好了孩子后,强装镇定地抱着酸杏儿站到人少的地方,冷静地打量着眼中这奇怪的一切。 若不是他当年亲眼看着卫璟登基,恐怕会认为这人群熙攘的地方即将要重新推举出一位帝王。 实在是太奇怪了。 卫楚仰头看着不远处一座座高耸入云的楼阁,一眼望不到顶的角度让他的身子趔趄了一下,慌忙用肩背抵住身后的墙壁才得以站稳。 这到底是哪里。 卫璟他究竟去了何处,做了些什么,为何会让他和安儿处在这等令人心神不安的地方。 一阵独属于食物的香气飘进卫楚的鼻息间。 “给我来一个烤地瓜,一个烤土豆。” 袖口窄小的行人站定在推着大桶的商贩面前,一度让卫楚忘记了自己的境遇,开始为他生出了不知从何处掏银钱的担忧。 只见那人将手塞进了腰间的一条布缝中,掏出了一沓粉红色的纸,拨弄了半天,在最里面找到了一张灰蓝色的,捏在手中等待商贩开口。 “八块。” 商贩的手脚麻利,他拿着一双长筷子,从大黑桶里夹出了一个软糯的烤地瓜和微微发焦的烤土豆,装进了一个透明柔软的容器里,顺手递给了捏着灰蓝纸片的行人。 “医院门口的生意真是不错哈。”行人递过那张小巧的纸片,和商贩寒暄着。 商贩低头在自己的口袋中摸了两张绿色的纸片递还给他,笑呵呵地答应道:“还成,勉强糊口吧,京海这物价太高……大兄弟不嗑点瓜子啊?我媳妇在那边儿支了个炒瓜子的摊儿,新瓜子,可香了。” 行人点点头,朝对面支着大锅、正拿着铲子努力翻炒着的女人走了过去:“给我装二斤瓜子吧,五香的,对了,皮儿薄不薄?” 卫楚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晨间起得早,又只喝了两碗白粥,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此时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听见旁边的人在讨论吃食,腹中的饥饿反应自然变得更大。 “爹亲,我饿。” 酸杏儿打着哈欠醒了过来,轻轻掀开头顶的宽大袍袖,对卫楚说道。 他一向乖巧懂事,小小年纪就十分懂得察言观色,他看得出爹亲此时的艰难境地,可若不是实在难以忍受腹中饥饿,他定然会再努力一下,不给爹亲找麻烦。 “哎,你看那小伙子,留着长头发,穿了一身汉服,还抱着个孩子。”炒瓜子的女人收完了钱,指了指离他们有数步之遥的卫楚,小声对丈夫说道。 “现在这年轻人,都喜欢这些,”烤地瓜的男人往炉子里添了把火,赞赏道,“长得好,穿着这些衣裳也好看。” 卫楚将怀中的孩子抱得越发紧了些,仿佛这样做就会缓解他们父子二人的饥饿。 得想个办法给安儿弄些吃的来填饱肚子才是。 通过方才的观察,卫楚发现那行人递给商贩的纸片,便是可以换取食物的银钱。 他没有那灰蓝色和绿色的纸片,但硬抢这种事,他也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 “新出炉的曲奇饼,欢迎品尝。”甜美的女声混合着糕点的香气,从不远处徐徐飘来。 除了随时会被城管赶走的推车商贩,医院门口还有许多门面豪华的鲜花店、水果店和蛋糕店。 这声音,就是从一家装修漂亮的蛋糕店门口传来的。 卫楚的衣襟被酸杏儿轻轻拽了拽。 酸杏儿仰着小脸儿,小声地说道:“爹亲……那里有香香的糕点。” 卫楚也闻到了,甚至还听见了“欢迎品尝”这几个字。 按照京中商贩所做的小本生意来看,他们是万万做不到让路人去品尝他们售卖的食物的。 天上不会掉馅饼儿,这是所有人都知晓的道理,如若真的出现了掉馅饼儿的事情,那么此事绝对有诈。 正当卫楚思虑间,那相貌清秀的姑娘又喊了一声:“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刚出炉的杏仁曲奇,欢迎大家免费品尝哦。” 免费。 卫楚不由更加警惕了起来。 果然和他方才想的一样。 “爹亲……”酸杏儿可怜兮兮地重复道,“有糕点……香香的……” 卫楚迟疑地看着那宽大桌面上摆放着的漂亮糕点,低声劝说着酸杏儿:“安儿乖,爹亲带你吃其他的好不好。” 这免去费用的吃食,是绝对入不得口的。 兴许刚一下肚,里头的毒性就会发作,即便是司空大夫和宫医们齐上阵,估计也仍是无力回天。 “爹亲……我饿……”酸杏儿几乎要哭出来了。 卫楚能够理解酸杏儿此刻的心理,小孩子碰到渴了饿了的时候,还能像酸杏儿这样肯与大人商量的,属实是少之又少。 要不……他先尝尝,如若真的没有毒性,再给酸杏儿吃? 卫楚慎重地做出了决定,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悲壮地对推销员说道:“我来。” 推销员愣了一下,然后用小纸盘装了两块还温热的曲奇饼干,双手递给卫楚:“小哥哥,尝一下吧。” 卫楚朝她点头道谢,小心地捏起一块放进口中。 口感松软,酥脆香甜,实属尚品。 “小哥哥,好吃吗?”推销员期待地看着卫楚。 她在这里推销了一整天,遇到来试吃的人不少,可却是头一回碰见长得这么漂亮的男生过来试吃。 对,就是漂亮,乍一看有些雌雄莫辩,可当看清了他凌厉英气的眉眼后,便不会再有这种错觉。 “小哥哥,你是警校生吗?”推销员好奇地问道。 “……何意?” 卫楚蹭去嘴角的碎渣,认真品鉴着这名为“杏仁曲奇”的细腻味道。 “看你个子高,身板儿也挺拔,长得又好看又……”推销员憋了半天,才说道,“正义?” 正义? 卫楚默然垂眸。 他从前沾的那些血,十有**都是贪官污吏的,若是非要说邪与正,也许确实可以说得上是正义吧。 死士营所维护的一切正义,都是为了卫璟。 想到那个不知道溜到哪里去的混蛋,卫楚又生气又想笑。 “你弟弟看上去快要馋哭了。” 推销员见卫楚露出笑容,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拿起夹子,重新用托盘给酸杏儿夹了几块曲奇饼干,递到卫楚手边,“小哥哥,快喂你弟弟也吃两块吧。” 吃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了,若是真的有毒,也应当开始毒发了。 看来确实并无大碍,倒是他冤枉这善良的姑娘了。 “多谢,”卫楚礼貌地接过,轻声纠正她道,“这是我儿子。” “啊,是你儿子……”推销员诧异地惊呼道,“小哥哥,你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怎的会有这么大的孩子?” 卫楚抿抿嘴唇,低头喂着酸杏儿,答道:“我生的比较早。” 推销员发现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毛病,便没太在意。 “你做这些免费的糕点,是想要在日后卖出更多的糕点,对吗?”卫楚不傻,待在这儿吃了半天,也瞧见了零星几个人从推销员身后的店铺中走出来,手里拎着和他盘中糕点一样的吃食。 推销员点点头,笑道:“这是我小姨的店,刚开业,还没什么生意,所以搞些促销,给大家尝尝新做的曲奇饼干。” 她说完,又给卫楚指了指店里的货架,“里头还有我做的提拉米苏,戚风蛋糕,小哥哥,你都可以进去尝尝的。” 这小哥哥刚刚站在这儿一会儿,就有好几个小姑娘为了看他,进了自己的店铺假装挑选蛋糕,偷偷拍了照片之后,又因为不好意思空手出去,买了不少东西。 自己就算每种蛋糕都送他一份,也是稳赚不赔的。 “那我……若是帮你卖出了这些糕点,你可否付我一些工钱呢?我想给我儿子买些其他的吃食。” 卫楚决定在寻找到卫璟之前,先拿到一些可以给酸杏儿换食物的银钱再说。 “当然可以!”推销员开心地点点头,指着她的店铺对卫楚说道,“小哥哥,里面还有饮料,你要是渴了就自己去拿哦,我进去做曲奇了!” 卫楚道了声谢,将怀中的娃娃放在身边的椅子上,蹲下身子亲亲他的脸蛋儿:“安儿乖,爹亲一会儿也给你买个烤地瓜尝尝……” 突然,卫楚的余光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紧忙站起身,大声朝那身影的方向喊道: “卫璟!” 第78章 番外二 前面的身影闻声停住了脚步, 缓缓地转过身。 卫楚的指尖渗出薄汗。 虽然他有自信绝对不会认错卫璟,但眼前人回头之前的迟疑,还是让他恍惚了一下。 怎么好像……有些不对劲? 还有, 他身上穿着的是什么衣裳,为何与街市上的那些人一般无二, 瞧着竟像是原本就生活在这里的一样。 卫璟一双漆黑乌沉的眸子生疏淡漠,目光沉静地看着一步步朝自己靠近的漂亮青年。 “少爷小心。”身后的保镖上前一步, 将卫璟护在自己的身后, 满是防备地盯紧抱着孩子的卫楚。 还未走到跟前的卫楚自是没有听到卫璟身边人对他说的话, 只在心中组织着语言,想要将方才遇到的那些事情通通说给卫璟听。 望着几步之遥的爱人, 卫楚的眼睛迅速弥漫上一层水汽。 在找到卫璟之前, 他强撑着心中的恐惧,不敢轻易将惶惑难安表现在酸杏儿面前,担心他会在心里留下阴影。 可现在见到了卫璟后,卫楚便瞬间被委屈的情绪所驱使, 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混蛋。 卫楚看到卫璟身边有陌生的人, 作为影卫营中的杰出人才,性格坚韧的卫楚属实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掉眼泪的模样。 于是他抬起手, 迅速抹掉了脸上的水迹,快步走到卫璟的面前, 勉强扯起一丝笑容, 对卫璟说道:“阿璟,我终于找到你了。” 见到喜欢陪自己玩的父皇,肚子不饿的酸杏儿立即响亮地唤了卫璟一声:“父皇!” 周围人纷纷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有的人还偷偷伸出手指, 朝这边指指点点了起来, 捂着嘴憋不住地笑。 卫璟:“???” 什么父皇……哪儿来的古代伦理剧?让他喜当爹不说,还当场社死。 “你是?”卫璟向来是个有礼貌的人,无论面对何种程度的窘境,他都能够做到淡定从容地化解掉眼前的麻烦。 听到卫璟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卫楚也没太在意,毕竟他早就习惯了卫璟同他玩闹,因此直接将酸杏儿塞到他的怀中,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抱怨道:“酸杏儿最近似乎又变重了许多,我抱着他找了你大半日,终于找到你了,现在轮到你抱他了。” 本以为卫璟会像往日一样笑嘻嘻地接过像条活鱼般乱拱的酸杏儿,然后凑上来亲亲他,说一句“辛苦楚楚了”。 然而,令卫楚感到意外的是,卫璟非但没有靠近自己,而且脸上连一丝笑意都看不见,甚至还皱了皱眉头,后退小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冷然地看着他。 但好在始终都将怀中的娃娃抱得稳稳当当的。 卫楚不解地抿了抿嘴唇:“阿璟?” 他的这个状态,实在太让人觉得心慌了。 就好像……完全不认识自己的样子。 卫璟垂眸端详着眼前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让他有着十分熟悉的感觉的漂亮青年。 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难捱的头疼再次袭上卫璟的感官,以至于让他险些抱不稳怀中的娃娃,硬生生地朝后踉跄了一下。 但他迅速调整好了状态,并未让身边人发现他的不适。 卫楚见他还不说话,以往的自卑落寞下意识地涌上了心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无论是大方得体,还是干净整洁,都尚且说得过去,算不上见不得人,因此也不至于会让卫璟面上无光。 卫楚这才腼腆地笑了一下,微凉的手搭在卫璟的腕间,轻轻晃动:“阿璟,你这样……就仿佛是不记得我了一样。” 看见卫璟被人接触到了暴|露在外的皮肤,身后的保镖立刻警惕地伸手拍开了卫楚的手背,厉声道:“注意点儿!” 卫楚吃痛,飞快地收回了胳膊,攥紧了被打得通红的白皙手指,再抬抬眸时,眼中已是杀意毕现。 因为腹中的孩子,卫楚的内力再次失了大半,并无非凡的武功傍身,只能单纯地用自己臂上的力气。 “你还敢瞪我?” 见卫璟身边的人大步朝自己走过来,似是一副又要对自己动手的架势,卫楚微怔,抬手就准备朝那人做出回击的动作。 可还没等他出手,卫璟就开口阻拦那虎背熊腰的男人道:“算了,即使是骗子,也没必要跟他动手。” 说完,卫璟又看了一眼自己怀中撅着小嘴巴、明显已经要开始掉眼泪的小娃娃,想起最近的新兴起的带孩子找爸爸骗局,不由警惕地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卫楚。 这诈骗集团看来下了血本,找的业务员质量还挺高。 卫璟想起刚刚这青年对自己说的话,于是不解地反问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记得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后面这句话完全是卫璟出于自己的好奇才问出口的,毕竟生活在京海的人,几乎不会有不知道卫氏集团的,如果是有心之人,则更会将他们卫家上上下下几十口研究得极为透彻,知道他的名字,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别闹了阿璟,我身子疲累得厉害,我们快些回宫吧,我想歇息了。”卫楚把发烫的手藏在袖中,指腹摩挲着掌心,声音微哑。 “累?” 卫璟对这些零碎的字眼有着异常熟稔的感知。 为什么他听见这青年说累,脑中就会下意识地生出想要去为他揉捏肩背的想法? 甚至……还想抱抱他? 听到卫璟的回答,卫楚还当他是不打算与自己闹了,心中堆积起来的小脾气瞬间烟消云散。 他假意瞪了卫璟一眼,垂手轻碰了一下凸起得并不明显的肚腹,轻笑着对他说道:“你肚子里再揣一个试试。” 卫璟的视线落到他的肚子上,盯了一会儿,也还是没瞧出什么名堂。 “哟,现在这骗子玩得挺花儿啊……”后面的保镖笑出声来,撞撞身边同伴的肩膀,“男人都能生孩子了?” 卫楚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脸也红了起来。 他向来性子倔强,好不容易能在卫璟面前卸下层层防备,甘心为他生育子嗣,正是因为卫璟长久以来对他独一份的偏爱。 可今日,他竟然能听到卫璟放任身边的护卫对他讲这些大为不敬的言论。 如无主子授意,底下的人是万万不敢说这些的。 难道是像话本子里所描述的故事那样,卫璟对他厌烦了,所以寻来这些陌生的假护卫,为的就是达成今日的出言不逊,让自己主动离开他?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卫楚错愕地看着眼前令他感到十分陌生的卫璟,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尖,布靴踩到了冰凉的雪水:“阿璟,你是不是生气了?” 和他的眼神乍一对上,卫璟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人狠狠地攥了一下,很难喘过气来。 “唔……” 卫璟慌忙伸手扶住滚圆的门柱,径自低下头,疲惫不已地按压着胸口,右手却仍旧将怀中大哭的娃娃抱得极稳。 见状,身后的保镖立刻大步上前,从背后一把将卫璟扶稳,方便他调整呼吸。 “走吧阿璟,别在这儿耽误时间了,你上个月刚被三房家的人下过毒,今天才刚出院,身体还没痊愈呢,别再管这些闲事儿了。” 卫璟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高大男人走上前来,搀住卫璟的同时,顺势挡住了卫楚看向卫璟的目光,沉声劝说道。 下毒? 卫楚急忙去看卫璟的脸,发现他的状态确实很差,脸色苍白得和自己当年嫁入镇南侯府那天晚上的时候一样。 “阿璟,你又被人投毒了?”卫楚的声音都变了调,紧张地想要上前查看卫璟的身子是否有其他异样,却没想到又被卫璟周围负责保护他的保镖给挡了回去。 “朋友自重啊。”保镖讽刺地白了卫楚一眼,“差不多得了啊,我们家小少爷对男人没兴趣。” 卫楚没空与他计较,依然担忧地望着卫璟的方向,口中不发一语。 他究竟是怎么了,为何骤然间会变成这样。 “还有,麻烦这位骗子朋友,将你的孩子抱走,要是实在闲得没事儿就找个活儿干,别整天想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到处坑蒙拐骗,不嫌丢人啊……”方才对卫楚动手的保镖从卫璟的手中接过酸杏儿,有些粗鲁地将孩子攮回到卫楚的怀中,吓得本就大哭不止的娃娃直接呛咳了起来。 “爹亲……呜呜……咳咳父皇……怕怕……咳咳咳……” 卫楚不再忍耐,扬手重重地给了保镖一巴掌,“啪”地一声,手还没收回来,保镖的脸就高高地肿了起来,连眼睛都被肿起的脸给挤小了许多。 卫楚捂住酸杏儿的耳朵,严肃地盯着保镖疼得快要掉眼泪的眼睛:“我不是骗子。” 言罢,他深深地看了犹自苍白着面孔的卫璟一眼,哑声道:“阿璟,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但你要是再这样,我真的要不高兴了。” 卫璟瞅了一眼自家被打成猪头的保镖,不免觉得这漂亮青年的示弱模样有些可爱,他似乎始终对这张脸生不起气来,只得诚恳道:“先生,我真的不认识你,如果你有什么困难的话,你可以说出来,我尽力帮你。” 卫楚抱着酸杏儿轻轻摇晃着,意图哄他入睡,因而回答卫璟问题的声音也很轻:“我唯一的困难就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寡言的保镖也失了耐心,伸手示意卫楚无需多言,冷漠地说道:“我们还有事,请先生不要再耽误彼此的时间了好么?” 对卫楚说完这番话,他转身扶着卫璟的肘弯,劝道:“阿璟,我们回家吧。” 卫璟脸色极差,实在没有力气与此时的境况多做纠缠,于是他只能朝卫楚点点头,随后便任凭保镖扶着他离开了卫楚的视线。 卫楚眼巴巴地望着卫璟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低头看向自己沾着雪泥的靴尖,自言自语道:“卫璟,我真的生气了。” 他的目光落在地面,没看到那个再度朝自己走来的身影,直到听见了卫璟的声音,卫楚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声音低微:“……阿璟?你好啦?” 卫璟忽略掉他眼中的期待,伸手递给卫楚一张薄薄的卡片,温声说道:“我看你并不像骗子。” “……”猛然间遭逢卫璟不记得自己的这件大事,卫楚自己都还没有缓过神来,因此也就没注意到卫璟将卡片塞到酸杏儿胸前小布袋的动作,皱眉听着卫璟的话。 卫璟看他没有反抗自己给他银行卡的行为,心中还有点失望。 他真的不愿意承认这青年会像保镖们说的那样,是个骗子。 卫璟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小娃娃,无端地觉得他竟真的有点像小时候的自己。 只是相比之下,眉眼要与这青年更为相像一些。 心中的期待让卫璟主动替他找起了理由:“单亲?孩子生病了?妈妈跑了?” 卫楚眼尾泛红,抬眸愣愣地看着他,不肯吭声。 不说话,觉得骗人是让他感到愧疚的事情,新手? 看来是真的有苦衷,还好。 卫璟松了口气,拍拍面前青年的肩膀:“这些钱你拿着,孩子没病是最好,若是有什么问题,这里面的钱也够你暂时支撑一段时间、出去好好找个工作了,不要再骗人了,密码是卡号后六位。” 卫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只不过凭借他对卫璟性格的了解,卫楚十分清楚,卫璟若是想要甩掉他,根本不会采用这么麻烦的方式。 更何况,他的阿璟永远都不会厌烦他的。 这个人不是卫璟。 卫楚的眼泪掉在酸杏儿的脸颊上,凉得小娃娃哼唧了一声,软糯地在睡梦中嘟哝道:“爹亲哭哭,眼泪飞飞。” 这句“爹亲”让卫璟呼吸一滞,缓缓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卫楚抿紧嘴唇,失望地摇摇头:“与你无关。” 随后转过身,朝蛋糕店走去。 卫璟心道也是,他站在原地,目送着这对父子进了蛋糕店后,也转身走向停车场,离开了医院。 . 卫璟被一众保镖送回到了家中,忍着头晕洗了个澡,换好舒适的睡衣后,躺进柔软的大床里,盖好被子准备入睡。 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确实应该听医生的话,多休息多补眠才对。 卫璟阖上眼睛。 可那双仿佛浸了水似的墨色眼瞳却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任他如何想要将这个画面消散掉,也仍旧是挥之不去。 那青年的神态和动作,还有与他说话时的温柔模样,为何会让他感到那么的熟悉。 卫璟躺在枕头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心思不晓得飞到了什么地方去。 在他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他几乎丧失了这一个月以来的全部记忆,连半点零星的片段都想不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在医院门口的时候,他会表现得十分迟钝的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卫璟的指尖突然一片濡湿。 他侧头朝床边看去,入眼是个圆溜溜、毛茸茸的大脑袋,不由无奈地笑道:“汤圆儿,别舔了,再舔晚上就不给你吃小狗糕了。” 等等……什么莫名其妙的,他明明是要说狗罐头,小狗糕是什么东西…… 电光火石间,卫璟的脑中白光一闪,疼痛刺激得他紧紧闭上了眼睛。 “小狗糕。” “包了枣泥,很多的那种。” 卫璟倏地睁开眼睛。 操,完了。 那特么是他老婆。 第79章 番外三 恍惚间, 卫璟丧失的所有记忆都纷纷涌入到了他的脑海中,差点让他的脑袋疼得当场裂开。 忠勇侯府,镇南侯府。 替嫁, 达奚慈,卫楚。 清明,晚宴, 解情药。 受伤,掉马,通情意。 还有……他们的孩子卫泽安。 卫璟攥紧拳头, 使劲儿朝自己的头顶捶了两下, 懊悔不已:“你他妈都做了些什么。” 怎么能又让他哭。 卫璟艰难地从床上爬起身, 踉跄着推开房间的门, 脸色仍旧苍白得厉害:“正叔,我出去一趟。” 他顺手从衣帽间抓了两件几乎长及脚踝的黑色厚外套, 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地库。 “阿璟, 你要去哪儿, 我送你。”管家陈正闻声急忙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跟着卫璟一块儿进了地库。 卫璟是离开本家独自居住在外面,可卫老爷子实在不放心他这个正房所出的宝贝孙子, 因此让自己的心腹之一, 陈正,陪同卫璟一起,日日照顾他的起居。 “也好, ”卫璟坐进车里, 在导航上标了个位置, 随后疲惫地用力闭了闭眼睛, 对陈正说道, “正叔,让人帮我查一下这个地方四点以后的全部监控。” *** “房姑娘,这些都卖光了,还有其他的吗?” 卫楚端着空的餐盘走了进来,看向正在裱花的房思倩。 他的额角布满细汗,显然是累得不轻。 他本就是个十分怕生的性子,更何况有了之前被卫璟身边那些虎背熊腰的男人嘲讽的经历,卫楚便更不敢轻易对别人说自己身怀有孕的事情了。 哥儿是会被人瞧不起的,他不愿意让人用那种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 “小楚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房思倩见卫楚进来,放下了手中正忙着的活儿,拿起一旁的橙汁朝卫楚走了过来,“给你喝这个,我刚榨的。” 卫楚双手接过水杯,道了声谢:“多谢房姑娘,我没有不舒服。” 担心被房思倩看出什么端倪,他又补了一句:“只是有些热了而已。” 按照秦禾苏之前为他解答的、有关于他和亡极孕后反应不一样的问题,秦禾苏尽数将原因扣在了第一胎和第二胎的区别上。 所以如今的孕中期,卫楚是和亡极一样,处于一种格外怕热的状态,即便在天气寒冷的冬日,也还是会比寻常人容易发热。 “小楚哥,你要是热的话,就把假发摘下去吧。”房思倩抽了两张纸递给卫楚,示意他擦擦额际的薄汗。 “假发?”卫楚顺着房思倩的目光看过来,推测她可能是在说自己的头发,于是说道,“我这个不是假的。” 房思倩惊讶不已:“不是假的?天哪,你这是真的头发?额滴神啊,这发质,估计卖到外面得值好几千呢。” 她说着便凑近了身体,仰头盯着卫楚的脸仔细地看着,忽然惊异地问道,“你这什么粉底啊?怎么会这么服帖?什么牌子的?” 若说之前,卫楚确实不理解“粉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方才在他卖糕点的时候,却有听到两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在讨论“粉底”和“眼影盘”,说这些的时候,还掏出了两个圆滚滚的饼状物在自己的脸上拍呀拍的,拍完了又夸赞对方“哇,‘尼玛啊’粉底已经很好用了,没想到粉饼竟然也这么好用,快让我也试试。” 因此站在一旁看到了全过程的卫楚心中也对“粉底”有了一定的认知,瞧着她们将那圆饼状的东西拍在脸上之后,两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更为好看了许多,所以那“粉底”应当是铅粉之类的东西,用来……增白变美的。 卫楚努力地想要掩盖自己与旁人的格格不入,于是他抿抿嘴唇,有样学样地将那两位姑娘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是‘尼玛啊’粉底。” 房思倩呆呆地“啊”了一声,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卫楚的脸颊:“怎么会这么服帖,我之前用的时候,总是浮粉,气得我都闲置了。” 卫楚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对,你这脸怎么好像完全没有上妆的样子,你的皮肤也太好了吧……哎?你这睫毛是不是假的啊?我靠,不是。”房思倩实在不敢再伸手去揪人家的睫毛,只能尽量地眯着眼睛想要看得清楚些。 “……”卫楚尴尬地朝后退了半步,双手抱紧了酸杏儿的身子。 “你的眉形是你老婆给你修的嘛?”房思倩羡慕地看着他,“你老婆的手艺可真好。” 卫楚面色不自然地偏过头:“是天生……就长成这样的。” “小楚哥,像你这样结了婚之后,还有心情出来玩cspy的男生真的不多哎。”房思倩的性格大大咧咧的,对卫楚的好奇促使着她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什么……抠死……不累?” 卫楚学习新事物的能力很强,外加房思倩说话时的发音很标准,让他可以半懂半猜测地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但是这句,他实在是有些听不明白,不,不光是听不明白,而是完全不懂。 “哈哈,小楚哥,你还挺幽默的。”房思倩权当卫楚是在跟她开玩笑,于是又咧着嘴笑道,“虽然今天气温有所回暖,但是这季节毕竟是冬天,你只穿着这一身薄薄的汉服,真的不会觉得冷吗?” 卫楚垂眸看着被裹在他怀中、脸颊却仍是被冻得有些微微发红的酸杏儿,心疼地用指腹蹭了蹭他的小脸儿,问房思倩道:“请问房姑娘,这附近哪里有布庄和裁缝铺?我想给我儿子做身衣裳。” 房思倩搞不懂卫楚的想法,只能诧异地提出自己的疑问:“你是想要……让你儿子也跟你一起cs?哥,大冬天的,别了吧。” . 蛋糕店到了下班的时间,卫楚拿着自己劳作大半日的报酬离开了人群熙攘的街市,按照房思倩给他画的地图,一家一家地寻找着“童装店”的位置。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虽然他很想回去,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给他和酸杏儿找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在外头站了一整天,又抱着重量不轻的酸杏儿走了这么久,肚子里还揣了一个,饶是平日里有内功的时候,也会觉得甚是疲乏,更别提他如今的这个状态了。 顺着纸上的路线,卫楚很容易就找到了专门售卖小孩子衣裳的店铺。 他挑了件精致可爱的红色猫咪外套,在酸杏儿的身上比了比,然后学着其他父母的样子,也拎着衣裳下摆的标签看了看,问售货员道:“可以打折吗?” 售货员早就因为盯着他的脸发呆而有些出神了,卫楚硬是问了两三遍,他才堪堪回过神来,咽了口唾沫回答道:“可以,这件‘虎虎生威’现在有折扣,八八折,折后大概是……二百七十八。” 卫楚摩挲着上面胖乎乎的小猫头,认真地琢磨着它到底有哪点像老虎的,瞅了半天也没瞅出个名堂来,只得跟着售货员去前台结账。 “哎哟,帅哥,你这假发在哪儿买的啊?这质感也太好了吧,”排在卫楚前面的人回头东张西望的时候,突然瞧见了身后这犹如谪仙一样的漂亮青年,顿时惊为天人,“你是新出道的艺人?出来街拍的?” “我这个不是假发。” 面对不同的人对他提出的问题,卫楚只能耐心地再回答一遍,至于听不懂的,他直接选择装作没听到。 “哎哟,留了这么长的头发,肯定不容易吧?”男人稀罕地捏捏酸杏儿的小手,又对卫楚说道,“我要是你,我可不整这些cspy之类的东西,把头发一剪一卖,都给我儿子买好吃的。” 卫楚心思一动。 头发可以卖了换钱? 对了……刚刚似乎听房思倩提了一句,他的头发可以值……几千? 经过一下午的卖糕点经历,卫楚已经初步地搞清楚了这个地方的货币价值。 一块钱是绿色的,可以买馒头。 五块钱是紫色的,可以买用透明袋子装着的臃肿糕点。 十块钱是灰蓝色的,可以买到和那个行人一样的地瓜土豆。 至于深绿色的五十块和粉红色的一百块,则是大家都十分喜欢的。 可以买很多东西,因此想要获得也十分困难。 在蛋糕店做了一下午的工,卫楚得到了三张粉红色的和一张深绿色的,相比他卖糕点时所偷偷观察的其他店铺工人得到的工钱来看,房思倩给他的确实不少。 房姑娘人很好,让他明日还可以去店里做工,甚至可以像今日一样供他在店里用膳。 不过他还是应该先解决今夜和酸杏儿住客栈的费用。 ……反正长发对他来说也不是很方便,倒不如剪了算了,就当是发泄情绪了。 . 寻找卖头发的地方,倒是比找童装店还要顺利许多,卫楚隔着一排炫目的落地窗,看见了里面有人坐在椅子上,被鼓弄着头发,心道自己应该是来对了地方。 刚一进门,卫楚就险些被这屋中浓重的香气熏得逃了出去。 可还没等他打退堂鼓,面前就站了一个多姿多彩的年轻男子。 男子长得还算清秀,可却拈着手指、表情妩媚地朝着卫楚笑:“hell,帅哥,我是pny,是您的首席设计师~哎哟帅哥,您是来卸假发的吗?来来来这边请~” 卫楚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用“泼泥”来做自己的名字,但想想死士营中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名字,这“泼泥”也是勉强说得过去的程度了。 “我来卖头发。”卫楚指指自己及腰的发梢。 pny眼睛一亮:“帅哥,您这头发是自己的呀?我还以为是织的假发呢,刚想问问您,是哪家店织得这么好。” “嗯,可以卖吗?”卫楚将话题扯了回来。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pny紧忙伸手为卫楚引路,“帅哥,这边,我要找hney老师为您估个价。” 卫楚眉头微蹙。 路子太野了,怎么又来了个“喝泥”。 这些毕竟是人家自己的事,无论叫什么名字都与他无关,卫楚跟在pny的身后上了二楼,坐在了一面明亮的镜子前,从镜子里看见了“喝泥”老师。 显然,喝泥比泼泥要沉稳很多,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王霸之气。 他用指尖划过卫楚的发梢,果断开价:“四十多厘米,不到五十,四千七可以吗。” 卫楚没想到自己的头发可以值这么多钱,但他看着喝泥脸上的表情,觉得这价格还可以再动一动。 “凑个整,五千好了,毕竟我养它也费了不少心思。” 喝泥倒也爽快,估计会用他的头发赚不少钱:“行吧,大冬天的,你还抱个孩子,也不容易。” 卫楚这才露出些许笑意:“多谢。” 剪头发的活儿是pny做的,他本来就对卫楚的印象相当不错,见自己有机会和长成这模样的帅哥近距离接触,恨不能当场躺到在卫楚的怀里,挤走那个碍事的小老弟。 “帅哥,我给你剪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发型好吗?”pny收好卫楚的长发后,回过身来继续处理卫楚头上的乌黑短发。 卫楚不敢让酸杏儿睡醒后看到一个脑袋五颜六色的爹亲,于是顺手指了一个书册上的发型,“就这个好了。” 不长不短,还能挡住额前的薄汗,而且比泼泥头上的形状更像个人样。 “好啦。”pny将卫楚颈边的碎发清理干净,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果然长得好看,顶着什么发型都好看。” 卫楚对自己的新发型不是很适应,他单手抱着酸杏儿,另一只手放在散发着恼人香气的发梢上抚了又抚:“多谢,麻烦你了。” 看到卫楚洗完头发,还没吹干就要离开,蠢蠢欲动了半天的pny顿时急坏了,捏着手机就追了上来:“帅哥,你的手机号码可以留一个嘛?” 他的周围也有早就盯上卫楚的发型师,都待在一边准备伺机而动。 听见这位泼泥老师说的这句令他感到不理解的话后,卫楚回过头来,疑惑地问道:“什么是……手机?” pny比卫楚还要发懵。 只不过面前人用不知道什么是手机的蹩脚理由来搪塞自己的话,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能是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还有可能是结婚了,所以碍于家室,不方便再给外人留下可乘之机,而他怀中抱着的小男孩儿,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他的儿子。 心里做出了无数种猜测的pny忍不住指着酸杏儿问卫楚道:“这是……你儿子?” 卫楚点点头,“对。” “你成家了?”pny的少男之心碎成一片一片。 想起卫璟与自己分开时的生疏目光,卫楚的心头又是一阵紧缩。 他还有家吗。 pny黯然神伤地捂住自己的心口,目光落在酸杏儿的小脸儿上,嫉妒地叨咕着,“小东西,你可真是太幸福了。” 勉强顺着监控摸到这里的卫璟刚一上楼,就看见自己的老婆被一群五光十色的发型师包围着,似乎对他颇感兴趣。 见状,卫璟再顾不得自己身体的不适,慌忙迈开腿朝卫楚所在的方向走去。 然而,还没等他站定在卫楚身后、伸手去搂他的肩膀时,就听见那个模样最花哨艳丽的发型师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满心欢喜地问卫楚道: “我知道了!你是丧偶对不对?!” 卫璟:“???” 第80章 番外四 听到这个丧心病狂的问题, 卫璟的心里不免有点没底。 要是放在从前,他自然有着从卫楚的口中听到满意答复的自信,并且可以从容不迫地站在卫楚身后,听他义正言辞地反驳众人, 然后骄傲地说上一句“我是阿璟的相公”, 可是经历了今天下午的事情之后, 卫璟实在不敢保证卫楚的想法了。 想到这里, 他突然不敢再往前走,只敢站定在原地,竖起耳朵偷听着卫楚的回答。 然而卫楚并未吭声, 那花枝招展的发型师却滔滔不绝了起来。 “帅哥,我们可以先互相留一下联系方式,慢慢加深了解也不迟, ”pny还在为自己的幸福而努力着, 语速飞快地向卫楚介绍着自己的情况,“还有还有,我会洗衣服做饭, 所以孩子我完全可以照顾。” “pny能做的我也能做,”pny身后的Sam挤过来, 语气比pny更为激动,“你要是愿意跟我在一起, 吵架的时候我打我自己,绝对不多废话一句。” 卫楚为难地抿抿嘴:“……不用。” “用用用, 怎么不用呢, ”有人仗着条件比pny和Sam要好一些, 急忙抓紧机会对卫楚说道, “我有房子, 虽然只付了首付,但是我目前的收入尚可,在咱俩谈恋爱的期间,我完全可以养得起你。” 见到这么多人跟他老婆献殷勤,卫璟不禁有点慌,十分担心自己要是再不吭声,估计酸杏儿就要改姓了。 于是他调整了一下仍旧有些憋闷的呼吸,走到卫楚跟前,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温声道:“楚楚。” 卫楚回过头来。 猛然间见到卫璟,卫楚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可他却也没有忘记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你哪位啊。”卫楚抱紧酸杏儿,侧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罕见地开了口,说完,便转过身,抬腿往外面走。 他实在搞不清楚卫璟整这一出是想要做什么,但是无论是伤心、生气,还是失望,都让卫楚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想要搭理卫璟的念头。 “楚楚……你的头发?” 在监控里见到卫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卫璟心里已经对这件事有了一个初步的猜测与判断,可当他亲眼见到短发的卫楚时,还是难免会觉得有些不适应。 卫楚脚步不停地下了楼,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剪了,换钱了。” “我不是给了你一张银行卡……” 说到后面,卫璟顿时反应了过来卫楚并不知道银行卡是什么,不由暗骂自己傻逼。 pny虽对卫楚存着贪婪心思,但总归是个敢替卫楚出头的勇者。 他一路跟着卫楚下了楼,想要再捞一波好感,闻言立马大声呵斥着卫璟道:“你谁啊你,有张破卡了不起啊?你侮辱谁呢你?赶快给我……” 他口中的“滚”字还没说出来,就被卫璟抬手打断,随后指指卫楚怀中的小娃娃,说道:“我是孩子妈。” 三言两语间,众人已经发现新来的这个竞争对手,不仅是个跟他们完全不属于同一个等量级的公子哥,甚至脑子还有点问题,所以即便再不甘心,他们也只能将目标拱手让人了,因而纷纷作鸟兽散。 就连pny都是一脸“惹不起我躲得起”的表情,上下打量了卫璟一通后,紧忙三步并作两步地逃之夭夭。 卫璟的记忆断断续续地恢复了大半,从前养成的所有肌肉记忆也都跟着一起回到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推开玻璃门,伸手示意卫楚先出去,随即轻咳了一声,将带着自己体温的厚外套脱下来,严实地披在了卫楚身上,顺手将酸杏儿从卫楚的怀中接过来抱在自己怀里:“我来抱。” 酸杏儿换了个更宽厚的怀抱,立马舒服地蹬蹬小腿儿,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睁眼朝抱着自己的人看去。 发现是惹哭爹亲的坏父皇,酸杏儿积攒了一下午的委屈瞬间爆发:“呜呜呜……父皇坏!讨厌父皇!父皇欺负爹亲!” 这些话若是在北瑜的街市上被酸杏儿喊出来,卫璟只会受到万人敬畏,叩首膜拜,可酸杏儿却是在这样的时间地点达成了这个让父皇丢脸的宏伟目标。 话音刚落,街上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家三口发出的声音给吸引了过来,备受群众瞩目与指指点点的卫璟恨不能一头钻进下水道里,宁愿臭死也不愿社死。 “我讨厌父皇,不要父皇,呜呜呜……” 怀中的娃娃还在哭闹,活生生地将卫璟高大俊美的形象塑造成了一个人面兽心的人贩子,若不是卫楚看他可怜,把酸杏儿抱回到自己的怀中温柔安抚,卫璟估计就要面临着派出所一夜游了。 “安儿乖,父皇不坏,父皇没有欺负爹亲。” 卫楚终是了解卫璟的,明白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出奇怪的事情,让他变成下午那副模样的原因,定是连卫璟都无法用三言两语就能够解释清楚的理由。 “阿璟,上车吧,外头冷。” 一直等在车里的陈正见二人出来,忙拿着卫璟的外套走上前去,披在卫璟身上后,才转头朝卫楚颔首致意,“您好,卫先生。” “……您好。” 卫楚也点了点头,礼貌地接过陈正递给他的热饮,“多谢。” “这是什么?”卫楚面对着眼前黑漆漆的方形容器,难得地有点害怕。 “这是一种比马还快的赶路工具。”卫璟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里面暖和极了,楚楚乖,快上车。” 卫楚对他是全心全意的信任,抱着酸杏儿小心翼翼地坐了进去,抬眸东张西望个不停,摸摸这儿碰碰那儿,好奇可爱的模样硬是引得卫璟将他收进怀里亲了又亲,直到被卫楚一拳抡在肩窝上才委屈巴巴地松开手。 上了车,陈正刚要发动车子原路返回,突然听到卫璟说等等。 “你的头发呢?”卫璟用指尖碰了碰卫楚的发梢。 虽然酸杏儿被卫璟抱到了他的怀中,可劳累一天的卫楚还是疲乏得厉害,听见卫璟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自然会觉得不耐烦:“我方才不是与你说过了吗,剪了,换钱了。” “我不要你的头发被别人拿走,你等我一下。” 卫璟把酸杏儿放到卫楚怀中,又伸手给只顾着喝热橙汁的人紧了紧衣领,转身下车之前,对卫楚说道,“楚楚,等我回来就跟你解释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卫楚端着一杯让他叫不出名字的甜水坐在宽敞的车厢里,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看。 这个与他从前所生活的环境截然不同的地方,倒真的让他觉得很是新奇。 灯烛可以有着和衣裳一样鲜艳的颜色,美味的吃食可以从街市的这一头排到对向的那一头。 实是令人心神驰往。 卫楚看了一会儿热闹的工夫,卫璟已经拎着一个纸袋子从店里走了出来,开门上了车。 “我这头发是卖给人家的,钱还在我这里。”卫楚贪财,却并不喜欢随便占人家的便宜,“你将我的头发拿回来了,我需得将钱还给人家。” 说完,就伸手将那叠放整齐的五千块钱从酸杏儿身上的小口袋里掏了出来。 卫璟失笑着按住他的手:“我已经还了,楚楚别担心了。” 陈正缓缓发动车子,升起隔音板,给卫璟二人留出了充足的私密空间。 “楚楚,这里和我们相识的时代并不一样。” 卫璟紧紧攥着卫楚的手,想要像以前一样将他的指尖捂热,可没想到他的手竟比卫楚的还要凉上不少。 “你的手好凉快,”卫楚回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末了,还将微微发烫的脸颊也贴在了卫璟的手背上,“我太热了。” 卫璟心安地松了口气。 有楚楚,他才算得上是个完整的人。 “我被同父异母的兄弟下了毒,整整一个月都在ICU里躺着,只不过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个月,愣是让我在那个朝代投了一次胎。”卫璟自己复述这件事的时候,也仍旧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ICU?”卫楚无法理解。 卫璟被他问得一时有些词穷:“呃,ICU的意思就是,我的状况十分危险,需要住在一个特殊的房间里治疗,可能活下来,也可能死掉。” 卫楚的眉心倏地蹙紧,担忧地攥住卫璟的手腕:“旁的我都听不懂,你的身体现在呢?怎么样?” “见到你之后,就好了很多了,”卫璟想起自己之前的油王行为,十分担心卫楚会觉得他油嘴滑舌,于是立刻补了一句,“我是说真的,想起来的事情越多,我就越觉得自己的身体恢复了很多。” 卫楚抿抿嘴唇,松了口气。 . 鉴于卫璟想要将自家媳妇快点带回家里休息,便临时让陈正将车开到了距离最近的一座公寓。 这公寓的地界儿不比卫璟平时经常住的地方安静舒适,因此也就什么人都有。 外形凶悍的SUV缓缓驶进地库,忽然,车前发出“砰”地一声,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哀嚎声。 “哎哟,我的腿,我的肚子……开个库里南了不起啊?开豪车就可以随便撞人啦~” 陈正踩下刹车,嗤笑一声:“是个碰瓷的。” 地上的人抱着肚子大声哭叫着,“救命啊,有钱人撞人想要逃跑啊……” 陈正降下车窗,对那碰瓷的说道:“我不跑,你抬头。” 地上那人倒也听话,直接梗着脖子抬起头来。 陈正顺手打开了远光灯,将那不要脸的东西晃得忙不迭闭上了眼睛,喊得更厉害了:“我的眼睛!你开激光伤我眼睛!” “阿璟,你和卫先生在车上不要下来。”一般这种碰瓷的,都得有个烘托气氛的同伙。 陈正跟着卫老爷子半辈子,解决这种事情自然易如反掌。 突然,卫楚所在的后车窗被人轻轻敲了一下:“您好,麻烦下车。” 卫楚最见不得有人为难卫璟,陈正是卫璟在这里的随从,也就是自己人,所以同样不可被外人欺侮。 见状,他学着卫璟之前开门的样子,利落地推开车门,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站反了方向,彻底忽略了方才敲窗户的人,将卫璟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厉声道: “阿璟,莫慌!取我兵器来。” 好不容易从卫楚身后钻出来的卫璟看清了站在卫楚对面那位同志身上的反光牌,顿时深吸了口气: “不好意思警察同志,我爱人喝多了,您见谅哈。” 第81章 番外五 警察同志大度地摆摆手, 回头叫了声自己的同事,向他示意地上碰瓷的家伙:“又是他。” 卫璟不经常来这边住,所以并不理解警察这句话的意思。 说话的时候,卫楚被卫璟拉到了身后挡住, 他从缝隙里瞧见对面这位长相周正的人似乎对卫璟并无恶意, 因此便松了口气, 眼中也浮现出了友好的笑意。 有停完车准备进电梯的住户经过, 先是羡慕地看了一眼库里南,然后对垂眸打量着地上那人的卫璟说道:“这小子经常在这片儿活动,碰到自认倒霉的车主, 就能骗到点钱。” 说完,他站在A柱边上, 眯着眼睛打量着车前银光闪闪的欢庆女神,一抬头却看见了被挡在车后面的警察同志,立马一拍大腿,低头对那碰瓷的幸灾乐祸地道:“诶唷, 我们这警察同志出警速度也太有效率了,直接立案了吗这不。” “同志,麻烦你先把远光灯关一下。”警察同志对陈正说道。 库里南的激光大灯夜间照射距离将近七百米, 炫目的灯光猛地打在碰瓷的人脸上,愣是将他晃得直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 “警察同志, 这车真的撞到了我!我必须要跟他们谈一下赔偿问题。” 碰瓷的使劲儿揉着眼睛,愤怒地指着卫璟一行人,引得卫楚再度攥紧了拳头, 眼底迸现怒意。 卫璟及时察觉, 忙握住了他的手腕, 对警察说道:“警察同志, 这位碰瓷先生刮花了我的车。”他指指车里的行车记录仪,“所以赔偿问题确实要讨论一下。” 末了,他又凑到卫楚的耳边,小声对他解释道:“楚楚,你要是能忍住不打他,我能给你讨回三个金镯子的赔偿。” 卫楚的怒火顿时消散殆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卫璟,满脸崇拜:“陛下圣明。” 闻声,碰瓷的和两位警察同志齐齐回过头来,惊异地盯着卫璟。 卫璟已无处安放自己的梦之城堡,只能动作轻柔地将卫楚推进后排座椅:“……你先去跟陈叔说说话,剩下的我来处理。” 卫璟自然可以将这件事甩手给陈叔,然后直接带着卫楚上楼休息。 但他了解卫楚的脾气。 这小傻子一向是个遇到他自己被欺负了没关系,可碰见卫璟吃了亏,就决计不会轻易翻篇的性子。 今晚这件事情的处理结果直接关乎到卫楚的心情,因此卫璟便想要让他亲眼看着这人遭到处罚,也好缓解卫楚郁结了一天的低落情绪,心里能够舒服一点。 果然,卫楚乖巧地坐进车里后,却不让卫璟关上车门,而是笑吟吟地说道,“我看着你处理。” 卫璟捋顺他的发梢,笑着应了一声,“行。” 酸杏儿睡得正熟,卫楚也不担心会惊醒他,倚在座椅靠背上歪头欣赏着卫璟的背影,突然萌生了想要跟陈叔聊几句的想法。 “陈叔。”在卫璟与陈正的谈话中,卫楚得知了这位老伯的姓名。 “哎,卫先生,您说。” 在他们来时的路上,陈正已经从卫璟的态度中得知了卫楚对他的重要性,所以与卫楚说起话来,陈正也是十分恭敬的。 “我可以问您一些有关于阿璟的问题吗?”卫楚问道。 “当然可以,卫先生您尽管问。” 陈正的爽快回答让卫楚安心了许多,同时也不再顾虑其他,开口问道:“阿璟从小便生活在这个世界吗?” 这个问题太宏大,以至于让胸有成竹的陈正一时间变得茫然了起来:“……您说什么?” 陈正虽然知道眼前的卫先生对家里这位小祖宗的意义相当重大,但饶是他见过大风大浪,一时间也没法就着“卫璟是否去过别的世界”的这个问题,给予卫楚对答如流的回应。 卫楚还当是他没有听清楚自己的问题,便又问了一遍:“我是说,阿璟从小便生活在这个世界吗?” 方才卫璟对他说了很多奇异的事情,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对卫楚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因而他想要再确认一番,也好排除卫璟的脑子确实没有坏掉的这个可能。 陈正被这问题憋得脸色通红,堪堪蹦出一句:“……卫先生您这么一问,我突然也有点不确定了。” 觉得自己在陈叔这儿似乎得不到可以判断事实的答案,卫楚索性换了个话题,转过头恨恨地盯着外头那个与卫璟对峙着的碰瓷男人,对陈正说道:“陈叔,以往这种故意来犯的奸贼,我一次能打十个……” 卫楚下意识攥了下指节,发出“咔嚓咔嚓”的弹响,沉声道:“用哪只手碰坏了我的东西,我便扭断他哪只。” 正准备带碰瓷男人离开的警察同志脚步一顿,互看一眼,旋即低声讨论了几句。 卫璟侧耳偷听,隐约捕捉到了两句“需不需要带回局里准备药检”“要不给他备个案吧”后,立马上前几大步,把手从车窗伸进去,直接捂住了卫楚对着陈叔滔滔不绝的嘴巴,回头对警察同志咧嘴笑道:“警察同志放心,我爱人就是口嗨而已,我保证他绝对不会影响治安。” *** 卫楚没吃晚饭,进屋安顿好卫楚躺下歇息后,卫璟就直奔厨房,娴熟地给他炒了两盘容易消化的青菜,放在了咽着口水的卫楚面前。 看着垃圾桶里的话梅、乌梅、青梅和雪梅的果核,卫璟紧张地蹲下|身子查看了一番卫楚吃过的其他东西,确认没有孕夫不能吃的之后,才稍稍放下了心。 “楚楚,有些东西你不能乱吃的。”卫璟将手覆在卫楚的肚腹上,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点了点,“很多东西会让它变得不健康。” 卫楚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落在卫璟另一只手端着的饭碗上,急不可耐地舔舔嘴唇。 见他一副出神的样子,卫璟担心他没记性,不由重复了一遍:“楚楚,听到我的话没?” 卫楚耳朵一竖,精神百倍:“什么话梅?” 卫璟:“……” . 乍一来到新的住处,换上了宽松睡衣的卫楚从门口的鞋柜一路研究到了卧室的衣柜,丝毫没有怀孕之人该有的疲乏劳累,反倒将卫璟熬得连连打起了哈欠。 “楚楚听话,你该睡觉了,”卫璟昏昏欲睡地抱着熟睡的酸杏儿跟在他后面,“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吃不消的。” 卫楚敷衍地点点头,顺手拉开了步入式冰箱,顿时惊羡不已地走了进去。 “楚楚!里面冷!” 卫璟没想到他还能发现这个隐蔽的地方,不禁大步上前,想要将人拉出来。 找到卫楚的时候,他正抱着一大桶冰淇淋,两眼放光:“这个好凉快,瞧着也好吃。” “不行,太凉了,明天再吃。” 卫璟眉头一皱,爹味十足,硬是逼着卫楚不甘不愿地回到了房间。 没吃到心仪的食物,卫楚自然是不开心的。 于是他趁着卫璟睡了,披着快要拖地的睡袍,鬼鬼祟祟地从卧室里溜了出来。 磁吸门厚重无比,为卫楚扭动门把手的声音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可却还是没能瞒得过一向浅眠的卫璟,被人在冰箱门口逮了个现行:“马上回去睡觉,不然打屁股。” 卫楚直接拿起卫璟的长外套,一股脑儿地裹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将自己偷偷藏着食物的小包袱扛在肩头往外走,十足的打工人姿态:“也罢,与其被人这般严厉地管着,我还不如回去卖糕点。” 毫无招架之力的卫璟妥协地摊手:“行行行,吃吃吃,就三口。” 卫楚:“(*^^*)” . 卫璟刚出院,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但只有他自己清楚,恢复了全部的记忆之后,他现在甚至能够依照着自己练过的轻功路数,徒手从一楼爬到他家所在的二十四楼窗口。 然而卫老爷子三天两头地派人来看望卫璟,扰得卫楚始终都无法好好休息。 于是卫璟只能决定提早结束自己的假期,回到公司工作,给卫楚留出一片安静的空间,让他安心养胎,同时也省得自己因精神萎靡而导致半夜听不见动静,无法起来查岗,担心卫楚会钻进步入式冰箱吃得走不动路。 卫楚得了空闲,整日穿着卫璟给他套上的防辐射服,倚在宽大的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 他的学习能力极强,很容易就研究明白了手机的使用方法,甚至还能在卫璟工作的时候,给他发一段酸杏儿叫父皇的小视频。 熟练掌握了手机各种功能的卫楚渐渐不再满足于待在家里等卫璟回来,心中过于惦念卫璟之时,便拜托陈叔将他送到卫氏集团,守在一楼大堂等卫璟下班。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酸杏儿今日想要给他父皇一个惊喜,卫楚觉得自己这个当爹亲的,自然应该满足孩子的愿望。 卫璟整天待在办公室里,朝着家的方向想卫楚想得都快成了望妻石,得知他们父子俩来接自己回家,直接用特权给了自己翘班的权利,不再加班,抓着西装外套就冲出了办公室。 总裁专属电梯上的数字停在一楼,“叮”地一声,卫璟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与此同时,员工电梯的门也正在朝两边徐徐打开。 卫楚忙坐直了身子,拍拍酸杏儿的后背:“安儿,你父皇出来了,快,快去!” 酸杏儿听到了爹亲的鼓励,迈开小腿儿便朝卫璟跑去:“父皇!” 数十人的室内霎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胶着在了少东家的身上。 卫璟微微一笑。 死者卫璟,死亡时间,下午五点四十五分,死亡地点,卫氏集团下班高峰的一楼大堂。 就在卫璟以为自己的社死之路已经到了尽头时,卫楚脸上期待的笑意却告诉他:还没完。 酸杏儿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卫璟的面前,仰起头—— “父皇~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1] 卫璟嘴角僵硬,彻底放弃了让儿子要叫爸爸不要叫父皇的要求。 “……把幸福传递~” 童声落,掌声起,震得卫璟的耳膜轰隆作响。 卫璟站在电梯门口,扶住门框虚弱一笑:“唱得很好,下次不许唱了。” 原本昂首挺胸等着父皇夸奖的酸杏儿听到这句话,小脸儿顿时皱成了一团,委屈地瘪瘪嘴,回身扑进卫楚的怀中大声哭了起来:“父皇坏……父皇不喜欢安儿了……” 卫璟晒干了沉默,尴尬的笑意瞬间化作满面春风,一把将酸杏儿抱到自己的怀中好生安慰道:“我们安儿唱得好,爸爸很喜欢听。” 求你了,叫爸爸吧。 “谢谢父皇夸奖!”酸杏儿兴高采烈。 孝死他了。 “陛下圣明!”卫楚恭敬抱拳。 毁灭吧。 . 有了这么一番刻骨铭心的经历,卫璟也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在宫中的时候,他老婆在别人面前连多说两句话都不好意思,怎么到了现代,竟像是冲开了任督二脉,成了社牛一样所向披靡? “楚楚,按照你从前的行事风格来看,”卫璟靠在洗手间门口,抬手用指腹蹭去卫楚眉尾的水渍,“你不能……至少不应该……行事如此凶猛……” 卫楚不以为意地挑挑眉:“安儿聪明伶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直到躺在被窝里闭上眼睛,卫璟的耳边也依旧持续回荡着酸杏儿那句响亮的父皇。 搁谁谁能睡得着。 卫璟翻过身来,侧躺在枕头上,望着卫楚的睡颜,忧心忡忡地问道: “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真的不会想起来吗?” 第82章 番外六 来到这个地方有段日子了, 可是面对自己和卫璟的生活环境所发生的这等突如其来的改变,卫楚却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过来,因此即便是在阖眸休息中, 他也依旧可以做到在听见声音的瞬间清醒过来。 骤然间被惊醒, 卫楚的意识有些混沌,他眨巴了两下眼睛, 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转过头来看着卫璟:“我睡着了,你方才说什么?” 卫璟不知道他入睡的速度会这么快, 闻言内疚地搂紧卫楚的肩膀,替他掖掖被角,轻声道:“那快接着睡, 我说的都是车轱辘话,不重要,乖,闭眼。” “阿璟,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卫楚将手托在肚子下,面对着卫璟,侧身躺在枕头上, 声线低哑温柔, “你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可否说与我听?” 卫璟是个知足的人,能有卫楚陪在身边,他已经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哪里还能再生出什么贪婪的心思来。 更何况, 让他拥有这种甜蜜负担的人并不是卫楚, 而是睡在隔壁的那个臭小子。 “我只是在想,明天早上给你做什么早餐,并非烦心的事,”卫璟小心翼翼地圈住了卫楚的指尖,用另一只手擎着他的下巴摩挲了几下,笑道:“好啦,闭眼睡吧。”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卫楚轻浅的均匀呼吸声,朝那张藏了一半在被子里的脸看去,发现卫楚的眼睛竟然早就阖上了。 卫楚睡得迷迷糊糊的,下巴抵在卫璟的虎口处还未移开,睡意便吞掉了他的理智,可心中却还是因为惦记卫璟给他做的美食而对卫璟嘟囔道:“……多谢陛下。” 卫璟:“……” . 卫璟始终是早上要爬起来上班的命,从前是早朝,现在是早会,总之享清福、睡懒觉的,一直都是优哉游哉的卫楚。 非但如此,热衷于事必躬亲的卫璟也不放心把厨房交给卫楚,每天早上都会换着法儿地亲手给卫楚做新颖且可口的早餐。 若是起来得早了,他还有福气跟着卫楚一起吃点儿,可要是起晚了,就只能让助理在公司给他准备,连多看一眼卫楚的早餐都不能。 “这个好喝,我喜欢。” 卫楚满意地欣赏着手中的玉米汁,对蹲在床边专注地仰头盯着他脸上表情的狗狗提出了表扬。 “真的吗?”卫璟最爱看的就是卫楚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的欢喜情绪。 卫楚点点头,旋即就被扑上来的傻狗疯狂地从脖颈一路蹭到了微鼓的肚皮:“我给你准备了大概三杯的量,你喜欢就都喝掉,玉米汁很健康的。” 做完早餐,卫璟又认认真真地给卫楚制定了一整天的休闲娱乐计划,这才匆匆出门上班。 然而刚一进办公室,他的手机就传来了震动的提示。 掏出一看,是卫楚发来的消息。 【卫·饕餮·楚:阿璟,我出来逛街了,这家店里卖成人衣裳,你有需要的吗?我用我赚的钱给你买,等等,我先拍张照片发过去,你自己选。】 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小卫总是热泪盈眶的。 他的抠门儿老婆竟然舍得用自己的血汗钱给他买衣服,这是何等深沉的爱意啊。 卫璟刚要回复卫楚,让他挑选他自己喜欢的就可以,不必惦记自己,没想到还未等他打完字,卫楚那边就又发了一段话过来—— 【卫·饕餮·楚:店员说这个衣裳有名字的,叫猫耳男仆装,我觉得不太适合你,因为我用浏览器查了一下男仆的意思,是指男性下人,若是论起我们两个从前的关系,我才是应当穿这身衣裳的人,不过我还看到了一个灰色的、带着长鼻子的面罩,我也拍给你看。】 看着屏幕上这一大段有理有据的话,再配合着那几张没加载完的高清图片,卫璟只能看到五个字,原本还算健康平稳的血压瞬间飙升。 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目光呆滞地想象了一下卫楚穿着那衣裳的画面,整个人从肩胛骨麻到了膝盖骨。 卫璟手指微微颤抖着在键盘上敲击: 【楚楚乖,你只买猫耳男仆装给自己穿就好,那个不要买,它不是面罩,那个是……反正你不要买,听话。】 隔着屏幕,卫璟不知道卫楚的脸色如何,但却在办公室的镜子上瞧见了自己如同被人抡了几巴掌的大红脸。 ……那个灰色的长鼻子,那可是……是…… 操! 对卫璟的反应毫不知情的卫楚很快又发了张照片过来,还有一段话。 【卫·饕餮·楚:店员很好,他问我的爱人是不是男子,我应了之后,他又送了我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白色的,很圆很软,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但他是个好人,我很高兴。】 卫璟握着手机的指节骤然收紧,“咯嘣”一声,攥在另一只手中的钢笔被拦腰折断,轱辘着掉在了地上。 *** 酸杏儿如今四岁多了,已经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即便是在宫中,也该由太子太傅为他授业解惑了。 因此,对二人世界十分期待的卫璟连一分钟也没多耽搁,直接让陈叔帮忙办好手续,而后将酸杏儿送到了与他小孙子同班的幼稚园。 不过在正式上学之前,对于酸杏儿不肯叫爸爸的这件事情,卫璟始终都是耿耿于怀的,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梦到被好大儿叫父皇的场景,都会垂死梦中惊坐起。 酸杏儿到底为什么迟迟学不会叫爸爸呢? 卫璟握着水杯,站在厨房的中岛边暗自琢磨着。 这样下去……他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儿子给活活尬死。 堂堂卫氏集团未来接班人,半世威名,怎么能落得如此下场? 得想个办法把问题解决掉才行。 . 卫璟牵着汤圆儿回到公寓时,却发现卫楚父子二人并不在屋里,想来应该是去商场买学习用品了。 他掏出手机: 【楚楚,你和酸杏儿去哪儿了?】 卫楚很快就有了回复: 【卫·饕餮·楚:在你的办公室里,你什么时候来公司?有经济在等你。】 卫楚那双拿刀舞剑的灵活双手,却在面对这小小的手机键盘时,经常变得不听使唤起来,打错字也是常有的事情。 卫璟笑着回复道: 【部门经理?】 【卫·饕餮·楚:对,你再不回来,他们就快变成雕像了。】 卫璟泊了车,牵着狗直接从地库上了电梯。 整个公司都是他的,他自然可以随便带狗进自己专属的电梯里。 临近下班的时间,前来总裁办公室汇报工作的员工们坐在会议室里,坚定不移地等待着他们中途翘班的上司回来下达指令。 会议室的落地玻璃是透明的,里头坐了一大片的部门经理和公司高管,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西装革履的小卫总牵了条哈哧着舌头的萨摩耶,活蹦乱跳地冲过了会议室门口,全程目不斜视,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奸计将要得逞的欣然笑意。 高管与经理们对视数眼,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小卫总才二十二岁,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牵条狗来公司,应该算不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卫璟自然不知道会议室里有人在等他,权当大家都在他的办公室里,被卫楚带着折返到会议室的门口时,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大家下午好,我的狗可爱吗?” “可爱可爱可爱。” “很白很好看,像只胖狐狸。” “有其狗必有其主,简直和小卫总一模一样。” …… 逛了大半日、给自己挑选了许多玩具和文具的酸杏儿在总裁休息室睡觉,因此卫璟也就有了空闲解决公事,简单的会议开完了,睡得小脸通红的酸杏儿也醒了。 卫楚担心酸杏儿吹到冷风会感冒,便直接用休息室的被子将他裹紧,抱着他出了休息室。 可酸杏儿正值活泼跳脱的年纪,不愿意时时被爹亲抱在怀里,非要下来自己走。 卫璟牵着狗跟在卫楚二人的身后,准备给酸杏儿一个惊喜。 他知道酸杏儿有多喜欢狗,平常为了能抱着爹亲的手机多看几眼小狗的视频,他甚至可以答应卫楚晚上自己一个人睡。 这种哄堂大孝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卫璟自然不会怀疑酸杏儿的爱狗之心。 所以今天这句爸爸,酸杏儿是叫定了。 在现代世界初为人父的兴奋,让卫璟的脑子有些不清醒。 他十分想要将自己被酸杏儿叫爸爸的这件事情,炫耀给在场的所有员工看,因此面对着门口的一众公司高管,卫璟大度地招招手,示意他们:“员工电梯现在是在二楼,上来还要一分多钟,各位乘我的电梯下楼吧。” 在场的员工能坐到高管的位置,靠的就是人情世故,见卫璟展现出与平日里大为不同的踊跃态度,纷纷心照不宣地跟着他进了电梯。 “谢谢小卫总。” “小卫总、卫先生您二位先请。” “小酸杏儿,来,伯伯扶着你进去。” …… 虽然总裁的专属电梯平日里只有卫璟一个人乘坐,但真实可容纳的人数却是十五人的,所以即便有一只毛茸茸的胖狗坐在电梯的正中间,其余的七个人也仍旧是站得宽宽松松的,甚至还有闲心侧头瞧着热闹。 卫璟心中暗喜。 这就是他想要的场面。 为那天的“谢谢你事件”一雪前耻的时候到了! 厚重的电梯门缓缓闭合。 卫璟蹲下|身子抚摸着汤圆儿的狗头,转过头来,露出比狗还狗的笑容,诱导着酸杏儿道:“乖儿子,你要是叫爸爸,爸爸就答应你今晚跟汤圆儿一起玩。” 酸杏儿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面前的狗狗是属于自己的,不由小声地确认道:“父皇,那我可以摸一下这只狗狗吗?” 卫璟暂时顾不上社死,只想一雪前耻,于是耐心地纠正他道:“杏儿乖,叫爸爸。” 酸杏儿抬头看了卫璟一眼,脸上的表情像是有些为难,抿着嘴巴迟迟不肯吭声。 卫璟见他面临这个问题的时候,似乎不再像之前那么抗拒,于是积极地给酸杏儿添了把火:“乖儿子,叫爸爸,叫爸爸它就可以跟你一起玩了。” 闻言,犹豫不已的酸杏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在周围众位叔叔伯伯的鼓励目光下,仰起头,黑亮的大眼睛藏着懵懂与期待: “父皇,我可以摸摸这只爸爸吗?” 卫璟:“……” 让他死,就现在。 第83章 番外七 酸杏儿的话音刚落, 原本还算宽敞的电梯瞬间就显得逼仄了起来。 “……” 有人为了释放自己的情绪,直接转过身子背对着卫璟,将脑袋抵在了电梯箱壁上, 肩膀不住地颤抖着。 卫楚偷眼看了看周遭辛苦憋笑却又无处躲藏的公司高管们,自己的嘴角也没忍住地翘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 他自然清楚了卫璟这样做的目的。 生活在这个地方的孩子们都称呼自己的父亲为爸爸,酸杏儿若是仍然依照着在宫里的时候那样叫卫璟父皇, 恐怕会引来异样的目光。 而卫璟向来又是个脸皮儿薄的,光是前几次被酸杏儿当众大喊“父皇”的经历, 就已经让他的状态变得极其萎靡了, 甚至在他俩夜半三更的相处时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因此卫楚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想要当爸爸的心情。 只是……能想出这种办法来逼迫儿子叫爸爸的人,这世界上估计也就只有卫璟了。 “父皇,我可以摸摸这只爸爸吗?” 人类的情绪不是相通的,这边的卫楚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肌肉, 而那边的酸杏儿却还在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父皇, 丝毫没有察觉到爹亲的异常。 卫璟的脸上已是一副万念俱灰的看破红尘之相,听到耳边略显聒噪的声声父皇,也不再有从前那般的窘迫反应。 看着他两眼空空的模样,卫楚忽然有点心疼这傻狗。 他把手伸进衣服口袋,不着痕迹地托着肚子,面向酸杏儿,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 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安儿乖, 你要是叫爸、爸, 父皇会很开心的。” 酸杏儿叫父皇这两个字叫了快三年, 如今让他在来到这个新的生活环境后, 几天之内就要改口, 而且说的还是自己闻所未闻的词汇,这种难度,别说是孩子,就算是心中有数的成年人也难免会有忘记的时候。 有了爹亲在一旁耐心的劝说,酸杏儿终于记起了之前在家里的时候,父皇一边给他举高高,一边教他叫爸爸的场景。 原来那两个拗口的字,会让父皇开心得像狗狗一样吗? 酸杏儿顿悟了。 他攥住卫楚的手指,童声稚嫩:“爸爸!” 刚听到酸杏儿的妥协时,卫璟起初还愣了一下,发现这句爸爸确实是自家儿子亲口说出来的话之后,当场激动得险些一跃三尺高,直接从电梯井蹿回到办公室。 “哎,好大儿!爸爸的好大儿!” 卫璟连声应道,同时得意地用余光瞄了一眼周围的高管,等待他们不遗余力的夸赞。 “小酸杏儿真棒,发音真标准!” “小宝贝儿嗓门真大,真有劲儿!” “小酸杏儿再叫一声吧,瞧给你爸爸高兴的。” …… 酸杏儿果真看到了爹亲对他形容的场面,不禁害羞地笑笑。 卫璟欣慰地抚摸着酸杏儿的脑袋:“乖儿子,再叫一声。” 酸杏儿很给面子:“爸爸~” 卫璟把汤圆儿怼到酸杏儿身上,语气中带着贪婪:“再来一声。” 酸杏儿专注撸狗:“……爸爸。” 卫璟心中暗爽,环顾四周寻找着可以吸引酸杏儿注意力的东西,吸气准备:“再……” “差不多得了。”卫楚无奈地打断他道。 一会儿酸杏儿不高兴了,一句“父皇”就把你打回原形,看你那时如何收场。 电梯门缓缓开启。 卫璟一手牵狗,一手抱娃,小狗得志地挺起胸膛,昂首阔步地迈出电梯。 公司里有很多人没有见过少东家的心尖子长什么样,这时听见卫璟嚣张的炫耀,不免纷纷朝声音的来处望了过去。 “小卫总好。” “您辛苦了。” “路上小心。” …… 卫璟的心情自是相当好,甚至直接将别人的问好声给解读成了对自己的羡慕,不由欣然道:“对对对,这个就是我爱人,腿长吧?” 见到一楼大堂里的人有半数都看向了卫楚的腿,目光中带着羡慕。 卫璟立刻随意地挥挥手,一副“我其实不想说的”样子:“嗐,这都不算什么,他今天穿的随意了些,不然可以秒男模的。” 卫楚:“……” 又开始显摆了,方才在电梯里就不该让他合意。 *** 卫楚来到这里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怀酸杏儿的时候,他的肚子就一直都不怎么明显,如今这第二胎也是如此。 从前有秦禾苏为他诊脉,时时看顾着腹中胎儿的状态,可到了这里,再想要确认孩子是否健康,对卫楚来说便是难事了。 不过卫楚自是不知,这件事在卫璟的心中也同样让他感到十分为难。 卫楚的体质是个秘密,想要所有为卫楚看诊的医生对他的信息保持缄默,还需要出动卫氏集团的法务才行,这样才能尽快得知卫楚和孩子的身体是否健康。 因此,正当卫楚准备对卫璟提出想要寻个大夫给自己把把脉的时候,卫璟便先他一步,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抓着外套就往他的身上套去。 “楚楚,我们今天去检查身体,终于凑齐了所有主任都没手术的日子,让他们好好给你检查一下。” 卫璟自然知道检查身体是较为简单的项目,并不需要各科主任医师亲自看诊,可对待卫楚身体的谨慎程度,还是让他无法抛除这些“不选对只选贵”的想法。 就这样,卫楚被卫璟裹得严严实实地抱进了幻影的后座,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欣赏着充斥着金钱气息的浪漫星空顶,直到车停在了京海六院的地库里。 . 卫璟的领地意识比狗还强。 隔着布帘,卫楚还没躺好在腹部彩超室的床上,站在床尾的卫璟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卡通眼罩,伸手递给医生,让他戴上,以免看到他老婆的肚皮。 见状,刚准备挤耦合剂的医生一愣,为难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眼罩,求救的目光投向卫楚。 “你傻了吗?” 卫楚难为情地拉回卫璟的手,用嘴型骂了他一句“蒙上眼睛你让医生怎么瞧病”后,又对医生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医生,他最近经常跟狗玩。” 医生飞快地瞟了卫璟一眼,心道怪不得。 卫氏集团和六院也有生意上的往来,因而得知了卫璟带家人来医院检查身体,院长特意交代了各科室的医生,尽力做到在小卫总还没开口提问时,就要提前预判他的问题。 “小卫总,目前来看,孩子的健康状况良好,”接收到一旁同事的眼神提醒,坐在主位上的医生顿时心领神会,“而且我可以将孩子的性别告知……” 还没等他说完,卫璟就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不好意思,我没必要知道这个。” 医生一愣,旋即点点头,继续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检查的时间颇为漫长,刚一结束,得知能够看见腹中胎儿图像的卫楚就顾不上擦掉腹前冰凉湿润的耦合剂,匆匆坐起身子,惊喜地看着屏幕上的图像,握紧卫璟的手摇晃着:“我第一次看见它哎。” 从未有过站在腹部彩超室经历的卫璟又何尝不是第一次,他定定地看着那小小的身影,眼眶微微发烫,环紧了卫楚的腰身:“我也是,它真可爱。” 末了,像是要为自己激动的心情烘托出一个完美的气氛似的,卫璟又不知死活地补了一句:“楚楚,只要是你生的,就算是只狗,我也喜欢。” 卫楚骤然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忍耐着想要抡在他脸上的冲动:“你的皮是不是又紧了。” 熟悉的压迫感笼罩过来,卫璟连连向后退去,可怜巴巴地缩在墙角:“我的皮都被你打得展开了。” . 卫璟不知道自己和卫楚可以在现代社会生活多久,但依照目前的状态来看,无论发生什么,他和卫楚都能够一直被绑定在一起,不管去到哪里,他们两个都是紧紧交缠在一起的灵魂。 况且,不管是平行世界,还是他和卫楚的原身穿越时空,向来有前瞻性的卫璟都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论雄才大略,如今的小侯爷杨安其并不弱于他,提早拟好的天子密诏上也写着杨安其的名字,而密诏就在戏命的手中,如若遭逢帝王驾崩,又恰巧新君年幼、无人辅政,戏命便可以将此诏昭告天下,以达成心中为天下黎民苍生择取一位明君的心愿。 因此卫璟十分珍惜并享受着目前这样幸福的生活。 “父皇~” 听见入户门处传来的动静,放学回来趴在客厅地毯上看电视的酸杏儿立刻攥着手中的水彩笔朝外头跑去,边跑边喊,“我的水彩笔坏掉了!” 哈哧着舌头的萨摩耶兴奋地趴在沙发上,乌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见卫璟回来了,急忙也跟着酸杏儿一起冲了过去:“汪汪!” 卫璟已经习惯了酸杏儿对自己时而“爸爸”、时而“父皇”的称呼,闻言直接应了他一声,然后俯身将臭小子抱了起来,问道:“哪里坏了?父皇给你看看。” “这里,不出墨水了!”酸杏儿难过地噘起嘴巴,举起彩笔给卫璟看。 和儿子说话的时候,卫璟下意识地环顾着屋子,视线根本没落在酸杏儿的脸上:“你爹亲呢?” “爹亲在卧室里~”酸杏儿开心地挥舞着自己的小手,咧嘴朝卫璟笑。 他一呲牙,吓了卫璟一跳,匆匆扣住了酸杏儿肉嘟嘟的脸蛋儿,惊慌道:“我的儿,你吃了什么?水彩笔的墨囊吗?” “嗯!” 酸杏儿咧着一口紫色的乳牙,脸上笑起来的肌肉走向和他那贪财的爹亲如出一辙。 卫璟无奈地笑笑,单手抱着他朝卧室走去,想要偷偷看看卫楚在做什么。 推开虚掩的门,卫楚正背对着他们坐在屋中的地毯上。 夕阳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在卫楚的身上镀了一层柔软的金边。 他身上穿着卫璟早上临走之前给他套上的柔软宽松的奶白色毛衣,衬得他的发色更为乌黑,瘦削的肩膀微微颓着,似乎正低头鼓弄着手中的东西。 岁月静好的模样。 卫璟靠在门框边上,神色温柔地看着他的爱人,整个胸膛都被爱意填满。 卫楚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手中的东西,恍然间听到身后的动静,他紧忙转过头来:“哎?你今天好早。” “太想你了,就决定早点回来,你……”看清他的脸,卫璟微扬的嘴角一僵。 “晚饭想吃什么?” 卫楚对他的情绪变化浑然不觉,咧嘴笑了起来,然后—— 露出了一排浅绿色的牙。 第84章 番外八 “楚楚, 你也吸墨囊了?!” 见到卫楚这副模样,卫璟惊得魂都要飞了,紧忙快步朝卫楚走去, 将人从地毯上拉起来检查。 “安儿的水彩笔坏了,我想着要是给他修好,明天就不用买了。” 不管卫璟跟他解释了多少遍,他卫家的资产是卫楚一天买一百个金镯子也花不完的程度,可卫楚还是不相信, 始终将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极为节俭。 “无毒的, ”卫楚朝着卫璟摇晃了一下水彩笔的盒子,安抚他道,“买的时候特意看过的,放心吧。” “那你这一口绿牙……” 卫璟为难地指指卫楚的脸,想说点什么,却又惧于卫楚的淫威,只得作罢,灰溜溜地将围裙系在腰上,弱声道, “楚楚,你还是先漱漱口吧,我去做饭了。” 遗传了卫楚见到什么都想吃两口这一特点的酸杏儿见到卫璟做饭, 不由跟着汤圆儿一起冲到了厨房, 趴在步入式冰箱的门口给穿着粉红围裙的卫璟加油打气。 . 上了幼儿园之后,一向乖巧听话的酸杏儿显然变得叛逆了许多,以至于让卫楚都觉得有些不适应。 吃过晚饭, 卫璟继续在厨房切着卫楚喜欢吃的水果, 只等卫楚给酸杏儿洗完澡后, 再亲自喂给他吃。 卫楚打开浴室门,将裹着浴巾的酸杏儿从里面一路端到沙发上擦干后,细致地给他剪着被水泡软的指甲,嘴里还念叨着:“小埋汰虫,今天是不是又在幼儿园挖泥巴了?指甲缝里怎么这么脏啊?洗澡都没能把泥巴冲干净。” “嗯!还有橡皮泥。” 酸杏儿估计玩得很开心,回答爹亲问题的时候,语气都是洋洋得意的,“我的橡皮泥用光了之后,我又去用泥巴捏了两只小兔子,一只橡皮泥兔子,一只泥兔子。” “这么厉害呀?” 卫楚从来都不会打击酸杏儿的积极性,即便是不赞同他的做法,也会用温和的态度进行劝告。 就算是碰到了酸杏儿不听话的时候,他也只是淡淡地说句“好啊”,继而转身回到卧室,然后从里面放出一只穿着睡衣看报表的疯狗来教训酸杏儿。 卫楚耐着性子继续对酸杏儿说道:“那乖宝宝以后不玩泥巴了好不好?” 闻言,酸杏儿不乐意地噘着嘴巴道:“可是……” 他仗着爹亲宠他,经常会观察着爹亲的脸色,然后尝试着说一些可能会被父皇打的事情,如果碰到幸运的时候,就会这么糊里糊涂地蒙混过关。 不过今天的卫楚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放下指甲剪,捏捏酸杏儿的小脸蛋儿,温声道:“安儿,泥巴很脏,里面有许多细菌的,你又很喜欢吃东西,抓了泥巴之后若是忘记洗手,泥巴里面的脏东西岂不是都要被你吃进肚子里了?到时候你会肚子痛的。” 可怜酸杏儿连个幼儿园文凭都没有,就这样被爹亲忽悠得迷失在了一句句“宝宝最听话了”的夸赞中无法自拔。 但要是真的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爱好,酸杏儿自然是舍不得的,他偷眼观察着并无动静传出来的卧室,胆子大了起来,反抗道:“爹亲,我很喜欢玩泥巴,我就要玩泥巴!” 话音刚落,酸杏儿就忍不住地担心卫楚会对他发脾气,连坐姿都变得老实了许多。 然而让酸杏儿感到放心的是,他爹亲只是表情平淡地从地毯上坐直了身子,然后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了句:“好啊。” 根据父皇多次的被揍经验来看,爹亲的这种平静似乎不太对劲,隐隐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窒息感。 卫楚托着肚子站起身,没再劝阻酸杏儿,直接走进了卧室。 不到十秒钟,卧室里就传出了一声暴喝:“小犊子!又气你爹亲了是吧?!” 推门而出的卫璟将手中的平板随手一丢,迈开大步就朝着正四处躲藏的酸杏儿走了过去,“跑?往哪儿跑?” 酸杏儿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倒腾着小腿儿,想要带着汤圆儿一起钻回自己的卧室里,没成想还是跑不过四肢发达的老父亲,被一把揪了起来。 卫璟哼笑着吓唬酸杏儿道:“今天你爹我要是不打你一顿,你怕是不知道这个家里谁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人!” “咳,让你教育孩子,没让你夹带私货。”卫楚在卧室里清了清嗓子,让卫璟知道自己时刻都在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卫璟自是秒怂,连声应道:“是是是。” 酸杏儿从小便将两位父亲的机灵劲儿学了个十成十,他早就发现父皇是狐假虎威,真正管事的还得是爹亲。 于是他委屈地瘪了瘪嘴,开始装可怜:“父皇,我再也不玩泥巴了,呜呜呜……你别打我……” 卫璟一脸惊疑:???他有动这小子一根手指头? 听到酸杏儿的哭声,卫楚在屋里坐不住了,披着睡袍走了出来,皱眉看着卫璟:“你打他了?” 小孩子的记忆能力和反应力自然是相当好的,偷瞄到爹亲的脸色不对,酸杏儿也确实怕无辜的父皇会被牵连,紧忙笑嘻嘻地呲着糯白的小牙,软乎乎地哄他道:“爹亲,我以后再也不玩泥巴了。” 卫楚好哄,更何况是面对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但凡酸杏儿露出点儿可怜兮兮的表情,他的愤怒都会在瞬间化作一汪春水。 然而卫璟却因为没有做到及时的审时度势,而忽略了卫楚脸上已经开始松动的表情,声音越发严厉地指责着酸杏儿:“晚了!今天晚上让你明白一下什么叫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说完,为了让自己在卫楚面前有一个好的表现,他还作势挥起了手,准备朝酸杏儿的屁股上打去。 他当然不会真的打,只是挤眉弄眼地和小机灵鬼对上暗号,老父亲假动作,好大儿假哭嚎而已。 没想到还没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卫楚那边已燃起了滔天怒火。 “你知不知道打孩子是犯法的?!” 卫楚猛地一拍桌子,愤怒地瞪着卫璟,“你再那么吓唬他,我就报警抓你,如今这是法治社会,你不要有侥幸心理。” 卫璟高高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满眼迷茫。 他原本专心致志地在卧室里忙工作,只等着给忙活完的卫楚按摩腰腿,却突然就被叫出来执行身为父亲的严厉作派,结果等到真正实施的时候,又被自家媳妇威胁着要报警抓他?! 婚姻究竟给男人带来了什么? 委屈归委屈,卫璟终归还是抓紧一切机会向卫楚发起谄媚的言论:“楚楚,你一个身份证到手还不足两个月的人,竟有时刻将法治社会的理念铭记于心的觉悟,实在令为夫感到佩服。” “你话真多。”卫楚疲惫地捏捏眉心,示意卫璟将酸杏儿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床头的小灯给他开着吧,不然还是会觉得有些害怕。” “诶。” 卫璟最擅长的就是见机行事,卫楚话音还未落,他早就夹着孩子蹿进了次卧,没留给卫楚一丝抓到自己把柄的机会。 再从酸杏儿的卧室里出来,卫楚穿着浅蓝色睡衣的背影便毫无隐藏地映照在了卫璟漆黑的瞳孔中。 卫璟轻轻带上门,倚在酸杏儿卧室门口的墙边端详着自己此生唯一的爱人。 除了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眼里似乎再装不下其他的事物。 卫璟踩在地毯上,并没发出什么声音,因此昏昏欲睡的卫楚也就没有察觉。 直到被人用双手搭住脖颈,小心翼翼地按摩起来,他才迷蒙着眼睛侧过头来,笑吟吟地蹭蹭卫璟的鼻尖:“多谢陛下。” 平日里就算是没有道谢,卫璟也会给浑身酸痛的卫楚按摩到睡熟,今日瞧见他这乖巧地蜷成一团、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哪里还能受得了,行为间变得大胆起来。 卫楚是乖,并不是傻。 他敏锐地感知到了卫璟细微的变化,目光变得凉丝丝的:“你若是再不要|脸,我可就报警了。” 卫璟觉得今天这个剑他必须得贩。 “报警是别想了,”卫璟腆着脸将卫楚拥在了怀中,凑到他的颊边轻轻亲了一下,笑着说道,“抱紧倒可以。” 卫楚依稀记得当初在镇南侯府的时候,卫璟有段时间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令他感到颇为不适,直到来了这里,接触了网络文学和油王视频,卫楚才真正明白当年的自己究竟经历了多少寻常人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油。 此时见卫璟似乎又要发作,他紧忙一指头戳在身前人的肋间,趁着卫璟被痒得嘎嘎大叫之时,紧忙托着肚子,灵活地钻回了卧室。 在公司忙了整整一天,回来又直接做饭,吃过晚饭后又将洗碗机里的碗筷整理出来,同时又要准备五六种卫楚喜欢的水果,卫璟几乎没有闲下来片刻,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够抓住机会,惬意地躺进浴缸里休息一会儿,抚慰自己辛劳了一整天的身体。 卫璟阖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计划着明天的工作安排。 突然,浴室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听到动静,正闭目养神的卫璟缓缓睁开双眼—— 卫楚的身上穿着那套被他藏在衣柜里的猫耳男仆装,原本就不大的一张脸,被头顶毛茸茸的猫耳显得越发精致起来。 他抿着嘴唇,抬起一条腿迈进了浴缸里。 温水顺着他身上的黑色裙摆迅速向上蔓延,很快就形成了一片深色的水迹。 “孩子哄睡了,到我哄你了。” 第85章 番外九 这是卫楚来到他身边的第一个新年, 卫璟原本不打算带他回本家,省得瞧见那些碍眼的人, 反倒惹得卫楚心烦,无法安心养胎。 可千防万防,没防住老爷子亲自给卫楚打电话,邀请他们回到本家过年。 在威胁不到卫璟的利益与安全的前提下,卫楚一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加之卫老爷子语气真挚,又时不时地掺杂着两声咳嗽, 实在让卫楚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尴尬地应了下来。 待到卫璟回家之后, 他才趁卫璟做饭的时候,磨蹭到他旁边, 为难地咬着嘴唇, 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卫璟讲这件事。 “爷爷给你打电话了对吧?” 卫璟正低头切着肉, 余光瞧见卫楚走过来半天却不说话,迅速便反应了过来, “让我们回本家过年对吧?” “你怎么知道?”卫楚惊讶地吸气, 眯起眼睛上下检查着自己,“你是不是在我身上安装GPS和监听器了?” 他最近对破案类型的电视剧十分感兴趣, 动不动就会对无辜的卫璟发起突然袭击。 “把你收藏的那些刑侦剧都给我删了,”卫璟假意愠怒地捏捏他的耳垂,而后又无奈地笑道,“我还不了解你?向来是只有欺负我的能耐, 肯定是爷爷刚一跟你诉苦, 你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了。” “我才没有。”卫楚心虚地移开目光, 顺手拿起卫璟给他洗好的草莓吃了起来。 卫璟从他手中接过剩下的草莓屁屁, 同时拿了个新的递到卫楚嘴边,说道:“我不愿意回本家是因为担心他们对你问东问西,怕你觉得不自在。” 卫楚有些意外,心头涌上暖意之余,匆匆咽下口中的食物,问卫璟道,“那你不想回本家见见家人吗?” “不想,自从我妈走了,我就已经没家了。” 卫璟垂下睫毛,轻声说道。 “那我们不回去了。”卫楚最看不得他露出这副模样,于是上前抱住卫璟的手臂,哄孩子似地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窝里,“我们就在这里过年。” “诶,小心肚子。”卫璟用手掌覆住卫楚圆溜溜的腹部,“幸亏它长得不大,你生也好生一点。” 听到他的话,卫楚皱起眉头,不满地说道:“哪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得不大?” 卫璟紧忙笑着解释:“酸杏儿刚出生的时候也不大,你看现在还不是被我养的白白胖胖的,所以最重要的是你,你多费一分力气,对你的身体就多一分损伤。” 强悍的死士自是不容许旁人看轻自己。 闻言,卫楚立马反驳道:“我向来体壮如牛,又怎会因为生了个孩子就变得无比虚弱?” 卫璟见他认真起来,只能妥协地温声道:“好好好,楚楚就是天下第一厉害,刚生了孩子就能够跳起来打我的脑袋,一口气跑十公里也自当是不在话下,为夫自愧不如,实在是佩服。” 他眼中的关切自然流露,宠溺之情更是毫不掩饰,卫楚不可否认地觉得,自己的确被他奉承到了。 . 身为卫家正房的独子,卫璟的任何一个举动都会被整个家族的人时刻盯着,丝毫不敢错过一丝半点的与他有关的重要消息。 为了保护卫楚身体的秘密不为外人所知晓,卫璟在与他商议过后,二人一致选择了用谎言来堵住那些企图从他们口中得知些什么关键信息的本家亲属。 卫璟刚把车停稳,副驾的车门就被一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给拉开,还没等卫楚看清她的脸,就已经听见了她热络的招呼声:“哎哟,这就是阿楚吧?瞧瞧这小模样长得,和我们阿璟真是般配。” 原本担心老爷子走后会将全部的遗产都留给卫璟的亲族们一看见卫楚,脸上紧张的神色瞬间都好看了不少。 卫璟竟然真的是个同性恋,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同性恋意味着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孩子,也就没有资格与他们争家产。 可还没等他们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恨不得当场冲出去放一串鞭炮时,从副驾下来的卫楚便径自打开了后座车门,俯身从里面的儿童座椅中抱起了仍在熟睡的酸杏儿。 院中瞬间一片死寂。 哪儿来的孩子,怎么从来没有听说卫璟有个孩子?而且突然就这么大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这令人感到窒息的安静才被刚刚那女人尖细的声音打破:“哎哟,好可爱的小娃儿,叫什么名字?” 卫楚拢紧酸杏儿头上的小被子,回答道:“卫泽安。” 这名字前的姓氏更是让众人大惊失色起来。 真是卫璟的孩子? “佳思,有什么话到屋里说吧,你不怕冷,我的新孙媳还怕冷呢。” 说话间,卫老爷子已经被佣人从别墅正门扶着走了出来,不怒自威的模样让那女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忙笑着应道:“知道了爷爷,我也正准备带阿楚和小泽安进屋呢。” 卫璟知道自家媳妇的能耐,因此也就没掺和,下了车便大步走到卫老爷子身边扶着他,垂眸默默听着卫楚游刃有余的发挥。 “阿璟,快让我瞧瞧阿楚长什么模样,”卫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原地干挪动了半天,也没折腾出一步,只得急声催促卫璟道,“你这臭小子,快点扶爷爷过去啊。” 卫楚听见卫老爷子的声音,再顾不上身旁女人的问话,抱着酸杏儿就朝卫璟二人走了过去,恭顺地唤道:“爷爷好,我叫卫楚,这是阿璟的孩子,卫泽安,今年四岁了。” 卫老爷子原本还担心卫璟的这个小男朋友会对他的宝贝孙子不好,毕竟他是个男人,没有办法生孩子,卫璟早年在外面偷偷生的小娃娃,恐怕会遭到他的迫害。 然而此时一见卫楚,卫老爷子顿时彻底放下心来。 相由心生,那双干净的眼睛骗不了人。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快进屋。” 卫老爷子精明一辈子,十分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些有心之人观察着。 他知道自己若是在这个时刻对卫楚怀中的小娃娃百般稀罕,定会招来院中其他后辈的妒忌,保不准还会给他的宝贝重孙子带来危险,因此对待卫楚的态度也只是普通程度的热情。 . 卫楚抱着睡醒了的酸杏儿窝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垂眸打量着地上的地毯花纹。 站在二楼书房门口的卫璟远远看去,发现父子俩都老老实实地坐着,属实让人憋不住地想要笑。 “阿璟,进来一下。”卫老爷子在书房里唤道。 卫璟又瞅了卫楚一眼,这才转身走进书房。 发现二楼栏杆处的身影不见了,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卫楚的四房儿媳紧忙朝他走了过来。 卫楚早就从卫璟的口中得知了屋中这些亲戚的真正嘴脸,听见有人蓄意靠近自己和酸杏儿,瞬间就变得警惕起来。 秦佳思的手上戴着硕大钻戒,一脸浓妆,满眼透着算计与贪婪:“阿楚,小泽安上学了没有?要是还没上学,就让他跟我们家采采一个学校吧。” 说到这里,她忙回手招呼着一个跟她长得极为相像的小女孩过来,给卫楚和酸杏儿介绍道:“这是采采,我女儿,今年五岁了。” 酸杏儿被卫楚二人教育得乖巧懂事,见给他糖果的阿姨在跟他讲话,立刻咧开嘴巴笑着打招呼:“采采姐姐好~我叫卫泽安~” 小姑娘倒是傲气十足,不屑地白了酸杏儿一眼:“嘁。” 酸杏儿也不恼,仍旧乖巧地笑着,只是在背后偷偷握紧了卫楚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朝他的怀中缩了缩。 卫楚缓缓眯起眼睛。 秦佳思忙在卫楚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怼了采采的后背一下,大了酸杏儿一岁多的采采立刻明白了妈妈的意思,上前牵起酸杏儿的手,“安安弟弟,我带你出去玩吧~我有可多好玩的玩具了。” “爹亲,我可以去跟采采姐姐一起玩吗?” 酸杏儿到了外面,乖得像只小绵羊,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会回头请示卫楚。 想着别墅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他照看酸杏儿也不是困难事,瞧着宝贝儿子的期待目光,卫楚温声道:“要在爹亲的视线范围内哦。” 酸杏儿开心地应道,“嗯!”然后便跟着采采一起走到了客厅的另一头,让卫楚隐约可以看见他的身影。 两个孩子的笑声远远地传来,也让卫楚稍稍放下了心。 “你就是阿璟的男朋友 ?” 一道颇显严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其中隐约夹杂着些嘲讽之意,引得卫楚不得不回头朝她看去。 “妈。” 秦佳思慌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了女人。 “哼。” 女人拂开了她的手,顺带还瞪了卫楚一眼。 既然来者不善,他也没必要再以礼相待。 卫楚淡声纠正她道:“不是男朋友,是老公。” “噫——”中年女人大惊小怪地嗤笑一声,“男人和男人,还老公……不嫌……” 她的话音未落,视线便与卫楚的冷戾目光交汇到了一处,立时吓了一跳,“你瞪我做什么?!” 卫楚摇头笑了笑,不以为意地挑挑眉,并未理会她的蓄意刁难。 “这小娃娃是阿璟从哪里带回来的?”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大有一副居高临下的气势。 卫楚看出了她的身份,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四房的,不算好惹。 还是少给卫璟添麻烦的好。 于是他耐着性子,随口敷衍了一句:“领养的。” 女人的眼中闪着恶毒的光:“领养的?可是我看这孩子长得和你们两个都很像啊,实在不像是领养的,倒像是在国外代……” “代|孕是违法的,诽谤更是,所以您还是不要乱给人扣帽子了。” 卫楚在镇南侯府生活了那么久,自然分得清楚谁是真心实意,谁又是阴阳怪气。 “你!” 还没等女人指着卫楚的鼻子想要骂他时,客厅外的庭院里竟传来了一阵痛苦的呛咳声:“呜呜……咳咳咳,爹亲……呜呜呜呕——咳咳咳……” 听出是酸杏儿的声音,卫楚忙起身朝声音的来处赶去,颤声唤道:“安儿!你在哪儿?!” 之前看着这别墅,总觉得不如镇南王府大,可当卫楚真的疾步走起来的时候,发现这栋房子竟是这般庞然。 正当卫楚左推右搡地从人群中挤出去的时候,发现庭院里已经站满了人,而处在人群正中间的人,竟是浑身湿透、身上披着浴袍的卫璟。 他怀中抱着的,是同样满身是水的酸杏儿。 “安儿!” 慌忙往外头走来的时候,卫楚急得腹中都有些刺痛起来,此时望见酸杏儿就在卫璟的怀中,他才微微松了口气,继续快步地朝池边走去。 卫璟将孩子小心地放到卫楚的怀中,随即转过身来,冷冽的目光淡淡拂过在场众人脸上的表情,最后落到一个高瘦男人的脸上,沉声道:“卫羌,今日之事,我不会就此作罢。” 卫羌将采采护到身后,好言哄着卫璟道:“阿璟,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家采采也不是故意推酸杏儿到游泳池里面的……” “别废话。”卫璟鲜少露出这种凌厉的态度,以至于让卫羌当场咽回了嘴里的话,缩着脖子惊惧不已。 卫璟心疼无辜的酸杏儿,更心疼气得浑身发抖却仍在忍耐着的卫楚。 他从容不迫地系好浴袍的带子,目光朝游泳池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而后淡声道:“这件事情想要如何解决,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爸爸……”采采哭着叫道。 四房姨太顾不得自己刚刚还为难过卫楚,急忙冲出来为自己的儿子指责卫璟道:“你让一个孩子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羞辱,你不觉得你很恶毒吗?你和你的男朋友都这么恶毒,简直枉为人父。” 卫楚气得声音都在发着颤:“我们二人同心同德,自是做不出来谋害稚童的恶毒事。” 卫璟却连眼神都没给她半个,只继续睨着卫羌,漫不经心道:“还要等我请你吗?” 他的声音如同裹挟着利刃的坚冰,冻得卫羌浑身发抖。 妻儿和母亲的哭叫声就回荡在耳边,卫羌却只能诺诺地站在池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更别提回身去哄她们。 他颤声地说道:“是我自己想要跳下去的,不是……不是阿璟逼的。” 说完,纵身一跃,整个人“扑通”一声,砸进了临近冰点的泳池。 第86章 番外十 卫羌毫不犹豫地入水的动作带起了巨大的水花, 溅了扑过来的秦佳思一脸。 “卫璟!你太过分了!他可是你哥!” 秦佳思见自己丈夫被欺负,直接将采采往婆婆怀中一塞,怒气冲冲地就朝卫璟二人走了过去, 看样子竟是想要动手来夺卫楚怀中的酸杏儿。 见状, 卫楚默默后退了小半步, 仍旧安静地给酸杏儿擦拭着头上**的水迹,不曾抬眼。 可不知怎么回事, 原本照着一条直线走过来的秦佳思竟突然顺着卫羌跳下去的地方摔进了泳池,还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刚从水面探出头的卫羌身上。 “唔咳咳咳咳……”卫羌被她重新砸进了水中,呛得大声咳嗽了起来。 夫妻两个一起在水里扑腾着大声叫嚷, 可卫家的佣人们却只是站在岸边,眼神偷瞄着卫璟的表情, 迟迟不敢下水去捞人。 秦佳思落了水,颜面尽失, 恶毒的话下意识就脱口而出:“卫璟, 你个恶心的同……” 不过冰凉的池水让她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在与卫璟的视线相对的瞬间, 秦佳思及时止住了口中的咒骂,忙不迭地闭上了嘴,不敢再说有可能会激怒卫璟的话。 卫泽安确实是她授意采采推到游泳池里的, 她对采采说, 只要把那个小男孩儿推进游泳池,她就会买一屋子的娃娃作为给采采的奖励,并且无论谁问起来, 都不可以说, 否则这一年都不会再有新的玩具了。 秦佳思觉得, 小孩子的肺活量小, 掉进水里没一会儿就能咽气,而采采还小,就算卫璟想让她负法律责任,也是无计可施。 可秦佳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正是拿准了卫璟以往的脾性,知道他在这个家中即便遇到再不公的事,也会为了老爷子的心情,而选择息事宁人,并不与他们多做计较。 更何况,一个私生子而已,他们这样的家族,孩子只是争权夺势的工具。 然而在见识到卫璟真正愤怒的样子后,她会毫无准备,以至于在吃惊的情绪中变得方寸大乱。 “够了。” 压着怒意的年迈声音从人群后方响起,意识到是卫老爷子后,众人纷纷惊慌失措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卫老爷子被二房的孙女搀扶着,缓慢地从前厅中走了出来。 “这场闹剧到此为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落在了四房的人身上,看着并没有半分想要责怪卫璟的意思。 “爸爸,是卫璟欺负羌儿在先,”四房气得大吼起来,转头瞪着佣人,骂道,“你们是死人吗?见老爷子出来了,还不赶紧下水救人!这大冷天的,羌儿会冻病的!” 她向来心高气傲,自认为生了个聪明才智并不输于卫璟半分的儿子,所以在这场没有硝|烟的争夺中,她才是最有可能成为唯一一个赢家的人,毕竟卫璟的母亲早就死了,而卫璟的父亲也不喜欢这个儿子的性子,所以没有人会为他撑腰。 卫老爷子的耐性早已消耗了大半,听见四房没理搅三分的话,不由越发烦躁起来:“冻不死就行。” 言外之意是并不允准佣人将池中的夫妻二人捞上来,甚至是在默许卫璟的做法,只等他什么时候消气,什么时候再让卫羌他们上岸。 他这一生只有卫琏一个孩子,年轻的时候忙着打拼,对孩子疏于管教,再回过头想要好好教育的时候,发现卫琏竟然给他搞出了一堆养在外面的吵吵闹闹的儿媳妇。 但这些所有的女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亲自为卫琏挑选的、明媒正娶的儿媳,也就是卫璟的母亲。 如今卫璟的母亲去世多年,卫琏却毫无悔过之意,甚至还不知收敛地将自己喜欢的女人堂而皇之地接到本家的大宅子里,美其名曰人多家里热闹,让她们和孩子们陪伴父亲,实际上自是想要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老爷子,羌儿也是您的孙子啊,他比卫璟究竟差在哪里啊?您就忍心他在这冷水池里冻着?”四房也顾不上颜面,直接哭着诉起苦来,“都是我这个当妈的没用,孩子受了欺负,也没法儿给他撑腰啊……” “你不提这个,我倒还没想起来。” 卫老爷子用拐杖点了点地,转头低声对佣人吩咐了句什么。 佣人应了声是,匆匆朝外面走去。 有了这么一场闹剧,卫老爷子越发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犹豫,索性直接让公证人过来,当着本家所有人的面儿,宣布自己身故之后,卫家的所有财产全部属于卫璟,而后又替卫璟向众人做出了警告,倘若卫璟遭遇什么不测,他们也不会得到瓜分这些财产的机会,卫氏企业会将全部资金尽数回馈于社会。 今夜虽是四房成为了被枪|打的出头鸟,但造成的后果却是让所有人都懊悔不已的程度。 没想到竟然弄巧成拙了。 得以爬出水池的夫妻二人瘫坐在游泳池边,万念俱灰地接受了这个决定,悔恨万分。 “听完你们等待多年的结果了,现在,”卫老爷子敲了敲拐杖,目光阴沉地看着卫羌母子,“给我带着你们的孩子,滚出卫家。” 言语间,竟是连小姑娘的名字都不愿意再叫一声。 这个新年被秦佳思靠一己之力搅和得一塌糊涂,围在游泳池边看热闹的人也被牵连得失去了继承家产的梦想,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后,便准备郁郁离去。 突然,一直站在卫璟身边没有吭声的卫楚开口说道:“不行。” 原本已经准备四散开来的众人又回头看了过来。 “他们想要害我的孩子,所以必须付出代价,”卫楚声音不大,可语气却是不容商量的坚定,“犯罪的成本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的。” 集团有专业的律师团队,遇到这种证据链极为完整的故意伤害案件,想要找出点将人送进看守所过年的理由,自是易如反掌。 处心积虑的恶人离开了卫楚的视线范围,他的心情便跟着酸杏儿重新变得活蹦乱跳的状态好了许多,也有了在本家陪爷爷过年的好心情。 在本家过完了年,卫璟还没等老爷子稀罕够酸杏儿,便带着卫楚和孩子回到了他们住在市区的家里。 本家的那些人虽然没有了继承权,但依旧居住在别墅里,因此卫璟自然觉得碍眼。 即便对卫老爷子的印象再好,卫楚也可以看得出卫璟对这个家的抵触情绪,于是礼貌地婉拒了老爷子的挽留,抱着依依不舍的酸杏儿上了车。 卫璟不愿意在阖家团圆的时候折腾陈叔,反复地商量了陈叔好几次,才成功劝他留在家里陪伴家人,并不用来回接送自己。 “阿璟,爷爷似乎很想和重孙多相处一段时间。” 在本家的时候,卫楚什么都没有对卫璟说,现下是他们两个独处的时间,他也就有了与卫璟讨论这件事的心情。 卫璟缓缓驶出院子,对卫楚解释道,“爷爷理解我的心情,也说了想酸杏儿的时候,会来我们家里看他。” 听到这里,卫楚才放下心来,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笑着说道:“也许爷爷下次来家里的时候,肚子里这个也出来了。” . 卫楚喜欢烟火气,所以卫璟也就放弃了将人劝回到郊外别墅居住的打算,任凭他每天早上起床后,就趴在阳台边上低头欣赏着楼下热闹的早市,甚至除了吃饭的时间之外,他能从早市一直看到夜市。 卫璟穿着卫楚给他新买的兔子围裙,在厨房唤道:“好了别看了,过来吃饭了。” 他耐心地等了半天,也没见到卫楚过来,想要走过去拉他,可身上却穿着花里胡哨的围裙,卫璟实在不好意思让住在对面的人看到,只能拧巴地走到阳台,探出半个脑袋催促道:“先吃饭吧楚楚,吃完之后我陪你一起看。” “哦。” 卫楚托着变得越发不方便的肚子,懒洋洋地走了出来。 饭后,卫璟轻车熟路地捞起卫楚的脚踝,握在手中仔细地按摩起来,“下周就要到预产期了,这腿肿得更厉害了,对了,我们得提前去医院住几天。” “为何要提前去医院?我没有医保,多住一天就会多浪费一天的钱。”卫楚认真道。 卫璟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还知道医保?” “我不光知道医保,还有社保,都是可以给人以保障的好东西,”卫楚说着说着,语气里隐约带着几分羡慕的意味,“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得到医保……” 卫璟失笑道:“过几天在公司给你挂个闲职,随便你想要医保还是社保。” 闻言,眼光一向不够开阔的钱串子顿时高兴了起来,缩进卫璟捂得暖呼呼的被窝里,心无旁骛地闭上了眼睛。 夜幕漆黑,睡得正熟的卫璟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地推了推,旋即耳边传来了低低的抽气声:“糟了,阿璟……你能现在就去给我交医保吗……” 卫璟顶着一头睡得蓬乱的黑发,循着肌肉记忆摸到了床头灯,转头迷茫地看着身边的卫楚:“哈???” “我好像现在就需要医保了……”卫楚双手覆在肚腹上,额际泛起了薄汗,“我应该还可以忍一忍,你去给我交完了医保……我再去医院……” 卫璟总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间一蹦三尺高,将人拦腰抱起,裹上厚外套就冲出了家门。 真是小刀拉裤子,给他开了眼了,生孩子还能忍?! 第87章 番外十一 “阿璟……安儿……” 在危急关头下, 卫璟时时记挂在心上的人是卫楚,而卫楚惦念的却是孩子。 厚重的外套裹在头上的瞬间,卫楚已经被莽夫一样的卫璟抱着蹿向了电梯口。 卫璟自然根本没听清虚弱的卫楚发出了声音, 被慌忙揪住领口后, 才得以抽神问道:“怎么了楚楚?疼得厉害吗?你等等我马上就……” 卫楚抿抿嘴唇,忍下新一轮的阵痛,艰难地开口说道, “安儿还在屋子里……” 耳朵凑到卫楚唇边的瞬间,卫璟显然也想起了这件事情, 于是匆匆按了一下电梯, 抱着卫楚转身又朝家中跑去,嘴上连连道歉:“对不起楚楚, 我不是不爱孩子,我就是太害怕你疼得时间久……” 与酸杏儿相比, 卫璟确实经常将心思放在卫楚的身上,对孩子的关爱也许压根儿比不上对卫楚的万分之一多,所以卫璟担心自己会因为刚刚的做法而遭受到卫楚的责骂, 下意识就解释了起来。 卫楚哪里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不过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搂紧了卫璟的脖颈,方便他伸手打开房门。 进了屋,卫璟抬手拍开了客厅的灯, 循着酸杏儿房间的方向快步走去。 酸杏儿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猛然间被亲爹从里面刨出来, 卷在外套里就抱进了怀中, 一时间有些发懵, 连句完整的话都没问出来:“爸爸, 爹亲……你们怎么……” 卫璟不愿意让孩子的情绪跟他一样紧张:“乖,接着睡,爸爸带你和爹亲出去玩。” 酸杏儿惊呆了,回头看了一眼客厅窗户外面灰蒙蒙的天色,怀疑地抱紧了卫璟的手臂:“爸爸,这个时间出去玩,我们一家人不会被别人认为是精神病吗?” 卫楚明白卫璟不告诉酸杏儿真相的原因,只能忍着笑痛交加的感觉安抚酸杏儿道:“不会的,安儿睡吧,一会儿……唔……一会儿到了地方,爹亲叫你。” 卫璟让酸杏儿挂在自己的肩膀上,两条腿搭在卫楚的膝盖边,既伤不到卫楚,又可以让酸杏儿稳稳地待在自己的怀中,只不过……酸杏儿要费力些,而已。 “爸爸,我挂不住,我好像要掉下去了……”酸杏儿偷懒地倒在卫璟的肩膀上,想让卫璟抱他。 卫璟一边抬腿迈进电梯,一边丧心病狂地夸赞道:“儿子,考验你究竟是不是小男子汉的时刻来了,你现在只要搂紧爸爸的脖子,你就是全天下最有力气的小孩子……yue……” 没想到话音还未落,他就被酸杏儿勒得差点厥过去,匆匆调整好状态,才勉强没让酸杏儿担上弑父的罪名。 酸杏儿不愧是他俩亲生的孩子,从小好胜心就强得可怕,刚会笑的时候跟小元宵比谁不眨眼,能站起来了之后又跟中元宵比谁爬得远,若是最后的结果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会抓着对手比到最后,和他爹一样,比狗还狗。 只可惜没有幼儿园文凭,就这样被亲爹的捧杀给哄得迷失了自我,两只手臂一用力,牢牢粘在了卫璟的肩颈上,好悬没亲手将自己变成了单亲家庭。 卫璟靠在轿厢壁上,大脑飞快地思考着应该让人准备些什么东西,因此并未注意到卫楚看着他的眼神。 “你也太厉害了……”卫楚一向都丝毫不吝啬对卫璟的夸奖,他缓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好喜欢。” 多年来,卫楚对卫璟的倾慕不曾掩饰过半分,更何况此时的卫璟确实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也怪不得他连肚子疼都顾不上地称赞他。 卫璟属实担心会将怀中的人摔到地上,正脸不红心不跳地目视前方,同时大步朝停车位走去,这会儿听到卫楚对自己这番突如其来的表白,脚下一软,险些没站稳,立刻皱眉批评卫楚道:“不许夸我,我会骄傲的。” 卫楚:“……” *** 鉴于卫楚生酸杏儿的时候就是顺产,由此也就意味着他的身体是符合顺产的条件的,因而可以到待产室中,像其他怀孕的人一样等候开指。 无论安全还是保密,卫璟都有亲自交待过院长,所以负责给卫楚接生的医生自然没有问题,只是他觉得,只要不是自己亲自给卫楚接生,任何人都让他十分放心不下,抱着昏昏欲睡的酸杏儿,在卫楚独处的待产室门口踱来踱去,运动步数直逼五位数。 从护士口中得知自己可以进屋陪伴卫楚之后,卫璟双手发着抖地打开了门,眼泪跟着就掉了下来:“楚楚我来了。” 卫楚原本状态还不错,看到他眼泪汪汪地走了进来,立马满头黑线地抬手制止:“你要是哭,就给我出去。” “不哭了……”卫璟紧忙抬手擦掉眼泪,可怜巴巴地说道,“我不哭了。” 进了待产室后,卫楚的阵痛好转了不少,可以半靠在病床上轻轻抚摸着酸杏儿趴在他手边的小脸蛋儿。 到了现在的这个时候,自然再没有必要瞒着酸杏儿,本以为他会很害怕,或者在面临弟弟或妹妹即将出世的时候,像其他的小孩子一样突然无法接受,没想到他只是乖巧地双膝跪坐在卫楚的身边,好奇中带着担忧地看着卫楚手上的输液管。 “爹亲,里面是弟弟还是妹妹呀?”酸杏儿好奇地端详着卫楚并不像其他怀孕的人那样高高鼓起的肚腹,伸出小手轻轻地覆在上面,感受着里面的波动。 “安儿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卫楚弯了弯唇,目光温柔。 酸杏儿呲着整齐的小乳牙:“弟弟妹妹我都喜欢,我问爹亲这个问题,是想要准备礼物。” 卫璟从病房内的洗手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热毛巾。 他坐在床边捞起卫楚的手,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布满虚汗的掌心,对酸杏儿说道:“男孩子也可以喜欢粉色啊,女孩子也可以喜欢蓝色,你准备什么,它都会喜欢的。” 酸杏儿眼睛一亮:“真的嘛?!” 卫楚点点头,欣慰地看着酸杏儿拿着陈正送来的纸和水彩笔,趴在小桌上写写画画。 “我有点害怕。” 卫楚把目光移回到卫璟的身上,攥紧了他的手指,罕见地露出脆弱的模样,“这里看上去冷冰冰的,哪里都很冷。” 话虽如此,但卫楚的脸色却不是很难看,这一切全都要得力于卫璟长久以来的照顾,让他和腹中的胎儿全方面地吸收营养,体质倒是一天比一天好。 “楚楚,你不用怕,我在这儿呢。”卫璟反握住卫楚的手,颤声回应道。 卫楚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明显变得更害怕了:“你……阿璟……你现在这个状态,需不需要上来躺一会儿?” 说着,他甚至想要挪动着身体,给卫璟腾出一点地方来。 “爹亲躺好!” 酸杏儿虽然懂得不多,但是他明白此刻要生孩子的人是爹亲,而不是看上去比爹亲还虚弱的爸爸。 卫璟苍白着脸,忙上前按住了卫楚的手腕,魂不守舍地说道:“……你生,你得好好休息……” 闻言,卫楚咽下口中的榛仁巧克力,面色红润地说道:“啊,你不说我还以为你生呢。” . 在卫璟的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再哭的前提下,卫楚终于答应了他穿着无菌服一起进入手术室的请求。 卫璟老实巴交地站在卫楚的肩侧,眼神根本不敢朝医生的方向瞟,甚至大有一副要将自己缩到手术台底下的架势。 “小卫总,你如果晕血的话,请再往那边站一站,以免晕倒的时候影响手术。”有医护人员提醒道。 卫楚的意识清醒,跟着有经验的助产士有规律地用着力气,竟完全没有感受到生酸杏儿时的那种剧痛。 突然,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打破了手术室内的寂静—— “生了,生了……” “3.6千克,是个胖闺女。” “恭喜二位!” “……生了,楚楚,生了,你不用害怕了……” 听见这句自己等了好久的话后,卫璟的双眼缓缓失去焦距,整个人朝后倒去,“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卫楚惊慌地侧头看去,想要开口呼唤卫璟,却被护士小心地按住肩颈:“你不要管他,侧切需要缝合,不要乱动。” 历史的重演使清醒的卫楚觉得,卫璟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尴尬场面的行为,未免太过残酷。 他实在是有些抬不起头来。 若不是因为想要看看护士怀中抱着的孩子,卫楚恨不能也跟着卫璟一起昏过去算了。 医生淡定地吩咐巡回护士:“小刘,辛苦你把人拖远一点。” 巡回护士弯腰试了一下,为难地直起身:“方老师,他长得太大了,我拖不动,” 卫楚:“……” 主刀医生的手法干净利落,很快就缝合好了卫楚的伤口。 父子平安,手术室中的医护都松了口气,也就有心情调侃起了地上的卫璟:“想不到小卫总人高马大的,竟然晕血。” 想起卫璟那柄重剑划破过多少人的喉管后,卫楚勉力地动动嘴唇,像是有些开心的样子。 ……卫璟只晕他的血。 *** 晨曦微露。 病房里,婴孩在保温箱里睡得正熟,酸杏儿目不转睛地趴在边上盯着她看个不停,嘴角的笑意就没消散过。 他一会儿看看妹妹,一会儿看看躺在床上的爹亲,哪个都想照顾,也哪个都想关心,忙活来忙活去的,自己反倒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卫璟除了晕过去的那几十分钟之外,一夜都不曾合眼,此时坐在卫楚的病床边,更是精神振奋,生怕卫楚露出不适的表情,又险些被自己错过。 “你也该休息一下了,”卫楚的身体底子好,恢复能力强,见卫璟神色萎靡,难免心疼得厉害,“我都生完了,你还紧张什么?” 还没说完,他就轻轻抽了一下气,像是扯到了伤口。 卫璟神经倏地绷紧,眼看着又要开始掉金豆,卫楚“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逗你的,一猜你就会哭。” “我爱你。” 卫楚意外地挑挑眉:“啊?” 卫璟将那只他闭着眼睛也能描绘出纹路的手握在掌心:“卫楚,我爱你。” “我也爱你。” 卫楚的目光落在二人指间交错着的铂金指环上,唇色略有苍白,墨色眼眸却被朝阳映照得闪烁着细碎的流光: “感谢十方佛菩萨,赐予我生生世世的礼物。” 穿过亘古无尽的历史长河,至幸还能与你继续相爱。 第88章 番外十二 作为一个孤儿, 亡极从未在自己的身上感受到过幸运的滋味。 自打他记事起,就生长在了死士营中,还未习武的时候被人抢走食物, 习武之后又日日面临着死亡与屠戮。 唯一能让亡极体会到一丝温暖的,便只有四岁时被关在书堂里的那段时间了。 那时候, 莫副统领念在他年纪尚小, 所以没有让他过早地参加死士营中的训练,而是将他关在房间里,和与他同龄的小孩子们一起看书写字,学习知识。 亡极天生心思活络, 即便处在如此不堪的境地中,他也能够混得如鱼得水, 游刃有余, 除去那些长得人高马大的成年死士经常来刁难之外, 就连莫副统领都偶尔会对他露出和善的一面。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 他日渐出众的相貌便不再容易被掩藏, 越发引得犹如困兽一般寂寞的死士们变得贪婪而疯狂。 死士营中禁止出现秽乱之事,所以惦记着亡极的死士们惧于正副二位统领的惩罚,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在众人用膳的时间里, 装作不在意地撞一下亡极, 以此来达成揩油的目的。 亡极不是一个喜欢告状的人, 更何况,在这死士营中,就算是对他还算可以的莫副统领, 也不会多次大发慈悲地相助于他。 这个世界本就是适者生存, 时刻充斥着鲜血的死士营则更是。 久而久之, 亡极寻到了一个好去处——侯府后山。 那里距离死士营极近,方便来去。 至此,亡极总是带着在膳堂中抢来的残羹冷炙来到后山的树上,另外再摘一些树上长着的许多可以吃的青果子,虽然酸,但勉强可以饱腹,能够让吃不饱饭的亡极艰难存活下去。 这日亡极饿得有些厉害了,他刚用了不算熟练的轻功,扑腾着蹿上了茂密的树冠中,掏出怀中已经有些发硬的饼子,正要一口咬下去的时候,就听见一旁的矮树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亡极顿时屏住呼吸,担心自己发出声音来引起侯府中哪位主子们的注意。 可是呼吸憋得住,狂跳的心脏却不是他自己所能够控制的。 亡极紧张不已,甚至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只等自己让树下的人发现后,被掌刑官扯着脖子拖回到死士营中处死。 然而那人竟没有辞色严厉地大声呵斥他从树上下来,反倒伸手拍了拍粗壮的树干,像是叩门一样礼貌地温声问道:“你很害怕吗?” 读了许多诗书却是为了成为暗桩、并且以伪装形象去杀人为任务的亡极,第一次明白了书中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含义。【1】 “……”亡极咽了下口水,坚韧的性子让他下意识就想要出言反驳,但面对着如此温柔的询问,他还是没好意思开口顶撞,只用脏兮兮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迫使自己不要冲动地发出声音,以免沾上不必要的麻烦。 没有听到回答,树下的人似乎猜到了他的来历,仍是轻声笑道:“你不要害怕,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这几日我经常看到你来这里吃东西,倒也是个安静的好地方。” 说完,又意识到树上的人可能并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瞧见他的模样,于是接着说道:“你躲在这棵有果子的树上,肯定是饿了吧,你放心,我不扰你,我把包子和饼子放在这儿就走,你留着吃吧,千万别被戏命大人发现了。” 少年似乎是刚过了变声期,嗓子还有些喑哑,也或许是生了病,还未痊愈。 总之当亡极还在品味着伴随这番话而飘进他鼻息间的食物香气时,那身形高瘦的少年已经背对着他走了很远,远到连亡极经过特殊训练的眼睛都难以看清楚他的模样。 亡极下意识便想要追上去,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如果追上了人家之后,要对他说些什么。 可他刚一抬腿,就看见了侯府中的下人前来迎接少年的阵仗,顿时害怕地收回了去追人的念头。 亡极灰溜溜地缩回到方才栖身的地方,以倒挂在树上的方式拿起了少年送给他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猪肉白菜馅的包子,甜得让人心情大好的糖饼。 他能记一辈子。 然而更令亡极感到意外的是,此后的每一天里,他都能够在树下看到两个肉包子和两张糖饼,甚至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肉包子从两个变成了三个,除去两张糖饼之外,还有好喝到让他舍不得咽下的蜜水,以及形状漂亮可爱得叫人不忍心入口的动物糕点。 只是他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声音温雅的瘦削少年。 怀揣着这个遗憾,亡极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挥洒着滚烫热血的黯沉日夜。 直到……从死士营的选拔中,以优越的能力被调到了无需经常动手杀人的普阳阁中—— “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两个就先退下吧,可以随意些,我这儿没有规矩。”一袭淡蓝长衫的青年正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并未将注意力放在跪在桌前的两名影卫身上。 侯府中的防卫一直都是戏命大人全权负责,无论哪个少爷小姐的阁中都配备了战力不俗的影卫,时间久了,大家在慢慢习惯的同时,也确实安心了不少。 “亡极……亡极?”跪在身边的死士同僚低声提醒着有些出神的亡极,心惊胆战地搓着衣角,“主人让我们退下呢。” 亡极猛然回过神来,慌忙叩首于地,低声请罪:“属下死罪。” 闻声,座上的人轻声笑了起来,挥挥手,对亡极说道:“什么死罪不死罪的,快起来吧。” 亡极颈间小巧的喉结迅速滚了滚。 是他。 真的是他。 无论过了多少年,他是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无法掩去他语气里的温润和善。 原来竟是他。 亡极的眼睛有些发烫,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逼回没出息的温热水汽,却没能抿紧轻颤的嘴唇:“谢主人……恕罪。” 被这影卫的怪异举动吸引了视线,杨安其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你叫……亡极?” 亡极周身一颤,头埋得更低了:“……是,主人,属下……属下亡极。” 听见新主人记住了亡极的名字,另一个与他一同晋升的死士担心自己引得主人不快,也紧忙重新跪在地上,主动地重新介绍了自己一番:“属下墨宜。” 杨安其同样好脾气地笑着应了他一句:“好,亡极,墨宜,我记得了,你们去熟悉一下阁中的环境吧。” 卧房门被亡极和墨宜二人小心翼翼地从外面带上,直到听见脚步声消失,一直在旁边伺候杨安其的老梁才开口笑道:“没想到那个漂亮一点的小影卫竟是个口吃。” 杨安其翻了页书,不赞同地对老梁说道:“梁伯,他也不想的。” 不可随意嘲笑别人的缺点。 闻言,老梁立刻惭愧地点点头:“大少爷说的是。” . 近日,杨安其总是觉得这普阳阁中有些不对劲,似是总有人在暗中偷窥他一样。 暗中偷窥,除了刺客之外,应当也不会有别的人,不过也无需有太多的担忧,他有两个武艺高超的影卫,就算像之前那些影卫一样,不愿意认他为主,遇到险情是,他们也会为了侯府的安全而尽力厮杀,以免遭受到戏命的惩戒。 杨安其双腿残疾,走路自然是走不了的,可若是要让新来的影卫来扶着他解手和沐浴,对他来说又是十分不好意思的事情。 可梁伯的年纪大了,因为不大好的身体而无法时时在他身边,况且扶着他这身量足足有八尺的男子来回走动,也并非是轻松的事,所以……还是要跟这两名影卫相处得融洽些。 杨安其出神地思量着,手中的笔突然掉在了地上,还朝着远处滚了两滚,他尝试着俯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笔,奈何实在无法支配自己的双腿,这笔所在的位置完全不是他可以碰到的距离。 他的腿没有力气,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后,竟是连椅子也坐不回去了,只能堪堪地扶着桌边,不让自己摔坐在地上。 无助之余,杨安其只能朝卧房外的方向提高了声音:“亡极?墨宜?你们在吗?可否来帮我一下?” 本以为来到普阳阁中的影卫认清了自己身为大少爷却没有出头之日的情势后,便会像从前被戏命大人发现端倪而换掉的影卫一样,面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甚至还仗着他脾气好,闲来无事就在轮值的院子里不顾忌他的感受暗自出言讥讽。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卧房门就被人大力地推开,紧接着就是亡极紧张的声音传来:“大……大少爷,发生何事?!属下,属下来迟了。” 听到杨安其的吩咐时,亡极正在大口地吃着卫楚特意给他送来的小狗糕,仓促间,他根本来不及擦嘴,腾身一跃就蹿进了房门。 重新坐稳在椅子上后,杨安其也有了心情抬头打量起脸色泛红的亡极,见到他嘴角的糕点渣儿后,忍不住笑着逗他道:“喔,原来是在外头偷吃东西呢。” 他的语气里带着戏谑的意味,只不过听在忠于职责的亡极耳中,却变成了他玩忽职守的有力证据。 只见杨安其嘴角的笑意还未曾彻底消散,亡极就已经干脆利落地抽出了腰后的匕首,直接横在了自己纤瘦苍白的颈项前,大有一副只要杨安其点点头,他就动手剌过去的架势。 “你这是做什么?!!”杨安其惊诧地直起了身子,忙伸手制止他,“你,你先把刀拿下来。” “属下,属下嘴馋……”亡极看到了他眼中一如既往的宽容大度,屈膝跪在了杨安其的身前,小声道歉,“还……玩忽职守……请主人责罚。” 少年如墨的黑发被尽数束在脑后,额前碎发随着他说话时所带来的颤动而微微轻拂,衬得光洁饱满的额头更为白皙好看。 杨安其无奈地摇摇头,抬手朝他的脑门点了点,笑道:“你这小影卫,怎么这么呆。” . 整整一个下午,亡极都美滋滋地守在杨安其的桌前,眼看着晚膳的时间就要到了,心中对杨安其变得越发不舍起来。 “大少爷,该用晚膳了。”老梁的声音适时从卧房门外传来。 亡极抿了抿嘴唇,后退了小半步,颔首抱拳:“主人,属下……属下为您布菜。” 杨安其一早就听见了这小影卫的肚子在叫,饿成这样还有心情给自己布菜,实属难得。 于是他摇摇头:“不了,我自己可以,你也快去用晚膳吧。” 亡极不敢反驳他的话,只能用手指磨蹭着衣角,垂眸轻声道:“多谢主人。” 老梁站在门口,对打开门走出来的亡极感到十分意外,命人将晚膳端进屋中后,他走出杨安其的卧房,踱步到站在廊下的亡极身边。 回头看了眼与卧房的距离,确认杨安其不会听到后,才问亡极道:“你不嫌弃大少爷?” 老梁深知自己年纪大了,也照顾不了大少爷多久了,可大少爷的腿又是很难让人放心的事,因此这件事几乎成为了老梁的一块心病。 长公主殿下虽然对大少爷很是惦念,但毕竟她的孩子众多,杨安达又是个能闹腾、会争宠的,清沐阁中的世子爷身子比大少爷还不好,长公主殿下自然无法日日都到普阳阁中来看望大少爷,更别提亲自照顾。 亡极疑惑地问道:“嫌弃?” 他实在无法理解老梁口中说出的这两个字。 “大少爷的腿,”老梁缓声道,“之前的影卫们好不容易脱离了死士营,所以都想要从新主人这里捞到点什么甜头,好为日后离开侯府的养家糊口提前做些打算。” 亡极安静地听着。 “但是你也知道,大少爷这里……”老梁又叹了口气。 面对有关于杨安其的事,亡极似乎瞬间就会失去一向伶牙俐齿的能力,憋了半天,也只能说一句:“普阳阁很好,我很喜欢。” “我跟了大少爷好多年了,”老梁像是安心了许多,他背着手,仰头望着夜空,直接跟亡极说起了别的事,“大概是在大少爷五六岁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伺候他了。” 听到老梁这样说,亡极的眼中流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那时候的大少爷,可不是现在这样的,”老梁的语气逐渐沉重,带着毫不掩饰的惋惜,“他本就爱笑,能跑能跳的时候,也爱闹,读书读得累了,就会有些贪玩,时常会偷偷溜到侯府中下人们寻不到的地方去。” 亡极目不转睛地听着。 “说到这件事,老梁可要跟小亡极说件大少爷做的趣事了。” 亡极对一切关于杨安其的事情都十分感兴趣,此时见老梁这般神秘兮兮地,他不禁更加好奇:“大少爷的趣事?” 老梁点点头,用手比划着包子和饼的形状,对亡极说道:“那时候,大少爷每天都会在午膳时送些包子和饼子去后山。” 亡极呼吸微滞。 他身材瘦弱,总是抢不上用膳的时间,两个人碰不到也是正常的。 “那后来呢?” “后来……大少爷的腿就断了。”老梁轻声道。 亡极眼眶发烫,“可是……”可是包子和饼子依旧风雨无阻地出现在他的树下。 “再后来,就是我去送的。”老梁说。 “大少爷说,他在后山养了只脏兮兮的小猫,他的腿断了,可是小猫一定得活下去。” 第89章 番外十三 相比清沐阁中的不安宁, 普阳阁这边相反得倒像是被整座侯府遗忘了一般静谧。 除去长公主殿下每日差人来给杨安其送炖好的补品之外,亡极竟是从未见过镇南侯的身影。 莫非侯爷真的不关心大儿子的安危,便是连看望他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 亡极黯然垂下眸子, 默不作声地在心中叹了口气,肩膀却突然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傻小子,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呢?换岗了。” 闻声, 亡极一愣,转头朝叼着饼站在他面前的墨宜看去,诧异道:“这么快?” “快?你都站这儿一动不动俩时辰了,不累吗?”墨宜比他还要纳闷儿, 追问道,“我发现在死士营里训练的时候,你一点儿都不积极, 怎么到了普阳阁,就变得这么恪尽职守了呢?” 亡极没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轻咳了一声, 朝墨宜摆摆手:“你先回去吧, 接下来的轮值也是我替你。” “你这是何苦呢?昨夜分明着了凉,你应当好好待在房里歇息才是。”墨宜不赞同地摇摇头,拒绝了亡极的安排。 墨宜相貌普通,武艺普通, 就连脑子都是极为普通的,在得到了成为普阳阁影卫的这份美差后,他每日都过得十分满足,况且还经常受到亡极这个好同僚的照拂, 总是能够忙里偷闲地在卧房中补觉。 因此时间一久, 他也对两人职责分配的轻重程度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总想着让这身形单薄的少年多休养一下。 “无妨,你快去用膳吧,之后便不用过来了,”亡极抬手扯过墨宜口中叼着的饼,从上面撕下一块他没有咬到的地方,叼在自己嘴里,顺手把余下的塞回到墨宜嘴里,含糊着说道,“你好好睡一觉,晚上你帮我轮值两个时辰,这总可以了吧?” 现在不过午时一刻,晚上却是酉时轮值,亡极白日帮他多守四个多时辰,夜里却只要他还两个时辰,属实让人难以坦然接受他的好意。 “你还在长身体呢,”墨宜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油纸层层包着的鸡腿,递给亡极,仍旧不死心地接着劝道,“你该回去歇歇了臭小子。” “真的不碍事。”亡极笑着用肩膀回撞了他一下,示意墨宜不用担心。 “那好吧,诶对了……”墨宜说服不了他,只能作罢,刚要转身离开,恍然想起亡极昨夜着凉的事情,突然顿住脚步,像是就着这件事想象到了什么别的隐情一样,问亡极道,“我正想问你呢。” 心里装着天大的秘密,导致亡极时常会对别人的问题产生心虚的情绪,此时听见墨宜这样问,他不禁有些局促,清了清嗓子,迟疑着回答道:“……问什么?” “你昨天晚上从主人卧房中回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对劲,那工夫我着急去主人那边儿,就没多问,结果夜里我换岗回来见你还没睡,还偷偷吸鼻子……” 墨宜每多说一个字,就会让亡极的冷汗多渗出一分,眼看着他就要将自己对杨安其的晦涩心情给公之于众了,亡极立马上前一步,想要捂住他的嘴,没想到却被墨宜灵活地躲开,眼中露出更为笃定的目光。 “我是不是猜对了?!主人是不是打你了?!”墨宜大惊失色地捂住嘴巴,脸上的表情尽然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对上亡极朝他投来的莫名其妙的眼神,墨宜惊恐万分地凑了过去,贴着亡极的耳朵小声问道,“不是吧?主人真的打你了?他的脾气一向那么好,你是怎么做到让他把你给打哭了的?” 亡极看傻子一样瞪了他一眼,咽下口中干巴巴的面饼,哑着嗓子道:“主人没打我。” “那你怎么回事?” “……我帮主人找到了以前走失的小猫,只是……”亡极轻咬了一下嘴唇,耷拉着脑袋看自己的鞋尖,忍着鼻息间的灼烫呼吸,轻声道,“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主人。” “当然应该告诉,”墨宜十分兴奋地怂恿他道,“你若是告诉主人,保不准儿他会赏你金银珠宝和美女妻妾呢,我之前在膳堂里听到清沐阁中的兄弟说,世子爷时常会给他们赏钱,让他们趁年轻赶快寻得一位良人,莫要三心二意,好好好你别瞪我,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你手里有讨主人欢心的消息,自然应当告知他的。” 亡极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又黯淡下去:“那只猫变得脏兮兮的,一点都不讨人喜欢了。” 墨宜也犯了难,他明白贵人们都是喜爱干净的性子,就算是以往很喜欢的物件儿,若是沾染了灰尘,再见到都会束之高阁,全无从前的情意。 他叹了口气,拍拍亡极的肩膀,真诚地劝他道:“我觉得咱们主人和别的主子不一样,他性格好,你要是真不放心,就再多了解他一些时日,兴许他不会太在意猫干不干净呢,这期间,你便帮他把小猫养好,洗得干净些,趁他哪天心情不错的时候,直接将猫塞到他被窝里,看他喜不喜欢!谁能拒绝一只软乎乎的小猫呢!” 亡极嘴角微抽:“……你还是快去用膳吧。” * 日影偏移,淡色的日光透过薄薄窗牗照进卧房的地面上。 “墨宜,你在吗?可否进来帮我磨墨?” 杨安其记得影卫们的轮值时间,这时候守在外面的,应当是四肢发达的墨宜。 虽说不是那个容易脸红的小呆瓜,但好在他的力气比较大,所以倒也没什么可嫌弃的。 “主人,属下在。” 门外应了一声,杨安其听着声音似乎有些不对,刚要开口询问,没想到人已经推门进来了。 竟是亡极。 杨安其不禁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同时也并没有忽略亡极潮红的面颊:“你不舒服?” 亡极忙摇头否认:“回主人,属下身体康健,并未有不舒服的地方。” 说完,还状作展示自己臂上的肌肉而向前跨了两步,想让杨安其看得清楚些,没成想弄巧成拙,反倒没站稳地趔趄了一下,堪堪用膝盖顶住凳子才得以站住。 杨安其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目光微沉。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昨夜这小孩儿守了他大半个晚上,今日晨间又来当值了两个时辰,怎么到了现在的未时,守在这里的人还是他? 莫非墨宜欺负他了? “这时候……不应该是墨宜在外头守着吗?” 言外之意是怎么是你。 小心思被杨安其当场撞破,亡极本就酡红的脸颊变得越发严重起来,看上去竟仿佛要被杨安其给逼得快要昏厥过去了一样。 “主人……属下……”夜里受了风寒的晕眩感猛地袭来,亡极紧张地咬了一下嘴唇,逼迫自己尽量保持清醒的状态,“属下想跟墨宜换一下轮值的时间,然后……然后……” 他鲜少撒谎,面对杨安其的审视,更是连话都说不利索。 “换一下轮值的时间?”面对结结巴巴的亡极,杨安其倒也不恼,反而还笑呵呵地戏谑他道,“你这小影卫莫非要凑出一大段完整的空闲时间,然后在轮休的时候,出侯府去谈情说爱了?” 亡极慌忙抬起头,急声辩解道:“属下没有!” 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竟敢如此大声地出言反驳杨安其的话,不由“扑通”一声跪在桌前,叩首于地:“属下罪该万死。” “我已经说过了,你们不要动不动便下跪,”杨安其叹了口气,随意地挪了一下桌上的墨盘,无奈道,“你和墨宜武艺高强,来我普阳阁中本就是屈才了,所以真的不必如此,快起来吧。” “主人很好……”亡极嘴拙,却不想在杨安其的眼中看到那抹妄自菲薄的惆怅,急忙改口道,“最好。” “你与墨宜这样串一下轮值的时间也不错,两人都多了许多闲暇时光,刚好可以为日后的娶妻生子多做一些准备。”杨安其拾起桌上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拉了两下,完全忘记了自己叫人进来是要让他磨墨的。 “属下愿一直守着主人,无心情|爱。”亡极的身子跪得笔直,抱拳的时候,指节都在“咔嚓”作响,听得杨安其一阵心惊,忍不住朝他的手投去担忧的目光。 “你这倔样子,还有些像我从前见过的一个小娃娃。”杨安其轻笑着摇了摇头,径自低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方才写好的字,并未发现亡极眼中的纠结神色。 半天,才意识到亡极仍旧跪在地上没有起来,不禁有些不悦地沉声道:“起来,不要再跪了。” 亡极听出了他话中的不高兴,紧忙利索地站了起来,抱拳道:“多谢主人。” 杨安其再次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来宽慰亡极经常会变得不安的内心,却被亡极的模样给吸引了视线。 侯府的影卫虽是隐在暗处,但毕竟迎战刺客的时候,也算是代表着侯府的颜面,因此成为影卫后,亡极和墨宜的装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在死士营中训练的时候,亡极通常只是用黑色的带子随意将长发系在脑后,一身短打劲装除了可以凸显他身形削瘦之外,便是毫不拖泥带水的灵活干练。 可如今的影卫服制是与府兵们所穿的极为相似的玄色直裰,前襟后背分别用金线绣着勾陈腾蛇,尽显侯府威严之余,甚至可以通过这不逊色于达官显贵们的服制来压一压刺客的气势。 亡极虽身形偏瘦,但这量身定做的服制十分贴合他的腰身,内里交叠的白色领衽竟衬得他脖颈更为修长白皙,俨然与那朔月楼中艺姬的体态不相上下。 想到这里,杨安其急忙移开自己不自觉地落在亡极身上的目光。 他在想什么,疯了吗。 亡极是他的影卫,而非烟柳巷中的卖笑之人,自己怎可在心中如此折辱于他。 “午膳可曾吃饱了?” 不知怎么的,他总是有种这小孩儿会很饿的感觉。 见杨安其盯着自己许久,结果却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亡极心情激动的同时,也重重地松了口气。 “回主人,饱了。” “咕咕咕——” 与此同时,安静的室内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低鸣,亡极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 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境的亡极只能咧嘴尴尬一笑,虎牙和酒窝揉在一起,像是露出柔软肉爪的小猫。 杨安其被那抹羞赧的笑意晃花了眼,攥着笔杆的手指骤然收紧,呼吸也跟着一顿。 第90章 外番外十四 **&**n**b**s**p**;**&**n**b**s**p**;**&**n**b**s**p**;**&**n**b**s**p**;**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变**得**有**些**奇**怪**后**,** **杨**安**其**突**然**不**敢**再**单**独**面**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影**卫**,**时**常**会**有**意**识**地**回**避**亡**极**。**<**b**r** **/**>**<**b**r** **/**>**&**n**b**s**p**;**&**n**b**s**p**;**&**n**b**s**p**;**&**n**b**s**p**;**恰**逢**戏**命**又**送**来**了**两**个**人**狠**话**少**的**影**卫**,**让**墨**宜**与**亡**极**二**人**本**就**清**闲**的**职**责**变**得**越**发**无**所**事**事**了**起**来**。**<**b**r** **/**>**<**b**r** **/**>**&**n**b**s**p**;**&**n**b**s**p**;**&**n**b**s**p**;**&**n**b**s**p**;**睡**了**个**短**暂**的**午**觉**后**,**准**备**回**到**桌**案**边**看**书**的**杨**安**其**无**奈**地**看**着**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可**口**糕**点**,** **出**声**道**:**“**亡**极**,** **你**进**来**。**”**<**b**r** **/**>**<**b**r** **/**>**&**n**b**s**p**;**&**n**b**s**p**;**&**n**b**s**p**;**&**n**b**s**p**;**“**是**,**主**人**。**”**<**b**r** **/**>**<**b**r** **/**>**&**n**b**s**p**;**&**n**b**s**p**;**&**n**b**s**p**;**&**n**b**s**p**;**外**头**传**来**衣**袂**翻**飞**的**响**动**声**,** **旋**即**卧**房**门**就**被**人**轻**轻**推**开**。**<**b**r** **/**>**<**b**r** **/**>**&**n**b**s**p**;**&**n**b**s**p**;**&**n**b**s**p**;**&**n**b**s**p**;**看**着**颊**边**仍**旧**带**着**些**淡**淡**睡**痕**的**杨**安**其**,** **亡**极**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幸**好**喉**结**被**掩**藏**在**领**衽**之**下**,** **并**未**让**杨**安**其**发**现**他**的**异**常**。**<**b**r** **/**>**<**b**r** **/**>**&**n**b**s**p**;**&**n**b**s**p**;**&**n**b**s**p**;**&**n**b**s**p**;**杨**安**其**自**己**推**着**轮**椅**,**来**到**了**桌**案**边**:**“**你**只**是**负**责**我**院**中**安**全**的**影**卫**,**无**需**做**那**么**多**的**。**”**<**b**r** **/**>**<**b**r** **/**>**&**n**b**s**p**;**&**n**b**s**p**;**&**n**b**s**p**;**&**n**b**s**p**;**软**硬**适**中**的**荞**麦**枕**头**,** **安**神**养**身**的**炉**中**熏**香**,**端**到**手**中**总**是**温**热**的**清**茶**,** **展**开**书**卷**时**已**经**磨**好**的**墨**盘**,** **无**一**不**在**透**露**着**眼**前**的**少**年**对**他**存**着**什**么**心**思**。**<**b**r** **/**>**<**b**r** **/**>**&**n**b**s**p**;**&**n**b**s**p**;**&**n**b**s**p**;**&**n**b**s**p**;**亡**极**茫**然**地**咬**住**嘴**唇**,**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只**能**老**实**巴**交**地**低**着**头**,** **静**候**杨**安**其**接**下**来**的**吩**咐**。**<**b**r** **/**>**<**b**r** **/**>**&**n**b**s**p**;**&**n**b**s**p**;**&**n**b**s**p**;**&**n**b**s**p**;**“**在**这**镇**南**侯**府**中**,** **只**有**清**沐**阁**不**太**平**,**你**年**纪**轻**,** **人**也**聪**慧**敏**锐**,**在**普**阳**阁**里**白**白**荒**废**了**武**功**,** **”**杨**安**其**手**中**的**笔**顿**了**顿**,** **“**这**段**日**子**,** **就**时**常**去**清**沐**阁**中**帮**帮**忙**吧**。**”**<**b**r** **/**>**<**b**r** **/**>**&**n**b**s**p**;**&**n**b**s**p**;**&**n**b**s**p**;**&**n**b**s**p**;**亡**极**没**想**那**么**多**,** **对**杨**安**其**的**吩**咐**也**自**然**唯**命**是**从**,**闻**言**,**颔**首**抱**拳**,**轻**声**回**道**:**“**是**。**”**<**b**r** **/**>**<**b**r** **/**>**&**n**b**s**p**;**&**n**b**s**p**;**&**n**b**s**p**;**&**n**b**s**p**;**“**帮**忙**,**不**是**豁**出**性**命**,**不**要**受**伤**。**”**杨**安**其**不**放**心**地**叮**嘱**道**。**<**b**r** **/**>**<**b**r** **/**>**&**n**b**s**p**;**&**n**b**s**p**;**&**n**b**s**p**;**&**n**b**s**p**;**“**是**,**属**下**记**住**了**。**”**<**b**r** **/**>**<**b**r** **/**>**&**n**b**s**p**;**&**n**b**s**p**;**&**n**b**s**p**;**&**n**b**s**p**;**少**年**微**扬**的**嘴**角**带**起**颊**边**的**酒**窝**,**看**得**杨**安**其**又**是**一**阵**脸**红**,**挥**挥**手**:**“**去**吧**。**”**<**b**r** **/**>**<**b**r** **/**>**&**n**b**s**p**;**&**n**b**s**p**;**&**n**b**s**p**;**&**n**b**s**p**;***********<**b**r** **/**>**<**b**r** **/**>**&**n**b**s**p**;**&**n**b**s**p**;**&**n**b**s**p**;**&**n**b**s**p**;**日**子**在**周**而**复**始**的**看**书**写**字**中**缓**慢**度**过**,**杨**安**其**突**然**有**些**怀**念**起**了**前**些**日**子**总**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小**影**卫**。**<**b**r** **/**>**<**b**r** **/**>**&**n**b**s**p**;**&**n**b**s**p**;**&**n**b**s**p**;**&**n**b**s**p**;**不**被**亡**极**本**人**知**晓**的**询**问**,**应**当**算**不**上**越**界**吧**。**<**b**r** **/**>**<**b**r** **/**>**&**n**b**s**p**;**&**n**b**s**p**;**&**n**b**s**p**;**&**n**b**s**p**;**杨**安**其**抬**眸**看**了**眼**门**口**的**身**影**,**瞧**着**像**是**墨**宜**,**顺**口**问**道**:**“**近**日**清**沐**阁**中**的**情**况**如**何**?**”**<**b**r** **/**>**<**b**r** **/**>**&**n**b**s**p**;**&**n**b**s**p**;**&**n**b**s**p**;**&**n**b**s**p**;**说**完**,**他**又**像**是**想**要**好**好**跟**墨**宜**聊**一**会**儿**的**架**势**,**补**了**一**句**:**“**进**来**说**。**”**<**b**r** **/**>**<**b**r** **/**>**&**n**b**s**p**;**&**n**b**s**p**;**&**n**b**s**p**;**&**n**b**s**p**;**墨**宜**关**上**门**,**施**了**一**礼**,**回**话**道**:**“**回**主**人**,**自**从**亡**极**受**伤**回**来**后**,**属**下**也**不**知**清**沐**阁**中**的**消**息**了**,**还**望**主**人**恕**罪**。**”**<**b**r** **/**>**<**b**r** **/**>**&**n**b**s**p**;**&**n**b**s**p**;**&**n**b**s**p**;**&**n**b**s**p**;**“**受**伤**了**?**”**杨**安**其**猛**地**将**笔**拍**在**桌**案**上**,**瞳**孔**紧**缩**,**“**亡**极**?**”**<**b**r** **/**>**<**b**r** **/**>**&**n**b**s**p**;**&**n**b**s**p**;**&**n**b**s**p**;**&**n**b**s**p**;**“**啊**,**对**,**”**墨**宜**不**明**就**里**地**点**点**头**,**“**是**亡**极**。**”**<**b**r** **/**>**<**b**r** **/**>**&**n**b**s**p**;**&**n**b**s**p**;**&**n**b**s**p**;**&**n**b**s**p**;**杨**安**其**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不**迭**,**若**是**早**知**道**会**这**样**,**他**…**…**<**b**r** **/**>**<**b**r** **/**>**&**n**b**s**p**;**&**n**b**s**p**;**&**n**b**s**p**;**&**n**b**s**p**;**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b**r**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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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n**b**s**p**;**&**n**b**s**p**;**&**n**b**s**p**;**“**不**过**世**子**妃**倒**像**是**与**亡**极**交**好**的**样**子**,**亡**极**满**身**是**血**地**回**来**后**,**世**子**妃**第**一**时**间**就**命**人**给**亡**极**送**来**了**伤**药**,**还**让**司**空**大**夫**来**影**卫**居**所**给**亡**极**治**伤**,**”**墨**宜**说**起**这**事**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属**下**时**常**听**见**亡**极**提**起**世**子**妃**人**好**,**两**人**许**是**有**什**么**渊**源**吧**。**”**<**b**r** **/**>**<**b**r** **/**>**&**n**b**s**p**;**&**n**b**s**p**;**&**n**b**s**p**;**&**n**b**s**p**;**这**座**偌**大**的**镇**南**侯**府**中**,**日**后**说**了**算**的**,**自**然**还**是**清**沐**阁**中**的**那**位**主**儿**,**若**是**亡**极**与**世**子**妃**相**交**匪**浅**,**他**们**普**阳**阁**的**前**景**也**就**不**会**太**过**没**落**。**<**b**r** **/**>**<**b**r** **/**>**&**n**b**s**p**;**&**n**b**s**p**;**&**n**b**s**p**;**&**n**b**s**p**;**“**好**了**你**退**下**吧**,**我**要**歇**下**了**。**”**杨**安**其**默**默**计**算**着**墨**宜**换**岗**的**时**间**,**淡**声**道**。**<**b**r** **/**>**<**b**r** **/**>**&**n**b**s**p**;**&**n**b**s**p**;**&**n**b**s**p**;**&**n**b**s**p**;**再**过**小**半**个**时**辰**,**新**上**任**的**影**卫**玄**卿**就**会**来**与**墨**宜**换**岗**,**到**那**时**,**或**许**可**以**让**不**清**楚**前**因**后**果**的**玄**卿**带**他**去**亡**极**的**卧**房**外**头**偷**偷**瞧**一**瞧**。**<**b**r** **/**>**<**b**r** **/**>**&**n**b**s**p**;**&**n**b**s**p**;**&**n**b**s**p**;**&**n**b**s**p**;**.**<**b**r** **/**>**<**b**r** **/**>**&**n**b**s**p**;**&**n**b**s**p**;**&**n**b**s**p**;**&**n**b**s**p**;**“**主**人**,**亡**极**有**些**发**热**,**应**当**还**在**睡**着**,**待**属**下**扶**您**下**来**后**,**先**去**他**的**卧**房**看**一**看**。**”**<**b**r** **/**>**<**b**r** **/**>**&**n**b**s**p**;**&**n**b**s**p**;**&**n**b**s**p**;**&**n**b**s**p**;**玄**卿**的**力**气**大**得**要**命**,**轻**而**易**举**地**便**将**杨**安**其**的**轮**椅**搬**进**了**影**卫**居**所**的**院**中**,**然**后**扶**着**杨**安**其**从**肩**舆**上**面**挪**下**来**,**坐**回**到**轮**椅**上**。**<**b**r** **/**>**<**b**r** **/**>**&**n**b**s**p**;**&**n**b**s**p**;**&**n**b**s**p**;**&**n**b**s**p**;**杨**安**其**垂**眸**等**待**着**。**<**b**r** **/**>**<**b**r** **/**>**&**n**b**s**p**;**&**n**b**s**p**;**&**n**b**s**p**;**&**n**b**s**p**;**“**主**人**,**亡**极**确**实**在**睡**着**,**属**下**弄**出**了**点**动**静**,**也**没**有**惊**醒**他**,**主**人**现**在**要**进**去**吗**?**”**玄**卿**做**事**有**分**寸**,**也**看**得**出**杨**安**其**希**望**他**做**些**什**么**。**<**b**r** **/**>**<**b**r** **/**>**&**n**b**s**p**;**&**n**b**s**p**;**&**n**b**s**p**;**&**n**b**s**p**;**“**嗯**,**我**进**去**看**看**他**。**”**杨**安**其**点**点**头**。**<**b**r** **/**>**<**b**r** **/**>**&**n**b**s**p**;**&**n**b**s**p**;**&**n**b**s**p**;**&**n**b**s**p**;**屋**中**的**血**气**散**去**了**不**少**,**但**细**嗅**间**还**是**可**以**闻**到**些**许**。**<**b**r** **/**>**<**b**r** **/**>**&**n**b**s**p**;**&**n**b**s**p**;**&**n**b**s**p**;**&**n**b**s**p**;**玄**卿**不**多**话**地**守**在**了**亡**极**的**卧**房**门**口**,**给**杨**安**其**提**供**了**绝**对**信**任**的**环**境**。**<**b**r** **/**>**<**b**r** **/**>**&**n**b**s**p**;**&**n**b**s**p**;**&**n**b**s**p**;**&**n**b**s**p**;**一**进**屋**,**杨**安**其**就**迫**不**及**待**地**驱**使**着**轮**椅**,**来**到**亡**极**的**床**榻**前**,**皱**眉**去**看**他**的**状**态**。**<**b**r** **/**>**<**b**r** **/**>**&**n**b**s**p**;**&**n**b**s**p**;**&**n**b**s**p**;**&**n**b**s**p**;**清**瘦**的**少**年**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轻**浅**的**呼**吸**声**还**算**均**匀**,**一**时**竟**让**人**看**不**出**他**哪**里**不**舒**服**。**<**b**r** **/**>**<**b**r** **/**>**&**n**b**s**p**;**&**n**b**s**p**;**&**n**b**s**p**;**&**n**b**s**p**;**杨**安**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覆**在**了**亡**极**的**额**头**上**,**被**烫**得**倏**地**缩**回**了**手**。**<**b**r** **/**>**<**b**r** **/**>**&**n**b**s**p**;**&**n**b**s**p**;**&**n**b**s**p**;**&**n**b**s**p**;**如**此**这**般**还**了**得**。**<**b**r** **/**>**<**b**r** **/**>**&**n**b**s**p**;**&**n**b**s**p**;**&**n**b**s**p**;**&**n**b**s**p**;**好**在**影**卫**的**居**所**也**是**有**自**己**的**沐**浴**间**,**杨**安**其**毫**不**费**力**地**打**了**盆**水**,**撸**起**袖**子**打**湿**了**干**净**的**布**巾**,**开**始**为**亡**极**降**热**。**<**b**r** **/**>**<**b**r** **/**>**&**n**b**s**p**;**&**n**b**s**p**;**&**n**b**s**p**;**&**n**b**s**p**;**感**受**到**自**己**额**头**上**一**片**冰**凉**,**睡**梦**中**的**亡**极**不**高**兴**地**抬**手**一**挥**,**皱**眉**道**:**“**走**开**,**好**难**受**…**…**”**<**b**r** **/**>**<**b**r** **/**>**&**n**b**s**p**;**&**n**b**s**p**;**&**n**b**s**p**;**&**n**b**s**p**;**杨**安**其**手**上**的**动**作**一**顿**,**颇**感**意**外**地**抬**眸**看**向**仍**旧**闭**着**眼**睛**的**亡**极**。**<**b**r** **/**>**<**b**r** **/**>**&**n**b**s**p**;**&**n**b**s**p**;**&**n**b**s**p**;**&**n**b**s**p**;**没**想**到**这**小**家**伙**昏**迷**的**时**候**,**竟**会**露**出**如**此**娇**蛮**任**性**的**一**面**,**倒**真**的**像**是**被**人**打**扰**到**的**熟**睡**中**的**炸**毛**小**猫**。**<**b**r** **/**>**<**b**r** **/**>**&**n**b**s**p**;**&**n**b**s**p**;**&**n**b**s**p**;**&**n**b**s**p**;**“**没**事**了**,**别**怕**,**”**杨**安**其**轻**轻**按**住**亡**极**挣**动**的**手**腕**,**用**微**凉**的**布**巾**拭**去**他**额**际**的**虚**汗**,**“**就**算**觉**得**热**,**也**再**忍**一**下**吧**,**很**快**就**好**了**。**”**<**b**r** **/**>**<**b**r** **/**>**&**n**b**s**p**;**&**n**b**s**p**;**&**n**b**s**p**;**&**n**b**s**p**;**在**亡**极**又**掀**布**巾**又**闹**脾**气**的**发**泄**不**满**中**,**杨**安**其**终**于**艰**难**地**将**他**头**上**的**热**意**彻**底**降**了**下**来**。**<**b**r** **/**>**<**b**r** **/**>**&**n**b**s**p**;**&**n**b**s**p**;**&**n**b**s**p**;**&**n**b**s**p**;**趁**着**亡**极**还**未**彻**底**清**醒**过**来**,**杨**安**其**紧**忙**让**玄**卿**带**着**自**己**离**开**了**影**卫**们**居**住**的**院**子**,**不**曾**留**下**半**点**痕**迹**。**<**b**r** **/**>**<**b**r** **/**>**&**n**b**s**p**;**&**n**b**s**p**;**&**n**b**s**p**;**&**n**b**s**p**;**这**一**躲**,**又**是**小**半**个**月**。**<**b**r** **/**>**<**b**r** **/**>**&**n**b**s**p**;**&**n**b**s**p**;**&**n**b**s**p**;**&**n**b**s**p**;***********<**b**r** **/**>**<**b**r** **/**>**&**n**b**s**p**;**&**n**b**s**p**;**&**n**b**s**p**;**&**n**b**s**p**;**天**色**将**晚**,**到**了**亡**极**去**主**院**轮**值**的**时**间**。**<**b**r** **/**>**<**b**r** **/**>**&**n**b**s**p**;**&**n**b**s**p**;**&**n**b**s**p**;**&**n**b**s**p**;**他**站**在**窗**牗**前**整**理**着**腰**间**短**刃**的**位**置**,**视**线**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b**r** **/**>**<**b**r** **/**>**&**n**b**s**p**;**&**n**b**s**p**;**&**n**b**s**p**;**&**n**b**s**p**;**卧**房**门**“**吱**呀**”**一**声**,**墨**宜**端**着**晚**膳**走**了**进**来**,**瞧**见**早**已**穿**好**影**卫**服**制**的**亡**极**,**他**诧**异**地**问**道**:**“**你**要**出**去**?**”**<**b**r** **/**>**<**b**r** **/**>**&**n**b**s**p**;**&**n**b**s**p**;**&**n**b**s**p**;**&**n**b**s**p**;**听**到**他**这**样**问**,**亡**极**不**禁**比**墨**宜**还**要**纳**闷**儿**:**“**申**时**马**上**就**要**过**了**,**我**该**去**主**院**当**值**了**。**”**<**b**r** **/**>**<**b**r** **/**>**&**n**b**s**p**;**&**n**b**s**p**;**&**n**b**s**p**;**&**n**b**s**p**;**没**想**到**刚**走**一**步**,**手**臂**就**被**墨**宜**拉**住**,**紧**接**着**一**堆**丰**盛**的**饭**菜**便**怼**到**了**他**的**手**中**。**<**b**r** **/**>**<**b**r** **/**>**&**n**b**s**p**;**&**n**b**s**p**;**&**n**b**s**p**;**&**n**b**s**p**;**“**这**是**主**…**…**”**墨**宜**飞**快**地**改**了**个**口**,**“**梁**伯**担**心**你**受**了**风**寒**,**特**意**让**我**将**晚**膳**端**到**屋**中**给**你**的**。**”**<**b**r** **/**>**<**b**r** **/**>**&**n**b**s**p**;**&**n**b**s**p**;**&**n**b**s**p**;**&**n**b**s**p**;**“**我**…**…**”**亡**极**端**稳**墨**宜**塞**到**他**手**中**的**盘**子**,**微**微**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不**就**是**要**去**换**你**的**岗**吗**,**怎**的**是**你**端**饭**过**来**给**我**?**”**<**b**r** **/**>**<**b**r** **/**>**&**n**b**s**p**;**&**n**b**s**p**;**&**n**b**s**p**;**&**n**b**s**p**;**“**你**,**你**就**不**用**去**了**,**”**墨**宜**面**色**不**自**然**地**结**巴**了**一**下**,**接**着**说**道**,**“**待**在**卧**房**里**吧**,**我**去**,**正**好**我**今**日**觉**得**闷**,**想**在**外**头**透**透**气**。**”**<**b**r** **/**>**<**b**r** **/**>**&**n**b**s**p**;**&**n**b**s**p**;**&**n**b**s**p**;**&**n**b**s**p**;**亡**极**露**出**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墨**宜**:**“**你**一**向**是**个**能**躺**便**不**会**坐**的**,**今**夜**怎**会**如**此**善**心**大**发**地**要**替**我**轮**值**?**”**<**b**r** **/**>**<**b**r** **/**>**&**n**b**s**p**;**&**n**b**s**p**;**&**n**b**s**p**;**&**n**b**s**p**;**墨**宜**顿**时**一**副**“**你**真**是**冤**枉**死**我**了**”**的**样**子**,**伸**手**捶**了**亡**极**肩**膀**一**拳**:**“**诶**呀**,**外**面**在**下**雨**嘛**,**我**担**心**你**这**个**小**孩**子**着**了**凉**,**不**行**啊**?**”**<**b**r** **/**>**<**b**r** **/**>**&**n**b**s**p**;**&**n**b**s**p**;**&**n**b**s**p**;**&**n**b**s**p**;**一**听**这**话**,**亡**极**立**刻**变**得**有**些**局**促**起**来**,**他**抿**着**嘴**唇**仰**起**头**,**着**急**地**与**墨**宜**争**辩**道**:**“**为**何**你**总**是**要**说**我**是**小**孩**子**,**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b**r** **/**>**<**b**r** **/**>**&**n**b**s**p**;**&**n**b**s**p**;**&**n**b**s**p**;**&**n**b**s**p**;**墨**宜**低**头**看**着**眼**前**身**量**纤**细**的**少**年**,**憋**着**笑**向**他**认**错**:**“**好**好**好**,**你**当**然**不**是**,**莫**要**生**气**了**哈**。**”**<**b**r** **/**>**<**b**r** **/**>**&**n**b**s**p**;**&**n**b**s**p**;**&**n**b**s**p**;**&**n**b**s**p**;**找**回**了**自**己**的**颜**面**,**亡**极**的**脸**色**好**看**多**了**,**嘴**角**也**重**新**挂**上**笑**意**:**“**你**用**膳**吧**,**我**走**了**。**”**<**b**r** **/**>**<**b**r** **/**>**&**n**b**s**p**;**&**n**b**s**p**;**&**n**b**s**p**;**&**n**b**s**p**;**他**放**下**饭**菜**,**理**了**一**下**衣**襟**,**抬**腿**向**外**走**去**。**<**b**r** **/**>**<**b**r** **/**>**&**n**b**s**p**;**&**n**b**s**p**;**&**n**b**s**p**;**&**n**b**s**p**;**“**等**等**,**”**墨**宜**叹**了**口**气**,**又**伸**手**拉**住**亡**极**的**手**臂**,**说**道**,**“**你**这**几**日**病**着**,**还**是**不**要**太**接**近**主**人**了**。**”**<**b**r**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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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n**b**s**p**;**&**n**b**s**p**;**&**n**b**s**p**;**此**时**被**亡**极**认**真**询**问**起**来**,**他**倒**没**了**合**理**的**解**释**,**只**能**生**硬**地**转**了**话**题**,**揶**揄**亡**极**道**:**“**若**不**是**人**猫**殊**途**,**我**倒**觉**得**你**才**像**是**主**人**那**只**走**失**了**的**小**猫**。**”**<**b**r** **/**>**<**b**r** **/**>**&**n**b**s**p**;**&**n**b**s**p**;**&**n**b**s**p**;**&**n**b**s**p**;**“**你**说**什**么**。**”**<**b**r** **/**>**<**b**r** **/**>**&**n**b**s**p**;**&**n**b**s**p**;**&**n**b**s**p**;**&**n**b**s**p**;**亡**极**的**手**指**搭**在**腰**间**短**刃**的**刀**柄**上**,**目**光**凉**凉**地**睨**着**墨**宜**。**<**b**r** **/**>**<**b**r** **/**>**&**n**b**s**p**;**&**n**b**s**p**;**&**n**b**s**p**;**&**n**b**s**p**;**“**好**好**好**,**我**打**不**过**你**,**”**墨**宜**丝**毫**没**有**感**到**害**怕**,**只**觉**得**他**这**副**样**子**,**竟**越**发**像**那**假**装**很**凶**的**小**猫**,**“**你**若**是**想**要**清**楚**个**中**缘**由**,**自**己**去**问**主**人**吧**。**”**<**b**r**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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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n**b**s**p**;**&**n**b**s**p**;**&**n**b**s**p**;**“**啊**?**”**杨**安**其**正**低**头**看**书**,**听**到**老**梁**的**问**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笑**道**,**“**为**什**么**会**这**样**问**?**”**<**b**r** **/**>**<**b**r** **/**>**&**n**b**s**p**;**&**n**b**s**p**;**&**n**b**s**p**;**&**n**b**s**p**;**“**影**卫**一**直**都**是**两**个**时**辰**换**一**次**岗**,**”**老**梁**掰**着**手**指**头**说**道**,**“**可**这**几**日**,**墨**宜**明**显**要**比**亡**极**多**轮**了**好**多**次**的**岗**,**而**且**每**次**当**值**的**时**间**还**尤**其**的**长**,**大**少**爷**这**样**安**排**,**就**像**是**要**将**亡**极**换**掉**一**样**。**”**<**b**r** **/**>**<**b**r** **/**>**&**n**b**s**p**;**&**n**b**s**p**;**&**n**b**s**p**;**&**n**b**s**p**;**“**他**是**个**孩**子**,**有**美**好**的**前**程**,**偏**生**我**的**腿**又**有**残**疾**,**”**杨**安**其**淡**然**的**眼**神**中**藏**着**一**丝**苦**涩**,**“**我**怎**么**能**耽**误**他**呢**。**”**<**b**r**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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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n**b**s**p**;**&**n**b**s**p**;**&**n**b**s**p**;**“**嗯**,**好**。**”**杨**安**其**点**点**头**,**沉**默**地**望**着**老**梁**的**背**影**,**叹**了**口**气**。**<**b**r** **/**>**<**b**r** **/**>**&**n**b**s**p**;**&**n**b**s**p**;**&**n**b**s**p**;**&**n**b**s**p**;**梁**伯**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无**法**为**他**照**顾**得**面**面**俱**到**了**,**他**自**然**能**够**理**解**,**可**生**活**也**跟**着**变**得**越**发**不**方**便**了**起**来**。**<**b**r** **/**>**<**b**r** **/**>**&**n**b**s**p**;**&**n**b**s**p**;**&**n**b**s**p**;**&**n**b**s**p**;**等**到**老**梁**再**回**来**时**,**亡**极**已**经**跪**在**了**桌**案**前**,**听**见**身**后**的**动**静**,**忙**起**身**接**过**茶**壶**:**“**梁**伯**,**我**来**。**”**<**b**r** **/**>**<**b**r** **/**>**&**n**b**s**p**;**&**n**b**s**p**;**&**n**b**s**p**;**&**n**b**s**p**;**发**现**杨**安**其**看**着**亡**极**时**的**欣**然**目**光**,**梁**伯**像**是**突**然**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瞬**间**明**白**了**这**一**切**的**原**委**,**笑**呵**呵**地**对**亡**极**说**道**:**“**好**,**好**,**这**里**就**交**给**你**了**,**老**头**子**要**回**去**睡**觉**咯**。**”**<**b**r** **/**>**<**b**r** **/**>**&**n**b**s**p**;**&**n**b**s**p**;**&**n**b**s**p**;**&**n**b**s**p**;**卧**房**门**被**轻**声**关**好**。**<**b**r** **/**>**<**b**r** **/**>**&**n**b**s**p**;**&**n**b**s**p**;**&**n**b**s**p**;**&**n**b**s**p**;**亡**极**为**杨**安**其**倒**了**杯**热**茶**,**而**后**退**到**桌**案**前**继**续**伫**立**着**。**<**b**r** **/**>**<**b**r** **/**>**&**n**b**s**p**;**&**n**b**s**p**;**&**n**b**s**p**;**&**n**b**s**p**;**忽**然**,**他**屈**膝**重**重**地**跪**在**地**上**,**颔**首**抱**拳**:**“**主**人**,**属**下**有**话**要**说**。**”**<**b**r** **/**>**<**b**r** **/**>**&**n**b**s**p**;**&**n**b**s**p**;**&**n**b**s**p**;**&**n**b**s**p**;**杨**安**其**吸**了**口**气**,**惊**痛**地**看**着**他**的**膝**盖**:**“**有**话**起**来**说**。**”**<**b**r** **/**>**<**b**r** **/**>**&**n**b**s**p**;**&**n**b**s**p**;**&**n**b**s**p**;**&**n**b**s**p**;**亡**极**并**未**起**身**。**<**b**r** **/**>**<**b**r** **/**>**&**n**b**s**p**;**&**n**b**s**p**;**&**n**b**s**p**;**&**n**b**s**p**;**“**主**人**若**是**厌**弃**属**下**了**,**又**不**肯**告**知**属**下**究**竟**哪**里**做**得**不**好**…**…**”**亡**极**声**线**轻**颤**,**细**瘦**的**手**指**已**经**落**在**腰**侧**准**备**拔**刀**,**“**那**属**下**便**在**此**以**死**谢**罪**。**”**<**b**r** **/**>**<**b**r** **/**>**&**n**b**s**p**;**&**n**b**s**p**;**&**n**b**s**p**;**&**n**b**s**p**;**“**你**怎**么**动**不**动**就**要**以**死**谢**罪**!**”**被**他**这**反**应**吓**到**,**杨**安**其**险**些**大**病**痊**愈**地**当**场**从**轮**椅**上**站**起**来**,**艰**难**地**用**手**臂**将**自**己**的**身**体**撑**得**高**了**些**,**怒**意**横**生**对**亡**极**说**道**,**“**你**给**我**把**刀**放**下**!**”** 第91章 番 外十五 亡极是个听劝的, 更何况劝他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因此自然也不消杨安其多说几句,亡极就将薄刃别回了腰间, 乖巧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看着杵在桌案前老实巴交的少年, 杨安其实在无法把他和方才那个准备拿刀自裁的莽夫联系到一起, 以至于在反复确认了这两个是同一个人后,他竟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主人?”莽夫迷茫地看着他, 目光中流露出不解。 是自己又做了什么傻事吗,引得他笑得这么开心。 若是发自内心的笑,自己做这个逗他笑的傻子倒也没关系。亡极心道。 “没事,突然想起高兴的事,”杨安其摆摆手,自己拎起茶壶倒了杯茶,顺带阻止了亡极想要上前来伺候自己的动作, “我自己可以。” 亡极悻悻地站在原地, 低头瞅着自己略微粗糙的手指尖。 碍于自己是偷偷照顾亡极的,杨安其便没理由提起亡极前段时间受伤的事情,只能迂回地打量着他的脸,状似才发现地问道:“你这几日脸色似乎不大好,生病了吗?” 他料定亡极不会跟他说自己在清沐阁中负伤的事,但只要确认他的身子恢复得完好无损, 别的问题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果然,亡极听完杨安其的问话,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更是褪去了几分血色:“……属下,属下不曾生病, 多谢主人关心。” 他们做影卫的, 通常是主人不问, 便不会主动提及生活中的琐事,所以墨宜应当……没有将自己的这些破事告诉给主人听吧? 杨安其没再说话,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径自驱着轮椅去后间梳洗了,再回来也不曾与亡极有过多的交流,直接双臂一撑,躺到床榻上,阖上眼睛准备入睡。 外面在下雨,他是故意没有让自己出去的。 亡极安静地享受着杨安其给他的默许,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守着他,翘起的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满足。 . 不知是不是因为亡极守在自己的身边,杨安其这一晚睡得极其安心,起得也就比往日要早了许多。 他出不了门,一日三餐有专人送进屋中,卧房内又有梳洗沐浴的地方,因此外头的人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在休息,什么时候在看书,只能靠敲门询问来判定杨安其的动向。 杨安其放下茶杯,提笔心不在焉地写了几个字后,便默默地在心中计算起了那小莽夫轮值的时辰。 没想到还未等杨安其收回思绪,院外就已经传来了亡极和墨宜的交谈声。 “肉包也是你吃,甜饼也是你吃,”亡极捧着装满了红烧肉的油纸包,一口也不肯给墨宜,“现在还敢将心思放到我的红烧肉上,美得你。” “哎呀,行行好,赏我一块嘛,”墨宜的声音光是听着,就能够让人想象到他垂涎欲滴的馋样儿,“世子妃待你可真好,羡慕死兄弟了。” “谁让咱救过世子爷呢,”提到这个,亡极不由更加得意了起来,但终归是大发善心地让墨宜拿了几块儿,“哎!只能拿两块!你给我放下!” “嘿嘿,谢啦!”墨宜奸计得逞,捏着四五块红烧肉腾跳着离开了普阳阁,留下捧着油纸包独自一人蹲在树上咀嚼的亡极愤愤不平。 听见两个年轻影卫在外头小声斗嘴的声音,杨安其无奈地笑了起来。 原来竟是如此的伶牙俐齿,怎的平日里跟他说话的时候……三个字中竟有两个字都是结结巴巴的呢。 担心亡极会因为自己可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觉得不自在,杨安其特意拖了好久,直到午膳过后,他才装作刚醒的样子对门外唤道:“来人。” “是。” & nbsp;屋顶传来手忙脚乱的磕碰声,引得杨安其又是一阵后悔,应当再给他一点时间的。 亡极揣好油纸包,确认不会弄脏自己的衣裳后,开门走了进来。 刚一进屋,他的眉头便轻轻皱起。 好浓重的酒味。 “主人……” 亡极朝桌案走了两步,却又不敢僭越,只能担忧地看着他。 杨安其没理他,安静地自斟自饮。 看着他又喝了几杯,亡极属实再难忍耐了,上前按住杨安其的手,拿过杯子:“主人不能再喝了。” “那你喝。”杨安其笑呵呵地看着他。 亡极一点都没迟疑,直接仰头喝下从杨安其手中夺过来的酒。 酒劲儿很大,冲得亡极差点儿没站稳,皱着鼻子缓了半天,闷声咳嗽起来。 见状,杨安其紧忙端了杯清水递给他,亡极匆忙接过,一饮而尽,脸颊红扑扑的。 看他好了不少,杨安其曲起指节叩击着桌面,示意亡极:“再给我倒杯酒吧。” “您已经喝了许多了……”亡极抿着嘴唇,双手握着小酒壶,迟迟不肯上前倒酒,“再喝……恐怕会对身子有损益。” 闻言,杨安其自嘲地笑笑,垂眸望着自己的腿:“我的身子已然是这样了,损不损益又有什么关系呢。” 亡极的心被揪作一团。 “小亡极……” 杨安其醉意醺醺地看着他,歪头端详了良久,才轻笑着放下酒杯,清润的眼眸盛满了从窗牗投射进来的温柔月光:“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只有在我面前,说话才会变得不利落,你是不是……” 亡极的心思被醉酒之人挑破,还没杨安其巴掌大的脸“刷”地一下通红。 他紧张得不行,手上的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酒壶捏碎。 “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我喜欢你,你就算骑在我头上骂我,”杨安其的眉宇间是不曾消散的笑意,“我都只想夸你文武双全。” 亡极鲜少饮酒,很容易便会醉了,可听到杨安其的这番话,他的神智顿时清明起来,不可思议地盯着杨安其的眼睛。 他方才听到了什么…… “你喜欢我。” 亡极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杨安其的话,强装镇定的心绪让他甚至忘记了对杨安其该有的称呼。 杨安其不喜欢做遮遮掩掩的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承认了,自然也不怕对着亡极再承认一次。 “对。” 亡极眼眶一红,无所顾忌地扑过去抱住了杨安其的肩膀,脸埋在他颈侧:“我不喜欢优柔寡断……喜欢就是喜欢,只是我不敢说。” 杨安其揉揉他的脸,笑道:“你只看到了我所表现出来的好,若是知晓了我的缺点,恐怕就不会再倾心于我了。” 亡极低垂着脑袋,大滴大滴的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杨安其的手背上,抽噎着哭出声来:“不,呜……不会,我喜欢你,我终于见到你了…我想亲口谢谢你,谢谢你的包子,我总是能吃得很饱……我还想,我还想抱抱你……我对你存着不好的心思……” “你是……树上的小孩儿?”杨安其惊讶地握住他的肩膀。 亡极胡乱地点点头,只顾着哭,口中倒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杨安其也迟迟没能从重逢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半天,他轻轻握住亡极的手,放到唇边轻碰了一下,温声道:“乖,你以后便有家了。” & nbsp;* 心里有了惦念的人,饶是经常一派老成持重模样的杨安其也变得精神焕发了起来。 忍着想要亲近杨安其的心思回到影卫居所、一大早就守在杨安其卧房门外的亡极推开门,见梁伯在,只好照常颔首请安:“主人。” 杨安其嘴角上扬,“嗯”了一声。 亡极抬起头,飞快地瞟了杨安其一眼,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不禁迅速收回目光,低头腼腆地笑了一下。 他这一笑,又把杨安其搞得脸红了起来,忙出声对老梁说道:“梁伯,今日的茶,就要母亲前几日送来的碧螺春吧。” 老梁刚要答应,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杨安其,诧异不已:“大少爷当时不是说,您不喜欢碧螺春,便让长公主殿下带回去了吗?” “啊……对,我忘记了,但是不知怎的,今日就十分想喝了,”杨安其露出犯难的表情,期待地看着老梁,“要不梁伯帮我去恪静阁中讨回来吧,正好将我新画的花鸟图给母亲带去。” 老梁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杨安其主动跟长公主殿下和侯爷交流感情,此时听见杨安其这样说,他哪里有不答应的可能,忙高兴地应声道:“哎!好的大少爷,老梁这就去。” 恪静阁与普阳阁的距离颇远,若是不曾习武的人走路过去,一来一回也要小半个时辰。 梁伯这一趟,既能达到强身健体的目标,又能给他俩创造一个完美的私人空间。 杨安其不禁暗自为自己的聪慧感到有些骄傲,瞥见他眼中情绪的亡极忍不住红了耳尖。 卧房门被老梁缓缓关上,细微的“吱呀”声碾磨着亡极扑通直跳的心脏。 “还在那儿站着做什么,”杨安其拍拍手,语气似是招呼小猫小狗一样温柔,“等我走过去抱你过来呀?” “等一下。”亡极朝他眨了眨眼睛,转身也离开了卧房,不过马上就回来了,两只手故作神秘地藏在背后,笑盈盈地看着杨安其。 “拿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不让我看?”杨安其被轮椅限制,动作不大,但为了配合亡极,他还是两手撑着桌,假意向他身后左顾右盼了起来,逗得亡极的颊边酒窝深深。 房门紧闭,饶是老梁再迟钝,也明白了大少爷的心事,回来后看了一眼房门,便了然地离开了,顺带还吩咐了下人不可随意打扰,晚膳也要等里面吩咐才能送进去。 . 夜色蔓延,亡极懒洋洋地赖在床榻上不肯动。 折腾了一下午,也没能把自己给出去,这种挫败感让亡极非常不满。 “……主人,属下可不可以就在……” 口中的“这里睡”还没说出来,嘴巴就被杨安其修长的手指给牢牢捏住,随后不容拒绝地说道:“不可以。” “行。” 亡极愤愤地披上外衫,跳窗离开。 瞧见阁中影卫刚换完岗,亡极仗着自己的轻功高过墨宜,趁他不注意偷溜了回来,轻巧地重新跃进了杨安其卧房的窗子。 屋中的酒意已散去大半,榻上的杨安其睡得正熟。 胆小鬼。 亡极抿着嘴巴瞪了他一眼,随即动作从容地走进后间。 担心自己弄出太大的动静会吵醒杨安其,做贼心虚地亡极直接在大桶里拎了两小桶冷水,兜头灌到了自己的身上,冻得浑身发抖。 他飞快地裹好单薄的白色中衣,蹑手蹑脚地走回卧房,想起了墨宜对他说过的话。 洗干净,把猫塞进被窝里,没有人能拒绝。 第92章 番 外十六 喝了亡极拿来的酒, 闷头醉倒的杨安其躺在榻上睡得极其舒坦,恍惚间感觉到有类似于小动物的触感从耳畔一闪而过,旋即就安静了下来。 杨安其身子有些疲累, 以为是自己的头发,于是便没有睁眼去瞧, 反倒因为身边传来的热度而伸手将其抱紧,而后继续睡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 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地伸手一挥,竟意外地将那物戳出了动静。 “唔……” 杨安其瞬间清醒了过来。 这声音, 好像是…… 老梁碍于杨安其行动不方便,就时常在他榻边的矮桌上放着可以供他照亮的火折子,听见声响,杨安其迅速摸过火折子,朝自己的被窝里照去—— 看清了里面躺着的小家伙,他险些没当场厥过去。 “亡极,你……你怎么在这里?”这回轮到大少爷结巴了。 亡极怕他会赶自己出去,眉骨被戳疼了也不敢伸手去揉, 眼睛更是连睁都没敢睁开, 只是老实巴交地继续装睡, 甚至还往杨安其的肩窝里又拱了拱。 杨安其半边身子都麻了,只能僵硬地垂眸看着他:“……亡极。” 亡极一动不动,呼吸均匀,软绵绵地拂在杨安其的耳畔。 他的意图不言而喻。 而杨安其却无法接受亡极的行为。 现在不行。绝对不行。 发现怀中的人还在装睡, 杨安其也不惯着他, 直接撑着手臂坐起身来, 让亡极的后背失去依靠。 “咣当”一声, 亡极的脑袋磕在微硬的枕头边角上, 人竟依旧没醒。 顺着杨安其躲闪的方向拱了拱,却没有寻到杨安其的踪迹,亡极委屈地蜷起两条长腿,用双臂抱紧自己。 杨安其失笑着摇了摇头。 “咳……我听说啊,睡着的人,眼睛都会闭得很紧的,睫毛呢,也不会一颤一颤的。” 在刁难自家媳妇的这一点上,杨安其的坏心眼子一点都不比卫璟少。 果然,榻上的老实人听完,立刻将微阖的眼睛闭得死紧,以至于浓密的睫毛也被他的眼睑给尽数夹住,神态和杨安其所形容的一模一样。 杨安其忍住笑,接着忽悠他:“甚至梦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之后,还会忍不住地从榻上坐起来,张开双手想要拥抱他……” 亡极自认为是个聪明人,心里有自己的小算计。 若是杨安其刚说完,他就这样做,很难不让杨安其发现他是在装睡,可要是等上一会儿才按照他的说法坐起身来,岂不是既能证明他确实在熟睡,又能证明他睡得很死? 亡极在心中连连赞叹自己的聪慧,掐着时间计算着自己坐起来的时机。 软乎乎的脸颊骤然间贴在杨安其的肩膀上,激得他恍惚了一下,终归还是忍住了想要将亡极抱进怀中的念头,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鼻子,憋笑道:“抱住之后呢,会在睡梦中呓语道:‘我若是骗人,便是一只脏兮兮的小猫’。” !!!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饶是亡极的反应再迟钝,也明白了杨安其从方才开始就是在捉弄他,不禁气恼地张嘴咬了杨安其一口。 “……嘶!”杨安其吃痛地低哼一声,担心亡极还会再咬,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小野猫的两颊,轻笑着晃了晃手腕,满意地欣赏着亡极微颤的耳珠:“诶唷,果然是小猫,真的会咬人。” 亡极脸一红,起身羞恼地去捂杨安其的嘴巴:“别再这样说了。” 杨安其手上的力道并不大,但亡极的脸颊还是留下了他的指痕。 却没想亡极只是皮薄,实则不疼不痒,依旧专注着自己的事:“主人,你就让我待在这儿陪陪你吧。” 杨安其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脸,宠溺地笑问道:“说你是小猫,还真的开始耍赖了?” 亡极将计就计,眼巴巴地望着他。 “不行,在我们成婚之前,绝不可发生那些事。”杨安其义正言辞地拒绝道。 闻言,亡极狡黠地眨眨眼睛,笑吟吟地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道:“主人说的那些事……究竟是什么事啊?” 杨安其瞪了他一眼,也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抓过自己床榻边的外衫,随意地将不讲理的少年裹住,便推下了床榻。 亡极被卷得像只粽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推得下意识站在了地上。 他怨怼地瞪着杨安其:“主人,你这样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杨安其毫不留情地挥挥手:“再不走,我就命墨宜将你捆了,扔到柴房里。” 亡极低声嘟囔着:“……老东西。” 杨安其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亡极的手被束缚着,只剩下两条腿还能走动,他回过身飞快地咬了杨安其一口,而后敏捷地蹿出好几尺远,回头气呼呼地道:“老东西!翻脸不认人的老东西!” 说完,他掀开虚掩的窗牗,灵活地跃出了杨安其的卧房,任凭男人在他身后笑骂着“小混蛋”。 *** 卫楚二人进了宫,却并未割断与镇南侯府的联系。 手握大权的卫璟直接将整座镇南侯府交给了杨安其,并干脆利落地把杨安达处理掉,丝毫不给他留下日后反扑的机会。 但最让亡极二人感到开心的,不是大权在握,也不是获得了随时进宫的权利,而是一件让亡极喜极而泣的事情。 “呼……呼……” 亡极跑得太快,以至于进了卧房的时候,根本收不住向前倒去的力道,他不甚在意地抹了一把脸,焦急地对杨安其说道:“其哥!阿楚说……” “先别说了,疼不疼?”看他趴在地上,眼睛却还紧盯着自己,杨安其只剩下满腔的无奈与心疼,忙驱着轮椅赶到亡极跌倒的地方,伸出手去搀扶他的同时,担忧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一身尘土的少年。 “嘿嘿,不疼,”亡极没让他俯身来扶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反手握住杨安其的指尖,又接着说道:“我听阿楚跟我说……” “寻到了可以为我治腿的大夫,对不对?”杨安其显然也听说了这个消息,言语间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亡极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杨安其眼眶发烫:“等我的腿好了,我们就成亲,我要亲自将你从府门口抱到喜堂前。” 卫楚费尽心思寻来的大夫果然不同凡响,在大夫每日都对着亡极说一大堆他听不懂的“筋脉不通”“不通则痛”之类的话后,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听见大夫说了一句他唯一听得懂的:“侯爷大抵是可以站起来了。” 亡极脱力地靠在门廊边的柱子上,眼泪止不住地掉。 *** 在前半段人生的惨淡经历里,亡极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人,还能有成家的一天。 他老实地坐在梳妆台前,拘谨地看着镜中一身大红喜服的自己。 偷偷端详了良久后,亡极才仰头看向站在一旁、正指挥着全福妇人一会儿给他开脸的时候要用力些的卫楚。 亡极:“……”欺人太甚。 余光中发现亡极似乎注意到了自己暗戳戳的坏心眼,卫楚转过头来,朝他咧嘴一笑:“人家是全福之人嘛,给你开脸自然是想要将好运也让你沾染沾染……你别瞪我啊,我是说真的。” “我这样穿,真的好看吗?” 亡极轻轻扯了一下宽大的袍袖,抿抿嘴唇,叹了口气。 他实在担心杨安其看了他这副模样之后,会觉得失望。 “我兄弟自然是最好看的,你不信谁都不能不信我,”卫楚自信地挥舞了一下手中抓握着的红绸,拍着胸脯对亡极说道,“我可是成过两次亲的人,经验相当丰富,就说这块肚兜,你穿了之后,保准儿小侯爷走不动路!” 亡极半信半疑地瞅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郁闷。 . 镇南侯府大病初愈的新晋小侯爷跟当今圣上和君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说,又恰逢他迎娶新夫,整座京城的达官显贵几乎都来府庆贺,以至于让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熙攘的人群险些踏破了镇南侯府的门槛。 “恭喜小侯爷新婚!百年好合,佳偶天成!” “恭祝小侯爷身体康泰!早生贵子!” “哎哟,小侯爷仪表堂堂,年少有为!尊夫人福泽深厚啊!” …… 杨安其站在侯府门口亲自迎接着往来的宾客,颔首轻笑:“多谢各位前来捧场,里面请。” 他原本就生得眉目舒朗,姿容非凡,身上暗红的喜服边缘镶着鎏金的细线,更衬得他器宇不凡,风雅不俗。 两位新人拜完了天地和浮阳长公主后,身为新侯爷的杨安其自然要留下来陪伴宾客,爱凑热闹的卫楚不顾自己身为君后的贵重身份,轻车熟路地引着披了红盖头的亡极回到新房。 亲自给亡极铺好了喜床后,卫楚满意地看完了喜娘并无遗漏的话术,然后塞到亡极手中一整包自己攒的金叶子,嚣张地给他以来自娘家的底气:“若是被欺负了就来宫里找我。” 言罢,两个贪财的哥儿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只剩下亡极一人等在新房中。 亡极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待在喜床上不到半个时辰,整个人便坐卧不安了起来,掀起盖头到处寻找着可以让他用来消遣时间的事情。 看着后间足以装下两人的香柏木浴桶,亡极突然觉得自己这一日的疲累有了归处。 他拒绝了侍女的帮助,撸起袖子烧了整整一桶热水,心满意足地将自己沉进了水中,长长吁了口气,阖眸休憩起来。 有了今日的欢愉,亡极只觉得自己曾经的那些不幸,都是好运在刻意地积攒起来,为了给他能够拥有往后余生的惊喜。 上苍眷顾。 亡极垂下合十的双手,累得歪头睡了过去,浸在水中的黑发被尽数打湿,白皙的面容也被水汽蒸得渗出浅淡的汗珠。 再听见动静时,身材高大的男人已经带着薄醉的酒意走进屋中,他回身关上了卧房门,缓步朝亡极所在的方向走来,眸色深沉,晦暗难辨。 “其哥……我还没……” 亡极口中还未说出的“穿衣裳”三个字,就被杨安其接下来的举动惊得全都咽回到了肚子里。 杨安其接过他的话茬儿,闷笑一声:“正好。” “……什么正好?”亡极慌忙去扯自己搭在桶沿的红色里衣,没成想却被牢牢按住,拽也拽不动。 杨安其一条腿迈进了浴桶里,温热的水顺着他黑红的大氅下摆迅速向上蔓延,形成了一片深色的印迹。 “新婚快乐,小侯夫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