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恐能做好皇帝吗?》 1. 穿越前 “贺酒,资料费你什么时候能交?都等着你呢。” 周五最后一节课是自习,最后五分钟,大家等着放周末,生活委员的话问出口,所有同学都往最左边,1组7排,靠窗座位看去。 女生细骨伶仃的手正理着书本,听到话脸色涨红,捏着书包呐呐站起来。 很难想象对方是个初中生,个子小小的,比小学部五年级的学生都小,头发细软发黄,连帽卫衣洗得很旧,袖口龇毛起球,因为不合身,显得空荡荡的。 衣服旧,书包旧,整个人也旧旧的。 没听见回答,生活委员又喊了一遍,“贺酒?资料费,快点给我。” 同学的目光像一百根针刺穿在身上,贺酒膝盖站不直,手捏着书包,手心出汗,嘴唇动了动,“我,我不买……” 生活委员扫过她的衣服鞋子,“那好吧,等资料书到了,借给你抄,另外有一沓不要了的废纸,在杂物桌里,你可以拿去用。” 贺酒感激地抬头,呐呐道谢。 目光触到那皴裂得几乎发黑的手上,生活委员别开视线,叮嘱道,“可是下个月班里要买超声净化器,所有同学都同意购买,对空气好,而且湿度够了就能开空调,你的手也就不会皴裂了,一个人一百块,你不会想白蹭吧?这样同学们就要多出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身上,贺酒想往书包后头藏一藏手,但僵硬得动不了,想说她一定会找来钱,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说不出。 生活委员很烦地抄了把后脑勺,真的很难想象现在有这么穷的学生,是没有爸爸妈妈么? 他妈妈随便给他的零花钱,都有几百块。 学习相关的当然另外算,每次收到她这里都很困难。 下课铃打破了沉寂,周围的同学们欢呼着,收拾书包,成群结队地冲出教室,周围很快空荡下来。 贺酒不会动的脊背和缓了一些,轻轻坐下,搓了搓手背,觉得书本很沉重,装进书包里都困难,她想在教室等一会儿,等学校里的同学都离开,再出去,但时间来不及。 贺酒轻轻吸了吸鼻子,起身去杂物桌里,把废纸拿出来,一面空白的可以用,两面有字的可以攒起来卖钱。 贺酒把废纸装进书包里,把教室门窗关好,拉着书包带子,避开人群,埋头回家。 贺家住在滨江花园,到家门前时间是五点十分,爸爸妈妈通常还没有下班。 贺酒轻轻开门进去。 两层的独栋小楼,二楼是卧室和露台,楼下是客厅,储物间,卫生间,洗衣房,厨房,餐厅。 餐厅上摆着油污的碗碟,蛋糕的奶油被踩过,沾得地板到处都是,是弟弟灵宝满十一岁生日,要庆祝三天,今天白天请了同学来家里玩。 但是现在不在家,家里没有人。 贺酒背着书包飞快地跑上二楼,进了最里侧阁楼,放好书包,把不能用的废纸和瓶子放在一起,下个月有电器销售节,买电器划算,同学们不会提前付款,所以还有时间,按照以前的规律,每天能捡到两到三块的废品,攒一攒早餐钱就够了。 五点十五,再有一个半小时,爸爸妈妈就下班回家了! 但是今天弟弟生日,弟弟生日的时候喜欢在外面吃,不用做饭,就还来得及。 贺酒跑下楼,收拾餐桌上的碗筷,还能吃的蛋糕腾在塑料碟子里放在一边,够她吃一整天,不能吃的食物残渣倒进垃圾桶。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清理好放进洗碗机,等清洗消毒的时候,把菜台,砧板,洗菜池全部擦洗干净,然后用抹布擦客厅的地。 她很有干劲,一路一路从东往西再从西往东跑得飞快,把地板擦得亮堂堂的。 湿毛巾擦过一遍,再用干毛巾擦,贺酒检查没有遗漏的地方,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挂钟上指针指向五点四十。 贺酒去了洗衣房,把可以用洗衣机洗的塞进洗衣机,等洗衣机运作起来,就蹲在洗衣机旁的池子边,搓不能机洗的衣服。 今天要洗的衣服有点多,但她很熟练,今天没有在洗衣服的时候背单词,速度快了很多,卡着在六点十分的时候完成了。 蹲得久了,站起来的时候眼前黑,脑袋昏,栽在立柜上,脑门鼓起好大一个包。 贺酒自己揉了揉,蹲了好一会儿,吃了点塑料碟里的蛋糕,用力摇了摇发胀的脑袋,把衣服装进一个大盆里,抬到二楼露台去晾晒。 远处有熟悉的白色小汽车开进了小街里,贺酒立刻奔回房间,抱起今天发的奖状和奖品奔到楼梯口,刹住车,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想要妈妈的夸赞和表扬,也想要要妈妈的喜欢。 可自己的妈妈和别的妈妈不同,看见自己的奖状不会高兴,反而会生气,贺酒目光黯了黯,抱紧奖状和奖品,又悄悄回了楼上房间里。 贺酒在桌子前坐下来,打开课本做作业。 楼下有爸爸妈妈弟弟的声音,她觉得很安心,因为家就是这个样子的,她也有家。 “别跑别跑,小心气球炸了伤着你,小汽车你爸帮你拿,你快进屋里去,逛一下午出一身的汗,别着凉了。” “知道了知道了,妈你真啰嗦,别念了行吗?” “行行行,不念了不念了,儿子过生日儿子最大,擦把脸换身衣服,带你去吃辣子□□?” “要快点!饿死我了!” “那等妈妈放好你的新衣服新鞋子,这就走吧,就市中心那家。” 贺酒捏着笔,听见院子门得的声音开了又关,起身跑到露台边,踮着脚往外看,弟弟不知道说什么,逗得妈妈笑了,小汽车在外头启动,车灯照着路的尽头,渐渐离远了。 好想跟爸爸妈妈弟弟一起去。 贺酒站在栏杆边,想象着自己是一只漂亮又讨人喜欢的小白狗,很快从身体里挣出一只小白狗,和曾经被妈妈抱着玩的小狗生得一模一样。 小狗腿很短,跃下了露台,追在小汽车后头,但汽车速度太快,小狗不可能追上,追到青雀街的尽头,渐渐地停下,重新跳回了露台,回到了身边。 要是她是小狗就好了,妈妈就会抱着她夸漂亮可爱。 贺酒趴在桌子上,用力晃了晃脑袋,直起来,继续算高数,就算她只有十二岁,也知道她不可能变成小狗狗的。 她应该是生病了,才能真的看见小白狗。 好在停止幻想,小白狗也就消失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贺秦云早起去外地出差,餐桌上有热好的面包豆浆,出门的时候小女孩正在院子里扫地。 贺秦云皱眉叮嘱小女孩,“今天你舅舅家嬢嬢家的孩子要来家里玩儿,没你上桌吃饭的地儿。你去外面找个地方待着,晚上十点再回家。” 倒不是他苛刻,是这小孩成绩好,又乖巧,聪明懂事的要死,实在是把自家儿子衬成了个废物。 这几十年保育箱的研发解决了很多生育问题,不方便生育的夫妇可以从保育局申请领养孩子。 当年夫妇俩要不上孩子,条件也满足,非常希望有一个孩子,就去申请了,只是运气不好,程序分到了女孩,当时心里就不怎么得劲,好在孩子带回家没几天,发现媳妇怀上了。 有了亲生的儿子,看这小女娃横竖就不顺眼。 尤其这女娃聪明懂事的要死,读书成绩好,年年都有奖学金,虽说不用他们出钱养,但这女娃越聪明,不摆明了自己的基因差,比不上个没妈生没爹养的野孩子么? 孩子年纪越大,差别越明显。 贺秦云心里更膈应,又不好明说叫丫头片子别上学了,这孩子学籍没更新,保育机构免不了要回访,那就麻烦了。 贺秦云烦躁得很,摔着院子的铁门走了。 车子声音走了很久,贺酒还是缩着肩膀,好一会儿才把地上的树叶扫起来装好,轻轻上楼,收拾好书包出来,站在妈妈房间门口,想跟妈妈说话,最后还是没有出声,轻手轻脚背着书包下了楼,关上院子门出去了。 通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她都是去图书馆。 西京图书馆全天18小时开放,不需要出钱就能在里面看到很多书,每年寒暑假,还有不上学的周末,不捡垃圾的每天晚上,她都待在图书馆。 除了图书馆管理员告诉她她还不能看的分类,其它的书她按照架子来看,一架书看完,再去看另外一架,不拘是关于什么的科学知识,沉浸在里面,不上学的时间会过得很快。 “姐——” 贺酒回头,是灵宝,正从二楼窗口探出脑袋来,“姐,上来,跟我庆祝十二岁生日!” 贺酒不由往妈妈房间的方向望了望,现在是七点,天才刚刚亮,妈妈还没起床。 秦灵宝催促,“快点上来,姐,整十二岁的生日唉,也是你的生日,我们一起庆祝啊,快上来!” “嘘。” 贺酒竖起手指,示意他要小声不要吵醒妈妈,想着自己还有礼物没有给弟弟,背着书包上了楼。 秦灵宝早就等不及了,拿出昨晚上他就藏起来的宝贝,“铛铛铛——姐,老妈偷藏起来的露酒,只跟姐姐喝!” 2. 穿越了 秦灵宝得意洋洋。 粉色的瓷瓶子呈椭圆形,瓶颈细细长长,瓶身上绘着桃花,木塞子,除了颜色,一整个就像观音娘娘手里的玉净瓶,样子特别好看。 桃花露,平时老妈都不给碰,前几天他就看见老妈把它藏在了储物间柜子里,但是那么藏有什么用,他不会搬个椅子过去,踩着拿下来吗? 贺酒有点抗拒,“妈妈藏起来就是不让喝的,冰箱里有汽水,灵宝我去给你拿。” 她声音小小的,因为妈妈睡眠不是很好,一丁点响动都会把妈妈惊醒,小时候她会起来上厕所,长大一些就知道晚上少喝水甚至不喝水了。 秦灵宝却很不在意,“老妈才不会生我的气!” 说完就往两个玻璃杯里倒酒,倒得满满的。 贺酒望望弟弟又望望妈妈门口,轻声说等一下,先回自己的房间,把给弟弟准备的生日礼物拿来了。 是今天的奖品,画画用的水彩原料,班上的同学都在用,很贵的。 另外还有一个用牛仔布绣的一个小钱包,正面有乔丹打篮球的样子,里头有漂亮的银杏叶。 秦灵宝一下就看出来是姐姐绣的了,接过来哇了一声,“牛,绣得真好,我看跟卖的差不多了!简直一模一样!” 弟弟喜欢她绣的钱包! 贺酒也笑起来。 秦灵宝惦记着酒,杯子都倒得满满的,“来,姐,祝贺我们再过六年就长大成人了!” 贺酒被弟弟的话逗笑,学着弟弟的样子,和他碰杯,然后和他一起一口闷。 味道有点怪,香气很淡,还没有瓶子闻起来香,往喉咙下去流到胃里,一直都很烧。 秦灵宝也觉得怪,不过他见过爸爸喝酒,就是这么烧的。 秦灵宝又倒了一杯,“反正也喝了,全喝了,省得浪费。” 贺酒点点头,两人的杯子装满,像大人一样干杯。 十分难喝,但贺酒也学弟弟的样子一口干了。 贺酒拿过酒瓶子晃了晃,终于喝完了! 喉咙和肚子都热,很快就变成了疼,弟弟也开始疼。 酒是这样烈的吗? 好难喝。 贺酒将酒瓶轻轻放在地上,捂住肚子,手指团成拳抵住肚子,想要缓解疼痛,自己越来越疼,弟弟一开始还强撑,接着也倒在地上,开始喊痛。 贺酒觉得不对,拿过瓶子看了一下,又重新闻了闻,痛得想打滚,还是爆出了求生的意志,一下跳起来,一边喊妈妈一边拽弟弟,“是毒药,快吐出来,要香皂水。” “妈妈——妈妈——” “妈——” 秦灵宝疼得大叫,贺酒伸手挖自己的喉咙,也去挖弟弟的喉咙,吐出来一些,但是手渐渐没有了力气,头晕目眩整个摇摇晃晃往后倒。 她想抓住门板站稳,却觉得天花板都在扭曲变型,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吐出了血和白沫,眼睛也模糊了。 弟弟的哭喊声也慢慢微弱了,贺酒想努力爬起来,爬不起来,身体痛得剧烈,肚子里像是肠子被绞断,剪成了一截一截。 好痛好痛,痛死了,想打滚也没有了力气。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喘气,妈妈,妈妈快来,救救弟弟,救救酒酒。 “妈妈救命……” 林芳披着衣服冲进来时,两个孩子倒着白沫倒在地上,身体抽搐,口耳鼻里都流着血。 “灵宝!”林芳嘶声,冲向儿子,等看见地上的粉瓶子,立时便哭嚎出了声,“儿子!儿子!灵宝!” 她六神无主慌了神,手忙脚乱跑去拿手机,打急救中心的电话,捧着手机的手在颤抖,声音哆哆嗦嗦的,“是毒药,是剧毒药,我藏起来药老鼠的,我藏起来了的……” “先尽力尽快给孩子催吐,喝水,尽量吐出来,十分钟能到。” 崩溃的哭喊声掩盖了一切,医护连续问了几遍才确认了地址,手机砸在地上,林芳又给丈夫打电话,慌神里一遍遍重复医生的话,奔进卫生间去拿香皂兑水,灌给儿子喝。 妈妈来了,应该很快就不会痛了。 贺酒已经看不见了,但是能听见妈妈在打电话。 好痛好痛。 医生也应该快来了。 拿肥皂水已经灌不进去了,一分钟也等不得,林芳一边哭喊一边把儿子背起来,“宝宝你撑着,都怪妈妈,都怪妈妈,你撑着,妈妈送你去医院。” 她背着儿子往外走,走到门口猛地停住,回身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女儿,也许是因为身体不好,小女孩儿的情况似乎比灵宝还严重。 林芳伸了手,发觉儿子在往下滑,又忙揽住,一下就哭出了声,“我不是你妈妈!你根本没有妈妈!我根本不是你妈!我没有义务要救你!别叫我妈妈!是不是你让灵宝喝的,你去死啊!” 不是她叫灵宝喝的,她有妈妈!她也是家里的一员! 贺酒痛得哭,哭得喘不上气。 从医院回来,刘倩身上还穿着睡衣,她住在青雀街,就在贺家隔壁,林芳到了医院,打电话回来,请她帮忙送小酒去医院,她到的时候救护车也到了,只不过晚了。 警车停在贺家门口。 有些西装革履的,看着也不太像警察,刘倩走过去问,“怎么了。” 王婶往院子里呸了一口,“还能怎么了,死了两个小孩,有一个还是保育院出来的,来调查立案了呗。听说这家孩子严重营养不良,连骨头都没长好。” 刘倩都落下泪来,她还记得小姑娘帮老人推车上坡的小身影。 王婶顺了顺气,“这回闹这么一出,听说其他领养的孩子要增加回访调查,家里有亲生孩子的,需要重新考察,也算是好事了,你看徐家那小孩,也只比小酒情况好点。” 刘倩眼眶酸涩,点点头,如果有下辈子,希望小孩能过得好一点吧,听医生说抢救的时候,小孩压根没有求生的意志,大概也不愿意再来人世上了。 “哇————” 小婴儿的哭声撕心裂肺,贺酒挣扎着努力想要醒来,她大约在一个地方停了很长时间,意识像沉进海底,感觉不出在什么地方,也听不见声音,只是有时候似乎在被挪来挪去,有时候有地震的感觉。 现在知觉似乎恢复了很多,能听见声音了,也能感知到光线。 是医院吗?不知道弟弟怎么样了。 贺酒闭着眼睛,在心里摇摇头。 左边小婴儿的哭声震耳欲聋,似乎连屋顶都被震动了,正在往下落灰尘,贺酒睁开眼睛想看看小婴儿,看见屋顶的情况,却呆了呆。 屋顶是木头,横梁和柱子都是木头,木梁通向屋檐角,雕刻着一种猛兽? 像是书册上绘画的——麒麟? 贺酒努力想抬起头来,只能抬起一点点,随后又呆了呆。 她变成小婴儿了! 这就是书上说的下辈子么? 这样离奇的事发生,班里的同学们光是听说,肯定都会觉得惊奇,她心里竟然没有一点变化。 贺酒抬起来一点点的脑袋又放了回去,觉得自己像一颗小草,随风吹到哪里,她到哪里。 又像是书里说的和尚,内心平静,五蕴皆空,对这里是哪里,将来会发生什么,一点也不好奇。 有黑色的阴影在靠近,是两个非常高大的人,长发束起,但是有喉结,根据性别特征判断是性别男,衣服样式很古怪,像是电视剧里的黑衣人。 手里都抱着剑。 左边的一人,脸上的皮肤似乎被砂砾摩擦过,非常的粗糙。 右边的一人,很高很瘦,眼睛的尾部吊起来,看到他,贺酒想到了毒蛇。 是新的爸爸? 不管哪个是新爸爸,看起来都比上辈子的爸爸更不好惹。 想起妈妈,就又想揉揉心口,贺酒忙在心里吸气又呼气,呼气又吸气,不一会儿不去想,也就忘记了。 她被捆在襁褓里放在硬床上,视野里能看见两个大高个站在床前。 瘦高个眉毛拧着,脸上的表情,像是同学干坏事还没有被老师抓到时的忐忑。 “我们绑架贺——元帝的孩子,会不会惹来灭顶的麻烦。” 他甚至避讳称呼对方的名字,语气里藏着心虚,说着竟然有些腿软,手也发抖,几乎有些拿不住手里的剑。 生得粗狂的大高个眼底闪过畏惧,接着是阴狠,“不干,宗主能饶得过我们?” 又定神道,“放心,我们做事隐秘,马上就要出关了,谅她有通天遁地的本事,也找不到我们。” “啪——” 楼下传来一声轻响,刘罡刘同悄无声息走至窗边,观察楼下的动静。 贺酒忍不住偏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婴儿。 诗词和史书里都有‘出关’这个词,在古代出关等于出国,意思是小婴儿要被绑架到国外去。 如果被绑架到国外,后世侦查手段那样发达,都不一定能找回,更不要说在古代了,小孩子如果被拐卖,就几乎没有回家的可能了。 书上有描写过,被拐卖以后的小孩通常都没有好下场,在古代会变成奴隶,甚至是变成菜,尤其是关外,有时候会被煮着吃,很可怕。 贺酒忍不住望了望旁边的小婴儿,不由在心里揣了揣手,坏蛋大概给小婴儿喂了迷药,小婴儿陷入昏迷,脸上依旧沾着泪痕。 3. 快想办法 “今天老朽就冒死,与大伙儿说说咱们平时说不着的事。” 福临客舍分了三层。楼上两层住宿,楼下食肆。 会堂进深开阔,中间摆放了高桌,每日都有文人来行令说书,挣个笔墨钱。 看客们就围坐在胡桌旁,边喝茶,边听故事。 这会儿说书的老头还没开口,先去关了客舍大门,吊足了人胃口。 想必是要说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老板娘李清看了老头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擦盘子。 “老朽今日可是端着脑袋讲故事,诸位从这里听了的,出了这个门儿,老头儿不认,你们也全当没听过。” 老书生半脸褶子压着把山羊胡子,卖足了关子,语气带着些肃穆,还有压制的愤懑,堂下人的好奇心被勾到了最高点。 有一年轻书生扬声,“前日有灵隐先生论议酷吏张戍,今天早上灵影先生还在千里香混沌摊儿吃面皮儿,半点事没有,您这一通阵仗为哪般?” 廷尉正张戍,乃是比肩大司马、大农令,秩两千的朝廷大员,此人极得元帝信用,手掌廷狱,三天两头就叫东市滚头颅,泼鲜血。 是个能夜止小儿啼哭的修罗人物。 临朔城虽然是边城,这几年也有不少学习文武艺的读书人,瞧着说书匠的阵仗,不由嘘声发笑,“您就说吧,我等出了这个门,全当没来过。” “是啊是啊。” 众人催促,老书生惊堂木拍下,看客们都听仔细了。 “今日说的人,专擅独断专行,好穷兵黩武,为人残暴嗜杀,是当世不折不扣的修罗鬼,破军星,当年这临朔城尸骨累累,血流成海,便是此人屠城所至。” 说书人一语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里压出来的,众人脑中不由浮现出一青面獠牙的高大阴影,那阴影几乎像是浓黑的雾,笼罩住整个十三州大地,雾中似乎有一双龙目,冰冷凉薄,盯着他们像是盯着将死之人。 有人不免打了个哆嗦,“别说这种事了吧,妄议——可是死罪,咱们还是说些风花雪月,多有趣。” 有人忍不住小声道,“那不是该屠的么?当年要不是那突厥人犯贱,南下劫掠,也就不会有这事了啊,是突厥侵扰在先,那做的恶可就多了,在下没意见。” “有点——” “快别说了,你想掉脑袋么?走罢走罢。” 茶客纷纷起身,若非老板娘李清出声,连茶钱也忘记给了,被叫住也不愿意多留,匆匆忙忙将铜钱搁在桌上,离开了。 老书生抬手要拦,却是无人搭理,只得收了手,唉声叹气地坐回了原地。 不一会儿客舍里又来了客人,他也知先前的故事在这临朔城也是说不得的,只得另外换了些游侠列传。 胡桌前便又恢复了热闹。 李清面上笑盈盈,给老先生沏茶倒水,回了案台却是取过笔墨,背过身去,把这厮的容貌画下来。 习武的人耳聪目明,三楼房舍窗户开着,刘罡报剑守在门边,对楼下的情形一清二楚,手边的杯盏扫到地上,脸色难看。 临朔远在雁门关以外,虽然现在归属了大魏,却是山高皇帝远,压根也不会受暴君的压迫和统治。 却畏惧成这样,可见元帝威势之深远。 刘罡看向炕上两个孽子,目光阴沉阴鸷。 贺酒看了身边的小婴儿一会会儿,在心里揣着手,想象着一个真正的和尚会怎么做。 真正的和尚是不可能会放任这么小的小婴儿被绑架,而无动于衷的。 贺酒偏回头,努力想象,努力挣,想挣出小白狗去外面看看情况,但挣不出,只能放弃。 但是要怎么做,才能救小婴儿,她还这么小,身体又似乎很弱,连发声都困难。 看外面的光线,就快要天黑了。 快想办法!贺酒! 4. 解救 要想办法! 贺酒拿出了心算矩阵数列的力气,绞尽脑汁。 她还说不了话,又这么小,唯一的路就是求救! 但向谁求救? 刚才陶器被大高个抚在地上,碎成了几瓣,她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让大高个那样生气,可既然发生了什么,就肯定有人。 但想通过哭声吸引人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十分之十会给坏蛋灌进迷药,那样一觉睡过去,就没有机会了。 通过分析两个坏蛋的话,可以得知,这里可能是宾馆——客栈,这两个坏蛋,一看就不像是愿意照顾小婴儿吃喝拉撒的样子。 很有可能,会让客栈的服务员来帮忙,或者别的什么人。 坏蛋也不像会关心小婴儿肚子是不是饿的样子。 贺酒想到一个办法。 但是这个办法,以她现在一切随风而去的心境,都有些难为情了。 小婴儿在睡梦中还在抽噎。 贺酒秉着心跳,握了握拳,努力挣,一边挣,嘴里一边发出一点噗噗声,挣得自己的身体都在发热。 刘同听见动静回头,立时捂住了鼻子,“狗屎,这小子拉了!真他娘的臭!路上不是刚拉过么?” 刘同厌烦,想出去,这两定‘金子’又很值钱,容不得半点差错,只得道,“我去找人来给这两个孽子弄干净。” 刘罡盯了眼眼睛紧闭着的婴孩,并没有闻到什么臭味,但还是点了点头,“顺便去看看城门口的情况,速去速回。” 刘同闪身出去,刘罡报剑靠坐在窗户口,扫一眼炕上的两个婴孩,眉心闪过狠厉阴毒。 临朔城查得严,尤其往来外邦的西门,北门。 每一任驻守临朔的县官都死轴一根筋,尤其现在任上的县丞林子午、军司马周勉。 两人一文一武,一个圆滑一个刚直,团在一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也拿捏不到什么把柄。 进出城门口,盘查方式也极为侮辱人,甭管你是熟面孔还是生面孔,男兵检男人,女兵检女人,衣衫解下,带行囊的行囊抖散,坐马车的马车底板拆成条。 只要有一点异常,就都扣下押进大牢,审问后没有异常,才会放行。 带着这样两个孩子,任凭怎么伪装,也是过不了北门的。 只不过,既然从雇主手里接下这单生意,出城的办法自然也是计划好的。 刘罡报剑依在窗口,阖目养神。 两刻钟后,刘同带回来个好消息,“收到消息,浑邪裨王今日入关,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我们的人可以随他一起出关——” 刘罡霍地睁眼,“消息属实可靠么。” “天山庇佑你我。” 刘同把印信扔给他,笑道,“只怕贺麒麟到死,也想不到,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还有给她来个下马威的一天。” 刘罡查验过,确实是浑邪裨王的印信,浑邪裨王跟原来定的那位关系极好,可信。 虽然跟原计划有所出入,但照关内人的话讲,夜长梦也多,早走一步算一步。 “通知所有同门,销毁在临朔得痕迹,准备出发。” 贺酒听得心脏紧绷,坏蛋竟然马上就要走了! 还有一个重要信息。 贺麒麟…… 贺酒心脏砰砰跳,又努力挣,这时候恨不得来一点上辈子妈妈会吃的番泻叶,不过这辈子她的身体似乎很不好,努力挣,竟然真的哗啦啦了。 臭味浓郁到醺鼻,声音听着就恶心,刘同吊梢眼阴鸷,快步上前,打了这孽子一巴掌,觉得晦气,又连煽了几巴掌,解了气,直接从窗口跃下楼,“我找人来给这孽子弄干净。” 贺酒不想哭,也哭不出来,但是不哭坏蛋肯定会怀疑,所以她学着刚才听到的小婴儿的哭声,哇啦扯着嗓子哭。 只不过大概因为干哭没有眼泪,似乎引起了那臭虫的不满和怀疑,她又被煽了好几巴掌。 脸很疼,肿得挤着了鼻子一样,呼吸不上来,脸上火辣辣的,像她切菜切到手,冒出血,又不小心碰到了辣椒或者热油。 因为用力挣出的汗水,钻进眼睛里,刺激出了眼泪,隔着水雾,贺酒能看见那高大的臭虫似乎是满意了。 对方抱剑坐回了窗口。 贺酒持续哭了一会儿,哭声渐渐停了,在心里想有没有其它可增补的办法,就像做数学题,找另外的解题思路一样,这样一个计划不成,可以换另一个。 比如万一坏蛋找不来愿意给他们换洗的人。 但好在没多一会儿,她就听见门外多了脚步声,还有唉唉应着的说话声。 听声音是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阿姨。 贺酒心跳砰砰砰的,想着要找什么机会,用什么方式求救。 至少要想办法告诉阿姨,小婴儿是被绑架来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坏蛋领着一个身穿靛青色布裙的阿姨进来了。 两个坏蛋,高瘦的那个去收拾东西,粗粝的那个依旧靠在窗户上守着。 看到能求救的对象,贺酒几乎立刻就想指隔壁的小婴儿,但忍耐下来了。 她要做得很隐蔽,否则不但救不了小婴儿,还会害了阿姨。 李清今年四十出头,是三个孩子的娘了,看见右边小孩红肿的脸,咬着牙才硬生生忍住愤懑,问过孩子上次吃东西的时间,抱着孩子看了看,动作利落地准备换洗衣物。 她也不用伙计,自个一盆一盆往上送,装进一个浅口的木盆里,先把睡着的那个放进去。 小子浑身肉乎乎,许是觉得温水舒服,睡梦中泪珠还挂在脸上,先就乐呵呵起来,藕断一样的小手白白胖胖,不自觉划来划去,模样实在憨态可掬。 刘罡听着动静,粗眉拧紧,“动作麻利些,两刻钟收拾好。” 李清唉唉应着,拿巾帕给孩子擦干,重新包起来放回榻上。 旧襁褓里外用的都是粗布,看不出什么来历标识,只真真是这粗布衣衫才可疑。 且不说小婴儿身上被糙布料磨红的皮肤,单说小婴儿粉雕玉琢的模样,就不是这些个关外莽汉养得出来的。 再者小婴儿脸上的伤,明摆着是煽巴掌煽出来的,如果真是自己的孩子这样对待,那真是畜生不如了。 李清正要抱起另一个小婴儿,冷不丁刀剑架来脖子上,停住了,“壮士这是做什么?” 偏薄的一侧贴着妇人的颈项,拉出血痕,刘罡声音阴恻恻的,“不该想的别想,我瞧你家里有三个孩子,不想他们有事的话,闭紧你的嘴巴,不该看的不要看。” 李清忙不迭表示知道了。 刘罡警告道,“不妨与你明说,我们是无名堡的人,专做杀人越货的买卖,小心你全家的命。” 李清唉唉应着,却有些狐疑,她是知道无名堡的,一群穷凶极恶的逃犯,逃到关外,凑在一起建了个土堡,只要给钱,自个妻子儿女都杀,只不过她也不是很害怕,这些匪贼名声大归大,那也是在关外。 无名堡敢在大魏境内行凶么? 不敢。 只怕是进了临朔城,就要被麒麟军踏成死尸碎片。 这样就更奇怪了,两个小婴儿到底是什么身份,叫他们有这个胆子冒死入关? 李清面上诚惶诚恐,“壮士手下留情,老妇人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谅你也不敢生事。” 刘罡收回刀,长刀划过刀鞘,发出刺耳的滋声,“做你的事。” “是是是,壮士放心。” 李清解右边小婴儿的襁褓,一时在心里摇摇头,刚才她竟是从这小婴儿圆丢丢的眼睛里看出了紧张担心,真是稀奇了。 许是小孩儿圆圆的眼睛水汪汪,太漂亮的缘故。 情况紧急,贺酒甚至来不及想已经快十二岁,却要被扒光的羞窘和难为情,被抱起来后就一直用余光注意那坏蛋的情况。 坏蛋靠回了窗口,正闭着眼睛。 贺酒秉着呼吸,等被阿姨放进盆子里,阿姨的手在水里替她擦拭,她就一边咿咿呀呀,一边试图用手指在阿姨手臂上写字。 小婴儿的拳头已经张开了,但手指的抓握力还不足,写得很困难,加上阿姨的手在动,更像是胡乱的扑腾。 最多只有一刻钟时间了。 只有洗澡这会儿,她和阿姨能长时间接触。 贺酒能感觉到自己在水里都急出了一身的汗,改握成拳头,手背在阿姨手臂上划。 李清起初以为是小婴儿闹腾着玩,并不是很在意,后来发现小婴儿一直轻轻啊啊啊往她手臂上看,划在手臂上的手指好几次都是有规律的,还未反应,身体就自主停下了。 因为实在太震惊,李清脑子里只剩下了骇然,整个人蹲在盆边,身体僵硬。 阿姨不能停下不能停下! 贺酒一边继续轻轻的啊啊,一边用手和腿划拉盆子里的水,弄出声响,但她没有力气,水声小,那坏蛋看过来了! 刘罡睁眼,眼里阴鸷锐利,李清忙压下心里的骇然震惊,也不去解释,只颇有些慌乱地给小婴儿擦洗,看着小婴儿,手说不抖是不可能的。 她能确定是字!不是错觉! 贺酒知道,她会被当成妖怪,或许会被烧掉,但被烧掉就被烧掉了,世上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东西,她不如倾尽全身的力气,努力救下小婴儿! 贺酒继续用手划拉,并啊啊着观察阿姨的神情,她明明写了五个字,但是阿姨似乎只对一个字有反应。 绑架和麒麟四个字,阿姨似乎不认得,是了,在古代,认字的人很少。 但看刚才的情形,阿姨肯定知道小婴儿是被掳掠的。 贺酒想了想,努力扑腾着小短手,指着窗户上的雕花。 除了房梁尽头的屋檐角,这个客栈窗户的雕花上也有麒麟,雕工简单,但威风凛凛。 麒麟,麒麟。 贺,贺麒麟。 “麒麟?” 李清手里的孩子掉进盆里,李清手忙脚乱捞起来,骇到手抖,乱到无法思考,麒麟,贺麒麟,是她想的那个么? 脖颈上架来了一柄剑,刘罡把这妇人从地上拎起来,“你说什么?” 5. 围剿 那刀几乎也压着贺酒的脖子。 贺酒尽力均匀了呼吸,让心跳不要那样快,手依旧扑腾着,指着窗户上的雕花咿咿呀呀。 李清镇定了许多,往窗花上看了一眼,讪笑着道,“说的是麒麟,壮士不知,这尊名虽有避讳,咱们临朔城却是例外的,许多人家都有雕刻,小婴儿大概是看着威风吧。” 刘罡目光阴鸷地盯着她,扫了眼窗花,剑回了鞘,“做好你的事,闭好你的嘴巴。” 李清手软,腿腿脚也软,抱着小婴儿,脑子里很乱,很多纷杂的念头。 比如大魏并没有公主,但明显两个小婴儿的身份就是有问题。 比如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婴孩就能写字的。 但如果是陛下的龙凤子孙,似乎又不怎么稀奇,大皇子殿下四岁入太学,与一众学子辩论,让学子甘拜下风心服口服的事迹,有些说书先生也经常讲……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李清勉力镇定下来,不管是不是,她都想救两个小孩,更不要说万一呢。 如果当真是陛下的小公主…… 李清极力镇定下来,轻轻朝小公主点了点头。 再瞧小公主红肿的脸,酸涩涌上眼眶,几乎差点没落下泪来。 她也不敢多洗,趁着水热给她擦擦干净,动作轻柔地换上干净的襁褓捆好,想在两个孩子身体下面放一些软绵的被褥,也忍住了。 现在不是做这些耽误时间的时候。 李清定住情绪,屈了屈膝盖,面上带起忐忑,“壮士可还需要老妇人做什么?” 刘罡摆手,“下去罢,管好你的嘴。” 李清哎哎应着,提着裙摆下了楼,先进了厨房,擦了擦汗,忙活了一会儿,等背后阴冷的视线消失了,才放下手里的碗筷,绕到后院,立时取了笔墨,写了封信帛,叫了伙计来,知道楼上那习武之人的耳力非凡,也不用说的,只笔速飞快。 “你出去走远一些,骑快马去。” 伙计在客舍里帮工了好几年,知道自家老板娘是有点特殊的,先前那关外汉子找人给婴孩洗漱,老板娘主动说她可以做,他就猜到老板娘大概怀疑对方是拐卖小孩的歹人。 现在看这情况,估摸是坐实了。 李清呼吸急促,叮嘱道,“十万火急,晚一些人就走了,你一定得把信帛送到司马周勉手里,快去!” 伙计也不耽搁,立刻从后堂绕出去,骑马往府衙奔去。 安排完,李清腿软得踉跄,后背出了一层湿汗,扶着桌子才站稳。 她原以为就三个人,就算是无名堡的凶煞,也绝不是临朔府捕贼兵的对手。 但如果劫持的是皇子,那肯定就不止这三个。 细想下来,这几日确实入住了好几拨行迹异常的关外人。 大概有十三人。 幸好,幸好小公主早慧…… 否则,非但救不了两个小殿下,还不知要多少人死在这里。 李清擦了擦额上的汗,平复好呼吸,理了理发髻,从后堂回了客舍,掀帘子进去,笑盈盈端茶送水,扫了眼楼上,只盼着伙计快点,再快点。 贺酒躺在床上,往窗子外望了望。 阿姨应当已经去搬救兵了,那个吊梢眼的臭虫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些衣衫,看着样式与之前穿的不同,已经穿好了衣服,大概马上就要出发了! 贺酒知道得拖延时间,但她的嗓子大概还没有发育好,说不出话。 贺酒对自己的下场,是不太挂心的。 死就死了,要是活着,被卖了就被卖了,要像石头,或者像揣着手看风景的乌龟,就这样安静地待着,让时间随着流水,一起冲刷过她的龟壳。 被风吹雨打就被风吹雨打,被人一脚踢翻就一脚踢翻,脑袋空空,不用思考,什么也不去想。 但有点担心小婴儿,她这样的小垃圾,为小婴儿做点事,也挺好的。 贺酒开始跟着那两个臭虫说话的节奏,啊啊啊,希望能拖延一点时间。 刘同扔过一块木牌,另外还有耳帽,“裨王亲卫腰牌,带这种帽子,裨王能立马认出我们。” 贺酒跟着啊啊啊,音频长度与臭虫的一致,臭虫停下,她就停下。 另一个臭虫说话,她也一样复制。 刘罡先听出来,变了脸色,奔到了土炕前,盯着炕上的孽子,几乎立时抽出刀,“小贱种,你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么?” 刘同也奔过去,见不到三个月大婴儿,襁褓两侧的拳头已经握紧,猜刘罡说的是真的,悚然到后背发麻,“都说贺麒麟是妖孽转世,她这孽子莫不是也是妖孽。” 绑架小孩的才是妖孽! 是该下地狱的妖孽! 贺酒啊啊骂,也努力挥拳头,甚至想坐起来,虽然没有成功,但成功吸引住了两个臭虫的注意。 才三个月大—— 刘罡后脊梁发麻,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挥刀,被架住以后大喘了口气。 刘同低声呵道,“这次接的是活单,不是死单,金主说了,死的没用,死一个都不成。” 刘罡平复片刻,刀收回刀鞘里,“出关交接以后,尾随金主,想办法把他弄死。” 贺酒没有躲,甚至没有闭眼,就是努力盯着两个臭虫,想让他们害怕。 刘同点了点头,再聪慧也落进他们手里了,只是这孽子太聪明,路上不定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留着终归是个祸患,左右出了关,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交接后金主不会怀疑,方便下手,也能彻底挑起两方争端,坐观虎斗。 刘罡沉沉吐了口气,“拿上东西——” 话未说完,窗外一声急哨,刘罡色变,奔至窗边,堂下的客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个干干净净,整一座客舍安安静静,不必设想也知道,外面必是围满了人。 “孩子一人抱一个,可当人质,走后窗,上楼顶!” 说完一把抄起炕上的小孽子,扔了刀鞘,“走。” 刘同立刻抱起胖的,疾步跃出后窗,上了楼顶。 却见周遭房舍上都已围满了弓箭手,高低错落,层层叠叠,刘罡辨认出弓箭手悬挂的令牌,脸色大变,“玄甲兵——” 6. 被妈妈抱住 大约二十米外的楼舍上,随着房屋高低的地势,都是拿着弓箭的人,这些人都穿着玄黑铁甲,每人身上都背着箭筒。 前后左右都是,整个房屋已被团团围住。 街道上,房屋里空荡荡的,飞鸟绝了踪迹,碧海青天下,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贺酒只当自己是一片树叶,风吹到哪里,她就落到哪里,哪怕贺麒麟这个名字,像是放进了山谷里,一遍一遍在心里回放。 让她不由地想,救兵来的这么快,是不是麒麟妈妈也在找丢失的他们,报了官,所以捕快大侠们才会来得这样快。 算一算甚至才过了不到十分钟。 无论在哪里,速度都超级快了。 而且看两个匪贼紧绷的模样,是这个世界很厉害的捕快大侠。 贺酒心跳砰砰砰的,她的猜测很有依据。 有可能麒麟妈妈一直在找他们,所以才会一有消息,就来得这样快。 七岁暑假的时候她走丢过,没有人找她,所以现在这样离谱又有根据的猜想,让她被箭矢对着,心里那一丁点会被万箭穿心的害怕,被开心一点点淹没了。 贺酒生出了动力,去咬想咬臭虫,发现还没有牙齿,就伸手去揪臭虫的头发! 刘罡刘同抱着孩子,四周警戒,没有能突破的口子。 地上地下都是玄甲兵。 玄甲兵是与麒麟军并列的驻军,既然是驻军,说明还没有惊动贺麒麟。 也许只是追究他们抢劫掳掠杀人越货的案宗。 刘罡紧绷的心神稍有了一分生机。 迫入必死的绝境,刘同怯懦褪去,吊梢眼露出奸佞阴狠来,暴喝道,“这可是元帝一双孩子!有金银锁为证,我看你们谁敢动!” 他一手抱着胖娃子,一手摸进怀里,往下一抛,一枚金银锁抛摔地上。 却没有人去捡,也没有人查看,锋利的矢尖纹丝不动。 这些玄甲兵似乎正等着一声令下。 难道他们早知道这两个孩子是皇子么? 刘罡冷笑,知道也好,既然知道是皇子,便有所顾虑,不敢轻易动手。 两人背靠背警惕。 刘罡估量了一圈这些玄甲卫的实力,迅速道,“以我们的身手,弓箭手不需要担心,里头只有一个高武的甲士比较难缠,单打独斗我们打不过,我们往东南屋檐角分开,相隔六丈远,还有机会。” 刘同压着已经开始不稳的呼吸,握紧手里的刀,点头同意。 往屋檐角站,假如射中他们,他们抱不住小孩,小孩摔到十丈高的地面,定然也砸个稀巴烂,这帮人不敢轻举妄动。 两个人分开,那一个高武甲士只顾得上救一个。 只要逃出去一个,送了信息,撑到潜藏在临朔城里兄弟们支援,这群玄甲兵,就只有尸横遍野一个下场。 刘罡冷笑,很快拿准了双方的实力,“你手里的孩子是老八,我手里的是老七,老八的父亲在朝中势力不小,老七没什么背景势力,加上出生就有不足,身体弱,贺麒麟平时就不在意,这高武的甲士必定更紧张老八,到时候你扔了老八,吸引那高武甲士去救,趁机逃走,我再扔了这孽子,吸引弓箭手的注意,如此我们能挣得一条活路,只要逃出重围,自有同门接应。” 贺酒听懂自己要被摔死了,也听懂了臭虫的话,刚刚晾晒到云朵下面的心脏一下就被暴雨浇透了。 一瞬间坠落深渊的感觉,甚至比上辈子结束时还要糟糕。 这辈子她依旧很弱,依旧没有得到麒麟妈妈的喜爱。 幸亏妈妈不在这里,不是妈妈做的选择。 可如果妈妈在,也许也是一样的选择。 贺酒忽而哭了,被抱着到了屋檐边,她也不去看下面悬空的地面,只自顾自哭得抽噎,她受过被毒药毒死的疼痛,觉得可能没有比那更疼的了,所以并不因为摔死的疼痛而哭泣难过。 她只是觉得,她大约生来不祥,是不该出生,不该存在的人,才永远也不能得到一点点喜欢和爱。 孩子的哭声让玄甲卫有些不安。 刘罡知道越拖越对他们不利,暴喝了一声抛:“砸——” 话音还没有完全涌出喉咙,戛然而止,贺酒还没从那忽而喷溅出鲜血的脖颈上回过神,就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香气的怀抱。 然后是重物砸落地上的声音,有什么飞溅出来的噗嗤和碎裂声,周遭的一切却都虚化成了无声的背景,贺酒呆呆看着抱着自己的仙女,脑袋里一片空白。 “进去搜,一个不留。” 刘罡躺在地上,还留有一口气,只看得见客舍门外,玄甲卫迅疾而有序地涌入了院子,扔出同门的尸体,二十三个,连带隐藏在临朔城的暗桩,一个不留。 刘罡嗬嗬着,鲜血从他脖颈里蔓延出,呼吸一次比一次更困难。 视野里只看得见月色锦袍的袍角下,一双祥云瑞兽学缎鞋纤尘不染。 刘罡破了喉咙,呼呼着往上看,只见一女子。 他没见过贺麒麟,但这般的女子,只能是贺麒麟,刘罡喉咙里霎时发出了急促的赫声,“贺……贺麒麟,是你——” 怎么会,她怎么会在这里。 鲜血喷溅,刘罡死了。 那手指修长漂亮,像玉石一样美丽,带着温暖的温度,盖在她眼睛上,遮住了飞溅的血液,以及血腥,拿开以后,温暖的温度并没有消散,只是有光透进她眼里。 妈妈的容颜美得像最美的画卷,冲击进她脑海里,贺酒呆呆望着,脑袋钝钝的,好一会儿了才从山川湖河的美景中回过神来,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眼泪一下就要奔涌出,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憋住要钻出喉咙的哭声,眼睛却被眼泪模糊。 就像小溪水归入大海的怀抱,她一眼就能确定,这就是她的妈妈,是妈妈的亲生宝宝。 贺酒一动也不动,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努力憋着哭声,眼泪却是控制不住流得汹涌。 军司马周勉带兵搜查客舍,县官林子午伴驾听候,立在一旁颇有些忐忑,亏得两位皇子无事,否则他脑袋是保不住了。 贺麒麟目光落在小孩红肿破皮的脸上,视线扫过地上躺着的死尸。 林子午心里兵荒马乱的,这会儿发现小殿下的脸受伤了,更是乱成一团,到底是管着一方州县,忙不迭去请大夫,“请陛下稍待,微臣这便去请府医来。” 贺麒麟将手里的孩子递给身边的士兵,踱步走到贼寇跟前。 长吏王成上前见礼,说话都有些磕巴,“陛下……此处血污,陛下还是请移驾行辕罢,微臣等……必清理干净临朔城,叫逆贼一个也逃不了。” 贺麒麟伸手去翻那尸体,王成慌忙去翻,见君王抬手制止,也不敢再劝,只这贼寇从那高屋上摔下来,脖子上的雕翎箭彻底贯穿了脖骨,鲜血流了一地,脑袋几乎是要掉下来了。 不知陛下要做什么,王成又赶忙吩咐人,立时准备水和干净的巾帕。 贺麒麟吩咐道,“你撰写一封令书,差人送去北海,让多珲那个老头,把无名堡的人交出来,另外与无名堡勾结,试图接应逆贼的裨王,也一并押回上京城。” “告诉那老头,朕特许宗亲裨王入城免于受检,不是为了让他给朕添堵的。” 王成仔细记着,听到裨王二字,想了一会儿明白了,这群匪贼待在这儿是想出关,那么定是在等人来接应,关外只有突厥王一族的宗亲裨王出入临朔城时,免于受检。 这群贼寇想带着皇子出关,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忙领旨去操持文书,又另唤了临朔府詹事吴章来听令。 除了被召见的,临朔府余下三十六名官吏都安静地位列两侧候着,不敢出声。 贺麒麟把人翻过来,查看了他的手,左右扇了两巴掌,站起身,吩咐身边的士兵,“右手砍了,拿根马鞭来,把他脸煽烂。” 7. 妈妈是皇帝 帝王声音清越如金石相击,语气平静淡漠,卫兵本就有些战战兢兢,这会儿更不敢喘气,应声称诺,提着刀,等了一瞬不见天子避讳,只得小心注意鲜血不要溅太多,先剁了手,再用马鞭,把这贼寇的脸抽烂,直抽得血肉模糊。 吴章收着呼吸,呈上干净的巾帕,“陛下请用。” 贺麒麟接过来擦了手上的血渍,“城西李记里尚有一名同伙,有骁骑卫的人暗中盯着,五日内你们做出全城严查的样子,五日后寻个由头,宽松了城门防守,不动声色把他放出去。” 吴章心里一凝,记下了。 “把这里打扫干净。” “是。” 卫兵林安到这时才放下遮着小七殿下眼睛的手,焦灼不安却丝毫没有减少。 怀里的小婴儿哭声不大,却好像身体里装了一汪浊河,一汪长江,两只眼睛眼泪留得汹,小身体因为压着声音,一抽一抽地打着嗝,好像有许多许多的伤心,许多许多的不如意,都在这一刻发泄出来了似的。 脸红肿着,都是泪痕,似乎并不觉得痛,只是看着陛下,连呼吸都不会了似的。 林安在临朔城里负责打拐,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小声安慰,“小七殿下不哭了哦,打你的人,陛下已经惩罚他了,再也不会吓唬你了。” 小婴儿眼泪却流得更凶,林安心里焦急,不敢再多言,轻晃着身体哄孩子。 贺酒看着仙女妈妈的背影,在心里记下。 重生后的第一天,天气晴朗,春天的太阳不太热,微风里只觉得很暖,仙女妈妈教训了打她耳光的臭虫。 这是第一次,她像垃圾一样的人生中,漫长的十二年里,第一次,有人为她出头。 要纪念的一天。 贺酒努力憋住眼泪。 县令林子午领着两名府医疾步进来,匆匆行礼,小婴儿的哭声不停,他们这些臣子的心也跟着一颠一颠的,“快给小殿下看看。” 他路过外头的店铺,顺手拿了两个拨浪鼓,这会儿见陛下正交代斥候事情,小心地从袖子里拿出来擦了擦,在小七小八殿下面前摇了摇。 府医各看一个,又交换着把脉,平时一眼就能确诊的病症,这回足用了半刻钟,左把右把,才到御前回禀。 斟酌着用词,“小八殿下身体强健,只是受了些惊吓,小七殿下面上的伤擦了药半月可恢复,脉象略有不足,开了药温养一年,也尽可恢复康健了。” 贺麒麟颔首,“随驾行辕罢。” “草民遵旨。” 林子午忙示意吴章照管好小殿下们,自己跟上。 贺酒几乎立刻就屏住了呼吸,也屏住了心跳,等妈妈从身边过去,才朝妈妈的方向望去。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抱着小殿下快跟上。” 吴章急步过来,低呵了一声。 林安忙应了声是,有些稀奇地看了眼怀里的小殿下,原因是小七殿下现在不哭了,改头顶冒烟了。 脸也好红,两只小手抱着自己的脑袋,连耳朵也是红的,一看就是开心的样子。 吴章频频摇头,“小婴儿的心情还真是一阵一阵的,刚才还哭得那般凶。” 他想着自己在家也带孩子,不如自己抱小殿下。 视线在小七殿下脸上扫了一圈,又看看小八殿下,就有些为难了。 其实十位皇子在人缘背景上是分不出太大差别的。 听闻陛下血脉霸道,小皇子们选父亲,用的是抓阄。 也就是说,表面上看是一个皇子一个爹,其实是一个皇子九个爹,尤其小七殿下,由于抓阄没抓到,那几位个个都争着想养。 真论后台,哪个的都一样硬。 那几位算是陛下的俘虏,属于陛下征伐天下得来的附带战利品,没有名份,也算不上陛下的妃子,但毕竟曾经都是当世之杰,可不好惹。 至于陛下这边,中午知道陛下驾临临朔,他立刻派人把原来在京城做官的东阳伯给请过来了。 东阳伯与他们细细讲了,总的来说,陛下不提的,便说明他们大致没有过错,倘若陛下说了什么,那他们听令便是,不要废话,不要多加揣度。 也让他们快些备好能照顾两位小殿下的嬷嬷和婢女,陛下虽两度怀胎,平素却并不怎么去皇子宫,待皇子们也并不亲近。 东阳伯私底下提点他们,说不亲近还是委婉的,陛下朝务繁忙,尤其近一年来,小殿下们想见母亲一面都很难,是以千万照顾好两位小殿下。 吴章一一记在心里了。 长吏王成安排好事情回来听宣,恰好捡了个漏,“我在家也带过孩子,抱孩子有一套,我来,我抱小七殿下罢。” 吴章忙点头,“下官一定照顾好小八殿下。” 贺酒脑子宕机着被抱上了马车。 这里的人都称呼仙女妈妈为陛下。 刚才院子里里里外外,哪怕是特别威武得甲士,对妈妈都特别恭敬。 而陛下,是古代史书上的特定称呼。 仙女妈妈竟然是皇帝。 贺酒扒拉住自己的脑袋,震惊得眼冒金星,难怪那两个臭虫那么怕仙女妈妈。 好厉害好厉害!要知道史书记载上,上古时代只出过十三位女皇帝,可见做女皇帝是怎样的艰难,妈妈竟然是皇帝! 超厉害! 贺酒捧着自己的脑袋,眼睛晕出了星云图,想起那两个臭虫对仙女妈妈的称呼是元帝,不由又屏息。 史书记载先古时期,有一位女皇帝,因为有万年之远,留下的历史资料很少,只考古出土的骸骨上有重伤至骨的痕迹,考古资料说,当是守国时受了重创。 不知其姓名,皇陵在打开的一瞬间,许多东西顷刻间灰飞烟灭了,只有少许石刻的典籍,零星有一点残痕,上面有其为元帝的称谓,不能确定是姓江,还是姓仲孙。 不可能是仙女妈妈。 贺酒立时在心里猛烈地摇头,不是妈妈,妈妈这样强大,而且妈妈姓贺,叫贺麒麟。 贺酒轻呼口气,安心地待着,抱着她和小八的两个叔叔正用很文雅的话相互骂对方狗腿子,不过声音都很轻,瞌睡虫再次降临,贺酒努力睁眼睛。 吴章轻摇着抱着的这一个,也哄对面那一个,一会儿牛叫一会狗吠的。 王成眼睛都要瞎了,“某家看你对家里的小孙子都没这么好,瞧瞧你现在这个狗腿样。” 吴章可不怕他笑话,“为陛下效忠怎么能说狗腿,你清高你怎么也抱着小七殿下。” 王成被噎住,转而哄怀里的小婴儿,“小七殿下你快睡吧,咱们是去行宫,醒来定然能看见陛下,不着急。” 8. 第一次睡好觉 马车缓行着,轻轻摇晃,贺酒在心里道谢,安心又舒服,一下子没有抗争过瞌睡虫,睡着了。 王成小心抱着,稀奇纳罕,“听闻前头五位皇子,无一不是天生的神童,陛下血脉果真霸道到了这般地步。” 吴章听过许多上京城的事,倒一点不惊讶,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你得知道,陛下年幼时潜龙在舅父江家,当时江家家主江兖就说过,可惜不是男儿身,你看结果如何?” “天下文库武库尽归江门,陛下那般年幼,也不在话下。” “现在那几位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小殿下们是二者的血脉,自然一个赛一个的聪慧。” 王成也就不说话了。 马车走得慢,刚过了北二门,就有小吏急匆匆来禀告,“陛下已经起驾离开了,林县令带着人去接禁军统领元呺,并有朗中将林凤将军,已经过了城南,两位大人前来接两位小殿下回京,林县令遣下官来,让二位大人照料好二位小殿下。” 吴章都懵住了。 虽说伴君如伴虎,陛下驾临临朔,哪怕只有一个百姓当街喊冤,他们也必定要惊慌自己的脑袋,但要是表现得好,这也是机遇啊。 这还半日不到呢。 吴章看了看天色,这马上都傍晚了。 连夜起驾,定是出什么事,或是有什么要紧的政务。 两人对视一眼,遂也不多想,照顾好两位小殿下回京才是正经。 代郡,平治县,驻军冶坊。 代郡往内是京师防线,往外是边疆重镇,这里除了囤驻重兵,九洲三大兵造坊之一,坪山坊,就在这里。 北三郡的兵器都出自这里,说是汇集天下最好的匠曹也不为过。 天已经蒙蒙亮,窑火还在烧着,铁器捶打的声音层层叠叠,几乎震耳欲聋。 但无论老匠师如何捶打,如何改变矿石的用料,也没办法造出,和案台上镐子一样锋利的铁器。 匠人们看过以后,甚至认为这把镐子,可称神器。 自从这把稿子到坪山窑,且知道拿来的人是中书令谢璿大人,四个月过去,整个窑坊是呕心沥血一日也没停息过,可…… 老林头颤巍巍拜倒在地。 他面对国君不是畏惧害怕,而是惭愧,无以自容,“陛下,小臣愧对皇恩。” 自一年前起,士农工商,工已不再低农一等,陛下下了诏令,工者但有功劳,可授官爵,天下为之震动,工曹匠人们奔走相告,欢呼庆贺,无不感恩。 可他号称天下第一冶铁师,却造不出一把已经存在的镐子。 老林头再次拜倒,“小臣斗胆,还请陛下告知小臣,这一柄镐子是从何而来,何人所造,老臣请拜其为师,做牛做马,尊其为父,只要他愿意将锻造术教给小臣,陛下……” “起来去休息罢。” 君臣三人连夜骑马而来,一整日都在建营里,一夜未眠。 贺麒麟接过马鞭,上了马,驱马奔行,直到平治城下,方才勒马驻足,回身瞧着远山上云海翻腾,金乌初绽,缓缓吐出心中郁积的浊气。 中书令谢璿,金麟卫统领林凤随后跟上。 知陛下心情不虞,谢璿劝诫,“陛下勿要忧心,龙体要紧。” 贺麒麟勒马缓行,笑了笑,“为将为帝十余载,有死地之境,也曾强敌环伺,但燕草,不瞒你说,朕从未有一日,似这一年这般忧虑过,自从知晓‘门’的存在起。” 谢璿缄默。 农桑耕种,工艺工技,这一年大魏的朝臣们,感受到了比往年强百倍的紧迫。 这些压迫感来自于君王颁发的政令,也来自于君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的情形。 除了民生内政,最近几个月武将调动频繁,梁焕、胥江两位将军请辞归家。 都说陛下飞鸟尽,良弓藏,事实却并非如此。 谢璿直言问,“陛下令梁将军、胥将军训练高武强兵,是想兵震那边吧。” 贺麒麟颔首笑,“燕草你信不信,我大魏这等‘蛮荒’之地,在对方眼里,就是一块有山有水有沃土的宝地,抢是必然的,只不过是何时抢,什么时机抢。” “甚至不必抢,两境民生差距如此之大,将来屏障完全坍塌,先涌入我大魏的,不是兵丁就是商人,低价质好的米粮、布料,雪花盐,更趁手的铁器农具,我大魏自己的工坊、田地、百姓,一,倒闭关坊,二,被别人耕种,三,成为别人的佃户匠人。” “如此年长日久,衣食住行依附他国,被人捏住咽喉,纵然没有精兵铁蹄,被踏破大门,也不过迟早的事。” 谢璿面色沉凝,是啊,眼下零星几处出了岔子,还有高武士兵镇守严控,等中门大开的一天,想看管住缺口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界门’的位置随机不固定,没有规律可言,两国百姓形貌特征几乎没有差别,想靠户籍一一区分,也绝无可能。 如此便没有了所谓的边境线,所谓防守和进攻,也就不存在了。 贺麒麟轻勒了勒缰绳,“纵然有无坚不摧的兵团,也拖不住多久的时间,重要的还是变法强国。” “通天知地的智者,革新变法的贤良,二者朕若求得其一,大魏方才有救了。” 说到此,贺麒麟笑了笑,“可笑朕虽未自傲,却也从未菲薄,过去的年月里,当真是一叶障目,坐井观天了。” 9. 做梦笑醒 “是臣等无能。” 一年前边疆各州郡有女子小孩失踪,查来查去查不出去处,斥候司插了手,依旧没有结果,报来陛下这里,陛下从廷尉监,大理寺、影卫暗阁抽调人专查,查了将近半年,查到了‘门’的存在。 属实匪夷所思,却是真实的。 为这件异端,陛下专门成立了新的官署明楼,表面上是为搜罗新粮、中草药,实则专门搜集‘门’的信息。 越查,也就越触目惊心。 ‘门’虽然可以通行两端,但在大魏这边,位置不固定,数量极少,对方那边则不然。 且按照近半年来的监测数据,开口正在变多。 那把农具,就是高武斥候从那边带回来的,除了冶铁,那边农耕、盐、织造等工艺,也不是大魏可比拟的。 在百姓和朝官看来,大魏已经究极强盛,对比门的那边,却是差远了,朝中搜栗内吏孟策擅经算,估测两边民生之差,恐怕有百年之远。 破裂的天障就成了一把悬在大魏上方的利剑,正往大魏的咽喉逼近,什么时候彻底崩溃,就是大魏危机来临之时。 唯一一条路,就是让大魏变富变强。 为了让大魏能有翻天覆地的崛起,陛下翻遍古籍文书,想从过往的历史中找到出路。 也征辟贤良,集天下良才之广思。 长安城里汇聚天下士子,南来北往,日日都有治国之论辩,遇到好的,陛下也常常征召入宣殿,听其论策,授予官职。 然陛下本就是惊才绝艳之人,潜龙时养在舅父江家,家门被灭,落江后侥幸得以存活,起于微末,后为族亲复仇,招兵买马,兵临上京城下。 登位后,对内荡平诸侯割据,收复失地,革除府兵,收归兵权皇权,任用王凌、贺汀洲等寒门士子,改革课税,精简官职,又有酷吏张戍、秦倾肃清吏治,整顿官风。 对外驱逐占据河西地的西羌族,突厥老贼更是被打得无力还手,俯首称臣,非但年年纳贡,连更改姓氏避居北海这样苛责的条件,也不得不诺诺答应,再不敢来犯。 废乱了几十年的大魏焕然一新,爆发出了惊人的变化。 期间多少动荡风雨,陛下或是翻手抬起,或是覆手轻轻压下,大魏走得迅速又稳当,赋税一年比一年更低,国库一年比一年丰盈,百姓们安居乐业,道一句河清海晏不足为过。 没有这样一位文治武功,扶危定倾的君王,这些事都是办不成的。 现在陛下殚精竭虑,尚且没有什么能立竿见影的决策,天下又有谁,称得上陛下所言的,智者贤良,能救大魏于危难之际? 希望渺茫,叫他们这些臣子,日夜寝食难安。 林凤只恨自己脑子笨,不能给陛下分忧,沉默了一会儿,握紧了悬于腰侧的佩剑,“假如有人敢犯我大魏土地,我誓死杀敌。” 谢璿摇头,“看见那柄镐子了么?将军可见过这样锋利的铁器,别说农具,就是军营里的佩剑,也难有匹敌的,农具尚且如此,更不消说兵器了。” 林凤急了,“那怎么办,陛下最近睡得越来越晚了。” 谢璿拢着手苦笑。 天已经大亮,平治县从沉睡中苏醒,行商起程上路,百姓们出城做农活,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比起几十年前,十多年前,已经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安稳了。 又都渐渐停下,瞧着陛下远去的背影发呆。 壮汉担着重担,少说两百斤,连膝盖也忘了直起来,就那样呆呆看着,不知道神游去了哪里,醒过神时,被压得后仰摔在地上,却是一点也不嫌疼,坐在地上神魂颠倒的。 陛下这还是带着面具的。 林凤哭笑不得,陛下轻功卓绝,平时不是走屋顶,就是走山林,今日大约因为要进城去平治府台,百姓们便又都这样了。 虽然是带着面具,风姿气度却也难以掩藏,小孩被大人抱着,指着城门的方向,“呜哇呜哇,仙女娘娘,娘亲,快看仙女娘娘!” 童言童语轻松欢快,谢璿沉沉叹息,“我们也走罢,随陛下去看秦大人水渠修得如何了。” “走罢。” 临朔城,行宫别苑,吴章一见县令夫人张氏,还有那个客舍老板娘李清在门口候着,就知道自家夫人是彻底没戏了。 县令夫人抢这个位置是应当的。 这李清,吴章和长吏也不陌生,两人大概也知道上峰为什么安排她过来。 一则是人机灵,心细又胆大,二则对陛下,那叫一个——说好听点是忠心耿耿,说难听点,那就是真正的狗腿子啊。 这么个山高皇帝远的边陲小镇,此女凡是听到有人说陛下半点不是,那又是调查又是画像,凡是对大魏稳定有威胁的事,可别让她知道,只要知道了,那比谁都跑得快。 起先林县令还让他们安排人查查,看看这个李清是不是有什么特殊身份,比如陛下新设置的什么官员。 查来查去,这个李清就是个地道的客栈老板娘。 她一没做官二没俸禄,一天天却整得跟陛下钦定的斥候暗探似的,专抓对陛下不利,对大魏江山不利的事。 隔三差五往府衙里递条子,四十多岁的人了,一天天打了鸡血似的一腔热忱,他也是活久见。 今天更夸张,得见了陛下天颜,身为一个女人,一个有过两任夫君的女人,那真是跟他们第一次面圣时一样夸张,知道她曾经抱过的,喂过饭的小婴儿——真的是陛下的小殿下,听仆从形容,那真正就是高兴得昏过去了,林夫人猛掐人中她才醒来。 凭地夸张。 不过吧,换个处境想一想,换了他们是女的,不得也倾慕陛下。 否则就李清第一次嫁的那个男的,打女人,搁在前朝,别说是送夫君去坐牢,和离,那就是告夫君,那也是要吃板子下大狱的。 就她和县令夫人照顾小殿下,护送小殿下进京,吴章和王成几人都没话说,也不用相互竞争了。 至于她家仨孩子,以往李清去做危险的事,就把孩子送来县衙府给林大人寄养,三个孩子见了他们,管谁都叫伯伯爷爷,那就还照往常一样,接来县衙府,他们亲自照顾就是了。 林夫人却是笑盈盈道,“你们得恭喜李清了,陛下从子安那儿听说了她的事,起驾前给她授了官职,任临朔府司兵参事,惊喜不?” 子安指的是临朔府县官林子午。 李清只远远见过陛下一眼,没能上前,不过不妨碍她现在很激动。 她做那些事,只是因为想做,因为舍不得现在安平的生活,想要儿女将来也能生活得像现在一样安稳,所以想守护。 没想到陛下一点不介意她连读书习字都是三十五岁才学的,也没什么武艺。 但,既然陛下委以重任,她必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李清目光炯炯。 眼看着女子焕发出无穷的斗志,吴章和王成都送上了恭喜,笑道,“以后就是同僚了,还请李参事多多关照指教。” 李清大方嗯了一声,“等我送小殿下们回来,可以跟着书堂里的学子们上课么?我听他们在学兵法。” 林夫人张乔偏头笑,吴章也有些忍笑,王成把小殿下小心递了过去,“以往你去听,也没人赶你走啊,两位小殿下就劳累两位夫人了,可得照顾妥帖些。” “两位大人放心。” 张氏小心抱着稍健壮些的小八殿下,“走罢,咱们就分别照管一个,不负陛下为我等谋取的福祉便是。” 李清点头。 行宫里专门布置了两个温度适合的暖房,左右挨着。 另外各自配了三个婢女,婢女要接了小殿下去洗浴,李清忙说不用了,只叫她们帮忙准备食材。 婢女们面面相觑,林夫人以为她是感念陛下,事事都想亲力亲为,笑道,“你们随她去罢,也落得个清闲。” 婢女应声称是,安静地退下了。 夜里掌了灯,小殿下睡得熟,李清熄了里间的灯,只榻前留了两盏小的,请个婢女守在屏风外,亲自去准备小殿下的衣物。 屋舍里温暖安宁。 贺酒用实力诠释了什么叫做梦笑醒,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床帐,陌生的环境,以及昏暗的灯火,心底立时生出了焦躁和焦急。 她竟然真的睡过去了,而且睡了一下午,现在天都黑了。 有可能不止是一下午,有可能是睡到第二天晚上了。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贺酒努力想翻身,尝试了十几次,翻过来了,但是想爬下床的时候,手和脚还都不听她的指挥。 是小婴儿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好。 可好想知道妈妈在哪里。 贺酒努力幻想,只挣出零星一点星点,并且很快消散了,但比之前好很多。 贺酒握着拳,继续努力,星星点越来越多,汇集成了苹果大小的小白团。 她不需要待在妈妈身边,就是去看看,妈妈在那里就好,知道妈妈在哪里就好了。 贺酒努力挣,想让小白团动起来,又很快僵住,她被一整个抱起来了,落进了一个非常刚硬的怀抱。 “干什么?想去哪里?” 像是一口敲在耳边的暮鼓晨钟,低沉而带有磁性,是男子! 贺酒努力仰头去看。 男子生得十分阳刚伟岸,身材高大英武,剑眉星目,模样是很好看的,气势却十分吓人。 “看什么,记住,我是你爹爹萧凛。” 爹爹就是爸爸的意思!贺酒僵住。 怀里的小婴儿似乎一下就僵住了身体,呼吸也不像刚才,似乎是在屏息。 萧凛诧异,立时松了松手臂,换了个姿势,小婴儿还是像一只被吓到的小熊。 萧凛:“……” 他有这么可怕么? 连换了几次抱孩子的姿势,小婴儿都有种说不出的瑟缩,萧凛这下能确定了,这个儿子不喜欢自己。 萧凛阴沉了脸色,怕吓到他,勉力忍住。 等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把孩子递给飞掠进来的陆翎。 陆翎抱住小婴儿,看小婴儿瘦了一圈的小脸,立时就哭了,“哇,酒酒宝贝,是爹爹没保护好你,爹爹该打,等下爹爹就去把对方砍成三截,给酒酒报仇。” 纵然贺酒害怕畏惧‘爸爸’这一个称谓,以及有这个称谓的人,这时也不由瞪圆了眼睛,难道像下午抱着她的叔叔说的,她真的有九个爹爹?! 10. 妈妈的外衣 “陆翎,小七有些排斥,把他放回榻上,不要吓到他。” 好听的男音从门口传来。 贺酒呆住了。 一齐进来的两个人,一个身着青衣,观之眉眼,好比是荆山美玉,凉薄淡漠,却又是清贵俊美的。 一个虽着布衣,却是耀眼夺目的五官,金灶金焰,像晨间初升的太阳,熠熠生辉。 两人一齐走进屋子里,让只点了油灯的厅堂都明亮了起来。 但还是比不上仙女妈妈,呼。 陆翎很不舍得,还是轻轻将小婴儿放回了榻上。 被抱着的时候,小宝贝身体很僵硬,肯定是被吓坏了。 不管是前面五个小麒麟,还是后头的五个小麒麟,生产前后阿韶都不在宫里,踪迹他们探听不到,收到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后了,这次他在出任务,没有赶上,听照顾宝宝的嬷嬷说,五个宝宝里小七最体弱,哭声几乎没有。 满月的时候,其它宝宝能哭能笑都睁眼了,只有小七一直昏睡,这导致在抓阄的时候,别的小宝宝都有了自己的爹爹,小七没有。 大家都想养小七,都在努力争取,想把小七养来名下,但阿韶只让一人养一个,他们都有各自的宝宝,恐怕很难了,尤其是他,他脑子没有别人聪明,很难能争取得到。 但是他依然好喜欢小七,不管小七与他有没有血缘关系,他都喜欢,因为这是阿韶的麒麟宝宝。 陆翎拉过小被子给他盖好,轻声哄,“宝宝不要怕哦,再不会有坏人敢害宝宝了。” 四个人生得各有千秋,就这样立在榻前,贺酒脑袋都是懵的,不过她相信,只要是见过仙女妈妈的,再出众的男子女子,也很难有太大的冲击。 尤其贺酒,她对具有爸爸这一身份的人,其实有一点抗拒。 妈妈虽然不保护她,却没有想过丢掉她。 爸爸则不同,爸爸不但会凶她,连妈妈也会被凶,妈妈也不敢反抗,甚至想丢掉她。 可见何其的恐怖。 九个爹爹,就是九倍的恐怖。 但众所周知,一个人只会有一个爹爹,个个都称呼是爹爹,说明谁都不是她爹爹。 或者说她的真爹爹还没有出现。 别的小孩可能会失落,但贺酒一点也不会,她有妈妈就够了。 只要努力减少存在感,避开他们,不惹他们注意,也不开罪他们就好,贺酒在心里轻轻呼着气。 在见到仙女妈妈以前,她想做一颗随风吹动的小草,现在她想做能看见妈妈的小草,安静地待在角落里,不离妈妈太远,知道妈妈在哪里,然后一天一天都会像睡在被窝里一样暖和。 现在天都黑了,不知道妈妈去哪里了。 贺酒有些着急,只不过有这些爸爸在,她不敢动,也不敢再幻想。 小婴儿依旧不敢呼吸,甚至开始有些不安难受了起来。 萧凛看了一会儿,退后让到一边,藏在床幕后头,发觉儿子小身体依旧传递出了紧绷的恐惧焦急,心里不由发紧,都怪那该死的匪贼,小七竟然连素来受小孩子亲近的陆凡陆翎都害怕,定然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小宝宝的脸还红肿着。 仲孙缙眉间带起寒霜,陆翎陆凡已经不见了踪影,哪怕现在去,只能见到一具死尸。 小婴儿从他们进来就没有动过,说实在的,当真像一只石头雕的小乌龟,僵硬地假装在看风景,其实浑身都写着畏惧和抗拒。 几人默然,只得确认好床榻的绳结是否结实,安静地退出去。 李清已经过了震惊几位风姿容貌的阶段,惦记着小殿下,恭送几位离开后,立时进了殿里,见小宝宝正努力想往榻下爬,赶忙把小殿下抱起来了,笑道,“是不是想陛下娘亲了,不急不急,明儿个天一亮就启程回宫了,回了皇宫咱们小七皇子就能见到陛下了。” 皇宫是皇帝的住所,明天就回皇宫,意思就是她也住在皇宫里,和妈妈住在一起。 贺酒有点小激动,但是又很困惑。 这里所有人都称呼她是小皇子,给她洗过澡的李阿姨,称呼她是小皇子,那个吴大人马车里还说,要是家里的小孙女能嫁给她就好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好像被当成了男孩。 贺酒有点点激动,又莫名觉得安全安心又幸运。 李清可稀奇了,虽然知道小殿下早慧,但确实太好带了,除了给她换尿布擦洗屁屁的时候会把脸埋在被子里闷得通红,其它时候简直就是小仙子。 李清给小公主收拾妥当,放在榻上,自己搬了被褥来,就在床边铺一铺,“明日一早就要起程回京,小七殿下今晚上要好好睡觉啊。” 贺酒扑了扑手臂回应,小婴儿的身体放松下来,睡着就是一眨眼的事。 又梦见大麒麟和小麒麟了。 小麒麟坐在大麒麟的脑袋上,轻轻触碰大麒麟的龙角,然后被大麒麟带着飞上了云霄,麦田飞速地穿过,山脉都变得很小,麒麟妈妈带着她飞上云端,踩在软绵绵洁白的云朵上,惬意地趴下来。 妈妈说,小七,来妈妈怀里,妈妈抱着你睡。 她欢呼一声,立刻扑进妈妈怀里。 贺酒醒来,周围黑漆漆的一片,是梦。 梦里的所有都化成了对妈妈的想念,心底的空荡涌进眼眶,汇聚成了泪意,贺酒小心憋着不出声。 陆翎守在两个宝宝的屋顶,寂静的夜里有轻微的抽噎,他心里一紧,立刻悄无声息潜入了房中,不点灯他也能看见床榻上小婴儿亮晶晶沾满泪意的眼睛。 其实小时候他被家人丢了,是被同样幼年的阿韶捡回去的,他一个人住在山洞里,有时候睡醒起来,想自己唯一的星光,想得也常常哭,尤其半夜的时候。 知道小宝宝容易受惊吓,他只站在屏风外,先学小鸟儿咕咕叫了两声,吸引小宝宝的注意力,点了灯才轻声问,“小七是想阿韶了么?” 小鸟的声音清脆喜庆,贺酒被吸引了注意力,灯又亮起来了,她就看见了那个长得很漂亮的‘新爸爸’,她立时屏住了眼泪。 小宝宝又紧张了。 陆翎想了想,有些犹豫纠结,却还是说了声等着,飞身从窗户出去了。 贺酒并不奇怪这里的人会飞檐走壁。 考古学家认为,九洲历史进程上可能有过一段高武时期,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消失了,社会发展从零开始,那一段时期只留下很少的印记,这导致考古学上出现了很大一片空白。 质辩声很多,没想到是真的,贺酒趴在床上,揣着手想,等她腿能走,一定要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妈妈的江山。 很快那个‘新爸爸’就飞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包袱。 他飞到床前,打开了包袱,灯火下他的神情,像是她打开自己藏在书桌下面的饼干盒,里面放着的,肯定是他很珍视的东西。 陆翎把里面的一件衣服拿出来,轻轻盖在小宝宝身上,“你娘亲所有的衣物换下来后被清洗过,都会拿去销毁,宫里有专门的司署管这件事,这个是爹爹偷出来的,你抱着睡,就觉得是阿韶抱着你了。” 这个新爸爸喊的阿韶,还有另外一个喊的韶韶,都是妈妈,所以这是妈妈的衣服,贺酒伸手拢住,真的就好像是妈妈抱着她一样。 眼泪从眼眶里冒出,贺酒短短的手拥着,不让眼泪弄到妈妈的衣服上。 陆翎分得出难过的哭,还是开心的哭,他想抱抱小麒麟,不过还是忍住了,只蹲在床前,眼睛弯成了月牙,“你也喜欢阿韶的东西是不是,等回宫,爹爹带你一起去偷。” “不但有外衣,还有你娘亲用过的笔,簪子,都有!爹爹带你去偷,偷回来藏起来。” 怕教坏小宝宝,又赶忙补充,“是不要的东西,要被销毁的,所以我们拿一点点,不过分。” 听起来像是变态,贺酒眼睛却圆了起来,她很想去,她不偷别的,就偷一件妈妈的衣服晚上抱着睡,如果可以,再偷一支笔,这样白天她可以藏在衣服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她能快乐得转圈。 11. 哥哥们【修】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小宝宝已经不难过了。 “快点睡哦,睡醒长高高。” 陆翎小声说,他知道小宝宝晚上要多睡,解开了那妇人的睡穴,重新吹灭了灯火,闪身出去。 门口守着的金麟卫秀秀懊恼,这暗阁首领远在对面的屋顶,都能听见小殿下的哭声,她却一点都没察觉。 秀秀一瞬间就没了打盹的困意,默背起心法来,陛下说她天赋并不差,假以时日,她也能更优秀。 贺酒拥着妈妈的衣服,脑袋悄悄往上抬,望了望新爸爸离开的方向,这个爸爸貌似不太可怕。 心里有一点点激动,不一会儿又冷静了,贺酒在心里摇摇头,还是谢谢妈妈的衣服,她只抱这一晚,等去了妈妈住的地方,她天天去销毁的地方蹲守,肯定能蹲到一件属于自己的宝贝。 妈妈的衣服带着妈妈的气息,盖在身上暖洋洋的,贺酒往下挪动,让脑门也能盖在妈妈的衣衫下。 贺酒在妈妈的衣衫被子里划了划,脸颊有些酸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笑,好在没有笑出声,不会吵醒李阿姨。 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妈妈的衣服,洗漱,吃饭的时候她都先把妈妈的衣服放到一边,等两位李阿姨帮助自己收拾好,换上干净的衣衫,她又把妈妈的衣服抱进了怀里。 贺酒数着时间过,只不过一直等她被抱上马车,那个‘新爸爸之一’也没有来跟她要这件宝贝。 马车走远,立在转角处的三人才从巷口走出来。 小婴儿抱着绣龙的衣衫,明显是高兴了,小脸红扑扑,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因着年纪小,杏眸还有些圆,粉雕玉琢,十分惹人怜爱。 陆翎知道小宝宝不乐意见他们,想上前也忍着了,小宝宝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车马行得慢,一个月的路程走了两个月,越是离上京城近,官道也就越宽阔,周围也就越热闹。 贺酒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醒着的时候就听两个阿姨说话,捕捉路程和时间,有时候觉得一天一天过得很慢,恨不得长了翅膀直接飞到京城,有时候又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怎么就只剩下十天了,五天了,三天了,两天了。 到洛阳时明显能感觉到大家都开始紧张了,包括秀秀姐姐和李阿姨。 贺酒心跳越来越不规律,甚至开始希望晚一天到达京城,这样她就能多出一天做思想准备。 负责照顾小七殿下、小八殿下的嬷嬷随文武官员迎到了洛阳。 李清与张乔商量,决定提前一点回临朔,到了这里,小殿下不缺照顾的人,她现在身负官职,要做要学的事很多,她想早点回去,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不负皇恩,也不负陛下及女子之惠。 负责照顾小七殿下的嬷嬷名为李固,小殿下从出生到被劫掠前,都是她在照料,听闻小殿下被劫,李嬷嬷很着急,几次要求要跟着金鳞卫北上找小殿下。 李清交代了些小殿下这两个多月来的衣食住行,还有擦脸的药,也都细细讲清楚了。 李固唉唉应着,凉风吹过她湿透的后背,紧绷了两个多月的神经大喘了口气,这会儿才觉得活过来了,这妇人没有戳穿小丫头的事,不管为什么,对她来说都是天大的救命的好事。 李清见了李固,心道果然是陛下的安排,一时不由也庆幸,没有把小殿下是小公主的疑问张扬出去,否则不是坏事了,陛下料事如神,英明神武,先见之明,小殿下这样异于常人的聪慧,确实是藏起来会比较好。 想了想,李清难多叮嘱几句,“小殿下早慧,嬷嬷在小殿下面前说话得注意着些,切记不能口无遮拦了。” 李固唉唉应下。 马车到城门口,就要折转了,有护卫送她们,路上的安全不用担心,另外安平王殿下有黄金百两、田宅地契相送,李清没有推辞,都收下了,回去以后,她会好好利用这笔钱的。 李清舍不得这样乖的小婴儿,抱着小殿下举了举,说着些祝福的话,“小七殿下这样乖,一定是个有福的,以后要健健康康长大呀。” 贺酒在心里说了很多声谢谢。 小婴儿轻轻动着藕节一样的手臂,咿咿呀呀好像在说谢谢,李清被逗笑了,絮絮叨叨交代李固一些衣食住行上的细节,两个月过去,小殿下脸上的伤好了,身体比之前也好了很多,至少看起来不再那般羸弱了。 贺酒送别完李清阿姨,心里难受,但她被李固阿姨抱出马车后,就惊呆了。 非但是她惊呆了,连李阿姨似乎都惊呆了。 远处是巍峨肃正的城楼,城楼下旷野的两边按序候着许多男男女女,他们衣着端正,像是朝服,六辆马车停在路边,陆续从马车里下来的人,无不可用风华绝代来形容,六人里有三人手里抱着小婴儿,除此之外,身边还跟着五个小仙童。 眼前一闪,坐在马车顶的五爹爹哇了一声飞了出去,抱起了其中一个精致的小童,哇啦啦就一阵猛亲,“茶茶,茶茶来接爹爹的么?爹爹好想茶茶。” 贺茶茶被爹爹抱着,垂着眼睑遮住眼底的开心,轻声说,“茶茶已经不是爹爹的宝贝了,茶茶两个月没有见到爹爹了。” 精致漂亮的小童一脸黯然失落。 陆翎脑袋卡壳了,愧疚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没想出安慰的措辞,就听怀里的小宝贝失落又坚强地说,“爹爹不用愧疚,茶茶没事的,茶茶可以自己穿衣服,自己洗澡,自己上学,先生很严厉也没有关系,茶茶能应付得来。” 那怎么成,茶茶还这样弱小。 陆翎紧紧抱着儿子,一边飞飞一边安慰,“爹爹保证,以后再也不离开茶茶这么久了。” 趴在爹爹肩上的小孩被抱着飞掠过了高空,终于是忍不住笑开来,露出一口干净整齐的小白牙,精致漂亮得不像话。 下首前来接驾的官员纷纷摇头,刚才廷尉监家的小公子徐正一脚踩在牛粪上,哇哇大哭了半天,原因是小公子不知轻重说了句陆公子脑瓜不好。 五皇子一句争吵的话没有,借位佯装牛粪里有大宝石,满身金灿灿的徐家小公子果真上当,立时去抓,还不要别人帮忙,这不在大庭广众之下,抓了一把牛粪,弄得浑身臭烘烘,丢了大面儿。 徐正哇哇大叫跑去质问,五皇子眼神无辜又纯洁,困惑地给徐正递了干净雪白的帕子,“你怎么了?你也没见过牛粪么?擦擦眼泪吧。” 徐正是被哄得一愣一愣的,接过帕子憨声憨气地,“谢谢七皇子。” 这计谋不算多高端,可这才五岁啊!长大了还了得! 不过想想另外四个,也就不奇怪了。 12. 被围住 大魏皇子分属两胎。 大皇子贺春春,从小学的为君之道,现下已出入上书房,帝师无不夸赞。 二皇子贺水水,遍读四书五经,小小年纪已是翩翩小君子。 三皇子贺煎煎,脾气火爆,三岁时就是京城里的孩子王了。 四皇子贺白白,个子比同龄人高出两个头,武学奇才,就是不怎么搞人际关系,他爹萧国主很着急。 五皇子贺茶茶,嘴最甜,每天把他爹哄得晕头转向。 六皇子贺饮饮,四个月就喊爹了,不过比大皇子还是晚一个月。 七皇子贺酒酒,抓阄没抓到爹爹,又被劫持,起眼没起眼到正途上。 八皇子贺至至,爹爹只是个不知名小官,不起眼。 九皇子贺微微,最有私房钱的皇子,毕竟老爹是天下第一首富。 十皇子贺醺醺,听说吃饭特别慢,一口奶糊糊要咀嚼八十下,都说他将来有大智慧。 大魏境内的百姓都称赞陛下起名鬼才,坊间流行起了叠字名,无论男孩女孩。 外邦来的使者不敢多说,却总是露出疑惑的表情。 太常寺正卿薛回管的就是宗祠名牒,心里苦哇,尤记得五位皇子满月前,他带着手底下两位臣工,以及少府司监正三人去御书房请示。 那时茶炉上正有茶香缭绕,好耶,陛下御笔朱批未停,随口念了一句,“春水煎白茶,饮酒至微醺。” 他们几人正绞尽脑汁夸赞陛下文采,还没出口就听陛下说,“拿去用罢,无事诸卿退下?” 懵圈过后,几人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也不敢多说什么,一步三回头地告退了。 原本拟定好的宫殿名就略显典雅严肃,与陛下画风不太统一。 虽说陛下似乎不太计较这些细节,但谁也不敢跃过陛下去。 五位皇子居住的宫殿也顺势改成了春春宫,煎煎宫,后五位皇子酒酒宫,醺醺宫诸如此类。 匠造司的宫人见字知意,字体一改先前的雅正隶书,悉数做成了幼圆体,雕刻的麒麟瑞兽,也变得胖乎乎,陛下第一次去大皇子宫殿时,他随驾在侧,尤记得宫门前,陛下困惑地看了他好几眼,直看得他两股颤颤问可是有不妥。 陛下停顿了片刻,大约是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说了声算了,再没有理会过。 大皇子性格沉稳,每次迈进门槛前,都要沉思很久。 脾气火爆的三皇子贺煎煎,自诩是个小大人,站在匾额下,眉毛都会变红,熟悉的宫人都知道,这是小殿下发火的征兆。 太常寺的官员遇见皇子们,都是绕道走,今日若非是要迎陛下回朝,估计好多都要请病假。 陛下平治巡查济水渠,今日归京。 文武百官先接到了两位小皇子,纷纷上前见礼。 因着几位都没有份位,除了各自的父亲,皇子并不需要向其他人行礼,只不过因为这几位各有所长,因而关系有些混乱。 譬如六皇子贺饮饮的父亲陆凡,就兼顾教授大皇子、二皇子武艺、算学,他又和十皇子的父亲陆慎、五皇子的父亲陆翎是堂兄弟关系,所以五皇子、十皇子见了他,也当上前见礼。 总之,让人风中凌乱。 而且几人姿容天下少有人匹敌,现下汇集一处,叫路过的百姓们都傻了眼,最后只得暂时关掉大城门,只开小城门,供给有急事出入的百姓们进出。 薛回上前给两位皇子恭喜,而后给安平王等人行礼,“见过安平王殿下,萧国主,已接到信兵的报信,半个时辰前陛下已到了武零,这会儿应是到东华山了。” 清冷的眉目间泛起些思念,仲孙缙颔首,“有劳薛大人。” 薛回忙回不敢。 那边两个小婴儿已经被围住了,都是上前问弟弟好的皇子们。 萧凛抱臂看着,其他都挺正常的,就是自己家那个大高个,保持着三十个呼吸的间隙,来回在两圈人之间走动,因为个子非常高,几乎有高一点的八岁小孩身量,小孩堆里更显得突出。 萧凛剑眉蹙起,“贺白白,你在做什么。” 贺白白被爹爹唤,站定了行礼,有些腼腆地摸摸后脑勺,“五个哥哥,多出来一个,只看七弟的话八弟会难过,只看八弟的话七弟会难过,所以儿臣这样会比较公平。” 萧凛俊面抽搐,小子你考虑得真是周全,可惜常常周全不到点子上,别说小婴儿这么小,会不会认人,就算会认,你这样只会两头空。 贺酒被围住了,被注视让她紧张得不会呼吸,一动不动的。 好多的哥哥,都好优秀漂亮,生得都好像妈妈。 仲孙缙让李固把孩子抱起来,用那件绣龙的外衫给他包住,他也不去抱,只站在两步开外,声音温和,“是哥哥们,小七不要害怕,我们在这里迎接御驾,再过两刻钟就能见到娘亲了,开心么?” 小皇子事先被叮嘱过,小七弟胆子比较小,不能靠太近,这时便也不上前,再者听说再有两刻钟,就能见到娘亲,哪怕是素来沉稳的大皇子,也变了呼吸。 贺酒躲在妈妈的外袍里,心脏几乎都要跳出来了。 原以为还有至少一天才能见到妈妈,没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妈妈! 两刻钟!也就是半个小时! 怎么办!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也不知道她今天的脸怎么样,有没有肿,头发有没有梳好,呜呜,她用手摸过自己的脑袋,她现在头发很稀疏,肯定很丑! 怎么办怎么办!有没有假发能让她带一带! 哥哥们这样优秀漂亮,弟弟们也都是瓷娃娃,她已经很努力的在吃饭了,可是头发依旧很稀疏,甚至她能感觉到自己因为紧张流了汗,现在肯定又丑又难闻。 时间忽然就像湍急的河流,冲刷得很快,远处有拜礼声传来,马蹄声嘶鸣,抱着自己的李阿姨也屈膝伏下了身体。 心脏几乎要从心口跳出来,握着妈妈衣衫的手心都出汗了,贺酒知道,只要她扯下遮住她眼睛的外袍,再往上抬一抬脑袋,就能看见妈妈。 妈妈肯定是骑马来的,肯定会非常帅。 好想看一看妈妈,做梦都在想。 可是她在心里努力了一百次,最后手还是没有力气,没有拉衣衫,甚至在李阿姨拉衣衫的时候,往里面缩了缩。 妈妈要是看见了她的丑样子,会不会后悔生下她,讨厌她。 急出的汗水落进了眼睛里,火辣辣的刺激出了眼泪,贺酒努力缩着,等妈妈过去,偷偷看一眼妈妈的背影就好了。 “恭迎陛下,陛下万安。”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儿臣见过母亲。” “都平身罢。” 是仙女妈妈来了。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马蹄声越来越近,李阿姨抱着她站在路的左边,马蹄声是从中间传来的,距离她大概有四米。 贺酒秉着呼吸缩在衣服里面,她已经失去了见妈妈的勇气,好在李阿姨似乎也十分畏惧,她能感知到李阿姨恨不得想将身体钻进缝隙里。 小婴儿的哭声却打破了旷野的宁静,是小八弟弟! 群臣抬头,又很快将脑袋垂得低低的。 薛回心里发紧,不由上前了一步,“陛下……” 贺麒麟回看了一眼,勒住缰绳,下了马,“给朕罢。” 许林压下心底的狂喜,行礼后将儿子小心递了出去,“谢陛下垂爱,小至可想念陛下了,睡觉的时候也一直抱着陛下的衣衫。” 仙女妈妈抱了小八弟弟! 贺酒屏息听着。 也许她哭出声的话,妈妈会注意到她,也会抱抱她,但心脏好像是一个通了洞的塑料袋,勇气像沙子一样一直往下漏,漏到袋子空瘪,最后被眼泪填满,因为这样无能丑陋的自己。 李固没有注意到怀里小孩异常的安静,她心脏狂跳,腿打颤,因为那个女人朝她这边走来了。 火柴棍 这是李固第一次见到女帝,原来这就是女帝,女帝原来是这样的。 李固不敢抬头,颤巍巍小心地将孩子递出去,发觉孩子还被衣服盖着,伸了手又忙缩回来了,磕磕绊绊请罪,“奴婢是怕晒到小殿下……” 心里巨大的畏惧和恐慌,让她软跪在地上,李固声音发抖,匍在地上,“陛下饶命……” 哪怕只被抱过一次,贺酒也能记得仙女妈妈的气息,她被换进了一个带着淡淡香气的怀抱里,等遮着脑袋的衣衫被掖下去一些,看见逆光中妈妈的容颜,确认是妈妈,她没控制住发出了一点带着哭腔的气音,吹出了一个好大的鼻涕泡。 她听见仙女妈妈说,“给他擦一下。” 身体仿佛这时才有了知觉,电流从脚底开始往上窜,岩浆一样的红浪卷过头顶,不用看贺酒都知道自己的脸红透了,尤其李阿姨不知道怎么了,手抖得很厉害,半天才手忙脚乱的拿帕子给她擦鼻涕。 鼻涕泡,头发黏在脑门上,她的襁褓被汗湿透了,她竟然以这样一幅尊容出现在了妈妈面前。 却一直被抱着上了马车。 温暖的掌心贴着她的后背,似乎有某种浩瀚广袤又安稳柔和的气息,衣衫上汗湿被烘干,头发也干爽了起来。 是仙女妈妈给她烘干的! 呜呜,呜呜呜。 贺酒身体一动不动,在心里滚来滚去,灵魂像是趴在棉花糖上,心里的小人一边翻滚一边抱着棉花糖哭嚎,原来这就是棉花糖的味道!甜又快乐! 贺麒麟诏了金麟卫上前,“给七皇子换个勤勉些的,给些钱财打发那妇人走罢。” 其人袖口露出的里衫有些许油渍面麸,材质不如外衫用的好,外衫鞋袜悉数买的金银线绣衣成品,看性子大体上是不适合做嬷嬷的。 秀秀行礼,把先前的事禀告了一遍,“小殿下有些认生,除了已经离开的李清,好似只认李嬷嬷,安平王原本安排了新嬷嬷,小殿下不让靠近,李固被敲打过一回,看着还算勤勉。” 贺麒麟听罢,便不再管了,点点头,“下去罢。” 既已敲打过,不管适不适合,总归能把事情做好。 又道,“把其他几宫的嬷嬷也都排查一遍,有问题便换了罢。” 秀秀应声,行礼告退,又隐藏进了禁军里。 贺酒晕乎乎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危机来了又走了,她屏息着一动不敢动,生怕喘气重了,这个梦就碎了。 一盏君山银针,温度刚刚好,待陛下饮罢,马车才慢慢动起来,山蓝笑眯眯接过茶盏,他自陛下入主京城起就是陛下的内侍官了,却也很少看见陛下抱孩子,今日大约是不想听太常寺正卿劝诫,孩子哭倒也停下来了。 毕竟薛大人可不是一般的能唠叨,陛下平时见了他,偶尔也用上轻功,一闪眼便不见了。 现在两个小婴儿排排躺在陛下腿上,这样睡不算太舒服,但许是血脉牵绊,刚才哇哇哭的小八殿下不哭了,小短手划来划去,欢快地咿咿呀呀。 小七殿下则似乎有些内秀,一双圆丢丢的眼睛清澈汪亮,就那样看着陛下,亮汪汪的眼睛闪着光一动不动,只不过若是陛下眸光扫过,哪怕不是看他,他也会迅速挪开,或者紧紧闭上,像是在假装睡觉一样,只不过红噗噗的小脸露馅了。 是紧张和害羞了吗? 两个可爱的小宝宝。 山蓝笑眯眯道,“少府司请示,小殿下们的宫所如何分配。五座宫殿内里布置都是一样的,不过位置有些不同,匾额就都还没有挂上。” 宫殿都是提前建好,布置好的,只不过中正楼附近就只有那么一点土地,想围着建是不可能的。 有些宫殿就显得偏远了。 贺麒麟正用炭笔在绢帛上勾勒着,“让他们把孩子抱上来,抓阄罢。” 又抓阄。 山蓝哭笑不得,知道陛下鲜少在这些事上费心,又扫到陛下正勾画的东西,也就不再劝了,领命去传旨。 “报——” 马车外传来骚乱,似乎是城门口的地方,信兵的声音带着惊恐和急切。 并没有到御驾跟前,只不过文武官员的队列里起了压抑的哗然,旋即是兵马调动的声音。 扫过一眼,大致是出动了将近三百名执金吾卫。 山蓝变了脸色,执金吾卫管上京城城防治安,平时配合大理寺捉拿凶杀恶犯,也不过三五十人,现在一下出动了三百人。 车帘掀开,陛下自马车里出来了,立在御辇上,神情平静地看着远处。 长安城东南角上方,群鸟盘飞。 山蓝知道陛下很累了,忙笑着劝道,“许是什么小毛贼成了气候,许昌大人已经带兵过去了。” “砰——” “砰——” 一种极短而脆的响声,是从未听过的,贺麒麟提气拔身,飞掠而去。 禁军统领元呺,金麟卫统领林凤,立刻点兵跟上。 “那是什么声音,听着像是从东南面传来的,是打雷么?” “会不会是有武徒越狱。” “虽说文武官员都出来接驾了,但城里的监管巡查可没松懈,东西南北四门盘查得还更严密,怎么会有人找死选在这一天。” “武徒再高的武功,也弄不出这种动静吧?” “听着叫人心惊。” “砰——” 这次又近了一些。 一些官员立时让家丁套了马,往城里去了。 贺酒在马车里听到了声音,急得几乎要团团转,那声音像是那种古代火铳点燃后发出的动静! 她在图书馆的资料库里听过!虽然因为离得远有些失真,但确实很像! 可这里怎么会有火铳,这一路来她醒着的时候,常常看外面的景色,能从住房上看出砌筑工艺,从衣服上能看出纺织工艺,从农具以及护卫的刀剑上能看出锻造工艺。 种种迹象都表明,妈妈的朝代刚迈进铁器时代不久,从锻造工艺上就不太可能出现火铳。 火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妈妈离开了,肯定是往声音出现的方向去了。 可仙女妈妈再厉害,也是肉体凡胎,在这里怎么样抵挡火铳的射击,依靠这里的医术,如果被打中,很难避免感染。 “啊啊啊——” 贺酒急出了一声汗,去抓炭笔,只是还没抓到,就被山蓝叔叔拿走了,叔叔把她抱起来,不住安慰,“小七是舍不得陛下吗?陛下有事要忙,小七乖,不玩炭条哈。” 他甚至拿了一个软木做的棍子喂给她,是甜的,一点也不着急,一点也不担心。 外头的官员喧哗一阵,又趋于平静了,马车缓慢地前行。 看样子哭也是没用的,贺酒急出了一身汗,脑袋上空挣出了一个小白团。 山蓝叔叔没有察觉,正吩咐李固阿姨取巾帕来给她擦汗。 小白团跟棉花一样轻飘飘,贺酒握着拳使力,挣出了两根火柴棍的腿,跳下马车,往城门奔去。 晴空万里中的 “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吃的穿的,金银细软,全都交出来,交不交——砰——” 惊呼惨叫声过后,是惧怕惊恐的噤声,街面上百姓四散逃开,有的身上着了火,惨叫逃窜,又被箭弩射倒在地。 逃不掉的,已经变成尸体躺在了地上,有的身上插着弩箭,有的着浅色衣服,不见刀伤,只看得见一个血洞。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连同几名小童,一齐被捆到板车上。 “倒真他娘的是个好地方,看样子竟然是春天,老子可不想过冬天了。” “多久没见过太阳了,咱们不如留在这里算了。” “徐老头说的不错,这边确实是个好来处。” 腰圆膀粗的大汉抓过一个文弱书生,“这里是哪里?” 书生被拧住手臂拖拽过来,惨叫声不断,“你们……你们是哪里来的囚犯,竟然敢越狱!天子脚下,岂容你们放肆!” “京城?天子?哈哈哈,这里竟然是京城?真他笑死娘了!” “这连咱们临安城都比不上,看看这些个破烂屋子,看看这些个破铜烂铁,都什么玩意儿!” “怎么都披麻戴孝的,你们这里竟然还有人穿麻衣上街,哈哈哈,这么个破地方,竟然是京城?” 长髯莽汉扛着一包金银从当铺出来,阴沉着脸,“少再磨叽,限你们一刻钟,一刻钟后退回琴行,能抢到多少看自个的本事。” 腰圆膀粗的大汉灌了口坛子酒,长刀懒洋洋架在肩膀上,“着什么急,这些人吓破了胆,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连火铳是什么都不知道,想要什么,还不是随便抢。” 书生怒不可忍,“你们是哪里来的囚匪,黥面刺字不以为耻,还如此嚣张,真是硕鼠毒虫,我大魏泱泱大国,岂容你满嘴喷粪!” “找死!” 长刀往他胸前划过,书生骇然,后颈却被人抓住往后拉,只衣衫被划破,险险避过一刀,身侧人飞起一脚,踹在那大汉胸口,大汉后退几步方才站稳,立刻暴喝了一声,“官兵来了!真他娘来的快!” 青石地面轻微地震动,长髯莽汉色变,“来的兵多!挟持人质!后撤!” “带盾的上前!两人一队,撤回老地方!” 宋烽玉抽出长刀,目光冰冷,“把人放了,速速就擒。” 上京城南街以西十三坊归宋烽玉管,手底下捕贼兵三十一人,十五人立盾阵,十六人张弓,将三十六名劫匪团团围住。 大人小孩的哭声撕心裂肺,宋烽玉握紧手里的长刀,朝身后的士兵,声音沉冷,“当真叫这三十六人大摇大摆从上京城劫掠而去,你我的脑袋不必留,自裁于此谢天下,明白么?” “明白!” “本官再说一遍,把人放了,东西放下,立刻束手就擒!” 匪贼衣着破烂,但依旧可以分辨衣衫上‘囚’一字。 宋烽玉掌管二十七街十三坊,对上京城十二处牢狱都十分熟悉,没有哪一处监牢用的是这样的制式。 且这一行人面颊上都刺有‘犯’一字,十分古怪。 在大魏,重罪按律当斩的死刑犯,刑定后三月处置,永无赦罪,剩下的罪犯多以劳役为主,并不黥面刺字。 但观其言行,定然是穷凶极恶之徒了。 署衙捕贼兵严阵以待,却引来对面哄然大笑,“竟是个娘们儿!真他娘搞笑,看模样大小也是个官,你们这里男人都死绝了么?” 书生脸色涨得通红,抖着手想指着对方鼻子骂,却又知道何必跟对方逞口舌,这些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罪犯懂什么,岂不知如今的大魏,国富兵强,非但再没有他幼时易子析骸哀鸿遍野的情形,连冬天也有粮食渡日了。 赋税一年比一年低,乡亲们一年比一年富有,大魏蒸蒸日上,太爷爷说,哪怕是高祖时期,亦或是前朝司空氏,也绝没有现在的好日子。 这粗鄙的囚徒却坐井观天,待上官不敬,待陛下不敬,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书生挤到捕贼官身边,喘气道,“那些人手里的暗器,十分厉害,一旦被打中,要么被火烧,要么倒地不起,血流不止,你们要小心。” 宋烽玉点头,示意吏臣帮着疏散百姓,将受伤的人都救走,叮嘱身后的士兵,“兵盾一旦被击中,后面的人立刻补上。” “是。” “放箭。” 弓箭穿过盾牌空隙,射杀后头十一人,鲜血喷溅,有三人穿喉而过。 “老七!老胡!” 左前壮汉暴喝一声,揪紧被扣的人质,拉扯火绳,“去死吧!” 宋烽玉武艺不差,寻常刀剑避开不成问题,这回的暗器速度却极快,她反应迅速,却只勉强避开了要害,有什么东西打中了腿骨,鲜血喷溅。 左右参军大骇,紧绷神经,紧盯着匪徒。 “上。” 宋烽玉抽刀提身,除知州府兵将外,另有两名会武的百姓一起,一熄之间又打死了四人。 长髯莽汉看兄弟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明白这里虽然破烂,却连普通百姓都懂些武艺,立时箍着人往后退,“撤!往南边撤!” “想走,没那么容易!” 宋烽玉带兵追上,却因为顾忌剩下这十六七人手中都有人质,甚至是小孩,打斗起来十分掣肘,她腿上鲜血流得太多,握着刀的虎口都在微微震颤。 前面路口是南市,那儿有马匹受惊嘶鸣,宋烽玉心里发紧,果然那匪徒中有人暴喝了一声,“抢马——” 只不过话音未落,喉咙里已经喷出鲜血,数十道人影从身边如疾风而过,短刀割开匪贼的喉咙。 是禁军,以及执金吾卫。 恶徒爆死,书生几乎要拍手称快,手还在发抖,却也不影响他冲过去把受了伤无法移动的街坊们给拖出来,执金吾卫来了!看你这群匪贼,还敢在上京城放肆! 皇城守卫有五类,分别是执金吾卫,羽林卫,虎贲卫,金鳞卫,禁军。 执金吾卫负责皇宫外围城防,人数最多,其余四卫各有职责。 五卫里以执金吾卫、禁军里高手最多。 宋烽玉心神一松,晕头转向,手指往伤口上一挖,冷汗涔涔,却也清醒不少,朝禁军统领道,“那个轧髯大汉是领头的,瘦高胡人是副手,他们手里有厉害的暗器,要小心。” 长髯莽汉挟持一名三岁小孩儿,边后退边发动袖弩,却有箭矢破空而来,他想用小儿去挡,那箭矢速度却快到他手臂不及动作,尖锐的痛感席卷全身,惨叫出声后,他才发觉那箭矢竟穿透他臂膀上的软铁,直接射穿他了的手腕! 他大口喘气,还未及反应,身体后跌,穿骨的疼痛再次袭来,剧痛疼得他想打滚,动不了,等天旋地转的疼痛过去,才发现双手双腿竟被箭矢钉在了马车侧壁上。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竹削的箭矢根本不可能承他身体的重量! 莽汉拼命挣扎,却无法撼动分毫,喘着粗气朝箭矢来的方向看去,拼命想看清,四肢喷溅出的鲜血却让他意识模糊,只差十丈,只差十丈,他就能带着这些金银珠宝逃之夭夭,只差十丈! 恍惚中只见那群身法如同鬼魅的男男女女分列两旁,恭敬地行礼,他正待看清,意识却彻底陷入了黑暗。 贺麒麟将手里的长弓递给身边的林凤,“带回天牢,别让人死了。” “是。” 元呺领着医师先给百姓治伤,箭伤刀伤还好,那暗器造成的伤恐怕不简单,好在南街背后就有一条杏林街,坐堂的医师闻讯赶来,已经在商量治法了。 匪贼尸首上的衣物被拔光,所有携带的东西都已经清理了出来。 林凤抽点了几名兵丁,查询这群人第一次出现的地方。 鲜血染红了石阶,有匪贼的,也有上京城百姓的。 贺麒麟吩咐人取了笔墨,写了两封密信,交给元呺,“一封送往西北大营,交给陈同武,一封送往临朔,交给军司马周勉,斥候营听你调度,八百里加急,速度要快。” 元呺应声称是,接了圣令,立时去办了。 街面恢复了平静。 贺麒麟踱步到了马车前,从石板缝隙里捡起一截小木棍,回头看向街角的方向。 握着小木棍的贺酒心跳都快停止了,哪怕知道仙女妈妈根本看不见她,还是超常发挥地抱着柱子飞快地爬到了二楼,躲在楼柱背后藏起来,心跳砰砰砰的。 刚才的叔叔阿姨们好帅,直接把坏人秒杀了,仙女妈妈更帅,竟然三箭齐发,直接将坏蛋钉在了墙壁上,好强好强。 街道上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爷爷奶奶们,在见到妈妈和仙女妈妈的护卫后,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呜呜,她现在的心情,跟坏蛋被打死时叔叔阿姨们的心情一样激动。 但她绝不能让仙女妈妈发现她,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幻想出来的幻象拿得起实物,但是真的不是幻觉,她真的捡起了一根棍子扔了过去。 现在她手里也还握着一根竹棍,可要是外人看见,不就是竹棍飘在空中了吗! 贺酒吓得一下子松了手,小木棍滚落在木板上,然后在贺酒心惊肉跳无声的啊啊啊中,滚到了楼下的街上。 贺麒麟捡起掉落的木棍,跃上二楼,街边的百姓已被清回了家,紧闭门窗,空空如也,倒是有一团一看便十分蓬松洁白的白团,团在楼柱下面。 硬要形容,便好似晴空万里中的小云朵,贺麒麟踱步走去。 反杀 天啊! 仙女妈妈为什么朝这边走过来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 天啊!仙女妈妈难道能看见她吗! 啊啊啊千万不要啊! 她被一只手抄到了手心,那只手修长纤细,肌肤莹白,午后的阳光下,晶莹剔透,仿佛世上最美的美玉。 掌心干燥,带着一点点温热,那手指聚拢,在她‘魂魄’上捏了捏,松开,待瘪下去的她蓬松起来,又捏了捏,片刻后把她放回了廊柱下。 是楼下有人告罪。 贺麒麟起身下了二楼。 “陛下,臣巡防不利,请陛下降罪。” 宋烽玉意识已经很沉了,但今日青南街之祸,是她京南衙所没有警觉,竟让匪贼穿街过巷,到青南街才发觉。 滴落的鲜血将青石板染红,贺麒麟劲力将人托起,内劲灌入对方体内游走一遍,撤手后吩咐禁军,“送她去治伤。” 那内劲之威,以不可抗之势灌入经脉里,虽浑厚澎湃,却润物无声,通体而过时,她滞涩的经脉舒缓不少,一改先前内息枯竭之相。 宋烽玉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不说,拜首谢恩,她没有什么可以回报陛下的,唯有这一腔热血,下一次,再不会让匪贼伤百姓一丝一毫,她用自己的性命保证。 京南县知州忙叫随从扶宋司马去医馆疗伤,自己听候一旁,忐忑不安。 贺麒麟吩咐道,“今日剿匪军将,悉数进爵一级,将官擢升京州司马,青南街的百姓暂时迁居东南营,把他们安顿好,日后加强巡逻罢。” 知州忙领命,东南营并非军营,而是给穷人家孩子读书用的,现在里面有六岁到十三岁的孩童七千余,吃用走的国库,百姓们安置在里面,纵然暂时没了营生,也饿不着肚子。 今日之事分明异常,那武器也着实骇人,但禁军与执金吾卫似乎都不惊讶,知州安心不少,也不多问,领了圣意去做事了。 执金吾卫训练有素,小半个时辰过去,街面恢复了宁静,只遭了横祸,几乎家家都有悲戚声传出。 谢璿骑马奔来禀告,“排查出来了,在一家琴行,金鳞卫守着。” 贺麒麟点头,“诏匠作大将,中书丞,经略官,大农令,谏议大夫,宣殿议政。” “是。” 贺酒摊平在了木板上,连续起了几次都没能起来,努力挣了又挣,还是没能把腿和手给挣出来,勉强竖起来,也像是喝了美酒一样,东倒西歪,神魂颠倒地滑下柱子,探头看了看,等街上没有人,才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街道上。 卖书墨的店铺门前,放着一盆莲花,贺酒停了停,爬到台阶上。 清澈的水倒影出她的模样,里面的白团沾染了两杠粉红,眼睛晕出星云图。 可以想见在一个小时前,她是一个怎么样晕菜的模样。 回想起来,妈妈应该没有被吓到,也许没有太丑。 心脏安稳了一小会儿,又开始噗通噗通跳动。 根本不能回想躺在仙女妈妈手心的感觉! 清水中倒影出的小白团又开始散架。 脑袋彻底歇菜,贺酒跌进清水里,扑腾了两下,扒拉着莲花盆,半天才爬出来。 仙女妈妈为什么能看见她,自己的幻象应该只有自己能看见,但这辈子和上辈子好像很不一样,她甚至捡起了两根棍子,甚至把其中一根扔了出去! 并且仙女妈妈竟然能看见她,刚才要不是她被妈妈的手指碰到时脑子宕机晕菜,压根不会思考,整个散成了棉花,肯定就要吓到仙女妈妈了。 但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上辈子,以及刚刚她从城墙外跑进来的时候,街上的叔叔阿姨们都看不见她的幻想的,现在似乎也看不见。 妈妈竟然用那样美丽的手指捏她…… 贺酒捧着棉花脑袋蹲在墙角,晕乎乎了好一会儿,又猛地摇摇头,集中精神想事情。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贺酒探出火柴棍戳了戳地面,灰尘被抹去了一点,露出里面的青砖来,真的能碰到实物了! 贺酒猛地缩小,从墙角探出头去,爬起来飞快往前跑,像上辈子一样,顺着自己的直觉,很快她就跑回了自己身边,停止幻想后,小白团就消失了。 她躺在一张柔软温暖的床上,仙女妈妈的外袍就在床边的架子上,回京的路上也是这样,每当洗外袍的时候,李阿姨会将衣服晾晒在她看得见的地方。 小白团又从头顶冒出来,飞到了妈妈的外袍上空,看了一会儿,伸出了两根火柴棍一样的手,一把抱起妈妈的外袍,脑袋贴在上面蹭了蹭,停顿了一会儿,抱着衣服飞过来了,盖在了身上。 她真的变成小怪物了! 贺酒吓得抱紧了怀里的衣服,脑袋藏在妈妈衣服里好一会儿,呼吸剧烈,心里都是抗拒,不,她不要变成小怪物,只要不幻想,幻象就不会出现,她就不是小怪物。 她是正常的小孩,一直不改变,就一直会是妈妈的孩子。 贺酒在心里做深呼吸,身体往下挪,脑袋也藏进妈妈的外袍里,整个蜷缩起来。 “丞相——丞相——” “杨将军——菜篮子翻了!” 大雍,邺都,丞相府。 带着急促咳嗽的禀报声打破了一室宁静,副将杨青裹着风雪跌进正厅里。 正搭在暖榻上翻看文简的青年翻身下来,一把揪住他,“怎么翻的,如何翻的,你没给配武器?” 青年身量魁梧,一身铁甲,杨青七尺高的个子,竟被他直接提离了地面。 此人姓杨名烈,字冲爆,出生时右脸上就有一片火红的印记,出了名的脾气爆。 杨青不敢触他霉头,连忙答,“配了,特意在武库里放了连弩,袖箭,足量火药的火铳,事后排查过,都被带走了,不过在那边,只出了界门一里不到,就……就全部被截杀了……” 杨烈勃然变色,“不可能,就凭他们那堆破铜烂铁?” 杨青想起自己看到的情形,腿止不住打哆嗦,他亲自去的,潜伏在青南街一家食肆打探消息,没想到会结束得这么快。 “当时末将就藏在一家食肆,那边的女人都疯了,简直不像女的,有一个女司马,被火铳打中,血流了一地,战力丝毫不减,其中两个武艺最好的匪贼就是她杀的。” 本就是拿去送死的死刑犯,死了也没什么可惜,只是死时的情况,实在是骇人,杨青手到现在都是抖的。 “……大魏那边习武的人比我们多得多,当时街上有三个百姓会武艺,只是武艺差些,后头来的执金吾卫,禁军就可怖了,瞬时击杀了十六人,全灭。” 看到那儿他就不敢再看了,生怕晚了逃不掉,唤上事先准备好的武士,连滚带爬逃回来禀告消息,连搜刮的金银珠宝都没来得及带上。 杨烈眉头大皱,“怎么会碰上禁军?这不是皇帝亲卫么?” 杨青摇头回禀,“末将不知,但确实是天子亲卫。” “你下去养伤罢。” “是,谢丞相。” 陈柏章接过随从递来的暖炉,握进裘绒袖中,走至舆图前。 青南街距离府衙有六里路,按照预定的计划,这帮匪徒至少能打出南门,只要上了少南山,据险囤驻,就算官府派兵围剿,也能撑上三五日。 现在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消灭了。 杨烈摆袍坐回榻上,拧眉,“杨青平时不是这副窝囊模样,执金吾卫,禁军,这是碰上天子近卫了,这么倒霉。” “问路石而已,不必在意。” 此次纵容死囚劫掠武库,一是为了震慑,倘若大魏上下就此吓破了胆子,大业先成了一半。 二则是试探大魏驻军、官员调度的实力。 只怕贺麒麟,早已知晓‘门’的存在,此女几度浮沉,手掌天下,此番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陈柏章手指覆上手边的青釉莲花三足鼎,沉吟细思大魏朝野已经知道‘界门’存在的可能。 杨烈靠回暖榻上,双手枕在脑后,觉得他是小题大做了,“天师不是有谶言,大魏女帝十子,里头有九子命格非凡,卓尔不群,它日必成灭世之祸,再者界门的数量和尺寸正在扩张,到中门大开的一天,大魏不攻自破,你担心些什么。” 陈柏章眯起狭长的眼睛,“只怕大雍境内已经有不少斥候暗探了。” 从大魏到大雍,普通人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但端看青南街的情形,大魏倒很有些不怕死的人。 杨烈重新坐起来,“我安排人排查。” 陈柏章沉声吩咐,“一,着重排查武士,尤其购买治疗内伤伤药的武人;二,告令各州郡,所有匠曹匠人,都需要登名造册,严禁私自离开本县;三,你亲自去挑选精兵六万,分散进入大魏,一半伪装成百姓,藏于市井,购买军粮军需,一半隐入深山密林,秘密建营。” “行。” 杨烈起身,“凛冬将至,早点拿下大魏,这个冬天就不必受冷了,那边正是春夏之交,可舒服得很。” 再强的武士,面对拿着精良武器的千军万马,也只有跪地求饶的份。 大军围城,贺麒麟,要么死,要么投降。 大魏,也将成为大雍的魏城,介时有耕种不完的土地,有用不完的奴隶,大雍手掌两国之境,是何等的荣光,大雍在这一朝,在他们手里,必成千秋伟业。 杨烈打了个响指,笑道,“你等着吧,用不了一个月,擒下贺麒麟,你我名扬天下,名垂青史。” 说得灭一国好似探囊取物,可第一击已经被粉碎了。 陈柏章狭长的眼眸里堆起不易察觉的愠色,声音严厉了许多,“贺麒麟坠入曲江时,年仅十二,蛰伏六年,麒麟军盘踞九原,锐不可挡,二十六岁围帝都,登帝位,扫天下。” “换做是你杨冲爆,扪心自问,你做得到么?” 杨烈浓眉拧成绳结,不免想起斥候暗探送回的消息,贺麒麟此人,杀兄弑父,屠戮临朔城,叫那突厥可汗畏缩进沙漠深处,三年不敢出。 听说当年灭满门的仇家王行,后来的割据诸侯,留下的骷髅头,如今正摆在中正楼装饰架上,大魏的臣子们对她忠心耿耿,又战战兢兢。 如此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确实是被美貌遮掩住的杀神,不好相与,杨烈心中一凝,朝陈柏章略拱手,“抱歉。” “破船还有三斤钉,更何况大魏蒸蒸日上,绝不可小觑。” 陈柏章神情微缓,叮嘱道,“你此番挑选士兵,需得精心筛选,一,家有牵挂,二,忠诚勇猛,三,装配最精良的轻骑武器。” 杨烈明白,取过大氅披上,立时去办了。 大魏,上京。 宣殿。 中书丞谢璿,中书令于节,将作大匠赵成,经略官田英章,大农令齐长卿,谏议大夫卢匀,面对案桌上放着的刀器,以及能瞬时伤人的暗器,都沉默不语。 左边依次放着连弩、袖箭、长刀、剑,是那三十六名匪贼留下的,锋利坚硬,完好无损。 右边放着县衙捕贼兵与匪贼对战时使用的武器,多数是长刀,刀刃已经卷出了砍口,有两把甚至硬生生被劈成了两截。 至于火铳,匠曹们一一看过,如果没有相应的锻造术,就算知道是什么样子,什么结构,也拿它没有办法。 天子修长纤细的手指把玩着那把制作精良的连弩,宣殿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将作大匠赵成额上皆是湿汗,抵不住压力,跪倒在了地上,颤巍巍请令,“陛下,臣以匠人之身,得陛下恩待,加官进爵,此生无以报君恩,请陛下让臣随明楼一起,潜入雍国,臣誓死也要学会雍国的锻造术,倘若学不会,学不到,就叫臣以魂殉,客死异乡。” 贺麒麟搁下手里的连弩,让他起来,“目前还没有寻到能让非武之人安全穿过的办法,且今日之后想再偷学,只怕是不易了。” 赵成几人惊疑,谢璿道,“青南街出现的匪贼都是重犯死囚,无故失踪,大雍绝不会坐视不理,到目前都没有动静,很有可能大雍朝野已经知道了‘界门’的存在,更有可能,这一场劫掠,就是对方投放的问路石。” “今日若非禁军、执金吾卫恰好在城郊接驾,赶到的及时,只怕上京城的百姓要被火铳吓破了胆。” 赵成与两三名文臣对视间,齐齐变了脸色,心急火燎,“这可如何是好……” 不要拔我 难怪陛下在青南街时,立刻传了军令,现在除驻边将士,南北大营麒麟军,周家军,皆以营为分割,赶往九十九郡一千一十县,屯兵驻扎,每一县新增左右司马各一名,定是料到大雍会有所动作了。 赵成冷汗涔涔。 兵马调度归武将管,可这兵器铸造,是他在调配啊,这几个月以来,他日日待在工坊督查,火铳这般利器,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造不出来。 到时候我大魏的士兵,岂不是要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对方的钢-珠弹丸。 赵成心急如焚。 贺麒麟示意山蓝交给他一卷绢帛,温声道,“这是近日斥候传回来的工艺图册,还不全,你交给工曹司,看可有能用上的地方,另有六位从雍国‘请’来的贵客,已悉数送到了工坊司,待其要客气,却也不要掉以轻心。” 天子声音恒定,一如既往,赵成打开绢帛,一眼能看出,这上面绘制的工艺虽然不全,比之大魏寻常的锻造法,依旧好上不少。 有了这部分图绘,自家匠人们研习琢磨,说不定当真有所成效。 赵成心脏砰砰跳,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工坊去,叩首行礼,“微臣这就去工坊。” “去罢。” 赵成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顾不上失仪,疾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告罪,取了案桌上的箭弩火铳,急匆匆离开了。 其余人见同僚如此,皆是静默,大魏如今已是泱泱大国,万国来朝,如果没有出现这一件翻天覆地的怪事,可以想见将来大魏会是何等的强盛和荣光。 现下却是没有时间了。 时不我待。 群臣心中激愤,刘同是老将,统领麒麟军征战沙场十数年,看得出这些兵器的厉害,但要怂了,就不是他刘同,“陛下,当真要打,让末将做先锋,就算死,也要死得惨烈。” 燃起国仇家恨,哪怕是末路之师,也有一战之力。 蔡赣、梁焕附议。 贺麒麟抬手轻压,止住二人将说的话,此时若战,这些精良武器必定让大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贺麒麟沉思斟酌,吩咐谢璿,“从禁军里调拨,加派人手,仔细甄别,看除雍国外,其他势力都是什么。” 还有其他未知的势力? 谢璿心里微震,但确实如陛下所言,假使有另外的势力存在,无论对方是强是弱,合纵连横,大魏都有能周旋的余地。 这确实是能拖延时间的机会,谢璿心里深吸一口气。 齐长卿、田英章几人眼底生出希望,只不过万一没有,多派进山林里的武士,就成浪费力气了。 却见君王手指在舆图上点了点,“平冲这片高地,放在临州,可居高固守,万夫莫开,放在蕲州,也可据山南之险,与临州成犄角之势互望,只除了划进浔州,浔州有丹河穿谷而过,对浔州而言,平冲好比孤岛,于州郡非但没有助力,反成累赘,燕草,凡是历经十年百年的国代,没有一国会如此划分疆域。” 谢璿微凝,明白了君上的意思。 蔡赣、刘同是武将,上前细看之下,都变了脸色,“三郡相邻的舆图,绘出两郡,剩下一郡的边界通常不必再绘,如果合不上,只能是其中一郡出错了,势必有一方斥候,进入的疆域与其他人不同。” 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除了从外邦手中夺得的土地,大魏与雍国的疆域基本是重合的,甚至连郡县划分、命名上都有相似,斥候测绘多在深山,或者是收买已经有的州志舆图,如果不特意打听,就很容易弄错。 谢璿知道事情轻重,立刻行礼告退,回明楼,属实与否,不日便见分晓。 众人核查现有‘界门’的地理位置,文臣武将协力,推演歼敌攻防。 贺麒麟批阅奏疏,让山蓝分发了名录,“这是旬月里各州郡察举出来的贤良方正,共有一百二十人,每人二十人,诸卿替朕去看看,是否名副其实,凡有才者,都举荐上来罢。” 分了文武的大类,剩下用的抓阄,六人也不耽搁,抓完誊抄了各自的名册,行礼告退,立时去办了。 天子批阅近日送来的奏疏,山蓝伺候在侧,研磨,添茶,等将批阅好的文简教到仆射手中,外头天光已经暗淡了。 好在今日天子似乎略有倦怠,并没有在御书房待太久,将两卷书帛交给暗卫,叮嘱了几个人名,便回中正楼沐浴更衣去了。 山蓝落在后面,瞧了一会儿暗卫,不免跟着心惊,忍不住开口问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可是天子近卫,武艺高超,天下少有人匹敌,现在连他这个门外汉都看得出,这四人是受重伤了。 贺扶风几乎拿不住文简,却并非因为伤势。 名录上是雍国朝野官员的名册,简单记录了名字,职务,应当是从雍国中书台抄录的。 羊皮卷上的舆图,标注了雍国兵营囤驻点,以及一些名士、名将,譬如丞相陈柏章、兵部尚书黄岳等,是重点探查对象。 贺青衣接过绢帛看完,明白贺扶风为什么会这样了。 这几个月他们跟着陛下南来北往,只不过以他们的功力,一个月里只够穿过两次‘门’,第二次以后伤势严重,几乎起不了身,等同废人,更不要说探查消息。 余下十六门,陛下是亲自去的。 能承载通行十八次的修为,已经深不可测到了令人恐惧恐怖的地步。 陛下的天赋,究其一生也是他们赶不上的,贺青衣勉强提了提神,起身道,“有了具体要核查的目标,效率会高很多,走罢,回暗阁安排人。” 其余三人起身,身形不稳。 临走贺青衣多叮嘱了一句,“陛下这两月奔波辛苦,侍中大人劝着一些,莫要叫陛下太操劳。” 山蓝猜这四位受重伤,大约与‘门’有关,忙点头应了,目送四人离开,心里不免轻叹,自从发现这一桩怪事以后,陛下就常常离宫,许多朝务都是在路上处理的,几乎是没有休息的时间了。 回了中正楼,陛下不在,山蓝坐在殿外台阶上,望着远处的落日出神。 在大魏,也只有将近百分之一的人拥有武学根基,贺扶风几人还能跟一跟,似他这般的,陛下要去哪里,他想跟也是跟不上的。 山蓝精神萎靡,无意瞥到石阶下的芍药丛,啊呀了一声,甩了甩臂弯里的拂尘走上前,口里咒骂了一句,“这些个该死的匠人,除草也不认真!” 巴掌大一株小草,藏在芍药花木根旁,只探出一点叶子来,山蓝蹲下来,狐疑嘀咕,“昨天明明没有啊,长得可真快。” 贺酒栽在地里,紧张得叶片几乎都要蜷缩起来,心里既不敢念看不见我,也不敢念看得见我,一动不动僵硬地栽着,蓝叔叔千万不要拔我!让我留在这里等仙女妈妈回来吧!我有重要的事找妈妈!求求了! 窗里窗外 贺酒往正殿的门望了望,仙女妈妈还没有回来。 下午她躺在床上,想起青南街的火铳就再也睡不着了。 从青南街上叔叔阿姨们的反应来看,妈妈的朝代是没有火铳的,而坏人们手里有火铳,妈妈没有,妈妈就有危险。 而且火铳只是热武器的开端,有了火铳,说不定就会衍生出火/炮,轮转、火燧、以及杀伤力更强,填装弹药更精准的撞针枪。 这些都很危险。 更重要的是,妈妈拿到火铳后,说不定会想试一试,可她在青南街那会儿就看出来了,这里的火铳更像是火突枪,受工艺限制,很容易炸膛,会把使用的人炸伤。 想到这种可能,她一分钟都躺不住,在皇宫里跑来跑去,找仙女妈妈,看到所有的火铳都被一个叫赵大人的爷爷送回了冶铁司,且还在研究火药,她安心了许多。 又焦急。 安心是因为没有火药,妈妈试不了火铳,不会受伤,焦急是妈妈的朝代没有能制出火铳的工艺。 根据她学过的历史书籍来看,一个工艺落后的国家,通常会成为其他强国的侵略目标。 一旦被叩开大门,就会像泰山崩塌,火铳的出现已经敲响了警钟,她不希望妈妈的国家变成这样。 图书馆里跟冶铁工艺相关的书籍有半书架,电子数据库里还配套有模型模拟,她看过相关知识,想把锻造工艺告诉妈妈。 所以她幻想是一株小草,栽在妈妈门前,在这儿等妈妈回来。 就是因为出现了可以实体化,触碰实物的变故,她还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幻象,容易被人发现。 现在就被山蓝叔叔发现了! 贺酒紧张地一动不动。 山蓝叔叔蹲在石阶上,偏着头对她左看右看,似乎在分辨她是杂草还是芍药花木的小幼苗。 呜呜呜,现在变化成芍药花的幼苗,会不会把山蓝叔叔吓得昏过去。 是一株杂草唉。 前些年陛下虽然也忙,却不似现在这般忙,得了空陛下便立在窗边,或是躺在树上看风景,所以皇宫上下,一改前朝废帝仲孙缙朴素枯燥的喜好,匠人们将宫中四时景致侍弄得极好。 中正楼这一片山蓝是熟得不能再熟了,芍药幼苗他也见过,不是这样狗尾巴草一样的。 山蓝把小草拔出来,刚打算抖一抖就愣了愣,这株草真是奇怪唉,根上竟然没有土! 大概是还太小了,扒不住土壤吧。 山蓝随手扔进花台里,全当给芍药丛做肥料,检查了芍药池里没有别的杂草,这才拍拍手上的泥土,坐回了台阶上。 贺酒僵着一动不敢动,过了大概十五分钟,才抬起一点点叶子,见蓝叔叔正撑着脑袋看天边已经挂起的月亮,悄悄又迅猛地跃起来,钻进了离正门更远的草丛,晃了晃被摔晕的头,安静地趴下来。 和史书上那种宫殿不太一样,仙女妈妈住的中正楼有三层,从下面能看见三楼是高台,也许从那里看天上的星星会更近一些。 风格也和酒酒宫完全不同,但她都很喜欢,下午跑出酒酒宫的时候,美丽漂亮的景色差点让她停下脚步打滚,现在又好想看看中正楼里面,妈妈住的地方。 好想知道妈妈用什么样的笔写字,几时起床,晚上睡觉会不会踢被子。 贺酒揣着手趴下,听着耳边的蛐蛐儿声,又忍不住开始幻想,不知道到冬天的时候,晚上睡觉妈妈会不会冷,缺不缺会暖被窝的小孩儿,如果选择她,她一定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给妈妈铺床,叠被子,清晨的时候,用画眉鸟儿好听的声音当闹钟,唤妈妈起床…… 呜!快醒醒,天还没黑透,你就开始做梦!谁给你的勇气! 贺酒在心里把头摇成拨浪鼓,重新把叶子收回来,安静地趴下。 不知道仙女妈妈什么时候会回来…… 这里的夜风好轻柔舒服,吹着头顶的小黄花轻轻摆动,妈妈屋子外的草地好柔软,像摊在云彩上一样。 太阳彻底落进了西华山,陛下还没回来,云锦端着暖茶出来,有些焦急,“陛下这是去哪里了。” 贺酒控制住叶子不动,心跳却跟着不规律起来,她能理会宫女姐姐的意思,平时妈妈这个时候是在家的。 山蓝瞪了云锦一眼,“陛下的行踪也是你能过问的,一边练你的功去。” 又说了一句,“陛下还有一个半时辰才会回来,你先去练功罢。” 云锦唉了一声,这就去了。 贺酒心里的小人几乎是像热锅上的豆子,一下就蹦起来了。 到时候她要怎么跟妈妈说才好。 她已经把要背给妈妈听的锻造工艺背熟悉了。 还有要说给妈妈听的,使用火铳的注意事项。 但刚见到妈妈的时候,她得做自我介绍,否则话还没说完,就被宫女姐姐和蓝叔叔叉出去了。 打招呼第一句说什么? 娘亲您好,很高兴见到娘亲,我是小酒,我知道有关于火铳的锻造工艺—— 离开的时候要记得跟妈妈说晚安,如果可以的话,告诉妈妈,能投生成妈妈的女儿,很开心很幸福。 贺酒呼呼着,趴在草丛里一边模拟一边背诵,时不时抬头看看汉白玉阶的尽头,每过来一个人她的心脏都会停跳又突突突猛跳。 都不是仙女妈妈…… 贺酒趴下来继续练习。 山蓝坐在石阶上,往饮饮宫的方向扫了一眼。 还能去哪里,左右今日城郊抱了小七殿下小八殿下,半个时辰,照往年的经验,陛下这会儿定是去了六皇子、九皇子、十皇子寝殿里。 甭管小殿下们是醒着还是睡着,每个照旧都会抱上半个时辰。 山蓝数着时间,一个半时辰后,果然见宫墙外掠进来一道身影,立刻惊喜地迎上去,“陛下!” 贺酒下意识矮下草叶,藏进草丛里,一会儿后又抬起一点点叶子尖尖来。 只见屋檐角一轮弯月,仙女妈妈一身月色银袍,仙女下凡一样落在了石阶上,贺酒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学习上脑子不够用,现在脑子里居然空荡荡的,寻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汇来描写仙女妈妈的美。 大概要以月为骨,以星河为眼眸,以山风仙露为风姿,才能有妈妈的容貌和气度。 贺酒揣着手屏息看着,心跳砰砰砰的,直到宫女姐姐宫侍叔叔们出来行礼问安,妈妈快要进屋了,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 快跟着妈妈进去!贺酒!快! 山蓝看了看月色,忍不住小声劝,“陛下累了便该歇息才是,小皇子们年纪小不记事的,纵是记事了,也会体谅陛下的。” 贺麒麟将风袍递给他,温声道,“无妨,带着人去歇息罢。” 山蓝应了声哎,寝殿里一应准备好的,倒也没什么需要伺候的,他在殿中转了一圈,检查没有问题,吹了廊边的灯火,领着一众侍从,安静地退下了。 入夜后中正楼外是不需要人守夜的,连暗卫也不会靠近。 山蓝只留了一个小内侍,远远在玉阶下候着,自己关好门窗,领着婢女侍从安静地离开。 门关上了,窗也关上了。 贺酒依旧蹲在草丛里,望着妈妈屋子的窗户,有微暖的灯光透出窗户,妈妈还没有睡。 得趁着现在早点进去,再晚就打扰妈妈睡觉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万籁寂静。 贺麒麟踱步到榻边,坐下来阖目养神,片刻后喉咙微痒,压不住微咳,星点血红洒落锦袍,一时气血翻涌,伤势再难压制。 那‘门’倒像是有些恃强凌弱,从雍国过来不受桎梏,从大魏过去,倘若没有深厚的内劲护持,寻常人出入一趟,不死也半残了。 此番重伤,需得养上一年半载,好在以她现在的修为,寻常不动内劲,与寻常人无异,旁人倒也看不出什么。 贺麒麟撑着额头,放缓呼吸,等经络里翻涌的气血平复些,探手从床榻里侧暗格里,拿出伤药,慢条斯理地吃着,意识也越发沉了。 …… 地陵里灯火昏沉,轮椅里坐着的少年说起小时候的事。 她正听着,忽而有噗声,伴着心口处裂痛,鲜血喷涌而出,她低头,只看得见薄剑从背后穿心而过,那剑身薄削,剑尖尖锐,血槽中倒流的鲜血染红了剑身上一字。 江。 夜风灌进窗棂,吹落了窗边梅花瓶,贺麒麟霍地睁眼,环顾四周,平复牵引伤口带起的喘息,不过两熄的功夫,衣衫已被汗湿透。 瓶子碎裂的声音让贺酒一下窜到了台阶上,也惊醒了侍从。 小宫侍揉揉眼,忙小步跑过去轻声询问,“陛下?” 贺麒麟压着喉间想要咳嗽的痒意,温声道,“无碍,只是风大些,都去歇息罢,今夜不必守着。” 侍从应声称是,绕到寝殿另一边,轻手轻脚从外边把窗户关上,远远退开了。 贺酒急忙又退回了草丛里。 她现在的幻象可以发声,跟妈妈说话,但是没有正常的小孩儿会这样。 妈妈发现她是一个小怪物,会不会吓坏妈妈,会不会…… 会不会再不让她当妈妈的小孩。 眼泪一下就从眼眶里冒出来了。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贺酒努力憋住。 也许变成妈妈喜欢的东西,被讨厌的概率会小一些。 贺酒憋住眼泪,试着想仙女妈妈会喜欢的东西,妈妈现在还没睡,但要快一点,再晚妈妈可能会睡了。 贺麒麟摘了身上外袍,催动内劲,掌中衣物顷刻化成了灰烬,在雍国皇宫与人交手,重伤之下难免吃亏,虽已将人悉数击毙,却也受伤不轻,这么坐着等药效疏散,意识昏沉,瞥见案牍上放着的两节小木棍,倒让她想起青南街那户人家晾晒的棉花来。 一年前边关小国来使,进献了一种植株名为棉花,此物可做衣物布匹,被子鞋袜,十分得用,只不过是边关来的东西,价格昂贵。 年前她着令鸿胪寺出阳关,买了十数石种子,划了地交给农司种植,不知道如今是否有成效了。 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半个时辰后,苍白的面色多了几分血色,贺麒麟起身去浴池沐浴过,换了身衣裳,擎着灯到案桌前坐下,铺了绢帛,重新将看过的工艺过程复盘一遍。 只不过依旧和上次一样,卡在了推风器具上,那风箱里装了机括,能让推杆无论是推还是拉,都能往窑炉里送风,回京途中她推演了几日,依旧不得要领。 锻造手法也不同,她虽然能将匠人捶打的次数,发力方向记清楚,却寻不出根由规律。 案桌上摆满了冶工相关的文简,只不过翻烂了,依旧是陈词滥调。 熔断过程中添加的矿石,一时也量算不出配比。 思量半天不得其法。 大雍新帝刚继位,大雍人只道此君一身佛性,心有慈悲,她看来倒不然,雍国朝野党争形势严峻,新帝必不会放过以外止内,稳固皇权的机会。 纵有训练好的高武战士,时间一长,面对如此精良的武器,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贺麒麟压了压眉心,钻研片刻,无法,只得收了这一卷绢帛,取了经脉图,一边试着真气流转,一边研习修改新的心法。 套袋子的小狗 山蓝夜半醒来,寝殿的灯还亮着,想进去劝,又不敢,硬生生挨到了天亮。 沐浴后陛下直接去了早朝,宣殿论政半日,城郊春耕劝农祭祀又是半日,夜里面从地宫里出来,脸上竟沾染了灰尘。 那地宫原先是用来关押俘虏的,几个月前陛下说空着也是浪费,让匠人在里面攒了个窑炉,陛下这模样出来,山蓝觉着是被诛了心了,“陛下,您一国之君,怎好做这种事,叫人知道了……” 贺麒麟眸光锐利。 山蓝擦了擦眼睛,也不怕掉脑袋,指了指自己的脸,“那烟囱虽是通着膳房,夜里冒烟也正常,无人怀疑,可陛下您脸上沾了烟灰,可别说陛下您是肚子饿了,在里面烤馍吃。” 说完忙去取了巾帕递过去,“陛下擦擦罢。” 眼泪却是一串一串往下掉了,“陛下……” 贺麒麟哑然,接过来擦了,“休要多言,前靖一朝高祖杀猪起家,也没什么不好,闲着也是闲着罢了。” 实则这一年多以来,士农工商,她倒觉得,至少士农工三者,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一样是国之栋梁,缺一不可。 见那泪珠子是越落越多,贺麒麟无言,脚步微缓,“突厥王进贡的金沙珠宝,堆在库房,你自己去挑罢。” 山蓝瞪大了眼,没忍住破涕为笑了,一会儿后瞧着那拾阶而下的背影,心里还是难受。 云锦瞧他那模样,有些忍笑,又有些笑不出。 山蓝手中拂尘一甩,“走,咱们挨个去皇子殿看看小殿下们。” 云锦却不去了,“奴婢去练功,您自个带人去吧。” 山蓝小鼻子小眼睛皱起来,又摆摆手,“行行行。” 说完叫来了小徒弟水蓝,“就先去小七殿下的酒酒宫,先前马车上,陛下过问了那叫李固的妇人,咱们就去看看,这李固到底有没有偷奸耍滑。” 水蓝小圆脸白白胖胖,笑起来十分喜庆,“那感情好,陛下朝务繁忙,咱们就得多警醒些。” 一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远远看见酒酒宫,水蓝有些心疼了,“小七殿下这抓阄的运气,跟那个于大人有得一拼啊,从来抽不中好的,次次垫底。” 山蓝叹气,五座宫殿事先编号写在竹签上,装在五个一模一样的竹筒里,就算这件事是他全程亲自负责,抓阄也是其他四位小殿下自己抓,也不由怀疑有内幕操作了,事后反复检查了好几次,确认没有错漏,也只剩叹息了。 但地方偏远又怎么样,五年前大皇子殿下抽签,抽到的位置也偏远,瞧大皇子殿下,长得多优秀,两位帝师都是严肃的性子,寻常都会夸大皇子殿下克己律己,聪慧沉稳,是难得的天纵奇才。 只要他们这些人上心,住得远些也没什么——毕竟以陛下的性子,二皇子殿下的水水宫离中正楼最近,也没有见陛下多去过一次。 已经到了春春宫,绕过湖泊到南面,就是酒酒宫了。 山蓝拂尘抬了抬垂落的藤花,“大皇子这会儿铁定是在兰台阁看书,咱们直接去酒酒宫罢。” 月辉洒落湖泊,映出粼粼波光,岸边漫天遍野的野花开得正好,夜风轻拂,惊动了些许流萤,月光下起舞翩飞,好似星河倒影,汉白玉堆砌的小径上洒着纷飞洛英,往里走种着枣树,梨树。 正是早春的季节,千树梨花开,深蓝的星空下,梨花白上一轮弯月皎洁无暇,两盏琉璃灯映照着中间的云朵木板,木板上酒酒宫三字胖圆,歪歪斜斜毫无规律,反而透出些憨态可掬的自然野趣来。 有虫鸣鸟叫,却不多,白色的短尾小兔正啃着花叶草,见人来受了惊,一下窜进洞里去了。 山蓝频频点头,“匠造司是用了心的,不过得时常让人来驱赶多余的虫,吓到或者伤到小殿下就不好了。” 这哪里是能马虎的,水蓝应声,“您放心吧,小白兔子也是匠造司挑选的,宫殿建好后,奴婢也常常过来看的。” 进了院门,往里是花圃,再里头才是宫殿,三进的宫宇从陈列到雕工,都以圆润意趣为主,琉璃灯烧成了云朵的模样,连瓦当上的神兽也都变成了胖乎乎的小神兽。 两个小侍从靠着门打盹,山蓝咳嗽了一声,见小侍从慌忙迎上前来,甩了甩拂尘,领着人进去。 兰台阁。 书阁里灯火透亮,仆从们只候在院外,哪怕是换班交接时,也悄无声息,没弄出一丝动静。 书阁被屏格一分为二,里间摆了案桌,笔墨,竹简,绢帛。 笔架旁搁着一方青石,半尺长半尺宽,石面上隶书小字内敛肃正。 寅时末:起床,沐浴更衣。 卯时初---辰时初:《明书》三卷。 辰时一刻:早膳。 辰时二刻---辰时末:校场习武。 辰时末---午时初:宣殿早朝。 午时一刻:午膳。 午时二刻---酉时中:上书房听讲。 酉时中---酉时末:晚膳。 酉时末---戌时末:算学。 戌时末---亥时一刻:休息一刻钟。 亥时二刻---亥时中:《十三州州志》。 亥时中:安歇。 内殿与外殿之间做了隔断,用的是竹纱绣屏,灯火差不多亮时,外殿不能看见内殿的情形,内殿往外看,则可尽收眼底。 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狗,大约一尺长,毛发蓬松,脖子上套着绳索,拽着一个比它身体还要大的布袋子,嘴巴里叼着一束花,探着脑袋,蹑着四只爪,走到了案桌前,停顿了一会儿。 那案桌上面摆放了笔,墨,绢帛。 小狗个子还没有案桌高,轻轻跃起前爪搭在案桌边沿,将嘴巴里的花束放在案桌上,低下脑袋往里面拱,将花束拱到不会轻易掉下的地方。 安静了一小会儿,小狗小脑袋四下望了望,似乎有些犹豫,最后左爪搭着右爪,探嘴去咬绢帛,咬不到,又伸出一只爪子够着去扒拉,扒拉到的时候,小狗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是忍着不发出欢呼的嚎叫。 现在的小狗都这样聪明吗。 把绢帛扒拉下去,似乎是很费力气地把绢帛拱进袋子里,被檀木案拦着,从内殿只能看见小狗短短翘起的尾巴。 有物不知其数,五五数之剩一,三三数之剩二,四四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贺春春静心片刻,写下三个符合题解的答案,看了眼墙壁边用来记录时辰的水潭滴漏。 大皇子殿下的 刻度显示是戌时三刻,尚有一刻钟到戌时末,可休息一刻钟。 距离今日的算学任务,还有十六题。 外殿有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大约小狗已经成功将布帛装进了袋子里,又轻轻跃起,搭在案桌边,咬了一支案桌上放着的笔,咬着下了桌,放进袋子里,又上了桌,伸出爪子把其它有些乱了的笔摆正。 只闻近邻分瓜,不知人数不知瓜,三两一份多三两,五两一份二两,多少客人多少瓜。 提笔写下答案时,小狗取到了墨。 小狗动作小心,将墨块扒拉进了布袋子里,重新将袋子边沿的绳索拱进脖子里,像踩在被褥上一样,爪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到了窗边,背着袋子跳上窗边的棋桌,从棋桌爬上窗台,消失在了窗棂后。 书殿里重新恢复了平静,案桌后锦衣玉冠的小童微抿了抿唇,旋即静心凝神,翻阅算筹文简,在心里用算盘筹算剩下的题目。 临朔城,县府正堂。 县官林子午,詹事吴章正估算上游河渠夏秋灌溉的蓄水量,信兵来报突厥使臣已经到了城郊,两人对视一眼,立时取了佩剑,“走!” 虽说几人都不敢相信突厥可汗敢这么放肆,但裨王刘那多先前与无名堡勾结,企图给劫掠小皇子的匪贼开后门,突厥王刘定原本已经将刘那多、浑邪裨王两支押过了北海,三天前却忽然反悔,非但放走了刘那多,还频频派出信兵,到边界线上耀武扬威。 这一切都很不正常,几人也就不敢掉以轻心,一面加强巡查戒备,一面派了传令兵,八百里加急,快马将消息送回上京城。 探子来报,这次突厥人率三千骑兵,已过了天山河。 长吏王成负责疏散城中百姓,府门军鼓擂了两下,两千轻骑迅速集结,由军司马周勉亲率,赶往城门。 不到两刻钟,草原鹰旗越来越近,解发袒衣的骑兵行到了城楼下,放眼望去,声势颇为浩荡。 林子午立于城楼上,甩袖道,“刘山!边关令示下,刘氏一族可入关内通商,但所带兵丁护卫,不得超过十人,刘山!你这是要造反吗!” 此贼原名呼和晔,在突厥王刘定帐下任职贤郎,前些年给突厥王出谋划策,很有些急智。 当年麒麟军进入漠北,追击贼寇千余里,这厮向突厥王谏议称臣纳贡,其人很有些口舌,说服了耶其鹰,连更改族群姓氏,习中原语言文字这样苛刻又耻辱的要求都答应了。 也因此换来了一熄生机。 只不过当时态度有多谦恭,今日气焰就有多嚣张。 过了护城河,呼和晔也并不从车马上下来,抖抖袖子拿出了羊皮卷,高声道,“吾皇耶其鹰可汗,告大魏陛下国书一封,尔等速速传回上京城,我呼和晔在此静候女帝佳音,假如女帝陛下愿意割让浊河以北,与我耶其鹰可汗隔水而治,可汗愿与姜门,与女帝陛下联手抗敌!还雄鹰下的土地一片安宁!” “浊河?刘山小儿,你倒是很会做梦!今天你是马尿喝多了吧!” “哪里来的耶其鹰!现在早已没了耶其鹰,只有刘定!” “岂有此理!” “想做耶其鹰,当初就不该侵犯我大魏边疆,烧杀掳掠,想做你突厥人,几十年里杀过的大魏人,抢走的粮食,掳掠走的女人,被欺凌死的小孩,这些罪过你们赎清了吗!” “我呸——欺人太甚!我看就是贱皮子,过不了安平的日子,非得要吃麒麟军的铁骑才肯安分。” “还废话什么!将军!下令,杀!” “杀——杀他个片甲不留!” 箭矢穿着羊皮卷,破空而来,钉在楼柱上,发出铮鸣的嗡响。 喊杀声震天,周勉拔了手中的长刀,林子午却伸手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看那钉入木柱的箭矢。 周勉回头,一看之下,心惊,又很快镇定,“假如秃贼手里拿的都是这样的神器,军中都是这样的神箭手,必不会来这出先礼后兵,只怕大军已经围住临朔城了,刘山这是虚张声势。” 寻常箭矢能透进两分已经了了不得了,这箭矢的矢尖,竟是嵌入了木柱三分,更不要说相隔这么远的距离。 懂行的都能看出端倪。 “也说不定正是刘山诱敌之计。” 吴章斟酌,“本身刘定反悔这件事,中间就有猫腻,那姜门是什么货色,劫持小皇子,为的就是从陛下手里拿到鄱珠湖,这次贼行失败,被金鳞卫追剿,又往西逃窜了两千里,十年八年里能不能恢复实力还难说,谁给他们的胆子。” “背后要是没有仪仗,这两拨人,根本不敢动弹,只怕是朝中出了大变故,我等不可轻举妄动。” 吴章素来心思缜密,与林子午一道,被称为临朔二算子,此言不无道理。 但就这么任由刘山挑衅么? 士兵们正和突厥兵对骂,六年来蜗居北海的刘氏一族习中原文字,说关内语,现下相互对骂,什么难听骂什么,骂到女帝头上,非但士兵们气血往上涌,连林子午几个县官文臣,都想拔刀了。 三拨信兵已经分三路赶往上京城。 呼和晔不见临朔驻军发兵,哈哈大笑,“林家小儿,快快开了城门,迎接本将入城,坏了两国大事,尔等担待不起!” 手拿弯刀的士兵催马往前,踏过城池界碑,周勉冷笑,将怀中密信抛到林子午手中,抽了长刀,暴喝一声,“兄弟们,随我杀,陛下有令,反叛者,杀无赦!一个不留!” 喊杀声顿时震彻天际,呼和晔色变,不敢相信,“周勉,你敢!” 林子午与吴章大急,以为周勉竟敢假传圣旨,打开那绢帛,瞧见里面的天子玺印,国玺信印,却是大喜,原来两月前陛下离开临朔,便早已有安排! 林子午心中激荡,亲自拿了鼓槌,擂鼓三声,“将士们,陛下料敌先机,西凉军不日就到,杀进北海,杀他个片甲不留!冲——” 转机 “果真是弱势遭敌欺,虎狼环伺,连姜门这狗不理的玩意,也敢站出来当叛军了。” 中书丞于节拿着临朔传回来的国书,气愤不已,“想要浊河以北的土地,他刘定也配!” 上将军梁焕虎目里皆是精光,“这次调派往边关的士兵,有一半是高武精锐,如果雍国愿意给刘定提供武器,那正好,打下来,就归我大魏军了。” 贺麒麟沉吟片刻,吩咐中书令谢璿,中书丞于节,“你二人暂代监察司,十三州三百三十三处寓所,听凭你们调遣,监察好舆情,不日只怕会有‘天国极乐’的谣传,一旦引起迁徙的热潮,伤亡数目不好估量。” 以目前‘界门’散发出的能量,普通人从大魏去往雍国,不死也残。 一旦迈步进去,生死由命,想退回,也来不及了。 夸耀的人只要用心渲染界门那边遍地可淘金,生活富足优渥,自有大批的人涌入界门。 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杀敌万千,如果她是雍国的谋臣,绝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谢璿、于节领旨称是。 谢璿神色沉凝,“既然陈柏章已经动了,定是从我们尚未掌握的界门输送兵丁,我大魏如何防御……” 梁焕略拱手,“照斥候送回的消息,观陈柏章此人,不动则已,一动必胜,末将估测雍国大军当是秘密囤积一处,时机一到,迅速截取城池,以战养战,这样一来,既不会因为兵力分布太散,被麒麟军逐一击破,也不必担心粮草用度。” 众臣凝神细思,梁焕在江淮建业的地方点了点,“江淮。” “我大魏疆域西、北两地都有大军囤驻,蜀南路途艰险,瘴林颇多,唯有江淮,江淮兵防偏弱,又是鱼米之乡,假如陈柏章从江淮‘登岸’,手里拿着这样精良的神器,势如破竹,不出十日,则可拿下淮水南岸,我大魏江山,失之半壁。” 刘同、蔡赣对视一眼,附议梁焕。 袁翁抚须,“正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等可借突厥王刘定谋逆一事,营造出大军开拔临朔的架势,降低雍国将帅的戒心,剩下的高武精锐,则化整为零,秘密潜入江淮,早做应对。” “末将附议。” “臣附议。” 不见示下,众臣不免抬首,朝天子看去。 贺麒麟手指无意识抚住龙椅的扶手,掌心盖在上头镶嵌的骷髅骨,视线扫过下首一干文臣武将,沉吟不决。 但心有猜忌,且猜忌太过,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贺麒麟屏退殿中宫侍,禁卫,缓缓开口道,“京城,朕以为陈柏章,会直取京城。” 几名武将微微色变,谢璿心中震动,失仪地抬眸往那张天颜看去,难怪,难怪两月以来上京城周边三百里出现的界门,一半高武士兵守着,一半藏匿深山的,明楼一概‘佯装不知’。 哪怕有不少大雍人从这些界门混进了京城,也放任不管。 这是要等着大雍士兵自投罗网了。 如此可以瓮中捉鳖,好叫大雍军有来无回。 谢璿压着心里的震动,俯首附议。 大雍,丞相府。 大雪从屋檐角滑落,发出簌簌声。 微凉的手指一松,绢丝落入火盆,顷刻化成了灰烬。 陈柏章笼住暖炉,狭长的眼睛微眯,“密探来报,贺麒麟已经钦定六名辅政大臣,辅佐大皇子贺春春,决议御驾亲征,你的人探查界门时务必小心谨慎,一丝异样也不要放过,尤其是大魏尚未察觉的界门。” 杨烈应下了,“知道。” 陈柏章叮嘱道,“一旦开战,必定要让大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如此可一击制胜,倘若出了差池,大魏有了喘息的时间,以后就要难办多了。” 杨烈精神一振,“精兵已经挑好,咱们过去魏城方便,六万大军一日就可到位,已经定下了军规,这一战,按照大魏人头数论军功,只要有功,人人有赏,过五十者,可封官封爵,必定灭了麒麟军气焰,叫它骇破胆子,爬也爬不起来,乖乖俯首称臣。” 陈柏章拨了拨手边的琴弦,“去罢。” 大魏,上京城。 匠造司深处,已是夜深人静,供给官员休憩的宅邸里依旧有高声笑语,丝竹钟磬声与外院工坊中的捶打声格格不入。 “不说别的,这大魏的酒,倒真是好酒,烈!” “就等着吧,要不了多久,这里就成我大雍的国土了,到时候想怎么喝怎么喝。那赵成还打算用封官封爵来贿赂咱们,也不想想,搁这儿破地方当官,吃是没得吃,用是没得用,有甚意思,真以为是个宝了,哈哈。” 堂内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想锻出精铁,想的倒是美,单矿石各地都有差别,真是看人吃豆腐简单啊!来来来,继续喝!别的不说,这贺麒麟倒挺大方的,堪称礼贤下士的典范啊,哈哈哈——” “就是就是——” 元呺伴驾微服,怒得青筋暴起,握紧了身侧的佩刀。 贺麒麟回眸,扫了眼假山石,眉心微蹙,踱步过去,院中叶檀花开得正好,随风轻摆,不见异常。 元呺四下看过,低声问,“陛下,可是有什么不妥?” 贺麒麟微微摇头,“回宫罢,大军开拔前三刻钟,让张戍来问一次,倘若还是不肯交代锻造工艺,就都杀了罢。” 元呺应是。 君臣二人没有惊动前院正忙碌的官员匠人,从后院角门离开了。 贺酒藏在一棵小树后一动不动,等仙女妈妈和那个叔叔离开了,才从树叶底下跑出来,听着那屋子里男子粗俗张狂的笑声,握了握拳,从地上捡起四粒石子,跳上窗台。 里面有四个男的,桌子上摆满了酒菜,喝得红光满面,还在让哥哥姐姐们不停的上菜。 一边吃一边挑剔。 贺酒往里面扔石子,打那笑最罪欢实的,让你嘲笑仙女妈妈!让你嘲笑仙女妈妈的国家! “啊——谁?” 惨叫声伴着脚步声,还有气急败坏的咒骂,贺酒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却一点也不害怕,又扔了几把石头,火柴棍的手紧握成拳,等着吧,她已经在工坊里跑了一天,把工坊里现有的锻造工艺都摸清楚了。 很快这里就会锻造出更锋利更耀眼的武器! 贺酒握紧拳,跃下窗台,往外院工坊跑去。 分享 “垹-——” 更夫敲过三下,已经是亥时末,换算成后世时刻表,差不多是晚上十一点了。 但工坊里依旧灯火透亮。 捶打声、急促的脚步声、呵斥,混杂在一起,像是战鼓雷鸣。 贺酒贴着墙根往冰室走,她已经来过两次了,甚至这两天都待在工坊里,却还是很紧张。 人一多,她的四肢似乎就不是她自己的了。 但工坊的窑炉从不熄灭,叔叔阿姨们轮班休息,急匆匆来,急匆匆去,让她感受到了一种沉重又急切的紧迫。 那感觉就像是,锻造出精铁,是一件命悬一线的大事,马虎不得,越快越好。 她的神经不由也跟着紧绷起来。 贺酒加快速度,跑到了冰室。 整个工坊里,第一凉爽舒适的地方被那几个,一口一个破烂国的自大狂住着。 第二凉爽的地方就是冰室。 贺酒跳上窗台,往里看了看,没有人。 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只有实在累得不行,才会过来休息一下,然后继续干活。 贺酒将自己便于夜行的黑煤球模样,重新幻想成小白团,从窗户的缝隙挤进去,飞快地跑到墙边,钻进卷轴背后。 顺利到达目的地,贺酒把自己压扁,藏在卷轴背后安静地等着。 她在等一个叫宗照的少年,工坊里做活的匠人们是两班倒,其他组员下值后,大多数都会选择回家洗漱睡觉,宗照会来冰室学习图册。 这是她想出来的,能把锻造工艺传出去的办法。 前天晚上她在仙女妈妈屋子外,打气又打气,打的却是真空气,或者说是边打气边漏气。 从妈妈进屋,到妈妈去武场、上朝、下朝回来用膳,她始终没有勇气走到妈妈面前。 甚至连去叩门都迈不出脚步。 后来又决定把工艺画下来,写清楚,放到妈妈能看到的地方就可以。 但酒酒宫没有笔墨,她好不容易克服变成坏孩子的心理障碍,又好不容易潜伏进大皇兄的兰台书阁,最后好不容易避开春春宫宫女姐姐们、把能压弯小狗脑袋的袋子驮出来,却发现她变成了半个文盲! 那卷绢帛十分厚实,正面可书写,背面有字,但那些字,她要连蒙带猜才能认出几个! 这意味着,她就算写下来,也只有她自己能看懂! 真不敢回想当时在临朔客栈是怎么样的好运气,她写的六个字里,李阿姨认出了两个。 现在她来了工坊,只要偷偷把工艺传给一个匠人就好了。 宗照是她选定的传授对象。 这个性格有些沉默的少年大约十三四岁,胆子大,独来独往,学习和做事都很认真。 更重要的是,他是工坊里除了赵大人外,为数不多讲究精度的几个人之一。 为了方便匠人们歇息,查看图册,冰室的门一直大开着。 贺酒看了下计数时间的琉璃滴漏,子时,那个叫宗照的少年擦着手进来了! 贺酒已经把整个流程都演练过一遍,不过临到要开口说话,却还是忐忑,她突然出声,肯定是会吓到人的,万一这个哥哥身体不好,心脏不好,会不会被她吓出问题。 人吓人,会吓死人。 贺酒踟躇,又着急,急出了汗,心说等一等,这个哥哥通常会在冰室待到天亮,等天边有一点光,她再出声,也许会好一点。 宗照今晚却似乎有事,抄画了一些窑炉的尺寸起身就要走了。 贺酒急了,“哥哥你把窑炉做成圆锥形,上口向上缩小,炉壁上部向内倾斜,效果会更好。” 小孩的声音响起,宗照猛地转身,“谁?” 宗照在冰室里看了一圈,没有人,不由后脊梁骨发麻,对炼铁的工坊来说,夜里清凉舒爽,反而是上工的好时间,这很少会有匠人这时候来休息,更不要说小孩了。 听声音像是七八岁小孩。 “你谁?出来!” 宗照大步往长卷走过来,但这是御赐的圣物,宗照没有碰,而且长卷贴着墙,很平整,压根藏不了人。 但声音明明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他总算知道毛骨悚然是什么意思了。 有鬼啊! 贺酒急得冒汗,又笨嘴拙舌,“哥哥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知道锻造精铁的冶铁工艺,我们一起学习交流,一定有进步。” 宗照重重敲了下自己的脑袋,不是做梦! 他后退两步,咬牙压着声音不打哆嗦,“那你等着,我去搬些绢帛笔墨来——” 说完一阵风卷出去了,被门槛绊得摔倒,又很快爬起来,跑得飞快,仿佛有鬼在追。 “哥哥,不用笔墨——” 长卷上透出两只圆眼睛,贺酒揣了揣手,又隐藏到了背后,其实不再需要太多记录。 冰室正中央挂着新旧两幅长卷,稍新的一幅,听说是赵爷爷从仙女妈妈那儿拿来的。 她发现仙女妈妈其实已经掌握了部分成熟工艺,只不过一些关键的细节,从根本上有缺失,所以没有达成想要的效果。 像是拿相机录下了工艺过程,却没有录到设备内部搭建,以及原料配比。 她在工坊里的这几天,把冶铁司现有的矿石原材料、生熟铁锻造、冶炼工艺都熟悉了一遍。 然后像订正试卷一样,在现有基础上,查缺补漏。 添加洗矿工艺、增改高炉内部结构制式、补充焖罐刚、苏钢冶炼两种锻造方式。 需要修改和添加的大样,她都绘制好了,羊皮卷装订成册,现在只差原图上的内容,是必须要交代的。 想了想,贺酒先从卷轴后面爬下来,把藏在柜子背后的图册先抱出来,放到卷轴面前的供桌上。 她力气小,搬着还有些吃力,才刚刚放好,外面就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紧绷惊恐又带着些愤怒的诘问,“在哪儿!哪里有鬼?” 贺酒被吓到了,立刻就想从窗户跳出去,跑到窗边又急刹车停住,望了望中正楼的方向,又回头看看那幅分明叫仙女妈妈耗费心血、却不完整的工艺图。 脚步声和喊杀声更近了! 贺酒握了握拳,最后还是飞快地跑回了长卷背后,将自己压扁,秉着呼吸一动不动。 计划着等拿着镐子铲子锄头铁锤的叔叔阿姨们冲进来,立刻就暴喝一声: 大胆!我是陛下派来传旨的小妖怪!还不快快按照修改图册学习! 但她行动上惯常是个矮子,心里是这样喊的,也知道这样喊有用,但整一个就是口干舌燥,腿软心跳,差点扒不住要掉下去,更不要说开口说话了。 冰室里面吵吵嚷嚷的,大家伙儿团成一团,四处戒备。 倒不是他们轻易就信了有鬼的事,而是上京城最近确实有不少鬼的传闻。 具体的就是,一些人明明在那里,忽然就不见了。 或者听人说,在一些地方,明明没有人,忽然就出现了。 “在哪儿,没有啊。” “工坊阳气这么旺,鬼也敢来,也不怕被火烧死。” “小廖你不会是太累起癔病了吧,陛下圣物在此,有什么鬼怪也不敢靠近。” “小廖你可不敢说谎啊,你师父没日没夜的劳作,辛苦着呢。” 宗照辩驳,“我没说谎,真的有,就是冲长卷上传来的。” 大家都盯着长卷,面带愤怒和凶光,贺酒一整个就像大火烧过的枯枝,不自觉发抖,原本就要耗干的精神力几乎都不能维持。 不要怕,贺酒,被当成小怪物,也要把今天的事办完! 这样妈妈的国家剔除了危险的隐患,妈妈也不用天天晚上熬夜了。 这样想着,贺酒又生出了一点力气。 廖江却是发现了案桌上多出来的图册,打开只翻了两页,震惊震动,再翻了翻,啊地大叫了一声,捧着羊皮书册的手都在发抖,浑浊又充满血丝的眼睛里都是激动。 是了,使用缸砂,混合白火泥,加入三十取一比例的木炭炉渣,麦穗杆,最后与三合土混在一起,调制成砌筑材料,炉中央腰部混入铁链铁条捆缚。 这么做一定能增强窑炉的耐性! 窑炉的耐性上去了,温度自然能上去! 温度越高,锻造出来的块铁杂质就越少,质地就越纯粹! 廖江又往后翻了一页。 把高炉做成圆锥形,上口向上缩小,炉壁上部向内倾斜,这样一来,窑炉里的风可以充盈整个炉体,炉风均匀了,燃烧不平衡不均匀的问题就能解决了! 这样锻造出来的铁块,杂质肯定就会更少! 妙!妙极!实在精妙! 廖江捧着书册,嘴唇抖动。 其余人被他的大叫声吓了一跳,都跳远了一丈,屏息盯着那书册戒备,然后就发现廖老头非但不是被吓到,还激动到老泪纵横。 捧着那图册,像是捧着什么了不得的珍宝。 王顺是丁组的左夫长,竖了竖手里的钉耙,宗照这小子平时是个稳重的,并不会说瞎话,所以一听说有鬼,他们立马就拿家伙什过来了。 现在看廖江这情形,却是傻眼了,想知道那图册里写了什么,又有些担心给鬼附身了,不敢上前看,都只在心里嘀咕。 廖江却是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沾着炉灰,一时懊悔又忐忑,小心把书册先放回案桌上,把手擦干净,想起宗照说的话,就更加激动了,这哪里是鬼,这是老天爷庇佑大魏,给大魏送来神仙了。 老天爷庇佑!老天爷庇佑!大魏有救了! 廖江忍着激动,行了平时拜见山神供奉先祖的礼,声音里都是压不住的激动激荡,“仙童在上,我等冒犯,还请仙童恕罪,大魏遭难了,幸得仙童指点,书册上老朽尚有不明的地方,老朽恳请了,恳请仙童示下。” 双管齐下 “报!大魏南大营大军已过汾水!” “前锋营听令,立刻夺取西华山狼烟哨塔。” “是!” 西华山位于上京城城西西华县,此地水路、陆路四通八达,是上京城西南向最重要的防线。 南大营十万大军调离京城之时,就是大雍铁骑夺取大魏江山之时。 除了混进上京城,负责打探消息的几百斥候外,六万大雍精兵囤驻西华山北侧。 所有营帐都涂抹了颜色,有树枝草叶遮避,掩藏进春末夏初的密林中,神不知鬼不觉。 杨烈立于邙山高地,放眼望去,十里开外正是上京城,比起前几日大军开拔,战鼓雷鸣的盛况,此时的上京城显得太平静,似乎一无所觉。 假如大魏那些高武精锐没有暗中出城,夜间乘船顺洛水南下,他都要信以为真了。 也太小瞧他杨烈。 杨烈冷笑一声,吩咐副将杨青,“六万精兵兵分两路,一路夺取西华山,一路夺取洛南县,相互守望,直捣黄龙。” “记住,行动时尽量别有动静,碰上可能走漏消息的,一律杀无赦,贺麒麟不在,就先拿下一干文臣武将,活捉贺麒麟十子。” “是。” 杨青取了盔甲长刀,立时去点兵,碰上巡逻兵拖着十几二十人上山,不消看也知道,这些不是上山打猎的猎户,就是进山寻找失踪猎户的村民。 “这些人用不上,都处理了,后十营跟我走,轻装简骑。” 参将抬手示意,巡逻兵手起刀落,鲜血喷溅,被堵着嘴的人再发不出一点吱唔声。 巡逻兵们将尸体拖到远离营帐的地坑里,随手一抛,继续去巡山。 参军冯明德听候杨烈身侧,接了探子暗报,拆阅完,看向上京城的方向,眉间带出沟壑。 “探子来信,从半年前开始,大魏冶铁司的炉火就没熄灭过,锻铁术不断有改进,这一班君臣,反应比我们预料中要早太多,也及时太多。” “一年来大魏几乎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贺麒麟此人,沉得住气,有手腕,不好对付。” “万一对方当真造出了锐器,就不好办了。” 杨烈冷嗤,“本将军谅她拿不出,退一万步,就算现在给她个干将莫邪,也来不及了,再怎么垂死挣扎,也都是白费功夫。” *** “快!动作再快些!把白火泥拌匀了!” “管砌筑的,再加砌两个高炉!准备一些生铁拉成片,等下淋汁用!” “是!工长!柴火快没有了!” “我去拉我去拉!很快!” 热火朝天的喊声从东面传来,其它匠人们往丁坊的方向张望,赵成瞅了一眼,倒有些苦中作乐,“廖江那个闷葫芦,今天倒是有精神,干劲这么足!” 张西起嗤笑一声,脸上的不屑丝毫不加掩饰,“那个工坊的匠曹为什么不过来听讲,不学习,埋着头蛮干,柴火添得再多,也都是浪费。” 赵成赔笑应着,立时差人去唤廖江,自个躬着身,引着四位贵客往里去,他已经连续两天两夜没有睡了,躺下也睡不着。 眼睛一闭,眼前就是将士们被精兵锐器穿透身体,鲜血喷溅的模样。 自从突厥王送了国书来,短短几日,他半黑的头发是全白了。 明楼从界门那边带回的匠人共六人,四人安置在京城冶铁司,两人姓张,一人姓林,一人姓王。 赵成知道这几人不会真心教授,但只要来了,说了一些话,他根据对方神情判断,或者多试几次,总能找出一些能用的点子。 比如这姓张的胡乱点了两种矿石,说了配比,哪怕配比是错的,他们也能知道这种白石头并不是废物,而是能助燃助高温的好燃料。 加多加少,一遍遍尝试,慢是慢一点,却也比无头苍蝇到处乱窜强。 只不过这几人态度是越来越嚣张了,这半月来请了不下百回,好吃好喝伺候着,也就来三四回,每次都是颐指气使,说的内容也颠三倒四,态度恶劣,言语间都是鄙薄。 学会工艺要紧,赵成只管拿出一幅憨厚老实的模样来。 “几位大人看看,今日锻出的生铁,加点什么东西能更韧些?” 张西起岂会不知赵成打的好算盘,不屑不加掩饰,皮笑肉不笑,“赵成,知道什么是拜师么?拜师的意思就是师父说什么做什么,有你多问的地么?”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赵成手抵着胃的地方,咬咬牙,面上还是笑,“不敢,不敢,只是希望先生能泽批我等,学一点贵国的技艺罢了。” 张西起扫了眼面前这些破烂货,眼底的不屑更甚。 一刻钟前已经有人给他们四人传递消息,大雍军队已经过了界门,现在就囤驻上京城外,很快就会踏平上京城,既然如此,他们也不必再跟这些下等人周旋。 张西起看着面前男女不分,同屋做活的情形,冷笑中带着鄙薄,“我大雍工艺之精髓,岂能传给你这荒蛮之地,不看看你这工坊像什么样,男女混在一屋,不干不净,不知礼义廉耻,就你们这样的,也配有上等工艺!想要精铁锻造术,做梦去罢!” 张南起见工坊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怒目而视,又不敢拿他们怎么样,顿时哈哈大笑,连声附和。 王三,赵东脸上都有畅快之意。 赵成脸色涨红,手里镐子一放,就要驳斥,却有轰隆一声惊天巨响,震动地面,紧接着是卷出来的火焰火浪,灰尘烟雾。 是丁字营工坊,出什么事了! 赵成连站也没站稳,就往丁字营奔去,口里不住暴喝,“救火!救火!快救火!廖江!” 匠人们丢了手里的活计,慌乱忙碌起来,扑簌簌坍塌掉落的乒乓声中,却夹杂着一串串癫狂的狂喜咆哮,“我造出来了!造出来了!闷雷弹!闷雷弹!” 那声音里有宗照的,有小六的,有陈旺的,还有廖江的! 不等人过去,那漫天的灰烬里已经蹦跳出了好几个泥打滚的身影,一边举着东西,一边两脚乱跳,“精铁!闷雷弹!” 赵成听明白了,巨大的狂喜席卷全身,几乎眩晕,狂奔过去一把抓住廖江,“廖老头,当真?” 廖江激动到手抖,看见那几个变了脸色不敢置信的‘贵客’,立时暴喝了一声,“大家伙都让开!相隔十丈,这东西要隔着十丈远,否则伤到还算轻的!” 赵成本就是匠曹出生,一眼就能看出那圆球铁片薄削,质地柔韧均匀,根本就是了不得的精锻术,一时激动得头晕目眩,又猛地回神,连声道,“快!快去禀报陛下!我们锻造出来了!” 西华山。 习武之人耳力非凡,贺麒麟自营帐中出来,跃上高树,却看不见京中是何情形,只隐约知晓动静是上京城南冶铁司的方向。 贺麒麟下了高树,吩咐暗卫立刻去查,沉吟片刻,唤了元呺、梁焕上前,“西华山哨口佯败,杨烈初战告捷,必率亲兵北进京城,三万高武士兵,元呺你率万五埋伏山月关,活捉杨烈,假如不敌,不要血战,放他们过通济渠,开闸水淹。” 两人领命,立时去办了。 化解。 山月关。 滚落的山石外头裹着一层草篓子,浸泡了热油,火箭一点,虽烧不起大火,却也惊了战马,搅乱了行军阵列。 惨叫声惊飞走兽,箭矢密集,不过两刻钟,歼敌万余人。 官道上还有将近两万士兵,只不过因为射程远,加上这些精兵能力不俗,对方很快镇定了情绪,结成盾阵,一时水火不侵牢不可摧。 顺利通过山谷是没问题的。 对方却没有继续前行,反而是摇旗,迅捷有序地后撤。 哨塔上,贺麒麟倒笑了笑,搁下了手中的竹简,“此人倒确实有几分急智,刚勇,却绝非冲动莽撞之辈,传令下去,三军皆着重甲,弃西华山,退回城门固守。” 梁焕应声称是,杨烈突袭失败,必不肯甘休,大雍五万精兵,武器精良,又备有火铳,假如强攻上京城,无论是山林,还是城郊旷野,大魏正面硬抗,不过都是拿士兵血肉之躯当靶子罢了。 反而是京城城墙,经历几朝战乱,年年加固检修,城楼坚固厚实,能抵挡得住火铳的攻击。 这一战,大魏宜防守,等对方弹药耗空,京城驻军再和囤驻洛阳的周家军前后夹击,可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论行军打仗,大魏不乏能征善战的武将,麒麟军骁勇,但有陛下在的军营,士气高涨,将士们战力无敌。 因为在陛下这里,一旦动了刀戈,必然是牺牲最少的谋算,多年前,甚至曾有无伤亡拿下三城的战绩。 遇到难啃的骨头,危乎存亡的关头,陛下总是与士兵一处上阵杀敌。 这几月不是没有处心积虑的奸宄企图收买腐化麒麟军,但基本都失败了,陈柏章想让大魏从内里坍塌,是低估了大魏,低估了麒麟军,也低估了陛下。 梁焕正要秉礼告退,外头传来马匹嘶鸣,伴着急促的禀报声。 那声音急促颤抖,却似乎含着压不住的狂喜激动,听着倒像是有天大的喜讯似的。 梁焕与谢璿对视一眼,两人疾步迎了出去。 信兵滑下马,奔到营帐前,小心奉上木箱,面色激动,“启禀陛下,冶铁司造出了闷雷弹,请陛下过目。” 帐中的文臣武将,帐外守卫的士兵,无不是不敢置信。 大农令齐长卿,中书令于节几人奔上前,几乎将信兵围了起来。 “什么是闷雷弹,刀具呢,带来了么,快拿出来看看。” “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那真是天助我大魏了!” 贺麒麟疾步出来。 箱子里的铁球圆润均匀,由铁片弯曲而成,虽不能说薄如蝉翼,却绝对是精良的锻造术。 这一年她对锻造术有不少了解,看完立刻吩咐道,“燕草,立刻将冶铁司出神铁的消息传遍上京城。” 谢璿应声称是,只看天子的神情,此事便不消怀疑了。 冶铁司是真的锻造出了神铁。 及时到他都不由怀疑大魏有天助了。 谢璿深吸口气,压住心间的激荡狂喜,立刻去安排。 贺麒麟拿起一枚铁丸放在手中查看,木箱中附有图册,上头解释了此物使用方法,以及注意事项。 信兵是亲眼见过威力的,忙劝阻,“陛下小心——” 又将赵大人交代的话都转呈给陛下。 他是冶铁司里专门负责传令的,先前每隔五日便会进宫一次,禀告冶铁司的情况。 先前每每都战战兢兢,现在因为激动,连平时面圣时的畏惧惊慌都少了些,语气里压不住的敬畏爱戴,“此神器威力之大,好比惊天雷鸣,末将从未见过。” 齐长卿几人欣喜若狂,止不住道老天都在帮大魏渡过难关。 贺麒麟抬首,看了眼尽收眼底的河谷山川。 此时出了精铁,毫无疑问能挽救成千上万士兵、百姓的性命。 一共十六枚,搁在手中,不是铁球的重量,听形容当是在里面填了燃药。 贺麒麟开口问,“是只出了一炉,还是有工艺了。” 影响窑炉烧制的因素很多,偶然得一炉神器,也不无可能。 如果没有成熟的工艺流程,便不算成功。 信兵连说带比划,“廖师傅他们照着图册烧锻,赵大人们正带着匠人们更改窑炉的制式,相信很快就会锻造出大批精良的武器。” 那就是当真找到锻造工艺了。 贺麒麟些许失神,片刻后吩咐,“子涣,拿去给杨烈试试。” 于节、杨明轩、田英章、齐长卿几人没习过武,没听见之前城里传来的动静,但也在事后听侍卫们说过了。 无论如何,能引起那般大动静的神器,非同凡响。 梁焕点了六名禁军,带着箱子,亲自追去山月关。 贺麒麟直接交代大农令齐长卿、经略官田英章,“你们两人亲自去一趟冶铁司,传朕的旨意,官封锻造出闷雷弹的大师中大夫,拜为鲁侯,赐黄金千两,田庄百倾,城郊雾凇游园一并赐下,此令昭告天下,将此人请来面圣罢。” 又唤了暗卫贺云贺海上前,“你们一道去,务必护此人周全。” 贺麒麟叮嘱道,“两位爱卿,必以国士之礼待之。” 齐长卿应声称是,这一番赏赐不可谓不丰厚,但几名臣官都知道这些锻造术意味着什么,且以此激励天下匠曹,说不定各类工艺,能如雨后春笋,蓬勃生长。 这一道封赏圣令,于国于民,百利无一害。 田英章眸光锐利,躬身问,“陛下似乎有所顾虑。” 陛下性情颇有些喜怒不形于色,但遇到这样翻天覆地、力挽狂澜的奇迹,也太过平静了些。 贺麒麟未言语,不置可否。 几位臣子初初狂喜过去,再一想当下的形势,也冷静了一些。 确实来得太及时了一些,纵然有冶铁司厚积薄发勤耕不辍的可能,却也不得不防。 假如是有另外一股势力在背后做推手,好叫大魏大雍旗鼓相当,两相交战消耗,保不齐是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几人面面相觑,神情凝重。 贺麒麟压了压眉心,缓声道,“勿要太过忧心,无论如何,这一张工艺图,是助我等避免一场血战了,其他事等见到那名匠曹再说。” “轰——” 山下传来几声震响,烟尘伴着火光,淹没大雍士兵,林间皆是飞鸟惊鹤,贺麒麟立于高台之上,眼看着这一场几乎可用山崩地裂形容的动静,手握住栏杆,心神震慑。 “后撤!后撤!” 杨烈避开烈火,率领残兵奔马退出山月关,逃窜五六里,才勒马朝关口回望,胸膛起伏,缰绳几乎勒进肉里。 杨青扑灭身上的火,勉强捡回一条命,趴在马上喘气,惊魂不定,“比神机营的火炮还要厉害,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为什么会用火药了。” 放眼看去,身后的士兵伤的伤,残的残,就算是侥幸躲过没受伤的,也俱是惊惶惶的神色,再没有刚进大魏时的轻松倨傲。 甚至有些伤兵脸上已经露出了忿忿不满,只不过碍于身份,不敢发作罢了。 在大雍不是没有过实战,年前平叛,也用上了火器,但没想到穷酸的大魏会有,昨夜不都还有消息传来,冶铁司将作大匠赵成急晕过去了么? 这一战,败得突然,杨青抹了把脸,心有余悸,“将军——” 杨烈眉间闪过狠色,“让斥候营去查,看让大魏造出火药丸的人是谁,把人找出来杀了,碎尸万段,冶铁司那几个,也结果了。” 杨青应声,立时吩咐下去。 杨烈脸色阴沉,这一次攻取上京城的计划,连上京城都还没看见,就被粉碎了。 甚至折损了两万精兵。 就算强攻,今天也不是时机了。 并且大魏手里突然出现这么厉害的火器,再要进攻,兵力就需要重新估算。 杨烈勒马转身,山谷上空却传来一声浑厚的暴喝,“杨将军请留步!” 军队里尚且来不及哗然。 只见一支穿云箭袭来,穿透人群,伴着杨青的惨叫,以及惊马的嘶鸣,箭矢穿进杨青手持盾甲的扣环里,没有伤到杨青分毫,只将一卷明黄绢帛送到了杨青马上。 梁焕收了长弓,朗声道,“吾皇国书,请杨将军转交贵国国主,七日后,宣殿设宴,请贵国使臣为客,观我大魏国之重器,杨将军倘若敢来,梁某必在山月关恭候杨将军大驾!” 杨烈取下国书,看完后脸色铁青,握着长戟的手紧了又紧,脸色几变,这是确实掌握了精铁工艺,有恃无恐了,竟敢设宴夸耀! 杨烈攥紧国书,打马暴喝了一声,“回营。” 叫他查出是谁教给大魏冶铁工艺,他必不会饶过此人! 贺酒扛着布袋子,蹲在草丛里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下午她在工坊里看见那几个坏蛋露出不敢置信、惊慌失措、震惊畏惧的神情,知道闷雷弹的效果已经超过了坏蛋的认知,安心了很多,有了更高明的锻造术,妈妈和妈妈的国家少了一个大隐患。 她想念仙女妈妈,想去看仙女妈妈一眼,回到宫里,小白团却是一靠近身体就昏睡过去了,做噩梦醒来,想起她从大皇兄宫里偷出的绢帛笔墨还藏在湖边树洞里,就急急忙忙出来了。 她本来是打算把工艺写下来给仙女妈妈的,因为酒酒宫没有笔墨,就偷了大皇兄书阁里的笔墨,结果发现自己来妈妈的朝代,竟然成了一个半文盲,只得放弃这个办法。 也幸好在妈妈屋子外时,她变这变那,把妈妈有可能喜欢的东西都幻想了一遍,幻想能力变强了,才能跑去工坊,在原图上做修改。 偷东西不是好孩子。 她那会儿很着急,只想着快点把工艺画下来,事后就后悔了,睡梦里都是她偷东西的行径曝光,被抓去坐牢,被仙女妈妈知晓,失去仙女妈妈的情形。 现在蹲在大皇兄春春宫外面的草丛里,就很忐忑。 贺酒等了一会儿,等到和偷东西那天一模一样的时间点,扛着袋子从泄水洞里钻进去,小心翼翼穿过满是雾松的院子。 大皇兄宫里的侍从哥哥宫女姐姐们总是离书阁远远的,这次也一样。 贺酒先靠着墙屏息听了半刻钟。 书阁里没有动静!证明没有人! 贺酒在心里欢呼一声,压着砰砰的心跳,先立起前爪搭在窗棂往里看,见里面跟上次一样没有人,心里直呼庆幸。 总之,把东西原封不动还回来,再留下一封道歉信,希望大皇兄能原谅。 贺酒背着袋子,咬着花束,跳上窗台,又轻轻跃到棋桌上,等了一会儿,书阁里确实没有动静,才又跃下棋桌。 淡淡的花香随夜风浸透书殿,抚过鼻尖。 伴着一些轻微的动静。 贺春春练字的手微顿,抬头看了眼时刻滴漏,又看看外殿正蹑爪靠近案桌的小狗。 亥时末,二皇弟又扮狗来偷书了。 探望 案桌上多了两个淡黄色的小陶罐,贺酒前爪搭在案桌边沿,认出了小陶罐里插着的野花。 是她从酒酒宫外采摘的那一束。 花束被分成了两部分,一些盛开过容易凋谢的花朵,好像特意被太阳晒过,花叶失去水分,却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形状,哪怕褪去了些颜色,也搭配得好看。 剩下带花骨朵的,放在了水里,花苞舒展出了花瓣,安静地开放着。 大皇兄肯定是发现东西不见了。 笔墨书卷放回原来的位置,花束放在小陶罐旁边,贺酒有些忐忑地重新套好布袋,望了望小陶罐,决定以后每隔三天,就给大皇兄送一次花束,表达歉意,直到春天结束。 贺酒轻呼了口气,背着袋子重新跳上棋台,探出脑袋张望一下,宫女姐姐们依旧远远候在院外,没有发现它。 贺酒跃下窗台,原路返回,出了大皇兄的春春宫,看了看月色,想着马上就要去看仙女妈妈,忍不住在草丛里打了滚儿,一想到以后都能守在妈妈屋子外就好激动! 天上月色正好,贺酒撒欢地往中正楼跑去。 书阁里恢复了安静。 小狗已经离开了。 贺春春做完今日的算学题,翻看完地州志三卷,收了狼毫竹笔,踱步到了外殿。 被取走的绢帛、笔墨都原封不动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如果不是新鲜绽放的野花,大概不会有人相信,曾经有人来过这里。 被取走又放回的绢帛是《尚书》三卷,讲的是治国为君之道。 学堂里的老师并不教授《尚书》,下学后两位帝师会来兰台书阁,专门给他讲解此书要义。 他推测扮狗偷书的人是二皇弟。 三弟贺煎煎,其父是曾经的江淮之主谢怀砚,出身门阀,曾与母亲争天下,智计并不亚于父亲,倘若三弟想学治国之道,并不用来偷盗绢帛。 且三弟是个一点就炸的小爆竹,每日混在世家公子中做小霸王。 学习? 三弟只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响。 更勿论三弟成日逃出宫玩耍,《尚书》虽然珍贵,但书肆里也有售卖,就更不可能来偷书了。 四弟贺白白,身高迥异于常人,比七八岁小孩还要高,小狗进来取走东西时,他便能确定不是四弟了。 五弟贺茶茶,想要天上的月亮,其父裴星都愿意搭梯子摘一摘,要偷也是裴星来偷,是不可能舍得五弟做这种事的。 便只剩下二弟了。 二弟父亲温云铮与母亲渊源羁绊最深,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不世之才,曾远走西域,平西域十六国,只不过生性澹泊,早已厌倦了朝堂纷争,平时自己避居草堂,也只肯教二弟诗词歌赋…… 观课堂上二弟对先生的一些提问。 治国理民,朝堂时政。 二皇弟显然是感兴趣的。 只二皇弟平素温和有礼,为了学习,竟然做得出这样的事来,也不怕被当场抓住,如此要在宫里出名不说,往后史书上还得留下一句大魏二皇子扮狗偷书的逸闻趣事。 青岚进了殿来,见平素沉静的大皇子殿下眼里竟然带了笑意,不由呆了呆,神奇,三岁以后有了帝师,就真没见大皇子殿下孩子气过了。 再看案桌新放的绢帛和花束,一时震惊又惊慌,忙叩首行礼,“殿下恕罪,奴婢这就上报侍中大人,差人来查……” 贺春春微微摇头,抬手让他起来,“朝里出了要紧事,又迎回了七皇弟八皇弟,山蓝侍中忙,我们不要添乱,些许小事,不必惊扰。” 青岚应声称是,又暗暗下了决心,春春宫守备要更严谨才是。 贺春春想了想,吩咐道,“你传了侍读们来,把天字格里的书卷各抄录四份交于我,明日带去学堂。” “是,殿下。” 天字格里放着的书卷,都是两位帝师私底下教授的,这意思该是要赠与其余四位殿下了。 可帝师教的都是为君之道…… 青岚摇摇头,不再多想,只听令做事,这便去办了。 * 已过了子时,宣殿里依旧灯火通明。 齐长卿长叹一声,“可惜锻造工艺出得晚,假如早上两月,岂能容下这五万外敌在大魏进进出出。” 冶铁司锻出神铁的消息传遍整个上京城,大雍探子必是收到了消息,又有闷雷弹佐证,杨烈率五万精兵,与麒麟军隔江相持,六个时辰后,撤出了大魏。 除了十二处界门,明楼还在东邙山找到了四十六具尸体,都是上山砍柴采药的猎户农人,这笔血仇,要让麒麟军放虎归山,朝野上下没有不气闷的。 于节是直脾气,“别太想当然,杨烈撤兵,是因为拿不准我们是不是早就有闷雷弹,压着不拿出来是故意引他上钩,又因为吃了败仗军心不振,受困东邙山,才不敢贸然进攻。” “眼下咱们最重要的事,就是加紧锻造精铁,非但是为了七日后国宴,农具这些,也要越多越好。” 几人立时就细分了工。 御史台卢匀领着同僚,负责抄录绘制图册,这几日已将锻铁工艺公布到了上京城,洛阳,广汉,河东,南阳,不出十日,工艺图会由快马送遍十三州。 将作大匠赵成负责教授匠人锻造工艺,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工艺图也会送往各大官窑,更新换代。 大农令齐长卿则负责按照工艺需求开矿采矿。 明楼核查十三州界门,登记造册,监察异样。 这才过去不到一日,工艺图册已经在上京城掀起了浪潮,百姓们都在传一位名叫鲁大师的少年,小少年年纪小,却改良锻造术,做了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不知多少私窑工坊的掌事在冶铁司外安插了眼线,就等着看看鲁大师真颜,就算不能将对方请去工坊,也认识认识,沾沾喜气。 可惜鲁大师一直没有出现。 连工坊里的匠人都说不清楚对方的来历。 政务商议完,群臣不由往正批阅奏疏的天子看去,目光又敬又畏,陛下文武兼修,弓马骑射不消说,精通医理算学,现下连冶铁术都能研习出来。 贺麒麟:“……” 她便说那日禀报消息的信兵,看着她为何与往日不同了。 老匠人说是她传旨送去的图册,到现在也没人出来领赏,工坊之外,也没有人见过那名少年。 贺麒麟搁了笔,“确实不是朕,朕已着人在查了,此人救万民于水火,又有大才,朕亦好奇是什么人。” 群臣面面相觑,见外头天光暗淡,知道自青南街出事以后,陛下便少有休息,便也不再多言多问,行礼告退,各司其职去了。 山蓝摆了膳食进来,笑眯眯道,“陛下今夜可以早些安歇了。” 贺麒麟唔了一声,挑拣着些清淡的小菜用了饭,沐浴更衣完,踱步回中正楼,路过前殿一株公孙树,抬眸时,夕阳的余辉洒进枝叶,留下浮光碎影。 贺麒麟提起拔身,上了高树枝丫,手指叩在唇边,灌注内劲,打了一声呼啸。 那啸声绵长浑厚,穿透云霄,三声过后,北方有虎啸声传来,应和着,越来越近。 陛下惯常是喜欢在这颗树上养神的。 山蓝朝宫侍婢女们示意,领着人安静地退下了。 贺酒还在酒酒宫外的花田里拔草,听到大老虎的咆哮都呆住了,几乎是跟着小白兔一起窜进了兔子窝里。 蹲了一会儿分辨出来大老虎正朝中正楼的方向奔去,急了,扔了手里的杂草,撒丫子就跑。 才跑到清灵池就急刹车停下了。 是仙女妈妈! 一颗该有千百年的银杏树上。 那橘黄色额头有王字的大老虎竟然会爬树! 更重要的是,它竟然在仙女妈妈怀里嗷呜着打滚,用那个比铁锅还要大的大脑袋一直往妈妈怀里拱,嗷呜嗷呜着,又趴在仙女妈妈腿上,翻出了肚皮,整一只扭来扭去,几乎扭成了麻花! 而仙女妈妈那天神一般的容颜上,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那修长美丽的手指,捧着大老虎的脑袋,摸了又摸,摸大老虎圆圆的耳朵。 贺酒看着,忍不住在草丛里打滚,蹬腿蹬手,爬起来又看,看了又滚,仙女妈妈摸了大老虎的脑袋还不够,又摸大老虎肉乎乎的大爪子。 贺酒心里呼呼着,大老虎得有多可爱,才能被妈妈这样抱来抱去,在仙女妈妈怀里滚来滚去! 却见仙女妈妈目光朝这边扫过来,贺酒心跳跳停了,窜到了大树背后。 仙女妈妈却不是看她,是背后的青石路上,有宫女领着穿官服的大人疾步过来了。 贺酒认出了宫女姐姐,呆住了,是酒酒宫里的文清姐姐,文清姐姐平时和李阿姨、文灵姐姐一起照顾她吃饭,怎么会来这里。 医正王甫上前叩礼,声音有些颤巍巍的,“启禀陛下,小七殿下许是患病了,这几日嗜睡不醒,臣等无能,寻不出缘由……” 贺酒吓了一跳,急忙就要回去,她没有病,想立刻就跑回去,可仙女妈妈在,哪怕她能保证小兔子的自己大家看不见,也没有勇气动弹。 贺麒麟自树上下来,吩咐赶过来的山蓝,“出宫去请神医陈林来。” 又朝王甫道,“随朕去看看。” 贺酒躲在银杏树后面,心脏砰砰砰的,仙女妈妈竟然要去探望她! 为您提供大神 柯染 的《社恐能做好皇帝吗?》最快更新 探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睡觉 酒酒宫。 小婴儿沉沉睡着,回京路上养起来的一点肉竟是掉没了。 非但如此,眼睛下面出现了青痕,倒像是很久没有睡觉的样子。 前两次来,小七都是睡着,他便应该察觉出异常的。 仲孙缙看了一会儿,出去问询负责准备吃食的侍从宫女。 李固挂心宫女的回话,想跟出去,又不敢离开榻前。 这几日来探望小丫头片子的人着实多,尤其昨日安平王请太医来过以后,几乎每隔几个一个时辰就有人来探望,还每个都是了不得的主。 她提着心,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可明明已经照顾得够周到的了,小丫头片子吃穿哪样不精细,只差把这丫头片子当祖宗供起来了。 原先她还觉得小丫头片子喜欢睡觉,跟几个月前还没睁眼时差不多,带着轻松,心里暗暗高兴,这会儿心底只剩咒骂了。 “陛下驾到——” 唱喏声自殿外传来,接着是行礼声。 李固慌乱,要不是不敢,是真想几巴掌把丫头片子拍醒。 这会儿是什么也顾不上了,命要紧,李固伸手摇了摇小婴儿,小丫头片子,还不醒,早死三年要睡多久睡多久。 她并不敢用力,也不敢出声,但老天爷保佑,小丫头片子竟然当真挣扎着醒过来了。 李固惊喜得叫出了声,知道那女帝马上就要进来了,忙笑道,“小殿下可醒了,肚子定是饿了,老奴这就给小殿下准备吃的。” 僵着身体转身,又紧捏着袖子里的手,忙不迭行礼,“老……老奴见过陛下……” 她匍在地上,本该说一些告罪的、她有好好照顾小殿下,小殿下醒了的话,也压根一个字说不出,只就这样伏着,牙齿都在打哆嗦。 文清文灵几个丫头也是不中用的,跪在一旁连喘气都不敢,李固不自觉把呼吸声也放小了,老天爷保佑这丫头片子没事。 仲孙缙先发现小婴儿醒来了。 虽然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一动不动显得紧张,小脸却有些红扑扑的,有精神许多。 仲孙缙没有离床榻太近,只朝太医轻声说,“重新给小七看看罢。” 七殿下醒来,王甫也是如蒙大赦,上前把脉,只觉手指下小婴儿脉象强了许多,再没半点先前气息微弱的模样。 但小婴儿眼睛底下的青痕不会骗人,这副睡不够的模样在小婴儿身上是很少见的。 可再如何望闻问切,也寻不出原因。 落在背后的视线除了几位皇子的父亲,还有陛下的。 如芒在背。 这么小的小婴儿,很容易夭折,他并不敢不当回事…… 王甫擦了擦额上的汗,斟酌着回禀,“禀陛下,小七殿下暂无大碍,至于原因,微臣还得再观察几日……” 贺麒麟扫了一眼榻上的婴孩,吩咐山蓝,“把案桌上隔着的奏报取来,今夜朕歇在这里,其余人都退下。” “是,陛下。” 贺酒心脏砰砰砰的,仙女妈妈竟然要在这里歇息!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在酒酒宫,和仙女妈妈一起睡觉吗! 贺酒只觉得灵魂像触电一样,滋滋啦啦的跳跃着火花,如果不是她现在脑袋上带着一个蚕丝小帽子,她相信自己的头发一定会像刺猬一样炸起来。 是了,现在她襁褓是干净的,带着香气的,也没有出汗,还幸运地带着蚕丝小帽,遮盖住了她不怎么富裕的头发! 状况比在城门口的时候好很多! 竟然实现了跟仙女妈妈一起睡觉的梦想! 贺酒秉着心跳,双手捧在身前,又放到身侧平放好,是她在电视里见到最标准的睡觉姿势。 妈妈会不会像摸大老虎一样摸摸她…… 呜,好紧张好紧张。 一行人行礼告退,李固自然是巴不得出去,离暴君远一些的,但起来后没有动,也不管几个宫女宫侍着急示意她一起出去的眼神儿,袖袍里缴着帕子,死死咬牙撑着。 直至榻上女帝目光看过来,她膝盖软在地上,嘴唇动了动,怕更引起怀疑,硬生生把话压回肚子里,行礼退出去了。 出去了也不敢走远,只在寝殿外,竖着耳朵听着,这样小丫头片子有什么状况她能立时进去,说不定能侥幸逃过这一劫。 贺麒麟目光落在那妇人被汗湿透的衣衫上,眉心微蹙。 两次见面,妇人言行是否太异常了些。 贺酒连呼吸也不会了,因为仙女妈妈竟然真的上榻来了! 仙女妈妈真的要带她睡觉! 为您提供大神 柯染 的《社恐能做好皇帝吗?》最快更新 睡觉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睡觉 山蓝取了奏疏来,在榻上支了案桌,小声劝,“那雍国退兵了,陛下早些歇息罢。” 贺麒麟微摆手,“让他们把孩子抱来,你去歇息罢。” 山蓝不敢再劝,应声称是,准备好暖茶退出去。 见安平王殿下在,忙躬身行礼,“陛下怎生比先前还忙碌,殿下也劝劝,龙体要紧。” 陛下言行与往日没什么差别,但近前伺候时,偶尔能闻见些药味,可陛下没宣太医,便是不打算声张。 山蓝忍了忍,便也将说的话咽回去了,“总之,殿下劝着陛下一些,早些歇息要紧。” 仲孙缙应下了,却也知她为何不能停下喘息。 精铁锻造的出现,势必影响方方面面。 大致船舶航运,小至油盐榨取,涉及民生各行各业,都有牵连。 盐、铁、船舶这些需要用铁的行当,会因锻造技术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无论哪一个行当,官府营建都必须走在前列,因而朝堂上下,还有很多繁杂的事物要忙。 也要防范大雍的罪犯和穷凶极恶之徒,混进大雍为非作歹。 更重要的是,暗地里已经有不少‘外来’商人低价倾销米面,京城里买到的百姓,都是高兴狂喜。 长此以往,无疑是引颈待戮。 重兵演练虽然能威慑大雍,叫大雍不敢明着劫掠攻伐,但界门一开,大雍对大魏民生的冲击,却是拦不住的。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假如不早日应对,渗透一点一点加深,大魏就像被吸血虫粘住的躯体,早晚有一日,被人捏住咽喉,干枯而死。 屋里灯火宁静,仲孙缙轻叹,抱着六皇子贺饮饮进去,看着那张被灯火染上些许暖意的华颜,微微失神,是很久没能这般看看她了。 贺麒麟正看地州上送来的信报,冀北和关中的粮价已经有变动了,此两地为大魏天府粮仓,想必很快会波及十三州,“裴凡呢。” 仲孙缙看她一眼,声音清淡幽冽,“跟金鳞卫一起,出关查劫持案幕后主使,来信说已经将无名堡清理干净了。” 贺麒麟轻唔了一声,继续批阅奏疏,片刻后取了另一卷,指尖微顿,复又抬头,温声问,“你最近还好么?” 眉间清冷亦染上些暖意,仲孙缙点头,“还好,小春也好。” 贺麒麟想了想,点了点案桌上的竹简文书,“你擅内政,这些奏报看看有什么异常;庄云景通生意经,算一算国库投多少粮食,能稳住粮价;界门的消息不日只怕大白于天下,裴慎需得拟出些文章,讲明界门的利弊,避免引起混乱恐慌。” 抱着孩子进来的几人,也都习惯了,每次来见她,绝无花前月下,只有各类各样的政务。 她总有国务要处理,也总能给他们找出恰如其分的朝务来处理。 仲孙缙睫羽微垂,将小六轻轻放到她身侧,拿起文简,轻叹着叮嘱道,“你需要早些歇息了,至少子时前歇息罢。” 贺麒麟或可获不可地唔了一声,“你们去罢。” 其余几人站了一会儿,知道对方只当他们是个摆件花瓶,只得放下孩子,拿着书简去偏殿了。 贺酒记下了大皇兄父亲的叮嘱,至少子时前,仙女妈妈得歇息了。 现在仙女妈妈坐在中间,她和弟弟们像是一朵花的花瓣一样,非常均匀地围在仙女妈妈身边。 身体沐浴在一种浑厚磅礴的气息里。 那种感觉像是身体里的病垢,被一点点涤荡着一般,气息冲刷过以后,身体很轻盈很舒服。 是从仙女妈妈身上散出来的流光,贺酒知晓这是内劲,她有听王太医说,如果有至臻内劲温养小婴儿的身体,能改善体质,让她身体变得健康。 弟弟们都睡着了,睡梦中偶尔发出的轻轻咿呀声,都很欢快,大约做着安稳的美梦。 贺酒不困,也一点不想睡,就想这样看着仙女妈妈的侧颜,希望时光不要变。 也许等仙女妈妈睡着,她可以让小白团起来看看,妈妈在忙什么,自己能不能帮得上忙。 至少她看见仙女妈妈揉捧着竹简的手腕,就在心里默背造纸术,还有铅笔,钢笔的制造办法。 学校里有免费的书法课,笔墨也是免费的,学校体育课,活动课之类的,她都会去书法室练习写字。 所以她会写毛笔字,也知道毛笔字很累,竹简又重。 心里的小人滚过来滚过去,她已经在脑海中布置出了一百个实施计划,等琉璃滴漏最后一滴水落下,贺酒知道是子时了。 仙女妈妈依旧在翻阅绢帛,这次大约是从北边来的信帛,大多是羊皮卷。 但仙女妈妈明日寅时便会起,压缩的都是睡眠时间,得提醒仙女妈妈该睡觉了。 贺酒心跳砰砰砰,望一眼仙女妈妈的侧颜,憋得脸通红,“喵~” 贺酒脸色更红,几乎要捧自己的脑袋来两下,她连妈妈都喊不出,还能干什么事! 妈妈没有反应,她鼓足勇气又努力试了几次,结果都是喵喵叫,大约声音太小,妈妈压根没有反应,而且不知为何,只觉得萦绕在周身气息陡然强烈了一些,她不知道怎么地,完全不能抵挡地陷入了沉睡。 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仙女妈妈不在了。 贺酒四处看了看,回想了一下昨夜,她竟然是睡着了! 压根也没能看见仙女妈妈睡觉的模样! 也没有跟妈妈搭上话。 贺酒在心里呼呼着,气自己,等被收拾干净,吃饱饭,又打起了精神,先用小白团的模样跑出宫,到没有人的隐蔽角落,就幻化成四五岁小孩的模样。 从冶铁司回宫以后,她的控制能力虽然变强了,但幻化的东西越大,坚持的时间就越短,这样五岁的小孩,会久一些,而且她可以开口说话。 就是她不能改变声音,所以想开口说话,只能幻想成女孩子。 她打算去冶铁司看看,叔叔阿姨们锻铁顺不顺利,图册有没有看不懂的地方。 不过今天街上似乎很热闹,人群扎堆地说着什么。 “就好比两户人家,中间一堵墙,墙上开了一道门,门这边是我们大魏,门那边是大雍,只不过这个墙是看不见的,所以那些大雍人突然出现,我们才觉得像是鬼来了。” “听着就可怕啊,这跟鬼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可怕的,朝廷早就发现了,先前那大雍还不知死活的派了大军来,冶铁司造出了闷雷弹,还有比大雍更锋利的兵器,那大雍的士兵,灰溜溜走了。” “现在朝廷发了公告,有异常立刻上报,上报有赏,另外大家伙儿可别想着要迈过门去,告示里说了,有性命的危险。” “是啊,听说金鳞卫里有不少就受了重伤,他们都那样了,我们这些不懂武艺的,岂不是死的更惨?” “那都长得跟我们差不多,说的话也差不多,怎么区分啊?” “你们去北街买米了吗?太便宜了,比米铺便宜一半的价格还多。” “在哪儿,在哪儿,还有吗?” 一窝蜂的人往前挤,贺酒艰难地从人群里挤出来。 她个子矮,却不妨碍听声音,她在图书馆里看过一本书,讲宇宙是由三千世界组成的,所以界门的意思她一听就懂了,她都重生了,有界门一点也不奇怪。 只不过看样子大雍比妈妈的国家强很多。 如果被倾销了粮食,妈妈国家的农民伯伯种地没有收益,会放弃耕种,跟大雍形成依赖关系。 读过书的孩子都知道,饭碗需要掌握在自己手里,靠别人吃饭,等同于是被拿捏住了。 “小朋友,想不想吃糖葫芦啊,想吃的话跟叔叔走,就在前面,叔叔给你买。” 贺酒正在思考,被扒拉了一下抬起头来,陡然对上壮汉高大的身形,顿时紧绷得往后退,跌坐在地上时,爬起来就想跑,这肯定就是坏人,说不定是拐卖儿童的。 壮汉刚要上前把小孩抓回来,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娃拎着提篮奔过来,拉起小童就拍了拍,“弟弟你怎么乱跑,走丢遇到卖小孩的怎么办?走,阿娘在那边等我们。” 壮汉目光在女娃子身上扫了一圈,女娃将那小童拦去身后,手一叉腰,拎起墙角的竹棍,张口就喊,“来人啊,来人啊,这里有拐子!要拐我弟弟!” 大街上人多,许多人一听,都看过来跑过来,“快去报官!敢在上京城拐带孩子,你是不是大雍来的奸宄,快把他抓起来!” 壮汉讪笑着摸摸脑袋,“认错了认错了,还以为是俺家娃呢。” 说完挤开人群,跑了。 大家伙儿叮嘱两句,也就散了。 贺煎煎带着一帮子兄弟伙伴,刚从食肆里冲下来,事情已经结束了,懊恼地抓了一把头发,吩咐身后的两个随从,去把那汉子抓到大理寺,刚一偏头,整个人就呆住了。 流火只觉得自家小主人忽然像被雷劈了似的,呆呆望着前头一个四五岁的小女童,然后像那离弦的箭一样,跑过去将正护着小童的女孩一把推开,然后把小童揽在了自己身后。 流火吃惊得呆住,又忙跑过去,自家这个小主人横归横,却从没这样的,欺负女娃子。 贺酒从没跟人吵过架,这会儿跑过去将跌在地上的姐姐扶起来,看姐姐裤子上沾满了泥,要张口跟对方吵架,却先认出来了,这是她的三皇兄贺煎煎! 贺酒嘴巴张了又张,“你,你为什么要推姐姐。” 三皇兄怎么可能认出她,不可能的。 贺酒不由揣住了手,心跳跳动得非常快。 “老大,你怎么了,你认识她吗?” “要我们帮你揍一顿么?” 贺煎煎回过神,察觉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一张精致瓷白的脸开始涨得通红,握拳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喊了声走,又带着人呼啦啦地往食肆奔去。 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转头,发觉那个女童也在看他,不由脸色更红,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流火是看的一头雾水,紧追上小声问,“小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贺煎煎受不了地大叫了一声,“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一看那个人,就想保护她!” 流火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个狗吃屎,不得了了,小主人这是真要变成纨绔了,年纪这么小,就懂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了! 吴小满见小女孩还在望着那一干世家小公子,把她往旁边拉了拉,语气也不好,“你是哪里来的呆小孩儿,自己跑出来,也不怕被拐去卖了吃了,你自个小心吧,我走了。” 贺酒捧着手鞠躬,又去捡地上摔掉的篮子,“谢谢姐姐。” 吴小满抢过篮子,摆摆手往回走。 贺酒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四下望望,想着姐姐手臂上看见的伤痕。 横一道竖一道,旧的疤痕大概有五六年,新的还是淤青的痕迹。 贺酒握了握拳,转身往姐姐离开的方向跟去。 食肆里间二楼,贺煎煎蹲在桌子上,只伸出一点点脑袋,露出脑门跟眼睛,见那小妹妹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竟然是跟着那个女娃走了,心里不由一紧,立刻拿了自己的小配剑,“走,跟过去!” 他左右两边蹲着廷尉正家的长孙,大农令家的次子,这么一吆喝,几人都拿起了佩剑,呼啦啦一大串往楼下去。 流火瞧着把小木剑拿出绝世宝刀架势的一溜小萝卜头,嘴角抽了抽,就是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禀告给谢大人,还有陛下,三皇子这都要尾随保护小女孩了! 为您提供大神 柯染 的《社恐能做好皇帝吗?》最快更新 睡觉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赚钱 街上摩肩接踵,人群嘈杂,贺酒个子矮,人来人往的缝隙里,认着姐姐的鞋子一路追,追到了城南很偏远的一条巷子。 她不敢跟太近,转角的地方先停下,藏在青石砖后头,探着头看,只见姐姐刚走出去十丈远,忽然扔了手里的篮子往里跑,一边跑一边咒骂,很快转过墙角,不见了。 贺酒急忙跑过去,捡起地上的篮子,把滚落的绣帕也捡起来,拍干净上面的泥土,隐约听到有咒骂声,和重物落地的砰砰响,呆了一呆,忙拎着篮子奔去。 “你再打小妹!我跟你拼了!” 是姐姐的声音,贺酒不敢跑去姐姐家门前,四下看了看没有人,换成小白团爬上院子顶,藏进一个竹筐里。 土院子里,十一二岁的女孩同三四十岁的男子扭打,打不过,被棍子打砸在地上,拳脚踢在她身上,四五岁的小女孩冲过去,要护着姐姐,一道被打,又被女孩弓身护住,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姐姐的咒骂声,小女孩的哭求声。 贺酒握紧了拳,想冲出去又忍住,努力幻想,然后从陶罐里探出头,恰好正对着那个男子,一点点往上抬身体。 “鬼——鬼啊——” 吴老三跌坐在地上,又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跑出去,揉揉眼回头再看一眼,那披头散发面色青紫双眼流血的无鼻无嘴的鬼还在盯着他,顿时惨叫一声,往院子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有鬼,有鬼,孩她娘回来了! 棍棒没有再落在身上,往常要差不多忍耐二三十棍,打到那个酒鬼爹没力气了,忍耐才会结束,今天却才打了四下。 酒鬼爹口里喊着有鬼。 吴小满护着妹妹直起身,四处看看,回头看,什么也没有,听着那酒鬼爹越来越远的哭嚎,倒是忍不住想,如果鬼能帮她吓酒鬼爹,她才不怕鬼。 但青天白日的,哪里会有鬼,指不定是那酒鬼喝多了,发疯呢。 妹妹还在哭,吴小满手指按住左下腹,并不敢揉,只按着站起来,见妹妹没有大伤,想起被扔在外面的篮子,又忙出去捡,那酒鬼爹压根不给她们吃的,她还指望着那点绣品,能卖点钱,换一点糙粮。 才拖着腿走出院子,就看见了被踢翻在地上的竹篮,吴小满往路两边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人,捡起帕子,见帕子掉进泥水里,洗不干净了,泄气地甩了甩。 “算了,反正也没有人买。” 吴小满打起了点精神,现在她才刚学,绣的不好,没人肯收她绣的帕子,等以后绣得好了,总会有人买的,就是得快点了,再有两天,她和小妹就要饿死了。 吴小满提着篮子进屋,先把藏着的半片馍给妹妹小雪。 小雪咽了咽口水,擦了擦手上的泥污,接过馍,咬了一口,连嚼了好几下,不那么饿了,剩下的馍递给姐姐,“姐姐吃。” 吴小满鼓着气,按了按肚子,“小雪吃,姐姐在外面吃过了。” 为了表明自己吃饱了很有力气,吴小满努力把妹妹抱起来,把她抱进屋子里,“小雪你乖乖的,等姐姐绣出更多的帕子,换了钱,就能给你买热乎的吃了。” “小雪跟姐姐一起绣……” 贺酒躲在竹篓里看了一会儿,悄悄钻出来,爬下土墙,想着怎么样才能赚到钱,路过一汪清水,瞥见里面的鬼,心脏骤停,眼睛一翻,摔倒在地,彻底歇菜了。 再醒来时周围黑乎乎的,贺酒惊慌了一下,鲤鱼打挺跳起来,顺着有光的缝隙挤出去,发觉她是被关进了衣柜里,她整个已经散成了棉花的模样,屋子外有叔叔阿姨的说话声,正在跟邻居炫耀捡到了贡品棉花。 还说要拿去当铺换钱。 贺酒秉着呼吸,轻手轻脚从窗户挤出去,跳到街道上,四下看了看,爬到屋顶辨别了方向,没有立刻去姐姐家,而是往早上遇到三皇兄的街道跑去。 她想赚钱,也想帮小满姐姐赚钱。 如果是平时,她肯定也只有跟姐姐一样,想办法绣东西去卖。 但早上她听说了界门的事,再联想当时在青南街听到的话,知道赚钱的机会就在眼前,而且肯定是稳赚不赔。 但是这件事靠她一个人肯定是完不成的。 三皇兄不一样,跟在三皇兄身边的那些哥哥们,穿着都跟三皇兄一样好,肯定都是官宦家的子弟。 就是现在都快下午了,不知道三皇兄会不会回宫了,还在不在那里。 贺酒本不抱希望,才绕出小巷,远远地就看见三皇兄脚踩着胡凳,杵着剑气哼哼坐在一家茶肆外面,周围几个小公子也仰着下巴,看着就不好惹,周围的行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小心谨慎地远远避开。 齐昀先发现了那个灰扑扑的小女孩,问了旁边的章玦,“你看是不是三殿下要找的那个——” 话才问出口,就见杵着剑一动不动的三皇子殿下一下子冲出去,冲着小女孩仿佛恶龙咆哮,“你跑去哪里了!也不怕被拐子拐去卖了做丫鬟!” 流火才跑过去,听得嘴角抽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灰扑扑的小女娃是大魏的曾孙女,看小殿下这老父亲一般担忧的模样。 早上把人跟丢了,也不肯回去,非但发动了几个小公子家的随从家丁找,连执金吾卫也分派了一半来,简直搅得整个上京城鸡犬不宁。 说来也奇怪,按理说这样一个独子走着的小女娃,只要不被拐,并不是很难找,结果这么一帮子人,硬是没找到。 流火目光往小女娃身上扫,离得近了好好看一看,倒真呆了一呆,这小女孩衣着朴素,肤色不算白皙,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暗淡,仔细看五官眉眼却十分的精致,尤其是一双眼睛,看着竟然跟小殿下有一二分相似。 流火吃惊了,又摇头,大魏没有公主,就算有,也不可能单独在外面这么晃荡。 被这个宫侍哥哥盯着,贺酒紧张得想转身就逃跑,不过三皇兄跨一步挡在了她面前,“你跑哪里去了!是不是有人拐你,有没有受伤!” 三皇兄好自来熟,就好像小满姐姐对小雪妹妹一样。 不过他们真的是一家人。 这样想着,就没有那么那么的紧张了,贺酒磕磕巴巴,“三……三哥哥,没有人拐我,我没有受伤。” 小女孩声音软糯,捧着手有些眼巴巴的,喊哥哥的时候脸上腾起红云,于是贺煎煎的脸也红了,红得简直像他的名字,红得冒烟。 贺煎煎嗯了一声,“没有就好。” 目光在小女孩瘦弱的身体上一看,微红的眉心拧紧,又松开,“跟我来,你没吃饱饭吗,这么瘦小!” 贺酒就这样被带上了食肆二楼。 其它几个小公子赶忙跟上,细看小女孩,看着看着就觉得小女孩漂亮可爱,都发起呆来。 贺煎煎伸手挨个推了一把,让他们不要挡着吃东西。 小魔王殿下常常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折腾了一下午,流火也饿了,不管小公子们过家家,自个要了两个菜,坐到能看见小殿下、又不会觉得吵的地方,填五脏庙。 贺酒把赚钱的想法说了一遍,“界门那边的大雍现在是冬天,从凛冬到入春还有三个月,大雍人肯定会想过来过冬的,而且是有钱人。” “尤其是京城,我们只要租到空房,哪怕租不到空房,就在城郊,找到地,盖房子,哪怕是在林子里,也会有很多人来住的,这样我们就能赚到很多钱。” “并且还会有很多商人来做生意,只要设计出稀有且不容易仿制的户籍卡,把大魏人和大雍人区别开,就可以专门针对大雍人收更高的费用。” “还有,大雍那边的人,感觉习武的人不多,而妈妈的——我们大魏,有百分之一的人都能学习的武学心法,书肆里都有售卖的,我们可以把所有的武功秘籍先买下,或者抄录很多武学秘籍,宣传一下,就可以卖给大雍人了,肯定会非常火爆的。” “试想一下,有机会学习武功,谁都会想学习一下的,我打听过了,大魏的武学秘籍,寻常人学了,哪怕练不成绝世武功,也是可以强身健体的。” 贺酒先是说得磕磕巴巴,越说越没有底气,因为大家都懵懵的在发呆,只有一个姓齐的哥哥吃惊地看着她,手里拿着的小折扇掉在了地上。 贺煎煎脊背僵硬地坐着,表面上是在听,但心里已经把头发全部挠下来的抓狂! 什么是界门? 什么是大雍,什么叫租,什么叫户籍卡? 为什么他什么都听不懂! 为什么她懂这么多! 为什么齐昀这个小子好像是听懂了! 难道像老爹说的,他贺煎煎!是无知中的无知之王? 贺煎煎抓狂到扭曲。 但依旧昂着下巴,矜贵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先送你回家,明天早上在这里汇合,然后我们就开始。” 贺酒惊喜,看着三皇兄,心里暖呼呼的,“谢谢哥哥。” 贺煎煎听了,想立刻就奔回府找谢怀砚问什么是界门,又记得要把她先送回家。 贺酒连忙摆手,说自己能回去,然后一下子脚踩风火轮跑了。 贺煎煎不放心,追了半条街,不见了小女孩的踪影,懊恼得捶墙。 流火一口茭白丝还没有嚼完,囫囵扒了一碗饭追到楼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殿下不用担心,奴婢看这小女娃定是街上哪户人家的,丢不了。” 看小殿下还是不满,心说这是真上心啊,又道,“奴婢派人追着这条街去找,一定能找到了。” 齐昀也追上来,劝道,“约好了明天中午来,她肯定会来的,殿下,我们得回去办事去,要准备的事情多,不然明天来不及了。” 贺煎煎一下就高度警戒了,不放心地叮嘱流火,“一定得找到,要确定她安全到家了才可以!” 流火忙应声,也不敢怠慢,立刻就着人请了执金吾卫来,把事情交代下去,自己也派了谢府的人继续找。 齐昀挺着急的,将小殿下送回谢府,送到门口,也不坐轿,自己骑马,往齐府奔去。 贺煎煎奔进们,大门一关就开始嚎叫,“谢怀砚,谢怀砚!快出来!爹爹快出来!快告诉我什么是界门!” 为您提供大神 柯染 的《社恐能做好皇帝吗?》最快更新 赚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小帽子 贺煎煎火急火燎,说完见自家老爹只握着竹简,一副下朝后论政回来沉思的模样,顿时往地上一躺,来回滚了三次,“谢怀砚谢怀砚!我愿意背千字文,你快告诉我,什么是界门,盖房子怎么赚钱?” 谢府的仆人们都吃惊,谢府的这个小祖宗,尊贵是尊贵,但活脱脱就是个小魔星啊,平时看卷书能要了他命似的。 听说大皇子殿下连《尚书》都读了,先前还监国。三殿下不一样,把他‘请’进书房,他能把房子点咯。 先前说错了成语,闹了笑话,本以为三皇子殿下会发愤图强了,结果三皇子殿下只是发誓再也不用成语了。 也不许别人在他面前说成语----因为说了他也听不懂,需要重新解释一遍。 现在竟然愿意读千字文? 难道是对做生意感兴趣? 谢怀砚岂不知小魔星的脾性,赚钱这种正事他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只要是说小女孩喊他声哥哥,就能把他喊得‘迷失自我’,也不太寻常,毕竟小魔星性子火爆,偶尔好打抱不平,也有公侯家的小女孩追在他后头喊哥哥的。 小魔星从来只嫌烦的。 谢怀砚朝下首候着的老仆微微颔首,老仆长生得了示意,安静地退出去查了。 贺煎煎还在打滚哭嚎,一边嚎一边观察自家老爹的反应。 谢怀砚缓缓搁下手里的文简,淡声道,“你觉得女孩子见到你五岁还在地上打滚的壮举,还会喊你哥哥么?” 贺煎煎脸爆红,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四处看了看,憋气道,“我在外面不滚。” 谢怀砚气笑了,让仆从取了笔墨,示意他上前,把界门的事给他讲清楚了,“让流火取了金银,你想做什么去做便是。” 贺煎煎认真听着,一遍就听懂了,立刻拉着流火跑去支钱,支完也不管天快黑了,带着谢府的一干家丁,直接去隔壁咚咚咚敲齐家的大门,“齐昀,快出来,去干活!” 整条街都要给他闹起来,淮扬听着那拆家的动静,迟疑问,“真让小殿下出去啊,家主不然还是等长生查回来再做定夺吧。” 谢怀砚浅饮了口茶,“界门的消息才公布不久,对方知道大雍人不精武艺,还知道朝中大臣正商议核定户籍的事,想来是几位大臣家的子女,不必担忧,难得小魔星对什么事上心,让他玩吧。” 见的人多了,感知到差距,自然有读书的精神头了。 纵然是家里大人告知的消息,小女孩也必是绝顶的聪明。 却见流火急匆匆跑进来,“大人,小殿下带着人,今晚就要出城建房,说要在明天中午前,让小妹妹看到盖好的房子。” 谢怀砚一口茶差点呛出来,静默片刻,“随他去罢,把护卫也派给他用。” 流火嗐了一声,都说几位皇子里,数五皇子贺茶茶的父亲最宠孩子,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自家家主看样子也不差了。 流火应了令,自个也去取了把工具,追着前头的大队,去干活了。 第二天贺酒早早出宫,先去了一趟小满姐姐家,看那个酒鬼爹没敢再打小满姐姐和小雪妹妹,安了心,把小满姐姐也带出来了。 她算着时间,提前一个时辰到的食肆,没想到三皇兄早就到了,甚至于是远远地在二楼看见她,就蹦跳起老高,又稳住,冲过来,牵了她的手就跑。 贺酒紧张的差点左脚没有绊倒右脚,心里直惊呼,三皇兄好外向,要是她跟三皇兄一样有勇气又外向,在妈妈到酒酒宫的时候,拉住妈妈的手,被妈妈美丽的手指牵着,该有多幸福。 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贺酒被拉着跑了一截,想起了小满姐姐,急忙道,“哥哥等等,小满姐姐也要来赚钱。” 贺煎煎停下脚步,自觉拿出了做哥哥的气度,“那就来。” 流火一眼就能看出那个十一二岁的女娃跟这个四五岁的不是一家的,但小殿下皇子的身份放在这里,谢家哪怕是家仆,对待旁人自来都是以礼相待的。 流火笑着上前,朝小女君告礼,“请女君上马车。” 吴小满从小是当乞丐长大的,在街面上听的事多了,听那些锦衣小公子称呼三殿下,就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上京城小魔王。 这些人她可开罪不起,她只是听小七说有赚钱的办法,存着试一试不吃亏,只要有不对就跑的心思,跟着小七过来了。 现在看是这些权贵,还有面前朴素却又不朴素的马车,却是不由朝小女孩看去,见小女孩看着她重重点头,目光坚定,心一横,上马车了。 就算是火坑,她也跳了,总比眼睁睁看着小雪饿死强,早上小七教她卖消息给客舍老板,换来了干净的馒头,还有烧肉,小雪吃得可香了。 吴小满在马车角落里坐下,不管小七和三皇子殿下要她做什么,再苦再累的活儿她都能干,只要能给一口吃的。 齐昀看脸红扑扑,被三殿下牵着分明很紧张的小女孩,想了想,朝三殿下说,“殿下,不如让小七当我的妹妹——” “不行!” 贺煎煎眉头倒竖,往小七碗里夹好吃的百合瓣,看得流火嘴角直抽搐,陛下那是不知道,但整个谢府,能有资格吃到小殿下夹菜的,只有府里的老太爷,现在这左一句慢点吃别噎着,有一句多吃点,补身体,全都是从老太爷那学来的。 不得不佩服,小殿下模仿力真强。 齐昀是和同三皇子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不懂事,也扭打在一起,这会儿却是早就想好了说辞,“收养了小七,小七就能吃饱穿暖,而且齐家和谢府离得近,小七住在齐府,以后殿下就能随时过来看小七了。” “不行!” 贺煎煎反驳,“你爹娘不会同意的。” 齐昀朝小女孩笑了笑,他平时也是参加过宫宴的,这会儿看着小女孩,却有些紧张,“我爹娘同意了,非但我爹娘同意,我祖父祖母也同意了。” “不行——” 贺煎煎已经计划着要回去撒泼打滚了,这次滚到谢怀砚不答应就不起来,他要把妹妹带回家! 贺酒跟案桌差不多高,坐着的时候,刚刚好够吃饭,在三皇兄跟齐昀吵架的间隙,鼓起勇气拒绝,“我有娘亲,有家的,我娘亲是世上最好的娘亲,今天晚上娘亲还会陪我睡觉的。” 齐昀吃惊,昨天他回家把事情说了,父亲母亲,祖父都觉得小女孩不简单,查小女孩的来历,把京中权贵家的子弟排了一遍,又把上京城里正在学堂上学或者上过学的女童排查了一遍,都没找到。 祖父猜测是失孤的天才,才连夜议定了要收养的事情。 现在听说小七有父母。 但无论有没有父母,都可以看出小七聪慧,且良善,是必须要结交的,家里大人们都叮嘱,要真心待小七。 齐昀眨眼问,“小七你是哪户人家的,住在什么地方。” 贺煎煎也看过去,很是不满,“你娘亲竟然让你穿这样破烂的衣服,让你长这么瘦弱。” 被盯着贺酒酒脸色涨得通红,急忙替娘亲正名,“娘亲对我很好的,我吃穿都是最好的,哥哥,我们赶快去赚钱吧!” 是哪户人家,住在什么地方却是不敢说了,她是小怪物的秘密要藏好,她不想失去仙女妈妈。 齐昀还想再问,贺煎煎拦住了,“小七不说,那就不问,走,带小七去看盖好的房子!” 马车驶出城门,没走多久就停下了,贺酒下了马车,呆呆看着官道两边如火如荼的景象,前段时间回京的时候分明没有,这会儿竟然已经盖起一些小木屋了,还有更多的匠人正忙碌着。 贺煎煎很满意这个速度,“地是我从柳大人,陈大人,杨大人家里买来的,这一片都是,请了城里最好的匠人,小七你看看是这样吗?” 贺酒其实最初只是想要一间客舍,不是一片客舍,不过在她看来,那个大雍国实在是可恨,用来赚对方钱的房子,自然是越多越好。 吴小满已经找到了能干的活-----给匠人们发馒头的大婶以为她是来应工的,往她手里塞了两个馒头,就把她拉起打米饭了。 “快给大家伙儿分午饭,这会儿都饿坏了,放心,咱们做的是谢府的差事,工钱少不了,一天二十文!” 二十文! 吴小满吸了吸鼻子,洗干净手,立马就上手了。 除了负责建盖房子的匠曹,还有负责制定规章,价钱的掌事,连哪些是客舍,哪些是短租,哪些是长租都制定好了。 贺酒看得目瞪口呆,捧着手跟在三皇兄后头,“哥哥好厉害!” 贺煎煎下巴扬了扬,十分矜持,“嗯。” 锦衣襕衫的小童背着手,走得昂首阔步,下巴抬着,嘴角勾着压不住的笑,分明是在这一声又一声的哥哥中飘了,流火看得腹诽,看样子是弟弟太多没有妹妹的缘故,想当初家主想要把小七殿下接过来养,那抵死不从的模样。 贺酒是想让小满姐姐负责收费的,这样既不用做苦力,又可以把小雪带在身边照管,但现在客舍还没有开起来,小满姐姐喜欢打饭的工作,就暂且这样了。 太阳快要落山,贺酒就要回去了。 贺煎煎还想带她吃晚饭,回谢府,不知道为什么,他坚信只要谢怀砚见过小七,一定也会喜欢小七的,“你娘亲这么早就睡了。” 贺酒连连摆手,“娘亲很忙的,亥时才会来陪我睡觉,但是我要先回去准备了。” 贺煎煎想说哪有需要准备那么长时间,想起小时候等母亲,也是一盼一整天,一时心有戚戚,也就不阻拦了,“那我送你回去。” 送还是送到通元客舍,齐昀背地里派人跟着,同昨天一样,跟丢了,还是没找到小七的家。 贺酒回了宫,发觉身体出汗出湿了,就咿咿呀呀的,吸引李固阿姨的注意,帮她换洗,洗完李固阿姨没有给她带蚕丝小帽子,又咿咿呀呀的。 头发还湿着,李固可不敢给她带,怕捂出病来,更不敢让小丫头片子这样一直咿咿呀呀,只得拿了干巾帕,哄热了一点点给她捂干。 “倒是奇了怪了,陛下要来,就醒了。” 李固小声嘀咕,听见外头有通传声,慌忙收了巾帕,给小丫头片子带上帽子,拉平,起身时却发现小孩里衣领子上有一片水渍,想要换却是来不及了,只得先迎出去行礼,跟着那女帝后头,进了内殿,一会儿想着那么块水渍不一定看得见,一会儿又担心现在不说,等下要掉脑袋。 等了一会儿,见女帝脚步在榻前停了停,心里一突,忙上前行礼,“小殿下流了一些口水,奴婢这就带小殿下去换了新的衣衫来。” 贺麒麟看见了小婴儿衣襟上的污渍,在榻边坐下来,“衣衫给朕,你出去罢。” 李固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头晕,声音控制不住的哆嗦,“奴婢来吧,也给小殿下换一下尿布襁褓。” 贺麒麟视线落在她鬓角的汗珠上,片刻后淡声道,“去罢。” 李固如蒙大赦,小心上前,抱起小婴儿去外间。 贺麒麟翻着文简,小半个时辰后孩子被抱回来,待李固出去,方才扫了一眼小孩的襁褓,两次来都十分紧张她碰小孩襁褓衣衫的模样,想来衣衫底下该是有些秘密的。 贺酒心跳砰砰砰,几乎要拿手去摸蚕丝小帽,是她小帽子没有带正,还是脸上还有水珠—— 为您提供大神 柯染 的《社恐能做好皇帝吗?》最快更新 小帽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