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人今天抛夫弃子了吗》 1. 捉奸 景和十三年五月夏。 林萝碍日,阴浓夏长。 每到这个时令,上邶煊赫人家就会设亲水纳凉的亭子,邀数十好友曲水流觞一宴。 泱泱本不想赴宴,无他,此次锦绣园设宴的乃是将军府大小姐杨芷,是她司学堂的死对头。 如今方入园就被大庭广众迎面泼了一身洗墨水,泱泱毫不意外。 凉轩画屏风雅的几位贵女见状顿时莺啼婉转笑出声,待笑够了,才随杨芷袅袅移步走了过来。 “哎呀呀,朱儿,你怎么如此不小心呢,瞧泼四娘子一身水。” 杨芷装模作样对摔倒在地的丫鬟训道。 杨芷是杨老将军的幼女,盈盈十五,正是药栏花榭妙龄之岁,生了张百合清露的面孔,性子却甚是骄纵跋扈,自入司学堂与泱泱结下梁子,这龃龉一日深过一日,归结起来就二字:妒忌。 前几日在司学堂,齐泱泱翻墙头外出时差点踩了岐王殿下的肩头。 那时岐王殿下正在墙下侯人,肃肃如松,高而徐引,似琼枝一树,栽于墙角一隅,周身清华。 天潢贵胄,陛下亲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岐王,被人如此放肆竟没半分怒色,还温言和语同齐泱泱说了好半晌话。 素日她同岐王说话,岐王都很少搭言的,最为过分的是,她寻齐泱泱去算账,让她不要勾引岐王,齐泱泱竟同她装傻充愣说根本不认识什么岐王。 如此,就莫怪今日让她出丑。 杨芷递了个眼神。 朱儿早得了杨芷授命,被不痛不痒训了两句,慢吞吞抱着水盂站起身来,“小姐,奴婢错了,不过——” 她噗嗤一声笑:“四娘子穿的这般素净,奴婢为她添添墨,襦裙上添些颜色,她也是合该高兴的,这可是将军府的墨,旁人想要这福气还没有呢。” “那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泱泱凉凉看向她,眸中似有一季冬雪泛冷,叫朱儿噎了声。 泱泱今日穿了身浅桂色团花纹坦领衫裙,双鬟发饰清素,不似其他贵女穿的浮翠流丹,不过气势却极是摄人。 深邃眉眼扫过杨芷,她道:“今日这宴我赴过了,以后若有什么事可直接同我说,不必用杨老将军的名头压我阿耶。” 说罢她转身就走,杨芷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站住。” 杨芷暗翻了一个白眼,不满地撇着嘴走上前。 “你就打算这般走出我将军府?一身脏乱别人以为我将军府如何待客呢,连件换裙都没有,朱儿,去,带她换件縠衫,过后直接送走就罢。” 泱泱本还有些狐疑,听到杨芷这个嫌弃的语气放下心来,想来确实是为将军府的名声,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等着她。 朱儿应了是,仍是不甚恭敬的模样,一个六品小官弃女,才回了上邶没多久,装什么金贵。 不止她,身后贵女也是如此想法,几是泱泱转身瞬间就毫不避讳嗤笑起来。 “真是不识好歹,今日日头暑热如祝融莅临,咱们一个个身如火焚,汗似珠落,让她清凉些许还不乐意。” “就是,她文采不成,粗鄙不堪,芷儿这是好心给她灌点文墨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泱泱只当是一群喜鹊喳喳,置之不理。 绕过几道曲廊,朱儿将她带到了一处偏殿。 旁侧池中有水激扇车,一池绿水从低处抬升到高处,倒入殿顶的水槽,使其自屋檐流下,形成水帘清清,如珠玉齐落,十分雅致。 朱儿将门推开,斜眼捎她道:“里头有衣裙,有劳四娘子自行翻找,对了,女郎记得路吧,我还要回去伺候小姐,就不送女郎离府了。” 听闻今日岐王殿下也来锦绣园同少将军议事,若是运气好,还能得以一见。 朱儿早早打探好了,不待泱泱进去就脚底抹油不见了踪影。 锦绣园先前是陛下郊外的一处行宫,长公主下嫁将军府时被赐给了少将军杨翊,里面的一应物具自是顶好的,便说这紫檀溪雕双扇柜,近之有幽香,放进其中的衣物都能沾染些。 泱泱一边感叹着一边打开柜子,却发现柜中不是襦裙,只有几件圆领薄袍。 上邶女子穿男装算的上常事,泱泱并未多想,随手拿了件月白蓝柿蒂花的出来。 这殿处偏僻,除去榉木窗外扇车的声音隔着绮纱吱呀传进来,十分安静,连个蝉鸣都听不到一声,加之屋内香篆袅袅,一片岁月静好。 忽而,祥和中传来一声清脆,泱泱撑着案几,地上是摔碎的茶盏。 怎么回事?怎么有些晕眩? 眼前泛起模糊,泱泱心头大骇,忙不迭抽出手帕捂住口鼻。 不好,杨芷果真还有后计,至于么,只是琅玕姑姑夸了她一句舞姿卓然,杨芷到底想干什么? 来不及多想,泱泱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些,目光捕到床榻边还冒着缕缕沉水宁香的香炉,也顾不得衣衫还没穿好,摇摇晃晃踉跄过去一把推翻用力扑灭。 也是此时,泱泱才注意到床榻上还有一人。 但见此人身着青白色羽翼四狮团窠联珠纹袴褶,蹀躞缠腰,发束玉冠,瞧着就是金尊玉贵的模样,正闭目躺在榻上。 她方才竟没注意到屋中还有一男子,就想脱衣换袍! 泱泱懊恼的扶了扶额,手忙脚乱掩着自己衣襟,奈何手脚软绵无力,连条绑带都系不上了。 慌乱间,门口突然传来两声落锁的声音。 定是杨芷的人,她到底想做什么! 泱泱又气又恼,撑着床缘站起身,奈何身子实在无力,一歪就跌在了床榻上的男子身上。 这一跌让她清醒了些,这男子怎么一动不动,这么大动静生是没有半分反应,莫不是…… 莫不是死了吧! 泱泱后颈一凉,手心立时簇簇冒了两把冷汗。 杨芷该不会过分到要诓害她杀人吧! 她忙伸出手探了探鼻息,好在此人呼吸清浅,是个冒着热乎气的活人不错。 泱泱松出一口长气。 可若不是要陷害她杀人,将她与这男子关在一处,莫不是要毁她声誉? 泱泱目光落在地上的八爪蛎兽香炉,再思及心口隐隐一浪一浪伏来的燥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过片刻,怕是要来捉奸了。 眼下不能在此耗着了,等到人推门进来,就算她说什么都没有,看见她二人衣着齐整无恙,杨芷怕是也能造出谣言,借此将她赶出司学堂。 泱泱拔下头上珠簪朝指尖狠狠一戳,一颗滚圆血珠霎时冒了出来。 指尖传来的锐痛也让她体内窜上些力气,撑着她穿好衣裙从窗户翻了出去。 不过慌乱的泱泱并没没注意到,自她从绮窗跌撞离去,床榻上的人睁开了一双温和的凤眸。 与此同时,趴在门上听着屋内动静的朱儿也并未注意到泱泱跳窗而出。 “怎么半分动静也没有啊?” 朱儿耐心的将耳朵往门板上紧贴了贴。 小姐也是,着个旁人来看着不行吗?她且还想去给岐王送盏茶露露脸呢,真是,这屋内小厮也不成事,怎么这半晌闹不成点声响? 朱儿有些急了,直接拍门板道:“喂!搞定没有?小姐还候着呢?” 话音方落,颈后一痛,朱儿软绵绵倒了下去。 泱泱扶着门板低眸看着人,眸底冰冷。 “搞定了。” 她收起手中的柳红木匕首,本想赶紧离开锦绣园,迈出两步又有些不甘,想了想蹲身从朱儿身上摸出钥匙开了门,将朱儿外裙撕扯两下直接推了进去。 且让她们狗咬狗吧。 办完这桩事,泱泱已是精疲力竭,踉踉跄跄扶墙顺着游廊离开。 “好在此处偏僻,没有什么人。”泱泱暗幸道,跨过月洞门。 念头方落,好巧不巧碰上一人就倚在月洞门旁的朱墙上,目光一撞,齐齐吓了一跳。 此人腰间配着乌金剑,一身黑衣凛然,瞧着就不是个善类,该不会是杨芷还安排了一人吧? 泱泱握紧了袖箭。 那人却是皱眉扫过了她面上,狐疑道:“你怎么在这儿?” 旋即看向她身后似反应过来什么,顿时换了副火大的面色,气骂道:“你个废物!” 不知是不是那香的缘故,泱泱反应迟钝了些,生是被骂的怔愣了,待人撞开她匆匆离开才回过几分神,何处跑出来的疯子,莫名其妙说些什么? “阿兄快些,贼人要跑了。” 杨芷清喉娇啭的声音传来,泱泱眸色一震,目光四巡选中一片草丛,急忙去躲好。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果然是杨芷带人来捉奸了。 “阿兄,朱儿悄悄将门落了锁,贼人定还在屋中,阿兄快和几位大人去看看。” 杨芷快步走在杨翊身侧,眉眼焦急道。 泱泱没想到杨芷将此时锦绣园的男客都叫了过来,乌泱泱一大群人,为首者乃她兄长杨翊。 杨翊今日下朝后同些武将朝官在锦绣园避暑议事,不想自己这个妹妹带着几个贵女突然惊慌失措跑来,嚷着下人报有贼人钻进他平日歇脚的屋子中了,许是刺客。 杨翊倒不怕什么刺客,只担忧是细作潜入他房中寻找情报。 如此一想,心觉不是小事,忙拿了剑起身快步跟来。 脚步声渐远,泱泱寒着脸站起身。 杨芷这般算计好生厉害,这哪是要将她赶出司学堂,是要逼她去死啊。 这么些朝臣武将,若她真被捉奸在床,齐老爹的官声必要毁个干净,整个齐家都要完了。 心中暗骂了一声混账,泱泱定了心神,她倒要看看此事杨芷如何收场。 2. 反击 泱泱要看看此事杨芷如何收场。 拔下银丝芙蓉簪藏在袖中,泱泱狠狠扎了扎自己食指,抑住体内蚂蚁噬骨般的酥麻,她转身折返了回去。 小径路折,长廊几绕。 杨芷带人去到偏殿前并未看见应守在门前的朱儿,暗骂一句成事不足的东西,办事这般不谨慎。 不过话说回来,还有那小厮呢,杨芷稍稍放心了些,眼波盈盈一闪,做出害怕的模样与那几个贵女缩在一边。 杨翊早摆手让跟来的武将将偏殿围了起来。 副将阿石自告奋勇,拍着胸脯要个立功的机会。 得了杨翊点头应允,他地阁方圆的面上绽出个憨笑,‘呀’的威武一声叫,抽出长剑一脚踹门冲了进去。 然而两息后,阿石语调抖变,石破天惊的尖叫出声。 “啊……啊……啊!” 阿石有如火烧了屁股的猴子,面上血红窜了出来。 众将早就热血沸腾,见阿石此模样,以为屋内是什么武功高强的刺客,顿时精神一个抖擞,高举长剑雄浑各喊一涌而进。 “无耻小贼,吃我一剑!” “看老夫猴子偷桃!” “哪里……”跑……跑…… 各式耍着花招的武将看清屋内情形顿时面色一凝,齐齐点了穴般怔住了。 杨芷和几个贵女听骤然歇下的动静就知事成了,互换个眼色,急匆匆冲了进去。 “阿兄,抓到贼了!” 杨芷一面将门推的大开,一面难掩兴奋冲了进去。 听见杨芷的声音,杨翊顿时清醒过来,忙抬手去遮杨芷的眼,怕污了自己这个妹妹视听,急急想让杨芷和几位贵女都先退出屋内。 这怎么可能呢。 杨芷她们谋划一场就是为了此刻,早已激动难耐,三两下就推开那些闭目没眼看的武将冲了过去。 然看清床榻上之人,几位贵女不约而同尖叫出了声。 杨芷还不知情,闻此心旌飘荡,一把扯开杨翊的手,“阿兄,我也要瞧瞧刺客长什么模样。” 她面色喜然看去,下一刻直接僵立在了原地。 只见云绸拔步床上阿朱衣裙凌乱趴在一男子身上,那男子只穿着亵裤,可不是她先前安排毁泱泱清白的那小厮么。 二人睡得死猪一般,进来这么多人竟然毫无反应。 杨芷怒上心头,也忘了众目睽睽,立时跳脚喊道:“怎么会这样,床上的怎么会是……” “芷儿!”一个贵女听出不对赶忙喊了一声不让杨芷说下去。 杨翊何等敏锐,长眸一眯立时反应过来,床上不应是朱儿,那应是谁? “发生何事了?” 门口倏然传来一道声音。 泱泱提裙走了进来,方才还茫然的目色在触到屋内凌乱情形就是一震。 她倒吸一口凉气,佯做慌乱退了两步靠在门板上。 “杨芷你办的是什么暑宴,在司学堂喜看私房话本也就罢了,怎么还如此活色生香……” 未想到泱泱反泼她污水,杨芷的脸色顿时铁青,嚷道:“齐泱泱,你个贱人胡言乱语些什么!” “够了!” 杨翊长眉轩起,心下明白过来。 瞧眼前这境地,那些武将尴尬的面面相觑,急忙拱手告退。 这些都是杨翊的同僚,深信得过,不过还是要嘱托几句,别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杨翊狠瞪了杨芷一眼,出去送人。 杨芷满腹不甘,杨翊一走登时张牙舞爪扑过来。 “齐泱泱,什么私房话本,你胆敢坏我名声,我打死你!” 那些贵女看着,别过头装作看不见。 然而下一瞬,‘啪’一声清脆过后,那些贵女齐齐吃了一惊,七嘴八舌叫嚷起来: “齐泱泱,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对将军府娘子动手!” “来人,快来人,有人打杨娘子。” “芷儿,你没事吧。” …… 泱泱这一巴掌没什么力度,却还是打的杨芷脑袋一偏。 杨芷捂着脸,一双眼瞪的比目鱼般,长这么大,还没人敢打她! 怒火犹如干草垛上扔了一星火点子,哄的在杨芷心口燃开,一下烧到了五脏六腑。 她狠狠指着泱泱,“抓住她!给我抓住她!我今日不抽花你的脸,我便不是将门之后!” 那些贵女素日就跟着杨芷作威作福,是她忠实的小跟班,闻言便要动手。 杨芷抬手就亮出发簪,细长的簪身隐隐泛着寒光。 “谁敢过来我便刮花谁的脸!” 泱泱看着柔弱可欺,实则是个厉害的,她们在司学堂吃过泱泱的亏,不确定泱泱有没有胆色动手,一时都唬住了。 正此时杨翊回来了,杨芷捂着脸还想告状,被杨翊乌黑锐利的长眸盯着,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那些贵女更是战战兢兢,心知杨翊心如明镜什么都猜到了,缩着脑袋不敢言语。 泱泱没兴致看杨翊教训她们,那催情香弄的她浑身绵软无力,这会儿有些撑不住了,同杨翊说了一声管教令妹,就准备离开。 杨翊扫过她一身墨色狼藉,让阿石送她回去。 泱泱并未注意到,床上的男子,并非她方才看到的那清俊周正的郎君。 婷婷背影跟着阿石离开,月门才一前一后拐出两道身形,虽同穿黑衣,却可见一个气质矜贵,天潢贵胄,正是方才床榻上之人。 “殿下,属下不明白。” 九珏移了移腰间乌金剑,疑惑道。 他的主子是谁?当今陛下的皇弟,梁贵太妃亲子,一人之下的岐王殿下贺兰昱,想要一个女人,只管开口就是,无有不从,何必今日突来这一遭,非要闹出绯闻做甚?还没成功。 九珏扬了扬眉,不得不说这齐家女郎也太大胆了些,胆敢将那丫鬟衣衫不整推进来,若不是殿下反应快,换了一早打晕的小厮进去,说不准真被堵屋中了。 贺兰昱丹凤眼含笑,收回目光,负手举步道:“威逼利诱,强取豪夺,本王不感兴趣,此女是个心计之人,本王要征服她,就得使些非常手段。” 这一番话可与他这张清俊周正、正人君子的面庞全然不符。 “是时候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好好认识本王了,九珏,盯紧些,寻个好时机。” “是。” * 衣冠如织,瓦市叠金,随处可见青楼画阁,棱户珠帘。 上邶的街景很是热闹,这会儿已过晌午,听不见叫卖软面片馎饦(bótuō)汤的声音,不过当街水饭、鹑兔脯腊、茄瓠岁蔬 、漆器什物 、花果铺席的应有尽有。 泱泱有气无力回到府里,还未落座就被齐老爹叫去了书房。 齐老爹拄着鸠杖威严十足,“今日宴会如何?” “阿耶放心,儿未闯祸,不会给齐家惹麻烦。”泱泱抬头看他道。 有杨翊,此事定会被死守不会外泄,齐老爹也不会知道,是以泱泱这谎撒的面不改色 齐老爹并不好糊弄,锐利目光扫到她一声狼藉,不悦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杨家小女郎的丫鬟泼了儿一身洗墨水。” “你怎么如此不小心,可有扫了人家雅兴?” 齐老爹下意识便归错于泱泱。 泱泱明白,齐老爹心中最要紧的是他官声仕途,而后是她阿娘,再尔后是府里其他人,她只是个不祥的弃女罢了。 是以她没有辩解,声音都四平八稳没有变一分,“没有,儿立时就告辞了。” 齐老爹并未满意些,沉着目光叮嘱她道:“过几日司学堂开学后,好好同杨家小女郎道歉,莫要不知轻重,她为杨老将军之女,便是欺你辱你也是应该的,受些打骂不痛不痒,于你日后大有益处。” 泱泱默默听着齐老爹的歪理,乖顺应声,“阿耶的教诲儿谨记于心。” 说着,端起了桌上茶盏奉上去。 齐老爹对她的柔顺倒是很受用,面色稍霁些。 泱泱像是受宠若惊,不知为何手下竟是一滑,跌了齐老爹一身茶水,这下又惹的齐老爹阴沉了脸色,烦躁的赶人离开,自个儿走到屏风后换衣。 “阿耶,儿不是故意的,阿耶没烫着吧?” 泱泱焦急说着,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端看屏风一眼,轻车熟路走到了书案后打开一匣抽屉。 屏风后传来不耐的声音:“端茶这般小事都做不好,回你房中去。” “是,阿耶。” 泱泱快速收起齐老爹的鱼袋离开了。 她一身襦裙染着大片黑墨,经这半晌早已干透了,看着说不出的狼狈。 府中的小厮丫鬟看泱泱行过,不免窃窃。 齐府门前红袋五日前被塞了飞贴,阖府上下喜出望外,作为六品小官的府弟能得到将军府的帖子,何等荣耀。 只是这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这么一身形容? 下人们不免胡乱猜测起来。 齐府中三小姐齐菁与泱泱最不对付,听了消息,早早在泱泱回屋途中候着,远远瞧见泱泱果真如丫鬟说的那般,合掌大笑起来。 泱泱闻了那催情香炉,周身还是绵软的厉害,在马车歇了一路也只够撑书房那半刻,这会儿急需回屋里泡个香浴,小憩片刻,是以不打算理她。 齐菁却不依不饶,一把扯住她道:“知道么,你这一身像极花白相间的乳猪,煞是好看。” “三姊姊过奖,不过三姊姊今日穿的像彩毛大公鸡,却是不大入眼。” 避无可避,那就斗,反正不动手,她也不至吃了亏。 彩毛大公鸡! 齐菁眼一鼓,下意识扫了自己衣裙一眼,气恼恼指她道:“你……” “我如何,三姊姊说我说得,我说三姊姊不得?”泱泱摆出个端正的笑,“可要去阿母那里评评理?” 齐菁哼了一声:“你便牙尖嘴利吧,看你这模样,将军府的宴会不好呆是不是,可是让人做了跳梁小丑取乐了吧。” 她从上到下扫过泱泱,目光不屑心中却有几分舒畅。 活该她一身狼狈,将军府那么好的暑宴,阿耶谁都不让去,只指了一个泱泱,这方从尼姑庵放回来粗鄙不堪的,以为在司学堂呆几日就能与城中贵女打成一片了?笑话! 泱泱一眼看穿她所想,暗道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 齐老爹不让她们去宴会那是为了她们好,不知情的齐菁还觉得这有可争呢。 微叹一口气,泱泱只想速战速决,于是顺了齐菁话头,“三姊姊说的是,我今日可是丢脸了,不过我记得三姊姊冒认我名头去岐王府充救命恩人那会儿……” “你,你……” 齐菁得意的面色一僵,左顾右盼慌张起来。 “你莫要胡言乱语,什么冒认,什么岐王府,什么救命恩人,热疯了,你定是伤暑热疯了……” 齐菁落荒而逃。 3. 岐王 泱泱救过岐王。 那是她被接回上邶的第二日。 五岁那年,泱泱以不详的名头被送走。 十年后,圣上一道圣旨召回:太子选妃,在朝官员七品以上,家有年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女者,凡容貌端庄,身无残疾,一律入选。 圣旨抗不得,齐府的人惜命的很,又怕遭了克,阖家去大慈寺上香。 她作为那个克爹克娘克亲的源头,一个人去找方丈诵经驱邪。 然后就发现方丈被捆的猪羔子般堵了嘴塞在床下,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好死不死叫她赶上方丈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几个词:“火药……阻岐王……进庙……” 这事既叫她撞上了,自然没办法装不知道。 她次兄,齐府二公子齐陶供职军器监,火器研籍署。 岐王要是被火药炸死在大慈寺,齐家九族都得去陪葬,她可不想受这个拖累。 为防自己会错意,泱泱绕着大慈寺慢悠悠转了一圈。 和尚都是真和尚,火药也确然是真火药,光她从梁上、佛龛、撞钟各处看到的,就足够将十座大慈寺炸成粉齑,别说一个岐王。 大慈寺不是国寺,来的信男信女有布衣百姓也有达官贵人。 泱泱估摸岐王要来大慈寺这事许是临时起意只有个方丈知道,结果不晓得怎么被有心之人也晓得了,在大慈寺设下了埋伏。 她若是去找齐老爹说有人要炸死岐王齐老爹信不信是一回事,定是要打草惊蛇。 思量来思量去,此事只能她自个儿想办法解决,最好是能让岐王知晓大慈寺有危险,自行打道回府。 她动了动脑筋,爬上了梵钟楼。 方方窄窄的地方像军营里小兵的瞭望台,被梵钟肚大滚圆的身子占了大半。 泱泱抱着羊皮大氅顶着料峭春寒等了许久,总算远远瞧见支浩荡的队伍。 她那时以为轿子里那个是岐王,举起胸前平安锁对着打马在最前头的人使劲儿晃。 后来才晓得,被她晃了眼睛的是岐王,轿子里是梁贵太妃。 人家岐王陪自己母亲来大慈寺送血经,一道沉金光追着他晃,初时以为是哪个稚童不懂事,勒马端看,见那光头是从大慈寺远远射出来的,极目瞧不见人,几个手下早早去查探,他心下存疑,再夹马腹走几步,那金光又追来迷眼。 贺兰昱眸光微沉。 这世间,想杀他的人远比愿救他的人多,分不清敌友,总归是谨慎为妙。 “乍暖还寒,露霜冻杀,母亲凤体欠安,回宫。” 救岐王这回事,泱泱行的隐秘。 除却爬下梵钟台遇见了来找她的三姐齐菁,“乱跑什么,让我好找,回府了。” 此事本可悄无声息的过,泱泱初时还惴惴了几日,刺杀岐王,岐王肯定是要彻查到底的,还有那堆刺客,要是查到是她坏了事,提刀杀来…… 这趟浑水,鱼虾太多,泱泱不想淌,整日跟在展护卫后头,提心吊胆这条小命。 司学堂放假那日,她和齐老爹一道回府。 马车行到一半就是一个急闪,她趴在齐老爹身上捂着胳膊叫痛。 车帘急匆匆被一双茧手掀了个大开,稀薄的日头和鬼哭声齐齐往人脸上扑。 “大家,您快去看看吧,三小姐和五小姐在城门牌楼那晌被几个耍大刀的抹了脖子。” “啊!” 泱泱还傻着,齐老爹已是将她王八一翻,三两下钻出车厢。 他一脚踹了马车夫,脚踩车辕,手握马绳,征战将军般威风发着号令:“驾、驾、驾!” 泱泱在马车里被撞的炒豆般七荤八素。 二月酣春,道上还有水冰,马蹄一个打滑,带着马车翻了个四仰八叉,总算停下了。 泱泱额上挂着彩从马车爬出来,齐老爹早跑的不见了影。 此处离城门那个牌楼只隔了一条瓦街。 泱泱捂着一额头血追过去,正看见她阿娘跪在地上求被金吾卫里外三层围起的两个百戏打扮的杀手留情。 街上几副横尸,吓得市坊此街各个支了门板,收了幌子,闭门绝户,偷偷支着窗托子瞧动静。 泱泱跑的要断气,捂着脑袋本欲坐在酒肆前的石阶歇歇脚瞧热闹,却陡然听闻她阿娘哭喊着要用自己换皎皎(齐府五小姐齐皎)。 眼下听自己阿娘不要命的要往刺客手里撞,泱泱这热闹看不下去了。 她赶忙扔了捂脑袋的血帕子赶忙往里挤。 “几位校尉,我是齐府四小姐,里头是我阿娘和姊妹。” 金吾卫一个个冷面如冰,压根不理她,一柄柄大刀挎在腰间围的铁桶一般。 泱泱正急得冒汗,甲胄一响,身后立了个熟识。 泱泱看清人,心中暗叫一声完蛋,犯人手里了。 眼前这个她认识,长公主的夫婿,岐王的亲姐夫,冷凝的顶头上职,将军府的杨翊少将军,最紧要的是,此人是她在司学堂的死对头,杨芷的兄长。 她在司学堂没少同杨芷吵嘴闹架,每次都是她这位兄长出面,一个作揖向她赔礼,惊的泱泱诚惶诚恐。 虽然往素彬彬有礼极是持正,但也说不准是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类型,只待良机。 眼下……就是一个很好的良机。 泱泱提着一口气,却见杨翊目色清明朝她点了点头。 待泱泱反应过来是在同她打招呼,杨翊已经手一挥让金吾卫让出了一条道。 泱泱来不及发愣,行了个礼做谢就跑了进去。 一声阿娘还没喊出口,就被齐菁惊炸喊过来一片雪亮亮的目光。 “是她,大慈寺我一直在随着阿耶阿娘上香,爬上梵钟台的不是我。” 岐王遇刺未遂,内幕别说齐府的人,这群金吾卫也不知道,一时都听不懂齐菁说什么。 那两个刺客却是听得懂,手一指,“你,来换这丫头。” 脚下踹的正是五妹妹齐皎,齐皎胆子小,早吓晕了,勉强被一个刺客提拎着领子,看的三娘心疼不已,没做犹豫就将手旁的泱泱推了出去。 泱泱正扶着三娘胳膊,被推的一个踉跄,直朝那刺客刀尖撞去。 她一时也顾不得众目睽睽,几乎是本能的发了袖箭,先结果了那刺客的性命。 刀哐当坠地,清脆的锃响。 一寸之差,泱泱眸光暗了暗,盯着自己险险避过的腰腹,将不可置信的目光移向了三娘。 虎毒不食子,她从前以为做阿娘的再不喜欢也不会到这种残忍的地步的,不待感叹完人心薄凉,发髻已被一个狠抓,落入了贼爪。 唯存的一个刺客亲眼见她出手,似乎笃定了齐菁说的,将齐菁一丢,拖拽起了泱泱。 胄甲清脆一响,齐刷刷驾上来一排羽箭,弓如满月,蓄势待发。 这要真的发出来,变成刺猬的怕不只是一个刺客,泱泱一急,“别……” 一字方出,脖间一痛,泱泱死死握着那刺客的手腕,白着脸求救道:“杨将军!杨将军!” 刺客没立时将泱泱抹脖子,还想逃出生天,盯着一身肃气的杨翊,“退后,退后一丈。” 一群金吾卫没动。 泱泱看那深锁浓眉的杨翊,拉着把弓瞅不准下手,她暗道求人不如求己,一咬牙,“这位好汉,你无非是要我死,我自己动手就是了。” 言罢就拔出袖中匕首插进了肚子。 刺客呆了。 齐府的人傻了。 一群金吾卫全怔了。 泱泱直挺挺往地下倒,‘死不瞑目’间瞅到了城门飞来的一支钢箭。 嗖的一声,势如破竹,势不可挡,犹如一道闪电,没有雷声就插进了刺客脑袋。 嗖嗖嗖连珠响,一片箭雨就在泱泱脑袋顶,蝗虫过境黑压压的,好在片刻就复了清明。 齐府的人不知哪儿去了,先走过来的是杨翊,他身上的甲胄沉闷闷两响,蹲下了身,眼里带着一个将军不应有的悲悯,抬手朝她眼睛覆去。 手下的‘挺尸’突然抽出一口凉气,唰的一下坐起了身,惊的一圈金吾卫都握了刀。 杨翊惊骇的看着泱泱呲牙咧嘴捂着脑袋,“死了,人可死了吧?” 他目光落在泱泱插在腹中的匕首。 “哦,这个啊,”泱泱收拾裙摆站起身,伸出指按了按那匕首,尺长二寸的刀锋尽藏进了截铜之中。 此事甚麻烦,泱泱捂着脑袋叫痛,“杨将军,我受了伤,先去寻个医馆,不在这碍事了。” 没等杨翊应话,泱泱收了匕首连不跌提裙跑了。 回到府中,齐菁要死要活的闹了一场。 泱泱才知道齐菁自作聪明的顶着救命恩人的名头去了岐王府,正赶上岐王出城办事,她就扯了齐皎在城门口的市街边逛边等,没等来岐王,叫刺客吓得烧了十数日。 后头听闻岐王殿下亲自去了一趟齐府,送了好些宫里的物件,齐菁还大发慈悲扔给她一条七宝璎珞,炫耀过几日要同岐王一起游船泛舟。 齐府人人都将齐菁当做岐王的救命恩人,供的金身菩萨一般,做着齐菁有朝一日入了岐王眼的绮梦。 若不是救岐王一回,泱泱也不知自己的家人这般凉薄无情、唯利是图。 4. 神医 回到屋内,丫鬟紫桐看见她这模样吃了一惊,急急备了香汤净裙出来。 “小姐,你不是去赴宴么,怎么闹的一身狼狈?”紫桐不谙世事道。 泱泱叹了一口气,什么赴宴,就是去让人算计的,即便知道有算计,她还是得去,因为她在这齐府孤立无援。 泱泱唤来了白玉,将那鱼袋交给她。 “明日我要随玲珑夫人去看名医,若是回不来了,你就拿着这鱼符和我枕下的亲笔信去法曹衙门。” 白玉人如其名,细白如玉,是个清冷性子,闻言神色一惊,旋即红了眼。 白玉是泱泱在尼姑庵的好友,白玉说她们自小相识,相互扶持了十年。 后来泱泱不舍,回上邶就将白玉带来了,信得过的也只有白玉一人,最信不过的便是玲珑夫人。 齐老爹上邶一个六品小官,当年来京考功名得了玲珑夫人青眼。 玲珑夫人父亲是国子监的四品官员,稍加运作,齐老爹高中上榜,金榜题名,六品,洞房花烛,悍妇。 没错,玲珑夫人性子强势,成亲当晚就掏出了驯夫十八条一哭二闹三上吊逼齐老爹按了印子。 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未得一子,女儿又夭折了两个,这才同意齐老爹纳了妾。 纳的第一个是自己的陪嫁丫头,名讳不知,就是二公子和五小姐的亲娘。 玲珑夫人这个算盘打的很好,借腹生子,记在她的名下,可刚将人纳了,玲珑夫人就发现自己怀了孕,没来得及高兴,老太太将她唤去祠堂布了鸿门宴。 齐老爹年轻时也是眉目清正,美人绕膝,背着玲珑夫人养了外室,此时外室大了肚子,要迎人进府。 玲珑夫人哭的背气,咬死不应,先后和丫鬟生下了齐府的大公子和二公子。 外室不甘示弱,隔了两月生下了个女儿,便是齐府的二小姐。 玲珑夫人正得意外室肚子不争气,不想外室手段颇高,温柔小意哄的齐老爹又撒了种,生女才百日又怀了孕。 玲珑夫人不敢如此作贱自己身子,赶忙叫丫鬟使力。 三人明争暗斗,却不知道齐老爹已经遇到了此生挚爱,便是泱泱她亲娘,一个西平来的舞姬。 东陵立国经德始皇帝打下的根基,德景皇帝励精图治,已是风调雨顺,繁华盛景,一时兵锋强盛,万邦来朝,随处可见番邦之友。 齐老爹对泱泱亲娘日思夜想,泱泱亲娘却已嫁了同来的西平胡商。 强取豪夺,那胡商无辜短命,泱泱阿娘前一日才死了夫君,后一日还没披麻戴孝就被齐老爹抢回了府。 府里斗的要死要活的三个女人才晓得肥水流了外人田。 泱泱她娘怀上她时会说了几句中原话,整日嚷嚷着肚子里是亡夫的孩子,气的齐老爹几次想喂堕胎药,忍了七月,等到她与那丫鬟同一日产了女。 府里人说那丫鬟命薄没挺过去,泱泱以为此事再明显不过,是那玲珑夫人做的手脚,至此府内初定。 玲珑夫人一女一子,大小姐闺名英,豆蔻之岁突有了心疾,大少爷齐翕,字怀珠,十足纨绔。 二娘便是那外室,生得两女,齐府二小姐名徽,婉婉有仪,三小姐菁,跋扈飞扬。 三娘就是泱泱那不情愿的娘,西平舞姬,生下泱泱从未看过一眼,反倒对与泱泱同日出生的五小姐皎疼爱有加,视若亲子。 五小姐皎与齐府二公子齐陶皆为玲珑夫人那陪嫁丫鬟所生。 衷心了一回,命都衷心了出去,死后没落得半点名分,三娘瞧着可怜,都要到了自己院内养着。 玲珑夫人开初不愿意,齐老爹却十分高兴,这桩事就如此定下了。 至于泱泱,被养在老夫人膝下五年勉强活了下来。 五岁那年,齐老爹带回了一个卖身葬父的女子收了房,生下的三公子齐桓是个病秧子,老神仙一算,是泱泱所克。 泱泱一下被丢进了尼姑庵十年,此事自然也少不了玲珑夫人手笔。 故而自被接回上邶,泱泱对玲珑夫人一直颇为防备。 任她虚情假意,泱泱虚与委蛇,收买了她身边丫鬟,才知玲珑夫人欲取她的心为自己女儿齐英换心,治愈心疾。 泱泱为活命,诓了女官名额入学司学堂,不想此次司学堂放暑假倒给了玲珑夫人机会。 泱泱其实并说不准玲珑夫人会不会对她下手,安排好一切总归有备无患,她也并非善类,是好欺负的。 翌日,皎阳中天,明晃晃的铺了一地刺目的白光。 自五更三点第一声晨鼓敲响,坊外大道络绎不绝出现了行人马车的身影。 鸾铃响处,骡驴竞驰,辕木牛车,铜铎清脆,还有背着一小座一小座沙丘的几头大骆驼在街中挡路。 齐府的牛车被堵在行过城门长长的队伍中,听查看了一番回来的小厮说,今日有不少吴盐胡商的行队,怕是得等到正午才能出了城。 玲珑夫人拉住泱泱的手,摆出个和善的笑容:“莫着急,阿母此次带你去拜访神医,算过路程了,不会误了你三日后去司学堂的。” “阿母思虑周全,儿不担心。”泱泱乖顺笑道。 泱泱在尼姑庵时曾摔下山坡伤了脑袋,后来除了不记得以前的事倒也无大碍,玲珑夫人知晓后,便以此为借口向齐老爹提出带泱泱看医,实则自然是为了换心之事。 泱泱开初一直不知道玲珑夫人对她存的什么心思。 若说热切吧,实是热切过了头,寝卧饮食操心的比她自个儿还上心,她吃醋芹晕吐那回,直接命管家将她院里从上到下打了一顿板子。 可若是说存好心,她方回到上邶那会儿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玲珑夫人那时没少将她磋磨,若不是她聪明,暗中诓了个考女官的名额搬进了司学堂,落选太子妃后,是被发回尼姑庵还是关在府里做了使唤丫头,无论如何是活不到今日。 一夕变脸,泱泱存着谨慎,后来知道玲珑夫人要用自己换心,便更加谨慎了些。 出了城门,越往西走,暑气越发蒸腾的厉害。 马车悠悠行了一日,钻进了深山老林。 一处清减的茅屋前,早早有一个白须老头候着,这边是玲珑夫人说的神医了。 神医斜着一双吊梢眼打量泱泱,随后引进屋为她把脉看脑袋,不多时便寻了借口将泱泱支了出去。 赶了一天马,马车靠在车辕点着瞌睡,泱泱轻手轻脚走到了两扇木板门旁。 玲珑夫人紧张的声音隔着蓬门传出来: “神医,此女如何?” 白胡须神医道:“此女康健,既与大小姐是同根血脉,自然没什么问题。” 小院药香袅袅,泱泱闻着不大舒服,忍住打喷嚏的冲动躲在缸后继续听下去。 玲珑夫人似松了一口气,“神医能聆音察色,洞视五脏,开脑取虫,落耳再植、断喉吻合,这剖腹探心却是第一次,小妇知此言冒犯,可关乎小女生死,还是要问神医一句,此术,神医可有把握?” 或许是因被质疑医术,神医的声音有些生气,沉闷闷的。 “心疾者,捽其胸,割皮解肌,抉其心出,又别取一心纳之,普天之下还有比老夫更有把握之人,夫人尽可去请。” 后头二人一些碎念,隔着夯实的土墙,泱泱没听得清楚。 多半就是玲珑夫人看老神医生气塞了银子,反正她听得老神医乐呵呵道了一句,“南红养心血,夫人叫她好生戴着。” 片刻玲珑夫人出来后,便给了泱泱一条朱砂石一样的脖坠。 “泱泱,神医说你的头无大碍,这是南红,于你有益处,阿母给你戴上。” 泱泱眉眼弯弯,一副纯然不知的模样,“多谢阿母。” 如今大小姐齐英的身体弱极,无法支撑换心之术,故而玲珑夫人此次也只是带泱泱让神医瞧一瞧,没有取泱泱性命的打算。 泱泱知晓这些,心下稍安,又能苟活些时日。 坐在回程马车上,泱泱长长松了一口气,忆起元月晦日齐府的人来尼姑庵接自己情形,心中浮起丝缕后悔。 若早知当初回上邶会入狼窝,还不如呆在尼姑庵那虎穴呢。 如今在司学堂得杨芷一众贵女欺凌针对,在齐府也是阿耶不疼阿娘不爱,玲珑夫人这个阿母还想着暗中谋求她性命,比往日尼姑庵那群动辄打罚的尼姑凶险多了。 泱泱神游想着,恰此时马车碾过土石一个颠簸,泱泱身形一晃,回过神来。 她随手打开车窗的格栅想看看行到何处了,不想忽而发现,自己的马车落下玲珑夫人牛车好长一段路。 玲珑夫人此次出门将府中的马车牛车都带上了。 此次来回两三日的车程,玲珑夫人担心自己犯了头疾,故而带了几个随身丫鬟照顾,来时下人们坐的马车,玲珑夫人同泱泱坐的平稳的牛车,回程时玲珑夫人道自己不舒服,那几个丫鬟便去玲珑夫人牛车中照料了,泱泱独自一人坐的马车。 按理马车该比牛车脚程快些,如今怎么落下这么远? 泱泱一把掀开车帘,颦眉诧异道:“怎么一回事?马车怎么这么慢?” 小厮不慌不忙的甩着长鞭,“四小姐,这天太热了,马不比牛,跑的太快受不了啊。” 泱泱闻言瞳眸一缩,面上极快划过一缕凝色。 “你说什么?” 泱泱不动声色抽出袖中匕首。 小厮支着条腿摇来晃去,“四小姐,小的说马太热,跑不快。” 话音方落,小厮脖间就是一寒,反应过来贴在脖间的是何物,骇的脸上血色都跑了个一干二净。 “四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呀?”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一般的马确实不比牛受热,可这是舆马,你如此诓骗我,还故意落下阿母的牛车一大截有何企图,说!” 小厮不想泱泱知晓这些,被脖间匕首吓得发丝颤栗。 “四小姐,小的说,都是二娘,二娘给了小的银两。” 二娘? 泱泱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 5. 不识 其实二娘的心思,向来明显的。 齐府大小姐齐英是上邶称的上名的才女之一,十六岁那年在花朝节得了太子青眼,奈何心疾误事,便是做妾也爬不上门槛。 齐老爹和玲珑夫人无比惋惜,二娘却是乐的开花了许久,想着齐府里的金凤凰要从自己两个女儿间出,如今突然知晓齐英要换心,自是按捺不住急了。 泱泱咬牙悲催暗骂一声,她招谁惹谁了。 不想就是这分神一瞬,小厮眼角瞥见前方遥遥见影的牛车,心一横,竟控着缰绳拐过了岔路。 小厮这一作举突然,泱泱被猛然一甩,摔进了车厢。 马飞速跑起,小厮的声音也颠簸的断续:“四小姐,您别怪小的,是二娘要您的性命,您去阴曹地府见阎王时可别报错名。” 言罢,竟是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泱泱始料未及,大骂一声混账,也不及多想,忙爬起去控制缰绳。 “吁——” “吁!” 泱泱的马术极好,照理勒停匹马不是难事,可眼下这匹马如同疯了一般,泱泱不管如何做,都一个劲儿向前奔着。 泱泱很快就发现,枣红色的马儿屁股上渗出沁红血珠,由于并不打眼,泱泱方才并未注意到。 那小厮跳马车前将跟尺寸有余的长钉狠插进了马屁股中,马吃痛受惊,此刻自然跟疯了无异。 与此同时,泱泱知道了小厮这么做的缘由,这条曲径通处,竟是崖边! 这是决意要置她于死地啊! 泱泱面色发白。 眼瞧离崖边不过三四箭地,她不及多做犹豫,在跌下百尺悬崖粉身碎骨和跳下马车摔在一地细碎砾石折臂断腿间选择了后者。 一把扔掉缰绳,泱泱眼一闭咬牙跳了下去。 火轮高吐,流金铄石,泱泱料想那定是如劈刀斧的痛。 然预料中的痛并未发生,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快到泱泱没有反应过来。 待停下翻滚,泱泱仍是被变故惊的有些怔然,呆呆看着身下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这人的眉,状形长秀保善,又轻巧,是玄色晚云,仅浅浅两笔,就盖了半边天云,却仍与那些天穹中的日头彩虹相得益彰,实是剑眉星目,眼神奕奕,英气逼人,人道一句鲜衣怒马。 似乎无端有些眼熟…… 泱泱还没想起,耳畔突然传来了马坠落悬崖的嘶鸣声。 泱泱心头一震,扭头看去,崖边只有不停滚下的砾石,昭示着方才的凶险。 二娘! 泱泱死死攥了攥手。 身下这时传来声音:“娘子还要在在下身上坐多久?” 郎君的声音如磬石一般,清浅悦耳,他这么一说,泱泱才发现自己此时跨坐在男子身上,何其不雅。 她忙提裙站起身,对着站起来的郎君举额行了一礼,“多谢郎君相救,小女子姓齐,名泱泱,敢问郎君姓名,日后登门拜谢。” 敢问——郎君姓名? 贺兰昱微一侧头,扬眉勾出一抹初晨曦光般的浅笑:“齐四娘子,提起罗裙不认人,是很失礼的。” 泱泱心头咯噔一跳。 一为此人知晓她是谁,叫出齐四娘子。 二为此人似有似无轻浮的一句话,她方才确实是提起罗裙站起身,不过不认人从何说起。 贺兰昱也未料想相见多次,自己未在泱泱这里留下半分影响,前几次不说,便说昨日,昨日之事都不记得? 泱泱确实不记得,昨日情形紧迫,她受那香炉影响,本就目色迷离,眼前模糊,打翻香炉只顾着逃走了,又怎会细细看床榻上之人是何容貌。 现在瞧来,是张丰神俊朗的面孔,眉分八彩,金相玉质,风姿特秀,天潢贵胄,不知是杨芷什么人。 泱泱忆起昨日,这男子后来似乎是同杨芷的丫鬟朱儿睡到一处了,不知道杨翊后来如何处理的,莫不是赶出了将军府?那么此人出现在此岂不是不是巧合? 泱泱顿时谨慎的后退两步,攥紧了袖箭。 “公子,将人当做傻子也是很失礼的。” 贺兰昱注意到她暗处动作,黑亮的凤眸浅浅眯起。 “殿下。” 正此时不远处马蹄踏踏奔响,几人骑马而来,清一色黑衣束袖,气势凛然。 待走进,泱泱才发现为首二人腰间的乌金长剑,目光拔高一瞧,这不是昨日月门处骂她废物的人么。 他方才说什么?殿下…… 德元皇帝登基以来十三年,也不过克壮之岁,能被称一句殿下的,整个东陵只有三个。 泱泱进上邶的时日不长,只认得一个太子。 选妃那日她见过太子的画像,不是这位殿下清俊周正的模样。 其他二位,泱泱不知道,不过看来,这位殿下定是其中之一,这便说明,身份尊贵,招惹不起。 泱泱眉色一慌,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还遇打桥风,怎么会招惹这等人! 她忙蹲下身,发髻上的步摇都颤落在了地上。 “殿下恕罪,臣女不识殿下,一时失言。” “看来齐四娘子记性不大好,那日司学堂墙下,本王以为你我相谈甚欢,竟是连本王是谁都不知?” 那日泱泱被招惹的同批女官,背后一根锦带险些勒断气,隐约记得有这么件事,然她此人一向对不深刻的事物记得不大清楚,眼前之人…… 脑中记忆闪过,泱泱蓦地记起那日别过回去后,杨芷跳脚让她不要勾引岐王,莫非眼前之人是岐王! 岐王是谁? 那是先皇最得意的儿子,当今陛下的弟弟,豫安梁太妃的儿子,贺兰昱,岐王殿下! 泱泱心头吓了吓,手心簌簌冒了冷汗。 这么说,她昨日险些因催情香与岐王那般,逃走后还将朱儿衣衫凌乱扔给了岐王。 泱泱低了低头,鸦羽般的长睫遮住了懊恼不跌的眸色。 “岐王殿下,臣女知错。”泱泱道。 贺兰昱抬手扶起她,一张脸犹如兰亭水榭,流畅雅致,仍是笑意清浅的面色。 “哦?错在何处?” “臣女有眼无珠,没认出殿下。” “不识者无罪,”岐王如传言那般温文,一笑如莹白月辉:“本王以为你会说,昨日不该丢下本王。” 那时她又不认识他,且说认识,她能逃出生天已是运气,再拖一人,她可没有这个气力。 “昨日……” “罢了,既无事,便不追究过去之事,”贺兰昱一句话带过,朝悬崖那边点了点下巴道:“眼下齐四娘子的马车坠崖损毁,可要本王带你乘马回城?” 说实话,泱泱心底是不想的,人人道岐王温文,不过泱泱却觉岐王这郎笑无双的面孔下,是狼心似铁,她无论如何不想与这般危险的人有什么牵扯,不过眼下也没了办法。 泱泱只能一面安慰许是自己小人之心想多了,一面又道待不多时追上玲珑夫人的牛车就好了。 日头炫目,光烈的逼泪,明晃晃的光晕下黑马烦躁的磨着蹄子,鼻翼一动喷出一大股热气。 泱泱与贺兰昱同乘一骑,不过却并未着急追上玲珑夫人,而是返回捉了跑路的小厮。 不知是不是这么一耽搁的缘故,一路朝上邶走去都未见玲珑夫人的牛车,泱泱狐疑不定:莫非二娘也对玲珑夫人下手了? 然问那小厮,小厮期期艾艾也说不准,只道他只收了取泱泱性命的银子,旁的不知晓。 日头高张,一路停下来给马喂了好几次水,又掰开拖在马后中了热暑半死不活的小厮的嘴灌了一气紫金锭。 折腾大半日,总算瞧见了人流不息的城门。 城郭不高,远远瞧得见皇宫被火球日头勾勒的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和勾檐飞角一重一重的剪影。 城阙三出,游廊相连。 一行六匹马带着拖在马尾巴后的小厮行过一路让道的车马走至城门口。 除九珏外,另一佩乌金剑的唤云冲。 云冲的马落贺兰昱的马一头,泱泱见他从怀里掏了个金灿灿的龟印,城门立时跪倒一大片。 这架势唬了泱泱一跳,隐隐升起些暗幸。 好在贺兰昱此人不记仇,昨日她将朱儿推进屋,他没怪罪于她,今日还搭救了一次,否则以他岐王的权势,她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马踢踏跑进了城,上邶城内分割得菜畦般齐整的一百多处坊里,最为宽阔的便是主街。 “岐王殿下,前面两条街巷就是臣女家,臣女可以自行回去了。”泱泱道。 脑袋上传来一声浅笑,“齐四娘子不必客气,如何说你待本王都有救命之恩,本王还没有正经登门道谢,此次做个顺便。” 一番话说的漂亮,却叫泱泱听出两个意思。 一则,岐王记得大慈寺那桩事。 二则,岐王非但记得还知道救他的人是她并非齐菁。 那游船泛舟又是怎么一回事? 七宝璎珞? 齐菁遇刺? 泱泱从前未想过,眼下忽而想通了关节,背心游蛇般划过凉意。 岐王此人很是深测啊。 * 齐老爹六品小官,屋宇自不如王公贵戚雄壮。 像那些三品大官的家,有气派的宅院,在坊墙上开了自家大门,门口列着两排戟架,还有甲士豪奴看守。 齐府就是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青瓦黛墙。 然此刻泱泱并贺兰昱几个都有些惊异。 只见齐府丧幡飘摇,素白的帷幔极是乍眼,阶前就听见了府内吹吹打打和扯嗓哀嚎。 泱泱一怔。 二娘果真出息了?将玲珑夫人送了西? 6. 持正 二娘果真出息了?将玲珑夫人送了西? 泱泱快步走上台阶进了府。 几个小厮正端拿着祭幛、纸钱和胳膊粗的白蜡有说有笑行过。 看见泱泱,没规矩的‘娘子’也不叫了,木头似的立在了原地。 泱泱看这架势,也不同他们计较。 身子晃了晃,她悲戚戚问:“阿母的遗体回来了吗?” 泱泱正举袖擦着眼角,突然瞅见大堂里出来了几个人,其中就有发丝凌乱脸带余怒的玲珑夫人。 玲珑夫人还是一早乘上马车那件蓝色锦绣暗纹对襟齐腰裙,只是细长的泥金帔巾不见了,衣衫凌乱,高髻上的簪钗也东倒西歪,像是同谁刚打了一架似的。 可巧,旁边的二娘就红肿着一张脸比玲珑夫人还像个疯子。 泱泱第一眼并没看到她们,只瞧见了玲珑夫人铁青惨白的脸,宛若回魂厉鬼一般,青天白日真将她吓得一退。 背后贺兰昱顺手扶了扶她。 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急赤白脸又冲出来两道白影。 一道快的像旋风,直扑在了泱泱脚下,抱着泱泱的腰不撒手,“小姐,小姐……” 这个披麻戴孝的……莫不是她身边那傻丫头紫桐? 泱泱眨了眨眼,看向了那个抱着一块灵牌红着眼怔愣的白玉。 “故女齐儿……这什么?白玉,你抱的什么?” 此事办的甚是迅疾,这就将她送走了?牌位都立好了。 泱泱还没缓过这口气,齐老爹一声喊颤巍巍行过来。 “儿啊!” 当年三娘一再坚称泱泱是亡夫的骨肉。 齐老爹不是糊涂之人,初时还能不疑是激将法,后来粉雕玉琢的人儿长大,愈有高眉深目,状若仇胡之相,他便摇摆了。 不见还好,尔后泱泱被接回上邶,一眼有胡人之相,一眼有古典气韵。 他也拿不准主意,因着这份疑心,他待泱泱时好时坏,这个好,便是时而无视,这个坏,便是默认了玲珑夫人换心的提议,他认为自己做的仁至义尽。 所以这般热络的露出慈父一面,泱泱受宠若惊。 怔了怔,泱泱眉头一皱,心头几个大字:憋了什么坏? 事出反常必有妖。 泱泱今日才晓得齐老爹不像看起来那般软弱翁气,戏也是演的不错的。 仿似才看见泱泱身后的贺兰昱,齐老爹眼微抬,做着疑惑:“这是……” 齐老爹虽是六品小官,但因奉职国子监,不少入宫面圣,自也不少在宫中见过贺兰昱。 认识定是认识的,却做出一副才将人认出的面孔。 “岐王殿下!” 慌慌跪了地。 “下官齐朝宗见过岐王殿下。” 他今日穿着一身蓝罗白色小圆点的鱼子缬,伏在地上像一条滑不溜秋的鱼。 泱泱暗道,原来齐老爹在朝堂也是条圆滑的狐狸,一双狐狸眼看见她和岐王在一处一定已经猜到原委了。 岐王,东陵人都晓得,却没想过岐王会亲临一个六品小官的宅地。 众人以为上次借三娘子齐菁的光得以一见已是三生有幸,没想到又来了,手忙脚乱跪了一地。 泱泱一时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正慢吞吞的准备蹲下身,贺兰昱已是十分随和的出了声:“齐大人不必多礼。” 说完不必多礼,自个儿却是毫不见外的往内堂去了。 齐老爹‘哎’了一嘴,有些惊诧。 起了身,一双眼威慑着泱泱,一边往内堂跟,还不忘摆手让玲珑夫人几个妇人赶紧退下。 齐府偶尔来些齐老爹的同僚,没来过大官,更别说皇家的人。 几个丫鬟小厮得了指使,一溜鱼的去拿扫摆物件。 泱泱琢磨齐老爹那个眼神的意思,是叫她滚回院去。 人在屋檐下,自然要低头,泱泱一向在齐老爹面前乖巧软弱,便准备随上玲珑夫人的步子退到后堂。 一扭头,差点撞到云冲肩头。 云冲一张脸没什么表情。 哪怕两个寇匪被踢蹴鞠似的踹飞进内堂从身侧划过弧线都见怪不怪的一身沉稳,他伸手道:“女郎,请。” 玲珑夫人和二娘一众也同她一样,软钉子被请进了内堂。 贺兰昱这个架势,泱泱不懂,她同岐王,果真没有什么交情吧? 看着倒像要为她持正的模样。 内堂不比外头凉多少,闷闷的。 府里的丫鬟匆匆忙忙拿着个拂尘做扫,手脚也不轻便,听得叫人心烦意乱。 泱泱抬起衣袖拭了一把腮边的汗,如何看内堂的大白花如何碍眼。 丫鬟手忙脚乱的收拾了地衣上的碎盏和凌乱扔滚的花瓶,这才去将壁挂上的素幔扯掉了。 三叠夹缬大屏风前设着长案,上头搁着漆奁,里头的铜镜、镜袋、小香囊、线轴物什扔了一案。 丫鬟哆哆嗦嗦不敢抬头看胡床,七手八脚一股脑抱走,换了插着满满一囊水晶球儿似的八仙花的个抱月瓶上来。 齐老爹一面赔笑一面劈眼风,“快快,香炉,饮子。” 这真是将好东西都拿出来了,那金猊香炉 ,一直在库房里锁着呢,还有兜娄香,从未点过。 作为六品官员的府第,虽是杂乱了些,也不显得那么寒碜羸弱。 便说脚下这地衣,是齐老爹从毯纺使那里使了不少银子拿到的,中心是八瓣花,外围红蓝,取自东陵四合如意之意,再有漠北的石榴花和代表圣坛上佛陀和肋侍菩萨的台座的三个圆夔,主边中是回纹拱肩和夔章中的莲花,自下而上由玫红变为金黄,最后四角垂吊毛穗,十分华贵。 厨房匆忙备了饮子出来,却不是泱泱从前喝的那种没有糖霜和冰水的炒面饮子。 五色一套,赤橙黄青白,还滋滋冒着凉气。 “岐王殿下,下官府内没有什么好东西,让小厨准备了五色饮,只将其中的玄饮换成殿下最喜欢的枸杞饮,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齐老爹谄媚道,瞄向地上那奄奄小厮的眼神隐隐透露了不安。 “齐大人言重了。” 贺兰昱笑应,抬手拒了两个跪在地上手里拿着海棠轻丝扇为他扇风的丫鬟。 好生奇怪,同样晒了一日太阳,贺兰昱这厮脸上一个汗珠都不见,她倒热个半死。 随手要过了退下丫鬟手中的丝扇,泱泱痛快扇了几扇。 紫桐这个傻丫头见状就要上前接面扇给她扇凉,圆润的小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泱泱看她和白玉一眼,冲二人使眼色:将这身皮扒了去。 白玉会意,点头拉着紫桐缩靠着墙角往外走。 看见门口的云冲他们没拦人,泱泱松了一口气。 面扇扇的悠闲了些,两个丫头胆小,一会儿见血定要吓晕。 她心思正转着,骤听胡床传来声音:“齐四娘子看也热的厉害,歇下饮些吧。” 齐府的五色饮她还没喝过呢。 泱泱一个嫣笑点头,就要动脚。 齐老爹突然嘿嘿道:“殿下,小女无状,穿的不成体统,还是让她先去换件縠衫,收拾一番。” 说着,一个凉飕飕的眼神咯嘣射过来。 泱泱还不晓得他的心思,支走她就能往她身上大泼脏水,保住二夫人,进而保住他的官声仕途——叵耐可笑。 泱泱做着惊慌,解开身上披风,压声道:“阿耶,这是殿下的披风,你怎么能说不成体统。” 齐老爹一唬。 贺兰昱也不知听没听到,笑盈盈的拿起一杯橙浆递她。 泱泱顺势接过,看向站在屋内的丫鬟。 丫鬟一愣,下意识看了齐老爹一眼,见齐老爹没拦,赶紧搬了筌蹄过来。 青涩微苦,尝的出薄荷和金银花,勉强说清冽爽口,她不大喜欢,坐下就顺手给了丫鬟。 无人说话,玲珑夫人和二娘许知道自己仪容不妥,都用团扇遮着面。 泱泱咳了咳,开门见山,指着地上小厮,“阿耶,儿今日遇险差点连马车一起摔下悬崖,幸得岐王殿下相救,这小厮说是二娘给了他银子买我性命,阿耶说可笑不可笑?” 终于说到正事。 齐老爹还没说什么,二娘先做贼心虚的扑倒在地。 钗梳花钿,峨眉点唇,身上新裁的鹅黄鸡心领绫布裙尽是凌乱不堪。 “大郎,妾为六品官眷,怎会做辱没大郎官声,残害泱泱这等心狠手辣之事。” 点拨完齐老爹,又撑着笑靥看向泱泱,“泱泱,二娘素日待你如何你是知晓的,可不能轻信了贼人挑拨。” 说到后头,声音已经止不住颤。 齐老爹撑着鸠杖移了几步,一面挡住贺兰昱看向二娘的视线,一面往地上小厮那处挪了挪。 他眯着眼瞅道:“前几日府中闹贼,被展护卫及时发现没有得手,不想原是家贼,定是这贼子怀恨在心,泱泱啊,你二娘说的对,莫要信了贼人坏了府内和气,叫岐王殿下看笑话不是。” 说着回身朝贺兰昱拱了拱手,“多谢岐王殿下救下小女,一桩小事引得如此大乱,是下官思虑不周,没有彻查到底,多亏了殿下,殿下若不嫌弃,在府中用晚膳可好,下官让人准备新鲜的鱼脍。” 此事就想如此过去了?! 泱泱攥了攥帕子,却是笑着站起了身,朝贺兰昱一福礼。 “殿下,阿耶说的是,您就留下来用膳吧,还得劳烦您将这人送到刑部,偷盗之罪、诽谤之罪、谋杀之罪,可要让刑部好好审审。” 二娘的抽气声中,齐老爹一声喊,拄着鸠杖过来,笑意勉强,“泱泱,不得无礼,此等小事怎好劳烦岐王殿下,为父……” “齐大人不必客气。” 贺兰昱打断他话,搁下盏子。 “有言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齐四娘子于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自也帮齐四娘子到底,只是顺道将人送到刑部嘱咐尚书彻查此人身上罪孽,算不得什么大事。” ‘啪嗒’玲珑夫人手里的美人扇掉了,露出一张惊愕的脸。 7. 收拾 玲珑夫人手里的美人扇掉了,露出一张惊愕的脸。 齐老爹亦是面色微变。 “救命之恩?那不是……” 他猛然反应过来什么,看向泱泱的目光深深。 泱泱心头微紧,面上不敢显露,脚尖一转朝地上二人走去。 “对了阿耶,殿下的人还从他身上搜到了有官印的银子,他非说是二娘收买他们的银子,阿耶你不是说展护卫及时发现贼没有得手吗?定是您的薪银被偷了不晓得,您快去清点一番一起报刑部吧,官银可不是市银,偷窃私用,砍头重罪,要请尚书公好好彻查到底的。” “砍头!” 二娘嘀咕一声,脸色刷白就是一踉跄,两手一撑,腕子上的白玉镯子磕了个碎。 “二娘,”泱泱过去扶她,“您别担心,刑部的尚书公很厉害的,掘地三尺也会将事情查的明明白白,绝不会叫您被平白诬陷一遭,而且,还有阿母呢。” 半天一直没说话的玲珑夫人被泱泱一叫,从惊愕中缓过缕神,“我?” “是啊阿母,”泱泱一笑,“今日之事蹊跷,您带我去找神医问诊,本是好心,若是叫人误会了多不好,所以您也不会被平白诬陷的。” “什么叫人误会?”玲珑夫人挤着笑,“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阿母,我知您一向心思简单,但防不住有那污糟的人,看什么都是污糟的。” 泱泱俯身捡起玲珑夫人的美人扇,笑眯眯塞进她手中。 “可此次我遇了寇匪,阿母没遇,那神医的医所偏还在深山老林,种种难免让人多生揣测,不过阿母放心,尚书公会将什么都调查清楚的,在医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够了!” 玲珑夫人被说的心慌,厉声打断。 被齐刷刷几双眼睛看着,一巴掌就朝身旁二娘打去。 泱泱一个激灵,捂着嘴,“阿母,您这是?” 玲珑夫人看她一眼,提裙走向沉着面孔的齐老爹。 “大郎,此事何须再瞒。” 说着随即往胡床前一跪。 “殿下恕罪,您带泱泱回来前,我们夫妇已知这贱人做的黑心事,正行家法为泱泱讨公道。” 贺兰昱嘶了一声,“这本王便不懂了,齐大人、夫人既已知道,方才这一通又是为何?” 玲珑夫人一声叹,掩着袖角擦了擦眼。 “回殿下,一是妾身顾忌大家官声,二是不想此等事脏了殿下的眼,毕竟是家丑……” 话还没说完,齐老爹已是举着鸠杖朝二娘劈头盖脸打来。 “你个毒妇!毒妇!” 他像是气极,打一棍,捶着胸口一阵厉咳。 二娘忙趁机抓住泱泱裙角。 “大郎,大郎,妾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泱泱,泱泱,二娘一时糊涂,你想想,往日二娘对你如何,徽儿待你如何,你放过二娘这一次,二娘再也不敢了。” 这话说的孰信,玲珑夫人暗翻了一个白眼,惴惴朝胡床看去。 岐王殿下这究竟是何意,一语不发,是来看戏的,还是来撑腰的? 她揣度不了这等人的心思,只暗道这贱人打死也不冤,这桩事了了不再查下去才是正经,可看大郎这意思,是还念着旧情想保这贱人。 如此只能叫泱泱这头心软松了口,当了家事处置,赶紧送走这尊煞神,坐在这儿怪叫人心慌。 这么想着,她站起身冲过去,狠指地上的二娘。 “你说说你吃了几碗油膏饭被猪油蒙了心,泱泱幼时你还抱过她,还时常喂她吃糕点,知晓她回府高兴的什么似的,前头她受了伤,你还让徽儿送药,这么欢喜的孩子,端庄大气、雍容典雅、心善至极,你好端端的生得什么念头!” 齐老爹虚掩着拳头停下一串长咳,也是叹气。 “琥珀,旁人说泱泱不祥,你怎么能信,怎么能因此做出这等糊涂事。” 一唱一和,编的甚是动听。 二娘赶忙顺着梯子往下爬,直朝自己甩巴掌。 “二娘不是人!泱泱!二娘对不起你,自你回来府内大事小事不断,桓儿身体一日没好过,二娘怕了,怕你像克桓儿一样克了徽儿和菁儿,三娘尚且如此一日不敢与你亲近,二娘更是害怕,才一时生了岔念。” 这刀子真是往人心巴上戳,明晓得泱泱最忌讳两件事。 一件是不祥克星,另一件是她阿娘,二娘这次两件都往上踩。 泱泱眸光一闪,闪出的却不是阴鸷,是明晃晃的泪。 她缓蹲下身,“二娘,你既忌惮,可我已经不常住府内,你非得心狠手辣杀了我吗?我幼时老神仙说我不祥,阿耶和阿母也留了我一条命,只是将我送去尼姑庵十载不闻不问而已。” “泱泱!” 齐老爹一急,赶紧唤了一声。 左右齐家的脸面如何她才不关心,泱泱无视齐老爹阴冷的眼神。 “阿耶,你不必顾忌我,我虽然不忍,但皇土在上,律法是天,就将二娘送官吧。”她站起身往回扯袍子。 三人都急了。 玲珑夫人快两步过来扶住泱泱胳膊,扫一眼不敢放手满脸惊恐的二娘,暗道小贱人现在知道怕了,就合该送去官府方得长教训。 然现在有贺兰昱在胡床那里看着,她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骂出来,眼睛咕噜一转。 “一家人,谈什么送官,可二娘犯下此等大错,也不能如此作罢,大郎,依我看,当年二娘一顶青衣轿抬进来的,可也给齐家生了两个女儿,大郎你多给些银两,让她走吧。” 说着,指间一个用力掐泱泱胳膊上的软肉让她同自己一个鼻孔出气。 泱泱不动声色一脚踩上她的云头缎鞋,玲珑夫人一个吃痛,还没叫出来,就被泱泱握了一双手。 “阿母,你这话可就浑说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岐王殿下还在这儿呢,你可不能让阿耶徇私啊。” 脚尖一碾转个身,“阿耶,您拿个主意吧。” 这话说着,眼神却是往胡床那头瞟。 齐老爹死死攥着鸠杖,终是无奈闭了闭眼。 二娘还不死心,见泱泱这头无望了,转而去抱齐老爹的靴子,满面泪痕。 “大郎,大郎你不能如此啊。” 泱泱也掩面哭着往她身旁跪,“二娘,你怎么如此糊涂,不替你自己想,也要替二姐三姐想想啊。” 两个女儿就是二娘的命,泱泱一出口,二娘瞬时明白了弦外之音,哭声一顿,下意识看向玲珑夫人,明白了什么,抱着齐老爹靴子的手微松。 齐老爹最后也没敢真将人交给贺兰昱送刑部,唤了两个小厮带二娘去。 事已终了,齐老爹叹口气,又拾掇起笑容。 “岐王殿下,家宅不宁,叫您见笑了,下官已命人准备食案,还请殿下随下官移步花厅。” 贺兰昱站起身,却是一笑推拒。 “不必了,天色不早,本王再不回去就要犯夜禁了,齐大人莫送。” 甚没给齐老爹出声挽留客套的机会,齐老爹眼下也没什么心情,拱手寒暄两声,随贺兰昱走出了内堂。 日头见落,泱泱在院中看见了二姊和三姊的丫鬟,暗觉不好,心下打算。 说是莫送,齐老爹可不敢真的莫送,亦步亦趋跟着。 不过泱泱一个女子是不方便送出门的,立在台阶停了步。 贺兰昱却倏然也停了下来,回身朝泱泱一笑一颔头,“齐四娘子,本王告辞。” 这作举叫泱泱愣了愣,她实在是搞不懂这个岐王什么心思。 作为礼数,泱泱还是行了个礼,“殿下慢走,回头泱泱和阿耶一起登门道谢。” 人都走了,泱泱才松了一口气。 紫桐和白玉一前一后跑过来。 紫桐扶着她胳膊,白乎乎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小姐,这究竟怎么回事?” 泱泱还没说话,门帘一荡。 是玲珑夫人走了出来,二娘一除,对她不是什么坏事,只是闹了一日甚疲累,她勉强扬起笑,“齐儿……” “殿下,岐王殿下……” 影影绰绰似是齐菁的声音,府门口一团慌乱。 不多时,齐菁怒气冲冲跑了进来,扬手就是一鞭要打来。 “阿母救我。” 泱泱伶俐往玲珑夫人身后一躲。 玲珑夫人闹了一日身上本就没力气,又被泱泱方才踩了一狠脚,避闪不及,惊叫抬臂挡去。 ‘咻’的一声,一只手握住了蛇皮鞭。 箭袖靿靴,手握青剑,身量高挑之人却如同剑鞘般散发着一股如井壁般幽暗冷沉之气。 他撤力松了鞭子,缓退开一步微站玲珑夫人身后。 浓眉细目,瘦腰长腿,身材比例绝是一骑绝尘,只是目色太过锐利犀冷,让人一眼都不敢往他身上落去。 四肢修长,腰配蹀躞,手握长剑,头顶束发,一瞧就是侍卫的打扮。 然此人一身翻领石青窄袖袍﹐袖口及衣襟绲宽边领口加施的镶拼绫锦又道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卫。 展护卫,泱泱只知道此人姓展,叫什么,不止她,府中也没人知道,甚是神秘。 不过这个神秘之人,内家修为极高,泱泱被接回上邶途中遇伙贼,见过一次,那个剑法,真是清而不利,剑势隐锐,像一织青色泓光似的,这么个厉害的人,也不知玲珑夫人怎么收拢到自己身边的,将养的甚是听话。 此人精深轻功,神出鬼没的,一直在玲珑夫人身边保护。 前几日说是告假离府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来,今日玲珑夫人的马车是没被动手脚还是被展护卫救了还未可说。 泱泱躲在玲珑夫人身后猜测着。 玲珑夫人已从惊吓中回了神,两道吃人的目光就落在了齐菁还持着鞭子的手上。 “没规矩的东西!你对谁动鞭子呢!” 8. 金盏 “没规矩的东西!你对谁动鞭子呢!” 闹腾这一会儿,齐老爹和齐徽已经从门口进来。 齐徽莲步急急,扯着有些失措的齐菁往身后拉了拉。 “阿母,菁儿她性子鲁莽,是突然看阿娘她被带走,一时急昏了头,不是有意伤您。” 她边说边泣,也是被这晴天霹雳惊了。 明明午时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不过几个时辰人就被押去刑部了。 齐徽急归急,脑中还是清醒的。 齐菁却早烧的怒火中天了,被玲珑夫人一打岔,险些忘了她是要收拾那胡姬的贱种。 将齐徽推开,她啪的一鞭抽在地上,指着玲珑夫人身后的泱泱。 “贱种,你给我滚出来,你使了什么手段诬陷我阿娘!” “菁儿!” 齐徽不晓得齐老爹介不介怀贱种这两个字,可齐老爹从方才脸色就不大好,如此大闹怕是会更惹阿耶生气。 她忙快几步想将齐菁按下,她软手细脚,哪是齐菁一个练武之人的对手。 只见齐菁脚一点,空中咻的再一抽鞭子,就在玲珑夫人避闪间将她身后的泱泱用蛇鞭卷了出来狠狠摔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了!我警告你,快去刑部将我娘放出来!” 齐菁揪着泱泱领口就要往外拖。 “小姐!” 紫桐和白玉见状忙要跑过去拦,被齐菁的丫鬟不动声色挡住了。 齐老爹也不出声,显是默认齐菁这个做法还存希冀,倒是齐徽皱着小脸拉自己这个妹妹。 齐菁蛮牛一般,哪是齐徽能拦住的。 闹哄哄一团乱之时,泱泱突然呛着声喊道:“放……放手……我……我上不来……气了……” 若说玲珑夫人眼下最怕什么,自然是泱泱死了害她女儿无心可换,当是时面色就是一个急变,冲口喊:“展护卫!” 待展护卫将泱泱从齐菁手中夺下扶起,玲珑夫人才被搀着跑了过来,急上急下看泱泱的面色。 “儿啊,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快快,一个个愣着做什么,将府里的郎中叫过来。” 寻常人家的府中,是不备郎中的,一个六品官员的俸禄,养几个小厮丫鬟已是刚刚够,自不敢学那些达官贵人蓄胡奴养府医,可大小姐齐英的心症愈发离不了人,玲珑夫人便自作主张拨了自己嫁妆银请养了一位。 见玲珑夫人对贱种如此忧心心疼,齐菁不晓内情,一下便沸了。 “阿母,你为何要维护这个贱种!” “放肆!” 玲珑夫人生性强势,哪容人如此跟自己说话。 齐徽急得团团转,不晓得先安抚玲珑夫人好,还是先拖走齐菁好。 齐菁眼下是全无理智了,看玲珑夫人无望,便转而想让齐老爹教训泱泱,哼道:“阿耶,你说儿说错了吗?阿耶你乃国子监的学士,才高八斗,她好的不学,偏偏学了那上不了台面的娘,整日拨琵琶弄弦,跳舞唱曲,一个大家千金,作死的跟个部曲胡姬一般,如今还学的心狠手辣……” “齐菁!” 泱泱推开展护卫站出来,目色冷炽。 “阿耶才高八斗,我确实没像了阿耶,不过三姐,你的文采不也与我是半斤八两嘛,说起来,二娘长斋绣佛,你也不像二娘,咱们齐家,可没有舞刀弄枪善武之辈,不会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胆小的紫桐颤巍巍扯住了袖陇,“小姐、小姐。” 府里人都知道,齐老爹最厌人提‘绿帽子’这桩事,几是谈之色变。 泱泱今日的口无遮拦,连玲珑夫人也吓得抽了凉气。 然齐老爹还没如何,齐菁先炸了,扑冲过来。 “贱种我不撕了你的嘴!” “哎呦∽” 玲珑夫人连忙避退开,看着乱作的一团跺脚。 “展护卫,快拉开她们。” “三小姐,三小姐住手,我们小姐身子弱,经不住您的手脚。” “菁儿,你莫要闹了。” 白玉紫桐和齐徽她们的声音乱糟糟的。 丫鬟还好上手拖拽两下,展护卫一个男子怎好妄动,立如山石。 “夫人,在下不敢污了两位小姐清白。” “你……哎呦!” 玲珑夫人无奈了,徒劳的大喊:“住手!都给我住手!” 齐菁的詈诅中,泱泱却好似还嫌不够乱似的。 “三姊我说的乃是实话,阿耶和二娘都是尖面柳目,三姊你怎么生的菱脸杏眼的。” “孽女,还嫌不够丢人!” 一直不语的齐老爹拄着鸠杖冲了过去,拨开两人,反手就是一人一巴掌。 清脆两声,安静了。 齐老爹动手,定是真的发怒了。 齐菁慌慌张张垂着头由齐徽将自己拉到身后。 倒是往日最安分的泱泱捂着脸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 “阿耶,儿遭此大罪,险些丧了命,如今三姊不分青红皂白大闹,您还打我?!” 齐老爹冷觑觑看她一眼,唇上八胡都在抖,怒道:“都滚回自己屋里去!” 人三两拨的散,泱泱却立在原地梗着脖子看着齐老爹不挪脚,眼蓄蓄闪了盈泪。 “小姐,我们快走吧。” 紫桐缩着脑袋抖声道。 泱泱不动,一跺脚,拂袖朝门口跑了。 “小姐!” “都不许追!让她滚,被金吾卫乱棍打死就罢!” “大郎!” 背后纷杂的声音自跑出门便听不到了,如今暮鼓未敲,泱泱卯着力往司学堂跑。 出了二娘这件事,玲珑夫人难保不会以防横生枝节提前了她的性命取心。 她和白玉紫桐一打不过展护卫,二无人可依,如今又得罪了一个齐菁,呆在齐府凶多吉少,还是躲在司学堂安全,再如何,她们的爪子,伸不到司学堂。 泱泱跑的飞快。 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 她一身汗珠赶到司学堂后墙,正听暮鼓敲起,还好。 轻车熟路爬上了老枝,司学堂外种了几棵干曲苍古的枣树,还没到红实悬树时,郁郁苍苍,花开正盛。 天时朦胧,夜色阑珊。 泱泱一脚踏上瓦墙,注意到那翠绿小蛇时,那蛇已吐着芯子朝自己尚在枝上的云鞋而去。 泱泱啪嚓一发袖箭而去,一道模糊暗影却快过泱泱,早一步将小蛇击飞。 泱泱聚着神,瞅见了从眼前飞过滚落在地上的石头。 石头? 趴在墙头,泱泱举目看去,隐隐瞧见站在菰蒲葱翠下的抱剑身影,长的跟条甘蔗似的,展护卫这麻烦的竟然跟来了。 遥遥对一眼,见他没有抓自己回去的打算,泱泱索性也不管顾他,爱跟便跟着吧。 “什么人?!” 一道惊喊将探脚踩梯的泱泱吓得趔趄,脚下一滑,滚摔了下去。 好在草长稠密,泱泱没摔个好歹,哎呦了两声,眼前多了一张卵脸铜铃眸,人穿着黄色宫服,举着个漆盘哆哆嗦嗦不敢上前。 “金盏。”泱泱哀声叫了一声。 叫金盏的女官一愣,眯着眼细细辨了一刻,才放下漆盘快步过来忙手忙脚扶泱泱。 “真是短寿了,泱泱,怎么是你啊?我以为哪个不要命的敢爬司学堂的墙头呢。” “哪个不要命的敢爬司学堂的墙头啊,那不是嫌九族碍眼了嘛。” 泱泱扶腰站起。 “走走,回屋,别叫师父巡夜看见了,那才是要倒大霉了。” 金盏压声道,扶泱泱走出几步又是一声哎呦,“哎,等等。” 夏日夜沉的快,不过转眼像泼了上好轩墨似的。 泱泱两眼抹黑,看不见金盏在地上摸索整理什么,待回到屋内,点了烛才瞧见是一身女官的衣服,紫色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定是教习女官的琅玕姑姑的。 “来来来。” 金盏端着几条净帕和澡豆物什来,伸手哗啦啦在浴斛中搅了搅。 “正好,快泡个香汤好睡觉,说来你今日又办什么大事去了,怎么弄的一身狼狈?” 袍装落地的钝响轻悄潜入月色。 泱泱随手拔下几根素钗扔了地,只着藕色肚兜踏进了浴桶。 “能办什么大事,是桩倒霉事,一言难尽。” 她湿了帕子为自己擦身,身后金盏也拿了篦子柔柔替她松了发,泱泱十分不自在。 她一向谨慎,虽然金盏向来是个闷声的,但正正经经是个有资历的女官。 金盏的师父琅玕姑姑是宫中的掌事姑姑,新婚丧夫,有志守节,进了宫一步步爬上如今的位子。 金盏是宫女与侍卫私通生下的孩子,生下来爹娘都被乱棍打死了,琅玕姑姑将她收在自己名下养在宫中,所以金盏虽然年岁轻,资历和位分都算不得低的,而泱泱如今连备选女官都算不上,这不是叫御前侍卫给刚净身的小黄门梳头么。 泱泱唬了一跳,哗啦水声一响,泱泱转身握住了篦子。 “金盏,你可别吓我,叫人看见得说我不懂规矩,拉到姑姑那儿打手板。” “谁敢说你不懂规矩啊,司学堂谁不晓得你的规矩礼法学的是最好的,便是扯宫里的娘娘出来也没你做的好看。”金盏笑道。 泱泱却是立时捂了她的嘴,心惊胆战朝门那处看了一眼,低声:“金盏,你不要命了。” “哎呀,没事,”金盏拉开她手道:“如今正在休沐,那些贵女都回家了,司学堂哪还有人啊。” “金盏!” 泱泱锁着眉看金盏一眼,倒像她是那个老练的女官,金盏是毛丫头。 金盏是宫里出来的,自然知道泱泱这么严肃不是吓她,松了篦子往旁挪了挪。 “好好好,我慎言,知道你不喜人站在你身后,我在这儿看可好?” 泱泱狐疑,“沐浴有什么好看的?时辰不早你快去睡吧。” 她拿起葫芦瓤往自己肩头浇了一瓢水。 金盏也不顾溅到自己身上的水花,支着下巴趴在浴桶边。 “我就欢喜你,见你做什么我都欢喜。” 一句话惊的泱泱掉了葫芦瓤,呆怔住了眉眼。 9. 幌子 金盏是泱泱在司学堂乃至整个上邶为数不多交好的朋友,自她入司学堂,金盏就待她不错。 被杨芷带头欺负抢了她饭食的那段时日,金盏日日省出她的一半偷偷送给她。 直到后来杨翊知道自己妹妹做的事,安排人送饭给她。 私心来说,金盏心地是不错的。 可泱泱没想过真的做女官,也没想过生并蒂情。 与金盏在宫墙内相依取暖这回事,假使她真的进宫,假使她没有与小算盘横也思竖也思也没什么。 可假使便是假使,金盏还替她和小算盘送过寄情纸鸢呢,怎么对她生了这个心思。 泱泱眨了眨眼。 “你这个心思,我……我应不了,此生我肯定是要嫁小算盘的,来生咱们再……” “嗯?” 金盏长长拖了一声,脸腾的红成荔枝。 “你,你说什么呢,你和你那纯情小郎还是我给你们把门让你二人相会的呢,再说你是女子,我,我怎么可能……” 话说到此便够了,泱泱忙打断,“没有最好,你说话那般含糊,吓煞我了。” “你还吓煞我了呢。” 金盏重新坐下,仍旧支着下巴,烛火柔柔打在她脸上,使得她麦色的脸愈发明烈。 她陷入回忆般道:“我还记得你初进司学堂那日,我一眼便注意到你了,那时我师父说你的气度跟一般的贵女不一样,定是要做娘娘将来在后宫掀起腥风血雨的,要我将你敬着。” “娘娘?” 泱泱噗嗤笑了一声,朝门外看了一眼,低声道:“琅玕姑姑可是看走眼了,我这个出身,还是胡人之后,做什么娘娘,能掀起什么风雨。” 金盏撅个嘴不服,“出身低微怎么了?胡人之后怎么了?当今的黎贵妃不也是沽酒女出身被陛下看重一步步爬上去的么。” 今日二人这话叫人听见,定是要拖出去打几板子的。 泱泱不安的一直朝门口看,这一转身,就叫金盏瞧见了她那伤痕纵错的背,细看,还有些狰狞。 金盏叹了一口气,有些害怕的避了避眼。 “若不是你背后的疤痕,你便是选不上太子妃,也定能选个侍妾,日后平步青云的,你尼姑庵那是什么师太,将你磋磨成这个样子。” 泱泱背后的疤痕自己没看过,白玉和紫桐都说有些可怕,她一向爱美,掩耳盗铃不去理它,至于怎么留下的,她也不记得了。 白玉说她们在尼姑庵时没少挨打,白玉身上也有些,不过没她这般严重。 金盏一叹就没个完,又道:“那时我瞧你智勇双全,当时皇后殿下派人来试探你们这一批其中有没有机灵人,那些贵女一个个都信了皇后殿下的人会给她们泄题,只差没把自己头上的金钗银簪秃噜干净使贿,只有你一眼看透了,非但看透了,还推了丞相家的千金一起出来说不适要告退,到后头那些贵女都顶着宫规冰天雪地跪了两个时辰,就你和那个太傅家的沅晞没事,我还觉得你傻,大好机会,你非要跟别人分了,分了便分了,皇后殿下召见你还不中用的起了疹子没去成,要是没撞见你往身上涂草汁,我也真觉得我师父看走眼了呢。” “你在宫中没少见那些妃嫔宫女们争宠使手段吧,我这点哪够看的。”泱泱笑道。 金盏煞是认真,“够看,极是够看的,你杀杨家小娘那兔子时真将我惊到了,不止我,我师父也惊到了,你还说畜牲十两银子是杨家小娘定的价,扔银子扔的极是洒脱,我骇的腿都软了,杨家小娘的哥哥可是杨将军,当今长公主的驸马,将军府何等勋贵,你一个六品官员的庶女,我以为你不要命了招惹杨家呢,可是后头丞相的女郎替你说话,我才想明白,你救了那个沅浠不是你想救她,是要求她庇护,我到现在还记得杨家小娘的脸。” 金盏说的这件事,泱泱记得。 事出有因,入司学堂的贵女她的身份是最低的,其他贵女都套了马车来,她套的是牛车,牛还是头老牛,不知怎么老眼昏花的就顶了杨芷的马车。 杨芷性子跋扈,说的话不大好听,白玉拿银子做赔时打了白玉一掌,梁子就此结下了。 一头畜牲十两银子,这话确实是杨芷说的。 她不敢宰牛泄气,便骂白玉是狗,要随身的侍卫教训白玉,丢下了十两银子走了。 好在那时展护卫得了玲珑夫人的令看她是不是真的进了司学堂,将军府的府兵没打过展护卫,此事就这样先过去了。 可泱泱这人一向记仇,等到了机会,就还了回去,她也不晓得杨芷身为将门之后,却不是什么虎女,见了一点血就吓成那番模样,丢了怀里兔子抖了半日。 不过金盏还有一句是说错的。 沅浠庇护她,不是因为她免了沅浠一顿责罚,而是她同沅浠做了一个交易,她帮沅浠扶摇直上,沅浠庇护于她。 这些没必要同金盏讲,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无心进宫做女官,被撞见往身上涂草汁她就明白同金盏说了,“在宫中规矩那么多,小心翼翼伺候人,肯定是没在外面逍遥。” 金盏虽是意外,却很认同她这个说法。 金盏自小在宫中,在琅玕姑姑的教养下很通透,平日积极赚银子,储起金粒,为的是怕将来老无所依,早早便为将来做了打算,所以也没告发泱泱。 谈及此,金盏有些可惜,“你都不知道,我师父何等看重你,二十四司,师父早早便替你选起来了,我瞧她做无用功,跟师父说了一大堆你的坏话,什么文采一般,什么女工厨艺不忍直视,我师父倔强的很,非说只要她搭个台子,你定能被选为女御,以后后宫定有你的一席之地。” 这么说,琅玕姑姑素日对她确实很是恭敬。 泱泱不知道琅玕姑姑这么看的起她,金盏一说,她还有些怔愣。 “姑姑不知道我如何落选太子妃的吗?” “怎么不晓得,这件事还是师父同我说的呢,”金盏道,“师父说,获恩宠靠身子却不能一直靠身子,那样的恩宠不长久,你只是被那道规矩拦外头了,只要她给个机会,让你出现在陛下面前,你有千种万种法子拴住圣心。” 话越说越过分,泱泱也有些心惊肉跳,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本事,真是吓她不轻。 打断金盏,泱泱道:“水有些凉,金盏,我忘拿寝衣了,你能不能帮我去柜子里翻一翻?” 金盏手脚快,拿了她那件素罗寝衣。 泱泱怕她又说那些不敬的话,转移话头问起她近来亲相的如何了。 宫女到一定年岁可离宫嫁人,望有家有主,将来死后不致成为孤魂野鬼。 金盏虽然还没到年岁,却得了琅玕姑姑恩准,早早寻起来了。 说起这个,金盏气愤填膺,可有的话说了,泱泱听了半晌,捋了个大概。 金盏寻的这个,乃是一家酒楼的小掌柜,天生跛脚,不过长的五官端正,瞧着也是个有礼的。 本来此事就可以定下了,却不想那姓李的小掌柜是个骑驴找马的,都要与醋庄的小姐定聘了,遇到了金盏,知道金盏这等女官见过圣颜,赏了不少好东西,傍身的银子不少,便缺席了定聘宴,为防自己阿母难堪,还送信说阖家马车被堵街中,一家人都没去,将醋庄小姐一家晾的个颜面尽失,总之是个泼皮混账。 且不说琅玕姑姑,金盏知晓时就气的不轻,恨不得一把火烧了那酒楼。 然宫中近来出了大事,多事之秋,到底是宫人,也不敢湊这个关口放肆,只能生咽下这口气。 “如此说来,你就这般算了?” 泱泱绑完系带,将头顶微绕成卷的一头乌发理了理。 金盏气冲冲,“那能如何,师父不让我惹事。” “惹事自然是不对的,”泱泱朝她一打眼,“不过我们可以出出气嘛。” 金盏眼眸一亮,“泱泱,你有法子?” 泱泱一点头,及时止住她的兴奋劲儿,“不过,我帮你,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金盏歪个脑袋,待凑过去耳朵听泱泱说完,笑涡一旋,“就这样啊,此事对我不是难事,如此,我们就说定了。” * 东陵人有这样一个规矩,开酒楼食肆的,会在门外挂几面红边黑字的幌子,上头的黑字便是自家几样招牌菜。 自然也不是什么招牌菜都能往外挂的,南食一道,北食一道,漠北菜式一道,西平菜式一道,南疆菜式一道,至多挂五面幌子。 可但凡有些本事的食肆都不敢五面全挂出来,叫人抽脸,精挑细选两道挂上两面就是正经了。 姓李的小掌柜酒楼铺面不大,生意也是一般,门前却五面角幌迎风招展,若不是门前客稀,早被其他酒楼来摘幌子使麻烦了。 出不出气乃不是紧要的,先将骗出去的银子拿回来才是头等大事。 今日一早二人宽衣出门,金盏才漏嘴说出自己花了不少银子喂豺狼这件事。 一路上泱泱气的教训个不停:“这是什么?你出的银子被他挪做下聘,你这是替别人做嫁衣,是被人将卖了还替人数银子。” 金盏被教训的一声不吭,半晌才弱弱辩解一两句,“我不是以为就要嫁他了嘛,他说酒楼近来却银子转圜,我琢磨自家的生意……” 被泱泱无语一瞪,金盏不敢说话了。 轿子一个急转,想是折过了平昌坊。 泱泱掀帘一股子热气见缝插了进来,这还真是天地为炉人为炙,难为坊市叫卖的小贩了。 彩幄翠帱,匝于堤岸,什么烟水明媚,碧波红蕖,哪还有心思看。 泱泱放下帘子,紧扇了扇手里的团扇。 “三十两对你算不得什么,但这样的混账,便是三文钱的便宜也不能叫他占,三十两,够买一套不错的头面了。” 金盏自小在宫中过活,琅玕姑姑教的便是心头一把刀,忍字当先头,和泱泱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同,那银子倒没什么,这闷棍吃的痛,打回去宽心才是正经。 她应完是、是、是,擦了擦额前汗问泱泱,“你到底什么主意啊?” 泱泱还没答话,轿子一晃,稳稳停下了。 五大三粗的轿夫在外头雄壮的喊:“二位娘子,客来酒楼到了。” 泱泱只道:“你且瞧着吧,我定要他扒一层皮。”言罢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热气难当,泱泱捏着帕子搭在眉骨顶着裂杀眼的太阳看了一眼那五道幌子。 桥市肉案吆喝声隐隐传过来。 泱泱看清暗道是这几样菜,她正想扭身问金盏这几道菜她有没有把握,就听到了金盏和几个轿夫的争执声。 “方才说好的一里十文钱,这不过十来里路你敢要半吊钱!”金盏捏这个荷包道。 几个轿夫人高马大,都是黑黝黝粗壮的汉子,往面前一站一堵墙似的,觍着脸笑道,“小姐您也得瞧瞧这天气啊,小的们干些力气活不容易,您就当打赏给小的们喝碗茶,否则这点事闹到法曹衙门前多不好看。” “你们……”金盏一咬牙,拢开了荷包,愤愤拿出银子骂道,“晦气!” 那几个轿夫乐颠颠的捧着手准备去接。 寻常人家谁坐轿子,都挤油壁车去了,能坐的起轿子的定是家底不错。 果然金盏指间拈出来一枚银闪闪的,眼瞧要落到他们手里,半道出来一只柔白的玉手截了。 泱泱将那碎银子往金盏荷包一扔,“去衙门多麻烦,你们顺着主街一路直走,去我们府上取吧。” 说着侧身拉开金盏胳膊间搭的披帛,露出腰间被掩的宫牌。 轿夫们不识字,却认得那铁青铜牌上的牡丹花样。 东陵以牡丹为国花,只有皇家的人用的起,再不济也是个宫女。 虽是在一片皇土之上,皇家、朝廷、宫里这等词眼还是极遥远吓人的,几个汉子一怔。 泱泱敛起笑意,漫不经心低斥:“滚!” 几人扛着轿子跑了,带起一片飞尘。 金盏看着,扁了扁嘴:“这大日头走了这许久,原先的一百文我还准备绞了银子给他们呢。” “万事先心疼自己,别心疼不相干的人。” 泱泱两下给她绑好荷包,扯着朝酒楼走去。 10. 无赖 酒楼客稀,三两个点了冷茶、酪蒲桃消暑。 小二闲倚着桌子点瞌睡,天热的厉害,根本睡不着,闭着眼汗如雨下,时不时用肩上搭的白布擦一把额头。 门口动静传来时,他正烦躁的抹脸,瞧见门口两位女郎一愣。 金盏和泱泱二人今日都是寻常小家碧玉的装扮,浅色襦裙无纹,一条披帛曳地,头上几支素钗轻颤,簪的花也李子大小,又没带家奴丫鬟,不像大家之女,对这小店来说却算得上贵客了。 小二殷切跑过去,将人好生招待坐下,然听泱泱报出来的菜名,执箸纸的手不由一僵。 醋芹、二十四齐馄饨、馕包肉、拔丝奶豆腐、芭蕉肉,这都是幌子上的菜,这二人是来砸场子的啊。 小二唇角一滞,定睛又仔细看了一眼,这次认出来了,这个不是小掌柜前些日子见的什么宫女嘛,这是来寻麻烦的。 揩了把汗,小二也是个机灵的。 “二位女郎,您这是来摘幌子的啊,摘幌子有规矩,要押银钱,一道五十两,我们的菜做的不地道,这幌子您可以摘,可要我们做好了,这银子您可就拿不走了,要点这几道,您先拿出二百五十两出来,我这就通知小厨开锅。” 金盏今日就是要姓李的好瞧的,也不犹豫,拍出了银票,问:“是不是还要签个契,画个押?” 小二汗涔涔的。 酒楼幌子不随意摘,就是因为要押钱在先,一是没十足把握,二是没那个豪大气粗的主,有几百两谁还开劳什子酒楼。 他心知今日不妙,一面朝人使眼色去请小掌柜,一面推脱含糊。 “真是不巧,小店没红印,画不了押,要不二位小姐改日再来?” 金盏到底也是琅玕姑姑教出来的,哪那么好糊弄,泱泱既要摘幌子,今日这幌子就非摘不可。 她往偌大的空堂一扫,门面窗户,皆朱绿装饰,蓝帘相隔,是酒楼后院,还听得见母鸡有气无力的喔喔热叫。 她慢悠悠接过泱泱倒的茶,“没有红印不是有鸡么,后头宰一只倒碗鸡血。” 小二心知躲不过,幸而店中一向客不多,三两个看着也不丢什么脸。 只是宫里的人他也不太敢招惹,顿时弯了腰萎了声,“姑奶奶,您与掌柜的闹不痛快,别拿咱这些讨银两过活的生气啊,这幌子都摘了,酒楼还不得倒啊,咱几个可要拿着碗去丐帮抢饭吃了。” “这……” 金盏这个人不怕硬钉子就怕软钉子,一下不知怎么办了,看向泱泱。 泱泱只管装糊涂笑盈盈看向小二,“再加两碗雕胡饭。” 这是个厉害的,软硬不吃,小二自侍惹不起,一面含糊着这些菜费时辰要多等片刻,一面就想脚底抹油溜跑。 一个小二,跑便跑,这押还是要画的。 抓着小二按了指头,泱泱和金盏不紧不慢又要了两碗酪绿李慢悠悠等着。 待李小掌柜得了信匆匆套了牛车赶来时,金盏已摘下三道幌子,正拿着筷子挑拣那道馕包肉。 “新鲜羊羔肉,麦芽糖掺点水趁热抹在羊肉表面,炸成金黄色时滤去油,再下葱段和姜片略炸,加入羊肉和清水、草果、桂皮、香叶、黄酒、盐,烧沸后转小火焖半个时辰至肉酥烂,盘中放入奶香的芝麻馕,你们这是直接买的胡饼吧,芝麻呢?” 泱泱用调羹搅着粗瓷浅棱碗中的酪绿李,喂给金盏清口,朝外喊道,“漠北那道幌子也摘掉。” 李小掌柜瞪了支着个长竿的伙计一眼,一脚深一脚浅忙走进去,待到桌前,深吸了一口气,坐在了对面条凳上。 “金盏娘子……” 他方要说话,已被泱泱清冽打断,“明人不说暗话,小掌柜,金盏借你三十两,银子拿出来,最后一道我们不摘了。” 这声音很有气度。 李小掌柜看去,一眼就晓得这是东陵与胡人之后,既有东陵人的明玉似水,雍容典雅,又有胡人那高眉深目,烈性不羁,显不是个一般女郎。 李小掌柜斟酌着话,一面卖惨一面不想得罪这二人。 话中就一个意思,要银子没有,要贱命一条,左右他这酒楼生意不好,幌子都摘了大不了关门,反正没有白条,告到衙门能如何。 泱泱一个哼笑,叫金盏尝完芭蕉肉摘了最后一道幌子走了。 二人坐油壁车回去,金盏十分讶异,“泱泱,这便完了?” “你瞧着吧,才开始呢。”泱泱道。 二人半道下了车,泱泱跑了城西布粥处一趟。 布粥的是太傅府的家奴,是泱泱给沅浠出的主意,造个好名声。 两个家奴知道泱泱,那日沅浠吩咐过,泱泱的话就是她的话,看泱泱过来,恭敬的行了个礼。 泱泱道:“告诉这几日来领粥的花子,酷暑难当,多有毙者,施粥要停几日,不过齐康坊留客酒楼,他们可以随意用,届时都在太傅府账上。” 两个家奴犹豫不定,“这……”想起小姐的话,还是应了是。 金盏瞠目结舌,过后便是心头发凉。 “泱泱,你疯了,太傅府的账你也敢乱记。” “干太傅府什么事?”泱泱道。 金盏懵神,“你刚才……” 泱泱见她没回过神,说的明白些,“我问你,我可是太傅府的人?” 金盏摇头。 泱泱又道:“这不就罢了,花子们去吃饭说记太傅账上,司马太傅不认,李小掌柜他能如何?” “万……万一他告官呢?” “丞相府不认,这些都是花子们说的,你说他告的官信孰?东陵律法,罪不及众,他能拿那些花子如何,这个闷棍,李小掌柜如何也得吃下去。” 金盏醍醐灌顶,还没欣喜,就省起一回事,“若是他察觉不对,落了闩,打了烊,关了门,怎么办?” “你觉得他有这个头脑?”泱泱摇着帕子扇风,“在他察觉前就够他损失些银两了,虽然弥不了你那三十两,也能叫他出出血,剩下的……” “等等,既然你早有主意,咱们方才去摘什么幌子啊?”金盏问。 泱泱道:“我这是要他知道,他得罪了谁,是谁算计于他,若是直接让花子们去吃白食,他哪能猜到你身上。” “知道是我,又拿我无甚法子,这口憋闷气可算还回去了。”金盏喜得跳起来。 午正时分,坊市人流稠密起来了。 泱泱和金盏坐了油壁车从如织飘衣间行过。 宾楼宝榭,曲折画桥,香轮暖辗,又有秋千画舫,酒客小舟,繁盛可观。 二人走马观花赏完,下了油壁车,已被热成鸳鸯炙,挡着帕子往司学堂跑。 “热死了,要是能喝一盏冰酸梅饮就好了。” “想什么呢,司学堂又没冰窖,哪来那金贵东西,一会儿去厨房寻碗凉水拔过的冷面吃吃就罢了。” 二人正苦夏叫不迭,金盏突然被泱泱一抓衣摆躲入了树后。 枣树一人腰身粗,将二人勉强遮住。 金盏顺着泱泱目光看了一眼,只瞧见了司学堂门外一套牛车,许是怕热,挨在骑墙阴处,不大显眼。 头顶知了聒鸣,金盏还没问,泱泱已郑重将一个鱼袋塞到她手中。 “麻烦来了,就照昨日我教你那般说。” 金盏看着手里的鱼袋才晃过神,有些惊异,“那是你家的人?你如何认出来的?” “我自家的牛车我还认不出么,”泱泱无语,又催促,“快去。” 泱泱算的极准,齐老爹是注重颜面的人,不会亲自出面的。 来的定是玲珑夫人,可若是来的是玲珑夫人,有那神出鬼没的展护卫在,她的行踪怕是早一清二楚告知了。 换心这回事,她既然已知道了,撕破脸面也无所谓,齐府没了依仗她却还是齐府之人,受制于人,避只是一时之计。 泱泱想起了小算盘。 小算盘幼时颠沛,药堂白胡子心善将见他与狗嘴抢食将他带了回去,视若亲子,白胡子去了后,小算盘就接了百草堂。 二人初见,便是潘金莲西门庆那般,一根支竿牵了缘,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纯情小郎恍惊抬了头,二人情牵到了如今。 初时,泱泱没有那么喜欢小算盘,只是觉得此人秉性柔顺,是个良人,最重要的,她若是真的嫁了小算盘,就可以离开齐府了。 现在,她是真的想嫁小算盘,前些时日因二人总是偷偷摸摸相见小吵几句,小算盘一气之下南下随船进药材了,待他回来定要…… “泱泱!” 金盏一声大叫吓了泱泱一跳。 金盏抱着个胳膊看她,“你想什么呢?我叫了你半天,事成了,回去吧。” 泱泱探出脑袋一看,牛车果然已经走了。 她拍了拍衣裙,道:“你怎么说的?” “就你昨晚同我说的,你女工不成厨艺不就,文采也无法与一众贵女相比,可能随时要被发回去,这鱼袋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司学堂不准携带私物,让她带回去,你那阿母可能是急着回去告状去了。”金盏喋喋道。 泱泱不语,随金盏进了司学堂。 告状么,她已经习惯了。 玲珑夫人想要她这颗心,自得泯了齐老爹对她残存的那一份骨肉情,索性她对这些不曾有过的东西,从不妄求。 11. 子启 司学堂假只两日,接下来便是日复一日的研习规矩。 六月下旬有一大考,一众贵女都兢兢备着,唯泱泱连样子都懒得做,称了病躲了十数日。 若不是这日金盏喜洋洋寻她说李小掌柜来司学堂寻人,泱泱还要捂的发霉几日呢。 “这么快便找上门了,比我料想的要早许多。” 泱泱快着步,同金盏避开耳目绕到后墙爬墙而出,又行了个大圈潜到正门丈外的树后。 李小掌柜识得几个字,晓得‘子’家不知礼,无以立的大道理,看着步履不稳喝了酒,一身暮气却没有狗急跳墙大闹。 泱泱正看着乐,乍然瞅见了一道熟悉的红影,拉着金盏就往树后一闪,心念:怪哉,怎么这瘟神又来了。 瘟神不是别人,正是继杨湘湘之后欺负泱泱第二人,小侯爷微子启。 老侯爷给这根爱苗起了个好听文雅的名字,微子启确也混进了国子监,文采不晓得是不是斐然,性子却是十分恶劣。 说来,泱泱那司学堂女官名额还是从他手里诓的。 彼时听说小侯爷微子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又喜招蜂引蝶,实实是花孔雀成精,她便想使个美人计,碰瓷了微子启的马车。 然见到那个破口大骂掀帘跳下来的纨绔公子,泱泱就晓得这绝不是什么肤浅之人,脑光一闪换了对策,装聋作哑一通比划。 微子启一瞧她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一下哑了火,转而骂了车夫两句,又见她泪眼婆娑的写着自己入司学堂的官贴被撞飞不见了,赶紧命人找。 没有的东西自然找不到,微子启却回过来些神。 能得到司学堂官贴入宫做女官的多是官门贵女,偶有有志守节的,泱泱两种都不像。 确实不是等闲之辈,泱泱又好一阵做戏才将人糊弄过去,诓他从自个儿老爷子那儿讨了一张补给她。 本以为此事罢了再无交池,谁晓得这人怎么好端端来了司学堂,还撞见她会说会跳的同杨湘湘争执牛车之事,煞是神气。 知晓自己受了骗,微子启气的半死,他还没被女人骗过,自此三天两头来寻泱泱麻烦。 那麒麟爪往墙上一勾,金丝线一晃落进墙头。 今日让她替他做课业,明日使唤她捏肩捶背。 泱泱理亏在先,一直受着,想这气总有撒完一日,不晓得这是个混账,给了三分颜色开起了染房,一日不知道在哪受了什么憋闷气,往她这处撒来了,抱怨的咒骂了句胡姬贱口,迎了泱泱一巴掌。 微子启那时并不晓得泱泱她娘是胡姬,也娇生惯养没有受过皮肉苦,一下便懵了,好半晌才拍案而起,“小爷又没说你,你发什么……”看着泱泱高眉深目的面孔霎时没了底,“你,你不会是胡姬之后吧?” 泱泱以为这次这巴掌算是彻底将这小侯爷得罪了,没想到微子启这个性子甚是古怪,一不理会二人身份之别,二不介怀泱泱胡姬之后,竟露出愧疚的神色,麒麟爪一勾期期艾艾扔下一句小爷失言对不起跑了。 过后有一段时日没有出现,倒是着人送了几次东西,什么陀螺、泥塑龟、蝈蝈笼、骨拐叶子牌。 泱泱看的眼睛都酸了也没看出其中深意,再后头微子启再来,又是一大堆课业往她身上扔,使唤她使唤的欢快。 杀了杨湘湘怀中那肥兔子时,司学堂和国子监传出一个名头,东邪西毒,邪便是国子监这位微子启,毒便是她,真是忒贴切。 微子启只是个小侯爷,却连一品官员都不惧,当街说纵马便纵马,说烧一品官员的马车便烧。 泱泱初从金盏口中打听到这些,立时下了结论:向死而生,放浪形骸,任意东西,得罪不起。 她后头时常躲着。 司学堂加了规矩,多了巡查的人,他再没用麒麟爪翻进来过。 偶来找泱泱,她也让沅浠帮她搪塞过去,直到避无可避才出去见一两回,算来,有些日子不见这瘟神了,怎么又来了。 金盏也瞧见了人,她不知道泱泱同微子启的恩怨,只是疑惑,“那不是小侯爷吗?昨日不是说不来了吗?咦,那个是太医吗?” “昨日?”泱泱捕捉到一个关键。 金盏看她,“你不知道啊,小侯爷应该是瞧上了太傅家的千金,都七八日了,都被司马沅浠撅走了,奇怪,今儿个怎么还带了个太医?莫不是司马沅浠再不答应,他要寻死觅活血溅当场,让太医在这儿及时候着救他?” 金盏这个想象力,也着实丰富。 泱泱收回脑袋,将她一拉,“走,既出来了,也不急回去,咱们去逛街,锦绣坊有新上的料子。” “哎,那小掌柜不管了?” “不管。” …… 虽然暗处还有一双眼睛,泱泱和金盏却逛的很痛快。 不免想要是带上白玉和紫桐就好了,她二人在府中不晓得有没有被齐菁使绊子。 这么一想,实在不放心,泱泱又潜回齐府后墙吹了一回哨子。 不多时,吱呀一声响,白玉和紫桐跑出来了。 泱泱捋着她们袖子检查了一番,确定无虞,长出一口气,“齐菁长进了,竟没有迁怒你们。” 白玉和紫桐对视一眼,目色难言。 泱泱目光一闪,“怎么回事?” “小姐,你近来可别回府,那日老爷发了好大的火,说你偷什么鱼符,要去司学堂打断你的腿,被夫人拦着才没去成。”紫桐紧张道。 白玉亦是点头,看了一眼泱泱身旁的金盏,心存戒备,只道:“府里这几日气氛不大好,小姐你就先待在司学堂。” 白玉性子清冷,今日说的话已算多,她自小与泱泱在尼姑庵受苦,被折磨的生性敏感,很快就察觉到了暗中的视线,清楚展护卫是玲珑夫人的人,她面色一变,急急催促泱泱快走。 折腾了一日,回司学堂时已快暮鼓之时。 二人步履匆匆,金盏捉着这个空隙还不忘问她家是个什么情形,怎么瞧着怪怪的。 泱泱只道一言难尽,正欲说些别的调转话头,蓦地瞧见了那道由远及近的身影,嗯,很眼熟。 金盏被泱泱捂嘴拉进了小巷。 一叠声的‘混账东西’随着男子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而过,金盏嘴巴才得了自由,一个惊诧,“真是冤家路窄,这不是那个李小掌柜么,”骂完又埋头欲走,“晦气,真是晦气。” 走了两步,泱泱并未跟上,她才停了骂,回身看去。 泱泱正蹲身在巷子里扔做一堆的杂物间挑挑拣拣,看那甑子一番,又拾起缺了板的木桶,最后拿了个破麻袋和烂柴火棍来。 未及她问,手里已被塞了柴火棍。 泱泱拿着麻袋做着生扑状,“一会儿我将他头罩住,你狠狠打他一顿,正好补了花子们没吃回来的银子。” 金盏被她这个想法惊的不轻,忙拉住人,“你要……要……” “遇都遇上了,不打一顿多可惜,”泱泱道,“对了,你一会儿千万莫要出声,落了把柄可就麻烦了。” 金盏还要再说什么,泱泱已是拿着麻袋冲了出去,她哎呀一声,只能捏着棍跟上去。 李小掌柜个子不说高挑,也长出泱泱一头,泱泱观看着四周,已近闭市之时,街上没有什么人。 泱泱心下了然,一脚就朝李小掌柜膝窝踹去。 李小掌柜正骂着混账东西,霎时膝间一痛,不由一个趔趄往地上跪。 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东西兜头而来,挟着一股力,他东倒西歪踉跄数步摔在了地上。 “什么人,放肆!朗朗乾坤……” 一长串的咒骂中,金盏举着个棍子畏缩不定不好下手,泱泱眼风都要使得抽搐了,空口道:“你再不动手将人招来了。” 金盏一咬牙,一横心,噼里啪啦就砸,李小掌柜虽是哀痛惨叫,但也听得出没痛到哪。 泱泱看不下去,着金盏过来将人按住,自己呼呼的抽着烧火棍子像战场厮杀的将军似的。 眼瞅李小掌柜嚎的杀猪般,泱泱一棍朝脑瓢而去,一道破空声下去,再不见什么动静。 烧火棍扔在地上清脆之声将呆怔的金盏唤回神。 她面皮煞白忙去拽那麻袋,“你、你、你将人打死了?!” 泱泱将人一提还不忘再踹李小掌柜一脚,“放心,我下手有分寸,只是晕了而已。” 金盏不放心,生要拽了麻袋探一探鼻息,泱泱也不拦她,拍上拍下将李小掌柜身上的银子搜刮了一通,最后连簪发的玉钗也没放过。 金盏看的傻眼,她平日就算贪财,也没敢搜刮过小黄门欺压过小宫女,更别论……打劫! 喉头‘咕’了一声,却见泱泱突然将那玉簪子一抡胳膊甩了出去,投湖石子尚能见得一圈涟漪,这一扔可是连落影都没瞧见,不定扔在那家屋瓦。 她实是糊涂了。 暮鼓之声响起,泱泱赶忙收了那几两碎银,扯着金盏就是狂奔。 二人大幸,虽然暮鼓之声已敲完,却东躲西藏没被金吾卫发现拉去打一通长板。 金盏捂着抽痛的肚子,锲而不舍的没忘了自己那个疑问,吁声断续道,“泱……泱泱,你……你……你很缺……银子?” 泱泱喉咙火烤般的痛,闻言还是回她,“当街打人和教唆花子不能一概而论,这件事要是让他攀咬上了多麻烦,搜刮他身上银两,那便是江洋大盗做的,与你我无干系。” 说了几句话喉咙更痛了,泱泱摆着手指了指树,示意金盏先上。 金盏呆怔泱泱脑子转的快,果不失为师父看重的人,边感叹着爬上了树。 墙头没了人影,泱泱提裙跟上,踩在墙头却没见梯子,对着一片黑茫低喊:“金盏,金盏,你收了梯子我怎么下去啊?” 话音方落,墙内侧的云鞋倏的被大力一拉。 泱泱始料未及,电光火石间以为擅离司学堂之事被琅玕姑姑发现了,在墙下候着,这是要将自己要摔个五体投地教训,满心念着完了,手板逃不掉了,抄写也逃不掉了,却没吃痛,反倒鼻尖入了一股芙蕖香。 12. 浑水 鼻尖入了一股芙蕖香。 泱泱屏着一口气未松,抬头看去。 方瞧见个牙白的弧笑,一道寒光蓦地一闪穿插了进来,生劈断了一声‘小爷我’后头的话。 泱泱被扯着一动,避开剑势,旋即腰侧大掌一推,生将她推出数步,随即便是锃锃清脆之声。 其实微子启想多了,展护卫这一剑全然是冲他去的,他被当做心怀不轨之徒了。 泱泱无语之余又担心这动静叫人听见,不待站起身便喊:“你俩别打了,没刺客!嘶,我的脚!” 两句话下来,那动静果然停住了。 其实微子启轻功不错,拳脚功夫却差些,寻常只随身带着吹箭防刺客,方才便是吹了两支,若泱泱不出声,下一刻展护卫的剑怕是削上他脖子了。 两人各收了杀器,习武之人,五感要强些,能瞧得见对方面孔,扫过便落在了那头还坐在草间的泱泱身上。 二人正要抬步过去,倏然长廊拐出了一片光亮和声音: “什么动静?” “姑姑,我怕!” “贼!定是贼!” 坏了,真招来人了! 泱泱也不再装脚伤,眼一厉,“快走!敢害我……”挨了手板与你们没完。 后面的话没说完,两人身形一闪已经不见了。 一个只听玲珑夫人话的冷面侍卫,一个傲世轻物的不羁小侯爷,不知是怕给泱泱惹麻烦还是怕给他们自己惹麻烦,竟然真的躲了。 琅玕姑姑带着几个武婢提着灯笼过来时,只瞧见了坐在笼草间一脸痛色捂脚的泱泱和倒地晕倒的金盏。 泱泱还在细喊:“来人……来人……”像是痛极叫不出声。 瞧见一大片烛光过来万分欢喜的模样也演的很是真切,却逃不过琅玕姑姑的眼睛,琅玕姑姑只一看便心下明白五六分,还是佯做不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泱泱被人扶起,吃痛的抽着气,“姑姑,是我这几日卧床太闷便想出来透透气,不想金盏在此巡夜,夜太黑没瞧清晰,我二人撞的狼狈。” 琅玕姑姑似是信了她的话,让人送她二人回去。 话是如此说着,她却提着灯笼跟在了送泱泱的两个武婢身后,泱泱心知不好,心里鼓着雷。 果然,待到了门口只有三道石阶,琅玕姑姑便道既到了门口,只有几步,泱泱可以回去了,让那几个武婢回去休息。 武婢退下,琅玕姑姑依旧提着灯笼身形不动。 泱泱这瘸装再不下去,转过身,恭敬低着头道:“姑姑。” 眼前不甚亮的灯笼一晃,是琅玕姑姑提着灯笼转身走了几步。 泱泱眉头微皱,正惑然,见琅玕姑姑侧身止了脚,看她一眼,又看她身后屋室一眼。 这是司学堂最好的一间屋舍,司学堂备做女官的贵女都是两人一室,泱泱能住这里,全是沾了沅浠的光,此时她不知是睡下了还是在屋内听着外面的动静。 领会了琅玕姑姑的意思,泱泱跟着挪步到了树下。 琅玕姑姑知道她是聪明人,也不打口舌,直语道:“女郎没有做女官的心思,为何要入司学堂?” 到底从手底教养出去多少女官,说话都带着不怒自威的意味,与之相比,泱泱便是柔中带刚,她道:“为活命。” 琅玕姑姑既看重她,是查过她那点底细的,闻言一顿,并不做深究。 沉默片刻,她目光深深道:“女郎是聪明人,想是已有了旁的落身之处,可姑姑我要提点你一句,富贵荣华、玉食锦衣、处尊居显,只有一个地方可以给你。” 话虽说的隐晦,泱泱却明白,亦明白同她道:“祸福相依,姑姑好意泱泱明白,姑姑信佛,佛讲究缘,泱泱想,泱泱与那泼天富贵无缘。” 言尽于此,琅玕姑姑也看出泱泱铁了心。 私心来说,她是希望有个强大靠山的,可退一万步来讲,泱泱主意比她大,看事也通透,此事,罢了。 琅玕姑姑看着,泱泱本还想转回去看看那二人,眼下也只能进了屋,一进屋便被沅浠发问:“齐儿,出什么事了?” 泱泱摇了摇头,“出去玩被姑姑抓了,好在搪塞了过去。” 见沅浠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又觉不对,反问她,“出何事了?” 沅浠看她一眼,在桌边坐下,目色犹疑。 泱泱也不逼她,边脱着外袍边道:“我说过,你想扶摇直上,最好不要有事情瞒我,我看出的东西比你多些,才能万全。” 沅浠暗道一句谁才是太傅千金,奈何不晓得为何她在家耀武扬威,在泱泱面前一点架子都拿捏不起来,见她果真不关心铺了床这就要睡了,自己又急了,扔下茶盏过去,“我阿耶同我说……” 司马太傅说的事情! 泱泱嚯的睁了眼,面色还是十分平静,“说什么?” 沅浠有些忌惮道:“钩弋八花死了。” 泱泱:“狗尾巴花?” “嗯,听说死的还挺惨,惨白惨白的。”沅浠提起还瘆得慌,仿似自己看到了一般。 泱泱却是抱着瓷枕转了转身,侧躺舒服,悠悠道:“狗尾巴花不是绿的吗?” 沅浠一怔,眼像比目鱼一般圆了,弯身坐在了泱泱床边,声高了些:“我说的是钩弋八花,那个,那个……” 她那个了半晌,捂着嘴快速来了句,“陛下十分宠幸的那个胡姬。” 泱泱脑中转了转,疑道:“陛下不是去了行宫避暑吗?” 被沅浠拧着眉一瞪,泱泱改口,“吃斋念佛,祈求上苍庇佑东陵过此热灾,对,陛下不是不在上邶吗?” 沅浠攥着手,谈起天家的事,还是这等死人的事她心里没着落,自寻安慰的依手心温度定下点心神。 “你说的没错,那个钩弋八花是……” 屋内烛火突然式微暗下,惊的沅浠抽了一声气不敢说了。 泱泱瞧那凝成白脂一片的烛,转过头,“人是死在后宫的?” 沅浠一边踢开鞋一边往泱泱床上爬,没有否认,那便是了。 泱泱道:“你放心,这种事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皇后也好,贵妃也好,谁会问一个女官拿主意,且不说你是丞相之女,要被当成心腹本就很难,你尚且如此,司学堂其他人就更不可信。”说着看向钻进自己被子里抖啊抖的沅浠,“所以琅玕姑姑找我不是要将我引荐给哪位娘娘出什么主意,我都说清楚了,你在我床上做什么?” 沅浠蒙着个被子颤颤巍巍,“今晚我同你一起睡。” 沅浠胆子生的太小,不过睡前谈了那么两嘴,晚间就做起了呓梦,抱着泱泱胳膊险没揪断。 好容易熬到卯时女官要去制墨,沅浠走了,她想睡个回笼觉将昨夜落下的睡时补回来,门板又被拍响。 微子启昨夜没说成话,今日一早便找来了。 一身褚红色圆领长袍,戴的同乌纱一般的幞头,负手站在司学堂前,气势凛凛的唬的泱泱睡意散无,还以为是哪个朝官,因着昨日才做了亏心事,不免声音有些发虚,“司学堂齐泱泱见过大人。” 微子启转过身来,看见泱泱行礼顿觉有趣,眸中笑意一闪,却是没憋住笑,“咳,免礼。” 这个声音…… 泱泱抬起眼睑,说实话,双目如潭,峨冠博带,不是往日束马尾不着调的装扮,也是丰神俊朗,一身贵气,除却笑的欠揍。 出了司学堂,微子启便装不住了,“小爷就觉得不对,什么病能生个十天半月也不见司学堂请太医,果然……” “小侯爷,”泱泱礼数还要在的,笑问他,“您不是同琅玕姑姑说令尊要我帮忙吗?你能否透露一二,也别让我到时露怯。” “放心,你见不到老爷子,”微子启一摆手中的麒麟爪,负手逼进两步,“你先老实招,是不是躲着小爷?” 泱泱脸不红气不喘,“我为何要躲着小侯爷?” 一句话问的微子启噎住了嘴。 泱泱揉了揉没睡好有些头痛的脑袋,“琅玕姑姑只给了我两个时辰,小侯爷的正事到底是什么?” 她没觉得微子启会有什么正事,她本以为微子启就是胡乱祭了老侯爷的名头为他此时不在国子监而出现在司学堂填补借口,却不想微子启往日不着调,手中还能摊上这等大事。 她抑住惊色没有后退,神色肃穆扭过脸,比了个口型,“狗尾巴花。” 这次轮到微子启神色大变,一开始以为女子胆小,见到将她带来看一具尸体上的东西定要吓一跳,泱泱却是神态自若,他不免有些失落,让女官从白布下移了只手出来办正事,又不想泱泱还没翻译出来手心那模糊的话,就从一只手将人认了出来。 他眸色慌乱,看那女官一眼,将泱泱扯到一边,压声:“你怎么看出来的!” 别管怎么看出来的,这浑水她半点不想沾,一个福礼,“小侯爷,你这差事我办不了,先告退了。” 泱泱说完便走。 微子启追出将她拦住,院中无人,他目色冷锐,“到底如何看出来的?” 泱泱两次举步要走,被他挡了个结实,泱泱亦有些恼了,咬牙,“腕上有牡丹花的胡人女子!除了蒙了圣宠,你告诉我还有哪个不要命的胡女敢在那么显眼处纹牡丹!” 微子启仍是意外,“你怎么知道钩弋八花?你怎么知道她蒙圣宠?你……” “小侯爷,”泱泱一个大礼躬身,她自然不会出卖沅浠,转移话头道:“咱们往日有怨,近日有仇,可还没到了坑害性命这个地步,您可放过我这次吧。” 说完仍欲走,被微子启拉住了胳膊,“你帮我译出那句话的意思,我不告诉任何人此事。” 话头软了许多,眼神亦多少带了几分乞求的意味。 泱泱倏然想起昨日沅浠说的,岐王将尸体带走了,这么说,微子启一家是岐王门下。 心头波涛汹涌,她实是对朝堂诡谲后宫争斗索然,半点都不想沾染,推道:“此事不能随便寻个胡人,你寻个精通胡语的女官……” “宫中女官谁知道是谁的人?此事不宜知道的人太多。” 泱泱才知道,狗尾巴花不是陛下正经纳的妃子也不是合规矩宠幸的美人,是陛下对着折子枯燥出宫在东市教坊遇到的,一次鱼水之欢后来时不时让贴身公公接到宫中偷个腥,若不是有一次被皇后撞见了,才叫少数几个人知道了,谁晓得狗尾巴花。 是以微子启惊诧。 现在的问题是陛下不在宫中,狗尾巴花却被人接进宫死在宫中着实蹊跷。 陛下回来定要雷霆大怒,所以此事要一个能承受住陛下满腹火星子的人接手,岐王便接了,还要在陛下回来前查清此事。 对于微子启将这些都告知她,泱泱也不知道是信任还是试探,谨慎道:“岐王殿下不是就懂胡文吗?” 斛那那口话都听的明白,想狗尾巴花手上的不是难事。 此话一出,微子启眸色微变了些许,“你怎么知道岐王懂胡文?”不知想到什么,手猛一指,“你认识岐王!你给小爷离他远一点。” 一指差点戳泱泱鼻尖,泱泱颦着眉往后退了一步。 微子启自觉太激动,一甩袖子,神色古怪,“总之那是个笑面虎,你离远些。” 笑面虎?这词还没那么熨帖,泱泱想起贺兰昱那张笑如旭阳的面孔,心头畏叹之余也觉得眼前这个小侯爷奇怪,他同岐王关系还真叫人疑惑。 转念一想,狗尾巴花是贺兰昱皇兄的女人,小侯爷有女官在场尚且要转身避视,狗尾巴花手心的符字模糊,岐王总不好趴在狗尾巴花手心看。 不过,她方才瞧了,狗尾巴花手上是一句漠北俗言,岐王的王妃不正是漠北人吗?岐王也舍不得自己王妃来瞧一瞧? 这么一问,微子启反倒懵了,“岐王哪有王妃?” 嗯?送她回府时,贺兰昱是说过‘内子是漠北人’吧。 泱泱暗念着见鬼,微子启突然哦了一声,“先皇在岐王百日之时与漠北定下婚约,那伊诺公主还在漠北未合亲呢,你不是指着岐王把她请来看自己族人的尸体吧?” 泱泱被问的语塞,彻底没了借口推脱,只能一再强调,不许将此事告知别人,尤其是岐王。 13. 捉弄 狗尾巴花手心的府字有些奇怪,不像写上去的,倒像拓印,还印的模糊,泱泱仔细辨了半晌才半猜半认读出一句漠北语。 微子启摸着个下巴凑过来,“什么意思?” “伽师的瓜。”泱泱道。 微子启觉得听的还是鸟语,“什么呱?” 泱泱将那手往白布下收,“漠北有一句俗语,阿图什的石榴,伽师的瓜,英吉沙……呃!” 她这口凉气吸的狠,连一旁的微子启也惊了一跳,探头过来,“怎么了?” 泱泱敛着眉色,一边道着没事,一边又趁势摸了一把狗尾巴花的脉,脉象流利,珠滚玉盘,狗尾巴花有孕了!是皇脉? 心头惊骇,面上不显,她抽出手接过帕子擦手,不动声色补完那句俗语,“英吉沙的小刀人人夸。” “这……什么意思?”微子启问。 泱泱看那整理白布的女官一眼,一面往外面走一面道:“没什么意思,”又不动声色提点道:“漠北王室有将俗语刻在金器银樽上的习惯,就是一句寻常的俗语。” 刻在金器银樽上的俗语,漠北王室的东西若出现在宫中,便只有一个可能,进贡,贡品若赐给谁,内监处都有批记,算得一个线索,能不能领会,就与泱泱无关了。 出了门,微子启不再提及此事,泱泱也只顾闷头走路,绕出坊街,热腾腾的浓汤热气袅袅和烟火气的叫卖声扑面而来。 泱泱肩膀一松,脸上也溢了笑,闻着粗韭叶汤饼的味道脚步轻快起来,快步往路边长凳一坐,“老板,一碗春盘面,搁些茱萸。” 她唤了一声,甚是喜快的四梭着看街边卖的小玩意,直到对面的条凳也坐了一个人。 微子启拧着脸拿起桌上的粗陶茶碗一个咧嘴,又提起那小茶壶揭盖闻一闻,仍是一脸嫌弃,“你饿了?看在你帮小爷的份上,小爷请你去茶楼,鸣翠坊的茶点和烟熏鸡可是一绝……” “那就请小侯爷快去吧。”泱泱道,抽出袖中帕子慢悠悠擦竹箸。 微子启讨个没趣,扬声喊了一句老板,颇带几分戾气:“你这儿有什么,给小爷上一碗。” 老板一打眼就是个高门贵子,点头哈腰过来,“小摊有猪油葱花的阳春面,有放鸡肉鸡蛋的亲子面,还有……” “行行,来碗跟她一样的。”微子启啪放下麒麟爪,不耐烦道。 然面一入口,微子启手里竹箸就是一扔,哈着嘴,“怎么这么辣!” 泱泱眉一抬,奇道:“小侯爷不能吃辣啊?” 这话叫微子启听出几分看好戏的意味,他往素不是逞强的人,今日不知道怎么了,非要逞一逞这个强。 当是时捡起桌上竹箸在桌上两钉,“谁说小爷不能吃辣!” 硬着头皮吃完一碗面的后果便是,微子启嘴都红肿了些许,不住扇着风。 泱泱此时才发现,红色与微子启真煞是相配。 她忍着笑付完自己那份铜板,乐颠颠起身走了,哎,虽然一早晦气,却也不失为个黄道吉日,去尝尝斛那的葡萄酒好呢,还是去逛逛头面铺子呢? 既然微子启给了由头有个正经的理由出了司学堂,自然要好好玩一番,如果没有这个尾巴更好了。 泱泱忍无可忍停住了脚,身份之差让她勉挤出一丝笑,“小侯爷莫送了,我自己知道回去的路。” 微子启也不在意她皮笑肉不笑,扇着嘴往前走两步,“是吗?可小爷记得这不是回司学堂的路啊,你藏着什么好玩的地方,我们都这么熟了,带我一道。” 说的极是理直气壮,泱泱同他没有那么恭敬客气,直言:“不熟。” “好,”微子启吊儿郎当摇着麒麟爪,“那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此道非你开,小爷与你走在一条道上,还犯了哪条大律不成。” 泼皮!无赖! 这几日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尽遇这种混账,可巧,她最擅对付这种混账。 眼尾扫到扛着糖葫芦垛走过的小贩,泱泱福至心灵,嫣然一笑,“小侯爷,吃串糖葫芦解解辣如何?” 微子启不知泱泱憋着坏心思,虽然二人你来我往恶作剧过了几次,但却没生得教训。 他勾起弧笑,“难得啊,你还有些心肝,成,小爷请你吃糖葫芦。” 微子启负着手甩着麒麟爪一副不成调的走了过去,纨绔十足的一喊,“哎,卖糖葫芦的,对对,就是你,来两串。” “爷,您挑两串。” 今日天不错,虽仍是炎热,不像前两日那般要人命了,卖糖葫芦的也是今日才出来,认出是个有钱的主,毕恭毕敬挑了两株果大糖圆的,太阳下泛着琥珀光。 “爷,您瞧,这两串如何?” 微子启从怀中掏出荷包,“成。” 一枚碎银锭子拈在指中,他瞧见走到小贩身后的泱泱,弧笑一现,犯着贱劲儿,“小爷今日心情好,两串够不够,不若你叫声阿兄,小爷全给你……” “哎!抢糖葫芦!”小贩一声大喊炸在了街中。 只见一粉色绣花烟罗裙的环髻女子一手怀抱着红亮亮的糖葫芦垛子,一手扯着一个比糖葫芦还艳丽的红袍男子,那男子手里捏这个荷包,还倒着身,远瞧着像女郎手中放飞不起来的风筝。 身后小贩张牙舞爪的追着,微子启总算回过神,顺着力道扭过身来,一面质问一面狂奔,“你抢人家糖葫芦做什么!” 泱泱泼皮无赖,“抢的比买的好吃。” 瞧微子启被劈了闷棍似浑噩着一张脸,泱泱别提多痛快,眼瞅前面到了一个岔路,泱泱将那糖葫芦垛子往微子启怀里一塞。 微子启被泱泱歪理震慑的不轻,无语又无奈,又不敢停脚,抬手就将手里碎银抛了后去,“别追了!银子给你!” 后头小贩跑的气断,仍是,“我追追追……” 微子启呦呵一声,心想银子都给了,还有比他更泼皮难缠的呢。 诧异归诧异,脚下不敢停,怕被群起攻之,显也知道泱泱做的没理,正要骂罪魁祸首两句,那混账突然将糖葫芦垛子往他怀里一塞,道着什么分开跑就朝左面岔路要拐去。 微子启哪会同流合污,他乃高门公子,国子监子弟,平日纨绔是纨绔,却不是小奸小恶之人。 当是时目巡四方,选中一片瓦顶,麒麟爪往檐角一勾,数步并跑揽了泱泱羸弱蛮腰飞至坊顶。 屋下拥了半月牙看热闹的坊民。 屋上泱泱拍着胸口气喘吁吁。 微子启是个护内的人,虽然泱泱算不得内,但相较底下那小贩,自是与泱泱熟些,况大丈夫众目睽睽教训一个女子,多是羞颜。 微子启给自己灌了一通歪理,总算能扬起理不直气也壮的面孔,孙猴子似的糖葫芦垛子往瓦上一戳,喝道:“小爷都给你银子了,追什么追!” 那小贩跑的一张脸涨红,此时缓过来些,一手撑着膝盖昂起头,“我追追追……” “呦呵!”微子启一个叉腰,正要飞身下去理论,那小贩总算顺下一口气,“我追追追上您找银子。” 微子启本来都要抛麒麟爪了,被他大喘气弄的脚下一踉跄,险没踢飞瓦。 旁边噗嗤一声,泱泱抿着个嘴忍笑的万分艰辛。 微子启脸上乍红乍白,被摆这一道实是憋闷又哑火,他气冲冲指着底下那些人,“找什么银子,滚,都滚,还有你们,都散了。” 一瞧纨绔二字都腌入味儿了。 泱泱被他抓下屋顶还是觉得好笑,抿着唇却止不住笑意从眼睛里溢出来。 微子启看的恼火,暗道自己就该将她都在坊顶晒着。 见她还笑,不免没了好气,举着麒麟爪作势要往她头上打,“再笑、你再笑、小爷我打你信不信。” 明明他是小侯爷,泱泱不知为何却不怕他,如此一说,泱泱索性不再做忍笑出声来,微子启也举着麒麟爪往她头上去吓唬她。 二人打闹的正厉害,泱泱却突然笑容一敛,连抬在脑袋顶格挡的手也放下了,一张脸凝色的唬的微子启一愣。 他才吃了泱泱一亏,心里存着谨慎,“做什么?还想唬小爷?” 话还没说完,泱泱仿似看不到他一般提裙追了两步,至于追的什么,微子启没看明白。 他用麒麟爪戳了戳泱泱肩膀,“喂。” 泱泱此刻可没有跟他玩闹的心思,回身一眼,如鹰视狼顾,生将微子启震住了。 她大步绕过微子启,也不管坊街连衽成帷,举目四望,扬声大喊:“展护卫!展护卫!” 两声方落,不知从哪跳出一道长影,身形之快,微子启甚至没看清楚。 日头高张,展护卫却像个冰凿出来的人,一身叫人冷寒的气息。 手一拱,“四小姐。” 看着极是和睦,衷心的暗卫,娇贵的主子,可惜展护卫忠的是玲珑夫人,泱泱不说贵总论不上娇。 她猛地抓起展护卫胸前翻领,目含威胁:“追刚才那驾驴车,快!” 展护卫一个抬眼,锐利的像柄宝剑,也不管拄着糖葫芦垛子高竖耳朵小移步的微子启,扣住泱泱肩膀,随意在哪个小摊杆顶撑了一脚飞上屋檐,转瞬就没了影。 “哎!哎!” 微子启急了,眼瞅一只大鹰将自己的人叼走了,一麒麟爪飞了出去,可等他跳上屋瓦,两个人早都不见了。 有趣、有趣,齐泱泱一个六品小官之女身边还有这等武功高强的侍卫,这女人愈发让他好奇了。 14. 坑害 这条街泱泱没来过,缩在瓦片后瞧那驴车进了院。 泱泱冒出了脑袋,大四合院套宅没有匾额,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泱泱只能扭头问展护卫。 一贯冰坨子似的人抱着剑倚在瓦后,闻言瞥去一个眼风,道:“青楼。” 金盏怎么会被青楼盯上!敢逼宫中女官为娼,活腻烦了! 泱泱磨刀霍霍就要冲去,展护卫横剑拦在她身前,瞟她手中匕首一眼,冷淡淡道:“四小姐身份不宜去此地,展某去吧。” 泱泱并非善类,她清楚,展护卫也清楚。 敲展护卫横在她身前的剑一下,她道:“你猜到里头是谁了,除了管好自己的嘴,你确实还有一件事可做。” 此事都不用多想,定与李小掌柜那厮脱不了干系,泱泱让展护卫去将人擒来,自己进了那彩锦霞幄之中。 堂宇宽静,怪石盆池,左右对设着小堂垂帘,茵榻帷幌,尽显华丽,东陵的风雅之地,就是秦楼楚馆,哪怕是白日高悬,里面的风流之士也不少。 饮花酒是个风雅之事,一众文人墨客畅饮吟诗,兴起划拳行酒令,泱泱进去时就听到了一个娇声席纠做牙牌令,未见美人佳色,膀大腰圆的假母已摇摆着扇子走过来了。 乍一眼瞧见高眉深目,假母还当是胡姬自遂相荐,可等走近此女子一身东陵大家小姐装扮,便心知想错了。 假母扭着肥腰,上下端详着泱泱,“这位女郎怕是走错了吧?” 说话间,两个打手模样的在假母身后厉眉厉目的投过目光。 泱泱也不欲多言,猛一扯过假母胳膊快语了两句。 两个打手倒也敏捷,察觉到不对正要过来,被假母伸手拦了。 假母涂的粉白的面僵的簌簌落下几缕香粉,晓得事态严重,连不跌引泱泱去了后院。 进了青楼的女子多要先管教几日教教规矩,李混账下的药足,金盏还晕着没吃什么苦。 泱泱查看了一番,确定没吃什么亏,拍着手站起身凉飕飕看向了低眉缩肩在那儿立着不安的假母,“宫里的人都敢动,假母好胆色。” “不、不、不”,假母连摆手,她哪知道这是宫里的人,知道了她便是将阖族的胆都加起来也不敢买啊,她忙道:“娘子,都是李小掌柜,他道是他的妾室,虽是姿色不足,但才文不错,我这才拿了一吊钱买了这丫头,不不,这位大人,您瞧,您这一说我一则没敢二话验身份,二则没敢叫旁的人知晓只身就带你进来了。” 泱泱一笑,故意曲意道:“假母还想验个身份?这便吆喝人跟我走,到了地方看辱没皇家颜面是个什么罪,还有没有命回来!” “不、不、不……”假母吓得膝窝都软了,一个劲儿将自己往外撇,“都是李小掌柜,都是李小掌柜,跟我无关,娘子。” “行了,既然跟你没关系,你倒说说,今日这事怎么了?”泱泱问。 假母忙道:“娘子这就将大人带走,我,我去找那李小掌柜算账,非打折他的腿,叫他断子绝孙,然后……” “然后闹得人尽皆知,不待明年,过几日就能在西边菜市砍头台上见到假母了。”泱泱悠悠接道。 假母头上筷子粗的簪子轻颤几响,簌簌又飞絮般落了一阵□□,不过手下养着姑娘什么人都应付过,还是有点心窍,立时软声:“依娘子的意思?” * 金盏觉得头脑昏沉。 除了脑中似有一坨铁,便是炙肉般周身烤热,她强撑着想看看如何一回事,奈何眼皮子粘的紧,费了好大劲,却是动弹不得。 她蓦地想起师父总问她‘若到一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该当如何?’她彼时说过殊死一搏,说过卧薪尝胆,种种都未叫师父满意,如今只有一个念头:做成搁冰切鲙可好? 她想着冰酪、冰梅饮、冰雪团……耳间却不由自主听到了些旁的声音。 “此事不许告诉夫人,不然,你下月的解药便没有了。” 声音隐隐绰绰,有些像泱泱。 脑中突然清醒了两分,随着眼皮颤动,被李小掌柜骗出捂了帕子晕倒的事儿也渐渐回绪,她且惊且怒,眼前竟睁开了缝,迷糊间看到了一个灰衣男子飞上屋檐的背影。 待她全然清醒,撑着晕胀的脑袋摇晃坐起身,又只有街市喧闹。 身后有人咳了一声,金盏晃着脑袋转去一瞧,竟真的是泱泱! 她略有惊诧,“泱泱,你怎么在这里?”说完又糊涂,左顾右盼,“这是哪儿?” “茶摊,”泱泱搁下碗茶,“我叫你不许心软,今日可见过狗急跳墙是什么模样了吧?差点将自己也折进去。” 听泱泱说完发生的事,金盏惊出了一声冷汗,下意识上下将自己检查了一番,冷汗一出,似乎将那迷药也发了出来,四肢攒了些劲力,金盏拍案而起,“这混账,我要阉了他!” 酷热大暑,在街边喝茶的人少,却并不是没人,虽然金盏声音柔小,离近条凳上几个还是投来了目光。 金盏自个儿雄赳赳落完一声,身子也不由晃起来,泱泱将人胳膊一扶,推坐下,“还有些志气,瞧着吧,今日这仇,我替你报了,一准叫你消气。” 李小掌柜不是要毁金盏清白吗?泱泱便毁他清白。 李小掌柜不是将金盏陷进青楼吗?泱泱便让他陷进南院(里面都是兔儿爷相公)。 她抬头远远瞧一眼那彩帕薄衣,便可在脑中汇出李小掌柜如今是何等美景,定是…… 咚的一声,那头突然有些杂乱,泱泱将金盏安置在此是想在事成之后带金盏看看李小掌柜娇状宽心出气的,眼下正算着时辰,不想看见一片雪白赤条条的从巷子里跑出来。 街上人声攒动,高一声低一声熙熙攘攘的。 金盏傻傻扭过脑袋,“泱泱,那个一瘸一拐的,可是……” 那名字没说出口就被泱泱捂了嘴,泱泱拍下两枚铜钱,急急拉了金盏跑出去看。 君子正衣冠,东陵便是如何开放也不见裸男奔于市街,一时娘子们惊的抬帕捂眼,绮窗盏瓶骰盆都往下扔。 坊街宽阔畅透,乱作一团。 泱泱和金盏两个小人苗被挤的东倒西歪,又蹦又跳只瞧见了个雪脂透亮的背,泱泱好心的捡了不知谁家随圆凳扔的姜色细绣双鱼莲花纹四方桌布,急急欲抛到李小掌柜身上去,一个蹦起,远远一片金甲,那骑着青骢五花的,不是杨翊么。 她一惊,失了准头,勉强扔到李小掌柜脚下,也不管他会不会捡起来遮身,泱泱拉着金盏扭头就跑。 “让让、让让……” “泱泱,怎么了?” “金吾卫。” 两人拨开人群,逆流的鱼儿般勉力挤出去。 正要歇口气时,泱泱一抬眼看见了几匹肥肥壮壮的马哒哒朝这边行过来,鬃毛尾巴梳成五花三络,配着金鞍玉辔,只差马前没叫个昆仑奴牵着缰绳,勋贵可见。 泱泱与那马上之人无意一个对视,刹时一口凉气倒吸,岐王,岐王怎么在这儿?几是没有犹豫,泱泱拉着金盏发足瞅着小巷就是狂奔。 金盏惊呆于她这个报复手法,又忧心会不会太过。 泱泱本意只是让假母寻了几个小倌脱了衣服吓吓李小掌柜,谁想到吓过了头,李小掌柜跳窗而下,当街裸奔,这次落到金吾卫手里了,不知道是打了板子还是直接拾掇进牢子了。 泱泱只能安慰自己也安慰金盏道:“那李小掌柜的名声是名声,醋庄被他坑害的阖家失了颜面的女子的名声还是名声呢。” 话虽这么说,金盏仍是心地忧忧,第二日竟真的有些病了。 泱泱看完她,收拾了汤药,金盏病了,她却是今日告病终,同一众贵女在琅玕姑姑戒尺下头顶花瓶,臂搁茶盏,在大太阳下站了一个时辰。 好容易捱散了,一众贵女还要临帖摹经。 东陵自始皇起信佛,重佛,敬佛,下至宫女内侍上至皇室贵戚,有口便能说出几句法师佛言,女官非但要研读佛经,还要会批注解读,可苦了泱泱这个不信佛的人了。 几日在屋内憋闷的狠了,泱泱选了凉亭听水声潺潺,摹金佛金言,没一会儿就点起了瞌睡,正要会周公,哗啦啦齐声响迎面带来一股书墨味的凉风。 她唯一一缕月牙刘海被吹得动了动,睁眼瞧见砸了一石桌的九丘八索。 对面微子启仍穿着砖红圆领素纹袍子,只过一日竟清减了些,面上腴肉微微凹陷,怒气冲冲的咬着牙。 泱泱看着自己被弄坏的一副临帖还没说什么,微子启倒是耍起了威风一拍桌子,“阴险小人,害死小爷了!” 发怒也显得有气无力。 泱泱狐疑打量他,“小侯爷,你这是昨夜宿在哪个花楼了,那里都知娘子挺厉害啊。” 微子启正气盛,奈何昨日吐了一夜,实在没什么力气做出虎虎生风威风凛凛的架势,只能青脸咬着牙,“你,你还有脸说,这下可好,小爷病了,接下来半月,端茶倒水,点卯喂药,铺床守夜,还有,这些,”他一掌拍在叠了小山一般的书页上,“小爷的课业,都归你。” 泱泱听的一头雾水,她做什么了,这么一堆活就落到她身上了? 一问才知,微子启这个三岁头脑的,竟将一垛子糖葫芦都吃了,如此只是上吐下泻没去半条命已是他身体强健,福大命大。 泱泱觉得好笑之余不免揶揄,“小侯爷这么大人了,连山楂多食会令人嘈烦易饥,反伐脾胃生发之气都不知道,这怎么能怨得我?” “你便说吧,今日说出花来,你也逃不掉,小爷已命人收拾了东西,这就搬进来,直到病愈。”微子启冷哼一声。 泱泱才不怕他吓,这里都是高门贵女,他想搬进来,琅玕姑姑才不会应,是以泱泱悠哉悠哉,眼尾瞧见他倒茶,恻隐之心微微动了动,念在他不适出声阻拦。 不想行晚一步,微子启已饮茶入口,瞥她一眼甚是来气,“喝你杯茶如此看我做甚,我被你坑害的折腾了一夜,一杯茶都舍不得。” 既如此,是他自己要喝,与她可没什么干系,泱泱收回了手,扇着扇子故作漫不经心往一侧凭栏移了移,方便从石阶逃跑。 这座小凉亭虽是小巧玲珑,但毕竟是皇家庭所中的,延着不多不少百步不高的石阶,搭的碧瓦红楹,琅玕姑姑好像还说过为何是一百阶,她那时没注意听,忘了个干净。 从四根滚圆的红漆柱子向北看去是碧水粼粼的湖,向下看去是郁郁葱葱的草,实没有什么好景致。 泱泱琢磨着以微子启今日病怏怏的样子,还能不能使出麒麟爪,否则便是她腿脚再伶俐也快不过那东西。 正想着,饮了一口茶的微子启觉察到不对了,“这茶怎么一股土腥味?” 泱泱以扇掩面忍笑,再移两步,“新茶,许是吊在梁上落了土。” 虽是如此搪塞,微子启又不是瞎子,眸色一转就看见了被顶起的壶盖,揭拿开一看,以他三岁喝茶十三载的经验,这泡发的乌云缩水一般的,木耳没错。 接连吃瘪,他气上心头,抓着麒麟爪拍桌而起。 其实他今日的虚体勉强走路,疾行几步都是费力,更别提使麒麟爪了,只是一向拿习惯了,却不想泱泱听见麒麟爪清脆之声心下着了急,转身就跑。 跑便跑罢,急过了头,被石子一滑,吱呀一声扑到凭栏上,竟平地翻了出去! “哎!” 15. 请宴 “哎!” 微子启看的心惊肉跳,攒力往凭栏抛出麒麟爪就飞扑下去欲接,不想斜刺里蓦地现了昨日那大鹰,下头岐王那笑面狐狸不知道怎么也来了。 最后便是,贺兰昱接住了泱泱,展护卫抓住了泱泱的腰扇,微子启麒麟爪上的金线倒霉催的被低垂杨柳一缠,生将他挂在了离地半丈,好不现眼。 “殿下。” 两个挎着乌金剑的急匆匆跑过来。 泱泱正被贺兰昱放下,闻声抬眼一看,一个是看着就沉稳如山的云冲,另一个便是初时在墙头下呵斥她对殿下无礼那个,生得尖嘴猴腮,记得叫什么九玦,实不知道白玉怎么从这张目空一切的脸上看出舒眉朗目的。 “见过岐王殿下,多谢殿下相救。” 惊魂甫定行了个礼,泱泱接过了展护卫递的扇子,也不管那微子启,这就要告退,被贺兰昱从身后唤住了。 “齐四娘子为何躲着本王?” 话间已绕到了泱泱面前,又是那副春山如笑,碧水含情的面孔。 论躲吗? 自然是这两日金尊玉贵的人见多了,她实是厌烦,可有了昨日之事,这位岐王多半是看见她了,她也不好出一句‘殿下何出此言’。 泱泱瞟贺兰昱一眼。 一拢铜钱色阔袖暗纹亮绸袍,黑鞶革,黑幞头,黑长靴,姿态闲雅,穿的也是常服,猜不出屈尊纡贵来司学堂做什么。 她心下掂了两回,恭敬道:“殿下误会了,臣女只是瞧小侯爷也摔下来,想去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方站稳身的微子启收回了金麒麟,闻言虚着步子走过来。 “算你有些心肝,快,扶着小爷些。” 说着一条长臂就往泱泱肩头去,展护卫不动声色抬手退了一步,正握住他胳膊,冰冷濯然的目光看去。 展护卫此人一向如此,强势高傲,若想叫此人听你的,比登天还难,既不爱财,又不畏权。 泱泱用毒药那招也只是勉强同此人达成了友好协定,若说恭敬二字,也只是表面功夫,所以泱泱一直很倾佩玲珑夫人使了何种手段。 展护卫秉性吧,泱泱勉强说是了解,眼前微子启待贺兰昱的态度她可是看不明白了。 既无恭敬,也无畏惧,连礼都没行一个,招呼都未打一声,如此狂妄不羁,竟也不见贺兰昱动怒。 朝案之争,皇家之事,果真杂乱深测的很。 泱泱想遁走了,计划闲聊两句愉快结束谈话。 于是意有所指攀扯着话头道:“敢问殿下来司学堂可是找琅玕姑姑有要事?琅玕姑姑在纺室。” “本王是特意来找齐四娘子的。” 贺兰昱生得剑眉星目,一双眼奕奕发亮,含笑清朗道。 泱泱还没做什么反应,微子启已嫌弃的从展护卫那儿收了长臂,闻言两步走到了泱泱身前,将金麒麟在手心掂着,“不知道岐王殿下找泱泱做什么?” 微子启一声‘泱泱’生叫得泱泱抖了几抖,诡异瞧着他,不知这人发了什么羊癫。 “泱泱?” 贺兰昱好像待谁也是一副笑颜,摘了微子启话中关键继而又看向了泱泱,仍是淡笑,“不知齐四娘子可介意本王唤你一声泱泱?” 泱泱‘啊’了一声,只觉得听了半晌喜鹊喳喳甚对不起自己耳朵。 许是心绪不佳,也辨不出二人唱什么大戏,实在无心同几人拉大锯,她直问:“不知殿下找臣女有何要事?” 贺兰昱仿似没察觉泱泱的不耐,“齐四娘子上次说要携令尊登门道谢,本王这几日一直候着,不想未见齐四娘子登门,今日特意来问一问。” 贺兰昱位高权重,见人无数,识人无数,怎会不知道客套话,如今却这么明晃晃的拆出来,不知存的什么心。 事情如何发展成这样,泱泱很疑惑。 哦,对,她道诸事杂乱,拖沓忘了,要不请他吃个饭做答谢,她说说而已,不想贺兰昱竟厚颜应了,于是案几前多了贺兰昱并身后云冲、九玦两个侍卫。 尔后微子启不应了,死皮赖脸非要跟来,于是案几前又多了一个微子启。 再尔后展护卫不放心了,抱剑跟上,人如同根冻甘蔗似的戳在她身后。 再再尔后极是圆巧的偶会了正在此地巡梭火防,以清剿火患的杨翊,泱泱一个多嘴问了句要不要一起吃盏酒,又多了一个杨翊。 珠帘雅间,两壁出栏槛皆缕金花,朱漆明金屏风前摆着漆雕梅花的长案,上头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肚口大的烟色磨口酒瓶里装着胡酒,一屋都是微甜的酒香。 一旁跪在蒲团上拉胡琴的老伯吱呀吱呀呜唱着。 那把胡琴像个垂暮的老头,周身是病,葛条扎着开裂的琴筒,马尾弓都瞧得见毛刺,一首轩昂的上邶吟拉的真如哭伤了的喉咙。 小二伶俐的瞧出这几位都是金尊玉贵的主,耳朵也高贵着呢,下里巴人这一套许是听不惯,趁着送酒坛时悄声问泱泱要不要来些阳春白雪换换耳朵。 泱泱正对着一屋不知心怀什么胎听着此乐面无表情安静如鸡的几人头筋作痛,听小二这么说,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点头允他去办。 小二办事极快,泱泱方假笑着打赏了老伯将人送走,小二眉开眼笑的将阳春白雪请来了。 泱泱一看,顿时头大如斗。 几朵环佩叮当的莺花抱着琵琶、笛子眼波盈盈看着她,含羞带怯。 泱泱一个深思,或许这般羞态是做予她身后几位儿郎看的,因为这会儿她的背被几道眼神烤得灼热。 她狠狠瞪了那小二一眼,盈笑转过了身,“她们,是我请来跳舞奏乐的。” 说完若无其事往位子一坐,默泪饮了一杯胡酒。 玲珑簇罗头面没了,锦绣捻金罗衫裙也没了,早知如此,她无论如何也带齐老爹登门一趟,如今可谓因小失大。 还要再饮胡酒,手侧贺兰昱倏尔笑意盈盈道:“胡酒虽甜,但后劲儿极大,齐四娘子还是适量,莫喝太急。”说着将手边的茶推了过来。 泱泱眼皮一跳,她自诩不是自作多情之辈,也曾宽慰自己岐王温文,东陵皆知,许是待人就是如此脾性,然每每贺兰昱这厮看向她时,她总能读出二字:征服。 泱泱擅骑马,最喜野马,贺兰昱这眼神,同她看向那野性十足的马儿确实别无二致。 伸长出去够酒瓶的手顿在贺兰昱杯盏前进退犹疑,最终还是一收。 方跪坐回去,咚一声,弥勒佛大肚瓶已被搁在她面前,一片红袖像弥勒佛的大红盖头,惊绝艳艳。 红袖的主人吊儿郎当支着一条腿,这会儿子倒是中气十足了,“喝,想喝多少喝多少,喝醉了小爷背你回去。” 如此正大光明与贺兰昱唱反调,泱泱惊了一跳。 瞥贺兰昱一眼,见他正饮茶,阔袖遮了半面瞧不清唇角笑意还在不在。 她且担惊受怕,微子启仿若未知,还欲开口,谁晓得他能说出什么话,泱泱忙拿了手边一碟蜜饯递端去,“小侯爷,你喜食甜,这蜜饯许合胃口。” 微子启被她一打岔,收了话头,却贱兮兮的扬起了脑袋张圆了嘴,“啊。” 泱泱没好气的拈了粒扔他嘴里,微子启许是早有准备,没被呛到,得寸进尺,“再来筷蜜藕。” 泱泱习惯了微子启这副纨绔模样,素日相处也是这般万事不忌,是以瞪他警示过分间已去摸了木箸。 丝竹柔和,是一曲婉转小调,美人跳的摇曳生资,展护卫出声冷幽幽的,略显违和。 他道:“小侯爷不是腹痛,再食甜腥,怕是一口俐齿也保不住了。” 这推脱的正是合理,泱泱方握起的木箸又咔哒放下,正要点头道是,脑中突然醒转过来此话犀利。 她脑中杂乱,反应过来的迟了些,微子启脑中可是清明的很,这只鹰,可是只心怀不轨的鹰。 他一勾弧笑,“小爷不消你操心,你是是侍卫?做你该做的,多嘴多舌,不好。” 微子启向来笑的欠揍,皮笑肉不笑,今日泱泱还是第一次见,心中暗道,此人往后要再躲着些。 世间之事便是如此,不遂人愿。 譬如泱泱愈想离皇权贵胄、阴谋诡计远些,便愈牵扯进这些不好相与的人事中; 再譬如泱泱满心祈愿着此宴快些了结,各回各处,却偏偏要横生波澜。 跳舞的美人媚眼如丝,裙摆如烟,轻灵的很,这样美的舞,却无人心思在上头。 展护卫面无神色,淡道:“只要无人多行不轨,展某自不会多嘴多舌。” 得,一句话将一屋子人都骂进去了。 泱泱心惊肉跳,颤的髻上步摇清脆两响。 她强定心神,倒了杯胡酒递后去,也没看见随手抓的是贺兰昱面前的酒盏,“展护卫,我觉得这胡酒味道有些不对,你去问问店家怎么回事。” 一面说一面强硬使了个眼色,展护卫显然知道她什么意思,不知为何不愿退下。 空中僵持半晌,到底泱泱目光更摄人了些,他扫一眼屋中神色各异的人,接过了酒杯,也没理会其他人就出去了。 今日不知撞的什么邪风,一个塞一个的猖狂。 16. 请宴(二) 今日不知撞的什么邪风,一个塞一个的猖狂。 泱泱攥了把手心凉汗,待人出去,举手加额就要赔罪。 方抬起,臂弯就被一抬,贺兰昱笑的春意盎然,不辨心绪,“齐四娘子,只是一个酒盏,不必如此。” 酒盏? 泱泱茫然了一瞬,眼角一觑,懊恼的闭了眼,这叫什么事,不过他既说不必多礼,泱泱稍挪了个身子,不是还有别的客吗。 这一挪正对上微子启,他长眉一轩,“干什么?你我之间的交情,要你行什么大礼,将那爪子放下来。” 爪子,你才是爪子,你全家都是爪子。 泱泱暗白了他一眼,再挪,对上了一直未说话的杨翊。 这个就无须拜了,她放下胳膊,款声:“杨将军,招待不周,过几日天气凉些,我再钓鱼送些烤鱼补上。” 杨翊如今专司管金吾卫,却是幼时随父征战沙场,驻在边塞了十余年,一身硬朗血气。 听闻那时意气风发、将姿卓然,惹得上邶无数女郎挥断了手帕,后来娶了长公主,也就是贺兰昱的亲阿姊,卸下战甲,披上软甲,无令不得擅离上邶,那身英气颓靡了不少,一眼看去,只叫人注意到他秀气的五官,桃花眼、悬胆鼻、棋子耳。 泱泱没注意看过,金盏同她说这些时也特意叮嘱,长公主是个妒性大的,让她千万不要生不该有的念头。 金盏完全是想多了,男女之间并非只有儿女私情嘛,趣味相投,相敬相重,蓝颜知己,也是一条路。 杨翊会应来吃酒,自也是看出她处境艰难,义气一帮。 然观看这半晌,他似乎确定了一个念头,当着这些耳目的面提点自然不好,只暂先按下,点了点头,道:“对了,你上次提的我着人问过了,下次叫阿石送饭时一并带去。” 泱泱一喜,提到送饭这回事又想起什么,道:“杨将军,杨芷近来没寻过我麻烦,你那公务繁忙,饭就不必送了,我同琅玕姑姑说一声,同金盏一起用就好。” 初进司学堂同杨芷结下梁子,杨芷仗着她是将军府的独女、长公主小姑子,集齐了一众拥趸排挤泱泱,最常做的便是故意在她饭食中掺沙子、放虫子这等稚童手段,泱泱也回敬个茶壶里搁厚醋、糕点上撒盐粉的手脚。 那会儿虽已得了太傅府沅浠的庇护,但不能事事去告状,她能解决的便自己解决了,后果不过饿了几顿肚子。 直到一次琅玕姑姑夸耀了她才情闻达,无人可追,杨芷竟带人使暗招,一根锦带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也忘了那时顺手捡起的是什么,将几人砸了个头破血流,当中最狠者便是杨芷。 虽然她以一敌众,英姿甚勇,却也脑中起了诸多念头。 细扫了一眼狼藉战场,泱泱捏着锦带就往琅玕姑姑那处跑,她身份低微,若让恶人先告了状,定要完蛋,秉着先发制人的念头,泱泱跑的飞快,然后一头撞了来司学堂看望妹妹呆的惯否的杨翊。 那日杨翊身穿常服,泱泱并不认得他。 因着饿了几日肚子,有一顿没一顿的,身子发虚,被撞的头晕眼花半晌站不起来,便是这会儿,杨芷几个反应过来,捂着脑袋张牙舞爪追来了。 泱泱几乎是下意识的往那杨翊身后躲了一步,直到杨芷哭天抹泪唤出一声阿兄。 泱泱心中咯噔一声,扭头就想跑,被杨翊拦住了,她立时捂住了袖口,预备人一冲上来,她就先发袖箭射瘸他的腿。 出乎意料,杨翊此人万分持正,看她戒备不已,还颔首道他无意惊吓,只想问清发生了何事。 未及泱泱说什么,杨芷捂着脑袋急匆匆插进来好一通颠倒黑白,泱泱亏在被勒的伤了嗓子说不出话,心头火拢的直从眼往外冒,暗道还是得去找琅玕姑姑,她悄悄退着步,却乍然听了一声冷喝,“你住嘴!” 杨翊领军数年,熟读兵法无数,又深知自己这个妹妹秉性,哪有那么好糊弄。 吓得杨芷怔住,他复转过身,看泱泱捂着脖子许是说不了话,手里又握着锦带,猜出了个大概。 “姑娘,你的伤,是舍妹并几位贵女做的?” “她们的伤,是你反击时造成的?” “事出有因,可是舍妹不讲理?” 只三问,泱泱连连点头。 杨翊大怒,当即扯了杨芷喝住几个贵女一道去了琅玕姑姑那里,自此才晓得杨芷在司学堂横行霸道,使些上不得台面的龌龊手段。 泱泱从前只听闻歹竹出好笋,还是头一次见好竹出歹笋,还只出了杨芷一头,杨翊并两位战死沙场的兄长一顶一的英雄好汉,是非分明。 那时怕杨芷记恨,在饭食中再动手脚,杨翊便着了一个叫阿石的亲卫日日三餐送着。 泱泱被金盏提醒过后觉得不妥,同阿石说过,让他代为转告,阿石却传话回来,自家的人做错事,已告知老将军和长公主,送饭是杨家众人知晓的,让她不用担心,一送,便送到了今日。 这次泱泱再推拒,既不多说,杨翊也不多问,点头应允。 二人这几句话像个哑迷,看的屋中人又是一通神色各异。 微子启沉不住气,直接拽了泱泱低问:“你怎么认得杨将军的?” 泱泱被拽的身子一歪,暗道这一屋子都是耳朵尖锐的,你还不如坦荡问出呢。 方有这个念头,坦荡的便来了。 贺兰昱淡笑道:“本王不知,齐四娘子与杨将军交情甚笃?” 说起来,杨翊和贺兰昱还是郎舅呢,却一副不大熟络的样子,要知道昌平长公主可是贺兰昱一母同胞的亲阿姊。 至于他二人是真的不熟还是权臣戎官之顾,泱泱不想了解。 她笑笑:“杨将军的妹妹与臣女同在司学堂。” 言尽于此,不想多言。 贺兰昱自也看的出,眉色未变,笑意一深,“原是如此,”话头一转,“过几日宫中有个牡丹花会,有一品金丝御衣黄十分珍贵,本王想邀齐四娘子同去,不知齐四娘子赏脸否?” 此话问的极其阴险,不应,乃是不赏岐王殿下脸面,应,那是自寻麻烦。 泱泱悲催的暗骂了句娘,正预备回拒,微子启已是明晃晃的顶了上去,“岐王殿下此念怕是要落空了,”他慢悠悠把玩着麒麟爪,“小爷这几日身体不济,泱泱得照料着小爷,没有空去劳什子……” “放肆!” 微子启吊儿郎当不怕死的模样引得怒了,泱泱被九玦一声吼吓得心头一个狠颤,眼睁睁瞧跳舞的、奏乐的、唱歌的都怔住了面。 九诀厉声厉色,“小侯爷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敢在殿下面前如此无礼。” 微子启死猪不怕开水烫似的,神色没有半分畏惧甚带着嘲讽,仍是把玩着麒麟爪,“便是无礼了,”看向贺兰昱,“岐王殿下要如何?” 泱泱冷汗滋溜直冒,忙朝微子启腰间掐去。 “微子启,身体不济,就要有个不济的样子。”贺兰昱饮着茶淡淡道,声音里没有了笑意。 泱泱吓得不轻,瞧着那几朵骇傻的莺花,强笑道:“那个,几位娇滴滴的美人,你们可有雅兴留下哪个伴酒?要不选一选?” 话落,几人眸色各异的朝泱泱看了过来,泱泱被看的脸烧,不过是成功转移了话头。 她继续干笑,“有些无聊,”看向几朵莺花,“你们都会些什么?来,来。” 她说着招手莺花们过来解围。 莺花们却并非都善解人意,一个眼朝着软软糯糯往杨翊那儿去了。 被泱泱凌厉的目光瞪了半晌才被小姐妹扯走,开玩笑,不怕长公主扒了皮么! 不让往杨翊那儿去,就只有贺兰昱和微子启。 这厢云冲一句‘殿下不喜人近身’吓退两朵柳目莺花,那头微子启瞪着眼跟要挠人的老虎似的将其余几朵也震住了。 一时几朵莺花都可怜兮兮朝泱泱看来。 浪费,何等浪费,晓得多少银子才能请出来么! 泱泱有怒难言,晃着手上的镯子给几朵莺花使眼色:谁哄好这堆竖子,镯子就归谁。 莺花们顿时不管艺高不高,人胆大了。 一个首当其冲,“郎君们,喝酒怎能没有行酒令。” 笑间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拿出了骰子、酒杓,小旗、一组筹子、一只小纛,正晏晏着谁做明府,谁做律录事,谁做觥录事,九诀嘴毒打断道:“行酒令一差二十个人,屋里才几个,假母如何教的。” 泱泱差不多看出来了,九诀这厮要不就是极得宠,要不就是贺兰昱的嘴替,专为贺兰昱发声,也是,贺兰昱半晌一直喝茶,压根未碰酒。 泱泱使了个眼色,小莺花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开了。 这次又上来一朵紫襦窄纱裙的莺花,“郎君们,奴带了花签,吟诗作赋可好?” 花签便是将十种花名,写牙板十根,放于筒内,每抽一签,都照上面花名赋诗一首,莺花们常陪恩客玩的游戏。 作诗!这是哄他们还是为难她,泱泱连不跌道:“下……下去!”生怕有人应了自个儿出丑。 泱泱心里不痛快,抓起酒瓶就倒了杯胡酒,正饮酒消胸口盘亘的憋闷气,又听一道酥声,“奴擅以唇喂酒……” “咳!” 17. 请宴(三) “咳!” 泱泱狠咳出声。 左是小侯爷,又是岐王,一口酒喷在谁身上都要命,泱泱生忍住咽下了。 胡酒味甘,不如女儿红那等东陵白酒清辣,却也是酒,呛得泱泱嗓子灼烧,咳个不止,挡唇避身时还碰倒了桌上的酒瓶。 咔擦一声碎响,听得珠帘乱跳几晃,一道长影冲了进来。 泱泱咳的稍歇,一瞧是展护卫心中大骂:竖子!一群竖子!没一个省心的。 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泱泱摘下腰间荷包,“展护卫,送她们走。” 莺莺燕燕都走了出去,泱泱也不管他们此饭吃的痛不痛快了,这就准备结账送客,各奔东西,然他们几个却没这意思。 一方翠竹雪帕在泱泱开口前递到了泱泱手边,“齐四娘子没事吧?” “就是呛口酒,能有什么事,”微子启接话道,一杯茶就往泱泱手里塞,“呛成这副模样,也不见得你饮酒多厉害。” 泱泱笑不出来,这两人到底想如何。 她没敢接贺兰昱的帕子,也没喝微子启的茶,正尴尬之时,杨翊出声了,一问却是让泱泱摸不着头脑,“齐娘子上次在西市看的马如何了?” 这个关头,谈马不大合适吧。 泱泱觑了手侧二人一眼,嗯,或许合适。 谈起马,那确实有长篇大论值得说。 泱泱道:“西市的马都是东陵寻常马种,驾车拉货是良驹,不过用来驭骑差了些。” “你跑去西市寻良驹,整个东陵的良驹都在岐王殿下那儿呢。” 微子启没有会意开口刺道,不知道同贺兰昱有什么仇怨。 九诀抱胸回敬,“辛苦小侯爷这么了解殿下了。” 两人闹嘴,贺兰昱却听出点深意,看向杨翊。 杨翊续饮着杯中的酒,从头至尾坐了半个时辰,杯中的酒却没下去多少,他倒是没有神思游离,看着极是专注于谈话,“我记得有匹枣红色的马很温顺。” 枣红色? 那日看的马太多,泱泱不记得有没有这么匹马,不过她这人一向对不深刻的事物没有什么映象,杨翊既说温顺,泱泱便觉得不记得实乃正常。 她道:“这个因人而异,杨将军不知道,我恰巧喜欢野脱些的马。” “为何?” 为何? 泱泱觉得杨翊今日有些怪,不动声色长了脖子瞄一眼,杯中的酒确实没下去多少,没有饮醉,怎么话多起来,而且问的有些不知所云。 以泱泱对杨翊的了解,此人话少却精,鲜少废话,怎么一回事? 虽是狐疑,她仍回道:“我私以为野脱些的马更有灵性,不服天地,若收服的了,是此马倾佩于你,愿认这个主,反之宁愿折颈而死,拒食而亡,跳崖绝命,十分烈性。” 杨翊似乎对她这个回答很满意,展颜一笑,“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马,足见得齐小姐也是这样的人。” 这话倒是没错,不过泱泱听出了些别的意味,暗道自己果真猜对了,真是榆木脑袋,这半晌才明白过来杨翊的提点。 展护卫已经不知何时进来。 泱泱要过荷包系上,佯做漫不经心道:“这样的马大多不喜欢英雄,反倒是那些草莽市坊间不懂马的寻常人能让它服气,因为大英雄习惯‘驯’,而那些人只看重‘服’。” 除却杨翊和九诀,几人都是各怀心事的模样。 九诀见一屋寂静,并没搞懂什么驯什么服之间的意义,嘀咕道:“驯服不了一刀宰了不就是么,叫它再烈。” 泱泱手一个猛颤。 杨翊也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不大好看。 微子启抬起眼睑,满目讥讽,“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主,可见岐王殿下也是这样的人,”勾起弧笑,意味深长,“驯服不了,就杀了。” 贺兰昱笑出声,“本王很忙,没时间喊打喊杀,你近来散漫,仗着有所依肆无忌惮,似乎有些过头了。” “殿下既然忙,就不需分心管我一个小侯爷,这就叫那什么拿耗子,”微子启歪着脑袋玩麒麟爪,“呀,看来我最近是不成器了些,课业退的太多了,那什么来着。” “小侯爷也不必将自己比做见不得人的耗子。”一直没说话的云冲道。 不知哪个字眼踩痛了微子启,他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难看。 这……这说的还是马吗? 泱泱如坠云雾,却见几人剑拔弩张的这把火不知怎么烧到了展护卫。 他脸色也不大好,声音冷的像一阵平地而起的寒风,“耗子罢,心思也罢,原是五十步笑百步。” 这一团色彩纷呈的浑水泱泱避之不得,方想瞪展护卫插什么嘴,微子启和贺兰昱定是有私怨,却不想云冲竟眯着眸光看向他,没有反驳他古怪的五十步笑百步。 泱泱一向自恃聪明,此时却看不明白了,九诀和微子启,微子启同贺兰昱,展护卫与云冲,什么乱麻。 泱泱下意识朝杨翊看去,望他提点一二,眼下这境况,她是该如何? 她方抬过目光,不想微子启脸色青白已退,哐嚓一声拍下麒麟爪,“贺兰昱,你倒说说,你的人说的,对是不对?” 连名带姓一声呵,泱泱身形就是一滞,真是不要命了,她颤巍巍往贺兰昱那边投去目光。 贺兰昱神色尽敛,瞧不见怒火,只是和煦的声色中听得出森冷,“微子启,你放肆过头了。” “殿下。”杨翊突然叫了一声,然后成功的将自己也扯了进去。 微子启看他一眼,呵呵两声,“这便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样的虚伪。” 杨翊眉间起了一大片涟漪,沉声道:“小侯爷,够了。” 微子启弧笑一现,“小爷怕什么,对了,你们如今才是火烧眉毛呢,陛下还有五日回宫,那团拈酸惹醋的事儿……” 贺兰昱眼一狠,“微子启。” 才念出三字,就被泱泱一个抽气声打断了,众人似才想起这里还有个战况外的人。 泱泱不停抽气,打嗝不断,用帕子捂着嘴急急站起身,指了指珠帘,“失……失礼,我……我先……” 展护卫本能要跟,被泱泱一个眼神逼停了脚。 不待人反应过来,珠帘一个哗啦,人已经溜没影了。 能不跑吗! 先头没听懂,后来可是听懂说到狗尾巴花了,她算看出来了,雅间那些随便拎出两个都有一番恩怨情仇,她怎么招惹了这么一群人。 泱泱提裙走的飞快,命要紧,她先寻个僻静处呆会儿,待他们吵完闹完再回去。 她出来的急,团扇也忘带了,正想着有没有个僻静又清凉的地方,若是在外头晒半晌,脸上定要晒脱了皮,想的入神,一时步子慢了些,一道雅间的声音就钻了出来—— “绿妘,你这是做什么?我说过我有心上人了。” 很熟悉的男子的声音,乖顺中带着急切,泱泱倏然停了脚。 女子声音脆嫩:“祝哥哥,师娘每每提及我,你总一个借口推脱,你若真的有心上人,你且将人带来啊,这都几次了,真看不出绿妘对你的心思么,祝哥哥……” “你站住!” 男子喊道,只是脾性柔顺,哪怕发怒也没什么力度,不过却听得出真恼了。 “我若对你有意,师娘五年前第一次说我便应了,我对天指誓,此生只娶想娶之人,与你只是兄妹之谊。” 两声微响,女子声中染了哭嚎,“祝哥哥,我不信,你若不要我,我就跳出去,摔死在街上。” “绿妘,你做什么,快下来……” “你娶不娶我?!娶不娶我!” 泱泱再听不下去,几步跨去,掀开长帘。 雅间内二人的闹腾被突然打断,惊了一跳,双双回过头来,目色惊愕。 举步作势跨出窗的绿妘此时动作不雅,对闯进来打断她好事的人十分火气,娇声道:“你是何人?还不走!”她将泱泱当成了走错雅间的人。 泱泱目光从这娇纵的桃花面上移到长着一副乖顺面孔的云青儒衫男子面上,在他恍惊的眸色中,泱泱扔下竹帘就走。 竹帘啪的一声拍在墙柱,霎时惊回了男子的神,他几是没有犹豫,抬步就追,“泱泱、泱泱……” 被落在木窗半条腿晃在外的绿妘傻了,不明所以的大喊:“祝哥哥,祝哥哥你去哪啊!你不疼我了!我要跳下去摔断腿……” 泱泱步走的飞快,再如何也是个女子,加之有心叫人追上,方走至酒楼前处的巷口,小算盘已横着双臂挡在了面前,“泱泱,你听我解释。” 他满脸惊慌无措,顾忌的看了看四周,低声细语道:“我们去湖边。” 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湖边戏弄纸鸢的人不少,盈笑啼啼,有男有女,还算热闹。 东陵不重男女大防,是以泱泱和小算盘在一处并不乍眼。 泱泱一直不语,盯着湖面波纹凛凛,垂头低目。 小算盘心急如焚,急急辩解道……“泱泱,不是你看到那般,我是应师娘之约说接待故友,不想是绿妘,哦,她是我幼时同窗阿姊,只在麓山求学时见过几面,七日前才来了上邶。” “你七日前就回来了?!”泱泱置气瞪他。 小算盘急得直摆手,“没有没有,我昨日才回来的,”话出又觉失语,抬手打了打嘴巴,“不是不是,是昨日亥时才下了船,今日一早就被师娘安排去接人,才没去寻你。” 泱泱又默然,避眼不看她。 小算盘急坏了,小心翼翼伸出两指去拽泱泱袖子,泱泱假模假式甩了两下,小算盘便大胆了些,握住了她手腕,“泱泱,几日未见,我很想你。” 少年眸色纯澈,话语诚挚,一双眼带着小心看着她。 泱泱抬起了脸,仍是气恼恼的,“我还没宽宥你,方才那绿妘要你娶她……” “我祝允岑对天发誓,此生只欢喜、只心悦、只相娶齐泱泱一人,若违此……” 奶fufu的人竖着三指气势,既傻气好笑又教人生得心疼,泱泱噗嗤一笑打断,“我信你。” 18. 第 18 章 夏日天明的早,一日内难得的凉时,天色淡的像一缕清烟,云丝一绺一绺的。 话说那日泱泱同小算盘去大慈寺拜了佛、挂了姻缘线、吃了斋面、逛了庙会被送回司学堂后墙已是天色不早。 她喜滋滋别了小算盘绕过回廊遇见了沅浠。 得此一问才惊觉自己误了一桩何等大事,她竟然将岐王、小侯爷、杨将军并展护卫几个甩在酒楼忘了。 重要的是她还没有结账! 心头小鹿张牙舞爪飞撞了几下,泱泱匆匆搪塞了沅浠跑到空处喊了两声展护卫。 跳下的人影目色幽怨,连手也不拱了。 泱泱一面庆幸人未干等在酒楼一面又惴惴是如何收场的。 展护卫没同她说小二道‘那娘子许是遇到自家小郎君,一跑一追走了’,也没说结账之时老板面前摆了四双手的争战,只道老板自家遇了喜事,吃饭的都免银子。 泱泱彼时人逢喜事精神爽利,所有的心思都滋养到自己那朵花骨苞开了瓣的桃花上了,也未细想。 过了几日才觉得有些蹊跷,不过这几日无人寻她,她乐得自在,整日得了空爬墙出去会小算盘。 那日之事毕竟不妥,泱泱想了想,微子启是个给点雨水就要灿烂的性子,凉着他许就安分了,便没有理; 又思忖杨翊那处也不是个计较性子,朋友间是理解她这个难处的,遂顶了太阳去摸了几条鱼柳枝架着烤了特意去街上等了送去。 杨翊看着她,目色有些凝重,欲言又止几番,还是夹着马腹走了。 人生得一知己,何其艰难,杨翊真将她待好友,看出贺兰昱的心思十分不安,那日提点完泱泱,又特意追了贺兰昱的马车。 贺兰昱思及他那套西市看马的言论,对他来这一趟并不意外,“你是想叫本王换个人?” 杨翊也不做伪,“她不合适。” 贺兰昱却一个莞尔,“你知道,她是最合适的,天真,却不无邪。” 自古忠义两难全,杨翊犹疑; 泱泱觉得最麻烦的就是贺兰昱。 她不会自作多情的认为堂堂岐王情意深深的恋上了她,唯有不安自己身上有什么他所求的。 不管是什么,要绝了贺兰昱这个心思,让他别再盯着自己。 泱泱掂量了一番,祭出自己鬼斧神工的厨艺,装了食盒去岐王府寻了云冲,让他代为拿去致歉。 后来贺兰昱一直没寻来,泱泱大为感慨,又是被她厨艺感化的下不来床的。 女官大考未成,听金盏说宫里发生了大事,陛下大怒,连司学堂的女官都回去好几个。 泱泱心下明了肯定是狗尾巴花死了,陛下痛失美人,感念自己后院起火,胆大包天,不知贺兰昱最后查出是哪位娘娘做的事没。 可巧,她屋内的沅浠就是个好梁梯,从她台服父亲那里探听到了消息。 “我阿耶说岐王殿下一直在追查前朝余孽,意外查到钩弋八花是漠北细作,上邶竟然有漠北细作!我阿耶说了,有一个就代表有一堆,那就是暗夜里的蝙蝠,不定何时会飞出来咬人,对了,这同我帮皇后娘娘出主意有什么干系吗?” 泱泱心头大骇,一面搪塞着沅浠一面心中分辨,此事究竟几分真假。 细想唯有两种结果,若真,皇帝大怒应该是恼自己差点被细作算计,若假,便是岐王没能查到凶手或存心包庇故意将水搅浊。 兵峰鼎盛,然庙堂之上却是奸臣当道,盛世之下却危机重重。 且不论何种,到底离泱泱遥远,她近来只心烦一件事,如何让齐老爹允她嫁人。 虽然小算盘不说,泱泱也晓得他的为难。 他一直同师娘说自己有心上人,抵死不应绿妘,却不能说心上人姓甚名谁,更别提带得一见。 泱泱愧疚不已,她在司学堂不安欺压,得罪的人太多,再者玲珑夫人她们还虎视眈眈自己这颗心,若此时将一切掀开,泱泱忧心有人会对小算盘下手。 此事急不得,只能循序渐进,定个一二三四,慢慢攻下齐老爹这座城池,她细细想了几日,觉得万事俱备,只欠良机。 良机并没那么好待,泱泱第一步就拖沓良久。 转眼一个月已过,琅玕姑姑开了大恩,念近来一众贵女学规矩辛苦,准许办个竞渡赛放松放松,还拿了五日连假做奖赏。 这下一众贵女可是雄赳赳、气昂昂、磨刀霍霍向同僚,竞争对手,勉强算得同僚。 泱泱得空练习了好久,又细细打听了规矩,竞渡就是将银碗用红绳高绑在竿子上,让各个小舟争着去夺取,最后拿着银碗返回岸边方为胜者。 泱泱因着一二三四,一都未行的出去,是以焦心,想用这五日回齐府鞭策鞭策齐老爹,做个小祸,练习时万分用心。 很快到了这日。 贵女一个个都叫来家眷打气,往日同尼姑庵无异的司学堂,一下涌进许多千金公子,脂粉香绕,幞巾如云,好不热闹。 泱泱偷偷回了齐府一趟,带紫桐、白玉看看热闹。 时辰未到,她带着紫桐、白玉闲逛,问齐菁有没有为难她们?又问玲珑夫人有什么动向?再问齐老爹有没有消气? 紫桐一一答过,原来二夫人竟然已经回来了,齐菁来耀武扬威了几次也失了兴致,她二人并院里的丫鬟没受什么刁难,可到底是齐老爹使银子打点了还是旁的缘由,她也不清楚内情。玲珑夫人是气的不轻,近来都在与二夫人斗法,至于齐老爹消气否…… “大家最近都在花楼夜宿,小姐你觉得这样是消气否?”紫桐细声细气道。 东陵不禁朝官夜宿花楼,还有心思寻花问柳,想是气消得差不多了。 泱泱心下盘算,瞥见白玉面色,细眉微动,正巧此时一阵热风拂过,泱泱松了手中丝帕,紫桐一声‘哎呀’忙跑去追。 榴花院落,细柳亭轩,紫桐跑的应该不远,泱泱直问:……“白玉?” 白玉性子清冷,人如其名,细白如玉,抬起眸子,光色微凉,“泱泱,你记得你留在上邶是报仇的吗?” 泱泱同白玉同在尼姑庵吃了数年苦,尼姑庵的师太寺主并不慈悲,泱泱忘了从前的艰难,却记得摔下山坡后是白玉悉心照料。 白玉道十年好姐妹不说旁话,又同她说起以前她说的自己家世、对齐家的恨,以及发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的毒誓,种种让泱泱讶异,白玉比她更明炽的恨更让她震惊。 睚眦必报,泱泱自恃如此,白玉道她不知家人是谁,泱泱的恨就是她的恨,便随她一起来了上邶,泱泱感怀白玉屈身丫鬟陪她,却没想到白玉心中还有一念:看她报仇? 泱泱眉心细蕊红莲敛拢,平绣翘头履一动,“白玉……” 她想拉着白玉的手问一番她心中实意,山石屏障不深处倏然隐隐传来男子嬉笑,夹杂着紫桐软糯焦急的声音—— “给我,给我……” 泱泱与白玉对视一眼,快步行去。 紫桐确实遇上了麻烦。 泱泱那丝帕不偏不倚飞到了带着小厮迷路半晌的男子面上,男子本就心烦意乱,瞧见一个透花糍般白嫩嫩的小丫头追过来要帕子,就起了逗弄的心思。 紫桐也没想到看着风流倜傥的公子竟是个混账无赖,假意要给她帕子,却突然使坏高举过头,她生的娇小,兔子般又蹦又跳半天够不着,急得眼红。 男子却调戏上头,趁势长臂一揽,竟然将紫桐一抱揩起油水。 紫桐从没经过这样的事,都吓傻了,期期艾艾撑着手去推。 泱泱和白玉绕赶过来见此就是怒火中烧,好在二人都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很快稳了心神快步过去。 “紫桐!” 泱泱高声喊道,行至过去,一把将人拉至身后,这才端端行礼道:“见过成君,小女的人不识礼数,成君见谅。” “你认识我?”男子理着锦袍衣襟的手一顿,朝泱泱低垂的面看去。 泱泱从此人黑靴后鸡蛋大小的翡翠抬头移开眼,但见此人穿着一袭双绣并蒂纹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背子,咒骂一声,这般热的天穿的清水粽子里外三层也不怕热死。 镶碧鎏金冠,金线蛛纹腰封,手中还拿着一把白玉镶金的折扇,极尽招摇。 本是三分猜测,加上此人处处显金的打扮大抵没错了。 不过猜到是一回事,太聪明不是好事,泱泱只道:“成君腰间有成字玉牌,小女猜测,郎君姓成。” 短短话间,男子已细细扫过她的容颜。 蛾眉深目,不失英气,不失典雅,那双眼像红泥小火炉轻火焙的岩茶,浅浅一抹颜色,不难瞧出是东陵人与外夷之后,发既乌黑,想是半个西平人。 男子心中暗道:长的可比见得那些胡姬俏丽端方多了。一时也不管紫桐,不顾忌泱泱一身蓝色宫校服,轻佻拿扇朝泱泱下巴抬去。 调戏的明目张胆,泱泱颦眉退步,展护卫及时横剑护来,挡在男子身前。 男子身旁跟着个獐头鼠目的小厮,见此杂眉拧起,“大胆!知道我家郎君是谁吗!” 他还要跳脚,展护卫幽狼般的眸光一瞟,惊的他个半死,点了穴般动弹不得了。 男子初时惊愕过,脸上闪过一丝轻蔑,明摆不将展护卫放眼中。 他呼啦一声摇开扇子,探扇傲然道:“鄙人姓成,名君就。” 19. 第 19 章 “鄙人姓成,名君就。” 泱泱低呼了一口气,思忖展护卫可能不认得,此人,真的得罪不起。 她上前一步握住展护卫拿剑的手臂推了推,行礼道:“早就听闻成君乃皇亲贵胄,机巧若神,今日一见,果真不磷不缁、与雪等色。” 成君就,当今太后的亲侄。 太后娘家姓成,只此一根独苗,太后纵容至极,灌养出了一根目中无人、风流好色、油腔滑调的歪苗子,这种人没被打死全仰仗投了个好胎。 说句大不敬的,太后一飞升,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但观看眼下,太后她老人家身体康健的跟头牛似的,此人还得敬着,毕竟皇上拿他都没法子。 听金盏说,成君就风流异常,一次花花肠子就算到陛下他新纳的美人身上了,陛下雷霆大怒放了一堆五马分尸的狠话,架不住太后她老人家绝食抗议,最后苦了那一根白绫吊死的美人做了冤死鬼。 要泱泱看,太后虽是个拎不清的,却不愧是宫斗之主,颇有头脑算计,一不给成君就入朝官职,二不赐沿袭爵位,堵了悠悠重口,背后又大笔金银财宝供成君就逍遥。 成君就此人也是浪得一日算一日,每日都浪的别出心裁,现下就看上泱泱了。 泱泱捧他高洁,本意是让他不好责罚,不想是高估了他。 成君就以为此女在同他表欢心,很受用了这番夸耀,摇扇走近,“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 调戏温言,展护卫都听不下去,再次横剑。 白玉出声道:“这位郎君……” 方出声就被泱泱打断了,“住嘴!” 喊晚一步,成君就敏锐的目光已巡到白玉,哈哈笑出声:“主子是个美人,丫鬟也是美人,隐约瞧着这丫鬟也有胡人模样,生得眉眼奇巧,这样,你们随你们小姐一起来侍候如何。” 想什么美事呢!这混账! 泱泱心头痛骂两声,不卑不亢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况且,小女是出家人,公子还是慎言,此言于佛不敬。” 东陵重佛,当朝更甚。 便是成君就再如何霸道大胆,也不敢玷污佛女,怕被信佛的太后打死,怕被百官唾沫星子淹死,尤其能进司学堂的女子,必是高门贵女,不是籍籍无名的普通姑子。 成君就看她一眼,收起了笑,想到后果严重,落下一句多有打扰走了。 几是他方绕过山石没多久,泱泱拉着白玉她们就跑。 紫桐不解,只听泱泱急切道:“待那流氓回过神来就麻烦了。” 白玉比紫桐反应快,闻言有些不安,“他过后若在司学堂找起来……” “抵死不认。” 泱泱没等她说完便斩钉截铁道。 几人一溜烟跑了,沿着小路蜿蜒走出数步的成君就却突然停了脚。 “郎君,怎么了?”小厮问。 成君就举着个扇子转过身,“刚才那女郎是说出家人?” 小厮狐疑,“对、对啊。” 成君就又问,“她身上穿的是司学堂的官校服?” 小厮点头,“是、是啊。” 成君就怒了,“那一个姑子进司学堂干什么?!” 小厮:“啊!” 成君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狠狠往手心一敲扇子,“不行,我要回去找这狡猾的贱人。” “哎哎,郎君。” 伴着小厮喊叫的声音,还有一道语调古怪的‘郎君’二字将成君就唤住了。 来人是一个穿着艳丽胡服却戴着幞头的西平人,身形丰硕,褐绿色眼,一头短发像烘培制好的碧螺春茶叶,弯弯曲曲。 他捂着自己心口一个行礼,“郎君有礼,某问个路,竞渡在哪边?” 又是个西平人,成君就看就来气,冷哼一声不作搭理抬步就走。 他那小厮晦气的甩着袖子,“问什么问,我们还迷着路呢。” 如此无礼,看的那卷发男子身旁的男子恼了,就要追上前理论,被那卷发男子拉住,仍是一脸不平,西平语道:“库勒,东陵人太猖狂了。” “哲布,不要多事,这不是西平,”库勒警告道,想了想又心有不甘,“回头查查这是谁。” 泱泱不知成君就这边发生的事,此时正为另一桩事火大——她的船桨不见了! “这……小姐,都是贤身贵体的主,谁做这种缺德事啊?” 紫桐睁着双明亮的眼一脸懵懂。 泱泱扶着额头暗道自己失策,本以为众目睽睽,没人会为五日假不择手段,还真是高估这群人了。 她气冲冲放下胳膊,“寻常人还没这么多黑心思呢。” 说着提裙上了岸就走。 白玉几个在后头追,被泱泱喝住了,“就在这儿等着,展护卫,看好她们,出了事我同你没完。” 白玉不放心,“比赛马上开始了,你去哪?” 泱泱疾步道:“想办法。” 紫桐看的心焦不已,一个劲儿骂缺德。 缺德的主此时正稳坐船头,得意的昂着下巴。 身旁小船上玲珑瓜子脸的贵女隐有不安,抬眼慢扫了湖周一眼。 天气暑热,设左右水棚供观赏,间列杂色小旗绯伞,热闹非凡,槛曲还专门安设了几道贵座,其中便有长公主和杨将军。 她看的心慌不已,低声:“芷儿,要不将桨还回去吧,杨将军也来了。” 她知道杨芷最怕这个兄长了,而杨翊此人又是十分明理持正,当初她跟着杨芷给泱泱教训,险些将人勒死,杨翊那日凛怒她还犹在眼前,实是怕了。 杨芷却不放心上,悠悠环看一圈水棚,或巾裹,或单髻,各着杂色半臂,或围肚看带,来的人不少。 她摆出个端庄优雅的浅笑,说出的话却不如此,“怕什么,我阿嫂在呢,她有胆量当着我阿嫂的面去跟我三哥告状,我敬她好胆色。” “可是杨将军若自己看出来……” “你怎么畏手畏脚的,”另一条小舟上的蜜肤贵女嫌弃道,看向杨芷语带艳羡,“没听芷儿说嘛,这次撑腰的是长公主,不说别的,你瞧芷儿的小舟,连司马沅浠的都是光秃秃的,只有芷儿的彩画间金,最为精巧。” 杨芷被说的万分舒心,高昂着下巴,正要得意,突见水棚那儿矮身一片,顺着视线看去,立时抖擞一震,抓着双桨正襟危坐。 蜜肤贵女也注意到了,脱口道:“岐王,那不是岐王殿下么?” 隔着半个湖心遥望,那行步去往长公主那处的,确实是贺兰昱不错。 身为杨芷的闺中密友,谁不晓得杨芷喜欢岐王。 蜜肤贵女当即恭维道:“芷儿,长公主果真疼你,将岐王殿下都请来为你助威。” 杨芷被捧的飘忽,嘴角笑意便是挂了千斤坠也难压住。 蜜肤贵女还想再说两句,恰时锣鼓一响,要开始了。 她看一眼泱泱空空的小船,头一昂,喜道:“芷儿,那个齐儿肯定是怕羞躲跑不敢来了。” 几句话说的是杨芷士气大振,精神烁烁,抓着两桨,定要在贺兰昱面前出出彩。 开前锣鼓十响,谁都未想到,三响之后,泱泱竟牵着四条从武婢那里借的高头大狗赶来了,远见她左牵黄右垂竿,跑出一片土扬,便是白玉几个也看傻了眼。 她跳上小舟,几条猛犬有垂竿上攒成一大块的羊肉干诱着也哗啦啦毫不怯场跳入水中,像开路的将军威风凛凛引在船头前。 随着十响落下,四条猛犬方就好位,泱泱一甩垂竿,汪汪叫着就狗刨而出。 几位目瞪口呆的贵女回过神,一个个奋力划桨追上。 “齐泱泱!你无耻!这个算得作弊!” “对、对,快停下!” 泱泱才不理吵吵嚷嚷,晃着垂竿叫狗子们发力,“大丫、二丫、三丫、四丫,赢了天天有羊肉,炙豚肉、烤羊腿、胡炮肉……” 几个身材瘦小,手脚纤细无力的大小姐哪比得过司学堂武婢养来防刺客的狗子,当是时落下一大截,只有冷凝出身将门,自小在军中,能与之持平。 这一幕看的座上长公主怒火冲顶,当即拍案而起要去叫停,方站起身就被杨翊拉住了手,“昌平。” “你没瞧见芷儿被欺负了么?”长公主手一指。 杨翊面无神色,“竞渡可有规矩不许以犬代桨?” “你……”长公主一噎,“你这是强词夺理,挑拣这些细枝末节,被欺负的可是芷儿。” 贺兰昱朗笑出声。 长公主又是一气,“你还笑!” 贺兰昱不紧不慢放下茶盏,嘶了一声,“阿姊,你瞧她们是在竞渡还是在械斗啊?” 长公主一愣,忙转过身去,果见湖面泱泱的船尾有两个贵女扒住了船板,旁侧还有好几个拿着船桨欲将泱泱的舟推翻。 长公主气顺了,从容不迫的坐了回去。 杨翊眉头微拢,侧目看向贺兰昱,见他含笑端着茶盏,气定神闲,也是,只是个利用之人,要做出什么神色。 湖中,眼看有几叶小舟已经越过她划走。 泱泱忍无可忍,先是凉飕飕看向侧面几个拿桨戳着她船周的,这都是杨芷提前收买为她‘排除异己’的。 “诸位娘子都是名门千金,被狗撕咬不好看,落入水中坏了名声也不好玩。” 撕……撕咬! 几人面面相觑,却见泱泱倏然摘下了荷包,拿出什么东西往她们身上抛撒,一声豪壮的“大丫二丫”惊的几个贵女尖叫连连来不及看清就忙划桨奋力躲开。 武婢养的狗扑上来可来不得,且不说撕掉肉,几爪下去脸上定要留疤的,她们还如何得圣上青眼,光宗耀祖,如此一想,恨不得躲远些。 六月流火,身上穿的宫校服都是轻薄的料子,落了水丢脸不说,叫人看见身子名声都要坏了,别说圣上,连门当户对的好人家都嫁不了了,如此一想,恨不得再躲远点。 这杂乱间,泱泱两步行到船尾,抬起脚就作势要狠踩,那两贵女下意识收了手,如出一辙的一脸恍惊。 她二人为了抓牢泱泱的船尾,一个个倾身膝跪在船头,桨橹就在身侧,泱泱也不客气,一气顺了二人船桨,抬脚朝船头就是两脚猛踹。 不管她二人如何惊慌失措大叫,泱泱重新拾了狗绳垂竿,正欲重振士气再度追赶,却瞧见四个逆子已将羊肉干吃了干净。 湖心长竿已棋子般围了一圈小舟。 几个高举木桨在船头蹦跳欲将银碗打下来,奈何银碗绑的甚高而且极是结实,就连冷凝这种自幼练武的也只是勉强将银碗打了个秋千晃(琅玕姑姑为表公平定了规矩不许用武功)。 这下反倒不急着争了,各发才智。 有的两个贵女搭起手桥让另一个踩上解绳,诸如杨芷; 有的试图从身上找些东西将几桨绑起,譬如司马沅浠; 更有甚者对自己如燕体型极有自信端详细竿准备爬上去; 冷凝更是干脆,拔出袖中匕首就欲砍断竹竿,被岸上琅玕姑姑呵止住了。 竞渡竞了一半,湖心成僵局,湖周一圈人定眼瞧着数十条小船动作。 像是下了一盘玄妙的棋,如今棋子胶着,谁都无法更进一步,湖周的人反倒更期待谁能将这盘棋以一己之力救回方才剑拔弩张肃杀的精彩局面。 第 20 章 竞渡竞了一半,湖心成僵局,湖周一圈人定眼瞧着数十条小船动作。 九诀瞟一眼自家殿下兴味异常的笑意,肩膀撞了撞身旁云冲,“你觉得那蛮女能不能行?” 云冲斜过眸光,“说话放尊重些。” “你计较个什么劲儿,”九诀摸了摸鼻子,被云冲盯得笑不出来,投降道:“好好,齐四娘子,你觉得她能不能行?” 云冲翻了翻眼皮,朝湖心点了点下巴。 但见湖中两条毛色不甚顺亮的大黄狗荡出一圈圈涟漪,拉着一叶小舟近了湖心,舟上泱泱手握垂竿站在船头,身后一左一右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黑鬃大狗。 然再威风能如何,还是被叶叶小舟挡在了周圈开外。 一贯不理这些娇纵大小姐的泱泱‘哎呀’一声得意笑出了声,“先到了湖心能如何,还是拿不到吧。” 众人果然上当,泱泱一副幸灾乐祸的面孔看的一圈女郎都义愤填膺,以杨芷为首跳起,“阴阳怪气什么,难不成你能行?!” 泱泱慢悠悠晃了晃垂竿,“我自然能行。” 垂竿…… 杨芷眼一亮,低声对身旁两个舟上的贵女道:“你们两个,去,抢过来。” 那二人又不傻,瞧泱泱那里几条大狗就害怕。 那可是武婢养的狗,膘肥体壮,不说如野兽,也只能是逊三四分,一口下去……她们才不敢。 杨芷气的骂了声没用的东西,巡梭敢为马前卒的,一众贵女知道她的心思,纷纷避开视线。 冷凝白她一眼,看向泱泱,“你得意什么!你被挤在外圈,铜钩抛的过来吗!” “是啊,我钩不到,所以要寻个近竹杆的同我里应外合。”泱泱摸着身旁狗头道。 “里应外合?” 一阵窃窃。 泱泱悠然道:“我的垂竿非在里周能发挥效用,你们几个小舟在里面若拿到银碗又要被外头的堵个结实,不里应外合,怎么赢?” 这么一说,有理。 杨芷忙道:“我同你配合,你将垂竿给我,我一会儿将银碗抛出来。” 且不如说让泱泱进去用垂竿拿碗,一会儿抛给她来的可信。 泱泱懒懒移开目光,却听沅浠骤然喊道:“齐儿!给我。”目含震慑。 若是寻常让一次没什么,此次不行。 泱泱道:“沅浠,这垂竿对你无用。”言外之意,皇后焦头烂额,不会觉得赢一个个小竞渡让她舒心。 泱泱看向了冷凝,“冷凝将军,我同你里应外合如何?” 冷凝有些意外,“我?” 冷凝外公是驻在漠北东陵要塞的悍将,她稍懂些事也在那烟障苦寒之地扎过几年,上阵杀敌,安抚伤员,见惯黄沙白骨,铁马金戈,就瞧不起这群在福窝里长大还要勾心斗角的千金大小姐,尤是她瞧得出来,齐泱泱是个比这群小白菜都厉害的,更瞧不起她。 冷凝眯了眯眼睛,心下十分警惕,以为泱泱算计到她头上了,沉了声音,“你想干什么?” 泱泱一笑,也不多言,眸间几动,将那垂竿扔了进去,“接住!” 冷凝有武功底子,身形伶俐,接到垂竿,并没急着动手,划船两步寻了个适宜的地方才停下。 这短短几瞬,一群贵女睁着雪亮亮的眼死死盯着,准备冷凝一拿下来银碗便出手去抢,全然没注意到泱泱使坏的将外圈小舟的船桨手脚麻利的放到了自己船中。 抛钩,拉杆,拽掉银碗,冷凝动作一气呵成,随着一道银弧线,稳稳落入了泱泱手中。 一群贵女根本没机会下手,眼睁睁瞧着泱泱被两条狗拽走了,泱泱这个黑心肝的,还摆了两头黑神兽挡在湖中阻止她们行船。 天气暑热,两只黑狗在湖中游的乐不思蜀,清凉的很,被堵了的小舟却惨了。 几个贵女不是放在船上的两只桨没了,便是只有手中一只桨,远远瞧着泱泱被两条狗拖的飞快,边行还边往下扔桨。 手中握着双桨的诸如杨芷,见状气个半死,自己被塞的动弹不得,火大至极,眼角瞧见冷凝拿着双桨两步一舟就跨到了外头的小舟,将舟上那贵女往后一抛,两桨舞的风火轮般蹿了出去。 水棚喝声阵阵。 杨芷有样学样,虽同出身将门,她上头有三个兄长,自小没拿过枪,没舞过剑,更别提征战沙场,底盘不稳,半晌才摇晃的占了外围的一叶小舟,抬头一看,冷凝已追上泱泱了。 两条黄狗扑腾着水花朝岸边而去,一条口中便叼着银碗。 冷凝立时一怒,“你!” “急什么,我不是在这里候你么,”泱泱摆着两桨,船上的桨都被她扔干净了,她看向岸边,“此处离岸三丈有余,我同你比一场,谁先到岸边,今日的竞渡便是谁赢了,谁都莫道谁不公平,如何?” 对于泱泱这个讲理的提议,冷凝微感诧异,心思究竟是深沉还是豁达两说,敏锐觉到有舟追来,她不多做犹豫,一昂首,“依你所言。” 同数三声,两叶小舟飞划了出去。 岸上紫桐急得都快将帕子撕碎了。 方才瞧小姐的狗卒回来了她还大喜小姐赢了,展护卫却说,比赛才开始呢,她搞不懂小姐想什么,为什么要等那个眉眼英气的贵女,为什么要再比一次,眼瞅那个眉眼英气,举止飒爽的贵女快出小姐一个船头,她忍耐不住就想为小姐大喊,又被白玉扯住了,一大通低调行事,莫要声张种种,于是,她没有叫,于是,小姐输了,就慢了一个船头。 泱泱感叹临时抱佛脚的勤练果真不如自小打下的底子,五日假输没了,她还得另作打算,正心里叫苦着,抬眼发现冷凝就站在身前看着她,不语不言。 泱泱脑筋慢了一拍才会了意,暗道这狗不就蹲在中间嘛,怎么不自己取,莫不是怕狗? 她摸了摸敦实的狗头,唤了一句二丫,狗老老实实将银碗吐了出来。 泱泱递给冷凝,行止大方,没有一丝不服不忿,冷凝心疑不已。 正此时,杨芷的小舟也回来了,看一眼冷凝手中的银碗讥诮道:“费了这么大气力,还不是输了。” 岸边人不少,闻言窃笑连连。 泱泱实是搞不懂这事有什么好笑的,皱眉抬起头,“胜败乃兵家常事,我齐泱泱赢也坦荡,输也坦然,你出生将门,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 “好一张牙尖舌俐的嘴。” 一道气度风华的声音及近。 泱泱听出了来者不善,心下一震,转身看去。 细细算来,她来上邶方足五月,五月中,从未见过这么大仪仗。 数十个浅茜色珠络缝金带红裙婢女模样的昂面叠手两列排开而来,将岸边看竞渡、等热闹的人全部隔挡开,辟出了不宽不窄一道小径。 径那头,被婢女簇拥近来的女子神态骄妗,形容华贵,大袖的绡纱衫宽宽松松披在藕荷色缠枝莲花六团齐胸襦裙外面,孔雀羽线细捻,相比金丝银线华贵又不失雅致,不若泱泱素日见得那些齐老爹同僚的贵妇,辉煌的俗气。 泱泱暗道不好。 方才她带紫桐和白玉在司学堂闲转,并不知长公主来了,现下看一群婢女结珠鬓梳,远胜一般高门头面齐整的婢子,再瞧这阵仗,还有什么不知的,立时抬臂行礼,藉着阔袖遮挡,赶忙冲那旁展护卫使眼色,让他赶紧将紫桐和白玉带走。 几个眼神交换间,长公主已被女婢扶着走过来。 “嫂嫂!” 光听声音都足以想像出杨芷的喜色,接着便是身后另一侧冷凝行礼的声音。 长公主点头应了一声,由杨芷挽着胳膊诉说委屈,毫不掩饰的将泱泱做了透明给她难堪。 杨芷可是寻了好靠山。 说完方才竞渡的事还觉不足,添油加醋说自己素日如何遭泱泱欺负,天花乱坠的简直说的泱泱十恶不赦。 若此时在这儿的是金盏,定早就急急反驳喊清白了,可泱泱沉得住气,一直规规矩矩的保持着行礼姿势不声不响。 这般不作理叫杨芷更来气,冷哼一声,摇着长公主胳膊撒娇道:“嫂嫂,你可要替我寻个公道。” “你如此颠倒黑白,还知道公道二字!” 是杨翊的声音,隐有薄怒。 下一瞬,一只手抬在了臂弯,隐见得灰色纻丝菖蒲纹袖角。 泱泱细眉一动,心头不安:杨翊此举岂不是让长公主更恨她了?传闻长公主擅妒,这次非得抓花…… 惴惴的念头腹诽了一半,泱泱看清将她扶起之人却是怔住了。 岐王?怎么是他! 非但泱泱被贺兰昱此举弄的发怔,长公主和杨芷也滞住了,一疑一怒。 “齐四娘子,上次约好同赏牡丹,今日正是空时,外离司学堂可要告知嬷嬷一声?” 贺兰昱微笑道,也不多言,转身直看向知道事态不妙跟过来的琅玕姑姑。 琅玕姑姑在宫中呆了小半辈子,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忙恭敬道:“女郎自便,需得酉时之前回来。” 人人都晓得岐王殿下这是在给泱泱解围。 杨芷惊诧过后气的头顶生烟,扁着嘴一个劲儿晃着长公主胳膊,意思不言而喻。 长公主怎么会不知晓她的意思,自己亲弟弟当着众人从她手下将人带走,让她着实觉得失了长姐的面子,当即皱眉,然而唇还未张,泱泱先开口了。 只见她一个行礼,“岐王殿下,长公主想是有话要问臣女,臣女今日不得空,不敢扰了殿下兴致,想是诸位贵女中有能担此荣幸的。” 方以掌划水捡到船桨划至岸边的一个个贵女一脸恼色不约而同一变,由青变白再变粉红,煞是好看。 一群什么东西,也敢肖想岐王! 杨芷一口贝齿几要咬的咯吱响,却突然听泱泱道:“臣女想,杨家小娘应当有空。” 谁也没想到,泱泱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便是睿智如长公主,也不免怔住了,此时才正眼端端打量起了泱泱。 第 21 章 长公主打量起了泱泱。 一个身份微小的官女,生得皎若朝霞,灿若芙蕖,一样的绣栀子花蜀兰色宫校服,她竟比其他出身高贵的女子还要气质高华。 长公主眯了眯眼:司学堂有女如此? 一语,先抚平了因竞渡对她心存不满的一众贵女,话头一转,看出芷儿对昱儿的意思,成全芷儿,消她怒火,芷儿一走,她便无理由责问寻麻烦于她,一举三得。 再者,弦外还有二意,拒绝昱儿,生怕与昱儿攀扯上关系,此乃一; 芷儿同昱儿走了,其他贵女不免心中不快,此乃二。 饶是她在宫中看过多少勾心斗角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是个厉害的。 目光这时落到了泱泱三支鎏金花托包镶飞燕冠上。 每个入司学堂的贵女成为预备女官前都是同样装扮,唯有额前坠的红米珠不同,四颗乃是资质平庸,六颗乃是堪得重用,皆由教养女官的嬷嬷根据自己几十年练出的一双慧眼而定,泱泱额前正是六颗坠珠。 夏日常服发的早,彼时琅玕姑姑对她确然很抱厚望,便是方才也一直不惧泱泱混不过去这场祸,可眼下是真的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暗道泱泱糊涂。 此时跟岐王殿下走,可躲一时,不走,这一时也躲不了,她是不知,昌平长公主为何被评‘一花开后百花杀’。 一枝独放才是春,长公主擅妒,非只妒近身杨翊的女郎,还妒美嫉能。 果然长公主微沉一口气,冷了眸光,心下挑拣起泱泱来。 先是暗道寒酸,通体只有腕上一根九弯素纹平银镯子,再无其他,又讥讽也没聪明到何处,不识好歹拒绝了昱儿,就没想过可会得罪昱儿。 泱泱又何尝不知道贺兰昱得罪不起,可要她如何,明知贺兰昱心怀不轨委身不得,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斩的彻底些。 袖中手指攥紧,泱泱看向贺兰昱。 他眸如平静的清水看不出情绪,敛着笑意点了点头,看不出有没有生气,转而扫那满眼亮晶晶的杨芷一眼。 “花开无人赏未免可惜,既然都无空,那就罢了,阿姊,本王先行一步。” 杨芷满眼亮闪闪的星星登时哗啦啦一碎,愣愣,“不是都无空啊,”她以为是自己没有明言说清楚,忙要追喊,“岐王殿……” “芷儿,”长公主将她拉住,拍了拍她的手,“不急一时。” 急在一时的,是收拾泱泱。 长公主缓移过去目光,满头金崐点珠足赤筓,两耳明珠耳铛齐齐亮色一闪,极具压迫。 “有礼有仪,冰雪聪明,嬷嬷,你这规矩教的不错。” 琅玕姑姑心头一闪,还未来得及应话。 长公主倏然上前几步,勾指抬起了泱泱下巴,“就是德行差了些。” 长利的指甲就在脸畔,泱泱蹲下身时都极力避着怕划伤自己的脸,她垂头道:“臣女知罪。” “知罪?”长公主笑了一声,“这么说,你是明知、故犯?” 长公主远比这些没见识过手段的贵女难应付,泱泱在心里叹了口气,出乎众人意料的回道:“回长公主,是。” 杨芷倒吸了一口气,没想到泱泱如此猖狂,柳眉一竖,“嫂嫂,你看……” 煽风点火的话没说出口,被杨翊冷色的目光逼噎在了嗓子里。 长公主初时惊异过后,现下是真有些怒了,尤其泱泱蹲下身还笔直的背让她如何看着如何碍眼,寒笑出声,“好,好胆色!你……” “陛下登基之时大赦天下,召告:朕以眇薄,君临万邦,夕惕乾乾,思遵古烈,是以下书蠲除徭赋,休息黎元,庶俯怀百姓,仰禀三光。盖谋求帝国臣民之康宁,同享万邦共荣之乐,彼行何道,我东陵还施以何,斯乃皇祖皇宗之遗范,亦为朕所拳拳服膺者。”泱泱当初背这一大段拗口的话时恨不得给琅玕姑姑扎个小人,同金盏抱怨背陛下的话能有什么用处,如今派上大用场,泱泱恨不得现在就过去拉着琅玕姑姑好好涕零一番,皇家的人只能用皇家来压,泱泱继续狐假虎威道,“臣女在遵陛下所言‘以彼道,还彼身’与明知冒犯杨家小娘故犯之间,选了前者,望长公主恕罪。” 杨芷早被泱泱缠来缠去的话绕晕了,只听出来一个意思:你杨芷比皇上大还不成? 杨芷哪背的起这口黑锅,背心寒毛齐刷刷一竖,冷汗刹那间浸的一片凉。 长公主没冒冷汗,脸上也隐隐现了黑气,皇家颜面让她没有失仪当下暴怒,抿着僵硬的笑看向她:“说的如此凿凿,你是我东陵人吗?” 泱泱抬起眼,“臣女阿娘是西平人,可嫁给阿耶十数年在东陵国土,臣女生于此,养于此,脚踩东陵国土,自应遵东陵规矩,陛下所言,便是最大的规矩。” 拉了好大一面旗,长公主被气的身子有些抖,微吐一口气,知道此路已是绝路,调转了方向,“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芷儿做了什么,要你如此还治彼身?” 杨芷自认没有留下把柄,立时有了底气,理直气壮,“对啊,你说我做什么了?” 泱泱心里清楚没有证据,定然不能顺着二人的话说,索性以退为进,“不管杨家小娘做了什么,臣女冒犯是真,愿诚请罪。” 杨芷一听就乐了,长公主甚没拦住就脱口而出,“凭你,你要如何请罪?” 泱泱道:“臣女愿从城门延主街跪至将军府,一步一叩,声声认罪。” 从城门到将军府…… 不得让她跪个三天三夜,杨芷眉眼绽笑,“好,就这个,你快去!” “芷儿。” “芷儿!” 长公主和杨翊异口同声。 长公主待这个夫妹还好脾气,杨翊却是怒了,有错在先,还仗势欺人,真要让泱泱在主街跪拜,他将军府恃强凌弱定引起民怨,陛下那儿参的折子就能将将军府半面砸塌。 他狠瞪杨芷一眼,一把将她从长公主身后拉出来。 “过往都是我替你赔罪,这次,你自己赔罪。” 杨翊自小习武,力气本就强悍,此时又在气头,杨芷的手都要被捏断了,痛叫着喊长公主求救。 长公主方要举步,杨翊已是侧眸出声,“昌平。” 听闻长公主当年对班师回朝的马上意气少年一见倾心,为嫁杨翊费了一番功夫,便是婚后也百依百顺,不多违背,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两字就收拾住了。 杨芷看求救无望,为了保住自己这只手,只能示了弱,高喊对不起。 泱泱也不敢得理不饶人,一通什么不敢当、臣女也有错,两边里子面子全补妥帖了,杨翊以教养舍妹为由将杨芷拉走了。 估计杨芷明日再来司学堂要举着两只城墙一般厚的手,哦,或许嫌丢人几日都不来了。 杨翊和杨芷都走了,长公主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不过从没叫人吃过这样的亏,她显然不甘心,目光阴鸷的看向泱泱,虽然还含笑,却像极狞笑。 同为一母所生,长公主假笑的功力弗不如贺兰昱。 “好,很好,”长公主从发如翻荷的髻间摘下碗口大的紫色复瓣牡丹,插香般插在了泱泱脑袋顶,“你是整个司学堂最聪明的,本宫期待瞧你平步青霄那日。” 平步青霄?碾落成泥吧!临走还要给她拉一波仇恨。 碗口大的牡丹插在脑袋顶,像是插在坟头的一柱香。 泱泱将几条狗送到武婢处,快步往回走,走到假山无人处忍无可忍的将那朵破花扯了下来,狠狠扔在地上乱踩,可恶的长公主,可恶的杨芷,可恶可恶可…… “齐四娘子。” 做坏事最忌被人撞见,尤其贺兰昱这样的人。 贺兰昱一身佛青缎袍负手在她身前数步,满日旭阳罩的他脸上的笑意不真切,看架势是早早等候于此,不知看了多久。 这候着莫不是要秋后算账? 泱泱不动声色捡起地上被踩的花瓣落秃的牡丹,佯做无事发生行礼,“岐王殿下。” 贺兰昱对于她的掩鼻偷香淡做一笑,举步就要走近,泱泱却连连后退,眼中带着戒备,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贺兰昱似未料到泱泱如此,敛起了笑意,“齐四娘子,借一步说话。” 说完兀自绕到了假山后。 泱泱想了一会儿,谨慎跟过去,仍是避开贺兰昱几步远。 贺兰昱一挑眉,目色戏谑,“本王并非洪水猛兽,齐四娘子为何避之不及?” 泱泱心道你还知道啊,既然知道还来讨人嫌。 心底痛骂,面上纹风不动,“臣女不敢。” 不敢?贺兰昱眸一眯,倏尔抬步。 假山后不大,泱泱绷的弓弦般,几是他步子还没落下来就后退几步,恨不能站在假山上跟他对话。 自知其力的小兽在远比它强大的野兽面前便是如此,鬃毛倒竖,蓄势欲逃。 贺兰昱收回步子,歪着脑袋笑出了声,目中只有一个意思:这便是你说的不敢? 泱泱被逗弄的心头拱了点火星,冷声直问:“不知殿下有何指教,臣女愚钝,还请殿下说明白些。” “好,本王同你说明白,本王心悦你,要你亦心悦本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