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女主的妹妹后被流放了》 第1章 第一章 京城昨夜洒了大半宿的细雨。 天未亮,武安侯府东侧院正房暖阁套间内,奶团子似的小女孩正裹着锦被睡得香甜,却突然被一阵哭嚎叱骂声给惊醒。 “大爷夫人,不好了!大小姐留书离家出走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奴婢昨夜守在大小姐屋里,半夜时候却莫名其妙昏死了过去,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大小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两封书信放在妆台边上。” “完了……,这个自私自利的贱丫头,她这是要置父母兄弟于死地啊!” “够了,现在说这些有何用,还不赶紧将人给找回来……!” 兵荒马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朦胧的烛火也只剩下三、两盏。 小女孩躺在罩着藕荷色纱罗帐的雕花如意纹拔步床上,盯着头顶青绿色织锦床幔上的蝶恋花图案怔怔出神。 那双熠熠生辉的乌黑眼眸里,却藏着不符合她这般年纪该有的沉静与深邃。 * * 林岁晚上辈子命不好,没摊上一对靠谱的爹妈。 她亲爹借出差为名跟情人约会的时候,她亲妈连夜坐飞机跑去捉奸,并顺手将拖后腿的女儿独自锁在了郊区别墅里,一关就是大半个月。 林岁晚上辈子是被活活饿死的,享年只有五岁十个月零八天。 小小的魂魄于枉死城内徘徊了百年,好不容易才领到投胎号码牌的时候,却被一位尊号为“神武帝君”的仙人给劫持了。 神武帝君气势骇人,一上来就逼着林岁晚把名为《逃跑皇妃:穿越庶女要倾城》的玛丽苏古早穿越言情给通读了两遍! 在《逃跑皇妃:穿越庶女要倾城》里,女主林岁夕乃武安侯府庶女,幼时落水被救上岸后,突然想起了上辈子关于二十一世纪的记忆,由此开启了她多姿多彩的玛丽苏逆袭之路。 整本前三分之二的情节,几乎都在描述女主是如何的与众不同,又是如何在古代收获了各路青年才俊的深情厚爱。 其中身份最为贵重且承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太子韩瞻遹脱颖而出,成功俘获了女主的芳心。 两人相识相知,相互治愈,腻腻歪歪地将人工糖精撒了个满天飞! 可惜,彼时大旻王朝外戚掌权,后宫干政。 太子韩瞻遹虽然算不上是傀儡皇帝,但也受多方掣肘。 他所谓的承诺也不过如镜花水月一般,就只能是想想而已! 天顺元年正月初一。 太子韩瞻遹正式登基为帝,同时迎娶了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承恩公府王氏女为后。 天顺元年正月初六。 韩瞻遹不顾众臣劝阻,于皇极殿上亲口下旨册封女主为贵妃,并择正月初九吉日,抬其入宫。 这大概是韩瞻遹为爱情抗争过后取得的最好结果了,但期待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女主却只觉得心灰意冷。 于是,入宫前夕,女主在男配们的帮助下,连夜逃离了京城! …… 女主逃婚之后剩下的三分之一情节,基本上就是言情虐文BE走向了。 武安侯府因为女主逃婚而被皇帝迁怒,一家老小全都被发配去了荒凉偏僻的北疆。 之后又因为北狄入侵,灾荒战祸不断,一家老小接连着全都死了个干净。 皇帝找了大半年后,终于在梁王封地上寻到了女主的踪迹。 因梁王世子韩瞻颖也曾爱慕过女主,皇帝顿时醋意大发,以欺君谋逆的罪名下旨削藩,然后梁王就真的谋逆了。 紧接着其他藩王也相继搅和了进来,再加上天灾民乱四起,北狄七十六部虎视眈眈。 大旻 朝万里江山,就这么打着打着……,就打没了。 北狄七十六部攻陷皇城的时候,满城火光映着漫天霞光。 男女主双双殉国殉情,结局BE得凄美又深情。 …… 神武帝君:“满脑子只知情情爱爱,视社稷民生为儿戏,这般竖子岂配为君,焉有资格称帝?!当真是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林岁晚板着团子似的.真.死人脸:“……” 心说,至于么? 她听枉死城内新死的小姐姐们提过,说这种三观奇葩、逻辑全无、为虐而虐的古早言情网络上一搜一大把,你一个神仙还这么爱较真儿呐?! 再说了…… 你别欺负我年纪死得小,但我在枉死城内的见识可不少! 皇帝这职业吧,有时候门槛比泰岳山川还要高,但有的时候却又低得跟白捡的一样。 纵观华夏五千年,似秦始皇、李世民、朱元璋这样凭本事刷地图的霸主圣君拢共也没几位,像胡亥、赵构、朱祁镇这样的傻逼皇N代倒是有不少! 大部份皇帝之所以为皇帝,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的爹也是皇帝而已。 再再说了…… 这特么地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就算是神仙,也不能瞎耽误别人去轮回道排队投胎的功夫吧! 这万一要是去晚了,抢不着好胎投可怎么办?! 神武帝君:“汝有一世曾为负心薄幸之人,所欠冤债孽缘颇深,即便早早去轮回道排队,下一世多半也还是坎坷孤寡之命格。” 林岁晚大为震惊:“……?!” 我这得是负了多大心,才能接连着两世都这么惨哇?! 神武帝君坦诚直言:“重华上仙之女夕照仙子下凡渡情劫,《逃跑皇妃:穿越庶女要倾城》乃命格星君为其撰写之命书。” 林岁晚有亿点羡慕:“……” 这位仙子的情劫当真是多姿多彩,书里但凡是有名有姓的青年才俊都爱慕她呢。 神武帝君:“仙人渡劫却强扰凡间气运……,吾向来不喜之!” “更何况夕照仙子所投世界的大旻王朝,原本国祚尚有两百余年之久,期间更是出过两位中兴之主! 可在《逃跑皇妃:穿越庶女要倾城》命书里,大旻国祚早早就被断绝不说,万千黎民更是凭白成了夕照仙子情劫之下的无名炮灰!” “吾于心不忍,因此想请你去更正一二。” 林岁晚毫无自信:“……”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本事,毕竟她只是一个早死的幼儿园大班小朋友而已。 但神武帝君大概是实在找不着人了。 于是,林岁晚带着神武帝君给的金手指——“位面问答系统”,就这么半推半就地穿书了。 穿成了女主同父异母的嫡出妹妹,一个跟林岁晚同名同姓同命格的六岁倒霉小女孩。 第2章 第二章 院子里的沙沙细雨声早就已经停歇。 朦胧的天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照进了暖阁里来,织锦床幔上的蝶恋花图案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蝶是五彩双飞蝶,花是缠枝牡丹花。 林岁晚默默哀叹一声,像只小乌龟似的慢吞吞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又慢吞吞地掀开纱罗帐下了床。 守在床脚矮踏上小丫鬟一下子跳了起来,惊慌急切道:“小小姐,您是不是也惦记着大小姐?奴婢马上伺候您穿了衣裳,咋们也去帮着找找人吧!” “……” 不用找了。 这眼瞅着就快天亮了,女主估计都已经跑出京城外至少有几十里地远了! 神武帝君这个王八蛋! 舌灿莲花地忽悠自己,说是能穿个侯府嫡出小姐的娇贵身份。 可这侯府的嫡出小姐却转眼就要被皇帝给抄家流放了! 到头来自己竟是连半日锦衣玉食的好日子都捞不着! 林岁晚在枉死城内游荡的时候,曾听一个死了好几百年的老鬼念叨过生前事。 那老鬼活着的时候也曾被皇帝抄家流放过。 他说那些衙差官差最喜欢抄官员的家了,那是他们发横财的好机会! 莫说是私藏的金银首饰,就是女眷身上穿着的稍好一些的锦缎衣裳,他们都能像土匪似的,给你硬扒了干净! 林岁晚心想,就自己目前这娇弱的小身板,要是真的在春寒料峭、青黄不接的季节,连一身保暖的衣裳都被扒干净了再发配去北疆,那估计很快就得重回枉死城了! 至于延续大旻国祚这种离谱又艰巨的任务,谁特么爱来谁来! 只有十岁左右的小丫鬟非常麻利地伺候林岁晚穿好了衣裳鞋袜,还用两根粉色的绸带为她绑了两个丫髻。 林岁晚让她去寝室门外守着,那小丫鬟虽然焦急又不解,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等到暖阁里只剩下林岁晚一人后,她才迅速转身爬上床头,伸手从暗格里掏出三条一寸长的小金鱼儿。 林岁晚找了一个嫩粉色的荷包,将小金鱼装了进去。 然后将荷包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挂在了腰间,打算等到抄家的时候拿它当作掩护。 刚满六岁的嫡出小姐还跟着母亲睡在一个屋子里。 原身所居住的暖阁跟林府主母的寝室只隔了一道垂着厚布帘子的小门。 此时主母寝室里正好没人,估计都去帮着找逃婚女主去了。 林岁晚看也没看妆台上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一眼。 只熟门熟路地爬上林府主母那张檀木雕花大床,从床头暗格里掏出一个成人巴掌大小的檀木匣子。 在原身记忆里,她曾看见过林府主母往匣子里面放过类似于银票的东西。 林岁晚在枉死城的时候学过不少特殊本事。 只见外表懵懂可爱的奶团子从首饰匣子里寻摸了一根赤金的簪子,三两下就将檀木匣子上的铜锁给捅开了。 这真是相当诡异的场景! 好在也没人瞧见。 匣子里果然有类似于银票的东西,林岁晚数了数,一共有十张。 她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文字,因此也瞧不出银票的面额大小,但想来应该不少! 这可是自个……、好吧,以及林家人在北疆活下去的本钱,她得想办法藏好,可不能让那些衙差军汉给抄走了。 那银票材质像纸又不像纸张,摸着颇有韧性,展开后大概有半张A4纸大小。 林岁晚取了五张摞在一起,对折成长方形后,像缠绷带似的,将银票紧紧地缠绕在自己的小脚丫上。 接着找了一双锦袜套在缠着银票的脚丫 子上,然后又取了一双厚棉袜套在锦袜外边,最后再穿上原本做大了一些,有点不合脚的鹿皮小靴。 这般重复之后,林岁晚左右两只脚下都踩着五张不知面额的银票,走起路来也算是脚踏千金了。 林岁晚将檀木匣子放回了原处,刚撅着小屁股从檀木雕花大床上爬下来的时候,就瞧见武安侯府内院的管事麽麽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里,原本守在门外的小丫鬟追在她后面。 林岁晚先声夺人,瘪嘴假哭道:“胡麽麽,阿娘去哪儿了,晚晚要找阿娘,呜呜……” 胡麽麽一把将林岁晚抱了起来,步履匆匆地往正院赶。 她眼眶微红,语调温柔,极力镇定道:“小小姐,宗人府派来迎接贵妃入宫的倚仗车架这会儿已经到承安坊街口,您父母兄长他们都在正院那边等着呢,侯爷让您也过去,到时候……,长辈如何做,您就如何做,莫要害怕,莫要慌啊……!” * 胡麽麽抱着林岁晚穿过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路过崎岖荡漾的假山莲池,走过锦绣如画的竹林花海,再踏过四道垂着紫藤花的月亮门,就来到了武安侯府正院。 看着沿途雕梁画栋的阁楼屋宇,精致清雅的园林美景,林岁晚在心里又将神武帝君给骂了一百遍! 迎接贵妃入宫的仪仗车架已经吹吹打打地到了武安侯府大门口,那一骑绝尘的唢呐声险些要把战战兢兢的武安侯府众人的魂儿都给带走。 玫红色提花毯从林府大门口一直铺到了武安侯府正院,穿着宝蓝色衣袍的执礼太监举着华盖羽扇,分作两排立在玫红提花毯两边。 林岁晚赶到的时候,礼部左侍郎秦大人捧着正一品宝册玉印,皇极殿大总管徐公公捧着正一品华冠鸾衣,两人正一前一后进到了武安侯府正院里来。 胡麽麽赶紧将林岁晚放下,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示意她走过去跟自己两位兄长站在一起。 林岁晚凭着记忆,轻手轻脚地跑到了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身边。 那少年赶紧拉住了林岁晚的小手,示意她莫要乱跑。 秦侍郎跟武安侯府无甚来往,也没有想跟贵妃娘家攀上交情的打算。 秦侍郎原本只打算按着流程办事,可还未等他开口诵读婚仪唱词…… 武安侯林晔亭便先一步跪地请罪道:“武安侯府家教不严,有负圣恩,躬请陛下降罪。” 林晔亭起了头,林岁晚等一众儿孙也都紧跟其后,齐齐整整地跪了一地。 秦侍郎不明所以,心说林伯盛这粗莽武夫果真是不通礼仪,竟然不按照婚仪流程顺序来! 作为皇帝心腹内侍,徐大总管却已经大概猜到了什么,试探问道:“贵妃娘娘,此时在何处?” 林晔亭将林岁夕留下的手书双手呈上:“罪臣孙女昨夜留书出走,此时已不知去向。” 林岁夕逃婚前留了两封书信。 一封是留给家人的,另一封则是留给建安帝韩瞻遹的。 留给家人的那封书信,林晔亭已经拆开来看过了。 林岁夕在信里直言祖父不顾孙女幸福,一心只贪慕权势,又抱怨父亲偏心,只在乎兄长林岁晓的前程。 最后嘱咐家人各自珍重,以后只当作没她这么个亲人。 “……?” 连累武安侯府至此绝境,还什么脸说各自珍重? 留给韩瞻遹的书信还未拆封,但里面的内容,林晔亭就是闭着眼也能猜个大概。 左不过是一些儿女情长的怨憎之言罢了。 皇帝亲封的贵妃娘娘竟然逃婚了! 这当真是前无古人,后大概也不会有来者了。 秦侍郎惊讶得险些将手里的宝册玉印打翻在地上,那少见多怪 的模样,竟还不如一内侍来得镇静。 徐大总管接过书信,语气怜悯道:“咱家这就回宫禀告圣上,至于……” 至于什么,徐大总管没有说明白,也没必要说明白。 林晔亭驱鞑虏,平叛匪,一路从无品小旗做到了正二品京师营都指挥使,其智谋算计自然是不差的。 自发现林岁夕逃婚起,该料到的下场,林晔亭也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他这辈子唯一没料到的,大概就是自家长孙女竟然能自私自利、狂妄任性到这种程度! 第3章 第三章 武安侯府所在的承庆坊离着皇城不算远,骑马跑个来回也就半个时辰左右的功夫。 等着头顶铡刀落下的滋味很不好受,这半个时辰对于武安侯府其他人来说可谓是度日如年。 林岁晚已提前知晓了结果,此时却只觉得跪得无聊得很。 她闲着没事儿干,骨碌碌转着琉璃似的眼珠子,悄悄将自己如今的家人都挨个打量了个遍。 * * 武安侯府人丁单薄,现如今正经的主子只有七人,不算正经的主子仅有一人。 正经的主子分别是: 一:武安侯林晔亭,字伯盛。 乃当世名将,手握京师营精锐,与执掌禁卫军的太后胞兄承恩公王勉之,曾并称将门双星。 如今虽已到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却依然骁勇善战! 二:武安侯独子林绍年,字子华。 乃从小长在脂粉堆里的绣花枕头一个,惯爱怜香惜玉。 如今已三十三岁,却依然只是白身。 三:林绍年嫡妻赵华莹,小字莹莹。 乃前左副都御史赵拙言独女,自幼娇惯纵容着长大。 如今已三十岁,却还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性子。 四:林绍年庶长子林岁晓,子东升。 乃女主双胞胎兄长,是京城出了名的将门才子,早早便走了科举之路。 如今只十六岁,却已经取得了举人功名。 五:林绍年庶女林岁夕,小名昭昭。 乃玛丽苏气运之女,是名满京城的风流人物。 如今同样只十六岁,却已经间接在大旻宦海里掀起了百丈高的巨浪。 六:林绍年嫡子林岁午,暂无字。 乃武安侯府未来继承人,无论是身量容貌,还是心性天资都像极了其祖父林晔亭。 如今只十一岁,却已经被武安侯扔进去京师营里,操练了将近两年了。 七:林绍年嫡女林岁晚,小名晚晚。 乃呆萌小萝莉一枚,性子软,反应慢,奶奶糯糯的十分招人喜欢。 如今刚满六岁,还是懵懂不知愁的年纪。 武安侯府不算正经的主子则是: 林绍年妾室白瑞荷,小字蒹葭。 乃林绍年祖母所赠的通房丫头,与林绍年情谊深厚,未等主母进府,就先生下了一对龙凤双胎。 如今已三十四岁,却依然娇美可人。 * 跪在最前面的武安侯林晔亭,头带乌纱帽,身穿朱红色绣狮子纹补子的官服。 林岁晚只能瞧见他一个高大宽阔的背影,却莫名觉得那挺直的脊梁似乎很是坚毅。 女主眼里贪慕权势,重男轻女的封建老顽固,或许是个靠得住的盟友呢。 林绍年跪在武安侯身后,穿着一身月华色绣青竹纹的织锦长袍,同样只能瞧见一个背影,却佝偻瑟缩得像是没骨头一样。 看来,在女主心里最为开明深情的父亲,似乎有些担不起事呢。 赵华莹和白瑞荷一左一右地跪在林绍年身边儿。 林岁晚看不清她们面上的神色,只能从后边瞧见个侧脸,隐约却能听见她们似乎都在压抑着声音抽泣。 林岁晚跪在林岁午旁边。 这半大小子长得虎头虎脑的,明明他自个眼里藏着几分不安,却还要宽慰似的冲林岁晚笑了笑。 那模样真是比哭还难看! 林岁午另一边跪着的则是林岁晓。 这个身姿如修竹般挺拔的俊秀少年,此时背脊挺得比他祖父的背脊还要直,像是在跟谁较劲儿似的。 面上神情却十分平静,平静得让林岁晚这个在枉死城 内飘荡了百年的小老鬼都有些看不懂! …… 徐大总管很快就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皇帝男主韩瞻遹的圣旨,以及一队披甲执锐的禁卫军。 皇帝大概是真的气狠了,那圣旨内容写得十分直白。 先是怨怪林岁夕不知好歹,又骂武安伯府藐视君恩…… 最后林晔亭被贬官,武安侯府被夺爵抄家,一家子男女老幼全都被罚去北疆自省! 林晔亭叩头领旨,伸出双手自个摘掉了自个头上的乌纱帽,褪下了那身朱红色绣狮子纹补子的官服。 其姿态之从容,语调之淡然。 让林岁晚甚至都有些怀疑,这抄家流放在大旻朝难不成只是平常事? 不过,当看见林绍年颤抖哆嗦得似散了架,赵华莹和白瑞荷都失声哭泣着瘫倒在地上后,林岁晚才恍然大悟。 心说不愧是身经百战,戎马半生的当世名将!这心态就是好! 林岁午小大人似的将林岁晚摁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安抚道:“晚晚,别怕,哥哥会保护你的,别怕啊。” “……” 我真没怕。 倒是你……,好吧,这个半大的少年果真是像极了其祖父。 他眼里原本藏着的不安在尘埃落定后竟然全都消散,此时坚毅的目光里只剩下想要护住幼妹的决心和担当。 林岁晓侧头看了异母弟妹一眼,搭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禁卫军刘副指挥使扫了武安侯府众人一眼,语气凉凉道:“诸位还是等兄弟们办完了差事再哭吧,……都自觉一些,免得兄弟们动粗,到时候遭罪还是你们自个。” 林晔亭回头看了家人一眼,眼里带着几分警示和关怀。 赵华莹最先明白过来,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颤抖着手将头发上的珠钗、耳朵上坠子、脖颈上项链、手腕上镯子,统统都取下来放在了身旁的青石地面上。 她双目含泪,屈辱又愤恨地将自己身上的外裳群袄也都脱了下来。 “……” 枉死城里的老鬼说的果然没错。 这抄家真的是连身上好点儿的锦缎衣裳都会被抄走的! 那些衙役官差也真的像雁过拔毛的土匪一样! 即便林家人全都自己个脱得只剩下一身单薄中衣了,他们却还要挨个再搜查一遍。 赵华莹和白瑞荷缝在绣花鞋子上作为装饰的米粒儿大小的金银珠子都被他们粗鲁地扯了下来。 林绍年父子三人穿着的靴子也被他们脱下来抖了抖,还真从林岁晓的靴子里抖落出两张银票来。 刘副指挥使语气有些危险:“小郎君是原本就有这种藏钱的习惯,还是早就知道自己长姐会半夜离家,提前未雨绸缪?” 林岁晓镇静道:“祖父平日管得严,想邀同窗去丽人阁里吃一回酒,还得从姨娘那里偷着拿钱,叫指挥使大人见笑了。” 白瑞荷颤着嗓子帮腔道:“确、确实是奴家私下里塞给他的,他自己估计都忘了。” “嗤!” 刘副指挥使冷笑一声,不再继续为难林岁晓,却转头瞧着林岁晚半点不遮掩地拿在手里的嫩粉色荷包,面色不善。 他劈手将荷包夺了过去,把荷包里的三条小金鱼儿给倒了出来。 林岁午将妹妹护在身后,挺着胸膛解释道:“指挥使大人,我妹妹才六岁,她什么都不知道……” 林岁晚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努力憋出眼泪来。 她扒着林岁午的臂膀,扯着嗓子哭得委屈极力:“大坏蛋,你还我小金鱼儿!我要告诉皇帝姐夫,你把我的小金鱼抢走了,那是皇帝姐夫送给 我的小金鱼儿,呜呜呜……” 枉死城内的小姐姐们说过,玛丽苏女主逃婚那能叫逃婚吗?!那是在刺激男主认清自己的内心感情! 所以…… 这声皇帝姐夫,我可叫得一点儿都没高攀啊! 第4章 第四章 古早女主的三观或许各有不同,但一般来说都是心地善良的美丽姑娘。 林岁夕虽然极其厌恶刻薄又跋扈的嫡母,可对林岁晚这个呆萌可爱的小妹妹却还是有几分爱护之心的。 去年中秋时候,林绍年带着妻妾子女一起出门观赏灯会,期间女主以带着妹妹去买兔子灯为借口,偷偷跑去和男主韩瞻遹约会了。 两人在花间阁楼里你侬我侬,却让林岁晚和徐福(也就是如今的徐大总管)守在阁楼外放风。 这三条小金鱼儿就是两人风花雪月之后,韩瞻遹作为补偿和封口费送给原身的。 不得不说,这狗逼皇帝哄孩子都这么小气! 三条小金鱼儿加在一起也才二两四钱重! 但在秦侍郎眼里,这三条小金鱼儿却极有分量。 看来陛下对林氏女果然情非一般! 武安侯府虽被夺爵抄家,但圣心由在,根基也未绝!怕是随时都有可能翻身,且不能得罪死了。 果然…… 原本事不关己的徐大管事此时插言道:“刘大人,那小金鱼儿确实是圣上亲手送给这位小小姐的。” 徐大总管将“亲手”二字咬得极重,意在提醒刘副指挥使不要做得太过火。 别人或许不知内情,只以为圣上是有意拉拢武安侯府林氏与太后娘家镇国公府王氏打擂台。 但徐大总管在陛下身边伺候了十几年,他清楚地知道林氏女在陛下心里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如今陛下是正在气头上,可若是林氏女当真被找了回来,陛下说不得还是会将她捧在心尖儿上宠着呢。 刘副指挥使此时也明白过来。 心说怨不得其他人都跟踢皮球似的不愿意接这差事,却原来其中还有这般关窍呢! 不过也怪自己没有深想。 这历来被抄家流放的官员,大多都会沦为身扛枷锁的囚奴,其子女家眷也同样会沦为奴籍! 可如今陛下圣旨上却只说让林家人去北疆自省,啧啧…… 贵妃逃婚,这般明晃晃地打了皇家脸面,陛下竟然还暗戳戳地为林氏女留着几分余地呢。 刘副指挥使将小金鱼儿又装进了荷包里,再把荷包扔还给了林岁晚。 他转身看着林晔亭,语气闲闲道:“兄弟们都是奉旨办事,还请老将军多担待……,这宅子诸位是不能再多呆了,不如就先随在下去禁卫军大牢里修整一日,待明日一早,在下亲自派人送各位去北疆。” 林晔亭拱手客气道:“有劳指挥使大人了。” 林岁晚:“……” 你们能不能不要把“坐牢流放”说得跟“串门旅游”一样! 这样很奇怪的好不好! 不过自己脚上踩着的银票算是保住了。 开心!嘿嘿嘿…… * 禁卫军大营里的多人间牢房很是宽敞,却也极其简陋,连个供人坐卧的床榻都没有,只在地上铺了一层脏兮兮的稻草。 赵华莹和白瑞荷缩在稍微整洁一些的牢门处哀哀哭泣,林绍年则守在两人身边,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林晔亭看也不看这糟心的三人一眼,只姿态闲适地坐在稻草堆里,宁心静气,闭目养神。 林岁晓沉默地坐在祖父左手边上,林岁午则抱着妹妹坐在祖父右手边上。 林岁晚模样乖巧,不哭也不闹。 但她此时其实已经在脑海里点开了“位面问答系统”,正用意识在对话框里输入问题呢! 【林岁晚:穿越架空古代,天刚亮就被抄了家,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只想问问古代大牢里边,管饭不?】 问答问答,有问有答。 如今林岁晚 提了问题,可谁来给出答案呢? 林岁晚对“位面问答系统”其实是有些疑虑的,她总觉这是神武帝君为了忽悠她,给的单机系统! 果然,这都快二十多秒过去了,竟然还没有人回答! 二十三秒过去…… 二十八秒过去…… 三十秒过去…… 【新手阿飘:不管是什么朝代的牢房,按规定应该都是会管饭的,里面关的又不全都是死刑犯,总不能都饿死吧。】 【林岁晚:啊,终于有人了!哦哦,对了,能问一下,您是在哪里看到我的问题的吗?您也有“位面问答系统”?】 【新手阿飘:呃,我也不算是人,那个……,你别多问了,好好做你的任务就行!】 【林岁晚:……】 所以,“位面问答系统”难不成真的只是个单机系统! 回答自己问题的“人”或许本就只是AI托管什么的吧,不然它怎么知道自己在做任务呢?! 林岁晚突然觉得好坑! …… 大牢外,两名瞧着挺大年纪的残疾兵士端着吃食进来了。 他们并未奚落嘲笑牢房里关着的林晔亭等人,只将手里的吃食放下后,就又直接转身离开了。 林岁晚双目陡然一亮,瞬间有了精神。 心想能回答问题的系统就是好系统!谁特么管它是不是单机啊! 林岁晚挪着小身子从林岁午怀里挣脱出来,“哒哒哒”欢快地向食物飞奔过去。 粗木栅栏似的牢房大门口处,放着一个竹编的小圆簸箕,一个粗陶敞口的罐子,还有一个粗陶的小碟子。 圆簸箕里面整齐码着十几个成□□头大小的黄褐色玉米窝窝头,粗陶罐子里装着用青菜煮的汤水,粗陶碟子里则装着一些咸菜疙瘩。 那窝窝头一个几乎有林岁晚的小脸蛋那么大,拿在手里很是实沉。 饿死鬼不挑食,也没有资格挑食。 将近百年了,林岁晚已经快忘记人间食物的味道了。 她此刻馋得直吸溜口水,仿佛整个灵魂都在叫嚣着深切的渴望。 窝窝头的口感很是粗糙,但却香甜得很,林岁晚小口啃着,幸福得眯起了眼。 小小女孩这天真不知事的模样,刺激得赵华莹双目赤红。 她狠狠拽了林岁晚一把,咬牙切齿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吗?!我上辈真是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家人都沦落到这般境地里,就你一个人竟然还只顾着吃呢!” 林岁晚被拽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小的身体吓得条件反射似的缩成了一团,既委屈又害怕地红了眼圈。 这是原主下意识的情绪和反应。 赵华莹跟林岁晚上辈子那个不靠谱的亲妈一个德性,总喜欢将自己婚姻和人生的不幸转嫁到儿女身上。 原身从小被生母嫌弃迁怒,后来在流放的路上又因为赵华莹的大意疏忽,连累得原身被逃荒的饥民拐走,当作“小羊”被吃掉了。 林岁午找到妹妹的时候,只抢回来一颗头颅。 这般惨死!怪不得原身不愿意重来一遭,自愿让出了身体后,就毫不留恋地拿着林岁晚的号码牌投胎去了。 林岁晚看着赵华莹那狰狞模样,内心无波无澜,只实话实说道:“阿娘,我或许就是饿死鬼投胎的呢,因为我真的好饿哦……” 第5章 第五章 林岁午在妹妹被母亲拽倒在地上的时候,就疾步冲了过来。 他将妹妹扶起来,护在怀里,抿着嘴瞥了母亲一眼。 虽并未多说什么,但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满与责怪。 林晔亭此时也没心情再闭目养神了。 他睁眼瞧了可怜兮兮的小孙女一眼,语气和蔼道:“晚晚,乖囡囡,给祖父也拿两个窝头过来,祖父也饿了。” “恩!”林岁晚回答得十分响亮。 但除了已经被她啃过的那个窝窝头外,她其实最多也就只能再拿一个。 林岁晚积极热情地先给祖父拿一个窝窝头过去。 她转身打算再跑一趟,给祖父再多拿两个的时候,却被祖父一把抱了起来,直接放在了怀里坐着。 林岁晚呆呆仰头,瞧见祖父一口下去就是小半个窝窝头,三、两口就将整个窝窝头吃没了! 看着自己啃了半天才啃出来的小小缺口,林岁晚发现本饿死鬼竟然被比下去了! 不行,我也要大口吃:“啊呜,啊呜……” 林岁午两只手搂了七、八个窝窝头过来,分别给了祖父和兄长一人两个后,他自己也坐在草堆上大口吃了起来。 林岁晓虽然吃得慢条斯理一些,却也并未露出任何异色,仿佛这粗糙的窝窝头,原本就是武安侯府常吃的饭食一般。 林晔亭余光瞧见后,心里多少有些欣慰。 儿子虽然是担不起事的绣花枕头一个,但好在两个孙子都是有坚韧能吃苦的好儿郎! 林晔亭低头戳戳了孙女像小松鼠似的腮帮子,问道:“晚晚,窝窝头好不好吃?” 林岁晚嘴里塞着食物,含糊不清道:“好次呀!比阿娘给我喝的燕窝扛饿呢!” 林晔亭:“……”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孙女以前是靠喝燕窝扛饿的!武安侯府何时这般阔绰了? 林晔亭瞥了儿媳妇一眼,随后感慨道:“祖父当年还只是小旗的时候,那军营里的伙食也就跟这牢饭差不多!大半个月都见不着一回油腥,平日里只窝窝头是管够的,味道如何先不说,倒确实是扛饿!对了,晚晚,你这小肚皮装得下一个窝窝头么,可莫要吃撑了。” “装得下,肯定装得下!”小饿死鬼为证明自己不怕撑,用力大大地又啃了一口:“咯噔!嘶……!” 林岁晚捂着嘴巴,疼得直吸气。 林岁午着急道:“怎么了,咬到石子了?” 林晔亭伸手道:“快吐出来!” 林岁晚将裹着石子的窝窝头,连同自己一颗带血的乳牙一同吐在了祖父手里。 林晔亭那原本处变不惊,即便被抄家流放也始终淡然镇静的脸上,此时终于露出几分动容之色。 他将裹着窝窝头的石子扔掉,却将林岁晚那带血的乳牙用衣摆仔细擦干净了,似有些难受道:“张嘴让祖父瞧瞧,原来是上边的门牙呢,没事,以后还会再长的,……按老规矩说,这换下来的上门牙啊,应该要放在屋檐上才好呢……” 林晔亭将林岁晚手里剩下的窝窝头拿走,抚着她的头顶,爱怜道:“你运气不好,出生得晚,这还没享着几年福呢,就要被带累得吃苦受罪了。” 林晔亭这话就像是某个开关一样,原本不敢也不能肆意颓唐悲伤的人,此时终于忍不住敞开宣泄出情绪来。 林岁午拉着妹妹的手,心疼得双目含泪。 林岁晓神色变得惨白,盯着林岁晚小小背影,眼里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懊悔,有愤恨…… 炮仗似的赵华莹此时更是瞬间就炸开话。 她疯狂又歇斯底地扑过去厮打着白瑞荷,声音尖锐地咒骂道:“你这个贱人,自己是个不知廉耻的下贱 娼妇,教出来的女儿也是不知廉耻的下贱娼妇!小小年纪就知道四处勾引男人,自己不要脸皮地沾惹上了,如今又不顾父兄死活地拍屁股走人,当真是个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畜生!不……,便是畜生都比她强一些!这种不孝不悌的小娼妇就该不得好死!你这个生了贱人的贱人也合该以死谢罪!” 白瑞荷柔柔弱弱地挣扎着往林绍年身后躲,哭得好不悲戚道:“大爷,您是看着昭昭长大的,她最是善良不过,绝对不是自私自利的性子。她与圣上本就两情相悦,说好了相守一生,可最后却被圣上辜负了!昭昭本就悲痛欲绝,再想到还要沦为妾室,她甚至恨不得自尽了去……,我原以为她后来是想开了,却没想到还是不甘心呢。” 林绍年将白瑞荷护在身后,毫无原则主见地喃喃自语道:“昭昭从来就善良心软,……也确实难为她了。” 赵华莹闻言,险些要气疯! 她神色扭曲片刻后,转脸也装得气弱起来,似回忆道:“当年长公主府花宴,人人都知道那是为撮合太子和王氏女而举办的,便是有贵女受邀参加,也都个个低调规矩得紧,偏偏就只有夕丫头装作不懂,自创自弹了一曲《化蝶》,硬生生抢了所有贵女的风头,这才引得太子一见倾心!” 赵华莹直勾勾地看着林绍年,心寒又心酸道:“相公,若是只论才情相貌,夕丫头在京城贵女里头其实也算不上样样拔尖吧,她若是肯老实缩着头,谁又能注意到她!她这贵妃之位,明明就是她自己招惹来的!可她如今逃婚了,却连累得阖府遭殃!相公,你心疼你的昭昭,能不能也心疼心疼晚晚!她才只有六岁啊,却要跟着大人一道被流放北疆了!” 林绍年对自己四个子女都是爱护关心的,只是其中多寡各有不同而已。 如今看见父亲手里还捏着小女儿的乳牙,林绍年顿时又是愧疚又是心疼,竟抱头痛哭道:“都是我平日太纵容昭昭了,都是我没教好她,我真是悔啊……!” 赵华莹跟白瑞荷母女斗了这么多年,刚开始只会被白瑞荷母女的茶言茶语气得大吼大叫。 到如今竟然也勉强学会了以茶攻茶,但到底发挥不算稳定,十多年来从来都是败多赢少! 今日能大获全胜,主要还是得归功与林岁晚的小乳牙,以及白瑞荷母女确实不占理。 不过,白瑞荷到底茶艺更高出了一大截,此时还想着要扭转局势呢。 她抬手深情又恍惚地抚摸着林绍年的脸颊,似支离破碎的水晶花一般,流着泪笑得凄惨:“我这辈子只有沦为妾室才能与心上人相守,我的昭昭也同样只有沦为妾室才能与她的心上人相守,呵,呵呵……,老天爷待我们母女真是何其不公呢?!” “……” “嘶……!” 林晔亭和林岁晚、林岁午祖孙三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同款牙疼的表情! 林岁晚甚至想大声辩驳:“老天爷或许待你不公,可你的昭昭却是有神仙在背后罩着的呢!” 林岁晓抬眼看着白瑞荷,慢条斯理地纠正道:“姨娘,您沦为妾室,主要是因为家贫,被父母卖身成了奴籍。还有就是,圣上亲封的贵妃乃正一品宫妃,品级比从一品武安侯侯爵还要高,不可与寻常贱妾相提并论。” “……” 这个世界上,能打败茶艺大师的,估计就只有跟她关系疏离的直男儿子了。 第6章 第六章 林晔亭年轻时候刚成亲没两年就被朝廷派往幽州燕山卫,担任正五品千户去了。 彼时他与妻子赵氏婉娘正是恩爱情浓,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死皮赖脸地带着婉娘一道去燕山的,可才一岁零三个多月大的儿子却被他亲娘态度强硬地留在了京城。 林晔亭想着孩子还小,确实不适合舟车劳顿,便也就如了他亲娘的意。 等孩子长大些,他们夫妻也安顿好后,林晔亭便又派人来京城接过几回,但都被亲娘给挡了回来。 林晔亭每每写信问起儿子时,亲娘回信里都是各种夸赞,什么孝顺、仁义、聪敏等等,反正都是不要钱的好词儿。 结果外任八年,等到林晔亭带着妻子升职回京后,他们夫妻俩才慢慢发现,快满十岁的独子林绍年已经被自己亲娘给宠溺纵容得不成样子了。 怜香惜弱倒还不算什么,可那不辨是非,毫无原则的德行,才真正是让人恨不得将他塞回娘胎里重新改造一回! 可惜,林晔亭和妻子婉娘穷尽了所有的心思,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都没能将儿子给掰扯过来。 这王八玩意偷偷摸摸跟通房丫头白瑞荷有了子嗣不说,竟然还以读书游学为借口,带着白瑞荷跑去江南逍遥了两年,等到两个双胞胎孩子都满周岁断奶了,才又厚着脸皮回京城。 面对咿咿呀呀两名稚儿,林晔亭夫妻又能如何?……他们最终只能像世间所有的父母一样,被逼得不认也得认,不忍也得忍! 可林晔亭当真是忍得十分艰难,他温婉贤惠的妻子更是被气得大病一场。 若不是林晔亭当初在燕山抗击鞑子的时候伤了身子,这辈子有且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说不得早就狠下心肠,直接将这个愚蠢又糊涂的儿子给溺死在粪坑里了! 林绍年好歹还知道死活,没有胆子说出要娶白瑞荷为正妻的屁话来。 不过,还没成亲就弄出两个活生生的庶子女摆在前边,也同样没什么好名声就是了! 林晔亭夫妻俩实在没这个脸皮再去肖想别人家娇养的女儿,当作儿媳。 林绍年的婚事也被他们夫妻俩有意无意地耽搁了好些年。 直到后来,林晔亭的小舅子赵拙言遭人诬陷被贬官流放。 赵拙言之妻和离归家,其独女赵华莹无依无靠,于是便被赵婉娘接来了武安侯府。 赵婉娘亦是独女,赵拙言乃赵婉娘父亲抱养的旁支嗣子,两人血缘虽隔得远,但关系却十分亲近。 赵婉娘原本打算再过上两年,等赵拙言之事稍微平息过后,赠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为赵华莹寻个可靠的夫君,嫁到好相与的人家去。 可惜,还没等过去大半年呢,赵华莹倒是先和林绍年看对了眼。 林晔亭夫妻俩当真是拦都拦不住,最后两人还要死要活地闹着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好么,林晔亭夫妻俩自然也没必要再拦了。 父母尚在身边时,赵华莹还只是个率性耿直的娇娇女。 父母不在身边后,赵华莹却日益变得敏感偏激起来。 等到嫁给林绍年后,长年累月地被白瑞荷母子刺激,更是彻底钻进了死胡同里出不来了! 武安侯府说白了还是林晔亭夫妻在当家。 他们夫妻俩可从来都没给过白瑞荷半分好脸,以及半点殊荣! 知道自己儿子是个拎不清的糊涂玩意,林晔亭夫妻重视儿媳甚至超过了重视儿子。 林晔亭更是在两年前就直接越过儿子,上折子请封林岁午为武安侯世孙了,直到如今被抄家夺爵了,那折子还未被批复下来。 林晔亭一直都没想明白,赵华莹为何要跟白瑞荷不依不饶这么多年?! 明明还未成亲 时便知道丈夫身边有这么个矫揉造作的玩意,就算真被冒犯惹急眼了,又何必亲自挽了袖子像泼妇似的跟个妾室吵嘴,到最后甚至也跟着学得矫揉造作起来了呢! 你作为正室主母,便该摆出正室主母的威严,直接命仆妇将人给按住了狠狠打一顿板子,难道还不能将人给收拾老实了?!若是不能,那就再来一顿! 只要有他们夫妻护着,林绍年那倒霉玩意莫说是休妻,便是动你一根受指头,他都不敢! 林晔亭有一万个瞧不上自家儿子,便有一万零一个瞧不上白瑞荷,同样也有一千个瞧不上变了脾气的赵华莹。 儿子眼瞅着这辈子都没有立起来的可能了,林晔亭琢磨着孙子可不能再给养废了! 于是在林岁晓和林岁午两兄弟都才刚断奶的年纪,林晔亭就强硬地将人给抱去了正院,由他们夫妻俩亲自抚养照料。 如今…… 长孙才学出众,又明辨是非。 嫡孙智勇双全,又坚毅果决。 自己当年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林晔亭只恨自己当时不够狠心,要是连统孙女也一起抱走,哪里还会有如今这番倒霉事! 原本以为孙女留在生母身边也没什么,即便被养得娇气任性一些,应该也惹不出什么大事来。 可如今看来,当真是大错特错! 林晔亭捏了捏林岁晚头上的小揪揪,心想怀里这个奶团子还是得由自己来教养,需得严厉一些才好! 可低头看了她被石子磕缺了门牙的小嘴儿一眼……。 哎,算了,还是宠着吧,现如今都被夺爵抄家了,她就算再是娇气任性,估计也惹不出什么大事来。 * 林岁晚正伸手去够被祖父拿走的半个窝窝头,被祖父看了一眼后,立马乖巧撒娇道:“祖胡,我还木有次饱。” 林晔亭:“……缺了门户就是不行,这说话都开始漏风了。” 林岁晚嘟嘴生气:“祖胡!你木要笑话我!” 林晔亭哄道:“好了,好了,没有笑话你……,咱们乖囡囡生起气来,这眼睛又圆又亮,跟你祖母年轻时候可真像。” 祖母啊……,就是女主眼里那位不疼儿子却偏心侄女,一心向着赵氏娘家的古代扶弟魔么? 想到发妻,林晔亭又强笑着感叹道:“囡囡怕是都不记得祖母了吧,你才两岁的时候,京城爆发过一回时疫,你祖母没能躲过去……,也亏她走得早,不用临到老了,还被发配北疆一回。早些去投胎,下辈子也就不用再遇到我这么个心粗又不体贴的男人,再生个聪明懂事一点儿的孩子,还能少操心一些。” 林晔亭嘴上虽说得洒脱又庆幸,但眼里的思念与伤怀却是藏也藏不住的。 林岁晚很有经验地宽慰他道:“祖胡,投胎做人也要排队呢,木有个百年估计都轮不到号呢,您早点下去,肯定还能遇见祖母……” 林晔亭一时无语:“……” 他哭笑不得地点了点林岁晚的小脑门:“……祖父也不能太早下去,总得要看着你也长大成人了,祖父才放心下去呢。” 林晔亭侧头见孙女还伸着小短手坚持不懈地够着那半个窝窝头,便手腕一翻一扬,精准地将窝窝头扔回了牢门外的竹编圆簸箕里。 看着小孙女鼓着脸失望又吃惊地神情,林晔亭好笑道:“乖囡囡,咱们不吃窝窝头了,祖父想法子给你弄些米粥烧鸡来吃!” 第7章 第七章 林晔亭脚上穿着的皂靴是墨色金丝如意纹绸缎鞋面的,原本在鞋后跟处还镶着两块鸽子蛋大小的翠玉当作装饰,但都被抄家的官差给扯掉了。 皂靴鞋底也不是普通的碎步千层底,而是在白棉布纳的千层底下面还又加了一层半寸多高的硬檀木鞋底,瞧着十分耐摩!也不知道二者是如何粘连在一起的,竟是半点开裂的地方都没有。 林晔亭伸手在右脚皂靴的内侧位置随意摆弄了两下后,便在檀木鞋底上撬开了一个细窄的缝隙来。 他侧着脚掌抖动两下,竟然从檀木窄缝里抖落出两片樟树叶形状的金叶子来。 那金叶子长约莫有两寸半左右,宽不到两寸,薄薄一片,做工很是精致,能清晰地瞧见惟妙惟肖的叶脉纹理。 林晔亭将两片金叶子收在手里,重新合上鞋底的窄缝后,从稻草堆旁边捡了一根粗细和筷子一样的细木条子,慢慢起身朝牢房门口走去。 林岁晚被自家祖父这鞋底藏金的手段惊得合不拢嘴,下意识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她祖父身后。 林晔亭身高至少有八尺,体魄雄伟魁梧,面容硬朗深邃,眼角额头有些许细纹,但胡须头发却依旧浓密墨黑,瞧着半点也不像是已经当了祖父的人。 其性格也甚是疏阔爽朗,此时正毫无形象地蹲在牢房门口,拿着手里的细木条子将那装着汤水的粗陶罐子敲得“叮叮咚咚”地响。 那熟练又自然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大街上讨食的乞丐。 看守牢房的那两名年长残疾军士听着声音后,又赶了过来。 “叨扰两位军爷了,在下孙女年幼,啃窝头的时候被石子磕掉了门牙,可否劳烦两位军爷送些精细一点的吃食过来。” 林晔亭拱手客气道谢后,自然而然地将两片金叶子塞了过去,又似回忆般继续道:“在下早些年在禁卫军里担任指挥佥事的时候,记得伙夫营张灶头做的烧鸡甚是美味,也不知道他如今还在不在营里当差?” 那两名年长的残疾兵士大约都有四十岁左右,个子矮一点的军士左手没了三根指头,个子高一点的军士右腿走路时有些跛。 两人身量相貌都只是寻常,面相瞧着似乎都不是什么凶恶奸猾之人。 没了指头的兵士接过两片金叶子后,分了跛脚的兵士一枚,同样客气道:“无名小卒当不起老将军一声军爷……,张灶头虽然年老还乡了,但他的大徒弟却还在军营里当差,其手艺并不比张灶头逊色,想来不会叫老将军失望。” 林岁晚:“……” 所以这烧鸡,祖父是要到手了? 林岁晚福灵心至,赶紧凑上前去,整个小身子都扒在了栅栏似的牢房大门上。 她从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小小荷包里掏了两条小金鱼递过去,咧着豁了口的牙帮子,有样学样道:“张灶头的大徒弟可还会哪些菜肴,不知我、恩、不知小女有没有机会逐一品尝?” “……” 林晔亭傻眼,两名兵士更是面面相觑。 林岁晚整个人都快从牢门的栅栏缝隙里挤出去了,握着小金鱼儿的小手却还在努力地递啊递…… 哎哟,你这个军爷,到底要不要收受我的贿赂呀! 那缺了指头的兵士瞧也未瞧小金鱼儿一眼,只笑着提醒道:“小小姐这小金鱼儿乃御赐之物,可不能随意给人呢。” 林岁晚:“……” 意思是我这小金鱼儿是花不出去了? 麻蛋!不能花出去钱还是钱么,特么就只能是/假/钞/! 两名兵士接受了两片金叶子的“贿赂”后,自然要离开去准备东西。 那跛脚兵士走在最后,转身离开之际,对着林晔亭低声道:“老将军当年率兵剿灭罗刹教叛匪的时候 ,小人曾在您麾下担任过先锋营/枪/兵……,老将军若再有需要,只管吩咐就是。” 林晔亭有些意外,却也不算意外。 他这辈子在禁卫军、京师营、都护所、甚至幽州玄甲军里都呆过,手底下带过的兵士百万或许没有,十万肯定是不止的。 如今沦为阶下囚,林晔亭也无所谓脸面,又试探问道:“初春寒凉,家人衣裳单薄,不知军营里可有多余的旧衣?” 这话其实并不是问话,那跛脚兵士也只是点了点头,便跟着同僚离开了。 林岁晚觉得自己跟着祖父当真是长了好大的见识,也生了好大的疑惑。 她凑到了祖父身边,低声悄悄问道:“祖胡、父,这两位官差这般和气,是因为曾在祖父手底下当过兵么?” 她听枉死城里的小姐姐说过,一般里的牢头什么,可都不是好人! 林晔亭看着求知欲旺盛的小孙女一时有些头疼,敷衍又不算敷衍道:“这半分袍泽之义或许有些作用,但最重要的却是……,一是因为圣心难测,谁也不敢去赌咋们武安侯府是不是永无翻身之日;二是因为谁也不愿意当那落井下石的第一人,他们多半是得了刘副指挥使的吩咐,自然不会主动为难咱们;三是因为混迹于官场底层的衙役差夫往往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往死了得罪,还有什么人可以趁机套些交情;四是因为咱们给了金子,要的也都只是一些不值几个钱的饭食旧衣,不过收钱办事而已;五是……” “祖父,您别数了,别数了……!” 林岁晚听得头晕脑胀,摆手求饶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因为利益和人情的复杂交缠,所以才有了咱们吃烧鸡的机会,对么?” 林晔亭哈哈大笑,刮了刮林岁晚的鼻头,夸赞道:“祖父的乖囡囡哟,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林岁晚:“……” 我不是小机灵鬼,我只是个小饿死鬼。 …… 跛脚军士很快就送来了七、八件姜黄色的粗棉布军袍,瞧着应该都是禁卫军里淘汰不要了的旧衣,补丁摞补丁的很是破旧。 林家人现在都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也没有嫌弃的资格。 林晔亭带着孙子、孙女一人选了一件穿上,至于林绍年三人那嫌恶的态度,他老人家懒得管,也懒得多说! 林岁晚个子矮,那厚实的棉布军袍穿在身上,就跟被子披风似的,拖了好长一截在地上。 林晔亭用稻草搓了一个细草绳,将长袍堆叠了两层,绑在了林岁晚的腰上。 被祖父这般拾掇过后,林岁晚瞧着更像是街头流浪讨食的小乞丐了,就连林岁晓都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神情来。 不过林岁晚却不在意,她此时几乎要将小脑袋伸出了栅栏缝隙,正留着口水眼巴巴地等着烧鸡呢。 张灶头大徒弟做烧鸡可能需得花些时间,林岁晚等得口水都快流干了。 那位缺了指头的军士才终于提着装着整只烧鸡,一小罐子的白米粥,以及十几个白面馒头的竹篮进来了。 第8章 第八章 吃过张灶头的大徒弟做的烧鸡后,林岁晚才终于知道,那粗糙微甜的玉米窝窝头,原来根本就算不得是人间美味! 林岁晚一个人就啃了一大只鸡腿和一个鸡翅膀。 那浓郁的香味,鲜嫩的口感,油滋滋的美妙滋味……! 好吃得林岁晚整个灵魂都在荡漾,简直比魂魄泡在枉死城的阴泉池里还要舒服一百倍! 她吃完烧鸡后,又喝了小半碗的白米粥,外加半个小拳头大小的白面馒头。 林岁晚感觉自己还没有吃够,可在祖父的劝阻下,她还是意犹未尽地停了嘴。 小饿死鬼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都摆脱不了对食物的渴望了,但她还是必须得学会克制。 毕竟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娇嫩的肉身壳子,可千万不能转眼就给撑坏了。 林晔亭按照两个孙子平日里的肚量口味,剩下的烧鸡只分给了大孙子一只鸡腿,大孙子平日里喜欢清淡饭菜,一向不喜烧鸡这样的大油大腻。 鸡身子则撕成两半,连着鸡头的那半边他自己吃,带一只翅膀的那半边给二孙子吃,以自己和二孙子的饭量,这半只鸡肉的量也就只是解解馋而已,不过总比干啃窝窝头强。 至于到现在依然没接受现实,还是一副或颓废、或愤恨、或者悲戚模样的林绍年三人就别吃烧鸡了,很应该让他们再多吃一些苦! 等吃够了苦,这必须得适应的境遇,想来也就都能适应了。 林岁晚并不在意这辈子的爹娘能不能吃上烧鸡。 林岁晓和林岁午两人在分到烧鸡的时候,倒是过去关怀了几句,但似乎也没起到多大作用。 赵华莹拉着儿子一个劲儿地愤恨咒骂,白瑞荷对着儿子悲悲戚戚地诉着委屈,林绍年依然是一副浑浑噩噩的颓废模样。 他们似乎已经被崩溃又消极的情绪填满了肚皮,没有半点饥饿的意识。 林岁晚敏锐地发现,自己两位兄长在面对生母的时候似乎都有些疏离,即便是对着生父,好像也没有多少孺慕之情。 不过仔细想来,这其实也很正常。 若是自己也从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见识过了这般慈祥又伟岸的长辈后,她或许应该也不大瞧得上林绍年夫妻那样,自私任性又无责任担当的生母和生父。 林岁晚坐在稻草堆上,一边嘬着手指上残余的烧鸡味,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家祖父瞧。 说起来,这抄家流放跟自己想象的还有些不一样呢,她其实都已经做好了饿肚子、挨鞭子心里的准备了,却没想到没挨鞭子不说,竟然还能吃上烧鸡呢! 这俗话果然说得好,破船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嘿……!这俗话当真是一点都不俗,编这俗话的人肯定也有见识和学问的聪明人! 瞧瞧她祖父……,一个身经百战,军功赫赫的当世名将! 就算真有一日所有功绩都化为乌有,可就只凭着他那一身过硬的本领,以及广阔的见识,似乎就没有任何困难能将他打倒。 即便是到了北疆,他想来也不会沦落到带着儿孙去吃土! 林岁晚看着她祖父的侧影,莫名觉得他老人家似乎又更伟岸了一些。 林岁晚坚定地认为,以她祖父的谋略算计,肯定不仅仅只在鞋底藏了金叶子,他必然还准备了其它后手! 林岁晚凑个到祖父耳边,悄悄问他:“祖父,你还有几片金叶子呀?” 林晔亭将啃干净的鸡骨架随手扔到牢房角落里,不一会便从稻草堆里钻出来几只大耗子,将那吃剩的鸡骨架给拖走了。 林岁晚:“……” 它们真是一点都不怕人,人反倒是挺怕它们的。 赵华莹和白瑞荷被老鼠吓 得又哭又叫,就连林绍年也是面色惨白。 林岁晚觉得这宽敞的牢房似乎被割裂成了两个完全独立的空间。 一个空间里,林绍年、赵华莹、和白瑞荷三个年富力强的成年人情绪已经完全崩溃,林岁晓跟林岁午两个少年表面恭谦有礼,实际却有些不耐烦地在旁边宽慰安抚。 而另一个空间里,林晔亭和林岁晚祖孙俩十分的随遇而安,吃完烧鸡后亲亲热热地依偎在一起,准本分享各自的小秘密。 哇哦……,他们真是好和谐的一家人呀! 林晔亭在旧军袍上擦了擦手,将孙女又抱在了怀里。 他低头凑到孙女的小耳边,神秘又得意地低声道:“祖父左脚还有六片金叶子,右脚还有四片金叶子……,咱们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这里了,就是再想吃烧鸡,也不能再跟他们讨了,太不划算了……” 林岁晚觉得祖父肯定是误会了什么,却只好奇问道:“祖父,别处的烧鸡是多少银钱一只呀?” 林晔亭如数家珍道:“那要看是摆在哪儿卖的,承庆坊全福楼里的烧鸡要三两银子一只,榆树胡同里的小店烧鸡却只要八百文一只。” 林岁晚拉着祖父手,凭着记忆在他手心里画了两个鬼画符,然后问道:“祖父,你知道这两个是什么字么?” “……一、万?”林晔亭不明所以。 林岁晚却瞬间兴奋起来,她脚下踩着的银票面额竟然是“一万”! 这可以买多少只烧鸡哇!一万只?! 林岁晚一时间竟然算不出答案来。 她瞬间挺直了腰板,激动得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两只小手攀着她祖父的肩膀,压抑着兴奋,在她祖父耳边低声道:“祖、祖父,我也藏了好东西在鞋子里!等找到机会了,我悄悄给您。” 林岁晚下意识地不想让别人知晓银票的存在,她现在只愿意同祖父分享。 林晔亭却没太当回事,只让她自己藏着就好。 多人牢房自然是没有窗户的,只在青砖墙壁上大约一丈高的地方留了七、八个茶盅大小的透气孔。 穿过气孔照进牢房里的天光正慢慢变得暗沉,想必外边应该是已经天黑了。 林岁晚依偎在祖父怀里睡得香甜,林岁晓和林岁午也倒在稻草堆里睡着了。 大约是因为越来越冷的气温,林绍年和赵华莹、白瑞荷三人,也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他们无可奈何地将那补丁摞补丁的姜黄色旧军袍穿在了身上,还含泪咬牙从牢房门外拿了已经凉透了的白面馒头来充饥。 林晔亭半眯着眼睛瞥了一眼后,便又继续睡觉。 人么,只要还没到去地府报到的时候,总归是要挣扎着好好活着的。 悲悲戚戚、要死要活的,实在没什么意思,他老人家也最是瞧不上! 第9章 第九章 时间依旧是天未亮的时候。 人也还是之前负责抄家的刘副指挥使。 刘副指挥使名伯韬,年岁大约三十五左右,乃禁卫军骑兵营从三品武将,原本是幽州玄甲军出身。 此人相貌端正,长了一双单眼皮细缝眼,里面明明暗藏精光,但其说话做事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散漫模样。 他此时只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内衫,半敞着胸膛,打着哈欠就进了牢房。 刘伯韬身后跟着一旗共十一名兵士,个个都穿戴整齐,身上还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麻布皮包袱。 刘伯韬应该是知道了张灶头大徒弟做的烧鸡的事情。 他才刚一进牢房,便闲闲调侃道:“老将军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元帅,这随遇而安、处变不惊的气度,当真是让我等晚辈望尘莫及。” 林晔亭已经带着孙子、孙女从草堆里爬了起来。 他一边为孙女摘掉发髻上的草屑,一边客气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比别人活得久一些罢了,若是指挥使大人能活到老夫这般岁数,想必也能看淡风雨。” 林岁晚一脸疑惑:“……” 祖父也才五十岁呀,这个年纪很难活到么? 刘伯韬扯着嘴角,淡淡道:“不过是提着脑袋在杀场上挣命的武夫罢了,想要安稳且步步高升地活到老将军这个年纪,实属不易……,呵,不过谁又能料到,老将军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呢。” 林岁晚乖乖被祖父牵着小手朝着牢房门口走去。 她好奇地打量了刘伯韬一眼,心想这人可真是奇怪。 他对祖父虽无恶意,却又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敌意呢。 刘伯韬同样扫了林岁晚一眼。 只见这小叫花子一样的奶娃娃色厉内荏地瞪着自己,鼓着小脸,嘴巴开开合合,小声嘟囔了一句“大坏蛋!” 刘伯韬乐得哈哈大笑,随后让手下将早就准备好了的四副玄铁镣铐拿了出来。 刘伯韬似迫不得已道:“圣上仁厚,并未贬武安侯府众人为奴,老将军也并非戴罪之身,流放路途上便也不必扛那百斤重的铁木枷锁,……,只是老将军天生悍勇神力,如今亦是老当益壮,您若真有逃逸反抗的心思,我这十来名兄弟怕是还不够您一手捏死的。” 刘伯韬接过手下递过来的足足十五斤重的玄铁镣铐,亲手锁在了林晔亭的双手上,完后还装模作样地歉疚道:“老将军切勿怪罪,在下实乃不得已为之。” 林晔亭面上带笑,语气也更显真挚道:“哪里,哪里,指挥使大人指责所在,理应如此。” 刘伯韬又扯了扯嘴角,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三名差夫分别拿了另外三副镣铐上前,将林岁午、林岁晓和林绍年三人,也态度强硬地都锁上了双手。 刘伯韬满意地看了武安侯府众人一眼后,打了个哈欠,正要回营帐里补觉,却见一名穿着朱红色绣狮子纹官服的人挺着胸膛阔步踏了进来。 …… 人还未至眼前,那尖刻声音便传到了众人耳朵里:“哟,看来本官来得正是时候,还赶得上送老友一程。” 来人乃太后亲弟承恩公王勉之,亦是手握禁卫军军权的从一品枢密院左枢密使。 “见过枢密使大人。”刘伯韬姿态恭敬地拱手问安,却垂眼遮住了眼底的不屑与鄙夷。 林晔亭对着衙役差夫都能客气寒暄几句,可唯独对着此人,态度却极为冷淡。 若是往日,王勉之定会被气得跳脚,可今日却破天荒地摆了一回大人大量的姿态:“林贤弟啊,得亏咱俩是相识了几十年的老交情,你说就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落到如今这下场,不是活该么!” 林岁晚:“……!!” 嚯哟,这老匹夫要当第一个落井下石的人! 在枉死城内混迹了百年的小饿死鬼,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恶意! 王勉之虽勉强也算是武将,但其个头体魄却不算高壮。 其五官普通,拼凑杂糅后则更是普通! 其气质猥琐,昂首挺胸后竟更显猥琐! 王勉之瞧见林晔亭手上的镣铐后,嗤笑道:“啧啧,刘副指挥使有所不知,林贤弟天生熊罴之力,悍勇如神人,区区十五斤重的玄铁镣铐,安能锁住他。” 刘伯韬垂手立在一旁,半点也不愿意接这话。 王勉之神色微变,从差夫手里夺过镣铐钥匙,亲自将林晔亭右手腕上的镣铐解开。 刘伯韬有些意外。 难不成这无耻小人当真要大发善心庇护他所谓的老友一回。 可转眼却瞧见王勉之伸手将那小奶娃娃拽了过去,利索地将镣铐调小了尺寸后,缩在了那小奶娃娃的左手小手腕上。 小奶娃娃还未反应过来,那十五斤重的镣铐一下子就将她给压趴在了地上。 玄铁锁链将武安侯府一老一幼锁在了一起,多了这么个年幼体弱的人肉包袱,林晔亭即便是有再强的战力,估计也要凭白减去六分。 果然,论狡诈奸猾,王国舅当真是举世无双! 林晔亭弯腰将林岁晚抱了起来,面色沉沉地看了王勉之一样,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林岁午却急红了眼,握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好在被眼疾手快的林岁晓一把拉住了。 王勉之目光凉凉地看了林岁午一样,只不屑又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他伸手拍了拍林晔亭的肩膀,得意又阴狠道:“林伯盛啊林伯盛,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呢……,都说你是破军转世,乃纵横天下之将,我乃七煞投生,为搅乱社稷之贼……,呵呵,可惜,如今你这‘纵横天下之将’已沦为了阶下囚,我这‘搅乱社稷之贼’却登高而上,权势无双!哈哈哈……” “……” 真是好一派嫉能妒贤的反派炮灰言论! 林岁晚好奇又懵懂地盯着王勉之的额头瞧,眨巴着清澈的杏眼,率直又天真道:“老爷爷,您额头上那颗又黑又亮的大痣,乌纱帽都快遮不住了呢。” “……” “噗嗤!” 刘伯韬忍不住笑出声来,很快又憋了回去,可肩膀依旧乐得直抖。 王国舅爷的大志,可不是已经藏不住了么! 王勉之神色冷凝。 林晔亭似伟岸山川一般,侧身挡在林岁晚身前,居高临下气势骇人道:“北疆路途遥远,国舅爷若要与林某叙旧,怕是只有改日了。” 王勉之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回过神后,面色陡然变得不善,随即又似想到了什么,开怀大笑道:“当年燕王殿下为驰援燕山卫中了北狄埋伏,被可足浑氏金刚大将砍了手臂,……,如今燕王殿下镇守北疆,怕是也十分乐意早些与林贤弟叙旧呢。” “……” 这话什么意思,北疆于武安侯府众人来说难不成还是个火坑? 王勉之冷笑着掸了掸自己朱红官袍上沾着的草屑,幸灾乐祸道:“圣上还等着老夫早朝呢,就不耽搁林贤弟上路了,告辞。” “……” 圣上还等着你去早朝?!……可把你给狂的哦! 看来这又黑又亮的大痣,你是不打算再藏着了? 王勉之一大清早来禁卫军大牢里幸灾乐祸一场后,又昂首挺胸大踏步地离开了。 林晔亭抱着孙女出了牢房,前后左右跟着四名押送的差夫。 在与刘伯韬擦身而过之时,刘伯韬面色认真道:“欺世盗名之徒独揽大权……,老将军认为,这朝堂 还能安稳几日?” 林晔亭淡淡道:“老夫如今不过一介庶民,朝堂之事,又与老夫何干?” 刘伯韬似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竟难得露出几分真心笑意。 林岁晚搂着祖父的脖子,在祖父耳边悄悄问道:“祖父,大姐姐逃婚从来都不是要紧之事,要紧的是将您挪出京城,是么?” 林晔亭有些意外孙女能问出这样的话,瞬间大感欣慰! 他又亲昵地刮了刮林岁晚鼻头,重复夸赞道:“祖父的乖囡囡哟,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林晔亭只恨自己文采不行,只能夸得这般朴实无华。 他的小孙女何止是机灵,这天资悟性,以及心性毅力,怕是两个孙子加起来都不如她。 林晔亭作为一家之主,在家族陡然落难时,他非但不能倒下不说,还必须得挺着了腰板,为儿孙抗住了风雨迫害。 可儿子不争气,孙子又年幼,即便再是心性坚韧,他也有疲惫烦躁的时候。 若没有同样随遇而安的孙女陪着,林晔亭绝对不会像如今这般泰然! 幸好……! 他还有这么个小小盟友,能在自己疲惫烦躁的时候给与支撑和慰藉! 第10章 第十章 皇极殿朝会上,年轻的帝王无故缺席,国舅爷更是迟迟未至。 文武百官等到午时将至时,才有慈宁宫太监前来传太后娘娘懿旨,命暂免朝会,百官各忙各事去。 而在慈宁宫内,太后娘娘安坐高位,瞧也未瞧底下站得腿麻的王勉之一眼。 四十来岁的王太后模样端庄沉静,面上略显沧桑,鬓间夹杂着些许银丝,想来是过于劳心劳力的缘故。 她细白干瘦的食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案几,凤目半敛,自顾自忧愁着当下群狼环伺的槽糕局势。 * 大旻韩氏先祖乃寒门出身,于天下大乱时凭着真刀真枪打下了万里江山,更是将昔日肆虐中原九州的北狄七十六部险些杀绝了种。 韩姓皇室传至六代,到了宣宗皇帝在位时期,嫡宗子嗣悉数夭折,竟是突然没有了承继之人。 为保大旻江山不绝,宣宗皇帝在驾崩之前,不得不从疏宗过继嗣子。 而在权势日渐强盛的京城诸多世家的推波助澜之下,自幼在贫寒乡下长大的仁宗皇帝,便被一群心怀不轨之人联手推上了皇位。 仁宗皇帝,即是王太后的姑丈,也是王太后的公爹。 不过在王太后看来,她这位姑丈之秉性说好听一些是仁义,说难听一些却不过只是优柔寡断罢了。 仁宗皇帝忌惮京城诸世家,于是便大力扶持妻族与其抗衡,册封农户乡绅出身的岳父,也就是王太后嫡亲的祖父,为承恩公。 王太后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老实厚道,却无甚心机谋算之人。 才不配位,必有灾殃。 王太后的两位至亲长辈,捧着“承恩公”这个金贵又荣耀的牌匾,均是战战兢兢地活了一辈子。 倒是自家这位无才无德,却又极为自信的兄长,竟是半点也没有负重不堪的压力,人前显耀,人后逍遥,日子过得十分没心没肺! 说来也是可笑,仁宗皇帝忌惮京城诸世家,却又极其喜欢美丽高贵的世家女,频频纳其入宫为妃。 若不是自家姑母早些年陪仁宗皇帝在乡下吃过不少的苦,怕是早就连皇后之位都无法保住了! 除了王太后姑母所生的长子韩骠外,仁宗皇帝还有另外八个长大成人的儿子,其生母皆乃世家贵女,其母族均是京城显赫门第! 彼时朝堂之上人人站队,只有极少数刚正不阿之人却也不过只是中立而已。 太子韩骠除了有个不成气候的承恩公府支持外,竟是无半个心腹! 不过,好在仁宗皇帝到底未曾忘记,当年自己入京之时,才只有六岁的长子舍身为他挡过毒箭。 本就喜欢标榜自身重情重义的仁宗皇帝,倒是从来就没有过更换过太子的念头。 可惜,韩骠能靠着父亲的“重情重义”坐稳太子之位,他那八个异母弟弟同样也能靠着父亲的“重情重义”占尽便宜。 仁宗皇帝怜惜爱护长子,对另外八个儿子却同样不差。 大旻祖训,藩王宗亲居京城,领食邑,不得干涉封地军政。 可仁宗皇帝在病逝之前却硬生生破了祖训。 一股脑地将自己另外八个似豺狼虎豹一般的儿子,全都分封出了京城。 其中燕王、梁王、代王等人甚至还握有军权! 若是抛开利益和情谊,只客观公允地评价。 在王太后看来,其实燕王、梁王、代王…… 他们其中任何一位,或许都比自己的表哥,也是自己夫君,更是后来的孝宗皇帝韩骠更适合执掌天下。 孝宗皇帝幼时被那只毒箭伤了根基,原本就寿数有限,甚至子嗣艰难,再加上不管是论文论武,还是论谋略,其资质也都只是平平…… 昔日大名鼎鼎的白鹿才子、六首状元、前左都御使、中立派之首赵拙言,就曾在仁宗后期,因太子无才,而直言劝诫仁宗皇帝要以江山社稷为先,个人情谊次之! 并于皇极殿外跪了三日三夜,恳请仁宗皇帝为天下黎民之性命,重立太子! 彼时王太后已经嫁入东宫十五年,亲眼目睹了表哥被赵拙言气得吐血,却又拿这位直言上鉴的御史无可奈何。 直到赵拙言突然被人诬陷贪污行贿,贬官流放后,表哥的太子之位,才总算是安稳了一些。 没过两年,表哥也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皇位。 可却只拖着病弱的身子与藩王世家周旋了四年,便油尽灯枯了。 * 如今轮到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可这九五之尊的位置却怕是也做不长久。 梁王等人早就野心勃勃,如今估计就盼着自家兄长能再嚣张跋扈一些,好方便他们举起“清君侧”的大旗呢。 可笑自家兄长竟还为林伯盛被贬离京城而幸灾乐祸。 呵,若无这位破军之将于威震京师,等到梁王等人“清君侧”时,承恩公府怕是顷刻间就能覆灭! 王太后抬眼瞧见王勉之浑然不觉的模样,只觉心头火起,皮笑肉不笑道:“兄长这才当了几日的左枢密使,就这般按捺不住性子了,尾巴都恨不得翘到天上去了!” 王勉之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上朝晚到一些而已,妹妹也太过小题大作了,再说林伯盛今日离京,我与他几十年的交情,总该去送送才是。” 王勉之大大咧咧地坐在太后娘娘旁边,谈不上客气,更谈不上恭敬。 王太后瞧着他冷笑连连,不屑道:“兄长与林伯盛有何交情?冒领军功的交情?还是嫉贤妒能的交情?” 王勉之似是被戳到了痛处,那恼羞成怒却又无法反驳的模样,当真是跟个快要炸开了的火雷一般。 王太后从凤座上缓缓起身,亲手为王勉之斟了一盏降火的清茶,语重心长道:“兄长,咱们兄妹同出一母,如今更是荣辱相关,性命相连。” “妹妹如今只问兄长一句……,若论谋略才能,兄长可敢于昔日曹孟德相比?!他韩姓皇室,是否真就势弱如昔日汉室了?!!” 王太后看着王勉之的眼睛,字字如刀,句句如斧! “哐当……!” 王勉之被妹妹喝问出一身冷汗,惊吓得打翻了手里的茶水。 他战战兢兢起身,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为、为兄自然比不得曹公,韩,韩韩……” 王勉之“韩”了半天,却没有“韩”出个所以然来。 王太后替他补全道:“韩姓皇室从未势弱,势弱的只不过是哀家的儿子而已。” …… 王勉之被敲打一顿后,模样狼狈地回家反省,实则享乐去了。 王太后却没有半分放松的心情,只休息了片刻,便又移驾去了乾清宫。 只是当她踏入御书房,瞧清楚自己那皇帝儿子的所作所为之后,竟是险些被气昏厥过去! 第11章 第十一章 天顺帝韩瞻遹生得俊秀,气质淡泊,若不是身着明黄龙袍,只一眼怕是会误以为这是个逍遥山水间的浪漫诗人。 他此时嘴角含笑意,眼里带着眷恋,正握着翠玉杆的紫貂毫细笔,在金丝楠木御书案上铺着的宣纸上细细描绘着什么,脚下则凌乱地堆着成山的奏折。 很显然,韩瞻遹嫌那些奏折碍事,直接将其推落到地上去了。 王太后来得突然,也未让人通禀,韩瞻遹没来得及藏好画作,正好被王太后瞧了个全。 画像上的女子立于桃花林之间,相貌美丽如精灵,只穿着一身薄纱羽衣,翩翩起舞的美妙姿态,像极了羽化的蝶。 “……” 王太后闭了闭眼,险些被气得昏厥过去。 自己为了韩氏江山劳心劳力,可这真正的韩氏子孙,却在这儿只顾着儿女情长。 王太后沉着脸大步走了过去,一把将御书案上的画纸夺了过来,“唰唰”几下就撕成了粉碎! “来人!将这些碎纸屑,全都给哀家扔进火炉里烧干净了!一星半点都不准落下!” 王太后此时只觉得心力憔悴,她右手死死撑着书案,整个身子因为震怒和失望摇摇欲坠。 可她那皇帝儿子却立在书案另一边,笑得讽刺道:“母后从来都是这般霸道,从未想过给儿子留下一丝念想,也从未顾虑过儿子是何心意。” “……” 王太后胸口又痛又闷,只觉得喉间似乎都泛起了一股血腥味。 她目眦欲裂道:“我不给你留念想?!我不顾虑你的心意?!!……我这般劳心劳力都是为了谁?!!” 王太后“啪”地一声拍打在桌案上,无奈又心酸道:“我的儿啊,你睁眼好好瞧瞧这个天下吧!稍有不慎,天下大乱就在眼前,到时你我母子怕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韩瞻遹却浑然不在意道:“梁王叔他们想要这皇位,朕让给他们便是。”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竟一脸向往地笑道:“夕儿说得极对,皇帝这种吃力不讨好,还随时有可能过劳而亡的差事,谁爱干谁干去!我宁愿和心爱的女子仗剑天涯,只吃吃喝喝过一辈子。” “……” 王太后定定地看着自己生的这个蠢货良久,只看得韩瞻遹背脊发凉后,王太后才收回了目光。 她此时觉得自己这些年熬干了精力的坚持和周旋,似乎都变得一文不值! 王太后步履瞒珊地坐到御书案旁边的圆椅上,看着书房正中的韩氏/太/祖/皇帝的画像,无声问道:“您老人可有料到过子孙会这般不孝!” 过了许久之后,王太后才终于平复了心绪。 她扯着嘴角冷笑道:“陛下不稀罕这帝位,那不如现在就写下禅位圣旨,……你觉得是禅位给你梁王叔好呢?还是禅位给你代王叔好了呢?” “哀家倒是觉得,你若是将帝位禅让给你燕王叔才最合适不过,当年便是赵拙言也曾言之凿凿地说过,你燕王叔有神武帝君之姿,中兴圣主之像!” 王太后高声吩咐道:“来人,为陛下磨墨!……陛下赶紧写吧,免得耽误你仗剑天涯,吃吃喝喝逍遥日子。” 韩瞻遹见母后脸上并无半分玩笑之意,瞬间便慌了神,吱吱呜呜,色厉内荏道:“等、等朕寻到了夕儿,自会禅位,不劳母后费心!” “……呵!” 王太后嗤笑一声,双目无波无澜地看着自己儿子。 她当年为孝敬和宽慰姑母,时常会送儿子去寿安宫住上些时候。 姑母为人恬静淡泊,不慕名利,这算是是优点。 但,其想法有些天真,行事也有些想当然,这算是缺点 如今自己的儿子没学到姑母的优点 ,倒是将姑母的缺点给发扬光大了! 王太后最后试探道:“林岁夕逃离京城与武安侯府无关,陛下不该迁怒于无辜,不如现下就写了赦免旨意,派人去将武安侯等人接了回来。” 破军之将若不在京师,王太后总是心里难安! 韩瞻遹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瞬间炸毛道:“武安侯府未看顾好我的夕儿,害她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朕为何要赦免!” 王太后心累道:“那毕竟是林岁夕的亲人……” 韩瞻遹似乎对武安侯府众人了若指掌,理所当然道:“夕儿祖父贪慕权势,父亲凉薄无情,嫡姆刻薄跋扈,同母兄长自私,异母弟弟冷漠,便是夕儿生母也偏心得很,……这般亲人,有等于无!” “……” 远在流放路上的林岁晚若是听了男主这番言论,怕是会跳着脚举手问:“我呢?还有我呢!我的评价呢?” 不过幸好,林岁晚听不见。 如今也就只有王太后一人的三观被震得险些碎裂,可即便如此还不够。 韩瞻遹转头又抱怨道:“母后既然如此看重武安侯府,当初就该同意让儿子娶了夕儿为后,……呵,母后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儿子,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承恩公府吧!” 王太后即便告诉自己无所谓动怒,可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一个由贱妾教养长大的庶女,怎堪为后? 更何况,你当哀家就愿意看着亲侄女被填进火坑里去么!!若不是先帝闭眼之前苦苦相求,哀家又岂能同意? 仁宗皇帝、孝宗皇帝、再加上自己生的这个蠢货……,当真都是表面重情重义,实则狠毒凉薄之人啊!硬生生坑得他们承恩公府三代人都做了风口浪尖的炮灰棋子! …… 王太后的愤恨无人能懂,就如林家人此时的难堪,也无人能体会一般。 晨雾里初升的红日像是被染上了一层薄霜,凄清得让人背脊发凉。 早春的林木花草还未来得及冒头发芽,依然只是一片枯黄模样。 京城两里外的泥泞土路上,为生计仕途而奔波的行人络绎不绝。 看见被差夫押送的锁着镣铐的囚犯后,人人都驻足围观,好奇地指指点点。 “有老有小的,这是犯了何事呢?” “不知,瞧瞧一个个都细皮嫩肉的,想必应该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 “嗨,也不知是流放去了哪里,怕是有的罪受啰。” “真是可怜,那小娃娃估计才四、五岁左右吧,瞧着小得嘞……” “可怜个屁,人家前半生享的福,你这辈子怕是做梦都享不到呢!” 林绍年和赵华莹、白瑞荷三人早就难堪地用头发遮掩住了脸庞。 林岁晓和林岁午同样面色僵硬,就是林岁晚也觉得有些不适。 果然,烧鸡只不过是意外!抄家流放果然和自己想象的一样。 自高处跌落泥地后带来的物质上和心里上的落差与屈辱,或许真的能将人逼疯! 林绍年两只手腕上原本养尊处优的细嫩皮肤已经被玄铁镣铐磨蹭得鲜血淋淋,而他那颗自尊又脆弱的心灵如今又被人反复捶打成了烂泥。 耳边仿佛环绕着无尽的羞辱与嘲笑,前路似乎只剩下无望的深渊。 林绍年在走过一处堤岸时,竟不由自主地径直跳下了京城外的护城河里去! “……噗通!” 林岁晓兄弟:“父亲!” 赵华莹和白瑞荷:“夫君!” 差夫统领:“真他娘的晦气,这才走了不到两里地呢,就特么要寻死了!” 护城河的河水浑浊发绿,一眼瞧不见河底,但春日雨少,那水实际 上却只不过腰深。 林绍年在河里挣扎扑腾了两下,便傻愣愣地踩着泥沙站了起来,那狼狈的模样惹得岸上瞧热闹的百姓哄堂大笑! “哎呦,笑死人了,便是要寻死,你也该选个好地儿啊!” “就是,白受一回凉,却还是没能死成,哈哈哈……” “呵呵,若真铁了心寻死,便是脸盆里也能溺死人呢。” “就是,你到底死还是不死了,要真想死,就赶紧将脑袋扎水里憋着!” 林岁晚看着这些或事不关己,或起哄嘲笑的嘴脸,心里突然很不好受。 这个没甚胆气担当的富贵公子哥,其实也时常会给自己的小女儿买些新奇的吃食玩具,漂亮的首饰衣裳,还偷偷带她去过戏楼里看过戏。 林晔亭拦住了脱了鞋准备下水的林岁晓兄弟。 他转身去拔那差夫统领腰间的佩刀。 那差夫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来挡,却被林晔亭用未戴镣铐的左手,轻描淡写地轻轻只一下就挥开。 不过眨眼之间,那佩刀就被林晔亭“哗”地一声抽了出来。 金戈之声刺人耳膜,锐利寒光摄人心魄。 看热闹的百姓仿佛是被割了喉舌一般,瞬间噤若寒蝉,呆如木鸡,便大气也不敢再肆意地喘! 差夫统领捂着痛得发麻的手腕,咽了咽唾沫,强笑道:“老将军,这离着京城可不远,您就是杀了我等兄弟,怕是带着家小也无法跑远。” 第12章 第十二章 林晔亭左手握着三尺腰刀,右手抱着小孙女走到了堤岸边上。 护城河河面上凌乱的风裹挟着岸边的枯草黄叶,不自觉围绕在林晔亭身边直打旋儿。 林晔亭调动周身真气,往三尺长的百炼钢腰刀上注入了两分内劲,抬手随意一插,那腰刀便没入了将近一半的刀身在泥地里。 “嘶……”堤岸上长年被人踩踏的泥地早就已经坚硬如磐石! 原本就大气也不敢喘的百姓,此时更是被吓得连连后退了至少一丈远。 差夫统领齐万山更是心疼不已,自己的宝贝搭档小伙伴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硬泥地给磕豁出了缺口。 还有老将军这会儿管插,也不知道待会儿管不管拔? 林晔亭却不管众人是何心思。 他此时迎着河风浪涛,似守关迎敌悍勇神将一般,声扬十里道:“老夫戎马半生,宰过鞑虏,也杀过叛匪,屠过可足浑部五万金刚狼兵,也取过罗刹教匪首首级……” 林晔亭看着水里的儿子,沉声呵斥道:“你若是真想寻死,为父便亲手成全了你,可你若还想活着,便自个爬上来!” 林绍年还未回答,人群里便有声音惊呼道:“屠过金刚狼兵,取过罗刹教匪首首级……,这这,这老爷子难不成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破军将军!” “这如何可能!你莫要瞎猜,那位老将军乃堂堂武安侯,正二品京师营都指挥使,如何会沦落为囚犯?” “在下曾在京师营当过厢兵,有幸见过老将军两回,仔细瞧瞧,似乎还真是破军将军!” “武安侯府贵女不是被册封为贵妃娘娘了么,圣上为何要发落岳家?这到底是犯了何事?” “老将军戎马半生,为大旻江山立下过赫赫战功!即便是真有什么罪过,就不能功过相抵了?” “我打死你个竖子!老将军为保黎民社稷九死一生,为人更是忠肝义胆,岂容尔等污蔑!” “哎哟,停手,快停手!……我不过是假设,又何来污蔑!” 围观的百姓闹成一团,也没人再去嬉笑林绍年的狼狈。 他立在护城河里,被寒风冷水冻得狠狠打了寒战。 林绍年只犹豫了片刻后,便神色怏怏地趟水上了岸。 他走到林晔亭面前,低头诺诺道:“父亲,那、那水太冷,这刀太脏,儿子暂时不想死了。” “……” 林岁晚险些不厚道地笑出声来,心说这理由当真是好充分呢。 林晔亭也有些无语,但还是有始有终道:“没关系,你若是什么时候又想死了,直接告诉为父便是。” 林晔亭给林岁晓兄弟使了个眼色,抱着孙女转身打算离开。 林岁晓和林岁午也已经穿好了鞋子。 两名少年抬脚走到林绍年身边,面上难得有些心疼地一左一右搀扶着自家亲爹,准备跟在祖父身后离开。 原本乱作一团的人群里,此时却冲出来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 他穿着一声藏青色劲装,身量魁梧高大,皮肤呈古铜色,容貌刚毅端正,一双略显忠厚的眼睛里,蓄满了藏也藏不住的兴奋激动之色。 汉子径直拦在了林晔亭面前,拱手见礼后,手作无措道:“老将军,您可还记得在下?!当年小人带着兄弟走镖,半路遇上了罗刹叛匪,若无老将军搭救,怕是早就成枉死城内的冤死鬼了!” 林岁晚:“……” 你若真去了枉死城,那咋们俩说不定已经混成熟人,哦不,熟鬼了! 林晔亭看着他的面容,仔细端详了片刻后,才试探问道:“这位壮士可是姓秦?” 中年汉子连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在下!小人姓秦名雍,乃京城长风镖局 总镖头……,没想到老将军还记得小人,老将军您竟然真还记得小人!” 林晔亭摆手道:“壮士当年以一敌五,老夫便是不想记住也难,只是老夫如今忙着赶路,怕是不能与壮士叙旧了。” “老将军为何会……” 瞥了几步远处正在拔刀的齐万山一眼后,秦雍急忙制止了话头,只讪讪改口道:“不知老将军这是要前往何处?” 林晔亭神色坦然道:“老夫一家被贬迁至北疆,具体会被安置在何处,却还要到了北疆的州府衙门里报道后,才能知晓。” 秦雍似是纠结了许久后,最终才下决心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知道在下可否能送老将军一程。” 林晔亭:“秦壮士,你这又是何必……” 林晔亭正要拒绝,却被秦雍急急打断:“老将军万勿推辞!北疆遥远,今日一别,在下怕是再无机会报恩,恳请老将军一定成全。” 秦雍神情十分真挚。 只可惜林晔亭如今身陷囹圄,且做不得主。 而做得了主的人,此时正撅着屁股拔刀呢。 齐万山双手握着刀柄,双脚死死顶住地面,嘴里大喝一声,身上肌肉瞬间紧绷,面上也涨得通红,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往上拔。 原先看热闹的百姓还未散去,只是此时被起哄对象却换了人。 “快了,快了,再用力!” “动了,动了,快出来了!” “嘿!出来了,出来了,出来有半寸长了,赶紧再使些力气!” 齐万山被吵得一下子卸了力道。 他气得破口大骂道:“当老子是在这儿生孩子呢!都他娘的住嘴!一群心大胆肥的瘪犊子玩意,再特么瞎嚷嚷,老子割了你们的口条下酒吃!” 看热闹的百姓立马禁声,可面上却无多少敬畏之色。 好些人甚至因为那句“生孩子”形容得太过生动形象,而忍不住憋笑,憋得面容扭曲! 齐万山摆好了姿势,准本再次发力的时候,林晔亭却两步走了过来。 他单手握住了刀柄顶端,似从筷笼里抽筷子一样,“唰”地一声又轻松将腰刀给拔了出来。 林晔亭将刀身横放,刀刃朝着自己,递给齐万山后,语含歉意道:“借军爷佩刀一用却忘了归还,实在抱歉。” 齐万山用衣袖将佩刀上沾着的泥土仔细擦干净,再检查了刀刃上没有缺口后,才耷拉着脸,不甘不愿道:“呵呵,无事,老将军下回别再借就好……” 秦雍此时大着胆子凑了上来,将想要跟随护送恩人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侧身背着人群,不动声色地往齐万山手里塞了两张银票后,才又低声恭敬道:“还请军爷通融通融。” 齐万山在秦雍与林晔亭之间来回打量几眼,嘴角露出一丝明了真相的笑意,心里却在仔细衡量。 有刘副指挥使的吩咐在前,他自然是不会主动为难武安侯府众人的。 再加上这些人中有女眷幼小,还有一个已经寻过一回死的富贵公子…… 啧啧,既然有人主动凑上来护送,他自然乐得轻松,可是? 齐万山盯着林晔亭,一字一顿道:“老将军,咱们此行,确实是去北疆,对吧?” 这位可真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破军将军,即便托着个小肉包袱怕是也能轻松以一敌十! 若是再加上这么个所谓的报恩之人,到时候若是真起了什么逃逸的心思,他带着的这十名兄弟,怕都只能白给送死! 林晔亭神色严肃,掷地有声地回答道:“老夫以半生荣誉起誓,此行必去北疆!” 那行吧! 齐万山同样自然而然地将两张面额百两的银票收进了口袋里,算是同意了此事 。 可当看见那叫秦雍的汉子抬手又从人群里叫了两名青年出来,那两名青年还分别牵着两辆马车时,齐万山还是忍不住狠狠抽了抽嘴角。 心说你个半路报恩之人,倒是准备充分得很呢! …… 那两名青年据说是秦雍的侄子和儿子,分别叫做秦世杰和秦世亮,年岁瞧着大约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穿着差不多一样的藏青色劲装,眉宇间都藏着几分锐利。 齐万山只随意打量一眼……,便能瞧出来,这三名所谓的报恩之人,想必应该都是走南闯北的练家子! 不过,两人牵着的马车瞧着却十分低调。 那马只是普通的河套云蹄马,分别是棕色和枣红色,瞧着牙口似乎都有些老,脚力倒是依然强健。 马车也只是普通的油布篷乌木厢马车,不算扎眼,那做工却应该很是结实。 林绍年在妻妾的陪同下,上了前面那辆马车,赶车的人是秦雍的儿子秦世杰。 林晔亭带着孙子,孙女则乘坐后面那辆马车,赶车的人是秦雍的儿子秦世亮。 既然收了银票,齐万山便也不多事,更不会再去探究什么,只骑着自己的黑毛老马走在了队伍最前面,手底下的十名兄弟则步行缀在队伍最后边。 至于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亦或是做了什么,齐万山暂时并无半点兴趣。 不用抛头露面,也不用再托着镣铐艰难步行后,林绍年似乎更没有了想死的打算。 白瑞荷将自己的贴身穿着的小衣脱了下来,折了几叠后,垫在了林绍年的左手手腕和玄铁镣铐之间。 赵华莹不愿落于人后,有样学样地将自己的小衣也垫在了林绍年的右手手腕和玄天镣铐之间,并心疼又气恼地哭道:“相公真是好狠的心,竟是要就这般抛下妻儿离去不成。” “……”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这般点出来,便犹如揭人伤疤。 白瑞荷聪明地并未出声,只捂着脸无声流泪。 林绍年俊脸臊得通红,尴尬又痛苦道:“不、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 后一辆马车上,秦雍坐在车辕上,低声愧疚道:“将军,都怪属下来得太晚,害公子受辱了。” 林晔亭靠在车厢门边上,淡淡道:“无所谓,他总是要经历那么一遭的,呵!也该经历那么一遭!你也勿要再称呼我为将军了,若还念着往日情分,便像是当年在军中那样,称呼我一声林大哥便是。” 秦雍红了眼眶,替林晔亭愤恨不平道:“将军破军之名乃由显赫战绩铸就,岂能由那无德昏君随意抹杀!” 第13章 第十三章 人好比树。 名利权势犹如繁花硕果,经年累月练就的本事和见识,才是根基与枝干。 繁花易败,硕果易失。 只有虬枝强干,根扎千里,才能不惧雨雪风霜。 林岁晚觉得,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 可若是那个贼鬼敢打了我花,偷了我的果,我定要放阴犬追着他咬到奈何桥尽头,也决不罢休! 小饿死鬼心眼小,比不上她祖父淡然。 根基稳固、枝干强健的林晔亭,如今只淡淡自嘲道:“藩王势大,朝廷积弱,老夫自诩还有些征战沙场的本事……,原本还想着陛下或许会网开一面,却原来是老夫自大了。” 林岁午虽只有十二岁,却长得十分高大健壮,模样也生得稍显老成。 他此时坐在林晔亭对面,正在变声期的少年似鸭鸣一般,不可思议道:“陛下贬祖父离京,犹如自掘门户,此举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林岁晓模样肖母,俊秀斯文,身量颀长如修竹,以往学的都是儒家中庸的经世治国之道,此时却愤恨讽刺道:“……自宣宗之后,韩氏三代帝王所行之举,又有哪件不令人匪夷所思?!便是莽汉泼妇,行事怕也不会这般顾前不顾后,当真是毫无君王之相!” “……” 林岁晚这位异母兄长经此次挫折后,似乎变得有些过于敏感尖锐了。 在原主记忆里,他原本是个温润公子来着。 林晔亭看了长孙一眼,未出声呵斥,也没打算开解安慰,只岔开话题问秦雍道:“老夫之前托你保管之物,如今可都带来了。” 秦雍伸手在车厢璧上轻轻敲击两下,慎重道:“都带来了,全都妥善安置在暗格里呢。” 林晔亭放心道:“那便好,等到了北疆后,再请出来吧。” 林岁晚清澈的眼里陡然射出两道精光! 她就说么,自家祖父肯定还留了后手的!不过这车厢里到底藏了些什么呢?金银珠宝? 林岁晚好奇心作祟,扭着小身子,将小耳朵紧紧贴在了车厢璧上,小拳头将那木头暗格瞧得“叮咚、叮咚”直响,试图通过听声音,辨别出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 林晔亭好笑,伸手将她撕扯下来,问道:“晚晚不是说藏了好东西要给祖父么?还不打算拿出来吗?” “……?!!”哎呀,您怎么这时候就说出来了! 林岁晚跟受惊的蚱蜢一样,瞬间跳起来用小肉巴掌盖在了她祖父的大嘴巴上! 她瞪了祖父一眼,压低了声音遮遮掩掩道:“不是说好了是咱们俩的秘密么!您怎么当着其他人的面儿就直接说出来了?!” 林岁晚低声说完后,还意有所指地扫了林岁午、林岁晓、以及秦雍等“其他人”一眼。 “……” 被林岁晚戒备堤防的“其他人”面面相觑。 心说,你一个刚满六岁的奶娃娃,还能有什么正经的秘密不成?! 秦雍甚至还笑着逗趣道:“小小姐,可否需要在下暂且回避?” “……” 这个,你这般直接问出来,我若真让你回避了,不是显得不信任人么! 林岁午又惊奇又好笑,指着自己鼻子装作十分受伤道:“晚晚,你有什么秘密是二哥不能知晓的,你以前不是说和二哥最好了么?!” “……” 骗人! 我没说过,原身也没说过,原身记忆里就没有这茬! 林岁晓并未插言,但眼里却同样藏着几分笑意。 林晔亭将嘴巴上的小巴掌揭开,哭笑不得道:“好了,晚晚,你秦伯伯和两位兄长都是自己人,不必这般防备。” 林岁晚犹豫了一会 后,道:“……那行吧,你们可都不准说出去啊!尤其是二哥,你不许告诉阿娘,一个字都不能说!” 被重点提醒的林岁午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绝对不说!” 得了保证后,林岁晚才不情不愿地坐在车厢里的软垫上,伸手将右脚上套着的鹿皮小靴给扯了下来。 林岁午立马好奇道:“晚晚,你把什么东西藏鞋子里了?你最喜欢的那个小葫芦形状的木头哨子?” “……” 我藏那玩意儿干嘛?! 林岁晚白了这个嘎嘎叫的少年一眼,先将厚棉袜脱掉,接着再将白色锦袜慢慢褪下,那似裹脚布一样的银票也如出水芙蓉一般,慢慢露出了金贵又闪耀的容颜。 林晔亭等人不知是震惊于银票本身,还是震惊于这个六岁的奶娃娃竟然用这种方式藏了银票,一时间面上的神色都瞬间变得慎重起来。 秦雍甚至还坐直了身子,将半敞的车门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林岁晚把染上了脚丫子味的五张银票放在了祖父手里后,扭头又去扯左脚上套着的小鹿皮靴子。 当她将左脚上的五张银票也同样放在了祖父手里后,才喜滋滋地求表扬道:“祖父,您瞧瞧,这是不是好东西呀!” 林晔亭将银票认真检查了个遍后,只意味不明道:“两江商会印的鲛绡纸鹏程万里大额金票,确实是好东西!……晚晚,这金票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林岁晚神神秘秘低声道:“从阿娘床头暗格里拿的……,我以前曾看见阿娘拿了这纸票子去珍宝阁里买燕窝和琉璃首饰,能买好多呢!” “大姐姐跑了,皇帝姐夫肯定会生气的,我怕他抄了咋们的家,就把这个能买好多东西的纸票子藏了起来!” 林岁晚刻意挺了挺小胸脯,得意洋洋道:“祖父,我是不是料事如神哇!” 林岁晚自吹自擂过后,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祖父,期待般问道:“对了,祖父,这一张纸票子是多大面额的呀?能买多少只烧鸡呢?” 林晔亭被她逗得忍俊不禁,拿着其中五张道:“这五张面额是一万两金” 拿着另外五张道:“这五张面额是一万两银。” “……?!” 咦?数字一样,可后边重金属的颜色和密度竟然完全不同呢! 不过无所谓,银变成金,是好事呢! 可林晔亭接下来的话却像是寒冬腊月的寒风似的,险些将林岁晚给冻裂开来! 林晔亭将银票塞进车厢暗格里,将林岁晚抱在怀里,仔细叮嘱道:“……晚晚,你以后若想吃烧鸡了,祖父给你买就是,可这些金票却不能拿出来,也不能叫人知道,记住了么。” 林岁晚愣愣道:“……为、为什么呀?” 此中牵扯太过复杂,林晔亭跟个奶娃娃也解释不清楚,只得反复叮嘱道:“此事关系到你外祖父之名声,总之你就当自己没见过,也没藏过这金票,可莫要说漏了嘴,知道么。” 林岁晚纠结了许久,不情不愿地点头,却还是忍不住撅嘴抱怨道:“……我都没见过外祖父,阿娘也没跟我提过外祖父呀!” 林晔亭扯了扯嘴角,十分嫌弃道:“你外祖父如今也在北疆,咱们说不定再过一个月左右就能见着他了,……你阿娘没提过也是正常,你外祖父那人嘴贱欠揍,还十分不讨人喜欢,便是祖父也不爱提他呢。” 第14章 第十四章 京城往北走将近两百里的官道因勉强还算是在天子脚下,所以修建得十分宽阔平整。 但古代马车都是硬木做的轮子,完全不具备减震功能,走在夯实的硬泥道上依旧颠簸摇晃得厉害。 林岁晚坐在马车里还没走上半个时辰呢,就已经被摇晃得吐了三回了,直被折腾得去了半条小命!可把林晔亭等人给心疼坏了。 林晔亭原本也不乐意一路都蜷缩在车厢里,便直接跳下车来,背着孙女不紧不慢地跟着马车走。 那镣铐的锁链拖曳在身后很是碍事,林岁晚的左手腕也被镣铐扯磨得破了皮。 林晔亭又找到了齐万山,以行动不便,恐拖累赶路速度为由,请齐万山再通融一二将镣铐解开了去。 “……” 齐万山当真是被这位老将军给折腾得没了脾气! 心说您想如何便如何吧,反正即便有镣铐在身,咋们兄弟也奈何您不得。 齐万山实在不想再被要求通融第三、四、五、六……回了。 索性不但做主将连着林晔亭祖孙的镣铐解了,就连林绍年和林岁晓、林岁午兄弟手上带着的镣铐也都一并解开了去。 …… 午时的太阳暖烘烘的,照得人十分好眠。 林岁晚趴在祖父背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后来是被渴醒的。 也不知如今离着京城走了有多远了? 林岁晚用小肉拳头揉了揉迷蒙的双眼,瞧着官道两旁的人烟似乎越来越少了,放眼望去是茫茫原野,以及零星分布的几间村舍。 不算齐整的田地里扛过了冰雪的冬小麦勉强活了过来,水嫩嫩的芽儿瞧得人口干舌燥。 林岁晚心想做人就是有这点不好,饿了难受,渴了也难受。 林岁晚用毛绒绒的小脑袋在祖父脖颈上亲昵地蹭了蹭,甜糯糯地撒娇道:“祖父,我好渴哦……” 林晔亭望了望前路,安抚道:“那边三岔口处好像有个茶棚,咱们过去歇歇,用些茶水饭食再走。” “……” 耳力挺好的齐万山心里又是一阵无语! 心说您老如今是连个通融的过场都不乐意走了?!就这么直接决定了?!! 茶棚十分简陋,只不过是一大一小两间三面都在漏风的茅草棚子而已。 小的那间砌了两个连着的土灶,大的那间放了五张方形松木桌,以及几十根松木长条凳。 林晔亭他们走进茅草棚子的时候,里边清冷安静得一个客人都没有。 林晔亭没管齐万山他们如何安置,只带着孙子孙女,和秦雍叔侄父子三人径直坐在了靠火墙的那一张送木桌旁边。 林绍年和赵华莹、白瑞荷三人因为身上还穿着又脏又破的旧衣,扭扭捏捏地不愿再出来丢人。 只肯在马车上等着林岁晓和林岁午兄弟待会给他们送些茶水吃食过去。 茶棚老板葛长生三十岁左右,年轻时候在三十里外的县城茶楼里当过跑堂的伙计,是个头脑灵活且十分懂得眉眼高低的伶俐人,要不然也轮不到他在官道旁边随意搭了两间草棚子,就做起了这么个几乎是不要本钱的买卖。 当然,能占据这么个位于三岔口道上黄金口岸,跟葛长生的亲爹是葛家屯里长也不无关系。 葛长生守着茶棚也有五、六年了,迎来送往见识过不少人,可眼下这群人的组合,却实在叫他有些看不懂。 最外边两张桌子旁边坐着的十来名军爷,看穿着打扮就知道应该是押送囚犯的官差,都佩带着三尺弯月腰刀,还穿着乌青色鱼鳞甲呢。 里边这张桌子旁边的几人中,穿着藏青色劲装的三名男子瞧着身份也好猜,不是走镖的镖师,便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护卫之流。 最叫人看不明白的另外四人外罩姜黄色破旧棉袍,内穿细锦绸缎中衣。 若只论穿着打扮,倒是跟往日那些被发配流放的落难贵人有些相似,可再看气度神态,却又完全不同! 那年老者瞧着神武不似常人! 葛长生具体形容不上来,只觉着他坐在那儿的气势姿态,瞧着竟跟那老君山顶峰处蹲着的镇山神兽似的,只一眼便觉着有威震八方之威! 另外两名年轻公子瞧着年岁都不太大,却也同样气度不凡。 一个瞧着似文采内敛的读书郎,另一个则更像霸气外露的冲锋将,但又都是十分镇定沉稳的模样! 最后那名坐在老者怀里的奶娃娃长得更是玉雪可爱,玲珑剔透似是水晶玉人一般。 那精致可爱的小脸上并没有半分落难后的凄楚与惶恐,只一副好奇又无忧的可爱模样。 惯会识人辨人的葛长生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到底该先上前伺候哪一桌才好? 林晔亭将提前准备好的一片金叶子放在松木桌上,笑着招呼道:“店家,在下带着家小出远门走得急,未来得及准备衣食行礼,可否劳烦你先为咱们一行人上一些茶水吃食后,再帮忙做个中人,带着我这位兄弟去附近村子里采买些路上用的着粮肉棉衣?……价钱好商量,便是比县城里贵上几分也无妨。” 林晔亭知道能在此处建茶棚的人定然是本就住在附近村子里的地头蛇,且在村中应该也有十分不错的地位和人缘。 葛长生这茶棚里粗茶梗子两文钱一壶,茉莉花茶五文钱一壶,再卖一些他娘子一早蒸好的二合面馒头,便再没有其它的了。 平常整日下来,生意最好的时候也只是能挣个八、九十文钱左右,平均每月能有两贯钱的利润收益,算不得极多,却也比在县城里当跑堂好了将近三倍! 葛长生倒不是没试过卖一些精细一点的吃食,可此处离着京城不算远,赶路歇脚的客人本就不多,再加上没钱的客人舍不得买,有钱的客人又不乐意尝,最后实在卖不出去,便也就不做了。 老者摆出来的金叶子成色极好,做工精致,瞧着大约只有八钱左右,但若是拿去县城金铺里头,怕是十二、三两碎银也有的是人愿意抢着收。 葛长生想着自己若是能将这金叶子挣到手里,那绝对是不可能拿去换那碎银子的,定要留着给他宝贝儿子当传家宝! 葛长生强忍住贪恋,并未立即答应,只转头看了另外两桌的军爷一眼。 齐万山牙疼似的扯了扯嘴角,耷拉着眉,不咸不淡道:“怎么,你这是嫌林老将军手里的金子烫手不成,送上门的买卖都不乐意做了。” 葛长生瞬间会意,躬身笑得十分殷勤道:“哪里,哪里……,小人巴不得多几回这样的买卖呢!小的这就给诸位上茶,只是小人这店小,吃食也只有自家蒸的二合面头,诸位客官千万不要嫌弃才是。” …… 葛家村离着官道也就不到两里地远,绕过一处杨树林就是。 葛长生带着秦雍叔侄、父子三人一起去的,林晔亭等人就只在茶棚里等着。 葛长生此时已经将那金叶子拿到了手里,也不担心茶棚里无人看着丢了东西。 毕竟就算整个茶棚都没了,他也不过是损失两百来文钱而已,可这趟生意若是做成了,他这个中人至少能赚三贯钱左右! 秦世杰跟在叔父身边,声音闷闷道:“小叔,老将军对咱家有大恩,当年若不是得老将军搭救,咱们一门男丁怕都要死绝,……不过是些粮肉棉衣罢了,您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老将军自己给了金叶子!说起来也是咱们的过失,未来得及考虑得周全。” 他们叔侄三人连夜忙完了老将军交代嘱托的事情后,便急着去与老将军 汇合,再没时间和精力考虑其它。 秦家人一开始并不是镖师,也不是走镖时被林晔亭救下的,其身份还更要复杂一些,但欠着林晔亭大恩倒是半点也未惨假。 秦雍声音同样闷闷道:“叔父如何不知,可是以老将军为人之磊落骄傲,又如何愿意将家小的生计都依托于他人,……若真要报答老将军之恩,便该尊其意才是!” 林岁晚不知道秦家叔父的心思,只知道自己刚慢慢啃完了一个大馒头的时候,他们竟然和那茶棚老板一起,扛着大堆的东西回来了。 农家自制的青花布棉被有四床,瞧着都是大半成新的模样,很是干净厚实。 可以拿一床垫在只铺着的棕垫竹席马车厢里,另一床睡觉休息时盖在身上,夜里找不到住处的时候,便有了简单的移动车铺。 秦雍还估量着林家人的尺寸,买了七套外穿的棉布衣袍,也都是大半成新的干净模样,其中那件粉色的小棉袄瞧着竟像是刚做好的新衣。 剩余其它的便都是路上吃的吃食,以及烹饪吃食的调料工具了。 大米白面各有一大袋子,瞧着一袋至少六、七十斤。 农家自制的烟熏腊肉大约四、五十斤,包括两根连着肋骨的五花肉条,一整条烟熏猪后腿。 还有八只被草绳绑着爪子和翅膀的大公鸡,几十个只有鸡蛋大小的灰褐皮土豆,十来棵并不水灵的蔫吧大白菜,一小罐子盐巴,一大罐子黄豆酱,以及一口不算太大的铁锅,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木碗。 林岁晚看着这一堆东西,算是对这个世界的物价有了大概的了解。 她蹲在地上,跟“喔喔喔”叫得最有抗争意识的那只大红公鸡大眼对小眼了一会后,才扯着她祖父的衣袖,很是后悔道:“张灶头大徒弟做的烧鸡,果然是太不划算了!” “……” “噗嗤!哈哈哈……” 如今在禁卫军里担任百户,且耳力很好的齐万山自接了这个憋屈差使后,此时心情终于畅快了一回! 第15章 第十五章 不知是因为小孩子的适应能力太强,还是因为那只一路上都在“喔喔喔”叫的励志公鸡给了林岁晚勇气。 后半日的时候,她晕马车的症状竟然十分幸运地好转了不少。 林岁晚在马车里颠簸了小半个时辰后,便由祖父、二哥、或是秦伯伯三人轮流背着走半个时辰。 路段平坦风景好的时候,她还能自个迈着小步子,追着马车撒欢似的跑上一小段,如此往复……,竟不像是流放赶路,倒像是春游踏青似的。 沿途大半都是山林原野。 景色瞧着并无多少春意,那草尖嫩芽都才只是刚刚冒头,不仔细瞧都不一定能发现得了。 枯黄萧索的杂草荆棘丛里,迎风摇曳的黄色迎春花显得尤为耀眼,娇艳美丽得让人忍不住为之驻足。 林岁午随手摘了两枝黄色花朵分别插在妹妹的一双丫髻上,蹲下身子,笑着逗趣道:“好了,这花儿你是看也看,戴也戴了,快爬到二哥背上来,二哥背着你跑快些,不然祖父他们坐着马车便要走远了。” 林岁晚却眼尖地发现了荆棘丛里藏着的一株小嫩苗,指着它十分惊喜道:“二哥,你瞧,这野菜苗苗叫作茵陈,去年祖父带着咱们去京郊庄子上祭春神的时候,胡麽麽便让人采来吃过,焯水后拌了香油滋味可好了,我认得它呢!” 林岁晚说着便要去采,猫着腰想要往荆棘丛里钻。 林岁午赶紧将人给一把拎了起来,甩在背上,边跑边哄道:“恩恩,晚晚可真聪明,二哥都不认识茵陈呢,……不过就那么小小一株,你采来够谁吃啊,前边儿齐大人可是回头盯了咱们好几眼了,若是再不跟上马车,他怕是就要亲自过来抓人了。” 林岁午大概还记着这个小没良心的瞒着自己藏了银票的事呢,竟故意抬高了步子颠颠地跑,抖得背上小娃娃肺里的气儿就跟吐泡泡似的直往外冒。 林岁晚咕嘟咕嘟地话都说不清,磕磕巴巴叫唤道:“呃、呃、呃、呃二、哥……” 林岁午被妹妹逗得直乐,语气夸张地应道:“哎!什么事呀?晚晚你咋说话磕巴了。” “呃、呃、呃……,哼!” 林岁晚恨恨地踢了他一脚,心说你是属二哈的么! 能别特么抖了么! 林岁午屁股上挨了一脚后,走路终于正常起来,讨好道:“晚晚,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二哥仔细听着呢。” 林岁晚给自己顺了顺气。 想到原身记忆里的吃茵陈的经历,便又忍不住想起了胡麽麽教原身辨认茵陈的温和模样。 林岁晚后知后觉地担忧道:“二哥,咱们一家都被贬去北疆了,那胡麽麽他们又会如何呢?会被官府再发卖出去么?” 听见妹妹问起此事,林岁午也不算意外。 他语气轻松道:“祖父发现大姐姐离家后,第一时间便遣散了府里的下人。” “那些只签了长契且未卖身的仆役都发还了身契,还给了不少的遣散银子。” “似胡麽麽他们这样入了奴籍的家生子,祖父也都将他们转赠托付给了信得过的故交好友,只等风波平息过后,便会想法子替胡麽麽他们消了奴籍,拿着祖父留下的遣散银子安生过日子。” 林岁晚闻言安心不少。 …… 走在最前边的齐万山见林家兄妹俩都跟了上来后,便扬了扬鞭子,高声道:“眼看着好似要下雨了,咱们走快一些,争取天黑之前赶到前边的驿站里歇脚!” 林岁晚抬头看了看天,果然…… 没想到春日的天气也这般无常,明明之前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却不见了西落的日头,天边也悄无声息地积满了黑云。 林岁午背着妹妹跳上了马车。 秦家兄弟赶着老马一路小跑,却还是没能躲得过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春雨伴着春雷,在山林原野间交相呼应,肆虐横行。 齐万山说的驿站还瞧不见半点影儿呢,众人只能在官道旁边的破庙里将就一晚。 破庙是真的破,就只有一间简陋的正殿,窗户漏风,屋顶漏雨,也就供奉的神像瞧着还算齐整。 林岁晚一行人选了个还算干燥避雨的角落升起了火。 林晔亭亲手宰了两只不甚精神的大公鸡,秦雍帮着烧水处理干净了毛,再用匕首割成块后,加两勺半黄豆酱,一勺盐,大半锅雨水就给直接炖上了。 等到鸡肉炖的用筷子能勉强戳进肉里的时候,秦雍又切了七、八个削了皮的土豆进去。 再等到鸡肉和土豆都炖得软烂的时候,秦雍又剁了一颗洗干净的白菜进去。 “……” 林岁晚不会做饭,也没见过会做人间美味的大厨是什么模样。 但瞧着秦伯伯这豪放粗犷却又灵活自如的架势,她自欺欺人地想,或许秦伯伯也是有些厨艺在身上的。 齐万山和他的手下带了不少的馕饼当作干粮,秦雍炖的鸡汤也有一大锅。 不算对立的两边就这么相互搭了伙,凑合着吃了一顿晚饭。 林岁晚抱着小碗,津津有味地啃着大鸡腿,抽空还竖起小小的大拇指,真心实意地夸赞道:“秦伯伯,您可真厉害!这炖鸡的滋味也就只比张灶头的大徒弟做的烧鸡差一丢丢呢!” “噗嗤!咳咳咳!” 齐万山险些被鸡汤呛死,心说这大概是张灶头的大徒弟被人污蔑得最惨的一次! 真是个没甚见识的小奶娃娃,你这所谓的“一丢丢”到底是个什么距离,怕是抬眼都瞧不见头吧! 林岁晚扭过小身子,嫌弃地用后背朝着吃相很不雅的齐万山后,才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用余光瞄了眼那泥塑的神像,好奇问道:“祖父,这庙里供的是什么神仙呐?” 林晔亭啃着烤得金黄的馕饼,语气崇敬道:“大旻开国/太/祖/皇帝驱鞑虏,还我汉姓江山,昔日被当作羊奴的百姓为感其恩德,自愿为其修建生祠庙宇,大旻境内共建有近千座,此间只是其中之一。” “……” 能得百姓这般信仰的皇帝,死后怕是至少能修个鬼仙吧! 林晔亭继续补充道:“太祖/皇帝尊号‘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仁文义孝俊德神武帝君’,庙里供奉的自然是‘神武帝君’。” “……” 林岁晚默默咽下嘴里的鸡腿肉,又慢慢嘬了一口不伦不类却又香醇浓厚的鸡汤,肚里却忍不住大骂…… 说什么不忍万千黎民沦为无名炮灰,却原来都是狗屁! 你个狗逼神仙!说白了还不是为了你自个的香火祭祀而已! ……去特么的傻逼任务,去特么的傻逼系统!本饿死鬼不干了! 而此时下定决心要消极怠工的林岁晚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误入剧情,身不由己。 第16章 第十六章 大旻盛京与北疆平城之间,相连的官道有一千八百多里。 沿途要先经过盛京北部十六县,再跨过冀州西北丘原、柳顺二府,最后横穿整个幽州,翻过云霄径道,便到达了北疆境内。 林岁晚一行人白日里都沿着官道走,夜里大多时候是在驿站歇脚,只偶尔会在沿途经过的村落乡镇里采买些补给吃食。 这般不紧不慢地赶路下来,只走了大个半月左右,便到了幽州边境,眼看着再走百里左右,就能到达云霄山下了。 这一路行来,前面大半段的路途倒还算顺遂轻松。 可自从路经过幽州辽河后,便艰辛困苦了许多,路上更是与人起过好几次冲突。 说起来也是无奈,盛京繁华奢靡,可谁又能想到千里之外的幽州却正是灾祸连连呢。 明明只是一河之隔,南北两边的气候却是天差地别。 幽州辽河以南的光顺、怀庆等八府勉强还算是风调雨顺,辽河以北的临川、璋德二府却共有十二县已经连续干旱快两年左右了! 稻麦绝收,税租繁重,十二县百姓有将近一半的人都逃离了家乡。 百姓流离失所,官员却瞒而不报。 南下逃荒的灾民被驻守在幽州茂城的军队拦在了辽河以北,不得过河,否则格杀勿论! 林岁晚他们是要北上,倒是被顺利放了行,只是那守河的兵士看他们的眼神都跟看傻子似的。 …… 幽州最北的临川府高城县官道上,除了林岁晚一行人外,还有不少打算逃难至北疆的灾民。 林岁晚躲在车厢里,伸着脖子透过车窗缝隙偷偷往外打量。 只见尘土飞扬的官道两旁再没有了迎春花和茵陈苗,仅剩下被剥干净了树皮的枯树林,以及被挖干净了草根的荒芜原野。 路上蹒跚前行的灾民中几乎没有老幼,一个个都瘦骨嶙峋,面色青白,消沉死寂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林岁晚仔细观察,发现他们眼里大多都只剩麻木,可却还有不少人正直勾勾地盯着林岁晚他们拉车的老马目露凶光。 林岁晚被那明晃晃的贪婪与狠毒吓得心尖儿发颤。 她“嗖”地一下收回了目光,飞快地挪到同样躲在车厢里的林岁晓身边,颤着嗓子道:“大、大哥,你说人若是饿狠了,会发疯么?” 小饿死鬼并没有多少经验,她上辈子在饿疯之前,其实已经低血糖昏迷过去了。 林岁晓同样没有经验,只揽着同父异母的小妹妹宽慰道:“晚晚莫怕,祖父和二郎都在车厢外守着呢,再加上齐大人一队官差,没人敢起歹心的。” 林岁晚觉得这话十分没有说服力。 若当真没有人敢起歹心,那原主上辈子也就不会死得这么惨了。 马车外,林晔亭和林岁午手里分别握着一根削尖了一头的丈长木棍,气势全开地分别护卫在前后两辆马车旁边。 齐万山看着慢慢靠近的灾民,肃着脸抬手一挥…… 十来名穿着乌青色鱼鳞甲的官差“哗啦”一声,齐刷刷地拔出了佩刀。 那锐利的寒光瞬间震慑住众人,原本慢慢靠近的灾民,又慢慢被吓得退了回去。 …… 高城县县城位于云霄山脉东南处,原本是与云霄径道相连的雄伟关隘,隶属于北疆治下。 孝宗登基后,硬生生将其从北疆划分了出来,单独归属于幽州管辖。 高城县县城三面环山,城墙高大坚固,城门厚重,气势磅礴。 其始建于太祖末年,目的是为抗击与防备北狄鞑虏,如今却成了扼制北疆的咽喉要道,勉强也还算是兵家必争之地,只是却依然掩盖不了其偏僻穷困的事实。 高城县县令崔鹏如今已有五十三岁,在此处呆了将近二十年都未曾挪过窝。 他心里倒也没什么不满与不平,毕竟自己本就只是举人出身,能从高城县主簿一路做到高城县县令,一来是因为崔氏乃当地大族,二来也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罢了。 妻儿亲族都在城内,对于高城县的安危,崔鹏比谁都要看重! 崔鹏立在城墙上,看着城外哀嚎/呻/吟/的灾民,心里忍不住直打哆嗦,看着信得过的同僚无奈苦笑道:“季文,老夫这般见死不救,等百年后去了地府,怕是要遭报应,入不得轮回道了。” 高城县守备齐勇,字季文,比崔鹏要年轻十岁左右。 他闻言却撇了撇嘴,挑着眉直言道:“县尊就莫要往自个身上贴金了,临川、璋德二府两年大旱,官员赈灾不利,最该被问责的是二府府尊,再往上是幽州布政使,最后便是新帝也该下罪己诏,且还轮不上您来顶锅呢。” 崔鹏被他怼得哭笑不得,只好脾气道:“罢了,罢了,季文这逾越之语在我面前说说就是,可千万不能叫外人听了去,……哎,造孽,天不佑人,可老夫却实在不忍眼睁睁看着灾民饿死,总要想个法子才是。” 齐勇思索片刻后,试探道:“高城土地稀少贫瘠,县衙粮仓里储粮并不多,便是大人您私自开仓施粥赈济,怕是也坚持不到半月,不如……,开城门,直接放了这些灾民去北疆?” 崔鹏却被这话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万万不可,此事万万不可!先不说燕王是否愿意接纳灾民,便是朝廷事后追究起来,怕是也不会轻饶了老夫去!季文难道忘记当年雍州嘉顺、平阳二县县令的下场了。” 如今藩王与朝廷之间的博弈差不多已摆在了明面上。 孝宗在位时期,嘉禾、平阳二县县令就曾因管辖县内之人丁大量流入梁王封地而被问责,最后冤死牢中! 崔鹏胆小,并不敢以身试险。 刘勇见此,也再无法子可想。 两人看着城外的灾民,一时间愁得头发都快全白了。 林岁晚他们赶到高城县县城外的时候,城门外十里阔野处,已经聚集了许多灾民,密密麻麻瞧着就跟攻城的大军似的。 齐万山领头远远瞧见后,并不敢靠近,下马凑到林晔亭旁边,担忧道:“老将军,眼前这情形,下官总觉得有些蹊跷啊。” 北疆是个什么地方? 不过是一块时时面临北狄侵扰,危险又偏僻的荒凉之地罢了。 普通百姓即便是逃荒,又有谁会想到逃去北疆! 林晔亭驻足瞭望,看着城楼下将近数万之多的灾民,沉思附和道:“确实蹊跷,逃荒百姓自茂城南下被阻拦后,老夫便留意到有人在暗中煽动灾民前往北疆,只是不知其企图为何?” 齐万山闻言神色变了变,讪讪试探道:“……北疆地广,倒是一直都缺人丁,呵呵!” 林晔亭并未对齐万山的猜测多做评判,只是看着高城县城楼上的旌旗目露担忧……,幕后之人的意图,怕是并不在北疆呢。 云霄山以北为北疆。 北疆从来都不是固定的大小,更不能完全算是大旻江山! 自/太祖登基至今,云霄山以北便是大旻抗击北狄的第一战场,而所谓的北疆防线也曾在北狄与大旻之间几度易主。 仁宗在位时期,北狄七十六部死灰复燃,大军曾攻破高城,肆虐幽州辽河以北。 燕王殿下领兵出征,将北狄赶出云霄山脉以北八百里。 那八百里疆域便是如今的北疆,也是如今燕王的封地。 第17章 第十七章 夕阳朦胧,人间苍茫,龟裂的大地上有无数的生命在哀嚎。 楼墙雄伟,城门紧闭,林岁晚一行人无奈被拦在了高城外。 “头儿,高城守军实在没胆!属下扣了半天城门,竟是连个回话的人都没有,更别提开城门放咱们进去了!” 回话的兵士刚从灾民堆里挤了个来回,身上的乌青色鱼鳞甲都被挤歪了。 齐万山找了一处偏僻的矮坡扎营,离着逃荒的灾民有不远的距离。 听了手下的回话后,齐万山一巴掌恨恨地拍在大腿上,忍不住破口大骂道:“真特娘的晦气!这高城县的县令和守备都他娘的是属乌龟的么,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立马缩脖子进壳,……不就是一些逃荒的灾民么,还真当攻城的大军来防了!” “齐大人,灾民可不仅仅只是‘一些’,光是拥堵在城门口处叫嚣怒骂的乱民,怕是就至少有近千人呢!” 跟着一道去打探的消息的秦雍神色担忧道:“若是真开了城门,那些乱民必定会趁机涌入,高城守军估计是拦不住的!……高城县这城门,怕是一时半会开不了了。” 林晔亭望了一眼高城县两旁的险峻山峰,无奈叹气道:“若是如此,也只能等两日看看情况再说了。” 大人长辈们说话的时候,林岁晚正忙着爬上爬下地清点检查着物资。 听见祖父的决定后,林岁晚巴巴地凑了过来,掰着小短指头操心又焦虑地数道:“祖父,咱们只剩下四十六块馕饼,一小袋稻米,和一小小块熏肉了,水囊里更是半点儿水都没有了呢!” 自从过了幽州辽河,踏入璋德府之后,祖父的金叶子就很难再换到粮食了。 将近两年未降雨的幽州北部,更是连水井河流都干涸了,再难找到一处水源。 齐万山跟他的手下弟兄们同样只剩下了一些馕饼,水的话凑一凑,估计还能勉强再凑出半只水囊。 可半只水囊的水又能顶什么事呢,都不够一人一口喝的! 齐万山也顾不上生气骂娘了,只能亲自带着两名兄弟,打算跟林晔亭他们一起去寻找水源。 林岁晚抱着一只几乎有她身高那么长的牛皮水囊,跌跌撞撞地也要跟着一块去。 林岁午伸手拿过水囊,一把将妹妹抱回马车上,笑着劝道:“你人矮腿短,就莫要跟着了,乖乖在这里等着啊。” 林岁晚像个牛皮糖似的紧紧扒在她亲哥身上,任由她哥怎么撕撸都撕撸不下来,只可怜巴巴地耍赖撒娇道:“我要去,让我跟着去么!我能跟上的,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 原身自幼在母亲赵华莹身边长大,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奶娘和丫鬟在照顾伺候,可与住在外院不能随时见面的兄长和祖父相比,原身确实要更亲近生母一些。 在原本剧情里,原身在抄家下狱的时候受了不小的惊吓,流放路途上十分依赖生母赵华莹。 可惜,赵华莹并没有照料和看顾孩子的耐心跟本事,原身在流放路途上大病小痛不断不说,后来更是得了风寒肺热之症。 病恹恹坚持到幽州璋德府青岷县的时候,原身终于熬不住了,彻底高烧昏死了过去。 之后,原身的记忆便不再完整。 只浑浑噩噩记得祖父背着她去县城求医,迷迷糊糊被灌了好几回苦苦的药。 等到原身勉强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陌生的高墙宅院里就只剩下她自己一人,父亲阿娘和祖父兄长全都不见了踪影。 原身害怕又无助,小小的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嘴里“阿娘、父亲、二哥……”地不停哭喊。 她踉踉跄跄、病病歪歪地摔下了床,在陌生的宅院里像仓皇小兽一般四处乱窜。 通往前院的木门被人用木棍栓死了,她拍打着 木门哭喊得哑了嗓子,肿了手,却还是没人来应她。 原身绝望又恐惧,发现墙根处有个小小窄窄的排水洞后,她想也没想就硬挤了出去,挤得脸颊手臂都擦破了皮。 灾民肆虐抢劫的巷道里,无助的女孩彷徨哭泣,茫然无措地四处寻找着自己的家人。 最后自然是没有找到的。 原身的结局之前便已经说过…… 她到死都不知道父母亲人为何要抛下她一人在陌生的地方。 林岁晚作为旁观者,却清楚地知晓前因后果。 原身病弱垂危的时候,林晔亭背着她一路狂奔去青岷县县城医馆求医。 等到原身脱离危险后,林晔亭才抽空带着林岁午去县城粮铺里抢购一些路上吃的粮食。 他离开时曾细细叮嘱过赵华莹夫妻要寸步不离地看着孩子,还拜托了秦雍叔侄父子三人在医馆前院看守护卫。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青岷县县城外的灾民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发生了/暴/乱/,杀了城门口看守粥棚和维持秩序的衙役兵士后,像蝗虫似的涌进了城,一路烧杀劫掠。 天灾受害人转眼就变成了**制造者! 林晔亭祖孙以及齐万山等人被抢劫粮铺的灾民拖住了脚步,守在医馆门口的秦雍叔侄父子三人以及林岁晓也在跟灾民对峙。 林绍年躲在医馆后院偏房里被喊打喊杀声吓得魂不守舍,贸贸然就要去前院正门处查看个究竟。 白瑞荷不离不弃地想要跟着,赵华莹同样不愿意被单独抛下。 最后就只剩下原身一人被留在了医馆后院偏房里,为防止原身醒来后乱跑,赵华莹还用木棍将后院偏房之间的单开木门给顺手栓上了。 原身从排水洞爬出去后没多久,林晔亭就带林岁午赶了回来。 认真说来,原身如果没有乱跑的话,其实也不会那般惨死。 可她只是一个刚满六岁的孩子,并没有临危不乱、镇定自若的本事,任何人都无法苛杂于她。 林晔亭在找到孙女的时候,捧着孙女的头颅恍惚愤怒得赤红了眼,手脚颤抖着直直喷了一口心头血! 他化身为杀神阎罗一般将害死自己的孙女几十名恶魔乱民都砸成了泥! 更是头一回动手重重扇了儿媳赵华莹一巴掌,还一脚将林绍年给踹断了腿! 自己离开时明明就已经交待得清清楚楚,让他们呆在后院守着孩子,哪儿也不要去! 可他们呢?!他们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不说,竟然还将孩子独自一个人丢下! 林岁午即使在被大姐姐连累得抄家流放时都未曾迁怒过任何人,彼时却实实在在地恨上了林岁晓与白瑞荷,更是十分怨憎林绍年与赵华莹的自私任性! 至于林岁晓、秦雍叔侄父子、以及赵华莹夫妻等人,是愧疚也好,埋怨也罢,彼时已无任何意义。 林岁晚的惨死,让林家人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瞬间分崩离析。 …… 凭着原身的记忆与经历,林岁晚从一开始便知道谁才是最靠得住的人! 原身与祖父其实算不得十分亲近,敬畏倒是非常有余。 在禁卫军大牢里的时候,林岁晚因为玉米窝头以及张灶头大徒弟做的烧鸡和祖父十分自然地亲近了起来。 后来又一起扛过镣铐,相互分享了鞋底藏钱的秘密,两人的关系更是近了一大步! 流放路上,林岁晚几乎时时刻刻都赖在祖父、二哥身边,便是夜里歇息的时候也要依偎在祖父或者二哥怀里。 林晔亭和林岁午将年幼的孙女(妹妹)看顾照料得很好,路上无病无灾不说,还能蹦蹦跳跳地逗人开怀。 因无需 为照料体弱的林岁晚而刻意放慢脚步,所以林晔亭一行人得以在还未聚集太多逃荒灾民的时候就提前到达了青岷县县城。 彼时虽还没有发生/暴乱/抢劫,但青岷县的粮价却还是涨得很高! 林晔亭用两片金叶子才换到了一百二十斤掺杂着麦麸的粗面。 那四十六个馕饼就是用青岷县买的粗面烙的。 林岁晚已经躲过了原身惨死的时间地点,但此时却还是不愿意离开祖父和二哥身边。 那些快要饿疯了的灾民离着矮坡并不算太远,林岁晚心里依然不安得很。 赵华莹嘴唇已经干裂起皮,嗓子眼里也痒疼得厉害。 见女儿还在耍赖歪缠着儿子,耽误公爹他们去找水源的功夫,赵华莹当即便阴着脸斥责道:“够了!你也不是三岁孩子了,怎么还这般不懂事,也不瞧瞧现下是如何情形,是能由着你这般胡闹的时候么!” 林岁晚无所谓地瞥了赵华莹一眼,低声不安道:“二哥,我好害怕,我不要和你跟祖父分开,带上我一起去么……” 林岁午还未答应,林晔亭便先开口分派任务道:“行了,二郎背上晚晚,跟着一道去找水源,其他人就在此处等着,切记莫要单独乱跑!……秦雍,这回又要劳烦你们叔侄三人留下,帮着看顾一二了。” “将军放心,此处交给在下便是。”秦雍握着匕首,笑着应道。 第18章 第十八章 高城县外赤地千里,就连四季常青的松柏树都因干旱缺水,而枯黄掉光了针叶。 “依照山势走向,那边应该有条河道,咱们过去瞧瞧断流了没有。” 林晔亭喉咙里干渴得说话都变成了烟嗓,领着一行人穿过一片针阔叶混交原始丛林后,果然看见了一条狭窄的山间小河。 小河流水似乎早就已经断绝,河床上裸露的泥沙岩石被晒得干燥发白,只有在极少处的沙石缝隙里还能寻到一丝丝水汽,这大约是山川河流之神最后的仁慈。 齐万山找到一处低洼又背阴的河底浅坑。 他跳下去将坑底青白的碎石搬开后,当即便惊喜招呼道:“老将军!这里碎石底下的泥沙竟然还是湿润的!咱们往地底下刨个七、八尺深,说不定就能见着水了!” “……” 林岁晚此时已经从二哥背上转移到了祖父的臂弯里。 她搂着祖父的脖颈,默默估算了一下七、八尺大概有……,将近三米深?!豁,好家伙!您这是打算在干涸的河床上刨口井出来么?! 齐万山兴奋抓了一把湿润的泥沙凑到鼻尖底下使劲儿吸了一口,仿佛是要将泥沙里蕴藏的水汽给吸到嘴里似的。 他自欺欺人地砸吧了一下干裂的唇,满脸的络腮胡子里似乎都藏着几分陶醉。 有了目标和希望后,齐万山“唰”地一声抽出佩刀,撅着屁股就开始动手刨坑。 金属与沙石相碰撞,不断地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林岁晚听得有些牙酸,心说这不是你的宝贝搭档小伙伴么? 之前借来砍个烟熏猪腿骨你都不肯,如今倒是舍得这般嚯嚯了?! 林晔亭瞧了眼这不可能聚水的漏斗形地势,心想齐万山多半是要白高兴一场。 不过人家正带着兄弟刨得起劲儿呢,他老人家也不好打击人,只能假模假样地帮着捧了两捧泥沙,勉强也算是出了力。 齐万山的刨井工程只进行了不到一小半,就被迫烂尾停工了。 不到一尺深的泥坑越往下越是干燥,最后连表面的那半分水汽都被挖没了。 齐万山呛了一嘴的灰,锤头丧气地擦拭抚摸着佩刀,心疼又后悔道:“哎呦喂,没伤着我的宝贝吧,都怪哥哥一时头脑发昏糟践了你,下回再不这样冲动了啊……” “……” 林岁晚表面无辜懵懂,内心“ hetui!你个猥琐变态大叔!” 林晔亭忍住了想要抽人的冲动,运了运气后,才建议道:“老夫观那处山势如倒立葫芦,河道又正好绕过葫芦嘴,是出水聚气的好位置,咱们不如去那边看看。” 齐万山心里很是不得劲,看着林晔亭十分真诚道:“老将军,您见识广博,下回再有这般见解,您早些说,成么?”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咋们兄弟白辛苦一场,您当真不是故意的么? …… 葫芦嘴那里果然是出水聚气的好位置。 林晔亭他们赶到的时候,此处已经有人了。 一共四名,应该是一起的,模样神态瞧着都不像是逃荒的灾民。 其中一人大概有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藏青色绸衣,上嘴唇留着两撇八字胡须,模样端正,气质风流,眼里藏着一股子精明与圆滑。 另外还有两名穿着青灰色劲装的青年护卫,五官都只是普通,属于瞧一眼记不住长相,瞧第二眼还是记不住长相的路人容貌。 最后一人倒是特别,瞧着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容貌五官却生得很是不凡,一双上挑的凤目神态飞扬,如峰的眉宇间透着十足的聪慧与伶俐。 小男孩穿着一身竹青色劲装,脚下踩着一双狼皮小靴,头发编成数十 根小辫披散在肩上。 他姿态散漫地蹲在河道中央的一块巨大的青色岩石上,手里握着一把紫金剑鞘的短剑,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脚下青石上。 林晔亭观察了一下此处环境后,客气问道:“诸位可否也是来此处寻找水源?” 留着八字胡须的青年,笑着客气答道:“自然,想来诸位应该也是一样的目的?” 林晔亭点了点头,并不废话,磊落坦诚道:“老夫猜测出水口的位置应该就在这处岩石底下,诸位虽然更早找到此处,但看来应该是还未想到法子移开青石,不如先让让,叫老夫试上一试?若是能侥幸移开,这水本就乃是山川之恩赐,自然是人人都取得。” 八字胡须青年闻言双目一亮,语气中带着几分喜意,同样坦诚道:“老先生当真豪迈!这青石重有千钧,我等试了好些法子,均未能撼动其分毫!老先生若有本事将其移开,我等倒是能厚着脸皮沾光一二,自当是万分感激!” 八字胡须青年说完后,便摆手示意另外两名劲装青年退开,就连蹲在青石上一直未曾开口的小小少年也纵身跃了下来。 林晔亭本就是说做就做的性子,当即便将孙女放在了地上,带着孙子林岁午一起上前,围着青石转了两圈,寻找着合适的着力点。 林晔亭仔细观察过后,与林岁午选定了河道上游的青石一侧站好,并示意站在青石对面下游位置的林岁晚、齐万山等人都退到河岸两边去。 林岁晚抱着属于他们家的五个牛皮水囊,踉踉跄跄地朝着岸边跑去,刚跑了没两步远,就叫齐万山给一把拎着后衣领提溜了起来,眨眼就被提溜着退到了河道左岸附近。 那名扎着小辫的小小少年也在此处。 他瞧见林岁晚即使被人提溜着直晃荡,可那手脚爪子却还在努力挣扎,死死抓着叠在一起的牛皮水囊不放。 那倔强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他阿娘养的那只偷吃锦鲤的狸花猫! 小辫少年忍不住笑出声来,神采飞扬的凤目里几乎是明晃晃地写着“这小娃娃真是好呆好傻好可乐,哈哈……” 林岁晚落地后,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不打算跟个小屁孩计较,只专心守着自家的水囊,默默为祖父和二哥加油。 另一边林晔亭见人都退开后,才与林岁午一起,双手握住青石一侧。 “起!” 林晔亭大喝一声,祖孙俩马步半蹲,齐齐用力向上,跟小山一样的扁平青石就这么被缓缓抬了起来。 “举!” 林晔亭又是一声大喝,祖孙俩弓步后移,双臂托举朝天,跟小山一样的扁平青石随着力道缓缓侧立。 “推!” 林晔亭最后一声大喝,祖孙俩推掌用力出击,双脚顺势急退,跟小山一样的扁平巨石朝着下游翻滚飞出去好几圈! “轰隆隆”的巨响如雷霆一般震耳欲聋,回音在河道峡谷之间久久不散。 辫子少年与八字胡须青年对视了一眼,面上显露出十足的震撼之色,眼里更是藏着几分“闻名不如见面”的恍然。 林岁晚眯了眯眼,心想他们应该是知道祖父身份的。 林岁晚并未去追问探究,她只抱着自家的水囊,开心地朝着河道中央跑去。 可惜还未跑出两步,就又被齐万山给提溜了起来。 齐万山提溜着别人家的孙女,巴巴地朝着林晔亭身边凑了过去,语气十分夸张道:“老将军果然神武非凡,小公子也不输家风……,对了,这巨石底下当真有水么,要不要再挖七、八尺深瞧瞧?!” 林晔亭将自家被当作猫儿一样拎着的孙女接了过去。 林岁晚歪头瞧了一眼…… 青石被移开后,原地留下了一个三尺深,直 径五尺左右的大坑。 石坑底部应该是有个泉眼,此时不断有清澈的水流从泥沙里溢出,石坑底部很快就已经积了浅浅的一层略微浑浊的泉水。 那小辫子少年此时走到林晔亭面前,拱手见礼后,语气恭敬道:“小子姓韩,字叔重,见过老将军!……传闻武安侯林氏儿郎大多天生神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实在叫人心神震撼!” 林晔亭仔细打量过这位韩姓少年的眉眼后,不动声色道:“幸得先祖庇护,林氏儿郎较之常人确实力大一些,却也算不得稀奇,再说武安侯府已是过眼云烟,当不起小公子这般客气。” 林岁晚闻言诧异地打量了那少年一眼后,心想莫非这小屁孩的身份有些不凡? 他姓韩,啧……,真是叫人有些好奇呢。 第19章 第十九章 石坑里的水积到一半的时候就慢慢变得清澈起来,混在水里的泥沙都沉淀到了坑底。 林岁晚家的牛皮水囊很大,装满后一只大概有三十多斤重,且只能拎着水囊囊口处的牛皮绳子小心翼翼地竖着提,不然囊口处的软木塞子会漏水。 林晔亭和林岁午两只手都提着水囊,空不出手来托着孙女(妹妹)。 林岁晚就像是无数次晕车赶路的时候那样,被她祖父用一根巴掌宽的长布条子给结结实实地捆在了背上。 那就像是被捆螃蟹似的模样,惹得小辫少年又是一阵好笑。 林岁晚扒着祖父的肩膀,居高临下地鄙视他,笑个鬼哦!真是个少见多怪的小屁孩! 少见多怪的小屁孩十分自来熟,装好水后,便死皮赖脸地要跟着林晔亭他们一道走。 八字胡须的青年姓姜,自称姜五郎,是个喜欢大江南北四处跑的商人,早些年便带着妻小定居于北疆平城,与小辫少年韩叔重乃舅甥关系。 他们一行人没有车辆马匹代步,就只牵着一头还算健壮的黑毛驴。 林岁晚以为那毛驴应该是小屁孩韩叔重的坐骑,毕竟他年岁最小么,可却万万没想到反而是正值壮年姜五郎骑了上去! 韩叔重正步伐轻盈跟在林晔亭身边,速度半点也没落下不说,一路上还叽叽呱呱地抱怨道:“那高城县县令崔鹏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守备齐勇更无几分主见,两人估计是要龟缩许久不敢出头了……,早知会被拦在高城外回不得北疆,我当初就不该偷溜出家门,悄悄跟着舅舅去盛京涨见识的!” 林晔亭并未刻意放缓脚步,闻言却皱眉道:“小公子年幼,确实不该瞒着父母离家千里。” 韩叔重扯了扯嘴角,神色讪讪地挠了挠头。 林岁晚低头瞧他,奶声奶气问道:“……你跑这么远去盛京,都涨了什么见识哦?” 盛京比起北疆平城有很大的差别么?你快说来听听呀! 韩叔重凤目含笑,仰头望着林岁晚,戏谑道:“涨了可多见识呢!比如,贵妃娘娘逃婚后,跟着梁王世子韩瞻颖去了雍州,算不算?” “再比如,贵妃娘娘半夜出京城时,是北城城门卫指挥使江阴侯小侯爷帮忙开的城门,又算不算?” “哦,对了,贵妃娘娘用来迷晕丫鬟仆妇的无梦散是神医堂少东家给的,这又算不算呀?” “……” 林晔亭面无表情地瞥了韩叔重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扭头继续赶路,只是那四平八稳的眉头却忍不住跳了两跳。 林岁晚语气平静地给与肯定道:“算呀!” 随后却浮夸又真诚地夸赞道:“小公子,你去盛京果然涨了好大的见识呢!那眼睛就跟长在了贵妃娘娘身上一样!” “噗!哈哈,噗嗤!嘿嘿嘿……!” 姜五郎没想到自家那瘪犊子玩意儿似的外甥竟然被个奶娃娃给嘲笑了,顿时止不住地乐。 那憋不住笑的模样,就跟憋不住屁一样,整个人趴在黑毛驴背上不停地哆嗦。 韩叔重恨恨地回头瞪了自家那轻浮不正经的舅舅一眼,随后又无可奈何地看着林岁晚,撇嘴小声哼哼道:“……小爷不跟你一个奶娃娃一般见识。” 林岁晚耳朵尖,心想你哼了屁!你才是奶娃娃呢。 走在前边的齐万山狐疑地回头看了韩叔重一眼,却又非常识时务地没有多问什么。 …… 众人提着水囊快要穿过之前那片针阔叶混交原始丛林时,突然听见一阵阵老马嘶鸣的声音。 齐万山心里陡然一惊,暗道不好! 这高亢的惨嚎声估计只有他的老伙计黑炭头能吼得出来。 特娘的!是哪个胆肥的狗贼在 打他家老马的主意呢! 齐万山提着水囊就朝矮坡的方向狂奔而去,林晔亭等人紧随其后。 众人刚跑到丛林边缘的时候,正好瞧见狼狈惊慌的林绍年、赵华莹、白瑞荷三人迎面逃了过来。 三人身后还跟着手握佩刀的六名官差,以及拿着寒铁长棍的秦世杰、秦世亮兄弟。 齐万山未等他们跑到面前,就肃着脸沉声吼道:“营地里发生了何事?!你们又为何跑到这边来了?其他人呢?!” 一名左脸上有道两寸长疤痕的官差焦急喊道:“头儿,有暴民欲抢粮夺马,小三子和水生还在营地那边!黑炭头正被那些暴民围着打杀呢,再晚些怕是就要遇害了!” 齐万山听得心肝发颤,赶紧迎上前问道:“暴民有多少?” 疤子脸官差面色不好道:“大约三十人左右。” “多少?!” 齐万山只觉不可思议,立时便破口大骂道:“不过三十名逃荒的乱民而已,就把你们/裤/裆/里的卵蛋给吓软了!” “艹!一个个丢下自家兄弟,还有老子的老伙计竟然就这样跑了,真特娘的是没胆的怂货!” “那矮坡易攻难守,就算再来一倍的灾民兄弟们也拦得住……” 疤子脸官差不服气地瞥了林绍年三人一眼后,语气怨怪道:“若不是某些人不听劝阻乱跑,兄弟们又何至于顾头不能顾尾。” 齐万山再未多问,将手里拎着的水囊扔给疤子脸旁边那名身量不高的官差后,抽出佩刀,杀气腾腾道:“疤子、胡子、熊三、牛二!跟老子一起杀回去,其他人去林子里躲着!” 齐万山话音刚落,就又听见了黑炭头的嘶鸣声,立时便握着腰刀拔腿狂奔,边跑边咬牙切齿道:“老伙计,兄弟这就来救你,你可千万要坚持住!特娘的,狗贼找死,老子今日定要开开杀戒不可!” 林晔亭十分失望地看了林绍年一眼,将手里的水囊递给了秦世杰兄弟后,目光锐利道:“二郎,你与秦家两位小哥留在此处,老夫去将大郎与秦雍也接了过来。” 林晔亭说完后,一时忘记了自己背上还背着个小奶娃娃,就这么像利箭似的奔了出去。 韩叔重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奶娃娃头上的呆毛被她祖父带起来的风给吹立了起来,赶忙拔腿跟上,并扭头喊道:“小爷也跟着去搭把手,甲一、甲二,你们在此处护着我舅舅!” 姜五郎吓得屁滚尿流地从黑毛驴背上摔了下来,生无可恋地喊道:“祖宗喂!你去凑什么热闹哦,小心伤着!哎呦喂,完了完了,下回再也不带你出门了,这叫我回去如何跟你爹娘交代啊!” 第20章 第二十章 在冷兵器时代,攻守杀伐之间,拼的大多也就是一股悍不畏死的气势。 你若越是慌乱示弱,敌人便越是要逮着你不放。 原本动手抢粮夺马的灾民其实只有不到三十人左右,一个个都面黄肌瘦,手无寸铁,只拿着木棍石头便想要行凶。 莫说此处还留有八名官差,就算只剩秦雍叔侄父子三人,他们也是不惧的。 可惜…… 秦雍叔侄父子三人虽是不惧,林绍年、赵华莹、白瑞荷三人却怕得要命! 三人当真半点也听不进人劝,自作主张就从马车里逃了出来,拦都拦不住就要跑去找老将军救命,却又手脚不伶俐,慌慌张张乱窜,反倒是险些被贼人给捉了去。 等到秦世亮兄弟和那六名官差将人给救了出来,并不得不护着他们离开后,原本胆小不敢动手,只是在不远处徘徊观望的灾民,竟然也敢跟着欺弱怕强,趁机打劫起来! 矮坡处原本狰狞喊杀的灾民在林绍年他们离开不久后,就已经迅速增加至上百人,将秦雍、林岁晓、以及小三子和水生两名年轻官差给围困在了马车后面。 秦雍找来拉车的两匹河套云蹄老马曾跟着他走过无数趟镖,性子机敏得很。 秦雍见势不对,立刻就将拴着老马的缰绳给解开了。 只在马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巴掌,两匹老马毫不犹豫地撒蹄子独自逃命去了,转眼就钻进了不远处的山林里不见了踪影。 齐万山的老伙计黑炭头却是军营里退下来的白蹄乌战马。 若是没有主人的命令,即便是面对/枪/林箭雨,它也不会临阵退缩。 蚂蚁似的灾民围着黑炭头喊打喊杀,手里的木棍石头纷纷朝着战马身上狠狠地砸。 只有四蹄为白的纯黑色战马已经浑身带伤,左边眼角位置似是被利石划破了口子,鲜血不停地往下滴。 可即便如此,它却依旧像无惧的战士一般,牢牢挡在马车前面,撩起蹄子不停地飞踹。 小三子和水生都只有十八、九岁,一边拿着刀依托在马车后面与灾民对峙,一边泪流满面地哭喊道:“黑炭头,快跑,快跑啊!” “快去找头儿,别耗了,你倒是快跑啊!” 齐万山赶到的时候,正好瞧见一名身量高壮,凶狠如悍匪的乱民,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躲在人群里偷袭,并逮住空子将木棍狠狠地捅进了黑炭头的脖子里。 马鸣萧萧,其声悲壮,骁勇的战马不甘地跪倒在地上。 “老伙计!”齐万山嘶声裂肺,目眦欲裂! “我/操/你/姥姥的狗杂种!”齐万山像发疯的野狼一般,握着腰刀凶狠地杀入了人群里。 人就是这样,你畏首畏尾不敢伤人性命的时候,敌人就只会当你软弱可欺,并得寸进尺,最后害了你珍视的伙伴和搭档的性命。 可当第一个乱民被齐万山砍伤,倒在血泊不停哀嚎时,原本狰狞如蝗虫一般的乱民,竟然瞬间就失了胆气,仓惶逃散开去。 齐万山却不管这些,只逮着那个最后伤了黑炭头要害的那狗贼不放。 那狗贼凶悍不似常人,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竟然能与齐万山斗得不相上下,等到疤子、胡子他们围上来帮忙后,才慢慢落了下风。 那人见齐万山刀刀见血的打法,面上却并不见多少慌张之色。 他朝着人群里使了一个眼色后,声音粗粝地叫嚣道:“自古只有杀人偿命,却从来没有人给畜生偿命的道理!贪官如虎,恶吏如狼,我等平民难不成当真就命贱至此么!” 那人一棍子将疤子逼退,指着林岁晓、秦雍等人所在的马车继续煽动道:“那马车里藏了馕饼,金灿灿的装满了车厢……,尔等难不成就真愿意饿着等死 !难道就不想就着马肉,大口啃着馕饼吗!怕什么,杀了这帮恶吏,马肉和馕饼就都是咱们的了!” 人群中立时便有人附和。 “想!当然想!” “人都要饿死了,他们还有豆饼喂马,凭什么!” “人比畜生命贱,人凭什么比畜生命贱!” “他们车里竟然还有馕饼,为什么不拿出来接济咱们!” “恶吏该死,杀了他们!” “对!杀了他们,都是人,凭什么咱们就得饿死,他们却能活着!” 原本散开的灾民又围了上来,面上贪婪残忍之色更甚之前。 之前只敢打马匹的主意,此时却已经有了害人性命的狠意。 林晔亭立在矮坡上方的断崖边上,将捆在背上的林岁晚解开放下,托付给韩叔重照看后,便飞身从一丈多高的断崖上一跃而下。 韩叔重抱着身高只到自己肩膀的奶娃娃不知所措。 两人大眼对小眼一会儿后,韩叔重实在憋不住想去凑热闹的心思。 他转身半蹲,将胳膊腿上还绕着宽布条子奶娃娃三两下捆在了自己背上后,攀着岩石峭壁,像只壁虎似的,利落麻溜地顺着断崖往下爬。 林岁晚趴在韩叔重背上,十分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她紧紧勒着韩叔重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鄙视道:“祖父让咱们就待在上面,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呀,你真不是个乖娃娃!” 韩叔重心想小爷都是快满八岁的男子汉了,当然不是乖娃娃。 嘴上却还是敷衍安抚道:“我不会靠太近的,没事,你莫怕啊。” …… 韩叔重果然没说谎。 他在靠近矮坡后就停了下来,背着林岁晚“刷刷”爬到一颗高大的枯树上,选了个位置角度最佳的树杈骑着看戏。 落日余晖尽数散去,天地间昏黄一片。 背靠断崖青山的矮坡被黑压压地暴民,像潮水一般淹没了大半。 有道是蚁多咬死象,林岁晚趴在韩叔重肩膀上,目光担忧又专注地盯着自家祖父的身影。 韩叔重却很兴奋:“能见破军将军之英姿,真是不妄小爷被拦高城一回。” 破军之名,威震四海。 林晔亭身姿如闪电,气势如奔雷。 如尖锥入囊,又似利箭穿云,只顷刻之间,便将覆盖在矮坡上的潮水狠狠划开了一道口子。 两军对阵,若有如此悍将,必能轻易撕开任何战阵,成就百战百胜之师。 林岁晚此时终于明白,何为万夫不当之勇。 也终于意识到,自家祖父的破军之名到底是如何得来。 只见祖父赤手空拳从人潮右侧冲杀而入,拳扫一片,脚踢一群,如入无人之境。 …… 林晔亭却觉得对手太弱,他老人家很是提不起兴致。 似闲庭信步一般冲杀到了林绍年他们乘坐的马车旁边的时候,林晔亭旋身抬脚重重踢在车辕上。 马车朝着人潮翻飞出去,又在半空轰然散架,车厢底板夹层里,一杆丈八寒铁长矛落了下来。 林晔亭闪身上前,旋身接住长矛,如蛟龙出海一般,横扫千军,无数的灾民被击退开来。 见寒铁长矛直直朝着自己攻了过来,之前那名煽动怂恿之人神色骇然,慌忙拿着手里的木棍就要去挡,却不过是螳臂当车,只一下就棍断人残。 那人被击飞出去六、七米远,狠狠摔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鲜血瞬间从口鼻里喷涌而出。 林晔亭手执长矛,锐利的目光扫了四周一眼,声如洪钟道:“亡于老夫长矛下的冤魂不知凡几,尔等若是当真想死,大可上前试试!” 空气中一边死寂,可怕的沉默在不断蔓延。 林岁晚只觉得胸腔肺腑都在震荡,热血上头得耳朵里都在鼓噪! 韩叔重喃喃自语道:“……怨不得阿爹日日都在做梦,梦到自己能得到破军将军的人!” “……?!!” 林岁晚热血瞬间下头! 特喵的,这是什么虎狼之言? 劳资穿的不是言情虐文么,神武帝君难不成还搞错频道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黑炭头被木棍捅伤了脖颈处的动脉要害,止不住的鲜血流了满地,此时已经闭眼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不远处那名煽动百姓的恶贼被林晔亭只一击就震碎了五脏六腑,如死鱼打挺一般扭动几下后,就彻底去见了阎王。 寒铁长矛的锋芒再无人敢尝试。 林岁晚瞧见如潮水一般涌上矮坡的乱民,又如潮水一般呼啸着退去。 矮坡上草木凋零,土地灰白,那如浓墨一般的血迹便显得尤为刺目。 韩叔重背着林岁晚从枯树上“哧溜”一声滑了下去,步伐轻盈地凑了过去。 小三子和水生跪在黑炭头旁边哭得涕泪横流,齐万山只是目光沉沉地立在原地,握着腰刀的手却在止不住地颤抖。 齐万山乃武将世家出身,刚入禁卫军便被选入了骑兵先锋营,黑炭头跟了他十几年,一起出生入死过无数回,于齐万山心里,它与血脉相连的亲人一样重要。 白蹄乌战马虽比不得北疆汗血宝马出名,却也同样生得凤臆龙鬐! 可惜黑炭头年岁已经不小,毛发早就不如壮年时候顺滑了。 这些年又跟着齐万山经历了不少战阵,身上旧伤新伤总是不断,凭白折损了几分神骏。 十年前抗击北狄贼寇时,黑炭头冲得太猛,左侧肩胛骨撞在北狄战车上,被车辕上的刀片削下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皮,到如今都没长好,黑亮的毛就这么秃了一块。 五年前去雁荡山剿匪的时候,黑炭头的尾巴尖儿叫那贼匪头子砍掉了一截,它为此失落得连着好几个月都不肯再往其它小母马跟前凑,当真是要面子得很! 骁勇的战马并未亡于战场,却憋憋屈屈地死在了灾民手里。 齐万山看着黑炭头身下那侵染了血的大片土地,只恨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矮坡荆棘丛里,一个瘦得头大身子小的少年像耗子一样窜了出来,挖了一大坨被鲜血浸湿的泥土后,不等齐万山等人反应过来,便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齐万山提着刀要去追,却被林晔亭伸手拦住了。 离着矮坡不远的一处丛林边上,一群老幼妇孺纷纷冒头。 若是灾民也要分个三六九等的话,那这群饿得已经站立不稳的老幼妇孺,估计就是排在最末等的可怜人。 在别人趁火打劫的时候,他们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 那耗子似的少年将大部份泥土都分给了那群老幼妇孺后,只将剩下的一点狼吞虎噎地塞进了嘴里。 他面上露出几分满足之色,视死如归一般蹒跚朝着齐万山走来,目光明亮道:“它已经死了,你把马肉舍出来救人,我愿意给它抵命!” 这少年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面上漆黑看不清容貌,身量高挑,瘦得跟火柴人一样。 衣衫破旧脏污不堪,却隐隐能瞧得出是上好的细棉布料子。 齐万山闻言只冷笑了一声,狠厉道:“你抵不了它的命,谁都抵不了!” 齐万山提着腰刀走到黑炭头身边,伸手在老伙计的肩上拍了拍后,亲自剥开了黑炭头的皮,将血淋淋的肉一刀刀从马骨上剔了下来。 齐万山找了一大块马车板子,将黑炭头的骨架、皮囊、以及完整的头颅依次摆放上去,扭头道:“疤子,你带着胡子他们将黑炭头的肉舍给该舍的灾民。” 齐万山和小三子抬起车板子,扯了扯嘴角道:“老将军见识广博,可否请您帮忙寻个风水好些的地头,我将我这老伙计安葬在此处。” 林晔亭点头答应,收起长矛后,带着林岁晓和背着林岁晚的韩叔重跟在齐万山后面。 秦雍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头哨子,朝着山林方向三长两短地吹了几声。 不一会儿后,一棕一枣红的两 匹老马就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秦雍将未被损毁的马车套在了枣红老马的身上后,驾着车,赶着马,也跟着一起离开了矮坡。 …… 林晔亭为黑炭头选的埋骨之地就在之前取水的葫芦嘴,再往东南方向不到一里远的山谷里。 比起别处的衰败萧索,山谷里显然要更有生机一些。 清风徜徉,山岚缭绕,翠绿的嫩芽在已经冒出了头,林岁晚还看见了久违的迎春花和茵陈苗! 齐万山选了一处背山朝阳的平坦地方,带着小三子他们埋头一声不吭挖着土,以此来宣泄着心中的愤懑恨意与愧疚不甘。 林岁晚让韩叔重将自己放了下来。 她爬到马车上取了个之前用来装土豆白菜的竹篮子,央求着林岁午陪她一起去挖茵陈苗。 林岁午此时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心里很是愧疚难安,也很难面对黑炭头的尸骨,更难面对自己的父母! 他接过妹妹手里的竹篮子,牵着妹妹去了山谷深处。 姜五郎之前看见外甥背着奶娃娃的时候,惊讶得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 此时见那鳖犊子玩意儿又巴巴地跟着那奶娃娃一起去采野菜,更是忍不住想要揶揄几句。 可瞧着眼前这气氛有些沉重,他硬生生地忍住了。 夜色将将降临时,林岁晚兄妹和韩叔重一起,提着半篮子茵陈苗回来了。 齐万山担心黑炭头的尸骨会被山里野兽翻出来,便带着小三子他们挖了足足有两尺多深的坑,将黑炭头的尸骨埋进去后,还去葫芦嘴那边的河道里捡了不少的碎石,垒了一个矮矮的四方形石碓。 林岁晚在枉死城内见识过各种惨死的冤鬼,可此时心里却依然很不是滋味。 她清楚地知道,能使百年老鬼动容的不是生与死,而是活着的人的眷恋与情谊。 林岁晚挖茵陈苗的时候,摘了一大捧迎春花。 她将它放在了石碓上。 嫩黄的花衬得青白的寒石多了一丝暖意。 赵华莹终于受不住这无声的指责了,忍不住低声嘟囔道:“不过是一匹马而已,至于么?人命难道还比不上马命重要了。” 山谷格外寂静,以至于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的声音。 小三子等人很是不忿,齐万山面上却十分平静。 林晔亭皱眉看了儿媳一眼,语气认真道:“你父亲虽嘴贱惹人厌,但该憋住屁不放的时候,他也知道死活都得憋住,这点……,你应该多跟你父亲学学。” 这话说得实在粗俗,且十分让人没脸,赵华莹难堪的险些哭出来。 林晔亭转头又看了儿子一眼,极度失望过后,此时只是淡漠道:“为父从未期待过你能有半分的责任和担当,可在你带着妻妾逃跑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大郎也还在车里么?” 林岁晓不似林岁午高大,也没遗传到林氏先祖的神力,除了读书有些天赋外,也就只会两招强身健体的花架子而已。 听了祖父的话后,林岁晓目光复杂地看了父亲和生母一眼,随后又淡淡地撇开了头去。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温暖的篝火与凄清的弯月交相呼应。 避风的山谷里仿佛有生灵在无声低吟,引得众人的心神也跟着变得平和安宁起来。 泥土夯的土灶上,铁锅已经被烧得火热。 切好的咸肉丁“滋啦”一声倒进去后瞬间便激发出了油脂的香气,勾得小饿死鬼直咽口水。 秦雍将肉丁翻炒处油脂后,往锅里加了半个水囊的清水。 等到水烧开后,再将择洗干净的茵陈嫩苗下到锅里,最后将仅剩的一丢丢盐洒进去,这汤便煮好了。 林岁晚端着自己的小木碗,巴巴地凑到秦雍身边。 秦雍笑着先给她舀了半碗,里面飘着不少的肉丁和烫熟了的茵陈苗。 韩叔重对挖野菜这件事勉强还有几分好奇,可对吃野菜却无半点兴趣。 他此时看着林晔亭斜放在青石上的长矛十分眼馋,兴奋道:“这便是林氏祖传的破军蛇矛么?传言其通身都由天外寒铁打造,不腐不朽,重九十九斤……” 韩叔重围着长矛直打转。 那想摸又不敢摸的鬼祟模样,引得姜五郎嗤笑出声。 “咳咳……,老将军。” 韩叔重清了清嗓子,厚着脸皮道:“破军蛇矛乃名扬天下之利器,那、那个,不知小子可否能试上一试?” 林晔亭闻言挑了挑眉,摊手作邀请之势,含笑应道:“小公子随意。” 韩叔重激动地搓了搓掌心,迫不及待地双手握住了寒铁矛杆,使了吃奶的劲儿往上提。 韩叔重憋红了脸,手脚都在不停颤抖,丈八长矛被他撑着半立了起来。 可还不等他将长矛抱起来舞上一招半式,便再也坚持不住了。 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力道就犹如用劣质砖石搭建的堤坝一般,根本操控不住这如洪水一般的压力,顷刻间便被冲毁了干净。 半立的长矛轰然倒下,九十九斤的重量将韩叔重给带得栽倒在了地上。 见外甥啃了一嘴的泥,姜五郎痛快大笑道:“活该,叫你小子自不量力,丢人了吧,哈哈哈……” 长矛“嘭”地一声砸在了青石上。 石屑飞溅,青石被磕碎了一道大大的豁口。 “呸呸!” 韩叔重从地上爬了起来,吐干净嘴里的泥后,半点也不尴尬道:“破军蛇矛果然不是谁都配使的,呵呵,让诸位见笑了。” 除了姜五郎之外,倒没有其他人会笑话他。 毕竟韩叔重自己也才不满八岁的年纪,他自个的体重估计也就差不多只有长矛的一半重呢,能举得起来才怪了。 林岁晚知道这只是个普通的架空古代世界,没有修仙也没有魔法,甚至连武侠里的飞檐走壁都没有。 大旻朝当兵习武之人,能练出几分内劲就已是顶顶的高手了。 像她祖父和二哥这样的天生高壮力大者,在这个世界其实已经算是开挂一般的存在了。 林岁晚一口咸肉茵陈汤,一口烤得酥脆的馕饼,吃得津津有味。 抽空还能瞧瞧韩叔重的笑话,简直快乐到飞起。 韩叔重见其他人吃粗面馕饼,喝野菜汤都只是为了充饥,面上并无满足之色,林绍年、赵华莹等人甚至还露出了几分痛苦嫌弃的隐忍表情。 只有那小娃娃是眉开眼笑的享受模样,仿佛是在品尝人间美味一般。 韩叔重好奇地凑上前,问道:“真就这般好滋味么?” 林岁晚点了点头,小饿死鬼一点儿也不挑嘴。 韩叔重似想到了什么,语气怜悯道:“哎,这才刚断奶没两年呢就被流放了,可见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实在太容易满足了,真是可怜见的。” 韩叔重想起 自己荷包里好像还剩两根牛肉干,赶紧拿出来,递给了林岁晚:“来,哥哥请你吃好吃的,这牛肉干是平城最好的厨子做的,先卤后烤,极其入味!” 林岁晚已经闻到肉干上香料的味道了。 她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塞进嘴里就是一大口。 “哎哟,嘶……”林岁晚没能将肉干咬动,却把剩下的那颗门牙给磕个下来。 带着血丝的乳牙躺在林岁晚小肉手掌里,她淡定地用衣角擦干净后,放到了自己装着小金鱼和另一颗门牙的粉色荷包里。 韩叔重被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跟我没关系啊,你这牙也太不结实了,我吃着都没事的呀。” 林岁晚咧嘴安慰他道:“木关系,吾系换牙呢。” “这说话咋还漏风了!!” 韩叔重语气惊诧地怪叫一声,担忧又自责道:“……造孽哦,小姑娘家家没了门牙,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哦。” 林岁晚恨不得踹这个傻缺两脚,心说你特么操心得可真远! 韩叔重见小娃娃眼睛睁得圆圆地瞪着自己,更是觉得自个罪孽深重。 也怪他多事,好好的,干嘛要给别人吃肉干呢!这下好了,把人给磕得寒碜了吧! 韩叔重神色纠结片刻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看着林岁晚十分郑重道:“你别担心啊,大不了我将我爹珍藏的那块极品羊脂玉偷出来,给你雕成了门牙镶嘴里,定然不比原来的差!……若还是不成,那以后我娶你便是!” 韩叔重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极有担当! “噗嗤!” “哈哈哈……!” 姜五郎以及齐万山等人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林晔亭和林岁午看韩叔重的目光就跟看傻子一样。 姜五郎边笑边给傻缺外甥解释道:“人家小姑娘正是换牙的年纪,那掉了的门牙以后肯定还会再长出来的,你这巴巴地凑上去想要负责,可当真是想得挺美的哟,哈哈哈……” 姜五郎幸灾乐祸地揶揄道:“……还偷了你爹珍藏的羊脂玉给人雕门牙,你爹若是知晓了此事,怕是又得拿着马鞭追着夸你孝顺了,哈哈哈!” 韩叔重此时终于回过神来,见那小娃娃竟然也在咧着嘴笑话自己,顿时尴尬得面红耳赤,恨不能钻进了地缝里去。 可就在此时…… 山谷入口处,高城县城方向却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喧哗喊杀声响彻山林,藏在林间熬过了天灾的雀鸟被惊飞了起来,在夜空下徘徊鸣叫得十分凄厉。 林晔亭眯了眯眼,语气笃定道:“动手了,北疆果然只是幌子,背后之人欲谋取高城。” 韩叔重此时却又恢复了正经,半点也不似稚童一般,意有所指道:“老将军此言差矣,背后之人确实欲谋取高城,可其意图,却还是为了北疆呢。” 林晔亭看了韩叔重一眼,瞬间明悟过来,很快便猜到了几分背后的缘由。 林岁晚听得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心想这小屁孩确定是不满八岁么? 他这肉身壳子里面是不是也跟我一样,住着一个百年老鬼,哦,不不……,我这百年老鬼可没他心眼多!他难不成是个千年老鬼?! 此时林岁晚还不知道,同样是人,可有的人吧,他就是比别人早慧! 韩叔重不知道林岁晚的猜测,只沉声吩咐道:“甲一,去瞧瞧那边是何情形。” 甲一应诺,隐在夜色里,跟个鬼魅一样朝着高城方向潜了过去。 韩叔重转眼又变得一脸稚气,兴奋地催促林岁晚道:“快把你的汤喝完了,等甲一回来后,我又背你去瞧热闹!” 韩叔重说完这话后,林晔亭和林岁午看 他的目光就又跟看傻子一样。 就连林岁晚也有些莫名其妙,心想我并不是很想去瞧热闹啊。 姜五郎了解自家外甥,心说这小子别看着聪慧如鬼,可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孩子呢,他多半是已经将林家小姑娘划到了自己的阵营里去,一厢情愿地收了人家当跟班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林岁晚喝干净了最后一滴茵陈汤,只独独留下了五粒指头大小的咸肉丁在碗底,其中有三粒是纯瘦的,另外两粒是半肥半瘦的。 小饿死鬼喜欢将滋味最好的食物留到最后,等到肚子填了大半饱的时候,才细细品尝,慢慢回味! 秦雍又烧了大半锅的热水。 谁喝完了汤,谁就自个去锅里舀半碗热水,将自个用的木碗给涮洗干净。 林岁晚珍惜又不舍地吞掉了最后一粒肉丁后,十分自觉地要去洗碗,可不出意外地又被其他人给顺手接了过去。 大家都担心这个奶娃娃洗碗不成,反而把自己给烫伤了。 林岁晓将自己木碗里的热水泼在地上后,沉默地接过了林岁晚的小木碗。 林岁晚赶紧将手里的小筷子也递了过去,声音软糯地叮嘱道:“大哥哥,你要轻点洗哦,莫要像二哥那样不知轻重,将筷头上雕的小兔子耳朵都给弄坏了!” 经历过天灾**的少年,此时已经散去了浑身的尖刺,又变成了往日里温润平和谦谦读书郎。 林岁晓如画中君子一般,笑得十分好看,语气宠溺道:“好,我绝不会将你的小兔子耳朵弄坏的。” 林岁晚的小筷子是路过冀州一处竹林的时候,祖父亲自砍了竹子给她削的。 其他人都没有,平时在野外吃饭的时候顶多也就随便折两根无毒的木棍子使。 筷身浑圆光滑,无一丝毛刺,筷头处还雕刻有两只惟妙惟肖的可爱兔子,只是其中一只却断了耳朵,只秃着个脑袋。 即便经历了将近两个多月的磨难,林岁晓的双手却依旧白皙,未见几分沧桑,手指修长如玉,握着浅绿色的竹筷就跟握着毛笔一样。 若是武安侯府未被被抄家流放的话,他应该会在夏初的时候动身去江南白鹿书院游学,等到后年春闱的时候再下场。 这是祖父老早就已经替他规划安排好了的。 可如今江南是去不成了,也不知道北疆有无名师?后年的春闱还能不能参加得了? 皇帝男主虽然没有剥夺林岁晓身上的举人功名,也没下旨说林氏儿郎不准参加科举。 可若是下面的人有心想要为难,却也寻得着由头让林氏一族绝了科举仕途。 哎,大哥哥寒窗苦读这么些年,若是真就这般被连累得无法科考,当真是令人惋惜呢。 林岁晓不知道小妹妹正在为他自己的仕途发愁。 他洗好碗筷,沥干了水后,顺手将大小两只木碗和一双兔子小竹筷都放进了马车车厢上挂着的竹篓子里。 林岁晓揉了揉了小妹妹的脑袋,轻言细语地问道:“晚晚困不困?大哥哥帮你将被褥铺好,你先歇息了,好不好?” 不问还好,这么一问,林岁晚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些困了。 旁边韩叔重还惦记着要背奶娃娃去瞧热闹的事呢,闻言立马提醒道:“嘿!别忙着睡呀,甲一马上就回来,睡着了可就要错过好戏了啊!” “哦,对了!” 韩叔重颠颠地跑到黑驴子旁边,从驴背上的布袋子里取了个不大的圆形黑漆攒盒出来,在林岁晚面前打开后,诱哄道:“我这儿还有些零嘴,你要是跟着我一起去瞧热闹,咱们到时候就一起吃啊。” 圆形攒盒里面分成了八个小格子。 中间四个扇形的格子里分别装着话梅、杏干、桃脯、金桔饼。 外边四个弧形的格子里分别装着桃片、枣酥、麻花、牛舌饼。 瞧着种类不少,可数量却都不多,那牛舌饼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林岁晚瞬间就一点也不困了,主要因为是高城方向的喊杀声实在太吵人了! 她神情自然地凑到韩叔重身边,一本正经 地担忧道:“小哥哥,你家的护卫什么时候回来呀,晚了可就瞧不上好戏最精彩的时候了。” 林岁晚对韩叔重的称呼从“小公子”变成了“小哥哥”,并不是她有意想要套近乎,主要是…… 人海茫茫,相见即是有缘,一起被拦高城外那更是缘上加缘! 再说了,自家祖父跟韩叔重的长辈似乎是有些交情的。 林岁晚觉得即便不看在零嘴的份上,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生分,这样会显得自己实在有些小心眼。 林岁晓原本已经伸手打算将小妹妹抱上马车,可手才刚抬起来呢,就眼睁睁看着小妹妹被一盒吃剩下的零嘴给哄走了。 他默默放下双手,周身温润平和的气质散去了一半,看人的目光中又带上了几分利刺。 林晔亭和林岁午祖孙神色同样也有些不好。 可两个娃娃一个只刚满六岁,另一个也才七岁多一些,都还卡在七岁不同席的男女大防边缘处呢。 他们这些做长辈兄长的,倒是也不好大惊小怪,刻意将两个娃娃给隔开。 比起林岁晚父兄的憋屈,姜五郎此时却又是嫌弃,又是鄙视。 心想这小兔崽子也就只剩下这么一盒子零嘴了,路上是省了又省地才吃到现在。 扣扣搜搜地连他这个亲舅舅都舍不得分上一星半点,此时倒是大方起来了。 可惜,你拿吃剩的零嘴去诱拐人家小姑娘。 以后会如何暂且先不说,如今却是从一开始就在人家长辈兄长眼里留了不好的印象呢! …… 姜五郎腹诽不已的时候,甲一终于回来了。 和甲一一起回到山谷的,还有之前那个挖浸血泥巴的火柴头少年。 火柴头少年姓霍,名长安,是璋德府平昌县霍家村人。 刚一走到近前来,霍长安便“噗通”一声跪在了林晔亭面前,“咚、咚、咚”地不停磕头。 他嘶哑着声音,似哭似喊道:“平昌两年大旱,官府未赈济灾民不说,反倒是新增了不少苛捐杂税,百姓实在是没有活路了!” “我平昌霍氏一族举族逃难,其中有一半人欲前往北疆投靠在玄甲军中效力的堂兄霍长青,可万万没想到被拦高城不说,竟还有叛乱暴民视我等为猪羊棋子!” “……之前只是言语挑唆,刻意煽动,此时却是明目张胆地驱欲赶我等去挡那高城守军的刀箭!” 霍长安额头已经磕破,哭得满脸血泪! 他就像那半只脚已踏入了枉死城的冤魂一般,拼着魂飞魄散地想要抓住通往人间的最后一道光,虔诚又渴望道:“破军蛇矛……,老先生定然就是传说中的破军将军吧!小子恳请您救救我等被视作猪羊棋子的真正难民吧!” “求求您了!老将军,求求您了!小子这辈子若能侥幸活着,后半生愿意为奴为仆报答您,将这条命都偿还给您!” 齐万山闻言讥讽道:“呵!你这条命倒是神奇,竟然能反复来回地算计利用呢!” 林晔亭此生见过太多自寻死路之人,也看过无数苦苦挣扎着想要活着的人。 被人这般求到头上,他心中并无半分恼怒,反倒是对这个火柴头小子藏有几分欣赏。 林晔亭起身,抬脚一勾,轻轻松松就将破军蛇矛给挑起来,握到了手里。 他老人家并不是急公好义之人。 可高城战火就在眼前,他原本也是要去探查个究竟的,如今也只不过是试试,看能不能顺手救下几条人命。 至于其它,便只有任凭天意做主了。 韩叔重见此,赶紧将之前挂在车辕上的宽布条子取了下来,欢快地招呼林岁晚道:“你快拿着攒盒趴到我背上来,咱们去看戏啰!” 林晔亭额头青筋狠狠地跳了跳,没好气道:“二郎,你背着晚晚!大郎也跟着一道去瞧瞧吧!” 林家如今也就只剩下这么两棵顶门的树秧子,一朵娇养的花骨朵,还是都带在自己身边的好,免得稍不留意,就被人给折损了去! 至于糟心的儿子、儿媳…… 还是老规矩,都给老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莫要乱跑!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枉死城漫无边际,里面聚集了来自三千小世界的数百亿冤魂。 六殿阎罗卞城王以功德气运为考核标准,广招千万编外阴差,于开满曼珠沙华的街道角落之间来回巡视,以维护枉死城内的安稳与秩序。 亡于五胡乱华时的老鬼曾感慨说过:“秩序崩坏时,人间犹如炼狱,却又不及炼狱。” 林岁晚闻言十分诧异:“您是死太久了,意识都变得混沌了么,炼狱如何及得上人间?!” 人间有炸鸡、汉堡、巧克力。 毗邻奈何桥边上的枉死城内却只有森森阴气和茫茫鬼气! 就连那血红烂漫的曼珠沙华都是卞城王花了无数的阴币,从黄泉路边上的孟婆鲜花基地里移植过来的,金贵得不得了呢! 小饿死鬼只偷食过一回曼珠沙华的花蜜,就被编外阴差给抓去训话了,还被罚写了万字检讨。 可怜小饿死鬼那时候连自个小世界的文字都识不得几个,真真是愁得恨不能再死一回! 高城外原本就毫无秩序可言。 林岁晚此时心神颤抖地缩在她二哥背上,黝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刀光火海,耳旁的哭喊声比刚入枉死城的冤魂还要凄惶。 原来那老鬼并不曾意识混沌…… 当杀戮不知收敛,阴谋不加掩饰时,人间果真犹如炼狱,却又不及炼狱。 至少炼狱里的无尽黄泉路上还有曼珠沙华开得绚丽,可通往高城的官道两旁,却只剩无边的绝望! 隐在羊群里的豺狗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们个个狠辣如悍匪,冷漠如厉鬼。 为首之人穿着狼皮无袖短褂,身量高壮,容貌阴狠。 他右手拎着一把九环大刀,左手举着松木火把,带着数百名同样手握刀/枪/的同伙,围在官道旁边的小树林外,大声质问道:“高城就在眼前,只要攻入城中,钱粮酒水自是取之不尽!尔等还在犹豫什么?!难不成就只想缩在后边干等着捡便宜!这天底下,可没这等好事!” 同伙们纷纷出声,你言我语地大声咒骂。 “之前矮坡杀马时,他们便是在林子里光躲着捡便宜,真是好不要脸!” “呵!捅死恶吏坐骑的胡老六因此丢了性命,他们这群缩头缩脑的王八倒是吃上了马肉!凭什么!” “滚出来!这回必要让他们冲在前头不可!” “就是,没道理咱们在前头拼命,他们却躲在后头吸咱们的血!” 松树林里藏着密密麻麻的灾民,一眼望去有数千人之多。 他们瘦弱如枯槁,害怕得瑟瑟发抖。 他们沉默且隐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他们麻木且无生机,就像是跪伏在地上的枯草腐叶一样。 …… 狼皮褂首领右手抬起做了个狠狠下滑的手势,九环刀被震得“叮铃”作响。 霍长安拼命从山谷里求来援手的时候,正好瞧见十数名贼人冲进了松树林里,抓了七、八名半大少年,拖拽着就要走了出去。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扑倒在地上,死死抱着一名贼人的腿,不住哀求道:“老身一家在逃难路上全都死绝了,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孙儿,求求您放过他吧,他才不过十三岁,没有能耐攻城杀人的,求您放他一条活路吧!” 扭着少年胳膊的贼匪一脚将老妇人踹开,狞笑道:“缩在后边就只能等死,跟着咱们一起攻进城里,才算是找着了活路呢!” “祖母!你害死了我祖母,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那只有十三岁的少年原本是吓得面无人色,可瞧见唯一的亲人倒在地上没了声息后,便不住地挣扎起来。 面上有狰狞疤痕,形容狼狈脏污的妇人不敢上前,只跟在贼匪后头便走便磕头,哀嚎 绝望道:“我闺女只是在逃荒路上充作了男儿打扮,她胆小,力气也小,我给您磕头了,求您饶了我们母女吧,饶了我闺女吧,我们不进城,我们不进城的!” 充作男儿打扮的小女孩哭得惶恐无助:“阿娘,我害怕,呜呜呜……” 霍氏族长见小孙子被抓,拖着病体步伐踉跄地追在贼人后头,声嘶力竭地呵斥道:“无耻贼匪!尔等野心昭然若揭,用不着冠冕堂皇地算计我等!” 霍氏族长努力挺直了腰板,抛出最后的筹码,色厉内荏地威胁道:“我儿霍长青乃北疆玄甲军铁骑营百户长,若我霍氏一族命丧于此,我儿定叫尔等血债血偿!” 狼皮褂首领听闻此言,神色犹疑片刻后,阴笑道:“那正好,今日便叫你霍氏族人先去打了头阵。” 狼皮褂首领狠厉下令道:“我数到十,霍氏一族的人都给我从林子里滚出来,如若不然,老子就先杀了这老儿,再放火烧了这林子!” “一、二、三、四……!” 狼皮褂首领数到“九!”的时候,林晔亭正好带着自家孙儿孙女,以及韩叔重和齐万山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狼皮首领面上瞬间变色,其手下更是齐齐往后倒退了半丈远。 林晔亭好整以暇地在松树林边上选了个顶好的位置。 那处有三块挨在一起的大青石,青石旁边还两棵双人合抱粗的红松树,位置避风,视野开阔。 林晔亭姿态闲适地翘脚坐在稍大一些的青石上,抬手随意将破军长矛插在了身边的泥地里。 他看着贼匪头子,语气诧异道:“你们不是要攻入高城么,为何还不动手?老夫可还专门等着看戏,瞧热闹呢。” 贼匪头子神色难看,只能先示意手下抓了那些半大少年,以及霍氏老儿先出了松树林。 手下们会意,当即便要拖拽着人过去。 林晔亭目光一厉,抬脚随意踢在了最小的那块青石上。 重大概有八、九十斤的青石擦着一名贼匪鼻尖横飞出去几十米远,似破地开荒的铁犁一般,在灰白色的土地上划了一条半尺深的沟槽线出来。 抓人的贼匪们吓得神色骇然,两股颤颤。 林晔亭冷笑道:“老夫此生只见过胡人鞑子驱赶了汉民作为攻城肉盾,尔等想要搭台唱戏,却也不要过了做人的界线!” 狼皮首领目光沉沉,语调阴冷道:“老将军忠肝义胆,即便被无德昏君这般折辱,尽还有闲心多管闲事呢。” 林晔亭不屑与之废话。 韩叔重却抢先讽刺道:“你们这夺城的大戏还能不能开场了?再耽搁下去,之前放的那把火就快要熄灭了。” 狼皮首领同样不屑理睬韩叔重这个小屁孩,依然盯着林晔亭语带威胁道:“老将军,您如今势单力薄,我等兄弟却有数百近千!您行事还是得三思才好,可莫要行那匹夫之勇。” 林晔亭只讪笑道:“老夫虽杀不尽千人,可若只取汝之首级,却也易如反掌,尔可要一试?!” 狼皮首领自然是没胆子跟破军蛇矛比脖子硬的。 他朝着收下使了个眼色,那十数名贼匪放下手里的半大少年,逃命似的逃到了青石划线的另一边。 狼皮首领沉声提醒道:“我等承诺不越了您划下的界线,可老将军也自当慎重才好,毕竟您如今已不再是驻守京师的破军之将,不该管的事还是莫要插手,也免得给儿孙后辈招来祸事。”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崔鹏是个心里压不住事的性子。 自从高城外聚集了第一批灾民开始,他脑子里那根弦就一直绷着,片刻都不敢松懈大意。 跟在身边的心腹小厮见他眼底都已经熬得乌青,便苦口婆心地多劝了几句,勉强将人给从城墙楼上劝了下来,好歹回府衙里歇上一晚。 可还不等崔鹏烫完脚躺下呢,那扛不住事又毫无主见的高城守备齐勇,竟然又火急火燎地派手下兵士来县衙里请人了! 可怜崔鹏一把年纪,外裳都没来得及穿好,只披了一件狼皮大麾,就又急匆匆地爬上了城楼。 高城城门口被灾民泼了火油,堆了木柴,此时正被熊熊大火烤得劈啪作响。 齐勇面色难看道:“县尊大人下令关闭城门,以至于高城外灾民越积越多,您瞧瞧吧,现下当真就起乱子了吧!” 崔鹏顾不得反驳齐勇这明晃晃的推责之言,只急忙走到城楼边上,垫着脚向下瞧。 只见无数衣衫褴褛的灾民抱着枯木干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城门口添着火。 那一副要将城楼上的人当成猪羊来烤的架势,惊得崔鹏险些晕厥。 他转头看着到此时依然毫无作为的齐勇,不可思议道:“季文,从灾民点火到现在,你就带着人这般闲看着,白耽误了功夫就只顾着催促老夫过来?!” 齐勇目光躲闪,吱吱呜呜道:“我等兄弟都是靠着百姓供养的守护疆兵士,若无命令,哪里敢做出射杀平民的不义之举,这若是神武帝君在世,怕是都要被军法处死呢!” 神武帝君的子孙虽不如其先祖严苛,但若当真追究起来,他齐勇最后怕是要丢掉这一身军皮! 不得不说,齐勇和崔鹏不愧是文武相合了快满六年的塑料同僚,在推诿避责方面,当真是不相伯仲。 两人并肩立在城楼,望着那熊熊火光皆是沉默不言,谁也不肯当那下令射杀平民的背锅人,即便那些平民此时正在放火烧城门! 守城的兵士却早就沉不住气了,有人痛心疾首地焦急大喊道:“两位大人,再任由灾民这般烧下去,那城门上的铁皮怕是也得要烧化了!” 崔鹏家族亲眷都在城里,比不得齐勇这个冀州外来户,意料之中地先弯腰扛起了锅。 他恨恨地瞪了齐勇一眼,大步登上高台,咬牙切齿地振臂高呼道:“暴民谋逆,老夫作为一县父母,自当守一方水土!放箭!” 城楼上的兵士早就已经箭上了弓弦,只待一声令下,破空声便应和响起。 城楼下无数灾民当即丧命,惨嚎声四起,不等楼上兵士射出第二支羽箭,便都纷纷丢了柴火,朝着远处四散逃窜。 齐勇见此,似马后炮一般撇嘴道:“只不过稍作震慑,竟就露出这般鼠窜之态,当真是一群乌合之众,县尊大人,您这‘暴民谋逆’的帽子,他们怕是戴不起呢。” 崔鹏心想平日里还当这莽夫只是耿直口快,可真到了如今这利益相对、生死相关的关键时候,却才露出真正的丑恶面目来。 崔鹏厌恶到恨不得当场捅死了这个王八蛋! 他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叱骂道:“齐勇,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看看那边按兵不动的暴民!你仔细瞧瞧他们手里拿的都是什么?!你当真觉得他们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崔鹏狠狠地闭了闭眼,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绝望! 他就是再蠢,此时也总算明白过来,这哪里是灾民起乱,怕是有心人想要谋取高城呢! 幸好! 他崔鹏虽没多大能耐,却也从来都是谨慎之人,早早就下令关了城门!不然高城如今怕是早就已落入贼人之手了! 齐勇见崔鹏对自这般不客气,心里顿时升起几分不满,可当看到高城十里外松 树林边影影绰绰的人群时,立马惊得双目圆瞪。 他对崔鹏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只颤着声音问道:“那、那些灾民是从何处得来的/刀/枪兵器?” “……” 崔鹏无奈叹气,语气萧索道:“那些人到底是不是灾民还尚未可知呢!季文啊,咋们高城,如今怕是已沦为某些人的博弈工具了!” 齐勇咽了咽唾沫,毫无主见道:“那、那咱们如今该怎么办?县尊大人,您倒是拿个主意啊!” 自己这末等县令只是七品,齐勇这末等守备也是七品。 两人一文一武。 文负责高城政务,武执掌高城军事。 如今暴民攻城,这莽夫竟然六神无主地指望他这么个文官拿主意! 崔鹏闻言又是绝望地闭了闭眼,心想今夜高城城破怕是就在眼前了! “呵,老夫拿主意,老夫能拿什么主意?不过是静观其变罢了。” 崔鹏不算清明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远处的松树林,恍惚猜测道:“之前抱柴点火的应该是真正的灾民,如今都被箭矢赶到了松树林里,之后再动手,应该就是那群手执刀/枪/的暴民要亲自上阵了。” 崔鹏暗含讥讽道:“季文啊,高城守备军怕是要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了。” 齐勇心里发苦,纠结道:“若是那群暴民再赶了无辜灾民上前送死,当真要继续射杀吗?” 崔鹏见他此时还在推诿避责,当即便忍不住怒骂道:“不射杀又能如何?!难不成你齐季文还有胆子带兵杀出城去!” “……” 齐勇被骂得面上一阵扭曲,可又没能耐拍着胸脯说自己敢! 高城守备军不过只有两百人左右,那举着火把的暴民却密密麻麻,点都点不清人数,他带兵杀出去送死吗?! 说是静观其变,崔鹏和齐勇当真就悬着心肝,目不转睛地盯着松树林方向观望。 夜里视线不好,离得远两人也瞧不清松树林外的具体情形,只隐约听见有人在叫骂,有人再哭求,随后叫骂和哭求都被打断,瞬间沉寂了下来。 齐勇忍不住幻想道:“难不成灾民和暴民起了内讧,同归于尽了?” 崔鹏:“……” 这个贪生怕死的蠢货,脖颈上顶的当真不是夜壶吗?! 齐勇的幻想终归也只是幻想。 松树林方向,如陨落繁星一般的点点火光,迅速朝着高城涌来。 无边夜色里,似金戈铁马一般的号角声,震得城楼上的人心肝发颤。 崔鹏预料中的硬仗,开始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红松树下最大的青石上,韩叔重盘腿坐在了最前排。 他手里拿着一根紫金镶玛瑙汉白玉石的短管千里镜,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正兴致勃勃地望着高城方向,激动得屁股底下就跟长了刺一样,不停地摩擦晃悠。 “开始了,开始了!此乃列阵集结的犀角军号声,这帮贼匪果然来历不简单,定然是早有筹谋!” 韩叔重一边瞧着进展,一边激情解说道:“人数大概有八、九百近千,其中至少有一半人手里除了握着/刀/枪/外,竟还扛着铁甲盾牌,豁!当真是好大手笔。” 林岁晚坐在他旁边,帮他打开了装零嘴的黑漆攒盒,挑了一颗话梅,问道:“小哥哥,你吃话梅么?” “不吃。” 韩叔重头都未侧一下,继续激动道:“军号声换了,这是要列阵么?!他们果真在列阵!” 林岁晚闻言,乖巧软糯道:“真不吃么,那我帮你把话梅都吃了哦。” 酱色话梅外边裹着一层白色糖霜,吃在嘴里酸酸甜甜。 林岁晚左腮鼓起个可爱的小包,好看的杏仁眼眯成了幸福的月牙状。 任由韩叔重在旁边如何地激动发癫,她半点也不受影响地将仅有的五颗话梅都吃了。 韩叔重气愤道:“高城守备军都是干什么吃的!真是一群蛀空了心的蠢材,竟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别人排兵布阵,半点应对也无!” 林岁晚并不关心高城外的战况。 她嘬了嘬小肉指头,又捏起一片雪白的核桃片,问道:“小哥哥,你吃核桃片么?” “不吃。” 韩叔重正看到关键时候,开心地高声转播道:“铁壳玄龟阵!贼匪摆的是铁壳玄龟阵!那铁壳玄龟勉强还算牢固,正在朝着城门方向稳扎稳打地前进!嘿!这下有好戏看了,马上就到精彩之处了!” 林岁晚也很开心,嘴上却遗憾道:“哦,好吧,那我帮你把核桃片都吃了喔。” “……”林晔亭祖孙三人瞧着这两个各说各话的小娃娃,面上都很是无语。 “噗嗤!” 松树林跟高城城门离得远,夜色里光靠肉眼其实也不大瞧得清城门口的战况。 齐万山无聊得都想回山谷那边找个杂草丛里躺着睡觉去了,可此时却被眼前这两个娃娃给逗得险些憋不住笑,当真是有意思得紧。 他决定留下再多瞧一会热闹! 姜五郎听着高城方向的喊杀声放心不下自己那倒霉外甥,在甲一的陪同下,借着月色和火光,脚步一深一浅地从山谷那边赶了过来。 等走到近前,瞧见了外甥手里拿着的紫金镶玛瑙汉白玉石的短管千里镜后,姜五郎哆嗦着手指,面带侥幸地问甲一:“那那、那根短管千里镜,应该不是我姐夫书房里珍藏的三根千里镜中最精致的那根,对不对?不不,那肯定不是千里镜,是这混蛋小子寻摸来的假玩意儿,对不对?” 甲一平凡的路人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平凡的怜悯来,语调平静道:“回禀姜五爷,小主子手里拿的就是老爷书房里珍藏的三根千里镜中最精致的那根,小主子离府时偷摸着带出来了。” 姜五郎只觉得生无可恋,哀嚎道:“完了,等回到了北疆,怕是就连我也躲不过姐夫的马鞭了!哎呦喂,这混蛋玩意真要害死我了!” 姜五郎哆嗦又问道:“除了千里镜,他没有再偷拿其他东西吧?” 甲一犹豫道:“……还从夫人妆匣里拿了五百两银票。” “哦,那还好……”姜五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比起千里镜,五百两银票实在算不得什么。 林晔亭闻言老神在在地瞥了姜五郎一眼,心里对韩叔重的顽劣程度又有了新的评估。 韩 叔重毫无所觉,正聚精会神地继续转播道:“换阵了!攻城贼匪换阵了!铁甲玄龟停在了城门前百米远处,头颈伸出来了,看来是要准备撞开城门!” “高城守军的防御当真十分不堪,羽箭并无多大作用,投石也不见成效,高城城墙上难道就未曾配备弩车不成?!真是一群榆木疙瘩!若再不斩断玄/**颈,高城怕是要危矣!” “……” 见外甥一本正经地在那评判输赢,姜五郎都忍不住替他尴尬得脚趾扣地! 当着破军将军和禁卫军前锋营百户的面,你小子就没发现自己是在班门弄斧么! 你扭头瞧瞧,除了你自个,又有谁去关注战场了,都在瞅着你表演乐子呢! 林岁晚也乐呵呵地看了韩叔重一眼,拿着桃脯问:“小哥哥,你吃桃脯么?” “不吃。” 韩叔重左眼盯得有些发酸,赶紧将千里镜换到了右眼来。 林岁晚十分善解人意道:“好吧,那我帮你把桃脯都吃了哦。” 韩叔重抽空回答她道:“吃吧,吃吧,你待会儿再想吃什么,就不必再问我了啊,我这儿忙着正事呢。” 高城城墙上,齐勇和崔鹏心慌着急得手脚都在发抖,明明是二月倒春寒的天气,却浑身都在冒着冷汗。 崔鹏看着楼下铁甲玄龟阵营,破口大骂道:“齐勇,你个尸位素餐的莽夫杂种!平日里竟然连守城的弩车都不曾派人维护,临到阵前了才想起要除锈打油!” 齐勇一边催着手下修整弩车,一边毫无道理地甩锅道:“崔鹏,你个蛇鼠两端的无胆懦夫,你若是直接放了那些灾民前往北疆,又哪里会有如今战祸!” 崔鹏被气得险些吐血,哆嗦着身子嘶吼道:“你这个无耻小人,休要再继续装傻!能列铁甲玄龟阵之寇众,你敢说他们真的是逃荒灾民!老夫若是早下令开了城门,你我如今怕是早就人头落地了!” 齐勇到底理亏,此时也再说不出推脱之言。 另一边,韩叔重瞧得比崔鹏等人还急,怒骂道:“玄龟脖颈都升到城门口,高城上的弩车竟然还不成架好,难道是腐朽了,还要临阵修补不成。” 齐万山抱手靠在红松树干上,语气闲闲道:“那可不说定,太平日子过久了,人和弩车的骨头架子说不定都松散了呢。” 如今对于林晔亭、齐万山等人来说,高城最后是谁输谁赢,对他们来说其实也没多大妨碍,只消能过得去北疆就好。 林岁晚同样也未在意,她专心将桃脯吃完后,又继续挑了枣酥来吃。 枣酥只有两个,她吃完后,又想将那牛舌饼也给吃了。 林晔亭见状赶紧阻止,轻声哄道:“乖囡囡,这糕饼也不知放了多久,不新鲜,可不敢再多食了,当心吃坏了肚皮。” 林晔亭将攒盒盖好,有些嫌弃地扔到了一边,继续哄道:“别人吃剩下的,咋们不稀得多吃啊,等到了北疆,祖父给你买更好的!” 韩叔重耳朵尖动了动,难得回头瞅了林晔亭一眼,随后又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默默扭头。 拿自己吃剩的零嘴招待朋友,啧……,舅舅怎么也不给我提个醒,真是太跌份丢人了! 韩叔重懊恼得满脸通红,只能恨恨地盯着高城方向,想着若是高城守军还未架好弩车,他定要再好好再骂上两句。 可这一看却不得了…… 韩叔重像是屁股着火一般,“嗖”地一声跳了起来,不可思议惊呼道:“火/雷/!这帮贼匪竟然还藏了一颗火/雷/!” 林岁晚:“……?” 火/雷/?不是说好的冷兵器时代么?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林岁晚也好想瞧瞧冷兵器时代的热武器是什么模样。 她跟着站了起来,扯了扯韩叔重的衣袖,不自觉撒娇道:“小哥哥,火雷长什么模样呀,我也想要瞧瞧么。” 韩叔重被这调调萌得耳朵尖都红了,强装无所谓道:“哎呀,不就是个铁疙瘩么,有什么好看的。” 林岁晚扯着他的衣袖不停地晃,像只小黄鹂鸟似的,软软嫩嫩的在韩叔重耳边不停嘀咕:“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铁疙瘩呀,圆的还是扁的,还是不圆不扁的?” “我听二哥说,祖父书房里原来也有一根赤金长管的千里镜呢,可惜被抄家的时候叫人给抄走了,我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呢。” “小哥哥,你真厉害呀,自己就有这么漂亮的千里镜呢!你这支千里镜瞧得清楚人影么,能瞧见多远的距离呀?给我也瞧瞧嘛。” 韩叔重哪里受得了这般磨缠,立马投降献礼道:“给你、给你!你瞧吧,这千里镜虽是短管,却也能瞧见十多里远的人影呢,只是此时夜色昏暗,会受些影响。” “谢谢小哥哥!” 林岁晚甜甜脆脆地道了谢,接过千里镜,闭上左眼,将右眼凑了上去。 千里镜瞧得非常清晰,三、四里外攻城贼匪穿的什么衣裳都能瞧得明白。 林岁晚琢磨着,这支千里镜的镜片估计是用最顶级的透明水晶打磨出来的,怕是有银子都没地儿买呢。 大旻朝只有极少数的工匠能烧制出琉璃,但因为工艺水平不够成熟和完善,其烧制出来的琉璃,量极其稀少不说,还杂质颇多。 莫说是无色透明凹凸面了,就连彩色半透明光滑面的水准都达不到,根本做不得千里镜的镜片。 原身亲娘赵华莹曾花九百多两银子,在珍宝阁里买过一套五彩的琉璃首饰,里面不但有许多杂质不说,还有不少的小气泡呢! 千里镜据说是墨家第一百零三代巨子广扬子鼓捣出来的稀有玩意。 因其做工复杂精巧,镜片十分不易得,全大旻朝上下估计也就只有不超过二十支,基本上都在极为显赫的权贵手里。 广扬子不但鼓捣出来了千里镜,甚至还试验出了/火/药/的具体配比,听着像是个穿越人士,但其实不是,人家就只是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古代科研天才而已。 毕竟千里镜和/火/药/这两样东西的出现,在这个世界里其实是有迹可循、循序渐进的。 在广扬子之前,便已经有了与其相关的文献记载,只是不够具体而已。 神武帝君当年打江山的时候,广扬子帮忙研制出了攻城的火雷,曾一度被误以为是神迹。 如今/火/药/在大旻王朝却已经算不得神秘稀奇。 在原身记忆里,去年除夕的时候,她祖父还从兵部名下的广备军器司里买了一大包回来,半夜的时候带着林岁晚他们兄妹几人在院子里滋火花玩呢。 贼匪抬到高城城门口处的火雷是个乌黑的圆铁疙瘩,大小约莫只有西瓜那么大,顶部拖着一根将近两尺长,筷子粗细的导火索。 城门口的地面用青石夯得十分紧实,没办法挖坑埋火雷。 贼匪将燃尽了的柴火移开后,点燃了导火索,直接将火雷挨着城门放好后,便迅速退开了百多米远。 韩叔重不好催林岁晚归还千里镜,只眼巴巴地提醒道:“你别光顾着自己瞧呀,快说说那边是什么情况了?” 林岁晚学着韩叔重之前的模样,用奶奶糯糯的声调,一本正经地解说道:“贼匪点燃了火雷上的小尾巴,小尾巴越来越短了,已经快烧了一半了!” “……” 林晔亭、林岁晓、林岁午三人面上均是一言难尽,总觉得自流放以来,小孙女(小妹妹)似乎活泼 了不少呢。 林岁晚见导火索越烧越短,非常紧张地喊道:“小尾巴快烧没了!火雷要爆了!大家赶紧捂住耳朵!” “……” 韩叔重此时终于知道自己刚才有多傻了。 他默默伸手捂住了林岁晚的小耳朵,那双明亮的凤目里却盈满了笑意。 “噗嗤,哈哈哈……” 齐万山和姜五郎终于憋不住了,抖着肩膀笑得直哆嗦。 “嘭!” 一声巨响直冲天际。 林岁晚激动喊:“炸了,炸了!雷霆落地,地动山摇,摇、摇摇欲坠!……城破了!” “咦……?” 等到烟雾散开一些后,林岁晚惊讶道:“这火雷怎么声音大,威力这般小呀,……城没破呢!” “……” “哈哈哈……!” 齐万山已经笑得蹲在了地上,捂着肚皮直叫唤道:“不行了,特娘的,老子肚皮都笑抽了,这小丫头实在太可乐了。” 姜五郎闻言连连点头,抬手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后,又继续笑个不停。 林岁晚生气地想要扭头反驳这两个不正经的大人。 韩叔重见此忍着笑,连忙劝道:“莫要理他们,正事要紧,你快瞧瞧城门那边此时如何了。” 林岁晚兴致缺缺地继续转播道:“没如何呀,城门口被火雷炸出个大坑,城门也碎了个小窟窿,可还立着没倒呢,贼匪正抬着撞木破门,估计立时应该也攻不进去。” 看着摇摇欲坠的城门,林岁晚又十分不乐观道:“……不过想来也快了,那城门好像就要支撑不住了呢。” 林岁晚担忧道:“贼匪若是攻入了高城,城里的百姓是不是就要遭殃了,他们会屠城么?” 枉死城里有一回突然一下子入住了将近百万的冤魂,据说就是战乱的时候被乱军屠了城。 那几乎要冲破地府的怨气冤债熏得枉死城街道两边的曼珠沙华都枯萎了不少,可把卞城王给气坏了! 韩叔重移开了捂住林岁晚耳朵的手,轻笑一声安抚道:“莫怕,贼匪背后的主子还盼着要登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享那万千黎民的顶礼膜拜呢,必是不敢行这般灭绝人性之举的……,再说了,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罢了,他们攻不进高城的。” 林岁晚不明白他说这话的底气何在,可还是被他这波装逼,给实在在地秀到了! 同样都是六、七岁的小娃娃,为何你就知道得这么多呢! 比起林岁晚,另一边高城城楼上,崔鹏此时却在经历了狂风暴雨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雷霆般的巨响,险些震碎了崔鹏肝胆,若不是念着城里的父老乡亲,他险些就要弃城逃命去了。 齐勇却没这个胆子。 大旻军法严苛,凡是弃城不顾百姓的将士,事后都是会被清算重罚的。 到时候自己被军法处死都是轻的,连累得三族为奴怕是也有可能。 为着自己的性命以及家族前程,齐勇此时倒是被激起了几分武将该有的血性。 他亲自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去城下堵门去了,已经做好了要与贼匪血战到底的准备。 高城县主簿便是在此时匆匆登上了城楼。 他不顾崔鹏面上的惊讶之色,直接凑到了崔鹏身边,在崔鹏耳边低声迅速汇报着什么。 崔鹏闻言先是惊讶,接着再是惊喜,最后迫不及待道:“好,好,好!来人,打开高城北城,恭迎北疆援军入城!”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齐勇手里握着长刀,心里却十分苦涩。 他原以为高城只是个混日子的闲散之地,却没想到在自己在快要卸任的最后一年,竟不得不拼死一回! 如今看来怕是不能活着归返冀州老家了,他只希望朝廷看在自己死守城池的份上,能嘉奖个禁卫军的恩荫名额到他长子头上。 火雷炸松了城门的根基,实在禁不起剧烈撞击。 “嘭嘭……!”十数声后,左边那扇破损最严重的城门就被撞歪了好几寸。 抵在门后兵士焦急吼道:“大人,城门快要撑不住了!” 齐勇咽了咽唾沫,握紧手里的三尺佩刀,大声道:“兄弟们,我兵士本就为战而生,又何惧区区贼匪!握紧尔等手里的杀敌利器,誓死不退!” 有道是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齐勇这毫无底气的阵前动员,压根儿就没能激起手下兵士的半分血气,一个个面上都颓唐得很。 齐勇看得一阵恼火,刚想要再臭骂几句,却听见身后由远及近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 他回头望去,看着迎面而来的狰狞“巨兽”,瞬间被吓得狠狠地打了激灵。 身旁的亲信拽了拽齐勇,结结巴巴道:“大、大人,那那,那是北疆的……” 不等亲信说完,齐勇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似抓住了救星一般,兴奋大喊道:“退开!都给老子退开!别挡住了出城的道!” 红松树林边上,林岁晚无聊地盯着贼匪撞门,没事还数了数他们一共撞了几下。 闭目养神的林晔亭却陡然睁开了眼,语气平淡道:“来了。” 齐万山撇嘴道:“贼匪闹出这么大动静,也该来了!” 林岁晚懵懂问道:“……谁来了?” 韩叔重挑眉笑道:“有人想在别人家门口拴条恶狗,那家主人容不得被这般冒犯,派人打狗来了。” 林岁晚就是再笨,也听明白了韩叔重话里的意思。 她好奇问道:“那家主人派来打狗的人厉害么?” 韩叔重指尖轻轻弹了弹千里镜的紫金管,自豪却矜持道:“你仔细瞧瞧不就知道了。” …… 高城守军散开后,城门瞬间被撞破。 林岁晚远远瞧见那铁壳玄龟慢慢化作利箭,朝着城门方向冲杀而去。 可却像是撞在了铜墙铁壁上一般,只顷刻之间,便溃不成军。 林岁晚肉嘟嘟的小脸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从高城城门内一跃而出的玄色身影,颤着嗓子道:“那、那是什么?是黑漆漆的大妖怪么?!” 韩叔重猜到了他说的是什么,有些无语道:“你再仔细瞧清楚了。” 城门口的火光已经熄灭大半,狰狞的巨兽隐在昏暗的夜色里。 林岁晚睁圆了眼睛,盯着那黑漆漆的大妖怪仔仔细细地辨认,随后恍然大悟道:“啊,原来不是妖怪呀!是骑兵,是重骑兵呢!” 齐万山有些意外道:“果然家学渊源,小丫头竟然还知道何为重骑兵呢。” 林晔亭祖孙闻言都在心里暗自回忆,回忆自己曾经有没有在孙女(妹妹)面前提过军中之事,最后都认为自己应该是提过的,只是不记得了而已。 林岁晚没搭理齐万山,心想我在枉死城混迹百年,知识可渊博了。 重骑兵相当于冷兵器时代的“装甲车”,她听枉死城里一个军迷冤鬼,吹牛皮的时候提过。 贼匪战阵迎头撞上的肯定就是重骑兵! 林岁晚数了数,加在一起一共竟只有二十人! 重骑兵不仅人披着墨色的重型铁甲,就连高大的战马也是全副披挂铁甲,那些贼匪手里的刀/枪/根本就不能伤到他们分毫。 当他们直冲推进的时候,就好像是钢铁战车一般,将原本牢不可摧的铁壳玄龟阵冲撞得支离破碎。 之前贼匪和高城守军对阵的时候,林岁晚还能当作热闹来看。 双方也确实就跟闹着玩似的,一方站在高墙之上,一方缩在乌龟铁壳里。 除了吵闹得有些大声,火雷动静有些响亮外,竟然谁也没伤着谁性命。 可此时,那二十名重骑兵挥着长柄陌刀,像砍瓜切菜一般轻松随意地收割着人命。 战马踢踏,如碾碎蚂蚁一般,踩得人肠穿肚烂。 林岁晚总算是见识到了古代的战争的血腥与残忍。 她当然不会对贼匪起半分同情与怜悯。 可看着那喷涌的鲜血,翻飞的残肢头颅时,她依然觉得自己的鲜血仿佛也跟着慢慢凝固在了一起。 近千名贼匪顷刻之间便死伤了将近三分之一。 呜咽的撤离犀角军号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剩下的贼匪瞬间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 他们纷纷丢下厚重的铁甲盾牌落荒而逃,分散着朝着四周的山林里隐匿而去。 无需再借助千里镜。 林岁晚仅凭肉眼便能瞧见有一小股贼匪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逃窜而来了。 当他们快要越过青石红松树,钻进旁边的山林里的时候,还是被两名重骑兵给追上了。 长柄陌刀刀锋锐利,只刹那之间,那七、八名贼匪就身首异处。 之前穿着狼皮褂子,拿着九环大刀的贼匪头子就倒在大青石前边,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林岁晚眼前。 林岁晚跟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刚好对上,顿时吓得整个人都僵住。 她紧紧握住了手里的千里镜,半天也不敢喘气。 杀了贼匪头子的重骑兵驱马靠近。 他摘下了面上的玄铁面罩,露出一张蓄着大胡子的凶悍面容来。 只见他凤目圆瞪,单手举起长柄陌刀,恶狠狠地指着林岁晚骂道:“我就知道是你偷拿了千里镜!你个瘪犊子玩意儿,害得二爷我凭白被冤枉一场,还挨了阿爹好几下马鞭!我今日非要让你这个小贼脱层皮不可!” 陌刀上还沾着殷红的鲜血,正顺着刀刃一滴滴地往下落。 那人和战马身上也都沾着沉重的死气,更散发着浓浓的煞气! “……?!!” 林岁晚骇然变色,吓得一双杏眼里瞬间泛起了泪花:“不不,不是我呀!” 呜呜呜……,他好可怕,比地府里砍杀厉鬼的钟馗还要可怕!! 林岁晚哆哆嗦嗦地拎着紫金管上缀着的细链子,小心翼翼地将千里镜挂在了指着自己的刀尖上,然后战战兢兢地滑下了大青石,踉踉跄跄地躲到了自家祖父身后。 最后却还是没忍住心里的害怕,紧紧抱着祖父的腿,杏眼里装不下的泪水,止不住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 韩叔重先是诧异好笑,随后却又心疼起来,黑着脸不悦道:“韩老二,你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战马上的人瞥了被自己吓哭的小娃娃一眼,有些尴尬地收起了陌刀刀尖上挂着的千里镜。 他恨恨地瞪了韩老三一眼,心说你没事为何要将千里镜给个小女娃娃玩耍,还跟人家靠得这么近做什么! 这个瘪犊子玩意儿,又害二爷我凭白被误会一场! 林晔亭弯腰将小孙女抱在了怀里,面上很是难看,一身杀伐气势忍不住溢散开来。 披着重甲的战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韩老二握着陌刀戒备地看着林晔亭。 姜五郎赶紧开腔打着圆场道:“二郎啊,不是舅舅说你,你这暴脾气怎么就不知道收敛一下!瞧吧,把人林老将 军的小孙女都给吓哭了,你也好意思!” 韩老二闻言瞥了林晔亭身边的破军长矛一眼,面上露出恍然之色,随即翻身下了战马,抱拳行了一礼,态度自然道:“见过林老将军,小子多有冒失,还望见谅。” 林晔亭抱着孙女冲他点了点头,语气冷淡道:“二公子客气,老夫如今闲人一个,就不打扰诸位清扫战场了,告辞。” 林晔亭说完便打算离开,抬手拔起破军长矛时,似不经意般随手一挥,“噼啪”一声巨响,那不大不小的青石被破军长矛击得四分五裂。 韩老二瞧见一块南瓜大小的碎石直直朝着自己飞了过来,赶紧跳着脚连连退后几步。 待碎石停在他脚边的时候,林晔亭已经抱着孙女,单手握着破军长矛走远。 韩老二咧了咧嘴,小声嘟囔道:“这老将军……,当真是又护短又小心眼。” 韩叔重想要跟着一起离开,却被韩老二瞬间捏住了脖颈。 韩叔重像条滑溜的泥鳅似的,不停地挣扎:“韩老二,你放开我!千里镜你都已经收着了,还抓着我做甚!” 韩老二嘿笑道:“你偷摸着离府,惹得阿娘掉了两回眼泪,阿爹发话了,说要抓了你回去挨鞭子呢,你还想跑,做梦!” 姜五郎试探着解释道:“那个,二郎啊,这小子悄悄躲在商队的马车车板底下,我一开始当真是不知情的……” 韩老二出言打断道:“小舅舅,您别跟我说呀,您自个跟您姐夫解释去。” 林晔亭等人并不关心韩家兄弟是如何的相亲相爱。 当他们经过之前躲藏着逃难灾民的松树林时,恰好瞧见另一名重骑兵也取下了面罩,下了马,正在跟霍长安等人团聚寒暄呢。 那病歪歪的霍氏老族长抓着那名重骑兵的手,撕心裂肺地哭嚎道:“长青啊!若是没有林老将军出手,你怕是就要见不着为父!也见不着你的幼子了呀!天不佑人,杀戮横行,霍氏族人死伤无数,惨,惨,惨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云霄径道五十里, 南起高城,北至釜关, 建于崇山峻岭间, 沿途一步一景,景如四季。 天刚明时,众人从高城出发。 林岁晚缩在车厢被窝了,似醒非醒之间, 隐约还瞧见高城城墙跟处的枯草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此时日头刚刚升起两丈高。 众人沿着云霄径道途经一处山谷盆地时, 却瞧见那原野丛林间已是新绿满枝头, 偶尔还能在路边邂逅一株开着粉花三两朵的山桃树。 林岁晚晃着小脚丫跟韩叔重并排坐在车辕上, 捧着一个祖父在高城早点铺子里买的, 软乎乎,甜滋滋的白面红糖饼慢慢啃,扭头望着那娇艳夺目的桃花满心欢喜。 而千里之外…… 青州景阳城花溪河畔梁王府别院里的桃树林中, 梁王世子夫人田从薇看着眼前铺满了青草地的缤纷花瓣,却只觉得满心荒唐。 十里桃花林,粉面俏含春。 诗酒醉花溪,迎风上青云。 花溪河盼即是温柔乡, 也是销金窟, 乃景阳城内最为繁华之地。 梁王府在花溪河盼风景最美的河段处建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别院,取名为桃源。 大半个月前,梁王世子韩瞻颖作主将其赠送给了一为化名为夕照的貌美女子。 那貌美女子在韩瞻颖的默许支持下, 很快就将桃源改成了云裳阁。 彩云为裳,据说是一个专门替人定制独一无二的华服美裳的成衣铺子。 桃源花开时,云裳阁开业。 梁王世子带着世子夫人田从薇, 亲自上门捧场。 迤逦春色里, 熙来攘往的画舫游船作景儿, 对岸书场戏楼里宛转悠扬的评书声当音儿。 二十四名花溪河畔的红倌人穿着轻纱华服,赤脚踩着铺成“T”形的桃花瓣走道,踏着歌声依次登场。 轻纱华服样式非常新颖大胆,似透非透,欲遮未遮地将红倌人们的曼妙身姿勾勒衬托得十分摄人心魄,引人浮想联翩。 “T”形花瓣秀台两边设置的矮桌坐垫上,无论男女,皆忍不住目露惊艳之色。 可惊艳却只是一瞬,待众人回过神后,女眷面上多有恼怒,男宾眼里也藏着几分尴尬。 田从薇与梁王世子韩瞻颖高坐主座。 夫妻俩神色平静,心思各异地看完了这场所谓的高定服装秀。 亲自描绘设计了这些轻纱华服的夕照姑娘最后登台。 她身上同样穿着风格相似的裤裙,但却比那些红倌人们穿得更为自信,更为坦然,也因此显得尤为美艳灵动。 田从薇今日能来捧场,一是得了韩瞻颖的嘱托,二是她对这位逃婚的贵妃娘娘也有几分些好奇。 能想出这般别开生面的花海走秀,倒也是个惊世骇俗的奇女子。 可惜,田从薇和这样的“奇女子”到底不是一路人。 她听着夕照姑娘那落落大方却又毫无半分文采的感言,只觉得索然无味,想着赶紧应付完此事后,好顺道去梨园坊里听两戏,怕是还要更有意思一些。 夕照姑娘诉说完肺腑感言之后,便自信又矜持地等着台下的人捧场,最好是争着抢着,捧了大把的银子,将今日展示出来的衣裳全都买走才好。 可现实却并不如人意。 台下看秀的女眷都是接了世子夫人帖子的正室夫人以及各府贵女。 此时她们要么面上带着十足的恼怒,要么尴尬羞涩得不知如何自处。 一个个自持身份,哪里肯沾染那花溪河名妓身上穿过的衣裳! 再说那衣裳的款式也实在太过轻浮,太过不正经了一些! 大多数男宾倒是极有兴趣。 他们不仅对轻纱华服有兴趣,对穿着轻纱华服的红倌人更有兴趣! 可大庭广众之下,又当着诸多夫人贵女的面,即便是满肚子只有酒色的纨绔子弟,此时也知道该装成个正经人,审时度势地不愿当那最先冒头的有钱傻子! 韩瞻颖见此面上很是不好看,垂手于桌案底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田从薇的手背,示意她出声解围。 田从薇心头微晒,倒也没有拈酸吃醋的心思。 她知道云裳阁虽看似是这位夕照姑娘在全权打理,可实际上却是韩瞻颖的产业。 自家公爹早已有了登高而上的心思。 梁王府这些年也广招了不少能人异士,正是花销极大的时候。 瞧瞧今日请来的宾客,世家大族只占少数,有超过一半都是雍州的豪族巨贾。 啧,自家夫君敛财的心思,当真是昭然如揭! 不过,有道是夫妻一体,田从薇自然也不能完全跟他唱了反调。 她放下手上的酒盏,慢悠悠出声道:“夕照姑娘实在奇思妙想,这衣衫就跟天上云霞一般,当真美轮美奂,缥缈无常。” 田从薇夸完后,又转口道:“我院里有两位妹妹最是爱美,夕照姑娘身上那套青绿色绣空谷幽兰的裤裳和百花楼牡丹姑娘身上那套撒金团花落地长裙,倒是跟我那两名妹妹极其相配!” 田从薇笑盈盈地扫了众人一眼,似玩笑般道:“在座诸位可谁都不许跟我抢,这两身华服美裳,我今日定是要替那两位妹妹抢到手里的!” 田从薇院里的妹妹……,那不就是梁王世子的姬妾么? 众人心领神会,顿时纷纷出言相让。 在场众人都不是傻子,哪里看不出梁王世子的心思。 此时得了世子夫人亲口搭的台阶,想要登上梁王府这条大船之人,竟都纷纷自觉掏起了腰包。 豪族巨贾们花了超出衣裙价值十倍、百倍的金银,将所有的衣裙一扫而空。 云裳阁开业大秀完美落幕。 别院花厅内,夕照姑娘将客人购买的衣服包装好后,亲自交付。 田从薇带着丫鬟过来的时候,正好瞧见一名气质风流的锦衣青年从红倌人手里接过衣裳后,却似笑非笑道:“三百两金换两件裙,这般高价,夕照姑娘不添个搭头,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旁边之人顿时心领神会,也跟着起哄道:“确实,既然红倌人身上的衣裳,那穿着衣裳的红倌人也该一道附赠才是!” 跟在夕照身后的红倌人们个个面红耳赤,个别大胆一些,却已经在含羞带怯地朝着两位锦衣公子送着那绵绵情意了。 夕照眼里虽藏着恼怒,可秉着顾客至上的原则,却还是强笑道:“云裳阁不过是一成衣铺子,只做平常正经的买卖,两位公子想要买一些别的服务,怕是只能左转过桥去对岸的百花楼里寻了。” 两人名锦衣青年见田从薇走了进来后,都不敢再继续歪缠,拿了衣裳便要离开。 可那气质风流的锦衣青年在转身离开之际,却还是忍不住又低声调侃了一句:“买卖是正经买卖,夕照姑娘这手段却不见得是什么正经手段呢。” 第30章 第三十章 夕照看见田从薇后, 面上笑意瞬间散去。 她摆手让身后的红倌人都退了下去。 看着容貌只是寻常,姿态却十分傲慢的田从薇, 夕照眼里藏着厌恶, 似说教般再次强调道:“世子夫人,请容夕照再说一遍!夕照与梁王世子只是正常朋友以及普通的合作伙伴而已,您实在没必要这般针对云裳阁!毕竟云裳阁卖衣赚的钱财,您夫君可是要拿大头的!” 田从薇神情惊讶, 语气无辜道:“本夫人何时针对云裳阁了?夕照姑娘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真是好大一朵盛世白莲! 夕照当真是恶心透了这些眼里只有男人, 只看得见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的愚昧妇人! 夕照余光瞧见韩瞻颖的身影就在花厅回廊上时, 似笑非笑道:“世子姬妾穿的衣裳能卖百金一件, 那世子夫人也抢着要穿的衣裳又该价值几何?您说能不能买到千金一件呢?” 夕照目光里藏着几分鄙夷, 继续质问道:“世子夫人可知,云裳阁因您肆意贬低而损失掉的千金,最后又都会被花销在何处?您这般任性, 难道就不曾为世子爷着想过么?” 田从薇听完这些话后,眼里露出几分意外。 心道眼前这位“贵妃娘娘”不愧是能勾得皇帝情根深种,引得京城众多才俊爱慕追捧的奇女子。 果然是善解男人意!也当真是好辩才! 田从薇身边的丫鬟想要出言呵斥,却被她抬手拦下。 田从薇只语气无辜道:“本夫人若不为世子爷着想, 又何必自掏腰包为世子爷的姬妾买了这华美衣衫?还不是想着让她们打扮得更为赏心悦目一些, 能更好地伺候世子爷么。夕照姑娘,你实在不懂得男人的心思,不过这也不能怪你, 毕竟你还没成亲呢。” “……” 夕照听了这话,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颇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憋屈之感! 此时听够了墙角的韩瞻颖却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夕照瞧见后, 第一时间便双手交握于腹部, 屈膝恭敬行礼道:“见过世子爷。” 田从薇见此, 饶有兴致地想,这位奇女子对男人和女人当真是两种态度呢。 本夫人刚刚进来的时候,她都没对我行礼呢,当真是不知尊卑! 韩瞻颖抬手虚扶,瞧着夕照的目光里藏着几分柔情,扭头看向田从薇时,却满目寒冰。 韩瞻颖语气凉薄道:“田氏,虽说夫妻同心,但你以后没事还是莫要妄自揣测为夫的心思才好。” 田从薇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夕照和韩瞻颖两人,原本淡然的心态,此时陡然变得怒火暗涌。 韩瞻颖自说自话地吩咐道:“今日开业便罢了,过上几日,我会请夕照姑娘亲自为你设计一套春装,等到梁王府办三月春宴时,你便穿上它待客吧!” 韩瞻颖面如寒霜地警告道:“夫人这般蕙质兰心,到时候可千万别再会错了为夫的意!” 田从薇一扫之前的漫不经心,气势孤傲地与韩瞻颖对视片刻后,陡然笑道:“那便劳烦夕照姑娘了。” 夕照眼里闪过一丝不屑,扯了扯嘴角,语气轻慢道:“夫人客气。” * 梨园坊包厢里,田从薇让丫鬟将刚买的两件衣裳给撕得粉碎。 心腹丫鬟灿月在碎布上狠狠踩了两脚,鄙夷大骂道:“勾栏里的下贱玩意,做出来的衣服连皮肉都包裹不住,怕是连府里的姨娘都不愿意穿呢。” 另一名性子稍显温和的丫鬟润雨,同样不屑道:“夫人,这夕照姑娘当真是好笑,嘴上说自己和世子爷只是朋友,可却又处处勾引,事事挑唆,当真是,当真是……” 润雨说不出口,灿月却接口 继续骂道:“当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噗,咳咳!” 田从薇的三堂哥田从奇闻言险些被茶水呛住,无奈又好笑道:“妹妹,你这丫鬟是跟谁学的,骂起人来竟还一套一套的。” 不等田从薇开口,润雨便先笑道:“灿月是跟她干娘,也就是田府里负责厨房采买的福庆婶子学的。” 灿月瞪了一眼润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田从薇此时神色平静,一边听着戏台上的名角唱着《桃花扇》,一边淡淡开口道:“梁王父子不堪为谋,还请阿兄传话于大伯父,切莫要孤注一掷才好。” 景阳田氏乃青州第一世家,田从薇之父田善续乃长房嫡次子,如今更是景阳田氏之族长。 但田氏一族背后真正统领全局、运筹帷幄之人,却是远在京城,担任兵部尚书以及政事堂次相的长房嫡长子田善拓,也是田从薇的亲大伯,田从奇他亲爹。 田从奇闻言笑而不语。 田从薇见此,皱眉不悦道:“阿兄,你难不成也当我是在拈酸吃醋么?” 田从奇无奈告饶道:“妹妹是何心胸,为兄难道还不知?为兄只是在笑,妹妹为何会以为我那老奸巨猾的亲爹是会孤注一掷投效梁王之人?” “……” 田从薇无语道:“阿兄这般诋毁生父,大伯知道么?” 田从奇摊手道:“知道呀,我这不是躲回景阳避祸来了么。” 田从薇白了他一眼,半点也不信他的话,只若有所思道:“听说阿兄和姜氏五郎交好,上个月还用万石粮食,跟姜五郎换了几车的好皮子和不少的翠玉玛瑙呢?” 田从奇冲田从薇眨了眨眼,意有所指道:“为兄文不成武不就,也就朋友遍布四海这一项还值得称道,便是我亲爹你亲大伯,也是曾夸过为兄的。” 田从薇闻言似明白了什么,顿时笑得开怀起来。 还未成事,便欺田氏无人! 今日能将她的颜面踩在地上,来日定能对田氏卸磨杀驴。 竖子猖狂,当真以为这天下就只剩下了他家这一条破船了不成! 田从奇看着堂妹,有些心疼道:“花溪河畔的别院没甚稀奇,阿兄在莲花潭那边买个上千亩地,种了漫山遍野的桃花,给你造一座真正的桃源山庄如何?” 田从薇嗔笑道:“谁喜欢桃花了,要种满牡丹才好呢!对了,我记得三房的大姐姐前年和离归家后,好像就在莲花潭旁边建了座温泉庄子,日子过得甚是逍遥惬意呢。” 田从奇笑得极为狂傲,语调沉沉道:“景阳田氏未倒,田氏儿郎更未死绝!薇薇,你若是想,也同样可以活得逍遥惬意!” 田从薇怔怔不语,心中动容,眼里有些发酸。 她眨了眨眼后,看着堂兄粲然而笑,喃喃自语道:“阿兄,我跟那位逃婚的贵妃娘娘,当真不是一路人呢。” 一个任性牵连家族被流放的女子,跟这个世间的大多数女子想来都不是一路人。 没了家族庇护,堂堂侯府千金沦落到与倌人娼妓为伍。 当众露肉卖笑,得不到别人半点尊重,她还当自己是在自立自强不成?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自立自强的夕照姑娘此时正和梁王世子韩瞻颖一起, 在云裳阁花厅里清点开业第一日的收益呢。 二十四套以花仙子主题的春装均已售出,收到的银票和金票加起来有厚厚的一沓。 因为成色不同, 大旻一两金子只约等于十两银子, 但百两的金票跟千两的银票却是完全相等的。 夕照和韩瞻颖仔细点了三遍,二十四套春装共卖了五万两银子! 大旻朝并不是那种两个大元宝只能吃一顿饭的通货膨胀架空世界。 相反,金银这两样重金属在这个世界十分稀有,且相当具有购买力度。 大多数百姓日常交易都是用的铜板。 千枚铜板为一贯, 十贯才能换一两碎银。 若是成色极好的官银, 一两估计至少能兑个十二、三贯铜钱。 十二、三贯铜钱有多少?一人空手估计是不好拿的, 得用背篓或者布兜子来装。 青州盛产稻米, 洁白如玉的粳米在世道安稳的时候, 大概也就六、七文钱一斤。 梁王乃末等藩王爵,食邑只有三县,分别是青州晋阳府治下的湖安县、青水县、聚德县。 三县一年赋税加在一起, 即便是风调雨顺的时候,也不过只有二十万两银子而已。 韩瞻颖将银票拿在手里,面上不显,心里却大为震撼。 商贾之事最能敛财, 此言果然不假。 可惜梁府无人擅长此道, 前后派人经营过不少回买卖,最后却都只得了微末收益。 想到此事,韩瞻颖心里又是一阵暗恨。 商人奸猾, 为谋利益,竟连梁王府也敢算计。 平日里嘴上恭敬,私下里却半点也不愿与王府分利, 自己倒是赚得盆满钵满, 百金一件的衣裳买起来竟都不见眨眼呢。 呵, 一群贱民,安有资格享这大旻富庶! 韩瞻颖想到此处,看着夕照姑娘,勾唇笑道:“姑娘大才,便是大多数男子都无法比及呢。” 韩瞻颖躬身一礼,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模样,诚恳道:“今日得姑娘相助,我梁王府定当感激不尽!” 夕照侧首躲开,看着韩瞻颖那平凡又普通的面容,语气矜持道:“世子爷实在多礼,你我不过各取所需罢了,当真没必要这般客气。” 两人一个谢得情真意切,一个受得理所应该。 却全然忘记了,若是没有田从薇帮忙搭台递梯子,他们那衣裳今日都不一定能卖得出去! 韩瞻颖看着夕照灵动美艳的面庞,眼里的爱慕几乎不加掩饰。 他语气宠溺道:“王府得了王府所需,却不知姑娘所需为何物?” 夕照沉默片刻,语气里不掩凄凉道:“我所需的,这辈子怕是都得不到了……,但我恨一人,他为江山负了我,我便要让他丢了江山!” 韩瞻颖嫉恨道:“他既负了姑娘,姑娘便忘了他不好么。” 夕照苦笑一声,转移话题道:“按照之前定好的契约,这五万两银子刨去成本盈利至少有四万,我只拿其中两成,便是八千两银子。” 夕照看着韩瞻颖,请求道:“我只留三千两作为生活开销,另外五千两,可否劳烦世子爷派人帮我送去北疆,送到我姨娘、兄长手里。” 韩瞻颖闻言顿时一慌,呐呐道:“你、你都知晓了?” 夕照心里有些异样的悸动,面上却只无奈道:“那人为逼迫我回京,刻意将武安侯府被抄家流放之事传得四海皆知,我就是捂住了耳朵不想知道,却也无济于事呀!” 夕照决绝道:“这世上已无林岁夕,只有花溪河盼的夕照姑娘,我是绝不会向他妥协的!” 韩瞻颖被她那明亮又坚韧 的目光瞬间勾住了心魂。 他点头应承了美人送银子去北疆之事。 可心里却想着父王对高城,以及对幽州辽河以北的谋算…… 如今那片干涸赤土上,怕是早已经民乱四起了,武安侯府众人能不能活着到达北疆都尚未可知。 * 而此时,已经跟着家人到达了釜关的林岁晚,还不知道她那逃婚的女主姐姐正在托人给他们送银子过来呢。 日头已经偏西。 林岁晚没坐马车,也没让人背着。 她自己手里拿着两枝桃花,被祖父牵着小手,期盼又好奇地踏入了釜关城门。 釜关其实并不能叫作城,它就只是一个驻扎了军队的坚固堡垒而已。 堡垒大门内外都有数十名兵士驻守,他们穿着样式狰狞的玄铁铠甲,拿着寒光湛湛的锐利陌刀。 高城之外的贼匪退散后,韩叔重的二哥不知是如何与高城县令交涉的。 最后有将近一多半的灾民得以离开高城,跟着那二十名重骑兵前往北疆。 林岁晚见釜关兵士并未对灾民进行排查,便仰头低声道:“祖父,都没人核查灾民的身份呢,釜关守将就不怕混进来贼匪么?” 瞧瞧人家高城县令,多谨慎啊! 韩老二打马而过的时候刚好听见了这话,当即便哈哈大笑,对着釜关守将大喊道:“耿豁牙!这小豁牙娃娃问你,怕不怕有贼匪混进釜关来!” 韩老二嗓门极大,驻守釜关的上千名兵士几乎都听见了,俱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豪迈又狂妄。 “怕个球!兄弟们守在此处都快闲出花来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对,老子这陌刀快有半年未饮血,来了正好!” 釜关守将瞧着有三十岁左右,容貌俊朗,只是一开口就露出了一颗断得只剩下小半截的豁门牙。 他看着韩老二,生无可恋道:“二公子,您这随便给人取绰号的毛病,当真就不能改改么?” 小豁牙娃娃舔了舔自己豁牙帮子,抿着小嘴儿,悄咪咪地瞪了韩老二一眼! 韩叔重在旁边白了他二哥一眼,似玩笑道:“耿将军,我阿爹也给我二哥取了一堆的绰号呢,像什么犟驴子、二炮仗、空肚葫芦、漏底的缸……,我二哥可喜欢了,半点都没跟我阿爹计较呢!您也大度一些,就莫要跟我二哥计较了么。” “……” 你二哥估计也不敢跟你阿爹计较。 耿将军看着韩老二那阴沉的脸色,顿觉十分痛快,连连笑道:“不计较,不计较。” 你二哥几个绰号?我才几个啊?! 咱这是赚了,必须不能计较! 林岁晚也同样不生气了。 小小的娃娃躲在自家祖父身后,捂着小嘴巴咯咯直乐。 韩叔重见他二哥又快憋不住要动手了,赶紧也躲到了林晔亭身后。 韩叔重听小豁牙娃娃就连笑的时候竟然也在漏气儿,只觉十分有趣,便又哄她道:“那边有个眺望台,居高临下,可以将整个平城都收入眼里,风景可美了,你要去看看么?” 韩叔重说完,便伸手隔着衣服,抓住了林岁晚的手腕,扭头就要牵着她过去。 林岁晚正拉着她祖父的手呢,顺道将祖父也拉了过去。 北疆平城背靠云霄山。 站在云霄山赤峰岭釜关眺望台上,抬眼望去,整个平城尽收眼底。 芳草萋萋,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上,那青灰色城墙尤为高大雄伟。 林岁晚趴在眺望台的栏杆上,喃喃自语道:“它好像一头盘卧着的巨龙哦!” 小儿无心之言,却引得大人们纷纷侧目。 韩老二 与耿将军挑眉对视一眼,心思各异,却都面带笑意。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从地理位置上来讲, 釜关应该算是北疆“后门”,与“主宅”平城之间连着一片广袤沃土, 以及一条笔直宽阔的青沙石大道。 璀璨的红日离着苍茫的地平线还有老高。 田间地头里, 忙着春耕的农人盯着这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灾民目光警惕,握着锄头的架势竟然跟握着陌刀也没甚两样。 待瞧见队伍前后都跟着威武悍勇的北疆重骑兵后,又瞬间松懈下来。 重新挥着锄头镰刀,该翻地的翻地, 该除草的除草, 半点也不把这群乌泱泱, 放眼望去有数千近万的灾民当回事。 林家人、韩氏兄弟、齐万山等人都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姜五郎跟林岁晚秉着友好互助的精神, 愉悦又新奇地交换了代步的交通工具。 姜五郎此时叉着磨破了皮的大腿, 坐在枣红老马拉的车辕上,看前面逗着黑毛驴颠颠地跑得十分欢快的韩叔重,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韩叔重走在黑毛驴前面, 手里举着根长木棍子,棍子一头用草绳吊着一根大白萝卜。 那是专门用来钓那头懒驴子用的。 黑毛驴先是装作不在意,等到韩叔重逗得十分无趣时,它才迅速地“嗒嗒”上前几步, 扬起脖子就要去啃。 林岁晚骑在黑毛驴背上, 乐呵呵惊讶道:“小黑你好聪明哟,竟然还会使诈呢!你难道是成精了么?” 韩叔重五岁就开始练内家功夫了,手脚极为灵敏, 哪里能叫这蠢驴子得逞。 他反应非常迅速地提气倒退了几步,让黑毛驴堪堪啃了空。 韩叔重甩了甩棍子,将大白萝卜一荡一荡地在黑毛驴眼前晃悠, 笑着挑逗道:“来呀, 继续使诈呀!你就算真成了精, 也还是斗不过小爷呢,哈哈哈……” 黑毛驴鼻子重重地哼出了一口气,抖了抖耳朵,“噗噗”地朝着韩叔重喷了两口唾沫。 “……” 林岁晚哈哈笑了起来,一只手抓着鞍子,一只手拍了黑毛驴的脖子,安抚道:“不气哦,加油,你一定能吃上大萝卜的!” 韩叔重将大萝卜荡到了黑毛驴鼻尖上,贼笑道:“对,等到了平城城门口就给你吃,小爷说话算话,嘿嘿!” 韩老二见弟弟这傻不愣登的模样,顿时觉得牙酸眼疼。 他扭头十分嫌弃地问姜五郎:“小舅舅,您将这小子一声不吭的给带出了北疆,这回来的时候,怎么就只把人给带回了,脑子却还落一半在外头呢?” 姜五郎已经懒得再辩解了。 他心里只期望着,待会儿跟林家那小女娃娃分开后,自己那倒霉外甥能恢复得正常一些。 不然他这回怕是真不好跟自己那阎王一样的姐夫交代了。 * 同样是雄伟高城,可平城与盛京却大为不同。 其中最大的区别在于…… 盛京城楼上摆的观景华盖,平城城楼上摆的却成排弩车。 林岁晚仰头望去,眼尖地瞧见那弩车竟然都是上了弩箭的。 那弩箭又粗又长,并不比她祖父的破军长矛差多少呢,想来威力定是不凡! 北疆不愧是防御北狄的第一战场,就连建于腹地的平城,竟然也随时做着临阵杀敌的准备! 到了平城南门后,结伴的而行的众人就要分开了。 韩老二带着数千的灾民并未进城,反而绕道去了城郊玄甲军大营处。 应该还是要先核查了灾民的身份后,才能分散安置到不同的地方去。 城门口有重兵把守,进出都要检查,比釜关严谨多了。 轮到林岁晚他们的时候,齐万山给城门口的守将看了令牌和文书后,很快 就被放行了。 平城府衙在西,韩叔重家在东。 姜五郎心里虽十分忐忑,但还是决定第一时间就带着外甥去姐夫面前请罪,争取能得个宽大处理。 于高城偶遇后便一直同行的两群人,相互道别之后,就这么各奔东西去了。 齐万山是第三回押解犯人来北疆了,勉强也说是熟门熟路。 他很快就带着林家人到了平城府衙。 府衙正门大堂是进不去的,也无需进去。 流放北疆的庶民只需从侧门而入,到府衙户籍司报道就成。 户籍司官吏早就得了上官叮嘱,看清楚齐万山手里的文书后,态度十分随和道:“诸位也是来得赶巧,若是再晚上半个时辰,咱们可就要下衙了,你们估计就要等到明日才能安排上户籍呢。” 户籍官取了一张不算完整的舆图出来,指着三个画圈的地方道:“但凡是被流放到北疆的犯人,一律都会安排去东山挖矿。” “像诸位这样被贬迁至北疆的庶民倒是不必,不过按照以往的规矩,却也只能被安置在平城西南边上的兴和、荣和、昌和三县,诸位应该没意见吧。” 林晔亭回答道:“不会,任凭大人安排就是。” 户籍官闻言笑了笑,态度又积极两分:“兴和、荣和、昌和三县其实都是紧挨着的,地理环境几乎都一样,人丁田亩也大致相同,谁也不比谁富,同样,谁也不比谁穷!” 户籍官收起舆图,从书案抽屉了翻了一本户籍册子出来,取了笔墨催促道:“诸位随便选一个就是了,都差不多的,早点选好了,我也早点帮诸位将户籍给落实了,你们也好早些落脚安置。” 林岁晚站在祖父腿边瞧得十分稀奇,心想北疆衙门里的官吏办事竟然这般有效率呢! 林晔亭原本以为到了平城衙门后,在户籍的落实和选择上恐怕是要花费一些钱财疏通的。 他还在高城的时候,就已经将藏在鞋底里仅剩的三片金叶子都取了出来,此时正放在衣袖暗袋里,随时准备自然而然地递到户籍官手里呢。 可见那稍显瘦弱的户籍官面上十分热络,他老人家也乐得省下金子。 林晔亭直言道:“老夫准备带着家小安置在兴和县枣花村,有劳大人了。” “……” 户籍官闻言有些诧异,心想您这要求还挺具体的啊。 不过您想去枣花村,那就去枣花村吧。 您可是还未入北疆,便得了北疆之主青眼的大能人,我一个不入流的小吏,难道还敢为难您不成。 户籍官很快就帮林家人办好了户籍证明。 兴和县离着平城不算远,也就二十多里的路程,林晔亭打算今日就带着家小直接去枣花村安置。 一行人出了府衙后,齐万山也带着手下跟林家人分开了,走之前只说了一句保重,便再无多言。 林岁晚被祖父抱上了马车,心里却还在思索着,为什么要去枣花村呢?是因为那里的枣子比较好吃么?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平城府衙附近有个卖日常生活物品的杂货铺子, 占了连着三间临街的门脸,瞧着颇有些规模。 林晔亭让其他人就在府衙大门旁边的巷子口拐角处等着, 他抱着林岁晚去杂货铺子里采买一些东西。 林岁晚很开心。 她最喜欢跟着祖父去买东西了! 不过祖父这回却并未购买米粮肉蔬, 倒是仔细挑选了一藕粉、一青绿、一藏蓝的三匹上好的细棉布衣料。 并让伙计用麻布皮子给好生包了起来,说是要送人用的。 接着又去买了两坛好酒,一包饴糖,一包冰糖, 一包红枣, 两条熏肉。 同样也让伙计用竹编的网眼框子给装好了, 也说是要送人用的。 买好了送人的东西后, 林晔亭才带着孙女去了隔壁的点心铺子, 给她买了一匣子八种糕饼混着装的点心。 这一通采买了下来,林晔亭给出去的一片金叶子,就给只找了五两的碎银子回来。 林岁晚抱着点心匣子, 跟在提着大包小包的祖父旁边,猜测问道:“祖父,咱们是要去枣花村投奔亲戚么?” 林晔亭闻言扯了扯嘴角,嫌弃嗤笑道:“投奔?嘁……, 那人四肢不勤, 五谷不分,养活自己都难,估计是没耐让咱们投奔的, 不过既然来了北疆,总得去瞧瞧他过得怎么样才好,也不知如今是死了, 还是尚且活着呢?” “……” 林岁晚大概已经猜到了祖父说的是谁了。 心想也不知道自家那位外祖父是什么样的性子, 竟然叫祖父这般地不待见呢。 * 枣花村位于平城与兴和县县城之间, 据说是个地理位置极好的大型村落。 林晔亭一行人只打听到了枣花村的大概位置,可具体该沿着哪条路走,却还是不甚明了。 不过好在平城南门外,正好停着有一辆往返于平城和枣花村的牛车。 那赶车的老丈,家就住在枣花村里。 他只收了林岁晚他们十八个铜板,就答应专门.52G,g.d.给他们带一回路了。 夕阳西斜,霞光似锦。 树影婆娑的乡间小道上,体格健壮的大青牛正拉着铺了稻草的木板车骨碌碌前行,那青牛脖颈上挂着的铜铃发出一连串的叮铃声,在宁静的田野里又急又响。 林岁晚跟祖父、兄长一起,挤挤密密地挨着坐在了车板上。 赶车的老陈头穿着一身蓝灰色的粗棉布夹袄,花白稀疏的头发都梳拢在了一顶破旧的羊皮毡帽里。 老陈头很是健谈,都不用别人问,他自己就将自己的家境出身都倒了个干净:“说起来,老朽祖上其实也出自盛京呢,只是早些年被前朝昏君给发配来了北疆,繁衍生息到如今已过了有八代人,算是彻底扎根在了枣花村。” 老陈头见林晔亭等人容貌气度皆不凡,便又好心宽慰道:“北疆好,不比盛京差!咱们枣花村也好,背靠青山,面朝大河,更是个好地方!枣花村人姓什么的都有,也都还算和气友善,不像隔壁李庄似的,排外得很呢。” 大青牛农忙的时候帮着拉犁耕地,农闲的时候帮着拉车挣钱,一头牛便能顶两个壮劳力使,比老陈头那三个亲儿子还受老陈头看重呢。 他手里拿着一根用羊皮编的短鞭,却半点也不舍得往大青牛身上抽打。 见它不听话想要去路边的菜地里捞嘴,也只是赶忙扯住了牛鼻绳往回拽,嘴里“嘿啰!嘿啰!”地大声呵斥。 等到走过了那块长着小嫩苗的菜地后,老陈头才又好奇问道:“兴和、荣和、昌和,三县加起来地头可不窄,你们怎么就想到要来枣花村安置了呢?是户籍官帮着随意选的 么?” 林晔亭开口回答道:“倒也不是随意选的,我妻子的兄长十二年前也被贬来了北疆,正好就定居在枣花村,老夫带着家小人生地不熟,打算暂时先投奔他去。” “十二年前?!” 老陈头闻言十分惊讶,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道:“你们要去投奔之人,难不成是赵默,赵先生?” 林晔亭眯了眯眼,语气平淡道:“在下妻兄确实姓赵,名默……”字拙言,号黑狗狂人。 “哎呦,怎么不早说,原来是赵先生的亲戚啊!” 老陈头很是高兴,挥着鞭子在空中抽得噼啪直响,大声吆喝道:“赵先生家就住在枣花村东边,很快就到了!……嘿啰!嘿啰!你这懒畜生,走快些,莫要再耽搁功夫去糟蹋别人的庄稼了!” 林岁晚摇摇晃晃地坐在车板上,啃着一块新鲜的牛舌饼,忍不住在脑海里设想了好几个与外祖父重逢的场景。 场景一: 破旧的茅草屋篱笆院墙里,一名穿着粗布麻衣的沧桑老人,看见他们后喜极而泣。 从此,他祖父用金叶子买来的米粮不仅要养活自己的儿子媳妇孙儿孙女,还要再养活一个十二年都不曾见面的妻兄。 场景二: 豪华的农家砖瓦房大门前,一名穿着棉布长衫的市侩老人,看见他们后一脸嫌弃。 他放狗将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拦在了门外,从自家廪实的仓房里取了一小袋苞米面出来,尖酸又刻薄地将林岁晚他们给打发走了。 场景三……停!停停! 林岁晚赶紧晃了晃小脑袋,将这天马行空的想法都给摇散了干净。 健壮的大青牛被“噼啪噼啪”的甩鞭声震慑住了偷懒的心思,甩开了.52G,g.d.蹄子后,跑得竟然半点也不比身后的两匹枣红老马慢。 绕过最后一座青绿色的山头后,枣花村便映入了眼帘。 附属于云霄山脉的鸡冠坡,其形似鸡冠。 山坡缓缓而下,苍翠中点缀着零星的红粉,山岚弥漫萦绕,风清气润。 河水从鸡冠坡旁边的峡谷流出。 清澈的小河如玉带一般,将枣花村环绕半抱后,才依依不舍地蜿蜒流向远处。 果然如老陈头所言,枣花村当真是个环境极好的地方呢!只刚一见面,林岁晚就喜欢上了这里。 她将最后一口牛舌饼“啊呜”吞掉,扶着祖父的肩膀站在了车板上,垫着脚望着那屋舍聚集的村庄。 抛开了之前的胡思乱想,她此时已经有些期盼着与外祖父见面了。 可让林岁晚万万也没想到的是,她第一次见到外祖父时,竟然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夕晖下, 土房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掠过盖着灰瓦或茅草的一座座房顶, 缓缓飘散在山峦与大河之间。 老陈头并未赶着牛车进村, 而是拐了个弯,直接沿着玉带河绕道去了村子最东边。 此时村里的妇人估计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淘米洗菜磕牙巴呢,若是带着赵先生的亲戚从枣花村横穿过去,怕是又要被她们问东问西的给纠缠上好大半天! 老陈头最不乐意跟呱噪的妇人打交道了, 听着玉带河里清清静静的水流声, 他十分自得于自己的机敏! 大青牛沿着河堤走了不算太久, 绕过了一小片柳树林后, 一座临河而建的灰瓦青砖四合院就跃入了眼帘。 机敏的老陈头远远瞧见围在四合院大门外空地上的人群时, 面上的自得瞬间散去,就连清清静静的水声仿佛也变得有些吵人。 真是怎么躲都躲不过,瞧瞧这乌泱泱的一大片人脑袋, 难不成村里的男女老少都齐刷刷地跑到赵先生家门前来了? 男的扛着锄头,女的提着菜篮,还有小孩在人堆里钻进钻出。 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赵家大门处瞧,那神情热切得就像是挤在县城灯会上看杂耍跟猴戏似的。 “嘁, 真不像话, 都没事干了不成,就只顾着瞧别人家热闹!”老陈头撇嘴嫌弃,手脚却十分实诚。 他挥着鞭子拍了拍大青牛屁股, 麻溜地赶着车挤到了人群外围,侧头问一名青年道:“二栓子,这是在围着瞧什么热闹呢?赵先生家出什么事了?” 难不成村子里的人都提前知道赵先生家有亲戚上门的事了? 二栓子语气夸张道:“老陈叔, 您该想不到吧, 赵先生原来不仅会读书写字, 他被贬来北疆之前,竟然还中过状元呢,还是六首状元!” 二栓子其实不并知道六首具体是哪六首,但总之是顶顶厉害就对了! 二栓子抬了抬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穿着一身青布儒衫的青年,语气不屑道:“这不,周耀文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赵先生的过往,回村一顿挑唆怂恿后,他亲娘侯二婶子又巴巴地跑来找赵先生闹呢,赵先生没让他们闯进门去,就在门口跟他们讲了好一会儿的道理了。” 老陈头理清楚因果干系后,猛地扭头看了林晔亭一眼,那惊讶皱巴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您妻兄当真中过状元吗?” 林晔亭沉默地点了点头。 赵拙言此人品性虽一般,但读书确实十分厉害。 老陈头心里纳罕,却又暗自腹诽道,就算赵先生真中过状元,跟周耀文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有什么可闹的? 老陈头这念头刚落,赵家大门外,周耀文的亲娘侯氏估计是讲道理又没讲得赢赵先生,竟不管不顾地撒起泼来。 她扭曲着一张老脸,指着赵拙言大骂道:“你个黑心肝的奴.52G,g.d.子,少在老娘面前东拉西扯!” “你既然娶了周红英,那就得恭恭敬敬地尊我一声祖母,称耀文一声小叔才是!你一个被流放发配的罪人,我们都还未嫌弃你,你倒还装腔作势拿乔起来,要不是你这些年藏着掖着不肯指点耀文,耀文又何至于蹉跎了十多年都未考中秀才!” “这些年咱们家供耀文读书科举几乎是勒紧了肚皮过日子,耀文为考科举更是几乎要熬干了心血精力,这都是你害的!是你欠咱们家的,你休想要赖掉!” 侯氏理所当然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咱们家占理!你今日要么赔给我们两百两银子,要么就答应以后会指点耀文,并保证让他明年能考中秀才!不然咱们没完!” 老陈头听了这话只觉得十分荒唐! 占理……,占的是哪门子理, 你侯氏痴心妄想的歪理么?! 看热闹的人也在七嘴八舌地低声发表意见。 “侯二婶子真是越老越不要脸皮了。” “就是,当年她就偏心周耀文,为了供周耀文读书科举,红英她娘病了都不肯拿银子出来买药,逼得周老大铤而走险进山叫狼给咬死了,最后周大娘子也没能挺过来去,害得红英和她哥从小就没了父母。” “当年为了给周耀文凑游学的银子,她还想将红英卖给一个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财主做妾呢!要不是红英拿刀比在了周耀文的脖子上,险些就要落入了火坑,哪里还能等到被流放发配来枣花村的赵先生。” “呸!我就没见过像侯氏这般偏心之人,如今又为了周耀文,竟然连外姓的孙女婿都算计上了。” “她哪有本事算计赵先生,这些年她来赵家闹过无数回,可有哪回从赵先生手里讨到好了?” “也是,赵先生明明瞧着最是好脾气的一个人,可就是能将无耻泼辣的侯氏给治得死死,还半点也叫人挑不出理来,当真不愧是中过状元的人呢。” 林岁晚没听清众人叽叽咕咕都说了什么,只垫着脚努力往人群里瞧。 她想看看哪个是自家外祖父,也想看看自家外祖父会如何应对。 * “侯老太太,您这账算得不全。” 说话之人大约有四十七、八岁。 他穿着一身藏蓝色棉布书生长袍,乌黑头发用同色的布巾子齐齐整整地束成髻。 其个头中上,身量富态,容貌和善,气质无害。 “唉,这账竟然还不全,儿怎么觉得侯老太太这账编得可太全了!” 接话之人年岁大约在七、八岁之间。 他穿着一身小小的青绿色书生长袍,头发用同色布巾子裹成了一颗小包子似的发髻。 其身高四尺,体型圆润,容貌讨喜,气质可爱。 父子俩挨着站在大门前,都将双手一模一样地拢在了袖子里头。 林岁晚有些意外。 意外被祖父嫌弃的外祖父竟然是长这个模样。 更意外自己竟然还有个年岁跟她差不多大的小舅舅! 二栓子听见赵氏父子这一抛一接的说话方式后,突然激动道:“开始了,开始了,赵先生父子又要开始说双簧了!” 赵拙言似真心实意地替侯氏打算一般,笑呵呵道:“侯老太太这账啊,确实算少了!照这般算法,侯老太太一家可真就亏大了。” 男孩催促道:“儿瞧着侯老太都快急死了,您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这账到底该咋算?!” “这账啊,得这么算……” 赵拙言将拢在袖子里的双手伸了出来,掰着指头煞有其事道:“第一,这兴安县每年录取生员名额有限,要不是其他读书人都争着抢着不肯谦让于周耀文,他何至于考个秀才都要考七、八回?这账啊,得记一笔在兴安县其他的读书人头上。” “第二,这兴安县县令在任六年,要不是他挑着捡着始终不肯录取周耀文,他又何至于考个秀才都要考七、八回?这账啊,还得再记一笔在兴安县县令头上。” “第三,神武帝君登基后以科举取士取代了九品中正制,要不是他推着扶着要提拔农户寒门之子,周耀文又何至于考个秀才都要考七、八回?这账啊,还得再记一笔在神武帝君头上。” 男孩闻言神色大孩,连连阻止道:“哎呦喂,我的爹唉,您这账算得可实在荒唐,头两笔还说得过去,最后怎么连神武帝君也欠上他周耀文了?” 赵拙言看着侯氏,大为佩服道:“以侯老太太之痴心妄想,怕是这天下人都欠她那宝贝儿子的呢。” 侯老太太被这父子俩的双簧 怼得面色发青,哆哆嗦嗦刚想要扑上去挠他们两下时,那大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一名穿着藕粉色短衣,灰色长裤的女子,提着一把剔骨刀走了出来。 女子有三十多岁。 其个头不矮,体态丰腴,面如满月,眉眼柔和。 她扫了看热闹的众人一眼,爽朗笑道:“这日头都快落尽了,诸位都用过夕食了?” 众人沉默一瞬…… “还没呢,我说我这肚皮咋老是咕咕的响呢,呵呵。” “哎呦,家里还等着我刚洗菜下锅呢,瞧这耽搁的。” “我家的鸡鸭怕是还没进圈,我得赶紧回去瞧瞧!” “一起,一起!” “我衣服也得晾起来!” 围着瞧热闹的众人纷纷散去,仿佛家里都有多少的事情在等着他们回去做一样。 地方空出来后,老陈头赶着牛车上前了几步,刚想对赵拙言说,他家有亲戚上门,却瞧见赵拙言竟先迎了过来。 圆润的胖子健步如飞,热情似火。 他一把握住了林晔亭的手,笑得十分开怀道:“哎呦,妹夫,我算着日子,料想你们应该就是今日能到!这不,羊肉锅子都炖好了,快快!赶紧的,咱们待会涮羊肉吃,你们是想吃芝麻油碟子的,还是麻酱碟子的?陈大哥,劳烦您帮忙带路了,进来喝一杯再走,可不许瞎客气啊。” 林岁晚呆呆道:“……外祖父,我想吃麻酱碟子的。” 忽略过程,只看结果,这流放还真就像串门走亲戚一样啊。 另一边,侯氏在看见周红英提着刀出来时,就颤颤巍巍地拉着他儿子跑了! 老陈头借口大青牛快扛不住车架子要闹脾气了,也非常有眼色地离开了。 林家人和秦雍叔侄父子跟着赵拙言的进了四合院,但都心思各异,真正开开心心等着吃麻酱涮羊肉的估计只有林岁晚一人。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赵家四合院许是刚建起来还没几年, 那一砖一瓦也都还未染上多少风霜。 厢房和正房加起来一共有十来间屋子,窗门家具都是崭新成套的雕花榆木,布置规划得也俱都精巧。 方院半亩, 里面种着花草, 也养着鸡鸭,高雅的白玉兰树底下藏着生活气十足的鸡粪鸭屎, 瞧着, 呃, 倒也还算和谐。 赵拙言拉着林晔亭的胳膊走在前边, 一边引着众人去正屋客厅里落座, 一边笑呵呵感慨道:“妹夫啊, 我原以为这辈子怕是再不能相逢了, 却没想到十多年后,竟然还能儿女双全,子孙环绕。” 客厅里有不少圆椅, 赵拙言和林晔亭于主位坐下后, 看着林岁午和林岁晚又高兴道:“这是午哥儿和晚姐儿吧, 都长这般大了,好好!模样都生得不像你们父母,光这点就很好, 打眼瞧着就知道以后定是有出息的!” 这话臊得林绍年面红耳赤,气得赵华莹牙根发痒。 赵拙言又扭头瞧了林岁晓一眼,继续夸赞道:“晓哥也转眼就从奶娃娃长成翩翩少年郎了,模样也不像你爹,好, 也好!” 林岁晚并不在意她外祖父是如何地贬损她爹, 只巴巴地望着花厅中间的那两张大圆桌子眼馋。 桌子形状设计得有些独特, 外面一圈高,中间脸盆大小的一块却凹下去有七、八寸深,正好卡着放了一个燃炭火的红铜锅子。 红铜锅子灶门里炭火正烧得噼啪作响,上面敞口的汤盆里,奶白色的羊汤正“咕嘟咕嘟”地直冒泡。 红彤彤的大枣和枸杞在滚烫的热浪里不停翻舞,大块的带肉羊骨头勾得林岁晚直咽唾沫。 此时周红英端着一个又长又宽的榆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叠放着十多盘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片,还摆着八、九盘豆腐、豆芽、豌豆苗等素菜。 周红英将托盘里的菜蔬羊肉分作两份,各自摆在了两张圆桌的外圈。 林岁晚凑过去端起一盘豆芽放在桌上,乖巧软糯道:“外祖母,我帮你。” 周红英有些意外,随后笑得疏朗,爱怜地点了点林岁晚的鼻头,促狭道:“小丫头,馋了吧?” 林岁晚看着她嘴角那两颗温柔的小梨涡,没由来的觉得十分亲切,半点也不害臊地连连点头道:“嗯嗯!外祖母,您没瞧见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么?” 周红英被她逗得直乐。 赵拙言心情也同样大好。 他轻咳一声,佯装随意道:“对了,这位是老夫的继妻周氏,小字红英,还有这小子,这是老夫的幼子,赵华维。” 林岁晚很是会看人眼色,当即便礼貌招呼人道:“见过外祖母,见过小舅舅。” 赵华维那小胖子端着长辈的姿态,十分矜持地应了一声“恩”。 周红英却直接将林岁晚给抱在了怀里,温柔又体贴道:“晚晚,饿了没?你是不是想吃麻酱碟子的,待会儿外祖母帮你调啊。” 林岁晚听了这话目光一亮。 当然,如果外祖母没有一直揉搓她脸的话,那就更好了。 林岁晓和林岁午兄弟称呼周红英的时候倒很是干脆,可扭头称呼赵华维时,却明显犹豫了一瞬。 年纪小辈分大什么的,果然最占便宜了。 众人正和乐融洽的时候,赵华莹却突然出声道:“阿爹,您如今娇妻幼子在侧,就半点也没惦念过远在扬州的阿娘么?二十年情谊,您转头就忘了干净,亏得阿娘还一直惦记着您!” 赵拙言闻言半点也未动怒,只十分诧异道:“为父当年获罪入狱之前,你阿娘铁了心要跟我和离,当初她只说从此一别两宽,没提要我为她守身如玉这一茬啊?!” “……” 自家外祖父真不愧是嘴炮王者!笑眯眯就能怼得人哑口无言。 见赵华莹半天说不出话来,赵拙言又笑呵呵摊手,极其坦然道:“当然,就算你阿娘当年真提了这茬,为父也是绝不可能应承她的,因为,……为父办不到啊!” “噗嗤!” 林岁晚听着声音望了过去,正好瞧见赵华维那小胖子在捂嘴憋笑。 赵拙言说完后,便懒得再理会这个远道而来的亲闺女。 他起身坐到圆桌旁,笑着招呼道:“得了,咱们就别闲磕牙巴耽搁功夫了,这羊汤都快熬干了!” 赵拙言打开了林晔亭买来的一坛好酒,豪迈道:“妹夫,秦老六,来来,咱们今日好好喝个痛快!” 赵拙言一边倒酒,一边抬了抬下巴,点着秦世亮兄弟,问道:“这两个小子喝不喝得酒?会喝的都坐这桌,不会喝的都做了那桌去啊!” 得了主家安排后,众人很快落座。 会喝酒也就只有秦雍叔侄父子三人,加上赵拙言和林晔亭,顺带再凑个林绍年。 不会喝酒,以及不敢当着长辈面喝酒的那桌,林岁晚和赵华维一左一右挨着周红英坐在一起。 林岁晓和林岁午依次坐在小妹妹左手边,再过去则是赵华莹跟白瑞荷。 周红英不仅帮林岁晚调了麻酱碟子,还帮林岁晓、林岁午、和赵华维都调了。 赵华莹冷着脸干坐在圆椅上等着,周红英却并不打算伺候她。 在嫁给赵拙言之前,周红英就知道他有个和离的前妻,还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儿。 她原想着这辈子估计都见不着面,结果夫君几日前突然说自个妹夫和女婿一家要来北疆,让她做好准备。 周红英做好了和气相处的心里准备,可如今被人这般冷脸针对,她自然也不可能舔着脸去倒贴。 白瑞荷瞥了赵华莹一眼,眼里闪过一丝不屑。 她脸上挂着,热络玩笑道:“这一路行来风餐露宿,妾身只闻着这羊汤味儿便馋得不行,不知亲家太太灶房里可有番椒酱?番椒酱调了芝麻油,妾身当真是做梦都想着这味儿呢!” 周红英拿着长长的木筷子,亲手给林岁晚涮了半碗的羊肉片,同样客气笑道:“有,就在灶房橱柜上放着呢,那个青花瓷坛子里就是,年底时候才酿的,我给你拿去。” 白瑞荷连连摆手,道:“别别,我自个去就是,亲家太太别嫌我太不见外就是。” 白瑞荷说完,当真就拿着碟子十分不见外地起身去了灶房。 周红英握着筷子的手僵了僵。 林岁晚瞧见后,心想可怜这位爽朗的外祖母,怕是没见过白姨娘这样会做戏的人呢。 她估计是有些嫌白姨娘太过不见外的,只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 “马屁精!” 赵华莹被白瑞荷那谄媚的姿态恶心得吃不下饭。 她重重将筷子甩在了桌上,一时间碟碗碰撞的声音响了一片。 众人却未抬头看她一眼,该涮肉的涮肉,该啃骨头的啃骨头。 羊肉片鲜嫩味美,林岁晚吃得舌头都快吞掉了。 美食当前,竟然还有心思只顾着闹脾气,她阿娘真是太不知轻重了! 隔壁那桌,赵拙言只半碗酒下肚,竟然就开始耍起酒疯来。 他将胖胖的身子搭在了林晔亭肩头,十分亲昵道:“妹夫,你说咱俩为何就这般有缘呐!先是你死皮赖脸地娶了我妹妹,接着你儿子又死皮赖脸地娶了我闺女,咱们这就成了两重亲家!如今你也被发配来了北疆,咱们又能在一起喝酒了,啧!缘分,当真是缘分啊!” 林晔亭端着酒碗慢条斯理地品着,那姿态十分从容淡定,可握着筷子的 手背上却已经鼓起了青筋。 赵拙言挥着圆胖的大手,“啪啪”地拍着林晔亭肩头,继续找死道:“唉,妹夫,妹夫!你倒是应个声啊,不是大舅哥说你,就你这闷葫芦性子,以后肯定得吃大亏,瞧瞧,被流放发配了吧!” 林晔亭暗暗运了一口气,心想这厮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赵拙言一口一个“妹夫”地占着口头上的便宜,但其实真正论年纪的话,林晔亭比他还年长将近一岁。 林晔亭的妻子赵婉娘与赵拙言并非同胞兄妹。 赵婉娘之父赵简之,与赵拙言之父赵繁之乃同族兄弟,都出自于扬州百年世家赵氏之嫡支正房。 若只论血缘远近,两人已经是出了五服,可关系却极其要好,即便都各自成婚后,也依然亲如一家似的。 赵简之一生只得一女,赵繁之却儿子多得快要养不起,索性就挑了一个读书最好的,连夜打包过继给了好兄弟。 赵拙言自小就没个正经,半点也不介意被自己亲爹送给了隔壁的干爹。 都是爹么,能有多大差别呢?还白得了一个比自己小半岁的软糯妹妹,当真是赚了! 林晔亭放下酒碗,淡淡道:“你被流放来北疆的第二年,岳父就因病去世了,七堂伯(赵繁之)神色憔悴地来了京城武安侯府,找到婉娘说,要把你的名字从岳父名下划去,他要换一个孝顺老实的儿子,重新过继到岳父名下,婉娘没同意。”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赵拙言瞬间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似哭似笑道:“你这人太正经,当真是没意思得很,婉娘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了你。”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赵家人少屋多, 很容易就住下了一大群上门的亲戚。 除了林岁晓和林岁午、秦世亮和秦世杰这两对兄弟需得挤着住在一个屋里外,其他人都得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林岁晚被安置在了最是精巧的正房暖阁里头。 暖阁西边连着灶房火墙,东边跟周红英夫妻的卧室之间, 只隔着一道垂着厚棉布帘子的小门。 据说赵华维年幼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夜间的时候好方便父母照看他是否又踢了被子,还尿了床。 如今需要被照看的人换成了林岁晚。 赵华维那小胖子陡然地升起了几分长大成人、独立自主的优越感, 悄悄告诉林岁晚道:“小外甥女, 踢被子无妨, 可千万不能尿床啊, 尿床是要挨揍的。” 这是赵华维的经验之谈。 “我早就不尿床了。”原身倒是尿过, 但这不能算到小饿死鬼头上。 赵华维叹了口气, 心想现在的晚辈真是太好面子了, 一点都不实诚。 周红英提着一大桶热水进屋,见儿子又在弄怪,便嫌弃撵人道:“别在这儿杵着了, 快找了你阿爹烫脚去, 今儿你喝了不少羊汤, 记得把夜壶拿进屋放床脚,不准尿床上啊!” 赵华维被阿娘揭了短,在小外甥女那惊讶又无辜的眼神中落荒而逃。 周红英将桶里的热水和榆木澡盆里的凉水兑在了一起, 摸着温热正好。 她直接将林岁晚抱了过来,利落地上手开始扒衣裳:“今儿只洗澡啊,明日应该会天晴,等到午时日头正好的时候,外祖母再给你洗头发。” 周红英很快就将林岁晚给脱了个光不溜丢, 用一张棉布帕子裹住了林岁晚的头发后, 顺手拍了拍她的小屁股, 催促道:“快去热水里泡着,别受凉了。” 小饿死鬼自穿书以来头一回被这般对待,白嫩的小圆脸瞬间红成了大苹果。 周红英没管这些,小娃娃都喜欢装大人。 自家那混小子自六岁后,就不肯再让自己给他洗澡了,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周红英从装着洗浴用品的小竹筐里先拿了一块新的丝瓜络出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重新取了一张软布帕子。 小女娃娃皮肤嫩,用软布帕子就好。 不像自家那只泥坑里打滚的皮猴子似的,不到两个月就得搓坏掉三个丝瓜络。 林岁晚不用自己动手,还没泡明白过来呢,就被外祖母在全身上下都抹了香胰子,麻溜地将正面反面侧面都刷洗了干净后,用一张更为宽大的棉布帕子给裹着抱到床上了。 周红英从床边的立柜抽屉里取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瓷瓶出来,用木勺子从里面挖了一坨蛇油香膏捂在手心里化开后,仔仔细细地抹在了小娃娃的脸和手上。 小娃娃皮肤稚嫩,半点也禁不起风霜,脸上还好,只是有些干燥起皮,可一双小手却都已经皲裂开了,那跟蜘蛛网似的的血红细缝瞧得人实在揪心。 就是枣花村里家境殷实农户之家,都能将自家闺女的手养得白嫩呢。 可这好好的侯府千金,却被至亲连累得凭白遭此大罪,也不知那位逃婚的贵妃娘娘可曾心里有愧过? 周红英见小小娃娃好奇地嗅着手上的兰花香膏味,灿如星子般的眼里只有欢喜,面上更无半分阴霾,心中怜意更甚。 她给林岁晚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白色细棉布中衣,将人温柔地塞进被窝后,又叮嘱关怀道:“夜壶就在床脚搁着,外祖母将油灯挪到窗台那边,夜里就不熄了,你想要起床方便时也瞧得见,若是有什么不适,大声唤外祖母就是,千万别忍着啊。” 周红英反复交代了两遍后,才唤了赵拙言进屋,一起抬着澡盆子出去了。 林岁晚闻着蓝色印花棉被上还残存的阳光的味道,一时只觉身心都仿佛变得温暖起来。 * 第二日果然天晴,林岁晚起床的时候,日头都升起快一丈高了。 其他人早就已经起床,还都用过了早饭。 赵拙言逗小娃娃道:“咱们早上吃的羊汤龙须面,那羊汤醇厚鲜美,面条爽滑弹牙,再卧上一颗荷包蛋,搭一小撮豌豆苗,啧啧……,就是神仙吃了,估计也想着要下凡。” 林岁晚穿着一身崭新的粉红群袄,丫髻上绑着两只小银铃铛,这是外祖母为她准备的新衣首饰。 知道自己错过了一顿神仙都要下凡的早饭后,小饿死鬼难过得险些要哭出来。 周红英见状瞪了赵拙言一眼,赶忙将小娃娃搂在怀里哄道:“外祖母都给你留着呢,这就给你煮,不哭啊,别理你外祖父,他就是这么个招猫逗狗的性子。” 小饿死鬼闻言顿时不难受了,只心里却纠结“那我是猫,还是狗啊?” 赵拙言大约是看懂了小娃娃的纠结,顿时又乐得双下巴都在不停地抖。 外祖母煮的面条确实鲜美无比,再配上一叠她腌的甜辣味儿脆萝卜条,更是好吃得不得了! 神仙会不会下凡暂且不知,但小饿死鬼却更加地留恋人间了。 小饿死鬼没有五感,闻不见香臭,尝不了酸甜,但已经穿书的林岁晚却有,这真是太好了,感谢神武帝君! 另一边,赵家正堂里。 林晔亭恭敬给香案上供着的两个牌位上香磕头后,才略带歉意道:“岳父岳母,女婿无能,连累得家里的长辈们都没了住处,如今还得在您二位这里借住些时候,还望见谅。” 林晔亭说完后,转头招呼林绍年、林岁晓、林岁午道:“走吧,去将长辈们给请出来。” 林岁晚吃完面从灶房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秦雍帮着祖父兄长他们,将仅剩那辆完好的马车的夹板给撬开了。 林岁晚赶紧跑了过去,想要瞧瞧祖父留的后手到底是什么?! 夹层被撬开后,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块块黑檀木鎏金字的牌位。 林晔亭带着子孙郑重行了一礼后,才恭恭敬敬地将牌位给取了出来。 林岁晚有些懵,但很快就回过神来。 她上前想要帮忙,却被林晔亭给拦了下来。 林晔亭倒没有女孩碰不得牌位的想法,只实事求是道:“你拿不动。” 几十个黑檀木的牌位都是一样的大小,高有一尺半左右,只底座厚重得有些出奇。 赵拙言取过自家妹子赵婉娘的牌位仔细观察,在底座侧面鼓捣了许久后,从里面取出了一块六寸长、四寸宽、一寸厚的金砖。 赵拙言两只手抱着金砖颠了颠,心想这金砖才是名副其实的金砖啊,特沉! 他低头对被金砖给晃迷糊了眼的小外孙女道:“你确实拿不动。” 赵拙言将金砖放回了牌位底座的暗格里,对着林晔亭他爹的牌位恭敬道:“老侯爷,得罪了。” 说完,又将牌位底座的暗格给弄开了,瞧见了里面藏着的金砖后,又给合上了。 接着他又对着另外一个牌位恭敬道:“老老侯爷,得罪了。” 然后打开暗格,看见了金砖,再合上暗格。 如此反复六、七回后,赵拙言才极为震撼道:“妹夫,真没想到啊,你们林家竟然还有这样的传统!” 林晔亭将最后一块牌位捧下了马车,并未搭理他。 赵拙言追在后边,喋喋不休道:“别啊,咱们可是两重亲家,有什么不能说的?对了,这牌位藏金的传统,到底是林家哪位老祖宗的想主意,从那一代人开始的,当真是惠及子孙的 深谋远虑之举啊!” 林晔亭被烦得不行,却只平静道:“武安侯第一任家主乃贫寒出身,怕子孙没落后衣食无着,便想了这样的主意,从此牌位藏金便成了林氏传统,不管是谁,在大限将至之前,都会吩咐儿孙铸造好一块金砖,提前封藏进了自己的牌位里。” “祖宗仁善,长辈心慈啊” 赵拙言感慨完后,又嘴贱道:“你如今被贬来了北疆,这辈子还凑得齐熔铸金砖的金子不?林家这传统,该不会就要断在你的手里了吧。” 林晔亭面上瞧不出喜怒,只语气忧愁道:“哎,凑不齐便凑不齐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先人牌位里的金子我是没脸取出了花销挥霍的,如今这一大家子的生计,还需得仰仗兄长呢。” 赵拙言见此妹夫这般平静,顿时警惕起来,只干笑道:“这话说的,呵呵,见外了不是。” 林晔亭将林氏第一代老祖宗的牌位放到香案上后,摆手道:“兄长无需紧张,我林某也不是只知攀附吸血的无能之辈,您今日若借我百两银子,他日我定还你万两金,决不食言!” 赵拙言双目一亮,随后撇嘴不信道:“你当我傻呢?!” 林晔亭嗤笑一声,施施然地从怀里掏出一沓金票,当着赵拙言的面点了点,问道:“两江商会印的鹏程万里大额金票,你当真不换?”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换是不换呢?娘的!不能不换啊。 赵拙言苦兮兮地将自己攒的私房银子全都找了出来。 他从鞋垫底下掏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又从香炉灰里挖出四个十两的银元宝,最后如英勇就义一般,撅着屁股从鸡圈笼子抱了个灰陶罐子出来, “稀里哗啦”从罐子里倒出一堆铜钱在桌上。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周红英语气凉凉道:“相公,你还挺会藏的啊。” 赵拙言遮遮掩掩地抛给了周红英一个求饶的眼神, 随后看着林晔亭眼睛不是眼睛, 鼻子不是鼻子道:“就这么些, 再没有多的了, 你爱换不换!” 林晔亭将桌上的银票、元宝、铜板一股脑地全扫进了灰陶罐子里, 看着赵拙言那肉痛不已的表情, 十分大度道:“行了, 咱们好歹是两重亲家,老夫又岂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 “你不计较?!那你还我!” 赵拙言伸手就要抢回罐子,却被林晔亭迅速躲开, 还顺手将罐子上沾着干鸡粪擦在了他宽大的衣袖上。 赵拙言脸都气绿了。 林晔亭将擦干净了的灰陶罐子递给林岁晚抱好, 扭头开解妻兄道:“至于么, 只用两百多两散碎银子就换五万两金票,天上掉馅饼的大买卖,你竟然还嫌弃上了。” 林晔亭说完, 将金票一张张地拍在了赵拙言脸上,打得他那张胖脸“啪啪”直响。 林晔亭心情舒爽,每拍一张,便要调侃一句道:“来,好一个白鹿才子, 六首状元!” “好一个文人楷模, 儒家魁首!” “好一个铮铮傲骨, 两袖清风!” “好一个冒死劝谏,大旻栋梁!” “好一个牢中作诗,割腕明志!” 赵拙言脸都被拍麻了,扯着嘴角狡辩道:“你有完没完了啊!我当初真没收过两江商会贿赂的那十万两金票。” 赵拙言看了赵华莹一眼,又扯了扯嘴角摆烂道:“反正不是我收的!” 赵华莹在公爹拿出金票的刹那便白了脸,此时强装镇定道:“这、这金票怎么会在这里?” 林岁晚瞬间心虚得眼珠子直转溜,林晔亭却只淡笑道:“你猜?总归不会是它自己长脚跑这里来的。” 赵华莹瞬间不敢再问。 林晔亭斜眼看着正打算点火烧了金票的赵拙言,半点儿也不信道:“就算真不是你收了,事后你当真就毫不知情?” 赵拙言撅着嘴想要吹燃了手里的火折子,闻言哼笑道:“一开始确实没留意,老夫当时正忙着跪在皇极殿外,请求仁宗皇帝重立太子呢。不过老承恩公亲自上折子参我受贿,我被停职下狱后,滕氏来牢里哭闹着要跟我和离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赵华莹原本性子就十分敏感,闻言立时便反驳道:“阿爹如今是想将责任全都推到了阿娘头上?!抛开事实不谈,您当真就一点责任都没有么?” 这亲闺女不愧是前妻宝贝溺爱着长大的娇娇女,竟然将她娘那套言词给学得一字不差。 抛开事实不谈…… 事实都抛开不谈了,那我还跟你谈了屁! 赵华莹再一次被众人无视,心态终于绷不住了,大哭道:“又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 “无论何时,阿爹都总是摆出这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好似所有的错处都在阿娘身上一般!” “是,您正直,您清高,您多厉害啊!我和阿娘给您拖后腿了吧!可您又何曾知道我们母女俩在盛京城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堂堂二品大员的家眷,出门连个好点的首饰都买不起,时时被人嘲笑,处处叫人比较,参加个花宴都要受人挖苦!” “阿爹从未顾虑过我和阿娘,如 今又有什么资格怪罪到我和阿娘头上?!” 亲闺女哭得撕心裂肺,赵拙言却并无半分动容,只觉得十分心累。 他敷衍讽刺道:“为父当初一年的米粮俸禄折算相加过后大约只六百两银子,家里铺子田庄一年的收益也只有近千两银子,再加上你祖父母每年补贴的七八百两,总共两千多两多银子都是你阿娘在管着。” “盛京城小户之家一年平均开销也要十多两银,两千多两银子确实过于拮据了一些,我从来就没怪罪过你和你阿娘,你别哭了啊。” 朝堂之争,风云变幻,一时不慎被人拿住了把柄,归根结底也只能怪自己无能罢了。 赵拙言确实从来没怪罪过妻女,但也确实从此不将她们放在了心上而已。 众人神色平淡有之,尴尬有之,不屑有之,俱都沉默不语。 赵拙言终于吹燃了火折子,慢慢将火苗子凑到了金票下边。 林岁晚看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着急得频频给她祖父使眼色。 这么好金票,烧了它干嘛啊,留着以后万一有机会洗白呢! 快要点着的时候,赵拙言陡然回过神来。 他连忙熄了火折子,自省道:“嘿,妹夫,你说我是傻了不成,我烧它干嘛啊!这留着以后说不得还有些作用呢,你不就拿着它敲诈走了我所有的私房银子么。” “呵,蠢货!”林晔亭冷笑骂道。 赵拙言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将金票收了起来,又眯眼怀疑道:“妹夫,都在这儿了?你没私藏吧?” 林晔亭面不改色道:“没了。” 另外五张不是金票,也不是两江商会所印制。 估计是赵华莹买首饰的时候,珍宝阁给找的零,就不必拿出来了。 林岁晓立在旁边围观了全程,此时神色恍惚道:“外祖父,您当年在大理寺地牢里割腕取血,于斑驳石墙上留下那七言八句绝唱时,是不是就已经知道这金票的存在了?” 赵拙言难得被问愣住了神,讪讪道:“那、那个,呵呵……” 林岁晓已经知晓了答案。 温润少年瞬间变得一脸茫然,身形萧索地转身出了正堂。 赵拙言纳闷道:“晓哥儿这是怎么了?” 林岁午木脸,公鸭嗓子一板一眼道:“外祖父当年乃白鹿才子、六首状元,有铮铮傲骨与两袖清风,冒死劝谏实乃大旻栋梁!即便含冤流放十多年,也依然是文人之楷模,儒家之魁首。” “您昔日割腕写下的诗句,如今已成了京中文坛之绝唱,好多读书人即便花大价钱买通了狱卒,也要进那大理寺地牢里瞻仰一回呢。” 赵拙言神色逐渐变得尴尬:“那、那倒也不必如此,我也就是随便写的,没必要让大理寺白赚了银子才是。” 林岁午并未听进去,还在继续道:“大哥也曾进去看过,回来便默写了下来,还曾与我分享过。” “那诗辞藻惊艳,行文如流水般顺畅无阻,又如山峦般跌宕起伏,字里行间,俱是视死如归的高风亮节,舍生取义的壮志豪情。” “大哥读后还写了万字感言,真情实感地为您鸣过不平。” 林岁午其实也想写来着,只是碍于文采有限,写了百十来字,就放弃了。 赵拙言尴尬得都快绷不住了,只咧着嘴继续“呵呵”干笑。 林岁午说完后,也神情不甘地离开了。 林晔亭实在没忍住,抬腿踢了赵拙言一脚。 赵拙言“哎哟”一声。 他揉着痛处,砸了砸嘴,心脏十分强大地倒打一耙道:“嗨,年轻人嘛,还是要多练练心态才好。” 林岁晚叹了一口气,抱着小灰陶罐子也出去了。 她得去安慰安慰两位亲眼目睹了偶像塌房的兄长。 赵拙言看着小外孙女嫌弃的背影,终于捂着胸口惊讶道:“老夫刚刚是不是叫一个奶娃娃给鄙薄了?” 周红英嗤笑道:“是的,相公,没想到你以前竟然还这么出息过呢。”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经历过抄家流放后, 林晔亭相信自家孙子应该是扛得住事的。 不过赵拙言这厮杀伤力实在太大,就连“仁义”了一辈子的仁宗皇帝都有好几回险些要忍不住宰了他! 林晔亭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厢房门半敞着,林晔亭推门进去, 正好瞧见孙子孙女都坐在齐齐盘腿坐在炕上。 两个大的正陪着小的在那数铜钱玩呢。 林岁晓和林岁午慢悠悠地数, 数够百枚凑足一吊后就放作一堆。 林岁晚从外祖母那里讨来了一小把麻绳,正用麻绳将两位兄长数好的铜钱给一枚枚穿了起来。 百枚穿一吊,十吊穿一贯。 小娃娃手指不算灵活,但穿得十分努力, 见祖父也来了, 便开心招呼道:“祖父,外祖父攒了好多铜钱!您也快来帮忙数啊, 大哥和二哥都快数不过来了。” 林岁晓和林岁午好笑地摇了摇头,然后默默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决定不迁就这笨手笨脚的小妹妹了。 林岁晚慢条斯理地穿好了手里最后十枚,凑够了一贯后,又仔细将麻绳两端并在了一起,摸索着编了一个从枉死城小姐姐那里学来的盘扣结。 她抱着一贯铜钱“小香肠”刚抬头想要炫耀的时候, 正好瞧见炕桌上的铜钱正百枚一堆, 十堆一列, 全都整整齐齐地堆列好了! 林岁晚皱眉,语重心长道:“大哥, 二哥,你们都点对了么,可不能只图快啊。” 林岁晓从她怀里拿了根麻绳过来, 一边帮着穿, 一边玩笑道:“我肯定是数对了的, 二郎有没有数错, 那就不清楚了。” 林岁午翻了个白眼,不服气道:“我肯定也没数错!” 林岁午不想穿铜钱。 他双手撑着炕沿,一个跟头翻到炕桌后面去,将位置让给了林晔亭。 林晔亭也从小孙女怀里也拿根麻绳过来。 平时耍八、九十斤长矛的大佬粗,穿起铜板来,速度竟然比自家笔杆子转得贼溜的大孙子还要快。 所有的铜钱加起来也就不到四贯,很快就穿好了。 林晔亭将自个身上的两片金叶子和几两碎银子也拿出来放在了桌上,加上从赵拙言那里坑来的两百两银票,以及四个十两的银元宝,说起来已是不小的一笔财富了。 不过跟林晔亭随后又掏出来的五张一万面额的银票比起来,当真就只能算是零头。 林晔亭指着“零头”道:“往后在此处住下,衣食不复以往奢侈,这些散碎银子,差不多就足够咱们在北疆前期的安置和花销了。” 他又将一万两面额的银票分给了孙子孙女一人一张,叮嘱道:“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头,你们都各拿一张,不可随意挥霍,但真到了应急的时候,心里好歹也有个底气。” 林岁晚半点也未客气,喜滋滋地接了过去,心想小宝贝又回到我的手里了,虽然只回来了一张,但还是很高兴啊! 林岁午拿着银票却有些不安道:“祖父,这、这也太多了吧,我怕弄丢!” 林晔亭笑骂道:“没出息!你妹妹抄家的时候一路从禁军大牢里藏着带出来都没弄丢,你要是给弄丢了,看我不揍你!” 林岁晚笑着给她二哥出馊主意道:/.52g.G,d./“二哥,你花掉就不会弄丢了嘛。” 林岁午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一万两银子!你知道要花多久吗?” 武安侯府还在的时候,林岁午满十岁后月银就涨到了八两,加上年节时候的红包和赏赐,一年有将近二百两的私房,基本上都是攒着的,很少有花出去的时候。 如今倒是陡然暴富了,可这银子拿着却实在烫手。 林岁晓心思更深一些,他背着手没接银票,只玩笑道:“祖父,抄家流放的时候,咱们一家人都一起平平安安地走过来了,您如今这般作为,弄得好像咱们明日就要各奔东西了似的,孙儿心里很是惶恐不安啊!” 林晔亭抬手脑门上给了他一巴掌,骂道:“就你心眼子多,叫你拿着就拿着!还各奔东西,你是想往东,还是想往西啊?可惜你也就只能在梦里想想,圣旨上可写了,咱们一家就只能在北疆呆着!” 林晔亭将银票塞进了林岁晓怀里,扭头又感慨道:“事实无常,眼瞅着这天下怕是也要不太平了,祖父只盼着能多陪你们几年,可就怕有个万一……” “祖父!” 林岁晓兄妹三人异口同声地打断了林晔亭。 林晔亭见小孙女急得泪珠子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赶忙将小娃娃抱进了怀里,哄道:“好了,好了,祖父不说这些晦气话了。” 林晔亭没将孙子和孙女当作晚辈附属,毫无保留地跟他们商量道:“咱们借住在你们外祖父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待会儿祖父打算去枣花村村长那里问问,看能不能划一块荒地当做宅基地,到时候请人新建个院子。” 林岁晚将银票塞进了装着小金鱼的荷包里,赶忙道:“祖父,我也要去,我来选院子修建在哪儿!早点修建好了,我就能把我的门牙放在屋檐上了。” * 林晔亭带着孙子孙女从厢房里出来的时候,跟探头探脑的赵拙言险些撞在一起。 赵拙言小心翼翼地看了林岁晓兄弟一眼后,瞬间松了口气,低声嘟囔道:“还好,还好,年轻人,扛得住事!” 林晔亭白了他一眼。 赵拙言只当没看见,热情道:“唉,妹夫,你如今有什么打算啊,跟我说说,我好歹比你早来十多年,在这块地头上更熟不是。” 林晔亭随口跟他说了自己要建房的打算。 赵拙言听了,撇嘴嗤笑道:“我家这么多屋子还不够你们住啊?你要建个几进的宅子?还真打算一辈子都呆在北疆了?林伯盛,这天下是个什么样情形,我就不信你没瞧出来?” 林晔亭没好气道:“就算只在北疆呆半年,我也不乐意日日都跟你呆在一处。” 赵拙言有些委屈道:“妹夫,你真无情,这才刚吃了我媳妇煮的羊肉锅子呢,扭头就嫌弃我们夫妻招待不周了。” “……” 这话真是没法接了,林岁晚觉得祖父气得都快要动手了。 借住在外祖父家确实不是长久之计,这一天天的,就跟渡劫一样! 赵拙言很是得意,只是那嘴角还没来得及翘起来呢,就被正堂外的吵闹哭骂声给打落了下去。 赵华莹一脸盛怒,指白瑞荷鼻尖臭骂道:“呸,你算个什么东西!我阿娘即便和离归家,也依然是百年世家扬州滕氏之女,何时轮得到你这么个贱婢同情了!” 白瑞荷眼里泪光点点,缩在林绍年身后,委屈哀泣道:“妾身不过是见姐姐实在伤怀,才好心出言宽慰几句罢了,姐姐不领情就算了,又何必这般贬低折辱妾身,呜呜呜……” 林绍年闻言,也忍不住轻责道:“莹莹,你确实太过敏感了一些。” “相公,连你也要嫌弃怪罪我了么?” 赵华莹眼里露出几分凄凉,同样哭得梨花带雨道:“若没有她教养出那般自私自利的好女儿,我们夫妻如今还好好的在盛京城里过着富贵日子呢!咱们一家落到如今这般境地都是被谁连累的,相公难道就忘了么?” 林绍年软着语气安慰道:“我、我没怪罪你,你也是无辜的。” 赵华莹有钱,林绍年是知道的,毕竟他平时也帮着挥霍了不少,只是从来没多问而已。 想到豪掷千金的生活不复存在,夫妻俩竟然抱头痛哭起来。 “……” 周红英母子被他们哭得一愣一愣的。 赵拙言倒吸了一口凉气,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他拉着林晔亭的胳膊就院门外跑,急急催促道:“妹夫,快快,走!我跟你一起去村长家里问问,看能不能今日就帮你们划一块宅基地出来,最好明日就动工建房,后日就上梁盖瓦,大后日你们就搬出去!”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正月抄家, 二月流放,三月到达枣花村。 连绵起伏的云霄山脉好似通天的屏障,既拦住了北上的贼匪, 也挡住了南下的雨水。 山南是一个气候, 山北又是另一个气候。 清澈的河水在礁石上击打着欢快的乐章,翠绿的柳在随风摇摆,五彩的蝶在花间起舞。 比起高城外的赤地千里,这里却一片生机勃勃。 赵拙言拽着林晔亭沿着河边慢悠悠地朝着村长家的方向走。 林岁晚跟在后边, 好奇地一会儿蹲着瞧瞧鱼, 一会儿又跑去数数鸭。 林岁晓和林岁午一左一右地护在她身边,防止她跌跌撞撞地踩空掉下了河去。 河边良田成片, 大多都已经翻整好了,只等晾晒些时候,便能播种。 春耕农忙第一阶段算是过去了,不过人丁少,劳力不够的人家却还是不能歇息。 林晔亭看着不远处一家老小齐上阵。 男子似牛马一样拉着犁,妇人在后边吃力地扶着。 头发斑驳的老人和半大的小子挥着锄头将翻来开来的土拍碎推平。 就连只有自家小孙女那般大小的小姑娘也在帮着挑拣土里的石块草根。 林晔亭移开了目光, 扭头问赵拙言道:“你刚被贬谪流放那会儿, 婉娘恰好在扬州为岳母侍疾, 我又刚好被派去了凉州剿匪,你一个人到了北疆是怎么生活下来的, 真去开荒种地了?” 赵拙言摆手道:“我哪儿会种地啊,别一锄头把自个脚指头给铲下来就是万幸了!妹夫,你太小瞧人了不是, 想我满腹经纶, 诗画造诣皆是不凡, 就算不去种地, 还能真饿死了不成?” 林晔亭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瞧,瞧得赵拙言先绷不住。 他也不装了,半真半假地说着自己流放之初的经历:“我一开始在兴和县书铺里找了个抄书活计,不过那书铺掌柜给的钱少,事还多!我抄了半个月就没抄了,最后迫于生计,只能将我早年珍藏的安南子的《五牛图》给卖了,勉强算是渡过了难关。” 林晔亭奇怪道:“那《五牛图》不是当年被抄家的时候让禁卫军给抄走了吗?后来听说好像被仁宗皇帝赏赐给了喜好书画的梁王殿下。” 赵拙言撇嘴道:“瞎说,被抄家抄走的那副《五牛图》是我亲手仿制的赝品之一,真迹早就在我跟滕氏和离之后,被滕氏连同嫁妆一起给带回娘家去了。” 林晔亭狠狠抽了抽嘴角,无语道:“……那你迫于生计卖出去的又是哪门子的《五牛图》?!” 赵拙言笑得奸诈,低声得意道:“也是我仿的,不过世人皆不知,安南子绘制的《五牛图》真迹其实有两处笔误瑕疵,我仿过无数回,慢慢将其给描补修正得更完美了,如今假作真时真亦假,滕氏和梁王手里的《五牛图》反倒成了赝品,嘿嘿嘿!” 林晔亭回头看了陪着小孙女在河边捉虾的两个孙子一眼,一把将胳膊搭在了赵拙言的肩上,食指重重点着他的心口,咬牙切齿道:“赵黑狗,每当老夫觉着你品性也就如此的时候,你都能变着法地打破下线!卖假画这事,你之后没再做过了吧?” 赵拙言被戳得心口肉疼,告饶道:“没了、没了,之后每年你都派人送了银子过来,我哪还用的着再去造假啊!” “祖父!我抓到两只虾,回去烤了吃吧!” 林岁晚两只手提着虾须,一甩一甩地跑了过来。 那半透明的软壳小河虾只有林岁晚的小拇指大小,烤熟了估计也就只够塞个牙缝。 林晔亭一把撒开了赵拙言,低声警告道:“你如今可是当外祖父的人了,以后行事给我注意点,好歹要有个当长辈的样!” * 枣 花村是个还算富裕的中大型杂姓村落,加起来大概有七、八十户人家。 北疆在燕王治下,吏治还算清明,苛捐杂税也少。 这些年又风调雨顺。 村里一多半的人家都盖得起两、三间青砖黑瓦的正房,再搭配上几间茅草泥墙的厢房,一大家子人也就基本够住了。 正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的人家,拢共也没有几户。 正房厢房都是泥墙茅草的人家,也同样没有几户。 枣花村村长周长荣家便是正房厢房都用得起青砖黑瓦的少数几户人家之一。 如今虽是农忙偷闲的时候,但砍柴、洗衣、割草等杂活琐事依然不少。 周长荣家老老少少有十多口人,此时却只有周长荣,以及周长荣的长子周宏斌在家。 两人可以说是专门留在家里等着林晔亭他们上门的。 枣花村周氏勉强也算是个大姓,祖上都是同一个老祖宗。 真正论其亲来,周红英还得管周长荣叫大堂伯,管周宏斌叫大堂兄。 赵拙言此人就算和陌生人都能处成亲戚,这本就连着亲的亲戚,那就更不用说了。 他不仅跟周长荣父子关系处得极好,就连周长荣家门口拴着的黄毛土狗都跟他成了一伙的。 那土狗不算高大,却十分凶恶。 林岁晚他们才刚一靠近,它就立马拖着麻绳套扑了过来,龇着牙不停狂吠! 林岁晚吓得连小河虾都不要了,抬手一扔,抱着祖父的腿,跟个受惊的松鼠一样,“蹭蹭蹭”地爬到了祖父肩上挂着了。 赵拙言赶紧将土狗给拦住,只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两句,它就安静老实了下来。 周宏斌从厢房里跑了出来,见状笑道:“这傻狗除了我爹,也就只有九妹夫能呵斥得住了。” 周长荣六十有五,在古代已算是高龄。 他慢悠悠地从正房堂屋里走了出来,十分不满道:“呵,可算是来了,老夫还想着你们要是再不来,我便要找老陈头下棋去,不等你们了。” 周宏斌比赵拙言要少两岁左右,对着林晔亭拱手客气打了招呼后,才低声笑着打圆场道:“我爹就是一个臭棋篓子,老陈叔才不乐意找他下棋呢,诸位快请进!” 林晔亭抱着孙女领着孙子,被周宏斌引着进了堂屋。 众人寒暄客气了两句后,赵拙言便十分积极地替林晔亭说明了来意。 周长荣仔细看过林晔亭他们的户籍证明后,又递还给了回去,只随意道:“建宅子啊,枣花村荒地多得很,你们自个随便选一块就行,等选好了,让宏斌帮你们去县衙补个地契就成,这事他熟。” 周长荣说完便拿着自己的旱烟杆子溜溜达达地出了门,看样子是打算将事情全权交给了周宏斌来负责。 枣花村村长一职就没有子承父业一说。 但周长荣有意培养,周宏斌有些接替,若是提前积攒好了足够的人脉和威望,子承父业也是说得过去的。 林家的院子建在何处? 林岁晚在看鱼捉虾的时候就已经选了。 她十分积极道:“祖父,我们家的院子就建在外祖父家旁边有一小片竹林的那处吧,那里地势平坦,离着河岸边上的道路也近,跟外祖父他们挨着,以后还能有个照应。” 林晔亭和林岁晓兄弟都没有意见。 周宏斌见小娃娃说得头头是道,玩笑道:“确定就建在那里了?我明日去县衙办好了地契,可就不能再变了。” 林岁晚还未开口,赵拙言便先催促道:“不变,不变,还等什么明日,你今日就去将地契弄好,我们明日就要动工了!” 周宏斌惊讶道:“明日就要动工?你们自个动手吗?” 赵拙言笑道:“大堂兄,我可听红英说了,你上个月接的那个去隔壁村帮忙给人盖新房的活计早就黄了,如今咱们本村就有个现成的,你难道不接?” 周宏斌朗笑道:“哎呦,我又不嫌银子烫手,当然接!” 周宏斌不仅种地是一把好手。 他本身还是个手艺十分不错的泥瓦匠师傅,性子热络积极,认识的人多,经常组织了人手,四处给人建房挣钱。 就连赵拙言家那四合院,当初也是找他帮忙建的。 生意上门,周宏斌更加积极了几分,主动道:“成,你们既然定好了地方,那我现在就跑一趟县衙,先把地契办下来,至于建房到底是个什么章程,等我回来了,咱们再商量,如何?” 林晔亭心里估算了一下那处荒地的大小,从衣袖内袋里掏了一个十两的银元宝出来,递到周宏斌手里,客气道:“老夫初来乍到,实在人生地不熟,劳烦周兄弟了。” 周宏斌接过银子后,笑得更加热情道:“哪里,听说您跟九妹夫是儿女亲家,算起来都不是外人,无需这般客气,以后有事只管吩咐就是。” 那处荒地顶多也就只有五亩左右。 北疆地广人稀,上好的良田都只要七、八两银子一亩。 建房的荒地一两银子一亩绰绰有余了,打点县衙的文吏再花上二两,剩下的就都算是自己的跑腿费了。 以往帮忙给村里人办房契地契的时候,能得两个鸡蛋,几把青菜当作谢礼就不错了,不少时候甚至连个谢都没有不说,还要遭人埋怨! 周宏斌很高兴,心里对林家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自家九妹夫来历本就不凡,他这亲家,想来多半也不简单! 瞧瞧这行事做派,实在是够敞亮! 第40章 第四十章 林晔亭他们离开周家的时候离着正午时候还早得很。 几人也不忙着回家, 就沿着村子中央那条石子小道慢悠悠地溜达,顺便熟悉熟悉枣花村的环境和人。 林家人初来乍到,跟谁都不认识。 赵拙言倒是跟谁都熟, 见着谁都能寒暄两句。 村子中央的大榕树下围着好些个下棋的中老年汉子, 其中包括昨日赶车的老陈头和之前才刚刚出门的村长周长荣。 挤在最外围的面相刻薄的老汉姓廖,绰号廖嘴薄,是枣花村里出了名的刻薄讨嫌人物之一。 他挑剔地打量了林家人一眼,阴阳怪气道:“红英女婿, 这几位就是来投奔你家的亲戚?不会也跟你一样, 也是被流放发配来的罪……奴,哎呦!老陈头, 你踢我做甚?!” 老陈头白了他一眼,笑着打圆场道:“枣花村八十六户人家,往上数个十代,谁家祖上不是被发配流放来的北疆,对了,说起来只知诸位跟赵先生连着亲, 还不知到底是连个什么亲呢?” 大榕树旁边的石井台子上围着一圈洗衣洗菜的妇人, 其中有几名性子厚道的婶子也帮着搭腔道:“赵先生, 这三个孩子可长得真好,您快说说, 他们跟您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啊?” “对呀,瞧瞧这两位小郎君,大的长得可真俊, 小的也长得英武!这小闺女更好看, 眉眼生得就跟年画里的福娃娃一样!” “我琢磨着吧, 就是跟赵先生有关系, 怕是也隔得远!这五官容貌当真是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不对,仔细瞧瞧,这小闺女那双杏眼跟赵先生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一位性子促狭的婶子装作意外道:“咦,赵先生生的是一双杏眼?!我还以为是眯缝眼来着!” 另一位性子同样十分促狭的婶子接话道:“赵先生刚来枣花村时确实是生了一双杏眼,怪只怪红英厨艺太好,硬生生将赵先生原来的杏眼给喂成了如今的眯缝眼了!” “噗嗤!” “哈哈哈!” 洗衣洗菜的妇人笑得前俯后仰,林岁晚兄妹三人亦是忍俊不禁。 赵拙言胸怀十分宽广,半点也不介意牺牲了自己,娱乐了大众。 等到众人都笑好了,他才依次介绍道:“诸位乡亲,我给大家介绍介绍。” 赵拙言指着林晔亭道:“这是我妹夫,也是我亲家/.52g.G,d./,姓林,祖上有些武学传承,如今带着家小来枣花村生活,以后瞧我面子上,还请诸位乡亲多关照。” 林晔亭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后抱拳客气转了半圈,算是跟在场的枣花村人都打了招呼。 林晔亭性子本就比赵拙言更为严肃端方,那通身杀伐气势刻意收着时还好,若有意流露出一两分来,便是悍匪都得心生警惕,更何况是普通的农夫农妇。 老陈叔和周长荣对视了一眼后,谨慎地抱拳回了礼。 廖薄嘴等人却已经噤如寒蝉,石井台子上的妇人更是大多都僵了脸,目光躲闪着不敢再随意玩笑。 赵拙言看着妹夫有意威慑众人,只默默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等他收回了气势后,才笑得十分自豪道:“哪位婶子说这三个孩子跟我关系隔得远的?告诉你们,这三个可都是我嫡亲的外孙、外孙女!” 赵拙言拍着林岁晓的肩膀夸赞道:“这是老大,读过几年书,还算有些天赋,已经考中举人了。” “豁!” “这这、这般年纪,竟然就是举人老爷了?!!” “不得了,不得了!” 见气氛活络后,廖薄嘴又开始刻薄道:“嘁,哪门子的举人老爷,尽吹牛!不管是谁,任凭他以往有多厉害,这一遭流放 发配啊,身上的功名估计也都被悉数掳去了,以后还不是得像咱们一样,跟牛马似的俯身在地里讨生活!” “……” 这老头幸灾乐祸的说话调调可真讨人厌啊! 林岁晚立在两位兄长中间,左右拉着她大哥和二哥的手,扭头慢吞吞道:“我们一家虽被贬迁来了北疆,可我大哥哥身上的功名还在的,平城衙门办的户籍证明上是写了的哦。” 周长荣抽着旱烟,瞅了廖薄嘴一眼,点头证明道:“确实,那户籍证明上写了,这位小郎君可是正正经经的举人老爷呢。” 廖薄嘴惊讶得瞪大眼,犹自不信道:“这怎么可能,哪有被流放发配的人不被掳掉功名的?” 周长荣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不过户籍证明可造不了假,事实就是如此,人家即便是被流放发配来了北疆,也照样跟我等庄户人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呢。 就如当年的赵拙言一般,其户籍证明上虽无功名,但县衙里征派徭役、兵役时却从来都征派不到他头上一样。 周长荣心思透亮,心里更是有数,只看着其他人纷纷打起了小算盘,他自己却并不打算参与。 赵拙言介绍完大的,又开始介绍两个小的:“这是老二,学过几年武,身手还算不错,在军中历练过一段时间。” “这是最小的小孙女,容貌生得最好,跟我长得也最像。” 林岁晚看着外祖父胖成缝的杏眼,莫名升起了几分容貌焦虑。 大约是林岁晓的举人功名太过抢眼,将林岁午和林岁晚压得毫无光芒,半点也未引起村人注意。 那些个洗衣洗菜的婶子甚至都没听得进去关于他们的介绍,眼里心里都只盯着林岁晓,七嘴八舌地盘问道:“赵先生,您家大外孙子当真是年少有为啊!也不知年岁到底几何了呀?” “哎哟,瞧瞧这相貌气质,这身量个头,估计应该也有十五、六了吧?” “咳咳,那个,赵先生,您家大外孙子可曾定下亲事了?” 此话一出,洗衣洗菜的十多名妇人都齐刷刷停手止声,个个竖着耳朵巴巴地等着答案。 有的人眼里全是清明与豁达,想来应该就只是纯粹的好奇而已。 有的人那目光却直勾勾地黏在了林岁晓身上,好像是在盯着一块被人遗落在路边的金元宝似的,随时准备要扑上来捡漏。 举人老爷不是农户人家能够得着的存在。 可这被流放发配了的举人老爷却不过只是落地的云而已,跟那话本子里落难了的千金小姐一个境遇。 话本子里落难了的千金小姐能委身于猎户,被流放了的举人老爷凭什么就配不得农户了? 再说了,枣花村里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周红英当年不就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地嫁给了落难的状元郎了么! 赵拙言和林晔亭是何等的心明眼亮,早就将各人的心思都看在了眼里。 赵拙言依然是笑呵呵的好脾气模样,林晔亭却淡淡道:“我这大孙子还年幼,婚事不急。” 若是在盛京,这话便已是拒绝。 可村里的妇人哪会理睬这委婉之言,反而更加热情积极了起来。 “意思是,这还没定亲呀!” “哎呦,他祖父,不小了!早早定下,过两年成亲正好,正好抱上曾孙子。” “就是,我家二孙女今年十四,明年及笄,跟您家孙子正合适呢!” “呸!就你二孙女那矮冬瓜的模样,跟人家小郎君哪里般配了?我家孙女个头跟小郎君才刚刚好,年岁也差不多。” 几名妇人说着便围了上来,那架势就跟狼群围上的绵羊一样。 “哎哟,险些忘了,我 昨日跟玉带河上的疍民鱼老三定了条大鱼,再不去提,他估计就要卖给旁人了!诸位乡亲告辞了啊。” 赵拙言一拍脑门,拽着林岁晓兄妹就跑,那架势就跟有狗在后面撵似的。 林晔亭施施然走在后面挡着。 看着他熊一样身姿,虎一样的面容,围上来想拦的妇人们便都止了步。 * 村子边缘处。 林岁午一点也没有被异母兄长抢了风头的不悦,只嘎嘎乐道:“大哥今日险些就要被强买强卖了,哈哈哈……。” 林岁晚却更关心其它事情,开心问道:“外祖父,您定了多大的鱼啊,有这么大吗?” 林岁晚两只小手伸展得长长,按照那长度来算,当真是好大好大的一条鱼呢。 赵拙言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一下,没好气道:“你兄长险些被人给捉走当女婿去了,你还只顾着吃呢?!哪有什么大鱼,不过是你外祖父我为脱身离开而编的托词罢了。” 林岁晚肉眼可见地失望起来,无语道:“祖父不是已经推辞拒绝了么,有祖父在,谁有本事捉走了我大哥啊。” 赵拙言好笑道:“你祖父拒绝得那般委婉,能有什么用处。” 林岁晚无所谓道:“没用处就再拒绝一次呗,还没用处那就再再拒绝一次……,一直拒绝,拒绝到有用处为止不就好了么。” 赵拙言语气里带着几分考验,笑问道:“你就不怕最后伤了那面子情分。” 小饿死鬼虽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可却最会看人眼色。 她眨巴着清澈的杏眼,撇嘴直言道:“祖父明明都已经拒绝了,真看中那面子情分的人早就知道该适可而止了,就譬如之前开玩笑说您杏眼变眯缝眼的那两位婶子,她们就从未追问过大哥的婚事。” 至于歪缠起哄得最厉害的那几名妇人,她们多半也看不上跟林岁晚他们家的所谓面子情分。 伤了便伤了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赵拙言对这贪吃的小娃娃瞬间刮目相看起来,竖着大拇指道:“哎呦,妹夫,咱家囡囡可真是小机灵鬼呢。” 会看人眼色的小机灵鬼瞬间抓住了机会,抱着她外祖父的大腿,可怜巴巴地撒娇暗示道:“外祖父,您刚刚那托词编得实在太真了,害得我都相信了,怎么办?” “呵,能怎办?”赵拙言弯腰将林岁晚提溜开来,没好气道:“走吧,咱们去酒坛渡那边瞧瞧,看看鱼老三今日捕到大鱼没?” 酒坛渡离着枣花村只有不到四里路,沿着玉带河往下游走,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那处河道极宽,远远望去就跟是玉带上串了个极大极长的酒坛一般,名字取得当真是非常形象。 林岁晚他们到的时候,河中央停着两只渔船,远远还能瞧见几名船夫正在收着渔网。 鱼老三是枣花村一带的河段上居住的疍民,世代靠捕鱼为生。 赵拙言带着林岁晚他们来到岸边,瞧见鱼老三带着儿子将渔网拉上了船后,才用双手拢在嘴巴边上,扯着嗓子悠扬地喊:“鱼老三!有收获了没?找你买鱼嘞!” “鱼老三唉!有大鱼没有唉!” “鱼老三!我买大鱼嘞!” 赵拙言连喊了好几声后,才看见河中央其中一条渔船朝着岸边摇了过来。 那乌篷渔船慢慢靠近,瞧着比林岁晚想象的要大上许多。 透过半敞的舱门,还隐约能瞧见里面放着锅碗瓢盆,十分有生活气息。 原来真的有人会在船上安家啊。 鱼老三一脸红光地带着儿子停船靠岸,笑得满脸褶子道:“赵先生,您运气好啊!我这网刚好就捕到了一条大青鱼,至少有三十多斤重呢!呵呵呵!您要能整条一起 买下,老鱼头我今日算您便宜一些。” 赵拙言瞥了双眼亮晶晶的小外孙女一眼,笑道:“确实运气好,行吧,整条我都要了,你提出来我瞧瞧。” 那大青鱼还在渔网里呢。 鱼老三手指紧紧抓着鱼鳃,将大青鱼给提了起来,笑着展示道:“您瞧瞧,都快比我手臂长了!没唬您吧!这鱼拿去平城里肯定好卖!” “青鱼一般是五文钱一斤,今儿给您算个整,就当三十斤来卖,您给个一百五十文,如何?” 五文钱一斤,那是价格最好的早市时候。 若是下午或者傍晚去买,那半死不活的青鱼,三文钱一斤都有人嫌多。 再说了这三十多斤重的青鱼,一般都是刮鳞去腮后切成了肉块来买,内脏可都是不算钱的。 不过赵拙言原本就是想要整只鲜活地买,算起来也不亏。 赵拙言半点也没讲价,直接给了鱼老三一颗碎银子,瞧着大约有两钱重,怕是两百文都有了:“能买到大鱼,我小外孙女高兴得很,零的就不用找了,你赶紧用草绳将这大青鱼给捆起来,我好拿回去让我见娘子今日就炖了它!” 林岁晚听得连连点头,她听枉死城里的冤鬼说过,人间的炖大鱼可好吃了! 鱼老三面上都快笑出了花来。 他一边用岸上的丝茅草编成了草绳,将大鱼给绑成了弯月形状,一边继续推销道:“哎呦,赵先生家这是来客了呀!我今日夜里要去桃花滩那里下虾笼,您家小外孙女吃不吃桃花虾,可甜,可鲜美了!” 真的吗? 林岁晚双眼又亮了几分,又扑过去抱着她外祖父的大腿甜甜撒娇道:“外祖父,桃花虾是什么虾啊,光听着名字就很好吃的样子哇!” 赵拙言再一次将缀在腿上的小秤砣给提溜开来,语气幽幽道:“确实好吃,比大青鱼贵十倍呢!行了,买买买,老三啊,你夜里笼住的虾都给我留着啊,我明日一早来拿。” 鱼老三一叠声地应道:“好勒,都给您留着!这大青鱼也给您绑好了,保证您提回家后还是活蹦乱跳的!”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周红英从后院菜园子里摘了小半篮子的豌豆尖和白菜苗, 还去竹林里砍了两根刚冒出土的春笋,此时正蹲在离自家大门不远处的玉带河边上的青石台子淘洗。 她还没想好午时要具体做个啥硬菜,光炒个竹笋熏肉片也太寒酸了, 羊肉倒是还剩一些,可顿顿吃又怕燥热上火。 早知应该提前买两条鱼回来养着的, 煎炸炖蒸都好! 她刚这般想着,便抬头瞧见赵拙言他们提着大青鱼回来。 周红英起身迎了上去,接过林岁午手里的大青鱼, 高兴道:“这么长一尾, 估计得有三十多斤重!鱼老三今日才捕上来的吧,咱们今儿中午就料理了它!” 周红英用之前砍笋的菜刀, 一边刮鳞去腮, 一边认真规划道:“这大鱼头待会浇了剁椒拿来蒸,鱼身子剖开成两半,一半加粉条豆腐炖着吃,另一半裹着生粉蛋液炸得金黄, 再浇了糖醋汁, 晚晚肯定爱吃。” 林岁晚只听着这色香味俱全的描述, 就立马被勾得直咽口水, 糯糯强调道:“我不挑食, 我都爱吃!” 赵拙言看着小孙女笑了笑,转头又朝着大门方向努了努嘴, 低声问道:“如何了,那三人凄凄切切地演完了没?还有赵华维那小子呢,跑哪儿皮去了?” 周红英白了他一眼, 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问!你自个跑得多快啊, 维哥儿在后面喊你, 你都没听见!你们前脚去周家说地基的事,维哥儿后脚就跟着秦家那两个小子去鸡冠坡下面的草甸子里遛马去了,过会儿估计也应该回来了。” 周红英瞥了自家大门一眼,压低声音道:“华莹和她夫君,还有那个白姨娘,在你们离开后又吵了一会儿,我劝了两句没顶用,就没管了,这会儿听着,……好像是没吵了吧?” 周红英也不是很确定,众人一起进了院门。 大门旁边用来堆放杂物的半敞棚子里,秦雍正拿着锤子在马车车厢里敲敲打打,仔细修补着之前的被撬开的地方。 林晔亭等人没上前打扰,只绕过影壁进到了院子里去。 正堂门口,白瑞荷正神色慌张地守在那里。 瞧见林晔亭等人进来后,她就跟见了鬼一样,哆嗦着嗓子急急大声道:“老爷!亲家老爷!你们回来啦。” 白瑞荷话音刚落,正堂内就响起了一片兵荒马乱的声音。 林晔亭冷笑一声,带着孙儿、孙女大步推门而入,将手忙脚乱,胡乱摆放着牌位的赵华莹和林绍年给抓了正着。 林晔亭扫了香案上凌乱的牌位一眼,上前将亡妻的牌位拿了起来。 林氏统一样式的牌位底座的暗格机关乃先祖专门求了墨家巨子广扬子亲自设计的。 一般人若是不知其中关窍,可没那个能耐将暗格打开,除非暴力损毁。 至于之前只摸索了一会,就挨个都打开了一遍的赵拙言……,这厮就不是一般人! 林晔亭目光复杂地抬手抚了抚牌位侧面被硬磕出来的豁口,挥手就给林绍年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林晔亭半点也未留手。 林绍年被直接打得摔趴在地上,半边脸都肿了,嘴里还吐出了两口血沫子,耳朵“嗡嗡”地响,连哭都哭不出来。 赵华莹吓得两股战战,像只鹌鹑似的缩在墙角。 林晔亭将亡妻的牌位又摆了回去,走到林绍年前边,弯腰将人给提溜了起来,拽到香案前跪好。 林晔亭神色平静道:“如今是在别人家作客,也不好真将你这个逆子给打死了,先跪上个两日吧,为父给你记着这笔账,到时候一起算。” 林绍年瑟瑟发抖,没出息地狡辩哭求道:“爹,我错了,我就是好奇想要看看,真没想要偷拿那金子!爹,您饶了我吧!您 饶了我吧!” 林晔亭瞧着儿子这连做个坏事都没半点担当的窝囊样,只觉得失望至极。 赵拙言难得对自家妹夫生起了几分同情。 摊上个不孝女还可以转手嫁祸给别人,这要是摊上个不孝子,却只能眼睁睁地砸手里一辈子,当真是要有多憋屈,就有多憋屈! * 而五十里外的另一间祠堂里,北疆之主燕王殿下却没林晔亭这种烦恼。 燕王生得高大伟岸,长得英武不凡,一双锐利凤眼不怒含威。 他穿着一身玄色蟠龙常服,头戴白玉冠,背手立在祠堂门口,目光平静地瞧着已跪了半日的小儿子。 面上虽还是严厉,但心里却无半分怒意,隐隐还藏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自豪。 韩叔重一边偷瞄着他父王的神色,一边绘声绘色地说着自己离家出走这段时间里的见闻。 “父王,盛京城乃大旻国都,更是北地最后的屏障,没想到才短短不到百年时间,昔日雄伟都城就锐气尽失,全然一副奢靡颓弱之象,于平城相比,当真是龙蛇之别!” “父王,儿这回出去逛了一圈,可不全是为了玩耍,也帮着父王探听到不少消息呢,父王可要听听。” 燕王冷着脸没搭腔。 韩叔重轻咳一声,低头摸了摸鼻子,厚着脸皮自说自话道:“父王,儿秘密探查到,原来那王皇后的兄长王兆安私底下竟然对皇帝多有不满,如今虽领了御前统领一职,但其内里怕是并无多少忠君之心,将来或可一用。” 燕王终于出声,鄙夷道:“王兆安忠于太后,不忠于君,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还用得着你去探查?” 韩叔重得了回应,立马顺杆子往上爬。 他挺直了腰,膝行几步,巴巴地凑到自家父王腿边,嬉笑讨好道:“父王不愧是父王,您虽远在千里,却能将盛京城内的形势瞧得清清楚楚呢,不像儿,即便是走近了,拿了千里镜仔细地瞧,却也只能堪堪窥出个门道来。” 燕王嗤笑一声,抬腿踢了他一脚,骂道:“起来吧,别给老子在祠堂里面嬉皮笑脸!” 燕王背手往祠堂外走,韩叔重赶紧爬起来跟上,精神十足道:“父王,您说我那皇帝堂兄究竟是如何想的,竟然连破军将军都舍得贬到北疆来,他这般毫无顾忌地往咱们家门口送利器神兵,当真就对咱们家半点防备也没有么?” 燕王动了动自己的假肢,幽幽笑道:“你父王断了一臂,自当是此生都与帝位无缘,不管是先帝还是新帝,都理所当然拿你父王我当看门戍边的忠狗使唤呢,自然不必防备。” 韩叔重皱眉片刻,随后却朗笑道:“断臂又如何,如今这天下最有力的臂膀不是已经来北疆了么,父王何不收拢之?” 燕王同样笑得舒心,却只慢悠悠道:“不急,时候还未到。” * 午时周红英拿出了一半的厨艺本事,将大青鱼来了蒸炸炖三吃。 林绍年、赵华莹、以及白瑞荷都被罚跪在正堂内,没能允许上桌吃饭。 除了赵拙言、林晔亭,以及林岁晚之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被此事影响了几分胃口。 小胖子赵华维不知前因后果,却又憋不住好奇心思,那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看得人十分恼火。 周红英将最后一大盆炖鱼端上桌的时候,暗地里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老实一些。 因为少了三人,众人只围坐了一桌。 林岁晚乖乖坐在两位兄长中间,等到外祖父先动了筷后,她才迫不及待地拿公筷去夹那香味儿最是诱人的炸鱼。 她先给面色不好的大哥和二哥都夹了一块,最后才给自己夹了一大块。 青鱼腹肉被切成了半 寸宽的细长鱼条,先用盐、胡椒等调料腌制,然后再裹上生粉蛋液,在宽敞的油锅里炸得金黄酥脆。 炸好的青鱼肉条整齐地摆在白瓷盘里,瞧着就像是一朵硕大的富贵牡丹花一样。 花朵中间的白瓷小碟子里还盛着桃粉色的酱汁。 据说是外祖母几天前才用云霄山里早熟的野山梅和桃花瓣酿造的,配炸鱼吃最是酸甜清爽。 林岁晚吃得腮帮子鼓鼓,见林岁晓和林岁午都是一副愧疚不知美味的模样,便随口开解道:“大哥、二哥,又不是你们将阿爹阿娘给教导成那样的,就别自责了啊!快吃嘛,不然就凉了,外祖母炸的鱼肉条可香了!”。” “……” 赵拙言噗嗤一乐,一边儿去夹那炸鱼,一边儿用胳膊肘鼓捣了林晔亭几下,揶揄道:“嗨,妹夫,听到没有?!你家小孙女在内涵你没教好儿子呢。” 林晔亭冷着脸道:“呵!说得好像你就把自己的女儿教得很好一样!” 并没有这个意思的林岁晚无辜地眨了眨眼,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后,有些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外祖父真是太讨厌了,他这是在过度解读,挑拨离间! 林岁晓兄弟倒是一扫面上的阴霾,开始专心吃起饭来。 两人对酸甜的炸鱼并不多感兴趣,倒是都极喜欢那盘红彤彤的蒸剁椒鱼头。 林岁晚尝了一口,辣得直吸气,可却又停不下筷子,只得大口就着米饭下咽,最后那豆腐粉条炖鱼都没吃上两口,小肚子就鼓鼓囊囊地再也装不下了。 吃完饭后,林岁晚想帮着外祖母收拾碗筷,但外祖母没让。 秦雍已经修理好了马车,正带着儿子和侄子跟林晔亭祖孙四人辞行。 林晔亭有些担忧道:“幽州临川、璋德二府如今怕是不太平,你们父子叔侄三人此时离开,老夫心中有些不安啊。” 秦雍归心似箭,同样忧心忡忡道:“我们父子叔侄三人打算先过高城看看情况再说,若实在不行,便绕路从雍州回去!家中老幼尚留在京中,可盛京如今却再无老将军坐镇,秦某心里也同样难安啊。” 林晔亭叹气道:“世道不稳,天子与藩王之争,却置万千黎民于水火之中,你们也确实得回去早做打算才好。” 林晔亭感慨过后,便对孙子孙女道:“林氏此番横遭牵连,多亏有你们秦家伯父与两位世兄相助,才能保住血脉根基,你们兄妹三人当铭记此大恩才是。” 林晔亭在发现大孙女逃婚后,只作了两手准备…… 一是遣散了家中的奴仆和下人,二是将祖宗牌位和破军蛇矛托付给了秦雍。 林岁晓带着兄妹拱手弯腰对着秦雍父子叔侄三人深深行了一礼,齐声道:“感谢秦伯父与两位世兄相助!” 秦雍连连摆手道:“当不得,当不得,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周红英是位热心又周到的持家妇人。 听说秦雍叔侄父子三人明日一早就要离开后, 她收拾好碗筷便又开始揉面调馅,打算抓紧时间给秦雍他们烤一些馅饼,好带着在路上当作干粮吃。 原木色大木盆里装着十来斤细白面, 聚在一起就跟个小雪山堆似的。 周红英拿着一个细网筛,还在往木盆里筛着玉米面。 那浅金色的粉末洋洋洒洒地落在了雪山堆上, 像极了倾泻而下的日光。 食物当真是人世间最容易给人带来幸福的东西。 林岁晚只守在一边看着外祖母做好吃的,心里便十分愉悦。 周红英用温水化开一块老面,加到木盆里, 混着二比一掺和在一起的二合面搅拌在一起。 将面团揉得光滑浑圆之后, 周红英在木盆上盖了一张厚棉布帕子,将其放在温暖的灶房矮桌上慢慢发酵。 林岁晚守在木盆边上, 时不时将棉布帕子掀开一丝缝隙, 想要偷瞧那面团是如何慢慢膨胀起来的。 赵华维在一旁阻止,并提醒道:“小外甥女,你别老是偷瞧它,阿娘说会把它吓漏气儿就不膨胀了!” 林岁晚没有发面做饭的经验, 乍听此话, 只觉得幼稚中似乎也确实暗藏着几分科学道理。 面团不一定会被吓得漏气儿, 但自己掀开的这一丝缝隙说不定真的会影响到它发酵的温度或者湿度。 想到面团不能膨胀几倍大, 肯定就会少烤几倍的馅饼, 林岁晚立马不敢再继续偷瞧了。 灶房里,周红英将原本剩下的七、八斤羊肉都剁成了肉沫, 切了一大把鲜嫩的葱花,再加盐、胡椒粉、酱油、香油等调料拌好,只等着面团发好, 就能点火烧炉。 此时, 去县衙里帮忙办地契的周宏斌也来了。 周宏斌是个十分积极抓住机会的人, 他将地契给了林晔亭后,便大包大揽道:“林大哥,这地契也弄好了,您那宅子究竟打算建成个什么样式?今儿要是能定下来,我明儿就能找人来划线挖地基了。” 建宅子不是嘴上说说就行。 工匠帮工哪里请?砖瓦木料哪里买?章程进度如何规划?都是事儿! 林晔亭不过是想建了临时的住处罢了,半点也不想在此事上耗费过多精力。 林晔亭收好了地契,直言道:“听说我内兄如今住着的这宅子当初便是全权交由周兄弟帮忙修建的,在下于此处人生地不熟,目前也就只有周兄弟能信得过,你要是抽得出空闲时间来,我这宅子怕是也要全权托付于你了,还望周兄弟不嫌麻烦才是。” 如今农忙结束,本就是青黄不接没个进项的时候。 周宏斌家看似兴旺,但一大家子鸡毛蒜皮的事也不少,他自己那个小家里花销更是大! 再过三个月,他次子就要娶亲了,彩礼酒席便要一大笔银钱。 小女儿年初的时候也定下了亲事,准备今年秋末的时候出嫁。 亲家是县城里开杂货铺子的富户,这嫁妆上可不能寒酸,免得叫自家闺女日后在婆家抬不起头。 这一样样开支,压得周宏斌背都要驼了。 如今生意送上门,他绝没有推辞拒绝的道理,只恨不得当场就将事情给砸瓷实了。 周宏斌语气十分坦诚,玩笑道:“有生意送上门来还嫌麻烦,那不得遭天打五雷轰啊!” 周宏斌推心置腹道:“林大哥,您既然信得过我周宏斌,这宅子的事情您就放心,一砖一瓦我都亲自帮您盯着,绝不会让您吃亏了去。” 周宏斌应下后,便十分积极地建议道:“您既然交给了我,那现下咱们要做的就是赶紧定下宅子的样式规模,也好提前订下砖瓦木料才是。” 周宏斌读过几年书,可惜天资一般,没能走上科举仕途之路。 后来周长荣四处寻了一些人情关系,让儿子拜了一个泥瓦木匠师傅为师,专门学如何帮人建宅子。 早些年,周宏斌一直被那泥瓦木匠师傅当作免费的小工使唤,殷勤伺候了两、三年,那大师傅才扣扣搜搜地陆续传授了周宏斌五、六分的建房本事。 不过也足够使了,至少周宏斌只听林晔亭简单描述几句后,就拿着炭笔在纸上迅速画了一座二进宅院的草图出来。 周宏斌拿着自己画的图纸看了半天,疑惑道:“林大哥,您瞧瞧,这是按您的要求画出来样式,不过这二进宅院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啊,仔细瞧着,就跟两座挨在一起的独立的农家小院一样,中间那道门一锁,前后院就跟两家人似的。” 周宏斌说完这话后,立时便恨不得自打嘴巴一下。 别人爱怎么建就怎么建,他真是嘴巴闲得没处使了,瞎叨叨个啥! 不等林晔亭开口,周宏斌又赶忙描补道:“不过这样也好,本就是建在乡下的宅院,真要按照县城里规规矩矩的二进宅院来建,估计才更是不伦不类的嘞!” 林晔亭并没过多解释,只又从怀里掏出两个十两的银元宝,递给周宏斌道:“周兄弟,具体要花多少银钱你大致帮我算个数,这是定金,你先拿着,请帮工。以及定砖瓦木料等杂事,同样有劳你费心了。” 周宏斌接过银子,承诺道:“您放心,建宅子的每一笔花销我都给您记得清清楚楚的,绝没有一笔糊涂账。帮工和砖瓦材料等杂事,您就更没必要担心了,我周宏斌帮人盖了将近二十年的宅子,自有一些面子在,无论是请帮工,还是买砖瓦材料,都能比别人多得一些便宜。” 周宏斌是个十分有效率的工程负责人,日落之前竟然就订好了帮工的人选。 因为林晔亭要求尽快建好,周宏斌正经从头干到尾的帮工就找了二十人,其中有十三人都是枣花村里人品不错,干活勤快又麻利的青壮年。 二十人中,只能帮着搬砖挖土的小工有十二人,一日的工钱是十三文。 会砌墙木工等手艺的熟练师傅,一日的工钱不等,少的是二十二文,多的高达三十五文。 其中工钱最高的是周宏斌,他既要负责总揽工程,还要帮忙盯着进度。 工钱也不像其他人一样是按天算,等到宅子建好后,他能一次性拿个八两八钱的上梁红包。 至于买砖瓦木材时他会不会赚个差价? 林晔亭表示无所谓,既然想要省心,那就没法一文一厘去计较,只要最后没超出自己的心里预期就好。 建宅子的事情算是完全交托出去了。 赵拙言帮着林晔亭一起将周宏斌送出门后,中肯评价道:“周宏斌此人圆滑却不失厚道,修建宅院之事交给他,你就不必操心了,对了,你接下来有个什么打算?” 林晔亭转身回院子,模棱两可道:“能有什么打算,好好在北疆过日子呗。” 赵拙言没好气道:“得,算我多事,你好好过,慢慢过!” 林岁晚不知祖父和外祖父又在打什么谜语,只高高兴兴招呼道:“祖父,快来看呀,外祖母要开炉了!” 周红英头脸手上都包着厚厚的粗棉布套子,瓮声瓮气提醒道:“都站远一些啊,小心烫到。” 赵华维十分认真地尽着长辈的职责,一脸严肃地将林岁晚拉着退得远远。 周红英将挡在烤炉外的包铁厚木板移开,滚烫的热气迎面而出。 等到热气散尽后,周红英才从烤炉壁上扣下一个个又大又圆的羊肉馅饼。 周红英烤了两炉将近五十个,其中四十个用干净的粗棉布帕子给秦雍叔 侄父子三人包了起来,剩下的则当作今日的晚饭吃了。 比盘子还大的馅饼烤得金灿灿的,外面撒着一层白胡麻粒。 饼皮吃着酥脆,里面的羊肉馅却十分鲜嫩,汁水四溢! 林岁晚捧着半张馅饼大快朵颐,嘟嘟囔囔道:“外祖母,您厨艺真是太棒了,比禁卫军里张灶头的徒弟还要厉害!您跟谁学的啊?” 周红英瞥了赵拙言一眼,意有所指道:“你外祖父口授的。”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鸡鸣狗叫声响起, 崭新的一日又开始。 秦雍叔侄父子三人一早就离开了,林晔亭带着孙子孙女,以及闲着没事干的赵拙言父子, 将人送到了枣花村外三里远。 林晔亭依旧不放心,不停地叮嘱秦雍他们路上定要万分谨慎! 秦雍叔侄父子三人感动得不得了, 赵拙言却讥笑妹夫年纪越大越唠叨,简直都快比得上枣花村西边住着的那老寡妇了。 秦雍叔侄父子三人陪着他们来了一趟北疆,完后又匆匆离开。 来的时候是两匹老马, 两辆车, 一个车板夹层里藏着破军蛇矛,另一个车厢夹层里藏着祖宗排位。 离开的时候还是两匹老马, 却只有一辆车, 车厢里装着晒过的棉被厚褥,以及周红英帮忙准备的馅饼、熏肉条、米面、菜蔬、清水等。 橘红色的朝阳彻底从云霄山顶蹦出来的时候,秦家叔侄父子三人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乡间小道的另一头。 赵拙言在满脸期待的儿子和外孙女的脑袋上拍了拍,挥手道:“走, 咱们顺道去酒坛渡一趟, 找鱼老三拿桃花虾。” 赵华维高兴得蹦了起来, 拉着林岁晚在前头带路, 笑道:“三月桃花开, 四月桃花败,过了这个时候可就再吃不着桃花虾了!” 桃花虾是玉带河里特有的野味。 三月份的桃花虾长得有成人拇指般粗细, 颜色是半透明青灰色,只尾巴处是桃粉,看着就跟短短的一枝桃花似的, 故名桃花虾。 过了这个季节, 虾尾会慢慢由桃粉变得青黑, 也就不能再叫作桃花虾了。 所以这玩意金贵又稀罕,滴着水的一斤就要卖六十文钱呢。 若没提前跟疍民打过招呼的话,都还不一定就买得着! 鱼老三昨夜几乎是熬了个通宵,前半夜带着儿子去芦苇荡那里下了五十几个虾笼,后半夜的时候,又带着儿子挨个去将虾笼提起来。 林岁晚他们到的时候,鱼老三父子几人都没睡好,眼里都有红血色,不过精神头瞧着都不错,想来收获应该也很不错。 装着桃花虾的竹篓子编得又长又密。 里面的桃花虾无论大小,赵拙言都要了。 鱼老三因为要卖鱼,家里准备有一杆称。 桃花虾连水带框一共有八斤多,除掉竹筐后虾只有四斤左右,果然是个产量不高的金贵玩意。 林岁晚他们带着桃花虾回去的时候,周红英已经蒸好了一笼二合面馒头,还煮了一大碗白菜熏肉丁蛋花汤,拌了一大盘子豆芽干木耳,又从坛子里捡了两碟腌脆皮萝卜和通红的豆腐乳。 林绍年、赵华莹、白瑞荷三人昨日在正堂里跪到了天黑,直到白姨娘跪晕过去后,三人才得以免了责罚。 少了秦雍叔侄父子三人,众人又只围了一桌开始吃早饭。 此时赵华莹不再闹脾气了,白姨娘不再假热情了,林绍年也不再挑挑拣拣了。 林岁晚欣慰地想,不懂事的大人终于学老实了,甚好,甚好! 林岁晚就着微辣带甜的脆皮萝卜,大口啃着暄软带甜的馒头,喜滋滋期盼道:“外祖母,那桃花虾午时要怎么吃呀?” 赵拙言乐道:“早上这顿还没下肚呢,就开始惦记着中午那顿了?” 周红英也笑道:“那桃花虾没多少,外祖母还没想好要怎么做呢,等外祖母想好了再告诉你啊。” * 林岁晚他们吃完早饭的时候,百米外的竹林旁边,周宏斌已经带着人开始清理荒地上的杂草和灌木丛了。 建房的事情既然已经全权交托了出去,林晔亭自然也不会跑去指手画脚。 他就跟其他村民一样,带着孙子孙女去看了一会热 闹后,就借了赵家的驴车,打算去兴和县县城里逛逛。 枣花村位于平城与兴和县县城之间,离着平城大概有三十多里远,离着兴和县县城则不到二十里。 村里人要买卖个什么东西,大多时候都是去的兴和县县城。 赵家的驴车是青布竹棚的,空间不大,/.52g.G,d./顶多也就能挤着坐三个成年人,林岁晚坐在里面被闷得晕乎乎地靠在他大哥怀里。 赵华维在一旁诱惑打气道:“小外甥女,坚持住啊,快到了,等到了兴和县县城,咱们去福满楼里吃奶油松瓤卷酥啊。” 赵拙言坐在车辕上赶着灰毛驴,林晔亭和林岁午在车棚外慢悠悠地走。 林岁晓将车门口的青布帘给卷了起来,让外边的清风吹了进来车棚里来。 随着清风一起被吹进车棚的,还有赵拙言和林晔亭的低声对话。 赵拙言犀利问道:“我说妹夫啊,亏你还顶着个破军转世,纵横天下之将的名头!如今大厦将倾,你就真没个匡扶社稷之心?” 听到“匡扶社稷”一言,林岁晚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以及她脑子里那个疑似单机模式的位面问答系统。 林晔亭不耐烦道:“如今这山河更替之势,并非个人之力所能扭转,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我又能如何?” 这是个好问题! 林岁晚其实也很想问。 她并不是故意忘记了任务,也不是刻意忽略了自己脑子里的系统。 实在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干嘛啊? 神武帝君这个避重就轻的大骗子,一个劲儿地将大旻国祚断绝的责任推到夕照仙子头上。 可就目前这形势来看,即便没有夕照仙子,藩王之乱也是不可避免的! 再加上外戚势大,皇帝又是个二百五,朝廷里派系争斗似乎也挺严重,如今的大旻王朝本就处在一个要么由盛转衰,要么革旧迎新的关键阶段。 按照神武帝君的意思,如是没有夕照仙子渡劫影响气运的话,大旻王朝应该是成功经历了一次革旧迎新,迎来了两位中兴之主。 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那个便宜大姐姐不过是跟皇帝谈了一回恋爱而已,影响当真就这么大么? 对于林岁晚的疑惑,赵拙言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赵拙言毫不忌讳地评价道:“新帝无主见,若不是对你家大孙女爱而不得,估计也做不出贬你离京的荒唐决定,当真是情爱害人呐!” 林晔亭没说话,赵拙言又继续道:/.52g.G,d./“我猜你那大孙女如今应该是在某位藩王手里,后续怕是还要拿她做文章,也不知道新帝能为她做到何种程度?” 林晔亭依然无言。 林岁晚却在心里默默回答,做到强势削藩的程度。 林岁晚大约有些明白,那位夕照仙子究竟是如何影响大旻国运的了。 她仅仅是和皇帝谈了一场恋爱,再为爱逃一次婚,所有的矛盾就提前激化了,进而彻底改变了最后的结果。 赵拙言最后总结道:“哎,你我皆凡人,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只希望大浪来时,可以勉力护住家人才是。” 林岁晚觉得这话有些消极,她思索片刻后,终于在被她忽略的“位面问答系统”面板上,打出了第二个问题。 【林岁晚:若是没有夕照仙子下凡渡情劫,大旻王朝中期的两位中兴之主分别是谁?】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林岁晚其实并不期待能得到什么正经答案, 她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看的心态罢了。 再有就是,她其实也有些担心,担心若是再继续忽略下去, 这没啥用处的鸡肋系统会不会从“单机”彻底变成“死机”? 金手指这玩意吧,虽然不一定随时都能用得上, 但有总归是比没有强的! 【新手阿飘:不好意思,我所在的世界只有“大明”,没有“大旻”。】 【青铜阿飘:不好意思,我所在的世界只有“大昱”,没有“大旻”。】 【新手阿飘2号:不好意思, 我所在的世界虽然有个“旻”朝, 但它不到百年就亡国了,除了开国皇帝能打外, 其他的皇帝要么平庸,要么就是个渣渣!】 【白银阿飘:不好意思,楼主的问题既然加了“若是”作为前缀, 那就说明中兴之主在“大旻”现有的历史上是不存在的, 所以答案自然也是不存在的。】 【黄金阿飘:不好意思,位面问答系统不是万能的, 有些答案需要楼主自己去摸索。】 林岁晚看着满屏的“阿飘”, 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 她试探着打出了第三个问题。 【林岁晚:地府阴历689045567年6月,有枉死城鬼差偷食曼珠沙华花蜜, 被罚写了多少字检讨?】 【新手阿飘2号:除了小饿死鬼外, 竟然还有鬼差偷食过曼珠沙华花蜜?!他是傻缺么?那玩意吃了除了能不停想起生前的糟心事外, 还能有什么好处?】 【新手阿飘:……我看楼上才更像是个傻缺。】 【青铜阿飘:……楼上的楼上是傻缺+1】 【新手阿飘3号:……楼上的楼上的楼上是傻缺+地府阴历日期】 【林岁晚:嘻嘻, 马甲暴露了吧!我可真是个大聪明!】 【白银阿飘:低调, 自个心里知道就行。】 【黄金阿飘:对,别说出来,小心系统被屏蔽。】 林岁晚心里好不得意,嘴角不自觉上挑,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来。 林岁晓不明所以,只笑着调侃道:“恩,到兴和县县城了,快吃上奶油松瓤卷酥了,高兴成这样呢。” 林岁晚并未否认,只笑眯眯地连连点头。 * 兴和县县城其貌不扬,却又十分特别,特别在于它靠海。 别的县城有四方城门,兴和县城也有。 只不过兴和县城西边城门连着的不是行人走马的道,而是一条宽阔能航大船的水路。 简单来说,就是兴和县县城西边靠海,还建了个出海的码头,码头周围很是繁华。 赵拙言他们是从北城门进的兴和县县城。 花了五文钱,将驴车寄存在一处有衙役看守的官办车马篷子里后,众人就直接步行沿着商铺林立的青石板街道,朝着西边码头方向去了。 用赵拙言的话来说:“兴和县城东边是县衙守备营,南边是大小民宅,北边是棚户菜市口,也就只有西边临海的码头能逛逛,勉强还算有些看头。” 林岁晚和赵华维巴巴地跟在赵拙言身后,沿途见了路边小摊上的什么稀罕玩意,都撒娇央求着他买。 赵拙言是个不吝啬钱财之人,这点从他买鱼不找零就看得出来。 林岁晚私以为外祖父能有如此品质,多半是因为钱财来的太容易了。 据说外祖母说,他当年卖一副假的《五牛图》就得了上千两银子呢! 外祖母持家有方,那银子到现在都没能花完。 一行人走走停停赶到到码头边上的时候,林岁晚手里捏着一根糖葫芦,提着一小竹筐通红的野山莓,还有揣着两 只小燕子样式的泥咕咕,拿着一个用竹子编制的风车。 赵华维跟林岁晚差不多,只是他不稀罕野山莓,所以比林岁晚多得了一把小木剑。 兴安县西边是个喇叭形状的停泊海港,兴和县县城就建在喇叭的吹气儿口上。 与大海相连的水路上,四座青石建造的眺望塔依次矗立在海水中。 塔与塔之间是两道水门,宽阔能并排走两只远航大海船,一进一出,秩序井然。 过了水门便是卸货上货的码头。 码头宽阔犹如巨大的广场,周边建有客栈、茶楼、酒馆、书场等,还有无数或推着车,或挑着担,或摆着小摊,不停吆喝兜售着零嘴、小吃、鲜花、果子的小贩,当真是好不热闹。 林岁晚瞧见有处小摊上也有竹编的风车卖。 那摆着的风车扇上装饰有羽毛,还上了五彩的颜色,在海风里骨碌碌地转,比自己手上这个漂亮多了。 林岁晚不好意思让外祖父再买一个,只能自个在心里暗暗后悔。 果然买东西就应该货比三家,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码头旁边最好的茶楼叫福满楼。 里面的茶水没甚独到之处,但点心师傅的手艺却很是不凡。 赵拙言选了个二楼有阳台看景的包厢,十分有经验地点了一大桌吃食,热情道:“来兴和县城不吃福满楼的点心,那当真是白来一回。” 赵拙言点了六种点心,两壶茶,其中一壶是上好的龙井,另一壶是上好的普洱。 赵华维将放着六块如意形状点心的盘子推到林岁晚面前,热情分享道:“小外甥女,这就是福满楼的招牌奶油松瓤卷酥,你快尝尝!” 赵拙言闻言好笑道:“油腻腻的,不如桂花栗粉糕吃着清爽,也就小娃娃才爱吃。” 林岁晚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夹了一个奶油松瓤卷酥放在自己的小碟子里,期待又欢喜咬了一口。 入口即化的水油酥皮,满口的浓浓奶味,又夹杂着松仁和芝麻的香气在齿间爆开。 林岁晚此时心心念念的只剩下来自灵魂的满足,哪里还顾得上外祖父说的油腻。 林岁晚吃完一个酥卷的时候,听见窗外传来两声宏亮的钟响。 赵华维快步跑到阳台栏杆处,望着一处建筑道:“两声钟响,快看,是望海书院结束早课了。” 林晔亭闻言难得好奇道:“兴和县还有书院?” 赵拙言吃完一块桂花栗粉糕,又嘬了几口上好的红茶后,才慢悠悠道:“有,不过北疆文风凋零,这万海书院也才刚建没几年,里面称得上大儒的先生拢共就只有两人,跟江南那些师资雄厚的百年书院是没法比的。” 有两个大儒你还嫌啥? 整个大旻称得上大儒之人又有多少呢?! 赵黑狗这个双目长在脑门上的空眼玩意,当真是不知人家疾苦! 林晔亭自个是从容不迫、随遇而安的性子,即便被贬迁来北疆,他心里也并无多少阴霾。 唯一担心的,也不过是两个孙子的读书前程,以及小孙女的婚嫁未来而已。 见自家大孙子眼里藏着几分期盼,二孙子也满脸都是好奇。 林晔亭一把夺了赵拙言手里茶杯,催促道:“别特娘的喝了,赶紧说说这望海书院是怎么回事?” 赵拙言好脾气道:“这望海书院有些特别,你先别急嘛,听我慢慢给你说,等我说完,你再考虑要不要送孩子进去。” 赵拙言歪靠在椅背上,语言十分简练道:“九年前,燕王殿下于玄甲军中实行‘二十级军功制’,将士幕僚中得四级功劳者,便能恩荫一名子女,可免费入官学读书习武艺。” 林晔亭很快领悟过来,笃定又失望道 :“望海书院便是专门为‘二十级军功制’而建的官学,只招收军中子弟?” 赵拙言好笑道:“若真只免费招收军中子弟,那估计早就办不下去了!望海书院除了军中子弟之外,还招收另外两种学子,一种是特别优秀的,另一种则是特别有钱的。” 别看此时包厢里老的老小的小,可却没有一个是笨蛋。 就连正吃着桂花栗粉糕的林岁晚,也听明白了外祖父的言外之意。 她扭头看了看自家大哥,又转头看了看自家二哥,心想自家两位兄长肯定是能算在特别优秀的那一列的! 林晔亭却想得更多。 他瞥了赵拙言一眼,意有所指道:“赵黑狗,你能耐啊!竟然连燕王殿下改革军制都知道得这般清楚呢。” 赵拙言低声谦虚道:“哪里,哪里,不瞒妹夫,其实‘二十级军功制’,以及望海书院都是你内兄我建议燕王殿下搞的,就连望海书院里的两名大儒,也是你内兄我连写了三十六封书信,连哄带骗地从白鹿书院里挖来的。” “……” 林晔亭磨了磨后槽牙,没好气道:“你特么老早就掺和进去,还说个屁的静观其变啊!” 赵拙言白了林晔亭一眼。 他先拿筷子敲了敲林岁晚面前的小碟子两下,提醒道:“真是个小馋猫,你少吃点儿,当心积食,你外祖母还说要包了虾仁馄饨等你回去吃呢。” 接着赵拙言才又对着林晔亭哼笑道:“‘静观其变’跟‘坐着等死’可是两码事!”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巳时二刻, 又是两声钟响。 望海书院早休结束,开始上正课了。 林岁晚他们在福满楼包厢里用好了早茶。 瞧着时间还早,众人又转头朝望海书院走去, 打算提前探探这座特殊官学的格局与环境。 武安侯老祖宗乃贫寒出身,靠蛮力谋生, 投效神武帝君后成了一杆战无不胜的人形利器。 林氏祖传神力,武勋传家,连着好几代人都跟“文”字沾不上边,直到林晔亭娶了赵婉娘为妻后,才勉强跟“文”字联上了姻。 可惜这姻联了, 也就跟白联一样! 亲家人丁单薄不说, 那唯一的人丁还是个作死的斯文败类,林家没被他连累就已是万幸了! 林晔亭能给孙儿请到落魄举人来家里担任西席, 却没有帮孙儿拜大儒为师的能耐与人脉。 原先安排孙儿去江南游学也不过是打算碰碰运气而已,如今望海书院就在眼前,自然没有错过的道理。 林岁晓似乎也是这般想法, 那温润的面上难得浮现出几分热切。 林岁晚对此很是能理解。 她上辈子那对爹妈虽不靠谱, 但好在都是有钱又爱面子之人。 林岁晚刚满两岁的时候,就被她那个忙着斗小三、小四、乃至于小五的亲妈给送进了一家条件十分顶尖的国际外国语幼稚园。 幼稚园条件很好, 老师温柔又有耐心, 小朋友吵闹却十分友好。 不过最让小死鬼怀念的还是那每日都不重样的三餐两点。 三餐荤素搭配, 两点中西结合,营养丰富, 味美价应该不廉。 在小饿死鬼的五年人生, 百年鬼生里, 灵魂深处第一渴望的是人间美味, 第二渴望的则是校园生活。 可惜这两样枉死城里都没有。 枉死城里都是等着排队投胎的冤鬼, 一碗孟婆汤下去,往事俱往矣,学什么都是白学! 卞城王宁愿花大把的阴币移植曼珠沙华,也不愿浪费一文一厘在冤鬼扫盲这种傻缺事上。 林岁晚对望海书院同样向往,但很快又心灰意冷起来。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穿越的是个封建古代世界,教育资源好像是不往女娃娃头上倾斜的。 望海书院就建在码头边上,占了一座宽阔又平缓的山头,铺开来大约有数千亩荒地。 林岁晚瞧着那汉白玉石建造的雄伟山门,只觉得心里很是不平衡! 正课时间,山门紧闭。 赵拙言跟角门处的守卫寒暄了两句,便顺利带着林岁晚他们走了进去。 山门后边是一个铺着青石板的宽阔广场,广场中间放着一块巨大的形状不规则的汉白玉石碑。 石碑正中间刻有几个大字,林岁晚一个都不认识。 她在变成饿死鬼之前,拢共也就认识八个华国方块字,林、岁、晚、一、二、小、口、天,然后……没了! 八个字不管是在阳间,还是在阴间,都是不够用的! 当初偷食曼珠沙华花蜜被罚写检讨时,任凭林岁晚绞尽脑汁地将八个字反复排列组合无数遍,都拼凑不出一篇万字文章来。 她只能一边在心里想好了检讨的内容,一边去求枉死城里识字的冤鬼们,教她如何将检讨内容给写下来。 万字检讨写完后,小饿死鬼也从只认识八个字的文盲,变成了认识几千个字的半文盲。 如今看着汉白玉石碑上刻着大字,林岁晚愤愤地想,都是方块字,这“点横竖撇捺折”的组合,怎么就完全不一样呢! 这个世界的方块字跟华国的方块字完全是两回事,当初藏金票不认识面额时,林岁晚就已经发现了。 一朝 穿越,往事俱往矣。 当初在枉死城内学的那几千个华国方块字果然是白学了! 林岁晓不知小妹妹心中的悲愤。 他牵着小妹妹走在最后,看着石碑上的八个大字,自顾自赞叹道:“‘北望沧海,劈波斩浪’,这八字笔势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当真好字!” 小文盲不愿露怯,假模假样地附和道:“嗯,这字写得可真好,特别有气势!” 走在前边的赵拙言回头嗤笑道:“这字出自北疆之主,玄甲军大元帅之手,你说有没有气势。” 小文盲眨了眨眼,恍然大悟道:“我说这气势怎的这般摄人心魄,却原来是天潢贵胄之威啊!” “……” 赵拙言一时无言以对。 林岁晓忍俊不禁,笑得肩膀直抖。 * 广场尽头有青石道蜿蜒而上。 绿树红花之间,青砖绿瓦墨漆的校舍错落分布,依山而建,瞧着很是雅致。 赵拙言明明在前边带路,可却又漫无目的,也没个方向,沿途看见了什么,便介绍什么。 朗朗读书声从一座小院里传来,赵拙言指着小院大门上的牌匾道:“望海书院内,按照年龄大小以及学识多寡,依次设有开蒙、青苗、青荫、立才、成才,五个子院,此处便是‘开蒙院’。” 赵拙言扭头对林晔亭道:“凭大郎的学识,二郎的武艺,考入‘立才院’,想来是不成问题的。青苗、青荫、立才、成才四院都会对外招生,只开蒙院不会,此院只免费招收军中子弟,外人想进开蒙院,除非交得起一年六百两银子的束脩,或者能得到书院夫子的举荐名额。” 赵拙言低声无奈道:“我去年初秋的时候亲自给维哥儿开蒙,可惜老夫满脑子的渊博学识,却不能长脚似的自个转移进稚儿脑里,当真是教的人暴躁,学的人痛哭,鸡飞狗跳教学小半年,险些闹得个父子反目!” 林晔亭闻言连连冷笑道:“说白了就是你赵黑狗空有满腹学问,却没耐心给孩子启蒙,直说不就完了!” 赵拙言摊手道:“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为了不损我与维哥儿之间的父子情谊,我打算送他来望海书院开蒙院进学,法子我都想好了!” 林晔亭笃定道:“出六百两束脩银子你肯定是舍不得的,难不成你跑来书院应聘上夫子了,手里正好有举荐的名额?” 赵拙言得意道:“正是如此!” “你连给自己亲儿子启蒙都没耐心,怎么有脸来书院教导别人家孩子的?” 林晔亭脸上非常直白地写着“你个误人子弟的渣滓!” 赵拙言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冤屈一般,非常不服气道:“我提前跟山长说好了,每月只来上六日的课,只负责给立才、成才两院里打算走科举仕途之路的学生点评点评文章,再讲讲策问经略。这些可都是我的长项,哪里就误人子弟了!” 林晔亭没再继续质疑,只问他道:“你来书院上过几日课了,维哥儿何时来开蒙院进学?” 赵拙言回答道:“望海书院今年是二月初一开的山门,我来上过刚好六日的课了,维哥儿算是半道插班求学的,要等到三月初九才能安排授课呢。” 赵拙言提醒道:“望海书院如今勉强算是在大旻北地传出了一些名声,不少幽州、平州、雍州的学子慕名而来,因此望海书院对外招生也没个固定的时间,人来了就先报名,等到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初八那日,书院会安排夫子统一进行考核,第二日就能出成绩,考过了初九当日便能直接入学。” 今日是三月初三,五日后便是初八。 林晔亭心里有了打算,却还是回头象征性地询问了一下两个孙子的意见。 林岁 晓欣然同意。 林岁午却犹豫道:“孙儿又不考科举,也要来书院里呆着么?” 赵拙言又详细介绍道:“立才院内设有五馆,分别是弘文馆、弘武馆、弘农馆、冶器馆、格物馆,你小子就放心好了,没人逼着你去研究科举文章呢。” 此话一出,林岁午便也没了意见,只剩下林岁晚一人眼巴巴地羡慕着他们。 赵拙言却没忘记她,弯腰哄道:“晚晚也满六岁了,不好再整日就想着吃和玩了,你兄长们都来了书院,你也一起,好不好?” “……?” 林岁晚不可思议道:“女娃娃也可以来吗?” 赵拙言笑着解释道:“北疆民风彪悍,妇人也敢上阵杀敌,玄甲军中更是不乏诸多女将士,因“二十军功制”而建的望海书院自然也不会将满足招生条件的女学生拒之门外,不过……” 林岁晚还未来得及开心,又因这转折瞬间提起心来。 赵拙言好笑道:“不过,女子想要出人头地,总归要比男儿更艰难一些,所以能入望海书院的女子大多都异常刻苦,极其坚韧,晚晚可不能被比下去才是。” 在枉死城内得过且过的小饿死鬼并没有叫作热血的东西。 林岁晚讪讪道:“那、那要不,我还是不来了吧,就在家里陪着祖父和外祖父?我只要能识得几千字就好,没想着要出人头地啊。” “……” 赵华维在旁边实在听不下去了,出言指责道:“小外甥女,你真是太没出息了!我爹手里也就只有两个举荐名额,别人想求都求不到呢。” 林岁晚一脸无辜,心里愈加纠结。 林岁晚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想要又不想要的举荐名额,其实早就被他人视作了囊中之物。 赵拙言揉了揉她的脑袋,善解人意道:“离着三月初九还有五日呢,晚晚也不必急着作决定,咱们先去给你两个兄长报了名再说。” 赵拙言带着他们七绕八绕地来到了一处阁楼,里面有两位三十岁左右的助教负责登记报名考生。 两人并不多话,简单将姓名、年岁、籍贯、报考哪院哪馆记录清楚后,便不再多问什么。 至于考生家世清白与否,等考进书院后,自然会有其他人负责调查。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林岁晚惦记着外祖母包的桃花虾仁大馄饨, 从望海书院山门里出来后,就一个劲儿地催着要赶在吃午饭的点上回去。 众人沿途返回北门那边,顺道去官办的车马篷子里, 取回了自家寄存的驴和驴车。 赵家那头额顶有一撮白毛的灰毛驴在官办车马篷里呆了只不到一个半时辰的功夫,就厚颜无耻地勾搭上了隔壁的黑毛白蹄小母驴。 灰毛驴那梗脖子、尥蹶子, 牵着打着都不愿意跟小母驴分开的深情模样,衬得挥鞭子、拽绳子的赵拙言和林晔亭就跟那棒打鸳鸯的玉帝和王母一样。 回家的路上,灰毛驴许是还没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驴蹄子踏得格外沉重,带得车棚都在颠儿颠儿地直抖。 林岁晚被抖得眼冒金星, 却依然没忘记在“位面问答系统”里问自己要不要为了出人头地, 刻苦努力地去古代书院里读书。 这是个傻问题,林岁晚刚问完就知道的。 【新手阿飘2号:呵, 别傻了,说得好像只要你刻苦努力,就一定能出人头地似的。】 【新手阿飘:封建女子在古代求学不易, 机会摆在眼前还想着放弃, 楼主这是在枉死城里飘了百年,被十八层地狱里吹上来的阴风给吹傻了?】 【白银阿飘:容我提醒一句, 楼主别傻了, 你真忘记剧情和任务了吗, 摆烂相当于等死啊!】 【黄金阿飘:也容我也提醒一句,楼主若是真忘了剧情和任务, 那位仙尊说不定能半道把你拽回枉死城里再背一遍, 楼主别傻了, 去书院好好学习, 争取当个有用的人吧!】 满屏的“傻、傻、傻”刺激得林岁晚脑瓜子疼。 小饿死鬼激不起热血, 但却受不得辱,更十分惧怕于会被拽回那漫无天日的鬼城里。 林岁晚像是被针了屁股一般,一下子从车厢后边跳到了车厢前边。 她小手扒着车门框,豪情壮志地在赶车的赵拙言耳边,高声宣誓道:“外祖父!我要去望海书院读书!即便是头悬梁,锥刺股也绝不放弃,我要做一个于大旻江山社稷有用之人!” “……” 赵拙言被她吼得耳朵“嗡嗡”地响,神情空白道:“啊?……哦,好、好的,去吧,晚晚好有志气,呵呵。” 于大旻江山社稷有用之人?赵拙言扭头无声问林晔亭,老夫算得上是这种人么。 林晔亭无情地回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都被发配来北疆闲着磨牙打屁十多年了,你怎么还有脸觉着自己是个有用之人呢?有什么用?多造几幅《五牛图》赝品,扰乱书画市场的作用吗? 春日里的太阳不艳不妖,跟夏日烈阳完全不是一路货色。 它矜持又缓慢地爬上了蔚蓝色天幕的正中,不燥不晒地注视着大地。 周宏斌带着二十名帮工在荒地上干得热火朝天。 如他所承诺的那般,在他的督促下,帮工们的效率和进度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荒地上的杂草灌木都已经除净,高矮不一的地面也被简单平整过了。 周宏斌正带着两名老师傅按照他连夜绘制出来的图纸,仔细打着木桩,扯着标线。 周红英挑着一副担子过来,招呼道:“大堂兄,快歇歇,吃了午饭再忙吧。” 担子两头用麻绳吊着两个竹筐。 左边竹筐里放着一个带耳的小木桶,桶里装着大半满的青菜汤。 右边竹筐里放着一个干净的小竹篮,篮子里装着十五、六个比拳头还大的二合面杂粮馒头,还有一大碗腌脆皮萝卜条,一大碗熏肉炒蒜苗土豆片,熏肉少,蒜苗土豆片多。 周宏斌请的帮工有超过一半的都是枣花村村人,当初算工钱的时候就说好 了,不包吃食,午饭都各自回家吃去。 不过其中还有七人是外村人,中午来回跑耽误功夫不说还累人。 更巧的是,七人都有些泥瓦木工手艺。 周宏斌给他们开的工钱都不低,因此他们也舍得花钱犒劳自己,不愿意劳累一日,中午却只能将就着啃冷硬的干粮。 七人商量好,每人交了三文钱给周宏斌,让他帮着在枣花村里找个吃饭的人家。 周宏斌原本是想让自己媳妇帮着做饭的。 可想到自家媳妇那能将新鲜青菜煮成蔫吧咸菜的厨艺本事,总觉得对不起别人出的三文铜钱。 最后只能巴巴地找了周红英帮忙。 周红英闲着没事,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加上周宏斌,八人拢共交了二十四文钱的伙食费。 周红英精打细算地帮着搭配了个有荤有素,再加上她手艺十分出众,交钱的人吃得尽兴又满足,收钱的人也赚了五、六文的差价,双方都很很满意。 周宏斌将馒头掰成两半,一边往里面夹着脆皮萝卜条和熏肉片,一边开玩笑道:“九妹夫陪着林大哥他们一早就去了县城,怎么这时候都还没回来?他们是打算将西门码头上铺的每块青砖都踩一遍吗?” 周红英笑道:“第一回去,可不得好好逛逛,……哎哟,瞧瞧,这不是回来了嘛。” 周红英抬眼瞧见了自家驴车,扭头道:“大堂兄,你们慢慢吃着,吃完了碗筷篮子就放在这儿,我待会儿来收啊。” 周红英匆匆回家。 她早就擀好了馄饨皮,还算着时间将桃花虾仁剥出来调好了味,就等着林岁晚他们回来,好现包现煮现吃呢。 桃花虾个头大,八、九只就差不多有一斤。 四斤六两的桃花虾拢共也就只有四十二只,就是全剁成了馅,包出来的馄饨也不够赵家三口、林家七口人吃饱。 好在周红英给帮工们做饭的时候,多做了一些。 像林晔亭和林岁午这种饭量大的,吃了一碗馄饨后,还能再就着熏肉蒜苗土豆片,啃三、四个大馒头。 林岁晚肚皮小,回来之前在福满楼吃了不少点心,此时吃了一碗鲜虾馄饨后,就饱了。 洗干净秽物的虾头加姜片、米酒翻炒后加水熬成汤,将煮好的馄饨放进乳白色的汤里,最后撒上盐和葱花。 没有放大酱大料的鲜虾混沌瞧着十分素雅,汤汁鲜美,虾肉清甜,那滋味当真不负其桃花虾的美名。 林岁晚将汤汁都喝了个干净,满足地打了一个全是桃花虾味的饱嗝。 吃饱喝足的林家人无事可做,打算去宅基地那边瞧瞧建房的进度。 林晔亭甚至还跟亲家借了一把锄头,准备去荒地那边免费当个挖地基的壮劳力,为自家的宅子出把力。 林岁晓兄妹三人见此有样学样,就跟武安侯府还未抄家时,去庄子上体验农耕稼樯一般,开开心心地将赵家杂物棚子里的锄头、铲子都给分配了干净。 林岁晚和赵华维走在最前面,手里分别拿着赵拙言平时栽花种草的小锄头和小铲子,高高兴兴地准备去荒地那边玩泥巴……,不,去帮忙挖地基。 两人笑嘻嘻地刚踏出大门,迎头却撞见一辆马车停在了赵家大门口。 车厢帘子掀开,从里面下来一大一小两名女子。 大的看起来有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藕荷色锦缎襦裙,乌黑发髻上带着赤金镶翠玉的莲花发簪,其容貌清丽中暗藏疏离,姿态端庄中透着几分势利。 小的只有六、七岁的模样,跟林岁晚差不多大,穿着一身桃粉色绸缎衣裙,扎了两个丫髻,丫髻上分别绑着一对缀着玛瑙珠子的五彩头绳,其容貌甜美中带着骄纵,姿态娴静中压着几 分任性。 赵华维一见着她们,面上随性又纯真的笑意便瞬间收了起来,客气道:“舅母,表妹,你们怎么来了,是有事要寻我阿爹和阿娘吗?” 那小女孩闻言皱了皱眉头,端着娴静淑女的腔调,却不阴不阳道:“表哥这话说得当真让人寒心,我和阿娘没事就不能来看望姑姑和姑父了么?”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前妻的娘家人和继妻的娘家人撞在了一起, 多么尴尬的场面啊! 不过好在尴尬的也只是场面,场面上的人不尴尬就行。 赵拙言手里提着个平日用来装土的簸箕,笑着招呼道:“哎呦, 稀客,这不是镇抚夫人吗?找红英呐?她就在屋里呢,我这还有事情要忙,失陪, 您见谅……” 赵拙言说完便跟着林家人一起去荒地那边象征性劳动去了,半点也没有要为两任亲家相互介绍的意思。 林家人听了这话后更是无所谓, 扛着锄头、铲子等农具跟在后头。 经历过抄家流放的林家人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即便那目光带刺不说, 还像杆势利又挑剔的秤似的,将你从头发丝丈量到了脚后跟, 莫名其妙地就给你定了斤两。 大约是林家人都只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裳,身上也无珠翠赤金做的首饰。 那挑剔又势利的目光很快就变得轻蔑又不屑起来, 大约是已经给林家人定了个不值一提的重量。 端庄的妇人在众人转身之际, 扬着嗓子, 笑着寒暄道:“诸位便是来投奔我家妹妹与妹夫的亲戚吧?我家夫君姓周, 与赵家娘子是嫡亲的同胞兄妹, 我家妹子只是个后宅妇人, 心软仁善, 诸位往后若是有什么难处,来兴安县东边的守备营里寻我相公也行,不必见外。” “……” 林岁晚心想,你这话里有话的, 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还有你说这话的时候下巴抬那么高, 脖子不酸么? 走在最后的林晔亭神色平淡, 半点也不接话,只客气回了句“多谢,失陪”,就提着锄头绕开那辆糟口老马拉的蓝布棚马车干活去了。 众人拐到竹林另一边后,赵拙言才主动跟林晔亭说起自己继妻娘家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简单来说就是,周红英娘家那边都是一群不必放在心上的庸碌之人。 庸碌一词乃赵拙言对周家人的评价,与林家人无关。 周红英祖母姓侯,育有两子两女。 女儿不受侯氏待见,都被她当作换彩礼的物件儿,以相对还算高昂的价格出售了。 售后银货两讫,从此再无来往。 儿子是传继香火的宝贝疙瘩,但宝贝疙瘩也有铁疙瘩和金疙瘩之分。 在极度偏心的侯氏眼里,大儿子周长安是铁疙瘩,小儿子周耀文才是金疙瘩。 至于你要问侯氏这般偏心的理由,具体其实也说不上来。 硬要挑剔寻刺的话,大约就是周长安年幼的时候没有遇到一个招摇撞骗的“神算子”,瞎着眼夸他是文曲星下凡。 亦或者是周长安性子太过木讷,没有周耀文能说会哄人。 再或者是周长安犟头犟脑地硬要娶个不得侯氏喜欢的媳妇。 …… 不过这些所谓理由在赵拙言看来都是狗屁! 这天底下偏心之事、偏心之人太多,若是都要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话,那这世上的理由怕是该不够使了。 周长安夫妻不得侯氏喜欢,就连周长安妻子生病了,侯氏也舍不得拿钱买副药渣子给她吃。 周长安不敢违逆亲娘,铤而走险进山采药,被冬日饿极了的野狼给咬死了。 周大娘子也没熬过那个冬天,只留下周红英兄妹相依为命。 彼时周红英只有九岁,她兄长周宏林十二岁。 按理说相依为命的同胞兄妹之间,感情应该是针插不进的。 不过谁叫侯氏是个绵里针呢。 这老太太虽然狭隘偏私,但却极会抓住重点。 比如她虽然对大儿媳百般磋磨,但对大儿子却时有关怀。 她对周红英百般嫌 弃算计,但对周宏林却又照顾有加。 以至于周红英对间接害死了自己爹娘的侯老太太恨之入骨,可周宏林却未必。 周宏林十七岁那年做梦看上了兴安县一大户人家养的义女,为了能娶到心上人,他立志要出人头地。 彼时北狄肆虐,燕王下令征兵扩军。 周宏林热血上头,兴冲冲地报名参加了玄甲军选拔考核,并以吊车尾的成绩选上了。 周红英担心兄长安危,哭着求他放弃。 侯老太太却鼓励并支持孙子建功立业,甚至咬牙掏出了自己的棺材银子,为周宏林置办了一身铁皮护心的牛皮甲。 此番对比,相依为命的兄妹之情,瞬间就黯然失色几分。 周宏林刚进玄甲军的头三年几乎是音讯全无。 侯老太太为自己那打了水漂的棺材本日夜咒骂,就连那大户人家的义女也嫁了别人,唯一还盼着周宏林好的,估计也就只剩下周红英一个了。 等到周红英长到十七岁时,周宏林依然没有消息。 侯氏为了给小儿子凑游学的银子,打算像卖两个女儿一样,将周红英卖给一个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财主做妾。 周红英性子爽朗,心性坚韧,本就不是任人搓圆揉扁的软面团。 她起初是不哭也不闹,等到那老财主派人来接时,才拿着一把又尖又长的剔骨刀架在了周耀文脖子上,阴恻恻地瞪着侯氏,冷笑道:“比起你小儿子,其他人命都贱,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这文曲星下凡的金贵儿子,死了过后,那魂魄是不是真能上天。” 侯老太太还没享着文曲星下凡的儿子的福呢,哪里肯早早放人家回天上去,当即便哭着求着妥协了。 那老财主更不敢纳一个随时跟人动刀子的妾回去,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周红英用一把剔骨刀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斩断了和侯老太太等人的亲缘关系,同时也坏了自己的名声,还被侯氏一家赶了出去。 赵拙言被流放发配来北疆的时候,周红英已经在枣花村东边搭了茅草棚子,自己一个人住了两年。 “外祖父,您起初是如何与外祖母结缘的?您是不是也心折于外祖母的坚韧性情?” 林岁晚听完外祖父的描述后,忍不住以己度人般问道。 赵拙言却十分现实,坦诚道:“我刚来枣花村时囊中羞涩,只能找村长借了个茅草棚子住着,跟你外祖母正好挨着。你外祖母于烹饪之事极有天赋,就连水煮青菜也比别人煮得更为清甜,我烧了两回灶房后,便死皮赖脸地跟她搭伙了。” 结局自然不言而喻,两人这伙搭着搭着,就搭到了现在,最后谁也离不开谁。 林晔亭并不关心赵拙言为一口吃食卖身卖心之事,只问道:“小嫂子的兄长入了玄甲军后,想必是如愿以偿地出人头地了,他如今是个什么身份?” 赵拙言嗤笑道:“早些年北狄肆虐,周宏林确实立了些军功,如今从玄甲军里退了下来,在兴安县守备营里谋了个镇抚的职位。” 林岁晚假模假样的惋惜道:“周家伯伯最后倒是出人头地了,可惜佳人却已嫁为人妇,哎,有缘无分呐。” 赵拙言在古灵精怪的外孙女头上弹了一下,挑眉道:“谁说有缘无分了,你外祖母当年被逼为妾时,周宏林就已经混出头了,成了玄甲军前锋营中一小旗。” 赵拙言讽笑道:“那厮按例得了探亲假后,不担心被人逼迫为妾的妹子,反倒是不远百里地跑去昌和县纠缠别人家的媳妇!” 林岁晚催促道:“……然后呢?” 赵拙言冷笑道:“然后佳人动容,哭着要与丈夫和离,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呗!” 林岁晚神情空白,只觉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几个字仿佛都被染上了狗屎! 不过说了这么半天,林岁晚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家外祖母跟她那“相依为命”的兄长之间,关系估计也算不得多好。 所以,林岁晚又问道:“外祖父,她们估计很少上您家门吧,今日是来干什么的?” 赵拙言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岁晚一眼,故作神秘道:“怕是跟你能去开蒙院读书有关呢。” 赵拙言低估了小外孙女的智商,她一听这话就悟了,原来是有人来抢自己那个入学名额来啦! 另一边,周红英不冷不热地将张佩兰母女迎了进屋。 张佩兰跟小姑子自来不和,见面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直接从荷包里掏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出来,理所当然道:“我听说妹夫应聘上了望海书院的夫子,手里有两个入开蒙院读书的名额,你们就维哥儿一个儿子,剩下一个不用也是浪费,你兄长的军功只够给你大侄子挣个名额,你小侄女如今还没个着落,妹夫手里既然有多余的名额,不如就给了我吧,也不白要,这五十两银子你拿着。”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五十两银子多不多?对于普通农户来说, 当然多,攒个十几二十年,估计都不一定能攒得够。 可赵家虽然住在地里田间, 跟村人穿着相似的棉布衣裳,但本质上却不是普通农户。 周红英对张佩兰手里的钱不感兴趣。 她原本是打算去泡一壶茶来招待客人,可见张佩兰是这副嘴脸,瞬间便心疼起自家的柴火和茶叶沫子来, 觉得不能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周红英索性也不去烧水了,只悠哉哉地坐下, 抱着胳膊笑道:“哟, 嫂子这话可说晚了, 相公手里那剩下的举荐名额已经给别人了,这五十两银子你还是收回去吧, 我可要不起。” 张佩兰没想到小姑子会拒绝得这般干脆,若是按照她以往的脾气, 听了这般不识好歹的话, 估计早就扭头走人了。 可如今有求与人, 她心里虽憋着一股子郁闷, 但那高高抬起的下巴还是不自觉低了半分。 她侧身坐在周红英旁边, 装作推心置腹的模样, 皱着眉指点道:“妹妹, 不是我这做嫂子的说你,这农户人家过日子,没个心眼成算可不行,之前村里人因为治疾病, 躲徭役求上你家门来借钱时, 你便喜欢打肿脸充胖子, 有借无回地往外撒着铜板,那百文一贯的不算多,也不好计较,嫂子便也不曾说过你,可这开蒙院入学名额这般重要的东西,你怎么也拿来白做人情了?你傻不傻啊,趁还没入学,得赶紧要回来才是!” 周红英心想,你张佩兰是北疆八百里荒地上长的哪根儿葱啊?我如何过日子干你屁事! 再说了,村里人为治疾病,躲徭役跟我借钱,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有借无回了?! 真要算起来,也就当初借给马寡妇儿子求医买药的两贯钱没还,可人家马寡妇的儿子腿好后,连续帮他们家砍了四年的柴! 真以为人人都跟你张佩兰似的,明明是个占便宜没够的无耻之人,还偏要装出一副凛然大气的慷慨模样,恶心谁呢? 呸!周红英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恶心我呢! 周红英同样憋着郁闷,语气闲闲道:“兴安县里的大海商想送子女去开蒙院读书,一年还得交六百两银子的束脩呢,我就是再比不得嫂子精明,也不可能拿六百两银子去白做人情啊,嫂子放心好了,人家给了银子的。” 张佩兰不信,似笑非笑道:“给了多少,你说给我听听。” 张佩兰很想说不管那家人给了多少,我都加倍给你! 可惜财力有限,她没这个底气。 周红英答应嫁给赵拙言之前,两人便开诚布公地分享了各自的过往。 赵拙言跟武安侯府是双重亲家的关系,周红英老早就知道了。 她还知道武安侯怕自个那双重亲家饿死在北疆,每年都会派人送五百两银子过来接济,一送就是十二年。 那银子赵拙言每回都只留了一百两当作私房,剩下都交给周红英收着。 周红英心里算了算账,坦诚道:“那家人给的实在太多了,差不多给了嫂子你这五十两银票的一百倍多呢。” 周红英说完,瞥了自家小侄女周芳华一眼,心想她头上那缀着玛瑙珠子的五彩头绳真好看,下回给晚晚也买几根。 自家相公和林家人身份都有些特殊,平日里言谈举止都得要低调一些。 这锦缎衣裳也不知道穿不穿得,要是能穿,她得提前给晚晚和大郎、二郎多备几身才好,免得到时候进了书院,被那些个秤衣论斤两的人给看轻了去。 在北疆这种地方,若只是青菜杂粮打底,隔三差五吃顿肉打牙祭,一年一户估计只用得到三至十两的口粮银子。 至于是三,还是十?那就得看那户人家具体有几口人,家里有几亩 地了。 赵家人少,不穿绫罗绸缎,也不带赤金玛瑙,就只在吃食上讲究一些。 家里饭桌上几乎每顿都有荤腥,鸡鸭鱼羊虾是隔三差五地换着吃。 可即便如此,一年花销也不超过百两银子。 赵拙言当初卖假画骗了千两银子,加上武安侯每年接济的五百两,周红英床头柜里上了两道锁的暗格中早就攒了一大笔巨款! 昔日一文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的农女,如今偏疼起小外孙女来,也是底气十足得很。 张佩兰不知赵家底细,听了周红英的话,只当她是在消遣敷衍自己,一时间恨得手指头都在哆嗦。 但张佩兰是谁啊? 一个卖身为奴的逃难孤女,凭着一步步谋算成了镇抚夫人,其心性和毅力自然是不简单的。 她很快就压下了心里所有的不快,故作伤怀道:“当年你兄长忙着在战场上拼死挣命,我又刚巧怀了身子行动不便,因此没顾得上妹妹这头,我知你心中有怨,可无论如何,你与相公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你就算再是嫌弃不喜我这个嫂子,也不能为着赌气,将开蒙院入学名额白白便宜了外人,半点也不顾念自己亲侄女啊!” 张佩兰不提往事还好,一提往事,周红英那气血就止不住地翻涌! 血脉相连的亲人?狗屁亲人!她周红英可不敢认,也认不起! 只是还不等周红英开口骂人,赵华莹便施施然进了屋。 她目光轻慢地扫了张佩兰母女一眼,趾高气昂道:“外人?你说谁是外人?我亲爹挣来的入学名额不便宜他自个的嫡亲外孙女,难道要便宜你这个外人?你周家算哪门子的蚂蚱,也好意思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我阿娘与我姑姑说话,轮得到你一个打秋风的穷亲戚插嘴!” 周芳华立在张佩兰身边,为着那入学名额装了好一会儿的乖巧,此时终于装不下去了。 赵华莹被一个“穷”字戳中了肺管子,气得面容扭曲,讥笑道:“我即便是再穷,也不像某些人似的,带着个鎏金的簪子充脸面,也不嫌弃丢人。” 周红英闻言下意识地去看了张佩兰头上的莲花簪子一眼。 张佩兰面色不好,心里却对赵华莹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 听这口气,这女子应该是赵拙言前妻生的闺女。 张佩兰在得知好吃懒做的赵拙言居然成了望海书院的夫子后,便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将他流放之前的过往打听了个一二三。 她知道赵拙言曾中过六首状元,也知道他有个前妻,据说还有个女儿,其它的便不清楚了。 如今看来他那前妻生的女儿估计是落魄了,带着一大家子来投奔生父呢。 张佩兰原本以为那名额是手到擒来之事,如今看来怕是得费些功夫才行。 心思流转之间,张佩兰很快就有了决断。 她起身拍了拍周红英的手,语气担忧道:“妹妹,你在赵家当牛做马十几年,难道还做不得一个名额的主了?妹夫难道真就任由这么个落魄亲戚打你脸面,简直欺人太甚!不行,我得让相公来找妹夫说说理才行,不能眼看着自家唯一的妹子受欺负!” 张佩兰此话说完,便气冲冲拉着自家女儿小跑似地离开了。 周红英不过是因为纠结自己到底是当牛了,还是做马了?只打了个愣神功夫,那对母女竟然转眼就跑出了院门。 等周红英追出来的时候,糟口老马已经拉着车颠儿颠儿地跑了。 周红英伸着手阻拦不及,只恨恨地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 得!这入学名额之事,一时半会儿估计是没完没了了! 周红英一想到,她那被枕头风吹傻了的兄长 估计还要来他们家演一场,心里便恶心又厌烦得很! 另一边,撒着白色石粉线的荒地上,那地基挖得就跟战壕一样深。 林岁晚站在“战壕”坑里,要垫着脚才看得见外头。 她拿着小锄头不停地刨着土,与其说是在帮忙,倒不如说是在玩。 小锄头挖到一个巴掌大石头,林岁晚用枯草擦干净上面的泥巴,乐呵呵炫耀道:“小舅舅,我挖到一个宝石,它是红色桃子形状的。” 赵华维举着个比巴掌大了三倍的石头,得意反击道:“嘿嘿,我挖到个更大的,他是青色的,里面肯定有翠玉!” 这童言童语逗得周宏斌等大人暗自好笑。 心说你随便挖个石头都能出玉,那咱们枣花村怕是要发达了。 大家以后也不用种地了,都像东山那边的山民一样,去矿里刨石头算了。 林岁晚羡慕地看了一眼赵华维那块据说有翠玉的石头,瞬间就觉得这挖宝石的游戏一点也不好玩了。 她听见车轱辘在泥地上磕磕巴巴滚动的声音,垫着脚朝着赵家大门口望去。 正好瞧见之前那对抬着下巴说话的母女离开了,自家外祖母却一脸暴躁地立在石阶上。 林岁晚抬手,对抱着胳膊在荒地旁边晒太阳的赵拙言道:“外祖父,您快拉我上来,我去瞧瞧外祖母怎么了?” 赵拙言伸手将林岁晚从泥坑里拽了出来,心说还能怎么了?估计又被她那个惺惺作态的嫂子给恶心着了呗。 林岁晚拿着自己挖到的桃子形状的红色石头,巴巴地找周红英献宝去了。 周红英夸她那石头好看,弯腰抱着小外孙女朝荒地那边走。 林岁晚窝在外祖母怀里,担忧道:“外祖母,那个入学名额让您为难了吗?要不我不去了吧,等小舅舅学会了,回家再教我就是。” 周红英被这懂事又乖巧的话刺得心肝疼,只觉得自家这小外孙女真是哪哪都好,真是个可人疼的乖乖人。 周红英用鼻尖挨了挨小娃娃的脸蛋,宠溺又慈爱道:“让什么让,你外祖父挣来的名额,咱们凭什么要让!她张佩兰夫妻不是能耐吗,让他们自个想法子去,真是占便宜没完了!晚晚以后不许再说这话了,那本来就是你该得的,可不兴当那软包子、老好人!” 见外祖母这般偏袒于她,林岁晚放心的同时,却又莫名升起几分心虚,只好搂着外祖母的脖子撒娇道:“外祖母,那奶油松瓤卷酥凉了吃着太油腻,我下回给你打包桂花栗粉糕回来啊。” 说起这个,周红英心里又是一阵动容。 自家相公虽然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但着实算不上体贴。 就拿这福满楼的点心来说,赵拙言第一回带她去吃的时候,周红英嫌贵,忍不住多念叨了几句,口是心非地说那糕点不划算,滋味也一般。 结果赵拙言那厮竟然当了真,每回他自个带着儿子偷偷去吃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想过给自己也打包一份回来。 这么多年来,竟然只有这小外孙女想着给自己打包了一份她最喜欢吃的奶油松瓤卷酥回来。 不过那过了油的点心凉了后,吃着确实有些油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周红英抱着林岁晚来到荒地这边, 抬眼瞧见林家祖孙三人都立在地基壕沟里头,挖的挖,铲的铲, 干得贼起劲儿。 林晔亭大约是嫌赵家的锄头太轻,用着不趁手,便跟村里的帮工换了一把又长又重的铁镐,那一镐下去, 就连大青石都被他劈成了两半。 反观赵拙言,他正靠在竹林边的草垛子上, 被暖烘烘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呢。 周红英将林岁晚放下, 拍了拍赵拙言的腿, 言语崇敬道:“相公,你瞧瞧亲家公, 当真是握矛打得了胜仗,拿镐挖得了沟塘, 这登得上云霄, 踏得下凡尘的能耐本事, 实在是让人敬佩不已!亏你之前还大言不惭地说亲家落魄了, 要反过来靠你接济, 你就是个连劈柴都能险些将自个给劈了的蹩脚虾, 当初说这话的时候, 你就不觉得羞愧么?” 赵拙言不见得羞愧,周红英却因为当初担心会有一群娇弱又矜贵的落魄亲戚上门而实实在在地羞愧了一把。 赵拙言似乎也没有叫作热血的东西,他换了个姿势继续翘脚躺着,撇嘴道:“他林伯盛就是个天生的莽夫, 卖力气的差事他最擅长, 我跟他比握矛拿镐做什么?!以己之短, 搏人之长,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我又不傻。” 一起生活十几年,周红英依然对自家相公的厚脸皮叹为观止。 林岁晚乐呵呵地爬上了草垛,学着她外祖父的模样翘脚躺平,别说还真挺舒服的。 太阳暖烘烘地撒了满头满脸,身下的稻草软绵绵似毯,动一下还吱哇吱哇地响。 赵拙言听见动静侧头瞧了小外孙女一眼,两人并排躺着,相视一阵傻乐。 周红英好笑地看着一老一小,心里暗藏的烦躁也突然间消散了干净。 她将张佩兰的来意以及自己跟她的谈话都大致描述了一遍,像是在吐槽别人的家事一般,语气随意又淡然道:“张佩兰估计又回去添油加醋地乱传话了,我估摸着周宏林明后日多半也要来咱们家演一场。” 赵拙言抖着脚,语气笃定道:“那可不一定,我敢打赌,你那兄长多半是不会来的。” 周宏林好歹当了这么几年的镇抚大人,混官场该有的眼力见识也早该历练出来了,没有张佩兰那么不识趣。 周红英显然是误会了赵拙言的意思,眼里带着几分涩然道:“不来更好!我当初被逼为妾跟人拼命的时候,他跑去跟张佩兰互诉衷肠,我被赶出来独自讨生活的时候,他忙着跟张佩兰成亲生子,最后连侯氏跟周耀文一家都知道他当了镇抚,却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还当他是死了呢!呵呵,如今这般不冷不热地处着最好,他别来烦我,我也不去求他,不彻底撕破脸面,也勉强算是应了阿娘让我们兄妹相互作伴的遗愿。” 林岁晚听了外祖母的话,心想怪不得外祖父没有像拦住侯氏母子那样,将张氏母女也拦在门外。 原来外祖母对自家兄长或多或少还抱有几分亲情期待呢! 不过也不难理解,血缘这种东西,总是能逼得暴脾气的人,也不得不生出无限的包容力。 自家祖父不也有无数次想要弄死他那竖子的冲动么,可他那竖子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么。 赵拙言侧头瞥见小外孙女那丰富多彩、变幻莫测的神情,心里又是一阵好乐。 明明是个豁牙奶娃娃,却总是喜欢充作大人模样,当真是古灵精怪得很! 周红英原本就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自顾自感慨几句后,她一边收着之前拿过来的碗筷篮子,一边笑着问道:“晚晚啊,咱们中午吃的是馄饨,晚上就蒸烧腊五豆饭吃,好不好?外祖母年底腌的腊鸡还有几只挂在梁上呢,咱们取了两只下来,洗干净后切块蒸在五豆饭上,可香了!” 林岁晚刚吃完午饭 没多久,小肚皮似乎还饱着呢,但却不耽搁她惦记下一顿吃食:“好啊,好啊,外祖母做什么都好吃,都香!” 周宏斌走过来,从地上放着的陶罐里舀水喝,闻言开玩笑道:“确实,你外祖母家每回蒸腊鸡、腊鸭的时候,那香味儿都能飘出二里地去了,馋得我家的狗和孩子都在哇哇地叫。” 周红英笑着告罪道:“哎呦,是我的罪过,害大堂兄您家宅不宁了,待会儿等我蒸好了,给你家的娃娃送一碗过去。” 周宏斌连连摆手道:“别别,你千万别送!你上回送了半只腊鸡过来,让你嫂子给蒸了,结果把几个孩子的口给吃高了,连着几日的闹腾,嫌他们阿娘腌的腊鸡齁咸,把你嫂子给气得挨个揍了一顿!” “……” 林岁晚心想,你家小孩也确实该揍,吃现成的人哪里有资格挑剔做饭人的手艺呢,就算真嫌弃,也不能说出来啊! 周红英笑呵呵道:“这事啊,嫂子已经跟我说过了,她前脚刚打完孩子,后脚就拿了半篮子鸡蛋过来嘱托我,让我今年年底腌腊鸡的时候帮她也配一副腌料。” 周宏斌闻言一脸肉疼道:“你那腌料里搁了花椒、胡椒,价格比鸡肉都金贵!我的天爷,你嫂子以前炒菜都不舍得多放两滴菜油,如今竟然也学得这般奢侈了,真是个败家娘们!” 周红英为大堂嫂辩护道:“大堂兄你尽会往夸张了说,花椒、胡椒价虽高,可咱们又不是一斤、两斤成堆地买,不过是买个一、二两磨粉调味儿罢了,哪里就比鸡肉金贵了!” 周宏斌也不见得真买不起,不过逗趣罢了,他笑着告饶两句后,放下了葫芦水瓢,又转身干活去了。 周红英收好了东西,又拍了拍赵拙言的腿,随口道:“相公,你把你旁边放着的扁担递给我。” 赵拙言闻言慢吞吞地睁眼,慢吞吞地问道:“哪边,左边还是右边?” 周红英见他嘴上虽是这般问,但却依然躺着没有要起来的意思,顿时气道:“行了,行了,不劳您大驾,我自个过去拿!” 周红英绕过躺在草垛上的一大一小,拿起斜放在大青石上的扁担,含沙射影道:“晚晚啊,等你以后长大了,定要找了勤快爱收拾的相公,千万不要像某些人似的,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 林岁晚笑呵呵地瞥了外祖父一眼,半点也不含沙射影道:“恩恩!我将来一定找个勤快爱收拾的相公,绝对不找像外祖父这样躺着不动弹的,家里油瓶子倒了他都不扶!嘻嘻嘻……” 赵拙言抬手在小外孙女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骂道:“没大没小!” * 平城燕王府正院书房里。 韩叔重坐在他老子的书案后边,握着一支翠玉紫貂毫,胡乱写好了最后一篇功课,然后将毛笔随意往桌案上一搁,那墨汁甩得到处都是。 燕王正在跟幕僚说话,眼角余光瞥见后,气闷道:“你当老子的紫檀桌案是你那睡觉的狗窝不成,随意糟践!” 韩叔重讪讪道:“怎么会,我那狗窝可比您这桌案宽敞多了,搁再多东西也不会挤。” 燕王抬手给了走近的小儿子后脑勺一巴掌,笑骂道:“你个邋遢玩意儿,还好意思说,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往床榻上摆,也不知道收拾起来放好!” 自己不收拾就算了,还不乐意让丫鬟进他那屋。 内外两间的套房里,乱得就跟个杂物房似的,半点没有人住的样! 韩叔重嬉笑道:“不收拾,等我娶了媳妇,让我媳妇给我收拾!” 燕王右手边上站着的青年笑出声来,揶揄道:“老三,那你可有得等了。” 青年大约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月华色锦衣,头上戴着白玉冠,身形颀长偏瘦,肤色略有些苍白, 容貌俊逸,气质儒雅,长着一双上挑的凤眼,却并不张扬。 此人乃燕王长子,韩瞻霁,字伯昭。 韩叔重看着他大哥手里的名单,好奇道:“大哥,你刚刚说望海书院送来的考生名单里有两人比较特殊,如何特殊了?” 韩瞻霁将手里的名单恭敬递给了燕王,笑道:“这两人之特殊便特殊在,他们乃林大将军之孙。” 玄甲军乃燕王嫡系,玄甲军军功子弟进学的望海书院同样是燕王嫡系。 林大将军拢共也就只有两个孙子,如今都报了名要参加三月的招生考核。 考不考得上另说,至少林大将军亲近北疆的态度,算是间接表露了出来。 韩瞻霁此言一出,一位性子稍有些外露的幕僚便激动道:“文武双星皆入囊中,恭喜王爷!” 燕王殿下面容平静,不露声色道:“北疆只望海一座书院,鹏举此言为时尚早啊。” 那幕僚也未开口辩解,面上却依然带着笃定之色。 韩叔重立在他父王身边,抬头在他父王脸上扫了两圈,心说你眼里那精光都开始荡漾了,还装呢? 韩叔重腹诽时,他二哥韩瞻诚(字仲信)冒了出来。 长得凶神恶煞的韩老二假模假样道:“父王,传闻林氏一族祖传神力,儿实在好奇,恳请父王恩准,三月弘武馆招生考核,便由儿主持吧!” 望海书院所有事务,一直都是韩瞻霁负责,包括招生考核的安排。 韩叔重觑了一眼他大哥的脸色,啧,依然是含笑儒雅的模样,半点也看不出异色。 自家父王不知是何心思,竟然准了他二哥的请求。 韩叔重心情沉重,默默在心中哀叹,哎,一母同胞的两位兄长关系不和,我该站那边呢?真是好生为难!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为难了。 燕王看着他的狗爬字,怒道:“你个不学无术的邋遢玩意儿!三月初八的时候跟着你二哥一道去望海书院,去了就别回来了,在开蒙院里给我呆着!”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韩叔重胆肥道:“开蒙书院里都是些奶娃娃,我才不去!” “呵,由不得你不去!” 燕王握了握拳,威胁之意尽显,心想你个兔崽子,你自个那嫩牙还没换干净呢,还好意思说别人是奶娃娃!/.52g.G,d./ 第50章 第五十章 望海楼里传来九声钟响, 金石之声绵延几十里。 山门两开,散学归家, 五院五馆的学生穿着颜色不一, 质地各异的衣衫,却大多都是统一的书生长袍样式。 周方明背着书箱,心事重重地步行至立才院外的梅树林旁边, 正好撞见几名弘文馆的师兄在此处谈天说地。 领头之人穿着一身湖蓝色织锦长袍,头上戴着的方正巾帽上装饰有一块羊脂白玉, 只看这身装扮, 便知其身份不凡。 周方明与他并不相识,但却知其名。 此人姓耿,名培延,字文长, 乃釜关守将武略将军耿原崇之长子, 立才院弘文馆甲级班魁首。 望海书院虽是如象牙塔一般的求学之地, 但无形之中却同样将人给分成了三六九等。 有人自小便生在富贵窝里, 祖辈余荫厚如叠云, 刚入山门就引来无数人追捧,还未登上成才院里的青云台,便知其未来必是坦途一片。 也有人出生便落入泥地,全靠父辈杀场挣命才得来求学名额, 怀揣豪情壮志跨入山门,却很快就被现实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即便勤学苦读半点也不敢松懈,却依旧茫然不知未来。 周方明属于后者。 更糟糕的是, 不管论文论武, 他在青荫院甲级班里, 都不过是中等偏下的水平。 如今眼看着就要从青荫院结业,可他却还没想好要入立才院何馆。 他爹不过是区区一镇抚,从六品而已,自己以后若是走了武职,想来是得不到所谓照拂的,最终也只能跟他爹一样,不得不走杀场挣命的晋升之路。 周方明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挣得过命。 他有心想入弘文馆,可想到自家叔祖父考了大半辈子,到如今却还只是个童生,心里又犹疑起来。 不远处,耿培延等人正在相互品评文章。 说是相互品评,却不过是其他人簇拥着那位甲级班魁首,言词夸张却又直戳红心地极尽吹捧罢了。 “妙、妙、妙!今日读文长此文,犹如畅饮甘霖,实在畅快!” “辞藻行文先不说,这破题立意犹如出水惊龙,结构铺陈更是层层递进,文长凭借此文之功力,明年参加乡试,解元未可知,夺个五经魁之一,怕是不在话下。”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文长这三日是偷偷去庙里拜了文曲星君,得仙人抚顶,受了你龙标夺归之秘诀么?” 耿培延闻言摊手笑道:“我这三日都关在学舍里头,上哪儿去拜文曲星君?仙人未抚我顶,倒是被赵夫子那笔笔见血,字字诛心的批语给折磨得险些疯魔!不过好在我豁达恭谦,意志坚定,不但守住了灵台慧心,还从中领悟到了几分真知灼见,方能有此文之进益。” 耿培延此音刚落,对面诸学子皆露出鄙夷嫌弃之色,纷纷眼白上翻、鼻孔哼气地表示不愿与皮厚浮夸之人为伍。 周方明瞧不见众人神色,只听那耿培延又居高临下地指点道:“赵夫子当真不负六首状元之名,其见解犀利独到,批语更是直戳利弊,我劝诸位莫要闭目逃避,心态放平和一些,定能从中获得两三点好处。” 众人面上神情空白,皆在心中腹诽…… 赵夫子确实不负六首状元之名,只是这般学神人杰,想来是看不上我等凡物的。 那几乎指着鼻子骂你是个蠢货的批语,谁看了心态都平和不了! 耿培延起初不也将自己关在学舍里三日不出,只一门心思地想着要推翻那批语么。 结果如今批语没推翻得了,反倒是被指点着写出了一篇惊艳文章。 将耿培延那文章又传阅了一遍后,众人神色变得纠结痛苦起来,好似手里正握着一颗裹了番椒粉的蜜饯一般,吃 下去会辣嗓子,烧肺腑,可扔又舍不得扔! 已经渡完劫的耿培延一脸嘚瑟,语气神秘道:“我听负责招生的助教说,咱们立才院三月招生时,估计会进来一位厉害人物,此人只比我年长半岁,却已经身负举人功名。” 众人闻言将番椒蜜饯先搁置一边,好奇道:“哦,当真?” “十六岁左右的举人,当真少年英才,也不知是何出身?” “嘁,即是少年英才,又何必问人出身?” “嗨,我这不是好奇么?” 耿培延继续卖关子道:“是何出身不好细说,我只知那位少年英才来书院报名的时候,是赵夫子陪着一起的。” 得了此提示,有人猜测道:“莫不是赵夫子家的亲戚?” “自开科取士以来,六首状元百年只得一人,赵先生出自扬州百年世家嫡支嫡房,他老人家的亲戚,啧啧,不简单啊!” “文长定然知晓其中深浅,却这般说半句藏十句地吊人胃口,当真是好不厚道!” 耿培延笑得更不厚道,还一本正经地劝说道:“望海书院乃求学之所,诸君当恪守初心,没事瞎打听个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将赵夫子的批语多读几遍呢!” “……” 众人气得咬牙,纷纷拂袖而去,暗骂耿文长这厮真是越来越不做人了! 听了个大概的周方明不知想到了什么,步履匆匆地赶回了家。 * 兴安县东门边上的守备军大营外有六条窄巷胡同,里面住着军中将士之家眷。 周方明到家的时候,正好撞见父亲亲自送曾祖母和叔祖父出门。 三人一边往外走,还在一边交谈。 不过几乎都是曾祖母和叔祖父在说,父亲只是“嗯嗯啊啊”地附和几个字罢了。 周耀文大义凛然道:“宏林,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来,只有子孙齐心,力气都往一处使,家族才能改换门楣,屹立风雨而不倒!我知你有出人头地之心,可人若想长成参天大树,那必要有夯实根基,家族才是你的依托啊!” 周宏林仿佛认同般道:“恩,确实。” 侯老太太痛心道:“红英那丫头实在是牛心左性,任性又自私!她也不想想,当初若是没有周家暗地里护着,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头住着早就被人欺负了!只有娘家好了,外嫁的姑娘在婆家才有底气,这么个简单的道理她都不懂!” 周红英如果听了这话,怕是能一口唾沫啐她脸上! 她当初独自在村子边缘住了两年没被欺负,一是因为她性情坚毅敢动刀子,二是因为有周长荣和周宏斌等长辈族兄护着,跟她侯氏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这话就连周宏林似乎也并不完全认同,他只听着,并未出言。 侯老太太见此面上不动声色,扭头瞧见周方明后,热情笑道:“哎呦,明哥儿散学回来啦?说起来也是命数,咱们明哥儿刚出生亲爹就恰好挣了个大功劳,等到明哥儿长到了开蒙的年纪,那望海书院也刚好建了起来,要我说啊,咱们家明哥儿将来定是个有大运势之人!” 周宏林笑得真切,嘴上却并不认同此话,只摆手道:“恩,凑巧罢了,哪里来的大运势。” 侯老太太笑着又夸了周方明几句,然后像最慈祥的长辈那般哀叹几声后,才推心置腹道:“红英性子倔,你们兄妹血脉相连,感情最是亲近,你有空,还是多劝劝她吧!这人活在世上啊,总不能当真就六亲不认了。” 侯老太太很懂得见好就收,说完便带着小儿子离开了。 周方明看着那老太太瘦弱的背影,心想当真不能小看这世间任何一人,不过一农村老妇罢了,可却深谙避重就轻、迂回婉转的说话之道。 周方 明自记事以来,便知道姑姑与周家所有人都不亲近,明明就挨着住得不远,来往却不勤。 曾祖母从来都是话里话外地将责任归到了姑姑头上,只说她任性自私,冷心冷肺! 周方明曾一度信以为真,直到有一回清明去枣花村里祭祖,无意间听见几名枣花村妇人在背后说人长短,才终于知道了姑姑与曾祖母一家,甚至与父亲母亲的之间的恩怨。 周方明幼时不明事理,分不清对错。 在书院里苦读圣贤书八载,他如今却依旧还是辨不明谁对谁错,只觉得周家与姑姑之间关系,当真如一团乱麻似的,理不清也解不开。 周方明觉得父亲应该也跟自己是一个心境,所以这些年来,他才会两边和稀泥,左右敷衍着得过且过。 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血脉亲人,父亲想来也为难得很。 曾祖母有何打算,周方明大概也猜得到,左不过是为了叔祖父考秀才之事谋算罢了。 姑姑当年嫁给姑父时,他们一家也才刚从东山大营那边搬到兴安县城来。 当时里里外外有不少事情要忙,等父亲知道姑姑嫁了个被贬谪流放之人时,即便是强烈反对过,却也无济于事。 说起来,曾祖母有一点其实也没说错,他姑姑周红英确实是个性子非常倔强之人。 周方明一家其实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周红英的丈夫。 一个被贬谪流放之人,这辈子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周家人也不愿去了解。 可惜世事难料,谁能想到那个没甚脾气,还好吃懒做的便宜姑父,曾经竟然是六首状元。 若不是他突然应聘上了望海书院的夫子,周家到现在估计还被蒙在鼓里。 周宏林跟儿子说了张佩兰去赵家争取名额时的遭遇。 周方明也跟父亲说了自己在梅树林旁边的听闻。 周方明皱眉道:“那名额既然是姑父挣来的,他想给自己亲外孙女,咱们家也无可指摘,父亲与姑姑这些年误会颇深,还是莫要再因此事消磨亲情才好。” 周宏林叹气道:“你母亲一心为你妹妹打算,从赵家回来后,便抱着你妹妹哭了一场,此时还在屋里伤神呢。” 周方明自来便宠溺幼妹,闻言心里有些不好受。 只是父子俩如今算是看清了现实,知道姑父(妹夫)不是一般人,他那亲家多半也不简单。 两人心里虽心疼幼妹(幼女),但却都识趣地知道,不能再去赵家纠缠。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张佩兰一夜都未睡好, 清晨起来的时候眼角微红,眉宇间藏着几分轻愁, 却又不损其清丽容貌, 反倒平添了几分柔媚。 周宏林庄户出身,根基浅,官职低, 还无半分祖产。 他不多不少的俸禄经不起挥霍,也养不起奴婢小厮。 周宏林一家如今只住在一个带三间后罩房的小四合院里。 家里如今也只请了两名长工, 其中一位是负责洗衣、洒扫、煮饭的廖婆子, 另外一位是负责守门、跑腿、赶车的廖老头。 廖婆子和廖老头是夫妻,年岁大约四十五左右,原本住在县城北边的烂泥巷里,如今住在周家大门旁边的杂物房里。 张佩兰将廖婆子一早做好的瘦肉青菜粥、甜豆沙包子端上了桌, 语调温柔道:“赶紧吃吧, 你们父子上学的上学, 上衙的上衙, 再磨蹭下去, 怕是踩着风火轮也赶不上钟响了。” 张佩兰昨夜其实在丈夫面前哭了一场,两人互相倾诉着无奈与委屈,勉强算是达成了一致意见。 嘴上都说不能为了名额伤了亲情,实际上两人心里都清楚, 那赵拙言如今算是出了头,怕是不好再得罪。 周芳华不知夜里阿娘和爹爹是如何商议的, 闻言诧异道:“阿爹今日不去姑母家么?” 离着三月初九没剩下几日了,再耽搁下去, 就什么都晚了。 周宏林闻言神色为难, 皱眉劝说道:“华儿, 这姑娘家抛头露面地跟男子混在一处读书习武总归是不妥,女子出人头地那都是梦话,不自量力地跑去杀场和官场上跟男人较劲,到最后除了落得一身伤残和满头污名外,又能得个什么好,最后怕是连个像样的夫婿都找不着!你要真想读书习字,让你哥回来抽空教你就是。” 周宏林自觉此话并不算夸大。 望海书院才刚建了不到十年,早些年招的女学生如今大多都还未及笄,将来如何暂且不知。 可军中那些泼辣娘们便是前车之鉴,一个个狠辣粗鄙全不似正常妇人,年岁老大不小了,却没几个能嫁去好人家。 军中大多数女子最后不是找个脸白的窝囊废招赘为婿,就是养几名没了父母的孤儿防老,都没什么好福气! 不过,玄甲军中那些没福气的“泼辣娘们”最厉害的已官至从四品显武将军,比周宏林高了好几个等级不说,俸禄赏赐更是周宏林的几十倍。 但周宏林不看这些。 在他看来,一个女人若是没能嫁一个好夫婿,那她这辈子就不算有福气,即便当再大官,挣再多的银子,都不算成功! 至于好夫婿的标准,周宏林私以为应该以他作为参照。 周芳华容貌似母,长得清丽又秀美。 她那不细不浓的柳眉微蹙时,瞧着楚楚可怜,可说出来的话却十分任性:“有什么不妥?!隔壁卫家姐姐都去得,我为什么就去不得!阿爹就是偏心,不过是只看重哥哥,不看重我罢了……” “够了!” 张佩兰冷着脸打断了女儿的话,语气严厉道:“越说越不像话,我平日都是怎么教导你的!再说你姑父手里的名额已经给了他亲外孙女,你大呼小叫地说这些伤人之言,除了让你阿爹为难之外,又有什么用?!” 张佩兰骂完女儿,又扭头宽慰丈夫道:“相公,你莫要管这个孽障,赶紧吃好了去军营操练吧,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张佩兰亲手给周宏林剥了一个水煮鸡蛋,递到他碗里后,又面带愧色,语气担忧道:“红英本就只是续弦,如今妹夫前妻生的女儿拖家带口地来北疆投靠,她估计是轻不得也重不得,往后这日子怕也是为难得很!我若早知此事,昨日便不会上门去讨这个嫌了。” 周宏林大大咬了一口煮得恰 到好处的鸡蛋,只觉得那刚刚凝固的蛋黄细腻又香甜。 张佩兰一席话说得周宏林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贤妻难求,他这十几年在杀场上挨的刀子,当真是没白挨! 等到送走了周宏林父子,张佩兰扭头就变了脸。 温柔不在,体贴全无,秀美的眼里只剩下算计与凉薄。 周芳华扯了扯母亲的衣摆,抬头委屈道:“阿娘,我真的去不成望海书院了么?” 张佩兰轻柔地抚了抚女儿那清丽无双的小脸,像摩挲着手里通往富贵之门的钥匙一般,安抚道:“你姑父手里的名额怕是不成了,不过没关系,阿娘会从别处再想办法的。” 周芳华自来是最信任她阿娘的,只要是她阿娘决定好了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办不成的。 但想到阿爹刚才说的那些话,她又懵懂忐忑道:“可、可阿爹说什么一身伤残、满头污名,还嫁不得好夫婿,这又是什么意思?” 阿娘说去望海书院好,可阿爹又说不好。 周芳华毕竟还年幼,心里瞬间犹豫起来。 张佩兰牵着女儿进了正房暖阁,闻言嘴角轻笑,意有所指道:“华儿,你刚刚说到你卫家姐姐,她去年好像及笄了吧。说起来你卫家伯父不过一旗总罢了,从七品的门楣而已,那大门台阶上还沾着庄稼地里的泥呢。你卫姐姐容貌也不过寻常,性情更是冷硬粗蛮得很,呵!若不是卫家只她一个独女,因此有幸进了望海书院,你说她有什么资格认识霍家郎君,还勾得霍家郎君对她死心塌地。” 周芳华似懂非懂,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明白。 她跟在阿娘后头,在心里细细思索着仅有的那一丝了悟。 张佩兰这人脸上随时都带着好几张面具。 对着何人应该恭谦?对着何人需要柔顺?对着何人不必搭理?她自有一套以利益为尺度的行事准则。 大约只有在女儿周芳华面前,她或许才会偶尔会暴露出几分真性情来。 张佩兰自幼家贫。 贫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那种。 她长到九岁左右的时候,北疆战乱,亲人死绝,为了半块麦饼,张佩兰将自个卖给了人牙子。 人牙子见她容貌出众,打算好好养两个月,等皮肤白皙几分后,再转手高价卖到青楼里去。 张佩兰无意间偷听到了人牙子的打算,找机会偷跑了出去。 她当街拦住了一位官家夫人的轿子,禀明缘由后,磕头磕出了血,苦苦哀求那位夫人买了自己。 那位夫人夫家姓耿,是兴和县第一世家。 耿夫人乃大族宗妇,亦是位大善人,经常亲自带着奴婢仆从去城门外救助灾民,施粥舍药。 张佩兰下对了注,因此赌赢了人生的第一次转折。 进了耿家后,张佩兰学得最多的便是如何伺候和讨好人。 她或许在揣摩人心、投其所好方面是有些天赋的,才入府不到两年,就顺利被提拔去了主院,成了耿夫人屋里的执扇丫头。 张佩兰长到十三岁的时候,有一队北狄骑兵绕过平城,出其不意地袭击兴和县码头。 当羽箭迎面而来的时候,张佩兰慌乱之余,却很快又做出了人生的第二次豪赌。 她扭头扑到了耿夫人身前,以左肩中箭为代价,让耿氏当家夫人欠了她一个救命之恩。 事后,耿夫人亲手烧毁了她的卖身契,还将她认作了义女。 张佩兰又赌赢了,从此算是彻底将自个从泥地里拔了出来。 望海书院里的学子年底考核得了优,都要明里暗里地炫耀一番。 张佩兰从卖身为奴的孤女,一步步谋划算计,最终成了如今的镇抚夫人,心 里自然也藏着几分自得。 无人倾诉时,她便私下里讲给自己的女儿听,并试图将自己成功改变人生的经验手段,完完整整地传授给周芳华。 张佩兰坐在暖阁里的矮踏上,拉着女儿的手,期盼道:“华儿,你父亲乃从六品镇抚,你是正正经经的官家小姐,身份门楣比阿娘当年不知高了多少,所以你更应该往更高处看,往更高处爬!” 周芳华依偎在母亲怀里,试探问道:“望海书院是更高处吗?” 张佩兰嘴角含笑,野心勃勃道:“不是,望海书院不过是梯子罢了,阿娘一定会帮你借到这把梯子的!” 至于如何借,张佩兰没有对女儿言明。 另一边,周红英在家严阵以待了两日,结果却连周宏林的影子都没看到。 周红英也说不上自己是庆幸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她给小外孙女扎好了头发,对着赵拙言道:“相公,自打我嫁给你后,你身上这肉长得是越来越随意了,可那心眼子却半点也没变,这回估计又叫你给算准了!” 周红英搂着小外孙女,揉搓着她团子似的小脸,笑着决定道:“既然周宏林不来,那我也不傻不愣登地等他了,晚晚,去叫上你两位兄长,咱们今日去县城里花银子去!” 周红英数着指头规划道:“咱们先去成衣铺子里买两身书生袍、两双皂靴、以及一人一个紫金藤书箱,然后再去书铺里买笔墨纸砚和书籍,最后再去福满楼里吃一顿海鲜宴!” 林岁晚挣扎着将自己的脸给拯救了出来,逃似地往外跑,大声喊道:“大哥,二哥,咱们今日不去挖地基了,外祖母可豪气了,要请咱们吃福满楼的海鲜宴呢!” 赵拙言将手里剥好的花生仁递给了妻子,笑呵呵道:“这位豪气的大娘子,也带上我呗。” 周红英没好气道:“带,全带上!把华莹他们三人也带上,都出去走走,不能总关在屋子里头!” 再说了,不带还能咋整,单独留他们在家里砸牌位,烧灶房吗?!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 与智者圣人相处久了,就是傻子或许也能说出一两条人生道理来。 可若是与矫揉造作之人相处久了, 怕是很容易就会被相互影响着直奔阴沟里去, 一辈子都只看得见眼前那芝麻绿豆大一点的天地。 林绍年和赵华莹自不必说,两人原本就出身富贵豪门,又都是家中独苗, 自小是要什么有什么。 白瑞荷虽只是个通房丫鬟,可她父母都是武安侯太夫人的心腹陪房。 借着武安侯太夫人手里的财和势, 白瑞荷自幼过得也不比普通管家小姐差什么。 三人原本是不同的性别, 不同的出身,不同的个性,受过不同的教育。 可相处久,竟然莫名其妙地同化成了相似的人。 将近两个月的流放之旅并未让他们历练出一颗和光同尘的凡心。 衣食无忧之后, 三人身上那浮华骄奢的本性又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明明早就没了昔日的尊贵身份, 三人却不约而同地还当自己是长在豪宅后院里的富贵牡丹花呢! 理直气壮地认为北疆这穷乡僻壤, 半点也配不上他们那天生高贵的根脚。 三人乘坐老陈头的牛车时要抱怨一回。 进到县城的车马篷子里后要捏着鼻子嫌弃一回。 就连路过一处卖麦芽糖的摊子, 看见摊主那不算干净的指甲缝隙, 也要撇嘴挑剔几句。 林晔亭祖孙和赵拙言父子早就习惯了无视他们。 林岁晚更不会在意,她咧着豁牙帮子,甜蜜蜜地舔着小竹棍上的琥珀色麦芽糖浆。 周红英却烦不胜烦,心说自己也不知是犯的什么傻, 非要带上这三个矫情货! 好在走到西门码头边上的时候,这三个矫情货大约是被远航归来的商船震住了, 难得没再挑三拣四地讨人嫌。 靠在码头上的两艘商船大小差不太多,都是乌墨色的船身, 米白色的船帆, 远远看去就跟两头巨型鲸鲨似的, 高大得让人心惊胆战。 其中一艘大船上挂着霍氏商号的旗帜,应该是刚从南洋那边的小国回来,载着许多异族他乡特有的稀奇玩意,引得码头上不少人围着瞧热闹。 成箱的货物被穿着厚棉布坎肩的力夫从大船上卸了下来,隔着木板子也瞧不出个究竟。 可有些稀罕物不好装箱,不得不大大咧咧地摆在了众人眼前。 比如那关在笼子里的绿毛孔雀、几根将近两米长的淡黄色象牙、还有不少镶嵌着珠贝云母的精美摆件。 林岁晚心想北疆或许也算不得穷乡僻壤,摆脱了低等温饱,有能力追求奢靡享受的富人应该也有不少。 不然这一大船稀奇又金贵,中看又不中用的玩意儿卖给谁去?! 另外一艘大船上未挂旗帜,模样低调得恨不得能隐身。 那船上也不知运的是什么货物,只瞧见力夫一麻袋一麻袋地往船下搬,然后迅速装车,又迅速运走。 那有条不紊的高效模样就跟纪律严明的军人似的。 林岁晚等人也围着瞧了一会儿的热闹,见那绿毛孔雀扑腾着翅膀被抬走后,才像其他人一样无趣地散开了。 成衣铺子和笔墨书籍铺子就在码头附近。 因着望海书院带来的客源,两处铺子的生意都十分兴隆。 书生袍款式单一,但料子颜色却不同。 周红英有心想买那织锦绸缎的,不过被赵拙言拦下了。 他低声道:“书院里大多都是军中子弟,奢靡之风并不盛行,给晚晚他们几个买两身细棉布的书生袍就行了,太华丽了反而打眼。” 那成衣铺子的掌柜十分会做生意,除 了书生袍外,配套的皂靴、书箱、巾帽都有。 周红英口舌伶俐,很会还价,跟长着一双笑眼的掌柜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后,硬是将林岁晚和赵华维的紫金藤小书箱讲成了不要钱的添头。 不过比起买书籍和笔墨纸砚花的银钱/.52g.G,d./,别说书箱了,就连林岁晚那三百文一身的小小书生袍都成了添头! 一个雕刻着猴子捞月的小砚台,一块不好不坏的松香墨,一大一小两支紫竹竿狼毫,再加上三本开蒙书籍,就一共花了十三两银子。 林岁晚兄妹三人一人一套买下来,足足要五十两左右。 林晔亭准备掏钱结账,却被周红英挡了回去。 她一会儿说感谢林晔亭这些年来的接济,一会儿又让林晔亭成全她这个当外祖母的一片心意。 总之就一句话,今日若是不让她出钱,那就是林晔亭祖孙四人在跟她见外! 林晔亭丢了祖宗传下来的世袭罔替的爵位时,都能波澜不惊、从容不迫,这还是头一回被人热情又强势地用言语给拿住。 赵拙言拍了拍妹夫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妹夫啊,你明日还要给大堂兄预支买砖买瓦的银子呢,省着点花吧,哎,真是不会过日子!” 买好了该买的东西,走走逛逛差不多快到了午时的时候,众人又去福满楼包厢里吃了海鲜宴。 兴和县靠海,各式各样的鱼虾螃蟹并不算贵,点满了一桌子的菜,算下来也不过是半套笔墨砚台的价钱。 在存储和物流都不发达的古代世界,杨贵妃想吃颗家乡的荔枝都得跑死几匹马,附加成本高到只有达官贵人才配享用。 赵华莹当初在盛京的时候为了买一盒极品干贝还跟人较过劲儿,如今新鲜的鲍鱼海蟹摆在面前,她心里或多或少竟有些恍惚。 再想到码头上瞧见的稀奇玩意,赵华莹莫名对北疆生活升起了几分火热的向往。 可捏了捏腰间比脸还干净的荷包后,那火热的向往又瞬间冷却,一时间就连鲜甜的蟹肉吃在嘴里也没滋没味起来。 福满楼几里外,姜五郎正跟一名负责押粮的旗总,在宽敞的仓库里清点货物。 那旗总不是姜五郎的手下,是他拿了自家姐夫的令牌,从兴和县守备营里调来帮忙押送军粮的将士。 此人姓卫,名三溪,据说他头上还有两名兄长,分别叫做卫大江与卫二河。 姜五郎默默吐槽,心说卫三溪的爹娘给儿子取名可真省事! 好在他们只有三个儿子,这要是有四个,按照江、河、溪年纪越小越往细了取名的规律,那卫老四不是得叫卫四沟了? 姜五郎清点完货物后,提着半袋子苞米粒,咬牙骂道:“好你个田抠门,老子好心照顾了你万石粮食的大买卖,你特么地就送了我半袋苞米粒的添头!当真是个嘴大如斗,魄门如豆,吃多漏少的恶心玩意!” 魄门是屁眼的文雅说法。 卫三溪乃庄户出身,见惯了村里泼妇莽汉各种问候下三路的吵架方式。 如今也是才知道,原来似姜五爷这样的斯文贵人,埋汰起人来,竟然和村里的泼妇莽汉走的是同样的路! 姜五郎骂完后,扭头叮嘱道:“卫旗总,王爷交代过了,这一万石青州稻,呃,再加上这半袋子苞米粒,后日之前必须要运到东山大营里,推车的力夫已经侯在外边,你们兄弟何时能动身?” 卫三溪穿着玄色铠甲,握着锋利陌刀,正色道:“兄弟们披甲执锐,随时可以动身。” 姜五郎定了个出发的时间,想到码头上的热闹,他似故意说漏嘴般,嗤笑道:“如今大旻动荡就在眼前,军粮乃重中之重,之前王府里有幕僚向王爷谏言,建议北疆境内应严 禁奢靡之风,那些拿粮食牛马换取珠贝象牙之人都该重罚!呵,霍家当真是好胆,也不怕迟早有一日撑破了肚皮,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卫三溪不过一旗总,他知道这些话不是他这么个小人物能听得的。 可提到霍家二字,他又忍不住听了个仔细,心里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竟然在春末微凉的天气里,硬生生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枣花村里。 林岁晓兄弟依然每日跟着祖父去宅基地上帮忙,并没有因为马上要参加考核而临时抱佛脚。 林岁晚琢磨着自家两位兄长应该是对自己的学识武艺很有信心的。 不过林岁晚更有信心,她好歹内芯里是个百年老鬼,这要是一不小心在学业上吊打了一众小朋友,多少有些胜之不武啊。 赵华维带着小外甥女用湿帕子擦干净各自的书箱,然后又一起拿去太阳底下晒干。 小胖子笑得十分自信,跟他爹一样厚脸皮道:“晚晚,我阿爹说我虽然不似他那般旷世奇才,但勉强也算天资聪颖,你以后要是听不懂先生讲的功课,就问我啊!” 林岁晚将自己的小砚台、小毛笔、小墨条依次放进了书箱里,闻言只轻蔑地勾了勾唇。 呵!狂妄,到时候让你见识见识有百年心智的真正天才,看你还敢不敢说这话。 林晔亭祖孙三人帮忙挖好槽基,开始筑基砌磉时,林岁晓兄弟也迎来了三月初八的考核日子。 林岁晚和赵华维这种拿着举荐名额入学的插班生,也要在今日办好文书手续。 周红英没跟着一起去,赵华莹三人也留在了家里。 赵拙言赶着驴车跟林晔亭一起带着四个求学的后辈,在太阳还未冒头只挣扎着射出第一缕金丝的时候,就早早出发去书院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辰时初, 山门开。 峨冠博带的学子呼朋引伴地依次踏入书院,前来参加考核的新生却还要先登记,领了门条才能进去。 海风张扬, 负责登记的助教连夜找人在守门的麒麟石兽旁边搭建了一个挡风的茅草棚子。 也不知是找的人不靠谱, 还是夜里赶工有怨气。 临时搭建而成的茅草棚子, 四根柱子有两根是歪的,三面篱笆墙上有六个窟窿眼儿。 那颤颤巍巍随时会倒的模样, 还不如旁边卖豆浆油条的移动小摊看着结实。 卖豆浆油条的老夫妻往常都是在麒麟石兽旁边不远处叫卖,今日自觉将摊子摆远了一些。 倒不是怕影响了新生登记, 主要是担心那棚子倒了,会砸翻自家的油锅。 茅草棚子里摆着一张榆木书案, 从窟窿眼儿里漏进来的海风吹得名册纸张不停地翻飞起舞。 负责登记的助教是个大约有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穿着一身宽大的宝蓝色绣祥云暗纹的士子服,头发用一根玉簪子束了一半, 另一半披散在肩上, 容貌只能算端正, 气质却十分不凡, 瞧着颇有些仙风道骨, 放荡不羁的味道。 他有些狼狈地压住了翻飞的纸张, 抬手招呼正要踏进山门的几名学子道:“耿文长, 你们几个过来,排成一列站在那里,帮我挡着点风。” 耿培延跟他几个好友面面相觑, 想拒绝却又不敢。 几人视死如归地走了过来,哆哆嗦嗦地进草棚子里成排站好, 那带着几分湿气的海风吹得他们心里哇凉哇凉的。 考核和插班的新生在草棚子外排成了长队, 此时正好轮到林岁晚, 她后边依次还排着赵华维、林岁午、和林岁晓。 林岁晚今日穿着一身浅青色棉布书生袍,原本只是素色,但外祖母嫌它太过单调,在衣领上绣了一圈深绿色的水草纹作装饰。 头上戴着墨色方巾帽,过肩的长发用头绳扎成了一颗矮丸子,零散的发丝也全都整整齐齐地梳到了帽子里。 林岁晚手里拿着一张他外祖父的名帖,离着茅草棚子还有两米远,便行了个弟子礼,口齿清晰道:“学生林岁晚,今年六岁,得赵夫子举荐,欲入开蒙院进学。” 林岁晚说完,担忧地瞥了一眼快歪成了七十五度的柱子,只小小地上前了两步,并不敢踏入危房里面去。 她踮着脚,撑着腰,双手伸得笔直,姿势别扭,态度却十分恭敬地将名帖递了过去。 “……” 助教一脸无语。 耿培延几人险些憋不住笑。 林岁晚和赵华维这种有举荐名帖的开蒙院插班生不用考核,登记确认后,助教用宣纸写了张门条,上书名讳年岁,再盖上望海书院开蒙院的印章就完事,明日可以直接来上学,记得别迟到就好。 林岁午和林岁晓登记好后也领了门条,不过那门条上只写了名讳年岁,却未盖章,据说过了今日便作废。 林岁晚四人登记好后,助教让他们在茅草棚子边上等一会儿。 卖油条豆浆的摊子旁边还有个买鱼汤细面的棚子,搭建得非常结实。 赵拙言算好时间点了鱼汤面,等林岁晚他们排队登记好后,鱼汤面也正好出锅端了上来。 宽敞的青色粗瓷海碗里,乳白色的鱼汤浓稠鲜香,手拉细面条上盖着几片嫩滑的鱼肉,再点缀散开的碧绿葱花。 只瞧着这卖相,便知其味道肯定不凡。 林岁晚先小小喝了一口鱼汤,吃了一片鱼肉,再挑了一小撮面条,吸溜一声嗦进了嘴里。 她此时只恨自己读书太少,翻来覆去只有鲜美、香醇几个词可夸。 等进了望海书院她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 专门为自己吃到的美食写诗,为它们作不一样的词! 林岁晚他们不慌不忙地吃好面出来,茅草棚子旁边排着的长队只剩下一小截尾巴,排在尾巴尖儿上的还是熟人。 韩老二太缺德了,故意挟私报复! 早上掐着点出门不说,到了山门外他这个弘武馆主考倒是凭着武官令牌进去,却非常双标地要求韩叔重不能仗着身份搞特殊,提着衣领子将亲弟弟给甩到队伍最后头。 韩叔重早就看见林岁晚他们了,只是一头一尾隔得太远,打招呼估计得靠吼。 韩叔重权衡过后,觉得韩老二说得对,大庭广众之下,确实不能大呼小叫搞得太特殊,只好憋着性子老实排着。 韩叔重神采飞扬地朝着林岁晚招了招手,林岁晚也笑嘻嘻摇手回应,诧异又开心道:“祖父,韩家小哥哥好像也要来书院上学呢,他那么矮,肯定跟我一样,只能去开蒙院,真是太好了!” 林晔亭闻言心情有些复杂,林岁晓和林岁午看着“那么矮”的小子,眼里都带着几分不善。 但其实他们祖孙三人都担心太早。 活了两辈子的小饿死鬼不过是小孩心性而已,能有什么暧昧心思呢?她只是单纯高兴能和认识的小伙伴一起读书罢了。 最后剩下几人很快就登记好。 韩叔重没有举荐名帖,只有自家父王给的军功牌。 他恭敬递上军功牌后,报了自己的大名和年岁。 韩叔重大名韩瞻鼎,刚满七岁零十个月。 助教瞥了一眼军功牌后,神色淡定地挥笔写下门条,仿佛这韩姓再普通不过,这大名似乎也没甚稀奇。 立在旁边挡风的几名学子却忍不住小心打量了韩叔重几眼,互相对视过后,面上都露出几分诧异之色。 只有耿培延神色淡定。 这厮估计是早就得了消息,又搁这儿不当人呢! 韩叔重今日也穿了一身书生袍,是湖蓝色缂丝质地,乌墨色方巾帽中间点缀一块红玛瑙,衬着那含笑上挑的凤眼,虽少了几分狂放,却依旧张扬。 登记好的学子都等在茅草棚子边上,熙熙攘攘,年岁不一,人数大约五、六十左右。 助教是个逮着几只耗子就要利用到死的傲娇老猫,登记好名册后,他就再也不肯动弹了。 耿培延几人冒着生命危险当了挡风的门板后,还要负责给新生引路,带着他们去报考的书院里参加考核。 韩叔重态度恭敬地跟林晔亭和赵拙言见了礼,和林岁晓和林岁午也打了招呼,最后扭头又凑到了林岁晚身边。 他背着手,撇嘴得意道:“我就猜到你肯定也要进开蒙院读书,要不是想着有熟人,就算我老爹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稀得来。” 林岁晚琢磨着他应该是贪玩厌学,便善解人意道:“我小舅舅也要一起,到时候你们课业要是上有什么不懂的,我会帮助你们的。” 韩叔重没想到竟然有人比自己还大言不惭,他好笑道:“我虽入的是开蒙院乙级班,但乙级班所学的开蒙三本我都已经学完了,晚晚妹妹你也是如此吗?” 所谓开蒙三本,分别是《三字经》、《千字文》、《数术启蒙》。 赵华维也在一旁插嘴,似找到知己般道:“我也学完了,进乙级班不过是再巩固一遍,顺道练练字罢了。” 林岁晚左右各看了两人一眼,心想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进步的么,你怎么瞒着我偷偷努力了? 拥有百年心智的天才恍恍惚惚地跟着众人进了书院,即将迎来死活都卷不过古人,最后只能另辟蹊径的书院生活。 此时山门百米外,张佩兰盯着那金尊玉贵的小小少年目光热切! 张佩兰前夫姓齐,是耿夫人 的娘家堂侄,其父母早亡,只有两位嫁了人的姐姐,十多岁的年纪就继承了上千亩的良田桑林,算是个富贵乡绅。 可惜其性子懒散庸碌,是个得过且过,十分不上进之人。 当初因为周宏林那痴心却狂妄之举,三人之间闹得很是难看。 两个嫁出去的姑子日日指着张佩兰的鼻子骂她是荡/妇/婊/子。 张佩兰与前夫和离实属无奈,可却无人懂她的苦衷,就连耿夫人这些年也对她疏离起来。 张佩兰心里记着当年的恩情,即便十回有六回都见不着人,但依然时常带着自己绣的鞋袜衣裳等物去耿府表孝心。 昨日去耿府的时候,张佩兰是由耿夫人身边的心腹麽麽招待的。 她只吃了一盏茶便不得不告辞离开了,可却刚好在大门口处瞧见了心腹麽麽口中的贵客。 耿府中门大开,耿夫人带着几个孙子亲自迎到了门外。 瞧着这慎重又恭敬的阵势,张佩兰琢磨着这贵客应该确实非常尊贵。 她忍不住驻足不愿离开,立在墙角竖着耳朵听了个大概。 不远处,耿夫人屈膝行礼,恭敬:“见过二公子,见过三公子。” 年长的青年连忙抬手扶起了耿夫人,朗声笑道:“老夫人不必如此,我与老三来得匆忙,王府别院来不及收拾,只得厚颜在耿府借住几日,还望老夫人不要嫌弃才好。” 耿夫人引着贵客进门,热情又自然道:“住多久都行,听说三公子要进开蒙院读书,不如就住在耿府长久地住下,正好跟老身那几个孙子早晚一道,在书院里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他们就是。” 青年哈哈笑道:“您快别提了,您瞧瞧这小子脸得跟茅坑一样!为了逼他来开蒙院上学,父王就差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吓唬了。” 张佩兰今日将女儿留在家中,一早就跟着丈夫和儿子前后脚出了门,只为来望海书院山门外确定那燕王幼子是不是当真要进开蒙院。 此时亲眼瞧见了结果,她原本还下不定的决心,此时那野望终于像擎天大树一般,在胸腔里扎得又深又稳。 没有举荐名额,想要送华儿进开蒙院,唯有用银子砸门一途。 张佩兰当年嫁人的时候,耿夫人好心陪送了价值千两的嫁妆。 其中包括三十亩良田,兴和县西门码头上的一间铺子,家具衣料什么的不算,还另外有二百两的压箱银子。 耿家旁支嫁女也就只是这么个标准,张佩兰从未嫌少,可如今到了紧要关头,才发现有些捉襟见肘。 压箱的银子还未动,铺子和良田的收益这些补贴家用没攒下多少,零零总总加起来,张佩兰手里一共也就只拿得出来四百多两银子,离着六百两束脩还差着一截。 张佩兰在心里来回谋算一遍,索性也不忙着回家了。 她直接雇了驴车,往兴和县十里外的齐家村而去。 拿钱砸门的学子,望海书院是随时欢迎的,今日来不及登记报名也无所谓,明日再来也行,还来得及。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新生考核, 家长免进。 有长辈父母前来送考的新生,临入山门前被迫听了一耳朵的“好好发挥”、“不骄不躁”、“光宗耀祖”之类的勉励之言。 完了父母长辈还都在山门外守着,那期待又忐忑的模样, 比参加考核的新生还要紧张。 林晔亭今日和周宏斌约好了要去兴和县十里外的老窑坑那边挑选砖瓦和石料。 他并未勉励林岁晓兄弟什么, 只给了林岁晓几两散碎银子, 随**代道:“待会儿考完了就在山门外等着,看好你妹妹, 别把人给弄丢了,想买什么零嘴小玩意就自个买。” 林晔亭交代完, 便揪着他那半点也不想动弹的双重亲家离开了。 林岁晚、赵华维、以及韩叔重三人并不参加考核,他们跟在考生后边, 纯属是为了看热闹。 耿培延几人先带着新生去了并排挨着的青苗、青荫两院,院门口早有学导等在那里。 参加两院考核的新生只有十五人,年岁在十岁到三十岁之间, 招生范围实在有些广。 学导领着那十五人进了青荫院旁边的夫子楼, 里面专门准备有一间静室, 负责出题和监考的夫子已经在静室里等着了。 剩下还有四十几人都是报考的立才院, 成才院无人报考。 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顾名思义, 若都已经成才了, 不去建功立业,谁还跑来书院里呆着啊?! 立才院分五馆,占地面积极广。 剩下四十几名考生报考弘文馆和弘武馆的人数差不多是对半开。 弘农馆、冶器馆、格物馆则无人问津, 由此可见望海书院生源分配是极其不平均的。 不过这也跟时下职业的高低贵贱有关。 学文习武皆有机会为官,职业天花板可以高到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 可农器格物即便学有所成, 到最后顶多也就只能当个工匠大师傅, 收入一般不说,地位还不高。 耿培延先带着众人去了弘文馆,门口同样有学导等着。 林岁晓等报考弘文馆的学子自觉出列。 学导见耿培延几人竟然想从自个眼皮子底下溜走,当即便骂道:“弘武馆是在天边吗,需要你们几个人前仆后继地去领路,都不上早课了!” 耿培延反应最快,大义凛然道:“确实,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几位师兄师弟先上早课去吧,莫要耽误了春日的大好晨光才是。” 几位师兄师弟面色不善,随后也不讲武德道:“文长师弟性子散漫,惯爱丢三落四,我们还是跟着帮忙搭双眼盯着才好。” “对对,文长师兄还是个路痴,从课室走到茅厕都能迷路,他自个丢人事小,耽误了学弟们考核事大!” “走走,弘武馆主考武官怕是已经等候许久,不可怠慢,赶紧的!” 耿培延哆嗦着手指,咬牙辩解:“胡说,我没有!我……” 几位师兄师弟不由分说地簇拥着生活不能自理的耿培延逃命似的溜了。 只留下恨铁不成钢的学导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他轻咳一声,板着脸告诫新生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诸君往后莫要学那几个混账东西!” 混账东西已经跑远,参加弘武馆的新生自觉跟在后边。 林岁晓等人憋着笑跟学导进了弘文馆,守在门口的学导不让林岁晚三人进去。 林岁晚被拦在外边,小声地冲林岁晓鼓励加油道:“大哥哥,莫慌,凭你的学识进不了望海书院才是稀奇,你正常发挥就好了啊。” “……” 学导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个狂妄的小娃娃一眼。 赵华维赶紧扯了扯林岁晚的袖子,低声 提醒道:“小外甥女,低调,低调。” 韩叔重立在林岁晚旁边,笑得肩膀直抖。 韩叔重笑够了,才招呼道:“弘文馆考核就跟乡试科举似的,没意思得很,咱们也去弘武馆那边瞧热闹去,看看这回新生里头有没有人能在擂台上一战成名,夺下弘武馆虎贲榜魁首之名。” 三个小娃娃兴高采烈地走了。 学导看着那蹦蹦跳跳地身影,心想这是谁家的皮孩子呢? 只喜欢看武生翻跟头,不喜欢听文生唱戏词,当书院考核是戏班子唱戏呢?! 洪武馆主考武官韩瞻诚确实早就在演武场擂台上等着了。 旁边还陪站着弘武馆大提学上官岳,以及弘武馆虎贲榜上排在前一百名的学子。 百名学子未穿书生长袍,一身统一样式的墨色劲装,外罩牛皮护心甲,束发成髻,抬头挺胸列队成两排,瞧着英姿飒爽,凛冽气势扑面而来。 带路的耿培延几人吓的缩手缩脚,被上官岳瞪了一眼后,讪讪退到一边去。 上官岳大约四十岁左右,是个脸上有疤的壮硕汉子,据说是从玄甲军前锋营里退下来的重甲骑兵,如今身上仍留有昭信校尉之虚职。 上官岳抬头扫了一眼台下二十六名新生,下马威似的厉声道:“列队!” 大多数新生不知所措。 林岁午在京师营里历练了将近两年的时间,立马踏步而出,像根标杆似的,站在了左边排头的位置。 其他人见状纷纷回过神来,按照从高到矮的顺序,依次站好。 大约是天赋异禀。 林家男子基本上都高壮不似常人。 就连林绍年和林岁晓这两个拖后腿的,身高都超过了一米七五,接近一米八。 林岁午在流放路途上满了十二岁,吃了一碗秦伯伯煮的比筷子还粗的面条就算是庆贺过生辰了。 不过如果只单看身高的话,估计没人能猜到这个身高一米八出头的高壮少年竟然才十二岁。 赵拙言前两天还开玩笑调侃道:“二郎长到弱冠时估计就有你祖父高了,将来晚晚长大嫁人,你们祖孙两个就并排着挡在大门口,那未来夫婿就算是长了翅膀,估计也飞不过你们这两座大山!” 赵拙言说这话的时候,林岁晚正立在她祖父跟前。 她嘴里含着颗话梅,仰着头朝上望去,只觉得身高两米出头,体格壮硕的祖父,真的跟高山一样挺拔! 上官岳规整好新生队伍后,便恭敬退到了韩瞻诚身后。 韩瞻诚一身杀伐之气,似凶猛饿虎一般,依次将二十六名新生审视了一遍,最后在林岁午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那如刀似箭的目光,激得林岁午像半出窍的利剑一般戒备又警惕,仿佛只要韩瞻诚稍有异动,他就会拔鞘而出,见血杀人! 韩瞻诚挑眉与上官岳对视了一眼,两人心里都微微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惊喜。 韩瞻诚刚要开口,却见韩老三带着两个小娃娃跑了过来。 弘武馆内三尺高的虎贲擂台,长宽各有五丈(十五米左右),边缘处立着木桩,木桩之间拉着麻绳为界。 擂台八尺外还镇着四只高大石兽,以猛虎为型,须发喷张,阔口尖牙,气势骇人! 韩叔重顶着他二哥杀人的目光,迅速爬到其中一只石兽背上,低声催促道:“晚晚妹妹,快上来,要开始了。” 林岁晚踩在石兽爪子上,翘着小脚努力蹦跶了两下,没能成功爬上去,神经十分大条地央求道:“小哥哥,我上不去,你快拉我一把么。” 韩叔重将林岁晚拽上石兽,搁自己前面坐着。 赵华维瞧了瞧三尺高的擂台,确定自己并不比台子高几寸,待会打起 来,他估计只看见脚。 赵华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韩瞻诚如霜刀一般的目光,低声试探道:“小公子,您可否也拉在下一把?” 石兽背脊宽阔,韩叔重琢磨着即便多了这么个小胖墩应该也不会太挤。 韩叔重难得仗义一回,伸手准备将赵华维拽到自己身后呆着。 不过,他低估了胖墩的重量。 若不是石兽不远处的耿培延眼疾手快地帮忙托了一把,韩叔重险些就被赵华维给反拽下去了! 韩瞻诚看着石兽上的三个娃娃,脑门子上青筋直跳,面色铁青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想要揍人的冲动。 韩叔重却还不知死活地从荷包里掏了一把五香瓜子出来,分给林岁晚一小撮后,边嗑边问道:“怎么还未开始,咱们这是来早了吗?” 耿培延看壮士似的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小爷不愧是燕王亲封的混世魔王,当真是撩火找揍的一把好手! 韩瞻诚好不容易压下火气又瞬间燃了起来,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坐在石兽最前边的林岁晚首当其冲。 她身体微微僵住,悄悄将手里的五香瓜子放进了外祖母给她缝的绣花小布包里。 韩叔重见此,恍然大悟道:“我都忘了,你豁着牙嗑不了瓜子,哎呦,真可怜!” 韩叔重说完,卡嚓卡嚓地连嗑了一小会儿,将一小撮瓜子仁递给林岁晚,道:“呐,给你,吃吧。” 看着那踮着脚还没木桩子高的瘪犊子玩意,竟然亲自磕了瓜子仁给林大将军的小孙女吃,韩瞻诚只觉如遭雷击,心想韩老三肯定是被鬼附身了,不揍一揍估计好不了! 上官岳瞥了从盛怒到惊讶的韩瞻诚一眼,无奈提醒道:“二公子,考核可否开始了。” 韩瞻诚在心里记下韩老三欠下的揍,扭头看着二十六名新生,板着脸道:“诸位想必都身负传承,家学渊源,如今来此处也不过是为了谋个晋升之路罢了。” “弘武馆乃至玄甲军,都敞怀欢迎真正的英才豪杰。”韩瞻诚扫了众人一眼,铿锵质问道:“但,诸位当真是英才豪杰么?” 韩瞻诚此话一出,便有性子刚烈之人,梗着脖子不服道:“我等是否英才豪杰,将军大可以一试!” 习武之人若无血气,上了战场估计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窝囊玩意儿! 韩瞻诚并未动怒,反倒是目露赞赏。 他挑眉笑道:“弘武馆有一虎贲榜,真刀真枪凭本事论高低,诸位今日只有进了虎贲榜前百名,才真正算得上是英才豪杰,方有资格进弘武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韩瞻诚只有三两句话的高逼格发言, 潦草结束了。 糙汉子外形,老妈子心肝的上官岳又挺身站了出来,为二十六名新生具体分说着虎贲榜擂台挑战规则。 简单总结就只一句话, 虎贲榜榜外的学子有两次挑战的机会。 两轮结束后, 上了榜的新生入弘武馆, 没上榜的新生回家明年再战。 擂台清空,挑战开始。 上官岳声如洪钟:“谁先来?” 林岁晚扭头低声对着韩叔重嘀咕道:“第一个上场之人肯定就跟摸着石头过河的瞎子一样, 冒着踏入深坑的危险在帮后面的人试探虎贲榜的深浅呢。” 韩叔重瓜子也不磕了,刚想要搭话, 坐在他后边的赵华维就伸着脖子道:“有两次挑战机会,先上后上, 于最后输赢结果其实也并无多大影响。” 林岁晚想明白其中关窍,点头道:“确实,我若第一个上场, 肯定要挑一个虎贲榜排名靠前的对手。” 韩叔重刚要赞同, 赵华维又迅速附和道:“对!挑个靠前的对手, 赢了稳坐钓鱼台, 输了也心中有数, 下一场挑个靠后的对手就是。” 韩叔重憋了口气, 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赵小公子, 你这屁股上是黏了浆糊么,再这般腚歪腰扭地向前伸着脖子,小心待会儿掉下石兽去。” 听韩叔重这么一说, 赵华维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要滑下去了。 他吓得赶紧坐直了腰,歪出去的腚和伸出去的脖子也统统都收了回来。 上官岳话音刚落, 二十六名新生犹豫片刻后, 之前梗着脖子不服的青年便率先跳上了擂台。 此人身量高大挺拔, 相貌英朗,手里握着一杆罩着暗红色绸布套子的兵器。 他挥手将绸布套子甩在麻绳上,立于擂台右边,冲对面抱拳道:“学生杨兆麒,幽州燕山人氏,祖传一杆火云/枪/,斗胆挑战虎贲榜第十位学长。” 林岁晚又扭头惊讶道:“哇,第十位,这也太靠前了吧,他好有勇气!” 韩叔重眼瞅着赵华维的脖子又要向前伸,赶紧开口道:/.52g.G,d./“神武一百虎将里头,燕山杨家之先祖便排在第十位,杨兆麒作为火云/枪/传人,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那才真是要叫人笑话呢!” 神武帝君当年打天下的时候,手下有一百名虎将。 后世之人按照武艺深浅和功绩多寡,非常没有自知之明地替盖世英雄们排了位次高低。 个别名次稍有争议,但林氏先祖的一杆破军蛇矛却毫无悬念地稳稳排在了魁首。 林岁晚心想这位火云/枪/传人可真是开了个好头,这么一搞,岂不是将自家二哥给架到虎贲榜榜首的对面去了? 虎贲榜上排在第十位的学长是个身量同样高大挺拔的青年。 他脸型有些方正,五官硬朗,手里拿着兵器是一把长柄陌刀。 文有书香门第,武亦有百年世家,都各有各的家学传承,一般都藏着掖着只肯教自己人。 进了弘武馆的学子差不多就算是玄甲军自己人了,所学的武艺也是神武帝君传下来的军中陌刀。 而进了弘文馆的学子将来即便是考中了进士,身上多半也要被打上一个北疆的标签,从一开始就被分了派系。 方脸学长亦抱拳客气道:“虎贲榜第十位彭珃,有幸领教火云/枪/。” 擂台上两相对立,凌厉的气势一下子碰撞开来,周遭空气微凝,虫鸟不鸣。 长柄陌刀与火云/枪/同时出手。 两人身形步伐快如残影,金戈碰撞,火花四起,看得没甚见识的奶娃娃眼花缭乱。 林岁晚紧张得小手扒着 石兽的耳朵,微微抬高了身子。 韩叔重担心她掉下去,伸手轻轻勾着她腰带,低声感慨道:“火云/枪/果然名不虚传,这第十的位置,今日怕是要易主。” 林岁晚茫然地扭头看了看他,又扭头看了看擂台上。 心说我怎么没看出来,不是正打得难舍难分,势均力敌么? 林岁晚未学武。 林晔亭前日经不住小孙女的央求,无奈替她摸过根骨,遗憾断言她没有半分习武的天赋。 擂台上不断响起兵器撕裂虚空的声音,对峙双方招招凌厉。 林岁晚也说不好他们拢共战了几个回合,仿佛打了好久,又似乎只是瞬息。 最后杨兆麒错身一个回旋,红缨长/枪/似出海银龙一般抵住了彭珃的牛皮护心甲。 彭珃的陌刀却还半举着,未来得及挥下。 输赢已出,胜负已定。 杨兆麒通过了考核,甚至还夺了虎贲榜第十的位置。 他像是一管强心剂,也像是一瓶兴奋丸,激得剩下二十五名新生中,至少有超过一半的人都在跃跃欲试。 一个个神色张扬,目露轻狂,仿佛那虎贲榜上之人皆不敌一战似的。 不等上官岳开口,一位拿着九环大刀的新生便跳上了擂台。 此人年岁大约三十五六,生得五大三粗,阔口粗眉,声音粗粝道:“在下霹雳刀雷万三,挑战第九……,不!老子要挑战第二名!” 对面立着的虎贲榜众学子中,排在第九位之人刚踏出去半步,闻言又翻着白眼收回了脚。 高城外那伙抢粮杀马,逼迫灾民当肉盾的贼匪头子使的兵器似乎也是九环大刀。 九环大刀不过一工具,其用途虽有些特殊,但本身却没什么错处。 只是使这九环大刀之人却怎么也叫人喜欢不起来,这才刚一出场,就狂妄得似炮灰反派一般,一看就要完! 虎贲榜第二名也上了擂台。 此人长得面白如玉,容貌俊逸似画中人,姿态从容又散漫。 他手里同样握着一把长柄陌刀,潋滟的桃花眼里闪过不屑,竟半个字都懒得客套,直接就挥刀砍了过去。 韩叔重轻笑一声,在林岁晚耳边笃定道:“五招,那姓雷的必输!” “……” 可把你给厉害惨了,这都精确到个位数了? 林岁晚瞪圆了眼睛,企图证明韩家小哥哥其实是在一本正经地瞎猜。 可惜她就算把一双杏眼瞪大成了黑布林,也没办法数清楚变化莫测的招式。 话说这转身挥刀就算作一招呢?还是要转身挥刀外加扫腿才算作一招呢? 韩叔重在一旁报数道:“一” 林岁晚沉默,好吧,原来转身挥刀外加扫腿才算一招啊。 比起上一场的刀风银龙,这场明显没什么看头。 一个看似气势磅礴,实则处处都是破绽。 一个挥刀如行云流水,实则招招都透着几分懒散。 韩叔重百无聊赖地继续报数:“二”、“三”、“四” 当韩叔重数到“五”的时候,那位连姓名都懒得报的虎贲榜第二,已经将刀刃架在了雷万三的脖子上了。 雷万三大约没想到自己会输得这么快,握着九环大刀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虎贲榜第二兴致缺缺地收了刀,随手在身侧转了两圈才入鞘,然后又姿态随意地下了擂台。 林岁晚扭头认真纠正道:“小哥哥,陌刀入鞘前的那两圈至少得算半招,你刚刚猜错了,是五招半。” 韩叔重含笑反驳道:“那两圈不是输赢已定后才转的么,为何也要算上?” 林岁晚语气飘忽道 :“还、还未下擂台,当然要算上啊。” 韩叔重好笑又无语道:“晚晚妹妹说得好有道理,我一时竟无言反驳。” 林岁晚瞬间语气也不飘忽了,一本正经地装蒜道:“武场如战场,死生无常,不到最后关头,谁也说不准,小哥哥,你下回别再瞎猜了啊。” 两个娃娃在为那一招半式争着长短。 另一边雷万三落败后,原本跃跃欲试的新生就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 韩瞻诚与上官岳一起立在裁判台上,将众人的神情反应都清清楚楚地扫进了眼里。 韩瞻诚扯了扯嘴角,意有所指道:“这头两场比试当真有点意思,一扬一抑,端的是考验人心……” 但凡一惊一乍之人,多半都不是什么英才,投机者罢了! 后半句韩瞻诚并未言明,但上官岳又怎会不知。 他瞧了擂台下失魂落魄的雷万三一眼,十分无语道:“就他那点莽撞架势,别说是和霍元宸比了,就是和杨兆麒比都差得天远!林老将军家那二孙子瞧着似乎第一场就品出了虎贲榜的深浅,这姓雷的莽汉竟是只顾着看热闹了不成!” 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就算了,竟然连对手有几斤几两都看不出来,真是个毫无眼力见的脑缺玩意儿! 上官岳沉着脸,看着缩头缩脑的新生们迟迟无人上台,忍不住高声嗤笑道:“怎么?一场落败就将尔等吓退了,鼠胆之辈,若是不想比,就趁早滚蛋!” 林岁午觉得这话并不能骂到自己头上,但听着终归有些刺耳。 他掏了掏耳朵,大踏步跨上了擂台,肩上扛着林家祖传的破军蛇矛,就跟扛着一根缠着棉布条的扁担一样。 林岁晚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扭腰拽着韩叔重的胳膊,压着声音激动低吼道:“我二哥要上了!他不会真就傻不愣登地去挑战榜首吧,千万不要啊!” 那个排第二的都这么厉害,榜首岂不是更厉害! 林岁午慢条斯理地将破军蛇矛上缠着灰色棉布抖了下来,挂在麻绳上。 天外寒铁打造的蛇矛只一眼便知其不凡,如此神兵利器,就连韩瞻诚和上官岳都看得十分眼热。 林岁午勉强算是过了变声期,声音虽还是暗哑低沉,听着却不再像鸭子叫了。 他拄着破军蛇矛立在台上,抱拳沉声道:“学生林岁午,北疆枣花村人氏,祖传一杆丈八蛇矛,斗胆挑战虎贲榜榜首。” “……” 林岁晚一颗心脏在胸腔里前后左右地蹦极,此时却仿佛是被卡在了两根肋骨中间似的,上不上下不下地梗得十分难受。 他眼巴巴地扭头看着韩叔重,期盼道:“小哥哥,你说我二哥他能赢么?” 韩叔重语气幽幽道:“武场如战场,死生无常,不到最后关头,谁也说不准,我可不敢瞎猜。”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虎贲榜前一百位学子中有一名女子, 且只有仅此一名。 林岁午话音刚落,那名女子便握着陌刀从队列排头的位置走了出来。 其年岁大约只有十五六七左右,长得比一般女子都高挑不少, 但却并不是五大三粗的模样。 个头瞧着至少有一米七五往上, 若是穿双厚底的鞋子说不得就有一米八了,身形匀称笔挺, 犹如大漠里的白杨一样。 林岁晚跟个小哈巴狗似的,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小姐姐那修长匀称的大长腿, 就差嘴角流出哈喇子来了。 心中有个小人在呐喊:“好羡慕, 好羡慕,我也想长这么高!” 小姐姐穿着一身墨色劲装, 单手撑地纵身飞跃上擂台。 那身姿敏捷矫健, 好似草原上的黑色猎豹,发力时还隐隐可以看见其臂膀和小腿上流畅健美的肌肉线条。 小人继续呐喊:“好酷, 好厉害!” 小姐姐五官生得立体,鼻梁挺直,嘴唇红润, 狭长的丹凤眼里暗藏精光, 墨色剑眉斜飞入鬓。 过于英气的容貌配着那通身的凌厉气质,竟有着一种非常奇异却又惊心动魄的美。 小人泛起花痴:“真是又飒又美!” 小饿死鬼有着不同于此间人的婉约派审美,本质颜狗的她险些忘记了这又飒又美的小姐姐是自家二哥的对手。 小姐姐冲林岁午笑了笑,面上带着几分不羁和洒脱,抱拳道:“虎贲榜榜首卫擎苍, 有幸领教破、军、蛇、矛。” 卫擎苍说到“破军蛇矛”时不自觉加重了语气,放慢了速度, 带着几分敬重却又听不出半分畏惧, 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 卫擎苍身后的榜上学子初只破军之名, 便瞬间炸开了锅。 站在前排第九位的少年更是像只抽疯的傻狍子一般,压着嗓子哀嚎又羡慕道:“啊!传说中的破军蛇矛!卫阎王这是叛出地府,入了福神庙么?这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林岁午不知道其它榜上学子的想法。 初见榜首是一名女子时,林岁午心里若说并无半分诧异,那自然是假的。 不过去年初秋的时候,祖父曾让他跟着京师营一千总去冀州山沟里剿匪。 那山匪寨子里的二当家就是个女人,真动起刀子来的时候,其手段却狠辣不输男子,甚至比大多数男子都还要悍不畏死。 林岁午并不敢轻敌。 虎贲榜排名第二之人陌刀使得变幻莫测,瞧着潇洒又飘逸。 卫擎苍与之相比,却并无过多的招式变换,不过简单的扫、劈、斩、突……,却无招胜有招。 刀刀直逼要害,角度刁钻又精准! 林岁午起初避得有些狼狈,几个回合拉开距离后,便灵活自如起来。 林岁晚半懂不懂地忧心问道:“我二哥怎么打得就跟守城似的,一个劲儿地就知道躲,小哥哥,我二哥是不是要输了?” 韩叔重大约还记着那五招半的恩怨,继续傲娇道:“不到最后关头,不好说啊。” “……” 林岁晚气鼓鼓地扭头,她决定暂时不跟韩家小哥哥做好朋友了,这人太小心眼了,一招半式都不肯让人。 对面裁判台上,韩瞻诚和上官岳两人却说出了林岁晚的答案,只可惜她听不见。 卫擎苍是上官岳的首席爱徒,爱到恨不得抢过来当亲生女儿的那种。 他此时皱着一张刀疤脸,忧心分析道:“这两人一个刀如雷雨以攻代守,一个稳如山岳见招拆招。” “大多数使锤、矛、斧等重型武器之人,往往爆发力极其惊人,可却容易后继无力。卫丫头自身耐力不凡,性子更是坚韧不屈,这般消耗对手精力的 打法,若是对上普通使重兵器的对手,倒也不失为良策,只可惜……哎!” 韩瞻诚看着年岁尚不及少年,性子却异常沉稳的林岁午,接口说出了上官岳那未尽之言:“只可惜林家人不是普通使重武器的对手。” 韩瞻诚凤眼里写着明晃晃的赞赏与惊叹,十分惜才道:“林家小儿年岁尚轻,祖传的破军蛇矛在他手里怕是只能发挥出三分的威力,可却已经远超虎贲榜榜首,不知林老将军使这破军长矛时是何风采?上官大人,您可曾见过?” 上官岳目露恍然,似回忆般道:“末将也只见过一回,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彼时二公子您还在王妃肚子里头,并未出生呢。” “当时王爷带着我们上千名兄弟驰援燕山卫,半路上却中了北狄可足浑氏的埋伏,被数千名金刚狼兵围困,上千名兄弟死得只剩百人不到,王爷也被可足浑金刚大将……” 说到此处,上官岳陡然止住了声音,似是不愿再想不起当年的具体惨状。 过了片刻后,他才又继续回忆道:“末将当年护卫在王爷身边,看着弟兄们一个个战死倒地,手脚麻木几乎快要挥不动陌刀,就连王爷也说这回怕是要丢命于此,遗憾未能见到二公子您出生。” 韩瞻诚听了此言,面上露出几分动容之色。 上官岳却神色奇异,如做梦般继续道:“可就在最后关头,像铁桶一样的可足浑战阵却突然被生生破开了一道口子! 来人骑着披甲战马,浑身浴血,其高大似山岳,凶悍如修罗,破军蛇矛只挥手一扫,便有数十名可足浑狼兵被生生劈碎了脑袋瓜子! 只他一人,就在上万名可足浑狼兵中劈出了一条求生坦途,杀得那嗜血狼兵如最怯懦的兔子一般,握着兵器不战而退!” 上官岳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心绪后,才感叹道:“我上官氏先祖于神武百虎将中排名第二,自那一役之后,末将才深刻地认识到,这第一与第二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位次,而是鸿沟天堑,林氏……” 天生神力的林氏子弟,其本身便是神兵利器! 擂台上,还未经过杀场的锤炼的神兵正刻意收敛着锋芒,其游刃有余的防守,不过是试探罢了。 同样未经过杀场锤炼的弘武馆学子却并未看出端倪,甚至还窃窃私语道:“破军蛇矛也不过如此,竟被卫阎王攻得毫无还手之力。” “使重武之人,往往后继无力,若再这般消耗下去,战败便已成必然!” “卫师姐天生耐力惊人,以己之短搏彼之长,这小子是傻的么?” 弘文馆学子窃窃私语时并未压着嗓子。 林岁晚耳朵敏锐地全都听进了心里,一时间担忧无比。 韩叔重伸手扯了扯她那皱巴着小脸,笑道:“瞧你,脸都愁出褶子来了,放宽心吧,你二哥马上就要胜了。” 林岁晚心说你又是瞎猜的么? 自家二哥一直在防守,拿什么胜?诅咒小姐姐崴脚可以吗? 林岁晚嫌弃自己心思太坏的时候,却抬眼看见她二哥开始转守为攻了! 林岁午并未像弘武馆学子以为的那样后继无力。 寒铁打造的长矛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如泰山压顶一般,气势骇人地朝着卫擎苍攻了过去。 卫擎苍身法灵活,巧妙化解,并不敢硬抗。 开玩笑,那可是通身寒铁打造的破军蛇矛,真要当头挨一下,她估计就要当场饮恨西北了。 说实话,这一场比斗林岁午打得实在是束手束脚。 擂台毕竟不比战场,真伤了人命可不好。 攻守交换后,又是十几个回合。 卫擎苍步伐慢了半拍,躲闪不及,只能挥刀迎了上去。 劈山一般的 力道震得卫擎苍手臂险些折断,虎口撕裂,顿时血流如注。 林岁午毕竟年岁尚轻,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卫擎苍却不甚在意,收起陌刀朗笑道:“我常自诩耐力不凡,如今方知是厚颜,这世间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一场是我输了。” 场外有人不解,高声疑惑道:“不过一击罢了,师姐已挡住,如何就要认输了?” 卫擎苍捡起扔在擂台边上的刀鞘,举起受伤的右手道:“我气息已是不稳,且还受了伤,林师弟却才刚开始发力,再比下去,除了多挨几下揍,并不能改变输赢。” 卫擎苍说完后,便跳下了擂台。 众人抬头望向正拿棉布条往蛇矛上缠的林岁午,只觉他好似并未上台比斗过一般,气息平和不说,面上神色更是泰然得很。 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厉害呢,还是不厉害?倒是这榜首之争,当真是让人看了个寂寞。 就连韩瞻诚也有些遗憾道:“破军蛇矛之威,怕是只有上了战场,才能真正得见啊。” 上官岳笑道:“卫丫头倒是体会到了,只是这丫头滑头得很,并不想拼死拼活地打给咱们看过瘾呢。” 韩瞻诚看了跳下擂台卫擎苍一眼,笑赞道:“又不是战场之上挣命,何必拼死拼活,再说打给别人看过瘾了,难道还有军功牌拿不成?” 那边卫擎苍下了擂台后,虎贲榜第二赶紧上前,从怀里掏了张帕子替她包扎伤口。 林岁晚呆呆愣愣看着她二哥又将她们家祖传的破军蛇矛像扛扁担似的抗在肩上,摸头不捉脑道:“好奇怪啊,咋就赢了呢?” 没有半分学武的天赋的小饿死鬼没看懂啊! 韩叔重并未开口解释,只笑得有些无奈,这个呆娃娃,怕是对自家祖传的神力并无半分概念呢。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林岁午和卫擎苍比完后, 接下来再上台的新生有了参照,便谨慎了许多,全都只从虎贲榜二十名以下挑选对手。 但虎贲榜二十名以下的学长似乎也都不是吃素的。 第一轮比试结束, 两边胜率差不多是三比一, 上了虎贲榜的新生拢共也就只有七人而已。 这七人算是稳稳当当地取得了弘武馆的入场券,未上榜的新生也还有第二次挑战的机会。 之前一名使剑的新生以半招之差, 败给了虎贲榜排在第三十位的对手。 第二次挑战的时候,他似乎也并不打算过于降低自己选对手的标准, 挑了排在第三十五位的学长再次进行挑战, 最后以半招之优势,险胜! 此人于未上榜的新生中只是个例。 在他之后, 为了保守起见, 人人都只敢挑战虎贲榜末位,排在第一百位的学长被新生们过于热切的目光盯得直翻白眼。 第一百位学长在连续被挑战了两场后, 托着苟延残喘的身躯挪下擂台,榜上其他人均向他致以幸灾乐祸的目光。 林岁晚手肘撑着脑袋,为其抱不平道:“前边儿不是还有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么, 为何就只逮着一只鸭子赶呢, 这都快把人家给累吐血啦!接下来上台之人若还是挑战他,即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 小娃娃都明白的道理,有些人为了输赢,竟是偏半点脸面都不要了。 雷万三不等上一位落败的新生下台, 就急吼吼地冲了上去,大声道:“我也挑战虎贲榜第一百位学长, 请赐教!” “……” 刚下台的学长恨恨扭头, 大骂道:“我赐教你妈逼!老子今日就是拼着缺胳膊断腿, 也绝不与你这种狗屎玩意同窗!” 连续被人当成软柿子拿捏,那学长大约是被激起了真火。 之前比试都是点到即止,此时杀场陌刀真正出了鞘,那必是要刀刀见血的! 雷万三本就是个没甚节操的投机者,哪里招架得这拼死的打法。 九环大刀直劈过去的时候,那学长不退反进。 电光火石之间,他瞬间侧身,陌刀斜削,牛皮护心甲被割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可那学长手里的陌刀却架在了雷万三的脖子上。 刀刃划破皮肉,鲜血顺着刀尖往下滴。 台下离得近的新生被吓得面色惨白,喃喃道:“杀杀、杀人了!” 学长闻言嗤笑一声,挪开刀刃冷着脸下了台。 雷万三愣愣地摸了一把脖子,上面只一道割破了皮肉的口子而已,想来应该是死不了的。 虎贲榜第一百名学长跑到裁判台下躺着,耍无赖道:“大提学,这免费陪练的活我不干了!待会儿若是还有人再想挑战我,怕是得先立了生死状才行!” 上官岳很想踢他一脚,但看他喘得跟死狗一样,到底没下得去脚,只扭头对着剩下的新生,大骂道:“都听见了,不想立生死状,就特么地别一窝蜂地往一个茅坑里挤,换个地儿不行吗?!” 躺平了的学长跟个死不瞑目的冤鬼一般,目光幽幽地盯了上官岳一眼,心想大提学这是在内涵我占着茅坑不拉屎呢,别以为我没听出来! 剩下的新生自觉从九十九名往前挑选对手,再不敢反复挑战同一人了。 戏院里武戏看多了容易腻也容易乏,看擂台比试也同样如此。 比试不紧不慢地进行到了最后,林岁晚看得眼皮沉沉,险些睡着。 散场后,林岁午将自家妹妹从石兽上抱了下来,又顺手接住了险些掉下来的小舅舅赵华维。 韩叔重刚从石兽上滑了下来,就被他二哥提溜了起来,还冲他狞笑道:“你个瘪犊子玩意儿,这一日日的当真是变着花样 地找揍,怎么,又想往哪儿溜啊?!” 韩叔重摊着手脚身子,跟撑着腰的大猫似的,理直气壮道:“林老将一家不是在枣花村落了脚么,我上门去拜访拜访,瞧瞧有什么可帮忙的。” 林岁晚躲在她二哥身后,怯怯地瞥了凶神恶煞的韩瞻诚一眼,小声邀请道:“我家宅子如今还未建好,等建好了,小哥哥你来我家玩儿啊!” 韩瞻诚抖了抖手里的小崽子,嗤笑道:“听到了没,人家宅子还没建好呢,你上哪道门拜访去,还帮忙,你不给人找麻烦就不错了!” 林岁午觉得这兄弟俩怕是还有得掰扯,恭敬寒暄过后,便带着妹妹和小舅舅告辞了。 弘文馆那边考试还未结束,林岁晓却提前交了试卷文章。 他没在门外见着自家妹妹,打算去弘武馆寻人时,正好看见林岁午领着两个小娃娃来找他。 林岁晚跑过来问:“大哥哥,你考得如何了?” 林岁晓笑得矜持,回答道:“夫子只出了一题,让写一篇策论文章,我交卷最早,夫子当场便翻阅了一遍,瞧他那反应,我估摸着大约是能通过考核的。” 林岁晓说得有些谦虚了。 事实是那夫子读完他的文章后,当场便叫了声“好!”,怕影响他人,又生生压下了激动。 林岁晚早就摸透了她大哥哥的性子。 这人说话喜欢留三分,大约能过的意思,那就是肯定能过啦! 四人欢欢喜喜地出了山门,没想到祖父和外祖父已经等在外边了。 因为晨时出门得早,林岁晚他们参加完考核回家时,竟然还赶得上午饭。 春末气候慢慢回暖,林岁晚连夹棉的袄子都不愿意穿了。 周红英去年冬天腌的腊鸡、腊鸭还剩好几只,眼瞅着就要存不住,得赶在发霉变味之前,紧着吃完才好。 腊鸡、腊鸭吃着都很方便,热水洗干净切块后,上锅蒸就好。 林岁晚跟赵华维坐在一起,一个手里拿着鸡腿,一个手里握着鸭腿,啃得那叫个津津有味,吃相凶残。 对面赵华莹拿筷子在盘子里扒拉了两下,“啪”地将筷子摔在了桌上,气骂道:“连着两日都吃这些死鸡烂鸭子,这便是你们周家的待客之道,当真抠门得跟王八似的。” “……” 林岁晚看了看手里的死**腿,心想活鸡的鸡腿也不好啃啊,啃得满嘴毛不说,还得挨啄! 周红英闻言也不动怒,只笑呵呵道:“我出生那周家可不会拿死鸡烂鸭子招待占不着便宜的客人,能给你两个馊了的杂粮窝头,便是大方了!” 赵华莹被怼得憋屈不已,有些想要掀桌子撒气,可被林晔亭淡淡地瞥了一眼后,却又不敢。 她自个嫌弃菜不好不愿吃饭,便也不想别人吃好,索性就坐在桌边哀声痛哭。 一会儿抱怨自己命不好,一会儿哀叹父亲薄情偏心,再一会儿又逮着白瑞荷骂。 林岁晚自来便是个心大又贪吃的小呆瓜,倒没觉着赵华莹那眼泪对自个的食欲有什么影响。 她一边啃着鸡腿,还一边抽空往嘴里喂了一筷子香椿芽煎鸡蛋。 这世间上有些人可真是奇怪,消停日子不喜欢过,就爱瞎作,瞎折腾! 不乐意吃死鸡烂鸭子,那你不吃不就行了,旁边不是还有麻婆豆腐、蒜蓉炒小青菜、香椿芽煎鸡蛋,又不是没得选。 再说香椿芽难寻,枣花村附近都没两株,外祖母说过了这个季节,可就没得吃了! 林岁晚想着,就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香椿芽煎鸡蛋,真是太香了! 这一顿饭除了林岁晚,其他人都吃得十分堵心,就连赵华维也嫌恶地瞪了那位讨人嫌的异母姐姐好几眼! 赵家堂屋内,林晔亭平静开口道:“本初(林绍年,字本初)啊,为父老了,就想过几天消停日子,等到宅子建好后,你就带着你的妻妾分出去单过吧,咱们父子往后就只当作寻常亲戚来处,你们没事也别来我面前晃悠了。” 林绍年闻言却十分悲痛,立时便哭嚎道:“爹啊!您就孩儿这么一个子嗣,当真就这般狠心不要儿了吗?呜呜呜,祖母没了,阿娘也早早就走了,这世上儿就只剩您一个血亲长辈了,您别不要儿啊!儿有什么错处,您要打要骂都好,以后我改还不成么。” “……” 林绍年哭得就像个一百三十多斤的孩子。 林晔亭看着他蹭得自己裤腿上全是鼻涕和眼泪,心里当真是说不出的烦闷。 这儿子没出息,没主见,没担当,耳根子软,还容易被人糊弄怂恿。 可他却不是十恶不赦之人,甚至还有为数不多的几点好处,譬如孝敬长辈、心地善良、疼爱子女等。 林晔亭抬脚将抱着自己腿哭嚎的儿子抖到一边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地劝道:“分家又不是断亲,你不还是我儿子么,哭什么哭!” 林绍年还要哭着再说什么,白瑞荷却抢先道:“夫君,老爷只您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当真就不管你,即便是分了家,定然也是会提前替您打算好的。” 白瑞荷自以为隐蔽地朝林绍年使了个眼色,朝着放牌位的正堂方向斜了斜眼,明显打着要分那金砖的主意呢。 “……” 林晔亭眯了眯眼,搭在桌案上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 当年若是没有这个贱妇从中搅和,他们夫妻本可以为儿子寻个贤惠顶事的儿媳。 以自家儿子心善的本性,再有明理的枕边人时时提点,他又何至于浑浑噩噩十几年! 这贱妇害了本初一生,此时竟还敢打林家传承的主意,当真是贪得无厌! 林晔亭此时恨不得生劈了她,可扭头看了旁边无地自容的长孙一眼,又不得不生生压下了脾气,握紧的拳头也无奈松开。 林晔亭于战场上即便明知九死不得一生,亦不会胆怯退缩,可到了家事上,却又怕打鼠伤了玉瓶,不得不束手束脚。 他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决断,只觉这糟心的日子短期内怕是也没个转机。 此时林晔亭还不知道,他所期盼的“转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离着赵家大门估计也就只差半里地的路程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半个月前老陈头载客去平城, 回村的时候顺道将赵先生的亲家给带了回来。 今日老陈头载客去兴和县,回村的时候顺道又领了两队人来赵先生家,据说也都是赵先生家的亲戚。 具体跟赵先生连着什么亲?老陈头也没多问。 他只在心里暗自腹诽, 赵先生家这些亲戚可真是奇怪, 十多年都没见来往,如今一来就是扎堆儿地来! 老陈头来敲门的时候, 赵拙言正在围观自家妹夫声情并茂地忽悠他那大傻儿子。 林晔亭先是说祖宗基业不能丢,也不能散! 只要他还活着, 那牌位里的金砖就不能动, 必须得原模原样地传到林家下一代继承人手里! 接着又细细核算了今日买砖瓦、石料、木材等一共花了多少银钱,顺便再预估了一下后续置办家具杂物什么的还要再花多少银钱? 两笔账加在一起……, 哦豁!等宅子建好后, 他老人家手里估计就只剩下百来十文钱不到了,一家人吃糠咽菜估计都吃不了几日。 林晔亭唉声叹气却精神矍铄的表示自己老了, 不中用了。 最后又好似快要燃尽,却还挣扎着要努力发光发热的残烛一样,摸着自家儿子的狗头, 一片慈父心肠地表示, 自个就是老了,不中用了,但好歹也还剩下有一把子力气,以后就算靠着进山打猎换银钱,也还能勉强帮着看顾看顾孙子孙女。 可儿子跟儿子的妻妾, 他老人家实在是没有能力再管了。 以后他们三人就自个分家独立出去讨生活吧,毕竟也都是大人了嘛。 林绍年闻言又是一阵痛哭流涕。 他愧疚难当地骂自己没用, 骂自己无能, 骂自己连奉养老父、养育子女的本事都没有! 赵华莹跟白瑞荷两人都被林绍年哭得面色苍白, 一个眼里写着几分不安,另一个眼里却藏着几分怨怼。 林岁晚心想,自家祖父这一波卖惨虽然演得十分的假,但看来还是很奏效的,至少自家亲爹此时流露出来的愧疚有万分的真,真到林岁晓和林岁午两人面上都有些动容! 赵拙言这个没心肝的家伙却看戏看得十分有滋有味。 等林绍年哭声变小后,他还乐呵呵地在旁边积极当起了落魄贵族再就业咨询师。 他先是安慰林绍年,说林绍年还歹也是富贵出身,读书习字十几年,正经的科举文章不会写,找个抄书的活计应该是不难。 一个月勤勉仔细一些,挣个两、三贯钱也很容易,杂粮细粮混着买都能买好几百斤了,他们一大家子吃都吃不完! 林绍年听了这话面上竟然隐隐露出几分希冀来,瞧着倒也不算是无药可救。 赵拙言接着又瞥了赵华莹和白瑞荷一眼,说她们两人别的不会,女红手艺总有一些的吧。 到时候去成衣铺子里问问,看能不能接一些缝荷包、绣帕子的活计,挣一些买菜买肉的铜钱,估计也能行。 赵华莹和白瑞荷听了这话,/.52g.G,d./不知是在脑子里面描绘出了什么样的地狱般的生活场景,两人身形竟然都萧索似风中的枯叶般,摇摇欲坠。 赵拙言这坏心眼的胖老头只当作没看见,还装作正经长辈一般,一本正经地勉励道:“无需奉老,也无需养小,三个正值壮年之人,相互扶持帮衬着,难道还不能把日子过起来!都别哭丧着脸,打起精神来,要向前看!” 林岁晚咬着唇抬头望天,努力憋着不让自己笑声出来。 周红英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险些要乐出驴叫的赵华维小胖子的嘴,听见大门外有人敲门,她赶紧拎着儿子一起溜了。 自家相公真是个憋出好屁混蛋玩意。 亲家公在那跟自家儿子使攻心计呢,他就知道在旁边瞎捣乱! 大门没栓,周红英推门出去,正好瞧见老陈叔带着人站在外边。 老陈叔交代了事情经过后,便照旧离开了,他估计是不想打扰别人亲友相聚。 周红英打量了老陈叔带来的据说是自家亲戚的人一眼。 四名年岁不一的壮年男子分作两队,每一队的人员配置,瞧着都像是一名管事搭了一名护卫。 两队人分开站着,彼此之间有些疏离,估计还不是一起的。 周红英都不认识,一脸纳闷地问他们是不是寻错了地方。 两队的管事都说没寻错,具体的因何而来,却又半遮半掩地不肯说清楚。 周红英琢磨着多半跟亲家公一家有关,也就不多问了,直接将人领进了大门。 要是以往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的时候,周红英可没这个胆子随意往家里领陌生人。 可如今家里还住着一大一小两个挥得动近百斤长矛的壮士呢。 这四人就算真是歹人,估计也不够亲家公一手捏的。 周红英邻着人进到大门里的时候,林晔亭几人已经闻声从正堂里走了出来。 周红英以为亲家公应该认识。 可林晔亭脸上却同样有些纳闷,赵拙言更是挤眉弄眼地朝她暗示“这谁啊?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领?” 周红英见此不着痕迹地提着儿子离那四人远了一些,心说不会当真是歹人吧?! 四人之中,一名穿着湖蓝色绸衣,脸窄五官挤,长得跟个猴一样的青年走在最前面。 他瞧见赵拙言时很是高兴,行了个礼,笑道:“老爷!这么多年未见,您不记得小人了么?小人一家是夫人,呃,不,是姑太太的陪房,小人十七、八岁时候还在您身边当过一年半的差呢!” 赵拙言努力从他挤在一起的眉眼里找到了几分熟悉感,试探问道:“你是田有福的次子,田喜?” “对!正是小人!”那青年笑容更大了几分,不算宽敞的脸盘子上,五官更显得拥挤了。 赵拙言确认后,并未觉得意外。 他前妻滕氏虽然十分懂得趋利避害,可对独女却是真心实意疼爱的。 从林家流放到现在,滕氏应该也早就得到消息了,怎么着都会派人来看看的。 原本避着不想见客的赵华莹此时从厢房里跑了出来。 她惊喜万分地拽着田喜的袖子,又哭又笑道:“田喜!你怎么来了?!阿娘是不是知道我来北疆了?她是不是派你来接我的?!” 田喜瞥了林家人一眼,尴尬道:“姑太太二月中旬的时候才知道此事,知道后就立即遣我来北疆了,我从扬州直接坐商船过来的。” 田喜说完,他后边跟着的另一队人中,那名穿着墨色锦衣,容貌有些精明的中年男子突然走了上前,对着林晔亭行了个大礼,恭敬道:“见过林老将军,在下来自青州景阳城,奉家中之命前来拜会,顺便受林大娘子之托,为其家人送些安家银子过来。” 青州景阳,梁王的地盘啊。 林晔亭受了他大礼,却只不冷不热道:“多谢,不过我林家大娘子自离家出走后就被我除族了,这里没有她的家人,您送错地儿了。” 林岁夕的名字在逃婚当日确实已经被林晔亭从族谱上划掉了。 开祠堂时,林绍年、林岁晓、林岁午都在场。 不过林晔亭刚表明了态度,白瑞荷就也从厢房里跑了出来。 她红着眼,作出一副慈母样子,怯怯问道:“这、这位管事,不知我家夕儿可是在景阳?” 林绍年跟在白瑞荷身后,犹豫问道:“夕儿过得可好?” 那管 事大约知道白瑞荷的妾室身份。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摞银票,看也未看白瑞荷一眼,只恭敬递到了林绍年面前:“夕姑娘与我家公子交情匪浅,有我家公子照看着,她一切都好,还开了间成衣铺子,经营得很是不错,这五千两银子乃夕姑娘经营所得,她托我带来,说是孝敬父母长辈。” 林绍年如今已知道生活不易,看着那银票一时有些惊讶,半天回不过神来。 抄一个月书只能挣二三两银子,五千两银子那得抄两千多个月! 这么多银钱,开个普通成衣铺子当真就挣得来么? 再说了,夕儿独自在外也不容易,如今又被父亲从族谱里划去了名字,这些银钱她还是自个留着防身才好。 林绍年努力将目光从银票上挪开,艰难道:“这银子您拿回去还给她吧,让她顾好自个就行,不用替我们操心。” 白瑞荷神色大变,随后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眉目有些扭曲,语气有些僵硬道:“夫君,夕儿隔着千里迢迢地送银子来孝敬被流放的长辈父母,你怎么就忍心辜负了她的好意?再说了,我们大人吃些苦倒是没什么,可晓哥儿和午哥儿往后的前程怎么办?晚晚又年幼,也要精细养着,总不能事事都靠着老爷吧。” “……” 所以就要事事都靠着已经被除族了的便宜姐姐么? 林岁晚有些无语,她实在不喜欢听白瑞荷说这些装模作样的废话,也不知道自家亲爹这二十多年来是怎么熬过来,还是说他就喜欢这种调调?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白瑞荷话里的善解人意, 虚假得就像是盖着雕花盖子的檀木恭桶一样,表面看着漂亮,掀开后却恶心得令人作呕。 可林绍年偏偏好像就信了, 或许他心底其实也并不见得当真就信。 只不过是白瑞荷的话给了他台阶而已,毕竟有了五千两银子, 他也就用不着再去苦哈哈地抄书挣钱了。 林绍年觑了老父一眼, 试探着伸手想去接那银票。 林晔亭看他那没主见、没心眼的模样, 只觉自己刚刚真是白演了一场! 这蠢玩意儿实在是没救了, 浑浑噩噩荒唐一辈子其实也怪不得谁, 纯属是他自个活该! 林晔亭恨恨大骂道:“你今日要是敢收了这银票, 老夫立马就把你的名字也从族谱上划了去!不用等宅子建好后分家,今儿你就立马给老子滚蛋!” 林绍年吓得赶紧缩回了手, 惊恐道:“不、不收,我不收!这位管事您赶紧收回去, 快收回去吧!”……别再诱惑我了! 林绍年想到这是自家大闺女的心意,又装作自强模样, 拜托道:“请您帮忙给夕儿带个话,叫她以后别再送银子来了, 我去抄书一个月书能挣两三贯钱呢,饿不死的, 她顾好自个就行,别担心我们。” “……” 林岁晚有些意外。 比起漂亮话张口就来的白瑞荷, 林绍年这哆哆嗦嗦的话语里, 竟然真心实意地有在为林岁夕考虑呢。 送银票估计真的就只是顺道, 见实在送不出去, 那管事也不强塞, 当即就收了回去。 白瑞荷直勾勾地盯着那收回去的银票, 神色狰狞。 那管事并未理会。 他见林晔亭态度依旧冷淡,便索性自我介绍道:“林老将军,在下姓沈,名茂,举人出身,乃梁王府上一幕僚。” 举人出身的沈茂身上并无多少书卷气质,模样长得也一普通,属于搁人堆里不容易发现的那种。 “老将军,您戎马一生,赤胆忠肝,到如今却只因为一场儿女私情,便被随意迁怒,赫赫战功被凭白抹去,就连世袭罔替的爵位也丢了,梁王听闻消息时,可真是恨不得入京为您打抱不平呢。” 沈茂说这话的时候眉毛轻挑,眼睛微眯,抑扬顿挫的声调听着竟有几分高深莫测。 林岁晚并不觉得这话有多深的内涵,可一时竟也分不清这人是真的高深莫测,还是装的高深莫测? 在她旁边,赵拙言坐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正跟个胖南瓜似的,端着一盘炒南瓜子,一边看戏,一边磕了一地儿的皮儿。 看外祖父这散漫姿态,林岁晚瞬间悟了过来,心想那沈茂果然只是在装范儿! 赵拙言不小心将瓜子皮吐在了林晔亭鞋上,林晔亭踢了他一脚,对着沈茂敷衍道:“多谢梁王好意,不过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林某人心里并未有半分不平,更不劳任何人为在下鸣不平。” 沈茂不知是自个脑补了什么,闻言只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他接着代替梁王表达了真挚热情的惜才爱才之意后,又以梁王的名义,开口邀请林晔亭带着家人去青州定居,话里话外更是暗示许诺了林晔亭种种好处。 林晔亭并不为所动,以不敢违逆皇命为由,又言词敷衍却态度明确地拒绝了。 沈茂被连续敷衍了两回也未见恼怒,依旧恭敬笑道:“在下会在兴和县呆上两日,就住在朋来客栈里,老将军若是改了主意,在下随时恭候。” 沈茂说完便带着护卫走了,田喜却时不时地偷瞄赵拙言一眼,扭扭捏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拙言“呸”地吐了嘴里的南瓜子皮儿,没好气道:“田喜,你家姑太太是如何交代的,你直说就是!别摆着一副憋着拉不 出来的便秘模样,看得老夫都替你难受。” 田喜知道赵拙言的性子,便不再隐瞒,纠结着措词,吞吞吐吐道:“姑太太知道林府大大小小都被流放北疆后,立时便哭得肝肠寸断,紧接着就派了小人过来看看,想要接了小姐、不、接了小姐一家去扬州……” 其实姑太太只交代一定要将小姐接回扬州,如果可以的话,小公子和小小姐也一并带走,至于其他人,最好就别管了。 田喜还未说完,赵华莹便欢喜连天道:“真的!我、我这就去收拾东西,不,我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咱们现在就动身离开吧,我再也不想在北疆这破地方呆着了!” 赵拙言嗤笑一声,直接将仿佛就要从地狱里逃出升天的赵华莹给摁了回去:“呵,你刚没听你公爹说么,皇命不可违,圣旨上写着让林家人贬迁至北疆,那就必须得在北疆呆着,你如今已嫁作林家妇,还想着跑去江南扬州?做梦呢!”。 原本激动不已的赵华莹瞬间冷静了下来,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父亲,就跟丢了魂似的。 白瑞荷见此笑了起来,笑得一脸不屑,笑得满是嘲讽。 她看着林晔亭,问道:“当真是皇命不可违,还是老爷子您本就不愿离开北疆?堂堂武安侯府,明处暗处的护卫一大堆,就算有外人帮忙,老爷子您若当真要拦着,夕儿又如何有可能跑得了?您其实也是乐见其成的,对吧?” 没想到平日里矫揉造作的女子,竟然比儿子儿媳加起来都还要敏锐。 林晔亭意外地眯了眯眼眉,仿佛头一回见似的,随意打量了白瑞荷一眼。 “皇帝于早朝会上直接宣旨册封林岁夕为贵妃,打了老夫一个措手不及,想要拒绝都拒绝不了。” 林晔亭神色坦荡,直接承认道:“老夫不愿武安侯府被推上风口浪尖,见林岁夕联合外人谋划逃婚,便没让护卫拼死拦着。” 乐见其成是真没有,拦倒是真拦了的,只是没有不顾一切地拦罢了。 林岁晚被这隐藏剧情搞得有些懵。 赵拙言却直言道:“嘿!妹夫,说白了你就是不愿意给皇帝站台呗,琢磨着孙女跑了也是好事,于是就闭着眼只当没看见。” “可惜,你万万没想到的是,皇帝在朝会上册封你大孙女为贵妃,其背后目的竟然不是想要拉拢你,而是当真就铁了心地看上了你那大孙女,哈哈哈!你个莽夫,自作多情了吧!” 赵拙言拍着腿笑得浑身直抖,盘子里的南瓜子都快被撒了出来。 林岁晚赶紧将瓜子盘接了过去,同情地看了黑着脸的祖父一眼。 心想祖父其实也不算自作多情,谁又能想到这一届皇帝这么没有职业素养呢?! 政治目的什么的全然不顾,一切竟然都只为爱情服务! 林晔亭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没认真拦着林岁夕逃婚的事。 白瑞荷闻言,却依旧怨恨道:“老爷子您或许没料到会被抄家流放,可就凭您的本事,若当真不愿来北疆,怕也没人拦得住您……”所以那皇命不可违,依然只是借口罢了。 白瑞荷知道自己改变不了林晔亭的决定,她索性不再多说,只含泪看着林绍年,惨然又深情道:“夫君,我虽是奴婢出生,可因有你怜惜,这辈子也没吃过半点苦,洗衣烧水的活我真做不了,更别说接绣活挣钱了,是我没用,呜呜呜……,北疆偏僻穷困,我们一起去青州找夕儿好不好?” “你、你做不了,那不做就是了,我我……” 林绍年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只一边安抚着伏在自己肩头的痛哭的爱妾,一边偷摸着望向自己父亲。 他稀里糊涂地也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只要父亲同意,肯定是有法子带着他们一家离开北疆的。 赵华莹跟林绍年想得差不多,当即便脱口而出道:“为什么要去青州,要去咱们一家也该一块去扬州才是!” “……” 林岁晚翻了白眼,亲娘脑子不好,不会连累我的智商吧?! 林岁晚真的好无聊,她一点也不想再看他们三人腻歪了,还不如和小舅舅去宅基地那边玩泥巴呢! 林晔亭估计也是如此想法。 他也不废话,直接道:“老夫不会离开北疆,你们要走的都可以自个走,但无论是谁,离开之后,便不再是林家人。” 至于怎么个不是法,要么除族,要么和离,要么放妾。 林晔亭执意要留在北疆当然不是因为皇帝的旨意,他不过是在为林氏之未来下注罢了。 如今孙子孙女都进了望海书院,既然已经选定了一头,那就不可能再三心二意,身家性命都必须得压在北疆! 林岁晚当即便表态道:“祖父,我明日还要去书院上学呢,我哪儿也不去。” 林岁晓和林岁午也先后表态,表示祖父在哪儿,他们就在哪儿。 林绍年安抚似的看了妻妾一眼,诺诺道:“我、我也不走。” 大旻以宗族为重,林绍年承受不起被除族的惩罚,也不可能当真就抛下老父和子女不顾。 赵华莹和白瑞荷对视了一眼,两人斗了十几年,竟然难得默契一回。 白瑞荷哭得悲戚:“夫君,夕儿独自在青州,我实在放心不下……” 赵华莹哭得哀恸:“夫君,母亲生我养我,我实在是想念得很……” 林绍年并不像以往那样,见着她们流泪就巴巴地凑上去宽慰怜惜。 他其实也不是傻子,这些年来隐约也知道妻妾大约都各有各的私心,而且那些私心大多也都是因他而起。 林绍年并未在意,甚至为了一碗水端平,他已经尽最大努力地对她们好了。 他此时也听懂了她们的言外之意。 可想到往日那些情真意切、山盟海誓,他此时却心如冰窖,冻得人浑身僵硬。 只觉昔日的云烟花语,竟然都只是一场空! 第60章 第六十章 赵华莹和白瑞荷下定了决心要离开, 任凭林绍年如何挽留都没用,磨磨蹭蹭到临近黄昏,还是不得不肝肠寸断地写了和离书跟放妾书。 和离书是一式三份, 男女各拿一份,另外一份还得送去府衙里备案。 放妾书只写一份给白瑞荷拿着就行, 官府里也不管这事。 赵华莹拿了和离书便喜形于色地催着田喜离开。 田喜犹豫纠结地看了林岁晚和林岁午一眼, 无奈不舍地想要再争取一下。 可瞧着小姐对儿女并无半分不舍之情, 老将军又冷眼看着自己。 田喜头皮一紧, 最后还是没胆子说出要一并带走林氏血脉的荒唐话。 白瑞荷比田喜胆子大, 且更懂得争取。 她拿了放妾书后, 竟还试图怂恿挑拨道:“晓哥儿,你命不好托生到我肚子里头, 自小就凭白比别人矮了一头,就算再是文采出众, 也继承不了祖宗家业。侯府还在时,你只能被迫给人当个陪衬, 可如今侯府没了,其他人都成了普通庶民, 只有你身上还有功名,北疆穷困偏僻, 不如青州文风鼎盛……” 林岁晓直接打断了她啰啰嗦嗦的劝说之言,摇头沉声道:“姨娘, 我不去青州。” 简洁的语言表达了坚定了态度。 白瑞荷被噎得险些岔了一口气, 眼里的泪说流就流, 呜咽道:“我生你养你这么大, 你当真就这么狠心, 真的不管我和你姐姐了?” “……” 围观的林岁晚一阵无语。 论卖惨和道德绑架, 白瑞荷果然才是专业的,自家祖父当真是拍马也赶不上啊! 只可惜效果不佳,林岁晓听完眼里全是冷漠,温润公子化身刺猬,讽笑道:“姨娘生了我,但养我的却是林家,至于生身之恩……,您当年抱着我跪在侯府门口逼迫祖父母时,我不是就已经报了么。” 奴籍出身的丫鬟生下了侯府长孙,在盛京城里闹得就跟个笑话一样。 若不是祖父母心善,怜惜稚儿无辜,自家姨娘估计早就被处置了。 女人的眼泪当真是个好东西。 林岁晓冷眼旁观他父亲被姨娘的眼泪拿捏了十几年,浑浑噩噩活得比空心葫芦还要不如。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对姨娘的眼泪和深情款款的动听之言,起了警惕之心。 林岁晓看着自家姨娘惨白的面容半点也不为所动。 所有人都说他容貌肖母,却不知自家生母骨子里的凉薄自私,也同样被他继承了几分去。 林岁晓似乎还嫌不够,又冷冷质问道:“姨娘,如今的林岁夕,当真是我的阿姐么?” 林岁晓回忆道:“阿姐虽是跟着您长大,但时常被祖母接去教导,她幼时性子活泼却知礼仪,爱玩闹却也懂分寸,可自从那年京城爆发时疫,祖母不幸去世,阿姐也昏迷了两日,醒来后似乎就变得不一样了,明明连‘宫商角徵羽,对仗平仄’都未学明白,竟然就会写《梁祝》《沧海一声笑》等词曲了,行事任性又轻浮,做派张扬又肆意,还不分场合地出风头!” 林岁晚不顾众人诧异目光,深吸了口气后,再次质问道:“姨娘,她这些年结识侯府公子,偶遇梁王世子,邂逅当今皇帝,种种算计都有你从旁协助,您是最了解她的,您告诉我,她当真是我的阿姐么?!” 白瑞荷眼里闪过几分慌乱,随后又色厉内荏地哭骂道:“她不是你阿姐还能是谁!呵,你阿姐果然没说错,生你还不如生个叉烧,当真是个白眼狼,被别人喂了几根骨头棒子,就连生母亲姐也不认了!” 白瑞荷这话说得实在难听,难听到林岁晚险些将装瓜子的盘子砸她嘴上,就连林岁午也恶狠狠瞪着眼。 林绍年神 色恍惚,看白瑞荷的目光就跟看陌生人一样。 林晔亭目光沉沉,冷笑护短道:“侯府还在时,你装作恭敬柔顺,如今侯府不在了,你便觉着自己能张狂起来了?呵,你若现在老老实实地拿着放妾书滚,老夫看在你生了大郎的份上,便也懒得计较过往恩怨,可你若再多说一句,信不信老夫让你即便去了青州,也无落脚之地!” 白瑞荷出于本能地畏惧林晔亭,最终也只能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袱,狼狈含恨地离开了。 她准备去兴和县朋来客栈里寻那梁王府幕僚,打算跟着他们一起去青州。 田喜被迫听了一耳朵的阴私秘密,客套两句后,赶紧带着护卫和赵华莹也溜了。 临出门时,回过神的林绍年追了上来,先是依依不舍地跟赵华莹道了别,接着又拜托田喜能顺道照应白瑞荷几分。 扬州和青州都在大旻南边,之间就隔着一条宽阔的青龙江。 田喜跟梁王府幕僚沈茂来北疆的时候,还是乘坐的同一艘商船,确实挺顺道的。 田喜随口答应了,心里还感慨,这位前姑爷当真是心善多情得有些傻啊! 林家一下子少了两人,除了林绍年沧桑萎靡地躲进了屋里之外,其他人倒没觉着有什么不适应。 周红英甚至还喜气洋洋地问道:“哎呀,这日头都快落山了,要不我去宰只大肥鸡,泡了干蘑菇,咱们夜里吃蘑菇炖鸡,不吃那死鸡烂鸭子了!” 林岁晚高兴地拍手,脱口而出道:“好啊,好啊,吃蘑菇炖鸡庆祝庆祝!” “……” 众人先是一阵无语,随后又忍俊不禁。 赵华维没了他亲娘用巴掌堵嘴,终于乐出驴叫声,“嗯昂嗯昂”地冲他小外甥女竖着大拇指。 第二日天蒙蒙亮就要上学,周红英一早起来给几个孩子煮了鸡汤面吃。 赵拙言不愿早起动弹,林晔亭打算培养孩子的独立性,所以林岁晚他们是自个去村口,乘坐老陈头的牛车去的望海书院。 书院山门外有各院的学导负责接引。 林岁晚他们这样的新生得先去找对应的学导,将昨日的门条换成了学生牌后才能进去。 青苗院学导是名女子,瞧着大约有二十岁左右,容貌只是清秀,气质却很是文雅,给人以“腹有诗书气自华”之感。 她就像个旅游团导游一般,手里拿着青苗院的牌子,旁边站着四个萝卜头,加上林岁晚和赵华维二人,就是六个。 学导姓秦,说话时语调舒缓。 她将学生牌依次发给六名萝卜头后,便鼓励道:“拿着牌子自个进去吧,若不知开蒙院如何走,便主动找师兄师姐们询问,……此乃你们入山门后的第一课。” 秦学导说完,便像母鸡赶小鸡似的,挥手让他们独立自强地自个去找鸡圈。 韩叔重理所当然地当了领头小鸡,带着另外五名萝卜头进了山门。 林岁晚跟在韩叔重旁边,一边反折着手打算将学生牌放进背后的书箱里,一边好奇问他:“小哥哥,你二哥回去了么?你以后上学住哪儿呀?” 韩叔重见她小短手都快往后折断了都没够得着,顺手帮忙把她的学生牌塞进了书箱,回答道:“韩老二昨日下午就回去,走时还不忘揍了我一顿,我如今暂时借住在耿府,等家里别院收拾妥当后,就住到别院里去。” 韩叔重热心邀请道:“从枣花村到书院有些距离,每日怕是都得起个大早,我家别院不算小,我一个人住着实在空旷寂寥,不如你跟林大哥、林二哥、还有你小舅舅也都一起搬过来吧,平时上下学也方便。” 林岁晚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这样有些不妥,拒绝道:“多谢小哥哥好意,可我跟兄长若是都搬了来,往后家 里就只剩下祖父和父亲二人,那我们家就反倒变得空旷寂寥了。” 韩叔重也是一时兴起,说完后便知不可行,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 在他们两人旁边,赵华维面色不好地问周芳华:“没有举荐名额,你怎么也来了,是花银子交了那天价敲门费?看不出来啊,舅舅不过六品官的俸禄,竟然能这么舍得。” 周芳华冷着脸道:“父母爱我疼我,关你何事!不似某些人,里外不分!” 周芳华说这话时,还斜眼看了林岁晚一眼。 林岁晚没搭理她,倒是另外一个长得高壮的男孩,十分跳脱地凑到了林岁晚旁边,热络又豪爽道:“我叫霍正北,你叫什么?咱们见过的,就在高城外,说起来还要感谢你祖父的救命之恩呢,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你有什么事情,只管找我帮忙啊。” 林岁晚有些懵,咱们真的见过? 韩叔重倒是先反应过来,问他道:“霍正北?你是霍长青什么人?” 霍正北知道韩叔重身份,闻言恭敬道:“霍长青是我父亲,我能插班入开蒙院,还是靠父亲在高城外杀敌挣的军功呢。” 霍长青,这个名字有些熟啊,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韩叔重见她眼波直转圈,便知她没想起来,提醒道:“当初在高城外,那个要给老马抵命,还要抵命给老将军,反复算计着一命两用之人叫霍长安,其堂兄便是霍长青。” 哦!林岁晚想起来了 原来是那个挖血泥,跪着求祖父救人的火柴头少年啊! 霍正北见林岁晚想了起来,十分高兴,玩笑道:“小恩人若是想找我小叔讨账,可以直接去立才院里寻人,他昨日参加考核,入了弘文馆,嘿嘿!” 林岁晚听他这话,也乐了起来。 霍正北容貌俊朗,经历过磨难后,性格难得还十分地爽朗阳光呢。 六个萝卜头,林岁晚已经认识了五个。 另外一名男孩走在最后,霍正北跟林岁晚寒暄过后,又跳到了那人旁边,十分自来熟地问道:“我叫霍正北,你叫什么?咱们都是插班进来的,以后相互罩着啊!” 那男孩比霍正北矮了半个头,长着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只不冷不热道:“蓝舶铮。”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开蒙院就在立着石碑的广场旁边, 溜溜达达走个几分钟就到,中途还不用爬台阶,登山道。 林岁晚琢磨着开蒙院之所以能占据这么好的地势, 大概也是书院为照拂蒙童们人矮腿短的缘故。 等到林岁晚踏入开蒙院时,才发现其无论是房屋建造, 还是装潢布置, 竟也处处都透着呵护之意。 带有花园的古代庭院里, 房屋皆是绿瓦红漆, 梁柱上还绘着彩色图案, 瞧着十分鲜活。 为了蒙童们的安全着想, 院子里并未挖莲池、立假山,只栽了一些不算名贵的花木, 还开辟了一个小小的演武场,搭了两三处秋千架子, 也算是劳逸结合,学习玩耍两不误。 开蒙院分为甲乙两级, 同级又分为两班,插班的六名新生都被一起打包安排进了乙级二班。 乙级二班的主课夫子姓祁, 是位胡子花白的老先生。 林岁晚他们到的时候,其他学子已经只觉开始上早课了, 正摇头晃脑,大声背诵着之前学过的功课。 祁夫子慈祥和蔼, 脸上的每一根褶皱缝隙里似乎都透着包容与随和。 课室外的走廊上, 祁夫子拿着名册挨个将新生点名认识了个遍。 祁夫子:“韩瞻鼎。” 这个一听便尊贵无比的姓氏名讳并未让祁夫子另眼相待。 他见跟名字对应的男孩向前站了一步, 像对待所有学子那样, 耐心询问道:“开蒙三本可曾学过, 字识多少, 数会几何?” 韩叔中规中矩答道:“开蒙三本都已经学完,识字两千左右,千以内加减无需珠算。” 时下童子大多六岁启蒙,七岁左右能学完开蒙《三本》,便已算是十分聪慧,很值得夫子另眼相待,更何况又是这么个尊贵身份。 不过祁夫子的另眼相待大约都是藏在心里的,言行上却并未有半分显现,只淡淡评价了一句:“还不错。” 祁夫子继续点名:“霍正北。” 霍正北上前一步。 祁夫子打量了眼前的壮实小子一眼,问了同样的问题。 霍正北就跟汇报军情的斥候一样,中气十足道:“开蒙三本只囫囵学过《三字经》和《千字文》,如今已差不多忘了一多半,识字大约三四百,百以内加减,偶尔还会算错。” 祁夫子听完乐了,笑道:“也不错,实诚。” 祁夫子:“霍仲礼。” 祁夫子又道:“霍仲礼?” 祁夫子点了两遍,却无人认领此名。 那个长了一双桃花眼的小男孩神色倔强道:“夫子,此处无霍仲礼,小子姓蓝,名舶铮。” 祁夫子闻言面无异色,也并未去追究拷问“为何名册和学生牌上均为霍仲礼,而你却硬要说自己是蓝舶铮?” 他只平静问道:“你可有字?” 那桃花眼小男孩摇头。 祁夫子笑道:“你既入了乙级二班,便算是拜了老夫为师,老夫赠你一字如何?” 桃花眼男孩似乎明白了什么,面上的倔强消散了几分,连忙点头应是。 “铮,金玉之声也。” 祁夫子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勉励道:“/.52g.G,d./人当如音,不该沉溺眼前,老夫以后便唤你子远吧。” “……” 几个萝卜头悄悄打量着新认识的小伙伴。 只觉得这小桃花眼除了长得极其精致好看外,竟然还是个有故事小男孩呢! 蓝舶铮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心事,眼眶有些发酸。 他强忍着心头黯然,依旧只是沉默点头。 祁夫子却十分一视同仁,继续询问同样的问 题道:“子远,开蒙三本你可曾学过,字识多少,数会几何?” 蓝舶铮眨了眨眼,挺直腰背道:“开蒙三本都已经学完,识字两千左右,万以内加减无需珠算,百万以内加减,珠算从未有错!” 这相似的回答让韩叔重有些不悦,总觉得自己被这个别扭的小白脸压了一头。 就连祁夫子的评价,也变成了“挺不错。”,明显比“还不错”高一个台阶! 祁夫子:“周芳华。” 周芳华上前一步。 祁夫子对开蒙院唯二的女弟子之一似乎也并没有另眼相待,照旧问了同样的问题。 周芳华有些紧张,磕磕巴巴道:“只、只学过《千字文》,识字过百,百以内加减应该不会算错。” 祁夫子十分耐心,听完后给了个“也不错”的评价,便又继续下一位。 周芳华明显松了一口气,林岁晚却紧张得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只有赵华维迫不及待地想要表现自己。 祁夫子:“林岁晚。” 好了,提着的心“啪嗒”一声落了下来,小饿死鬼破罐子破摔道:“开蒙三本都没学过,识、识字两个?” 分别是一、万,当初她藏的金票和银票就是这个面额,金银二字她认识,但不会写。 立在旁边的周芳华嗤笑出声,一个抢了自己名额之人竟然只识得两个字,当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霍正北还大大咧咧嘀咕道:“两个?小恩人,你名字都有三个啊。” 林岁晚也觉得自己好丢人! 她极力挽救道:“夫子,但我算数好,百万以内的加减,我不用珠算也能至少算对一半!” 比如:五十万加五十万等于一百万,十万减一千等于九万九千! 大约是“识字两个”跟“百万加减对一半”之间落差太大,就连祁夫子一时间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过了片刻,这位耐心温和的老夫子才慢悠悠给了林岁晚一个和韩叔重一样的评价:“还不错。” 竟然和韩家小哥哥并列! 林岁晚“啪嗒”落地的心又归复了原位,心想自己虽然严重偏科,但可以取长补短嘛! 祁夫子道:“赵华维。” 早就跃跃越试的赵华维站了出来,不等祁夫子发问,便挺着胸脯,大声回答道:“夫子,我开蒙三本都已经倒背如流,《论语》、《通史》也读过一遍,识字大约三千,万以内加减无需珠算。” “……” 这小胖子真会吹牛皮!这是所有小萝卜头们的心声。 祁夫子却并未怀疑,只笑呵呵道:“很不错。” 祁夫子大致了解了六名新生学业情况后,便带他们进了课室。 课室里还有另外二十五名学子,年岁大多都在六至八岁之间。 祁夫子并未让新生们登台作自我介绍,只让他们寻了无人的位置各自坐好。 课室十分宽敞,座位都是一人一案。 韩叔重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使眼色示意林岁晚坐他旁边。 林岁晚正要过去,却被周芳华抢了先。 韩叔重有些不满,但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发作。 林岁晚撇了撇嘴,不跟这臭丫头一般见识。 她重新找了个无人的位置坐下,正好跟蓝舶铮挨着。 望海书院早课就跟后世的早自习差不多。 众学子摇头晃脑朗诵得很大声,那眼珠子却跟溜溜球一样,上下左右地跟着插班新生转悠。 其中以周芳华和林岁晚收到的打量最多。 望海书院虽不拒绝符合标准的女学生,可真正愿意舍出军功名额或者花六百两高额束脩送女子来书院的人家却极少。 不!应该是十分、极其、特别地少!整个望海书院的女学生加一起,估计也只有个位数。 开蒙院之前都没有女学生,如今终于有了,还有两名! 林岁晚不在意别人的打量。 她此时就像只竖着耳朵的小兔子,悄悄听着周围的朗朗之声十分无地自容,好想钻进草窝里去啊! 林岁晚好纠结。 我也要加入他们吗? 可我应该先读那一本书呢? 一个只认识两个字的文盲,又能读得了哪一本书呢? 可别人都在朗读,就我一个人这么傻坐着,无异于扒了裤子公开处刑啊! 林岁晚假装自己的书箱很大,假装自己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么显眼的三本书。 旁边的蓝舶铮穿着一身月华色缂丝书生袍,头上戴着白玉冠。 他扭头瞥见旁边的小娃娃像个鸵鸟一样,恨不得将脑袋给深深地扎进了书箱里。 想到她只识得两个字,蓝舶铮觉得她这举动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 蓝舶铮轻咳一声,见小娃娃看了过来,便给她看了看自己手里拿着的《千字文》的封面。 青色书皮封面上写着三个林岁晚不认识的字符,她一时没弄明白蓝舶铮的意图。 蓝舶铮指了指她的书箱,林岁晚才终于领悟过来。 她赶紧比照着那三个字符,从自己书箱里找了一本一样的书出来。 蓝舶铮笑了笑,精致好看的五官瞬间变得更为夺目。 林岁晚觉得他那潋滟的桃花眼似曾相识。 蓝舶铮翻开第一页,不高不低地朗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林岁晚见此也赶紧翻开了第一页,看着不认识的字符,跟着他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好了,小文盲的第一课在刚认识的小伙伴的帮助下,顺利蒙混过关了。 林岁晚冲着蓝舶铮感激地笑了笑,笑得十分甜美。 种着杏花树的镂空雕花格子推窗旁边,韩叔重侧身坐在桌案后,手里同样握着一本《千字文》。 他瞧着读一句,念一句的二人,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不悦。 就好像是自己先发现并打算抱回家养着的狸花猫被别人引走了,又好似是莫名其妙被哄着啃了一口窗外枝头上的青杏,又酸又空地难受。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开蒙院上午一共就只有三节课, 一节是自由温书诵读的早课,两节是由祁夫子负责授讲的正课。 早课时长两刻钟,正课时长四刻钟, 课间休息一刻钟,比起其它四院, 开蒙院的课程安排得可以说是相当的轻松! 另外二十五名学子分别是去年九月和十二月入的院, 学业同样是参差不齐, 新增了林岁晚六人后, 对祁夫子的授课完全没有影响。 他讲《千字文》的时候,识字不到一千的学子都认真听着,听完后自个在纸上照着写。 接着又讲《三字经》, 轮到识字超过一千的学子认真听, 听完后自个背诵默写。 讲《数术启蒙》的时候,不管识字超没超过一千,所有学子都得认真听, 最后还留了几道数术题目当作课后作业。 等到开蒙三本都讲过了, 祁夫子为照顾个别天才儿童, 又讲了一部分《论语》的内容,这回认真听的就只有韩叔重、蓝舶铮、赵华维三人。 能得夫子单独开小灶的天才总是更引人注目一些, 但林岁晚察觉大部分同窗都将或崇拜或嫉妒的目光投向了韩叔重和蓝舶铮两人, 赵华维这个小胖子竟然被忽略了! 果然, 世界处处是颜狗啊! 祁夫子讲《千字文》的时候,林岁晚拿着前日央求外祖母给自己做的简易鸡毛笔,沾着墨汁悄悄给每个字都备注了拼音,勉强算是能将一千个字认全了。 可惜书一合上, 她能记住且会写的却只有七、八个字, 比起两个字似乎也没好多少。 百年神魂对智商并没有多大影响, 更不能让原主那颗平滑大脑多增加几条回沟。 林岁晚悲催地发现,自己这肉身壳子的记忆力好像不是太好。 正课结束,林岁晚却还将额头抵在桌案上,又丧又颓地小声嘀咕:“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闰……闰?闰什么来着!” 林岁晚猛得将书打开,准备瞧瞧“闰”后面到底是什么来着。 赵华维从她后边露出个大脑袋,凡尔赛道:“闰余成岁,律吕调阳。《千字文》有这么难吗?多读两遍,不就都记住了。” 林岁晚咬着后槽牙,翻着白眼,恨恨地瞪了这个脸圆眼圆,活该被颜狗们嫌弃的小胖子一眼。 霍正北也凑了上来,指着林岁晚书上的拼音,像找着了知音似的,耿直感慨道:“小恩人,你不好好听夫子讲课,怎么还在书上画蚯蚓呢?你这样分心肯定记不住啊,我上课时忍不住在脑袋里演练武艺,也同样没记住多少呢。” 林岁晚一下子将书合上,恨恨地换了一个人继续瞪。 你才画蚯蚓!你才分心!我听得可认真了,我就只是记性不好而已! 韩叔重见这小娃娃快气成了河豚,赶紧开口道:“我们先去书院食堂里取餐吧,不然等其他院的师兄师姐们下了山,就得排好长的队了。” 林岁晚赶紧将书本都收进了书箱里,起身催促道:“对对!吃饭是大事,不能不积极。” 她说完,又邀请蓝舶铮道:“蓝子远,一起去啊!我还要谢你早课的时候带着我读书呢,待会儿我请你吃杏仁虾球啊。” 林岁晚早就跟外祖父打听好了,望海书院最好吃的一道菜就是杏仁虾球! * 开蒙院散学早,离食堂最近,林岁晚他们到的时候,除了负责洗碗收拾的仆妇和灶上的灶头帮厨外,就没见着旁的师兄师姐们。 书院补贴极好,但也不是所有的住宿饭食都是免费。 譬如校舍,书院后山那边建了几排房屋为家远的学子提供住宿,都是单人宿舍,但却不是免费,每人每月都得象征性缴纳十文钱的宅子折旧费用。 比起在兴和县租赁房屋的花费,这十文钱可以说是忽略不计。 不过书院宿舍数量有限,只有家住在兴和县方圆三十里外的学子才有资格申请。 林岁晚一家所在的枣花村正好就卡在了三十里中间,这十文钱的宿舍是申请不成的。 再譬如这食堂,只有长条案台上摆着的二合面开花馒头、腌脆皮萝卜条、以及青菜豆腐汤是免费的,其它的都得自个花钱来买。 林岁晚学着开蒙院其他学子的模样,踮着脚从餐具篮子里拿了一大一小两个木碗,又从竹篮旁边的竹筒里拿了一双木筷。 案台旁边站着两名衣着整洁的仆妇负责分发食物,一个面容温和的妇人问林岁晚吃不吃得完一个馒头,要不要和排在她后边的蓝舶铮分吃一个? 林岁晚看着差不多有自己脑袋大的淡黄色二合面开花馒头,十分自信地表示自己吃完一个毫无压力! 蓝舶铮打量了小娃娃那比自己还矮的个头一眼,惊讶得桃花眼都险些瞪圆,忙提醒道:“你不是还要吃杏仁虾球么?” “哦,对!”林岁晚回头跟蓝舶铮商量道:“得给虾球留些位置,咱们两人分吃一个馒头好不好?” 蓝舶铮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本来也吃不完这么大的馒头。 那妇人拿着长木筷子将一个开花大馒头非常平均地掰成两半,又分别放进了林岁晚和蓝舶铮手里的大木碗里。 看着面前金童玉女似的两个小娃娃,那妇人笑得就跟后娘姨母似的,极其慈祥却又意味深长。 不过林岁晚和蓝舶铮都未留意,两人将馒头和青菜豆腐汤放在了一张空着的六人座长条桌案上。 林岁晚道:“蓝子远,你在这儿占着座,我去买杏仁虾球啊,除了杏仁虾球,你还有什么想吃的?” 蓝舶铮并不觉得自己的举手之劳值一顿饭钱,可又不好拒绝别人好意,一时纠结得不知如何开口。 林岁晚见他迟迟不答,猜测他估计有选择困难症,便又自作主张道:“哎呀,那我看着点好了,到时候你别挑剔嫌弃啊。” 林岁晚说完便兴冲冲地去了食堂小灶那边。 赵华维也端着馒头走了过来,见状急忙喊道:“小外甥女,帮我也点一份虾球,再要一个素菜!” 小灶那边的菜是现点现做的,需要另外给钱,价格跟书院外边的食肆差不太多。 兴和县鲜虾不少,杏仁却少见。 豆芽、青菜价贱,但在这个时节,木耳等山珍却难得。 林岁晚点了一碟炝炒豆芽只要两文钱,一碟蒜蓉青菜也只要两文钱,一碟凉拌木耳丝却要五文钱。 最后又点了三份杏仁虾球,一份只有六颗就得花十二文钱,比一斤上好的五花肉都还要贵两、三文! 林岁晚点了菜也不用自己端,炒好后,会有帮厨的小哥儿帮着端过去。 六人座的桌案旁边已经坐满了人,正好就是六名插班新生。 赵华维坐在林岁晚和周芳华中间,对面则依次坐着蓝舶铮、韩叔重、霍正北。 帮厨小哥将菜端上桌后,林岁晚将其中一碟杏仁虾球推到了对面的蓝舶铮面前,又问他道:“素菜你想吃哪个?豆芽、青菜?还是木耳丝?” 蓝舶铮又是一阵纠结。 林岁晚见他衣着不菲,琢磨着这应该是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小少爷,索性将凉拌木耳丝推给了他。 赵华维不需要林岁晚帮忙选,他自个就将一份杏仁虾球和一碟子蒜蓉青菜端到自己面前。 林岁晚并无意见,只叮嘱道:“小舅舅,我只说了要请蓝子远,你待会儿要记得将杏仁虾球和蒜蓉青菜的钱给我哦,一共是十四文钱。” 赵华维白了她一眼,道 :“知道了,知道了,待会儿就给你。” 林岁晚有三条小金鱼和一万两银票的私房钱,但都因为来历特殊,不能轻易拿出来挥霍。 她之前找外祖母要了一个带锁的木匣子,将小金鱼和银票都锁起来,藏在了暖阁床头的暗格里。 祖父只分别给了他们兄妹每人五十文的零花钱,是连着三日的花销。 林岁晚付了点菜的钱后,就只剩下五文钱了,小舅舅要是赖账不给的话,她后两日估计就只能啃免费的馒头,喝免费的菜汤了。 林岁晚对小胖子的信誉不是很有信心,暗自决定,他要是赖账的话,自己就去找外祖母告状去! 炝炒豆芽十分脆嫩,吃着十分清爽。 杏仁虾球外面裹着的蛋液面粉糊炸得酥脆,杏仁金黄,吃着焦香无比。 里面是整只的虾仁,只用盐和姜汁微微腌过,虾肉炸得火候刚好,吃着一点儿也不老,肉质紧实弹牙,一口咬下去鲜甜多汁。 林岁晚吃完一颗虾球,抬眼瞧见斜对面坐着韩叔重竟然只就着菜汤,啃着馒头。 他面色很不好,就连那上翘的凤眼都不似往日那般张扬了,眼里更是冒着不知名的情绪,大口咬着馒头就跟咬着仇人一样。 林岁晚很是诧异。 她知道韩叔重的真正身份,也勉强算是了解几分他的秉性,心想这人就不是艰苦朴素的风格啊! 林岁晚心想,这是燕王府里没有余钱了? 还是他那个凶狠又可怕的二哥没给他留伙食费? 哎,真是好可怜。 林岁晚顾忌着小伙伴的自尊心,夹了一颗虾球到韩叔重碗里,笑着分享道:“小哥哥,你尝尝,这杏仁虾球做得比福满楼里的都好呢。” 韩叔重原本黑着的脸,就跟拨云见日一般,刹那间明媚起来。 只是还未明媚两息的功夫,见小娃娃笑呵呵地也跟霍正北和周芳华分享后,就又开始乌云照面,耷眉丧眼起来。 韩叔重对林岁晚的一视同仁很是不满。 可林岁晚又有什么法子呢,作为一个拥有百年心智的伪小孩,大家都是同一张桌子吃饭,总归是要客气一番的嘛。 对于林岁晚客气,霍正北不客气地接受了,并给了林岁晚两块他点的糖醋排骨作为回礼。 周芳华却拒绝了,还阴阳怪气道:“男女授受不亲,咱们来书院是读书习字的,某些人还是将心思放在正经事上才好。” 林岁晚:“……” 不要就算了,我还舍不得给你呢! 林岁晚懒得理她。 赵华维却忍不住护短道:“七岁不同席,我小外甥女才六岁呢,倒是你,又没人请你,你凑过来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不在乎名声,我跟韩兄、霍兄、蓝兄可是在乎的。” 赵华维完美的继承了他亲爹的嘴炮功力,成功将周芳华给气得饭也不吃,哭着跑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对于小舅舅的维护, 林岁晚很是感动。 当小舅舅分了她两颗杏仁虾球后,林岁晚更是险些握着他的小胖手,冲他卖萌了。 可赵华维却精打细算道:“杏仁虾球是十二文钱一份, 平均一颗两文钱,你吃了两颗, 待会儿我就只给你十文钱啊, 零头就抹平了。” 赵华维三日的零花钱跟林岁晚兄妹是一样的, 也不富裕。 虾球吃个味儿就行了, 哪能管饱了吃,四文钱都可以买个小木弓玩了! 林岁晚气鼓鼓地咬着虾球,心说当真是白感动了一场。 食堂内突然热闹起来, 叽叽呱呱嘈杂得就跟鸭圈鸡场一样。 其他的四院的师兄师姐们三五成群地结伴而来, 林岁晚眼尖地看见了自家二哥。 跟着二哥一起的,还有之前擂台比赛时见过的前虎贲榜榜首卫擎苍、以及不知姓名的虎贲榜第二。 弘武馆学子穿的是统一的墨色劲装,据说跟玄甲军军服是一个样式, 由此可见, 这些学子差不多已经是玄甲军预备役了。 祖父让二哥报考弘武馆的时候, 不知有没有想到这层关系?以她祖父的智慧,应该是想到了的吧。 或许真如白姨娘揣测的那样, 祖父在被皇帝抄家贬谪后, 心里大约就已经有了投靠燕王的心思。 林岁晚从意识的犄角旮旯里, 将原本的剧情又翻出来看了一遍。 命书以女主为视角,按照时间推算,女主此时大概正在青州新奇的服装首饰赚得盆满钵满,顺便跟以梁王世子妃为首的青州名媛闺女们斗智斗勇。 至于林家人的命运, 自原主身死后具体如何?林岁晚也不得而知, 命书里也只不过是简单交代了几句话而已。 在原本的剧情里, 女主赚到大钱后,同样托梁王府的管事带银子来北疆寻找接济过林家人。 不过梁王府的管事将银子原封原样地带了回去,同时带回去的,还有林家人的死伤惨状。 幼小的嫡妹在青岷县被饿疯的灾民害死分食,同胞兄长在高城外被抢劫攻城的暴民杀害,姨娘被暴民砍伤了要害,没熬到北疆就咽了气。 父亲受了惊吓,又因失去子女爱妾而伤怀,整个人浑浑噩噩似没了神志的行尸走肉。 祖父和二郎同样伤了心神,虽还像个活人,却也同样萎靡不振。 只有自私又跋扈的嫡母活得自在潇洒,跟着滕氏派去的管事,到扬州享福去了。 剧情里的林晔亭恨极了林岁夕,非但没要她的银子,还说了一些狠心绝情的话,女主为此还痛哭了一场。 林岁晚想到此时,正好看见大哥也进了食堂,和他一起的还有考核时帮着带路的姓耿的师兄,以及高城外的火柴头少年霍长安。 霍长安洗干净了脸,穿上一身整洁的书生袍后,看着虽然依旧瘦弱,但却面色红润,眼神也沉静,再没有了高城外的狼狈与惶恐。 林岁晚看着同样摆脱了死亡命运的大哥哥很是高兴,笑得跟一朵向阳的花似的,叫了一声“大哥哥”后,冲着他直摇手。 正在排队的林岁晓不明所以,却也同样笑得温润又宠溺。 林岁晓和林岁午等人排队取了馒头和菜汤,每人都至少是一个开花大馒头打底,像林岁午这样能吃的,竟直接拿了三个大馒头! 几人端着馒头菜汤朝着林岁晚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林岁晚他们已经用好了午饭。 食堂里负责洗碗洒扫的仆妇利落地将碗筷碟子都收走了,还擦干净了桌案。 林岁晚开心道:“大哥哥、二哥哥,外祖父推荐的杏仁虾球可好吃了,你们也尝尝啊,我去帮你们点。” 林岁晚全然忘记了自己荷 包里只剩下五文钱。 好在有大款请客,那位姓耿的师兄正好挡在了林岁晚前边,豪迈大方道:“哪儿用得着你个小丫头去点,今儿我请客,都别跟我抢啊。” 韩叔重今日不待见“请客”二字,闻言玩笑道:“耿世兄当真豪气,以后我来食堂里点餐都记你账上如何?” 耿培延目露诧异,心说这小爷是被杏仁虾球给哽住肺管了,说话咋有些阴阳怪气呢? 不过谁不知燕王偏疼宠溺幼子,耿培延也不怕被他给讹上,当即便玩笑道:“行!您只管记我账上,到时候自有人给我报销。” 耿培延将装着馒头菜汤的木碗放在桌上,笑着去点餐了。 林岁晚不管他和韩叔重在打什么机锋,只开心跟自家兄长介绍道:“大哥哥,二哥哥,我在开蒙院里新交了好朋友,这位是蓝舶铮,这位是霍正北。” 原本有些担心幼妹的林岁晓和林岁午闻言都笑了起来,只是还不等他们开口,已经拉着卫擎苍在桌边坐好的虎贲榜第二,却眨了眨潋滟的桃花眼,看着蓝舶铮戏谑道:“哟,看不出来啊,霍仲礼,你这么快就交到好朋友了。” 蓝舶铮桃花眼带着几分阴郁,冷声道:“我不姓霍!别叫我这个名字!” 那虎贲榜第二还要再说什么,却突然被卫擎苍拿开花馒头狠狠堵住了嘴,没好气道:“霍元宸,你可快闭嘴吧!” 霍元宸险些被馒头噎死,“呜呜呜”挣扎着将卫擎苍的手拿了下来。 蓝舶铮面无表情,也未跟林岁晚等人打招呼,扭头便离开了。 霍元宸却还要挖苦道:“小屁孩,真是别扭又小气。” 卫擎苍拿着馒头又看了他一眼,霍元宸连忙闭嘴。 一大一小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只要不是傻子,就猜得到两人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恰好在场的人非但不傻,还都是心思通透的人精,就连大大咧咧的霍正北都没多问什么。 林岁晚跟兄长又寒暄了两句后,便跑去追蓝舶铮了。 赵华维紧跟其后,霍正北跟他小叔打过招呼也跟在了后边,只有韩叔重黑着脸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闷闷不乐地最后离开。 耿培延点了菜回来。 他和卫擎苍、霍元宸之间原本就是熟识,如今再加上林氏兄弟和霍长安,刚好凑成一桌。 几人在文、武二馆里都是能跻身前三的佼佼者,他们之间的交流和林岁晚等小朋友不同,多带着几分惺惺相惜、志趣相投之意。 林岁晓动作优雅地啃着馒头,问霍长安道:“霍师弟与族人如今安置在何处?” 霍长安并不避讳经历过的苦难,坦然又庆幸道:“因着堂兄的关系,霍氏一族男女老幼共二十七人,都被安置在了平城军营附近的南坪村里,跟府衙里借了粮食和种子,如今都在忙着开荒呢。” 耿培延点的菜被帮厨小哥端了过来,荤素搭配一共有十五、六碟,可见是当真豪气。 耿培延热情招呼大家动筷,林岁晓等人并未扭捏推举,但也不似饕餮般胡吃海塞。 霍长安夹了块肥瘦相宜、软糯醇厚的红烧肉吃进了嘴里,只觉得逃荒时的日子犹如梦境一般,忍不住伤怀道:“哎,也不知逃往辽河方向的其它霍氏族人,此时如何了?可否也吃得上这免费的开花馒头?” 耿培延家世不凡,知道许多一般人不知道的秘辛。 他犹豫思索片刻后,低声道:“我听说因为无人赈灾,幽州璋德、临川二府起了民乱,到处都是暴民乱军,怕是都快要打过辽河去了,南逃的百姓流民也越来越多,辽河驻军早就拦不住了。” 霍元宸嗤笑道:“呵!将士不去平乱,却只知拦着无辜灾民,当真是白穿了一身军皮!” 霍正北更是讥讽道:“平乱?有些人怕是巴不得幽州乱起来,最好能让所谓乱军直接打到盛京才好呢!” 耿培延看着义愤填膺的霍氏二人,玩笑道:“你们二人都一个姓不说,还都是性情中人,祖上说不得还是一家呢。” 霍长安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霍元宸。 霍元宸却扯了扯嘴角,十分嫌恶道:“幽州霍氏乃名门之后,祖上皆是抗击北狄的忠义之人,在下原籍青州,先祖是个贼寇,后代也多是小偷,实在不敢高攀玷污了这位师弟。” “……” 林岁晓兄弟和霍长安都被他这话给震得回不过神,心说您这么谦虚,您的祖宗长辈们都知道么? 耿培延和卫擎苍知他身世过往,闻言齐齐翻了白眼,只觉得这人的脑子是越来越抽抽了,高攀就算了,玷污二字真不知是从何说起。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书院午休将近有一个时辰, 用完午饭散步玩耍一阵后,一群胃和脑袋不能同时受累(俗称吃饱了就困)的小娃娃们,还能趴在桌案上小憩一会儿。 开蒙院下午只有两节正课, 教授内容为乐、御、射、画、农工常识、武艺基础、以及粗浅的格物理论。 简单总结就是,上午语文(包含书法练字)数学固定不变, 下午各种兴趣课轮流着上。 今日下午两节正课分别是乐、画, 授课的夫子是之前在山门外为林岁晚她们发放学生牌的秦学导。 乐学的乐理, 练的十三弦的瑶筝。 秦学导一曲《春风小调》弹得活泼有趣, 生机盎然。 众学子却群魔乱舞,小调变成了大调,春风变成了狂风, 似鸭鸣、破金、撕锦般的声音轮番上阵, 惊扰得窗外的新绿嫩蕊都仿佛失了生机。 秦学导抗噪能力极强,即便魔音环绕,她仍旧面不改色, 耐心给每一名懵懂顽童纠正着指法错误。 林岁晚于乐之一道并无多大天赋, 一节课后, 只会勉强弹上几个音。 但她十分喜欢绘画,喜欢五彩的颜色。 按照秦学导教授的方法, 林岁晚用朱砂、石黄、蓝靛等颜料, 调了浓淡不同的八、九种色彩。 秦学导简单讲解了握笔、调色、晕染等方法后, 便让学生们自由发挥,想画什么,便画什么。 林岁晚画了一株有些抽象的曼珠沙华,花瓣不是血红, 也不长在灰蒙蒙的枉死城里。 七彩花瓣的曼珠沙华长在绿荫之上, 果然是更适合人间之景。 两节兴趣课结束, 开蒙院便散了学。 时间还早,才刚到申时初(下午三点),其它四院下午要比开蒙院多上两节正课,散学时间是申时末(下午五点)。 外祖父之前便交代过他们四人,说是上学的时候大的带小的一起乘牛车来书院。 散学的时候,外祖父会赶了驴车来接林岁晚和赵华维,林岁晓和林岁午兄弟则自己乘牛车或者走路回家。 若是外祖父有事耽搁了没来接,那林岁晚和赵华维就呆在书院里别乱跑,等着林岁晓和林岁午也散学后,再一起回去。 开蒙院的学子都七七八八地走了干净。 霍正北住在校舍里,上学散学都在书院里头。 蓝舶铮家就住在兴和县县城南边的锦绣坊里,跟借住在耿家的韩叔重在同一个方向,且两人早就有仆从赶着马车来山门外接了。 林岁晚和两人道了别,跟赵华维一起坐在山门内的石阶上巴巴地望着门外,等着外祖父来接他们。 周芳华鼻孔朝天地从两人身边走过,似倦鸟归林一般扑进了接她的张佩兰的怀里。 林岁晚瞧见她神色委屈地跟张佩兰说着什么,/.52g.G,d./还回头朝着她和赵华维的方向瞪了一眼。 赵华维撇嘴不屑道:“那个告状精,肯定在说我们欺负她。” 林岁晚担忧道:“那怎么办,你把她说哭了,我可没有,我都没跟她抢座位,我要去解释一下么?” 赵华维道:“小外甥女,咱们两个还分彼此么,你也太见外了吧!再说了,我阿爹说过,似舅父和舅母这样极为自信之人,一般都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道理和事实,所以,不必跟他们多费口舌。” 林岁晚表示受教,见张佩兰皱眉望了过来,她索性装作乖巧地冲她笑了笑。 周芳华气极,刻薄道:“阿娘,你看!她就是顶着这么一副装乖弄巧的模样,才来书院头一日就将霍家小公子和耿府那位贵客给迷了心窍!” 张佩兰拉着女儿的手离开,低声叮嘱道:“霍家小公子倒是无关紧要 ,耿府那位贵客,你可有接触?” 周芳华难堪又委屈道:“他、他性子有些冷,不爱理人……,阿娘,我是去书院读书学本事的,何必像林岁晚那样,大字不识得几个,音律书画皆不开窍,却还不思进取,只知谄媚讨好。” 张佩兰闻言只觉女儿太过天真,皱眉劝道:“读书学本事?然后呢,你读了书能参加科举吗?学了本事后去当农户匠人,还是跟你卫姐姐一样,像个粗莽武夫一样,跑去军营里跟男人争强卖命?” 张佩兰每问一句,周芳华面上便茫然几分,直至最后,她整个人都恍惚似失了魂。 响鼓不用重锤击,张佩兰见此也不再继续逼迫,只希望女儿能自个想明白道理。 另一边,等开蒙院人都走光后,林岁晚猜测外祖父估计是有事耽搁了,赵华维觉得他爹肯定是偷懒不乐意来。 两人又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琢磨着要不要回开蒙院课室里背书练字时,赵拙言终于赶着驴车到了山门外。 两人瞧见赵拙言的瞬间,便背着书箱飞奔了出去。 “外祖父!”“爹爹!” “哎呦,我的天爷!跟两个飞石似的,撞得老夫腰都快断了!” 赵拙言一手一个,将两个娃娃抱上了驴车。 林岁晚刚坐进车棚,便捂着鼻子惊讶道:“外祖父,这驴车里怎么一股子血腥味儿?” 赵拙言没好气道:“得问你亲祖父去!林伯盛这个采药挖断根,打猎捕绝种的莽夫!他今儿一早跟着村里的猎手进山猎杀祸害牲畜的野狼群,指挥着枣花村、李庄、榆树村二十一名青壮,排兵布阵似的将野狼窝给剿了,狼尸成山,三辆牛车都没拉得了!” 赵华维闻言崇拜又高兴道:“云霄山上野狼成群,每年初春的时候不知要祸害掉多少家畜,便是人也有不少丧命,姑父真的带着人剿了野狼的老窝?” 赵华莹跟林绍年和离了,赵家和林家也就只能算是一重亲家,就连称呼也都改了。 周红英不再称林晔亭为亲家公,依着赵婉娘的关系,改称姑爷。 赵华维则称林晔亭为姑父,但还是叫林岁晚小外甥女。 林岁晚兄妹也依然称赵华维为小舅舅,称赵拙言夫妻为外祖父、外祖母。 总之就是各论各的,都是按照最近的那一层关系来论亲,称呼混乱却又十分合情合理。 赵拙言见儿子一脸崇拜,撇嘴嫌弃道:“虎落平原后就只能像老猫一样,干一些追耗子的闲事,破军之将剿个狼窝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外祖父这话不知道是在惋惜,还是在埋汰? 林岁晚一时无言,只觉得外祖父跟祖父的交情友谊,也同样变得扑所迷离起来。 兴和县北城坊市里边有个收购野物,鞣制皮毛的作坊,东家姓姜,正是韩叔重的小舅舅姜五郎。 林岁晚他们到的时候,以姜五郎为首的众人,正围着成山的狼尸啧啧称奇。 姜五郎倒吸了一口气,震惊道:“老将军,您不会带人将云霄山上的野狼杀绝种了吧!” 林晔亭还未回答,跟着他一起围剿野狼的枣花村、榆树村、以及李庄的猎手们便纷纷开口道:“哪能绝种,放跑了好些呢。” “我们只围剿了云霄山鸡冠坡老林子里的两处狼窝,何至于就杀绝种了,再说真要绝种了才好呢,以后进山采药砍柴也就再不怕丢命了!” 李庄一名气质英武的青年,还笑看着姜五郎,促狭道:“五爷,云霄山脉两千里,南起雍州,经幽州,至北疆,咱北疆的猎手只管北疆地头上的野狼,哪能越界去多管闲事,嘿嘿!” 姜五郎告饶道:“好好,是在下口误,在下口误……,这狼尸堆在此处实在瘆人,得赶紧清点清楚后,拉 去后院里处理才好。” 姜五郎看着林晔亭道:“老将军,您这狼尸太多,别处估计是吃不下的,也没有哪处给的价钱比我还公道,您看……?” 林晔亭客气道:“北疆之民勇猛擅武,老夫听这位李庄的小哥说,其父祖早些年舍命猎来的皮毛时常被外来的行商压价,一张狼皮连两贯钱都换不到,直到姜公子派人统一收购,又亲自贩卖去青州、扬州后,价格才翻了数倍。” 林晔亭真心实意道:“姜公子高义,这些狼尸您看着估价就成,老夫并无异议。” 其他的村民也纷纷感激道:“早些年我阿爹和十几名叔伯进山,为猎一头虎伤了五人,亡了三人,百十口人就等着银子救命呢,结果却被几名青州来的行商压价,一整张虎皮才得了五贯钱!这些天杀奸商,比贼匪还可恨!” “可不是,要不是五爷办了皮革作坊,咱们还得被那些奸商抢劫呢!” “五爷,您直接派伙计清点估价吧,咱们都信得过您。” 百姓心中都有计较,姜五爷是北疆之主的小舅子,这皮革作坊说是姜五爷办的,背后少不得有燕王支持。 若果连燕王殿下都信不过,那饱受北狄劫掠欺凌的北疆百姓,当真就不知道该信任何人了? 姜五郎很是感动,赶紧叫了伙计出来清点记账。 野狼尸体破损不一,鞣制出来的狼皮价格也就不同,那收购时的银钱自然也每头都不一样。 皮革坊自有一套标准。 皮毛无半点破损,且体格健壮、毛色亮滑的成年野狼,价格最高时能得十五贯钱一头。 皮毛有破损的成年野狼,则会根据破损程度,以及体格大小,皮毛色泽来估算,有实在破损不堪的,或许连百文钱都卖不到,只能折算个肉价。 年幼身小的野狼,以及年老毛疏的野狼,价格也各有不同。 林晔亭等人只剿了两处狼窝,杀了三十二头成年野狼,幼狼一头也无,老狼有六头,最后估价得了两百四十五贯钱。 林晔亭拿到钱后,第一时间便按照杀狼功劳的多寡,将银钱给分了。 跟着林晔亭进山围剿野狼青壮年一共有二十一人,虽个个都是勇武之人,但往年能猎到七、八头野狼已是顶天。 林晔亭从指挥众人协作围剿,再到一拳击碎头狼肺腑,其神勇犹如天兵,睿智犹如神将,在场的二十一人当真是无人不佩服,无人不敬畏。 此时林晔亭说这银钱怎么分,更是无人有异议。 林晔亭分得很公道,也很大方,唯一吃亏的估计只有他自个。 协作之功人人都有,每人得五贯钱。 剩下的一百四十贯钱则平分为三十五份,一份四贯,成年野狼算作一份,老狼算作半份,杀了几头,便得几份。 林晔亭一共杀了十二头野狼,得了十二份银钱,也就是四十八贯,再加上协作的五贯,便得了五十三贯。 但众人不依,李姓的小哥更是神色肃穆道:“若是战场杀敌,运筹帷幄且斩杀了匪首的将军,如何能与士卒同功?老将军疏阔高义,可我等也不是厚颜之人。” 李姓小哥提议道:“我等分得之钱,每人应至少再多给老将军一贯才是。” “合该如此!” “是极,老将军万勿推辞!” 一贯是不多不少的数目,用它来成全自己的尊严,真是再合适不过。 于是林晔亭又多得了二十一贯钱,加起来一共是七十四贯,姜五郎帮忙将整数给折算成了银子,则是七十两白银零四贯钱。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车厢四面的布帘子都被拆了下来, 春风打着璇儿地吹了半刻钟,里面那一股混着野狼味的血腥气却依旧挥之不去。 林岁晚和赵华维挤在车门边上,叽叽喳喳跟坐在左右车辕上的赵拙言和林晔亭说着第一日上学的见闻趣事。 读书习字上的烦恼只是一句话带过, 林岁晚重点夸赞了食堂灶头师傅的手艺,还提及了自己新交的好朋友。 霍正北看似大大咧咧,心直口快,实则粗中有细, 为人也很是爽朗仗义。 蓝舶铮性子有些敏感,心里也藏着事,可却又愿意对窘困之人伸出援手, 说话做事也极其斯文有礼,最重要的是他长得可真好看! 林岁晚亲昵地从后边趴在祖父背上,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蓝舶铮的学生牌上叫霍仲礼, 可他却十分厌恶这个名儿!他和二哥哥的同窗霍元宸都长着同样的桃花眼,打眼瞧着就知道是亲兄弟,可两人之间相处的情形却又不似兄弟,真是好生奇怪。” 赵华维小胖子有样学样, 像个鼓鼓囊囊的白皮包袱似的, 趴在他亲爹背上,极有见解地猜测道:“他们肯定是亲兄弟!这里面大约有什么豪门阴私,譬如嫡子庶子, 原配继室之类的,总之肯定复杂得很。” 赵拙言险些被儿子那清亮声音给炸得耳鸣,撇头骂道:“你个吃了响锣的咋呼玩意儿, 别搁我耳边嚷嚷!” 赵拙言耸了耸肩将胖儿子的大脑袋给抖了下去, 同情道:“蓝舶铮跟霍元宸是异母兄弟, 两孩子品格性子都不错, 只是倒霉摊上个不是玩意儿的亲爹。” 林岁晚好奇道:“外祖父,您知道蓝舶铮他们兄弟的事情么?” 赵拙言交友比平城里的花魁还要广阔,闻言笑道:“当然知道,这两兄弟之间的牵扯纠葛确实有些复杂,追根究底,还得从越氏疍民说起……” 北疆此地在八百多年前乃一小国,名为岚越。 彼时北狄势大,征伐无度,岚越国国祚只延续了百年左右,便被北狄所灭。 岚越之民惨遭屠戮,只有极少数的岚越遗民逃亡至江海之上,繁衍生息几百年后,成了如今的越氏疍民,又被称之为连家船民,终生漂泊于水上,以船为家。 如今的越氏疍民共衍生分支出六姓族人,分别是蓝姓、海姓、江姓、沙姓、石姓、鱼姓,其中又以蓝姓为尊,越氏历任的领头之人都姓蓝。 赵拙言笑道:“酒坛渡的鱼老三一家便是越氏人,老夫跟鱼老三交情不错,又因着鱼老三的关系,跟上一任的越氏首领蓝舽直也曾一起喝过酒,勉强算是有几分交情。” 回忆起不幸离世的熟人时,赵拙言难免有些伤怀,道:“蓝舽直那老小子酒品不好,只喝个两三壶便不停地叨叨,左一句越氏族人,右一句心肝孙子,就跟长了两张嘴的鹦鹉一样!” 燕王就藩北疆后,在赵拙言的建议下改革军制,打造出了所向披靡的玄甲铁骑,威震北狄七十六部,使其不敢来犯! 北疆百姓日渐安乐,便衬得越氏疍民更加困苦。 燕王就藩北疆第四年,蓝舽直终于下定决心,咬牙带着漂泊了几百年的族人上了岸。 蓝舽直倾尽所有在兴和县喇叭港边上建了一座造船坞,带着族人靠着造船和跑船为生。 生活在船上的越氏疍民极擅造船与航海。 整个大旻估计也只有越氏人有能力打造出能远航于大洋之间的海船,也只有越氏族人能平安穿梭于大洋之间而不迷路。 靠着这两样本事,越氏族人在蓝舶铮的带领下很快就适应了陆地生活,算是将浮在水里的根系又重新扎进了土里。 赵拙言不偏不倚转折道:“蓝舽直是个有担当且很有远见的首领,一辈子就只得了一个独女,取名为怡舟。” “蓝舽直将独女当作越氏继承人来教导,在蓝怡舟及笄后便为其招赘上门,赘婿乃蓝怡舟自己所选,其姓霍,名威,乃青州人士,据说是遭人陷害污蔑而被贬谪来北疆的读书人,霍氏兄弟的好相貌便是遗传于他。” 赵华维脑子灵活,见微知著,瞬间便察觉出了自家亲爹对蓝怡舟的不屑,以及对赘婿霍威的轻视。 他挤在赵拙言旁边,好奇猜测道:“蓝舶铮是霍威入赘蓝家后与蓝姓女所生,那霍元宸师兄呢?难不成霍威在入赘之前还曾娶过妻?可若真是这样,蓝家主又如何可能招他为婿?还是说他也像阿爹一样,被流放来北疆之前,原配嫡妻便跟他和离了?” 赵拙言一阵牙疼,骂道:“你个自作聪明的迷糊玩意儿,莫要将那外里锦绣,内里糟污的小人,与老夫并提!” 赵拙言人脉大约是真的很广,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打听来的消息,竟然将霍威的底裤都给调差了个清楚。 那霍威家里原本只不过是普通农户,他自己勉强算是有两分读书的天资,靠着族中扶持和接济才有幸进了几年学。 霍威在十三岁的时候便考中了童生,却连续参加过两次院试却都不曾得中,之间娶了表姨之女孟氏为妻,生下长子霍元宸。 霍威第三次参加院试时是十九岁,踌躇满志却依旧名落孙山。 此人心高气傲还自视甚高,不反思自己学问不足,见识狭隘,却只认为学政乃谄媚小人,为讨好青州世家而徇私舞弊。 霍威不服,更不甘自己有经世之才却只能埋没乡间,嫉恨义气之下,他巧舌如簧地鼓动怂恿了近百名学子大闹青州景阳府府衙,联名状告学政科举舞弊。 此事闹得极大,甚至惊动了当时刚登基不久的孝宗皇帝。 孝宗亲派礼部左侍郎和监察御史前往青州审讯调差,风声鹤唳两个多月,最后真相大白。 科举舞弊自然是子虚乌有之事。 学政所勾选的榜上学子为何世家子占了大半,那是因为人家自小有优质资源打底,有父祖长辈指点,策论文章写得自然要更言之有物一些。 这是普通农户子无法拥有的优势。 极其聪颖通透的农户子或许还能靠着天赋异禀拉平差距,但霍威显然不算极其聪颖,更并非通透之人,他之所以落榜,纯粹是因为文章写得太过假、大、空的缘故! 青州学政很是冤枉,钦差大人也对其无比同情。 最后闹事的学子都或多或少受了惩罚,似霍威这样的始作俑者更是直接被流放至北疆。 霍威的家人并未受到牵连,孟氏也并未与他和离。 那柔弱却坚韧的女子被迫留在了青州,独自辛苦操劳,抚育幼子长大,将霍威年迈体弱的父母伺候到离世后,才带着年仅九岁的儿子霍元宸,辗转来到北疆寻夫。 而彼时,冒充惨遭原配抛弃的和离单身人士霍威,却已经成功入赘进了蓝家,还将蓝家主的独女给哄得不知东南西北,两人的儿子蓝舶铮也已经快满三岁了。 孟氏与霍元宸的到来,自然在蓝家掀起了滔天巨浪。 最终的结果是,原本就操劳过度的孟氏禁不住打击,在得知丈夫入赘后没几个月便抑郁病死了。 蓝舽直气得要将赘婿赶出家门,可却因为独女抱着孙子以死相逼而不得不妥协。 蓝舽直或许是因为愧疚和怜悯,私下里对霍元宸多有照顾,给他买了一处宅子不说,还花银子送他进了望海书院。 林岁晚自从得知蓝舶铮的祖父叫蓝舽直后,神色便有些恍惚,此时忍不住想要确认道:“蓝胖子,呃,不、不是,是蓝家主,蓝家主他、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人间了?” 赵拙言神色莫名,意有所指道:“是啊,那老小子去年九 月底的时候就去了地府,听说是去收账的时候遇到了拦路的贼匪,逃跑时慌不择路,失足坠下了惊涛涯,尸骨无存。” 从去年九月底到自己穿越而来的时候,大概有三个多月,一百日左右。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人间朝暮轮回交替一次,阴历年历便要翻过一岁。 时间刚好对得上呢。 赵华维是个精明过头的小胖子,立马便阴谋论道:“阿爹,蓝家主之死,跟蓝舶铮的父亲是不是有所牵连。” 赵拙言瞥了这什么都敢说的傻小子一眼,有些头疼道:“谁知道呢?反正并无证据证明与他有所牵连,你个混小子,往后当着蓝舶铮的面儿可莫要口无遮拦地乱猜!” 林岁晚却疑惑道:“蓝舶铮的父亲乃赘婿,那蓝舶铮为何要姓霍,还取了个‘仲礼’这样的名儿呢?” 仲,第二。 礼,听着就不像是越氏继承人,蓝姓家主该有的名儿啊。 赵拙言挥鞭赶着想去麦田里捞嘴的毛驴,淡淡道:“蓝舽直死后,蓝怡舟就立马给儿子改了姓,还亲自给取了这么一个名儿。” “……” 林岁晚惊呆了! 这是什么奇葩操作? 招赘上门本就是为了延续自家的血脉和香火,蓝怡舟这是想主动让蓝家断子绝孙吗? 虽说蓝家没有皇位要继承,可不是还有个造船坞么?造船坞还承载着越氏疍民的生计和根基呢! 蓝怡舟不是被当作越氏继承人培养的么,她这继承人该有的见识和心计都被培养到狗肚子里去了? 蓝舽直,名字谐音为蓝胖子,是枉死城内的名人,呃,不,名鬼。 此鬼自从入了枉死城后,便一直致力于打造能横渡忘川河的大船。 林岁晚跟他差不多是前后脚入的枉死城,两冤鬼之间很有些交情。 林岁晚为帮他寻找造船的材料,还偷偷去锯过枉死城城门口的阴沉木栅栏。 当然,林岁晚此番冒险,也有其目的。 她跟蓝胖子说好了,等他造出能渡忘川的大船后,得免费给自己留个舱位。 林岁晚也很想偷渡去人间,再尝尝人间的好滋味。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北疆少种水稻, 成片的土地里大多都长着青绿的麦苗,间或还零星种着几块地的油菜苗,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 金灿灿得煞是好看。 林岁晚看着越来越近的枣花村怔怔出神,脑子里不由回想起当初在枉死城里见到蓝胖子时情景。 懵懂的小饿死鬼克制不住自己对人间美食的执念,几次三番地想要闯出枉死城去,却又几次三番地被抓了回来。 徒劳无果后, 她主动凑上去,跟忘川河边上偷偷造船的冤鬼成了同伙。 蓝胖子其实并不大需要林岁晚帮忙,再说了, 这个啥都不懂的小饿死鬼其实大多时候都只能帮倒忙。 但蓝胖子并无半点嫌弃,他说他有个孙子跟林岁晚差不多大,他见着她便想起了自己的孙子, 因此很乐意带着林岁晚一起偷渡。 小饿死鬼想要偷渡是因为眷恋人间百味。 蓝胖子想要偷渡据他说是因为还有几句话没来得及交代给自己孙子。 林岁晚从未怀疑过他的执念,只暗自琢磨着,到底是怎样的几句话,竟然能有那么重要! 林晚远远瞧见自家的宅基地那边已经起了三尺多高的青砖墙, 再过几日, 房屋轮廓大概就能出来了,月底的时候,说不定就能上大梁了。 之前原本是打算建两个并列的独院, 但自从赵华莹和白瑞荷离开后,祖父又临时找周家大伯商量着改了样式。 并排独院改成了大院套小院的模样,还打算给林岁晚建了一座小小的阁楼。 林岁晚穿越来命书里的时候, 蓝胖子因为偷偷试航被抓了, 卞城王很生气, 说要关他一百年的小黑屋。 林岁晚掰着指头算了算人间和地府的时差, 琢磨着蓝胖子这时候多半已经从小黑屋里放出来了。 于是,她大着胆子在“位面问答系统”的面板上,打了个很直接的问题。 【林岁晚:蓝胖子,你在人间的孙子是不是叫作蓝舶铮?】 【新手阿飘:这么直接……?!楼主你可真虎!!!】 【新手阿飘2号:呵,敢去据阴沉木的家伙,能不虎么!】 【青铜阿飘2号:是、是的,我孙子就叫蓝舶铮!他长了一双桃花眼,很俊俏,很懂事,很聪明,很孝顺,很听话……】 【新手阿飘3号:震惊脸!这样也可以,竟然没被屏蔽!!】 【黄金阿飘:楼主并未违背“问答”规则,当然可以。】 【青铜阿飘:目测有一大群同位面答题选手正在上线,楼主做好当个阴阳传话人的心里准备吧。】 【白银阿飘:虽然但是……,恭喜楼主解锁系统新玩法。】 林岁晚将脸埋在祖父背上,自个无声傻笑了一阵,又兴冲冲地试探着打出了第二个问题。 【林岁晚:蓝胖子,我明日还能再见着你那孙子,你有什么话要交代他的呀?】 我可以帮你带给他啊!你以后就不用再冒着无法投胎的风险,继续造船偷渡了! 系统内久久无“人”回答,久到林岁晚以为大家都被屏蔽了。 驴车停在了赵家大门口,林晔亭将孙女抱下了车。 周红英早就迎了出来,拉着两个娃娃手,一个劲儿地追问,问他们在书院有没有被人欺负?在书院都吃了什么?课程难不难,跟不跟得上? 林岁晚自然是什么都好,赵华维却聪明地报备了自己将周芳华气哭了的事情:“阿娘,这可不能怪我,是周芳华先挑事的,再说了,我也没说两句话呀,是她自个小心眼!” 周红英心想你那两句话可就顶得上别人十句了!不过周红英也并未多说什么,对儿子口舌犀利一事持不批评,也不鼓励的态度。 周红英今日去酒坛 渡找鱼老三买了两条大鲤鱼,夜里准备宰杀了,整鱼裹上蛋液面糊,放油锅里炸得外酥里嫩后,再分别浇上酸辣和酸甜两种料汁。 林岁晚开心地回屋将书箱放下,一边盼着两个兄长早些回来吃鱼,一边查看那系统面板上过了许久才终于冒出来的答复。 【青铜阿飘2号:小瘦猴,我忘了……,我忘了要交代他什么了,仔细想来,我好像也没什么能交代他的,他那么年幼,能防备得了谁呢?】 林岁晚死前饿得很瘦,魂体瞧着也很瘦,所以蓝胖子一直叫她小瘦猴。 林岁晚读懂了他话里的茫然,带累得林岁晚自己也有些茫然。 既然没什么要交代的,那蓝胖子这些年为什么还坚持要造船呢? 恐怕要交代什么话是假,放不下、舍不得自家孙子,才是他真正的执念吧。 * 兴和县,锦绣坊。 韩叔重并未回耿府,而是先调头去了燕王府别院。 五进的大宅子因为主子常年不住而疏于打理,此时只有正院被收拾了出来。 韩叔重在正院东边的望海楼里逛了一圈,决定待会儿就回耿府向耿老夫人辞别,今日夜里就搬来望海楼住下。 半大的少年就跟幼虎一样,已经有了极强的领地意识,他并不喜欢借住在别人府里。 韩叔重立在望海楼的三层阁楼之上,姿态散漫地倚着栏杆,远远眺望着喇叭湾尽头的惊涛涯,问道:“甲一,平城那边可有何趣闻,我父王他们又都在忙些什么?” 甲一只忠于韩叔重,即便是燕王殿下也要排在其后。 甲一知道小主子的趣味,于是按照由大到小、由远到近的次序汇报道:“盛京附近前几日地动,震塌了不少民房,幽州乱民聚集成军,已经打过了辽河,梁王打算联合诸王逼迫皇帝下罪己诏,王爷直接拒绝了,还写信嘲讽梁王是缩头的耗子,明明自个想要偷米却没胆子出洞,异想天开地想要忽悠老虎来压阵,当真是好不要脸。” “……” 韩叔重嘴角没忍住抽搐了两下。 心想梁王叔是耗子,您自个才是老虎,这果然是自家父王的风格,直白犀利,还十分地不谦虚! 甲一继续道:“北狄老单于去世,其子呼延也先继位,此人上个月曾亲自带兵屠灭了班骨、铁拂、乞纳尔等西域小部落,于北狄七十六部众内很有威望,更是野心勃勃之辈,王爷对其颇有警惕,已下令玄甲军作临战防备。” 韩叔重稚嫩的年上流露出几分与其年纪不符的担忧。 左有偷米的耗子,右有吃人的狼,北疆夹在中间,怕是得长出三头六臂才顾得过来! 甲一汇报完外患后,又继续禀告内忧道:“平城风月楼于昨日办了一场鉴宝宴,邀请了不少权贵,霍威从南洋运来的奇珍被炒出了天价。” 韩叔重年岁还小,打耗子宰狼暂时都轮不着他。 小小少年干脆懒洋洋地趴在了栏杆上,嘲讽道:“父王极其厌恶此等骄奢淫逸之事,他肯定恨不得派人将风月楼给抄了吧?!” 甲一点头道:“王爷确实有此想法,不过被众幕僚给劝住了。” 韩叔重可惜道:“无缘无故的确实不好直接下手,若是能抓住霍威把柄就好了,即便是捕风捉影的也行啊。” 蓝舽直当年带着族人上岸讨生活,自家父亲可是亲自给过关照的,就连蓝家造船坞也是靠着燕王府的海船订单,才终于算是在北疆打开了局面。 结果蓝舽直一死,蓝家造船坞竟然就被一个赘婿给把持住了。 霍威这个贪得无厌小人,竟以蓝家造船坞为筹码,舔着脸跑去梁王叔面前献媚,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削弱北疆势力的急先锋! 他先是怂 恿那位越氏女家主不再接收燕王府的造船订单,接着又自己组建了船队,从南洋、青州、扬州等地运来奢靡之物,大肆搜刮着北疆的钱粮! 韩叔重琢磨着以自家父王脾气,大概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等到自家父王下令挥刀的时候,霍威不得好死是肯定的,根基和族人都在北疆越氏疍民说不得也要被牵连。 蓝舽直当初带着族人从水里上岸容易,如今再想从岸上下水,怕是就由不得他们,也不一定有那个命了。 韩叔重对越氏疍民并无多少同情。 再说了,若真要喊冤,他们也该去找他们的女家主去。 韩叔重见过不少心性坚韧、智计超群的女子,玄甲军内就有不少,像蓝氏女这样将整个家族给带进沟里的家主,反倒是少见。 而锦绣坊另一头,蓝舶铮正好撞见越氏女家主小鸟依人似的跟霍威挨在一起,两人你侬我侬地显摆着夫妻情深,顺便分享着鉴宝会完美落幕后的喜悦。 蓝舶铮并未因父母的恩爱感到喜悦,反倒看着生父面上的贪婪与野心,而止不住地心底发寒。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从南洋运来的枇杷果颜色金黄, 表皮带着些许白色的绒毛。 蓝家大宅的花园凉亭里,蓝怡舟坐在石桌旁边,拿起琉璃果盘内的一颗枇杷果打算亲手剥皮, 却又笨拙地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霍威笑着接了过去,仔细剥干净果皮后,喂进了她的嘴里。 霍威用修长的食指亲昵地刮了刮蓝怡舟的鼻梁,宠溺道:“真是个小笨蛋, 没了我你可怎么办?” 蓝怡舟皱了皱鼻子,笑得依赖又甜蜜。 蓝舶铮立在凉亭旁边的花树后,面无表情看着这让人腻歪的场景, 心里却在纳闷,不过是剥个枇杷果而已,坑坑洼洼地还没家里的丫鬟剥得好呢, 如何就上升到母亲是笨蛋,还离不了父亲的地步了?! 蓝舶铮心思细腻,这些年通过观察和比较,也算是看出了几分父母之间相处的门道。 父亲对母亲看似很好, 但却好得十分表面, 还常常借一些小事,潜移默化地让母亲以为自己笨,自己不行, 硬生生地用裹着糖浆的刀剑,将祖父悉心培养的越氏继承人给打压成了对丈夫百依百顺的贤惠女子。 父亲通过这种方式彻底笼络住了母亲的心,又借着母亲的名头, 勉强算是控制住了越氏。 霍威跟蓝怡舟显摆着鉴宝宴的成功, 志满得意道:“还是这倒买倒卖的活计来钱快, 驾着大船下南洋一趟, 回来就有将近十万两银子的入账。” 蓝怡舟同样满脸欢喜,十分赞同道:“可不是!船坞早几年给燕王府造一艘五千料的海船也不过才得两千多两银子的工钱报酬而已,还得由父亲带着近百名族人夜以继日地忙上一整年,算起来当真是不划算!” 蓝怡舟抱怨过后,又有些担忧道:“不过燕王总归是北疆之主,越氏如今只跑商,不再对外接收造船订单,恐怕会招其不满吧?” 霍威笑得不屑,似很有底气般道:“燕王再是北疆之主,却也大不过朝廷律法去,再说商船如今挂的是霍氏名号,燕王真要打压报复,自有为夫在前面顶着。” 蓝怡舟很是感动,转眼就将刚升起的担忧忘在了脑后。 蓝舶铮目光冰冷,手指紧紧绞着在一起,生生将眼前的玉兰花花瓣给掐得稀烂。 您忽悠着越氏又出船又出人,真要被打压报复时,您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顶得住燕王之威呢? 霍威装模作样地给蓝怡舟又剥了两颗枇杷果后,才起身道:“蓝弘舟说服了族里好几位长辈闹得厉害,我得赶紧将跟船的工钱和赏钱都发下去才好,等见着了大把的银子,我看还有谁会跟着蓝弘舟一起闹!” 蓝怡舟当初抱着儿子以死逼迫亲爹的时候,蓝舽直就对她彻底失去了信重,转头开始扶持和培养堂兄的儿子蓝弘舟,大有要更换继承人的架势。 霍威一提到这个名字,蓝怡舟面色便不是很好,摆手让他赶紧去。 等到霍威离开后,蓝舶铮才从花树后绕了出来,直勾勾地看着蓝怡舟,冷声问道:“阿娘,您当真要眼睁睁看着父亲将越氏推入深渊么?” 蓝怡舟瞧见蓝舶铮时,面上先露出了几分慈爱,随后才皱眉道:“可是又有人在你面前挑拨了些什么?是蓝弘舟,还是鱼兴那个倚老卖老的固执老头?” 蓝舶铮深吸了一口气,失望又无奈道:“这重要吗?!父亲不顾越氏根基投效梁王,您非但不阻止,反倒只知在这儿纠结这些细枝末节!难不成真要等到燕王向越氏头上挥了刀,您才要后悔去吗?” 蓝怡舟气红了脸,骂道:“这些事情自有长辈大人们做主,何时轮得到你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插嘴了,我看你是翅膀硬了,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忤逆起父母来!” “……” 蓝舶铮看着母亲那义正言辞的嘴脸只 觉得满心绝望。 自祖父去世后,他小小的脑子里就压着如山川一样的担忧,沉重得让他快要发疯! 他想要歇斯底地喊醒自己的母亲,求她不要再听信父亲的哄骗!不要将越氏的未来挂靠在霍姓名下!更不要为了继承所谓的霍家商号,擅自给自己改了姓氏名讳! 他蓝舶铮是越氏继承人!为什么要去继承霍家商号?!! 再说霍家商号又有什么可继承的? 远洋的海船是越氏族人打造的! 跟船的舵手和管事也全都是越氏族人! 难不成挂个霍姓的名头,这一切就真成他霍家的了?越氏几百年的传承怎么可能这般轻易就易主! 自己父亲不过是赘婿而已,若是没有哄得母亲执意站台,越氏族人又如何可能听他指派?! 蓝怡舟看着儿子消沉的模样,大约也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 她亲昵地揽着儿子肩膀,温柔道:“铮儿,你别信了外人的挑拨,你父亲组建商队的决定并没有错处,那赚回来的金银便是最好的证明!再说你父亲如今和越氏已然是一体,他之所以投效梁王,不过是为了带着越氏族人过更好的日子罢了。” 不! 他和越氏从来就不是一体! 他不过是在利用越氏罢了,他也从来就没有为越氏的安危着想过! 蓝舶铮半点也不赞成母亲的荒诞结论。 他此时只觉得眼前这张温柔的面孔并也不能抚慰人心! 他脑子里甚至升起了想要撕碎这温柔面孔的大逆不道的念头! 蓝舶铮被这股戾气裹挟,咬牙质问道:“母亲,您当真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蓝怡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她颤抖着嘴唇,看着自己儿子的目光里充满了震惊。 蓝舶铮却还不肯罢休,又似刀子般道:“母亲,祖父当真是失足坠涯而亡的吗?祖父前脚才否了您和父亲组建商队的提议,后脚就被贼匪逼得坠涯了,真是巧啊!” 蓝怡舟眼底浮现出一闪而逝的慌乱,蓝舶铮隐约窥见了其踪影,却又没有完全捉住。 蓝怡舟似是极其失望和愤怒,想也不想便抬手狠狠地扇了蓝舶铮一个耳光。 蓝舶铮白净细嫩的面皮上立马浮现出几根又红又肿的指印,还被尖利的指甲刮出了两条血痕。 * 望海书院山门外多了一个卖枣糕的小摊,林岁晚花两文铜钱买了一小块,当作零嘴似的,一边吃着,一边跟赵华维一起朝着开蒙院走去。 蓝胖子昨日迷茫过后,很快就意识到了林岁晚可以帮他带来什么。 他此时正喋喋不休地在林岁晚的问题下顶了无数的贴,啰啰嗦嗦地打听着自家孙子如今的处境。 林岁晚毫不隐瞒地都告诉了他,再加上一些吃瓜看戏的冤鬼,硬生生将问答系统给弄成了八卦论坛。 【林岁晚:你死后,你家那赘婿用越氏的船和人组建了他霍家的商号,我听我外祖父说他赚了好多钱呢,不过却惹得燕王不满,估计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青铜阿飘2号:呵,那就是个光长了一张好脸的绣花枕头,他还以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呢?!当真是不知死活!】 【新手阿飘:哟呵,你瞧着挺淡定的啊,你就不怕你那些族人被那个绣花枕头带累了?】 【青铜阿飘2号:燕王此人恩怨分明且心胸豁达,只要越氏还造得了船就丢不了命!我唯一所担心的,不过是我那年幼的孙儿罢了。】 【林岁晚:你孙儿瞧着细皮嫩肉的,应该没受到□□上的虐待,不过你女儿给他改了姓氏名讳,他如今叫霍仲礼。】 【新手阿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蓝胖子的女儿不是招赘 上门的么?】 【新手阿飘2号:你没记错,无论古今,女子招赘都是为了延续自家的血脉香火,蓝胖子这女儿还真有些,咳,那个奇葩。】 【青铜阿飘2号:我那女儿确实有些奇葩,我有时候都怀疑当初产婆是不是不小心将孩子给扔了,我养大的或许是胎盘?】 林岁晚又一次读懂了蓝胖子的迷茫,他竟然是真心实意地在怀疑自己养大的是胎盘! 林岁晚在课室门外啃完了枣糕后,才慢悠悠走了进去。 其他早到的学子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却并未读书,都偷摸着朝着一个方向打量。 林岁晚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见已经坐在座位上的蓝舶铮抬起了头。 林岁晚瞪大眼,迅速跑了过去,愤怒道:“谁打的!敢欺负咱们开蒙院的人,这事没完!” 【林岁晚:蓝胖子,你孙子被人欺负了!脸都给打肿了,还有血愣子!】 【青铜阿飘2号:谁!谁打的!】 【新手阿飘:我擦,蓝胖子你悠着点,这溢散的怨气都快黑化了!】 68 第六十八章 孩子脾性 老朋友的孙子被欺负, 那就跟自己的孙子被欺负没两样! 林岁晚头脑一热,冲动仗义过后, 被周遭懵懂又诧异的目光刺激得立马醒过神来, 发现自己大约是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且过分热心了。 蓝舶铮精致好看的小脸上浮现几分复杂神色,言辞拙劣地掩饰道:“不、不是, 没人打,我昨日在花园里摔了一跤,脸撞树干上去了。” 这撞得可真够挑地方的。 林岁晚很是无语,撇嘴道:“呵, 原来是棵不长眼的树啊, 你砍了它不曾?” 蓝舶铮不回答, 只咧着嘴干笑。 林岁晚上辈子在还没形成自己的人生观的时候就被活活饿死了,魂魄像只懵懂乱窜的狸花猫一样,在枉死城里东一头西一头地飘了百年。 她什么都见过却又什么都没记进心里去,什么都学过却又什么都没学通透,因此到如今还是个极其矛盾的性子。 说她是孩子吧, 她又像个大人,说她是个大人吧,她又确确实实一直都只是个孩子。 林岁晚气鼓鼓地坐到了座位上,也不知在跟谁较劲。 她打开昨日标注了拼音的《千字文》大声诵读, 意识却在脑海里摸鱼。 【林岁晚:蓝胖子,你孙子说是撞树上撞伤的,明摆着是在说瞎话呢,我估摸着不是他亲娘打的,就是他亲爹打的!】 【青铜阿飘2号:多半是我那糟心女儿打的!】 【林岁晚:蓝胖子,说真的, 你家这事,你到底打算咋整啊?】 【青铜阿飘2号:……人死百事消,我?我还有资格插手吗?】 【林岁晚:为什么没有?!谁说人死就能百事消了?!要真能消得了,枉死城内早就无冤鬼了!】 【新手阿飘:小饿死鬼说得好,鼓掌!】 【新手阿飘2号:鼓掌+1】 【白银阿飘:不得不说,在扒规则底裤这件事上,小饿死鬼算得上是天赋异禀了!】 【林岁晚:……过奖。】 【青铜阿飘2号:小瘦猴,你能给我说说铮儿在人间的境况,我其实就应该满足的,可、可是……,不,你让我缓缓,我现在意识有些混乱,你让我先想想。】 【新手阿飘:嘿,何止是混乱哟,这魂儿都开始飘了呢……】 林岁晚等到下午快散课放学的时候,蓝胖子才终于想清楚。 【青铜阿飘2号:小瘦猴,我想清楚了,别的先不说,我得先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把尸骨找到,再好生安葬了?我当初落下惊涛涯的时候,尸骨被卡在了一处礁石缝隙里,日日被虾蟹啃咬,实在凄惨……】 林岁晚满口答应了。 虽说□□不过是神魂在人间暂留时所依托的躯壳,可当大多数神魂离开人世时,肯定也是希望躯壳可以得到妥善安置的。 【林岁晚:安葬好尸骨之后呢?还要做什么?你就不打算给自己报个仇吗?】 【青铜阿飘2号:……不急,以你现在的身份和年纪,能先把找到尸骨这件事给办成就不错了,其它的再说吧。】 蓝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瞧不起谁呢?! 连阴沉木都敢偷着锯的小饿死鬼不乐意了,脸上不自觉带出几分不服气来。 所以说嘛,“百年老鬼”当真就只是个飘忽的噱头,这家伙始终都只是个藏不住情绪的孩子,不管开心还是不开心都摆在脸上。 林岁晚今日话少,情绪不高,午饭时也只啃了半个馒头,喝了半碗紫菜蛋花汤,此时又气哼哼地板着脸,瞧得蓝舶铮心里顿时拧巴起来,总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散学钟响,课室内的学生跟风一样,瞬间就差不多走光了。 蓝舶铮拖沓着收拾书箱,偷瞄了林岁晚一眼,抿了抿嘴,鼓起勇气道:“晚晚,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林岁晚皱眉道:“你道什么歉啊,我又没生你的气!” 蓝舶铮的五官的容貌跟他爹应该是像了至少有八成,眉头微蹙,眼角低垂的模样真是好看得不像话,可惜却被遗传自蓝胖子的招风耳给拉低了神级颜值,真是让人好不惋惜。 林岁晚见他神色忐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又实在编不出什么像样的借口,总不能说“我跟你已经过世的爷爷是百年老友,他嘱托我帮忙照看你,看着你受伤了,我心里很不得劲。” 林岁晚此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是错怪蓝胖子了,就她如今这身份年岁,似乎还真就干不了什么正事! 话说惊涛涯离着兴和县好像还挺远,没大人带着,我自个咋去啊?更别说还得下到风大浪大的涯底去找蓝胖子的尸骨! 林岁晚抓耳挠腮地和蓝舶铮大眼对小眼,一时也说不出谁比谁更尴尬。 早上出门上学的时候,赵拙言就说过今日有事,不会来接是林岁晚和赵华维放学,让他们俩等着林岁晓、林岁午兄弟一起回家。 赵华维并未收拾书箱,他转着眼珠子看了两人一眼,笑嘻嘻地插在了两人中间,玩笑道:“小外甥女,蓝舶铮撞着脸了,你跟着难受个什么劲儿啊,你今日有些不寻常,莫不是撞邪了?!惨了,我回去得告诉父亲和姑父才行!” 韩瞻鼎和霍正北也凑了过来。 霍正北自来熟地拍了拍蓝舶铮的肩,大大咧咧地玩笑道:“我还是头回见有人撞树上把脸给撞肿了的,你这算不算是‘守株待兔’里的那只兔?也太笨了吧!” “哈哈哈……”赵华维被这话逗得直乐。 蓝舶铮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们。 韩瞻鼎扯了扯嘴角,冷笑道:“笨就算了,还不懂得遮掩回避,顶着满头包出门招摇,这是指望着谁同情呢。” 这话听着就有些不对味了。 蓝舶铮神色微变,只是还不等他反驳,林岁晚便似恍然大悟一般,拊掌一击道:“小舅舅,你刚刚说我什么来着?” 赵华维不明所以:“蓝舶铮撞着脸了,你跟着难受个什么劲儿……” “不是这句!” “……你今日有些不寻常,莫不是撞邪了。” “对!就是这个!” 林岁晚兴高采烈地宣布道:“小舅舅,我真的撞邪了!” 林岁晚生怕别人不信,指着蓝舶铮身侧道:“看!那里有个长着招风耳的老爷爷!” “……!!” 站在蓝舶铮身侧的霍正北背脊一凉,像是被火撩着了头发似,一下子跳开老远。 赵华维战战兢兢、结结巴巴道:“小小,小外甥女,你别吓我哇!” 蓝舶铮神色大变,扭头看着虚无的空气,迟疑又期待道:“晚晚,你真的看到了?他、他长什么模样?” 林岁晚就跟个缺心眼似的,积极又详细道:“那老爷爷长了一对招风耳,眼睛不大,肉鼻头,他说他叫蓝舽直,是你的祖父。” 其他四人:“……” 我们是该信,还是不信呢? 蓝舶铮脸上露出几分愤慨,想说什么,却又克制着没开口。 赵华维扯了扯林岁晚衣袖,低声道:“小外甥女,你别拿逝者胡诌啊,太过失礼冒犯了。” 只韩瞻鼎凤目含光,他盯着林岁晚的脸仔仔细细地瞧,仿佛要看进她心里似的。 林岁晚这个莽货半点也未察觉,一边为蓝舶铮形容着相貌,一边在脑海里疯狂艾特蓝胖子。 【林岁晚:蓝胖子!我给你孙子说我能看见你,他好像信了,又好像不信!你快给我说说你活着的时候和你孙子之间相处的事情,我好让他打消疑虑,只要我这“看得见鬼”的人设能立起来,以后不管是帮你找尸骨,还是帮你报仇,就都好办了!】 【青铜阿飘2号:……你直接就说了?!!你直接说自己能看见鬼!!】 【林岁晚:对啊,哎呀,你别废话了!赶紧提供信息,帮我把人设立起来!】 【新手阿飘:……小饿死鬼,不愧是你!】 【新手阿飘2号:……简直糟多无口。】 可惜说出去话不能收回来,蓝胖子再是无奈,也只能尽心尽力地帮着她圆。 林岁晚急切道:“我没有胡诌,蓝舶铮你别不信啊!” 蓝胖子啰啰嗦嗦地说着自己和孙子之间的小秘密,林岁晚挑挑拣拣地复述出来。 最后连蓝舶铮偷偷告诉自家祖父,长大以后想娶个小仙女当媳妇的愿望也说了出来后,其它四人才终于相信林岁晚能看见蓝舶铮祖父的魂魄。 蓝舶铮早已泪流面面,盯着身侧的虚无空气,哽咽道:“祖父,您为何没去投胎,是舍不得孙儿吗?孙儿也好思念您,呜呜呜……” 霍正北和赵华维像两只小鹌鹑似的缩在一起,真真,真的有鬼?!两人都快吓尿了! 只有韩瞻鼎神色淡定,他从林岁晚眼底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地狡黠笑意,莫名觉得这场面当真是有意思极了! 林岁晚等蓝舶铮平复情绪后,才兴冲冲传话道:“你祖父说他的尸骨卡在惊涛涯下的一处礁石缝隙里,希望咱们能帮着收捡起来安葬好。” 蓝舶铮急切道:“祖父坠涯后,县里的衙役,以及家父家母都派人去找寻过,可惜无果,若是能找到祖父尸骨,自然是最好!我这就回去……” 韩瞻鼎出言打断,冷声道:“你要回去告诉你父母吗?呵,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69 第六十九章 出人出力 韩瞻鼎一开始只作壁上观, 可看着几个二傻子竟然半点也不怀疑地信了鬼,眼瞅着就要瞎胡闹, 他也不好再继续瞧热闹, 只能出声将几人的心神给重新拉回了阳间。 那个据她自己说能看见鬼的奶娃娃一脸无辜,眼里一派坦然,当真是半点戒心和防备都没有! 韩瞻鼎无奈又好笑, 扫了蓝舶铮、霍正北、赵华维三人一眼,语气严肃道:“今日之事除了咱们在场五人,不可再叫任何人知道。” 赵华维醒过味儿来,连忙点头道:“对对, 不能说, 谁都不能告诉, 暂时先保密啊!” 林岁晚眨了眨眼,试探问道:“也不可以告诉祖父么?为什么?” 林岁晚在枉死城里什么样的冤鬼没见过,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区别呢,看见就看见了呗,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再说了, 在林岁晚看来,这人世间最值得信任的人就是自家祖父了,完全没必要对祖父隐瞒啊! 赵小胖子却白了她一样,语重心长道:“你此时若是告诉姑父, 无非也就两种结果,一种是他不信,只当你是小孩子胡闹,说不定还要笑话你呢!另一种则是他信了,毕竟老人都说小孩子眼睛干净,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 可到时候却又免不了为你操心,说不定还会逼着你喝香烛灰兑的水,去寺庙里住上大半年,你确定要告诉吗?” 林岁晚赶紧摇头,她不想喝香烛灰的兑的水,也不想去只能吃青菜豆腐的寺庙里关大半年! 小饿死鬼的嘴已经被她那厨艺精湛的外祖母给养刁了,再也受不得粗茶淡饭的苦! 霍正北关注点有些偏,他纳闷道:“我也是小孩子,可我怎么就看不见呢?是因为我的眼睛不如小恩人的清澈么?” 霍正北说完还仔细看了看林岁晚的双眼,乌溜溜水灵灵的,确实是他见过最清澈的了。 韩瞻鼎深吸一口,心里升起一种俯览众山小的优越感,身边的小伙伴都是没成算的二傻子,莫名觉得自己的责任更大了。 蓝舶铮作为当事人,并不像霍正北几人淡然,他此时心神正翻江倒海似地晃荡,想着祖父还在时与父母之间的种种矛盾,纠结万分。 话本里都说人死后会去地府排队投胎,只有含冤受屈执念深厚的亡魂才会滞留人间。 蓝舶铮想了很多,却又不敢深想,可无论如何,祖父的尸骨是必须要收敛安葬的。 惊涛涯峭壁嶙峋,高十几丈,海浪汹涌,多有暗礁旋涡,寻常人很难踏足,若是不求助父母,蓝舶铮当真就没有办法可想了。 韩瞻鼎抱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蓝舶铮,问道:“蓝家家事外人不好插手,你想到该如何处理了吗?” 蓝舶铮双手无措地拽紧衣摆,过了许久,才跟下定了决心似的,涨红了脸,朝着韩瞻鼎躬身行礼道:“在下如今虽年幼无权势,可勉强还算有些许上进的毅力,若公子不嫌,在下往后愿肝脑涂地供公子驱使,只恳求公子能施以援手,帮在下寻到祖父尸骨。” 韩瞻鼎坦然受了他的礼,似审视一般地低头打量,仿佛在估算他是否真的具有他所说的价值。 赵华维和霍正北两人被蓝舶铮这突如其来的投效认主行为给震得回不过神,跟两条傻狗似的闭着嘴不敢瞎汪汪。 林岁晚缺了根弦的神经慢慢搭上了正轨,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没明白透彻。 韩瞻鼎轻笑一声,抬手将蓝舶铮扶了起来,语气熟稔道:“我与子远本就是同窗,又何需如此客气,令祖父之事,在下自当相助。” 作为燕王幼子,韩瞻鼎自然是要人有人,要势有势,他既然主动将事情揽下,那一切自该由他主导。 韩瞻鼎先问林岁晚,问她蓝胖子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尸骨在哪处礁石缝隙里,惊涛涯绵延海线七八里,没个具体方位可不好找。 这问题林岁晚早就问过了,蓝胖子当初是被人砍成重伤昏迷后,扛去惊涛涯抛的尸,他知道个屁的具体位置,就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坠涯的地方长着一小片杨柳树林子。 韩瞻鼎只道是有些麻烦,但也还好,先派人过去仔细搜索几圈就是,至于派什么人,蓝舶铮和林岁晚他们都没过问。 因着这突发的意外,霍正北没回校舍,蓝舶铮和韩瞻鼎也耽误了散学回家的时间,三人索性也不急着走了,都打算在课室里写完功课再离开书院。 韩瞻鼎看了一眼承诺要供自己驱使的蓝舶铮一眼,慢悠悠暗示道:“我那临窗的位子虽光线极好,可却容易灌进来风,偏我又有个吹了风就鼻痒的毛病,不知可否与子远兄换个位置?” 蓝舶铮自然是不可能不同意的,他看了林岁晚一眼,收拾好书箱后,有些怅然地换到了窗户旁边。 林岁晚在纸上写了两个狗爬字,抬头看着韩瞻鼎坐在自己旁边,半点都未多想地关心道:“小哥哥,你鼻痒有可能不是因为吹了风,说不定是因为花粉过敏什么的。” 课室里三尺长的小小书案相互之间都隔着一人半宽的距离,韩瞻鼎坐在方凳上,膝盖一顶就将桌案朝着林岁晚那边移过去了大半人宽。 他斜着身子,手肘支着桌角,托着下巴淡淡道:“晚晚,你以后要是再看见了鬼,可一定要记得先告诉我,知道了么?” 两人隔着不过一尺远,林岁晚莫名道:“为什么?” 韩瞻鼎挑眉,瞥了偷听的其它三人一眼,自信道:“你告诉别人又能如何呢,最后还不是得让我来想法子,何必多此一举,是不是?再说了,我父亲与林老将军乃知己挚友,咱们两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你还信不过我么?” 林岁晚想到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祖父既然将林氏的前程性命都压在了燕王身上,那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毫无保留? 林岁晚试探将所有的问题都甩给韩瞻鼎,低声道:“小哥哥,蓝舶铮的祖父明显是被人害死的,你有没有办法替他伸冤啊?” 韩瞻鼎没好气道:“你倒是爱管闲事!” 林岁晚讪讪道:“同窗之谊,怎么能算闲事呢。” 韩瞻鼎意有所指道:“确实不算闲事,不过想要伸冤,还是得先找到尸骨才行。” 人命官司,总得要找到尸首才能击鼓报案,蓝舽直坠涯半年,到如今衙门里记录估计还只是失踪呢。 几个娃娃写完功课后各自离开,临走时,韩瞻鼎又强调一遍保密问题。 接连几日,众人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该上学的时候上学,该回家的时候回家。 韩瞻鼎让甲一带着人去惊涛涯搜寻,有什么进展都会及时传消息回来,五个小娃娃因为保守着同样的秘密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小团体,颇有开蒙院朋党之嫌。 望海书院七日一休。 燕王府的暗卫办事极有效率,临近休沐日的时候,终于传消息说寻到了蓝舽直的尸骨。 韩瞻鼎他们决定趁着休沐的时候过去确认。 * 惊涛涯外的礁石滩连艘小渔船都过不了,想要下到涯底,只能攀着峭壁往下爬。 林岁晚蹲在峭壁顶端往下望,看着汹涌的浪花,狰狞的礁石,只觉得眼花头晕。 韩瞻鼎赶紧将她提溜了回来,吩咐甲一拴上绳索再下去。 蓝舶铮哆嗦着唇,不知是忐忑还是紧张,躬身对甲一等人见了礼,声音呜咽道:“有劳几位壮士了。” 林岁晚突然有些难受。 蓝胖子之于蓝舶铮,应该就相当于祖父之于自己。 林岁晚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要替祖父收敛尸骨……,不!不能想! 林岁晚也不敢再想,因为只光是想一想,她就难受得心口发疼,心酸得险些落泪。 甲一和两名暗卫在腰上拴了绳索,从最为低矮的一处断崖慢慢往下攀爬。 霍正北和赵华维大约也受蓝舶铮感染,都不是太好受,沉默片刻后,赵华维第一个受不了,他故作轻松地对霍正北道:“我和小外甥女今日出门的时候父亲和姑父可是盘问了好一阵子,还亲自将我们送去了燕王府北院,好像我们是在骗人似的,你呢?你小叔就没盘问你?” 霍正北撇嘴道:“燕王府公子邀约,我小叔高兴还来不及呢,生害怕我失礼怠慢,夜里拉着我叮嘱了大半宿。” 几个小娃娃能来惊涛涯一趟找的借口就是燕王府公子邀约,约他们一起去春游,只是都没说是来惊涛涯春游,春游的主题是替枉死的冤鬼收敛尸骨。 吹了大半个时辰的海风,林岁晚双丫髻都快吹散的时候,甲一和一名暗卫才终于抬着一具用白布包裹着的尸骨爬了上来。 几个小娃娃倒是都胆大得很,对着尸骨行了礼,说了句“冒犯”后,竟然都好奇地凑过去瞧。 在海水里泡了半年,尸体早就**不堪,衣裳布料却还勉强能分辨出几分原样,身上佩戴的玉佩扳指也都还在,并未损坏多少,因此想要辨出身份也很容易。 蓝舶铮看着那雕花玉佩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膝盖一软,普通跪在地上,悲怆道:“祖父!” 70 第七十章 相互拿捏 死了人自然要上报衙门。 几个小娃娃去报案的时候, 兴和县县令吴勉十分震惊。 对于小娃娃口中所谓“春游时无意间发现尸骨”的说法,吴勉心中存疑, 但看了一眼燕王府小公子那冷艳高贵的俊脸, 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北疆这地儿实在特殊,光算面积大小,它一个就抵得上青州、幽州其它各州的三个府那么大, 可若是清点人丁户口,那就只勉强凑得够一个府的编制。 皇亲贵胄的封地历来都是朝廷派人来负责统领和管辖军政,皇子皇孙们只消每年领取一部分税收来花销就成,可惜这延续了百多年的祖宗惯例, 却被仁宗皇帝给打破了。 燕王统领玄甲军威慑北狄, 干的是提着脑袋玩命的活计, 自然得防着有人在自己背后插刀,更容不得朝廷在自家后花园里放蛆,安插眼线。 几番博弈下来,北疆一府六县的主政官员几乎都被换成了燕王心腹,只有兴和县县令吴勉算是朝廷明面上放在北疆的钉子。 兴和县临海, 有大旻第二大海港,航船能轻易到达青州、扬州、冀州等九个州,这么重要的地方,换是谁当皇帝, 都不可能轻易放手。 吴勉这些年被燕王府幕僚时不时挤兑一把,折腾得才三十来岁头发就已经半秃了。 他之所以到如今还未完全变节,倒也不是因为对皇帝有多么赤胆忠心,主要是因为他父母妻儿以及整个家族都在盛京城里呢,几百口子的性命,他不能不顾及啊! 蓝舽直死得蹊跷, 北疆但凡是知晓点内情,有点见识阅历的人都看得出其中肯定另有隐情,可没找着尸骨,大家也就都装作不知,如今找着了,怕是就彻底安宁不了了。 眼瞅着就要神仙打架,似吴勉这样的小虾米只敢缩着脑袋不出头,可当一日县令坐一日堂,本职工作总得做好。 他虽然不追根究底“当初众多衙役护卫都寻不着的尸骨,为何会被几个小娃娃无意发现”,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 譬如验明正身,又譬如追究死因…… 前者蓝舶铮的亲孙子已经证实了,后者县衙里的仵作也已经诊断清楚了。 兴和县仵作四十来岁,祖传的验尸本事,经验丰富,即便尸骨上血肉都已经不剩多少,他还是通过各种手段辨别出了死因。 “死者四十至五十岁左右,身高六尺七寸,肋骨、脊柱均有致命刀伤,咽喉、胸腔有泥沙,应该是先被刀刃砍成重伤,再被抛下惊涛涯,最后溺亡。” 蓝舶铮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吱响,无尽的恨意宣泄不出,窒息得浑身都在颤抖。 霍正北和赵华维一左一右护在他身边,伸手扶住他有些腿软的身子,才不至于狼狈瘫倒。 韩瞻鼎坐在县衙后堂内,就跟他自己才是主审官似的,理所当然地询问道:“半年前蓝老太爷遇害失踪,吴大人可有派人探查具体情况,结果如何。” 吴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下官自然派人探查过……” 吴勉说是朝廷的钉子,但其实他谁也不敢得罪,只能毫无保留地将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原因经过其实很清晰。 蓝家船厂接了青州那边一家商户的造船订单,交接的时候是蓝舽直亲自去的,过程很顺利,结果却在回北疆的路上遭遇了贼匪。 蓝舽直的两名护卫被贼匪杀害,车夫被砍断了腿昏死过去,蓝舽直失踪。 吴勉审问过命大的车夫,据车夫交代,贼匪共有七八人,看身手不像是普通百姓。 车夫昏死过去之前,瞧见两名护卫已经一死一重伤,蓝舽直同样也身中数刀,再之后是何情形,车夫便也不知晓了。 那车夫经历简单,身家更是清白,吴勉可以确定他跟贼匪并非同伙,他之所以能活着,估计也不是命大,大约是贼匪有意留的活口,留着他传话,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蓝舽直是被贼匪害死的。 至于贼匪,别说笑了,北疆境内哪来的贼匪?!燕王刀下不留恶人,北疆这两年连个拦路的恶霸都没有! 吴勉如实禀告道:“下官当初派人寻着贼匪的踪迹一路追查,最后发现那群人作恶之后,隐匿进了云霄山乌沱谷,顺着乌沱谷逃去了青州。” 青州地界可不归北疆管,吴勉自然就只能罢手了。 蓝舶铮狰狞怒吼道:“所以呢?!我祖父难道就这么白死了不成?!!” 被一个小娃娃质问,吴勉难免有些恼怒,可却也不好认真计较。 赵华维和霍正北紧紧拉着隐隐快要暴走的蓝舶铮。 蓝舶铮似是想到了什么,扭头急切道:“晚晚,你问问我祖……” 韩瞻鼎陡然一声呵斥将其打断:“蓝子远!你冷静一点!” “吴大人,受害人之事还望你秉公处理,我等年幼,便不多掺和了,告辞。”韩瞻鼎说完拉着不甘不愿的林岁晚离开,顺道还给赵华维和霍正北使了个眼色。 两人瞬间会意,赶紧一左一右半拽半拖地将蓝舶铮也拉出了衙门。 兴和县县衙外,蓝舶铮挣开赵华维和霍正北,拦住林岁晚神色焦急却压低了声音道:“晚晚,你还能看见我祖父吗?你能不能问问他可否知道凶手主谋是谁?” 在找到蓝胖子尸骨的时候林岁晚就已经问过了,蓝胖子也告诉她了! 林岁晚早就快憋不住话,就等着有人问呢。 她正要开口,韩瞻鼎却一个巴掌盖在她头顶上,硬生生将她脸转向了自己,面对面道:“我之前是不是说过,再有冤魂告诉你什么,你得先告诉我。” 韩瞻鼎瞥了蓝舶铮一眼,拉着林岁晚避开了几步远,将耳朵凑过去,道:“说说,蓝舽直的冤魂都告诉了你什么。” 林岁晚无语地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妥协,踮着脚凑到她耳边,低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韩瞻鼎神色平静,半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听完后只淡淡道:“先不要告诉蓝舶铮,这事有些麻烦,结果如何,还得看要蓝舶铮会怎么取舍。” 林岁晚不明所以,但也只能听他的,倒不是她真的愿意听,主要是蓝舽直在系统里告诉了她真相后,就叮嘱她一定要记得多听听韩瞻鼎的意见,还啰啰嗦嗦重复了好几遍,搞得好像他那仇就只有韩瞻鼎能替他报似的。 韩瞻鼎在蓝舶铮忐忑的目光下,慢悠悠道:“子远兄,你祖父的尸骨已经寻到,吴县令多半会通知你父母亲族前去认领,你最好还是先回家去瞧瞧得好,对了,若是你父母问起咱们是如何发现的尸骨,你可以告诉他们……,是你祖父给你了托梦,亲口告诉了你尸骨的位置,然后你托我派人下到涯底寻到的,懂了吗?” 韩瞻鼎又看了赵华维和霍正北一眼,重复强调道:“没有人能看见亡魂,这一切都乃先人托梦,记住了吗。” 赵华维和霍正北连连点头,托梦确实比见鬼要更合理一些,也不容易招人忌讳,对谁都好。 韩瞻鼎又继续暗示蓝舶铮道:“托梦这事吧,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总有人会忍不住露出马脚,你又何必着急。” 蓝舶铮听懂了他意思,俊秀精致的脸一瞬间变得苍白,一颗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蓝舶铮踉踉跄跄地扭头回家。 韩瞻鼎带着另外三小只朝着王府别院走。 林岁晚殷勤地跟在韩瞻鼎旁边,不停问他:“小哥哥,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蓝胖子能报仇吗?” 韩瞻鼎背着手,身姿挺拔在前边走,斜眼道:“你这么热心干什么?蓝舽直报不报仇跟你有什么关系,让他亲孙子操心去好了。” 林岁晚担忧道:“这什么证据都没留下,蓝舶铮估计要操天大的心了,他还是个小娃娃呢,真可怜,你就不能帮帮他么?” 韩瞻鼎心想我难不成就是个大人了,真要论起年岁来,蓝舶铮还比我大两个月左右呢,你可怜他,倒是一点都不怕劳烦我,哼! 韩瞻鼎气不顺,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气哼哼地往前冲。 林岁晚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一时跟不上,只能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被牵着在后边跑。 一边小跑,还一边喋喋不休道:“小哥哥,你这么聪明,肯定有法子对不对?” “小哥哥,你要是能替冤鬼抱了仇,那可就真是太厉害了!往后怕是阳间的人和阴间的鬼都得敬佩你!” “小哥哥……” 韩瞻鼎到底没顶住这一声声“小哥哥”的夸赞,原本冷着的脸露出几分笑意,可却就是不松口,就想再听听,她还能夸出什么样的花儿来。 赵华维和霍正北跟在后边两步远,看着两人神色无奈。 霍正北叹气道:“这是毕竟太过玄幻了,韩三公子其实也不好插手吧。” 赵华维却抱手冷笑,低声道:“北疆这地界,有什么是燕王府不好插手的?即便蓝舶铮不开口,韩三公子怕是也会上赶着插手呢!霍家张扬太过,早就有人想收拾了,现成的刀子,谁会舍得不用。” 霍正北虽然粗中有细,可那心思其实也细得有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听得他有些糊涂。 赵华维这白胖团子完美地继承了他爹的芝麻馅,见此也并不想解释,只看着自家小外甥女和韩三公子的相处方式,摸着自己的肉下巴,喃喃低语道:“啧啧,我这缺心眼的小外甥女竟然就这么把韩三公子给拿捏住了,嘿,她以后在婚姻大事上,说不定还能攀上高枝呢。” 霍正北耳朵尖,有些一言难尽道:“同窗之谊罢了,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再说了,林老将军高风亮节,小恩人更是赤诚仗义,必不是那等攀附之人。” 赵华维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姑娘长大了都要嫁人,谁规定高风亮节、赤诚仗义之人,就不能嫁个身份显赫,又有情有义的男子了?难不成就非得嫁进薄祚寒门里,方才能显示其高风亮节,赤诚仗义?” 霍正北无言以对,只好奇道:“你这番道理都是听谁说的?” 赵华维毫不遮掩道:“家父说的,他当初就是这么劝说家母嫁给他的。” 71 第七十一章 取舍难选 蓝舶铮渴望知道真相, 却又下意识地想要躲避真相。 他是越氏少主,承继蓝家香火, 刚一出生就被祖父亲自取名上了族谱, 才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被祖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蓝舶铮不敢说自己天资聪颖,可却自认为不是蠢人。 他辨得清是非, 听得懂明暗,回忆起祖父的种种教导和期盼,缅怀着祖父的关心和慈爱,蓝舶铮左右撕扯的心痛到了极致后, 终于有了取舍和结果。 锦绣坊的青石道似蜘蛛网一般蜿蜒绵长, 迂回横穿之间好像就没有个尽头, 蓝舶铮走走停停,一会儿踌躇不前,一会儿又急色匆匆,挣扎纠结了一路,也耽搁不少的功夫。 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 他祖父的尸骨已经被认领了回来。 正院布置出来一个简易的灵堂,门柱上挂着白布帘子,可石阶上却还摆着红色的山茶花。 大堂内,除了自家父母之外, 就连霍元宸、三叔公鱼兴、堂叔蓝弘舟等人也都到了七七八八。 三叔公神色哀恸,悲愤道:“此事必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大哥的仇官府不管,我越氏不能不报!” 霍威神色为难,苦劝道:“贼人身份不明,如今又逃去了青州, 找谁报去啊,这这……,哎,还是先安葬了岳父,再说其它吧。” 蓝弘舟一把拎起了霍威的衣领子,咬牙切齿道:“姓霍的,当初青州那笔造船的单子就是你一手牵的线,大伯父遇害,你敢说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如今又当了梁王的走狗,掘了越氏的根基去表忠心,说不定就是你和梁王合谋杀害的大伯父!不然为什么这么巧?!贼匪不逃亡去别处,偏偏就逃去了青州!” 真相这玩意儿,有时候也不需要什么证据,只看最后是谁得了利,再倒着推算回去,往往也就**不离十了。 霍威没来由一阵心慌,却又很快恢复镇静。 他一把推开蓝弘舟,义愤填膺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人命关天,我就算再是入赘你越氏,却也由不得你这般无凭无据地污蔑!我敢对天发誓,若做过违心背德之事,必遭五雷轰顶,这下你可满意了!” 霍元宸似看客一般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一阵鄙夷,果然是虚伪小人,大约是无耻勾当做多了,竟然连发个誓都企图蒙混过关! 违心背德?无心无德的畜生,自然从不违心背德。 蓝怡舟跪在一口杉木做的陈旧棺材前,泣不成声却还不忘含沙射影道:“呜呜,父亲啊,您真是好狠的心,您怎么就舍得这么抛下至亲血脉走了啊!您这才一走呢,就有人平白无故地往您女婿身上泼脏水,这是不打算给您闺女和孙子留活路啊,呜呜呜……” “……” 霍元宸险些被恶心吐了,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屁话,蓝老爷子难不成是自愿被害的? 蓝弘舟面上先是不可思议,随后又变得黑沉无比。 他捶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气得浑身颤抖,咬着牙险些呕血道:“蓝怡舟,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蓝?!啊!你他妈到底还记不记自己是姓蓝!” 蓝弘舟暴怒,“嘭!”地一拳锤在了案几上,赤红着眼继续怒喝:“越氏家主,你可曾担起过越氏家主的责任!你真当自己是霍家妇了!” 蓝怡舟丝毫不见慌张,扫了另外几名族人一眼,冷笑讥讽道:“我是否担起过越氏家主的责任,你问问今年族人分到手里的银子就知道,倒是你,莫以为无人知道你打量着什么心思!” 蓝弘舟坦荡道:“我什么心思?我所有的心思都是为了越氏!以虎谋皮,我倒要看看你们两口子能有什么好下场!最后怕是挣再多的银子也没命花!” 蓝怡舟更加坦荡:“呵,以虎谋皮?这是在说你自己吧!把亲妹子嫁给燕王表兄当填房,你二房一脉倒是攀上了高枝,如今是打算让整个越氏为你二房做嫁衣吗?”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霍元宸给蓝老爷子上了一炷香后便打算离开,他曾受过蓝老爷子恩情,可如今却没能力替他报仇,一时只觉得挫败不已。 霍元宸转身时,看见蓝舶铮似乎在大堂门外立了许久,瘦小单薄的一个豆丁,竟像是世外高人一般,就这么神色淡然地看着众人争吵。 霍元宸走过去,心里替他担忧,却又说不出什么的宽慰的话来,只干巴巴道:“你……,你节哀。” 蓝舶铮打量了这位异母兄长一眼,看着他跟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桃花眼,似乎觉得这人也不像往日那般惹人厌了。 蓝舶铮冲他点了点头,瘦矮的身子挺得笔直,努力摆出坚毅的气势,脚步沉稳地踏入大堂内。 蓝弘舟看见他后,第一时间便住了嘴,他眼里的关心和担忧也同样不掺假,看着蓝舶铮小心翼翼道:“铮哥儿,你、你回来了。” 蓝舶铮恭敬道:“恩,耽搁了一些功夫,不过刚好赶上……”刚好赶上看这一出闹剧。 蓝怡舟看见儿子后,神色不好,皱眉呵斥道:“你不是说跟燕王府三公子去春游了吗,为何会跑去了惊涛涯?!” 蓝舶铮目光幽幽地盯着他母亲,似木偶假人一般无甚情绪道:“我前几日梦到了祖父,他告诉我说,他卡在了惊涛涯下的一处礁石缝隙里动弹不得,海水侵蚀着他的骸骨,鱼虾啃咬着他的血肉,魂魄得不到安息,怨气得不到平复,所以我托了韩三公子帮忙,派人去祖父梦里告诉我的那处礁滩下寻找,果然找到了祖父的尸骨。” 蓝舶铮看了一眼有些陈旧的杉木棺材,又讥讽道:“祖父托梦,让家人将他的尸骨好生安葬了,霍家商号靠着越氏的船和人挣了那么多银钱,如今连一口好点楠木棺材都不愿意为祖父买吗?这口薄棺是哪里捡来的?” 被儿子这般轻慢,蓝怡舟恼怒异常,气急道:“托什么梦,你在这儿犯什么臆症呢,怎么这么不懂事,这是你瞎胡闹的时候吗?大人的事你个小孩别管,赶紧给你祖父上柱香后,回自己院里好生呆着去!” 鱼兴定定地看了蓝怡舟一眼,面无表情道:“怡舟侄女,真要论起来,铮哥儿才是越氏真正的家主!别的孩子可以躲在大人背后,铮哥儿却没这个福分,如今大哥尸骨未寒,他身前最看重铮哥儿,铮哥儿也该学着理事才行。” 鱼老三不咸不淡地敲打了蓝怡舟两句后,又问道:“铮哥儿,你祖父真的给你托梦了?” 蓝舶铮点头。 鱼老三神色期盼却又忐忑道:“那、那你祖父有没有给你提过,害死他的凶手是谁?” 鱼老三话音刚落,霍威便急急打断道:“鱼三叔,您这话问得也太过荒唐了一些,鬼怪魂魄之事本就是无稽之谈,二郎或许也只是将梦里无意识的幻觉当了真,碰巧又刚好找对地方罢了。” 蓝舶铮没理会他父亲,只对着鱼老三道:“祖父说让我先帮他找到尸骨,等找到尸骨后,再托梦告诉我凶手是谁。” 鱼老三大约是信了,他黑褐色的脸上闪过几分狠厉,用沉稳有力的双手握紧了蓝舶铮稚嫩的肩头,看着蓝舶铮的眼睛,仇恨发誓道:“铮哥儿,大哥要是托梦告诉了你凶手,你一定要记得告诉三叔公那人是谁,三叔公就是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定要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鱼老三这话一出,大堂内顿时鸦群无声,没有人忘记这位看似朴实的老渔民年轻时候砍杀水匪海盗时,是如何的勇猛狠辣! 霍威眼底闪过几分慌张,蓝怡舟面上却并无异色,只看着自家儿子一脸的不赞同。 蓝弘舟目光紧紧盯着霍威,似乎仍然在怀疑他就是害死自家大伯父的凶手。 霍元宸知道霍威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忍不住更替蓝舶铮担忧,他暗自决定从今日开始,定要暗中留意霍家的一举一动。 林岁晚不知道蓝家如何了。 她和赵华维、霍正北三人在王府别院里用了午饭,又玩闹了半日后,便坐着王府的马车被送回家去了。 赵拙言端着小板凳坐在大门口等他们,见到两人后,眯着眼狐疑道:“你们这群小娃娃肯定有什么秘密?” 林岁晚心虚得直摇头:“没有啊,没有!” 赵华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描补道:“我们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有点秘密怎么了,阿爹您管得可真宽。” 赵拙言上下打量两个矮戳戳的豆丁一眼,嗤笑道:“就你们这样的,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吐口水淹死蚂蚁吗?” 赵拙言这话说得其实太早,等到第二日他和林晔亭慌里慌张地赶去平城衙门里接人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一群小娃娃有多么地能折腾! 伤天害理的事他们或许干不出来,可怪力乱神的证词,他们却编得绘声绘色。 72 第七十二章 打草惊蛇 蓝舶铮第二日未能准时来书院上学, 早课结束了都还没瞧见人。 课间休息时,韩瞻鼎、林岁晚、赵华维、霍正北四个小娃娃齐齐跑去书院大门处张望, 或多或少都有些担心。 林岁晚焦急得魂儿都快出窍了, 跟只没头苍蝇似在韩瞻鼎旁边嗡嗡瞎猜道:“怎么办?!蓝舶铮不会是被凶手灭口了吧?早知道就不该让他编什么托梦来瞎试探的,这下打草惊蛇了吧,报仇就该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务必要狠、准、快!这下怎么办,这下可怎么办?!” 这下我怎么跟蓝胖子交代啊! 韩瞻鼎被这个叽叽喳喳的马后炮给气得两个鼻孔里直哼气,眼珠子都快翻到了天上去。 他扯了一把林岁晚今日新扎的小辫子,咬牙道:“你放心好了, 我让甲一盯着霍家呢, 蓝舶铮他死不了的!” 韩瞻鼎话刚说完, 就瞧见霍元宸护着蓝舶铮出现在了书院的山门外。 这对容貌相似的兄弟站在一起视觉冲击力极强,好看得跟一道风景似的,就连初升的朝阳都被他们那夺目的容貌衬托得黯然失色,只是两人此时神情姿容却都不是太好。 霍元宸穿着一身墨色劲装,左胳膊像是被钝器划过, 衣袖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里面的皮肉被擦伤了一大片,右手则紧紧握着一把陌刀,做出防备姿态, 好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利刃出鞘似的。 蓝舶铮穿着月白色小小书生袍,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衣摆袖口处沾了不少的泥灰,脸颊下巴上更是有多处撞伤和擦伤,整个人瞧着苍白萧索如大病初愈,可墨黑的眼眸里却透着视死如归的坚毅和决绝。 林岁晚等人诧异又担忧, 难不成是真的遭到凶手迫害了,这也太猖狂了吧! 林岁晚跟只兔子似的窜到了山门外,围着蓝舶铮关心道:“这这,这是怎么了?有人要害你吗?” 蓝舶铮咧了咧嘴想装作淡然,却不怎么成功,只言词简洁道:“来书院的时候意外惊了马,狂躁失控,最后连车带马都摔下断崖矮坡去了,好在霍元、……好在大哥刚好经过,奋力将我从翻倒的车厢里救了出来,才不至于伤了性命。” 祖父尸骨已经找到,衙门里也已经验证登记过了祖父的死因和时间,即便凶手还未伏诛,但也不影响祖父的丧事和安葬。 蓝舶铮昨夜没睡好,连个糊涂梦都没时间做。 今日一早起床,他原本想着先去书院请个七八日的假,将祖父安葬好后,再鼓起勇气问林岁晚凶手是谁,至于知道凶手是谁后该如何决断,蓝舶铮心里其实也没个章程,只自欺欺人地想着不着急,走一步看一步。 可惜他不着急,有的人却是急了。 他平日上下学都是乘坐家里的马车,那拉车的枣红马还是当初祖父送给他的半大马驹,养到如今已长成健美神骏,性子更是稳重温顺。 只是今日那温顺的枣红马却出了状况,才拉着马车走出锦绣坊外百米远,就突然跟中邪了似的,癫狂嘶鸣,横冲直撞,最后连车带马侧翻入望海书院西边的一处足有两丈高的矮坡断崖下。 马车摔得四分五裂,枣红马不幸折断了脖颈,当场就没了气息。 赶车的马夫在马车翻倒之前就提前跳了车。 蓝舶铮被卡死的车门锁在了车厢里面,小小的身躯就跟风浪里的落叶似的,毫无反抗之力地被甩得跌倒翻滚,撞得险些头破血流。 千钧一发之际,是霍元宸劈开了那道人为卡死的车门,拎着他从鬼门关门口逃出升天。 其中惊险蓝舶铮此时回想起来仍然是惧怕不已,可想到倒在血泊里的枣红马,他心里的惧怕又陡然间化作了滔天恨意! 林岁晚听完蓝舶铮的经历后,同样恨得不行,怒骂道:“虎毒还不食子呢,这畜生,下起毒手来当真是半点都不带犹豫的啊!果然不应该打草惊蛇,毒蛇扭头就咬一口,实在太危险了!” 蓝舶铮估计昨日才说了托梦的事,结果这一大早的就给安排了这么一出杀招! 狠,当真是狠啊,怪不得连蓝胖子那样的聪明人都中了算计。 林岁晚这一句“虎毒不食子”听得蓝舶铮神色苍凉,就连霍元宸也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来。 韩瞻鼎神色淡定,宽慰道:“蓝老太爷的案子一点证据和线索都没留下,如今毒蛇又出洞作恶,这行迹不就露出来了么,勉强也算是好事嘛。” 韩瞻鼎说完,又看着蓝舶铮,笃定问道:“子远兄,你如今可有决断了?” 蓝舶铮目光坚定,铿锵有力道:“即是为祖父,也是为我自己,就算再撞得头破血流一回,我也要那恶贼杀人偿命!” 韩瞻鼎似早有所料,点头道:“杀人偿命啊……,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蓝舶铮躬身行礼,恳切道:“还请公子教我!” * 望海书院自建立以来,头一回有超过五名以上的学生在同一日请假。 蔚蓝色的海平线上,赤红的暖阳的已经升起了两丈高,耀眼的光芒照亮人间,就连最阴暗的角落似乎也再藏不住魑魅魍魉。 兴和县西城门外,三名穿着劲装的弘武馆学子骑着披甲骏马,手握兵器,护着一辆两匹马拉的乌木顶马车,从兴和县出发,朝着平城方向疾驰而去。 马车内,五名小娃娃神色肃穆,头挨着头,仿佛正在策划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 霍正北不可思议道:“冤魂托梦本就难以取信于人,如今再让蓝舶铮去替鬼鸣冤,这这、这哪个县官敢管啊?” 韩瞻鼎挑眉道:“兴和县县官不敢管,平城知府却是敢管的。” 平城知府宋怀安乃燕王殿下心腹中的心腹,一向是想燕王所想,忧燕王所忧。 早在蓝舽直遇害时,宋怀安便给燕王殿下进过“谗言”,说是要伪造一些证据,将蓝舽直遇害的罪名硬扣在霍威头上,宰了这个两面三刀的杂碎,正好给梁王殿下敲敲警钟,免得他爪子伸得太长! 燕王内心里其实觉得宋怀安这主意很是不错,可怪就怪这蠢货出这鬼祟主意的时候,竟然不知道私下里悄悄地给自己说! 当着另外几名幕僚谋士的面,他堂堂北疆之主,怎么可能明目张胆地同意让心腹手下去搞莫须有的罪名“陷害”人,他以德服人、公正严明的主公人设还要不要了! 霍正北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依旧迟疑担忧道:“就算平城知府敢管,可子远兄要告的是其生父,子告父,还是以托梦为由,这要是传扬开去,怕是对子远兄的名声也有碍啊。” 蓝舶铮问林岁晚害死自家祖父的凶手是谁,林岁晚自然将蓝舽直知道的事实都转告了他。 蓝舽直遇害的真相和众人的猜测其实相去不远,幕后黑手果然就是嫌疑最大的赘婿霍威。 此人野心极大,老早就已经向梁王表了忠心,杀害的蓝舽直的贼匪是梁王借给他的人,当初青州那笔造船订单,也同样不过是引蓝舽直出北疆的幌子而已。 官府衙门未寻到有效证据,蓝舽直临死前却套出了贼匪头子的话。 那贼匪头子亲口承认了霍威是主谋,还讥笑蓝舽直识人不明,活该有此一遭,又叮嘱他死后下了地府,记得在阎王爷面前不要告错了人! 可见这贼匪头子对鬼神之事大约还是有些敬畏的,似乎也不想等到自个下地狱的时候替人背上黑锅孽债。 霍正北这番畏首畏尾之言引得赵华维直发笑,小胖子笑得狡黠,煞有其事道:“霍兄此言差矣,子远兄只不过是得了其祖父托梦,代其祖父鸣冤罢了,何来子告父一说,真正要状告霍威之人,不是蓝老太爷么。” “……” 不愧是前御史之子,果然好辩才,霍正北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一脸的心悦诚服。 林岁晚和蓝舶铮半点也未被赵华维和霍正北的对话分散注意力,两人一个负责转述,一个负责记忆,打算在赶往平城的路上,想方设法地将蓝舽直托梦鸣冤的事情给砸实了! 蓝舽直对报仇的要求并不高,他无所谓霍威认不认罪,也无所谓霍威后不后悔,更无所谓霍威是不是身败名裂,他只要弄死这个畜生,保证自己孙儿不受迫害就行。 在林岁晚上一世所在的世界里,在没有有效证据的情况下想要定一个人的罪,还真不太可能,坐牢都不一定会有,就更别说杀人偿命了。 可这个世界却不同,封建特权之下,想要弄死一个人,有时候其实也挺简单。 按照蓝舽直的说法,霍威投效梁王,挖空北疆的行为本身就是在找死。 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燕王殿下绝对不吝惜拿他开刀,如今蓝舶铮要做的,就是给燕王殿下递上去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蓝舽直在系统里努力回想着自己的生前往事,林岁晚逐字逐句地转述给蓝舶铮听,蓝舶铮再心脑并用地全部记下。 两人二鬼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那由头看起来更有说服力而已。 73 第七十三章 冤魂鸣冤 林岁午年岁未到成年, 体魄还没完全长成,家传的本事他同样也还没练到家。 林氏祖传的破军长矛在他手里还不太能完全发挥得出其威势, 入学考核时林岁午拿着破军在擂台上显摆过一回后就没再用了。 他如今手里握着的这杆银灰色精钢长矛是外祖父花了一百多两银子请人专门为他打造的, 长短粗细都和破军长矛一样,可重量却轻了三十六斤八两,林岁午使着刚刚好。 林岁午性子豁达疏阔, 跟立才院的师兄姐们关系都还算不错,不过若是硬要将交情深浅排个顺序的话,占据林岁午朋友圈第一、二位置的绝对是霍元宸和卫擎苍。 可即便如此,林岁午也依然不太愿意掺和霍家的家事,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家那个整日只知道傻吃傻乐的小笨丫头竟然掺和得这样积极! 林岁午经不住妹妹央求, 就这么不明所以地被拐来当了几个小娃娃的临时护卫。 话说从兴和县到平城也就只有五十多里远, 中间还驻扎着玄甲重骑,到底会有哪个胆大找死的人,会想不开在半道上寻是非呢? 林岁午正胡乱猜测时,寻是非的人就出现了。 从兴和县追来的人大概有三十人左右,领头的那个骑着棕色云蹄马, 瞧着有三十多岁,穿着一身湖蓝色绸衣,装模作样一副儒雅打扮,可通身的流氓匪气却是遮都遮不住。 那人叫白福贵, 诨名浪里鲨,原本是兴和县漕运码头上有些野心的混混头子,机缘巧合之下跟霍威结识,如今是霍威的心腹,带着一帮子兄弟成了霍氏商船上的押镖护卫。 白富贵打马拦在了霍元宸前面,眼里并无恭敬之色, 倨傲却又圆滑道:“大少爷,老爷听说您带着二少爷逃课不好好上学,特意吩咐我带着兄弟们请您二位请回去,您看这事闹的,老爷可是发了好大火呢!您和二公子也别让咱们兄弟难做才是,说到底也是为了您和二公子好,还请两位公子不要任性……” 霍元宸岂会听他废话,不等白富贵说完,霍元宸就抽刀砍了过去。 白富贵吓了一跳,手里握着三尺长的铁棍,慌里慌张地举起来挡。 白富贵好歹是有些名号的混混头子,功夫本事倒是有几分,但也仅此而已,哪里比得过望海书院前虎贲榜第二。 两人骑在马上,你来我往地较量了才不到十来招,白富贵就被霍元宸一刀背砍下了马。 霍元宸桃花眼里带着几分狠厉,居高临下冷笑道:“凭你们也配拦我!回去告诉霍威,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人头落地吧!” 霍元宸其实具体也不知道那几个小娃娃神神秘秘地在搞什么鬼,他也只是猜测异母弟弟大概掌握了霍威谋害蓝老太爷的一些线索和证据,但这并不妨碍他过过嘴瘾。 一想到霍威人头落地的场面,霍元宸心里就有一种恶有恶报的爽快感,兴奋得就连那双桃花眼都更灿烂夺目了几分。 卫擎苍和林岁午却几乎是完全不知情的,他们俩就是稀里糊涂被朋友和亲友硬拖来帮忙的。 混混头子成了乳臭小儿的手下败将,一时只觉得自己颜面尽失。 白富贵心里暗自发狠,做起事也不管不顾起来,语气阴沉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请两位公子回去,老爷可是说了,即便伤着也无碍!” 白富贵话音刚落,三十来名护卫打手便握着五花八门的利器围了上来,其中有十来人还骑着马。 众人被团团围住,霍元宸看了左右两边的卫擎苍和林岁午一眼,狂笑道:“擂台较量都只能点到即止,没劲得很!擎苍、林兄弟!今儿咱们仨可得痛快杀上一回,也好比比到底谁才是虎贲榜第一!” 有两名打手趁人不注意想要从车厢后边上到马车里去,却被卫擎苍抽刀挡住,她没好气骂道:“霍元宸!你特么地就别在那吹牛皮了,赶紧动手!” 卫擎苍语气十分不耐烦,可脸上却是战意满满,手上功夫更是凌厉得很,霍元宸同样如此,两人就像是在笼子里关久了的老虎似的,一逮着机会就非得可着劲儿地折腾才成。 林岁午一脸无语,心想卫师姐和霍师兄不亏是早早就折腾成了一对的璧人,当真是志趣相投! 卫擎苍和霍元宸嘴上说是要杀个痛快,可真正动起手来却还是顾忌着不敢伤人性命,砍人都是用的刀背。 好在不似擂台比武,两人出招倒也丝毫没了顾忌,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 林岁午一杆长矛更是所向无敌,他也不怕伤着人,一身的神力完全不用收着,但凡被他击中一下,立马就得倒地吐血,爬都爬不起来。 三十来名打手对上三名立才院弘武馆的学子,数量上瞧着十分不对等,可这几个回合较量下来,“势单力孤”的一方竟稳稳占着优势! 五名小娃娃拉开车帘悄悄看着外面的动静,赶车的是燕王府护卫甲一,他驾着马小心避开了冲撞。 甲一早就得过韩瞻鼎的吩咐,若无必要的话,他最好不要直接干涉,燕王府暗地里帮忙就可以了,明面上还是不好过多地插手此事。 白富贵一只胳膊受了伤,握着铁棍子退到了一边。 他冲着旁边一名长得异常魁梧的骑马打手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调头骑着马朝着马车冲撞过去。 那人手里拿着缀着铁链子的流星锤,抡圆了甩过去,狠狠砸在了车厢上,“轰隆”一声巨响,要不是甲一驾车技术精练,那马车非得翻个跟头不可。 马车里韩瞻鼎、霍正北、蓝舶铮三人神色还算镇定,赵华维却已经和林岁晚抱在了一起,吓得扯着小嫩嗓子惊叫了起来。 林岁午被这两嗓子吼得目眦欲裂,跟旋风似冲了过去,一杆丈八长矛所向披靡,如山岳雷霆一般,击得那砸车的打手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长矛横扫,狠狠击中那魁梧打手的胸口,将人“碰”地一声从马背上击飞出去,那人落地后吐了口血便昏迷了过去,也不知死了没有。 林岁晚壮着胆子从车厢上的小窗里探出头来,大喊道:“二哥哥,你好厉害!” 林岁午矜持地抬了抬下巴,刚想开口让她护好自个,林岁晚又继续道:“二哥哥,你们拦住坏人,我们先撤了啊!” 林岁晚刚一说完,甲一就挥鞭驾着马车疾驰而去,白富贵想要带着几名打手去追,却被林岁午和霍元宸联手拦了下来。 林岁午不小心吸了一口马车屁股后面扬起的尘灰,心里恨恨骂道:“这个小没良心的!” * 北疆这几年太平安稳,燕王治下吏治清明,平城府衙外的鸣冤鼓已经好些年没被敲响过了。 衙役胡小河是新来的,因没什么资历,便被府衙里的捕头安排了个看守鸣冤鼓的简单差事。 临近午时,日头正好,暖洋洋地照得人直想打瞌睡。 胡小河掐了自个大腿一把,挺胸抬头,手放在腰间佩刀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威风一些。 胡小河其实是个有些报复的小青年,天天跟木桩子似的守着鸣冤鼓,他闲得都快头顶长草了,心里腹诽这鼓有什么好守的,难到还怕有人来偷不成?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胡小河真正的职责是要在第一时间将敲响鸣冤鼓的人给保护好,至于是谁敲响鸣冤鼓?为何敲响鸣冤鼓?那就都不是他能过问的了。 甲一驾着燕王府马车停在了平城府衙百米远外的巷道里。 霍正北握着他爹送给他的匕首,护着蓝舶铮率先跳下马车,林岁晚和赵华维紧随其后,韩瞻鼎慢悠悠跟在最后。 几个小娃娃如临大敌,似惊弓之鸟一般朝着衙门方向奔去。 胡小河神色恍惚,纠结着要不要将他们拦下,可被最后那名气质矜贵异常的小娃娃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后,胡小河顿时打了激灵,心里莫名其妙地暗藏了几分期待。 鸣冤鼓离地五尺高,蓝舶铮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鼓槌,可却垫着脚都敲不着。 霍正北和赵华维十分讲义气,两人弯腰分别抱着蓝舶铮的左右腿,合力将他给抬了起来。 “咚。” 蓝舶铮拿着鼓槌的手在微微颤抖,第一声轻如绣球落地,不仔细听都听不着音儿。 “咚!咚!咚!” 蓝舶铮鼓起了勇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接连三声犹如平地惊雷,炸得平城府衙里犹如热油开锅。 胡小河是个严格遵守职责的好衙役。 他半点也没觉得几个小娃娃是在胡闹,“刷”地一声抽出佩刀,虎视眈眈地保护在蓝舶铮旁边,朝着府衙内高声喊道:“有人击鼓鸣冤!” 虽然敲响鸣冤鼓的是个小娃娃,但胡小河依然很激动,他兢兢业业地在鸣冤鼓旁边守了十个月零二十三天,终于让他守到大案子了! 胡小河心想这小娃娃最好不是没事敲着玩的,不然自己的大案子没了不说,小娃娃说不定还要被罚。 小娃娃年岁不大,挨板子倒是不至于,但家中父母肯定是要被罚银钱,按照府尊大人的严苛性子,怕是得罚好大一笔数目! 74 第七十四章 府尊断案 但凡有人敲响鸣冤鼓, 平城府衙内必然会兴师动众一番,平日里不开的中门得大大地敞开着, 不太爱管鸡零狗碎之事的府尊大人也必须得亲自升堂断案。 胡小河因为守鼓的功劳, 今日终于有了进衙门大堂内听候府尊吩咐的机会,他立在问审堂大门右侧,将里里外外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左右两排是腰佩弯刀, 身穿牛皮甲的一品衙差,又被称作为捕快,专门负责缉捕罪犯、传唤被告和证人、调差罪证。 北疆捕快入的是军籍,功劳足够大的时候还能被提拔到军中担任旗官甚至校尉, 从此便有了晋升之路, 能够成为捕快是胡小河这等底层衙役、有志青年的踏板级目标, 他做梦都梦见了自己能够脱下一身青黑色皂衣,换上那身威武帅气的牛皮甲! 大堂之上,府尊大人身着朱红色官府,正经威严地坐在檀木桌案后,沉声问:“堂下何人?有何冤情要诉?” 击鼓的小娃娃神色紧张, 可也不见慌乱,他恭敬知礼地跪在地上,条理清晰地作答,与他一起的另外的几名小娃娃则有些担忧等在大堂门外, 周围还围着不少闲着没事,听见鼓声后跑来瞧热闹的百姓。 能不能成为捕快就看今朝,自那小娃娃开口后,胡小河的一颗心就几乎是悬在了半空中,等到那小娃娃陈说冤情时,胡小河那悬在半空的心又急速落了下去, 狠狠地摔了个七零八落。 什么祖父托梦?什么冤鬼鸣冤?又是什么阴魂指证凶手?这都是什么荒唐事啊?这小娃娃到底是哪儿来的?!怎么就调皮捣蛋地跑到衙门里胡闹消遣来了! 胡小河灰心丧气地听完了那小娃娃看似十分真实,仔细琢磨却又有些荒诞的冤情陈述,心想这下好了,以府尊大人的脾性,怕非得揍这小娃娃的屁股不可,自己想要升级为捕快的梦想,怕是也还得再熬上个一、二年才有可能实现了。 府尊大人其实只有三十岁左右,可却长得十分老成,下巴上蓄了半尺长的墨黑色胡须,打理得十分油亮顺滑。 府尊大人的反应完全出乎了胡小河的预料,他非但没有斥责那小娃娃胡闹,反倒是抚着胡须一脸感慨道:“前朝《沉冤录》里曾有记载,言说明德公回乡祭祖时路过一乱葬岗,夜里被埋骨山岗的冤魂托梦鸣冤,明德公心善正直,按照梦中冤鬼提供的线索探查求证,最终为那亡魂洗刷了冤屈。” 府尊大人宋怀章眼露精光,惊堂木拍案,煞有其事地呵道:“我当冤魂托梦乃奇异怪诞,却原来真有其事!堂下衙差听令,速速前往兴和县缉拿嫌犯霍威,并传证越氏族人!” 胡小河:“……”果然不愧是榜眼出身的府尊大人,实在是见多识广!古籍里都有冤魂托梦鸣冤的记载,那这小娃娃所言之事说不定也是真的! 胡小河七零八落的心又重新化成了整,等到赵捕头使眼色让他也一起跟着去兴和县的时候,他那刚刚归位的心又瞬间飞扬了起来。 十八名衙差骑着快马在兴和县与平城之间跑个来回也就只花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中间还要跟霍家的护卫对峙扯皮,除了要抓捕霍威之外,还要带上几名跟受害人蓝舽直相熟的越氏族人。 胡小河等人不敢耽误功夫,忙得连午饭都没工夫吃,只在路边买了一兜子大肉包子,骑在马上囫囵啃完就算是填了肚子。 胡小河不敢多问多说,只老实跟在前辈们后边,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霍家养的护卫和打手原先都是地痞流氓,态度瞧着十分嚣张,胡小河原本有些怯场,可赵捕头却半点也不怕,带着兄弟们直接拿人,那帮地痞流氓不过是虚张声势,真到抽刀的时候,却也不敢跟官差动手。 * 平城府衙外,头一批看热闹的百姓抓紧时间赶回家吃了午饭后,又呼朋引伴地招来了更多看热闹的人,人山人海的就跟看大戏似的,挤得林岁晚几个小娃娃都险些没地儿站了。 胡小河气儿都没来得及歇上一口,就又立在问审堂大门右侧维持秩序,位置虽然还是一样,可他却莫名觉得自己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嫌犯霍威跪在大堂之下,府尊大人复述过案情后,喝问道:“霍威,你入赘蓝家却与外人勾结,残害蓝氏家主蓝舽直,你可认罪?” 霍威打扮得人模狗样,长得更是俊逸非凡,这种无凭无据紧靠托梦的罪名他自然是不肯认的,喊冤喊得非常情真意切,还失望又痛心将亲儿子给数落了一顿。 那小娃娃被亲爹指着鼻子骂不孝,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子告父,确实不孝啊。” “即便托梦是真,可毕竟是亲爹么……”这话说得十分含蓄。 胡小河甚至还听见有人在低声嘟囔道:“都是血脉亲人,为了已经去世的祖父,将还活着的亲爹给坑进衙门里来,这小娃娃实在有些拎不清,也不是个懂事孝顺的。” 胡小河瞄了一眼说这话的那名妇人,只见她菱形脸上长着一对三角眼,边边角角地瞧着十分刻薄尖利,周遭之人听了她的话,大多都露出了几分鄙夷之色。 胡小河心想,摊上霍威这种抛弃发妻,谋害岳父,又企图灭口儿子的亲爹,无论是出于己身安全,还是为伸张道义,这小娃娃都可谓是相当有魄力了! 蓝舶铮神色镇定,看着自己亲爹的目光十分冰冷,他年纪小不比霍威会做戏,可同样也胜在年纪小,他说出来话听着更显得真挚:“敬爱父母是孝,替祖父伸冤也是孝,为人子不敢状告亲父,可祖父托我陈述冤情,小子也同样不敢违逆,今日便要代祖父,问上父亲几句……” 蓝舶铮神态陡然一肃,目光变得锐利,他学着祖父的语调和神态,沉声道:“霍威,你当初欲入我蓝氏之门,老夫不同意,你跪在老夫面前就差剖心挖肝,还写了份表明心迹的承诺书,到如今你可还记得你那承诺书里一共有几条吗?” “第一条,我霍威自愿入赘蓝家,绝不贪图蓝家一分一厘,并以越氏荣辱兴衰为己任……” “第二条,我霍威发誓视蓝氏怡舟为生命,今生绝不背弃,视其父为吾之生父,恪守孝道……” “……” “第六条:……若违背以上誓言,便叫我天打五雷轰!” 蓝舶铮将那除了蓝舽直和霍威之外,明显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的承诺书上的六条誓言只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莫说围观百姓神情恍惚,就连霍威也犹如见了鬼一样,惊骇惧怕的同时还隐隐藏着几分屈辱。 蓝舶铮替祖父发声,继续斥责道:“你暗地里算计钻营,与梁王府幕僚沈茂勾结,请沈茂帮忙牵线搭头,花银子找了青州漕帮的杀手出面,于惊涛涯边上害我性命,那漕帮舵主害怕被冤鬼孽债缠身,在取我性命之前便多说了几句,没叫我做个糊涂鬼!” “你请漕帮杀手花了一千八百两银子的佣金,那银子是分作两次付清的,定金九百两,尾款九百两,给钱时双方不见人,银子用鱼皮袋装着,拴在水漂子上,从喇叭湾三岔口沿着青龙江顺流而下,自有接头人负责捞起,是也不是?老夫不怕你嘴硬做戏,即便今日叫你躲了过去,等到来日你下了地府,到了阎君面前也由不得你狡辩!” 人物、地点、时间、逻辑顺序、银钱数量,就算是编故事都编不了这般详细。 胡小河自诩一身肝胆正气,不惧鬼祟阴邪,可此时看着那小娃娃摆出一副阴森又冷厉的神情,依旧被吓得悄悄打了个机灵,围观的百姓不比他镇定多少,竟然齐刷刷往后退了一大步远。 胡小河身侧,一名被传唤的越氏族人不顾府尊威严,闪身便冲了出去,像眦睚必报的狼一样将霍威扑倒,掐着他的脖子,咬着牙发自肺腑般狠辣道:“不必等到来日,今日老夫就送你去地府,为我大哥报仇!” “大胆!不得放肆!” “拦住他!” “鱼三叔!您不要冲动!” 鱼老三冲出去得太快,才不过两息的功夫就险些拧断了霍威的脖子,赵捕头扑上去将人拉开的时候,霍威已经像死狗一样摊在了地上,脖颈青紫,面色涨红,咽喉嘶哑,颈椎也被扭伤。 鱼老三的胳膊被两名捕快用力扭在身后,其中一名捕快用膝盖顶着他的腰,“扑通”一声将人给押着跪在了地上。 酒坛渡上带着儿子以卖为生的越氏疍民此时面上不复往日的嬉笑肆意,他满目沧桑,声音悲戚道:“铮哥儿,你祖父给你托梦的时候,可有让你带话给我?” 蓝舶铮刻意模仿的祖父身上的肃穆气势瞬间就散了干净,他稚嫩的脸上似哭似笑道:“三叔公,祖父说您年轻时候为了报复欺负过您族兄,大冬天的在河水里泡着埋伏了两日,专门在人家小夫妻亲热的时候,将人家那小船给掀翻了。” “祖父说您年轻时候脾气大,还小心眼,活该到了岁数就得风湿痛,他让您以后悠着点,没事少在酒坛渡上飘着,那儿水汽太大。” 这种缺德事除了当事人之外,也就只有专门负责调停族人矛盾的越氏领头人才知道。 鱼老三目光怔怔,布满风霜的面上全是怀念,随后又变作悲恸。 他胸口沉闷得弯下身子,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低声嘶吼道:“大哥!” 蓝弘舟试探着上前两步,一脸期盼道:“铮哥儿,大伯父,有、有话带给我么?” 高堂之上,被忽视的府尊大人险些要翻个白眼,这一个个的,当他这府衙大堂是叙旧的茶馆不成! “啪”惊堂木重重拍在桌案上。 宋怀章沉声断案道:“霍威□□一案,原告证人虽身份特殊,但其所言却有理有据!来人,将霍威押入大牢,待本府亲自审问过后,再作定夺!” 75 第七十五章 道破野心 冤魂托梦鸣冤, 府尊当堂断案,大旻朝开国百年来的第一桩奇谈在平城内迅速传扬开来。 请假逃学的几名小娃娃被得了信的各自家长拎了回去, 只有蓝舶铮还留在平城府衙内, 随时等候着府尊大人的传唤询问,陪着他一起的还有鱼老、蓝弘舟、蓝怡舟、霍元宸四人。 林家的自建小院今日要上大梁,林晔亭忙得很, 抽不开身。 赵拙言去接孩子的时候才知道自家的两个娃竟然请假逃课去了平城,他虽然有些惊讶,倒也不担心,这不是有二郎跟着么, 再说还有燕王那小儿子凑在一起的呢, 估计不会有什么危险。 落日余晖下, 赵拙言让出了车把式的位置,林岁午接过抽驴的小皮鞭,一边用十分不娴熟的手艺赶着驴车,一边竖着耳朵听车厢内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娃娃被外祖父教训。 赵拙言不是那种孩子犯错后就只会打骂的家长,再说在他看来, 这两孩子今日干的这事也算不上是犯错,当然也不能提倡,更不能鼓励。 赵拙言坐在车厢右侧,抱着胳膊, 斜着眼,看着对面的垂着头装乖的两个小娃娃,语气凉凉道:“这时候搁这儿装乖呢,可把你们两个给能的,当真是什么事都敢瞎掺和啊!” 赵华维了解他爹,知道少不了要被一顿奚落, 就他爹那张开过光的嘴,你要是老实不搭腔还好,顶多被念叨一顿。 可但凡你敢狡辩一句,他就能从天上到地下,从古往到今朝地给你摆道理,讲事实,非说得你晕头转向、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可。 赵华维闷着头不敢张嘴。 林岁晚这个傻大胆却直愣愣道:“外祖父,毕竟是同窗一场么,咱们总不能眼瞅着不管,就搁书院里等着瞧热闹吧,再说了,也不过只是搭把手的事……” 赵拙言幽幽打断道:“确实,怎么能搁书院瞧热闹呢,瞧热闹当然得凑近一些才好,这离得近了,蓝舽直托梦的时候说不定还能顺便带上你俩,到时候晚晚可得替外祖父问问,问问蓝舽直他当初欠我的那五两六钱银子的酒钱,能不能让他孙子替他还了。” “……” 林岁晚听着这话,不自觉地缩起头,脸上感到几分羞耻。 赵拙言又继续道:“搭把手的事倒是简单,可是晚晚啊,你这搭的也不是你手啊,你忽悠欺瞒着你二哥哥去给人当免费的打手,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你二哥哥夏练伏,冬练数九,头一回正正经经地出手,竟然不是威风八面地在战场上冲杀,而是偷偷摸摸陪着一群流氓混混折腾,你说你二哥跌不跌份儿?你说你二哥丢不丢人?林氏破军长矛的威名还要不要了?” “……” 林岁晚都被她外祖父给说懵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害得二哥哥的第一次被流氓混混给糟蹋了一样。 林岁晚磕磕巴巴、羞愧难当、眼含热泪道:“跌份儿,丢、丢人,我、我对不起我二哥哥,呜呜……” 赵华维:“……” 完了,这还没从天上到地下,也没从古往到今朝呢,缺心眼的外甥女竟然连一轮都没抗住,就这么被他爹给忽悠住了。 赵拙言满意地捋了捋胡须,接着又半诱哄,半引导地套出了林岁晚能看见冤魂的秘密。 这般怪力乱神之事,赵拙言谈不上信与不信。 他思索片刻后,只叮嘱道:“晚晚,你以后要是再见到了冤魂现世,可千万不能再随意帮忙传话了,得记着先告诉你外祖父我或者你亲祖父才成。” 林岁晚有些为难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韩家小哥哥,要第一个先告诉他呀。” “……” 赵拙言非常不满,不满自家的小白菜被猪哄骗了,但他也不好在背后说别人坏话,依旧笑呵呵道:“同龄人里边你可以第一个告诉韩公子,长辈里边得第一个告诉我或者你祖父,这两相并不矛盾。” 林岁晚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便欣然答应了,完全没有考虑过,她一个普通人时不时能看见鬼魂是多么不正常的一件事! 可这其实也不能怪她,主要是她周围知晓此事的人都表现得太平常了,搞得小饿死鬼也觉得理所应当起来。 至于你要说周围人的真实想法,小娃娃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同样也不怕鬼,他们只觉得这事新奇又刺激! 赵拙言则想着那蓝舽直为自己鸣冤报仇都得靠晚晚传话才行,可见即便再是聪明的人变成了鬼之后,似乎也没什么害人的神通。 冤鬼没有直接害人的本事,那看得见跟看不得见好像也没什么所谓!再说了,古往今来的奇闻怪谈里,见鬼、遇鬼的案例实在不少,多他小外孙女一个也算不得稀奇。 林岁晚在心里感叹过外祖父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如斯强大之后,又开始担忧道:“府尊大人说要亲自审问案情,可蓝舶铮他爹要是嘴硬不肯招供的话,这案子最终怕是也难定吧。” 赵拙言对宋怀章还算有些了解,闻言哼笑道:“宋季真此人虽长得人模人样,可却是实打实的奸佞酷吏,只要是到了他手里的犯人,他想让其怎么招,那人就得怎么招。” 事实也正如赵拙言所言。 平城刑房内,霍威还没熬过两**刑伺候,便竹筒倒豆子似的,该招供的都招供了,该画押的也都已经画押了。 宋怀章让刀笔吏将招供画押的罪状纸抄了好几分,十分大方地给蓝舶铮等人送去一份,还允许他们去牢房里见霍威最后一面,等他去燕王府回禀过后,霍威多半是活不成了。 宋怀章是个喜欢洁净,讲究文雅的酷吏,打板子下油锅这类血腥又粗暴的刑讯手段他是不爱用的,所以霍威被人从刑房拖到牢房里关着的时候,整个人看着干干净净,身上无明显伤痕,也就精神瞧着过于萎靡了一些。 蓝怡舟自从丈夫被抓走后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此时回过神来,却已经扑在了牢房的木头门外,流着泪悲声质问道:“父亲真的是你害死的?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我那信任你,你对得起我吗?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为什么!!” 霍威刚经历了一场炼狱般的身心折磨,此时也没甚好耐心陪着蓝怡舟做戏。 他倒在牢门附近的烂草堆上,讽刺道:“蓝怡舟,都到这步境地了,你装模作样的还有意思吗?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 霍威自知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便也不愿意叫其他人好过。 他盯着蓝怡舟那保养得当,却勉强只能算作容清秀的脸,笑得十分讽刺,不怀好意道:“都说蓝氏女主家被一个小白脸给迷昏了头,连祖宗传下的基业都改了外姓。” “呵,可这不就是你苦心筹谋的结果么?在你野心勃勃地想要在北疆复辟越氏苍兰国的时候,蓝舽直那老头其实就已经打算另立家主了对吧,而我只不过是你们父子摆在台面上的借口罢了!” “你故意对我装作百依百顺、情深不悔的模样,不就是想要挑起我的野心,借我之手除掉你亲爹么?怎么,现在又装作不知情了?” 蓝舶铮和鱼兴等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蓝怡舟阴沉着脸想要开口否认。 霍威却打断她道:“你也用不着狡辩,如今也没什么意义了,你挑唆着让我出头投效梁王,打的不就是左右逢源的主意,若是燕王真要怪罪,挨刀的也是我这个忘恩负义的赘婿,你蓝怡舟不过是真情错付的可怜人而已,顺便还能借我压一压蓝弘舟这些不服你的族长,一石二鸟啊,当真是好算计!可惜,女人终归就只是女人,算来算去也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功夫!” 霍威艰难起身,走到牢房门口,阴恻恻道:“蓝怡舟,你当真以为躲在背后就能掌控一切?你太天真,也太自以为是了!” 霍威自信道:“霍氏商号一百八十多名镖师,个个都是我亲自招揽拉拢过来的,若是没了我霍威,你觉得那些人能服你蓝怡舟?” 霍威扫了鱼兴等人一眼,又继续道:“越氏族人当年在水上求生,被渔霸水匪欺凌,你亲爹带着族人不知道经历多少磨难才得以在陆地上生根,若不是看在你亲爹的面上,你以为鱼兴、蓝弘舟这些人能服你?” “呵呵!想靠着这些不入流的小道手段复辟苍兰国,你简直是在白日做梦!” 蓝怡舟不复往日的柔情蜜意,只阴着脸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些都是你臆想污蔑之言,无凭无据,你以为谁会信?!” 可惜这话刚说完,蓝弘舟便忍不住质问道:“蓝怡舟,我不管你有没那些野心,我只想知道,霍威谋害大伯之事,你当真是一点都不知情吗?” 蓝怡舟闻言大怒,呵斥咒骂道:“蓝弘舟,你是脑子发昏了不成,竟然真的信了这小人的挑唆!” 蓝舶铮这些时日大概是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即便内心再是震荡,面上却也不肯显露半分。 说起来母亲自幼受祖父教导,当初能被定为越氏未来家主,其实也不完全是看祖父的面子,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变成了自缚手脚的内宅妇人呢。 蓝舶铮仔细思考过后,恍然觉得,其实自己生父的这套说辞才是真正符合逻辑的吧。 蓝舶铮突然觉得以往的日子都像是编织好的幻象似的,生父和生母的形象更是变得十分模糊,此时即便两人就站在自己眼前,可蓝舶铮却觉得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似的。 鱼兴不管霍威说的是真是假,自家大哥是被霍威直接害死的,这点总归没错,只要这厮不得好死,他就满意了。 至于蓝怡舟,鱼兴心想不管她有没有那些野心算计,以后越氏的家主都必须得换人了。 76 第七十六章 屏蔽信息 在林岁晚看来, 霍威被判了斩立决后,蓝胖子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不过大人的世界总是很复杂, 她听韩小哥哥说, 燕王殿下让人砍了霍威一个手掌,装匣子里快马加鞭地给梁王殿下送了过去,大概意思是在警告自家那位缩头缩脑的皇兄爪子不要伸得太长, 小心被砍。 就这样还不算完,燕王殿下又亲笔写了厚厚的一本奏折,附带着霍威画押的状纸和一系列证据,打算在皇帝大侄子面前参梁王心怀不轨、草菅人命、野心勃勃, 总之就不是个好东西等等。 已经对任务彻底摆烂的林岁晚, 此时还不知道主线剧情正在悄然改变, 她此时正被一群想要报仇的冤鬼烦得不行。 说起来,在枉死城内,跟林岁晚真正有交情的冤鬼其实并不多,掰着指头仔细算的话,也就不到两个巴掌的数目, 其中还包括蓝胖子在内。 蓝胖子大仇得报后,怨气散尽,终于领到了投胎的号码牌,引得知晓此事的冤鬼们很是羡慕, 林岁晚的问答系统也因此涌入了不少想要找她帮忙报仇的冤鬼。 林岁晚可没有多管闲事的癖好,也没有急公好义的美德,再说这一桩桩的述求看下来,靠谱的也没几件,瞧瞧都写的什么…… 【白银阿飘6号:在下活着时为大旻礼科御史,当初只不过向韩氏高宗皇帝劝谏了一句“汝与屠夫何异”, 便被其砍了头!吾冤死殿前,那屠夫皇帝却寿终正寝,死了还能受万民供奉!天理何在,我不服!你帮我炸了那狗屠夫的帝陵,不然我就举报你利用系统夹带私货!】 “……?!!” 林岁晚心想你都骂皇帝屠夫了,被砍头也不冤啊,你不服关我什么事?有种你就去举报,我好怕你哦! 韩氏高宗皇帝?哦,那不就是大旻王朝的第二任皇帝么。 外祖父说这位狠人当初整治吏治的时候确实杀了不少贪官以及劝谏的御史,虽说世家大族恨他恨得牙痒痒,可在老百姓心中,他却是位十分贤明的皇帝呢。 再说了,韩氏天下可还没亡呢!跑去炸人家老祖宗的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再看看这条,这冤鬼跟蓝胖子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候死的。 【新手阿飘9号:我生前是雍州安顺府西林县甲子沟槐树村葛树根的亲娘,去年中风瘫痪下不了地后,我那儿媳妇嫌我拖累家里,就挑唆怂恿我儿树根,逼迫着他半夜拿枕头将我捂死了。 那个不孝狠毒的恶妇就该被天打五雷轰,她凭什么活在世上,但凡是有些正义之心之人,定然会帮我讨回公道的。】 “……” 饿死鬼能有什么正义之心呢,她完全没有啊! 就算是阎君断案,那也肯定是动手杀人的才是主犯,背后挑唆的顶多算是从犯,这冤鬼真是好生糊涂不说,还半点也不懂律法,就算想要报仇,不是也应该先找她儿子么? 林岁晚连续看了几桩,实在是看得无聊又厌烦,索性给【位面问答系统】设置了一个消息免打扰,图个清静。 蓝舶铮亲手把他爹送上断头台后,又跟着他娘一起替他亲爹收了不算全的尸,找了个小山头潦草下葬了。 紧接着他又在鱼兴等族人的帮扶之下,先为祖父办了场十分隆重的丧事。 等到蓝舽直的尸骨也落葬后,他又被鱼兴等人推举成了越氏家主,不过因为年纪小,目前族里的大小事务都是蓝弘舟在帮着处理。 她亲娘蓝怡舟据说从平城回来后就病了,自个跑去乡下的庄子里养病去了,至于是真是假,估计只有蓝家人才知道。 林岁晚他们再次见到蓝舶铮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 经历了这么多波折的小小少年再也不见初时的阴翳和暴躁,反倒是变得更加坚毅从容起来,倒也算是幸事。 果然风雨使人成长。 在这大半个月时间里,林岁晚家的房子也建好了,提前定制的梨花木家具都搬进了屋,外祖母还花钱帮着在县城绣房里定了一批崭新的棉被、桌幔、床罩等,用的都是细棉和绸缎布料,还绣了好看的图案。 古代新建的房子不需要散甲醛,打扫干净后,敞个几天就能直接入住了。 林晔亭跟赵拙言一起翻黄历,选了个休沐的时候依照本地风俗办了一场乔迁宴。 * 骄阳六月,碧空万里,林家乔迁宴宾客不多,也不算少。 当初帮着建房的人请了,跟祖父一起进山剿灭狼窝的人邀了,还有杏花村一些沾亲带故的人家也来捧场,再算上林岁晚兄妹的同窗好友,零零总总好不热闹。 周红英自告奋勇地来帮着掌勺了,还请了村里跟她关系要好又手脚麻利的仆妇来帮忙,天微微亮的时候就热热闹闹开始忙活了。 话说回来,鱼老三自从蓝舽直托梦后,便很少去酒坛渡捕鱼了。 鱼老三早些年跟着蓝舽直杀海盗、办船厂,一起趟水上岸,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难险阻,越氏船厂本就有他三分红利,他这些年也攒了不少家业,酒坛渡捕鱼不过是他的爱好而已。 如今霍威被砍了头,可他的一些心腹还在,商号和船厂里动荡不断,鱼老三这把封存了多年的利刃又重新出了鞘,虎视眈眈地留在兴和县县城里镇着那些魑魅魍魉呢。 酒坛渡捕鱼捉虾的摊子如今是鱼老三的小儿子在折腾。 林晔亭前几日跟村里的一户人家买了一头大肥猪,还跟鱼老三的小儿子订了几十条大鱼。 林岁晚早上是被猪叫声给吵醒的,她自个穿好衣服从小院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她二哥哥和祖父将一头大肥猪给摁在了杀猪凳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嘶吼声凄厉刺耳。 林岁晚看着阵阵痉挛的肥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弱肉强食,真是残酷。 等到外祖母递给她一颗刚出锅的炸肉丸子后,林岁晚立马就将弱肉强食的残酷给忘到脑后去了,香,真香! 客人陆续登门,林晔亭带着子孙相迎。 “林老哥,你家两个孙子可真是一表人才,听说都考进了望海书院呢,有出息啊。” “小囡囡也可爱,长大了定是个美人。”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林岁晚跟在两位哥哥旁边,看着大人们寒暄客气,她自个就只跟着叫人就好了,模样倒是十分乖巧。 可等到韩瞻鼎、蓝舶铮、霍正北,以及卫擎苍、霍长青、耿培延、霍元宸等人结伴到来的时候,她瞬间就坐不住了。 林岁晚迫不及待地跟小伙伴们分享道:“韩小哥哥、蓝舶铮、霍正北,你们终于到了,快快,我带你们去我家后院玩,可好玩了!” 赵华维在一旁羡慕又无奈道:“对,好玩极了,没点儿功夫实力还玩不好呢!” “见过林老将军,见过林世叔。”韩瞻鼎等人一起跟林晔亭和林绍年见了礼。 林晔亭笑着应了,扭头叮嘱道:“晚晚带着你的朋友们去后院里玩吧,大郎、二郎你们也要招待好同窗,对了,顺便也看着点几个小的,晚晚院子里那些东西没大人陪着,可不敢叫她随便玩。” “哎!知道了。” “祖父,那我们告退了。” 林岁晓兄弟应得十分干脆,语气里甚至还还带着几分迫不及待,天知道他们早就想溜了,被村里的大娘婶子们围着问学业、问前途、甚至还问他们喜欢什么样性情的女子……,我的天爷,真是太可怕了! 林岁晓斯文有礼,温和又不失热情道:“恭迎多时,花厅里备了茶水点心,诸位赏脸去坐一坐?” 霍长安眨了眨眼,笑道:“林贤弟突然这般客气,我怎么感觉脊背有些发凉啊。” 耿培延亦附和道:“林贤弟,你这样客气,弄得好像咱们是来赴鸿门宴似的,哈哈!” 卫擎苍大大咧咧道:“耿老三,你放心,管它是不是鸿门宴,你只管连吃带拿就是,我和元宸帮你挡着!” 耿培延撇嘴道:“卫师姐,你就别吹牛了,你和霍师兄联手能挡得住林老将军三招么?” 霍元宸不乐意道:“孟!老子现在姓孟!耿老三,你特么再叫错,小心我揍你啊!” 霍威死后,霍元宸就麻溜地给自己改了姓,跟他妈姓孟,如今叫孟元宸。 耿培延虽出身武将世家,但他自己却只会几招花架子,跟林岁晓和霍长安一样,都是武将窝里长出来的文秀才,属于基因突变。 耿培延十分识时务道:“孟!您姓孟!孟师兄,我记住了,我再也不会叫错了!” 林岁午笑呵呵安利道:“我看各位师兄师姐瞧着似乎也不像是坐得住的,要不就别去花厅了,咱们也去后院玩吧,我家后院可好玩了!” 孟元宸没好气道:“林老二,你这是把咱们当小娃娃招待呢?!” 耿培延也附和道:“就是,后院有什么好玩的?!跟韩小公子他们玩捉迷藏、过家家吗?” 林岁午一左一右拽着他俩就往后院拖,还神神秘秘道:“别不信啊,你们去瞧了就知道了,不好玩你们揍我。” 林岁午力气大,两人根本挣脱不过。 耿培延幽幽道:“不好玩,我也揍不过你啊。” 孟元宸瞧不上耿培延没出息的样子,但也只能实事求是道:“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谁愿意揍你啊!” 卫擎苍和霍长安在林岁晓的陪同下好笑又无奈地跟在后边,对林家后院倒是升起了几分好奇心来。 青砖黑瓦映衬着连绵青山,原木色的回廊下有夹杂着热气的轻风在回荡,铺着青石板小道的花园内移栽了不少果木花树,矮趴趴的,被太阳晒得蔫不拉唧,别说给人遮阴了,它们自己能□□着活下去就不错了。 林家的宅子坐北朝南,修建得十分规整,大门进去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算是林家的前院。 雕花的门窗上糊着半透明的轻纱,亮亮堂堂地建着四间正房,左右各自两间厢房。 庭院半亩,一多半都铺着青石板充作了演武场,只边边角角处栽种着花草作为装饰。 此时除了摆着祖宗牌位的那间正房,以及林晔亭和林绍年的卧室和书房外,其它的屋子内都摆着从村子里借的桌椅,用来摆席开宴用。 前院正房和西厢房之间的院墙上开了一道青石砌的月亮拱门,拱门后边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横穿不过几十步远,景致却十分丰富。 一丛竹林,一座亭。 一汪莲池,一条廊。 花园后边分别又是三座小院,并排挨着,是林岁晚兄妹三人的住处。 给兄妹三人分别都建一座小院是林晔亭临时起的主意,已经打好的地基不好重新筑,因此这地皮便显得有些紧凑。 三个小院的布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都是长条形,里边规划得紧凑却十分合理舒适。 林岁晚住的小院像是被左右护着似的立在中间。 推开双开的楠木门进去,是一个有些狭长的小花园,左侧是抄手游廊,右侧则沿途载着花木。 从山里整株移来的蔷薇爬满了墙,花瓣落了一地。 林岁晚爱吃葡萄、杏儿、桃等,所以还种了不少的果树。 抄手游廊尽头是一座玲珑精致的两层小楼,门窗雕花,梁枋上还绘着有色彩鲜活的图案。 这算是林岁晚的闺房,里面皆按照林岁晚的喜好来布置,具体如何除了林岁晚和周红英外,便没人知晓了。 林岁晚前几日刚满了七岁,已经算是大姑娘,就连祖父和兄长都不好再进她的闺房了。 林岁晚欣喜于自己有了秘密基地,很是高兴,原来满了七岁还有这种好处呢! 林岁晓、林岁午两人的院子和林岁晚的差不多,区别只在于花园里栽的花木果树各有不同,以及他们两人的小楼建得不是那么秀气精致,看着更朴实大气一些。 三座并排的小院旁边开了一道后门,后边连着的就是林家后院了。 一丈多高的院墙围着了六亩多宽的荒地,这里原本没在建房的规划之内,林岁晚撒娇闹着要建一个游乐场,还歪歪扭扭地自己画好了图纸。 林晔亭连猜带蒙地看了半天,也不知是欣喜孙女这游乐场设计的好,还是纯粹就是溺爱孙女,反正最后又去衙门里花银子将房子后边的荒地买了下来,真就按照林岁晚那图纸建了游乐场。 六亩多宽荒地上连一间茅草屋子都没建,耿培延他们被林岁午拽着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几个奶娃娃在一个奇怪的所谓的蹦蹦床上翻腾。 一小片斑竹林,碗口粗的竹子上绑着一张张粗麻绳编织的网,或高或低地铺开在半空中,几个小娃娃跟猴子似的在上面跳来跳去。 荒地上大一些的石头、树木、刺藤等都被移除了,浅浅的野草却都还在。 草地上按照一定的顺序,依次分布着快两丈高的攀岩墙、左右都吊着沙袋的独木桥、高低杠等等,看着确实很好玩的样子啊,你看那几个小娃娃玩得牙都快笑掉了! 原本不屑于孩童游戏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此时也都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77 第七十七章 特殊客人 林岁晚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娃娃, 所以荡秋千、滑滑梯这类幼稚的低龄游戏并不值得她心心念念。 她想要建的游乐场是仿照她上辈子在公园里见过的一个叫做《潜力大挑战》节目里的障碍跑道建的,只是条件有限, 转盘之类的项目没动力转不起来, 不得不用其它的项目来代替。 用来代替的项目也不是林岁晚随意瞎想的,她在枉死城里认识一个活着时当过特种兵的冤鬼,采取了他的一部分建议, 将现代军队里障碍训练的一些设施给该简单后添加了进去。 所以这六亩地的游乐场看着虽然平平无奇,可玩起来却相当的刺激,刺激到林岁晚都有些怀疑人生。 铺在楠竹林半空中的大网可真好玩啊,林岁晚在上面又蹦又跳, 跟她的好朋们嬉笑打闹, 可等到大哥哥和二哥哥的同窗也跳上来后, 游戏瞬间就变了味道。 蓝舶铮的异母兄长猛地一蹦,将几个小娃娃弹得飞出去好几米高! 赵华维和林岁晚吓得嗓子都快喊劈了,蓝舶铮更是大骂道:“孟元宸,你个缺德鬼!你等着,我一定添六十六抬嫁妆, 早晚把你给嫁到卫家去!” 卫家就只有卫擎苍一个独女,当初让她继承了恩荫名额去望海书院读书的时候,卫家就放过话了,说是要让她招赘入门, 承续香火。 孟元宸倒是半点也不介意去当上门女婿,笑嘻嘻道:“堂堂蓝氏家主,就只给同父异母的亲兄长添六十六抬嫁妆,竟也好意思挂在嘴上说,嘁!” 为了表达自己对六十六抬嫁妆的不屑一顾,孟元宸还在一个劲儿地往高了蹦, 蹦得林岁晚、赵华维、蓝舶铮三人站都站不起来,咿咿呀呀地滚作一团。 霍正北脚下功夫不错,却也只过不是摇摇晃晃地勉强没倒,也就只有韩瞻鼎还稳得住身形,正有心无力地想要将林岁晚给捞起来,可却被这笨丫头给反过来压趴下了。 林岁晚晕乎乎地倒在韩瞻鼎怀里,可怜巴巴道:“霍、霍大哥,你别蹦了,大不了你嫁给卫姐姐的时候,我也给你添妆么。” 林岁晚想着到时候就把皇帝姐夫赏的小金鱼儿给添出去,也算是物尽其用,还倍儿有面子! 霍元宸却不领情,好气又好笑道:“孟!林小丫头,你霍大哥我现在改姓孟了。” 霍元宸说完爬到了旁边海碗粗的楠竹竹梢上,兴奋地大吼一声,纵身高高一跃,跟飞鱼入海似的落在了大网上,顺便将林岁晚几个小娃娃像抛绣球似的,给抛到了半空中。 林岁晚飞出去时都快吓哭了,愤愤道:“蓝舶铮你大哥真是缺德又讨厌!他改姓这事又没告诉我!二哥哥,你快过来呀,孟大哥他欺负我们!” 林岁午哪里还顾得上她。 两丈多高的攀岩墙上,林岁午正在跟卫擎苍比赛,看谁先爬到顶呢,也不知道是谁先不小心踩了谁一脚,攀岩比赛瞬间就变了性质,两人正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地想要将对方给踹下去呢。 弘武馆的学子玩得激烈又刺激,弘文馆的三人也毫不逊色。 大朋友们玩得尽兴,反倒是将小娃娃们给挤到边上。 林晔亭带着两名气质不凡,却穿着低调的客人来到后院的时候,刚好就看见林岁晚、赵华维、蓝舶铮三人正闷闷不乐地蹲在场外,而孟元宸等人却玩得激烈,那架势看着不像是在游戏,倒像是在比赛。 林晔亭揉了揉林岁晚的脑袋,好奇道:“怎么在这儿干看着呢,玩累了?” 林岁晚没顾得上打量祖父身旁的两名客人,瘪嘴委屈道:“大哥哥他们在比赛呢,说是怕伤着我们,叫我们在旁边看着。” 林晔亭旁边的人似乎很有兴趣道:“他们在比什么呢?怎么个比法,赢了有什么彩头?” 赵华维好奇地看了这人一眼,逻辑清晰,言词简练地回答道:“比障碍跑呢,谁先到达终点拿到挂在那边竹梢上的花环就算谁赢,起跑点在那边,韩小公子、霍正北、耿三公子、霍家小叔、还有我大外甥,他们几人年幼的年幼,文弱的文弱,所以有二十个数先跑的机会,卫师姐、孟大哥、和我二外甥得在二十个数后才能去追,彩头是他们自个下的赌注,都在这儿呢。” 赵华维指了指石板上放着的银钱,小小的一堆,都是一些铜板或者散碎银子,拢共也就十多贯钱,不过是凑趣图个乐罢了,算不上豪赌。 不过年轻人好胜心强,彩头虽小,可面子却不能丢。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开始,韩瞻鼎等文弱幼小便率先冲了出去,跑过三十来米远的平地后,第一处障碍是高矮不一的梅花桩,最先上桩的韩瞻鼎,接着是霍长安,依次才是林岁晓、霍正北、和耿培延。 几人说是幼小文弱,可身上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功夫的,虽说速度不一,但都平平稳稳地走过了梅花桩。 林岁晚看着韩瞻鼎遥遥领先很是兴奋,大声加油道:“韩小哥哥加油!开蒙院必胜!!” “一、二、三……十六……” 孟元宸这缺德鬼抱着手在后边大声报数,慢悠悠地就跟猫逗耗子似的,听得前面跑的人颇有压力。 “二十!” 孟元宸刚一数完,就和卫擎苍、林岁午一起,像蓄势已久的豹子一般,携裹着疾风冲了出去。 那悍勇的姿态惊得林岁晚屏住了呼吸,随后又一惊一乍地焦急大喊道:“小哥哥加油!孟大哥他们追上来了!快加油啊!” 林晔亭身边的中年男子见此有些无语,低声道:“林伯盛,你家这孙女到底是站哪边的,这不是在扰乱军心么。” 林晔亭好笑道:“放心好了,你家那小子肯定能得第一,中间这几个都是陪跑的,后头那三个身手虽然都不错,可太过争强好胜,看着吧,最后肯定得打起来。” 赛事果然如林晔亭所料。 中间的陪跑的几个还没被追上呢,就自个先淘汰了几人。 耿培延平衡能力太差,走独木桥的时候摔进了沙坑里。 林岁晓和霍正北臂力不够,吊云梯的时候摔在了地上。 霍长安坚持得最久,结果被孟元宸追上后,被他从攀岩墙上拽了下去,不得不说,孟元宸这家伙是真的缺德! 至于卫擎苍、林岁午和孟元宸三人则是谁也不服谁,才刚起步跑呢,就开始互相别苗头了,不是你绊我一脚,就是我揍你一拳,三个人越打越烈,打到最后一处障碍攀岩墙的时候,弘武馆三人竟然全军覆没了。 韩瞻鼎虽然年幼,可手脚功夫却不差,当初背着林岁晚下悬崖、爬高树的时候,就跟走平地一样。 真要较量起来,他说不定还能在孟元宸手底下坚持了个百来招呢。 对手互相拖后腿,韩瞻鼎理所当然地得了第一,那花环还是林岁晚用柳条和红色蔷薇花编的呢。 大人们都觉韩瞻鼎得这第一靠的是几分运气,所以有些不以为然。 林岁晚却高兴得很,她颠颠地跑过去迎接他们开蒙院的英雄归来,那姿态可殷勤了。 韩瞻鼎将花环扣在林岁晚头上。 林岁晚笑呵呵地给韩瞻鼎递帕子擦汗,垫着脚给他捏捏肩、捶捶背,斜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孟元宸好不得意道:“哎呦喂,有些人还虎贲榜第二呢,结果连咱们开蒙院的人都比不过,啧啧!果然是青龙江后浪推前浪,某些缺德又讨厌的前浪就被拍扁在了攀岩墙上!” “噗嗤!” “哈哈哈!” 众人忍俊不禁,耿培延捂着肚子笑道:“孟师兄,这小丫头还记着仇呢!” 韩瞻鼎原本也有些得意,可瞧见林晔亭身旁的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后,瞬间变得讪讪,底气不足道:“爹,您怎么也来了,这是闲得没处消遣了么?” 韩瞻鼎话音刚落,林岁晚等人都好奇地打量那人,瞧着有四十多岁的模样,身量挺拔,长着一双和韩瞻鼎相似的丹凤眼,区别只在于一个眼里朝气蓬勃,一个眼里却深不见底。 燕王此行十分低调,穿着一身绣着暗纹的墨色绸衣,敛去一身的威严霸气,看着就跟个走亲戚的普通人一般。 耿培延等人想要行礼,却被他拦下。 跟着燕王一起过来的,还有弘武馆大提学上官岳。 上官岳对谁赢了花环并不感兴趣,他耐着性子等韩瞻鼎他们比完后,才终于安耐不住,兴冲冲地下场,亲自从头到了尾跑了一遍。 燕王没给自家小儿子半个眼神,只看着上官岳问道:“试过了?感觉如何?” 上官岳目光发亮,道:“林老将军家这一套设施主要还是以游乐为主,难度不够,想要拿来训练兵士的话,还得再加强几分才行。” 上官岳说完,看着林晔亭迫不及待道:“老将军,不知这游乐场可是林氏祖传的练兵方式?可否借给北疆……” 燕王抬手打断道:“好了!今日是来恭贺林家定居北疆的,此事稍后再说。” 上官岳还要再说什么,周红英却打发赵拙言过来请人,说是前院那边开席了。 78 第七十八章 表明立场 老陈头觉得在林大兄弟和赵先生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那就是瞧着离人近,实际上却离人远。 这话要怎么理解呢……,林大兄弟和赵先生这两人吧, 人品性情都是顶顶的好, 为人也十分仗义。 就那今日这乔迁宴来说, 林大兄弟带着儿孙一桌桌地挨着敬酒,那姿态真是热情又真诚, 儿孙性子虽各有不同,但都十分谦逊懂礼, 那小孙女更是嘴甜乖巧得很。 可即便是这样, 像老陈头这样的庄户人家也感觉到了和林家人的差距,那不是外在的财物区别,而是与生俱来的气度有所不同。 质朴的庄户人追求的是风调雨顺、随遇而安,可林家人却像是暂时栖息在杏花村里的雄鹰一般, 仿佛随时都准备着冲向云霄。 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 老陈头笑呵呵饮下白瓷杯里的北疆蜜酿,那滋味醇厚甘甜, 悠远绵长。 他捅了捅旁边的杏花村村长周长荣两下, 低声问道:“你瞧花厅主桌正座上坐着的那人,是不是那位殿下?” 老陈头常年赶车往返于平城,有意无意之间见过不少贵人, 有一回燕王殿下率领玄甲军出城的时候, 甚至还打马从他面前飞奔而过。 老陈头言词含糊, 可周长荣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同样低声猜测道:“前年春祭的时候,那位殿下亲自下乡主持半日,我有幸远远瞧见过一回, 约莫就是这个模样。” 两人心里有底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安静吃酒,等到林家乔迁宴结束后就各自回家,还带走了村里的想要留下瞧热闹,攀交情的人。 贵人来林家赴宴,想必是有什么正事要吩咐,他们这些闲杂人等还是早些离开才好,不好赖着打扰主家。 太阳刚刚开始偏西时,林家宴请的宾客就散去了大半,除了前院帮着收拾打扫的几名妇人外,也就只剩下陪着燕王在后院散步的耿培延等望海书院学子了。 韩瞻鼎几个小娃娃惦记着去游乐场玩耍,早早就下了桌,此时正排着队走独木桥呢。 燕王殿在林晔亭、赵拙言等人的陪同下来到后院时,正好瞧见自家那混小子小心翼翼地护在林家小丫头身后。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事啊! 燕王心思百转,面上却只是打趣道:“你这小子,早先死活也不愿意来书院读书,如今来了倒是不想走了,连着好几个休沐日都不见你回府一趟,这书院里究竟是有多大的魅力不成?” 韩瞻鼎转了转眼珠子,笑嘻嘻道:“爹,您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怎么还不走啊,这村子里究竟是有多大的魅力不成?” 燕王没好气道:“你个混蛋玩意儿,竟还管起你老子来了!” 上官岳对游乐场的惦记一点也不比小娃娃们少,要不是顾忌着一张老脸,他早就恨不得跟下娃娃们一起下桌,跑过来研究个透彻了。 他此时走到攀岩墙下,十分感兴趣道:“卫丫头,你跟元宸再来试试,都别耍阴招,就比比上去一趟最快要多久。” 大提学都发话了,卫擎苍和孟元宸不敢不从。 两人一左一右立在高墙下,大青条石建的攀岩墙高两丈左右,宽三丈有余,墙壁上刻意留了一些或凸或凹的着力点,两边各自垂着一根麻绳,是爬上去后下来时用的。 上官岳击掌一声,卫擎苍和孟元宸就跟猴子似的迅速往上爬,等到两人几乎同时登顶时,也不过是几息的功夫。 两人抓着麻绳,只一点一跃便又平稳落地。 上官岳拍了拍攀岩墙,感叹道:“果然,这种程度,无论是用来训练玄甲军兵士,还是用来训练立才院学子,都太过简单了。” 林晔亭笑道:“这原本就是建给我家那小丫头玩耍用的,上官护卫若是想拿来训练兵士或者学子,那就得再加高两丈才好,中间凹凸分布的着力点也可以减少一多半,若是还嫌不够,还可以让人从上往下扔沙袋、碎石、滚木等物来干扰。” “……” 卫擎苍等人闻言均忍不住背脊发凉。 心说不愧是破军将军啊,您这怕不是想把人往死了练哦! 上官岳闻言直呼大妙,燕王却看着眼前的攀岩墙跃跃欲试,心想韩瞻鼎这混小子真是太幸运了,自己小时候都没玩过这所谓的游乐场呢! 上官岳在燕王身边当了十几年的亲卫,十分懂得揣测上意,见此便用手点着孟元宸等人,玩笑道:“林老将军,您瞧瞧,我说这攀岩墙太过简单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好像还不服气呢,要不劳烦您和王爷抬抬腿,让这几个小鬼长长见识,好叫他们知道,自己跟真正的沙场老将之间到底有多大差距。” 林晔亭闻言也玩笑道:“王爷,上官护卫这大提学当得实在称职,这是想要让我和您免费当一回助教呢。” 燕王半点也不介意,抬头示意道:“助教就助教吧,来,试试?!” 林晔亭笑道:“来!” 话音刚落,两人运气一跃,脚尖在一丈多高的着力点上轻轻一点,就这么立在了攀岩墙顶端,整个过程连根手指头都没用上。 这差距实在太大,卫擎苍、孟元宸等人不服也得不服,但事实是他们原本就没有不服啊,凭白被大提学拿来作一回伐子,不过能瞧见林老将军和燕王殿下演练一回,倒也不亏。 站在高墙上能将林家的院子给瞧个大概。 前院里,周红英送走了最后几名帮忙的妇人,还将宴席上剩下的炸肉丸子等好菜都打包送给她们带走。 后院里,几个小娃娃玩腻了独木桥,又一起爬到大网上去蹦跶了,韩瞻鼎那混小子跳得最高,引得林家那小丫头不停地夸,跟个花孔雀似的,卖弄得很! 赵拙言这厮最会贪图享受,半点也不乐意来太阳底下干晒,此时正躺在竹林下的躺椅上,摇着蒲扇打瞌睡,那富家翁的懒散模样,哪里还有当年六首状元的风采! 燕王将瞧不惯的人都吐槽了一遍后,才想起今日来林家的真正目的。 林晔亭将两名孙子都送进了望海书院时,燕王便知道了其心思,如今他也不打算绕弯子。 燕王抬了抬自己带着玄色手套的手臂,意有所指道:“当年燕山一战,本王至今无法忘怀,林伯盛,你呢?破军长矛可还愿意饮血否?” 林晔亭目光坚定道:“破军长矛恨不能屠尽豺狼鬣狗。” 燕王目露精光,又问道:“本王欲驱杀北狄贼寇,还我北疆安定,可却寻不到神兵利器;本王又欲登高而上,整治飘零山河,可却寻不到有力臂膀!林帅,你可愿助本王一臂之力?” 若你愿助我一臂之力,本王愿以你为帅! 林晔亭躬身行了个大礼,掷地有声道:“林氏愿为殿下手中利器,老夫愿供殿下如臂驱使。” 两人谈话并无半分遮掩,莫说卫擎苍、孟元宸这样耳力好的,就连耿培延都听了清楚。 满怀雄心壮志的几名少年人听得心神激荡,仿佛立马就亲自要见证大旻盛世的开启一般。 周红英用竹篮子提了三个大西瓜过来,都是刚从深井里捞出来的,墨绿纹的皮儿上还沾着水呢,凉意都浸进了瓜心里头。 赵拙言见林晔亭和燕王明明招揽的都已经招揽了,投效的也已经投效了,可却还立在高墙之上不下来,那惺惺相惜的模样,还怪恶心人的。 赵拙言打了激灵,大声招呼众人过来吃西瓜。 小娃娃比大人们积极多了,韩瞻鼎翻身跳下网,怂恿馋嘴的林岁晚也往下跳,自己接住她。 林岁晚当真就噗通跳进了韩瞻鼎怀里,两人手拉手跑了过来,接过周红英递过去西瓜瓣后,又挨着坐在了竹榻上,甜蜜蜜地啃了起来。 赵拙言看得有些愣神,心想韩家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赵拙言抛开那些有的没的,开始跟燕王和林晔亭商量起正事来。 赵拙言依旧躺在竹椅上,眯着眼道:“幽州乱民成匪,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听说幽州北部各府如今连春耕夏作都被耽误了,可恨朝廷至今都还没个章程,地方官员也只顾着阻拦百姓,不让其南下!” 赵拙言劝到:“殿下心怀仁慈,北疆又比邻幽州,总不能看着百姓惨死而不管吧。” 赵拙言此言一出,经历过逃亡的霍长安和霍正北叔侄两,都不自觉竖起了耳朵。 燕王正襟危坐,目露怜悯道:“见大旻百姓惨死,本王恨不能以身代之!高城县令如今已被说服,愿意稍作遮掩,放流民来北疆定居,可高城路远道艰,能活着逃到高城的百姓怕是没多少,大部份估计要惨死在流亡途中,实在让人痛心!” 赵拙言建议道:“高城路远道艰,可若是走水路,从辽河出发,经青龙江北段,最后到兴和县码头登陆,顺风顺水的话,估计也要不了两日的功夫。” 燕王面上带着几分顾忌,担忧道:“燕王府倒是有几艘大船,可这……” 赵拙言瞥了聚在一堆的小娃娃们一眼,重点打量的是蓝舶铮。 他凑到燕王身边,低声道:“王爷,霍威都被您宰了,您又何必再装糊涂?老夫要是所料不错,皇帝这回怕是会借着您参梁王一事而发难,梁王估计要被逼得提前起事了,北疆也该趁机动起来了。” 燕王也瞄了一眼蓝舶铮,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本王心里有数了。” 燕王在心里琢磨着如何借着越氏的大船去辽河那边捞人。 蓝家如今的小家主似乎是投效了自家那个混小子,估计还得要让混小子出面才好,鱼兴那老头跟蓝弘舟都比较识时务,应该也不会反对。 果然,宰了霍威这个狗贼当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燕王心头豁然开朗,高兴地拉着赵拙言和林晔亭,开怀道:“先生犹如吾之翼,林帅犹如吾之臂,实乃吾之大幸,北疆之大幸啊!” “……” 林晔亭和赵拙言面上谦虚,心里却大呼肉麻! 79 第七十九章 时间流逝 在这个平均寿命只有四、五十岁, 男子十六成丁后就要开始缴纳赋税、顶门立户的年代,读书进学就没有减压减负的说法,能在最短时间内为学生灌输更多的学识和本事, 才是真正对其负责。 望海书院不是混日子的地方, 就连开蒙院内也同样是卷生卷死。 启蒙院不过甲乙一班两年制,需要掌握的数术运用和文字书写, 竟然和后世小学四五年级的程度相当, 可问题是人家小学生也没规定要学作诗、绘画、骑马、射箭啊! 林岁晚这辈子算不上天才,记忆力甚至都算不上优秀,可偏偏她又背着百年老鬼的金手指包袱, 那自尊心当真是比云霄山脉还要高大绵长! 她没办法容忍自己的学业成绩沦为垫底, 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小伙伴们都去了青苗院,就她自己被留级落下! 林岁晚不知道后世冲刺高考的学生有多努力,但她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拼了, 她这两年连休沐的时候都要花大半天的时间来学习! 可即便是这样,她的综合成绩也依然只是中不溜秋的水平, 半点也不出彩, 那些既能一边当学霸考状元,又能一边搞事业挣大钱的主角是真的存在吗? 林岁晚倒也还没完全忘记自己的任务,努力跟上开蒙院学习进度的同时,她也抽空关心了一下大旻朝的国情。 她年岁小,很多事情只能打听到一个大概, 连蒙带猜的估摸着,大旻王朝估计还能再屹立一段时间, 暂时亡不了。 林岁晚抽空将《逃跑皇妃》原文剧情又翻出来研究了两遍,避开男女主之间的爱恨纠缠,从犄角旮旯里仔仔细细地将时间线给捋了一遍。 天顺元年正月初: 女主林岁夕逃离京城, 跟着梁王世子韩瞻颖前去青州,同一时间林家人被抄家流放。 天顺元年正月中旬,至天顺元年五月: 女主林岁夕到达景阳城,并在梁王世子韩瞻颖的帮扶下,开始服装设计事业,并获得第一次成功。 在此期间,林家人于流放途中死的死,伤的伤,从此一蹶不振,彻底下线。 天顺元年六月初,至天顺元年中秋: 女主的服装事业红红火火,成功推出夏季灿阳系列、秋季硕果系列、冬季冰雪系列。 可即便生活再是花团锦簇,女主对过往的背叛却始终无法释怀,面对梁王世子的嘘寒问暖,也依然无法敞开心门。 林岁晚认真分析过后,觉得女主对梁王世子无法敞开心门的原因,或许也不是受过情伤的缘故,可能单纯的就只是因为梁王世子长得丑。 原文里是这样描写梁王世子的,“鼻阔脸方,虎目浓眉,瞧着极有男子汉气概”。 没有颜值,可不就只剩下气概了么。 比起女主,男主的帝王事业却是磕磕绊绊,上面有太后压着管东管西,旁边还有个位高权重、无法无天的舅父。 皇帝自女主离开京城后就开始努力拉拢心腹,同时也在暗中寻找女主。 天顺元年中秋的时候,男主终于查到了女主的行踪,还伤怀地在两人当初约会的阁楼里醉酒痛哭了一场。 天顺元年中秋,至天顺一年夏末: 作者用简短的文字描写出了将近一年时间的极限拉扯。 女主纠结于皇帝的试探,男主纠结于如何报复梁王府,梁王则纠结于该选个什么样的良辰吉日来造反。 至于林家和北疆,书中连半个字的描写都没有了,完全被忽略了。 天顺一年初秋,至天顺三年初春: 皇帝大概是受够了相思之苦,终于不顾太后和部分大臣的劝阻,下旨削藩,并派军队“护送”梁王府众人以及女主进京。 好了,梁王终于不必再纠结造反的良辰吉日了。 天顺三年春: 梁王举兵谋反,一路高歌猛进! 以上是《逃跑皇妃》书中的时间线,而现实却是…… 天顺元年四月底,原本应该病逝的白姨娘没死,还兴冲冲地跑到青州找女儿享福去了。 她这一去不要紧,正好让皇帝派来的暗探顺藤摸瓜,早早地找到了女主的踪迹。 女主设计灿阳系列高定衣裙还没来得及推出呢,皇帝亲笔写的满篇都是刻骨思念的情诗,倒是先被暗探送到了女主手中。 痴情霸道的帝王想不顾一切报复梁王府,更想将心爱之人带回身边,可却遭到太后和众大臣的强烈反对。 太后痛心疾首,众大臣失望不已。 幽州干旱成灾,乱军四起,堂堂九五之尊,你特么就不能干点正事吗?! 可惜,任由旁人再是无语,该走的主线剧情始终还是得走,你们不是说无罪不可削藩吗,瞧瞧,罪名这不就来了。 燕王将梁王给参了不说,连罪名都帮忙给扣好了。 你一个就藩青州的王爷,大老远地越过幽州,跑去北疆谋害人命,还试图利用越氏挖空大旻边防!你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天顺元年六月中旬,接到燕王奏折的皇帝大为震怒,下旨命责问梁王,并宣其入京。 天顺元年七月末,圣旨到达青州,梁王卧病不起,并以此为借口,拖着不愿入京。 天顺元年九月初,皇帝派御医南下,为梁王治病。 天顺元年十一月初,老胳膊老腿的御医跟蜗牛似的爬到了青州,可却遭到了“患者”的讳疾忌医,皇帝跟梁王极限拉扯大半年,终于失去了耐心。 最终结果是,天顺一年初春: 皇帝派兵,梁王造反,主线剧情整整提前了一年。 * 时光如水,岁月匆匆。 如今正是天顺三年夏至,被剧情遗忘的北疆大地此时正是草木葳蕤,繁花似锦,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林岁晚已顺利升至青苗院甲班,终于不用再笼统地什么都学了,在课业上可以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分个主次重点,实验了梦想中的减负减压。 林岁晚不考科举也不从军,因此四书五经她不必倒背,策论文章也无需深习,刀剑弓马更是只用练个花架子,能够强身健体就成。 青苗院同样是甲乙一班两年制,但却分了文、武、农、器、物五个科别,与立才院弘文、弘武、弘农、冶器、格物五馆相对应。 赵华维和蓝舶铮打算考科举,两人重点学的是文科课程。 霍正北准备进玄甲军,平日里更多的则是在武科训练。 韩瞻鼎和林岁晚两人不考科举,也不参军。 但前者文武双修不说,还得抽空跟着燕王派来的幕僚学习权谋政治,一年有半年的时间都不在书院里头呆着,神神秘秘地也不知道是干嘛去了。 而后者却几乎放弃了文武课程,一心一意窝在器、物两科的作坊里头。 今天想着做个机关鸟,明天又想去造个帆船模型,总之也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天赋所长,咱读书不行,那当个匠人总成吧! 值得一提的是,赵华维舅舅家的表妹周芳华自开蒙院结业后,就再也没来书院进学了。 赵华维的舅母张佩兰,当初也不知是在自己前夫面前说了什么,竟然让她那前夫误以为周芳华的兄长周方明是他的血脉。 前夫哥为人非常讲良心。 他自作多情地琢磨着,周家舅舅将战场拼死得来的恩荫名额白给了自己儿子周方明,那他给周舅舅的亲生闺女周芳华出一些束脩银子也是应该。 这银子一掏就是两年,整整一千一百两。 前夫哥掏得很乐意,可他前年刚续娶进门的新媳妇不乐意啊!就这么将事情给闹了出来,搞得周舅舅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给别人养儿子的冤大头。 可事实上周方明的身世清清白白,他明摆着就是周舅舅的种啊!父子俩那一模一样的扫帚眉,根本就做不得假! 周芳华的性子原本是有些骄纵任性的,不过望海书院教书育人的本事,实在对得起它六百两一年的束脩银子。 小姑娘在开蒙院里呆了两年,在各位师长有意无意地引导下,人竟然渐渐变得明理大方起来。 除了刚开始跟林岁晚别过两次苗头外,之后倒是扭扭捏捏地跟林岁晚示了几回好,两人关系缓和不少,虽然算不上无话不谈的知己,但也勉强够得上是普通朋友。 林岁晚这个心大如筛的家伙,甚至还不计前嫌地邀请她去自家游乐场里玩过几回。 张佩兰偷鸡不成蚀把米,占便宜不成反倒是将自己的生活给折腾得鸡飞狗跳。 她自个倒是脸皮厚,只说是前夫哥自己误会了,根本不关她的事,可真正受到伤害的却是周芳华和周方明兄妹。 周方明倒是还在立才院里读书,可周芳华却再没脸读下去了。 好在周芳华于乐理书画方面很有天赋,并得了开蒙院秦学导的喜欢,私下里收了她为徒。 * 兴和县码头上,六艘越氏大船靠岸,衣衫褴褛、神色憔悴的流民井然有序地从甲板上下来。 北疆有燕王镇着,这几年太平得很,可外面却乱得像锅杂粮粥一样。 青州梁王造反都快一年半了,可能是起事太过仓促,磕磕碰碰打到如今,也才打到比邻青州的平州泗水附近,现下正跟朝廷平乱的大军僵持对峙着呢。 战场上人一天天的死,粮食一天天的耗,贵人们只看得见权势利益,可却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被无辜牵连,流离失所。 幽州到处都是贼匪,乱民成军,这个划一座城称王,那个划一片地称霸,你打来,我打去,朝廷无暇顾及,搅和得百姓连生存都生存不下去。 凉州、代州等地也有藩王趁机图谋不轨,虽不像梁王似的公开造反,可也暗搓搓地当起了土皇帝。 韩瞻鼎从大船上下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路边有书生在哀叹:“大旻朝这江山,怕是要四分五裂了。” 快满十一岁的少年身量高大,器宇轩昂,在大旻朝已经算得上是半个丁口,他亲爹更是已经把他当作牲口来使了。 自从升入青苗院后,韩瞻鼎学业日渐繁重不说,更是增加了不少历练,自家父王甚至还派了一队细作到他手下听命,让他跟着越氏商船收拢流民不说,还要负责收集情报。 好在韩瞻鼎本就是不安分的性子,倒是做得得心应手。 想到在泗水的见闻,韩瞻鼎心思流转,扭头问前来迎接的蓝舶铮道:“晚晚最近如何了,还是整日窝在器、物科工坊里头么?” 天顺元年夏末,燕王正式拜林晔亭为帅,拜赵拙言为军师。 在皇帝和梁王还在极限拉扯的时候,燕王就已经开始在北疆征兵练兵,并对北狄展开了数次军事行动,期间付出了不小代价,终于将边防线又外扩了近百里远。 林岁晚无意间听祖父和外祖父透露,说如今北狄新继位的单于呼延也先是个极有野心,也极魄力之人,北狄七十六部都对其马首是瞻。 大旻内乱不止,北狄却上下一心。 祖父和外祖父言词里都有些担忧,焦心北疆怕是要孤立无援,不得不独自硬抗强敌了。 林岁晚记得剧情里,北狄人确实打到了盛京城,所以在《逃跑皇妃》主线剧情忽略的地方,北疆是不是也被攻占了? 原本消极完成任务的林岁晚瞬间焦虑不安起来,她思来想去后,觉得自己必需要努力做点什么才好。 蓝舶铮身量颀长,容貌依旧精致好看,比起韩瞻鼎,其气质更显斯文,此时笑道:“晚晚自去年开始便说要改良火雷,研制出一种名为手榴弹的厉害武器,倒是极有毅力和恒心,好些时候连吃饭都顾不上呢。” 吃饭都顾不上啊,那确实够有毅力和恒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