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纣前,封神榜被电台剧透了[直播]》 1. 电台变异了 深夜一点,卧室闹钟响起,姬雅正准时醒来。伸了个懒腰,姬雅正按下遥控器,隔光窗帘自动拉开。 从二十六楼俯瞰城市,q城的夜色正浓,鳞次栉比的居民区只有几盏灯亮着。在这个时间,大家都处于深睡眠之中。 姬雅正却无缘睡眠——因为她的工作。 深夜电台主播,这就是姬雅正如今的职业。 在所有人都睡得香甜时,姬雅正深夜一点上班,凌晨七点伴着太阳下班,这样昼夜颠倒的生物钟,姬雅正已经度过了一年,从饱受煎熬到慢慢习惯。 感应到主人的醒来,五十平米的一人居随之活跃。 电力接通,生命感应系统启动。 无需姬雅正的操控,当她走出卧室,卧室的灯在身后熄灭,她走到厨房边,一杯浓浓的热咖啡随之泡好,舒缓的小夜曲奏响。 一个温柔女声问候道:“中央时刻晚一点十七分,晚上好。” 姬雅正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温度与味道都很适宜的咖啡香味划过口腔,她舒服又感慨地叹息一声。 AI改善了她的生活,却也夺走了她的工作。 这就是夏历2090年的现代世界。 AI智能机器人高度普及,大量重复性的低生产率工种被取代,而诸如老师、医生这些对智慧有很高要求的岗位,也有了更好的选择。 姬雅正是s大最后一届历史教育系的学生。她做了十几年的教师梦,因为赶不上智能ai的迭代速度而宣告破灭。 智能教师冷静、正确、客观,古今中外千年的所有历史何等繁杂,可机器人收编成库,无论学生有什么问题,他们都能在几秒钟回答。 姬雅正以那届的第一名毕业,记忆力和历史涵养已经足够优秀,可是当她与AI试着比拼几轮,最终也只能苦笑着甘拜下风。 人,怎么能赶得上机器呢? 毕业后的姬雅正寻找了好几年工作,都一无所获。正当一筹莫展时,老熟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岗位。 电台主播。 没错,在众多岗位面对ai冲击大浪淘沙的情境下,这个岗位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并延续了多年,至今未被取代。 不,其实也有广播公司试过采用ai播音员,但都被听众愤怒地打回去了。 电台看似简单,想做好却难。电台没有画面,所展露的只有声音,因此格外要求声音饱含情感,玲珑聪慧,体察人性。 这是ai无法做到的。 在电台,哪怕一点点的失真和虚伪,都会被无限放大。因为只有听觉这一种感官,观众们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于此,所以对声音的要求格外挑剔严格。 而姬雅正,恰巧有一把动听柔和的好嗓子。 谁也想不到,一位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坐进了广播电台的深夜主播间。往日细心研读的专业知识成了电台逗趣捧哏的来源,但姬雅正却一点没有抱怨。 她心态平和,有工作就知足,认真打卡上班,和同事细心沟通,做好每一档节目。 也是这样的随遇而安,让姬雅正最终成为众多同期中留的最久的一个。 从当电台调试员,到合作双人读信栏目,再到拥有自主制作电台栏目的自由,姬雅正一步步走到如今,其中酸甜苦辣,只有自己得知。 回首这段路,辛苦皆为此时。 她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前辈做一档婚姻访谈栏目的建议,主动接手烫手山芋深夜档,以此能尽情多播感兴趣的题材。 生物钟从此颠倒,告别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正常节律。 但回归初心,也是一种享受。她乐在其中。 姬雅正端着咖啡进入工作室。 虽然是居家办公,她丝毫不懈怠。 换下棉质睡衣,她从衣架上选了一件米白针织外套,搭配栗色毛线格纹长裙,抹上提气色的豆沙色口红,淡妆描眉。 姬雅正微微一笑,镜中的女人端庄温婉、知性优雅。 无论在哪里工作,都要保持仪态,这是对生活的尊重,也是姬雅正作为历史学者积淀的沉稳态度。 坐到办公桌前,拧开电脑开机按钮,音箱机器灯依次亮起,调正麦克风与扬声器的角度,调整降噪环境和广播选项,准备工作五分钟便熟练结束。 姬雅正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还有十分钟到放送时间。 她不慌不忙地品完最后一口咖啡,将一块橘子润喉糖放入喉咙,糖渐渐融化漫开,便就着这股清爽劲儿开开嗓,做好接下来要连说六个小时的准备。 姬雅正的播音状态到达最佳。 最后,姬雅正从书桌抽屉拿出一本翻得软烂的厚重大部头。她略翻几页,便对今日要讲的内容烂熟于心。 电台广播不同于视频剪辑,没有任何后期处理的余地,所说的一切都会被即时放送。这就要求主持人有极强的临场反应能力和文化谈吐素养。 调频FM108.0。 摁开广播按钮,姬雅正自信开口。 姬雅正对玉所选的这本书百般研读,对这本书的熟悉,便是她播报栏目的底气。 ——《封神演义》。 这本书由明朝许仲琳所撰写,共一百回。 前三十回为铺垫,写周武王姬发起兵讨伐暴虐纣王;后七十回场景宏大,写商周正面斗争,明面上是王室夺权,重点却写各教派为了争夺权力,派出大量神佛道人参战。 阐教帮助周朝,截教帮助商朝,互相斗法。真是千百般神通各显,法术活灵活现,神仙有血有肉。 在读《封神演义》前,姬雅正原本是一个正史派,只读那些官方承认并流传的史料。 但这本封神演义,却给她打开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夏历2086年,姬雅正被因ai而失业的挫败打击得痛苦不堪,去书店买书,也失去了往日精细挑选的耐心。 走过书架,心烦意乱地点住想要的书,连顺带着一起滑落的书也没注意,一本2065年新出版的砖黄封面《封神演义》,就这样因缘巧合落进购物筐。 姬雅正回家后,发现了这本意外买来的书,苦笑不已——本就不够富裕的存款雪上加霜了。 但是买都买了,为了不更亏,也只能打开看一看。 这一看,姬雅正就彻底沉浸其中了。 这本书伴着她走过最艰难岁月,让一个原本古板守旧的女孩懂得了想象的魅力。 这本书,与她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和羁绊。 姬雅正爱怜地摸过书页。 “话说鸿荒大劫,纣王暴虐无道,周武王举兵讨伐,截教、阐教各自拥护一方斗法,大战结束后,元始天尊赐姜子牙打神鞭,以百灵幡引魂,执掌天庭封神……” 低沉悠扬的女声响起,如古时说书人般高低错落,情感丰沛,十分引人入胜。 姬雅正善于调动感官想象,无论多么吊诡的场景也描绘得绘声绘色。仿佛闭上眼,就能看见那奇异瑰丽的大战场面。 夜路漫漫,安静的城市夜景划过车窗,司机们拉低一点车窗,让清凉的夜风尽情流泻进来,再调高电台的音量,胳膊惬意地搭在玻璃上,听着那玄幻跌宕的神话故事,群仙斗法惊心动魄。 这是长途奔袭中难得的享受。 电台工作室中,姬雅正讲完一处精彩段落,她自己也动情其中,一时口干舌燥,便调入两分钟广告,打算去厨房倒点水喝。 这次坐得久,站起来时腿猛地一麻,姬雅正嘶了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歪。 左手胳膊肘便撞到了控制台。 姬雅正忙去查看,见麦克风和广播处理器没有异常,这才放心地踏出门外。 她独独漏了一样—— 调频的黑色旋钮也被冲力按得歪了一瞬。 【调频。调……频。】 电台发出沙哑拉长的低吟,却被正在倒水的声响压过,让姬雅正丝毫没有察觉。 【调频:FM104.6。】 电台一片静寂,当然,这是一个根本没有节目播送的空频段。 然而下一刻,电台再度古怪地响了起来。 【调频……FM负104.6。】 如果姬雅正坐在这里,一定会吓得浑身打哆嗦。 电台怎么可能会有负的频段呢! 这是调到哪个鬼电波去了! 【调频成功。】 【“肆伐大商 ,会朝清明。”公元前1046年,牧野之战,时间终端节点已锁定。】 【载入战前时间波段。】 【已调频至FM负106.2:姬昌称王时间段。】 正在此时,姬雅正端着一杯冰镇蜂蜜柚子水回来了。 她施施然地坐下,润润嗓子,重新打开麦克风。 公元前1062年。 姬昌身处阴湿潮冷的监狱中,背靠着爬满青苔的石墙,疲惫的苍老身躯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岁数不小了,于情该被宽待,也贵为一方诸侯,于理该被礼遇。 可是得罪了纣王,说什么都没用。 伴君如伴虎,一朝遭牢狱,这也不是新鲜事了。 父亲姬历大破戎狄,战功卓著,结果就受商王文丁猜忌,回来立刻被捧高到“西伯”的高位。 按照伯仲叔季的排行,伯是老大,西伯这称号,便是西方诸侯之首的意思。 都坐到西方诸侯之首了,下一步怀疑反抗君王也是顺理成章,果然,商王很快找个由头把西伯软禁,紧接着就杀了。 姬昌吸取了父亲的教训,即位西伯后,很少发起战争,绝不张扬做事。大部分时间守着自家封地,注重农耕经营。对外也绝不树敌,只要是来投靠他的贤才,姬昌都虚心接受。 然而,这一系列举措恰恰让周国休养生息,国力发展到了空前地步,吸引了众多诸侯前来拜服。 这也就算了,只要忍忍,总能过得去。 要怪,就怪他心肠慈悲。 纣王严酷重刑,制造了一种名为“炮烙”的刑罚。他把铜柱烧热,下面堆满火炭,令人走在铜柱上,脚心烧的皮烂肉焦,受不住痛跌下铜柱,再被火炭烧灼而死。 苏妲己见了,拍手大笑,纣王便抓取更多犯人来走这铜柱,只为博美人欢心。 天下闻之,无不胆寒。 姬昌本来以为自己还是能忍,但自从听闻这个酷刑,日日夜夜都不得安寝,食肉时每每想到,都悲悯无比,食不下咽。 最终,他自己打破了给自己的约束。 姬昌向纣王奏请,愿以一块周国土地供奉,交换废除此刑。 纣王昏虐归昏虐,到底还是一个贪婪的君主,他立刻答应了。 自此之后,姬昌仁德的名声再也无法遮掩,彻底闻名天下,坐拥雍州,势力一路扩展到汉水流域,各方诸侯来拜。 就在众人都恭贺姬昌“西伯昌”的名号名副其实时,姬昌却根本笑不出来。 他一刻也没忘记,自己的父亲是怎么因猜疑而冤死的。 果然,消息传到纣王耳朵里,再加之奸臣进言,这个多疑的君主立刻召见姬昌,把他囚禁在羑里。 姬昌没反抗,他知道天命如此,反抗又有何用?纣王暴虐,可那也是天子。 违抗天子,便是违抗天地。 姬昌算着日子,体会着身体的衰弱,知道自己很快就要与父亲在九幽相会。 他惨然一笑,扬起头颅,看着从茅草屋顶洒下的一缕阳光。 呵,一墙之隔,听那监狱外朗朗的风声、孩童嬉笑作乐之声、整齐悦耳的编钟奏乐……到底也不愧是都城,真是风华照人。 姬昌嘴角的笑容恍惚。 哦,怎么这么多种声音呢? 还有耳边这道…… 悦耳动情的女声? “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意思是讲,『礼仪制度多么博大,我愿遵从周代!』孔老夫子对周朝的评价就是这样高。” 姬昌抠了抠耳朵,又抓起茅草堵进耳朵。 声音始终顽固,一点也不因为他任何举动而减弱,仿佛是直接在他的心中响起。 姬昌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可别嫌无聊,咱们讲《封神演义》,说的是商周大战,那就先得从周朝怎么从一个水边小部落一步步崛起开始。” 商、商周大战?! 姬昌如冰雕般呆住了。 2. 电台有广告 “要说到周朝崛起,就离不开那周文王。” “周文王乃是一代传奇人物,但也有些毛病,那就是心太软、性情太直,要知道费仲、尤浑这两个奸臣接连设局,周文王都踩了个遍。” “要不是有黄飞虎为首的七王誓死力谏,他就落得和姜恒楚、鄂崇一样被乱刀砍死的结局。” 姬昌心中一惊,这说的不正是自己吗? 姬昌被关入此地囚禁,除了功高盖主,引起纣王嫉妒,其实还有更复杂的缘由。 这要从纣王那一系列恶行说起。 没等姬昌回想,女子便侃侃开了口: “纣王此人极度好色,女娲诞辰,他携文武百官到女娲宫烧香祈福,这时风吹过,纱帘卷起,纣王回头,无意间看到女娲娘娘的画像,这一看,就惹了大祸。” “女娲神女国色天姿,就算是一副简单的画像,也难以遮掩其端丽容貌。纣王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容颜,顿时色迷心窍,竟然对着神女写下淫诗,甚至还留在了女娲宫中!” 姬昌大骇! 女娲是什么人呀,那可是补天地的洪荒神女!纣王再好色也得有个度吧!他怎么敢—— 姬昌本来惊疑不定,觉得这实在太扯,但转念一想,想到纣王干的那一堆破事儿,一下子又觉得反而合理起来。 也是,如果他连神都能意淫—— 败乱人间对他来说根本是小菜一碟。 “此事传入女娲娘娘耳中,神女顿时勃然大怒,真是恨不得当场掐死纣王……” 姬昌忍不住想给女娲加油助威了。 “可是商王气数未尽,有王气护体,就算是神女也不能近身。” 姬昌可惜地长叹一口气。 “女娲娘娘转念一想,便用了个别的招儿,她取来金葫芦,招出一个神奇灵具,名为招妖幡。” “娘娘摆驾去往轩辕坟,招出了三个女妖,分别便是千年狐狸精、九头鸡精、玉石琵琶精,让这三个妖精化为人身,混入商国顺着天命,断商气数。” 姬昌听得震颤不已。 这等神仙秘事,就算是想编,也难以编的这样翔实具体,思虑间,姬昌已经信了七分。 意淫/女娲、触怒娘娘、妖精祸政…… 多么顺畅的逻辑! 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豁然开朗! 可怜他们这些凡人天天想破脑袋,又怎么可能想得到,纣王胆敢把色心染指到神女头上! 姬昌跟着女子的所讲,又走过了一遍前几年的荒唐事: 纣王受苏妲己引诱,把国母姜皇后毒死在西宫,又赐死太子,杀尽先王的宗亲,暴虐之行百年未有。 而引得忠臣商容当庭悍然以死明志。 想到商容,姬昌一阵伤感,就听到女子也谈起商容。 “商容此人,真是肝胆照冰雪,忠良孤勇!他洋洋洒洒写长文批纣王之罪,面见仍敢厉斥纣王而无所畏惧!” “话说这纣王,听了商容的参本气急,要着人拿下商容处死,商容却怒发冲冠,高声怒喝说:‘谁敢拿我!我乃三世之股肱、托孤之大臣!’①一时之间,带刀侍卫都被他的正气吓退,只步不敢上前……” “这之后,商容疾言厉色,痛骂纣王罪恶、痛惜祖宗锦绣基业……一时之间满庭寂静,都被商容的正气所震,无一人敢插嘴,连纣王也支支吾吾,只能指着侍卫说着什么杀了他杀了他,商容冷笑一声,不屑于被走狗所碰,转身一头撞死在龙盘石柱,血溅当场,真是壮烈大义!” 女子绘声绘色,讲到动情处时声调激昂,句句如惊雷般,狠狠敲在姬昌的心头。 一代忠臣死谏的悲壮场景,在姬昌眼前瞬间浮现。 他只知商容身死,却不知此中这样多的细节。 姬昌一时之间听得入神,听到商容撞死,顿时心如刀绞,悲愤之情涌上心来,滚烫的大颗泪珠从眼角颗颗滚落。 “话说商容死后,另一位忠臣名叫赵启,同样也愤慨不平,又被纣王炮烙处死,几日之间,这纣王杀嫡亲、灭忠臣,惨绝人寰……” 姬昌瞬间怒目圆瞪,怒火疯狂燃烧。 当初他奉上土地,来交换纣王废除炮烙刑罚,怎能想到这天子竟然信口雌黄! 面上答应了废除刑罚,私下却仍在沿用! 真是可恨、可恶! 此后女子所讲的故事,就算姬昌不听,便也心知肚明: 纣王四处杀人后,朝中怨声载道。 奸臣费仲给纣王出了个主意,让把四镇大诸侯召进都城。只要杀了这四方诸侯的领袖,余下那八百镇诸侯群龙无首,再也不敢生出什么反抗之心。 虽然姬昌恨费仲这等奸臣恨的牙根痒痒,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奸臣也是做到了极致,计谋出得极度阴毒可怕,若是真被他成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当今商朝天下分为四部分,根据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盘踞着不同势力,这其中最雄厚的诸侯领袖,被称为伯侯。 分别是:东伯侯姜恒楚、南伯侯鄂崇禹、北伯侯崇侯虎,以及西伯侯姬昌。 四人进了都城,起初都是一个比一个糊涂,根本不知道纣王突然把四个老大哥叫来干嘛。 直至,都城下人说漏了嘴,姜恒楚这才知道女儿姜皇后已经惨死,这位老父亲顿时悲痛欲绝。 次日,姜恒楚便在庭上和纣王撕破了脸。费仲、尤浑趁机搅浑水,杀了东、南两位伯侯,只留下给纣王修了摘星楼、寿仙宫的奸人崇侯虎。 姬昌能活下来,全靠七王拼死力保。 ……而且确实如这女子所言,他警惕太低,接连上了奸臣的当。 本来,姬昌托七王的福,已经能顺利脱身回国。 临走前,姬昌与朝中百官喝酒饯别,没想到费仲、尤浑也来了,姬昌待人真诚,看这俩人面上恳切,便也和他们一同饮酒。 喝得多了,就口吐醉言…… 女子仿佛能看穿姬昌心事似的,一点也不留情面地开始揭姬昌的老底儿。 “一不小心,周文王就开始算命,这个人精通八卦,能占卜吉凶,一股脑儿,直接把商朝还剩几年、费仲和尤浑怎么死的,全给算了出来。” “周文王没说谎,可是却给了奸臣把柄,第二天这两人便状告纣王,说姬昌诅咒辱骂天子,可怜可笑,姬昌屁股还没坐热、喝的酒都还没消化完,就被捉了回去……” 这事情姬昌干得实在糊涂,他脸红起来,暗自庆幸:还好仙人只和自己传音,如果被别人听到,真是老脸全丢光了! 此时的姬昌还不知道,这可是全洪荒定向广播。该听到的人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人也听到了。 熬过这段令姬昌羞愧不已的旧事,总算来到了现在,姬昌精神一振。 “……羑(yǒu)里是华夏国最古老的监狱,周文王于此被囚七年……” 姬昌颤悠悠地挪了个地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这女子的话音太过难懂,什么华夏国?闻所未闻,这天下有周、商、虞、芮……这些国家,可从来没听过华夏国这个地方。 虽然蹦出姬昌未曾听过的地名,可姬昌却没有怀疑女子所说的真实性。 从一开始,对于这心内穿声,姬昌也只惊讶了不过一炷香时间。 须知,天地玄妙,仙灵洞府处居有截教、阐教等宗派的仙人,世人皆知。 传闻中,这些仙人有大神通,举手间就能移山断海、起死回生。 一个通心传音的秘术,对道人来说,想必也不算难事。 问题就在于,修道之人从不轻易插手世俗。 但这也只是过往的经验,也不代表他们永远都会如此。 姬昌想,或许是有一个契机,让这个善使通心术的女道人盯上了自己。 那会是什么呢? 姬昌百思不得其解。周国虽然如今实力不错,但也绝不至于一家独大的地步。 纵然是当今纣王昏庸无道,可是成汤伐桀而成王,浩荡六百年。这其中所积民望,绝非一时可扭转。 天下最众望所归的,终究是天子纣王。 况且,姬昌被囚如今,已是第二年,在此地是真正的孤立无援,又如何才会引起传说中的道人的兴趣…… 其实,更引起他关注的,是“七年”那个数字。 女子笃信的语气,就仿佛这样的未来是她亲眼所见。 仙人确实神奇,但若说能窥见未来……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就算这种道法真的存在,掌握者也一定不是一般道人。 至少是一方金仙,或者那教派老祖。 想到这里,姬昌不由正襟危坐起来,他环顾四周,忙看向地面青石头砖凹陷处,那里积下一方小雨泊。 对着浑浊的小水池当作镜子,姬昌认真地梳了梳糟乱乱的白发,理好衣襟,清清嗓子。 姬昌心念电转间,已经做好决定。 无论理由是什么,能得到这般法术高强的神仙的帮助……说不定就是自己脱身此地的大好契机! 他一定要好好表现! 正当姬昌踌躇满志时,女声说道:“欲知周朝崛起、文王被拘奇事,且听下回分晓,我们先进一段广告。” 且听下回分晓?! 姬昌傻眼了。 这神仙……怎么像是来玩他的呢! 正当姬昌云里雾里时,那声音却并未中断,仍然响起着,只是这时从悦耳的女声换做了奇怪的东西,还配着欢快的吵闹音乐: “华夏最强大脑倾情推荐:美旺牌可乐!您值得信赖!” “房地产不景气,购房选哪家?就找自不如家经纪。” “第74代最新ai家居机器人q宝上线啦!拨打电话9875……” 姬昌脑子乱哄哄,这些声音就像有一堆锣鼓争相敲打,而且那些话还车轱辘地反复重复,说完一遍又来一遍,不把他彻底洗脑不善罢甘休。 姬昌苦不堪言,青筋暴起: 这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3. 电台要下班 那名为“广告”的魔音仅仅插入了几分钟,但姬昌已经觉得太过漫长,好似过了一天。 上仙这究竟是何意啊! 姬昌十分崩溃。 难不成,是来考验耐性吗?明明还有更多现实的法子,何必要选这魔音贯耳的妖术…… 正在姬昌百般纠结时,女声终于回来了。 可算摆脱魔音,姬昌不由得精神一振。 ——失去时才知珍贵,魔音穿心才发现女仙的声音何等悦耳动听。 姬昌竖起耳朵倾听,发现这女上仙的语气,较之刚才,饱满活跃了不少。 联想刚才饱受魔音折磨,一个想法不受控制地划过姬昌的脑海: 难不成,上仙的兴趣就是看人受苦…… 别是什么仙界版的纣王吧! 若是姬雅正得知姬昌这个想法,一定会大呼冤枉。 天可怜见,她只是去撸了会儿汪汪!把头埋进那油光水滑、肉嘟嘟的暖和肚皮,尽情享受汪汪的爱意,简直就是社畜的治愈神器! 被治愈了的女声亲切道:“好的,那么广告时间结束,欢迎各位继续收听《戏说封神》,我是你们亲爱的主持人小雅。刚才正说到周文王被拘奇事。” “要说这周文王,也是一位难得的天才。先天神农与伏羲推演八卦,天道、人事、吉凶的兴衰都蕴含其中,能参悟者,就可以占卜命运。但这何其困难。奥秘根本不是常人所能悟透。” “周文王却悟了。能掌握此种奇术,是周文王第一等奇。” “他被捉回朝歌,纣王发怒,要将其处死,是黄飞虎建言,让周文王现场展示一下占卜之术。” “如果灵了呢,说明姬昌据卦象所见,直言不讳,如果没灵,那确实是欺君之罪,众人也不再替他求情。纣王见七王如此执意要求,便不情不愿地应了。” “周文王当场取出金钱卦,刚推演,就大惊失色,说:明天午时,宗族太庙要有火灾!” “纣王听着觉得好笑,等到他把香火都撤了,没有引燃的东西,哪来的火灾?对于姬昌的人头是势在必得。” “然而第二天,庙中的确是没了火,可是火自天外来!燧人氏出世,火贯岩石,烧遍荒野,一路从那天边像流星一样,直捣成汤宗庙!瓦砖宗祠全烧了个干干净净。可悲可叹,或许是这祖宗也终于看不下眼,不想再降下恩惠了。” “文王的推演应验,至此才免去杀身之祸。” “各位,你们说,奇,还是不奇?” 姬昌被夸得通体舒畅、舒坦极了。那可是上仙!她都认可自己的推演之术,真是面子给足! 姬昌对着面前空气一鞠躬,深深表达对上仙认可的感激。 同时,内心为曾怀疑女仙是仙界纣王的想法而忏悔。 想来也是,倘若真是仙人暴君,那自然就去找凡人暴君纣王沟通暴/政心得了,何必来这苦地,找一个被囚禁的老头浪费时间呢? 上仙也不愧是上仙,无论姬昌把姿态放得多么谦卑,她都浑然不在乎,自顾自地陈说着。 猛然间,姬昌几乎有种感觉: 就像——这女仙所倾诉的对象,并不仅仅是姬昌一人而已。 而是对着她自己、对着天下无数的人。 这想法刚一冒出,姬昌便失笑着,嘲自己思虑太重。 他好歹也是一国之王,知道使用仙术的基本,一定要靠修为积攒的真气。 这通心和传音秘术,虽说罕见,却也不无可能。 但那是建立在对象只一人的情况下。 若同时和无数人通传语音——要消耗多少的修为?那又是怎样的广大神通? 姬昌无法想象! 因此,他更愿意选择相信,通音秘术的对象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顺着这个思路,姬昌从别的角度找到了解释: 上仙自顾自传道,或许只是仙人们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怪癖性格。 修道之法,必得断情绝欲、长久避世、切断交流……可不是容易养出上仙这样不听人讲话的怪类么? 越想越合理,姬昌更确信几分。或许正因为越断情,修为越精进,女仙这种种古怪之举,皆是强大的外在表现啊! 以为找到答案,他不由得激动地喊出声来。 正当此时,女仙声音温柔地道了句: “凌晨六点啦,不知道诸位还在收听吗?伏羲八卦枯涩难懂,是不是已经有人开始听得打哈欠啦?小雅提醒您,夜路行车,虽有自动驾驶,可也要注意安全呀!” 猛地,姬昌回过神来,自然没听懂女仙那些叽里咕噜的怪词,但这话语中恳切的提醒之意,十分明显。 姬昌一时以为是自言自语被神仙听见,忙道:失敬失敬!绝无任何冒犯之意! 还好女仙宽宏大量,并不计较,提醒完,便接着传道。 姬昌内心感恩,再不敢分神,忙不迭舀起些雨水沾湿脸庞,警醒自己。 他提神提的没错,因为女仙接下来立刻说出了一个人姬昌胆寒的秘事: “"文王拘而演周易",便是从此时开始。须知,那先天八卦只是雏形。大道至简,却也太过简化,细微处的事物根本难以演算。” “文王便动了心思,要将这八卦进一步推演,扩展天地可算的命数……” 姬昌大惊! “这位仙长,究竟是怎么得知!”姬昌对着空气压低声音惊异道,“周易推算之法,我这两年才大有精进,一直都是在心内默默演算,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 不出意料,女仙并未做答,转而叙述起姬昌过去推算命数的大量神奇应验之举。 这些东西,姬昌作为当事人早就深知,不必全神倾听后,一时间,姬昌又出了神。 女仙语气慈悲,阐述残忍,真如同高高在上的仙人,丝毫不顾凡人卑微的质问和请求,适然地将文王一直研究之术揭秘得清清楚楚。 想着想着,姬昌一阵恐惧和无力! 他在仙人之前,无所遁形! 原来,这就是人和仙的差距…… 可笑自己机关算尽,又能如何? 正当姬昌内心眼看着崩溃破碎时,女子终于结束了怀旧故事,话锋猛地一转: “……多亏平日积淀,文王对命数已经是炉火纯青的境界,他耗费七年,倾情研究,终于把伏羲八卦变为"八八六十四卦,重为三百六十四爻"①阴阳变化、万物玄机,生生不息皆蕴含其中。” 呵!什么万物玄机皆蕴含其中…… 姬昌无奈一笑,再怎么厉害,不也是算不过仙人么? ……等等。 姬昌后知后觉,拼命回忆起女仙方才所言。 “八八六十四卦?!”姬昌不由得捂嘴惊叫。 他日夜殚精竭虑,花费两年,到如今,不过将八卦拓展至十六卦而已!近来已经觉得走到尽头,满心疲惫。 这也是姬昌轻易就受女仙话语刺激的原因。 没想到女仙一语泄露天机。 原来……大道玄妙,竟能推演至六十四卦吗! 姬昌心中驰荡神往。一时之间什么挫败、无力、无奈都一扫而空。 他才刚刚推演至十六卦,距那六十四卦还有整整两重倍数变化! 哪里还有功夫懈怠!姬昌揪起一根枯草蘸了雨水权当墨笔,便趴伏在地,聚精会神地演算起来。 正是精神专注时,再加上伏羲八卦竟能推演至六十四卦带来的震惊…… 短短几柱香内,困扰姬昌几个月的瓶颈竟然就迎刃而解! 姬昌激动不已地抬头,这才发现已是雄鸡鸣叫,天边破晓之时。 “感谢上仙教导!我受教良多!” 姬昌深深地、真心实意地行了个大礼。 女仙平和道:“小雅为您报时,现在是中央时刻七点整,聚散终有时,今天的《戏说封神》就到这里啦,各位朋友们,长路漫漫,祝大家行车顺利,一路好运!” 咔。 整整六个小时的声音骤然结束。 聚散终有时、聚散终有时…… 好一个聚散终有时!姬昌突然满腔豪情。 老迈的身躯一下子斗志无穷。 他必定要推演出伏羲六十四卦、算遍天地命途,他也必定要为冤死的百姓枯骨、惨死的忠臣冤魂讨个公道! 姬昌的头颅高高昂起,只是这次,不再是望着破漏屋顶惆怅感伤,而是透过那狭窄的一方天空,看向遥远的朝歌都城。 纣王昏虐……那又怎样?他身躯虽已年迈,历经艰险,可终究没能被杀死。 朝歌,改日再会! 周文王对心中女仙深深一拜,而后毅然踏上了他所找到的荆棘道路。 夏历2090年,姬雅正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摘下耳机和麦克风,随手关了电源,有些筋疲力尽地走出工作室。 她每次工作都是拼尽全力、感情饱满,也正因如此,工作结束后,总是格外劳累。 窗外破晓时分,却是烟蒙小雨横斜如丝,雾笼笼的天气,姬雅正靠窗看着西边的方向,一时怅然。 太动情的说书人就是这点不好…… 就算讲完那段历史,一时也很难出戏。 姬雅正打开一角窗户,伸出手去,任凭清凉雨丝挂满手心,湿润流过。 她莫名想象到一个地点。 一所布满青苔的荒凉监狱,关押着一位天纵奇才整整七年的时光。 而他却宠辱不惊,于绝地底谷参透了神妙天机。从此万象世界,无所不知。 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一位传奇。 此刻,雨丝在2090年擦过姬雅正的脸颊,也从千年前周文王的草叶笔尖滴落。 一滴水,便划出了千年缩影、大道无穷。 4. 电台新听众 深夜十二点,姬雅正坐在工作台前。 这个时间比往常上班早了一些,因为每周六都是总结一周收听率的日期,她会及时查看并作出复盘。 打开邮箱,公司发来的邮件中显示,最新出炉的电台收听率排行。 不出所料,《戏说封神》仍旧稳定:倒数第九的位置。 毕竟处于深夜档,大多都是夜车司机闲时收听,受众不广。就连这个成绩,也已经超越了前档深夜栏目。 这个排名刚好卡在微妙的界限:不特别受欢迎,但也不用操心被腰斩。 不下降就是成功,姬雅正很满意。 能有幸聊自己喜爱的题材已是不易,她不会再奢求一夜爆红的幻想童话。 在这二十一世纪末尾,高科技快速发展渗透进每个人的生活,人们感兴趣的题材都是:基因编辑、超时空航行、电子生命…… 《封神演义》这类古典东方奇幻,有多冷门,她比谁都清楚。 姬雅正例行公事地翻了翻每个栏目的备注,翻到《戏说封神》的末尾时,她操纵着的鼠标滚轮顿了一下。 “嗯?有读者来信?”姬雅正一愣。 这可是新鲜事,《戏说封神》开播至今,她一直是单机播报,还从来没收过什么读者来信呢。 怀抱着好奇又期待的心情,姬雅正立刻点开邮件。 “深陷[马赛克]囚困,四处孤绝无光,身心疲惫,忽闻妙音解我[马赛克]困惑,感谢[马赛克]教导,受教良多!” (注:被马赛克掉的词依次是[羑里]、[推演八卦]、[上仙]) ……不是,也太多[马赛克]了吧! 姬雅正汗颜。 这个听众是说了什么才会被马赛克掉啊,她这可是正经栏目,哪有值得被打码的东西啊? 姬雅正盯着那些打了码的词,真是抓心挠肺地好奇。立刻就登上通讯终端,联系后勤部门,问这封邮件到底为什么会被处理。 后勤回复得很快:不合规定。 姬雅正追问:不合哪方面规定? 这次后勤顿了一会儿才回复。 后勤含糊道:总之有那方面的规定,不打码容易造成时空混乱。 姬雅正无语:你最近是“跨越时间”听多了?别跟我开玩笑啦。 后勤:涉嫌机密,无可奉告。 姬雅正:得,现在是“民国生死时速”了? 后勤干脆不吭声了。 姬雅正无奈又好笑,怀疑对面是被自己说中而不好意思了。 “跨越时间”和“民国生死时速”,都是公司极受欢迎的两档老牌电台节目。 前者主题是科幻星际,后者则叙说华夏民国时期的国难军情,哪怕完结了,也有大量死忠粉寄信表达爱意和支持。 这两档电台老前辈的传奇,让不少公司新人都引以为榜样,拼命想要追赶。那段时间出了不少跟风栏目,然而,结果都不尽人意。 姬雅正则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勉强。 术业有专攻,没那个领域的专业知识,强求也是徒劳。 大众又不是傻子,不会被随便糊弄。 姬雅正回过神来,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邮件。 虽说被打码了好几个词,但是语意还是连贯,这邮件中的欣赏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姬雅正不由得一阵感动。 虽说她安于当下,不奢求打造传奇电台栏目,但是有听众表达喜爱和支持,是每个电台主播都渴望的。 看到署名的姬昌,她也了然地笑了笑。 “看来真的是铁粉。”姬雅正摇头失笑道,“一直在追吧,昨天刚讲完周文王。” 对于电台来说,这也不是新鲜事了。 许多热爱栏目的粉丝代入感过头,写信时会把署名改成电台人物。 在“侦探迷踪”火爆的时期,电台经常能收到莫里亚蒂和福尔摩斯的来信,语气模仿得非常投入相像,甚至还用花式英文来写,讲的对决事件也是活灵活现。 姬雅正做后勤处理来信的那段时间,最爱看的就是这俩人的信,跟追连载一样,看这俩隔空互掐,特有意思。 所以这些听众真爱粉,也是够努力了。 姬雅正珍惜地保存好这封邮件,顿时觉得浑身充满能量。 毕竟,有反馈才有动力。 打开电台设备,戴上麦克风,姬雅正愉快地开了嗓: “各位听众们,晚上好,今天要讲的是第十二回,陈塘关哪吒出世……” 公元前1049年,陈塘关李府后院柏树上。 一个面色粉嫩、手套金镯、身绕红绫的男童正躺在树杈上打呼噜。 正值初夏,阳光灿烂,透过树叶洒下道道清凉阴影,午后清风阵阵,真是一个午睡的好时机。 可是这苍蝇的声音,怎么就停不下来呢…… 男童本来深陷梦乡,睡得心旷神怡,可是渐渐地蹙起眉,小鼻子一皱一皱。 这苍蝇实在……太吵了! 男童猛地坐起,臂上手镯一下子金光四射,瞬间扩展几倍。男童迷瞪着眼反手抓住金圈,往四周搅合几下。 一下子飞沙走石,法宝的威力何等恐怖,合抱粗的大树顿时碎成万千木片,远一些的花花草草也囫囵飞上了天。 家仆闻声赶来,大呼小叫着:“快来呐!哪吒少爷又惹事了!” 名唤哪吒的男童烦心道:“何来的又?分明是这破虫子先来找事!” 家仆小声嘀咕道:“还没到酷暑季节,果肉都没腐烂,哪来的虫子?” 哪吒环顾四周,居然真没见到虫子,不由得讶异地咦了一声。 意识渐渐回笼。 周遭别说苍蝇了,连那苍蝇的残翅也见不到一只,难不成,那噪声是梦? 哪吒回忆起来。 可是他分明听得那苍蝇…… 哪吒眼睛一亮,猛然察觉到:不对,那是人言! 正在此时,那嗡嗡小声又响了起来。果然不是什么虫子,而是个女声,吐字清楚圆润,声音不算难听。 哪吒看了一圈四周,都是些粗壮的男仆人,便知道这声音是从内心传来。 哪吒自幼拜干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为师,学习道术,知道有传音入心的秘术,眼下听着人声在心中响起,倒也并不意外。 他几个跃步踏上房檐,蹲在瓦片上,是一个混不吝的姿势。 “你是哪个洞府的?”哪吒打量着空荡荡的四周,对那声音道,“找我什么事?认识我师傅么?” 声音道:“哪吒的父亲是陈塘关的总兵将,名叫李靖,李靖曾师从西昆仑度厄真人,修道天赋不够,便入世投奔纣王,也算混出个名堂。” “哦,你是找我爹啊。”哪吒恍然大悟说,“他现在跑去练兵了,你等会儿再来。” 女声浑然不闻:“李靖的夫人殷氏,怀哪吒时,就跟怀了个高中生似的,整整怀了三年还没生产,李靖和夫人都非常烦恼,感觉是个不祥之兆。” 哪吒一听就懂:“原是与我唠嗑来了,行吧,正好我闲得慌,不过你说的这个高中生是甚意思?” 女声照旧并不作答,继续道:“……好不容易终于熬过三年,艰难生产,夫人居然生下了一个肉球,李靖看得大惊失色,拿起剑就对着肉球砍去……” 此时的哪吒还十分崇拜父亲李靖,他生性好动活泼,而李靖身穿铠甲,纵马领兵,每每看到那威武神气的样子,哪吒便非常向往。 哪吒闻言放声大笑:“真的?是我爹能干出来的事!” “从肉球中蹦出一个男童,手戴金镯,名为乾坤圈,肚缠红绫,名为混天绫。这两样乃是干元山镇金光洞之宝。” 哪吒一愣。 他从娘胎里自带两样法宝,这事虽然人尽皆知,但这两样法宝的真名,只有师傅才知,然后传授给他,连爹娘都完全不知。 哪吒虽然顽劣,却并不是不知轻重。 他收起不正经的姿态,盘腿正坐起来。 “敢问座下何人?”哪吒回忆着师傅教的学道之人问候,道,“来为何事?” 女子并不回答。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接连遭到忽视,哪吒一下子心头火起。这装神弄鬼的老儿!给她点尊敬就蹬鼻子上脸不识好歹!真是岂有此理—— 哪吒恶狠狠吐了口唾沫,站起身就招出乾坤圈和混天绫,金红两道光芒大作。 他一发怒,才不管是什么神仙还是妖怪,登时就要对着面前劈下去! 正在此时,女声柔和道: “肉球裂开后,跳出一个小孩儿,长得水嫩可爱,一点也不像什么妖怪,小孩儿很有活力,四处奔跑,活泼好动,看了就令人心生喜爱。这正是哪吒。” 哪吒握着的乾坤圈一顿。 “你……你说的是我?你见过我出生?” 哪吒有些讪讪地收回乾坤圈,刮了刮鼻子,回忆着那女子所说的话。 哪吒从出生起就听惯了顽劣、可恶、调皮这类坏词,被训出一副我行我素的厚脸皮,哪里一下子被人这么大篇幅夸奖过。 他一下子无所适从起来。 况且,这女道人开口就点破自己两样法宝的真名,绝非一般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喜好骗人的江湖骗子。 从这种人的嘴里得到夸奖,那可和一般人违心的恭维不可同日而语。 “看了就令人……心生喜爱?” 哪吒又回味了一遍,连混天绫也收了,把两样法宝都悄悄藏到背后。 哪吒干咳一声,眼神四处乱飘着,小声道: “你、你这……你这老道,还算你有些眼色!” 5. 电台太有趣 哪吒觉得这个女道相当有趣。 虽说,哪吒继续追问出生时的事没得到回答,但女道却仍叽里呱啦讲着更多的新鲜之事。件件桩桩都是久居陈塘关的哪吒闻所未闻。 一个时辰后,哪吒从“哪来的苍蝇!”到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甚至嫌家仆太吵闹打扰到自己,几个纵身,跑到后院更幽静处一个人呆着,仔细听着女道所言。 越听越有意思。哪吒想。 无论是她那平和却傲慢到目中无人的态度,又或者是她所讲那些异常有趣的隐秘见闻。 现在,是讲到了周文王。 周文王,哪吒也听说过,从爹时常忧虑的嘴巴中。但是他所听闻的那老头形象是个仙风道骨、神通算尽之人,怎能料想到,这人竟有喝醉酒大嘴巴的出糗一面。 听到姬昌酒都没消化就被捉回去时,哪吒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他就喜欢看那些正经之人出漏子,着实可乐有趣,一个个的都不是天生道圣,且装什么完美呢! 听闻周文王这般趣事,比起过去那个传闻中的假人,哪吒反而更喜欢现在的他。 当然,这揭露老头私下糗事的女道——则更讨人喜欢。 这等有趣之人,自爹、师傅后还是头一个。 女道滔滔不绝,秘闻趣事跟瀑布一样张口便来,仿佛无穷无尽般。 哪吒听得兴起,跑去院里摘了几颗汁水丰沛鲜甜的桃子,大口啃着当助兴的零嘴。 哪吒打小还没出过陈塘关,对于关外景色十分好奇向往,本来都城朝歌也是构成好奇的非常闪耀的一环。 传闻中,那朝歌都城威武神奇,进了午门,顺九龙桥一路行至金銮殿。楼阁华丽珍奇,喷金炉内檀香久燃不灭,浓白香雾芬芳,玉阶祥光缭绕,珠帘与宝扇后端坐着天下君主,容颜威严正气。 哪吒从小崇拜父亲,而纣王手下可统领着不知多少个如父亲这般的总兵将。既然父亲是威武好汉,纣王想必更是天下第一豪杰—— 直至今日午后听闻这女道叙说秘史前,哪吒都如此坚信。 然而—— 听到纣王杀皇后时,哪吒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 听到纣王逼死忠臣时,哪吒大口吃桃的动作猛地顿了一下。 听到纣王虐杀国亲时,哪吒简直怒不可遏,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反手招出乾坤圈,金光四射,鲜红的混天绫绕身无风自飘,威风神气难以言说。 哪吒怒喝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这老东西何等畜生!我杀了他!” 原本哪吒年幼,尚且不晓天下大义,并不在乎这些朝中政事。这也是李靖在家中常聊如今民生疾苦,可哪吒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理由。 远方的人再怎么受苦受罪,对于一个七岁的孩童来说,若非亲眼所见,终究还是太过飘渺,难以感同身受。 但是,同样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最珍视、了解的最深的就是家庭亲情。哪吒无比重视家人,所以当听到纣王杀妻屠亲时,他无比感同身受,简直就是在他的怒点上来回践踏。 哪吒气得简直无法思考,偏生这女道讲得实在是好,就连哪吒一个没读过多少诗书的小孩子,都能轻易想象出那些悲惨场景。 哪吒闭上眼,简直就能看见死不瞑目吐着毒血的姜皇后、垂垂老矣却受酷刑虐待的皇亲—— 他不受控制地代入一下,倘若是父亲对自己如此不顾血缘—— 不,那当然不可能。爹这样爱护自己。 越这么想,哪吒越是心头火起。 骨肉血亲,都能如此残杀——这老东西枉为人哉! “女道,你且跟我说,那纣王干这档破事多久了?天下八百镇诸侯,难道就没有义士——” 哪吒话说到一半,便自己停下来了,他往常只装得下练武睡觉和大侠小说的脑袋,突然间异常清明,电光石火间,想起李靖在饭席间聊过的许多军报政事—— 反叛者,当然有。 李靖这几年来在陈塘关隘焦头烂额地练兵,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纣王毒杀姜皇后,又设计引四镇大诸侯入都城,杀东伯侯姜恒楚、南伯侯鄂崇禹。自那之后,姜文焕、鄂顺继任伯侯名号,为报国君受戮之仇,都起兵竖旗伐纣: 姜文焕率四十万人马攻打游魂关;鄂顺带二十万人马攻打三山关,天下共八百镇诸侯,一时之间一口气反了四百镇,足足有半数之多。 岂止是反了?这天下都将在颠覆之际! 哪吒一边为记忆力而感到自豪,一边同时又不巧地回忆起爹的征兵标准,看了看自己的幼小身材,算了算年龄,心知无论从哪个方面,都不可能入军。 再说爹现在也是纣王旗下,入了军也是给纣王护卫破烂江山,忠孝难两全,他又何去何从呢? 哪吒心生不甘,哼了一声,反手一挥圈劈断几棵粗树。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哪吒怒道:“不痛快!” 正当此时,女道适时地来了句:“纣王犯众怒,引得天下齐齐讨伐,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哪吒一愣,女道说得很有道理。 “理当如此!”哪吒快慰道。 “但是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纣王毕竟拥兵天下,身边有诸多良将,更别提截教大批助力,最强帮手——三朝元老闻天师闻仲更是尚在北海征战未归,这些势力加起来,不容小觑,讨伐之事,还必须养精蓄锐、从长计议……” 哪吒以为女道是见自己发了脾气来劝说自己,上头的热血冷却下去,他看了看周遭拔出来的树木,一片狼藉,顿时讪讪起来。 正巧女道下一句是:“万不可冲动,造成危害后果。” 哪吒正心虚着呢,一下就以为是自己在挨训。女道说到他软处,哪吒一时无从反驳,只得挠挠脑袋受了。 “嘿!你可要求真够多的。看在你讲了这么久故事的份儿上,我就破例给你个面子……” 男童抱住齐臂宽的大树,长喝一声,猛然发力,一时神力爆发,倒下的千斤重的大树竟被这么一个幼小少年连根抱起,又被硬生生插回坑里去。 哪吒如法炮制,把那几棵树都给挨个儿“栽”了回去,紧接着伸出白嫩脚尖,欲盖弥彰地扫了扫树根旁的土,混天绫也充当“扫把”,把泥都给扫回树坑去。 “这下行了吧?”哪吒得意说。 也不得不说,哪吒真是幸运点满。 他搬树的时候,轰鸣巨响不止,刚刚好盖过了女道点出的、才让周文王吃饱苦头的“广告魔音”。 以至于工作结束时,广告时间也恰巧中止,哪吒神清气爽地与女道邀功。 这时间点,真是卡得完美无缺。 广告结束,女道笑容可掬道:“广告时间到此为止啦,感谢您的收听,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哪吒心道,啧啧,这女道也是个别扭性子,想说谢谢小爷干了好事就直说罢了,怎么还拐弯抹角说什么谢谢收听、谢谢支持。 不过这意思,哪吒是理解了——他自己也是这种坏话不藏着、好话说三分的类型,同类遇同类,自然是心生共鸣。 就算话说得隐晦,受了感谢总归令人心头舒坦。 像这样的机会,李家三少爷一年到头也没几次。 从哪吒出生记事以来,他就没得到过什么表扬。 怪这一身神力和天生法宝,收拾家院、家务活这些东西,他一干就坏。至于帮人行侠仗义,也容易破坏力太大搞出一堆烂摊子。 哪吒吃了几次教训,便也不去讨嫌,自顾自呆家里睡觉练功,琢磨着将来长大便接替父命,去那战场上杀敌,总算是这身武功有所用武之地。 哪吒这边受了女道感激,虽然嘴上半点不露,心里却还是甜滋滋的。以至于,听到女道说今天到此结束,他心里竟还涌现几丝难以言说的不舍。 “喂,你——” 哪吒张张嘴,想问你之后还来不来,话到嘴边又觉得没面子,这不就跟自己很需要人陪似的吗? 硬生生把话给死扛着吞了下去。 然而,令哪吒惊喜的是,女道居然主动道:“明晚同一时间,《戏说封神》,我们不见不散!” 什么封神?哪吒一点儿没听明白,不过不见不散这句话可一点都不晦涩。 哪吒瞬间高兴了:明天还能听到呢! 哪吒哼着小曲儿,摘了俩大桃子揣兜里,准备回去给爹娘一人一个,嘴里则叼着一个自己吃,趁着黄昏暮色往家里去了。 边走还撇了眼西边,心中想着朝歌过往那些繁华美好的传说,冷哼一声。 心中这些憧憬从此破灭,只惦记着何时天下八百镇诸侯全反了,待纣王这老东西民心尽失,便可顺理成章劝爹一起顺大义行事,自己也进军中冲杀,去往朝歌城中把老贼的首级给一乾坤圈打下,再用这混天绫吊起来挂墙头,来解那些枉死亲人的心头之恨…… 想着想着,哪吒恨不得自己一朝就能长大,赶紧把这些畅想都给付诸实践了。 李府桃园的路很长,也很短。 够少年畅想完一代六百年鼎盛王朝的覆灭,也够他突然想起一件细微小事。 哪吒临到出桃园时,犹豫一下,回头偷偷摸摸又摘了一个鲜艳新鲜的大桃子,吹了吹灰,放手心里小心捉着。 …… 倘若下次那女道来讲故事,愿意现出真身——哪吒别扭又期待地心想,就把这桃子也分她吃一吃吧。 6. 电台可信吗 作为一府主母,殷氏清晨早早梳妆打扮,便处理内务,要定好一天的采买清单、食谱菜色、奴仆任务。只见殷氏提着碳笔皱眉深思,不觉间已是十分入神。 恍然间,一抹红色影子从窗棂闪过。 殷氏悚然抬头,还以为是刺客,抓起裙摆赶忙跑出去,刚想张嘴大喊,在看到那人正面真容时,瞬间卡了壳。 “哪吒……?” 殷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那永远要睡到太阳晒屁股的三儿子,今天居然破晓时分就起床了? 哪吒正坐在院边高墙上,两只手撑着墙,藕节似的细瘦小腿一下下晃悠着,很散漫闲适的样子。 殷氏走近了,好奇问道:“我儿,你今天怎的起这样早?” 哪吒悠闲说:“有个道人跟我约好了,今天不见不散。但我又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时候过来,索性便从现在开始等。” 殷氏捂住嘴巴,不可置信。 她还以为有什么重大理由……结果就这么简单? 那道人给儿子下了什么蛊啊!他居然愿意等这么久都不发火——甚至看上去还兴致勃勃。 哪吒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李府的日子,主题本来就是一个“等”字,还要熬上十几年才能参军入伍,眼下这区区一天又算得什么? 哪吒不顾家仆和母亲的诧异眼神,在墙上硬生生坐了一上午,到了饭点,也只是跑去厨房,狼吞虎咽了几个包子,喝口水就回去坐着。 许多仆人路过都对一直干坐着的哪吒非常惊讶。 更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哪吒身旁为何还摆着一只用手绢包着的桃子。 正午过几刻,女道声音果真按时响起。 哪吒心里一喜,立刻环顾四周,甚至使上道术看过四周,想找寻女人真身痕迹,结果一无所获,难免些许沮丧起来。 “我家这桃甜的很,你不吃是你自己损失!” 哪吒撇撇嘴,带点儿泄愤地把桃拿起来,自己啊呜一大口,结果用力过猛,这深渊巨口险些把下颚给啃错位了。 “感谢大家对《戏说封神》的支持,这次咱们要聊的对象是灵珠神哪吒,话说瞬息光阴间,古怪肉球中破出的神奇男童——也就是哪吒,已经长至七岁。” 今天女道讲的竟是自己! 哪吒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就忘了刚才还在赌气女道不出现。 听到女道介绍自己,他不由竖起耳朵,用上十二分精神听着,他尤为好奇女道对自己的看法。 灵珠神?这称谓也听师傅讲过一次,听着甚是威武神气,哪吒相当满意。只是不知这灵珠从何而来?哪吒环顾自己,四处看看,也没发现什么灵珠的痕迹。 他跳下墙去行至池塘边,低下头对着光滑水面左看右看,心里直犯嘀咕。 难不成是说自己这双眼睛清澈如灵珠?灵珠是不是夸张了些?换成珍珠更贴近现实…… 哪吒在这边胡思乱想,女声却自顾自推进着。 “正是五月份,哪吒觉得天气炎热,热的心烦意乱,便去关外洗澡……” 五月份?哪吒一算,现下正好是五月份,可这个月刚刚开始,前几天无聊得紧,本没有什么趣事,女道要讲什么呢? 然而女道话锋一转,接下来的事简直令哪吒猛然一惊。 这事不隐秘,也不惨虐,只因为…… 她所讲的……哪吒半点记忆都没有! 哪吒一屁股坐地上,一边听着女道讲自己大战龙太子,一边匪夷所思,心想这是哪辈子的事,他和女道之间肯定有个人做梦还没醒。 他听得心烦意乱,脑子都要烧坏,拿起根小木棍在地上比划,不得不考虑: 女道会蒙骗自己吗? 哪吒打从心里不愿接受这个可能性,但他不是愚笨天真之辈,不会自行欺骗麻痹自己。 这个女道所说的所有事,他都有必要考证一番。 一息之间,哪吒打定主意,捏了个口诀便缩地成寸,去金光洞寻他师傅太乙真人了。 太乙真人正在屏息打坐,内观丹田,一片浩瀚天地茫茫宇宙,修为又精进几分。 他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 吓得差点把浊气又原地吸回去。 他那便宜小徒弟蹲在自己面前,手好奇地摸着自己那一把精心保养的、柔软雪白的胡子…… 我的胡子!太乙真人内心惨叫一声。他就知道哪吒这顽童早就盯上了自己的胡子! 太乙真人咬紧牙关,把哪吒的手一把呼噜下来,赶紧摸了摸胡子,确认顶多缺了几根后,这才端着架子道:“今日不是你进山修行之日,来找我何事?” 哪吒说:“师傅,我总听你提周文王,今天来问问你关于他的事儿……” 太乙真人神色一喜。 哪吒乃先天法宝借人类血肉,以灵珠神托生,是伐纣助周的先锋军,这些年太乙真人一直想给他培养培养助周的心气,奈何哪吒根本听不进去。 不知今天吹了什么风,让哪吒竟主动问起周文王。 太乙真人心念电转,一瞬间想过周文王种种传奇,打算好好给徒弟科普一番。 正如此打算着,便听哪吒张口就问: “周文王喝醉酒中奸臣圈套的事是真的吗?” “听说他酒品特差容易喝醉是真的吗?” 太乙真人:“……” 这是什么鬼问题! 最可气的是……还全都是真的! 太乙真人干咳一声:“你是……你是怎么想到要问这些?” 哪吒多么了解他师傅,一见他这神情便知道这些事都所言不虚。 接下来,哪吒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纣王那些暴行都念了一遍,太乙真人越听越心惊,因为每件都真真切切。 哪吒一个七岁孩子如何知道?太乙真人思考一会儿,但也不疑有他,只以为是李靖在家里嘴上没个把门儿,全把朝中秘史说了个遍。 “师傅,这些都是真的吗?” 哪吒一口气说的太快,差点呛着自己,抓起玉泉甘露就干了几大口。 太乙真人沉声道:“你说的,没有半点虚假。” 哪吒脑袋轰得一声。 女道果真没有骗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 但既然这样,又无法解释那和龙太子争斗之事……哪吒内心烦忧,他藏不住事,眉头就跟着皱起来,看着是张可怜的苦瓜小脸。 太乙真人好笑道:“你有什么烦心事?” “师傅……算了。”哪吒刚想问这世上有没有预言之术,想了想又摇头按下不提。 预言之术不是一般道术,如果问了,师傅的谨慎性格肯定会追问到底,问自己为何提起、从何得知……免不了就要说起女道传音的事。 女道既然这样信任自己,把那些秘事都全盘托出…… 他哪吒又怎么能当背信之人! 反正此行前来,本也就是为了验证女道说话的真实与否,既然目的达到,哪吒也想开,心胸豁然开朗起来。 哪吒拜别师傅。 来时焦急,去时悠闲。哪吒也不用缩地术了,打算一路下山走回家去。 只是他低估了这五月份的酷热,仙家洞府旁缭绕仙气云雾还不觉得炎热,一入了陈塘关,顿时酷热迎面袭来,哪吒热得汗流浃背、烦躁不已。 哪吒四处环顾,感觉这烈日无处不在、无所不有,被晒得叫苦不迭。 幸好内心还有道清凉安逸的女道声音,能稍稍扫去一点闷烦。 官道走到一半,哪吒眼前一亮,面前不远处有一片杨柳荫蔽,看着就清凉宜人,哪吒赶忙跑过去,一走进林子,顿时温度降下,神清气爽。哪吒扭头一看,又看到杨柳岸边有条潺潺小河,看着就凉意湿润。 哪吒顿时动了心,边走边脱衣服,走到岸边一个猛子扎进去,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洗完之后,他把法宝端出来。哪吒一向爱护这两样从娘胎里带来的法宝,把它们看作自己的兄弟一般。心里顿时想,光自己洗了澡,好伙伴还是热着,岂有此理? 于是把混天绫和乾坤圈都放进水里,哼着小曲儿泼上水去。 岂知这条河是九湾河,连着东海龙宫,哪吒这两样法宝又威力极大,他每在水里洗一下乾坤圈和混天绫,就把水晶宫连带着摇晃一下。 没多久,水里就冒出个蓝面夜叉,长得血盆大口满嘴獠牙,对着哪吒喝道:“小孩儿!你那拿着什么怪东西!水都变红了!” 哪吒一抬头,冷声回敬道:“什么是怪东西?你这怪畜生有胆子再说一遍!” 练道之人最大屈辱是武器受侮辱,哪吒又是极重情义之人,听到两样随身法宝被斥为怪东西,一下子怒火高涨。 夜叉一听自己被骂,也怒了,提着斧头就朝哪吒砍来。 哪吒本来还没想动手,一见对方先动了杀机,便也不再避让,挥手一乾坤圈下去砸中对方脑袋,夜叉直接死得一干二净。 哪吒本以为终于清闲,又洗起沾了血的乾坤圈,没想到过一会儿,水上又冒出个骑着水兽的人,开口就道:“孤是东海龙君三太子敖丙,何人在此造次!” 三太子、三太子……怎么这样耳熟呢? 哪吒挠了挠头,突然福至心灵,叫道:“原来你就是三太子!” 敖丙一愣,以为是这小童听闻自己威名,瞬间挺了挺腰,得意道:“知道就好,还不赶快退下!” 哪吒回忆女道所说,瞄了瞄敖丙,挠挠头费解道:“我听说,我把你的龙筋给抽了,可你看着是个人啊?” 敖丙:“……” 龙筋?!这小孩儿以为龙筋是什么消遣之物吗!竟然用这种谈天的语气说抽龙筋! 敖丙怒不可遏道:“无礼小子——受死!” 哪吒反身躲了,不由真心实意地委屈道:“与我何干?我只是……听到什么说什么啊!” 7. 电台的作用 哪吒左躲右闪,心中惦记着女道所说。 在她的预言中,自己会一圈打死这三太子,引来大麻烦。具体来说,大麻烦是什么呢?哪吒那时心烦意乱,没能仔细记忆。 但至少,现在的目标是确定了。 哪吒可不是受虐狂,明知前面有麻烦,还要故意吃苦头。 既然这三太子杀不得,那就戏耍戏耍便得了,不必和它死缠到底。再说,哪吒现在可是今非昔比的大忙人——他还急着回去听女道讲故事呢! 哪吒身法敏捷轻灵,如流云一般触不可及,敖丙修为不如他,过了几十招就气喘吁吁。 哪吒坐在树梢上,低头嘲笑:“怪不得她说你会被我一顿痛打,实看来,还算给你留面子了。” 敖丙大喝一声,怒得极了,不管不顾地挥着长戟冲去。他尚且留有理智时,都不是哪吒的对手,如今冲动之下,怎可能让哪吒放在眼里。 哪吒随手过了几招,就心生厌倦,连戏耍的心思也荡然无存。 “无趣得很。”哪吒招出混天绫,把敖丙捆成个红棕子吊树上,关切道,“我先走了,你在这休息休息,别累死了也赖到我头上。” 敖丙:“……” 他可能不会被累死,但极有可能被气死! 哪吒接连和夜叉、敖丙过完手后,时间也差不多来到午后,广阔田野起了风,比之刚才凉快了许多,哪吒收拾收拾便往陈塘关回家去了。 小路两边青草茂密浓绿,远方麦谷随风掀起阵阵麦浪,哪吒一身轻松,心情前所未有地愉快。 正当他走到距家十里左右时,哪吒一招手,把远处的混天绫召回身边。 谁知那敖丙怀恨在心,一被解开束缚,立刻腾云驾雾而起,跟着红绫的方向一路飞去,远远看到小男孩蹦跶的背影,恨意陡生,便是横空一戟刺过去。 哪吒感受到杀意,那瞬间他来不及转头,直接抓住涨大几倍的乾坤圈抬手挡了一下。 只听当的沉闷一声,敖丙没料到这金圈能这样灵活,猝不及防,直接一头撞上了那猛然变大的乾坤圈。 哪吒回头时,顿时傻了眼。 一条小龙正奄奄一息地倒在泥泊里,头上肿起个老大的包。 哪吒一脸沉重地看了看自己的乾坤圈:“……” 这也是他的错吗? 这些人是不是有病啊!他随便一抬也能自己撞上门来找揍吗! 他望望苍天看看大地,满心的无语不知该如何表达。 倘若姬雅正在这里,一定会感叹,这简直是最古老的碰瓷现场。 傍晚,殷氏正在后堂歇息,就见三儿子总算回来了。只是浑身乱糟糟的,手里还提着个什么物什,殷氏眯起眼远远看了一眼,一开始看着像条鱼,但细看的话……殷氏忍不住擦了擦眼睛,还以为出现幻觉。 这鱼怎么还长着爪子呢?! 哪吒走到后院池塘,一把把那碰瓷太子给丢进去。这小龙看着奄奄一息,但也没死透,在水中漂浮着,正虚弱地吐着泡泡。 哪吒随手薅了几根草,丢进去,道:“喏,吃吧,养好了就赶紧回去。” 敖丙瞪大眼,望着那几根草杆子顺着水飘落:“……” 哪吒看这龙差点把眼睛给瞪出来,又思考一会儿,自以为找到答案,笑道:“我忘了,你们水里生的该是爱吃虫子,别着急,我给你逮几条蚯蚓来。 ……蚯?蚓? 敖丙几乎要喷火了! 屈辱啊!屈辱!还不如一棍子打死他得了! 小龙拼了命浮出水面,要去咬上哪吒一口,结果哪吒捏着它的头研究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看你长得这么小,却学我师傅,偏偏留这么长的胡子,都缠住嘴巴了,看着就不方便,我且帮你个忙,不必谢我。” 然后哪吒手上一用劲儿,把敖丙的两边几根长须拔了个干净。 敖丙:“……” 苍天啊!那是龙须啊!它留了三百年的龙须—— 敖丙看着哪吒拿龙须串在树枝上,做了个蚯蚓钓竿,接连打击之下,小龙终于不堪重负,气得晕了过去。 却说东海龙君敖光在水晶宫中,迟迟等不到儿子消息,心中焦灼不堪,就派了龙兵去探查消息。 结果龙兵搜了一圈,回来报说:”查不到三太子的气息,只见到夜叉的尸体,怕是三太子遭了陈塘关李靖之子哪吒的毒手。” 敖光勃然大怒,立刻化身成人,奔往陈塘关去找李靖算账。 李靖正好操演完了回来,一听到敖光来访便高兴前迎。过去李靖学道也曾和敖光有一面之缘,如今再见,说不出的感慨,然而却见敖光那边气得吹胡子瞪眼。 一问,才知应该是哪吒闯下大祸,李靖姑且稳下敖光,忙去后院问哪吒。 哪吒正在忙着捉蚯蚓,一条条软虫蠕动,就听身后脚步声靠近。 哪吒转过头去,见是父亲,笑着打了个招呼。 李靖道:“你在做什么?” 哪吒坦然答道:“儿子正在捉蚯蚓呢。” 李靖看了看,狐疑道:“你拿的东西好生奇怪,是什么做的?” “用的是龙王三太子的胡子。” 李靖眼前一黑:“你如何拿到三太子的胡子!” 哪吒大咧咧道:“拔下来的呗。” 李靖顿时脑补了惨烈的凶杀现场,不忍地闭上眼,最后挣扎道:“三太子人现在在哪?” 哪吒瞧了瞧池塘里,哪里有人,只有小龙罢了,他实事求是道:“人?早不在了,被我扔进水里了。” ……他竟还敢抛尸! 李靖怒喝:“你闯大祸了!” 李靖劈手就把钓竿夺来,抓着哪吒去前堂找敖光谢罪。 龙族血亲之间有血脉感应,敖光远远就感知到儿子的残缺气息,立刻以为是已经遭了这恶童毒手,顿时颤悠悠赶过去。 龙身上不外乎龙筋最为珍贵,敖光远远又看到一条细长物什,顿时老泪纵横道:“我儿的龙筋——你把我儿打死,已经就是不解之仇,怎敢把它的龙筋也给抽了——” 哪吒面无表情:“老头儿,哪来的龙筋?你老花眼么?” 李靖也嘴角一抽:“敖光兄,这……咳咳,这是令子的……呃,珍贵的胡子。” 什么珍贵的胡子啊!李靖强忍着嘴角抽搐,只觉得怎么说怎么奇怪。 哪吒这家伙怎么偏偏拽了人家的胡子! 敖光这才看清,不由得老脸一红,但随即想起儿子横遭毒手,眼泪又开始打着圈圈:“我儿身为步雨正神,却被你这泼皮活活打死……” 哪吒一脸无语:“要死也是被你给饿死的。” 敖光怒道:“你还敢抵赖!” 哪吒道:“我在后院好好地捉着蚯蚓打算喂你那便宜儿子呢,谁知被你打搅了,你说,若你儿子饿死了,算不算你的?” 敖光震惊:“我儿子还没死?!” 哪吒烦道:“到底谁说死了?我算知道你儿子怎的缺心眼了,原是继承了你这老厮——” “快带我去见我儿!”敖光急道。 李靖在旁边傻站着一句话也插不上嘴,只觉得这事情发展太过古怪,从胡子开始就洋溢着一股整蛊般的气息。 哪吒便带着两人慢悠悠去了后院池塘。 敖光吃过把胡子错认成龙筋的亏,这次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确认。 哪吒连打了五个哈欠后,敖光总算检查完毕,放下心来。 儿子虽说头上肿大包,胡子拔光光,但的的确确是活着。再回头一看满园的蚯蚓,敖光便知道哪吒没有撒谎,他方才真是在捉虫喂儿子。 ——虽然这食物是恶心了点儿。 敖光心下一阵不好意思,连道:“对不住、对不住。” 李靖哪能让老友如此低声下气,忙道:“是哪吒凭空扰了水晶宫安宁,他有错在先——” 哪吒一撇嘴,不服道:“不知者无罪,我这两样法宝会摇动水晶宫,我根本一无所知。你们受了麻烦,好好讲清缘由,我自然收了法宝到别处去,不打扰你们清净。可是那夜叉无理至极,张嘴就辱我法宝,我怎能受了这气?” 李靖没想到哪吒还敢顶嘴,愠怒道:“但你打死夜叉是事实——你一点不知进退,引来祸端!” “别提了,明明是他们夜叉、三太子动手在先,对我招招冲着必杀而来。生死对决中,敌人先发制人又欲置我于死地,凭什么要求我手下留情?技不如人被我杀死,有何可叫冤的?今天和他家三太子对决,若战败被杀的是我,我哪吒绝不会说一个不服!” 李靖不知哪吒何时这样能言善辩了,一时尴尬地词穷。 哪吒面上义正严辞,心中却偷笑着感激起那女道。她讲故事时时常会加入个人评断,说起道理头头是道,哪吒跟着学了不少辩术。 说实话,对于一个当差手下夜叉的死活,敖光并不在意,只要自己儿子平安无事,那就皆大欢喜。 知道闹了大乌龙,敖光也不再摆架子,贵为东海龙王的上神拱手道:“冤枉你是我不对,请问这位小友,我如何补偿你?” 李靖急道:“敖光兄言重!哪来的冤枉不冤枉——” 哪吒一听就不乐意了。 爹今天怎么格外招人讨厌?又不是他被缠上,他代儿子表什么立场呢? 哪吒打断李靖道:“不用什么补偿,毕竟这事儿我也有错。咱们就算扯平了。不过,要你真想干点好事,那就……” 哪吒眼睛滴溜溜一转,笑道:“我刚才试三太子的胡子钓蚯蚓,有点太软,不知,龙王的胡子是不是会更合适……” 敖光:“……” 他儿子是惹上了什么混世魔王啊! 8. 电台改命运 任姬雅正如何想象,也绝想不到她正在讲的神话历史变成这副模样: 哪吒本该打死敖丙、抽其龙筋,结果成了打晕拔胡子; 至于父亲敖光,本应该上天庭参哪吒,被施了隐身术的哪吒当场抓住,拔下几十片带血龙鳞,结果也变成拔胡子。 那些关键节点仍然发生,只是换了种滑稽形式。 东海,水晶宫。 敖光胡子一拔,龙也终于冷静下来。 之前水晶宫被扰、儿子疑似被杀的怒火消了,敖光坐在案前,回忆着哪吒那些神通手段,越想越后怕。 此子的身份绝不一般——怕不是那传闻中灵珠转世?传闻中灵珠生于昆仑山天池,乃是阐教的镇教之宝,再后来托师祖之命而入世。 若是贸然出手,扰了大事进程,这罪过可大了去了! 敖光摸摸下巴,心中有了个主意;此前丢了面儿,没好意思把三太子一并带回来,现在想来,敖丙暂留在府中,倒是个借机贴近关系的好办法。 从此,敖光借送三太子吃食为由,给李府天天送去大批珍奇海鲜,远超出一条小龙需吃的量。并托龙兵说,路途遥远,天气炎热,海鲜不便再带回,余下的就让李府自己加加餐,权当三太子的借住钱。 敖丙听闻自己那爹所作所为,愤愤不已,他爹这真是如意算盘打得连这偏僻池塘都听见了。 李府本来勤俭节约,哪见过这样多山珍海味?一开始忙不迭拒绝了,怕引来麻烦,但挡不住敖光盛情,只能收了。 当天,哪吒进了里屋吃饭,本来胃中都做好再大吃一顿青菜粗肉的准备—— 结果一低头傻了。 只见桌上用铜锅盛着一大锅热腾腾、香喷喷的肉汤,炖有龙虾、乌鸡、甲鱼、扇贝……等等,香味浓郁、丰盛极了。 哪吒馋虫大动,但没急着动筷子,先跟娘确认:“爹是不是跟纣王学坏了?怎的这样贪图起嘴上的享乐。莫不是收了朝官贿赂?” 殷氏摆手说:“你爹怎会如此糊涂?这是东海龙王送来的。你且安心吃吧。” 一听东海龙王,哪吒顿时懂了,捉起条黄鱼便大口啃着,内心暗赞那老龙颇会来事,挑的吃的都是鲜美柔嫩。 殷氏见儿子吃得开心,也眉开眼笑,特地端来个大木碗为他舀上肉汤。 哪吒一连喝下两碗。 正当舀到第三碗时,殷氏看到哪吒的动作突然一顿。 儿子低下头望了望锅中肉汤,面色一凝,放下筷子说吃饱了,便径自出了门去。 殷氏没来得及阻拦,哪吒就已经走出门去。殷氏看着关掉的门,叹了口气,心忧不已。 做母亲的知道孩子的饭量,往日的哪吒,不把这半锅汤吃了,怎会提前走呢?他一定是心中藏了事,可这就更古怪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哪来什么需要操心的事呢? 门外,哪吒靠着墙站着,只觉方才口腔划过的浓厚香气如今都化作刀刀利刃,一股寒气顺着胃窜遍了全身。 女道说:华夏国古代以孝为先,为了孝,人们不惜伤害自己,这里有一个误区,许多人以为那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哪吒是愚孝,实则不然,哪吒此举乃是千年未有之反叛,非此不能表明决心:纵使便把这身骨肉全抛却,也要一刀两断,从此恩孽两清,不受父母阴影束缚…… 天地间朗照淡淡月色。清而远。 那些话音也慢慢地飘远一般,听上去如同不真切的幻觉。 哪吒,沉默了。 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哪吒从未想过,天底下还有这么惨烈的决裂方式。更打死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正是自己会和父母这样生死不容。 究竟……发生了什么? 哪吒失神地漫步在偌大的李府,脚步从未如此虚浮无力。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一个孩子认知世界的基点就是从父母开始,倘若基点都能被颠覆毁灭,还剩下什么是坚固不移的呢? 回过神来,哪吒猛然发现自己已走到了陈塘关城楼。 城楼高耸孤绝,四下无人,兵器架上列着一张古朴大弓,旁边并三只锐箭,弓箭流转着淡淡银色月辉,神圣而冰冷。 哪吒心里正是郁结不解,满腔的困惑,一身苦闷无处发泄,见了这好弓顿时快步上前。 却不知这弓箭名为乾坤弓、震天箭,乃是陈塘关镇关之宝,真正是一把上古神弓,铸造自轩辕帝,远古大战中,蚩尤正是死于此弓! 哪吒一身神力,这上古神弓都能一拉就开,他随手拈了箭,搭上弓弦,那一刻周遭无风自动,气流因这神弓之威而不安躁动,箭上光华闪耀,随着满弓收至一点。 哪吒深吸一口气,眯起一只眼,瞄准了朝歌的方向。 屏息静气,人箭合一。 瞬间松开弓弦! 箭如飞驰流星破空而去!闪耀红光顷刻间划过千里! 朝歌城中,九尾正出了芙蓉暖帐,一身媚骨步步摇曳,慢慢走至殿门外,正要趁着纣王歇下,偷偷变回原型,去轩辕坟看看狐子狐孙们。 妲己一转眼,看到身后帝王动弹几下,转念一想,不好生变,便施了迷魂术让他死死睡着。 突得就见远方一道霞光,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横空而来,吓得她花容失色,尖叫道:“有刺客!” 从殿外登时闪出一人,身材高大、面容瘦长。 正是申公豹。 申公豹长啸一声,拔了剑就冲上空中,正面迎上那神箭!谁知这箭来势太猛,单靠一人一剑之力根本压制不住,只得又招出宝珠。 申公豹左手持剑挡住箭,右手甩出宝珠打向箭身,硬生生逼着箭在空中转了个方向,向着都城西南的荒郊去了。 申公豹气喘吁吁地落了地。 妲己忙走过去,问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申公豹面色阴狠:“不知。” 妲己叹气:“可惜了。” 申公豹摇头道:“我本想截下这箭看出自何处,然而这箭有破邪诛杀之神力,不可硬抗其锋芒,只得放跑了。” 两人齐齐忧心了一会儿,讨论来讨论去也毫无头绪,别无他法,只能吩咐城备守卫的道人再添多些。 骷髅山,白骨洞。 深山断崖中,四周云雾弥漫、险谲无人,碧云童子采药归来,小小的身子背着个大竹筐,沿着狭窄山路要回洞府去。 那支被申公豹打歪的箭从碧云童子身后袭来,来势凶险万分。碧云童子道行低浅,箭在高空时,一点也没察觉到杀机已至,直至箭已至身后百米,才悚然回头。 这时却为时已晚,眼看着长箭就要纵穿碧云童子的脆弱咽喉,正要血肉横飞之时—— 从旁猛地闪出一道霞光身影,横空硬生生徒手抓住了这支箭! 箭有破邪之力,来人的手被灼得滋滋作响,皮开肉绽露出指骨,可她却一脸戾色,丝毫不肯让步松开。 僵持良久,这箭到底是疾驰千里,又受过申公豹全力阻挡,如今神力衰弱,最终还是不甘地变为普通长箭,落进来人的手中。 来人转过脸,只见此人头戴鱼尾金冠,一身大红八卦衣,眉目姣好,三分媚七分冷,气势凌厉寡情。 碧云童子几乎吓傻了,好一会儿扑一声跪拜:“石矶娘娘!谢石矶娘娘救命大恩大德!” 来人正是白骨洞洞主,石矶。 石矶一甩袖,红衣长袖拂过,盖住狰狞的手部伤口。 碧云眼尖看的一清二楚,登时锥心般刺痛,流泪不止,扑着就要上去给娘娘包扎伤口。 石矶挥手挡下,斥道:“怎的这么软弱!我教你的全忘了么?” 碧云哭得更凶:“娘娘从小收养我,我把娘娘看作最亲的娘亲……看到娘娘受此重伤,还不如杀了我更好……” 石矶吐了口气,伸出另只手,擦着碧云狼狈的哭脸,语气缓和了些,道:“少哭鼻子,正是因为我把你视若己出,才特意前来。换做旁人,便是被箭射成个刺猬也不干我事。” 碧云突然回过神来,忙道:“娘娘如何得知有人要来杀小的……” 石矶没立刻作答,只是把箭拿到眼前,柔细指尖划过,最终落在箭尾李靖的铭刻上,微微一笑道:“果真如她所言。” 碧云一脸困惑。 “有神谕妙音入我心来,指引我,你将要命丧此地,幸我足够重视,没当作那耳旁风。”石矶道。 石矶放下箭,眼睛精光穿透山雾,看向高空,喃喃道:“倘若真如她所言,你我本来的命运,可真是稀里糊涂、可笑至极啊……” 石矶拿起箭,回想起那温柔而悯然的女声。 在女声所述的命运中,碧云童子本该被哪吒随手一箭射死,石矶前去讨公道,却被太乙真人用火活生生烧死,千年道行付之一炬化为原型。 在这段命运,自己似乎只是一个用于衬托哪吒神力的、无足轻重的人物。 石矶本来听得绝望不已。 可是却听那女声讲完这段故事,怀着同情的语调聊起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不易。 石矶是奇石修炼成精,心肠冷硬,性格高傲,吃了苦从来都往肚子里咽,未曾想到一个从未谋面之人,竟如同陪伴自己千年般的知己,对个中酸甜苦辣如此知晓。 石矶才知道,自己不是不会痛,只是未至伤心时。 因那女声,石矶又燃起向这天地大道再战一次的决心。 “我不甘!” 石矶痛而怒喊,响彻于沉寂的深山之中,揭去万物平静,万千古老岩石受石精召唤,皆发出低低沉重长鸣,一时间山音不绝,痛陈不平。 石矶低头,握紧了手中灼伤过她骨肉的震天箭,低喝道: “天大的机缘助我石矶,不让我再受侮蹈火!” “哪吒——你且等着!” 9. 电台的古怪 石矶大喝一声,引得万山同悲后,心中痛快明净了许多,当下就做出打算。 既然听过神谕启示,知道是哪吒所为,而非李靖,就省去不少查人的功夫。 石矶翻身乘上青鸾,金霞铺路,闪电间便直奔陈塘关。 此时夜深人静,李府众人都已睡下,哪吒早已回去。府内灯火俱是熄了,城楼也只有几个暗哨,石矶法力高强,一扬袖,这几人便应声倒下。 石矶缓缓飘落在城楼上,一转身,便看见了陈列在兵器架上的乾坤弓与两支震天箭,果真是神异非凡。 她漫步走近,手轻轻拂过弓箭,使五成力拉了一下,果然如预想般,乾坤弓绝非随便就能拉开,弓弦纹丝不动。 石矶微微一笑。 下一秒,石矶向后仰去,衣袖猛地一振,太阿剑、八卦云光帕几样法宝紧接祭出,顿时光华大作,强大道法把城墙都逼裂几道长缝,劲风平地而起,霎那间李府飞沙走石、狂风大作,门窗被掀飞好几扇。 哪吒警觉性极高,第一个醒来,立刻就冲出门外,抬头便看到城楼上有外人来犯。 哪吒蹙眉,反手便招出了乾坤圈和混天绫。几步踏上城楼,和石矶正面对上,目光凶狠。 石矶笑道:“你倒是有胆量。” 哪吒撸起袖子说:“你是从哪冒出来的?大晚上的扰人清梦、惹人讨厌,打架我奉陪。” 石矶轻轻笑道:“今日找的是你,却也不是你。” 哪吒道:“少废话,要打就打!” 石矶一扬下巴,点着李府主府的方向,道:“这般精彩之事,缺不得你父亲母亲。再等等。” 片刻后,李靖穿着甲从府中跑出来,主府受损严重,他一身狼藉。 李靖上了城楼,一看到眼前的人,一眼认出是石矶娘娘,连忙拜见道:“石矶娘娘来此有何指教?” 石矶平静道:“私仇而已。” 李靖联想到之前敖丙的事,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哪吒,莫不是又是你造的孽!” 哪吒烦道:“张嘴就疑我,关我甚么事?” 李靖训斥道:“你大哥二哥都在外修道,还能惹事生非不成?” 哪吒心里厌倦,也不再接话。 石矶冷声道:“都别在那演来演去了,浪费时间。” 她把手上那支震天箭一掷,扔到二人面前。 “李靖,你儿子做的好事。”石矶道,“这一箭,差点取了我徒儿性命。” 李靖一看是震天箭,知道这箭乃上古神弓、此前整个陈塘关都没一个人能轻易拉开,要说能做到不仅拉开,还能拉出满弓射于千里之外,除了哪吒也没有其他人选。 哪吒冷笑道:“我射向的地方分明是朝歌,如何能到了你那鸟不拉屎的白骨洞?” 石矶嘲道:“那便是我凭空变出这支箭?有趣,我自己都不知还有这番神通。” 哪吒道:“此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见哪吒还在狡辩,李靖登时怒火大涨,对着哪吒道:“孽障,给我跪下!” 哪吒咬着牙道:“我何错之有!你爱跪便自己跪去!” 石矶平静道:“无妨,哪吒说得有理,他只是拉了箭,对着远处射了一箭,那之后的结果,他也无法左右。” 哪吒一挑眉:“你倒还挺明事理。” 李靖听这话音似乎有讨论余地,道:“我愿此后上门亲自谢罪……” 石矶道:“谁需要你那谢罪。” 哪吒真受不了这你来我往、又臭又长的对话,乾坤圈一扔,道:“你给个痛快话!” 石矶道:“你要痛快,我便给你痛快。” 石矶后退几步,款款走到乾坤弓旁,手指搭上弓弦,轻轻一弹。 李靖忙劝阻道:“娘娘,这弓乃上古神物,非一般人不能拉开……” 石矶冷笑一声,搭着锋利弓弦的手指用力,抹出鲜艳血痕。 “我本奇石,生于天地玄黄之前,修炼千年而聚灵!你哪吒亦是一颗宝石灵珠。你我同源,凭什么你受尽气运眷顾,我石矶就要沦为一个笑柄陪衬!” 哪吒听得头昏脑花,道:“甚么命不命的,又不是我决定的,你为何找我撒泼?” 石矶久久看着哪吒澄澈的眼神,半响,长吐一口气:“我不该找你,那么我又该找谁?我的碧云何辜?他就合该被天外飞箭射死么?你若不能理解我的愤恨,我就教教你!” 石矶尖啸一声,手上猛然用力,浑身灵力瀑布般倾泻,千年道行不顾代价地贯出并汇集到手中,在这燃烧生命的力量下,只见那乾坤弓一寸寸被硬生生地被拉开了。 石矶面色苍白,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却觉得精神从未如此好过,她笑道: “乾坤弓有什么了不起,哪吒使得,难道我就拉不得么!” 石矶反手抓来第一支震天箭,搭上弓弦。 哪吒不敢大意,忙招出法宝,全力做好防御。 石矶嗤笑一声:“紧张什么?我不杀你。” 石矶转了转弓弦,把箭对准了主府,殷氏所住的方向。 “如果拿我的碧云与你的父母做比较,不知你可否理解了我的心情?” 哪吒目眦尽裂:“畜生胆敢——!” 怒不可遏地便要扑过去,石矶一挥手,八宝袋刚好克制乾坤圈和混天绫两样身外法宝,口袋一张,便把哪吒两样法宝给轻松收了。 哪吒陡然失去两样从娘胎里便带来的法宝,只觉得像被遏住呼吸一般,周身不适难受。 更挫败的是哪吒的心。 他戏耍龙太子、龙王,皆是轻松写意,何曾面临过这样的大败?一时间浑身傲骨都受了重创,眼睁睁看着大敌威胁母亲而无能为力,他怒急冲心,一口压抑的心头血哇地一声喷了出来。 石矶漠然道:“若你说母亲无辜,便不必费唇舌了,我的徒儿也同样无辜,一样险些横遭毒手。天下生灵,岂有谁无辜得多些、谁无辜得少些的说法?” 李靖见妻子遇危,也不再顾忌什么修道的尊卑了,提着剑便猛然冲上去。 结果可想而知,哪吒都应付不来的敌人,李靖又怎么可能讨得好处?连石矶十步之内都靠近不了,便晕死过去。 石矶踢了踢李靖,笑道:“急什么?等会儿你也有份。” 哪吒怒斥道:“你这作恶多端的妖孽!” 石矶坦然道:“我承认我此举不仁不义,但过往在白骨洞安分守己,当个好妖怪,不还是免不了天外横祸。既然如此,还不如做个坏妖怪。” 寂静而杀机四起的城楼,便只剩下石矶与哪吒对峙。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我这一身道行也快尽皆散去,生死再无意义,如今不过是图个痛快。”石矶柔声道,“灵珠子,你千万别闭眼。” 弓弦收紧,哪吒瞳孔剧烈收缩。 就在箭即将射出那一刻,哪吒牙关流下丝丝鲜血,大吼道; “我代他们!” 石矶弓箭一顿。 “你想报仇雪恨,都冲着我来吧!”哪吒挺起胸膛,手猛地锤了锤心脏的位置,“你不是恨我吗?不是觉得不公吗?我肉身承箭,了你仇怨!” 石矶沉默良久,注视着哪吒神情、确认他是认真的后,面色复杂道:“天道无情,你受天道眷顾,却能有此情义,倒令我刮目相看。可惜了,若不是你我有仇……倒也能做个朋友。” 哪吒冷然道:“此事我堂堂正正,绝无故意杀你弟子之意。” 石矶终于叹道:“我信你,这世上许多事阴差阳错……但也总要有个说法。” “你来吧。”哪吒道。 箭出! 石矶没有手下留情,一箭便纵穿哪吒心脏!哪吒只觉得浑身剧痛、如烈火焚烧又如千刀万剐,血肉滚烫搅动,他死撑着咬着牙,半跪下去,低头看到以心脏为中心,四周的肉慢慢凋零一般失去活性。 趁着浑身的肉还没全部枯萎,哪吒叫道:“第二箭!” 石矶看着哪吒生生受了这一箭还死撑着不喊一句痛,不由得感慨道:“是个人物!” 第二箭! 这一箭穿透了糜烂的血肉,刺进脊椎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这一身灵骨也尽付祛邪烈焰。 哪吒无力地倒下了。 石矶放下箭,她射完这两支箭,道行散尽,也已到了油尽灯枯、强弩之末,身上的人形几乎支撑不住。 石矶拿起哪吒射出的第一支箭,笑了笑,道:“你只射了一箭,我却射了你两箭,是我不公。” 石矶将箭反手刺入自己的喉咙。 她断续道:“大道作证,你我恩仇已泯。” 言罢,万千霞光一闪,随即衣裙散落,一颗青灰顽石落下地来。 哪吒鬼使神差地想起女道所说的: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竟是以这种方式应验么? 骨肉化作的灰烬随着风阵阵飘扬,一点点离开哪吒的身体。 李靖正在此时醒来,扭头就见到惨烈的现场:石矶身死道消、哪吒半身化为灰烬。 李靖费力地走近了。 哪吒虚弱的眼睛看着自己敬爱了七年、又用生命守护了的父亲,猜测他会说些什么。 是安抚,还是不舍? 李靖痛声道:“我早劝过你,你为何不听,伤人杀人皆有定数,如今被人找上门来,连父母也被牵累……” 原来不是安抚,也不是不舍。 仍是对自己的失望。 李靖晕得早,他还以为终究是哪吒和石矶缠斗两败俱伤,却不知哪吒那两箭是替他们受了。 李靖还在不断控诉着哪吒的顽劣。声调也不可谓不悲痛,只是那痛究竟是对着儿子的濒死,还是对着他自以为的教育失败呢? 哪吒此时才想起,自己从小憧憬的那个大将军,甚至于自己出生时,他便一剑砍下来过。 那声音渐渐得远了,哪吒也不愿再听。 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不对。 哪吒突然笑起来,他前所未有地释然。 “还”这个字,听上去像个还债之人。可他何来的亏欠? 这身血肉骨骼的皮囊,是他自己所有,不属于父亲,也不属于母亲。真该计较,或许也只有包裹着哪吒的那肉球属于他们,但也早被李靖亲手一剑斩断了。 哪吒在恍惚中看到一颗明亮璀璨的灵珠,他现在才理解女道所说的“灵珠神”指的是什么。他的意识漂浮起来,不必听父母所言而去拥抱自己本来的模样。这身血肉桎梏从此消散,魂魄回到茫茫自由天地。 姬雅正摘下麦克风,长吁一口气。 哪吒的故事荡气回肠,可是却沉痛得很,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一个恍惚,手腕边的红绳便缠上了录音设备,她赶忙去解,解着解着,姬雅正目光看向一个地方,愣住了。 调频正显示在一个古怪的数字,而非正常的FM108.0。 调频……是什么时候变了? 姬雅正几乎是扑上电台,猛然翻着资料和记录。 为什么后勤没报错、也没提醒!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全身。 姬雅正动作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吓得僵住了,内心只反复回荡着一个可怕的问题: 她这几天来的电台……究竟都是播给什么人听了? 10. 电台后勤部 姬雅正行动力十足,拎起包和钥匙,连夜就开车冲去公司本部,去找后勤要收听记录。 她不信,这么重大的疏漏,公司居然当作没有发生。 s市,野火广播公司,深夜仍然灯火通明。但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为了给主播创造上好的播音环境,建筑隔音材料的质量十分过硬。 偌大楼道,唯有消防通道标语灯幽绿的灯光,姬雅正的高跟鞋踏地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中。 姬雅正走到后勤部门口,当当敲了三声,过了一会儿,里面才响起一道熬夜熬狠了而有些沙的男声。 “没人在。” 姬雅正无言一会儿,直接推门进去。 后勤部还是一如既往地阵势浩大,加密文件堆满了几个顶到天花板的高大铁柜,铁栏杆窗户,文件柜全都上了电子锁。 姬雅正每次来都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广播公司不过是在做电台,又不是国家机密,究竟有什么可加密的。 办公椅后面半躺着个青年男人,委委屈屈地蜷缩在椅子里,一边耳朵戴着一只有线耳机。看身量十分高大,偏偏穿着简直古怪到极点,在公共区域公然穿着一身软萌的小绵羊睡衣。 大半夜的,此人脸上竟然还戴着一副□□墨镜。闻声稍扯下一点墨镜,露出俊气得接近锋锐的五官。 “早上好。”男人有气无力地说,“对着一个加班超过十小时的人,露出这样凶的杀气,不合适吧。” “风部长,已读不回不是好习惯。”姬雅正开门见山,“我的节目调频出了问题,为什么没有报错?” 此人正是后勤部部长,他行事诡异,姬雅正在后勤部执勤了两年,也仅仅知道他姓风。 风部长眨了眨眼,把墨镜又按回去。 “报错?报什么错。没有错啊?” 风部长的声音恰如其姓,十分地“飘”而轻,用公司私底下的说法形容就是听起来快驾鹤西去了。 姬雅正怒道:“别装傻了,我的调频是108.0,调到104怎么可能没错!” 风部长摊摊手,含混其辞:“可能公司技术改进了吧。你知道,歌颂神奇的二十二世纪——” 姬雅正简直无话可说了。 见姬雅正没那么好糊弄,风部长叹了口气,拉开抽屉掏出一封信,对着姬雅正晃了晃: “喏,本来是下周才给你——特意寄给《戏说封神》的,如果调频真是空的,怎么可能还有新的读者来信?我总不能捏造这个吧?” 姬雅正愣住了。 风部长说的的确有道理。 她有些怔愣地接过信,打开信。信中的字迹十分稚嫩,笔锋圆乎乎的,应当是个小孩子,但写得一笔一画非常认真。 “你的故事,讲得特别好,我听了很久,帮我躲过很多烦人的家伙。可惜我最后还是没撑过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活下来,继续听到你讲的故事……” 看到这里,姬雅正眼圈骤然一酸:“这孩子……是身患重病吗?” 姬雅正把那封信看了个遍,脑中顿时浮现了一个十分悲惨的故事,眼角湿润了起来——那孩子甚至还邀请她上门做客。 风部长叹道:“你看,他这么支持你的节目,连生死边缘都记挂着你,你却在纠结一些调频的小问题……” 姬雅正嘴硬心软,一下子深深内疚起来。 风部长还在继续添油加醋:“倘若你闹久了停播,那些节目的死忠粉该怎么办?” “……死忠粉?我有死忠粉?” 姬雅正轻咳一声,她再怎么老成端庄,肯定也是喜欢成就被认可,听到自己的栏目居然有死忠粉,登时心花怒放起来,来时的又惊又怒也被化成三分埋怨,被重拿轻放。 “调频的问题,之前也有人反映过。”风部长适时道,“别担心,只是外部旋钮松动了,内部无线电对应的还是正确的线路,你不用担心。” 姬雅正忙道:“能来修一下吗?” 风部长打太极道:“没什么意义,而且最近公司维修部特别忙,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人了。” 姬雅正:“……” 她无数次困惑,这家广播公司到底是怎么回事,维修部和后勤部居然是两个最繁忙的部门! 见姬雅正还犹豫着没打算走,风部长把墨镜扶高些,点上最后一把火,循循善诱道:“再给你透露一下后台数据。你的节目这周升了两名,大家都很爱听,你回去安心准备,继续好好播就行。” 姬雅正气势汹汹地来,被稀里糊涂地打发走了。 风部长看着她出门的背影,笑了一下,抄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你们的形式主义强迫症什么时候能改进一下,时空调频就非得跟着旋钮一起动吗?姬主播的警惕心有多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让她来应聘,还多亏了熟人的关系……” “万一把人吓跑了,你们怎么负责啊?” 部长的语气冷起来。 姬雅正回了家,疑心病又犯了,好好地检查了一遍设备,这才到床上躺下来。 就着晨曦的微光,她仰躺着,再度展开那封孩子的来信,稚嫩的字体在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她触摸着信末写着的哪吒昵称,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 这个孩子,想必是对哪吒艰险的命运感同身受了吧。她心酸地想,没想到,自己的广播竟能对遥远的陌生人产生如此大的激励。 甚至还是个少年。 姬雅正突然间想起自己最初的梦想。 成为教书育人的老师,给予下一代殷切温柔的指导,帮助他们走向美好的人生…… 没想到过去未曾实现的破灭之梦,如今竟能因缘巧合在电台中,找到别样的实现机会吗? 姬雅正想着想着,心绪复杂而欣慰地沉眠了过去。 梦中浮沉,光怪陆离,见到一片洪荒大陆,妖仙斗法,看过青年文王试图演算天机,也看过灵珠子在元始天尊处休眠百年,又见一块青石感悟大道化为人形…… 种种怪异,似远似近,难以说得清楚。 再醒来时,又是深夜,姬雅正看着窗外霓虹高楼,眼前那些神异景象却还是挥之不去。姬雅正一时有种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的疑惑,连灌了两大杯咖啡,这才清醒过来。 坐到电台前,姬雅正把封神演义翻过几页,找到了今日要讲的主人公。 姜尚,字子牙,别号飞熊,原本师从昆仑山元始天尊,是玉虚宫阐教弟子,因命中无道缘,修道到七十二岁被遣返人间,伐纣助周,以凡人之身,掌管敕封三百六十五路正神,是封神演义中绝对的核心人物。 只是,这姜尚功成名就前的经历,可谓是坎坷不平…… 公元前1042年,麒麟崖。 姜尚手上执着卷军书,读得爱不释手。他修道资质平平,虽说能使些占卜五行的道术,但这可是元始天尊的玉虚宫,大能上仙何其之多? 他在这其中,平常就只能做些撒水炼丹的粗活,姜尚起初还十分不甘,但随着年岁逝去,渐渐也习惯了自己无缘于大道的事实。 好在,至少仙缘尚未断绝,能留在玉虚宫这神妙之地,坐观云卷云舒,已是幸事。 姜尚捋了把胡子,就听有人来召他去见元始天尊。 天尊位高权重,乃是三大教祖之一,姜尚只在拜入玉虚宫时有幸见过一面。 此次召见,是所为何事呢?姜尚忐忑着,想过多种可能性。 然而,居然真是最坏的那一种应验了。 元始天尊高坐宝殿中央,祥云缭绕,八宝云光座上法相庄严,一句句启示劝告字字千斤,砸下来,让姜尚几乎膝盖发软。 要走了。要离开玉虚宫了。四十年求道生涯,多少次幻想,终究抵不上一句“生来命薄,仙道难成”的断言。 凡人修道,总有对于仙途的无限憧憬,心知的确成不了道,可也不愿亲手掐断这点微薄的希望,尽管留在这也是徒耗年华,可也比在人间更有盼头…… 姜尚跪着祈求元始天尊,让他不要赶自己下山,可是天尊心冷如铁,且言语中三句不离命运皆有定数,让姜尚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陷入绝望。 南极仙翁这些人也纷纷来劝,言语间都是“你无缘仙途,还是赶紧回人间去谋些差事。”姜尚听得心堵不已,可又不敢违逆,垂下应命时只觉得喉头梗塞,憋屈不已。 一群已修仙得道之人,居高临下地指点自己的命运,不顾他的意愿,只说是为你好。 收拾好琴剑书囊,下昆仑山时,姜尚回望这浩大仙山,回忆起自己四十年求道生涯,只觉一片虚无。 纵使下了山,应了天命,又如何? 初心的修仙终究只是个幻梦。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姜尚苦笑着转身,一步一步踏下仙山,四十年未曾踏过这条路,如今走来,只觉得一步比一步重。或许是他年老体衰,也或许是这心气早已不在? 正在此时,一道女声从心中响起。 姜尚一喜,猛地回头,还以为是天尊变了心意,遣仙童来叫自己,可是回头他怔住了,茫茫云道,何曾有人? 莫非,是幻觉? 下一刻,女声继续响起。 “姜子牙可真是大器晚成,就从下昆仑山回凡间开始,他倒了无数的霉……” 姜尚瞧瞧脚下这条路,下山的脚步,尴尬地停住了。 11. 电台叛逆者 耳边女声喋喋不休,极尽详细地描述姜子牙会如何倒霉,被喷得猝不及防的姜尚,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刚被遣返回人间,一生的修仙期望被残忍掐灭,紧接着突兀就来了只“报丧”的乌鸦,语调喜气洋洋,把自己的前路描述得一片漆黑,此刻姜尚心情不可谓不沉重。 甭管是不是真的,这可听起来太不吉利了! 满脑袋黑云晦气的姜尚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回望一眼云雾中的仙宫,叹了口气,还是决定继续向下走。毕竟天尊不可能因为“有人在诅咒我倒霉”的理由就把他放回去。 而且,经过在玉虚宫被训诫的经验,姜尚算是看透了,哪怕他此刻真倒霉了,元始天尊也会威严地来一句“天命如此”,再继续把他踹回去。 走到山腰时,看着蓝光闪动的停仙阵,姜尚倏忽一愣。 这座停仙阵由元始天尊亲设,只允许阐教弟子通行,除了通天教主、太上老君那两位和元始天尊齐名的道祖,其他仙人都无法在此之上使用道法。 姜尚太久没下过山,都忘了昆仑还有这样的束缚。 倘若如此,就来了一个问题。 玉虚宫的仙人是何声音,姜尚都十分清楚,可在他印象之中,没有仙人是这样的声音。如果这个传声入心的道人不是来自玉虚宫,那她的身份就让姜尚难以揣测了。 这个女仙人,竟能超出元始天尊的束缚吗?! 一想到这点,姜尚就情不自禁地激动战栗起来。元始天尊是何等人物?越是道行高深的人越知其道法高强。 那可是阐教教主,坐拥无边法力和至高尊位,除了三位道祖与其师傅鸿钧道人,世间几乎再无敌手。 而这个女音的真身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够绕过元始天尊的禁制,肆意而自若地使用传音之术? 姜尚的神色不由得严峻起来, 如果刚才还是对女音所说的“霉运之路”半信半疑,现如今,他已经上了心,开始留意地记忆起来。 八卦占卜之术,他也十分擅长,像女声这般事无巨细的预测,姜尚若是努努力也能做到。但正因善于此道,姜尚才不会轻易动手占卜,尤其是占卜自己的命运。 须知天地间命运皆有定数,为他人预测未来,让他顺应命数也就算了,可是逆天改命,则会让占卜者承担极严重的后果。 若这些预测是出自如此神通广大的女仙,想必不必怀疑真实性。 但姜尚如今已到古稀之年,修道四十年,看遍仙道的冷暖,知道所谓仙人空有一身超脱人世的神通,可是行事与心性却半点也不会远离世俗,甚至比凡人具有更激烈的喜怒哀乐、恩怨分明。 再高位的仙人,也都有自私自利的一面。 所以,这有大神通的女道,又是为了什么,才不惜承担逆天改命的代价,而对自己泄露天机呢? 姜尚沉思着,半柱香后下了山。站在昆山山脚的荒野中,周遭偏僻无人,静寂至极,竟让女音显出一丝庄重。 女音说,姜子牙孤立无援,离开人世几十年,如今在世已经没有活着的亲人,唯有朝歌城的结义兄弟宋异人可以投靠。 这正戳中了姜子牙的心事。 按照女音所说,他投奔宋异人后,在朝歌城会接连不顺,难道说,这是启示他另寻去处? 姜尚想得头痛,想要遵循天机指引,可是思来想去,又实在找不到任何一处可以投靠的地方。 姜尚无计可施地苦笑一声。 他半生蹉跎,如今前方会有何事都摆在面前,难道明知前有险路,还是避无可避么? 耳边又响起元始天尊庄严的训诫:“天命如此,道缘浅薄。” 天命、天命……这么两个字,就把他的一生死死圈住,此身再无挣扎余地。 元始天尊口口声声说着是把使命托付于他,可是又字字傲慢,根本不在乎姜尚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只是以施舍般的态度让他去人间代行苦事。 对于元始天尊,姜尚不是不感激、憧憬的,可正因如此,在下山时的几千步中,在听着女道冷酷地叙说他的命途之坎坷时,就犹如一步步把理想亲自踏碎,姜尚才分外灰心。 姜尚攥紧了拳头,衰老的身躯中迸发出一阵讽刺。 倘若天命如此,要让他一定奔赴朝歌,他倒要试试,能不能跳脱其中。 姜尚蹲下还是施展了土遁,朝着千里外的朝歌飞遁而去。 宋家庄,门口翠柳鲜花满布,庄中屋舍整齐气派,宋异人如今也是混出一番天地。 姜子牙缓步走到庄口,让小童通报是故人姜子牙来访。宋异人不愧是结拜兄弟,义薄云天,一听通报便大喜地放下账本,匆匆赶出门外,噙着泪握住姜子牙的手。 兄弟对视,看着对方脸上密布的皱纹和雪白鬓角,目光中俱是沧桑唏嘘。 想当年结拜时,彼此意气风发,如今再会,却是今非昔比。 两人寒暄一番,又用过膳食。 几大杯酒下去,两人都是面红耳赤,推杯换盏间,洗去了多年来的生疏,彼此都说起世间和仙途的不易。 姜子牙环顾庄园内的美丽景观,拱手感叹道:“哥哥这番事业做得不凡,是人中龙凤。” 宋异人苦涩摆手说:“贤弟,你只看到表层,凡人病痛、无奈太多,现今朝歌潮流涌动,无数道人妖魔进城,似是要有大动作。我们身处其中,面对这些神通真是一点自保之力都没有。贤弟修道归来,在这个时机来投奔我,我心里安稳不少。” 姜子牙更感难受:“哪里学得什么高深道术,大部分时间只是做做差事,例如烧丹、浇水这些事,此次下山,也是被师傅认为天资不够。我年逾古稀,一生的心血被尽数否定……” 姜子牙说不下去,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苦辣酒液淌过喉咙。 宋异人见姜子牙颓丧不乐,叹了口气,拍了拍姜子牙的肩膀,说道:“既然仙路断了,贤弟也不必再苦苦追索,安心在世间颐养天年即可。我为你谋划一门亲事,有贤妻在侧好好陪伴,一解烦闷。” 姜子牙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亲事? 这可不陌生啊!那个女音给他细数倒霉之事,这第一桩,便是娶了个蛮横势利的年老女人,受她指使干了一堆蠢事,夫妻之间的感情也从不和睦,彼此撕吵天天没个安生。 这便是命运的第一个岔路口了。 要眼睁睁看着天命应验么?还是从开头起便全盘拒绝,彻底扭转这条命途? “仁兄好心,我心领了,愿听仁兄做媒,只是我性子直,婚后难免会有争吵之处,也怕困扰了良人,不如先说定婚期,彼此相处一段时间后,再行打算。” 姜子牙本想如此做出暂缓之计,可是宋异人听姜子牙如此体贴,更觉他需要个女人从旁照料。 姜子牙连番推拒,都没能按下,他摇摇头,心中一时疲惫,本想就这么随波逐流地受了安排。 突然间,姜子牙感觉到异动,他看向天边流云,一只仙鹤腾空而起,优美的翅膀划破天际。 姜子牙观着那仙鹤无拘无束地飞往无尽远方,直至不见。 姜子牙握着酒杯的手一紧,第三杯酒整杯入肚,喉头烫得作痛,眼前也因酒醉而渐渐模糊,可是心中却从未如此清明果决,已作出决断。 他突然间一个笑容,对着宋异人拱手道:“虽被直言判断无缘仙途,可我终究心系大道,不愿婚娶。” 宋异人仍劝道:“大道孤苦,贤弟又何必固执己见?” 姜子牙看着眉目慈善却始终劝阻的兄弟,内心突然生出一丝古怪,就仿佛…… 这也是天道固执运行的一环,它不愿让姜子牙从中挣脱——哪怕是极其微小的一环。听着兄弟温和的劝阻话语,句句都是温暖的妥帖之言,姜子牙却慢慢地觉得背脊生寒。 他从这个至交身上,竟看到了元始天尊劝阻他时的熟悉之感。 从至高道尊,到人间知己,都在默契地引导着他走向一条早已安排好的路。 可他想走的,真是这条路吗? 姜子牙不再犹豫,起身一拜,坚定道: “我心系大道,始终如一,就算前方无路,也要撞出一条路。” 玉虚宫。 元始天尊正端坐于八宝云光座上,面前莲池中一潭清水映照万物命数,他指尖随意一拨动,世间一切法相便无所遁形。 划过姜尚的命数时,元始天尊指尖一顿,看着那涟漪处划出微小的一丝变动,他不由得眯起眼睛。 “本是仙途破灭、一世凡人之身……如今这个命相,却又显示出何种迹象?” 细细看了半晌,元始天尊一笑,不再放在心上。 不过是一点似有似无的变化,很快便会湮灭,何足挂齿。 姜子牙命定凡人身,他注定要封尽三百六十五正神,受尽众神尊崇,自己却只能以凡人的身份寿终正寝。的确嘲讽,可是这是天道所指,不容违抗。 姜子牙面前只有这一条被天道规划好的路,难不成区区草芥,还能打破这锁死的命运,胆敢一窥仙缘不成么? 电台帮经商 姜子牙执意推拒了这门亲事后,没来由地觉得身上通体一轻,呼吸舒畅,就仿佛……摆脱了什么束缚一般。 宋异人见姜子牙如此不愿,踌躇片刻,倒也无法勉强。宋异人琢磨着此事时,也觉得怪,他本不是强硬的性子,更别说对着多年不见的结义兄弟。 可刚才和姜子牙谈论婚娶之事时,宋异人冥冥之中跟中了邪似的,逼迫着姜子牙,仿佛就得让他结了这个亲。 如今回过神来,倒深感自己太夸张。 想了想,宋异人退而求其次道:“其实说来惭愧,给贤弟安排姻亲是个由头,我想与马洪攀一攀关系才是真,若无姻缘,那便认个干妹也可,不知贤弟可否应允?” 干兄妹的关系,那就比夫妻来得淡薄得多了,将来就算照应着生活,也不必只听悍妻使唤,大哥这层身份更是说得上话。 姜子牙不禁心中一喜,爽快地应了。 次日,宋异人便去马家庄找马员外说了此事。马员外的女儿马氏六十八岁,也是大龄老妇。此女性格跋扈,快七十了还跟十八岁一个样,马员外一个垂垂老翁,竟然没法安心在家养老,被女儿折腾得苦不堪言。 马员外对于这女儿,早不抱什么婚娶的念头,只想替她寻个能依靠的归宿,打发出府,带不带爱情无所谓。一听宋异人替姜子牙转达的结义兄妹请求,立刻就高兴地允了。 马氏坐上马车时还是一脸懵:她自视甚高、要求也甚高,对未来本预想该是被隆重地娶走,酒席盛宴大开,她娇滴滴面见夫君,谁曾想,现实竟然是跟逃难似的被爹打包送走了! 马氏咬着手绢,心中对那不知从哪冒出的便宜大哥暗恨不已,做了打算,要好好给他个下马威。 马车到了宋家庄,在后院竹林处停下。 马氏理所当然地等着,在她的观念中,大哥呵护小妹可是天经地义,那大哥应该屁颠屁颠地主动掀帘慰劳。 谁知,马氏在马车里等得屁股都坐疼了,也没见谁来,拉车的马儿都吃遍了一圈草,百无聊赖地抬头啃树皮,盘算后面这胖女人何时才能放过自己这匹善良好马。 等至薄暮,马氏终于忍无可忍地掀了帘子冲出来,愤怒地往姜子牙的宅院里大步走去,布裙都扬起一阵带着怒火的风。 推开院子门闩,刚一进门,马氏还没张口责备,鼻子先闻到一股焦香油酥的味道。 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呆立当场,深深地震惊了: 马氏在车上煎熬等待的时间里,姜子牙居然在烤鱼! 他烤得如此倾情投入,吃得也是左右开弓,脚边堆了许多鱼刺,看来是已经美美地吃了一下午! 姜子牙听到门庭有声音,见他那个长得比他还老的“妹妹”石化当场。 “义妹,你来了。”姜子牙温和有礼地笑道,听上去倒真是个好哥哥—— 看着我行我素烤着鱼的姜子牙,马氏简直恍惚起来了。 难道,是她错了吗?不正常的是她吗?她是不是该顺水推舟加入烤鱼的行列呢? 马氏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她的确饿了,而姜子牙的烤鱼……闻起来实在够香。饥饿感甚至让她忘记要发火的事,如同被香味牵引着一般走了过去。 马氏坐到了篝火旁,眼巴巴地看着姜子牙新拿出来的鱼。 那些鱼被掏空内脏刮去鱼鳞、处理得干干净净,鱼肉改了刀,保证烤的内外均匀。只见姜子牙先是刷上一层油,翻着面烤到两面金黄酥脆,便再撒上香料和盐,一时间香气扑鼻。 马氏是官家女子,从小吃的是千篇一律的精制例菜,十几年不变变花样,何曾见过烤鱼这种美食? 她本想斥责这等乡野民夫的吃食登不得大雅之堂,可是当姜子牙烤好把鱼递给她时,马氏发现自己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姜子牙看着马氏吃鱼,眼角的皱纹和善地皱起来,他笑眯眯道:“义妹,我们从此也算一家人了,这条烤鱼,就是大哥送你的见面礼。” 马氏擦了擦嘴角的油,总算没彻底被拐着跑,她不可置信道:“见面礼……是一条鱼?” 姜子牙高深莫测地说:“这可是很珍贵的鱼。” 马氏顿时停下撕咬鱼肉的嘴,赶忙研究着被吃了一半的鱼,想找出它哪里珍贵。 姜子牙悠悠接道:“……因为它是用三昧真火烤出来的。” 姜子牙神秘一笑,马氏眼睁睁看着她那便宜义兄从眼鼻口喷出火来。 火很旺,很红。 马氏:“……” 她已经没力气质疑和生气了,满心只觉得后悔,怎么就遇到一个修道修得脑子好似出了问题的大哥…… 姜子牙喷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三昧真火,他看着被冲击得哑口无言的马氏,心中却是满意得很。 他有大智慧,根本不在意世人看得比命重的世俗颜面,如果让他去街上裸奔就能悟道,姜子牙愿意跑上八条街。 从对马氏冷淡,到让马氏惊喜,再到让马氏失望,这实际上就是那个女音所阐述的,他和马氏原本的婚约的三个阶段。 这个过程本该花了很久,姜子牙不想把时间都耗费在这些无谓的东西上,于是只用了一下午就加速完毕。 姜子牙装疯卖傻结束,伸了个懒腰便回府去歇息,独留下马氏在院子里吃着烤鱼思考人生。 姜子牙不担心马氏会哭啼啼地跑回去告状,刚刚那一手三昧真火,看起来不合时宜,可是威力却足够,在仙人里无足轻重的道术,用来吓唬凡人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马氏是聪明人,她一定掂量得清楚这其中利弊。 深夜,姜子牙打坐吐息结束,丹田一阵暖意,他一身轻松。没想到在昆仑苦修数十年毫无进展的修为,在离了昆仑山,心境通达后,反倒是有所进益。 他的修道之路,在被元始天尊亲口否定后,竟然才迎来柳暗花明。 多么讽刺。 姜子牙想着这几日来的进展,不由得叹息一声。若是没有那女音从旁相告,他原本应该听了元始天尊的话后彻底死了修道的心,从此才真正再无进步。 幸好,上天终究无绝人之路。 次日,姜子牙早早起床,竟觉得肚腹又是一阵饥饿。 修道耗费能量,他尚未辟谷,便需要大量进食来补充。昨日吃了许多烤鱼,也是因为此中理由。 但姜子牙不愿一直劳烦兄弟宋异人,让他人花钱来满足自己的大胃口。思来想去,姜子牙做了个决定。 要修道,得吃饱饭。 要吃饱饭,就得赚钱。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条令他和马氏争吵不休的路上。 不过,这次姜子牙有了十足的准备。 他早已听过女音所传授的“姜子牙倒霉大全”,对于经商会踩的那些坑一清二楚。 同样,他研究了那些倒霉经验,还发现了一个十分有用的教训—— 中午,马氏坐在饭桌对面,看着姜子牙和善的微笑,突然间食不下咽。 不知为何,这个微笑给她一种十分恶寒的感觉…… 姜子牙抚了把胡须,道:“义妹,我们如今一起生活,就要把日子过好,不知你有什么见解?” 马氏想了想,决定先指桑骂槐几句,试一试姜子牙的怒气底线:只要到了互相发火的大战环节,就到了马氏的舒适区了。她以前和爹斗智斗勇就是靠这套经验。 马氏不客气地道:“你没有地产,也没有资金,全靠兄弟救济,男子应有骨气,如此寄人篱下的软弱之举,总会引人耻笑。” 没曾想,姜子牙赞许地笑道:“你说的正是。” 马氏,噎住了。 这些极好面子的男人,听到这一番话按理都会怒不可遏吧! 面前这个老头真是深不可测啊!他的脸皮厚度究竟有多无懈可击? 姜子牙诚恳道:“我打算经商,卖些物什积累钱财,只是我脱离人世太久,不知道现在商市上都流行些什么?义妹有没有主意?” 姜子牙的油盐不进,让马氏语气不由弱了几分,她转转眼珠,想起后院的竹林,道:“院子后面栽着许多竹子,可以砍来做笊篱 [zhào lí]①到朝歌去卖。” 姜子牙记录在竹简上,点点头,道:“还有别的主意吗?” 马氏又一连串说了几个,姜子牙仍然问她是否有别的主意,直至马氏搜肠刮肚再也找不到了,姜子牙这才作罢。 对于竹子的销售之路,马氏分别提出了:笊篱、扫帚、筷子……等等商品。 姜子牙瞧着这些点子,面上微笑着,手下稳准狠,一个不剩得把马氏的思路全给划掉了。 没错,排除法,这就是马氏的作用。 根据女道所说,他听马氏的话而千里迢迢去朝歌城卖的所有东西,无一例外亏得血本无归,倒霉得花样繁多。 哦对,姜子牙的结义兄弟也出了一堆馊主意,用他来施展排除法也十分有效。 姜子牙听他们的:卖笊篱,结果朝歌没人用笊篱,怎么挑过去的就怎么挑回来;卖面粉,被骑马士兵撞了个四脚朝天,袋子撒飞,下了场面粉雪;卖酒菜,酷暑时节没人来买,全都馊臭…… 姜子牙自己听的时候都震惊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商业霉星啊! 姜子牙把马氏的点子排除了个干净后,决定做竹筒,可以装水,又能煮饭,竹香清逸消暑,正适合这个时节。他说干就干,下午切许多嫩春笋与饭一起煮了,再拎着钓来的鱼一并带去。 他做了一推车,也没听马氏的建议去朝歌卖,便在宋家庄耕地的一口井附近就地兜售。 果真,姜子牙的竹筒大受欢迎! 宋家庄的农夫们下完地回来,又饿又渴,一点点钱就吃了烤鱼、春笋饭又喝了竹筒水,心满意足,再把竹筒带回去接着煮饭,可谓一举两得。 而马氏,早早做好姜子牙空手而归的打算,准备好好嘲笑他一顿来解解气。 马氏的如意算盘落空得很彻底。 到了晚上,马氏看着满桌丰盛菜肴,与姜子牙数着的赚来的钱,一时恍惚起来。 难不成,她这个大哥……挺有本事? 姜子牙享受地喝一口酒,吃一口肉,虽说把玉虚宫的斋戒破了个彻底,心里却是畅快舒服得很,心想今晚的修道算是不必挨饿了,今日想必又能精进一丝。 原本入世和出世就该相辅相成,仙人历劫便是此理,懂了喜怒哀乐才更能淬炼道心坚定,可笑姜子牙前半生只在昆仑山对着无意义的杂务伤春悲秋,没见过世间,便不知此身渺小。 姜子牙依次摆开三只酒杯。一杯酒敬天地,第二杯酒就敬天尊,谢他言语轻蔑,放自己归人间,反倒大道坦途逐渐清晰可见;第三杯酒敬那让自己改命的女音,改日他若得见大道,必报此大恩。 姜子牙把三杯酒全部饮下,道心澄澈,浑浊的眼睛便也一时清澄。 这一刹那有什么厚重深邃的东西被他了悟,所知此事者,似只有月光和天地而已。 电台正邪面 姜子牙灵活掌握“排除法商业秘诀”后,一番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不久就攒下盈余,还能给宋异人交上住宿、饮食的款项。 宋异人起初执意不收,担心姜子牙勉强。不过,见姜子牙的生意一天火爆过一天,他也打消了顾虑。 姜子牙熬过了女道预言的倒霉时期,总算时来运转。他出手除妖,帮宋异人解决了楼房屡建不成的问题。 除妖过程被马氏看到了,据女道所说,马氏本来该骂他疯疯癫癫不知所谓。 但自从姜子牙对着马氏喷了十几分钟的三昧真火后,马氏的接受能力被迫锻炼得十分良好。 如今,就算姜子牙当着她的面和妖怪称兄道弟,马氏也会麻木地鼓掌赞叹。 宋异人得知姜子牙修道有成,具有驱妖之能,大为赞叹,热心地帮他筹划事业,说可以在朝歌建家占卜断命的铺子,肯定大受欢迎。 从姜子牙除妖,到宋异人开一间命馆的建议,一切都和女道所说的一般,果真发生了。 本在努力改命的姜子牙,却觉得唯独这条路可以照旧遵循下去。 姜子牙捋着胡子,联想着女音所讲的一些事,眼神微微冷起来。 他有一个打算。 姜子牙仍然跟宋异人租了房子,不同的是,这次租的不是朝歌南门人流最繁华之处,而是前往北门冷落处。 既然已经不用为了钱而操心,他也没必要花费大量心力和道行在给凡人算命上。 北门冷落,并非因此处偏僻,而是靠近皇宫,戒备森严,侧门处许多皇宫贵族进出,少有平民敢在此处逗留。 午后的朝歌城。 姜子牙摇着扇子消暑,不急不慢,偶尔有人来问做什么生意,姜子牙也托称自己是代别人看铺子,不做买卖。 姜子牙意不在此。 姜子牙斜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看着几千米外皇宫的进出人员,他看得仔细,不错漏任何一人。 直至看到一个美丽年轻的女子款款走出时,姜子牙动了。他从藤椅上坐起来,目光跟着那女人,放下了扇子。 “区区一只琵琶精,敢如此明晃晃地在皇宫里进出……”姜子牙向来平和的眼神迅速染上杀气,“必有同党,必犯杀孽……当死!” 琵琶精姓玉,名叫玉贵人,是她自己起的名。玉贵人本是一尊玉石琵琶,修炼千年成了精。作为一把琵琶,它最大的爱好一点也不符合这个名字。 它不喜音律,而喜吃人。 吃人是有讲究的,最好是活吃,血新鲜。但人类大多沾亲带故,吃了一个就有接连的人来复仇,他们会请道士追杀琵琶精。 烦得很,人间道士也多得很。 道士善用三昧真火,那些真火天生克制妖精,烧一下就掉十年道行。琵琶精某次贪吃吃了一家四口,刚好被云游道士逮了个正着。 道士大怒出手,琵琶精差点死在那人手上,她紧急请来姐妹,才算把那可恶道士给大卸八块。 道士的肉干巴巴的,很难吃。后来听说这人是玉虚宫新收的小打杂,人不重要,但势力高高在上够可怕,琵琶精担心有人寻仇,可数十年躲过去,也没人来。 看来,仙道之间的感情还不如凡人来得坚固,偌大仙山丢了一个小道士,根本无人在意。 话虽如此,那个道士的垂死挣扎,还是重伤了琵琶精,那次之后她长了教训,吃得低调了不少。 直至女娲娘娘在轩辕坟把三个妖精放出来,命她们进入朝歌祸乱朝政。琵琶精吃人不爱吃脑子,本身也不够聪明。她自以为这是女娲娘娘给了“赦免令”,这之后可以敞开肚子大吃大喝了。 当九尾进了宫中之后,琵琶精仗着姐妹受宠,更是胃口大开,时不时就进宫吞吃几个可怜宫人。这样快活的日子,琵琶精无比享受。 九尾说:你别太嚣张,当心又被道士逮住。 玉贵人轻蔑道:我们有女娲娘娘做保,便是被抓了又如何? 九尾不置可否,她知道女娲的真实意图是灭商,实质还是为了天下苍生,大地之母怎可能不慈悲?但和琵琶精讨论这些没有意义,琵琶精的脑子根本无法理解。 但是,九尾同样也具有自信,毕竟天子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在此之下保着一个傻头傻脑的姐妹有何难?吃几个凡人又有什么所谓? 况且,那些小宫女纤弱年幼,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这偌大深宫里,连重臣都能被轻易虐.杀,哪里轮得到宫女□□心。 总不可能有人会来给这些卑贱的东西主持公道。 玉贵人照旧吃得牙齿鲜红。 这日,她从一个死不瞑目的宫女胸膛中掏出心脏。 这个宫女长得很漂亮,漂亮到让玉贵人嫉妒烦躁。宫女自垂柳旁走过,琵琶精猛地伸出尖爪便捏住她的胳膊。但没想到这个宫女挣扎得很厉害,哭得撕心裂肺,说是家中还有老母要养,绝不能死在此处。 琵琶精听得有趣,假意放了宫女,在她惊喜地跑出百米后,在宫女劫后余生最放松的时候,琵琶精的手刺穿了她的心脏。 琵琶精吃得肚皮滚圆,从宫中悠闲地踱步出来,晴朗日晒,高温的阳光投下,把妖精身上浓厚的血腥气蒸腾出一股恶心的铁锈味。 当然,这对于琵琶精来说是香浓气息。她吃人的渴望永远无法被填满,九尾曾说她哪怕吃破肚子也不会罢休,这样非长远之计,让她收敛些吃人的欲望,多担心宫外的道人。 琵琶精摸了摸肚子,只觉得闲适满足。她觉得自己再吃几百个人也无甚所谓。 琵琶精嘴角扬起诡秘的笑容。 她可不怕什么道人,因为……有一位大能在暗中助她。 三天前,那道女音响起的时候,琵琶精正在吃饭后“甜点”,她吮了吮指上鲜血,听到耳边有声音,她困惑地停下来。 本以为是姐妹回来的琵琶精,问了一圈都没得到回答,这才发现声音是从心中传来。 琵琶精讨厌长篇大论,她听得昏昏欲睡,真想把这道声音给剔除出去。可是她也知道,既然此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心中,必然道行高深,捏死她跟捏死一只蚂蚁也差不离。 琵琶精再醒过来时,是从女声那里听到了玉贵人这个名字。 是她。女声在讲她。 琵琶精不由自主地认真听起来。 这一听,她就上了心——这女音所讲的,竟然是琵琶精会如何被道人所杀之事! 这是预言未来?还是从旁威胁? 无论是哪种,琵琶精都心花怒放,这代表她可以规避开至少一种危险,继续过着美美的吃人生活。 琵琶精听了女声所讲,当即决定谢绝任何算命铺子,看到算命的就绕着八百步走,再也不去南门那条街拐人吃。 这几天来,听了这女道所说的东西,琵琶精内心有些幸灾乐祸。 妖精对人的情绪最为敏感,能从中分辨出喜怒善恶,根据琵琶精的判断,这个女音必定是个正派之人,甚至是嫉恶如仇的类型。 她会传音给琵琶精,绝不是出于她本人的本意,应当是有什么外部因素从中做出了干扰,这才让琵琶精也听到了女声的预言。 这可真是善恶无常、命运弄人。 琵琶精笑得猖狂。 这天,她从北门走出,刚刚吃了三个小宫女,琵琶的肚子里撑得狠了,她在树林里溜达了好几圈也没消食,便决定去商街附近逛一逛,打算买点水喝。 琵琶精自然严格遵循那预言,远远地避开南门商市,只来北门附近散步。 她慢悠悠地走过一干商铺。 琵琶精姿色出众,所过之处,许多男人都被迷得眼冒红光,琵琶精刚刚吃饱,不想再加餐,意兴阑珊地路过了。 她一心只想找水喝。 不知不觉间,琵琶精走到了街尾,这边有家新铺子,看样子是新开不久。 琵琶精一看里面卖的东西,便眼睛一亮,这店铺主人倒是有脑子,用竹筒装着水,肯定是清香冰甜。 琵琶精想象着竹筒中的泉水,愈发口渴,便快步走近,对着正看着她的老翁娇滴滴道:“妾身口渴得厉害。” 老翁摸了摸雪白的胡子,和蔼道:“好说,客官交上钱来,想喝多少喝多少。” 琵琶精碰了个软钉子,有些生气。 她美貌过人,在男人面前一向老少通杀,只要她撒个娇,那些男人便连水中月亮也争先恐后扑进去为她捞,怎么现下这个老头这等不识趣,竟敢不恭敬而爱慕地主动把水送过来? 琵琶精冷哼一声,起了杀机,想把这臭老头给吃了,但从头到脚打量一眼,看到他那干衰的皮肤,顿时又食欲全无。 琵琶精拿出锦囊,甩出一串铜钱来,没好气道:“够了吧?赶紧拿水来。” 老翁不急不慢道:“不够。” 还敢狮子大开口了! 琵琶精冷笑一声,心知这些凡人为了追财无所不用极,也懒得纠缠,又拿出碎金来,光论价值,够把这间铺子给买了。 “够不够?”琵琶精嘲道。 老翁淡定道:“差得远。” 琵琶精真是开了眼界了,她轻蔑地问道:“你这是什么金贵的水?” 老翁说:“山间野泉,随处可见。” “那你平日都怎么卖的?” 老翁摆手说:“贱卖。” 琵琶精笑了:“原来你是针对我?” 老翁坦然道:“对这位客官,是会贵些。” 琵琶精对这个老头宰客的胆量起了兴趣,饶有兴趣说:“你要收多少?” 老翁站起来,笑了笑,看着琵琶精,与她血红的衣袍,闻着那股新鲜的腥气,老翁沉默片刻,言简意赅道: “血债血偿,便拿你的命来买!” 琵琶精瞳孔骤然收缩。 三昧真火,一瞬而燃! 电台双刃剑 三昧真火的滔天烈焰何等霸道?顷刻间就把琵琶精的人形烧去一半,姜子牙眼疾手快,探出手把玉贵人拽进铺中,反手施展障眼法,动作轻盈迅捷。 隔壁王老板转头时,只看得见一片柳叶飘落到竹筒之上。 玉贵人又惊又怒,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甚至来不及反应。 等回过神来,琵琶精立刻催动法术,要向九尾求援,可是姜子牙早有准备,他事先就在店铺附近布下阻碍神识的阵法,牢牢地捆缚住琵琶精逃跑的动向。 琵琶精连试几次不成,忙扭过头来看着面无波澜的姜子牙,咬着牙催动媚术,柔声细语道: “这位道友,你想要荣华富贵,还是绝色美人?妾身都可以为你谋求……” 姜子牙微笑道:“省省吧,我只想把我的泉水卖出去——” “你这阴狠老道!”琵琶精再也演不下去,尖叫道,“你我从未谋面,有什么仇怨?” 姜子牙慢悠悠把三昧真火调到温火,打算像烤鱼一般,慢慢烤制这个杀人无数的琵琶精,定时翻个面,让这恶妖感受长久的痛苦。 这琵琶精作恶多端,他可不会给它一个痛快的死法。 接着,姜子牙回答了琵琶精的问题:“我代天诛邪,代亡魂消解仇怨,杀你——名正言顺!” 琵琶精恨道:“僭越之徒!我受女娲娘娘之命来促商灭亡,何罪之有?” 姜子牙厉声道:“休拿女娲娘娘做掩饰!九尾祸乱朝政、引诱纣王尚且有所成果,你只却顾欺凌可怜宫女,何曾对灭商之事有任何助益?!你欺软怕硬,阳奉阴违,领女娲娘娘亲命而只顾享残虐之乐,败坏娘娘本意,罪加一等更是该死!” 琵琶精心中轰地一下,浑身冷汗不止,这老道正是说中了她最心虚的地方。 琵琶精仗着女娲不轻易对小事过问,向来横行霸道,也早就把正事忘了个干净,只顾着吃人。 姐妹都宠着她,姜子牙却一针见血,把她的底气一口气戳得泄了干净。 琵琶精不甘这样认输,嘴上仍叫嚣道:“女娲娘娘亲自唤醒我等!绝不会坐视不理……” 姜子牙冷笑一声:“我现在把你烧成残灰,娘娘也不会出手管一丝一毫,我敢赌,你敢不敢?” 琵琶精顿时沉默了,顷刻间面如死灰。 她知道,姜子牙是对的。 女娲怎会出手保她? 姜子牙平静道:“我方才所说只是其一。三十年前,你曾杀了一个玉虚宫的小道士,把我的师弟食其肉饮其血,如今你还觉得和我无仇无怨吗?” “你们人类吃兽肉时,又何曾心慈手软过!”琵琶精喊道,“我吃人,和你们一样,不过是为了饱腹而已!” 姜子牙呵呵一笑:“人吃兽,兽猎人,轮回而已,我若是落进你手里被杀,我也只会叹息一声技不如妖,而不会像你这样聒噪求饶。可笑你活了千年岁月,不如我这个老头子心境豁达。” 琵琶精恨得眼睛通红:“你今天就算杀了我,来日我的姐妹也会替我报仇……” 姜子牙悠闲地喝了口水。 “我知道。”姜子牙微笑说,“我知道得很详细。” 那些未来,女音早已阐述过。 在原本的故事中,琵琶精被三昧真火烧得现出原型后,九尾为其报仇,设计陷害姜子牙,因知姜子牙性格耿直,特意让姜子牙来负责修建鹿台。 姜子牙也果真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对着纣王直言进谏鹿台破财伤民。 纣王大怒,要把姜子牙捉去炮烙,姜子牙情急之下跳河水遁而走,让纣王以为他溺水而死,避开追杀。 “可是,你的姐妹帮你报仇,那是建立在她们知道谁杀了你的基础上。”姜子牙老谋深算地一笑,“我准备周全,你会死得悄无声息,谁也不知道,你死在何处,死于谁手,就像你曾经吃过的那些人……” 琵琶精在绝望之际,福至心灵,猛地联想到女道曾经所言,她面色惨白地喃喃道:“不、不……九尾一定会把我带回摘星楼……五年之后我就能……” 姜子牙一愣。 这么详细的预言? 而且……和他所听过的预言一致! 姜子牙面色总算凝重了许多,质问道:“你如何得知这些事?” 琵琶精激动起来,以为姜子牙害怕了自己那位暗中的靠山,尖笑道:“现在放了我还不晚!我可是能听到……” “一个女声?”姜子牙冷不丁接道。 琵琶精,僵硬了。 姜子牙看她那写在脸上的反应,就知道自己说中,继续不留情地补刀道:“她的声音在心中直接响起,事无巨细地讲述天下大事……” 琵琶精脸颊肉恐慌地痉挛起来。 “你怎么也听得到……不……不可能!” 姜子牙简直被逗笑了,嘲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没开算命馆,又搬来北街特意守着你进出?你这蠢妖,以为拿到一线天机就以为万事大吉,可笑!” “天机平等,怎会偏偏眷顾你这残虐的妖怪?”姜子牙冷笑,“做你的春秋大梦!” “不过,这样倒是更好……你自以为有人保全,反倒给了我更好的机会为民除害。” 三昧真火已经烧到琵琶精的颈项,她恐惧地看着火苗一点点舔上她优美的人躯。 不,不可以……她用多少鲜血才滋养出来的身体,她积累千年的道行……怎么可以就这样虚无地付之一炬? 她不甘心啊! 姜子牙继续摧毁琵琶精的心理防线。他不仅要从肉.体上毁灭这个妖精,更要让她在死前体味到彻底的绝望。 如此,才能告慰那些冤死、惨死的魂灵。 姜子牙摸着胡子,不慌不忙地细细道来: “我知道,你们妖怪化为原型时,也仍有感官,只是等待吸收天地灵气再化为人形。” “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姜子牙说:“等你死后,我会占卜你曾吃过多少个人。你吃了多少无辜之人,我就把你这把琵琶的弦切断多少次。琴弦为妖骨,琴身为妖肉,你这把琵琶,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不妨用这点时机期待一下。” 姜子牙拿来一面铜镜,把镜面对准琵琶精的正脸。 琵琶精猛地一愣。 镜中那面色狰狞恐慌的女人,是自己么? 那眼神……颤抖着的、恐惧的眼神……明明不是她!她怎么可能会露出这种下贱丢人的样子! 可是,这副模样琵琶精并不陌生。 那是琵琶精曾嘲笑过千百次的、垂死之人的眼神……那些人死于她之手,无一不对生有着渴望,琵琶精喜欢看着这些人濒死挣扎,直至眼神中光芒戮尽。 结果,现在轮到她欣赏自己的死相了吗?竟是、死得如此丑陋…… 琵琶精心中一颤,连抵抗的妖力都无力支撑下去,一个松懈,火立刻凶猛地缠上来。 琵琶精尖叫一声,在火中最后垂死挣扎一下,便没了声息。 三昧真火把琵琶精全部吞噬。 姜子牙有些脱力地向后坐去,浑浊的眼中红光跳动,映照着焚烧阴邪的火焰。 他年纪大了,要同时催动三昧真火烧妖、维持障眼法和困妖阵、和琵琶精言语争锋……消耗了大量的道力和精力。 也亏得这段时间来,姜子牙毫不松懈地修道,让功力有所精进,这才能硬撑下来。若是以前的姜子牙,光是布置完阵法就瘫倒了要休息一阵了。 姜子牙随手拿来一管竹筒,把水一饮而尽,冰冷迅速滑过咽喉,让焦灼的内心稍稍冷静一些。 姜子牙刚才在琵琶精面前表现得镇定,实际内心却是极度惊涛骇浪。 没想到,竟然连琵琶精这等妖邪,也能听到女音所说的天机! 女音挑选对象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她所说的内容会因人而异吗? 琵琶精这样的情况究竟有多少?现在商的全天下,还有多少人、妖在听着?商、周的阵营各占多少?有多少人已经意识到这其中的价值而开始改命? 琵琶精是因愚蠢而放任自流、不懂得如何利用天机。倘若这未来的天机被一个更聪明有心机的人听到…… 例如:三朝重臣、法力高强的的殷商国师闻仲能听到这天机…… 如果也送给这位大人物改命的机会,是否会大大延长暴虐纣王执掌天下的时间?假以时日,整段未来历史是否会被彻底改变? 这些设想太过可怕,引得姜子牙不由极度警惕起来。 过去以为这女音是甘泉玉露,救人解渴,如今细细看来,倒像一把双面开刃的剑,无法界定是善是恶,或是正是邪。 到底如何用剑、能用出怎样的效果、伤人还是救人……仅仅全看收听者本人的选择而已。 姜子牙拿起琵琶,随手藏进仓库,现在,这妖怪绝非重点。他回过身来,坐到桌前,手指如飞,极快地拿出铜钱、龟甲、卦书,面色肃然地起了卦。 不容延误了! 他必须要算个清楚—— 这天下,还有谁能听得见这道女音? 电台谁在听 姜子牙起卦谋算,得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结果。 天象隐蔽,谋而不清,只有善于此道的人才能从迷雾中看清卦象,得到想占卜的结果。但无论如何,就算是占卜那三道老祖,总也该有迹可循。 但是…… 姜子牙低头看着桌上被烧了至少七遍的龟甲,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起初,他占卜的是天下还有谁能听得见这天音,占卜结果却屡次毫无变动。于是姜子牙退而求其次,改为演算那女音从何而来。按理说,后一种占卜比前一种简单得多,再怎么也该显示出一点卦象了。 然而,卦象上干干净净的,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未曾产生,就好像……姜子牙所占卜的那个人根本不在天地五行之中。 怎么可能! 若真的不存在,那她所言的那些秘事又怎会一件件应验?跳出五行者还能反过来监察人间,又不被世间律法束缚,怎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但是,无论姜子牙如何不愿承认,结果都不会因为他的心情而产生改变。 姜子牙把龟甲、木板收起来,强迫自己整理心情。 无论如何,现在王贵人身死,她那两个妖精姐妹必然很快就会发现端倪,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回家,再做打算。 姜子牙带上被烧成原型的琵琶,施展土遁回到家乡。 马氏正坐在家门口剥花生,寻思着大哥今日又会带什么稀奇美味回来,毕竟姜子牙这次可是远赴朝歌,都城的美味想必要比这偏远之地稀奇得多。 正在马氏畅想着流口水之际,她面前突然鼓起了一个小土丘,紧接着,一个人头冒了出来。 马氏:“……“ 很难形容那一刻现场的尖叫分贝声有多高,总之姜子牙是在瞬间就又展开了新的静音法术。他这个选择非常明智,因为伴随他这颗人头持续地钻出来,仅仅看马氏的表情就能得知她的尖叫更加声嘶力竭。 修仙的法术,对于凡人来说还是过于惊吓了。 等到马氏平静下来,总算能喘着气和姜子牙聊上一句正常的话。 姜子牙跟她科普了一下土遁的原理,马氏琢磨了一下,试探着道:“是不是还有水遁、木遁?” 姜子牙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有。” 马氏想象了一下,面如土色:“你将来还会从木头里、水里钻出来?” 姜子牙被她的语气说得也不自然起来,平常毫无所觉,如今这么一看,道术还真是怪异得很,为何会突然从各种古怪的地方冒出来呢? ……不对,偏题了! 姜子牙也不打算就地开展一场“道术科普大会”,回过神来后,就匆忙地拎着琵琶往屋子里赶去。 马氏跟着进去,见到姜子牙神色匆匆地收拾行李包裹,连忙追问发生何事。 姜子牙手上动作一顿,转头看着义妹。 说实话,听过女音的预言,知道马氏本来的所作所为,姜子牙原本已经打消了询问其是否要跟着自己离开的念头,但眼下马氏又问得恳切,姜子牙犹豫一下,道:“我在城中闯下麻烦,如今此地已经不能呆的下去,我正准备去西岐投奔文王。” 马氏顿时张口结舌。 这也确实,毕竟在她看来,这个大哥出门时都是和往常一样,毫无异样,怎么会一转眼就闯下大祸呢?这真是毫无道理可言! 但她这几日来也对姜子牙的性格知道一二,知道姜子牙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 姜子牙边收拾细软,边例行公事地道:“你要跟我一同前去么?” 在姜子牙的预想中,马氏肯定会立刻和自己断绝关系。当然,这种预想实际上也得到了女道的佐证,在原有的历史中,当姜子牙问马氏是否要和他一起投奔西岐,未来享受荣华富贵时,马氏的回答十分果决狠辣,她几乎是立刻就让姜子牙写下一封休书,两人自此再不相见。 换位思考,姜子牙能理解马氏的划清界限,毕竟在女声所叙说的故事中,自己和马氏相处的那段时间中确实事业屡屡受挫、屡屡让其失望,好不容易得了个监督修筑鹿台的朝中官位,又因姜子牙眼中揉不得沙子直言进谏而泡了汤。 依照一个凡间女子希望平安富足生活的标准来看,姜子牙可谓是踩遍了雷。 果然,不出所料,姜子牙听到马氏说:“我就不与你一同前往了。” 姜子牙轻轻叹一口气。 虽是有了准备,但亲身面对之时,不得不说,还是有一线失望。 姜子牙有责任感,他虽然不喜马氏功利的为人,但毕竟是改了本该和其成为夫妻的命运,于这个毫不知情的凡人,他有愧。 于是,姜子牙对马氏不可谓不周到,尽到了一个大哥对义妹所能做到的一切。 然而,就算是如此无微不至,还是会落到个被恩断义绝的下场吗? ……姜子牙内心一股苦涩。 然而,姜子牙紧接着听到马氏低声说:“你远去西岐,未来也不可能不回朝歌。” 姜子牙听着这话音,微微一愣。 马氏继续道:“这天下大事,我虽然是个妇人,却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平日农闲,我也听父亲和宋大哥谈论过。眼下八百镇诸侯已经反了半数,你若要投靠西岐,将来无论是顺还是反,如果要作出一番事业,最终还是要回归到这朝歌城。” 马氏道:“这个地方是你一手修建而成,徒然舍弃,我不信你的内心能过得去,索性我就留在这里,接过你的那些生意,攒一攒本钱,将来你若要回来,在这边也算有个照应。” 姜子牙一时无话。 马氏思虑周到的言语,远远超出了他的所有预想。 回想起来,他相较于那段女音所说的历史,的确对马氏好了许多。姜子牙没再挥霍资本做赔本生意,也没和马氏红脸吵过架,平日里都是和睦相处。 但若说大富大贵,姜子牙也并没做到。 原来,仅仅是这样平日的相处,就足以把历史上一个有名的悍妇温润软化成体贴的性子。 见姜子牙久久沉默,马氏转念一想,以为自己说错话,忙解释道:“我不是贪图大哥的生意,赚到的钱我都替你攒着……” “不用。往后这些生意都归你。”姜子牙笑了,说,“其实这些买卖的主意,本来也是出自你之手,现在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马氏迷惑:“出自我?可是我构想的东西,全都和你所卖的事物半点也不沾边啊?” 姜子牙神秘一笑:“就是如此,才是你的功劳。” 马氏琢磨半天也没听懂,但她看懂了大哥脸上从叹息转为欣慰的表情。 “难不成……”马氏道,“你觉得我会弃你不顾?” 姜子牙摇摇头,内心感慨。 那些历史已然被抛弃改变,曾经狠心要抛弃自己的是另一段历史的马氏,而如今一切都已经改变,他又何必揪着未曾发生过的事情耿耿于怀,把指责归咎于一个无辜之人? 无论如何,此时此地、面前这个活生生的马氏、自己如今的义妹…… 是在真心地为姜子牙着想。 和马氏沟通过后,姜子牙同意了让她留在此地当做内应的事。 老实说,马氏的这个安排非常省心。 原本,姜子牙自己也在苦恼,在离开朝歌之后,如何再灵敏地获知这里的消息,毕竟西岐距离朝歌远隔千里,想要成事,快于旁人的情报是不可或缺的信息源。 不仅要是官方朝政的消息,民间那些流传小道也要收集齐全。 就像多亏姜子牙的大哥宋异人说了近来朝歌城中道人妖孽增多,姜子牙才特意留神选了一个城北隐蔽的地方。 兵贵在神速,欲求神速须通晓万事。 临行前,姜子牙收拾好简朴的随身行李,又把行商的要诀告知了马氏,包括进货出摊的吉时吉日、兜售叫卖的诀窍、竹筒饭的美味秘诀……姜子牙统统毫不藏私地一一教学。 教完这些,他犹豫了一下,想起竹筒毕竟是应季,而且也总有卖完的一天,到那时马氏黔驴技穷,恐怕她过得凄苦。于是姜子牙把最核心的商业秘密也写下来,汇总在一根竹简上放进锦囊,交给马氏,叮嘱道:“倘若生意不顺,买的人几乎没有,你就打开这个锦囊,内有我的妙计。” 妙计非常简单。 正面:想几个你觉得可以大卖的好点子。 方面:把这些点子全部否决,再去找一找家里有的东西。 几年后,马氏怀揣着敬畏之心打开锦囊,就看到这条语气中充满着嫌弃的“妙计”:“……” 当初就该把那便宜大哥丢了得了。 马氏愤愤地心想。 站在庭院门前,姜子牙回头,四周竹林清幽,清风徐来。 马氏站在门口,看着将要远行的大哥,回想起初来乍到时的惊吓,此后和姜子牙一同生活的平静富足,再到此时送别的不舍。 不舍?马氏内心一颤。她竟感觉到了不舍么? 明明当初被姜子牙烤制的三昧真火烤鱼吓到时,她内心还愤慨不已,决心再也不认真理会这个大哥,为何到如今,心境却又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是因为姜子牙经商有道,赚了那些源源不断的金钱吗? 还是每日日幕西斜,姜子牙归家时总会拎着的几样美味菜色? ……似乎都不是。 此刻看着大哥的背影,浮现在马氏心头的,居然既不是金钱也不是美菜。 而是她半夜起夜穿过庭院时,看到姜子牙在月下清辉中闭目打坐的情景。姜子牙老来沧桑,一头雪白头发,满脸皱纹,可是那样一张被岁月侵蚀的面庞,在修炼道法有所突破成就时,竟然露出了如水一般幸福的温和微笑。 那样的微笑,让马氏触动。 原来修道,竟是如此令人快乐的事情么? 姜子牙掐出手决,转头对马氏道:“义妹,我走了,你在朝歌一路保重。” 马氏点点头,百感交集,一时竟说不出话。 姜子牙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一事,转身道:“你还记得我带回的那把琵琶吗?” 马氏道:“我本就想问,你是从哪里带来的?这琵琶好生奇怪,那些弦看着丝毫未曾调试过,还断了数十根,不像是一把好琵琶,偏偏材质又是上等好玉。” 姜子牙笑了笑,一语带过道:“只是机缘巧合所得,没什么大事,不过关于这把琵琶,我倒的确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马氏说:“你尽管说。” 姜子牙道:“不久之后,将有一个名叫伯邑考的人来到朝歌,他若是去城中求购琵琶弹奏乐曲……” “你就把这把琵琶交给他。” 马氏不明所以,此事又不难,何至于大哥如此拜托?总之她点头答应下来。 她却不知,这琵琶乃是妲己姐妹琵琶精真身所化,等到伯邑考拿到这把琵琶进朝歌进献……拿着姐妹的骨肉真身来弹曲取乐,不知妲己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周文王被逼着吃下亲生骨肉的躯体剁碎而成的肉饼时,那种惨烈的心情……妲己是否能体会得到? 那凄惨的历史,又将发生何种改变? 姜子牙反身遁进土中,缩地千里,几炷香后就站在了西岐的土地上。 西岐王城端肃沉稳,城中居民往来和谐,农耕有序,一派繁荣稳定的景象。 姜子牙走进王城,此时的他尚且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垂垂老翁,没人想象得到,就在数年后,他将在封神之战挑动风云、笑论天下。 电台要罢工 姬雅正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浑身的骨头都酥软起来。俗话说春困秋乏,这也是到了春困的季节。 难得的休假日,姬雅正总算不用到晚上才醒来,顺着晨光熹微侧头看向窗外,恍然发现窗外新绿春鸟,一派美丽祥和的景象,原来已经是阳春三月了。 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每每看到这样的春光灿烂,姬雅正也会感慨一声,自己因为这工作的夜班性质,着实是错过不少美好风光。 但毕竟世上没有两全法,姬雅正也不会怨天尤人,她欣赏了一会儿新柳,便决定趁着这个万物复苏的时节,去装修一下房间。 工作室的装潢还是冬季的时节,地面铺着厚厚的绒毯,窗帘也厚重挡风,姬雅正仅看一眼就立刻领悟了工作量之大。 她想了想,趴到电脑前调出音乐软件,播放了一首古筝曲。 古筝悠扬,曲调声声似诉深情,时而短促有力,时而婉转如清风,真是一首适合春日的曲调。 听着听着,姬雅正就想起一位封神榜中的悲情人物。 恰好,也是今晚正要讲到他的部分。 那个风华正茂却命运悲惨的翩翩公子…… 一时间,同情之情漫上心头,姬雅正深深叹了口气,甩甩头,决定要往积极处看。 她点开了《细说封神》的后台,查看着日渐走高的数据,笑容顿时爬上了嘴角。 要知道,野火广播公司一向是实行基础工资+绩效制,电台越受欢迎,主播能收到的分成就越多。 以前姬雅正接档一个人气极低的节目时,每个月的基础工资仅仅够交房租管好温饱而已,不用想额外的娱乐活动。这种窘迫的生活直至她下档跟进的节目一飞冲天后才得到改善。 现在想来,那档节目也算是姬雅正的贵人伯乐了,那档节目名为《山海炎黄》,讲的是华夏国部落时期的历史,十分古香古色,又兼具奇异怪谈,一会儿聚焦如伏羲、女娲、炎黄二帝这类的上古神明,时而又闲散地聊着山海经中所出现过的古兽和秘闻。 《山海经》多么晦涩难懂,作为历史系学生的姬雅正深知。但相较之下,令她印象格外深刻的是那位主播的侃侃而谈信手拈来。 ……这样一想,野火广播公司能够独立主持一档节目的电台主播们,个个都是对于所讲的历史娴熟至极。 让主播对所讲历史熟悉的要求,似乎理所应当。但姬雅正干过许久的后勤,知道这个要求有多难。 许多业余主播都是枪手写稿,照念而已,能把历史秘闻嚼烂、嚼透,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速成的事。 更何况…… 那些主播讲历史时的姿态,莫名让姬雅正觉得格外信服。 就好像……这些人曾经亲历过一般。 当然,这个想法乍一浮现,姬雅正就觉得荒谬无比。 又不是什么科幻现实,怎么还能亲历远古呢?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说回《山海炎黄》。那档节目本来占了一个极冷门的题材,姬雅正被突然调进这个组时,原先心都凉了,以为绝不会受欢迎,简直看到又要再吃两个月方便面的未来。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山海炎黄》一飞冲天了。 至今,姬雅正也没想通,从第一期之后突然飙升的数据曲线是怎么做到的。为此,姬雅正还特地去网上搜了搜,看是不是有某个kol在引流推荐这档冷门题材电台,但换了无数关键词,也只能看到寥寥的爱好者在讨论,根本匹配不上那高居不下的电台收听数据。 想到这里,姬雅正的回忆突然一顿。 那时,姬雅正也是困惑不已,跑去后勤部问风部长,风部长的回答似乎也和前几天一样模棱两可,只是说没必要深究、死忠粉长情也是理所当然等等…… 这么一细想,姬雅正傻眼了。 她怎么好像总是被后勤给糊弄呢! 姬雅正点开信箱,心中暗自决定,如果又发现什么诡异之处,这次一定要找后勤处问个明白,决不能被轻易打发过去。 姬雅正的预期落空了。 信箱中没有报错,只静静躺着一封信。 是来自后勤部的电子转录,说原件磨损比较严重,用的也是不好辨识的文字,他们贴心地翻译过来方便主播阅读。 姬雅正问:为什么说磨损严重? 后勤回复:寄信人使用了较为特殊的信纸。 姬雅正追问:什么信纸? 后勤慢吞吞回复:是某种动物外壳。具体的种类涉及到保密条款,请恕我不能进一步透露了。 姬雅正:…… 什么鬼!到底什么公司会对这么细致到针尖儿的东西设置保密条款啊! 她本以为做足心理准备就能好好面对后勤部的鬼话,但没想到,无论多少心理建设,在投入实战时还是落了下风! 后勤部总能整出意想不到的、令人眼前一黑的活! 好不容易缓过来,姬雅正紧接着问:不好辨识的文字又是什么? 这次后勤部就很痛快了。 对面爽快地回答道:甲骨文。 姬雅正:……………… 如果输入框不设置特殊符号限制,她会把省略号打满整个屏幕。 后勤部——你们都保密了个什么啊! 既然写的是甲骨文,那信纸说的动物外壳不是完全能推测出来了吗!这样玩神秘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在内心吐槽一番后,姬雅正终于冷静下来,琢磨着后勤部发来的消息,她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为了给一个电台主播寄信,用龟甲、写……甲骨文? 这可能吗? 这现实吗? 姬雅正再怎么自信,也不至于会自我感觉良好到……认为这档刚上线不久的节目会收获这种级别的死忠粉。 就算真是死忠粉,用甲骨文写信这种级别的难度,也不是一句死忠就能解释的。 22世纪,AI机械、人工智能盛行,考古系没落,每年的招生就算降分也录不满,姬雅正听说母校已经在准备裁撤考古系了。在这个时代能用甲骨文写信的大咖,恐怕只有那些专门搞学术的老教授活古董罢了。 想象这些德高望重的学究们来听自己的《戏说封神》电台? 下辈子也没可能。 姬雅正干咳一声,为自己的厚脸皮假想感到了一丝丝的尴尬。 那么,会是后勤部在骗人吗?实际上根本不是甲骨文写成的信? 几乎是立即,姬雅正也否决了这一种猜想。 因为她在后勤部周转过,深知这个部门严谨到了苛刻的地步,他们会为了一根电线的表皮是否完整而争吵不休,也会不远万里去深山老林里出差获取音频素材。这群深入简出的工作狂们简直诠释了什么叫做认真到偏执。这也是为什么姬雅正找后勤部长要求维修被拒绝时分外震惊。 后勤部不可能骗人,这来自姬雅正的亲身经历。 当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个现实了。 这个人真的在龟甲上写了一封信,并且是用甲骨文作为文字。 思来想去,姬雅正打开了信箱。 她决定还是先看一看这封信的内容,再考虑下一步的事。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姬雅正几乎要被吓到了。 那封信言简意赅,没有多少长篇大论,相较于之前的来信,甚至没有多少情真意切的感谢和赞美。 信中的内容如此简单: 遍寻踪迹,占卜无果,问天无路,何人共我同听?愿得知己,不胜感激。 落款:姜尚 姬雅正的视线像冰冷的刀子一般,死死地钉在了那个落款上。 姜尚…… 姜子牙。 姜子牙?! 如果说之前收到了周文王、哪吒、石矶落款的信,姬雅正都能当做是听众的爱好让自己糊弄过去,但现在看到这样又一封过度代入、甚至选用了龟甲和甲骨文的信之后,姬雅正已经没办法简单地欺骗自己,把这些都看做听众的亲切互动了。 她来来回回看着信中的内容,越是分析,越觉得毛骨悚然。 倘若只从表层意思分析,这封信似乎很简单纯粹,只是一个喜欢拽古文的人在感叹自己听电台听得很寂寞,身边没有同好,希望通过电台来信来交友。 但是如果逐字逐句分析,又没那么简单。 姑且就先看这句“占卜无果、问天无路”,一般的听众寻找同好,难道不该是去网上发帖、到论坛寻找亲友吗?怎么会有人去占卜问天啊! 再看后面一句更是离谱。 “何人与我共听?”这到底是什么问题!电台、电台,当然是有无数接收电台的人在一起收听啊,怎么这个口气就像是…… 就像是,只有他自己在听着电台一样。 姬雅正立刻想起了之前发现的电台故障。 如果把那个技术故障展开联想,频段出现问题只有个别地区能接受得到的话,或许能解释这个人的感慨。 但这样的话,又和那个名为哪吒的听众的来信产生了冲突。 姬雅正越想越胆寒,四周环顾,竟然在暖春三月的好天气中感到了一丝寒意,她抖着手抓来一床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短短几句话的信,竟然让她一个月来的电台产生无数悖论! 正在此时,姬雅正突然想起,方才回忆《山海炎黄》时对于主播那娴熟姿态时的猜想。那时,她觉得主播对历史熟悉到,简直就像是曾经亲历过那段历史一样…… 思路一打开就没办法停下,姬雅正脑海中瞬间又涌进许多回忆。 在后勤部的那些收信的记忆…… 那些一封封口吻惟妙惟肖、情节跌宕起伏的、来自历史人物的信…… 真的都是来自现实的听众吗? 姬雅正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简直太过荒唐! 因为如果顺着这个猜疑继续猜想下去,这逻辑之后所能揭晓的答案也就只剩下了一种。 那些寄信的人…… 是不是来自……过去历史之中曾存在过的,历史人物们? 正在这时,或许是姬雅正追问完沉默的时间太久,后勤部那边发来了消息提醒。 后勤部:撤回消息 后勤部:撤回消息失败 后勤部开始不断地撤回消息,可惜有的消息发得较早,已经超出了时限。但饶是如此,对面手速奇快,也被他撤回了不少关键消息,例如回答甲骨文的那一条,就是被最先撤回的。 姬雅正呆呆地看着屏幕。 片刻后,那撤回消息的行动结束,后勤部发来了一条新消息。 后勤部:抱歉,一位新员工没熟读保密守则的连带条款,透露了本来不该透露的内容,姬主播不用放在心上。 姬雅正打字:所以,用甲骨文写信这件事是真的? 接着,对面像是没看到这条消息一般,自顾自又发来一条问候: 后勤部:今晚的电台主播,还要麻烦姬主播继续播放了。 她说:我要请假。 后勤部说:当然可以,这是公司允许的范围之内。一到三天内的休假都可以直接提请人事部。 姬雅正看着那个允许范围,莫名觉得有些刺眼。 其实她本来也就只想休息个一上午,但后勤部的回复让她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逆反心理。 姬雅正说:我要请一个月呢? 后勤部回复得极快:违反相关条例,造成【马赛克】影响,不会被批假。 姬雅正突然对于这来来回回的谜语和隐瞒产生了一种厌倦。 姬雅正说:我辞职总行了吧。 下一条回复的消息,让姬雅正僵在了办公椅里。 后勤部:对于拥有独立节目的主播,野火广播公司……不允许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