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不迟》 1. 春日不迟 南滨市七月少雨，暑气从海里淌一圈上来，每一口呼吸都充斥着曝晒后的海盐味。 时过九点，这座城市最东边的同鹭古镇才算彻底苏醒，街上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时急时缓，蝉鸣呼应，一切轻盈的躁动都被结界似的建筑隔离在外。 李予真是在来电铃声响到第四遍时摸到手机的，她始终闭着眼，凭着肌肉记忆滑动接通，贴上耳边等对方开口。 “李予真你在哪儿呢？怎么大半天才接电话？别告诉我你又偷偷跑去寺里擦大殿了。” 那边儿确实默契得很给力，压根没给她机会说话，劈头盖脸一顿质疑。 李予真长叹口气，慢慢睁眼。 “妈，义工不是擦大殿，我去的不是寺是道观。”她盯着天花板缓声解释，有些无语道：“再说，不是所有寺都叫甘露寺，我是真真不叫嬛嬛。” “行了你少跟我贫，我不管你叫什么干什么信什么教，我就两个原则，”阮女士字正腔圆不容置疑：“一，活着。二，不准出家。” 李予真无奈：“我真没……” 话还没说到一半，耳边就剩一串忙音了。 李予真翻了个身，遮光窗帘效果显著，屋子里漆黑一片，她拉高了被子只露眼睛以上在外面。 五秒后，她又翻了个身。 哪怕眼睛疲累，但脑子清醒得像刚上完早朝，阮女士词严义正，句句都是圣旨，余音绕梁。 李予真皱眉，单方面把刚才的话续上了：“真没出家，我信哪门子的教啊，回笼觉我都得不到。” 房间里安静昏黑，冷不丁出来一句没头没尾没人回应的话还是有点儿奇怪的。 李予真靠着床头坐着醒神，她有点儿烦躁，不仅因为睡得正投入时被人打扰，还因为续不上了，更因为醒了也不知道干什么。 李予真是昨天晚上才到古镇的，人也是昨天中午才被阮女士从道观里揪出来的，准确来说是阮女士指使李禹南给人揪出来的。 李予真也真是奇了怪了，都到了一个月了一直好好的，期间视频通话短信联系都没看出来阮女士有什么特别的态度，怎么那天就在早上突然发了个视频电话呢？ 好死不死自己正好去摘桃胶了，手机落在观里，阮女士顺利和老道长通上话了。 不管初始目的是不是查岗，反正通话效果里是有这一条的。 确认了，李予真还活着，状态未知，反正人在道观一个月了，洗衣念经啥都干，乐不思蜀。 阮女士一听就急了，立马命令李予真停止一切活动收拾行李还俗。 李予真带着她的山货前脚刚回观里，来接她的李禹南后脚就到了。 “哥，我能不能再待几天，你别跟我妈说。”她还企图再挣扎一下。 李禹南拒绝得爽快：“可别，你不怕你妈，我怕。” 但他这个堂哥似乎不忍心看着妹妹满腔热血被严母榨干，李禹南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劝慰：“要不然你今天直接出家算了，木已成舟，以后就不归你妈管了，”他伸出手朝天指了指，“归那儿，神仙。” 李禹南扬眉：“怎么样，哥哥送你最后一程？” “那不必了，我本来就是仙女，谢谢。”李予真面无表情回应她，头也不回进去收拾行李了。 其实李予真没什么日行一善或者道法自然的执念，她本科毕业还没回国就兴冲冲给自己的Gap Year列了一揽子体验计划，包括但不限于去道观做义工。 原定期限是两个月，但阮女士态度明确且坚决，油盐不进特别不听劝。 李予真确实也觉得体验得差不多，跟道长们致歉后就离开了。 “哥，你说我妈怎么察觉到我不在市里的，”李予真脑中警铃大作：“她回国了？” 李禹南绕开了她的话，反问道：“你有超话了？” 这话题跳的，李予真反应了两秒才明白他说的是微博超话。 李予真嗯了一声，正想问他这两件事有联系吗，还没开口，李禹南直截了当: “一个旅行博主，自己的妈想知道她最近在干什么，还得去她微博超话底下翻线索，要不是发现你断更一个多月了也不会突然袭击。” “她不是不同意我拍视频做这个吗？” “以前是怕你耽误学习，但现在同意了。”李禹南顿了顿：“她以为你要出家。” …… 李予真不打算回城里，于是用观里送的桃胶献殷勤：“哥，我今天晚上回去给你煮桃胶银耳糖水喝吧，纯天然无污染，提神醒脑延年益寿。” 李禹南打方向盘的手操作丝滑，一个眼神也不分给她：“你哥我看着像头昏脑胀短命的人？” 他知道她想干什么，故意不接茬。 “哪能啊，你脑子最好使了，印堂最发白了，活得最久了。” 李禹南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所以，为了长命百岁，咱还是赶快回古镇吧，千年王八万年鳖，越不爱挪窝的命越长，我们最好别去其他地方。”李予真目的明确，她又重复了一遍：“就直接回古镇吧。” 他还是妥协了，只说她无聊的时候可以去他酒吧玩。 晚上九点，李予真连人带包被扔进古镇的公寓里，简单洗了个澡，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一觉到刚才。 - 李予真是六月中旬回国的，到南滨市里和古镇上停顿了没两天，马不停蹄就进山了。 而现在，不由分说又被拽出来了。 几年没回来，变化确实大，她的体验规划原本安排得满满当当，可突然余出来一个月，一时间也不知道去干点儿什么。 说是无聊的时候可以去找李禹南，但她也没打算第一天刚醒就跑过去。 世界这么大，显得她像除了道观去哪都觉得没劲一样。 李予真站在洗漱台前，一只手刷牙一只手刷热搜，不是谁为占用公共资源而道歉，就是某牌手机又出了新配色，真挺没劲的。 尤其是那条小字后缀为“上午霸榜”的——“会和丑但对你好的人恋爱吗” 但她确实无聊，想都没想就点进去了。 翻了几条高赞高评的，措辞真诚，一看就是脑子灵醒有主意的。 “不能太丑，我只是迷恋智者，我不是眼瞎。” …… 还有个词条解释——智性恋。 “特别容易被聪明、学识渊博的人吸引，会迷恋崇拜那些智力四溢的魅力瞬间，即使相貌平平，也会觉得他们的大脑迷人又性感。” 很好，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李予真返回继续往下翻，连着几条标红的爆、热话题她都没什么兴趣，顺着往右划到同城热搜。 这个页面就有意思多了，尤其是热度第一那个，起码标题相当有噱头。 “查收专属于你的盛夏之恋” 李予真挑眉，怎么现在的热搜越来越多情情爱爱。 上一条话题的印象还没退去，她脑中莫名蹦出来个跳跃性问题。 丑吗？ 专属我的盛夏之恋。 她点进去，打算一目十行扫描重点信息，显示“载入中”的图案明灭旋转。 李予真没准备愣等着，把手机放在一边接着洗漱了。 但一放就放到了她化完妆、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吃饭的时候。 “唰——”的一声。 刺耳的窗帘滑动声撕破屋内的宁静，窗外炙热的天光泄入，黑暗瞬间消散。 李予真是准备出门吃饭，至于吃完饭干什么，她还没想好，可能回来继续睡觉，等吃晚饭的时间到。 至于去哪吃，吃什么，她还是没想好，决定参考下大众推荐。 捞起手机，滑动解锁，页面怦然呈现，九图中只有两张人像，其他全被色彩明丽的风景图填满。 陌生男人和神秘风景画骤然入侵，李予真定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是刚没加载出来的东西——“盛夏之恋”。 猎奇心使然，她一张张点开细看，按标题的说法严谨地形容，这一行为应称之——查收。 第一张是从背后拍的。 男人身形颀长，高瘦挺拔，黑衬衣挽至小臂，凸起的血管纹路和肌肉线条清晰可见，看起来是个练家子。 李予真手指缩放，像把尺子度量每一寸肌理。 衬衣和西裤都是熨烫妥帖的，估计还是个一丝不苟的生活家。 再往下看，李予真对他的好奇更深了。 都二十一世纪二零年代了，谁家好人还把衬衣扎进裤子里？你怎么不别串钥匙塞进后裤兜装个车间主任？ 有男人的照片像素都很差，一看就是偷拍的，像隔了几里地，需要放大放大再放大才能把人框满的那种。 但好在图糊人不糊，起码在照片已呈现颗粒感的情况下，还能看得出鼻梁高挺眉毛浓密，李予真打心底觉得他长得还是很能打的，模样确实周正。 要说唯一不那么让人赏心悦目的就是神情太严肃，凡是拍到正脸的照片都透着一股肉眼可见的不耐烦。 再往后翻就全是色调通透的插画了，李予真很难把那个清冷的面孔和这些氛围感十足的风景图联系起来。 暴戾男人与唯美环境，这组合虽然不搭但并不是没有先例。 李予真一瞬间想起来点儿什么，这不吴刚伐桂么？ 十八图阅览完毕，李予真才逐渐意识到标题的隐喻。 画的是盛夏，恋的是男人。 那专属是什么意思？ 她又往下划了几条，读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这是恋情曝光的暗示。 再读一遍帖子文案，她沉默了。 “我是什么非酋转世绝代欧皇啊啊啊啊啊？！早上去同鹭古镇，正好碰上最喜欢的插画家在这办展，今天首日开放，还送了一大兜子周边！！好久没关注他了我都不知道这个消息，呜呜呜妈妈错了，儿子好帅妈妈永远爱你！！” …… 更让李予真无语的是顶上的那条评论。 “别拦我让我羡慕死你吧，儿子又帅了md，不争气的眼泪从嘴角流下来！！！” 就数这条点赞数最高，流吧，不仅没人拦你还都很支持你。 看了这么半天李予真也反应过来了，大概意思就是，有个叫路柏屿的帅男在镇上办画展，能来的喜极而泣，不能来的痛哭流涕。 至于到底是来看画的还是来看人的也没那么重要了，反正热搜已经爬上去了，谁能拒绝在天干物燥的时候来场盛夏之恋？ 而且无论结局是不是透清凉的，反正只要你来看就已经心飞扬了，人写得清清楚楚是“专属你的”，而不是“她的”或者“他的”。 李予真恍惚觉得，这明里暗里主打“为你而来”的画展，好像确实挺神秘的，她甚至想知道那些人能从展里感受出什么怦然心动来。 何况照微博里那意思，单是看画就算赚了，要再看到人简直是赚翻了。 李予真心下一横，今天高低得去赚他一笔。 2. 春日不迟 晌午两点半，李予真挤在检票的长队中，被人推着往前走，这下是真的体会到什么叫摩肩擦踵氧气不足了。 她前后眺了两眼，全是人头，进退都是难。 李予真有点儿后悔，尽管空调机呼呼运转，但耐不住热源实在太多太密，没站几分钟就起了一层细汗。 眼神落到票券上的标价，她更想不开了。 真是疯了要到这儿凑热闹，还没进到展厅里，人和画也没瞅到，自己就先被赚了一笔，到这再这么下去阳气都不足了。 李予真一边举着门票给自己扇风，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前面的小姑娘闲聊。 “你说我们能见到路柏屿本人吗？看别人拍的好帅啊。” 那个小红帽似乎还挺期待的。 和她同行的羊角辫也是：“是啊是啊，营业图拽死了，希望我有生之年能赶上热乎的呜呜。” “听说这个展是全国巡展的，在这儿只开一周，而且还没宣布下个月在哪，不过开展这几天路柏屿好像都会来。”右边的人应该掌握的情报挺多，但他也不吊人胃口，坦诚道：“估计是的，反正上次在邻市是每天早上都在的。” 小红帽嘴角一拉，瞬间失落了：“早上？那今天大概率见不到了。” 李予真想她劝一句别那么肤浅，欣赏艺术品和欣赏帅哥一样陶冶情操。 但她说不出口，因为自己听到那句“每天早上”的时候，多少还是感觉有些遗憾，这下更不想进去了。 但没办法，跻身人流中，逆行难度不言而喻，知其不可为而安之若命。 大不了等会进去后直接出去，李予真深吸口气自我安慰。 她一般去游乐园鬼屋都是这个流程，人菜瘾大，爱找刺激但骨子里怂。 不巧今天的NPC请假了，她反倒觉得没意思了。 前面人的对话终结了，但那个名字却始终在李予真的脑子里打转。 路柏屿。 路柏屿。 她反复琢磨，总感觉这三个字在哪听过。 早上看热搜的时候还没太在意，刚才频繁听人提起，那种熟悉感就越来越强烈。 搜索无果，她最终还是觉得也许只是因为听多了，所以才感觉似曾相识罢了。 - 终于，李予真在随着人群一步一停的节奏下进了展厅，可刚进去就被人拦住了。 小女孩嗓音甜美：“姐姐，我关注你好久了，超级喜欢你的，能合个影吗？” 李予真看着她的星星眼实在不忍心拒绝。 她虽然粉丝不多，也根本算不上流量咖，但大小也是个抛头露脸的公众人物，在别人的场子里喧宾夺主还是不太合适的。 “那我们去那边拍吧。”她指了指没有挂作品也没有观众的角落。 “啊啊啊谢谢！姐姐真人比视频更好看！会一直喜欢你的！”小姑娘尽可能压低了音调，但语气里的雀跃仍然难以掩盖，心满意足离开了。 走之前还不忘催更：“期待姐姐下期的vlog！” 但她也不能说我上个月啥也没干，在道观里摆烂。 “谢谢。”李予真笑笑和人分别了。 她大致环视了一圈，这片儿的风格都差不多，但布局很奇特，从导览图来看，应该是有好几个系列分布在不同的次厅内。 虽然人依旧很多，但不至于像排队时候那么挤，而且这些插画作品多以清爽的蓝绿色为主，扑面而来的消夏感让她很满意，于是李予真毅然决定一个下午都窝在这儿。 打离自己最近的那副作品开始浏览，从线条到色彩，从命名到日期，每一个信息都是迷。 李予真以前没关注过这个插画家，准确来说对这个行业都不曾涉猎。 她很难评价好坏，总之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多人都把他夸得头头是道，应该是不差的。 但李予真就是有种形容不出来的感觉，一种似曾相识的陌生感。 像褪色的记忆，拼凑的梦。 潜意识总认为自己到过某个地方，做过某些事。 但只有空镜，没有人的痕迹，所以那种不置可否的怀疑就越来越强烈。 李予真凑近了，想看看这些画究竟在表达什么。但奇怪的是，她面前这组作品没有任何说明，每幅画都以一串数字命名。 0616 1113 0324 …… 挺无厘头的，但肯定不是作画日期，那个日子在下面标得清清楚楚。 但也不排除是随手写了几个数字，像车牌号一样，李予真猜测，没准儿这插画家的灵感和创作欲望也是随机的，说不定哪天就退圈了，不给出明确的序列号让粉丝空期待。 唉，她想到了自己半月一更，目前截止到第四十五集的vlog。 刚还有人催她的四十六呢。 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少了看展人的必备素养——拍照。 李予真总感觉在这种地方要是不拿出手机留下点痕迹，好像瞧不起策展人和主办方一样。 身随心动，李予真把面前的插画方方正正框进显示屏里，一连拍下来好几张。 她低头查看，努力从这些只间隔了分秒的照片里选出最心仪的那张。 像是感应到什么，李予真忽然抬头转身。 视线范围内只有一个男人，黑衬衣最上面那个扣子解着，神情冷淡，一双眼睛极致黑白分明，鼻梁处微微凸起的一小块骨骼很有辨识度。 李予真目光顿住，心中蓦然一紧，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路柏屿？” 话音未落，男人睫毛微颤，这才缓缓看过来。 李予真是典型的大五官，眉目舒展，相比之下嘴巴就显得小巧，原本涂的是灰粉色口红，整个人看起来都软软的。 但好死不死地出门带错了色号，吃完饭就只能补个蓝调红的，再加上她本身就是黑长直的发型，攻击值瞬间拉满。 配上刚才那句漫不经心的招呼，好像她叫的不是“路柏屿”，而是在点名不远处的“小路子”过来伺候。 他没接话，等着她的下文。 但李予真也不是有意搭讪的，她确实没下文。 空气瞬间凝滞，两股炽热的目光暗自交换着。 “嗯？”路柏屿出声打破对方突如其来的沉默，算回应，也算反问。 这声“嗯”像只看不见的葵花手，解了李予真的定穴。 “那个…”她有些犹豫：“不能拍照吗？” 话脱口的那一瞬间李予真就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什么身份啊她，不能拍照还要插画家本人来提醒。 “不是。”路柏屿顿了两秒，点点头：“可以拍。” 李予真道了声谢，之后就再没说话了。 她清楚身后的人还在原地，有点儿纠结，要不要过去拍个照，都认出来了还不表示表示，这简直把“我只是醉心艺术对你没兴趣”的态度摆到台面上。 李予真往旁边的画挪了挪步子，起码把认真欣赏的状态拿出来。 “怎么样？” 李予真余光瞥见走上前的人站住了，又是一愣。 “挺好的。”她瞬间意识到这个程度副词实在欠佳，语速飞快地补充：“特别好，真的。” 路柏屿像是没预料到对方会给这么直白且高的评价，眼尾微挑，似乎在示意她展开说说。 毫无防备地，身边人比了个大拇指到眼前，在空中郑重地点了点：“特好。” 李予真表情严肃，每一个毛孔都像在渲染这两个字的绝对权威性。 “谢谢。” 不确定他到底信了没有，总之李予真看到男人嘴角噙笑，眸色一沉。 接下来呢？该干点儿什么？ 合照吧，说不定他需要呢。 李予真是这么认为的，就像美女朋友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你不赞我不赞，她发美照给谁看，这句话多少是有点道理的。 所以她给列表每条朋友圈都会点赞，自己随手的事，但说不定他需要呢？ 至于需要什么，她的答案是——需要满足可爱的小虚荣。 看路柏屿那听到夸赞就忍不住乐的表情，李予真大胆猜测，他是需要的。 李予真声音很细，严格遵守公共场合的礼仪，但又保持了一定期待的语气，好让人感受到她的真诚：“请问能不能和你合照啊？” 听听，多真诚，还用的是“能不能”，而不是“要不要”，李予真在心里给机灵的自己放了个烟花。 路柏屿明显一愣，刚才的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嘴角的弧度也没平下去，眼底沾了点茫然。 好在插画家的心理素质是在线的。 路柏屿沉默着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够，语气柔缓：“好。” 李予真下意识也跟着点了点头。 看吧，他确实需要。 她左右扫了两眼，他们所在的展厅人比刚才要多，大概是谁传了个信儿，大家接二连三过来了。 但秩序出奇地和谐，看画的看画，想合影的就在旁边安静地等着。 李予真感叹，粉丝和偶像真的有种神之默契，双方都矜持得很体面。 不像她。 在演唱会上跟磕了药一样回应爱豆本人的热情。 刚才那个拉她合照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返回来了，难掩重逢的惊喜，正激动但小幅度地跟她挥手，嘴巴快要咧到耳根。 她和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神之默契。 “hi！”李予真也保持同样的兴奋朝她走过去：“能麻烦你帮我们拍个合照吗？” 她觉得在插画展上和插画家本人自拍，简直不要太奇怪，何况还是周围有别人的情况下。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好呀好呀好呀！” 李予真把手机递给她，返回原位，朝路柏屿的方向挪了挪，那人也很自然地靠过来。 她感觉这位置有点微妙。 尽管两个人都做出了在一个框里合照的努力，实际上中间的距离还能再插进半个人。 果然，下一秒，小姑娘把眼睛从手机后露出来，伸出只手示意他们往近凑一凑。 李予真明显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但要不是她定着，那点儿距离几不可察。 她转过头，视野被路柏屿的侧身挡了大半。 李予真仰头，这才看清他鼻梁一侧那颗小小的黑痣。 本身就是浓眉，瞳色深黑，正面初看或许还觉得突兀。但此刻打侧面瞧过去倒还挺和谐，有种画龙点睛的神韵在，显得线条硬朗流畅的鼻梁骨没那么空。 男人像没有再挪步的意思了，李予真在心里叹了口气。 艺术家嘛，跟他们不在一个次元，有点儿傲娇也是正常的。 何况还是那个大多数照片里都写着一脸不情愿的路柏屿，一种“你们太肤浅不懂艺术”的敷衍，一种“你们只是馋我的美貌但又得不到”的气质。 李予真收回视线，主动往那边移了移，她闻到股淡淡的香气，像柠檬和葡萄柚糅合在一起。 李予真今天穿的是套缎面香槟色的套装，上衣是泡泡袖款式，肩膀稍稍触到男人上臂，蓬起来的地方微微下陷，有点儿像盔甲被人刺破了。 旅行博主面对镜头时的品格还是在的，李予真看过去，嘴角扬起礼貌但不失分寸的弧度。 不像是和偶像拍照，她自己倒那范儿十足。 “三！二！一！” 小姑娘话音刚落，闪光灯骤然亮起，小小的光源闪过后很快就消失了。 估计是误触，李予真记得自己刚拍插画的时候还没打开。 “谢谢！”李予真道谢后接过手机。 她转向路柏屿：“谢谢！” 男人摇摇头，淡淡道：“没关系。” 李予真顿时觉得，微博上那些图都是假粉丝p的吧，嘴角下拉眉头轻皱，像全世界都欠他二两馒头。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假粉丝还把他p得那么帅，人又不是闲得。 几秒后，男人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被慕名而来的群众包围了。 合照的合照，签名的签名，人头攒动，李予真想都没想立刻逃离。 和那个火力重阵相比，其他展厅就和平多了。 刚才那个系列的作品他应该画了不少，那种随机的乱码数字也蔓延到这个区域。 但很明显，当下的作品大概率和之前不是同一个时期创作的，色彩张扬，线条暴戾。 这边画的多是复杂的建筑，不同于刚才清新的风景图。 她凑近了一处细看，还是没有标题，完成日期上面的那串数字又是1113，正好和刚才那副的号码重了。 看吧，随便真不是个好习惯，随手一写只会害了你。 李予真一眼就认出旁边这张是魁北克老城，她刚到加拿大那年就去过的芳堤娜城堡。 最喜欢的韩剧是在那里拍摄的。 “与你一同度过的所有时光都灿烂耀眼，因为天气好，因为天气不好，因为天气正好，每一天都很美好。” 李予真想起来剧里她印象最深的台词。 不知道是因为剧中人物背景凄美，还是建筑自身古典浪漫，她看着眼前的画，城堡下端隐匿在血红的枫林里，插画家用颜料上了层滤镜，总有一种压抑疯狂的暗示。 看它时像被牢牢抓着，扑面而来的窒息感和城堡原本的色调有明显的出入。 但她又觉得合理，艺术家的眼睛多少比常人神秘。 初到魁北克的时候，李予真就感觉那地方美得很适合养老。 同样是生命尽头，这画里的状态却是截然不同的，更像一种囚禁，盛大的赤红之下是绝望的空虚，孤独舔舐着看客的每一寸肌肤，她难以想象插画师创作时是何种心境，敬畏感俨然而生。 3. 春日不迟 “怎么样？” 同样的话术，同样的开场，李予真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正想着这插画家是鬼吗，怎么走哪跟哪，甫一转身，李禹南那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没回答，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李禹南似笑非笑道：“我不知道，我管你在哪。” “别告诉我你是想买张插画挂你酒吧里提升逼格？” 李禹南无语地看她一眼，难得没回怼：“不是，朋友画展。” 这人表情淡淡，语气也没什么起伏，但信息量不小。 “你？和那个插画家？是朋友？” 李禹南一脸“怎么了吗你没事吧看不起谁”的表情：“我，和那个插画家，不是朋友。” 他顿了顿，吊儿郎当地开口：“能是父子？” …… 李禹南这个问题问得好，看起来毫无逻辑，实际上不无可能。 李予真犹疑道：“你还好小爸文学这口？” 她凑过去，挑衅意味十足地补充了一句：“深藏不露啊！” 李禹南对上小姑娘不怀好意的视线：“是啊，勇吧？” “勇！”李予真语气诚恳：“但我觉得，他可能看不上你，加油吧小伙子，知耻后勇也很勇。” 李禹南诧异：“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她接得迅速：“那倒不是，只不过我对艺术家更有信心，不会轻易落俗看上凡人。” …… 李禹南没接话，懒得搭理，只跟着她往前走。 “你晚饭准备怎么吃？” 李予真目光还停在画上，看都没看他：“准备让你请我吃。” “了不起，你老板问你你也这么说？” 李予真脚步一顿：“我老板不会在没打算请我吃饭的时候用‘吃了么吃什么’跟我搭话。” “我就多余问你。”李禹南语气愤愤。 “哎，怎么样，我朋友帅吧？”看刚才那反应，李禹南估计她是见过本人了。 李予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朋友应该是路柏屿。 她不明白话题怎么又转回去了，特别是“怎么样”这句，今日限定的网络热词吗？ 又是点评画又是点评人的，路柏屿就只能在别人的评价中找到存在感吗？ 男人眉目冷淡的侧脸在李予真脑海里逐渐清晰，他今天应该是刻意做过发型的，中分的刘海堪堪盖住眼尾，没什么情绪，看起来不可一世，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帅！”李予真是真心这么觉得。 李禹南侧头，语气莫名雀跃：“是吧，有颜有才，黄金单身汉。” 他情绪转得快，看起来还带点苦大仇深：“这年头，高质量男性不多了，且行且珍惜。” 李予真也读出来他什么意思，但她确实没想那么多，一字一顿道：“你爸爸，我不敢造次。” 操。 李禹南一句国骂，真是贱得非跟这刀子嘴搭话。 - 李予真从展馆出来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头顶的云色彩浓烈，落日熔金，像倒置的橘子海。 和她最后看到的那幅画是差不多的状态。 但路柏屿笔下的天空更深邃，色调的冲击感也更强烈。 刚解锁手机准备打车，屏幕立刻被来电显示占满了——她发疯时要耐心。 “你在哪啊？干嘛呢？吃饭了吗？”陈依琳语速很快，像划重点的老师：“好饿啊，救命！我刚起床，我家一个人都没有，好孤独好适合去世呜呜。” 李予真茫然，像个抓不住重点的学生，一问三不知。 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在哪？ 刚出了展馆，没走几步，此刻在一个洗脚城门口。 在干嘛？ 就是不知道要干嘛，才会看手机，才会接上电话。 李予真手机从来都是静音，能不能接上全靠缘分。 吃饭了吗？ 吃了一顿能顶饱到明天的下午茶。 李予真再一次确认，抬头追月的人终究会被地上的六便士绊倒。 展馆足足四层，每一层都大到能当做拉练场。策展人也很贴心，在每个楼梯处都设计了甜点台。 她走到第三层的时候才发现每层的甜品供应都不一样，价格亲民卖相奇佳，李予真实在拒绝不了。 事实上无法拒绝的人不在少数，估计也是路柏屿首肯了的，不然谁敢在他的场子上摆小吃摊。 李予真兀自想象那张线条硬朗的脸被零食填满嘴巴的样子，可能模样照旧慵懒，甚至有种吃不吃都能活下去，但他吃只是为了逗你开心的感觉。 这边半天没吱声，陈依琳忍不住开口提醒：“李予真，你别死。” 语气平静，态度突转，但精神气没变。 下一秒，李予真完美地做到了给陈依琳的备注—— 她发疯时要耐心。 “还没吃饭，但是不饿，我刚从路柏屿的画展出来。”李予真如实交代。 出声瞬间，身后的车笛鸣起，回头一看，她才发现自己正好站在停车场门口，把出口的路堵了个左右行不通。 李予真往路边挪，听筒里传来震惊的质疑：“谁？牛波一？” 她以为陈依琳知道这个插画家，没想到人还是个空耳家，听岔了都听得很牛逼。 李予真平静地回复：“不是，是南波万。” 陈依琳：“……” 别逗了兄弟，你自己觉得南波万和牛波一哪个发音更像路柏屿？ 陈依琳服了，正儿八经问道：“不管了，那你等会准备干什么啊？” “还没想好，可能去李禹南那酒吧玩儿会。” 陈依琳老神在在：“喝酒误事啊少女！” 李予真啧了声，想起来自己先前以名取酒点了杯爱尔兰咖啡，结果当晚断片，跪在马路牙子上，对着电线杆絮絮叨叨，一口一个“老臣知罪”。 第二天头疼欲裂，陈依琳还传视频给她看，顺便配了句“感谢你承包我一年的快乐”。 一查才知道，爱尔兰咖啡，喝起来软绵绵其实是烈酒，出名的少女杀手。 她沉默了几秒：“我不喝。” 陈依琳瞬间复活，语气轻快：“那我去监督你。” “用不着。”李予真正低着头看蚂蚁搬家，拒绝得干脆：“歇着吧你。” 李予真清楚，一旦陈依琳产生了任何不违法也没有生命危险的想法，她就一定会实现。 “得嘞，一会儿见！” …… - 李予真到“加林之夜”已经是半小时后了，不得不感叹李禹南起名的艺术，牌匾上的字舞得轻浮，像追逐加加林的疯狂，又带点儿伊甸园的禁忌与肆意。 整条街的灯都亮着，炫目的霓虹灯交相辉映，弯月和碎星倒成了不起眼的自然光源。 李予真推门进去，木质的清香扑面而来。 几年没回来，再次闻到这个味道，她还是能想起李禹南选香时的解释：“像阳光下草地的味道，有没有一种帅哥迎面走来的错觉？” 当时李予真怎么回复来着？ 想起来了，她说无所谓，无论是什么渣男香斩男香，只要别是商场厕所里那种焚香。 这么一看，李禹南这人别的不说，就是听劝，至今都在酒吧的气味投入里豪掷一笔。 整个内部装潢都透着一股隐隐的蓝调感，不同于街上其他聒噪炫丽的酒吧，“加林之夜”里面光线很柔，隔几步就有不同的大盆栽，墨绿融进昏暗，恰到好处地压缩了空旷感。 偶尔传来几句说笑声，李予真觉得挺催眠的，又是降眼压又是asmr的。 她来的这个点儿很不凑巧，驻唱歌手还在路上，夜生活的前奏还没唱响，客人三三两两坐得稀疏，桌上还都是免费的柠檬水，估计都是在等人，刚好来这儿过渡一下。 她开始怀疑，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段，李禹南是怎么能把这默默无闻的酒吧开上好几年的，如果合法那肯定是亏本。 李予真抬脚往吧台方向走，估计是李禹南提前打过招呼了，正花式炫技调酒的小伙子朝她笑了笑：“姐，你来啦！” 李予真认出来了，还是几年前就在的那个男孩，名字她也没忘，只是人就比她小一岁，也不好意思张口就来“几年不见又长高了”，老太太似的。 她径直坐到最右边的高脚凳上，象征性点点头。 吧台的吊灯是用威士忌酒瓶改造的，灯泡、钨丝闪闪发光，通过玻璃折射出魅惑的光。好像不是原来那一批，她记得自己也贡献了两个，但已经不在原位了。 李予真：“周琦，这灯什么时候换了？” 闻言，小伙子把刚调好的酒放到一位男士面前，说了句“请慢用”后朝她走过来。 “年初刚换，都是南哥高价回收的限量款。怎么样，漂亮吧？”周琦看起来对他的工作环境很满意。 李予真仰头，一眼瞧过去琳琅满目。 她认识的品牌不多，最终锁定那个樱花响机场限量版，瓶身以樱花和扇为主，雅痞在线。 照这个标准来看，这排吊灯成本确实不低。 周琦还说他南哥收集了好久，主打一个低调奢华有内涵。 李予真饶有兴致地点点头，不由得佩服，李禹南估计是收破烂里最有情怀的。 周琦热情依旧：“姐，喝点儿什么？” “气泡水吧。”她不用付钱，但也没有要给李禹南省钱的意思。 “行。” 气泡水不在吧台处，周琦从里面出来去冰柜给她拿。人半天没回来，李予真往那边瞥了一眼，他正停在角落讲电话，神情为难。 周琦过来之前，店里又进了五六个客人，说话声逐渐大起来。 李予真主动开口：“怎么了？” 周琦手上动作没停，边开瓶盖边回答：“驻唱歌手堵车了，今天估计得迟到。” 刚把气泡水递过来，周琦突然一脸神秘，像掌握了哪个超市鸡蛋打折最新情报的老太太：“古镇上好像新开了个美术馆，那馆长排面贼大，十里八乡都跑来了，直接把路堵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签个到给送壶油呢。” 李予真：“……” 这情报，又及时又不准的，怪不得都说流言蜚语容易让人面目全非，她现在还有点儿可怜路柏屿，画展刚开一天就被人传成街霸了。 “不是美术馆，是个插画展。”她为了避免牛波一的空耳现场重现，刻意没提名字。 周琦见她还挺了解，立刻给了回应：“艺术作品我也不懂，反正听说是又高又帅又有才，好多不是粉丝的都赶过去看了，路转粉率咔咔上升。” 他讲得激动，最后总结了句：“你懂吧，有点东西。” 李予真没说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谈话间，店里的空位几乎被填满了，不喝柠檬水的客人也慢慢多了，另外一个服务生递过来了两张调酒单子。 李予真拿过手边的酒单，淡淡说了句：“你忙。” 随手翻开一页，李予真扫了眼上面的酒水名字，白纸黑字印得方方正正，但她就是读不下去，极其无语。 她严重怀疑李禹南根本没考虑过客人要怎么点单。 给我来杯“迪迦的骨灰”？ …… 李予真边翻边吐槽，中华汉字源远流长能让他用成这样，仓颉活过来都会立刻气死。 没过多久，李予真就感觉到旁边的位子有人了，她没在意，自顾自地浏览着，指尖没节奏地点着桌子。 直到那股熟悉的气味再次传过来，干净的葡萄柚里多了点木质的沉稳，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她下意识转过去，目光正好撞上男人清冷的眉眼，吊灯顶光直射，鼻梁一侧的痣格外清晰。 下一秒，周琦脱口而出：“路哥，要不要试试新出的‘狗皮膏药’？” 李予真再次被酒名雷到，更无语的是，他俩居然认识。 所以路柏屿就是周琦口中那个，排面贼大，吸引了方圆十里父老乡亲还有点儿东西的高帅才？ 路柏屿眸光一沉：“不了，留给老板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