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酒师的自我修养》 第1章 第一章 “请慢用。” 调酒师将酒杯分别推到吧台前坐着的两位客人面前,琥珀色的酒水微微晃动,透过玻璃杯闪烁着流光。 “……谢谢。” 安室透失神地看向眼前的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杯身缓缓滑下,又洇入杯底与桌面的缝隙中,不见踪影。 “今天只来了两位客人呢。”调酒师感叹着:“明明一直以来,每次都是三位客人一起。” 气氛骤然一凝,无人答话。 调酒师也不介意面前那两人的漠然,仿佛读不懂那逐渐压抑起来的气氛,微笑继续道:“苏格兰先生今天不来了吗?” “不止是今天。”戴着针织帽的长发男人冷笑一声,抬头打断道:“那家伙再也不用来了。” “哦?”调酒师发出了恰到好处的疑问声,等着两人给出剩余的解释。 安室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的指腹扣紧杯壁,沉默已久的他终于还是加入了话题,无论心中的情绪如何翻涌,他的面色依旧维持着平静,淡淡道:“你不知道吗?苏格兰威士忌是卧底,已经死了。” “真可惜啊。”调酒师面上适时流露出了几分惋惜,这令他本就出色的外表更显瞩目了,口吻怅然:“苏格兰先生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客人。” “我们这里可从来不欢迎好人。” 闻言,调酒师只是笑而不语。 “再给我一杯酒吧。” “好的,波本先生。” 午夜时分,调酒师俯身拍了拍独自醉倒在吧台处的男人的肩膀,低声道:“波本先生,还醒着吗?已经到了店里停止营业的时间了。” 安室透掀起眼皮,微微侧头,酒精的麻痹作用令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失神地看着那双隐约透着关切的眸子,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声带震动的最后关头找回理智,将其换为另一句话:“……抱歉。” 苏格兰威士忌死了。 在黑麦还未到达任务地点前,在他赶往援救好友的途中,组织便已经公布了苏格兰已被清除完毕的通知。 组织上下皆大欢喜,所有人都对叛徒得到这个下场喜闻乐见。 没人知道苏格兰威士忌究竟死在哪里。 他没能救下的不只是他在黑暗中艰难同行的战友,更是他相识数年、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而现在,他甚至不能表露出悲伤,本就被牵连怀疑的他也无法向组织追寻苏格兰威士忌的下落。 神津真司看着挣扎着扶着吧台站起身向外走去的男人,略感头疼,他本以为既然威士忌们向来都是组队一同前来的,那么回去时也大抵如此,却没想到一个转身的功夫,黑麦威士忌就扔下同伴独自离开了。 安室透只觉得自己的大脑清醒又混乱,在这种注意力分散的时情况下意外随时都会发生,他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个踉跄,但还未等撞到一旁的桌椅,从旁突然伸出的一双手便稳稳地扶住了他。 安室透一愣,眯着眼睛转头看过去,一张熟悉的脸再次映入眼帘,他本能地道了声谢。 调酒师,一个过于神秘的男人,在组织中一直处于一个很模糊的位置。 没人知道调酒师究竟叫什么名字,有着什么样的背景和过往,又到底在组织里扮演着怎样的身份,于是每当提起他时,组织成员们便习惯性地称呼他为调酒师。 不要招惹调酒师算是在这家酒吧里约定俗成的第一准则,但是总有人会不信邪,那张出色的皮囊和状似友好的表象曾经引来极少数愚蠢的勇者跃跃欲试,而只需要稍微探查一下,就可以轻松得到那些人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组织中的结局。 安室透听过各种版本有关调酒师传言,其中流传最广的一则是有关琴酒的桃色新闻——在调酒师 刚刚入职的时候,琴酒每天都会光临酒吧,不喝酒,仿佛只是为了过去坐坐,极其偶尔地才与调酒师闲谈几句。 很快,组织成员们对琴酒的恐惧逐渐演化为今日对调酒师的忌惮,于是又约定俗成地对调酒师敬而远之。 调酒师与琴酒有着不为人知的牵扯,这种说法听起来略离谱,却也不是道理全无,至少从安室透的视角来看,当琴酒出现在酒吧时,调酒师对琴酒的态度的确透露着几分比之对待其他客人时与众不同的熟稔。 神津真司目送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走出酒吧,又逐渐消失在无月的夜幕中,他在原地驻足了几秒,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启步跟了上去。 诸星大听到门铃声,起身靠近房门,警惕地透过猫眼观察了一下门外,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无论怎么想都不该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门铃又响了第二次,他打开门,才突然注意到其实门外还有第二个人——波本威士忌,似乎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倚靠在调酒师的身上,垂着头不知是否还醒着。 “波本先生喝醉了,我送他一程。”见到门内的黑麦威士忌,神津真司松了口气,这才能够确认挂在自己身上的这家伙报出的地址是准确的,他礼貌地笑笑:“那我就不打扰了,下次见。” 诸星大点点头,接过满身酒味的金发男人,看着调酒师走远,警惕地左右探查了一遍,才快速阖上房门。 “喂,也该演够了吧。”有着一头黑色长发的男人一把将手中搀扶着的人推开,眉头紧皱,嫌弃地拂了拂衣袖。 前一秒还醉的一塌糊涂的人缓缓直起身,同样面色不佳地拍了拍衣服,仿佛身上粘到了什么病毒:“与你无关。” “勇气可嘉。”诸星大靠坐在沙发上,抱肘冷笑道:“小心思都打到琴酒的人身上了。” “一些真假不明的谣言罢了,恐怕也就只有你这种人会信。” 其实多多少少还是残余了些醉意的,但是刚刚在路上已经清醒了不少,安室透倚靠在门框,姿态从容:“而且分明是他主动要送我的。” 他们本就互看不顺眼,过去全靠苏格兰威士忌从中调和才不至于真的惹出什么大麻烦,而猝不及防地失去了队伍的中心枢纽后,威士忌小组的关系便更为紧张了。 诸星大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那可不见得是不靠谱的谣言…… 琴酒那种人,会任由各种流言蜚语肆无忌惮地传播演化为各种离谱的版本却至今未做出任何动作,这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至少琴酒与调酒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点一定是真的。 数不清是第多少次不欢而散,两人各自回到房间。 浴室内,水流缓缓流过深色的皮肤,带去满身酒气。 几分钟后,安室透带着一身热气走出浴室,想起不久前一路搀扶着自己的男人,擦拭头发的手微顿。 他当然没有醉到那种程度,但当对方追上来表示可以送他一程时,转念想到调酒师身上的处处谜团,他推辞两句后欣然答应。 做戏就要做全套,于是他真的“醉的不省人事”。 而这晚也不是收获全无。 安室透拿出手机,找出那个今夜刚刚添加的崭新的号码,转念一想,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还是在醉着的,便又将手机收起。 一个在组织的聚集点工作却又被被一众组织成员所忌惮的神秘的调酒师,既然机会已经递到了他的手中,那他没道理错过这个揭开调酒师真实面目的契机。 * 神津真司送过名为波本威士忌的客人回到住所后,便转头往家中的方向走去,路上时,他想了想,去了一趟便利店,买了一份速食便当。 家门口,随着钥匙和锁芯摩擦的声音 响起,神津真司拔出钥匙,拧动门把手打开门—— 一把刀猝不及防地架在他的脖颈处,黑暗中,刀刃锋芒以及一双蓝色的眸子一并闪着凶戾的微光,强烈的敌意毫不掩饰地扑面而来。 神津真司先是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又觉得不太值得意外,他随手按开门口处的灯源开关,待看清全貌以后嘴角的弧度终于一僵。 “……把我家的菜刀放下。”他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认真道。 对方不为所动,手中的刀刃又推进了几分,依旧浑身紧绷警惕地盯着他。 “菜刀是无辜的。”神津真司劝着劝着叹了口气,无奈道:“算了,你开心就好。” 他瞥了一眼挟持着自己的男人,突然伸手对着对方腹部某处收力一按—— 看着骤然吃痛退后几步半蜷缩地靠在鞋柜旁的菜刀杀手,神津真司再次叹气,把手中拎着的购物袋放在一旁,俯下身把人扶起,强行带到沙发上安置好。 “你今天做了什么?你的伤口又裂开了。” 他的表情中带着烦恼,一边喃喃刚刚是不是下手略重了些,一边全然忽视对方死死锁定在自己身上的仿佛要吃人的目光,站起身,回到房间找出医疗箱。 “昨天好不容易才止住血……”神津真司拍了拍那人的脑袋,手感意外地柔软,顺带着收获了一个充满敌意的瞪视,他莫名觉得很有趣,摊摊手哄道:“多少也得让我看看伤口的状况吧。” 对方一把将他的手拍开,仅是一个普通的动作似乎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其间不出意外地再次牵连到了最严重的那处伤口,掩藏在黑发下的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那人却仍旧执拗地不肯屈服配合。 神津真司看了眼在推搡中意外滚落在地毯上的那卷绷带,视线转回沙发上面色苍白的男人,心中默念三遍不要和病患一般见识。 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在宽慰对方,他注视着沙发上的男人,认真道:“没事,别担心,绷带还有很多。” 血色逐渐洇湿了腹部的绷带,黑发男人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次,最终卸力陷入沙发中,仿佛妥协般地闭上了眼睛。 神津真司松了口气,他刚刚已经在认真考虑把这人打晕后再为其检查伤口的可行性了。 都是昨夜已经走过一次的流程了,他手感良好,不过对方伤口的状态依旧不甚乐观,毕竟本就伤势严重,而且这具身体的主人仿佛完全不认识静养这两个字。 “你最好不要想着把那把刀插进我的脖子。”神津真司一边低头认真缠绕着绷带,一边低声诚恳地劝道:“放过水果刀吧,我家只有一把水果刀。” 几秒后,他躲过猝然袭来的白刃,又用巧劲儿把刀从对方手中卸下,扔进茶几上的果盘里。 他一进客厅时便发觉了,茶几上的水果刀莫名不见了踪影,八成就是被这家伙藏在哪里准备给他个致命一击,果然不出所料。 神津真司也不生气,自顾自地俯身继续把绷带扎好,甚至还有颇有兴致地打了个蝴蝶结,最后认真重新检查了一遍,自觉手法一流,十分满意。 “你现在的样子,可比你平时在酒吧里表现出来的性格要难缠得多。” 对方嗤笑一声,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完全拒绝沟通。 算了算了,不要和病患一般见识。 神津真司揉了揉头发,突然想起了还躺在玄关处的购物袋和菜刀,转身去把它们拾起,拿回厨房。 他先是把可怜的菜刀洗干净放回置物架,将刚刚在便利店买的便当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了一下,在等候的时间里,又跑去将地板上滴落的两滴血迹擦拭干净。 【“那家伙再也不用来了。”】 【“苏格兰威士忌是卧底 ,已经死了。”】 他淡定地洗着手,细致地揉搓每一根手指,再次想起今夜上班时其他两位威士忌酒的一番话时,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苏格兰威士忌到底死没死我还不知道吗? ——因为昨夜,我幸运地捡到一瓶苏格兰威士忌。 第2章 第二章 “不吃吗?”神津真司再次将速食便当向对面的人那边推了推。 他的厨艺大概在及格线上下浮动,偶尔也会自己做做饭,但是不要指望一个日常工作到凌晨两点的单身男性会在下班以后还有什么闲情雅致做宵夜——更何况还不是给自己吃。 “中途出了点小插曲,常去的那家店已经关业了,所以只买到了这个,抱歉。”他语气中的歉意做不了假,似乎真的在为让对方吃速食便当而愧疚。 诸伏景光额角青筋微跳,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开过口了,嗓音里带着些许顿挫哑意,寒声质问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吃完的话,我就考虑考虑告诉你。”神津真司朝向茶几上的便当扬了扬下巴。 对峙了许久,诸伏景光一言不发地打开便当盒,沉默地吃起来。 神津真司欣慰地看着那人的动作,心道只要还能沟通就好。 关于为什么苏格兰威士忌会在他家里,这件事说来其实也十分简单。 昨夜下班时,路过某个巷口,他隐约听到其中有什么声响,好奇走进去看了眼,随后便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男人。 仔细一看还是个熟人——苏格兰威士忌,酒吧的常客之一。 神津真司站在原地,和挣扎着几次才终于扶着墙壁站起身的男人对视良久,直至对方终于支撑不住狼狈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其他动静。 静静的小巷里,他看着不远处的人,过了半晌,终于还是走了过去,蹲下身探了探鼻息,确认人还是活着的,随后便把人带回了家。 如果要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神津真司只能回答,苏格兰威士忌是位好客人。 他们酒吧里的那群客人,多多少少会有点追杀和被追杀的故事和事故,这一点都不稀奇。 苏格兰威士忌吃得很快,但是良好的教养令他的动作依旧文雅。 他看起来很不情愿。 神津真司饶有趣味地猜想着,不知道这份不情不愿究竟是源自不喜欢吃速食便当还是不喜欢这个口味的便当,抑或又是什么旁的原因,但是总之不是因为讨厌我,毕竟我救了他的命。 我救了他,想到这里,神津真司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诸伏景光刚刚放下手中的筷子,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道含着鼓励的声音,就像幼稚园的老师为了小孩子好好吃饭而故意送上的夸奖: “做得真棒,苏格兰先生。” 负伤的年轻警察并不理会多余的话题,只是冷冷道:“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神津真司笑而不语,只是不紧不慢地将餐盒处理好,他的动作流畅中透着几分优雅,甚至很难与厨房这类地方联系起来。 诸伏景光突然就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个在闪烁的灯光下调酒的男人,如今迷蒙的灯光换成了普通的白炽灯发出的暖光,却丝毫没有折损这个人身上带着的神秘感。 那应该是个会在那种摆着香槟塔的酒会上被众人簇拥的人,或许有时还会因为太受人们的欢迎而选择逃到角落里散心,然后一边在心中叹气一边游刃有余地打发掉每一个靠近又尝试攀谈的家伙。 诸伏景光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酒吧的时候,他以为那只是一位外表出众了些的调酒师,毕竟也没人告诉过年轻的狙击手,其实调酒师背后掩藏着拨不散的迷雾。 他理所当然地尝试了和调酒师搭话,毫无疑问,在一个鱼龙混杂的酒吧里工作的调酒师,曾听到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的概率是很大的。 他甚至还能清晰记得对方给出的反应,有着一张漂亮皮囊的调酒师挑了挑眉,反问是否是在同他说话,而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那个人却仿佛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 的,露出了一个略显古怪的笑容。 诸伏景光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意识到那个笑容的确切含义——你是认真的吗?竟然在找我聊天? 但是调酒师当时并未拒绝他的攀谈,而是顺着那个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下去。 “别一直盯着我了,苏格兰先生。”神津真司又洗了一次手,拿了张纸巾擦干手上的水迹:“今晚出了点小插曲,不然按原计划我会去餐厅给你打包一份晚饭……或者说,宵夜。” 诸伏景光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目的。” “苏格兰先生,我刚刚只是说会考虑。” 诸伏景光眼皮猝然一跳。 “现在我考虑好了。“神津真司精准地将纸巾投进垃圾桶里,转身露出了个堪称灿烂的笑容:“我决定不告诉你。” “你——!” 神津真司早有预料一般地将捡回来的病患按回沙发里,他特别注意避过了对方的伤口,同时又有效阻止了对方进一步扩大动作——他可不想在凌晨时为这位客人做第三次包扎。 “别生气嘛,苏格兰先生。” 他拍了拍压制住的男人的肩膀,眨眨眼,放缓声音道:“不过,要是你愿意好好表现的话,我也是可以重新考虑的。” 诸伏景光看着那张充满迷惑性的脸,耳朵自动过滤掉那些蛊惑人心说辞,磨了磨后槽牙,冷笑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再次被对方打断。 “好了,已经很晚了,你该休息了。”神津真司赶在那人准备说些冷嘲热讽的话之前终止话题,他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我也该休息了。” 确认苏格兰威士忌不会再搞出什么乱子,神津真司逐渐卸下手上的力气直起身,一边敲着肩膀一边走进走进卧室。 他换下工作服,走出卧室门时特意抬头看了眼钟表,而后烦恼地揉了揉头发。 “真是……按平常这个时间我都已经睡着了……” 余光中注意到仍旧坐在沙发上的黑发男人,神津真司无奈地笑笑:“苏格兰先生,真的别盯着我了,快去睡觉吧。” 说完便打着哈欠走进浴室。 如果要问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惹这么个麻烦回家,其实神津真司一时间也给不出确切答案。 苏格兰威士忌是一个好顾客,懂分寸、知进退,而且是难得一见的会主动找他搭话的客人——虽然那大概是源于第一次进入酒吧前消息的闭塞。 他能够清晰地记住每一位客人的脸,毫无疑问,找他搭话时的苏格兰威士忌是第一次进到这家酒吧。 小心谨慎却又大胆,真是有趣极了,所以那天他饶有兴致地顺着那个一听就知道是仔细琢磨出来的话题聊了下去。 神津真司关掉花洒披上浴袍,用毛巾擦拭着发尾的水珠,又俯身从柜子里拿出吹风机,对着镜子吹起来。 他没想到苏格兰威士忌是卧底,但是现在知道了也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影响,关于那个组织在酒吧以外发生的纠纷并不在他该考虑的范畴内。 他将浴室整理好,打开门,看清门外的景象时无法抑制地叹了口气。 “苏格兰先生,或许你该有一些身为病患的自觉。”他的笑容逐渐瓦解,今天第二次强调道:“还有,请放过我家的水果刀!” 刚刚吹干的半长的金发散落在肩膀,他上班时习惯把头发扎起来,因为他觉得略长的头发会妨碍到他的动作,而且有时还会遮挡视线——比如此刻。 神津真司仿佛看不到横在颈边的刀刃,他自然地抬起手,将垂在眼前的头发撩到脑后,但是效果并不明显,因为柔顺的发丝不听话地再次滑落下来,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地将那缕头发别在了耳后。 “我明天会给你带一些美味又营养的宵夜的。” 神津真司同那双蓝色的眸子直白地对视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败下阵来,认命般地补充了一句:“好吧,我也会尽量早点回家,争取让你早点吃上饭的。” 诸伏景光不为所动:“你清楚我想知道什么。” “好吧,其实是波本先生喝多了,我绕了个路送他回家,不然你今晚的宵夜就不是速食便当,而会是……” 耳膜突然捕捉到熟悉的名字,在情绪波动的促使下,诸伏景光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深,于是泛着锋芒的刀刃顺利地向前推进了两毫米。 神津真司皱眉,他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脖颈,指尖上除了传来刀具的冷意,不出意外地还沾染到了一丝粘腻,他盯着眼前那抹血色看了几秒,做了个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 “苏格兰先生啊……”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了似的,男人笑容依旧,嗓音却仿佛结上了一层薄冰:“活泼是好事,但是活泼过头就不好了吧,这里可是我家。” “我不想用这种失礼的词汇去约束你,但是你或许听过一个成语,那就是寄人篱下。” 诸伏景光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僵持了两分钟后,终于还是咬牙放下了刀刃。 神津真司绕过那个攥紧拳头的沉默的男人,顺手卸下了那把命运多舛的水果刀,他把那把刀举到眼前看了一眼,刀刃边缘隐约还能看到一抹血色。 他忍不住“啧”了一声。 放在客厅茶几上的医疗箱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现在竟然正好派上了用场。 他刚刚还在想,绝对不要在凌晨为那位叛逆的客人做第三次包扎了,倒也没出错,事情发展的确没有打破那个想法,毕竟最新负伤的人是他自己。 “别在那儿干站着了,伤口在我的视觉盲区。” 诸伏景光几乎是下一秒就读懂了那句话的意思,他攥紧的双拳上青筋依稀可见,最终还是松开,抬步走向沙发。 “谢谢,虽然这道伤就是你造成的。” 诸伏景光紧抿着唇,用棉签沾取生理盐水清理那条细长的伤口,又按部就班地消毒和涂抹药膏。 他曾经这样为他的好友处理过伤口,当然,他也曾经多次在负伤后为自己做出急救,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帮调酒师处理伤口。 就像他从未想过在穷途末路之际会看到路过的调酒师,而在调酒师的背后,不远处的追踪而来的人影却仿佛像收到了什么信号一般突然停住了脚步。 调酒师在组织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在这场追杀和援手之间又带着怎样的目的和陷阱? 声带的振动再次模糊地从手指里掐着的棉签杆传到指尖,诸伏景光抬眸,正好同那双如浓墨般的眸子对上。 “听说,苏格兰先生其实是位卧底。” 诸伏景光的动作顿住,他没说话,身上的肌肉却已经肉眼可见地绷紧,紧盯着那双幽深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什么隐秘的情绪破绽。 “放轻松,你这样伤口很容易绷开的。”神津真司宽慰了一句。 “你的东西我没动,不过暂时不能还给你,暂且就放在我这里保管一段时间吧。” “我凭什么相信你?”在对方开口之前,神津真司抢先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他神色淡然:“因为你也只能选择相信我了,苏格兰先生。” “我对你并无恶意,我觉得我们是可以和平共处的,况且你也很清楚吧,那种程度的外伤,如果不是我这里恰巧有些特殊药物,否则根本就止不住血。” “你或许会死在那个隐蔽的小巷,也可能是死在什么破旧的天台或者更加不为人知的地方——但是你遇到了我。” 神津真司尽量忽 略源自脖颈的刺痛,那根棉签正直直地抵在他的伤口上,不过他勉强可以理解对方因紧张而紧绷的神经,所以只是将手附在那只操控着棉签的手上,将其挪开了几分。 刺痛感随之减弱,神津真司微微一笑,喟叹着道:“真幸运啊,苏格兰先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从死神的镰刀下脱逃的。” “我不需要你真情实感地对我表达感谢,也不需要你做任何事讨好我,但是在治好伤、完全恢复之前,我建议你尽量与我和平共处。” “苏格兰先生,如果你赞同我的观点的话,就请继续帮我处理伤口吧。” 诸伏景光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笑容温和的脸,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他几乎能够听到自己胸膛里急促的心跳声,而后他冷冷地甩开附在手背上的那只手,直起身,将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里。 神津真司并不慌乱,游刃有余地看着对方的动作,唇角的弧度仍旧不落分毫。 他相信这个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神津真司淡然地注视那位有些叛逆的客人面无表情地从医疗箱里拿出一只新的棉签,又按部就班地沾取药膏,不消多时,脖颈处熟悉的微弱刺痛感再次沿着神经传递到大脑。 他垂眸看着身前凑近的黑发青年板着的那张脸,最终将目光放在了那双认真的蓝色眼睛上,半晌,一道不急不缓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压缩的空间响起,神津真司含笑道:“其实比起遇到了下班途中的我,更加值得庆幸的是,苏格兰先生你是位聪明人啊。” 第3章 第三章 虽然昨夜从波本威士忌到苏格兰威士忌发生的一系列故事略显曲折,但是最终神津真司还是睡了个好觉。 虽然昨夜他睡得比平常更晚些,但是那并不影响他标准的生物钟,于是在早上七点,他一如往常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新室友”比他起得更早一些。 神津真司揉着太阳穴走出卧室,睡眠不足让他的大脑格外昏沉,似乎连反射弧都变长了些。 “早上好,苏格兰先生。” 他朝坐在沙发上艰难地为自己换药的男人打了声招呼,也不指望能得到什么回答,又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径直走进洗漱间。 神津真司对着镜子用冷水拍了拍脸,终于觉得找回了几分清醒。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他神采奕奕地重新出现在客厅里,十分自然地坐到苏格兰威士忌旁边,热心道:“需要帮忙吗?” 诸伏景光冷眼看着面前的金发男人,又漠然地收回视线,只是自顾自地继续为自己缠绕起绷带。 “好吧,看起来暂时不需要。今天的早餐想吃点儿什么?” 神津真司歪了歪头,迟迟没有等到回应,他看了一会儿苏格兰威士忌是如何咬着绷带一端一点一点为自己缠好绷带,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头发。 明明只要说一声就好了,只要开口说句话,他自然不会吝啬于帮个小忙,这人还真是有够倔强的。 “所以呢,有想好早餐吃什么吗?” “……随便。” “这样啊……那你有不喜欢吃的食物吗?或者有什么口味偏好吗?” “没有。” “好吧,我知道了。”神津真司站起身,抚了抚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不过在此之前,我要提出一个小小的意见,苏格兰先生。” 诸伏景光抬眸看向身旁的人。 毫无疑问,调酒师的那张脸的确很有欺骗性,竟然在这种被仰视视角下都依然挑不到丝毫缺点。 从心理学和生理学的双重角度来讲,出众的外貌和气质可以降低人的戒备心,也更容易消弭彼此之间的距离感,所以某些不知前情又初次涉足那家酒吧的家伙才会被那张脸蒙骗——刹那间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些什么,表情中闪过一丝不自然,淡定地收回视线,目不斜视道:“说。” “你或许可以再多信任我一些,当然,你最好也多尊重我一些,就像我尊重你一样。” 神津真司并不在意对方是否给出回应,他只是按照最真实的想法真诚地建议一下罢了,说完便欣然转身,从玄关的衣架上拿下外套,他一边穿着一边回头道:“我去买早餐,半个小时之内就会回来。” 神津真司照旧去惯吃的早餐店里买了早餐,与平常稍有不同的是,他这一次买了两人份,而且一反常态地选择了打包。 老板将打包好的早餐递给那位外表出色的熟客,调侃道:“神津先生终于恋爱了吗?” 他礼貌地解释:“不,只是有位朋友最近在我家里养病。” “神津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对朋友也很关照。”老板将找好的零钱递过去,爽朗笑道:“欢迎下次光临!” “您过誉了,谢谢。” 神津真司拎着那两份早餐往家走,路过超市时脚步顿了顿,转身走了进去。 等到再出来时,他的另一只手上已经拎上了一袋水果。 病人还应该多吃些什么来着…… 神津真司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家门口。 他将水果和早餐的袋子合并在一起用一只手拿着,另一只空出来的手从口袋里翻出钥匙,正准备将钥匙插入锁芯,他流畅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按照经验,苏格兰威士忌或 许正拿着他家可怜的菜刀或者水果刀站在门口,只等着把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 想到这里,神津真司莫名觉得高领打底衫下的伤口仿佛也跟着抽痛了一瞬,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摇摇头将杂念抛开,正准备继续动作,身前的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门内,一脸冷淡的苏格兰威士忌瞥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留下敞开的门回到客厅。 “谢谢。”神津真司将已经摸到的钥匙放回口袋,一边走进屋内一边关上门:“虽然迟了一点,不过我们可以准备吃早餐了。” “我是按照我的口味买的,希望你吃的惯。”他换上室内拖鞋,一边说着一边将装着早餐的袋子递给家里的客人:“我觉得我们很合拍,说不定你也会喜欢它们。” 诸伏景光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接过袋子又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找出合适的碗碟,将早餐一一安置好,摆放在餐桌上。 “好吧,看起来你对我的话并不赞同。不过我建议你吃过以后再表达你的不赞同,不然我会怀疑你只是单纯看不惯我这个人。” 神津真司将水果放进冰箱,又去洗了个手,走到餐桌旁坐好,笑吟吟道:“我刚刚说的不是客套话,苏格兰先生,我是真情实感地认为我们会很合拍。” 虽然同住还不到两天,但是他竟然已经对男人的冷淡习以为常,也并不将那些沉默放在心上,隔了几秒,他突然抬头一本正经地补充了一句:“食物是无辜的,一会儿请不要违心地说它们味道不好。” 听到这句话时,诸伏景光终于将目光放在了坐在对面的男人身上,口吻平淡道:“我没有那么幼稚。” 神津真司挑了挑眉,想起昨夜的那位菜刀杀手兼水果刀侠客,敷衍地点点头,口中附和道:“嗯嗯,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吃过早饭,按照平常,神津真司一般会在书房里看看书,偶尔也会出去散散步打发时间,不过现在家里有位长期客人,他也不好就这么把对方撇下。 过去他与苏格兰威士忌产生交流的场所只有酒吧,他们偶尔会隔着吧台简短地聊上几句,不过很明显病患是不能喝酒的,所以调杯酒聊聊天的方案也只能pass。 神津真司抱肘依靠在厨房门口,看着自觉洗碗的男人背影,觉得自己或许该说些什么。 “辛苦了,苏格兰先生。” 其实他刚刚是想自己打扫的,但是苏格兰威士忌吃完饭就冷着脸开始洗碗,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也没办法阻止。 功德-1,竟然让病患打扫卫生,这不应该。 碗碟时不时在水池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和水流声混在一起,叮叮当当格外好听。 “调酒师。” 神津真司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是在叫他,毕竟平常并没人会这样称呼他。 “请讲。” 诸伏景光透过厨房的窗户瞥了眼窗外,擦拭盘子的动作丝毫未顿,声音冷静:“你知道有人在监视这栋房子吗?” “嗯?监视吗?” 有些一头金色长发的年轻人无所谓地笑笑,他的指节轻轻叩了叩木制的门框,语气依旧轻松:“别说的那么难听嘛,或许那也可以称之为是一种保护,你觉得呢?” 诸伏景光沉默不语。 “我还以为苏格兰先生你会再迟一些才会发现来着,果然是他们最近的动作太光明正大了吗……”他像是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昨天我去上班的时候你没有离开。” “你不必特意去躲,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也没遮掩,他们知道这里住进了一位客人。” 厨房内站在水池旁的男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他们是绝对不会进到门内的,这 栋房子里也不会出现第二位客人。” 既然苏格兰威士忌已经知道那些人的存在了,那以后有事耽搁回来晚的时候,还可以打发个人帮忙送个晚饭,神津真司认真揣摩着这个想法的实施可行性。 苏格兰威士忌也不说话,神津真司又等了几分钟,依然没得到任何回应,就算他持有再多的耐心也难免会感到些许无聊。 昨天睡得太晚,就这么闲聊一会儿竟然就有困意泛上来了,神津真司打了个哈欠,准备去小憩一会儿。 “啊,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补充道:“顺带一说,这里的电子设备信号也会被捕捉,现在的科技发展迅速,能做到的程度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夸张,所以我建议你尝试与外界联系时最好慎重一些。” 把客人就这么扔在一旁好像不太好,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苏格兰威士忌对他的态度冷硬,几乎油盐不进,能勉强保持沟通就已经很难得了。 “电视的遥控器在茶几左侧的抽屉里;二楼书房里的书你也可以随意看,你喜欢的话还可以泡一壶红茶,一边喝茶一边看书也不错;影音室里有一些我喜欢的碟片,你可以挑挑有没有喜欢的,都不感兴趣的话我抽空去买些新的回来;至于健身房,真诚建议,你暂时还不适合剧烈运动……” 他絮絮叨叨地将这栋房子里所有能打发时间的东西一一列举,打着哈欠走向卧室,还不忘留下一句:“有空的话,你还可以顺便想想今天的午饭吃些什么。” 水龙头下一滴摇摇晃晃的水滴终于支撑不住砸进了水池,不知何时屏住的呼吸刹那间恢复,诸伏景光骤然惊醒般转过身。 腹部的伤口还在不停地为自己找寻存在感,比起其他零散的伤口,较为严重的那处源自一颗贯穿了他的腹部的子弹,令人庆幸的是那颗子弹并未滞留在体内且没有波及到重要内脏器官,但是叠加上失血过多带来的后遗症,却也致使他暂时折损了大部分的行动力。 这也是在意识到这栋房子被层层监视后,他没有轻举妄动选择离开的一大原因——以目前的身体状态,他并没有足够的把握能从那群人手中成功逃脱。 更何况,纵使他苏醒时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伤口也都被仔细处理,但是与此同时,他带在身上的手机也跟着不翼而飞。 ——他走不了,也更不能走。 调酒师做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监视这栋房子的人是否来自组织?调酒师似乎对这份监视习以为常,那他又究竟为什么会被如此严密地监视? …… 在他陷入昏迷之前,那天沿着血迹追踪而来的组织成员分明已经看到了调酒师的身影,那为什么没有制止或做出其他行动,而是选择了后退隐蔽,竟然就这样放任调酒师将他带离? 还是说,其实这是一个新的陷阱。 “调酒师!”他试图叫停那个男人的脚步。 若干问题一并涌入脑海,诸伏景光转身盯紧那个刚刚踏出厨房的身影,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神津真司脚步未顿,背对着提问者随意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如你所见,一个普通的调酒师罢了。” 第4章 第四章 他们的午餐和晚餐都在和平的氛围中度过,虽然坐在餐桌对面的那个人无时无刻不摆着一张冷脸,但是神津真司仍然对此深感欣慰。 他不想对这位他自认为相当合拍的客人用类似“驯服”的这种词汇,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对苏格兰威士忌不够尊重,况且苏格兰威士忌身上的信念感也决定了他永远不会为什么所轻易折服。 但是苏格兰威士忌能够看清形势,聪明地选择退后一步,暂且还这栋房子一场表面和谐,还是让他松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一时兴起带回来了个麻烦,但是大麻烦和小麻烦之间也是有本质区别的。 天色悄然暗了下来,夜幕降临,时间转到了街道上各家娱乐场所的最佳营业时间。 不出例外,身为调酒师的神津真司也整装待发,准备去上班。 出门之前,神津真司不忘转头多问一声:“宵夜想吃什么?我下班回来带给你。” 诸伏景光并不领情,只是冷淡道:“不需要。” “好吧。”站在玄关的人脸上找不出丝毫有关尴尬或恼怒的情绪,只是随意摆了摆手,贴心嘱咐着:“那我去上班了,再见,你早点休息。” 门被关上的下一秒,诸伏景光迅速站起身,忍着身上的虚弱和疼痛快步靠近房门,微眯起眼睛,透过猫眼去观察调酒师的行迹。 但是猫眼内的视角终究是有限的,很快他的视线中就失去了调酒师的身影。 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诸伏景光退后两步,盯着那扇关得严丝合缝的门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走进厨房,透过水池前的那片玻璃,他隐约能看到正暗流涌动的黑色人影。 有人在隐秘却光明正大地监视这栋房子,房主人对此心知肚明却又满不在乎。 诸伏景光平静地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眼水池中没来得及洗的碗筷,挽起袖子清洗起来。 纵使疑点重重,但无论如何,至少有一件事是已经确定的——在这种未知因素过多的局面下,与其继续硬碰硬,不如与调酒师虚以委蛇一番,说不定能够探查出一直以来隐藏在这个人背后的秘密。 在有足够的把握回到警方之前,暂且蛰伏,也未必不是上策之选。 * 那条路已经记不清走过多少次,神津真司熟门熟路地走进了那家藏在偏隅之处的人气并不高的酒吧。 位置偏僻和人气低迷等等负面因素对这家酒吧的正常营业没有带来任何影响,毕竟这家酒吧的客人虽然不多,但是却相当专一,而且店里很少会出现新面孔,更多时候是某位熟客自某天起就毫无征兆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比如最近的苏格兰威士忌。 想到家里的那个病患,神津真司脸上不由露出些无奈。 时间还早,酒吧里也没有客人,只有几个侍应生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在这家酒吧的范围内,大多数人都是没有勇气找他搭话的,所以当初的苏格兰威士忌足以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毕竟也没有更多的人可以让他留下印象了。 神津真司对自己被敬而远之了这件事情并不在意,他熟练地用发圈把略长的头发绑起来,不然一会儿可能会阻挡他的视线,那会妨碍到他的工作。 神津真司承认在调酒师行列里他并不能拔得头筹,但是他自信在服务态度上自己绝对无懈可击——他入职以后这家酒吧发生暴.乱闹事的概率直线降低就是最好的证明。 神津真司在吧台后面无所事事地擦拭着高脚杯,现在还没到客人们聚集的时间,客人们开始扎堆前来后也不见得会有谁主动找他点单,不过也没哪个打工人会嫌弃自己太过清闲。 不远处的那几个侍应生突然噤声,随着清脆的脚步声的靠近,一个高大 的黑色身影径直在吧台前落座。 “琴酒?”神津真司有所感应地抬起头,声音里带着点意外,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凑过去打了声招呼:“来的可真够早啊。” 有着一头罕见的银色长发的男人瞥了吧台后站着的那人一眼,他的嗓音独特低沉,造成这种压迫感极强的声线除了基因使然,或许还有与无数次身陷硝烟以及习惯抽烟有关,琴酒不冷不热道:“有问题?” “没有,当然没有。”神津真司用脚随意勾了把椅子过来,动作流畅地坐下,拄着下巴调侃道:“顾客就是上帝,只要在营业时间内,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怎么敢不欢迎你?” 琴酒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声,似乎是在嘲弄。 神津真司也不在意,跟着笑起来,琴酒的脾气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十分有自觉地将那些不太合时宜的反应忽略,慢半拍地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于是微笑道:“今天要喝点儿什么?” “不必。” 一小缕没扎牢固的金发随着他的动作垂了下来,神津真司歪了歪头,表情中带着点震惊,似乎是在说:你来酒吧不喝酒,那你来做什么? 见琴酒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神津真司败下阵来:“好吧好吧,你是上帝,随你。” 左右这个时间也没其他的客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和琴酒闲聊一会儿,在这家酒吧的范围内能跟他随意聊天的人可屈指可数,于是他随意挑起了个话题:“伏特加呢?怎么没看到他?” 琴酒言简意赅:“负伤。” “太不幸了,帮我向他问好,祝他早日康复。”神津真司叹了口气:“怪不得,不然平常哪里有你,哪里就一定会有伏特加的。” 琴酒的表情似乎有所凝固,神津真司怀疑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是琴酒平常也总是冷着一张脸,于是他没什么心理压力地再次切换话题。 “对了,你还记得你有一次扔给我一管特效药吗?”凉飕飕的视线扎在脸上,神津真司面不改色地继续说着:“的确很好用,我想买一些,有什么渠道可以拿到这种药吗?” “神津真司。” 琴酒的声音并不大,却足以令人心神一震,那对绿色的瞳孔中只能看到戾气与冰冷,被注视时甚至会让人恍惚中产生一种被野兽锁定了的错觉。 神津真司半敛着眸子,姿态放松,像是没注意到任何异常似的,仍旧笑吟吟道:“怎么了?” “我只说一遍,你最好别忘了你的身份。” 神津真司保持着那个拄着下巴的动作没变,几秒后,视线里的那张布满冰霜的脸很快又变成了一袭黑色风衣,又逐渐化为了一个完整的背影。 神津真司不确定这算不算不欢而散,把这种词汇安到他和琴酒头上多少有些古怪。 “我当然记得我的身份,但是啊……”他的语气很平和,并没有任何有关威胁的语调,甚至显得十分诚恳:“这句话放在你的身上似乎也同样适配,琴酒,你也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啊。” 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猛地转身,即使已经隔出了三四米的距离,神津真司却仍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毫不掩饰的杀气,如果那个人现在从怀中掏出手.枪送他一枚子弹,他也毫不意外——被那双绿眸锁定和被一把如影随形的狙击枪瞄准,这两者之间也没什么太大分别。 “那药……?”他气定神闲地再次提起了那个致使两人不欢而散的话题,拉了个长音,为对方给出回答预留出了足够的时间。 琴酒气极反笑,明显正极力压抑怒气的声音在空旷的酒吧内响起,他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把那几个字一个一个的从牙关挤出:“去找雪莉。” 一直坐在吧台内的调酒师站起身 ,远远地浅鞠了个躬,眉眼含笑,表情和神态都自然而松弛。 “非常感谢,琴酒先生。” 回答他的是被用力摔上的门板,门轴发出了一声悲鸣,让人忍不住怀疑那扇门是不是下一秒就会倒下来。 即使知道没人会在意,但神津真司还是认真挥了挥手,按照流程大声道:“欢迎下次光临!” 余光中注意到那几个侍应生在偷偷往这边看,神津真司转头朝着他们友好地笑了笑,下一秒,那几个人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轰然散开,看似忙忙碌碌但是实质上又什么都没在做地胡乱忙活起来。 神津真司有些莫名,但是那几个人不敢与他对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再关注他们,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吧台,木质的桌面发出了两声极浅的闷叩声。 神津真司默念着琴酒留下的那个酒名:雪莉。 他家里剩余的药物,还远不足以支撑到苏格兰威士忌恢复到可以换用普通药物的时候。 在手里的特效药用完之前,他要拿到稳定的药源。 “晚上好啊。” 在头顶响起的略耳熟的声音唤回了神津真司的思绪,他慢吞吞地抬眸,看着今日第二位光顾得过分早了些的客人,挑了挑眉。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反常。 但是出于良好的职业素养,他还是礼貌地笑了笑,问候道:“晚上好,波本先生。今天也还是来一杯和往常一样的酒吗?” 第5章 第五章 安室透特意挑了个不早不晚的时间来找调酒师,这个时候酒吧的人流量最少,可以避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关注,但也能保证调酒师已经到场,不至于扑空一场。 从一直以来的点到为止的接触中不难看出,调酒师似乎对这份清闲的工作乐在其中。 简直就像个真的调酒师,安室透看着在灯光下神色专注地凿着冰球的男人,心中发出一声嗤笑。 “昨天有些失态了,多谢。”等待中,安室透自然地挑起话题,这也正是他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的根本原因。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跟调酒师打好关系的机会。 越是没人知晓调酒师的背景,就代表这个人越是关键,调酒师越是神秘,他就愈发想要搞清楚这个人在组织里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身份——更何况这个契机还是调酒师亲手送到他手里的,他当然不会任由机会凭白从指缝中溜走。 “举手之劳而已。”神津真司将酒杯轻轻放在波本威士忌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包裹着冰球,在灯光下反射出迷蒙的流光,他微笑道:“请慢用。” “谢谢。” 神津真司看着面前那位笑容富有感染力的客人,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他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看了眼波本威士忌身旁的空位。 “怎么了吗?”安室透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眼神。 “没什么。”神津真司不慌不忙地收回视线,“只是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位客人。” 失策了,他略带烦恼地想,出门的时候应该问问苏格兰威士忌需不需要带些其他东西回去的。 安室透唇角的笑容微不可见地平了平,下颌骨边缘的肌肉线条隐隐抽动,他借着端详酒杯的动作自然地垂下头,借此掩藏住自己顷刻之间翻涌上来的情绪。 毫无疑问,过去总是坐在他身侧的另一位客人——苏格兰威士忌。 即使面前的人已经在极力掩饰,但神津真司仍旧从那张面色如常的脸上读出了点儿异样,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天波本威士忌提及苏格兰威士忌时的神情,诚恳地致以歉意:“抱歉,波本先生。” “为什么要道歉?” 坐在吧台前的唯一的客人抬起头,笑容依旧爽朗灿烂,甚至主动将这个话题延伸了下去:“说起来,从昨天起,调酒师先生似乎就表现得对苏格兰格外在意。” 话刚一说出口安室透就暗道不好,在这种敏感时期,把这顶帽子扣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显得带有针对性且极为尖锐,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补救,调酒师竟然一脸的确如此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我以为波本先生会这么说,就代表你心中其实已经有所判断了。” 对方脸上没来得及掩藏好的诧异让神津真司突然来了点兴趣,他随手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看着对面的人脸上的诧异,调侃道:“这很令人惊讶吗?” “不。”安室透从容地调整好神色,“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直白地承认。” “哦?”这次轮到神津真司感到意外了,但是他的神情依然坦然,声音不急不缓,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否真的是想得到问题的答案,“这有什么问题吗?” “苏格兰威士忌是卧底,或多或少还是要避避嫌的吧。” 他们在寂静中对视了几秒,神津真司身体微微后仰,将上半身的重心放在椅背上,感叹道:“真是辛苦啊,波本先生。” 安室透手上的动作一顿,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优秀的反应能力和专业素养帮助他保持住了应有的表情和姿态,他的略显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和苏格兰先生的关系一向不错吧。”调酒师的语气里带着笃定。 连他都已经习惯三瓶威士 忌同时出现,那三人几乎已经被默认绑定在一起,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其实苏格兰威士忌才是那个队伍里维系关系的枢纽。 神津真司想起昨夜将醉酒的波本威士忌扔在酒吧的黑麦威士忌,事态发展至今,没有苏格兰威士忌从中调和的威士忌小队,其余两瓶威士忌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愿继续维持。 代号波本威士忌的男人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并未否认,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曾经也还算相处得不错吧,毕竟做了那么久的搭档。” “冒昧问一句,其实波本先生并没有那么讨厌苏格兰先生吧。” 这个问题成功地让安室透陷入了沉默,他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杯底与台面接触时发出了一道闷响,那双灰紫色的眸子隐秘地审视着眼前的男人,半晌,他轻笑一声,反问道:“谁会不憎恶卧底呢?” “这样啊……” “我倒是觉得,调酒师先生,你似乎对卧底表现得过分宽容了,这样下去可是很容易被琴酒盯上的。” 安室透的语气带着轻松和调侃,大脑中的齿轮却在飞速运转,他今天来此的目的是与调酒师建立起一个良好的联系,但是话题的走向已经明显偏离,如果按照现在的话题继续聊下去,有很大的概率会引起调酒师的反感。 但是这个话题也未必完全没有可取之处,要是能摸清调酒师对组织持有的态度,也算没有白来一场。 调酒师悠悠地叹了口气,半靠在椅背上,动作自然而松弛,从中找不出任何一丝有关慌乱的痕迹。 安室透突然想到,似乎从他进入这家酒吧的第一天、从见到这个传闻中的调酒师的那一刻起,这个人便一直保持着这副姿态——淡定沉静,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令他卸下那张置身事外的面具。 想要寻机接近调酒师并以此获得情报的这条路大概率会比他预想中还要难走,其中伴随而来的风险性也极大,安室透开始认真权衡利弊,调酒师的这条线继续推进下去,是否能够得到与风险同等级的相应的回报。 “是我冒昧了,别在意,其实……”他的脸上露出了个堪称灿烂的笑容,正准备说点儿什么找补,但是还未说完便被对方打断。 神津真司对是否会被琴酒怀疑没什么切实观感,也无法理解其他人对琴酒表现出的天然的忌惮,但是他对波本威士忌话语中透露出的另一层面问题有些在意。 他并不正面回应刚刚提及的话题,而是伸出手,指向了酒吧里某处角落位置的卡座:“波本先生,你认识那两位客人吗?” 其实他很少会做出打断某人讲话这种举动,他觉得那欠缺对聊天对象的礼貌和尊重,但是波本威士忌重复“卧底”这个字眼会让他对眼前的这场谈话失去兴致,为了不至于造成类似不欢而散的局面,他还是选择了打断对方的话。 没有直接用某根手指去指明方向,而是下意识地用了手掌,这最起码代表着这个人拥有良好的礼仪素养。 安室透一边思考着一边看过去,那个方向坐着两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组织成员,都是在他们交谈时进入酒吧的,他对那两人印象并不深,只记得他们实力不算出众,在组织里的地位也相对较低,是不计其数的众多底层人员之一。 “有些印象,但是并不认识。” “那两位先生是常客,但是他们从未从我这里拿过酒,我甚至没见过那两位客人靠近过吧台。”神津真司伸出的手在空中缓缓平移,继续说道:“再请看看这边,那位客人你认识吗?” 安室透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侧身看了看另外一个方向。 那边同样坐着位穿着黑衣的男人,与前两人不同,这个人他还算有些印象,曾经在某次任务里说过话,在他的记忆里,那个人的枪法只能说将将 及格,但是动作相当敏捷,爆发力极强,近身战里很难从那人手里讨到好处。 这一次安室透没说话,他余光中看了一眼调酒师的神色,很快他便意识到调酒师其实并不在意他给出的答案。 “那位先生曾经找我点过几次酒,但是即使在场下拥挤没有什么空位的情况下,他也不会选择坐在座位宽松的吧台前。” 安室透隐约间猜到调酒师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了,但他仍旧不多言,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在木质吧台后的那位调酒师身上,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声:“哦?” 如非必要时不必打断,引导对方说出更多真实的想法,让神秘者褪去神秘,再逐步冰消距离感——此刻无疑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时机。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波本先生,在这家酒吧里,不是每一位客人都能像你、像苏格兰先生那样理所当然地坐在我面前,又点上一杯酒闲聊几句的。那么我多在意苏格兰先生一些又有何不妥呢?” “所以说,你觉得那些人没有资格坐到你的面前吗?”安室透嘴上这样说着,心中却已经率先将这个问题画了个叉。 从调酒师一直以来表现出的形象加之刚刚的动作看,其实不难看出,这个人对礼仪相当在意,对在场的任何一人也都带着最基本的尊重,再结合过去观察到的一些特征,调酒师似乎真的完完全全沉浸到了“调酒师”这份工作中,并且在尝试扮演好一个完美无缺的调酒师的形象,可怕的是,他的这场沉浸式表演相当成功。 但凡换一家酒吧,如果聘请到这样一位外表出色、态度亲和又热爱工作的调酒师,一定能凭此成为附近几条街道里最受推崇的店铺。 但是他不愿再将任何有关苏格兰威士忌的话题延续下去,现在就正是一个转移话题的好时机,所以他还是明知故问地抛出了那个问题。 “我平等地尊重每一位客人。” 调酒师的语速不快,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被误解而产生任何不满,语气平静:“不过,波本先生,当一个人在心中为自己划分三六九等时,那他本身就会失去一些最基本的自由和权利。” 神津真司想起他来到这家酒吧的第一天,有人不甚在意,也有人不怀好意,但是当琴酒连续几天坐在他面前后,很多人甚至不敢再靠近吧台前找他点一杯酒。 群体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身处其中的人很容易被传染,就像是一场大型催眠,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那个平平无奇的吧台只有极少数拥有实力和地位的人才能靠近,从警惕到忌惮再到畏惧,静立在吧台后的那个调酒师也逐渐从现实意义上的调酒师变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在这家酒吧被推上神坛。 ——没人记得本质上他只是在一家酒吧中工作的一名调酒师。 他环视着这家酒吧,神色说不出的宁静,“我很遗憾,这里的许多客人似乎都被这种有关等级和阶层的糟糕思维困住了。” 黑色的眼睛在亚洲人中是相当常见的,但是在遇到调酒师前,安室透从未见到过颜色深到这种程度的虹膜,像是一团浓稠的化不开的墨,对视时,在某一刻会恍若以为自己跌落进了一片阳光所触及不到的深海。 “波本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是少数没被困住的客人之一,但是你现在竟然在试图理解并走入那处误区。” 安室透没有放任视线脱轨,眼神是探寻情绪波动最好的媒介,即使对方的眼睛平静得仿佛泛不起一丝波澜。 坐在对面的人站起身,他坐着没动,而是顺着对方动作的变化微微抬起头,以一种仰视的角度去观察那个人的神情并以此分析对方的情绪波动。 调酒师的眉头已经蹙起,一直挂着仿佛用直尺测量出来的弧度的唇角隐隐下压,安室透明白这个人已经开始对这场谈话感到厌烦,但是 不欢而散可不是他预想中的结局。 说些什么,把调酒师留下来,他想。 “你在用一些东西困住自己。你从心底里不肯认同那种理念,却还是不断强迫自己去接受和试图理解,让自己误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 闻言,安室透笑了笑,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无论是扮演“波本威士忌”还是扮演“安室透”,既然要演,那当然就要演到让所有人都相信为止——所有人,这里面当然也要包括他自己。 冰球表层在酒液中融化,冲淡了酒精的辣味和刺激感,反而加倍激发出了来自酒本身的风味和香气。 调酒师的技术水准相当不错,在调酒师这一行业上讲,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个人都称得上一句无懈可击。 但是调酒师一定不仅仅是调酒师。 神津真司不准备将这场聊天继续下去,如果双方在价值观上存在一定的矛盾,那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交谈只会将彼此观念中的矛盾进一步扩大至现实。 在他眼中波本威士忌是位难得一遇的好客人,为了不至于留下什么不太美好的印象,也为了未来上班时还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坐下来闲聊几句,于是他迅速做出了终止话题的决定,礼貌地点头示意,随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我不认同那种理念,我不会因为某个人、某个群体又或是这个社会而做出妥协,但是我也不会浪费时间去尝试唤醒和改变其他人——只要我还保持着清醒。” 波本威士忌垂眸看着杯中的冰球,突然笑出了声,勾起唇角:“你是这样想的吧,调酒师先生。” 神津真司的脚步一顿。 “明明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却从来没有好好做过自我介绍。” 今天唯一一个坐在吧台前的客人放下手中已经只余下冰球的酒杯,站起身,微笑着对着那个背影伸出了手:“我的名字是安室透,或许你会更熟悉我另外一个名字,波本威士忌。” 半个身体隐藏在酒柜的阴影中的男人缓慢地转过身,目光触及那只手时下意识地微微歪了歪头,几缕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垂了下来,将他原本带着点漠然的神情意外衬得柔和了几分。 两个拥有着相似发色的人在时不时的嘈杂声中和闪烁且并不明亮的灯光下静默地对视,在某一刻,他们试图去理解对方的思维又双双宣告失败,但是一个人没有收回举在空中的手,另外一人也没有再继续脚步。 与那双含着笑意的灰紫色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神津真司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转过身,往回走了几步。 “神津真司。”他握住那只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在这种情况下做自我介绍,多少有些突然。” 那家伙原本想表达的意思大概率是莽撞、唐突、冒昧之类的,但是良好的礼仪修养让他最后选择用了“突然”这个词,真是一些奇怪的固执。安室透从善如流地改口:“抱歉,神津君,我下次会注意的。” 神津真司的表情和高兴搭不上丝毫关系,他扯了扯嘴角,一脸复杂道:“我姑且信了。” 第6章 第六章 和其他一言不合就通宵营业的酒吧不同,凌晨时分,他们这家酒吧客人们就会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接二连三、陆陆续续地起身离开。 理性分析,这种情况的出现,或许与他们酒吧的客人光临本店大多不是纯粹地为了喝酒有关,毕竟真的只是为了喝酒的话,那也不至于让他这个调酒师看起来这么无所事事。 交换八卦、传递情报、商讨策略、安排任务……总有一些“工作”相关的事情让这群客人们并不为了喝酒而来。 凌晨一点整,神津真司准备下班。 他工作的时间是很弹性的,再直白点说,他在这家酒吧的自由度已经高到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值,即使哪天想请个假都找不到人申请,他的老板根本不会理会这种小事——毕竟老板连他在被安排到这家酒吧工作之前甚至从未接触过调酒都不在乎。 神津真司很难不怀疑,或许在关于他得到这份工作衍生出的一系列事情中,只有他自己真的把调酒师这份工作当成了一份工作。 他对这份调酒师的工作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热情和认真。 在刚刚得到这份工作时,他并没急着上岗,而是买了诸多关于调酒的书籍回来翻阅,又找到一位调酒师做了一段时间学徒,等到理论知识和实践技能都在及格水准,委托报名机构帮忙报名,顺利考下了调酒师从业资格证书,他才姗姗来迟地正式入职。 调酒水平倒也说不上技艺有多高超,但至少是持证上岗的。 当然,现实点讲,在这家酒吧里根本无人约束他,但是他仍然十分自觉地每天准时准点地打卡上班,有一个原因非常重要:天知道他抓不到人影的老板为这份工作开出了怎样难以想象的工资。 他尊重且喜欢这份工作,对现况相当满意——虽然在得知他要去做调酒师之前琴酒的反应就仿佛像他是被流放到了什么荒漠。 神津真司几乎还能回忆起琴酒当时的表情,想到这里,他突然有点遗憾当时反应不够快,没能及时把那一幕拍下来。 按照往常,即使在没有客人的情况下,他也会等到两点左右才开始考虑下班回家,这是他结合了这间酒吧的客人们的活动时间又参考其他酒吧的营业时间后,为自己精心制定的工作时间。 但是现在毕竟有些特殊情况,他家里还有一位需要关照的病患,那位先生不按常理出牌,神津真司觉得自己还是尽早回去的好,他不希望自己费了一番力气救回来的人又因为什么突发状况导致前功尽弃。 他欣赏苏格兰威士忌,但是也为那个人的执拗感到头疼。他对驯服苏格兰不感兴趣,但是如果苏格兰可以适时地收起部分尖刺,那他们两个人的生活舒适度都会有所提升。 “神津君,晚上好啊,又见面了。” 酒吧门口,神津真司脚步停住,熟悉的嗓音让他快速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不久前已经离开的波本威士忌。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倚靠在墙壁上的金发男人,颔首礼貌道:“安室先生。” “其实你直接叫我‘安室’我也不介意。” “我会认真考虑这项提议的,安室先生。” 安室透耸耸肩,并不拘泥于这个话题,转而闲聊般地说道:“真幸运,我以为我要再多等一个小时。” 神津真司看着那个人脸上的笑容,不禁陷入沉思。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和波本威士忌熟到这种程度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两点钟下班?”他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乱猜的,碰个运气,反正猜错了也不过是多等一小会儿。”安室透爽朗一笑:“而且昨天晚上你就是在两点左右叫醒我的不是吗?” 神津真司微微皱眉,眼神中突然透 出点儿审视。 “你昨天醉成那个样子,竟然还能记住时间吗?” 对此,安室透不慌不乱地给出了一个相当合理的解释:“黑麦说你是两点四十左右送我回去的,把酒吧到安全屋的路上需要花费的时间除去,我推断出你大概是两点钟下的班。” “好吧,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神津真司姑且接受了那个解释,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可不是个站在外面闲聊的好时间。” “神津君,其实我是想跟你交个朋友。”安室透清了清嗓子,多解释了一句:“脱离这家酒吧范围以外的朋友关系。” “非常荣幸,我会认真考虑这项提议的。” 神津真司不准备再浪费时间,他礼貌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神津君!” 身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神津真司皱眉,没有理会。 “你要回家吗?一起走吧,正巧顺路。” 神津真司的表情逐渐复杂起来,这是他第二次与波本威士忌在酒吧外产生什么交流,他此刻很难将身边的这个人与过去酒吧里的那位波本威士忌联系起来。 波本威士忌原来是这么自来熟的一个人吗? 他对波本威士忌今天出格的举动已经做出了退让,他的确不想失去这位难得的客人,但这种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就未免显得有些得寸进尺了。 “波本先生,我昨天送过你回安全屋。”他耐着性子说道。 安室透的笑容没变,却掩饰性地挪开了视线提前缓解尴尬,他猜到调酒师要说什么了。 “很遗憾,其实你的安全屋跟我家并不在一个方位。” “原来是不顺路的吗?”安室透摸了摸鼻子,义正言辞道:“这样看来,我只是口头上说声感谢完全不够还这份人情。” “不必放在心上,举手之劳而已。” “说来有些冒犯,我没想到神津君昨天竟然会特意送我。” 神津真司目不斜视道:“我最近的确做了一些我平常不会做的事情,我也在自我反省。” 安室透噗呲笑出声。 神津真司瞥了一眼身边并排走着的金发男人,不可否认,波本威士忌有着一副各种意义上的优秀外貌,他自娱自乐地想着,说不定昨天他会多此一举地送喝多了的波本一程,就是怕这人在路边被哪个见色起意的家伙捡尸。 他被这种想法逗笑了,连带着心情也放松了几分。 安室透敏锐地意识到调酒师的态度有所缓和,他没忘记自己的原目的,趁热打铁道:“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把这个人情还一下,不如我请你吃个宵夜吧?” “不必,只是件小事,无论是谁我都会这么做的。” “真的吗?”波本威士忌却仿佛从这句寒暄的话里拆解出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意味深长道:“真的无论是谁,你都会选择帮这个忙吗?” 神津真司一直以来仿佛用刻度尺量出来的脚步一顿。 凌晨一点钟的街道上只偶尔有几辆车零星驶过,红绿灯在头顶兢兢业业地发出光芒,十二月的夜间的寒气从未拢紧的衣襟和袖口钻进来,又在呼吸间化作白雾缓缓消散。 神津真司站定脚步,转身看向身旁的深肤色的青年,停了几秒,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波本先生,回你的安全屋的路口已经错过了,不过现在折返回去也还不算晚,但是再往前走下去,你或许就得考虑绕路回去了。” “就此别过吧,下次见。” 不待对方给出新的反应,神津真司礼貌地笑笑,在绿灯亮起时,重新提起脚步。 安室透看着那个背影,缓缓吐出了一口薄薄的雾气。 在他思索那段话是否有所深 意时,路口的红灯重新亮起,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继续跟上去,转身拿出手机,一边往回走一边拨通了一串通讯录里没有存档的号码。 就像调酒师刚刚说的那样,他回安全屋的最佳路线其实已经错过了。 “喂,是我。” “嗯。” “帮我查一个人。” 安室透举着手机,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行道,那个留着一头略长的金发的男人已全然融入夜色,单凭肉眼再也无法捕捉到那个身影。 “他的名字叫做——” 他盯着车流稀疏的夜幕,说话间一团白色的雾气出现又随风缓慢消散: “神津真司。” 第7章 第七章 “我回来了。” 神津真司远远就看到家里的灯竟然还亮着,他关上房门,一边脱下外套一边随口问道:“还没睡吗?”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甚至连头都没回,像一座陈列的雕塑,并不应声。 神津真司对这副冷淡的态度已经开始感到习惯,不过他还是更怀念在酒吧里那个温文尔雅的苏格兰威士忌。 他也很怀念那个懂得把握分寸的波本威士忌。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 “今天感觉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他走到沙发旁,与正巧抬头看过来的苏格兰威士忌对上视线,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果不其然地不带丝毫温度,神津真司摩挲着下巴,转身自言自语般地道:“看起来精神还是挺不错的……” 为了遮住脖颈那条细细的伤口,他今天特意穿了个高领打底衫,但是即使是再高级的面料,伤口和衣领摩擦时难免还是会产生一些刺痛感。 他脱下打底衫时才发现领口内侧泛着淡淡的红晕,大概是磨破了后还未完全凝好的血痂染上的。 神津真司随意挑了个白色短袖换上,从卧室里走出来,随手整理着衣襟上并不明显的褶皱,问道:“不准备睡吗?那要不要吃个宵夜?” 无人应答。 “吃面可以吗?” 依然无人应答。 过了一会儿,诸伏景光听到从厨房里传来的一道声音: “你不回答我就当作你默认了。” 神津真司熟练地准备着配料,他的厨艺水平并不精湛,但是作为一个独自生活的成年人,做两碗可以入口的清汤面还是不在话下的。 “你今天比昨天回来得早。” 神津真司转身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苏格兰威士忌已经站在他身后了,他有些意外,但是并没被吓到,忍不住感叹道:“苏格兰先生,你走路竟然都没有声音的。” 见对方仍旧盯着自己,他耸耸肩,不多解释,只是说:“今天没什么客人,干脆就提前下班了。” 锅里的水从底部升腾细小的气泡,没过一会儿便完全沸腾起来,他按照记忆中的步骤一丝不苟地把面条放进锅里。 “你把火开的太大了。” “嗯?这样吗?”神津真司一愣,十分听劝地低头将加热温度调成中小火,“你看那这次可以……?” 他转头时才发现苏格兰威士忌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神津真司有些无奈,又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从橱柜里拿出来两人份的餐具摆在一旁备用。 那是一碗很普通的面条,不过胜在口味清淡,对一位病号来说是一份绝对不会出错的宵夜。 “……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好了。” 神津真司神情里难得地透出点尴尬的意味,身处那种笔直投射过来的不加丝毫掩饰目光中,即使是一向坦然的他也难免要生出些不自在。 “吃完以后再聊?” 诸伏景光“嗯”了一声,却没动,直到坐在餐桌另一边的人吃起来,他才终于拿起筷子。 他们之间有关信任的天平是歪斜的,这在意料之内,也是情理之中,神津真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难堪。 无论在何种情况下,能够保持最起码的警惕心是件好事,更何况苏格兰威士忌的工作性质特殊。 晚上吃太多也不好,所以他们很快就吃完了那两碗面,简单的宵夜过后,诸伏景光十分自觉地将碗筷拿到水池旁,打开水龙头清洗起来。 “我以前考虑买一台洗碗机,后来觉得这里就我一个人住,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就做罢了。”事实上,他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这栋房子里竟然会同时居住两个人。 让客人洗碗不太好,但是他劝不 动,毕竟苏格兰威士忌只会选择性地听他讲话,也只是选择性地给出回应。 但是让一位病患打扫卫生,而他在旁边坐着看或者回客厅里等着,他实在是良心难安,干脆就倚着厨房的门框闲聊几句。 虽然这次的闲聊是场独角戏。 神津真司又捡着无关紧要的话说了两句,全场只有水流声和碗碟清脆的碰撞声勉强算给了他些回应。 苏格兰威士忌擦干手,转身往外走,路过厨房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他。 神津真司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无声的交流方式,他回以微笑:“辛苦了,我们去沙发上聊吧。” 于是反客为主的病患先生又径直走向了沙发。 “你刚刚想问什么,现在可以问了。” 出乎意料的是,苏格兰威士忌重复了那个在宵夜之前的问题。 “你今天比昨天回来得早,为什么?” “今天没什么客人,干脆就提前下班了……这个回答不够有说服力吗?”神津真司的语气里诡异地带了点迟疑。 “你不是那种人,就算没有人点单,你每天也会等到两点左右才下班。” 神津真司和一脸平常地说出那段话的苏格兰威士忌面面相觑,半晌,他心情复杂道:“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这么关注我的工作时间啊……” “你们?”诸伏景光迅速锁定了那个字眼,“还有谁?” “今天的确没什么客人,再加上有些担心你,左右也是闲着,不如提前回来。”神津真司按照顺序回答了前一个问题。 他说这话时看起来毫无心理压力,反而是听到“担心你”几个字时的诸伏景光看起来更不自然些。 但是很快,他的聊天对象仿佛已经忘记了他们最初的话题,继续追问道:“另外的那个人是谁?” “苏格兰先生。”神津真司轻咳了两声,委婉提醒道:“我们是在聊天,不是在审讯,你再这样我可要回去睡觉了。” 诸伏景光盯着一旁几乎半个人陷在沙发中的男人,微攥拳头紧了紧,一字一顿毫无感情道:“抱歉。” 这语气可跟歉意沾不上什么关系,神津真司叹了口气——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捡回苏格兰威士忌以后,他叹气的次数几乎呈指数增长。 这一认知让他无法抑制地又叹了口气。 “好吧,其实是波本先生。” 神津真司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注意到苏格兰威士忌几乎是下一秒就沉默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又听苏格兰威士忌突然冷哼一声道:“原来是那家伙啊。” 等到那人完全抬起头时,神津真司才终于看清,其实那张清隽的脸上布满冷漠和嘲讽。 看这模样大概是要结束交流的意思,但是苏格兰威士忌仍然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神津真司一时间竟然没拿捏好要不要继续聊下去,他想了想,试探性地说:“我记得你和波本先生的关系一向不错来着?” 威士忌小队之间的捆绑关系是众所周知的,刻意遮掩反而会让人起疑心,诸伏景光敛着眸子,不冷不热道:“曾经也还算相处得不错吧,毕竟做了那么久的搭档。”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连语气都很熟悉。 “有人这么说过吗?”神津真司的表情十分诚恳:“你和波本先生,你们两位可真有默契啊。” 诸伏景光默不作声。 “不过,今天的波本先生也的确是让人头疼。” 倚靠在沙发里的男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回忆起今天那位客人反常的举动,面上露出些无奈。 “突然站起来做自我介绍、突然在路边等我、又突然说请我吃宵夜,果然还是有些难以理解,实 在是……”太唐突了。 他对三瓶威士忌的感官评价一直都很不错,但是波本威士忌这一次的行为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出格——即使他心里清楚这种状况的出现其实是源于他前一天的某些举动。 他送了醉酒波本威士忌回安全屋,还很轻而易举地就被要走了电话号码,那让对方对他产生了一些奇怪的误会,就像是突然亮起的信号灯,波本威士忌或许误以为他们后续会产生一些过去没有的交际和交流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他一直都知道波本威士忌比其他两瓶威士忌拥有着更加强烈的探索欲和好奇心,这无伤大雅,有时候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优点,但是当这个特质表现出来的连锁反应折射到不同性格观念的人身上,有一定概率会让人感到被冒犯。 他目前倒是不至于觉得被冒犯到,但是如果波本威士忌继续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感到困扰,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与这位客人的来往范围。 在那几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里,有人可以一起聊上几句固然不错,但是如果对方并不能带给他正面的情绪反馈,那还不如不聊。 神津真司看了眼墙上的钟表,他今天特意提前下了班,但是吃过宵夜后还是已经很晚了,他站起身,准备先去洗个澡。 “因为他以前是个情报贩子。” 一道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神津真司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仍然留坐在沙发上的人,面露疑惑。 “那家伙以前是个情报贩子,就像改不掉那个毛病了似的,总是对一切未知和神秘充满好奇心。”那个曾代号为苏格兰威士忌的男人缓缓抬起头,从语气中判断不出真切的态度,仿佛只是突然想起了某事顺口一提,又或者是在普通地陈述什么事实。 “哦?”神津真司转过身,微笑着问:“这么说的话,原来是职业病吗?” 诸伏景光冷淡道:“或许吧。” 神津真司盯着那双不起波澜的眸子看了几秒,突然俯下身,凑近去看那双蓝色的眼睛——毫无疑问,那是一双令人赞叹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清澈明朗,那双眼睛锦上添花地赋予了它们的主人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苏格兰先生,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替波本先生解释吗?”他抛出了个问题,语气却用的是十成十的陈述句。 空气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仿佛瞬间凝固。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脸上还带着失血过后的苍白,但是脊背依旧笔挺,身形没有一丝晃动,像是一株历经风雨洗礼后仍然屹立不倒的青竹。 诸伏景光看着已经凑到面前的那张脸,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他几乎能从那人墨色浓稠的眸子里模糊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眼前那对瞳孔的颜色实在太过深沉,以至于会令人生出一种被透视感,仿佛无论有多么缜密的心思和精湛的技巧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都会荡然无存。 他无声无息地缓了口气,毫无征兆地,诸伏景光挑衅般地微微扬起下巴,这一举动再次压缩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成功地让他们之间的状况从审视与被审视变成了隐隐对峙。 神津真司看到一直以来面色冷淡的苏格兰威士忌突兀地露出了个笑容来,咬字清晰,慢条斯理道:“没错,就是这样,要去试试举报一下波本那家伙有卧底嫌疑吗?我很乐意能够听到一个逍遥法外的罪犯被琴酒处决的消息。” 神津真司一愣,像是认不出眼前的人了似的快速地眨眨眼,噗呲笑出声,直起身,抱肘懒洋洋道:“琴酒有时候作风是有些激进,但是也不要把他形容得好像什么无情的杀人机器一样啊。” 他绝口不提有关卧底的词汇,反而关注点清奇地说:“不过我很高兴能发现你其实还保留着个人情绪,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吗?不如多笑 笑吧。” 诸伏景光冷笑一声,几乎是在对方主动拉开距离的那一刻就恢复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站起身,径直与站在沙发旁的另一人的身影错过,向卧室的方向走去。 神津真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得对着那个背影无奈补充道:“……其实我指的并不是那种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 然而对方的耳膜仿佛自动过滤掉了这些话,神津真司歪了歪头,明白自己这又是被选择性无视了。 “苏格兰先生,如果你想的话,我不介意邀请波本先生来家里做个客。”他试图叫住那位过于反客为主了些的先生。 “好啊,然后组织里最享有盛名的情报人员就会知道,有人把一个叛逃的卧底藏在家里。”苏格兰威士忌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留下一句话,反感之情溢于言表。 很快,清脆的关门声响起,客卧的门随之关得不留一丝缝隙。 “真是……” 神津真司望着那扇严丝合缝的门,哑然失笑,摇摇头,转身走向浴室。 “口是心非啊……” 第8章 第八章 洗过澡后,吹干头发,神津真司躺在床上,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找出了某个人的号码。 注意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时,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又将手机放在了一旁。 时间太晚了,不要打搅到别人休息,还是明天再说吧。 他坐起来,正准备下床去关灯,搁在枕头旁边的手机却突然响起来。 神津真司差不多猜到会是谁,毕竟知道他号码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至于会不顾时间给他打电话的就更是只剩下一个了。 他再次拿起手机,果然不出所料,是琴酒。 其实他刚刚也是想给琴酒打通电话的,神津真司认为琴酒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情,今天来酒吧找他一定是有其他事情,但是因为岔开的话题最终没能提起。 他毫无心理压力地接通了电话。 神津真司卸力再次仰躺在床上,头顶的灯光有些晃眼,他抬起一只手遮了遮,却还是有光从指缝穿过,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喂,琴酒?” “嗯。”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携着冷意的声音,让人猝不及防地联想起那个仿佛无时无刻不被寒风裹挟的男人。 “好巧,我刚刚想给你打电话来着,不过……” “废话就不必了。”琴酒的耳朵仿佛自动过滤掉了那些话,“那位先生让我通知你,这周末,需要你出席一场宴会。” 神津真司脸上悠然的笑容顿时淡了淡,他翻了个身,压低声音道:“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我只负责传达指令,时间地点我稍后会发给你。” “好吧。”他本就只是象征性地问问,奇迹怎么可能会轻易发生,在这类工作面前他向来没有拒绝的权利,为了转换心情,他干脆直接换了个话题:“所以你今天来酒吧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那像这样打个电话什么的不就好了,还要麻烦你特意走一趟。” 那毕竟是琴酒,一个忙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全年无休的男人,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多少显得有些古怪。 “……” 神津真司把贴近耳侧的手机举起来看了一眼,才发现琴酒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而后短信提示音响起,宴会的相关信息紧跟着被传了过来。 ……这个行动速度,真不愧是琴酒啊。 神津真司任劳任怨地把那场宴会的时间地点记入日程安排里。 他明白商人们和政治家们需要一个的交流平台去商讨如何更加精准地把握这个国家的命脉,需要利益相关的紧密联系去保证各自的权利和地位,但是他对那种场合实在打不起精神。 太无趣了。 一张张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虚伪的笑脸,觥筹交错间理所当然地将人与人划分为三六九等,心安理得地操控这个国家大部分的人的命运。 他突然想起了不久前与波本威士忌的那段对话,其实被那种有关等级和阶层的糟糕思维困住了的人远远不止局限于酒吧内的客人们,这一范围更可以扩展至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 有无数人被这种思想困住了,也有原本不屑的人正在被这种思想造就的环境打击和压迫,又即将被所谓的现实所同化。 神津真司在心中叹息:真是可悲。 但是也仅限于叹息一句了,那些事情与他没有任何直接联系,他既不会向这个**的社会妥协,却也没有任何想要去改变这类风气的想法——只要他本人还没有被这种糟糕的现状影响到,那他就依然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当下的生活。 卧室内的灯终于被熄灭,神津真司渐渐沉入梦乡。 * “查不出来?!”听到汇报,安室透猛地转身看向身后的下属:“这 是什么意思?” 那位下属也跟着停住脚步,她面露难色,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状况。 “我们按照您的指示去查了那名叫做‘神津真司’的人,但是可以说是毫无所得。”她停顿了一下,偷偷瞄了一眼上司的表情,才继续解释道:“我们一度怀疑那是个假名,但是神津真司在去年还考取了调酒师从业资格证,各方面基础信息也都可以证明,那的的确确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说这段话时连她自己的表情里都带上了不可置信,她与同事经手的调查任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会在一个明明有名有姓的调酒师面前如此受挫。 这算什么?难不成那个调酒师还能是个活在世上的幽灵? 安室透的眉头紧皱,刚想说些什么,但是在注意到下属脸上的自责时,最终还是改为了另一句话:“我知道了,辛苦大家了。” “降谷先生,要不要申请一下更高权限的资料库?”犹豫再三,下属还是提出了这个建议。 “以我们目前的权限查到的资料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但是这个人并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假身份,我们猜测神津真司的资料使用权限或许高于我们拥有的资料库权限……虽然这种可能性听起来也很离谱,但是目前我们也想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 “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安室透思索着点头:“以我的名义去申请就好,辛苦了。” “好的,有新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麻烦了。” 两人彼此微微鞠躬,向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快步离开。 警备企划课的工作要远远比其他科室紧张忙碌,也更加需要保密进行和更容易得罪人,公安在大众心目中的形象也往往不太正面,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们的工作,但是他们无法为那些事情做出任何解释。 安室透走出公安大楼,外面阳光正好,天色已经大亮了,他忍不住地抬起手遮了遮有些刺眼的光线。 昨晚与调酒师分开后,他回到安全屋短暂地休息了两个小时,而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公安大楼处理公务。 为这个国家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燃烧自己的价值,他并不会为此感到遗憾。 他只是遗憾,遗憾再也不能和好友一起站在这片阳光下了。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安室透摸出手机,是一封来自公安的新的邮件。 “这周末……议员……一场私人宴会啊……” 他单手打字,快速回复道:收到。 第9章 第九章 为了那场已经可以预见会有多么无聊的宴会,神津真司不得不请了个假——虽然他的请假不过就是自己告诉自己一声,今天就不去上班了。 神津真司倒是想好好走个流程知会老板一声,但是前提也得是能找到老板的人。 撒手掌柜,神津真司的脑海里不知道第多少次出现这个词。 清晨,他重复前一天的流程:起床,与苏格兰威士忌打招呼然后被无视,洗漱,询问苏格兰威士忌要吃什么早餐然后被无视,出门买早餐,回到家准备一起吃早餐然后被无视…… 在寂静中吃过早餐,神津真司仰躺着倒在沙发里。 在他的视角里,从没有完全关闭的厨房的门口,他能隐约还能看到里面正在处理餐具的苏格兰威士忌的背影。 昨晚的那场谈话过后,完全陷入到警惕中了呢……嘛,或者说,那个人本来就从未放下过戒备心。 不过这种时刻绷紧神经的状态对养病可不太友好。 眼见那个人的动作愈发僵硬起来,知道是自己的目光让对方感到不自在了,神津真司慢吞吞地收回视线,余光中突然注意到摆放在茶几下的药箱,他伸出胳膊随手一捞,将那只药箱提了过来。 苏格兰威士忌最近每天都要用这只药箱处理伤口,不过里面倒是依然十分整齐,的确像是那个人的处事风格——谨慎,一丝不苟。 他随手拿出一支药,对着光看起来。 那是琴酒某次带给他的,当时只是说是种新药样品,他接过来看了两眼,也没推辞就收下了。 事实证明,这的确是种神奇的药物。 那晚他捡到苏格兰威士忌时,那个人身上的伤已经极为严重,他当然没有点亮什么医疗技能,只懂最基础的清创和包扎,在多次尝试止血无果后,他在药箱的角落发现了这支特效药。 不幸中的万幸,血终于止住了。 光线透过不知材质的包装,他能清晰地看到药物的余量,这支药已经用去了近一半,但是基于苏格兰威士忌的伤情来分析,那还远远不够支撑那个人恢复到可以换用普通药物的时候。 纵使苏格兰威士忌每天一脸平常还时不时就要无视他一下,但是作为曾经亲手处理过那具身体上的伤口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人的状况有多么糟糕。 在这支药用完之前,他必须要拿到新的药。 琴酒不会帮忙,透露出可以找代号为雪莉的成员获取药物已经是那个男人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头顶的光线突然被遮去了一大半,一片阴影笼罩下来,神津真司将举着药的手往旁边挪了挪,才发现苏格兰威士忌不知何时站在了沙发旁边。 他逆着光看向上方的人,突然想到:苏格兰威士忌走路没有声音,有点像一只大猫。 “辛苦了。”虽然心中的想法已经跑偏,但是那并不耽误神津真司十分自然地打了声招呼。 诸伏景光垂眸看着躺在沙发上的人,没说话。 从容、松弛、沉静、不急不躁……如果一定要说面前的这个人与酒吧中的调酒师有什么区别,那大概只有话比过去见面时多了几倍。 “药。”他伸出手,摊开掌心的下一秒,一支熟悉的药膏便递了过来。 诸伏景光看了一眼躺在掌心的药,视线又轻轻一转,顺带着看了一眼放松地躺在沙发上的金发男人,眸光晃了晃。 未免表现得过分坦然了些,是自信于现在的我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吗? 察觉到苏格兰威士忌的视线,神津真司短暂地思考了两秒,意识到虽然是在自己家里,但是有客人在场的时候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躺在沙发上似乎有些自在过头了,他攀住沙发靠背,正准备坐起来,但是很快就被一只手阻止。 “苏格兰先生?”他语气中难得地带上了困惑。 抵在他胸口的那只手并未用力,但是神津真司还是顺从地躺回了原处,他没表现出反感,只是抛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向那位客人突兀的举动发出询问。 对方的配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诸伏景光口吻平淡:“你似乎完全不担心我会对你不利。” 隔着一层柔软的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的那颗心脏正沉稳又有节奏感地跳动,即使处于这种被动状况下,调酒师仍然能够保持那份镇定自若。 “苏格兰先生大概率是名警察吧,我不想用那种身为警察就有义务保护群众的理论去做一些诡辩,但是我相信你不会随意伤害普通民众。” “普通民众。”诸伏景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张挂着笑意的脸,一字一顿地重复起这个字眼,他并不掩饰自己对这句话的讽刺。 神津真司煞有其事:“没错,普通民众。” 那个人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诸伏景光一时间竟然判断不清调酒师说这话时的真实想法,那家伙看起来似乎真的真情实感地认为自己属于普通民众的一员。 诸伏景光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展开多余的讨论,他微微侧身,从一旁的医药箱里拿出了一根棉签。 “别动。” 他用棉签沾取适量的药物,就着这个姿势,低头将其涂抹在了躺在沙发里的人脖颈的那处细长的伤口上。 脖颈处的伤口传开微弱的刺痛感,但是比起那个神津真司还是更震惊于苏格兰威士忌此刻做出的动作,他仿佛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似的上下快速扫了一遍,直到沙发旁的人站起身,他才慢半拍地跟着支起身子坐起来,过了两秒才调整好神情:“……谢谢,麻烦了。” “不必,本就是我伤的你。”苏格兰威士忌一脸冷淡地将用过的棉签丢进垃圾桶。 这并不是一种在市面上流通的药物,这很正常,许多特殊功效的药物制剂都是不会进行公开售卖的,即使真的上市,价格也绝非寻常人能够承担得起。 诸伏景光不得不提高警惕,调酒师态度成谜,这支药的药效的确出奇的好,但是谁都无法保证这里是不是还添加了其他东西,让调酒师与他一同使用这支药是一个保险的选择。 其实他那天也并不是有意动真格。 他本是想尝试逼问出调酒师的真实目的,但是在猝不及防听到好友的代号时,负伤后的虚弱叠加气息骤乱竟然一时没能把控好附在刀刃上的力道。 神津真司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能是这两天看惯了苏格兰威士忌的冷漠,对方突然做了点儿状似友好的行为就足以令他感到意外。 他并不觉得这道细细的伤口值得特别注意,毕竟他洗澡时都不会在意这道伤口,那晚故意让苏格兰威士忌帮他做一些处理也不过是为了给对方一个警告。 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已经颠覆了他对威士忌们原本的认知,温和有礼的苏格兰威士忌漠然以对,幽默风趣的波本威士忌开始贸然进退,黑麦威士忌会把醉酒的同伴扔在酒吧独自离去,这一系列的事情一股脑儿砸下来,搞得他差点儿都要忘记了,其实他第一次和苏格兰威士忌相遇时,无论是出于表演还是伪装,但是那时候的苏格兰威士忌其实是个相当温文尔雅的人。 神津真司起初会觉得这位名为苏格兰威士忌的客人很矛盾,这也是他会对这个人能够持续产生兴趣的一大原因。 当他与这家酒吧的其他客人一同出现时,偶尔会让神津真司恍惚间觉得这个人身上带着一种已经融入氛围的格格不入感,这种形容太过飘渺,但是他始终没能找到更贴切的形容词。 神津真司至今仍然这么认为:这个名为苏格兰威士忌的男人身上带有一种趋于理性的偏 执,比起扮演他或许更擅长隐藏,收起身上的部分特质,就能够迅速让自己变身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但是其实本质上那还是他自己。 对方的目光太过直白,诸伏景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看我?”说着,他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蹭脸颊。 其实从对视中也可以初步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调酒师的目光总是笔直不加闪烁,这代表这个人自信又坦然,他不会因为别人的目光而萌生退避的想法,也不会因为注视别人而感到羞耻。 能够拥有这样坦率的眼神是很难得的,至少调酒师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背景一定很不错,这才能成长出这种自由又有底气的个性。 诸伏景光冷静地分析判断着,从这栋房子的装修和调酒师目前展现出的生活态度上,也不难看出这个人过得相当考究。 “沾到东西倒是没有,就是吧……”神津真司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就是突然觉得,苏格兰先生你真的是一个很神秘的人,思考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忘了移开视线了。” 诸伏景光一时无言,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转头将医药箱整理好放回原处。 论起营造神秘感,谁能比得上你啊。 第10章 第十章 神津真司今天不准备去上班,所以比往常更加散漫一些。 他毕竟上的是夜班,凌晨三四点才睡觉的问题常有发生,就算正值仿佛怎么都能保持活力和朝气的青年时期,也很难保证第二天能够精力充沛。 所以他白天时会习惯性地补个觉,以防晚上上班时满身困倦,那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更是对客人们的不尊重。 不过今天就没有这个顾虑了,所以他准备抽空做些别的事情——比如,洗衣服。 神津真司将这几天穿过的衣服分好类,分批次塞进洗衣机,他拍拍手,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从洗漱间探出头,招呼道:“苏格兰先生,麻烦把你这套衣服换下来吧,我一起洗一下。” 对上苏格兰威士忌沉静的眼神时,他才恍然大悟地走到客厅,笑道:“忘了给你找换的衣服了,抱歉抱歉,跟我来吧。” 诸伏景光不是没进过那个房间,在调酒师不在的时候,他曾经将这栋房子各个角落都探查过一番,又小心谨慎地将一切复原。 诸伏景光跟在调酒师身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了主卧。 和客卧是一个风格,整体色调偏冷,却并不会给人以冰冷感,诸伏景光一言不发地收回视线,转而观察起正在打开衣柜的房间主人。 竟然就这么坦然地把后背露给别人。 正从打开的衣柜里挑选衣服的神津真司噗呲笑出声,一边拿出一套衣服一边委婉点明:“苏格兰先生,你把神经绷得太紧了。” 诸伏景光意识到他已经把心里的那句话讲了出来。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难道你会对我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吗?嗯?”神津真司拿着一套衣服转过身,对着身后的男人大致比量了一下,觉得效果不错,递了过去。 闻言,诸伏景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对方的脖颈。 “我们都知道那是意外,不是吗?”接收到那个眼神,神津真司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再次转过身,从衣柜里挑选出第二套衣服,重复刚刚的动作,又对着站在旁边的苏格兰威士忌比了比。 算上在酒吧相处的时间,他与苏格兰威士忌也算得上认识一两年了,但也仅限于认识,直到最近他们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近距离接触,而非过去那样始终隔着木质的吧台以及一只酒杯进行简短的交流。 神津真司目测了一下,虽然肉眼去看并不明显,但是苏格兰威士忌大概还是要比他高那么一点儿的。 不过问题不大,两人都并非是会疏于锻炼的类型,身形本就相近,身高差出那么一两厘米也不影响苏格兰威士忌可以直接穿他的衣服。 “你一起拿去试试吧,不过这件我总觉得可能会不够宽松……”束缚到伤口就不好了。 神津真司想着,有机会还是要帮苏格兰威士忌买一些日常要穿的衣服才行,虽然他的衣服对方也能穿,但是毕竟都是按照他的尺寸购置的,也就仅限于苏格兰威士忌可以穿的程度了。 神津真司默默将这件事记入日程。 诸伏景光接过衣服,低头看了一眼,突然道:“我原本的衣服呢?” 神津真司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不急不缓,仿佛带着一股天然的宁静感:“洗好晾干,然后收起来了,不过从状态上看,我觉得其实它们已经不能继续穿了。” 他知道其实苏格兰威士忌想问的不是那身已经浸透鲜血的破损的衣服,而是藏在衣服口袋里的那只手机。 “会还给你的,放心吧。”他十分自然地将那个话题跳过,继续说道:“喏,再加上这件吧,你都拿过去试一下吧。” 诸伏景光定定地看了身前的人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接过最后一件衣服,抱着衣服转身走出了那间卧室。 神津真司并不把刚刚那略显古怪的氛围放在心上,他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对感兴趣的人也往往足够宽容,所以并不在意那类小事。 调酒师的衣柜里黑色系的衣服偏多,但是反而给他拿了几套浅色的衣服,诸伏景光不太懂面料这类东西,但不过是摸了两下,他就隐约猜的出这几件衣服的价格应该都不会太低。 这再次论证了他的观点,调酒师是一个追求生活品质的人。 “看起来不错,挺合身的。” 神津真司看着从客卧换好衣服走出来的青年,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上前将苏格兰威士忌搭在臂弯的衣物接了过来,心情甚好地走进洗漱间,将其塞进了洗衣机。 回到客厅,神津真司和苏格兰威士忌并排坐在沙发上,空气太过沉寂,他决定说些什么打破这个尴尬的氛围,闲聊般的随口道:“那几件衣服都是我刚刚到酒吧上班时买的了,还好那时候我喜欢买一些休闲款。” 诸伏景光抬起袖子看了一眼,这身衣服的风格的确和他平常见到的调酒师不太一致。 他放下胳膊,并不看身旁坐着的人,只是语气平淡地顺着对方的话抛出问题。 “为什么会换风格?” 他神色淡然,但是其实他对调酒师刚刚成为调酒师时的事情很感兴趣,毕竟那是他还没遇到这个人时发生的事情了,调酒师的往事一直都成谜,只偶尔能能从其他人口中听说几句真假不明的流言碎语。 变化往往伴随着原因和转折,一个人绝对不会毫无缘由地突然更改审美喜好,他想知道调酒师是因为什么才会突然更改原有的穿搭风格。 神津真司倒是没想到他随口一说会得到苏格兰威士忌的回应,虽然对方看起来对这个事情并不感兴趣,但他还是心情不错地讲述起来:“我刚刚入职的时候发现客人们都很喜欢穿黑色的衣服,本着融入集体的想法,我也开始穿一些黑色的衣服,再后来,连购置新的衣物时我都会优先选择黑色了。” 这段话成功地让诸伏景光的面色一言难尽起来,他扭头看向身边正在剥橘子的男人,本能地分析起这番话的可信度。 是真是假?这段话里有几分是可信的?还是不过是信口胡说? 不过,他记忆中的调酒师,的确总是一袭黑衣。 神津真司将橘子皮丢进垃圾桶,又耐心十足地开始一点一点地将橘子上的白色筋络去除。 “于是渐渐地,那些过去买的浅色系的衣服就被闲置了。” 他将剥好的橘子递给身旁的人时,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那个人脸上表情,神津真司挑挑眉:“我的老板愿意付给我高额薪水还不限假期,谁还会在意工作服要穿什么颜色呢?给,吃个橘子吧。” 诸伏景光终究还是接过了那个细致到连橘络都被除去的剥好的橘子。 于是神津真司又开始埋头处理第二个橘子。 一旦提及到过去的事情,回忆就会像潮水一般袭来,想起刚刚入职时的自己,神津真司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当时发现客人们彼此之间很喜欢用酒名互称。” 他诡异地停顿了两秒,直到意识到身边的人连咀嚼的动作都跟着停了下来、似乎正安静等待他的下言后,在苏格兰威士忌那份无法忽视的注视下,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他最终还是放弃抵抗,将剩下的往事一并讲了出来。 他语速比平常快了近一倍,毫无感情可言地陈述道: “我以为那是这家酒吧的营业主题,就像当下的年轻人很喜欢的角色扮演什么的,每位客人都以酒名起一个代号,进到这里后大家都有各自拟订好的人设形象,谁都不准提酒吧外面的烦心事,就可以忘却烦恼……” 而这种替别人尴尬的情绪在他发现有人称 呼黑泽阵为“琴酒”的时候达到了巅峰,那天他犹豫了多次,才终于两眼一闭将那声“琴酒”说出口。 那一刻,他第一次觉得老板发的这份高额薪水,他配拿! 他甚至还依稀记得坐在吧台前的琴酒的反应,似乎有些诧异,但是也没说什么,只是冷淡地点点头,应了下来。 但是很快,在他下班后迟疑地将真实想法袒露出来时,琴酒就像一个人形空调一样开始散发冷气。 过来帮忙开车的伏特加一本正经地纠正说,那根本不是冷气,是大哥的杀气啊。 诸伏景光和似乎已经陷入到回忆中的调酒师面面相觑,机械性地将口中的橘子咽了下去,很甜。 他觉得他大脑里的某个齿轮忽然卡住了。 停止思考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诸伏景光觉得自己需要消化一下调酒师刚刚说的话,那个人经常会看起来极为真情实感地说一些听起来十分令人费解的话,但是他说的时候太过认真,总是让本能地怀疑其真实性的他开始犹豫是否要相信几分。 从心理学上讲,即使是在谎言中,也一定或多或少地存在部分真实,或许是通过更改事情发生的顺序,也可能是通过改变某个形容词,总之真真假假叠加起来后就更容易让倾听者对这个谎言产生信任感,诉说者也会因为这部分真实的存在变得更加笃定——只不过这部分“真实”所占的比例在未知因素过多时很难得以判断。 但是这次未免也太过离谱了,听起来简直和一个误入了□□聚集点的神经有些大条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在酒吧里几乎被推上神坛的调酒师,各路传言众说纷纭,他无法将调酒师口中刚刚三言两语勾勒出来的形象和一直以来以神秘著称的调酒师叠合在一块儿。 “那你为什么不辞职?”虽然心中并不相信调酒师刚刚说的话,但是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问了下去。 “辞职?” “你现在知道那家酒吧的真实性质了吧。” 神津真司回答得很含糊:“有所了解,但是并不多。” 诸伏景光了然,这种答案听起来模棱两可,但是也足以说明调酒师并非是什么都不清楚的状态。 或者说,调酒师口中的“有所了解”也不见得是真的只勘破一角,毕竟这家伙明白卧底的定义,还会以此猜测他其实来自警方。 “你起初并不知道这家酒吧的真实性质,那后来意识到以后,为什么没有选择离开?”即使知道调酒师的话并不值得全信,但是他还是这么问了。 “……嗯?”神津真司眨眨眼,不解道:“我工作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 “尤其是知道那些酒名真的是客人们的名字而非角色扮演以后,我对这份工作的接受度就更高了——我一直很满意这份工作。” 诸伏景光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径直走进卧室。 他就知道,他和调酒师进行这场对话就是浪费他的时间。 * 当天晚上,诸伏景光很快又发现了调酒师更反常的地方——他看起来不准备去上班。 “已经六点五十了。”他隐晦地提醒道。 为此,神津真司特意看了眼墙上的钟表,点头附和:“的确。” 他正打算去阳台看看他今天洗的衣服晾干了没有,但是没走出多远就停住了脚步,背后的目光存在感太过强烈,已经到了他无法忽视的程度。 更何况他本就在意苏格兰威士忌的情绪变化。 “怎么了吗?苏格兰先生。”他转身询问道。 诸伏景光又远远看了一眼钟表:“你不出门吗?你就快迟到了吧。”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啊。”神津真司的脸上露出个温和的笑容,语气真诚:“谢谢。” “不过我今天有其他任务,就不去酒吧上班了。” 话音刚落,神津真司便发现苏格兰威士忌的目光顷刻之间冷了下来,今天白天难得营造出的和谐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神津真司看着客卧又一次被关得不留一丝缝隙的房门,心想:苏格兰威士忌的心思,真的好难猜。 他无奈地摇摇头,走进阳台,将白天洗好晾干的衣服取下来,又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 对着敞开的衣柜,他思考了一下,还是拿出了一套正装。 虽然对那种无聊的宴会不感兴趣,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全面的,强买强卖递过来的工作也是工作的一种,身为一个成年人,什么时候该认真、什么时候该认真地敷衍、什么时候该敷衍地认真他还是分得清的。 这一次他特意选了件领子稍高的衬衫,扣子从下至上依次系好,正好可以遮住脖颈处的伤口。 换好衣服,他对着洗漱间的镜子整理了一下衣襟,已经许久没穿过这类衣服了,这种布料贴合身体带来的充满束缚感让他感到些许厌烦。 他知道这种厌烦其实大部分源自对这类无聊又不得不去执行的工作的反感,只不过是迁怒了这件衣服,但是情感上他还是做不到完全释然。 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俯身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皮鞋,在玄关换好以后,神津真司提高音量提醒道:“苏格兰先生,我出门了。” 门轴转动,在关门声响起的下一秒,客卧的门紧随其后地被打开。 突然发现皮鞋上沾染了灰尘正蹲下身擦拭的神津真司听到声响,有所感应地抬起头,恰巧与客卧门内的苏格兰威士忌正对上视线。 两个人面面相觑,动作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空气仿佛一度静止,谁都没说话。 “额……”神津真司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打破这诡异的氛围,他站起身,露出个得体的微笑:“是有什么需要我带回来的东西吗?” 静立在客卧门口的诸伏景光沉默许久:“……橘子。” “橘子?”苏格兰威士忌会提及这样东西,倒是有些出乎神津真司的意料。 诸伏景光面无表情重复道:“嗯,橘子。” “好的,我知道了。” 诸伏景光隔着客厅远远扫视了一遍调酒师与平常不尽相同的形象,突然问道:“你要穿成这样去做任务?” 神津真司抬起手臂上下看了看,忍不住叹息:“嘛,没办法,有的工作性质比较特殊……” 他看了眼时间,挥挥手告别:“我得出门了,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再见。” 在那扇门被合上的下一秒,确认这一次调酒师时真的离开了,诸伏景光快步走到玄关,透过猫眼观察起门外的状况。 对不同的任务采取不同应对措施是十分正常的行为,他与黑麦威士忌也曾经为了接近任务目标而做出相应的变装,虽然只是远远扫了一眼,但是不难看出调酒师的那身行头相当考究,既然会将自己伪装成这种形象,那做戏一定会做全套——他一定有接应的同伙,按照经验,有很大的概率是扮作司机。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微眯起眼睛,目光追随着调酒师移动的背影。 那个身着一套黑色西装的调酒师在这栋房子门前不远处停住了脚步,明明是一身沉稳的深色系的打扮,但竟然还是在夜色中异常显眼,那可能是源自于生理性的对视觉美好事物的本能捕捉,也可能是因为那头金发实在是太过亮眼。 调酒师招了招手,很快,从猫眼的视觉盲区里走出了一个男人,一路小跑,在调酒师面前站定后,恭敬地点点头。 诸伏景光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来自狙击手的优异素养让他的眼球以极快的速度适应了黑暗,在穿过层层夜幕看清来者的脸时,他的眼睛无法抑制地睁大,那个人是——!! 神津真司面露诧异,但是很快便调整为了一个关切的笑容:“是你啊。我听说你最近受伤了来着,已经好些了吗?” 怀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隔着一扇冰冷的门板,两个人用完全不同的语气将出现在门外的第三个人的名字念出声: “伏特加。” “伏特加。” 第12章 第十二章 神津真司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伏特加,毕竟伏特加向来是跟着琴酒做事,很少会看到他单独行动。 况且这栋房子被严密包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总是在这附近蹲守的人他也都记了个七七八八,伏特加明显并不在那些人之列。 不过当下也没时间再去考虑这种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问题了,神津真司将这个小插曲抛之脑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虽然其实他并不情愿。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神津先生。”伏特加问。 “送我去个地方吧。” 伏特加点头,并不多问,转身快步离开。 不多时,一辆外表低调的黑色轿车驶了过来,神津真司打了个手势制止了不远处正准备过来帮他打开车门的人的动作,打开车门坐进了后座。 他流畅地、分毫不差地报出了琴酒发给他的那个地址。 发动机启动,黑色的轿车很快便融入夜色消失在原地。 * 门内,诸伏景光缓缓后退了几步。 他听不到那两人的对话,但是将他们的互动尽收眼底后,也多少能够凭此猜出个大概。 调酒师绝非如同今日闲聊时描述得那么简单,从传闻中的与琴酒熟识再到今天他亲眼所见的伏特加,至少这个人一定与组织有着某种牵扯。 诸伏景光坐在沙发上,他的双手交叠,手指扣在一起,微垂着头沉入思考,藏在阴影下的眸光却极为冷静。 伏特加的出现或许还代表着另一件事情——监视着这栋房子的那群人大概率来自组织。 他曾经对此有过猜测,但是直到今天才终于为这个猜测再次添上一块瓦片。 调酒师曾经说过,在带他回来时并未遮掩,监视着这栋房子的人也知道这栋房子里有客人入住。 组织大概率知道他还活着,而且知道其实他现在就在这栋房子里。 或许在很早之前,当调酒师路过那个小巷时,不远处追踪而来却突然退后的人影,就已经代表着组织对那晚意外发生的状况有所把控。 比起调酒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诸伏景光现在更想知道的是——调酒师手中有究竟握着怎样的筹码,才会被组织如此防备却又放纵自流。 从调酒师此前的话中也可轻松得出,组织对调酒师的监视历时已久,久到了连调酒师本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监视。 但是很明显调酒师并不处于大众意义上的被监视者的范畴:他的处境并不被动,言谈举止都自由且随心所欲,围绕着这栋房子的监视者也都对他尊敬有加,并不会打扰他的日常生活。 诸伏景光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站起身时,面色已然恢复为平静。 无论如何,无论用何种方法,他会揭开调酒师背后掩藏的真相。 * 神津真司不太理解这种宴会究竟有什么乐趣,在洋溢着愉快的场馆里仿佛只有他自己格格不入。 他看了一眼腕表,准备到了那位先生规定的最短停留时间就立刻离开,绝对不会多停留一秒。 他开始在脑海中规划离开会场后的行程,首先,要去一趟超市,他要买一些橘子带回去。 “神津君,真是好久不见了,还是这么一表人才啊!” 在他走神的时候,有人端着酒杯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神津真司立刻露出个亲切的笑容,从路过的侍应生手中的托盘上顺势拿过一杯酒,与来者举过来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却并没有喝。 “谬赞了。好久不见,枡山先生。” 他们并未多聊,只是普通地打了个招呼。 神津真司目送着名为枡山宪三的老者离去,他唇角的弧度依旧标准,出色的外 表让他在这场宴会中耀眼得无法忽视,没人知道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要开始了。 第一个人的敬酒就仿佛是一个信号,接二连三的人走了过来,神津真司微笑着一一给予回应,即使有的人此前他从未见过。 他想,无趣的宴会中最无趣的环节还是开始了,皮斯克先生又一次将这场人人戴着面具的大戏拉开了帷幕。 第一次受邀参加这类宴会的竹内信友注意到那边的盛况,明明算是个角落位置,却硬生生把那里变成了宴会的中心,他低声向最近有过合作的另一家公司的社长发出询问:“那边的那个人是谁啊?” “神津真司。”柴田裕贵看了眼周围,没人注意到他们,才同样压低声音解释道:“代表乌丸集团出席。” “乌丸集团?!”竹内信友惊呼。 “走吧,我们也过去打声招呼。” 竹内信友本能地跟上对方的脚步,酒杯里的液体随着他慌乱的动作洒出了几滴,但他已然无暇去顾及,急忙解释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有什么关系?” 柴田裕贵单手理了理衣襟,脸上瞬间换上一套寒暄时用的标准笑容,不以为意道:“难道你以为那种人物会记住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和名字吗?况且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 “这种宴会时不时就会举办一次,但是能见到他的次数可不多,要是能留下印象借此搭上乌丸集团的顺风车的话……”柴田裕贵没将剩余的话全说出口,只是递给这位合作伙伴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 竹内信友即刻了然。 神津真司送走又一位毫无印象的前来寒暄的社长,眼见不远处又有两人走过来,他嘴角的弧度微不可见地平了平。 侧方一个低着头匆匆前行的人影快步走了过来,神津真司来不及闪躲,于是他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摆着四五杯香槟的托盘砸到地上,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宴会大厅响起,人们的交谈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某个角落。 “实在是对不起,这位先生,我刚刚没注意到您在这里……”侍应生慌张的道歉声随之响起。 正巧走到那附近的柴田裕贵动作一顿,然后瞬间反应过来什么,快步上前厉声道:“你是怎么做事的啊!看看你干的好事!” 神津真司抬手做了个手势,制止了那位不知名先生的呵斥。 他的胸前湿了一大块,浅色的酒液附着在白色的衬衫上,留下了一片明显的酒渍,没能完全洇入外套的那些酒液顺着被打湿的衣襟滑落,在微不可闻的滴答声中砸在地板上,但是他的笑容依旧得体,脊背笔挺,这个小插曲的上演并未折损他周身的丝毫气度。 短暂的静止符后,悉悉索索的商讨声逐渐响起,在场的所有人,或明或暗、各怀心思地在余光中注意起那边的突发状况。 近两年来时常代表乌丸集团出席各类酒会的名为神津真司的男人,外表出色、举止得体、态度亲和,遇事滴水不漏,虽然总是游刃有余地将所有人的明示暗示一并敷衍过去,但是每次出现时却还是会引来众人的奉承和追捧。 万一呢?万一运气好就被留下了印象,于是借此一步登天了呢?那可是乌丸集团,随意分一碗汤出来也足够他们吃饱了。 那个侍应生的道歉声还在继续:“太抱歉了,这位先生,请您原谅……” “没关系,不必放在心上。”他的语气甚至堪称柔和,至少比刚刚被接二连三的人敬酒时温缓得多:“麻烦你先带我去处理一下吧。” “好的好的,请您跟我来!真是太抱歉了……” 竹内信友走到那附近时,只看到那个代表乌丸集团出席的男人对着 周遭歉意地笑笑,随后便启步跟着那个闯了祸的侍应生离开现场,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两人一路转移,站在原地喃喃道:“一点都没有架子,出乎意料的宽和啊……” 洗手间里,神津真司将西服外套的扣子解开,终于松了口气,又用一旁递过来的纸巾随意擦了擦还未干透的酒液,这样处理的用处并不大,但是也聊胜于无。 “多谢了,安室先生。”他语气轻快,甚至眉眼都跟着弯了弯:“不然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脱身。” 一身侍应生打扮的安室透假装没听懂那句话,仿佛依旧沉浸在那个诚惶诚恐的侍应生的设定里,再次致歉道:“不小心弄脏了您的衣服,真是太抱歉了,请给我一次补救的机会,不要投诉我。” “好好好,不会投诉你的,放心吧。” 神津真司终于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能提前摆脱这场无聊又仿佛无止境的宴会让他心情出奇得好,连带着看昨天有过一点儿不愉快的波本威士忌时都觉得对方此刻格外帅气:“安室先生,你真是太风趣了。” “嘛,谁让神津君你今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大人物的模样,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应生呢。”安室透松了松领口,耸耸肩叹了口气,语气中却听不出丝毫懊恼的意思:“不出意外的话,我今晚就要接到经理的辞退电话了。” 公安方面递来消息,希望他能潜入一场秘密宴会中,探查某议员是否与金融公司存在着某些权钱上的利益交换,他最终通过扮演侍应生进入了宴会会场,但是在宴会开始前夕,最新消息传来,那个议员竟然临时更改了行程。 但是他很快便有了新发现。 耳机中关于情况有变、计划被迫取消的道歉声还在继续,他却已经无暇再去宽慰下属表示不必在意,他远远看着那个站在角落处的留着一头半长金发的男人,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道兴奋的光芒。 这可是意外之喜,这家伙可远远比什么有受贿嫌疑的议员更值得被调查。 赚了,这趟没白来。 “被辞退?天啊,我深表遗憾。”神津真司嘴里这么回答着,口吻中却听不出任何遗憾的意思。 他转身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解开的扣子让他不再像几分钟前那样优雅矜贵,反而多了些属于这个年龄的年青人的随性。 他从镜子里与站在身后的波本威士忌对视,微笑道:“不过,听你刚刚的描述,知道自己今天也看起来足够唬人,这我就放心了。” 安室透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哦?” “别这么看我,安室先生,我只是个普通人。”神津真司转过身,他的腰侧倚着洗手台,姿态松散:“能收到这场宴会的邀请函的人的确都非富即贵,但是也并非所有受邀者都乐意亲自走一趟的,我不过偶尔会代为出面罢了。” “你也可以把这当作我的副业……有名无实的秘书之类的。” “副业?”安室透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这一身穿搭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秘书能负担得起的,但是他还是顺着话题问了下去:“那你的主业是……?” “这不是很明显吗?”神津真司义正言辞道:“当然是调酒师啊,安室先生。” 安室透和一脸对自己的工作相当自豪的调酒师对视了两秒,觉得自己果然是多余问这个问题。 什么信口胡诌的鬼话。 第13章 第十三章 安室透将侍应生统一发放的马甲脱下来叠好,又把领结摘下来,将它们找了个柜子一并放置好,穿上自己的外套。 “不回去没关系吗?很多人都在等你回去吧。”他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随口问着。 “饶了我吧,而且这种场合我向来都是要提前离场的,算算也该到离开的时间了。” “嗯?本来就会提前离场吗?” 他们两个在走廊里并排走着,安室透笑道:“真意外,我一直以为我们的调酒师先生会是个相当在意上下班打卡时间的优秀员工。” “大多数时候我是。”神津真司目不斜视,毫不掩饰自己的理直气壮以及对这份额外工作的不满:“但是在这种无聊的宴会里,最后一个登场、第一个离席,这样才更能凸显出一个人的特殊性吧,我这么做非常符合雇主想要达到的效果。” “话虽如此,但不得不说一句,还真是一些无聊的刻板印象啊……”今天的氛围是难得一遇的轻快,安室透反而不太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过啊,神津君,我记得你不是很反感这种有关等级阶层的东西吗?” “工作中也不可能全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吧,安室先生不也是吗?”神津真司看了眼身旁的人,突然歪头揶揄道:“莫非其实安室先生的爱好是做侍应生?” 安室透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事到如今也瞒不下去了。” 他向身旁的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男人那边凑了凑,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其实我的爱好是碰瓷看起来像个大人物的客人然后被经理开除也说不定。” 于是神津真司也被逗笑了,摆摆手:“你太幽默了,安室先生。” 这是一个私密性极高的私人场馆,一路上反而一个人都没遇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氛围轻松愉快,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会场。 坐在车内等待的伏特加看到熟悉的人影走过来,他匆忙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又突然注意到了那位先生身边并排走着的意料之外的家伙。 “波本?!”伏特加扶着车门震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调酒师的司机竟然是伏特加?! 安室透心中诧异,但是面上并未显露,只是挥了挥手,自然地打了声招呼:“真巧啊,伏特加。” 伏特加的目光在不远处的那两人身上来回打转,但是当注意到神津真司脸上的比来时更加放松的神情时,他还是把剩下的疑问咽了回去。 虽然这位先生一直以来展现出的态度都偏向温和,但是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这份友好其实是建立在当事人的良好礼仪素养和不拘小节上,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一些东西不是他可以问的了的。 还是任务结束以后汇报给大哥再说吧。 “神津先生,现在要回去吗?”虽然有些突发状况,但是伏特并没忘记自己今天的职责。 “嗯,麻烦了。”神津真司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扬了扬下巴:“要搭个顺风车吗?” 伏特加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就听到波本威士忌一口答应下来: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再加他戴着墨镜,伏特加几乎看不清楚波本威士忌那张天生肤色偏深的脸上的表情,却依旧能从语气中听出那股不假思索的畅快。 伏特加重新坐回驾驶位,他从车内后视镜看了眼坐在车后座的两人,倒是没想到波本和神津先生的关系竟然有这么熟悉。 他很快又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刚刚在车旁交谈的时候天色太暗,直到现在他才看真切那位先生的全新形象,他猜测在刚刚的宴会中估计发生了什么插曲,不过纵使如此,坐在他身后的那人仍旧丝毫不显狼狈,反倒是敞 开的西装外套为其又增添了几分潇洒和随性。 伏特加将服饰上的这份变化记下来,准备在任务结束后一同汇报上去。 随着发动机启动的的声音,伏特加收回视线,沉默地再次履行起今晚这个接送司机应有的职责。 “没想到我竟然还有跟你顺路的机会。” 安室透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与调酒师相处的正确打开方式,他甚至主动提及起了前一晚他们在路上不太和谐的话题。 神津真司听出波本威士忌的言外之意,也不挑明,只是漫不经心道:“对这场宴会的位置来说还是顺路的,毕竟我们要去的地方大致方向上是相同的。” 不过波本威士忌的话倒是提醒神津真司了,他露出个微笑,报了个街道的位置,对坐在前方的伏特加说道:“就送到这里就足够了。” 安室透储藏在脑海中的地图网迅速辅助他锁定了那个方位——对他来说那是个相当熟悉的地方,因为他前一晚还曾与调酒师在那个十字路口分别。 伏特加一心二用地开着车,竖着耳朵听身后两人零零碎碎的交谈声,言谈中竟然带着一种他捉摸不透的默契,他觉得这个事情也有必要一并上报给大哥。 波本什么时候跟神津先生这么熟了。 先是悄无声息地搭上了贝尔摩德,现在又不知道凭着什么搭上了神津先生,波本这家伙手段倒是高明。 各怀心思,一行人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神津真司关上车门,特意到驾驶位的车窗旁道了声谢:“今天麻烦你了,非常感谢。” 被降下的车窗里,戴着墨镜的体型魁梧的男人连忙摆了摆手,匆忙做出回应:“不不不,您太客气了,这本来是我的职责!” 在无人注意到的不远处,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的安室透眼神中不可避免地再度带上几分审视。 即使早就对此明了,但是像今晚这样真真切切地直面神津真司这个人在组织中的特殊性还是头一次。 与琴酒相识,让伏特加充当接送的司机,在非富即贵的私人宴会上被众人簇拥,却又始终坚称自己是个普通人。 安室透突然觉得自己今天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在看出调酒师对接二连三的搭话者的厌烦时,装作一时不察连人带酒一头撞了过去,随后果不其然,调酒师借此机会欣然离场。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安室先生。” 在他陷入思考时,调酒师已经结束了与伏特加简短的对话,向他身处的方向走了过来。 安室透露出个不甚在意的表情:“举手之劳罢了,你没让我赔你那件看起来就贵的要死的西装我就放心了。” 神津真司觉得今天的波本威士忌跟往常大不一样,格外风趣,就像是放下了什么负担,说话时也不再兜着圈子绕来绕去。 如果波本威士忌能够保持这种状态,那么他会很乐意在酒吧的下次见面时请这位先生一杯酒。 或者说,当一身侍应生打扮的波本威士忌撞上他时,他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一定要找个机会答谢一番才行。 能够名正言顺地摆脱那种场合的机会可不多,虽然他过去也会提前一会儿离场,但是能这么早就结束行程还是第一次——而且离场的理由无懈可击,就算是那位先生来追究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他代表乌丸集团出席,那放在第一位的当然就是乌丸集团的脸面,既然如此,那怎么能穿着一身带着酒渍的衣服在宴会里引人注目呢? “我要去一下超市,安室先生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吗?” 安室透立刻道:“一起吧,我正好也要买些东西。” 神津真司欣然答应。 这边距离神津真司的住处更近,理所当然地 他也会更熟悉这边的店铺分布,他带路走进了附近的一家超市。 神津真司没忘记出门前苏格兰威士忌提出的要求,所以他要买些橘子回去。 他很清楚苏格兰威士忌会说出让他带橘子回来不过碍于当时氛围随口提了一个,毕竟他们都知道家里的橘子没吃完,隔着客厅远远地对话时,摆在茶几上的果盘里的橘子谁都能看得到,但是这并不耽误他会履行承诺。 他是希望苏格兰威士忌与他相处时能够再放松一些的。 神津真司侧目看了看身旁的也在挑选橘子的波本威士忌,如果苏格兰威士忌能够像今晚的波本先生一样卸下负担与他正常交流,那他倒是不介意每天都给苏格兰威士忌剥个橘子吃。 那种时刻绷紧的神经对一位受伤严重的病患来说毫无益处,只会让本就缓慢的恢复进程变得更加拖沓。 “怎么了吗?”察觉到那份飘忽的目光,安室透假装不在意地随口道:“我脸上粘上东西了吗?” “不。”神津真司回过神,歉意地笑笑,解释道:“只是突然想到了些别的问题,所以有些走神。” “我可以听听吗?” 安室透的笑容极富感染力,很少有人能不被这份真诚和爽朗打动,这也是他今天临时去那家私人会馆应聘侍应生,却仍旧和一众老员工一样参与了那场经理口中的重要宴会的一大原因。 “虽然有自夸的嫌疑,不过说不定我能提出点用得上的建议。” 神津真司的声音顿了顿,低头看着手中的橘子,片刻后,他若有所思道:“病人的话,除了水果以外,还要吃些什么东西比较好呢?” 安室透收回视线,他本能地觉得这并不是调酒师刚刚思索的问题,这个问题明显更像是随意找了句话转移话题。 但是他还是认真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新鲜的果蔬和一些富含蛋白质的食物都很适合,多煮一些粥也不错,里面加上一些食材,有营养又便于消化。”说完,安室透又关切道:“神津君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神津真司默默将那几句话记在心里,听到新的问题时诚恳地点了点头。 “是啊,家里有人病着,这两天一直很头疼来着。” 波本威士忌语气瞬间低落下来,带着浓浓的遗憾:“祝你的家人早日康复。” 神津真司意识到对方一定是在刚刚的几句话中理解错了某些东西,苏格兰威士忌并不是他的家人,确切来讲只不过是最近会住在他家里的客人,但是他也不好为此特意去纠正一遍,于是迟疑了一瞬后,他最后只答道: “谢谢,有机会的话,我会把这份祝福代为转达的。” 第14章 第十四章 安室透觉得虽然调酒师刚刚思索的问题不一定不是关于病人该吃些什么好,但是他家里有亲属生病了大概率是真的。 因为在买好橘子后,调酒师便直奔另一个购买区,按照他刚刚给出的建议依次买了对应的食材。 如果只是单纯为了转移话题的话,那没必要做戏做的这么真。 他垂头思索着跟上调酒师的脚步,权衡起这个信息是否能够为他带来更多的情报和利益。 一切头脑风暴在他的目光偶然触及到前方不远处的一对情侣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来自狙击手的优秀素养让诸星大迅速察觉到了身后的那束视线,他装作不经意间侧头向右后方瞥了一眼,然后正好与他目前仅剩的那个任务搭档的视线对上。 他们不远不近地对望着,空气骤然凝固起来。 安室透轻哼一声,率先将目光挪开。 “怎么了?”宫野明美顺着男友的目光望过去,过去二十年那些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造就了她今日这份超出常人的敏锐,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本能地察觉到了异常,困惑道:“是认识的朋友吗?” “只是认识,不是朋友。”诸星大收回视线,淡淡道:“是‘那边’的人。” 宫野明美的笑容一凝,挽着男友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缄默下来。 察觉到身边的女友瞬间绷紧的身体,诸星大拍了拍女友的手背以示安抚:“我们走吧。” “安室先生,可以请你帮我选一下……” 那道声音实在是太过耳熟,诸星大刚刚抬起的脚步骤然落回了原处,他猛地转头看向声源发出的方位。 “啊……是黑麦先生啊,竟然在这里遇到了。” 从转角走出来的神津真司左手举着个小南瓜,右手拿了一根玉米,他两只手在空中来回小幅度地徘徊了两下,实在是没空出手,最后干脆将两只手一起落下背在身后,假装刚刚的尴尬局面没发生过,一本正经地打了声招呼:“好巧啊。” “的确很巧。”诸星大的目光在波本威士忌和调酒师的身上转了转,意味深长又重复了一遍:“真巧啊。” 神津真司的笑容没变,但那并不耽误他觉得现在的氛围让他有些不自在。 黑麦威士忌和波本威士忌的关系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吗? 神津真司扭头看向站位上与黑麦威士忌呈隐隐对峙状的波本威士忌,他没忘了这才是他今天的同行人,但那二人的矛盾与不和本质上与他毫无瓜葛,他没必要为谁站队,也没那个引火上身的心思。 “波本先生,我要去结账了。”不过,介于他今晚是与波本威士忌一同前来,而这位先生不仅让他提前脱离无聊宴会的苦海,刚刚又为他讲解了一些营养餐知识,所以他还是问了站在不远处的金发男子一声:“要一起吗?” 神津真司刚刚在纠结要买小南瓜煮南瓜粥还是买玉米煮玉米粥,不过现在他不纠结了,他决定放弃抉择,直接把小南瓜和玉米都买回去,反正这两者煮粥时都能用得上。 都是有营养的蔬菜,没必要分什么高下。 他又看了看黑麦威士忌和波本威士忌,还是无法理解这两人的相处模式为什么会这么冰火两重天。 那天他送醉酒的波本威士忌回安全屋,他没记错的话,那两个人甚至住在同一屋檐下,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次次都如同现在这般肉眼可见的不和睦,他真的会忍不住怀疑起这两瓶威士忌究竟是如何做到共处一室的。 不过,如果关系冰点的波本威士忌和黑麦威士忌住在一起,那么也可以合理推测,其实过去苏格兰威士忌也是与那两人同住,毕竟他记忆中的三瓶威士忌多数时候都是搭伙一同出现的。 想到这里,神津真司突 然有些同情家中的某位病患。 ——一直以来真是辛苦了,苏格兰先生。 “我也已经选好了。”安室透不再将注意力分给他那个名义上的任务搭档身上,事实证明,他与黑麦威士忌只有在共同执行任务时才能获得短暂的停战和那么一丁点儿欣赏。 就像他过去无法理解hir和黑麦威士忌是怎么聊的到一块儿去的,他现在仍然做不到和那个家伙和平共处。 他们仿佛天生就不对头,第一次见面是他就看黑麦威士忌不顺眼了,安室透自认是一个轻易不会因外界干扰从而转变想法的人——所以他始终如一地对黑麦威士忌看不顺眼。 将关于黑麦威士忌的思绪驱逐出大脑,在转头间,安室透如同川剧变脸一般将表情瞬间切换为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一起去吧。” 神津真司对这流畅又毫无违和感的神情转换啧啧称奇。 本着礼貌原则,神津真司对着黑麦威士忌笑笑,这才转身离开。 诸星大看着那两个有着相似的发色的男人一同渐行渐远的背影,微微蹙了蹙眉。 波本那家伙的计划竟然这么顺利吗,这才几天,这么快就搭上了调酒师。 身旁连续两次的柔声提醒唤回了他的注意力,诸星大面露歉意,握住女友的手:“抱歉,刚刚走神了,我们走吧。” “没关系的。” 宫野明美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人的背影。 “另外的那位先生,也是……?”她敛着眸子,并没有将话说完整,但是宫野明美知道与她并排走着的男友能够听懂她的未尽之意。 “或许吧。” 宫野明美的目光落在地板上,她的视线并未聚焦,看到的不过是一片模糊的重影,又隔了两秒,她听到身侧继续传来一道解答声: “或许不是,但你不能当作他不是。” * 安室透手中拎着购物袋,他们又一次站在了那个十字路口,他觉得今天的存在感已经刷得够高了,再继续下去,难免会有些过犹不及的嫌疑。 他决定结束今天的行程,为今天计划的顺利推进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神津君,时间也挺晚了,我就……” “时间也挺晚了,要去吃个宵夜吗?” 安室透一愣,甚至本能地看了看两侧,空无一人,如果不是他幻听了的话,那好像也只能相信刚刚那的确是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说出的话。 现在正是夜间的娱乐氛围最为浓厚的时间,路灯兢兢业业地散发着光芒,两边的店铺招牌也闪烁着迷蒙的灯光,正不断吸引着路过的人注意力和脚步,安室透也以此能够看清调酒师脸上的诚挚。 不像是开玩笑。 但是调酒师怎么会突然向他发出邀约?就算是今天他帮了对方一个小忙,但向来注重距离感的调酒师也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要知道前一天调酒师还在这个路口一口回绝了他的邀请。 对方的迟疑让神津真司意识到自己的冒昧,他的神情中立刻流露出歉意,开口即是一声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别放在心上。”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很乐意。”安室透摆摆手,手中的购物袋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发出了塑料制品独有的悉悉索索的哗哗声。 他明白此刻遮掩反而才显得更可疑,也并不刻意掩饰自己诧异:“我只是有些意外。” 调酒师身后的红绿灯终于切换为绿色,人群快速从他们周边流过。 他们站在接二连三的过路人之中,明明周遭的嘈杂声不绝于耳,但是当注视着那双黑色的眸子时,却恍惚间会误以为街道上只余一片寂静,在路灯下,调酒师的那头半长的金发仿佛发着光,整个人耀眼得可 怕。 “那太好了,安室先生。”调酒师的笑容难得一见地带着发自内心的愉悦,似乎连同那双素来幽深的黑眸中都透出几分柔和的光感。 他面前的这家伙有着一副可以欺骗人心的外貌——在这短暂的几秒钟的安静与喧嚣内,安室透再一次明确了这件事。 他的脑海中毫无缘由地响起了一段发生在许久之前的对话,那是在他第一次进入那家酒吧、第一次见到那个传得神乎其神的调酒师之前,曾经与贝尔摩德之间发生的一段对话。 【“嗯?调酒师吗?”】 【“就算我现在提醒你,你估计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吧。”】 【“但还是姑且提醒你一句,你知道的吧,波本,在那个酒吧范围内的第一准则——”】 【“不要招惹调酒师。”】 第15章 第十五章 他们最终并排坐在了一家日式小酒馆。 “酒井先生。” “是神津君啊,好久不见了。” 安室透看着调酒师与老板寒暄了几句,又熟练地报上了几道菜名。 安室透的目光在墙上挂着的菜单上划过,立刻意识到或许调酒师比他想象中还要熟悉这家店——刚刚调酒师向老板报出的名字里有一个并不在菜单之列。 他收回视线,笑道:“我就要一份和神津君一样的吧。” 老板目测年龄在五六十岁左右,发丝黑白相间,笑容中富含亲和力,听到他的话,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从装修上来看这大概率是一家代代传承下来的店面,店内的每一道时间遗留下来的痕迹都做不了假,在社会飞速发展的今天,这种传统的日式小酒馆已经不多见了。 比起上个时代流行的日式小酒馆,各类大大小小的主题酒吧才是当下主流。 安室透倒是没想到,浑身上下处处透露着对高品质和高质量的追求的调酒师会是这样一间小酒馆的常客。 “神津君看起来是熟客。” “我也是去年才意外发现这家店的,老板为人很好,味道也很不错,来过两次以后就再也忘不掉了。” 当然,其实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在他下班时间后,街道上还在营业中的店铺也着实不多了,这样一家歇业晚又味道不错的店对他来说刚刚好。 不久前在宴会上被香槟浸湿的衣服现在已经干透了,黑色的西装外套倒是看不出来什么,但是即使酒液颜色偏浅,白色地衬衫上也难免会留下痕迹。 神津真司干脆将衬衫最上方的纽扣解开了两颗,或许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是真的被这件衬衫约束了太久,他忽然觉得连呼吸都轻快畅通了几分。 安室透看着身侧座位的人的动作,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挪开视线,没说话。 神津真司向来不是个扭捏的人,就像波本威士忌会因为一些好奇心来邀请他吃宵夜,他会主动邀请波本威士忌当然也是有缘由的,于是他开门见山道:“安室先生,其实我是有事情想拜托你。” 顿了顿,他又自我纠正道:“或者说,委托。” 神津真司虽然身为调酒师,但其实很少喝酒,所以虽然身在一家小酒馆里,实际上他点的却是一壶茶。 他主动倒了杯茶递给邻座的同行者。 “谢谢。”安室透将茶水接过来,他的确想和调酒师建立一个良好的关系以便于获取调酒师背后的相关情报,但是该有的警备心不可缺少,他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而是谨慎地将问题抛了回去:“为什么会想到找我委托呢?” “我听说,安室先生曾经是位很有名气的情报工作者。” 情报贩子,安室透自觉将最后那几个字翻译过来。 他加入组织前的人设是黑市中的一个小有名气的情报贩子,游走在黑白的交界线,最后不出所料地完全沉浸进了黑暗的沼泽。 他一步步从一个在法律边缘试探的情报贩子走到了大名鼎鼎的波本威士忌,这一路的艰险和沉重只有他自己和与他有着相同经历的好友才能够真正明晰。 安室透低头看着杯中澄清的茶水,头顶的白炽灯映射在杯子里,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摇曳出一小片泛着光的浅浅的波纹。 【“不要招惹调酒师。”】 贝尔摩德的意味深长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回响,他敛着眸子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入口微苦,很快这种清苦便在舌尖化为回甘。 “那就说来听听吧。” 安室透将杯子放下,茶杯底部与桌面接触时发出来一道微不可闻的闷响,他侧头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听听究竟是个怎样棘手的事情,竟 然能把你给难住了。” 这是……答应下来了? 神津真司有些诧异对方的直奔主题,他倒是猜到这件事或许并不需要废太多口舌,但是顺利到这个程度还是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以至于听到波本威士忌的话时,他的第一反应甚至是提醒道:“不再多问几句了吗?比如报酬什么的。” “报酬在委托完成后我自然会提。”涉及到工作方面的时候,安室透浑身上下无一不透露着一股游刃有余的从容,他主动拿过桌面上的茶壶,就像几分钟之前他的邻座做的那样,如法炮制地为调酒师也倒了一杯茶,又双手递过去。 他举着杯子,笑容灿烂,眼睛直直地看向调酒师的脸:“当然,你也大可以放心,我是不会提那种付给我几千万、一亿円的过分要求的。” “只是一亿円的话倒也不算过分。”神津真司一边接过那杯茶一边随口说道。 委托内容未知,所需报酬未知,虽然听起来有些轻率,但这样一来双方的诉求就都处于模糊状态下了,反而诡异地达成了一种平衡。 这很有趣,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代表着一种公平。 神津真司承认自己有被这份“公平”所营造出的趣味性感染到。 “神津君。”安室透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幽幽道:“那种让人忍不住想宰客的话,以后还是别说了吧。” “……嗯?” “只是一亿円不算过分什么的……”安室透嘴角抽了抽,深吸一口气:“一脸平常地说这种话,真的很拉仇恨啊。” 神津真司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抱歉,因为你刚刚说的是円不是美元,所以……” “这种解释好像更让人难过了。”安室透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继续说下去了。 氛围已经调节得差不多了,他主动将话题引回了那个委托上:“所以,你这次想要委托我去调查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安室透知道就这样答应下来很有风险,但是如果能得到与这份风险同等级的回报,那他愿意承担这份风险会引发的一系列意外状况和后果。 如果事事都畏手畏脚、瞻前顾后,那他早就已经淹没在了这片黑色的沼泽中了,比之本身出色的能力,他无数次的当机立断也助他一次又一次突破困境,于是他才能成为今天的波本威士忌。 他一直都很清楚这件事——想要博取更高等级的利益,那就不能畏惧赌输后可能伴随而来的更高等级的风险。 他不怕赌,更不怕输。 “安室先生知道‘雪莉’吗?”神津真司问道。 虽然是一类酒名,但是在场的两人都很清楚,这句话里的雪莉指的并不是酒,而是一个人。 组织里的人谁会不知道雪莉? 安室透说:“有所耳闻。” 情报贩子的有所耳闻可不见得是常规意义上的有所耳闻。 神津真司并不有意隐瞒太多东西,在进行初步的工作交接时,一些没必要的隐瞒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他直白地将自己的最终目的挑明:“我想从雪莉那里买些东西,不过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联系到她,也不确定什么样的报酬才能打动她。” 他又着重提了另外一点:“而且一定要快,我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笔交易。” “以防万一,我还是先问一句,神津君,你对雪莉了解多少?” 神津真司坦言道:“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安室透等了一会儿才发现竟然没有下言,他试探性道:“没有别的了?” 神津真司诚恳地点点头。 两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场面突然陷入进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寂静。 “神津君,你们的宵夜做好了 ,请慢用。”老板的声音唤回了他们的注意力。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移,神津真司笑着答谢了一声,又拜托老板帮他做一份一模一样的宵夜打包,老板爽快地答应下来。 待老板的身影消失在后厨的门帘后,他们才又衔接上刚刚的话题,几分钟之前略显尴尬的氛围也一并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组织中叫的上名号的成员都多多少少有一些特长,雪莉也不例外,她出生在组织里,是组织培养出来的一名科学家。”想起调酒师一直以来表现出的在礼仪方面的重视和在意,安室透特意多解释了一句:“我知道你对她的人际关系并不感兴趣,但既然想找她合作,那这方面的了解还是有必要的。” 神津真司并不插话,已然一副将主场完全交给对方的模样,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调酒师似乎听得很认真,从这人从始至终的一系列反应看得出来,这个人大概是真的对雪莉一无所知。 安室透微微皱眉,但是雪莉在组织里分明称得上是个名人了。 “雪莉有一位姐姐,名为宫野明美,她们姐妹之间的关系很好,但是身为特殊人才,雪莉并不能经常与她的姐姐见面,届时我们也可以尝试从这方面入手。”安室透顿了顿:“其实你已经见过这位宫野小姐了。” “嗯?我也见过吗?不过在我记忆里我并不……” 神津真司的话还没说完,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突然快速闪过一个有些模糊的身影,他露出个迟疑的表情,看向一旁的波本威士忌:“难道是刚刚的那位……?” “没错,宫野明美正是黑麦的女友,也就是我们刚刚在超市偶遇的那位小姐。”提到某人的名字时,他唇角的弧度自然而然地下压了微毫。 “对于你的委托,这件事情里有两点比较重要,一个是如何打动雪莉,至于另外一个就比较棘手了。” 安室透拄着下巴,他的态度中带着一股近似冷眼旁观的漠然,直白地将雪莉当下的处境挑明,淡淡道:“身为少数的拥有顶尖头脑又有实绩的科研人员,雪莉在组织中的地位不低,但正是因为她的极度特殊性,她拥有的权限反而并不高,甚至还要受他人的限制。” “受限制?”神津真司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就像雪莉并不能自主决定自己的研究目标一样,同理,她也不可以私下与任何人碰面——包括她的亲姐姐。” 等级、阶层、特权、限制、监视……神津真司放在桌子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叩了叩桌面。 “想要与雪莉见面需要琴酒的首肯,这才是整件事里最麻烦的环节。” “嗯?琴酒吗?”神津真司原本有些缠绕的思绪骤然一顿,他不假思索道:“这个好办。” 安室透:? 第16章 第十六章 安室透把自己的号码存进通讯录,又将手机还给它的主人。 神津真司笑着接过手机,随手收进口袋里。 此前波本威士忌在醉酒时要走了他的电话号码,他当时并未拒绝,一是觉得波本威士忌醒酒后并不会真的去打他的电话,二是他不愿试图与一个连走路都走不稳的家伙在大街上讲什么道理。 就在刚刚,他们才算真正地完成了联系方式的交换。 波本威士忌承诺会帮他联系好宫野明美,亲姐姐的意见会是打动雪莉的最好的筹码,或者说,其实他给出的筹码要足够打动宫野姐妹两人才能真正保障这个合作的顺利进行。 而神津真司本人要做的就是像刚刚交谈中提及的那样,至少得确保琴酒不会对此多加干涉。 神津真司想,琴酒当然不会干涉他的行为,毕竟琴酒当时给他的原话就是“去找雪莉”,他只不过是照着那句话去做了而已。 他礼貌性地微微鞠躬与波本威士忌告别,约定好有任何事情随时电话联系。 身后的绿灯恰巧亮起,他一只手拎着购物袋,一只手拎着刚刚在小酒馆打包的宵夜,穿越黑白相间的斑马线时,神津真司突然就有些恍然地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如果把现在这个局面告诉三天前的他,那他无论如何也是无法相信的。 或者说,其实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将酒吧中消遣般的闲谈延续到工作以外的生活之中。 就像平静的湖面猝不及防地被扔进一颗石子,他生活中原有的宁静被打破了。 又是这个熟悉的十字路口。 安室透站在原地,他目送着那位新鲜出炉的委托人的身影远去,那人走得不快不慢,在光线交错、偶尔有人快步走过的街道上,调酒师干净修长的背影莫名透出几分格格不入的孤独感。 安室透收回视线,向着与调酒师截然相反的方向,逐渐消失在夜色里。 * 神津真司还在思索那个问题。 他大多数时候不是个固执的人,如果一个问题难以得到解答或者暂时无法妥善处理,那他就可能会采取迂回的方式进行解决,或者干脆直接略过这个难题。 他向来不是个会为了某些人和事为难自己的人。 神津真司实在想不通,那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导致今天这个每一处都在他意料之外的局面。 神津真司就这样带着思考一路走到了家门口,他腾出一只手来翻找出钥匙,直到打开家门、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拿着卷绷带的男人时,他才恍然大悟般地想:啊,原来是从这里开始产生偏差的。 ——所有变故都是从“苏格兰威士忌之死”开始的。 当耳膜捕捉到门锁拧动的声响时,诸伏景光便已经将目光投向了玄关,他准备换药的动作停了下来,门紧接着被打开,属于调酒师的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人手上拎着几个袋子,大概是逛了超市后才回来的。 他的视线往上挪了挪,眸子中快速闪过一丝诧异。 虽然从调酒师的外貌和气质来讲,这个人一定和狼狈一点都沾不上关系,但是如果把调酒师此刻的衣着形象单拎出来的话,诸伏景光还是要评价一句“略显狼狈”的。 更何况他见过出门之前那个仿佛全身上下都发着光的调酒师,耀眼得可怕,在这种反差下,对比便更为强烈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诸伏景光皱眉道:“为什么不进来?” 听到询问声时,神津真司这才回过神,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苏格兰威士忌看了好一会儿了,他自觉失礼,立刻对着家中的长期客人歉意地笑了笑,关上房门。 他随手将拎着的几个袋子放在玄关的置物台上,俯身换上 室内拖鞋,径直走进洗手间。 水流声响起,神津真司认真洗着手,直到抬头时才不经意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此刻的形象。 他想,怪不得松开领带、解了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后,波本威士忌的表情中突然带了点儿微妙,似乎欲言又止。 原来是不小心把那道伤口露出来了。 神津真司回到客厅,在沙发前停住脚步。 “我来吧。”他主动伸出手。 诸伏景光抬起头,他看着身前站着的人,目光从对方敞开的西装外套到衬衫上的浅色污渍再到松开的衣领下若隐若现的一道细长的伤口一一滑过,最终落在了那双微垂着的幽深的墨色眸子上。 两人僵持了几秒,对方似乎不肯放弃,诸伏景光没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绷带递了过去。 苏格兰威士忌脱掉宽松的上衣,不难看出这是一具经过充分锻炼的身体,每一笔肌肉线条都恰到好处,在纵横交错的白色绷带之间,偶尔能看到几处已经刻在皮肤表层的疤痕。 神津真司将手中的绷带放在一旁,俯下身,小心将原有的绷带拆开。 虽然苏格兰威士忌总是表现得像一个没事人似的,但是没人会比他更清楚这个人伤得有多重。 解开层层叠叠的绷带,神津真司皱眉,转身从一旁的医药箱里拿出生理盐水,小心地将伤口上附着的纱布浸润——有一处伤口与带着敷料的纱布粘连在一起了,直接取下只会造成二次损伤。 用一次性无菌镊子小心地将浸湿的纱布沿着边缘一点点揭下来,大概要归功于他这两年的调酒师经历,神津真司的手很稳,伤口的真面目终于再一次暴露在空气中,已经不复几天前的鲜血淋漓,但是仍旧触目惊心。 “恢复得并不好。”他抬眸看向伤口的主人,客观评价道。 苏格兰威士忌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也并不对此做出回应,当然,神津真司也不在意是否会得到回应,只是低头继续道:“你需要静养,我不知道在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会做些什么,但是我知道一定和静养没有任何关系。” 就像第一次帮这个人处理伤口时那样,神津真司再一次重复起几天前做过的流程,确认每一道伤口状态,发现没有感染和化脓的迹象后他终于松了口气,随后依次是清创、局部消毒、重新上药,又换上新的纱布。 “而且你把神经绷得太紧了,这对病患来说没有任何好处……麻烦抬下手。” 诸伏景光配合地抬起手臂,他们之间的距离随着绷带的缠绕一并被压缩,看着身前那个忙碌的金色发顶,他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 “遇到突发状况了吗。” “嗯?什么?” “衣服。”诸伏景光言简意赅,他的鼻翼缩了缩,在消毒水的味道和血腥味中,随着调酒师的动作,他隐约闻到了一丝酒香。 那人衬衫上并不明显的渍痕大概来自某种酒,他猜测大概是某种白葡萄酒。 诸伏景光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对调酒师做出的评价:那应该是个会在那种摆着香槟塔的酒会上被众人簇拥的人,或许有时还会因为太受人们的欢迎而选择逃到角落里散心,然后一边在心中叹气一边游刃有余地打发掉每一个靠近又尝试攀谈的家伙。 配合调酒师今天这种打扮,他觉得自己过去那份主观评价倒也不失中肯。 神津真司的注意力全然放在那些纵横的绷带上,听到对方的疑问,只是随口道:“发生了点儿小插曲,不小心把衣服弄脏了而已。” “你的任务失败了吗?” 神津真司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利落地缠好最后一段绷带,顺手打了个蝴蝶结,直起身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语气中甚至带着点愉快:“没有,托波本先生 的福,工作提前结束了。” 正穿着衣服的诸伏景光的目光骤然一凝,他维持着原本的语速和语气,淡淡道:“你这次任务的搭档竟然是那家伙。” “搭档?”神津真司将刚刚用过的医疗废物整理好扔进垃圾桶,又理了理医药箱内部,解释了一句:“偶遇而已,我工作的时候一般没有,额……搭档。” 他总觉得搭档这种字眼用在这里多少有些古怪。 诸伏景光正准备再追问些什么,但是调酒师却已经很自然地切换了话题:“差儿点忘了,我给你带了宵夜。” 他进门时注意到苏格兰威士忌拿着绷带大概是准备换药,一来一去竟然把那份宵夜给忘了,神津真司如梦初醒般地快步走向玄关,将置物台上的几个袋子一并拿过来。 “我觉得这家店的味道很不错,你也尝尝吧,苏格兰先生。” 诸伏景光注视着那人脸上的笑意,知道刚刚那个话题已经带不回去了,无声地叹了口气。 “谢谢。” 神津真司将打包好的宵夜一一拆开摆在餐桌上,他没有盯着客人吃饭的爱好,更何况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打了声招呼后便再次离开。 神津真司回到卧室,换下那身沾了香槟酒的衣服,这类面料的衣服显然不能随意水洗,他准备明天闲暇时顺便把它送去专门的店铺进行清洗。 换好衣服后,他又勤勤恳恳地把在超市买到的东西一一分类,整齐地摆放进冰箱。 厨房内,诸伏景光余光中捕捉到一抹橙色,鬼使神差地,他想,那大概是一袋橘子。 “苏格兰先生。” 诸伏景光停住动作,终于寻到机会正大光明地转头看过去。 站在半敞着的冰箱前,调酒师穿着件白色短袖,一只手拿着一个小南瓜,一只手拿着一根玉米,语气轻快:“你喜欢南瓜粥还是玉米粥?” 诸伏景光咽下口中的米饭,没说话。 在寂静的对视中,神津真司的笑容终于还是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两样食材,面露迟疑:“……都不喜欢吗?” 坐在餐桌前的人突然放下筷子,身后的椅子随着他的动作向后挪动,椅脚与地板之间发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诸伏景光站起身,蓝色的眸子稳稳锁定那张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而略带困惑的脸,开口问道: “为什么会帮我?” 这真是一个有些破坏氛围的问题,神津真司叹了口气,转身随意将手中的两样食材放进冰箱,语气平淡,将问题抛了回去: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帮你?” 他关上冰箱门,动作流畅,神色中也看不出任何不满或其他异常,完成这一切后,他才将注意力重新分给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微微侧目道: “苏格兰先生,相信我,其实我比你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苏格兰威士忌并不说话,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仍旧用着那种坚定的、闪烁不明情绪的眼神看向他。 神津真司突然觉得这个空间的每一处都透着种无趣。 这栋房子里过去总是很安静,现在也依旧如此,但是这两种安静是截然不同的。 在某一瞬间,他突然就有些怀念起过去那种毫无起伏的充实却又无聊的生活,神津真司背对着餐桌的方向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吃完宵夜就早些休息吧,晚安。” 他不再去关注那位客人,提起脚步,当他的左脚即将踏出厨房的那一刻,神津真司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苏格兰威士忌说:“南瓜。” 第17章 第十七章 安室透没回安全屋,他又一次趁着夜色去了公安大楼加班。 他翻看着宫野明美的资料,其实不太想得通调酒师为什么要特意将这件事委托给他。 雪莉的事迹在组织中的确并不透明,但也不至于到一点蛛丝马迹都抓不到的程度,至少对于大多数人叫得上名号的代号成员来说,雪莉的过往和处境基本都有所耳闻。 纵观全局,在这件委托中最棘手的一个环节是如何说服琴酒或者如何瞒着琴酒秘密进行交易,但是在调酒师眼中,琴酒这一关反而是最简单的。 【“没关系,琴酒不会干涉的。”】 调酒师与琴酒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他再一次明确了这件事。 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既然如此,那调酒师完全可以自己去联系宫野姐妹,而不是付出一份未知的报酬来雇佣他,客观分析,安室透觉得这份委托多少显得有些多余。 “降谷先生。”一道干练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安室透转过头,站起身,礼貌颔首道:“白井,又在加班啊。” 白井直纪丝毫不留情面地将事实挑明:“咱们组一年到头有几天是不用加班的?” 白井直纪虽然是近两年才调入这个部门的,但她的年龄比她这位上司大了不止一岁,加上性格因素使然,说话时便会更加直白一些。 安室透摊了摊手,似乎也无法反驳,毕竟下属说的的确就是事实。 “对了,既然正好遇到您……”白井直纪不再提自己的伤心事,低头从怀中的资料里翻了翻,很快便找出一份简历:“给,请过目。” 安室透将那份资料接过来,打开翻看起来。 “风见裕也?”他念出简历主人的名字。 “对,就是他。” “最近实在是太缺人手了,前段时间打了个申请递上去,上面为我们调来了位新同事,算算时间明天就能到岗。”白井直纪性格直爽,她并不避讳一些事情,坦言道:“该做的背调我都做过了,我觉得他会是位不错的同事。” 他们这个部门实在是太忙了,忙到不分昼夜地加班才是主流,在接连有两位同事在出外勤时意外负伤而不得不开始休假后,简直就像压倒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组内本就繁重的工作任务再度升级,整个部门都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能有位能力出色的新同事尽快入职是众望所归,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们这位年青的上司一般,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恨不得有二十个小时都在工作。 “说起来,降谷先生,这次的新同事还是大你一届的校友来着。” 安室透顺手将手中的简历往前翻了一页,看毕业年份,的确是只比他早一期毕业,不过这在公安这边也不太稀奇,毕竟大多数同僚都上过警校,大家寒暄时基本上都可以互称一声校友。 “对了,白井。”安室透将那份简历还给下属,话题一转便又回到了工作上:“对神津真司的调查有新进展吗?” 白井直纪将她很看好的新同事的资料仔细收好,听到上司的问题时几乎两眼一黑,她面露苦色:“没有,那家伙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无论如何调查、无论从哪个角度切入,他们最终得到的资料都少之又少且无关紧要,白井直纪与几个同事甚至已经开始称呼那个调酒师为“幽灵”——真的很难不让人去怀疑那个名为神津真司的男人其实是一个活在世上的幽灵,否则怎么会神秘到这种程度? 无论是人还是物品,既然存在于世上,既然会与外界发生接触,那么就一定会留下一些痕迹——比如他们可以查到神津真司的消费记录,也能从神津真司去过的店铺中得到一些类似“很帅气的一位客人”“性格很好的一位客人”之类的评价,但是 也仅限于此了。 “关于更高权限的资料库的申请也已经递上去了,是直接用您的名义申请的,这样走流程的时候估计会更快些。”白井直纪并不认为更高权限的资料库能为他们提供多少帮助,但是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大概还有个一两天就能有新结果了,希望会有帮助。” 安室透点点头:“辛苦大家了。” “您才是吧。”白井直纪看着面前的上司眼下的青痕,犹豫了两秒,叹了口气,还是直言道:“多少也休息一下吧,降谷先生,这样下去可不行,我知道诸伏先生殉职的事情对您打击很大,但是……” “不必说了。”安室透打断下属的话,深呼一口气,转身坐回工位里,再一次低头翻阅起桌上的资料:“谢谢,我会多加注意的。” * 安室透在公安大楼待了一整晚,中途在办公桌上盖着衣服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去茶水间泡了杯咖啡,再一次沉浸在工作里。 天生偏深的肤色都已经掩饰不住眼下的黑眼圈,他却仿佛像是感受不到疲惫似的,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本就出色的个人能力让他的工作效率远超常人。 【“多少也休息一下吧,降谷先生,这样下去可不行,我知道诸伏先生殉职的事情对您打击很大,但是……”】 他没能救下他的好友,甚至不知道好友此刻身在何处。 安室透的手逐渐颤抖起来,下一秒他骤然回过神,松开手中的资料,任由那页A4纸滑落在桌面上。 那张纸的边缘留下了一块清晰的指痕,似乎在证明刚刚翻阅它的人内心并不如同外表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他垂眸看着纸张上的皱痕,终于还是靠在了椅背上,慢慢仰起头疲惫地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他不甘心,但是似乎一切都在告诉他他必须去接受。 叩叩叩——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安室透侧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不过有一道身影的移动速度甚至比他的目光还要快。 “你就是风见吧!” 白井直纪的喜悦感溢于言表,与上司一样,她昨晚也加班了一整个通宵,但是在看到新同事的那一刻原本精神恍惚的她瞬间重新焕发出了光彩,主动伸手热情道:“我是白井直纪,欢迎欢迎。” 风见裕也被这份直白的热情砸得有些懵,但还是握住了对方递过来的右手,认真道:“你好,白井前辈,我是风见裕也,请多指导。” 这位名为风见裕也的新同事与他的简历中的照片十分相符,留着一头黑色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只椭圆形的眼镜,全套西服工工整整,表情斯文严肃,光是看外表就让人感觉这是一位靠谱的同僚,更何况他的履历也十分优秀。 白井直纪会这么热情并不值得意外,无论是谁都好,只要有新人能来共通分担那一大堆工作文书和调查任务,就值得整个部门欢呼喝彩。 “对了,正巧降谷先生也在,来打个招呼吧。” 安室透站起身时,白井直纪已经引着她期盼已久的新同事走了过来,笑着做出介绍:“这位是降谷先生,也就是我们的上司。” 新上司年青的外表让风见裕也略感诧异,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鞠了个躬,大声道:“我是风见裕也,未来请多指教。” 安室透莫名从这份对礼仪的恪守中联想到了调酒师,他抛开这个无厘头的思绪,同样鞠了个躬,答道:“我是降谷零,请多指教。” “降谷先生,既然已经打过招呼了,那人我就带走了。”白井直纪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向风见裕也:“跟我来吧,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麻烦了!” 待两人离 开后,安室透转身随手理了理桌面上层层叠叠的纸张,他看着摆在最上方的那份资料,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温和,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宫野……” 破天荒地,安室透第一次为了见黑麦威士忌而回到安全屋。 虽然调酒师的委托看起来并不涉及到黑麦威士忌的,但是和那人一点都不发生关系也不太可能——毕竟黑麦威士忌是宫野明美的男友,又是依托雪莉的引荐得以加入组织。 宫野明美未必不会将这件事答应下来,但是也不见得不会受黑麦威士忌的干扰。 * 【安全屋】 自从苏格兰威士忌叛逃身亡后,波本威士忌就也不再经常回到这里,只是偶尔才待个几个小时。 这个现象的出现在诸星大的意料之中,毕竟他与波本关系本就微妙,失去苏格兰的从中调和后,每当这间安全屋里剩下的两人同时出现,局面只会剩下对彼此的冷嘲热讽。 他们名义上还是一个临时小组,但其实已经开始独自处理各自的任务,平常也不会产生多余的交流,所以今天波本主动找上他,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诸星大随意地靠坐在沙发上,听到对方的话时,他的动作突然滞住,抬眸上下打量起面前站着的气势汹汹的波本威士忌。 指尖夹着的香烟突然落下了点儿烟灰,诸星大没理会,将那半支烟重重碾灭在烟灰缸里。 “你,找我,问我的女朋友的个人喜好?” 波本威士忌一脸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有问题吗?” 黑麦威士忌面无表情:“你说呢?” 第18章 第十八章 想要得到宫野明美的联系方式和个人喜好对安室透来说其实轻而易举,但是他还是去黑麦威士忌那里走了个过场,算是告诉了对方一声,省得那家伙再额外生事。 他才不在意黑麦会怎么想,他只想尽快把调酒师的这件事尽快安排妥当。 但是事情并不如同他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宫野明美看着面前一脸笑容的金发青年,抿了抿唇,她的表情温柔中不失坚定,一字一顿道:“我拒绝。” 安室透笑容未变:“宫野小姐,我觉得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宫野明美并不动摇,这一次她加重了语气,再次拒绝道:“我是绝对不会用家人做筹码进行什么利益交换的,请放弃这个念头吧,也请不要再想着如何从我妹妹那里谋取什么东西。” “咖啡的费用我会自己结账,希望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抱歉。” 她拿起包,微微鞠躬,转身离开。 “宫野小姐有多久没能见到你的妹妹了?” 宫野明美的脚步一顿。 “这用不着你来提醒。”她握在手提包肩带上的手指逐渐攥紧,指尖泛白,但很快又卸力松开,重新提起脚步,只留下一声:“告辞!” 安室透静静看着女人的背影,他坐在原位没动,突然道:“我没猜错的话,你和雪莉下次可以见面的时间在两个月以后,如果我说,可以让你和你的妹妹近期再多见一面呢?” 那道声音并不大,却足以让正在离去的人停住脚步。 宫野明美在原地站了许久。 “宫野小姐,我觉得我们可以再谈谈,你觉得呢?” 宫野明美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身后那个金发青年脸上,这是她与这个人第三次见面,却给她一种已经被看透的悚然。 不久前在超市偶遇这个人时,虽然男友只字未提,但是近二十年的特殊境遇让她拥有了超乎常人的敏锐,她知道那个与男友远远对视的男人或许关系不佳,甚至可能有所过节。 在上班时,当她看到坐在她的业务窗口前的熟悉的那张脸时,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公事公办地为其办理好业务,而对方也仿佛只是单纯地碰巧来此。 只是仿佛。 因为当那个男人离去后,宫野明美很快便发现了被留在桌面上的薄薄的便签纸,她看着上面寥寥几句话,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但是她今天还是来了。 事关她的妹妹,所以她还是来了,哪怕只是听一听对方究竟有什么样的目的,也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她们姐妹常年笼罩在这个组织的阴影下,她知道自己能为妹妹做的事情并不多,她有时候也会深感无力,但是她还是想尽可能多的去做些什么。 她爱她世间唯一的亲人,身为姐姐,她愿意付出一切来保护她的妹妹。 安室透与那个面色坚定的女人对视着,唇角勾勒出一个含蓄的笑容,他绅士道: “请坐,宫野小姐。” * 虽然过程有所曲折,但是他们最终完成了这场谈话。 告别宫野明美,安室透再次回到了公安大楼。 “降谷先生。” 看到上司的身影,路过的风见裕也主动打了声招呼。 他的确是位优秀的警察,在同事们的引导下,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融入进这个部门——当然,就算他短时间内融入不了,繁重的工作和按年计算的加班也会帮助他尽快适应。 不过看起来风见裕也本人也对自己新调入的部门相当满意。 安室透和这位新下属接触不多,但是也听白井提过两次风见的认真和出色,能够有靠谱的同伴当然要比自己独自前行更加值得令人庆 幸。 “降谷先生!”白井直纪抱着一沓资料匆匆走过来,她走的很急,站定脚步时缓了几口气才说道:“太好了,正巧遇到您!” “怎么了?” “上面刚刚来了通电话,不过我说您不在,所以没说几句就挂断了。” “上面的电话?”安室透皱眉:“说了什么?” “是关于那位幽灵先生的事情,大概是例行审查吧,问了为什么要申请更高权限的资料库,还问了为什么要查这个人。” 风见裕也看出对方手中那摞资料的摇摇欲坠,主动道:“我帮你拿吧,白井前辈。” “太感谢了!”白井直纪也不扭捏,爽快地分给对方一半,她也终于能松了口气。 “虽然不是第一次接到审查电话,不过会问您在不在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她继续刚刚的话题,一边回忆一边讲述道:“我说了您不在以后,对方问为什么要调取这个人的资料,我稍微解释了一下原因,对面没再说什么,很快就挂断了……按照经验,不出意外的话,新的资料今晚就能拿到了。” “我知道了。”安室透点点头:“辛苦你了,白井。” “太客气了,降谷先生,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嘛。” 白井直纪本就是路过,不过是恰巧遇到上司又想起了那通电话,所以干脆就做个简短的汇报,她在脑海中仔细回想,确定自己没有遗漏掉什么重要的点,便抱着剩下的资料再次提起脚步。 还有数不清的工作正在等待她的处理,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宝贵, 她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手上缺了点儿什么,扭头道:“风见,麻烦你帮我把那些资料放在我的桌子上吧,非常感谢!” “好的!”风见裕也立刻答应下来。 属于这个部门的忙碌永远不会终止,所有人都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时当成四十八小时来用,却还总是有加不完的班。 风见裕也将怀中层层叠叠的资料放在属于那位白井前辈的工位上,正转身离开,却突然被放在一旁的某份文件夺走了视线。 他不由自主地俯身凑近看了看。 安室透正准备去茶水间泡一杯咖啡,他今晚依旧要加个班,端着杯子路过办公室的某处位置时停住了脚步。 “风见?”他看向静立在白井直纪桌旁的那位新下属,问道:“怎么了吗?” 他询问时的声音并不低,但风见裕也却仿佛陷入了什么沉思,只是专注地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资料,并未给出任何反应。 安室透有些狐疑地走了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风见?” “降谷先生?!” “你在看什么?”安室透的目光越过下属的肩膀落在他手中拿着的资料上,皱了皱眉。 风见裕也打了个激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那种行为的失礼,立刻将手中的文件放下,鞠躬道歉道:“对不起!” 安室透拿过那份文件,随意翻看了两页,这是一份他几乎已经能背下来了的资料,整个部门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却始终没能从这份资料里挖出什么新的线索。 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责怪,而是问道:“这份资料有什么问题吗?” “抱歉,降谷先生,我不该随意翻看其他人的东西,我一会儿也会向白井前辈赔罪的。”风见裕也直起身,他眉头紧锁,虽然语气中有所迟疑,但措辞中带着十成十的笃定:“这份资料的主人,我认识他。” “你见过他吗?在哪里见到的?” 风见裕也摆了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认识这个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上司手中的资料上:“虽然从照片看有些差距,不过他的名字没变,所以我才 确定一定是同一个人。” 安室透立刻意识到这将是一个全新的突破点,他追问道:“你是通过什么渠道认识他的?” 风见裕也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也不算是通过什么吧,因为他是……” “降谷先生!!”突然响起的声音猝不及防地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向声音源头的方向看去。 向来活泼的白井直纪此刻面上布满难得一见的严肃,隔着一整间办公室,她远远举起手中的几页纸挥了挥,呼吸急促,大概是跑上楼的。 她扶着门框喘了几口气,抬起头,大声道:“神津真司的新资料,传过来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 神津真司无所事事地擦拭着玻璃杯, 对着光去寻找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灰尘,又满意地去换另一只杯子。 有人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神津真司的动作顿了顿, 很快便露出个笑容来, 主动打了声招呼:“波本先生。” 虽然生活与工作的边界线开始变得愈发模糊,但是他还是习惯性地将酒吧内外的称呼固定下来。 波本威士忌淡淡道:“老规矩,和往常一样。” “好的, 请稍等。” 神津真司专注地凿着冰球,他不是个神经大条的人, 更何况波本威士忌本就没有多加掩饰,不难看出这位客人今天的异常。 但是那与他关系不大,不是他该去探查的问题, 身为调酒师和顾客, 他需要做的只有按照对方的要求奉上一杯酒。 “请慢用。”他将酒杯轻轻放在吧台上。 安室透看了眼那杯酒, 却并没有碰它,他抬头看着面前的调酒师,两人中间隔着一块木质的吧台,在某一刻却仿佛像是隔出了什么沟壑。 【“也不算是通过什么吧,因为他是……”】 【“降谷先生!!”】 【“神津真司的新资料,传过来了!”】 回忆在这里中断, 他不自觉地磨了磨后槽牙。 “我已经和宫野明美谈过了, 她愿意帮这个忙, 不过, 你要先将报酬付给她。”安室透的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什么多余的感情,更不见几日前的轻快和热络。 “辛苦了。”神津真司问:“宫野小姐想要什么样的报酬?” “她要和雪莉见一面——什么时候能见到雪莉, 她就什么时候帮你劝说雪莉。” “见面?” “嗯, 见面。” 神津真司再次确认道:“就这样就够了?” “调酒师先生, 你该正视你和普通人的区别。”安室透端起酒杯轻轻晃了晃,语气中听不清真实情绪:“不是每个人都有和琴酒谈条件的筹码。” “宫野姐妹虽然血脉相连,但是她们三个月才有机会见面一次,每次的时长必须控制在两个小时,而且这两个小时内也要被监视者全程陪同。” 神津真司皱眉。 他此前便从波本威士忌的言语中得知了雪莉的自主权会受到一定的限制,但是没想到竟然会到这种程度。 “怎么样?你愿意接受宫野明美的这个条件吗?” “可以。”调酒师不加犹豫地答应下来:“宫野小姐想在什么时候见面?” “新年。” “不行。” 对方回绝得太过迅速,以至于他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几个字的含义。 安室透的动作一滞,随着对方的话音缓缓抬起头,将目光从泛着微光的酒液挪到调酒师的脸上,不合时宜地想到这家伙的这副皮囊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欺骗性十足,他问道:“为什么?” “波本先生,时间,你忘了时间,新年已经太晚了。”调酒师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吧台。 “现在是十二月下旬,距离新年只有不到两周。” 神津真司并不退让,他重复道:“太久了。” 苏格兰威士忌能坚持的时间可不见得能有两周,他的伤势恢复得并不好,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贸然断药,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再发生什么棘手的问题。 他不能用苏格兰威士忌去赌。 “越快越好,我随时可以帮她们安排一次见面。”神津真司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道:“只要在这次会面里雪莉把我的请求答应下来,我愿意为她们额外安排一次在新年当天的见面,请宫野小姐尽管放心。” “好吧,既 然这样,她似乎也没有理由拒绝。”安室透将放在调酒师身上的目光收回,不冷不热道:“我会再和她好好谈谈的。” “麻烦了。” 酒吧内的客人并不多,但是你一言我一语下来,也难免会显得有些嘈杂。 在很少有人靠近的吧台,他们两人却仿佛隔绝外界一般地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冒昧问一句,我可以知道你究竟要从雪莉那里拿到什么吗?” 神津真司微微歪了歪头,他随手拽了把椅子坐下来,尽量做到与波本威士忌处于平视。 他没有拒绝回答或者表现出反感,却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略带审视地看着那双冷静的灰紫色的眸子,这也让他再度确认了波本威士忌的这句话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问出口,神津真司勾唇反问道:“这个问题也在委托的范围之内吗?” 安室透并不指望对方真的会给出答案,他也本就是试着问一句,毕竟调酒师身上的未知因素太多,很难通过普通的言语交流去分析探查他的想法,他很诚实地答道:“不在。” “但是你知道的,我过去是个情报贩子,总是忍不住对所有未知的事情都抱有好奇心。无意冒犯,请见谅。” 神津真司重新拉开两人的距离,抱肘半靠在椅背上,与面前的客人就这样对视了几秒后,他突然叹了口气,绝口不提因对方那个职业病而带来的唐突,只是泰然道: “安室先生,虽然我对公事公办没有意见,但是良好的相处氛围可以加快工作效率。”他换了称呼,不再将两人的关系局限于这间酒吧范围内的调酒师与顾客之间。 神津真司直白地点出今夜一直若隐若现的矛盾点:“如果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大可以直接说明,这样才能更加妥善地将我们的合作进行下去。” 安室透看着在迷蒙的灯光下面色沉静的调酒师,突然捂着脸笑了一声。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对你有什么意见?” “神津君,我只是突然有些好奇,在成为调酒师之前……”他的身体向前倾了倾,紫色的眸子倒映着闪烁的灯源带来的光点,让人看不清其中的真实情绪,他轻声道:“你曾从事过什么其他行业吗?” * 【前夜·公安大楼】 白井直纪的脸色不太好看,她手里抓着那几张刚刚打印出来的资料,快步穿过办公室走向上司。 她本想说些什么,目光触及上司脸上的诧异时,又突然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声音咽回了回去,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外露的情绪勉强压下来,说道: “降谷先生,还是您自己看吧。” 安室透略带疑惑地接过那份文件,翻开第一页,入目的是一张证件照,他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了停。 “竟然是黑发吗?” 所以是后来特意染了金发?倒是没看出来那人会有这种偏好。 【神津真司】 【男】 【东京大学法学院】 目光继续向下,他的动作突然僵住。 【警视厅警察学校】 他快速抬头看了一眼白井直纪,白井直纪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安室透嘴唇紧抿着,唇角隐隐下压,他皱着眉强行压下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干脆跳过资料上的那些在校经历和所获奖项,直接翻到下一页。 【……曾化名“飞鸟响”潜入某大型国际犯罪组织,后单方面切断与我方的联系,已证实为被组织策反……】 他的目光死死凝在那几行字上,手背上的青筋隐隐凸显,咬牙骂了一声。 “按照资料来说,他当时的调查进展本还算顺利,但是那家伙突然反水了,还拖了同时期的另外一 位卧底下水,所有暗线和情报网在那次事件中被一并斩断,导致我方过去做出的所有努力和牺牲付之东流,此后他就失去了踪迹,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 白井直纪的情绪终于还是压制不住了,她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所以我们从普通资料库里根本查不到他!神津真司卧底前的所有的资料都被销毁了,直到今天他的身份都还处于秘密保护中,上面只给他留下了那个叫做飞鸟响的假身份——怎么可能还查得到神津真司!!” 比起下属已经干脆发泄出来的怒气,安室透的表情反而愈发趋于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极致的理性和冷漠,他的目光仍旧聚集在那份资料上,抬手翻回第一页,开始逐字逐句地去细读那个名为神津真司的男人的过往。 “风见。”他没有转头,掩藏在细碎的金发下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他一边看着白纸黑字的铁证,一边语气不明地问道:“你刚刚准备说什么,你是在哪里认识他的?” 一直呆立在一旁的风见裕也终于回过神,他的表情里不可置信中夹杂着复杂,似乎还是无法消化掉那个猝不及防地砸到他面前的令人震惊的事实。 戴着椭圆形眼镜的公安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艰难地找回声音,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隐约能看到上面暴起的青筋,风见裕也做了个深呼吸逼迫自己平静下来,开口道:“在警校。” “神津真司……是我的同期。” * 【今夜·酒吧】 “曾经从事过的行业吗?” 这是一个很突兀又有些不合时宜的问题,神津真司的目光不带丝毫躲闪,他直视着那位好奇心过重的客人的眼睛,轻描淡写道:“没有。” “调酒师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哦,这样啊。”安室透又问道:“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神津真司蹙眉,却还是耐着脾气点了点头。 安室透突然一反刚刚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度,莫名轻笑起来,一扫刚刚笼罩在身上的若隐若现的阴霾,拄着下巴道:“恭喜你。” 在调酒师的愈发古怪的目光中,他端起一旁的酒杯,一饮而尽。 玻璃杯的杯底重重砸吧台上,波本威士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吧台后坐着的调酒师。 “再有新消息我会带给你,明天见。” 说完,不等对面的人给出什么回应,他便利落地转身离去,仿佛不愿再多留一秒。 神津真司看着那个穿梭在人群中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只剩下一只杯子的空荡荡的吧台。 玻璃杯内的冰球在时间的流逝下已经变得不再规整,在威士忌中加冰球向来是最好的既能降低温度又能锁住风味的饮用方法,但是这杯酒被放置的时间过长,随着冰球的过度融化,不仅是对威士忌的降温效果已经不尽如意,原本对酒精的适度稀释此刻也过了头。 这杯威士忌已经失去它原有的风味。 他拿起那只玻璃杯,变形的冰球与杯壁接触时发出两声叮当脆响,神津真司再度抬头看了一眼,波本威士忌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凌晨两点,神津真司按照惯例准备下班。 他走出酒吧时,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街边正倚着车门抽烟的身形高大的男人,丝丝缕缕的烟雾向上缭绕,又随风渐淡远去。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小雪,在路灯下飘忽闪烁着碎光,神津真司站在原地,就这样仰着头看了一会儿。 他毫无缘由地浅浅地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从唇边弥漫呼出,又很快消散得不留痕迹。 神津真司收回漫无目的的目光,转而看向那个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零散的雪花落在了那人纯黑的风衣上,在周边 光源散打的灯光下隐约能看到星星点点的微光。 “黑泽,或许你当初是对的……” 他垂眸拢了拢围巾,心不在焉道: “我开始觉得这份工作有些无聊了。” 琴酒看着那个站在路灯下的金发青年,听到对方的话时毫不收敛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随手捻灭指尖夹着的烟头。 “恭喜你,还没有蠢得那么彻底。” “……倒也不至于故意用这种话来呛我吧。” 神津真司随手将绑着头发的发绳扯下来,金色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散地落在肩膀上,他打开车门熟练地坐进去,一旁的琴酒顺手将车门关上,又绕到车的另外一边坐进车里。 “说吧,这次找我有什么事。” 余光中看到琴酒正拿出烟盒的动作时,虽然十二月份的晚风带着不可忽视的寒气,神津真司还是习惯性地将车窗降了三分之一。 “你似乎搞错了什么东西。” 琴酒果然再次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注意到对方的动作时也没有丝毫要停顿的意思,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绿色的鹰眸瞥了一眼车内的另一人,淡淡道: “是你找我有事才对吧。” 原本零零散散的小雪似乎有扩大化的意思,不断有雪花从半敞的车窗飘进来,神津真司也不在意,依旧放松地倚靠在车座里。 他侧目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懒懒散散地开口道: “啊,那可太糟糕了。” “这就被你发现了啊。” 第20章 第二十章 “我回来了。” 神津真司站在玄关, 随手拍了拍衣摆沾上的雪花。 “苏格兰先生,我早就想说了。” 他一边脱下外套一边走进客厅, 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钟表, 一脸严肃道:“这可不是一位病人该有的作息。” “下雪了吗?” 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轻易把他后面的所有念叨一并堵了回去,神津真司盯着那张毫无波澜的脸看了两秒,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无奈道:“是。” “起初只是落在地面上都会立刻融化的小雪,后来大了一点, 但也不过是可以积攒薄薄一层罢了。” 诸伏景光望向窗外,入目一片漆黑,甚至看不到什么星光, 如果不是注意到调酒师身上还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花, 他可能要等到明天天亮时才能意识到这场雪来过。 “这是今年的初雪吧。”他突然道。 神津真司认真回忆了一下, 还真是这样,于是点头答道:“的确。” 诸伏景光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淡淡道:“我曾经听有人说,下初雪的这一天,任何谎言都会被原谅。” “嗯?原来还有这种说法。”神津真司将外套搭在沙发背上,又抬手取下围巾:“那太好了。” 诸伏景光抬头看向面色如常的调酒师:“什么太好了?” 神津真司的动作顿了顿, 看了眼提出问题的人, 随手将手中的围巾扔在沙发上。 站在他身旁的人突然俯下身,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迅速压缩, 诸伏景光被迫向后仰了仰,后背贴在沙发背上。 “怎么?”诸伏景光语气平淡,与平常一般无二。 神津真司端详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又从那双蓝色的眸子里寻找自己模糊的倒影, 半晌,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苏格兰先生,你曾经对友人隐瞒过什么吗?” 诸伏景光皱眉,他没法儿把这种古怪的氛围和这句无厘头的话联系到一起去,冷淡道:“不必拐弯抹角,你到底想说什么。” 窗外的初雪还在簌簌飘落,他们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对视着,调酒师明明近在眼前,他却觉得那道沉静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调酒师意味深长道:“初雪可以掩盖谎言,但是那样薄薄一层是掩盖不住什么的,只有雪足够大……” * “这就被你发现了啊,我以为我的动作很隐蔽来着。” “隐蔽?”琴酒嗤笑:“冷笑话就不必讲了。” “从理论上来说,”神津真司仿佛听不出对方口吻中的嘲讽,一本正经道:“我觉得是隐蔽的。” 不过琴酒很快便用事实告诉他,他所谓的理论所具有的不科学性和误差有多大。 银发长发的男人声音里带着常年吸烟的磁性和沙哑:“你以为你和波本的那些小动作我不知道?” 神津真司看起来对此毫不意外,依然不慌不忙:“那你会插手吗?” “你说呢?” “不会。” 两个男人在寂静中对视了一会儿,星星点点的雪花从车窗飘落进来。 “我再说一遍——”琴酒面色极冷,加重语气一字一顿道:“别忘了你的身份。” “上次在酒吧的时候你说过的,这话你只说一遍。” 琴酒对此充耳不闻,他的耳膜仿佛自动过滤掉了那些他觉得无关紧要的话,面无表情地说:“把你藏在那栋房子里的人,交出来。” 神津真司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扩大,他的语气愈发轻快,毫无心理压力道: “我拒绝。” * 第二天天明,神津真司一打开卧室的门,就看到了站在窗边 的那道笔挺的身影。 出乎意料的,昨夜被神津真司评价为薄薄一层的雪仿佛要给自己找回场子似的,等到他们再去看时,那其实已经算不上一场小雪了。 诸伏景光站在窗口,这栋房子周边的雪已经被清理好了,外面二十四小时轮岗监视的那群人业务倒是广泛,也足够勤劳和讨好。 监视者们不像监视者,至于被监视者,那就更不在大众意义的被监视者的范畴之内了。 “苏格兰先生,一会儿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可以吗?”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转过身,调酒师的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容,真真假假,反而让人看不真切情绪。 他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而是问:“作为交换,我能得到什么?” 调酒师细细思考了一下,提议道:“南瓜粥怎么样?” 真是难以想象竟然会有人一本正经地把这种东西当作交换条件,但是对方看起来丝毫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诸伏景光反而开始迟疑起来。 “你要我做什么?”他再次发问。 “很简单,我们一起拍张照片吧。” “……拍照?” 无厘头的要求,无厘头的条件——一个更加无厘头的人。 时隔十余天,诸伏景光第一次踏出这栋房子。 昨夜刚刚下过雪,天气晴朗,空气清爽,但还是带着不可忽视的寒意。 诸伏景光有些恍然地抬头望了望天,正巧有两只雀鸟低空飞过,落在了不远处的那棵大树的枝丫上,彼此理了理羽毛,似乎是在围观。 站在他身旁的调酒师随意招了招手,很快便从某处角落位置里跑出来一个人,那是个相当巧妙的方位——平常并不会引起房主人的注意力,却能够将这栋房子的动向尽数掌握。 即使隔着段距离,诸伏景光也能轻松认出来那是伏特加。 他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双手攥拳,隐秘地提起格斗的准备势。 但是伏特加的目光仅仅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便再也没有做出任何其余的反应,只是恭恭敬敬地对调酒师说:“神津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神津? 诸伏景光正在思考这个名字,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有所感应地转头看过去,但是调酒师仍然在和伏特加进行交流,似乎刚刚那只是一个意外发生的触碰。 “可以帮我们拍一张照片吗?”神津真司笑吟吟道,看起来心情颇好。 “啊?”伏特加一愣,大脑还未能加载出这句话的含义,但行动上已经快速做出了反应,拍着胸脯大声道:“当然,包在我身上!” “麻烦了。就直接用你的手机拍吧,一会儿拍好了再传给我就好。” 伏特加点着头,一边拿出手机一边往后退了几步,他举起手机对准站在房子门口的两个人,摄像头内的画面中只存在一张笑脸——在传闻中已经叛逃身亡的苏格兰威士忌面无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把他绑过来的。 伏特加想了想,觉得真是被绑过来也说不定。 “苏格兰。” 身侧传来一声呼唤,调酒师过去从未这样称呼过他,平常产生交流时也总是要加个敬称,诸伏景光转头看过去,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调酒师的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那双黑色的眸子却格外幽深。 “只有雪足够大,才能掩盖谎言。”浅浅的风声和室外的喧嚣模糊了调酒师本就刻意压低的声音。 诸伏景光有些不明所以,但是调酒师也不是第一次说这种模糊不清的话了,他习惯性地准备开口询问,但是对方接下来一系列流畅又猝不及防的动作斩断了他的一切思路。 ——一只手臂自然地 揽过他的脖子,下一刻,一个略带凉意的唇贴了上来。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大脑嗡的一声陷入一片空白,诸伏景光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眼前那张因为距离被极致压缩从而被放大的脸,在自己的呼吸近乎停滞的同时,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呼吸时产生的温热的气息。 他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去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但是有一只手比他更快,强行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动作死死压制下来。 不远处将一切收于眼底的伏特加不受控制地张大嘴巴,震惊中他本能地按下了拍照键,手机一时不察径直砸在地上,在清过雪的地面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时间定格在那一秒,在场的所有人一并陷入死寂。 “拍好了吗?”最终还是神津真司出声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伏特加回过神,俯身从地面上手忙脚乱地捡起手机,才提高音量答道:“好…好了。” “我可以看一下吗?” 神津真司说着走下门口的台阶,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挥了挥手,体贴道:“苏格兰先生,你先回屋吧,外面太冷了,我很快就回去。”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下台阶,伏特加连忙上前,将手机递过去:“您看这样可以吗?” 在那位先生拿着他的手机查看照片时,伏特加藏在墨镜下的眼神一飘,八卦之心大发地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的苏格兰威士忌。 苏格兰威士忌的脸色不太好看,甚至显得有几分僵硬,唇角下压,伏特加默默点评着:不情不愿。 他觉得自己刚刚的猜想或许是正确的,苏格兰真是被绑过来拍这张照片的也说不定。 “可以麻烦你把这张照片传给我吗?” 伏特加收回胡乱发散的思维,连忙道:“好的好的。” 于是神津真司流畅地报出一串号码。 “谢谢了,伏特加。” “您太客气了!有事请尽管找我,我随时都在!” 神津真司又礼貌地道了声谢,转过身后才发现苏格兰威士忌竟然还直直地站在门口,他浅浅叹了口气,快步走回去。 神津真司本想避开那人身上几个负伤的部位把人推进屋里,但是抬起手时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于是他转而握住了对方的手腕,把人拉进了门内。 “外面温度太低,你不好在外面待那么久,好吧,其实也怪我……” 房门被合上的前一刻,伏特加隐约从门缝中看到了两道骤然交叠起来的人影。 他倒是没想到,原来这位先生和苏格兰威士忌是这种关系。 怪不得神津先生要保下苏格兰,虽然苏格兰看起来并不领情。 伏特加低头看了看手机,手机屏幕上,有着一头金发的青年在黑发青年转头时,主动揽着对方的脖子温情地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相当暧昧又有氛围感的画面。 他一时间有些咋舌,但还是没有忘了自己近期会出现在这附近的根本原因,熟练地将那张照片编辑上备注发给了上司。 房门被彻底关上的那一刻,随着落锁的声响,神津真司的背重重砸在门板上,他有些吃痛地皱了下眉。 “你——”神津真司抬起头,在身前笼罩着的阴影中,看到了一双几乎像是在燃烧着怒火的蓝色眸子。 “你究竟在搞什么鬼!”有一道质问比他脱口而出的声音更快响起。 压制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一点儿都没有要松开的意思,神津真司斟酌着用词:“非常抱歉,苏格兰先生,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冒犯之举。” “这不太好解释,你先放开我……”他说着,抬手拍了拍苏格兰威士忌抵在他肩上的手。 这个动作让诸伏景光猛地退后了几步,等到两人拉开距离,他又突然从调酒师刚刚的那个动作中联想起了在室外时对方似乎也是这样自然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有意无意地把他从过度警惕中解放出来。 神津真司意识到苏格兰威士忌反常的躲避,但对于目前状况来讲这是一种正常的反应,他平静地说道:“你曾经听过一句话吗?一旦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苏格兰先生,你只需要记住,自这场初雪开始,我选择帮助你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对你抱有一种模糊的好感,而这种模糊又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凝为实质。” 诸伏景光站在原地,胸口仍旧在剧烈起伏着,他凝视着那双黑得仿佛透不出一丝光亮的眸子,脑海中无端回响起一道声音。 【“初雪可以掩盖谎言,但是那样薄薄一层是掩盖不住什么的,只有雪足够大……”】 【“只有雪足够大,才能掩盖谎言。”】 * “把他交出来?容我拒绝。” “既然这瓶威士忌被我捡到了,那他就是我的了。” 倚靠在车座里的金发青年仿佛是嫌不够冷一般再次将车窗降了降,他的眸子微微敛着,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中:“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我就再也忘不了他了,苏格兰威士忌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不对吗?” “所以,别再打他的主意,更不要妨碍我,我也只说最后一遍——” 神津真司缓缓抬眸,面色不知何时起已经全然冷下来。 “琴酒,别忘了你的身份。”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想见雪莉说难不难, 说简单也不简单——只要能过了琴酒那关。 “我明天可以邀请雪莉一起喝咖啡吗?” 神津真司在电话中认真询问。 他是一个会选择性地忽略某些不值得放在心上的小插曲的人,所以即使在前一天的聊天过后,琴酒甚至不愿意开车顺路送他回家, 但是他今天仍然能够毫无心理压力地主动拨通琴酒的电话。 神津真司觉得琴酒的思维模式和他差不多, 毕竟琴酒这一次也流畅地接通了他的电话,而不是直接选择拒接。 ——虽然接通后电话那头毫无声响。 “喂?琴酒?你还在听吗?” “我明天可以邀请雪莉一起喝咖啡吗?”他又问了一次。 神津真司等了一会儿, 电话没有被挂断,却也没有给出任何答复。 “不说话的话, 那我就当作你默认了?” 嘟——— “……挂断了?” 神津真司看着微亮的电子屏幕,食指指腹敲了敲手机后壳,很快便又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去。 【我明天去哪里接雪莉? ——神津】 他觉得这个时候再重播电话过去,以他对琴酒的了解, 会得到的结果只有被拒接,但是这个问题又十分关键,于是他干脆发了条短信。 虽然短信发送状态上显示已送达,但是这条短信就仿佛石沉大海了一般,直到十分钟后,琴酒依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不过神津真司对此并不感到焦躁。 他没做什么催促的举动,只是就这样草草收起了手机。 既然琴酒刚刚在电话中没有直言拒绝, 那就代表着琴酒对此并不反对, 或者说, 就算琴酒持有反对态度,却也并不会因此做什么阻拦。 琴酒会给出答复那只是时间问题,而他恰巧又是个有耐心的人。 和琴酒的联络暂且告一段落, 神津真司走出房间, 礼貌地敲响了旁边那间客卧的房门。 房门被从内开出了一道缝隙, 露出一双淡漠的眼睛。 “苏格兰先生。” “说。”那人似乎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虽然这是在他的家里,但是神津真司并不觉得苏格兰威士忌的反应有什么问题,他是一个注重**的人,所以相应的,他也愿意尊重他人的**。 设身处地地去想,如果是他自己站在苏格兰威士忌的立场,那他也会觉得对方的行为相当莫名其妙且失礼。 为了营造出苏格兰威士忌在这栋房子里的处境其实十分被动的表象,在向苏格兰威士忌提出合照请求前,他仅仅犹豫了一次洗漱的时间,便决定要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隐瞒下来。 如果真的提前把他的目的和计划告诉对方,其一,苏格兰威士忌未必会配合;其次,苏格兰威士忌给出的反应未必能说服琴酒。 琴酒较起真来的时候,那真是无论说什么都不管用,苏格兰威士忌今天表现出的那种天然流露的震惊反而看起来更有说服力。 他今早特意让伏特加直接用自己的手机拍照的用意也非常明显,左右不过是方便琴酒能拿到那张照片罢了。 琴酒也一定能猜到他的这个小心思,毕竟他对此毫未掩饰,但是谁又能质疑他保下苏格兰威士忌的这份私心究竟源自何处呢? “打扰了。”神津真司微笑道:“苏格兰先生,我又需要你的配合了。” 诸伏景光皱眉,抵在门板上的力道丝毫未松,只从门缝内露出半张蒙在阴影中的脸,冷冷道:“什么事?” 神津真司脸上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认真地吐出两个字:“拍照。” “等等,别关——” 随着“砰 ”的一声,神津真司眨了眨眼,与面前紧闭的门板面面相觑。 他再次抬手敲响的身前的那扇房门。 两分钟后,客卧里,神津真司第二次义正辞严地保证道:“这次真的就是拍照,绝对没有其他附加条件!” 正在脱衣服的苏格兰威士忌动作一顿,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本就不太好看的面色再度沉了几分。 察觉到气氛愈发僵硬的神津真司摸了摸鼻子,他看着这个自己平常甚少涉足的房间,视线一顿,转身走到窗边,将房间内的窗帘拉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身后猝不及防拔高的声音吓了他一跳,神津真司的手本能地按照预定的轨迹将最后一块窗帘完全拉上,窗帘的遮光性很不错,房间内霎时昏暗下来。 “我应该是在拉窗帘……吧?” 对方异常激动的反应让神津真司诡异地对自己刚刚做的事情产生了一丝怀疑,他看了看苏格兰威士忌,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窗帘,语气笃定起来,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我在拉窗帘啊。” 苏格兰威士忌的上衣已经脱掉了,露出衣物下层层叠叠缠绕着的绷带,乍一眼望过去,没看清楚时会误以为那是另外一件白色的短衫。 神津真司重新提起脚步准备回到原处,他的脚甚至还没来得及落地,不远处的苏格兰威士忌突然浑身警惕地退后了半步。 神津真司:? 神津真司从那充斥着警惕性的半步中联想起了早晨见到伏特加时的苏格兰威士忌,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大脑中本就从未松弛过的神经猝然绷紧到极致的画面,但是他当时正在与伏特加交谈,无法分出过多的注意力,于是只好先拍了拍身旁那人的手背,希望对方能放松下来。 清晨时还可以理解为那是对伏特加的警惕,那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怎么了吗?苏格兰先生。”他关心地问道。 他继续向苏格兰威士忌的方向走去,在他稍顿在半空中的脚重新落在地板上的那一刻,苏格兰威士忌再度退后了半步。 神津真司一头雾水地绕过浑身写满警惕的苏格兰威士忌,抬手按下灯源开关。 因为被窗帘遮挡光线而略显昏暗的房间重新明亮起来。 柔和的灯光洒在两人身上,诸伏景光抬头看了一眼白炽灯,又看了看灯源开关旁的金发青年,表情中快速闪过一丝不自然。 “好了,也是时候开始做正事了。” 神津真司重新站到苏格兰威士忌面前,他们的身高相近,面对面时几乎可以做到平视,他认真询问道:“我来,还是你……?” 诸伏景光别开视线,淡淡道:“我自己来。” “好吧。”神津真司对此并无意见,他尊重苏格兰威士忌的选择,但是出于人情,纵使知道对方绝对不会向他寻求帮助,他还是补充了一句:“需要我帮忙的话说一声就好。” 诸伏景光并不回答,只是转过身,垂着头开始拆解身上的绷带。 第一圈绷带垂落下去,神津真司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语气不明的询问声:“你叫做神津?” “嗯?” 神津真司意识到大概是伏特加称呼他“神津先生”的时候被苏格兰威士忌听到了,所以苏格兰威士忌才会产生这一疑问,他并不觉得被对方知道名字有什么问题,笑吟吟道:“没错,怎么了?” 但是对方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随后便再次陷入沉默。 经历了刚刚那份长久的寂静后,对方难得一见地率先开口说话让神津真司挑起了点聊天的兴致,于是他主动将话题延续了下去: “不介意的话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虽然按你的个性来讲能用上的次数不多,但是无论是上班还是下 班都被叫做‘调酒师’,果然还是有点奇怪……就像是24小时在加班。” 出乎他意料的是,苏格兰威士忌竟然一反常态地直接答应了下来:“可以。” 不过神津真司还没来得及多诧异几秒,很快便得知了这份“反常”的真实缘由。 诸伏景光转头看了身边的调酒师一眼,“那你的全名是什么?” 神津真司摩挲着下巴,他从对方的身侧探出头,略长的金发松松散散地垂在肩膀,从低向高处看着那双微垂的蓝色眸子,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苏格兰先生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诸伏景光将拆下来的绷带放在一边,动作丝毫未停,又抬手开始拆另一处的绷带,面不改色道:“绿川。” 神津真司哑然失笑:“我还是称呼你为苏格兰吧。” 诸伏景光浅浅地“嗯”了一声,算是给了个回应,他本就不指望调酒师会说出真名,左右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 随着最后一寸绷带落在一旁,带着敷料的纱布被取下,狰狞的伤口再次暴露在空气中。 神津真司脸上挂着的轻松和笑意淡了淡,无声地叹了口气:“也真是难为你在这种状态下还能表现得跟个没事人一样了。” 诸伏景光只是抬起手臂,转身道:“拍吧。” 神津真司敲响客卧房门时说的话并不掺假,他的确是要找苏格兰威士忌拍几张照片——准确来说,是伤口的照片。 他不是医生,并不了解太多医疗相关知识,更不具备诊治的能力,从始至终能做的也不过是一些正常范围内的清创和包扎。 但是他觉得把外伤的状况带给雪莉看,或许会有所帮助。 他无法带苏格兰威士忌去医院,也不能在这种状况下带位私人医生回家,外面的那群人的确不会试图进入这栋房子,琴酒也的确不会妨碍他向雪莉寻求帮助,但是也就仅限于此了。 神津真司拿出手机将那几道伤口一一拍下来,当面对状况最为严峻的那道穿透伤时,他还是忍不住蹙了蹙眉。 “你可以直接叫我苏格兰。”头顶突然传来一道不加什么情绪的声音:“不必加什么敬称,我听着也很怪。” 神津真司微微一愣,他快速敛起面色中的凝重,抬头时笑容依旧,答道:“苏格兰。” * 直到入夜后,琴酒才终于愿意屈尊给出回信。 那条短信里统共只写了一个词——【伏特加】。 神津真司自动将那短短的几个字翻译成了一句话:去找伏特加,伏特加会带你去见雪莉。 他流畅地在对话框中输入几个字,点击发送。 浓重的夜色里,在一处大楼天台,手机屏幕散发着微光,隐约能够凭此看清拿着手机的人那双锐利的绿眸。 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随着一点星火的燃起,他的唇边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琴酒再度垂眸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张照片,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牙尖轻轻磨了磨烟蒂。 手机突然显示收到了一条新的消息,他关掉那张伏特加发来的那张照片,点开信箱。 【谢谢。 ——神津】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神津真司本想在酒吧碰到波本威士忌时和他提一下第二天的会面的事情, 不过直到临近下班,那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客人已经走光了,他无所事事地坐在独自坐在吧台附近, 把能擦的杯子和酒瓶挨个擦了个遍。 估计是不会来了,他想。 神津真司抬手将发绳扯下来, 随意理了理散落在肩膀的发丝, 又将垂落在眼前的几缕发丝撩到脑后。 他站起身,不准备继续等下去了。 到了该下班的时间了。 “看来我来得太晚了。” 神津真司有所感应地转过头,看清来者是谁时有些意外, 却还是敛好情绪礼貌道:“抱歉, 已经到了歇业的时间了。” 他转身站定脚步,看着面前那位戴着针织帽、有着一头黑色长发的先生, 打了声招呼:“黑麦先生。” 诸星大双手插兜, 身上还隐约裹挟着室外的寒风, “那可太不巧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 语气中却听不出丝毫遗憾的意味, 甚至随手拉过一旁的某把椅子,干脆就这么坐了下来。 神津真司倚着吧台,见到对方的动作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 只是说:“坐坐可以, 只不过这个时间没有酒了。” “没关系。”诸星大微微一笑:“你不坐吗?” “不了。”神津真司摆摆手:“很快就要下班了, 不差那一会儿了。” 这就是可以聊聊但是不能聊太久的意思了, 诸星大也不拐弯抹角,直入主题道:“我听说,你想同我的女友做一些交易。” 神津真司笑容未变, 纠正道:“是合作, 一场双赢的合作。” “双赢?”诸星大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但是我不希望她继续被扯进这件事里。” 时间已经临近凌晨两点,店内再没有其他客人,那几个侍应生也都不见踪影,闪烁的灯光被关闭,空旷的酒吧内,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着,陷入一片寂静。 神津真司适时地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针恰巧转到两点,他直起身:“黑麦先生,你的想法我已经接收到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要下班了。” 他歉意地笑了笑,绕过吧台,将自己放在吧台后的外套取下来。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神津真司低着头,由下至上系着风衣外套的纽扣,他的动作不快不慢,甚至透着几分慢条斯理的优雅。 直到把那件外套完全整理好,他才抬头看向坐在吧台外的男人,慢半拍地回答了对方的上一句话。 “当然,毕竟你的措辞已经很直白了。” 诸星大站起身,双手撑在吧台上,认真道:“她不是‘这边’的人。” “哪边?”神津真司又从一旁拿过围巾。 戴着针织帽的男人冷笑一声:“明知故问。” “黑麦先生。” 神津真司最后理了理围巾的下摆,他已经做好了下班前的充足准备,重新绕过吧台,站在那位来得过分晚且目的并非为了喝酒的客人面前,说道: “我对你们的事情不太了解,也不想窥探任何人的**,不过以我目前的视角来看,宫野小姐是位重视亲情的人。” “我以为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不要把她扯进你的事情里。” 穿着深色的风衣的男人抬手将压在围巾下的头发挑出来,语气和神色依然平静,从容自若道:“无论是人还是动物,一些值得重视的情感都可以令其在心底催生出勇气,诸如下定决心、坚定信念又或是愿意放弃一些东西等等——血脉相连的亲情更是如此。” “宫野小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没有谁是只能蒙受他人庇佑的,更何况从我听到的关于宫野小姐的故事里,我觉得那是一位独立坚强的女性,宫野小姐也一定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吧。” “黑麦先生,爱意和保护不该成为一道枷锁,你我都有各自想做的事情,宫野小姐亦是如此。” “两点了,我该下班了,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向其他员工提,他们下班会比我更晚一些。”他礼貌地微微鞠躬:“下次见。” 诸星大没再开口,也没有跟上去,目光随着那个身影逐渐移向门口,在那扇门被打开的瞬间,门外一晃而过的某个熟悉的身影让他的眼神一凛。 外面的那人是—— 神津真司看着前方那个戴着顶黑色鸭舌帽的青年,总觉得这个画面过于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波本先生,晚上好。”他主动打了声招呼。 来者抬起头,露出帽檐下那双灰紫色的眸子:“真巧。” 神津真司转头看了看四周熟悉的环境,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一阵冷风吹过,他的视线落在道路表面那层灰蒙蒙的沥青上,缓慢地眨了眨眼:“啊……是,我也觉得挺巧的。” 头顶的路灯散发出的光芒打在帽檐上,投射出的阴影笼罩在肤色本就偏深的脸上,让人看不真切那人此刻的表情。 波本威士忌为对方的配合笑了一声,不甚在意地耸耸肩:“那不重要……边走边说吧。” * 对于波本威士忌的突然出现,神津真司还是持有正面态度的,毕竟回家以后他就只能通过电话和短信与其联络,凌晨两三点钟,他一定会为那是否可能打扰到对方休息而产生犹豫。 所以现在这样能面对面地在路上聊聊就也很不错。 他没问波本威士忌为什么没有按照约定在两点之前来到酒吧,毕竟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不过是波本威士忌的委托人之一。 他也不在意波本威士忌为什么会在短时间内突然态度大改,那涉及个人**,他只在意那是否会影响到他的委托,只要不对此产生影响,那他就可以做到完全忽略不计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按照约定,我明天会带着雪莉一起去那家咖啡厅,请宫野小姐尽管放心。” 姿态轻松,这件在其他人看来相当棘手的事,在这个名为神津真司的男人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安室透收回视线:“我知道了。” 他一夜之间便对此刻走在身旁的那个家伙失去了兴趣。 他过去想弄清楚这个人究竟有何背景,在组织中又究竟是什么定位,并为此孜孜不倦地寻找接近调酒师的契机,但是在拿到那份加密资料后,他突然就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 背叛的公安,反水的卧底。 怪不得在申请更高权限的资料库时,上级会一反常态地打电话来询问他为什么要查阅神津真司的资料。 因为申请提案上写着的名字属于一个已经单方面断了联、失去了踪迹、被组织策反了的卧底。 反水后的神津真司并未得到组织的重用,而是被指派到了酒吧做调酒师,但是当事人本人似乎对此乐在其中;而他一定和琴酒有着某种特殊关系,特殊到可以让琴酒的下属开车接送,甚至是在雪莉相关的事情上松松手。 涉及到琴酒,这似乎是唯一一个还能让他打起精神来继续应对神津真司的理由了,能多了解一些有关琴酒的情报或许也不亏。 完成这项委托后,神津真司会欠他一份报酬,询问那家伙和琴酒的关系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以那人目前表现出来的个性,大概率不会拒绝回答。 宫野姐妹的事情已经商量完了,却还是没到他可以转弯的那个路口,那份白纸黑字的资料在 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安室透随口问着:“神津君是在哪里读的大学?” “东京。” 的确如此,和资料中显示的履历一样——东京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毕业后考入警校,在校期间一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也正因为这份独树一帜的优秀,当年的神津真司才会早早被公安方面看中,最终被派去执行那项潜伏任务。 安室透以为神津真司会回以反问,毕竟那人一直以来的聊天模式多是如此,但是意外地,这一次,回答过问题后他身边走着的人便再次沉默下来。 “这样啊,那学的是什么专业呢?”为了打破寂静,他接着那个话题再次问道。 “法律。” 安室透适时地给出了点儿类似惊讶的反应,而后又有些略带恶意地问道:“既然这样,为什么没有成为律师呢?” 他没办法再以平常心去对待这个人,或许比起绝大多数的组织成员,经历相似却由光明投身于黑暗的神津真司更容易激起他的恶意。 “毕业后发生了一些小插曲,又恰巧有这样一份工作摆在面前……” 聊到这里时,神津真司的话仿佛顷刻之间便多了起来,甚至整个人都显得鲜活了几分:“后来觉得调酒师这份工作很不错,干脆就这样稳定下来了。” “小插曲?是什……” “波本先生,已经到了你该转弯的地方了。”神津真司站定脚步,微笑道:“明天见。” 安室透把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咽回去,露出个标准的笑容:“明天见。” 他看着那个逐渐融入夜色的背影,突然有些恍然。 究竟是什么样的利益驱使,才能让当年那个令周遭的所有人惊叹的人心甘情愿地抛弃包括信仰在内的一切? 【“神津真司在警校时总是一个人独处,不过他的人缘其实很不错。他从入学起就一直是第一名,厉害得不像个人,别人向他请教问题时也不会推辞,加上长得又好看,所以在同期乃至于教官口中都备受赞誉。”】 【“我以为他会是毕业生代表,不过他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出席,也没有参与同期合影。”】 【“对了,降谷先生,我这里有张他在警校时的照片来着……找到了,就是这张,说是照片,其实也不过是个侧影,休息时间拍照的时候他偶然路过,我们也是后来才发现他意外入了镜的。”】 随着风见裕也的讲述声戛然而止,安室透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在那张照片的角落位置里的那个穿着警校生统一服装的青年。 偶然走入镜头范围内的第一名手中拿着一本书,脊背笔挺,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文字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几个正聚在一起拍照的同期;那头柔顺的黑色短发贴在脸颊,轮廓和线条在阳光的映射下略显模糊,却仍旧掩盖不住那一身沉静以及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所独有的朝气和锋芒。 那张照片中的神津真司仅仅露出了个被头发遮挡了大部分的侧脸,因为拍摄角度的问题,他的身形甚至有点变形,但安室透却依旧能从那张模糊的照片中窥探出几分属于当年那个为人惊叹的警校第一的风采。 ——但那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现在的神津真司换了发色,蓄起了警校里不被允许的长发,也已看不出曾经的锐利锋芒,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模糊不清的微笑,从容不迫地应对每一个抛到面前的问题和试探,但那份滴水不漏的坦然背后掩藏着的却未必是真实。 改变的立场,扭转的黑白,那是神津真司,却又已经不是神津真司。 当年那个对着樱花纹章宣誓的青年,是否曾预料到过自己竟然会有背弃誓言的那一天。 随着思绪的变化,安室透脑海中的那道模糊的侧影逐渐化为了不 久前刚刚在路口分别的那个金发青年的侧脸。 “哈,小插曲,也亏得那家伙竟然能用这种词去形容那一切了……” 话音消散在风中,空旷的街道上,只余下一串浅浅的脚步声。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破天荒地, 接连与黑麦和波本告别后,回到家中,神津真司发现苏格兰威士忌竟然不在客厅里。 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开门后能一眼看到那个黑发的年轻人, 神津真司最近几天甚至会在进门时本能地说着“我回来了”又将目光投向沙发。 今天的沙发上空无一人,客卧的门紧闭着,不知道住在那里的那位客人是否已经睡下。 虽然他一直持有“这不是一位病人该有的作息”“休息是养病的一大关键”的观点,但是苏格兰威士忌今天睡得这么早还是让他有些诧异。 明明无论从哪个角度想这都是好事, 可神津真司站在玄关扫视着客厅, 却突然觉得这栋房子有些空旷。 坦白来讲, 独自住在这类偌大的房子里,在极个别的几个瞬间, 心中会生出怅然本就是件很平常的事。 或者说,其实下班后、走在除了路灯别无其他光源的街道上时,远远就能望到的家中亮着的那盏灯才是真正的例外状况。 和过去经历的大多数夜晚一样,神津真司按部就班地换好衣服、洗澡、吹干头发, 走出洗漱间时, 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客厅,他无端静立了一会儿。 半晌,他抬手按下了灯源开关。 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灯熄灭了。 * 第二天清晨,诸伏景光打开房门, 却迟迟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去厨房看了一眼, 餐桌上用一瓶牛奶压着一张纸条。 他移开牛奶瓶准备拿起纸条时才意识到那瓶牛奶竟然是温热的。 【粥在锅里温着,碗等我回来洗就好。 ——神津】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灶台, 抬步走了过去。 掀开锅盖, 映入眼帘的是一份还在冒着热气的南瓜粥。 窗外树梢上未完全融化的积雪簌簌掉落, 惊走了树下两只正在觅食的雀鸟。 今日阳光正好,冰雪在消融。 * 神津真司早早便起床出门了。 就像他对琴酒的回信的解读一样,伏特加的确带着他见到了雪莉。 他曾经与宫野明美见过一面,于是也由此对其同胞妹妹的雪莉有过一些猜想,不过直到真正见到对方,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预测有多么偏颇。 至少在年龄上,他对雪莉的猜想就已经大错特错了。 “你好,雪莉。”神津真司看着面前的女孩,俯身伸出了手:“我是神津真司,请多指教。” 有着一头茶色短发的女孩面色冷淡,抬手敷衍地同他握了一下:“雪莉。” 他最近对这种冷淡的态度适应良好,浑然不在意地笑笑,直起身对站在一旁等待的伏特加说道:“我们走吧。” “所以呢?你要带我去哪里?” 宫野志保没看身侧敞开的车门,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正绅士地主动帮她打开车门的陌生人身上:“关于这一点,我应该还是有知情权的吧。” 刚刚坐进驾驶位的伏特加再次推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皱眉道:“雪莉,你——” “原来你不知道,抱歉。”神津真司适时打断了伏特加语气略重的呵斥,温和道:“我约了宫野小姐一起喝咖啡,我们现在要去和他们汇合。” 宫野志保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那个“宫野小姐”指的并不是自己,她快速抬起头,神色中隐约能看出几分没有掩藏完全的惊喜。 就算表现得再冷淡,就算拥有再顶尖的头脑,也不能改变本质上其实还是个孩子的事实。 神津真司对宫野姐妹的经历知之甚少,知道的那些事情基本来自于波本威士忌的讲述,与生俱来的科研天赋让女孩自小便被严密“保护”起来,一举 一动都接受着监管,甚至无法与亲姐姐正常见面和接触。 “虽然今天阳光不错,但是气温还是偏低的,先上车,我们在路上慢慢聊吧。” 宫野志保这次终于配合地坐进了车里。 神津真司随手关上车门,又绕到副驾驶的位置,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辛苦了,伏特加。”说完,他流利地报出了一家咖啡厅的地址,那是他在前一晚与波本威士忌约定好要见面的地方。 伏特加似乎有所迟疑:“……您不坐在后面吗?” 神津真司只是笑而不语。 “好吧。”伏特加说着启动了车子,很快,一辆黑色的轿车消失在了原地。 宫野志保的目光落在副驾驶的那个从未见过的金发男人身上——因为那个人选择坐在了副驾驶而不是她身旁,所以她才有机会这样光明正大地去观察对方。 能够和这个让伏特加表现得恭恭敬敬的人拉开距离,这也让女孩暂且松了口气,紧绷着的神经勉强放松几分。 她昨晚被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告知,第二天会有人接她外出,除此之外,琴酒一个字都没有多说,随后便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虽然记忆中的琴酒总是同一副冷漠残忍的模样,但是她还是敏锐地从那通电话的语气中察觉到了琴酒的不快,这一发现令她无法抑制地忐忑起来。 但是在第二天清晨,她还是站在了研究所的门口——她已经习惯这种模式了,她的想法在那些人眼中并不重要,所以她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无论是人生轨迹还是科研方向,操控她人生的家伙们从来没有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她见不到真正想见的人,请求和姐姐见面的要求总是被一再驳回,即使是三个月一次的见面也要被全程监视,时间也要严格控制在两个小时内,现在却被要求和一个陌生人一同外出,何其讽刺。 虽然上车之前那个自称神津真司的人声称可以在路上慢慢聊,但是车子平稳地驶出去后,她谨慎地没有开口,对方似乎也没有主动挑起话题的意思。 车内陷入一片寂静。 真的可以见到姐姐吗? 宫野志保的目光垂落下来,如果按照组织给出的安排,那她要在两个月以后才能再见到姐姐——这代表着她甚至不能与姐姐一同度过即将到来的新年。 半晌,她终于还是打破了车内的寂静,问出了心中的困惑: “喝咖啡,为什么要这么早出发?” 神津真司并未正面回答,侧头看向左后方坐着的女孩,微笑道:“雪莉小姐吃过早饭了吗?” 这个转移话题转得未免太过刻意,似乎连一点遮掩都不肯做,宫野志保明白对方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那太好了。” 随后车内再次陷入寂静。 虽然神津真司早早便出了门,也还算顺利地见到了雪莉,但因为在接雪莉的路上花费了一些时间,所以等他们真正到达那家咖啡厅时,时间已经临近九点钟了。 “我来晚了,抱歉。”神津真司与站在咖啡厅门口的两人打了声招呼: “宫野小姐,你好,又见面了。” 而后又微微侧头看向另外一边的深肤色的金发青年,他似乎有所迟疑,最终微笑道:“安室先生。” “没有晚,是我们提前到了。”安室透回以微笑,心中隐约揣摩起这个称呼代表的含义。 神津真司对他的称呼不外乎“波本先生”和“安室先生”两种,每一次的称呼使用都与两人之间的关系以及身处境况有所关联。 在酒吧见面时,“波本先生”出现的概率更高,而在酒吧以外的地方,“安室先生”则更为常用,不过也有个别情况的发生 ,根据当时的聊天环境气氛,调酒师还会严谨地对此做出微调。 宫野明美的目光落在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身侧的女孩身上,眼神逐渐开始颤动,她张了张口,又因为一旁穿着黑衣、戴着墨镜的壮汉而强行将情绪压住,最后只是站在原地说了一声:“……志保。” 宫野志保上前一步:“姐姐。” “我们进去再聊吧。”说完,神津真司仿佛后知后觉般地转过身:“伏特加,这次又麻烦你了,接下来就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神津先生,可是……”伏特加一愣,他这次的任务可不仅仅是开车接送,雪莉和外界接触时,向来是要有人全程“陪同”的。 “别担心,我会和琴酒解释的。” “那么,随时电话联系?” 伏特加未说完的话通通堵在了喉咙里,在那束温和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的目光中,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好吧,神津先生,祝您用餐愉快。” 将一切收于眼底的安室透若有所思,他突然觉得关于神津真司在组织中的定位或许还可以再修改一下,伏特加对神津真司的尊重并不浮于表面,其中一定有琴酒的原因在,但是大概率还有一些和琴酒无关的因素。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个人又为什么会做调酒师?难道真的是出于个人爱好? 安室透的目光不由带上了点审视,他突然间觉得调酒真的是神津真司的爱好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那家伙甚至还为这份所谓的主业考下了调酒师执照。 “安室先生,我们也进去吧。” 安室透回过神,思绪的转换没让他的表面露出任何破绽,从容地点了点头,提起脚步。 两人走进咖啡厅时,宫野姐妹正温情地抱在一起轻声诉说着什么,甚至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又过了几分钟,直到服务员小姐过来礼貌地询问是否要点单时,许久未见的两姐妹才终于从情绪中走出。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安室透说着,将目光投向一桌之隔的茶色发少女:“我猜宫野小姐刚刚已经把这次聚会的原因告诉过你了?” 宫野志保谨慎地点点头,将目光投向静坐在对面的有着一头略长金发的男人。 于是在场的其他三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这场会面的直接组织者身上。 “我突然想起刚刚忘了告诉服务员小姐我的咖啡要加奶了……”安室透适时地站了起来:“你们先聊。” “不急,坐下来一起听吧,安室先生。” “没关系吗?”安室透挑眉。 “不必在意。” “好吧,感谢神津君愿意满足我这份小小的好奇心。”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再度坐回了原位。 “雪莉小姐,今天我邀请你来,其实是想向你买一样东西。”神津真司从口袋里拿出琴酒当初顺手扔给他的那支药,放在桌上,平缓地推到坐在对面的女孩面前,“不知道你对这种药是否还有印象。” 宫野志保拿起那支药看了一眼,又打开盖子轻轻嗅了嗅,抬头道:“的确是我研发的药物。” “我想要买一些这种药。” “琴酒不会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看到那双从容自若的黑色眸子时声音又戛然而止。 “没关系,他不会在意的。” 宫野志保了然,这种药并未量产,仅存的那些也基本都在琴酒手里,既然对方已经能拿到一支,加之伏特加表现出来的尊敬,至少能够确定,这个名为“神津真司”的男人和琴酒一定关系匪浅。 “可以。”制作一种已经配比好的药物对她来说并不难,她话锋一转,淡淡道:“那你能给我什么?” 神津真司思索了两秒:“每个月让你和宫野小姐多见一面,你觉得这个条件怎么样?” “你确定你可以做到?” 神津真司意有所指地看向宫野明美,礼貌地笑了笑,反问道:“如你所见,今天不就做到了吗?” 宫野志保掩藏在桌下的手指缓缓攥紧,她说:“好,成交。” “你们的咖啡,请慢用。”服务员小姐端着托盘走过来,又将四杯咖啡一一摆放在桌面上。 神津真司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指着其中一杯咖啡歉意道:“抱歉,这杯可以再帮我加份牛奶吗?” “您太客气了,请稍等。” 安室透看向邻座正在和服务员讲话的男人,没说话。 时针逐渐转向十一点钟,这次的咖啡已经喝得足够久了,神津真司抬手看了看腕表,注意到这一动作的宫野明美霎时间紧张起来。 她和志保每次的见面必须控制在两个小时以内,本以为这次在咖啡厅里多停留一会儿就可以再多相处一段时间,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将眼神中的落寞掩藏好,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妹妹的头发。 “雪莉小姐还有其他想去逛逛的地方吗?”神津真司笑着问。 宫野志保已经开始习惯性地同姐姐做最后的告别,听到那声询问,不由得一愣,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不用现在就回去吗?” “嗯?”神津真司略显迟疑地拿出手机:“如果你想回去的话,倒是也可以,不过我要先问问伏特加现在有没有时间过来……” “不用问!”女孩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她握紧身旁的姐姐的手,快速道:“我想去逛商场。” 顿了顿,她又问:“可以吗?” 神津真司翻找通讯录的动作一停,温和笑道:“当然了,雪莉小姐。” 咖啡厅附近就有一家大型商场,他们仅用了不到十分钟便更换了聊天的场所。 四人在同一家店里停了下来,宫野姐妹在女装区买衣服,偶尔能隐约听到她们轻快的笑声,安室透并没有什么购物的**,但这并不妨碍他还是跟了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调酒师似乎对买衣服这件事兴致盎然,已经接连试了好几套衣服。 安室透无所事事地倚着墙,看向正对着镜子试穿衣服的青年,半晌,他还是问道: “神津君,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个时间约定见面?” 神津真司做事滴水不漏,选定一个那么早的时间去喝咖啡,多少不太像这个人的行事风格。 神津真司正专心地整理衣领,听到身后传来的问题,并未在意,只是随口答道:“你不是说她们很少有机会见面吗?” “是倒是……不过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 “早一点碰面,她们就可以一起多待一段时间了吧。” 安室透看着那个背影,突然间陷入了沉默。 “神津先生,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要买这种药吗?”在宫野明美进入试衣间时,犹豫再三,宫野志保还是走向了同行的另外两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吧,因为我的……”神津真司一边转过身一边将刚刚试过的那件蓝色外套脱下来叠好,似乎在措辞,过了两秒才继续道:“我的朋友受伤了,恰巧这种药他用起来效果很好,琴酒说可以从你这里拿到新药,所以就想着能不能找你买一些。”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我这里有他伤口的照片,虽然很冒昧,但是能拜托你帮忙看一下吗?” 宫野志保点点头:“可以,这样我也能根据伤情对药物做一些适当调整……” “那真是太感谢了……” 安室透看着 凑在一起的一大一小的两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和宫野明美、波本威士忌告别,又送雪莉回到研究所后,天边已经逐渐漫开了红晕。 等到神津真司真正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事一物都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黑纱。 客卧里的诸伏景光听到玄关处的声响,他刚准备站起身,动作一滞,又突然坐了回去。 房子里悄然无声,仿佛没有人回来过,过了半晌,仍旧没听到有其他声音,诸伏景光最终还是轻轻打开了房门,向外面看了一眼。 没有人?没回来吗? 他将信将疑地将门完全推开,走到客厅,远远便看到茶几上并排摆放着几个购物袋,从包装初步辨认,那大概都是衣物一类的东西。 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青年窝在沙发里,呼吸平稳,隐约还能从那张清俊的脸上看出一丝疲惫。 是了,凌晨两点下班,第二天早上又早早出门,直到下午才回家,在这种生活作息下,要是还能保持住神采奕奕的精神状态,那才是值得意外的事情。 所以那么早出门竟然就是为了购置新衣服?不过倒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已经临近新年,也算合情合理。 诸伏景光静静地站在沙发前,垂眸看着那个枕着抱枕小憩的男人,转身走回房间,全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 神津真司缓缓睁开眼睛,客厅里一片漆黑,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后颈。 “这是……?” 他摸黑俯身捡起随着他刚刚的动作而滑落的薄毯,眨眨眼,又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客卧。 那扇向来紧闭得不留一丝缝隙的门仿佛有所感应般地被打开,从门后露出住在那个房间里的客人一如既往淡漠的面庞。 客卧里的灯光从敞开的房门透了出来,终于为昏暗的客厅带来了一丝光亮。 神津真司的眉眼逐渐舒展开,在模糊的视线里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谢谢。” 诸伏景光并未否认那张薄毯的事情,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神津真司将那张薄毯工工整整地折好,站起身,又将茶几上的购物袋一一打开。 “我今天正好去了商场,看到有适合的衣服就顺手买回来了,你来试试吧。” 托狙击手经历的福,他的夜视能力很不错,诸伏景光远远看着那个俯身将带着标签的衣服一一从购物袋里取出来的人,没有说话,没有提起脚步,却也没有退回房间重新关上房门。 “我是按照我的尺码买的,特意选了宽松一点的版型,你穿着应该正合适来着……” 迟迟没有等到任何回应,神津真司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他和苏格兰威士忌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和睦,他的话音稍顿,动作逐渐停了下来。 “放在这里了,你有空的时候随意试一下就好。”他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话,准备就这样把这件事带过去。 头顶的灯突然亮了起来,一扫客厅内原本的昏暗,神津真司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又转过身,看向站在灯源开关旁的黑发青年。 苏格兰威士忌的视线不知道落在了哪里,总之不在他的身上,神津真司猜测苏格兰威士忌或许是在看地板或者是他家的盆栽,在略显诡异的寂静中,他的耳膜敏锐地捕捉到一道带着几丝沙哑的声音: “……谢谢。” 站在客厅正中央的金发青年一愣,柔和的灯光洒在他身上,随即他的唇角不受控制地重新勾出一抹弧度。 神津真司想,这份由心底逐渐蔓延上来的欣然,或许是因为头顶那盏突然亮起的白炽灯。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安室透看着手机中的那张照片, 陷入了一种长久的、他也不知为何会发生的沉思。 在得知神津真司的前卧底身份后,一直以来笼罩着调酒师的迷雾消散,他对这个人的好奇心也大打折扣, 但是因为那个事先约定好的委托,他还是同神津真司保持着点到为止的联系。 诚然,即使曾经是公安,但只要组织愿意承认神津真司的身份和立场,那神津真司自然也属于组织成员之一——不过这个所谓的调酒师已经不值得他继续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接近了。 组织成员和组织成员之间也是有所不同的, 按照神津真司的理论, 也可以说, 这其实是一种阶级性的体现。 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即使他每天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时掰成四十八小时去用, 对递到手边的每件事也不得不分个轻重缓急。 毫无疑问,现在的调酒师已经不再是不久前的那个神秘的组织成员,也已经不值得他去费心探究了。 ——但是他现在对这个人又提起兴趣了。 或许是因为曾经相似的经历, 或许是因为神津真司与琴酒之间还未揭秘的关系, 或许是因为那天与宫野姐妹见面时神津真司表现出的态度……总之,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他迫切地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利益才会驱使神津真司决意做出当年的那些事情。 安室透不是一个拖沓的人, 在确认自己生出这个想法后, 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他久违地和贝尔摩德见了一次面。 他们在一家装修和菜品都相当考究的餐厅见面。 “所以,你过去说的让我不要招惹调酒师, 就是因为那家伙以前是个条子?” 贝尔摩德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 在光下观察酒液的色泽, 听到坐在一桌之隔外的人的话, 她的表情中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细细品味其中的风味,半晌,才不紧不慢道:“看来我当初说得真是一点儿都没错,就算我提醒你,你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你果然还是去招惹他了。” 安室透放下手中的刀叉,从容地回以微笑:“你知道的,你越是这么说,我就对他越是好奇。” “好奇心害死猫,波本,你真该好好治治你那个职业病了。” 安室透耸耸肩:“好吧,在搞清楚调酒师的事情以后,我会试试管住自己的脑子的……所以,他是因为什么才迷途知返的?” 贝尔摩德轻笑起来:“迷途知返……你倒是会用词。” “那总不能用‘弃暗投明’吧。” 代号波本威士忌的男人毫不避讳地开了个玩笑,又话锋一转,流畅地接上上一个话题,兴致勃勃道:“所以,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毕竟……”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措辞:“毕竟那家伙可不像是个会轻易动摇的人。” “因为无法拒绝。” 女人单手拄着下巴,语气慵懒,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安室透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了玻璃中两人模糊的倒影。 “无法拒绝吗?” 贝尔摩德不知为何突然笑出声,意味深长道:“波本,无论是谁都无法拒绝。” 金钱?地位?权利?美色? 那一刻,安室透的脑海中闪过了诸多词汇,他不知道贝尔摩德究竟是想从那面玻璃墙里看到什么东西,或许正是因为还未勘破,所以他才迟迟没有收回视线。 他继续问道:“包括你在内吗?” 两个发色相近的人在玻璃墙映出的影子中遥遥对视,贝尔摩德漫不经心道: “无论是谁,无论你我。” 在那顿晚餐的尾声来临前,安室透又试探性地抛 出了几个问题,但是直到两人告别离开,他都没能成功从贝尔摩德的口中得知那样无法拒绝到足以收买人心的东西是什么。 这并没有打消他的积极性,他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既然贝尔摩德知晓当年关于神津真司的事情,那就说明那场叛变是有迹可循的。 有迹可循——那就代表着线索的存在,即使从表面看来仍旧不可捉摸。 贝尔摩德的不愿直言在他的意料之内,那场饭局的出现也不过是为了尽可能多地了解一些细节。 问题再度回到起点,有什么是神津真司无法拒绝而组织恰巧拥有又愿意奉送给他的? 安室透做的第二件事是,他将风见裕也当年意外拍下的那张照片稍作裁剪,用了些手段,寄给了神津真司。 如果从知情人那里得不到更多线索,那不妨试着从当事人入手——他不介意帮那位警校校友稍微回忆一下过去。 * 神津真司接到一通来自邮局的电话,声称他有一份滞留的快递,希望他能尽快来取走。 他想起在不久前的那场宴会上被香槟浸透的西装,因为衣服本身的价格过于昂贵,酒渍又不好清理,周边的几家清洗店都声称无法处理,他最终只得将那套衣服寄给了当初量裁制作这套西装的店铺。 算算时间,似乎也是时候会寄送回来了。 挂断电话,神津真司不作他想,穿上外套,在玄关换好鞋,又习惯性地转头问道:“我要出去一下,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 苏格兰威士忌思量了两秒,答道:“绷带。” 这的确是个不能缺的东西,神津真司点头答应下来。 他刚走出家门没多远,就听到身后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神津真司停住脚步,等到身后跟来的那人走到跟前,他礼貌地问道:“怎么了,伏特加,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神津先生,天气这么冷,还是我替您走一趟吧。” 神津真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最终竟然莫名笑了起来。 “不用,我正好要去买些东西。”他顿了顿,看着那张写满耿直的脸,还是没忍心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道:“谢谢你,伏特加。” 不等一副还要说些什么的伏特加措好词,他干脆利落地重新提起脚步。 神津真司倒不是生气,他只是单纯觉得有些好笑——毕竟能坦然地把“我在监听你的电话”几个字摆在被监听者的面前的人可不多。 关于这栋房子的一切监听和监视都是在他的默许下进行的,他此前也提醒过苏格兰威士忌,这栋房子里的电子设备信号有一定概率会被捕捉,与外界联系时要慎重措辞。 那些人基本都是固定的,偶尔有所轮岗,时间一长,他几乎能将那个队伍的人挨个记个脸熟。不过自从他把苏格兰威士忌带回家以后,围着这栋房子转的人中就多了一位新面孔——伏特加。 他许久之前随意寻找话题时问琴酒怎么没见到伏特加,琴酒只是一脸冷漠地说负伤,他还为此关切了两句,让琴酒帮忙转达祝愿——如果不是他第二天就在他家附近见到了传说中的受了伤的伏特加,他就真的要信了琴酒随口胡诌的话。 伏特加不再跟着琴酒到处跑,而是成为了监视他居住的那栋房子的人员之一,这大概是琴酒的意思,不过他已经习惯了那种监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换个思路,神津真司还能更加方便地以此间接向琴酒传达消息或表明态度。 但就在刚刚,当伏特加站在他面前热心地表示可以替他走一趟时,他的心中突然就对琴酒生出了些怜爱。 真是辛苦了,琴酒。 他生出一个合情且合理的想法,琴酒说不定不是想让伏特加来关注苏格兰威士忌的动向,还 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或许是单纯为了让那个代号为伏特加的憨憨下属暂且能离自己远一点。 神津真司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简短但是足以表达宽慰的短信发给琴酒,又快速地将手连同手机一起揣回兜里。 伏特加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今天的天气的确有些冷。 好在邮局离得并不远,神津真司很快便到达了此次行程的目的地。 神津真司向邮局的工作人员说明情况,而后顺利地拿到了一个包裹,从重量上看,基本上可以确定那就是他的西装。 他带着新取回的快递径直走进了药店,除了绷带,他还一并买了些用于外伤消毒清创的药物备用。 听到门铃声时,诸伏景光警惕地快步靠近玄关,直到从猫眼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后,他才抬手打开房门。 “谢谢。”调酒师走了进来,语气里带着点懊恼:“刚刚出门太急,竟然忘带钥匙了。” 诸伏景光十分自然地接过递到面前的购物袋和包裹,回到客厅把它们放在茶几上,又顺手捞起医药箱,将购物袋里的东西一一归置好。 神津真司关好房门,换上室内拖鞋,他一边脱下外套一边走近沙发,和苏格兰威士忌并排坐下来,将那个包裹拆开。 果然不出所料,的确是他的那套西装。 他将黑色西装从包装盒中取出,展开看了一下,确认过没什么问题,便站起身,准备拿回房间挂起来。 这类衣服他虽然购置过不止一套,但也只有在出席酒会时才会穿,接下来迎接这身刚刚清理好的西装的就是昏暗的衣柜角落,不知道多久才能重见天日。 神津真司由衷地希望它最好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你的东西掉了。” “嗯?” 神津真司闻声低下头,看向身旁的苏格兰威士忌的面庞,又慢半拍地将视线挪到对方手中那个的精致的信封上。 这家定制西装的店铺的确有为每套西装的主人寄送手写信件的习惯,没想到这次不过是清理一下衣服,竟然也会收到寄语。 神津真司道了声谢,接过那个信封,一边向房间走着,一边顺手将其拆开。 诸伏景光继续整理起医药箱,耳边突然听到一声轻响,他转过视线,而后本能地站了起来。 那个金发青年静站在原地,臂弯里的西装不知何时滑落到了地板上,原本拿着它的人却恍若未觉,正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诸伏景光将信将疑地走过去,只依稀看到那似乎是一张照片,还未来得及看清具体内容,调酒师却仿佛猝然惊醒了一般回过神,匆匆将手中的东西掩入信封。 诸伏景光皱眉道:“你……” 神津真司俯身将落在地上的黑色西装拾起,他的手中还攥着那个信封,指尖隐隐泛白,突然开口道:“苏格兰。” 他缓缓直起身,喉咙微微滚动,和面前的有着一双澄澈清明的蓝色眸子的男人对视了两秒,语气与平常一般无二:“今天的晚饭想吃什么?”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听到短信提示音, 神津真司放下手中的照片,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 【?】 是琴酒发来的回信。 往上翻一下还可以看到他下午在前往邮局的路上发给琴酒的那条短信,内容也很简单,只有前言不搭后语的寥寥几个字眼, 也难怪琴酒会回复一个问号。 【辛苦了。 ——神津】这就是他下午发给琴酒的消息。 神津真司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问号看了一会儿, 还是没提起什么调侃回复的心情,将手机扣在了床头柜上。 他在床边静坐了一会儿, 终于还是皱着眉重新拿起了那个包装精致的信封。 那里面装的并不是他预想中的店铺寄语, 而是一张照片。 他注视着那张画面略显模糊的照片, 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 诸伏景光尝试向调酒师探究那个神秘信封和其中的照片, 几番明示暗示以及在调酒师上班时在房子内寻找那个信封的踪迹一套流程下来, 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但是他并未放弃, 仍旧在寻找机会。 “苏格兰。” 诸伏景光倚靠在厨房的门框, 他正思索着那个信封的事情,盯着那个背影逐渐出神,听到突然响起的声音, 本能答道:“嗯?” 目前他们两人是交替着洗碗的, 今天正好轮到调酒师了, 不过换个立场来看,对方在干活时他却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 这样的确不太礼貌, 于是他便也学着调酒师过去做的那样,在对方清理好厨房前,干脆就在附近随意找个地方待一会儿。 调酒师的动作没停,动作流畅地在水池旁清洗着餐具, 和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一般的大少爷外表不太相符, 他的一举一动都相当熟练, 无人说话时,厨房内只能听到水流声和碗碟偶尔碰撞时产生的轻响。 “你应该读过警校吧。”调酒师这样问着,语气却不像是个问句。 诸伏景光抱着肘,他的食指在手臂上轻轻叩了叩,审视地看向那个姿态依旧放松身影,而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他怀着戒备心等了一会儿,但是调酒师问过那句话以后便不再开口,那人按部就班地将厨房的一切打理好,便准备向外走去,见对方直到这时都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诸伏景光才终于主动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恰巧走到厨房门口的调酒师转头看了他一眼,脚步未停,一边走进客厅一边答道:“没什么,突然想到了而已。” 诸伏景光并不接受这个解释,他不认为调酒师会毫无缘由地挑起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但是看着那双温和的眸子以及坦然的神情,他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时至今日,他们两人的相处模式已经趋近平和,刚刚一同居住时的强烈排斥和警戒已经抚平,就像调酒师提议的那样,至少在表面上,他们是可以做到和平共处的。 在调酒师外出时,诸伏景光抓住每一次机会,已经将这栋房子大大小小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观察了个遍,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甚至可能比身为房主的调酒师更了解这栋房子。 调酒师的家是一栋可以打动绝大多数的年轻人的房子——在装修设计无一不精的前提下,还额外配备了书房、影音室、健身房等等用于娱乐放松的区域。 下午,当调酒师敲门询问他是否要一起看新到的碟片时,诸伏景光思量一二,难得一见地答应了下来。 从调酒师的反应来看,他会接受这次的邀请,似乎也令其十分意外。 神津真司的确没想到苏格兰威士忌会接受邀请,毕竟即使现在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已经稳定下来,苏格兰威士忌对 他的警惕心永远不会放下。 苏格兰威士忌是一个信念感极强的人,他不会被什么东西轻易打动或产生动摇,能够迎来目前这种和平共处就已经出乎了神津真司的意料了。 不过既然已经住在同一屋檐下,神津真司当然是希望两人的关系越和睦越好的。 “你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都在这里了。”影音室内,神津真司指着一旁透明的碟片存储柜,补充道:“最上面那排是新到的。” “这部吧。”诸伏景光随手从碟片柜的最上层挑了一个递过去,他对花费两三个小时看一部片子不太感兴趣,播放什么影片并不在他值得花费心思考虑的范围之内,比起那个,他更想知道在未来的两个小时内,他是否能凭此机会从调酒师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神津真司看着手中的碟片,又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在沙发上坐好的苏格兰威士忌。 察觉到对方投过来的目光,诸伏景光有所感应地问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神津真司将碟片插入放映机,又转身走到门口,提醒道:“我熄灯了。” 随着调酒师的话音落下,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而后,诸伏景光感受到身下的沙发有所下沉,他猜到是调酒师摸黑坐了过来,他习惯性地随之转过头。 他们前方的大屏幕正巧亮了起来,诸伏景光看着那张在时明时暗的、发散的光源下的脸,微微一恍神,而后又迅速稳住心神,收回了视线。 他突然就忘了自己刚刚是想要说些什么,或许是因为他觉得以此打开话题、步步试探并不是最优解,也可能是觉得在碟片刚刚播放时就出言打断观影,可以会引起调酒师的不满,不如再等等。 诸伏景光轻轻搓了搓指腹,再次在心中重复那个结论:稍安勿躁,不如再等等。 在昏暗又密闭的空间内,对时间的流逝变得不再敏感,身下的沙发过于柔软,几乎可以让半个人陷进去。 一切来自外界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都被大脑自动隔绝,这个环境实在是太适合思考一些东西,诸伏景光的目光落在大屏幕上,视线内却是一片模糊。 时间在回流,他开始桩桩件件地细数起近期捕捉到的每一次反常。 为什么调酒师今天中午会突然开口向他询问警校,却又别无下言? 三天前的那个信封中究竟放着什么东西,竟然会让一直从容自若的调酒师有所失态? 调酒师早早出门的那天,除了在商场购物,他究竟又去做了什么? 为什么调酒师要在伏特加面前故意吻他,事后的那番话又代表着怎样的立场? …… 哦,对了,调酒师那天还吻了他。 一些自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再度回笼,感受到身旁那人的体温,那日落在唇角的柔软触感似乎再次浮现,诸伏景光猛地站了起来。 “苏格兰?” 诸伏景光回过神,待看清坐在沙发上的那人关切中带着疑惑的眼神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抱歉,我……” 神津真司察觉到对方神色中的异样,并不戳穿,适时地递了个台阶过去:“是口渴了吗?这里有水。” “嗯,对,突然觉得有点渴了……”诸伏景光接过水,一边拧开瓶盖一边坐回原位,还不忘答谢一声:“谢谢。” “没关系。” 诸伏景光侧目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人——金色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发丝的主人放松地任由自己陷进沙发里,微微仰着头,看起来十分专注,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入影片所讲述的故事中,他甚至能从那双墨色的眸子里看到电子屏幕在瞳孔中的倒影。 诸伏景光喝了一口水,慢吞吞地将视线收回,一同观影的人的格外专注让 他突然对这个影片提起了些兴趣,他抬起头,看清屏幕上的画面时动作一僵,顿时被口中的水呛到,而后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随着肌肉的牵引,连带着身上的其他伤口都一并隐隐作痛。 “怎么了?呛到了吗?”神津真司被身旁的声响惊到,他站起身,匆匆去将影音室内的灯打开,又快步回到沙发,拍了拍苏格兰威士忌的背:“你还好吗?” 诸伏景光的咳嗽终于平息下来,他缓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最终瞳孔地震地抬起手,指了指他们不远处的那个放映屏幕。 ——那个偌大的屏幕上,两个外表各有特色的青年正拥吻在一起,随着刚刚放影音室内的灯光的重新亮起,放映机自动停止播放,影片的画面便长久地停留在了这一幕。 神津真司侧头看了一眼,又快速将注意力放回苏格兰威士忌身上,困惑道:“怎么了?这就是你刚刚选的那部片子啊。” 记忆回笼,诸伏景光脸色一凝,突然想起了自己是如何随手抽了一张碟片递给对方。 诸伏景光又瞟了一眼大屏幕,意识到其中一人竟然还是金发时,烫到眼睛似的快速收回视线。 “我是随手拿的!”他强调道。 “我知道。”神津真司没想通苏格兰威士忌这是怎么了,不过他的关注点已经不在影片上了,他敷衍地点点头,继续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伤口有没有问题?” 诸伏景光随意摆摆手:“没有问题。” 随着对方的动作变化,神津真司突然注意到对方衣襟上因为被水打湿而产生的深色印迹,他的眉头即刻皱了起来。 他站起身,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严肃:“坐在这里别乱动,我去拿医药箱。” 他不确定那些水是否会浸透绷带来到伤口表面,但是还未愈合的外伤一旦沾到水,必须尽快重新消毒包扎,否则极易引起感染。 苏格兰威士忌的伤情恢复状况并不好,没有感染已是万幸,在这种本就不容乐观的情况下,他必须杜绝任何意外状况的发生。 换一次药,重新消毒包扎一次,哪怕能换个心安也好。 诸伏景光阻拦的话堵在了嗓子里,他看着那个背影迅速消失在了门口,捂着脸叹了口气。 半晌,他终于还是抬起头,从指缝中再次看了一眼屏幕,而后渐渐将手落下。 他本就是随意拿了部片子,从电影播放以来又全程出神,竟然没注意到这原来是部讲述两个男性之间的爱情故事的影片。 不过是张碟片,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刚刚为什么要反应这么剧烈,诸伏景光百思不得其解。 “我回来了。” 熟悉的嗓音和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诸伏景光转过头,调酒师拎着医药箱走了过来。 “把衣服脱掉。”神津真司一边打开医药箱一边十分自然地说道。 “……麻烦了。” 诸伏景光垂眸看着正小心为自己处理伤口的人,因为包扎的缘故,他们之间靠得极近,影音室内静悄悄,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似乎隔绝了一切声响。 “苏格兰,你确定你没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 神津真司剪断最后一根绷带,利落地打了个结,照旧习惯性地整体审视了一遍,确认过没有问题,十分自然地整理起医药箱,认真道:“你的心跳频率好像有些快。” 疼痛感和紧张感都会引起心率过快的症状,语言和神态可以通过调整和修饰,但是来自生理平衡系统的本能反应做不了伪装。 神津真司不希望有任何不在他控制之内的意外状况发生。 “我没事。”苏格兰威士忌别开视线,俯身开始收拾起周边换 下来的绷带和纱布,突然切换话题道:“这部片子讲了什么?” 他从一开始便注意到了身旁那人的心不在焉,问这个问题也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但是神津真司还是耐心地讲述起来: “这部片子拍得很有艺术感,两个主人公的感情变化十分细腻,他们由学生时代对这份感情的懵懂和无畏再到被迫放手,直到多年后意外重逢,在确认这份感情依然真挚后,他们……” 调酒师说话时总是慢条斯理,他的咬字清晰,语速适中,于是很容易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故事感。 诸伏景光听着那段观后感,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幅幅由青涩到苦涩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了那个在树下的拥吻。 “苏格兰,面对一件未知的事情,你觉得该持有什么样的态度?”讲完,调酒师突然问道。 诸伏景光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在讨论刚刚那部片子的剧情,他略微思考了两秒:“不会轻下结论,却也不会放任不管,该做的是拨开迷雾,而不是恐惧和无谓猜想……大致是这样。” 神津真司合上医药箱,眉头逐渐舒展,微笑道:“你说得对,谢谢。” * 回到卧室,神津真司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精致的信封和倒扣的手机,最终选择将手机拿了过来。 他打开短信,在对话框中编辑了一句话,点击发送。 【哪天有空闲时间的话,我们见一面吧。 ——神津】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不知道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 安室透神色自若, 捏在咖啡杯杯柄的手指却微微紧了紧,他干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这个时间节点实在是太过巧合,在他把那张照片寄给神津真司的三天后, 神津真司突然发来短信想要约他见一面, 他不得不再度在心中拉响警报。 “雪莉这件事麻烦你了。”神津真司放下手中的杯子, “我们事先说好的报酬也是时候付给你了。” 他微笑道:“不知道安室先生想要的报酬是什么?既然我的委托已经完成了, 那我也会尽可能地去满足你的需求的。” 安室透隐秘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心道神津真司在待人处事的方面的确滴水不漏,竟然是为了商讨这件事情。 他本想有机会去酒吧谈一下就足够了,倒是没想到对方会主动约见询问, 这要比他预想中的局面要正式得多。 对于这份“报酬”,他早有决断。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 神津真司礼貌颔首, 示意对方继续说。 安室透露出了一个略显含蓄的笑容,但是他的话倒是一点都不拐弯抹角, 直入主题道:“我一直很好奇,你和琴酒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 他敏锐地察觉到坐在对面的人动作一顿。 神津真司略显诧异,他猜到波本威士忌或许不会在财物上做出什么要求,以那人的性格,提出个问题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的概率更大,但是真的听到这个问题时,他还是有些惊讶。 毕竟这个问题并不在他原本设想的几个问题的范围之内。 “就这样就足够了吗?”他的语气中隐约带上了点儿迟疑,毕竟在他看来,波本威士忌在雪莉这件事上忙前跑后, 就是为了问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多少有些不值当。 神津真司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安室透向后靠了靠, 背部贴在椅背上, 看着对方脸上询问的表情,他还是认真点了点头。 “好吧。那么,你是想知道我的哪个身份和琴酒的关系呢?” “哪个……身份?”安室透逐渐坐直,视线笔直地投向对面的人,目光灼灼:“神津君都有什么身份?” “这可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安室先生。” 安室透回过神,莫名笑了起来。 他目前已知的关于神津真司的身份有三层,第一层是自称主业的调酒师身份,曾经与琴酒传出过一些桃色八卦;第二层是在酒会中声称“代为出面”的秘书身份,琴酒的下属伏特加曾为其接送;至于第三层,就是“神津真司”本身,而其中又包含了当年的警校第一、反水的卧底等等。 “既然这样,那就来聊聊,如果抛开工作相关,神津君和琴酒私下的关系吧。”他向来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很快便做出了决断。 “可以。”神津真司欣然答应。 “我和琴酒是朋友。” 安室透点点头,等待下言。 神津真司端起咖啡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看到对方的动作和姿态,安室透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试探性道:“还有呢?” 神津真司端着杯子,抬眸看向对面:“这就是全部了。” 安室透盯着那个与自己发色相近的男人,笑容突然有些维持不住,唇角的弧度隐隐下压了几分。 “只是朋友?”他不死心地再次确认道。 神津真司一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安室先生,恕我直言,你索取的报酬和你为这件委托付出的精力并不相匹配。”他叹了口气:“你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好回答了。” “其实我也在酒 吧听到过一些关于我和琴酒的传言,不过那些猜测未免太过……”他战术性地停顿了一下,选定了一个含蓄的描述:“未免太过赋予个人想象力了。” 他无所事事地坐在吧台内时,虽然没几个人敢真正靠近,但是偶尔也能在嘈杂中捕捉到一些关于他和琴酒的声音。 每一次听着那些有理有据的判断,他对这家酒吧的客人们的认知都会再次被刷新——那些爱恨交织、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他无聊时也能当作剧本一样听得津津有味。 但是从他个人层面来讲,他和琴酒是朋友,也仅限于此。 “看来这个答案不在你的期望之中了。”想到其他客人口中为调酒师和琴酒描绘的一个个经典故事,神津真司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安室先生原本觉得我和琴酒该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就多少有些冷场了,神津真司拄着下巴的手逐渐放下。 波本威士忌的神色和语气都异常平静:“但也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引人探究……这就是属于未知的魅力。” “无意冒犯,你不觉得这种好奇心有时候等同于代表着麻烦吗?” 神津真司的目光虚无缥缈地落在咖啡杯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缓缓道:“其实保持这份‘不知道’的状态并不会影响什么,但是一旦决定去探究,就势必要改变一些东西,可最终得到的东西也未必能让你满意。” “神津君,对我来说,未知带来的无法掌控才是最可怕的。” 安室透站起身,在他看来今天的这场会面已经可以终止了,他垂眸看着坐在对面座位的金发青年:“无论成功与否,即使答案并不如意,但至少我得到了一个答案。” “我还有事,失陪。”安室透微微鞠躬,转身离开。 “安室先生。”几秒后,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安室透停住脚步,转过头,递给叫住自己的人一个疑惑的眼神。 神津真司单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看向不远处的深肤色的青年,礼貌询问道: “或许,我们可以再多聊一会儿吗?” 安室透挑了挑眉:“哦?” 两分钟后,安室透看着摆在面前的熟悉的信封,他的笑容未变,表情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心脏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捏紧,猝然紊乱的呼吸和表面无法打破的平静令他胸腔内的空气逐步稀释,窒息感浮上心头,但身体内部平衡的打乱并没有让他的外表产生丝毫破绽。 他悄无声息地将呼吸放缓,以此缓解那股似有似无的窒息感。 他没碰放在桌子中央的那个信封,而是再次将目光放在了对面那人的脸上,明知故问道:“这是……?”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个信封里究竟放着什么东西,因为那是他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拆开神津真司的快递包裹,将里面那张来自高级西装定制店铺的手写寄语取出,又在信封中放入他特意准备好的那张照片。 ——那张经过裁剪的、只余下当年那个意外入镜的为人惊叹的警校第一的照片。 坐在他对面的神津真司目光沉静,黑色的眸子里毫无波澜,开口的那一瞬间,安室透模糊地感知到那人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细微的变化。 “冒昧问一句,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我想委托安室先生再帮我做一件事。” 安室透收回视线,姿态放松,用两根手指轻轻捏起那个精致的信封,意味不明道: “报酬到位的话,一切都好商量,神津君。” * “一起走?” “不了。”神津真司婉言拒绝:“我接下来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得绕个路。” “好吧,那就就此别过吧。” “下次见,随时电话联系。” “下次见。” 在身边并排走着的那人转身的一瞬间,安室透脸上轻松的表情骤然沉了下来。 周边的人流穿梭,偶尔有人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安室透注视这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但是直到神津真司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他却仍旧站在原地迟迟没有离去。 安室透垂在身侧的手轻微发颤,他做了个深呼吸,用力攥了一下拳头,以此让自己冷静下来。 隔着一层布料,他捏了捏口袋里装着的那个信封。 【“安室先生,这个信封里有一张照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帮我查一下有关这个人的信息。”】 【“不过这一次的委托有个附加条件,动作需要隐蔽一些。”】 神津真司,调酒师……这个人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谜团? 本以为已经驱散了的迷雾背后,竟然是另一团迷雾。 安室透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无论结果如何,面对这份未知,他需要一个答案。 * 那条短信他总共发给了两个人,波本威士忌是其中之一。 至于另外一个,则是在刚刚与波本威士忌谈话时提及到的人——琴酒。 他很快便找到了琴酒给出的那个见面地点。 天色已经隐约昏暗起来,等到他踏入那个天台时,已经能够初步看到下方的城市的霓虹阑珊。 “黑泽。” 琴酒并没有转身,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依然静立在天台边缘。 太阳的落山也让气温再次降低,一阵冷风吹过,神津真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调整好姿态,走过去,与琴酒并排站好。 琴酒瞥了一眼身旁的人,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动作流畅地点燃了一支烟,那点星火在风中忽明忽暗,他指尖夹着烟,声音似乎比寒风还要凛冽:“说。” “都不寒暄一下吗?” 琴酒嗤笑一声。 “既然这样,那位先生再让我去酒会里做花瓶的时候,你就应该帮我说几句话,那种所有人都要寒暄来寒暄去的地方实在是太无趣了。” “我只负责传达指令。” “猜到你会这么说了。”神津真司声音一顿,又立刻继续说道:“废话就不必多说了。” 他冲着身旁的人挑了挑眉,毫不掩饰自己的揶揄。 然而琴酒并不在意,即使已经被预判出了下一句话,他依旧说道:“废话就不必多说了。” 神津真司耸耸肩,无奈道:“好吧好吧……”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夜幕即将降临,但是倒还不至于影响视线。 神津真司看着空中那个忽明忽暗的橙红色光点,突然问道:“黑泽,我平时有抽烟的习惯吗?” “有话直说,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神津真司突然伸出手,将手探入琴酒的风衣口袋里,他的指尖隐约碰到了什么冰凉的金属,他抬头看了一眼琴酒:“你还真是随时随地都带着枪啊。” 琴酒并未说话,也并未阻止对方的动作,于是神津真司顺利地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包烟。 “虽然我似乎并没有吸烟的习惯,不过……”神津真司流畅地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十分自然地夹在指尖,若有所思:“动作倒是还挺熟练的。” 琴酒的目光从夹着香烟的手指挪到了那人的脸上,他随手将手中未燃尽的香烟捻灭,意味不明道:“你想表达什么?” 神津真司只是扬了扬下巴:“火。” 琴酒从另一边的口袋拿出打火机,扔 了过去。 “其实你可以直接递给我,我没接住的话,高空抛物是违法的。” 不知道哪个词语触到了琴酒的笑点,他毫不留情面地讽刺地笑了一声。 神津真司将烟咬在嘴里,用手挡着风,将那支烟点燃,又像一个老手一样十分自然地吸了一口。 平静的几秒钟过后—— “咳咳咳——” 琴酒看着不远处那个扶着墙一边咳嗽一边干呕的男人,直到对方的咳嗽声逐渐平息,他才终于离开原地,抬步径直走了过去。 “蠢货。”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今晚这一系列事情的嘲讽。 神津真司的手心里还攥着那支烟,生理性的不适导致的剧烈咳嗽让他的眼眶微微泛红,脚步声在逐步靠近,看到出现在视线中的那双靴子时,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多余的情绪,只是说道: “见笑了。”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头顶笼罩了下来,神津真司缓缓直起身,扯下正在滑落的风衣,看向站在一旁的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 “不要再用这种可笑的事情浪费我的时间。” 夜幕已经降临,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一阵冷风吹过,神津真司没有看挂在臂弯里的黑色风衣,目光笔直地投向在夜色中依然带着锋芒的那双绿眸。 他忽然释然般地松开从刚刚起就紧攥的手心,一支燃了不到一半的、因为被揉搓而变形的香烟悄然落在地上,在一片寂静中,包裹上一层浅浅的灰尘。 神津真司低声笑起来,声音含着畅快,将那件风衣外套递回去:“算了,琴酒,不合身。”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安室透打开那个信封, 里面果不其然地是他寄给神津真司的那张照片,兜兜转转,它竟然以这种形式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本想依托这张照片唤起神津真司的警校记忆, 最好能够以此让那人露出什么破绽, 但是事情的走向却远超他的预期:神津真司竟然委托他去调查“神津真司”。 他的确是需要再好好查一查神津真司,但是这一次要查的却不是照片中的那个神津真司。 他要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属于警校时期的神津真司的资料他已经几乎快要背下来了,但是那个卧底时期的那个神津真司, 资料中的大部分字眼却都是寥寥几语一笔带过, 可以知晓结论,却无法得知具体过程。 或许过去他会更在意结局,但是在这件事上,神津真司在组织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是更重要的。 他并不是认为当年的反水事件中一定另有隐情,但是神津真司对这张照片的反应让他不得不生出另一种荒谬的想法。 出于性格和自身经历的原因,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对直接摆在面前的事实百分之百信服的人,一旦发现一丝可以导致结果产生偏差的细节,他都不会吝啬于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挖掘出真真正正的真相。 他需要更详尽的资料,要尽可能多得了解关于当年的失联反水事件的每一个细节,然后以此复盘那些已经成为白纸黑字的往事。 既然上级传过来的资料中如此笃定地认为神津真司叛变加入组织,那一定有所缘由,一定是有在这份资料中没有写出的原因去辅助他们做出了这一判断。 要知道,公安内部关于每一个事件的最终判断,无论存疑与否,都必须经过层层研讨和投票,即使是理事官也无法直接为某件事独断地下定义。 既然如此, 那让绝大部分管理层和涉事人员认为当年神津真司当年的失联反水行为一定是自主进行的原因又是什么? 他久违地、主动地拨通了理事官的电话。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坚持要旧案重提, 但是既然你已经决定去做, 我也不会阻拦你。至于你问的那些关于神津真司的问题,你可以去询问图像情报分析室的上野自由,他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谢谢。” 上野自由,安室透在心中记下这个陌生的名字。 “但是我姑且提醒你一句,降谷,不要小看神津真司。” “请您放心,无论是敌人还是同伴,我从来不会轻视任何人。” 挂断电话,安室透看向站在不远处等待的下属,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可以过来。 风见裕也是在走进办公室后才意识到上司在通电话的,出于礼貌、同时也是为了避嫌,他又迅速退后几步,直到上司挂断电话后,才再一次走进这间办公室。 “打扰了,降谷先生,这份报告需要您签下字。” 安室透接过文件夹,从头至尾认真读了一遍,确认过没有问题,才从办公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辛苦了。”他将文件夹合上,递还给下属,想起刚刚的那通电话,顺口问道:“对了,风见,你有听过‘上野自由’这个名字吗?” “上野自由?”风见裕也接过文件,认真回忆了一番,脑海中迅速锁定了一个身影:“是图像情报分析室的那位上野君吗?如果是他的话,在走廊里倒是有碰见几次。” 虽然才被调入这个部门不久,但是风见裕也已经充分了解到了这位年轻的上司的某些行事风格,干脆果决、绝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会突然提起这个略显陌生的名字一定另有缘由,风见裕也机警道:“他有什么问题吗?需要我去查——” “不,别紧张。” 安室透手中的那支签字笔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若有所思道:“理事官说,可以向这位上野君咨询有关神津真司卧底时期的事情。” 神津真司。 时隔多日,在那天的震惊之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再度出现。 风见裕也抛开杂念,推了推镜框,认真道:“降谷先生,需要我去邀请上野君上楼一叙吗?” “不。”安室透随手将那支笔投进笔筒,站起身,理了理袖口:“还是我由我主动去见一见这位上野君吧。” * 安室透是一个行动力极强的人,或许是出于身兼数职的原因,他绝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一旦抓住了某条线索并确认可以以此推进下去,那他就会迅速展开行动。 他乘坐电梯来到楼下,在图像情报分析室找到了理事官口中的那个名为“上野自由”的人。 意外地,上野自由看起来其实相当年轻,目测或许与他年龄差不超过三岁,刘海偏长,几乎已经遮盖住了眼睛,与这间办公室内层层叠叠的资料共处一室时,竟然会给人一种诡异地融入了其中的错觉。 他以为理事官口中的会知道当年旧事的人,应该从年龄上讲要再年长一些。 “你的事情理事官刚刚已经打电话通知过我了。”上野自由将手边的资料和文件整理好,工工整整地放置在一旁:“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此时正值午休时间,科室内别无他人,安室透将办公室的门从内锁上,转身歉意道:“抱歉,上野君,占用你的休息时间了。”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上野自由连忙摆了摆手,又说道:“请随意坐吧。” 安室透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又从口袋里拿出随身笔记本,向坐在对面的人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降谷君,冒昧问一句,你是在哪里遇到的飞鸟响?”上野自由说着说着又话音一顿,揉了揉肩膀,神色中透出了点尴尬:“抱歉,应该是你向我提问才对。” 安室透看着面前的人,笔尖在纸张上轻轻点了两下。 他知道神津真司在组织卧底期间的假名是“飞鸟响”,但是上野自由在提及那人时,本能反应竟然是使用那个假名。 在组织中,身为卧底,他们的真名当然是严格保密的;同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与其他同事产生接触时,也不会轻易暴露那个假名。 他隐约对这个人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想。 “没关系,请不必紧张,上野前辈。”安室透坦然地接上对方抛出的那个问题:“我在一家酒吧遇见了他。” “喝酒的时候产生了接触吗?不过我印象中的他其实很少喝酒。” “不,他是那家酒吧的调酒师。” 上野自由从谈话开始后就一直微垂着的头突然抬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怀疑:“他……跑去做调酒师?” 话音刚落,他又立刻道:“抱歉,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我只是有些惊讶。”说着,他的头又一次渐渐垂了下去,略长的刘海随着角度变化,彻底阻绝了视线相接触的可能性。 安室透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缓缓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 “冒昧问一句,请问上野前辈你和神津真司的关系是……?” “原来理事官没有告诉你啊。”上野自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他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在安静的办公室内带着几丝悚然:“我曾经与他一同作为卧底潜入进那个组织。” 安室透并不惊讶,或者说,当意识到上野自由会本能地称呼神津真司为飞鸟响时,他就已经对此有所猜测。 和他想的一样,此刻与他坐在一起的所谓的“图像情报分析室的上野自由”,其实正是当年 与神津真司同时期进入组织、最终被又被神津真司的突然反水而连累,导致任务失败的另一位卧底搜查官。 “多说无益,降谷君,还是快点进入正题吧。”上野自由说着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再不开始的话,我的同事们就要回来了。” “好的。”安室透说着,再次打开了手中的笔记本,神色认真:“我查阅了目前能拿到的有关神津真司的所有资料,但是并没有找到当年反水事件的详细过程,所以我想知道,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野自由抬起头,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他周身萦绕着的那种融入环境的静谧感开始逐渐消散,他并未直接回答问题,而且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降谷君,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两人都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谁。 “自我、严谨、反理想化、恪守礼仪……” 安室透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上野自由一直紧抿的唇角逐渐勾起的弧度,他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顿了顿,他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问题,不过看来你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我只是客观地……” 上野自由自顾自地打断道:“他一点都没变。” 安室透活动了一下略显僵硬的手指,手中的笔在指尖流畅地转了两圈,虽然目前的话题走向和他问的问题毫不相干,但是他还是接话道:“他一直都是这种性格吗?” “我说的‘一点都没变’,指的可不是他的性格。” 从午休时间在这间办公室找到上野自由开始,安室透第一次与对方如此直戳了当地对上视线,藏在略长的刘海后的是一双沉寂的眸子,平静到仿佛其中泛不起丝毫波澜。 “他比我先一步潜入组织。”上野自由突然再次切换了话题。 安室透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但并没有出言打断对方。 “飞鸟响,或者说神津真司,他理性、克制、敏锐,轻微秩序敏感,才能出众,无论是脑力、近身战还是射击水平都远超常人,这种人无论在哪种环境里都会鹤立鸡群一般地引人注目。” “比起我的谨小慎微和如履薄冰,他简直就像天生就该在那个组织里,并以一种令人难以企及的速度崭露头角。在这个时期,他结识了一个名为黑泽阵的家伙,或许你会更熟悉那人后来的另一个名字——琴酒。”说完这段话,上野自由缓了口气,才继续道:“我当时真是觉得难以想象,在那种境况下,他竟然还和组织成员交起了朋友。” 安室透想起了不久前他与神津真司兑现报酬时,神津真司给出的“我和琴酒是朋友”的答案,如果这样来想,倒是也说得通。 再准确一点说,其实也可以说,是朋友的是“飞鸟响”与“黑泽阵”。 “有一天,他突然向我递来消息,我们的上线有极大可能出了一些问题,为了保证安全,近期不要再冒险传递情报回去,他是我在那个组织中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我便不作他想地答应下来,嘱咐他也要多加小心,这也正是事情的开端。” “这就是资料中提到的单方面失联时期吗?” 上野自由点了点头,又说道:“从那之后,我和他之间的联络也中断了。” “等到我们下一次联络时,迎来的就是他卧底身份暴露的消息。” “他说:我的身份被组织察觉了,有极大概率会牵连到你,快点离开组织!我根本没有时间来详细询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慌忙问他那你怎么办,但是他没有回答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说来也是惭愧,虽然我年长他五岁,但是我们之间大多都是由他来做决策。” 安室透一愣,从外表上看,他以为上野自由和他的年龄差最多在三岁以内 ,但是实际上竟然比他大整整六岁。 随着这段往事的提起,上野自由身上的拘谨逐渐退却,脊背逐渐挺拔起来,他微笑道:“年龄上的欺骗性对调查行动也有辅助作用,我那时候用的假身份的年龄也比我的真实年龄更小。” “降谷君,没有人会愿意放弃与自己一路艰难同行的战友,无论是作为同伴还是作为前辈,我都无法做到抛下他独自逃离。”上野自由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中,声音忽远忽近,喃喃道:“所以我去找他了。” 【“你怎么来了?!”】 “他看到我的时候似乎很惊讶,我们是在一条小巷中见到的,来不及多做解释,我抓住他便要往外走,但是这时巷口突然传来了交谈声,隐约能听到在说‘卧底’‘老鼠’之类的词,我们只好暂时隐蔽在那个小巷中。 ” 【“你……”】 【“别出声!”】 “而后我听到了脚步声,如果你对一个人足够熟悉,那完全可以以此判断出对方的身份,托他的福,我迅速意识到那是不久前刚刚获得了酒名代号的黑泽阵——也就是琴酒。” “黑泽阵是一个很棘手的家伙,即使是二对一、即使其中一人是飞鸟响,我也没有绝对的自信能够通过武力制服他,加上当时的处境,任何声响都有可能引来更多的组织成员的追捕,所以避开黑泽阵才是最好的选择。” 【铃铃铃———】 “在那道脚步声越来越小直至即将消失时,他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上野自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对那段往事的恐惧还是愤怒,咬牙道:“他不紧不慢地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我匆忙抢了过来挂断那通电话,慌乱中我看到了上面显示的名字是【黑泽阵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容我多加考虑了,消失的脚步声再次靠近,拿着手机的黑泽阵很快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安室透看到了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中隐隐闪烁的坚定。 “无论是情感上还是理智上,我知道其实飞鸟响安全离开所带来的好处和利益是远胜于我独自离开的,所以我做出了一个决定——由我来牵制住琴酒,为飞鸟响争取逃离的时间和机会。” 【“走!这里交给我!”】 “我的才能的确并不及飞鸟响,但毕竟也是经过层层选拔和各项训练的卧底搜查官,我或许无法靠纯粹的武力战胜黑泽阵,但是暂且牵制住他的能力还是有的,于是我和黑泽阵缠斗起来。” 【“快走!”】 上野自由的喉咙微微滚动,他的一只手落在了左肩,手指逐渐收紧,做了个深呼吸。 “我余光中注意到他拿起了一旁的铁棍,意识到他这是准备加入我和黑泽阵的战局,便再次催促他抓紧时间离开,但是他就这样提着铁棍就缓步走了过来。” “对手是黑泽阵,这注定我无法分出太多的心神在别处,几番回躲下来,我不得不再次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黑泽阵身上。” 【“走啊!别过来,你——!!”】 “一根铁棍突然重重砸在了我的左肩。”上野自由抓着左肩的手死死扣紧,他的瞳孔剧烈地颤动起来:“我踉跄几步,还未来得及开口质问,下一棍就已经落在了我的后脑。” 【“你……你在做什么……”】 “我倒在地上,意识已经模糊,但还是努力睁开眼睛去看他,他站在我身前,用手中的铁棍拨开随着血液而黏在我脸上的头发。” “我听到他说:‘何必呢?直接走掉不就好了,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快逃了吗,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就这样跑过来,可是会让我很难办的啊。’” 【“你…你……竟然、混蛋……”】 “随后我便失去了意识,眼前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向所有人揭露他的真实嘴脸。”上野自由的手逐渐滑落下来,因为刚刚不受控制的动作,他的制服上留下了一大片褶皱,那是剧烈的情绪波动曾经来过的证据。 “但是我又一次醒了过来。”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恍惚,仿佛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我竟然醒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杀我,我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理由让黑泽阵竟然愿意留我一命,总之,我在医院的病房里醒了过来。后来我得知,是第二天清晨路过巷口的人发现了我,帮我叫了辆救护车,我因此获救。” 上野自由突然站了起来,环视起这间称不上大的办公室。 出于对前辈的尊重,安室透也一并站了起来。 “我没有死,但是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没有死,这个问题或许只有飞鸟响和黑泽阵才能给出答案;无论是飞鸟响还是神津真司,从那以后都销声匿迹,我也无法证明从单方面断联到公安在组织里埋藏的所有暗线自此被迅速斩断这一系列事情与他有关……但是相对的,我们也无法证明那些事情与他无关,所以才会诞生出你看到的那份模糊的资料。” “我没有死,但是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没死。”上野自由说着说着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突然道:“降谷君,你知道卧底搜查官在任务失败后又活着归来的结局吗?” 男人离开办公桌周边的范围,手掌落在手边的资料上轻轻拍了拍,又抬起手,指腹在一旁书柜上排列整齐的文件一一划过。 “我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一旦身上沾染了黑暗,那就永远无法把自己洗刷干净了。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在把我的亲身经历和分析判断一一汇报上去后,有人提出对我的质疑,有人持有保留观点,有人震惊和愤怒于神津真司的叛变,也有人曾在病床前安慰和同情我的遭遇,告诉我好好养病,康复后就可以继续和大家一起奋斗,所有人都在期待我的归来。” 上野自由没有回头,他的半个身体笼罩在资料柜投下的阴影中,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诉说过往,低声道:“……我信了,我那时候是信了的。” 安室透的喉咙微微滚动,但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真是的,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抱歉,请不要放在心上。”上野自由转过身,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有图像情报分析室不好的意思,我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同事们一直以来对我也十分关照。” “降谷君,这段往事已经太久没有被人提起过了,但是午夜梦回,我有时还是会想起那道刺耳的手机铃声、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和一根滴着血的铁棍。” * 安室透走在空旷的走廊里,在午休时间结束的前夕,上野自由最后的那几道声音却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我一直怀疑其实神津真司本身就与组织有什么牵扯,但是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一切都只能停留在猜测,或许这永远都会是一个谜。”】 【“也正是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所以在那份有关神津真司的资料中,当年的失联反水事件只是草草写出了个最有可能的结论,而不能将具体过程记录在案,因为那只是属于我个人的片面之词。”】 【“降谷君,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开始追查起这件事,但是既然你已经和神津真司产生了接触,那我还是要以过来人的身份多提醒你一句。”】 【“我和神津真司相识的时间比你更长,他远远比你想象中还要懂得如何操控人心,只要他想,通过诱导和扮演达成欺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轻而易举了——那个人绝对比你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所以,降谷君, 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随着上野自由恳切的劝诫声,几道若有若无的交谈声和脚步声逐渐靠近,而后办公室的门把手被拧动了两下,敲门声随之响起。 安室透知道那是图像情报分析室的其他人回来了,他转身去打开门锁,背后原本已经停滞下来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 安室透回过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头发略长的男人姿态放松,语气中恍惚中带着释然,但是他清楚那绝对不是真的有所释然。 上野自由站在由无数纸张、资料、文件堆叠而成的办公室里,眼帘微低,刘海的遮挡让他的神色变得模糊,以至于无法直接窥探他的真实态度。 【“这句话我不该说的,但是其实直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认,即使立场不同,即使怨恨、憎恶着他的背叛,我还是由衷地钦佩着神津真司,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比他还耀眼的人。”】 思绪由此戛然而止,安室透深呼一口气,一直握在手中的笔记本上出现了两道清晰可见的指痕。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神津真司再一次前往了研究所, 与上次目的相同,他依然是为了见雪莉。 不过与上次见面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车上多了一个人。 神津真司打开车门走下去, 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肩膀,转头看向从另外一边的车门里走出的那个人:“忘了问, 你今天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琴酒随手关上车门,冷淡道:“例行检查。” 神津真司点点头, 姑且接受了这个说法。 上次来时,他只是为了接雪莉一程,便止步于研究所的门口, 这一次倒是终于见到了这栋外表低调的建筑内部的模样,神津真司略带新奇地看了看四周。 他们在一间充满金属材料的冰冷感的实验室找到了雪莉。 少女穿着白大褂,神色专注, 手中拿着一支试管, 手边有一个记录本,一边观察着试管内的溶液,一边时不时地落笔写着什么。 注意到有人来, 雪莉也只是继续着手中的实验, 头也不回道:“有事等我记录完数据再说。” 神津真司侧头看了眼身旁那个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 琴酒并未出声,算是默认下来了。 宫野志保写下最后一个字, 无声地松了口气, 随即仿佛想到了什么, 她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她将桌面上的记录册合上, 转身道:“你……” 她的声音一顿, 目光落在了那个规规正正地坐在实验室门口的椅子上的男人身上。 “雪莉小姐, 又见面了。”神津真司站起身, 十分自然地打了声招呼。 宫野志保又看向站在那人身旁的一袭黑衣的琴酒,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她才慢半拍地答道:“……你好。” 神津真司这次的目标很简单,他要找雪莉取回约定好的药物。 至于出发前打开车门,看到里面坐得稳稳当当的那个熟悉的人时,他也只是打了声招呼,不作他想地坐进车里。 宫野志保知道对方此行的目的,她从恒温箱中取出一个盒子,拿着它走到那两人面前:“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做好了。” 神津真司看出女孩并没有要把东西直接交给他的意思,也不点明,只是俯身温和道:“太感谢了。” “那我要的,也该给我个保证了吧。”宫野志保的目光有一瞬间落在了琴酒身上,又有些瑟缩地收回,强装镇定道:“还有,新年……” 神津真司知道雪莉这些话不是在对他说,而是想得到琴酒的保证,他转头看向琴酒,挑了挑眉。 琴酒瞥了身旁的人一眼,又低头看向穿着白大褂的女孩,不耐烦道:“你以后每个月可以和宫野明美见一次。” 宫野志保脸上的欣然还未完全表露,又听对方继续道: “你近期已经和宫野明美见过一次,多余的东西就不必再想了。” 见面频率由三个月一次改为一个月一次已经是很好的局面了,但是对于即将到来的重要节日却仍旧无法相见的事实,她还是有些沮丧,宫野志保的眸子垂落下来,低声道: “我知道了。” “多见一次也没什么关系的吧。”安静的实验室内突然响起了另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我说,不准。” 随着琴酒的话音落下,气氛也骤然凝重起来。 神津真司笑容未变,目光直直地投向琴酒:“亲姐妹想在新年见一面,这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她是雪莉。”琴酒毫不退让,拿过宫野志保手中的东西,直戳了当道:“废话就不必多说了,拿上你的东西,走。” 神津真司看着递到自己身前的盒子,并未接过,而是继续道:“为什么不可以?” 宫野志保看向那 两个隐隐对峙起来的男人,警惕地退后了两步,与那两人拉开距离。 她以为这会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出乎意料的是,琴酒竟然对那个听起来像是明知故问一般的问题做出了回答:“雪莉是特殊成员,这件事需要那位先生的同意。” 这听起来似乎已经无解,但是那个名为神津真司的男人却露出了个和煦的笑容:“答应下来也没关系的,出问题的话,我会向那位先生做出解释的。” 琴酒并未回答,却也没有继续回绝,把手中还带着凉意的盒子扔到对方怀里,便抱肘不再开口。 宫野志保的视线在面前的两人身上转了转,虽然早就猜到这个名为神津真司的男人和琴酒有着说不清的关系,但是真的见到两人的相处模式时还是让她顿感惊奇——那可是琴酒。 “雪莉小姐,新年就和姐姐一起度过吧。” 神津真司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宫野志保再度悄悄看了一眼琴酒,意识到琴酒不再驳回这件事,脸上展开了一个含着惊喜的笑容。 这件事也算是就此告一段落,神津真司看了看周围,好奇道:“这里是在做什么实验?” 与这个问题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打在身上的熟悉又冰冷的目光,宫野志保肩膀一颤,谨慎地答道:“一些药物研究。” “和这种药差不多吗?”神津真司扬了扬手中的盒子。 “嗯……差不多。”宫野志保给出了一个含糊的答案。 “真是神奇啊……话说,雪莉小姐,现在有那种技术或者药物吗?就是那种能够篡改记忆的东西。” 这是一个和她的研究项目方向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宫野志保松了口气,认真思考了一番,她说:“原则上是可以实现的,篡改记忆有一定的难度,不过消除某段——” “既然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就到此为止吧,你该走了。”琴酒打断了二人的交流。 神津真司看向站在身后的琴酒,耸耸肩:“好吧好吧。” “那么,雪莉小姐,下次见?” “再见。” * 和来程时一样,他与琴酒并排坐在后座,伏特加则是又一次担任司机的角色。 “我说啊,黑泽……”两分钟后,神津真司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 “为什么问那个问题。” 他的语气中带着困惑:“哪个?” 琴酒言简意赅:“篡改记忆。” 神津真司神色中突然透出了几分窘迫,他摸了摸鼻子:“我也没想到苏格兰会这么软硬不吃……” “黑泽,如果我干脆洗掉他的记忆,再为他量身定做一个合我心意的过往……” 他随手将垂落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拨到脑后,口吻平淡,那双黑色的眸子中却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诡谲: “你说,那他还是他吗?” 琴酒深深地看了提问者一眼,冷笑一声:“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可不行啊。” 神津真司姿态放松,轻描淡写道:“如果真的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那我可再也捡不到第二瓶这么合口味的苏格兰威士忌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距离卧底身份暴露而被迫叛逃已经过去了三周半, 在此期间,关于调酒师的身份谜题一直毫无进展,调酒师为什么会为他提供庇护的缘由也仍旧停留在起点。 庇护——虽然诸伏景光很难理解和接受,但是从调酒师的行为上来看, 这三周多的时间的确对他起到了保护效果。 与此同时, 在这三周里, 他和调酒师之间已经达成了一种表面上的和谐。 在刚刚从这栋房子里醒来时, 经过各方面探查和思考, 他做出了暂时停留于此的决断,为了韬光养晦、为了夺回手机, 也更是为了揭秘调酒师的身份和立场。 即使那人一直含糊其辞,态度中也透露着对组织的陌生,但是他坚信调酒师一定和组织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联系。 当然, 他也曾与调酒师产生过冲突,但在那种紧迫关头,他没有任何徐徐图之的时间,用最直白的态度去试探调酒师的态度和目的才是更好的选择——亲友与上线情报, 比起自己的安危,那些才是他更应该豁出性命去守护的东西。 调酒师会在组织的追杀下出手保下他就已经是意料之外,而调酒师表达出的关于“和平共处”的诉求也令人费解,但是对他来说,这种至少表面上的看似友好的态度并不是件坏事。 这栋房子里的两个人各怀心事, 似乎也在试图各取所需。 “换了新药以后, 感觉恢复得更好了。”神津真司说着又泼了盆冷水:“从恢复得一般升级到恢复得勉强合格的程度了,可喜可贺。” “谢谢。”诸伏景光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心里有数,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 他的行动力已经恢复了大半, 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他穿好衣服时,调酒师已经把刚刚换下的纱布和绷带整理好,一并扔进了垃圾桶。 “虽然你的状况的确有所好转,不过复健训练还是要酌情进行。”他从不觉得苏格兰威士忌是个缺乏理性的人,但是很明显,面对某些事时,这个人也会带着带着理性思维地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自己,因此,神津真司还是多嘱咐了一句:“贸然进行过量运动,只会让你的身体状况变差。” 苏格兰威士忌不知道把话听进去没有,淡淡道:“嗯。” 该说的他也说过了,接下来就得看苏格兰威士忌自己的决定了,神津真司站起身,拿起医药箱,无奈道:“真的出了问题的话,波本先生可不见得会愿意再出手帮忙,琴酒也不一定愿意再松这个手了。” 在第一次委托中,波本威士忌最终得到的报酬和所付出的工作量严重不符,至于第二次委托,波本威士忌对于那张照片的好奇心远胜于报酬本身,或许这才是他们能够达成合作的关键,如果真的再有关于雪莉的下一次委托,神津真司很难不怀疑,届时波本威士忌并不会再给他合作的机会。 毕竟他与波本威士忌能够进行交易的基础其实是来自波本威士忌的好奇心。 “波本和琴酒?”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神津真司脚步未停,随口道:“不过最关键的人果然还是雪莉,她还在原版的基础上针对你对伤情对新药做出了微调,所以效果才会这么显著。” 他的语气中带着赞叹,毕竟雪莉今年刚刚几岁?十三岁还是十四岁?但从外表上看,她一定还未成年。 调酒师明显并没有准备把这个话题延续下去的意思,但是诸伏景光却做不到就这么放过这个机会。 调酒师和zer之间有过额外的接触,这是三周前他就已经知晓了的,看起来在那之后两人的关系并未终止,而是在逐渐加深,虽然相信好友的能力,也隐约能明白zer这是在试图探查调酒师的背景,但是他还是不得不再度拉高警惕心;至于琴酒,调酒师和琴酒的关系一直是一个 谜,或许zer也是在尝试从调酒师这边切入,从而得到琴酒的相关情报。 “没想到你竟然和波本关系不错,他可不是个热心肠的人。” “这样吗?我倒是觉得波本先生为人风趣,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神津真司把医药箱放回原处,听到那句话时也并不多想,解释道:“不过我们也是最近才有一些接触的,你那天提起他曾经是情报贩子,我才会想到可以向他发起委托。” “委托?” “雪莉总归不会毫无缘由地帮忙研制药物,还要多亏了有波本先生从中安排,这件事才能这么顺利。” 诸伏景光准备好的下一个问题卡在了嗓子里,这个回答有些超乎预期,打断了他本有的节奏。 但是他下一刻便调整好了思路,紧随其后地走进厨房。 “为什么要费力气做这种事情?” 神津真司打开冰箱,按照提前想好的菜谱,将一会儿要用到的食材一一取出来。 “这对你来说不仅浪费时间,而且毫无意义。” “正巧你在,那就把这些菜洗一下吧。”神津真司微笑道:“麻烦了。” 看着递到面前的蔬菜,诸伏景光伸手接了过来:“可以,但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毫无意义吗?” 神津真司低头切着菜,他的刀工并没有那么高超,不过倒也还算过关,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觉得的。 他并没有要直接略过苏格兰威士忌的问题的想法,在日常生活中刻意回避或忽略别人的话是一种失礼的行为,他手上的动作未停,认真答道:“你的伤正在痊愈,这不就是这件事的意义所在吗?” “那你把我带到这栋房子里来的意义又是什么?” 神津真司放下手中的菜刀——这是一把命运多舛的菜刀,苏格兰威士忌曾经举着这把刀在玄关与他对峙,现在依旧是在这把刀面前,苏格兰威士忌又一次提出了相似的问题。 他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洗好的蔬菜,放在一旁备用,坦然地反问道:“每一件事都需要意义才值得被做吗?” “当然不,但你看起来不像是个会毫无缘由地做某件事的人。” 神津真司耸耸肩,转身继续处理起食材,他的声音隐约含着笑意,似乎觉得对方的话很有趣,泰然地反问道:“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诸伏景光没有说话。 调酒师周身的一切事物都弥漫着迷雾,在这个解谜的过程中,他的每一个判断都带着不容忽视的主观猜测,但是在这种被动处境下,这种主观是无法被避免的。 他只能在相对客观的观察和分析中,做出一个主观判断。 神津真司其实很喜欢和苏格兰威士忌随意聊些什么,就像过去在酒吧时那样,苏格兰威士忌一直都是一个挑不出错处的聊天对象。 在他们刚刚一同居住时,苏格兰威士忌并不愿意与他产生什么交流,即使有也多为质问,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能心平气和地在同一个空间内共处,就已经让神津真司十分满意。 ——虽然在这种“和平共处”中,苏格兰威士忌的旁敲侧击和直白询问也从未休止。 神津真司并不觉得烦躁,他喜欢和苏格兰威士忌聊天,而问答也是聊天的众多形式中的一种,他不紧不慢地将切好的食材一一分类放进盘子里,再次开口道:“退一步讲,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叫什么名字?” 他曾在伏特加与调酒师对话中知晓了那人的姓氏为“神津”,但也仅限于此,于是面对这个问题时,诸伏景光仍旧选择了缄口不言。 “苏格兰,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就保持这样难道不好吗?” 诸伏景光在第二周时便察觉到了这个特质——调酒师在 某些时候会频繁地使用反问句式,看似态度温和,但其实这是一个明显地在逆转话语权的表现。 这或许是无意识的,也可能是有意为之,但是交流的节奏会逐步被掌控,调酒师用的的确是疑问句,但是每一个问句都是对自己持有的态度和观点的阐述。 诸伏景光明白这一次的话题即将被画上休止符,他有被调酒师握在手中的软肋,也不准备在这种情况下和调酒师闹出什么不愉快,那只会破坏这栋房子内两人之间已有的平衡。 他环视着厨房,改口问道:“今天为什么准备这么多食材?” “嗯?”神津真司神色出透出点诧异:“今天是大晦日啊,苏格兰。” 诸伏景光一愣。 距离那个叛逃之夜已经过去了三周半,重重谜团仍未解开,而那个充满惊心动魄的一年也终于走到了尾声。 他公安警察身份的突然暴露究竟是哪里出现了破绽? 调酒师为什么要将他带回家中又编造谎言提供庇护? 这一系列的难以捉摸的举动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而调酒师在组织中又究竟是担任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一切问题似乎都仍未抓到头绪。 大晦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竟然就这么普通地到来了,普通到他甚至没能意识到这个节日,诸伏景光有些恍然地看向窗外,但只看到了冷冷清清的院子和街道。 神津真司用纸巾擦干净手上的水迹,语气中难得一见地带着点不太好意思:“可能是因为我这两年一直是一个人度过新年吧,实在是营造不出来什么节日氛围感,把感觉不太必要的东西统统省略了,抱歉。” “屠苏酒的话,你的伤还没好,不宜饮酒,我酒量很差,一般也不喝酒,就算了吧。” “不过荞麦面我还是会做的。”他说着笑起来:“今晚吃荞麦面吧,怎么样?” * 深夜,略显空旷的客厅中,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的红白歌会刚刚结束。 身旁的调酒师没动,于是诸伏景光也没有率先起身离开。 或者说,对于这场歌唱晚会,他们之中其实从始至终就没有人真的专注去听。 “对了,苏格兰,我那天买的衣服你有试过吗?” “没有。”实际上,他甚至没有打开过那几个购物袋。 神津真司的神色没有流露出任何关于不快的意思,只是说:“明天是新年了,不如还是试一下吧。” “嗯。”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随后很快便再次陷入了寂静中,只有电视中的主持人还在热情洋溢地说着祝福语。 神津真司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拿出手机,斟酌着打起字。 诸伏景光余光中看了一眼,猜测那人大抵是在提前编辑新年的祝福短信一类的东西。 “苏格兰,我前段时间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好像还没和你讲过。” 诸伏景光转过头,调酒师似乎也只是随口一说,还在低头认真地编辑着短信,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措辞,但是以那个长度,又不太像只是新年祝福语了。 “什么事情?”他问道。 “有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希望我可以去取一下滞留的包裹,但是还没走出多远,伏特加就追上来问需不需要替我去邮局走这一趟。”调酒师讲述那个故事时的语气轻松,却偏偏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怎么样,很有趣吧?” 诸伏景光皱了皱眉,他当然记得那天,他还记得那个包裹里是一套黑色西装以及一个神秘的信封,但是他没听出来这个故事有趣在哪里,比起讲故事,这段话更像是某种暗示,他正要开口询问时, 身旁的那个人却突然站起身,低头歉意地笑笑,径直走向窗边。 并没有电话铃声响起,但是也不排除是手机静音了的缘故,判断不出来究竟是有电话打进来还是调酒师去窗边主动拨通了这通电话。 诸伏景光看着那个背影,又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时间即将来到零点。 在电视节目的声音的影响下,他并不能完全听清调酒师的每一句话,但是捕捉到几个关键词还是绰绰有余的。 “嗯……知道了……” “雪莉的事情……” “我知道……那位先生……” “还有,新年快乐,黑泽。” 诸伏景光站起身,试探性地走向站在窗边的那个身影。 在他走近窗口的那个瞬间,漆黑的天际骤然升起一线若隐若现的发着微光的轨迹,下一刻,盛大的烟花从远处的天空接连绽放。 调酒师忽然放下了举在耳旁的手机,从玻璃映射进来的忽明忽暗的烟花光芒打在他的周身,转过身对他说了声什么,诸伏景光没听清,但是从口型上,他依稀分辨出,那大概是一句: “苏格兰,新年快乐。” * 大晦日就这样结束了,新的一年正式到来,两人都没有继续熬夜的打算,打了声招呼,便回到各自的卧室。 诸伏景光坐在床边,例行复盘着今天每一件事,试图从中挖掘出是否有遗漏掉的细节。 烟花的声音没停,断断续续地响起,他的目光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房间内的衣柜上。 他迟疑了两秒,还是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了柜门。 在衣柜的角落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个购物袋。 他盯着那几个袋子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俯身将它们提了出来,又依次打开。 他从购物袋中取出那几件衣服,并没真的去试穿,只是在空中展开看了看,估摸着尺寸大概是合适的,便又叠好放回袋子里。 轮到最后一个袋子时,他看着里面透出的略显熟悉的颜色,手顿了顿,才拿出那件蓝色的、崭新的外套。 随着衣服在空中被展开,一个黑色的物体从衣服中掉了出来,诸伏景光本能地伸出手,在那样东西落在地板上之前一把将其捞起。 下一秒,他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循环,他低头看着手中握着的东西,四肢僵硬,迟迟没能做出下一步动作。 诸伏景光突然就反应过来了调酒师在零点前讲述的那个所谓的“趣事”究竟是在暗示什么。 【“对了,苏格兰,我那天买的衣服你有试过吗?”】 【“有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希望我可以去取一下滞留的包裹,但是还没走出多远,伏特加就追上来问需不需要替我去邮局走这一趟。怎么样,很有趣吧?”】 【……】 【“这里的电子设备信号也会被捕捉,现在的科技发展迅速,能做到的程度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夸张,所以我建议你尝试与外界联系时最好慎重一些。”】 ——随着那件蓝色外套在空中被展开时掉落出来的东西,是他的手机。 第30章 第三十章 他曾经将这栋房子的任何一个角落搜查得清清楚楚, 比起调酒师,说不定他才是更了解这栋房子的人。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最在意的那样东西竟然一直离他如此之近, 近到他甚至从未疑心于此。 他的手机, 那个一直以来被握在调酒师掌心的软肋, 其实早就以这种形式回到了他的身边。 诸伏景光无法抑制地陷入了沉思, 调酒师难以捉摸的行为除了令人费解,也再一次让他对这一局面无从入手起来。 三周之久,他不确定手机是否还会有电,但是他还是抱着尝试的态度按住了电源键。 成功了。 微亮的屏幕映射在那双蓝色的眸子里, 手机还剩下29%的电量, 不多, 但是以目前的状况来讲,也算勉强够用。 他以最快的速度仔细翻阅了手机的每一条记录, 这是评估情报是否有所暴露的重要指标, 同时也是在检查是否有其他人使用过这部手机。 其实从目前的状况来说, 这类检查的意义已经并不大, 单凭个人是很难找出技术类别的痕迹的, 但是即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必须遵循一名卧底搜查官的素养, 按照经验和流程认真完成这件事。 在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后,诸伏景光再次按住电源键,手机屏幕散发的微光很快便彻底消失。 调酒师的话已经几近明示,那个人在第二次提醒他,这栋房子里被严密关注着的不止是人, 还有电子信号。 在他被带到这栋房子的第二天, 调酒师就已经就此提醒过他, 他当时将那段话记在心上,但一直没有等到验证和试错的机会。 无论事实与否,他不能去赌那是一句谎言的可能性,而且从目前已知的严密监视来看,那有极大可能是事实。 所以他更不能贸然联络上线或者zer,一旦引发连锁反应,那只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情报损失。 诸伏景光低头看着手中的手机,明明解决了一大问题,他的眉头却仍旧紧紧锁住。 ——调酒师究竟在谋划着什么? * 神津真司自觉是度过了一个普通且安逸的新年的。 和去年唯一所有不同的大概是,他的家里今年还存在着第二个人。 这不是坏事,对于这种重大节日,他不会刻意去营造节日氛围感,但肯定还是人越多显得越热闹的——虽然他本身并不太喜欢热闹的环境。 但那无伤大雅,毕竟即使加上苏格兰威士忌,人数也仍旧称不上多,不过是为这栋房子额外增添了几分人气罢了。 上一年稳定维持的平静在十二月的开端被意外打破,神津真司不知道目前所看到的表面上的平静又会在哪天湮灭,也不想去做无意义的猜测,那并不重要,因为那大抵也不会对他原本的生活轨迹产生太多影响。 他一直很清楚,这两年的安逸只是暂时的,那位先生当然不会永远放任他做调酒师,这种暗自较劲双方来说都略显幼稚,但其实他很喜欢这份工作,也乐得保持现状。 平静本就会被打破,那无关琴酒也无关苏格兰,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新年这几天酒吧不营业,他也顺理成章地开始休假。 抱着新年期间不工作的想法,他便也没有向波本威士忌询问关于那张照片的委托的进展。 或者也可以说,其实他对那张照片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多好奇心,所以进行委托时,他也表明了这一次自己在调查时间上毫无要求。 他的确想知道关于照片中的那个人的事迹,但倒也没有那么想知道,他不是个会为难自己的人,即使最终波本威士忌毫无所得,他也依旧能做到欣然接受。 新年过后,苏格兰威士忌一改过去紧闭客卧房门的习惯,开始长时间停留在客厅里,时不时地还会打扫一下卫生,或者来厨房帮个忙。 随着伤情的逐渐好转,苏格兰威士忌也开始了复健训练,神津真司对此并不在意,不过他知道这也是一个信号——苏格兰威士忌开始谋划离开的讯号。 他不会阻拦这位客人的离开,但是也不会再提供任何额外的帮助,他只在这栋房子内部的范围里最大程度上的保障苏格兰威士忌的生命安全。 他已经为了这个人花费了诸多心思,但是也仅限于此了。 苏格兰威士忌对他来说是一位好客人,同时也是一个不错的聊天对象,后来又随着事情的意外发展,成为了一个还算过关的“室友”。 他无意从那个男人身上谋取到什么,迄今为止也没发现苏格兰威士忌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得到的,就像他拒绝琴酒关于交出苏格兰威士忌的要求,又或者是在情况稳定后将那只手机以另一种形式归还到苏格兰威士忌身边,组织本身的存在和组织与警方的纠葛无法左右他的思想和决定。 苏格兰威士忌,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 诸伏景光的确有关于离开这栋房子的计划。 有关调酒师的诸多问题仍未抓到头绪,但是对于那个疑点颇多的人,谁也不知道近期是否还有破开谜团的那一天,他不能把所有时间都浪费在这里。 既然已经拿回手机 本站网站:et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神津真司很早之前便猜到苏格兰威士忌厨艺或许不错, 但是他没想到竟然会不错到这种程度。 虽然是苏格兰威士忌主动提出由他来做今天的晚饭的,但是也没有就这样让客人独自在厨房忙碌的道理,神津真司还是准备去打个下手帮帮忙。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 对于厨房这个空间, 自己的存在或许有些多余。 神津真司看着苏格兰威士忌行云流水的动作,不禁赞叹道:“苏格兰,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身为一个独居的成年人, 他具备着最基本的动手能力,苏格兰威士忌来到这里的这一个月里,他甚至几乎顿顿不落地在家开火烧菜。 神津真司自觉自己厨艺水平虽然称不上高超,但是也算勉强合格的,大众料理他会个七七八八,而对于一些家庭中不太常见的菜品, 他对着菜谱也能做出味道过关的料理。 但是苏格兰威士忌看起来已经完全属于了另一个层次了。 神津真司忍不住凑到在厨房中忙碌中又透着从容的那人身旁,确保自己不会干扰到他的动作, 才从对方的身侧探出头,然后再一次被苏格兰威士忌精练的刀工惊艳到。 神津真司在这短短的十分钟里觉得自己对于厨艺上的自信心受到了打击。 他一直自觉良好的厨艺水平,似乎已经完败了。 “看来这里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诸伏景光侧头, 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身旁凑过来围观的人, 对刚刚的那句话给予了高度肯定:“的确。” “谦虚是一种美好的品德,苏格兰。”神津真司倒是不至于真的为了这种事情感到挫败,他哑然失笑,理了理袖口:“论厨艺我的确不如你,不过洗洗菜这种小事我还是帮得上忙的。” 诸伏景光淡定地转过身, 从背后那人身旁绕过, 埋头处理起下一样食材, 语气轻描淡写, 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面:“怎么?怕我在菜里加不该加的东西?” 神津真司的动作一顿,唇角的弧度丝毫未变,又慢条斯理地将已经挽好的袖口放了下来,轻笑一声:“你会加吗?” “不会。”诸伏景光回答时毫不犹豫,他将食材一样一样分类装盘、以待备用,又平静道:“毕竟我手里没有用得上的‘配料’,至于食材相克,效果不明显,不定因素太多,与其冒着风险做这种不确定的事,还不如寄希望于你家冰箱里的菌类里混了朵毒蘑菇来得更实际。” “……你竟然还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啊。” 平静的湖面下暗藏着波涛汹涌,只待那颗砸进湖水中的石子的到来。 苏格兰威士忌今天的反常就是那颗石子。 神津真司并不会因此感到不满,比起一些没必要的负面情绪,他觉得这样的苏格兰才更加有趣,耸耸肩道:“我家的冰箱里没能混进去一朵毒蘑菇,还真是抱歉啊。” 顿了两秒,他又问道:“那你准备用什么牵制住我?” 他们两人今天都格外地直白。 诸伏景光沉默地在水池边将手洗干净,转过身时,一张纸巾已经递到了他面前。 他的目光顺着那张洁白的纸巾一路沿着一只手臂向上,随后定格在了面前的那个金发青年脸上,十分坦然地抬手将拿张纸巾接了过来。 就在这种平静又危险的对视中,诸伏景光随意擦干手上的水迹,随手一抛,那张已经被水打湿的纸巾便精准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你有什么推荐的好办法吗?”做完那一切后,他又不紧不慢地将刚刚那个堪称尖锐的问题抛了回去。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干脆杀掉我吧。”神津真司上下打量了一遍苏格兰威士忌,又摇摇头,自顾自地对自己的话做起了反驳:“不过对你来说,我的武力值仍未可知,你的伤又还没好全,贸然动手的话,不稳定性太高,以你m的性格,眼睛里大概是见不得这么多的不确定因素的。” 诸伏景光对此并不做评价,随意活动了一下手腕,淡淡道:“我没有随意取人性命的爱好和权利,审判罪犯是法庭该做的事情。” “再次重申,我的工作是合法的,怎么到你那里我就变成罪犯了?” 苏格兰威士忌没有继续回答,但是那份审视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神津真司叹了口气:“苏格兰,对于这栋房子来说,你只是一位客人,想要离开无可非议,所以你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有关今日在这栋房子里发生的异常的真正原因,终于还是被挑到了明面上。 “当然,前提是你愿意相信我不会做出任何干预,不过很明显你不信。” “是,我不信。”诸伏景光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被压缩,他的大脑极其冷静,试图从调酒师的一言一笑、姿态口吻去判断对方此刻的真实想法,他理所当然道:“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神津真司微微颔首:“意料之中。” 苏格兰威士忌稍稍比他高出个一两厘米,他们身形相近,平常也并看不出来身高上的差距,但是距离被拉近时,还是能细微地感受到这个高度上的不同,但这一两厘米的压制还不至于真的让 本站网站:et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大概是因为昨晚的醉酒, 也可能是有其他因素,总之,他今日的心情远低于平均值, 而不得不插手这类他本会严格规避的纠纷也让他的心情指数再度下跌。 神津真司带着一身低气压, 气势汹汹地前往了贝尔摩德报给他的那个地址。 那个传闻中的审讯室坐落于组织产业下的某栋建筑的地下一层,神津真司一步步走下楼梯,走到一半时,便看到了站在下方楼梯口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来得正巧,毕竟贝尔摩德只告诉了他一个地址, 波本威士忌具体被安排在哪间审讯室里还不得而知。 “伏特加。”神津真司居高临下地念了一声那人的名字。 听到突兀的脚步声的伏特加本已将枪口对准了楼梯,只等那个不在计划内的人走出来便一举制服, 听到那道熟悉的嗓音后, 他快速放下枪将其背在身后, 仰头恭恭敬敬道:“神津先生。” 神津真司当然已经看到了刚刚的那个漆黑的枪口, 对于伏特加这类身份的人来说,那种警惕心和本能无可厚非, 他也不是个会纠结于此的人,否则苏格兰威士忌早就被他逐出家门了。 距离苏格兰威士忌离开已经过了一整夜,不知道那人究竟走出了多远,又有没有成功回到他想回到的地方。 想到这里, 神津真司的表情突然一滞,好在因为称不上愉快的心情让他的神色里本就带上了冷肃, 那一瞬的出神在灯光昏暗的地下一层里很难被注意到。 至少伏特加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神津真司将关于苏格兰威士忌的思绪彻底抛出脑海,他本该习惯性地笑笑,但是今天实在是没什么心情去提起唇角, 最后只是略显冷淡道:“劳烦你带我去见一下波本威士忌。” 伏特加似乎有些犹豫:“这……” “他不在这里吗?” “在是在, 但是——” 神津真司提起脚步, 踏入前方那条昏暗的长廊:“那就带路吧,麻烦了。” 伏特加有些不知所措,最终只得将手中的枪快速收好,转身快步跟上那个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的身影。 他一边领着路,一边心道波本威士忌还真是好手段,竟然能让向来不喜插手组织相关事宜的这位先生出面。 “就是这里了。”伏特加在某扇门前停住了脚步。 神津真司看着面前的铁门,因为没有窗口,所以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同时也很好地隔绝了内部的声音。 “门是锁着的吗?” 伏特加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冷汗,他总觉得今天这位先生要比平常给人的压力大得多,与那双漆黑的眸子对视时,心脏也仿佛被提到了半空,他低声回答,同时也是在暗戳戳地提醒:“没锁,神津先生,大哥也在里面。” 琴酒会在,意料之中,不过直接把人带走后再通知琴酒的先斩后奏的办法就只能搁置了。 神津真司抬手礼貌地敲了敲那扇铁门,这种隔音程度,估计里面说了什么也听不到,于是敲过门后,他干脆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首先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的是琴酒。 “早上好。”他十分自然地打了声招呼,浑然不在意对于这个环境来说,这句话有多么不合时宜。 琴酒冷冷地瞥了一眼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的下属,又将视线放在那个不该出现于此的金发男人身上,并未给出回应。 面对琴酒时,神津真司的姿态中总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熟稔,那是基于两人之间的熟识才会出现的放松和坦率。 琴酒没说什么,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神津真司心里差不多便有了些底,波本威士忌大抵真的是被无端牵连,琴酒不见得是真的怀疑波本是卧底,或者是有所疑 心却没有切实证据,但又不肯就这样轻易放过这份嫌疑。 神津真司转过身,看向审讯室的另一头那个吊挂在墙边的男人,叹了口气。 他和波本威士忌的交集不多不少,也曾经见过波本威士忌在不同情景下的不同模样,那个男人大概是很擅长扮演,但绝对没有哪次是如此狼狈的。 那头耀眼的金发已经染上了血污,伴随着冷汗紧贴在额头,深色的衣服上隐约能分辨出几分血迹,波本威士忌微垂着头,从始至终都没见他有过什么动作,不知道是否还留存着意识。 “也差不多该放人了吧,连我都知道他和黑麦威士忌的关系并不好。” “可他过去是以观察力和洞察力在组织里取得一席之地的。”琴酒的眼神异常冰冷,嘲讽道:“现在却连身边有两只老鼠都毫无察觉。”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关注这种事情,况且你的观察力和洞察力也很强,但你也没能察觉。”神津真司走向墙边,用手指轻轻挑起波本威士忌垂在眼前的发丝,但只看到了一双紧闭的双眼。 “既然你已经出过这口气了,就适可而止吧。”他抬头看向禁锢在波本威士忌手腕上的铁铐,那上面不知道沾了什么,可能是已经风干的血,也可能是铁锈,听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神津真司没有转身,抬手道:“钥匙。” 回应他的是一个猝然抵在他后脑的冰凉的物体,神津真司没有回头,却也能猜到那大概是一把枪,他慢慢放下手,姿态依然从容,淡定道:“这种玩笑可不好笑,黑泽。” “理由。”琴酒一字一顿道。 神津真司依旧面不改色,口吻平淡,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含退让:“我今天就要带他走,还需要给你一个理由吗?” “人,你可以带走。”琴酒话锋一转,寒声道:“但是关于你最近频繁插手组织这边的事情,你也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怎么?我没资格插手?” “你当然有这个资格,但你最近插手的事情,每一件都与老鼠脱不开关系。” “我不能喜欢苏格兰?” “既然如此,我来帮你回忆一下,昨晚,苏格兰威士忌离开了那栋房子,而你全程没做出任何举措。” 那个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男人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对方的这句话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抬高音量寒声道:“谢谢,但是这用不着你来提醒,我自然会让他心甘情愿地回来。” “至于我插手组织的事情,不正是那位先生想看到的局面吗?”不待对方就苏格兰威士忌的问题继续深入下去,他快速转过身,声音里带了点质问,反客为主道:“还是说,难道你对此有什么异议?” 下一秒,神津真司定定地看着眼前漆黑的枪柄,又抬眸看了看握着枪管的琴酒,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黑泽,你还真是有够无聊的啊。”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刚刚对准他的不过是枪的手柄, 琴酒面无表情地握着枪管,听到他的话,嗤笑一声, 又不紧不慢地将枪收回口袋,神色中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尴尬的意思。 刚刚的针锋相对仿佛只是一场幻觉,两人默契地谁都没再提及。 神津真司再度对着琴酒伸出手, 理直气壮道:“钥匙给我。” 琴酒没再多说什么,随手将一串钥匙抛过去,冷眼看着那个本不该出现于此的人转身解开囚犯的锁链:“那个女人求到你头上, 你竟然还真跑过来了。” 出于惯性,解开左手边的铁铐后, 失去平衡的波本威士忌的身体便无力地向右边倒去,神津真司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揽进怀里,又维持着这个动作,有些费力地将挂着的另一边手铐用钥匙解开。 “监听我的电话可以, 但是能不能不要这么直白地在我面前提,听别人提起自己的通话内容会很奇怪。” 波本威士忌的头垂在他的肩侧,神津真司很少会和某个人之间的距离压缩到这种程度, 此刻的画面让他不禁想起了一个月之前他送醉酒的波本威士忌回安全屋的那晚,大概是一回生二回熟,他换了个姿势,让波本威士忌能尽量舒服地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避开明显可见的伤痕,搀扶着波本威士忌径直向外走去,同琴酒错过时,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冷笑。 神津真司脚步顿了顿, 转头补充道:“还有, 你该对女士尊重一点, 莎朗有名字。” 守在门外的伏特加突然听到开门声,他快速转过身,见到伏在那位先生肩上的波本威士忌时,他竟然诡异地并不觉得有多令人惊讶。 毕竟连苏格兰威士忌那种实打实的卧底,这位先生都能不计前嫌和后果的强行收作情人,波本这种只是有点儿卧底嫌疑的家伙,乍一看似乎还能比苏格兰的状况更好些。 “伏特加,能麻烦你送我一程吗?” 伏特加回过神,听到这句话时,他的目光立刻落在了站在审讯室内的那位上司身上,见上司没有做出其他反应,他才慢半拍地认真答道:“当然,神津先生。” 神津真司微笑道:“谢谢。” * 前一天才送走了苏格兰威士忌,第二天这栋房子里便迎来了新的客人。 他原本考虑过直接把波本威士忌送回安全屋,但是黑麦威士忌已经叛逃,他不确定这一次能否顺利进到那间安全屋里去,最后只得把人带回了家里。 神津真司将波本威士忌安置在客卧,帮他稍微处理了一些明面上的伤,便关门离开。 就像琴酒今天质问他的那样,其实他并不乐衷于插手组织那边的事情,甚至还会带着几分反感,而成为调酒师后,他也一直对那边的事情严格规避。 一切变故都是从苏格兰威士忌开始的。 但如果重来一次,神津真司还是会把倒在小巷里的那瓶狼狈的威士忌带回家。 他是一个有些自我的人,事实上,他从未后悔过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 神津真司将沾染上了灰尘和血污的衣服换下来,又走进厨房,将昨晚那桌没人动过的丰盛的晚餐收拾好,又在水池边将碗碟一一清洗干净,收进一旁的橱柜里。 一切都已经整理妥当,他环视着厨房,目光兜兜转转,最终落在了那瓶没喝完的酒上。 他缓步走过去,拿起酒瓶,干脆利落地将剩余的酒倒进了水池里,酒香在厨房内弥漫开来,他随手将空了的酒瓶扔进了垃圾桶,玻璃瓶触底时,发出了一道清脆的声响。 神津真司又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将水槽内残留的酒液冲刷干净。 似乎一切都已经恢复到了一个月前的原本该有的模样。 神津真司转过身时,才 注意到在一旁的置物架上还放着一瓶未开封的酒,他叹了口气,没再做出什么多余的举动,而是拿着那瓶酒走上二楼,准备将其放回原位。 他走进储物间,打开橱柜,将那瓶酒工工整整地摆了进去,关上柜门时,脑海中却忽然快速闪过一道声音。 【“……我还顺手帮你修理了一下橱柜的抽屉,你估计很久没打开过它了,抽屉的滑轨出了点问题。”】 他的手转而落在了橱柜上层的抽屉的手柄上,那里面究竟放了什么他已经没印象了,但他仍旧鬼使神差地拉开了那个抽屉。 苏格兰威士忌昨晚提到的大概就是这个抽屉了,他想。 他平时很少会涉足这个储物间,也的确没注意过哪个抽屉的滑轨是否出了问题,或许他还真的得谢谢苏格兰威士忌帮忙维修一场了。 神津真司关上储物间的门,走下楼梯,余光中正巧看到了客卧打开的房门。 他的目光微微流转,落在了站在客厅里的那位客人的身上。 波本威士忌极其敏锐,几乎是下一秒便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仰头看过来,神津真司对着下方的人礼貌地点了点头,但是他们谁都没有率先开口,略显空旷的房子里只余下一道道规律的脚步声。 神津真司走下楼梯,语气并不关切,却也没有显得太过冷漠,只是淡淡道:“你醒了。” 安室透略带审视地看着面前穿着一身宽松的居家服的金发男人,毫无疑问,这里是神津真司的家。 就这样沉默地对视了几秒,他才逐渐露出个笑容来,开口道:“神津君,谢谢。” 大概是因为已经脱水,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低哑,甚至伴随着几帧失音。 神津真司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又回到客厅,将杯子递给那位状态不佳的客人:“不必谢我,要谢就谢莎朗吧,是她打电话托我去接你一下,我并没做什么。” 安室透接过那杯水喝了一口,再次道了声谢。 黑麦威士忌联合外界设局围剿琴酒失败后叛逃,得知这个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那家伙竟然也同是卧底,而是暗道不好,随后果不其然,他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强制押进了审讯室。 组织并没有真的认定他也是卧底,但是身边接连有两人叛逃还是为他带来了不可估量的能力方面的质疑。 即使没有额外的帮助,他最终大概率也可以凭自己走出审讯室,况且他知道,贝尔摩德不会对此放任不管,唯一在意料之外的大概就是,贝尔摩德竟然会找神津真司来帮这个忙。 在组织中,诸多成员都默认他与贝尔摩德交情匪浅,但实际上,这份交情更类似于一种合作,他为贝尔摩德保守关于她与bss之间的关系的秘密,而贝尔摩德也会时不时地为他的一些略显出格的好奇心解解惑——虽然贝尔摩德的回答总是令人不明其意,但偶尔也能为他提供一些新的思路和方向。 这是一种合作,也是一种别样的相互牵制,但本质上不过是各取所取。 安室透再次将思绪转回神津真司身上。 莎朗·温亚德,美国著名女星,贝尔摩德的表面身份之一。 神津真司并不称呼她“贝尔摩德”这个代号,而是习惯性使用一个真假不明的名字,这或许也可以说明,在那两人的相识和相处中,他们之间多数使用的是抛却组织成员身份的另一层身份。 神津真司与琴酒和贝尔摩德之间都有着一种无关暧昧的关联,但是真相目前仍旧蒙着一层无从下手驱散的迷雾。 自从他在管理官的授意下见到了那位名为上野自由的前卧底搜查官后,神津真司的真实一面便从一个谜团走进了另一个谜团。 “不介意的话,就先换上这套衣服吧,安室先生。” 安室透看着递到面前的购物袋,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与宫野姐妹见面的那天神津真司在商场买下的衣服,他又看了一眼与自己发色相近的男人,抬手接了过来。 这一次的审讯室之行,对他来说,更像是组织给他的一场惩罚,既然是惩罚,那就总归会受到些皮肉之苦,这个过程中,他的衣服已经有所破损、染上了斑斑血迹。 那些伤倒是不至于让他失去太多行动力,但是以这种形象直接走到街上去,他估计会被好心路人直接送到警视厅。 “没什么问题的话,换好衣服后就离开吧。” 比起平常的克制守礼,今天的神津真司的周身似乎萦绕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漠然。 “神津君。” 安室透的唇角勾勒出一个惯有的弧度,略显狼狈的形象并没有折损他的帅气,他的脊背笔挺,与平常那个仿佛面对何谜题都能应对自如的波本威士忌一般无二:“关于那张照片上面的人,我查到了一些基本信息,虽然不多,你现在要听听吗?” 神津真司的反应很平淡,平淡到让人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是否想知道关于那张照片的事情,黑色的眸子里毫无波澜:“辛苦了,那就聊聊吧。” “不过在此之前,安室先生,你还是先处理一下伤口、换一身衣服吧……请稍等,我去取医药箱。” * 对于接下来的这场谈话,安室透并不准备透露太多消息,关于神津真司的情报他的确已经得到了不止一条,但是即使把那些情报组合在一起,却还是难以拼凑出有关神津真司这个人的全貌。 其中最重要的两份情报分别来自贝尔摩德和上野自由,那两人的话在一个部分有所重合,那就是神津真司曾经由公安倒戈向组织,而具体原因两人都没有给出更多的交代。 他考虑过无数东西,从实至虚,却还是没想通,对于当年的神津真司来说,究竟什么东西会是无法拒绝的? 换一个思路来考虑,假设神津真司真的已经被组织策反,那为什么最终又留给了上野自由一条生路?觉得上野自由已经构不成威胁?还是真的只是单纯念及曾经的同僚情谊? 但当时一同在场的琴酒真的会接受所谓的“同僚情谊”的理由,对一个已经暴露的卧底搜查官放任不管吗? 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神津真司本人,安室透也仍旧无法判断这人的真实想法,他觉得自己隐约在这层层叠叠的迷雾中窥见了一星光点,但是循着那个方向深入是一个未知的过程,他不知道前方还会有着怎样的障碍,也不知道这个解密的路程将要花费他多长时间。 退一步讲,目前最为浅显的问题,为什么神津真司会在收到那张照片后,委托他去调查照片中的“神津真司”,这件事就已经十分令人费解。 如果排除扮演的成分,那他是不是可以合理怀疑,其实神津真司的记忆出现了一些问题,他似乎对那张照片中的“自己”毫无印象。 那这份记忆模糊的症状,究竟是在他被策反前还是在被策反后出现的? ——神津真司在进入组织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张照片中的人是一名警校生,在校期间成绩优异,不过意外的是,我目前没能找到任何关于他毕业后的就业信息。” 神津真司眸光沉静,他的坐姿很漂亮,仪态端方,他没问更多的事情,只是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安室透紧紧盯着那张带着欺骗性的脸,一字一顿道:“神津真司。” 那一刻,他看到了那个今天一直冷淡处事的男人嘴角一闪而过的、并不明显的弧度。 神津真司别开波本威士忌过分直白的视线,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模糊了他的表情,他放松地倚靠在沙发背上,语气意味不明:“原来是这 样啊……” “安室先生,已经足够了,不必再查下去了。”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 离开神津真司的家,安室透缓步走在路上。 直到已经完全脱离那栋房子的范围,路过一间公共电话亭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就这样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终于转过身,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他拿起话筒,按下了一串熟悉的号码。 最后,他缓缓地、坚定地按下了拨通键,仰头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气,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的降临。 等了许久,直到这通电话即将自动挂断时,电话那头的人才终于姗姗来迟地接通。 “……”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主动说话,安室透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咬紧牙关,拿着话筒的手却隐隐开始颤抖起来。 半晌,话筒中传来了一道迟疑的声音: “……zer?” 那一刻,站在电话亭中的男人如释重负般地靠向背后的玻璃墙,他垂下头,用指腹用力捏了捏鼻梁,以此来缓解那份顷刻之间涌上眼眶的酸涩感。 灯光昏暗的审讯室、吊在半空的似乎已经失去意识的金发青年、密闭的空间内突然出现的第三道声音,以及那段断断续续响起的对话—— 【“……你最近插手的事情,每一件都与老鼠脱不开关系。”】 【“我不能喜欢苏格兰?”】 【“……昨晚,苏格兰威士忌离开了那栋房子,而你……”】 【“这用不着你来提醒……”】 安室透攥紧手中的话筒,他连续做了两次深呼吸,努力去平复心中的这份不平静,却始终不得其法。 他有许多话想对好友说,也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但是在时隔三十三天后再一次听到那道嗓音和那个熟悉的外号时,他的嘴唇颤了颤,千言万语最终都汇为了一个字: “嗯。”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在那通简短的电话中, 他们谁都没有多说什么,相识多年和并肩同行的默契让所有有声化为了无声。 确认过周围没有任何追踪者,他更改方向,快步回往公安大楼。 迈进办公室的那一刻, 有一道身影飞速跑了过来。 “降谷先生!”白井直纪缓了口气, 语气中带着焦急:“您还好吗?昨天一直联系不上您。” 安室透摆了摆手, 并未提及更多事情, 只是问道:“怎么了?” 白井直纪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压低声音道:“警视厅公安部昨晚递过来的消息, 诸伏先生回来了。” “他现在在哪?” “管理官办公室。” 安室透点点头, 再次转身走向电梯口。 白井直纪看着上司的背影,再度跟了上去, 她不是一个扭捏的人, 对于她所处的身份, 犹豫和迟疑只会浪费时间, 于是她坦率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您看起来并不惊讶。” 对于这位年轻的上司, 白井直纪一直心怀敬佩,如果其实对方早就已经得知了诸伏先生仍然活着的消息,她也并不会觉得诧异,那个男人具备着的那份顶尖的情报搜集能力和洞察力能够让一切谜团在他面前都变得有迹可循。 电梯门恰好打开,安室透看了一眼身侧的下属,声音冷静:“不……我比任何人都惊讶。” 没有人会比他更惊讶,不止是惊喜于好友的“死而复生”, 还有神津真司在这一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但是一切都要在见到好友后才能明晰。 神津真司两年前会留上野自由一命, 在场的琴酒也并未做出处决;两年后, 神津真司在hir暴露的事件中, 又究竟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从他在审讯室听到的对话中不难得出, 琴酒对神津真司和hir的事情并非一概不知,却只是做出了口头上的警告,而没有做出其他行动。 神津真司的那句“我不能喜欢苏格兰?”是什么意思?那琴酒口中的“那栋房子”又是指哪里?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神津真司一直将hir困在了某栋房子中吗? 明明手中握着的情报在逐步增加,他却觉得关于神津真司的迷雾在逐渐弥漫开来。 电梯到达十八楼,随着电梯门缓缓开启,他的眼前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两个人谁都没动,在安静的对视中,电梯门开始自动缓缓闭合。 这一次两个人一起动了起来,安室透连忙按了几下电梯内的开门按钮,直到电梯门再一次缓缓开启,他才松了口气。 诸伏景光走进电梯,两个人面面相觑,最终忍不住一同笑出了声,他们默契地没有叙旧,但是对彼此的所有担忧和怀念似乎都在这场轻快的笑声中释放了出来。 笑声逐渐止住,安室透看着好友的那身衣服,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他稍作回忆,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人影,迟疑道:“你的衣服……” “zer,你这身衣服……”同一刻,诸伏景光开口问道。 于是两个人的话音一同顿住。 诸伏景光叹了口气:“我们还是一会儿坐下来再慢慢聊吧。” 电梯来到十三楼,安室透率先走了出去,诸伏景光紧随其后。 “降谷先生。”风见裕也看着并排走进办公室的两人,站起身,主动打了声招呼,目光落在那个从未见过的黑发青年时,他动作稍顿,看向上司:“这位是……” 诸伏景光对着那个带着椭圆形镜框的男人礼貌地点了点头,猜到这应该是好友的新下属,却并没有做自我介绍。 见上司也没有做介绍的意思,风见裕也大概明白了这位先生的身份特殊,并不是他能随意接触到的,他一丝 不苟地接上上一句话:“初次见面,您好。” 诸伏景光声音温和,主动与对方握了个手:“幸会。” “降谷先生,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白井直纪的步伐雷厉风行,她站定脚步,对着在场的几人依次点头示意:“请跟我来吧。” 小型会议室内,桌面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了一沓资料,白井直纪轻轻关上办公室的门,却并没有离开,而是找了把椅子,就这样在办公室门外坐下来,以防止有人意外闯入。 摆在桌上的资料都是他已经读过无数次的了,现在几乎已经能够完完本本地将内容复述出来,他让白井直纪临时整合出这份资料,主要是为了让好友以最快的速度知晓他们目前已经掌握的最近情报进展。 这三十三天的时间,看似不过是短短一个月,但是足以在情报信息方面拉开巨大的差距。 安室透明白,hir作为一直被神津真司藏在某栋房子里的苏格兰威士忌,也一定有什么消息,是只有当事人知道,而其他人不得而知的。 时间在翻动纸张的声音中逐渐流逝。 诸伏景光拿起第一份文件是有关那个人的基础资料,翻开第一页,最上方的那张证件照中的青年和现在的调酒师的形象略有不同,但还是能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判断出来这是同一个人。 “神津……真司?”他低声念出那个名字。 “这个名字有问题吗?”安室透问。 诸伏景光摇了摇头,但是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资料,解释道:“我曾从他和伏特加的交流中听到‘神津’这个姓氏,但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全名。” 顿了顿,他又说:“我以为那或许是一个代称,结果竟然是他的真名。” 安室透没再开口,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时间上的浪费和情报上的误区,有着不同观察切入角度的双方在调查的大方向上需要取得尽可能持平的认知。 两分钟后,他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坐在对面的黑发青年逐渐蹙起的眉头和愈发冷肃的神情,身为过来人,安室透知道,好友大概已经读到关于神津真司反水的那部分了。 “知道了他的名字后,我们便以这个名字为基点展开了调查。起初,我们没能查到除了调酒师从业资格证以外的任何信息,因为无论如何都无法掀开那副神秘面纱,白井他们有一段时间会称呼他为幽灵。” “找不到存在于世的证据,所以称之为幽灵吗……倒是也很贴切。” “后来我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申请了更高保密级别的资料库,竟然真的有所收获,最终拿到了你手中的这份资料。” 诸伏景光压下心中的情绪波动,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会儿,抬头问道:“这份资料上的某些地方,描述得很模糊。” “的确如此。” “针对这个问题咨询过管理官后,管理官告诉我,想要了解神津真司的事情,可以去找一个人。” “谁?” “图像资料情报室,上野自由。” 那是一个过去从未听过、也没有从手中的资料中出现过的名字,诸伏景光将资料整理好放在一边,等待着好友的下言。 “我去见了上野自由一面,经过交谈,我得知了他的另一层身份——当年曾因神津真司反水而陷入困境的卧底搜查官。” 安室透从身上拿出了一个随身笔记本,一边递过去一边解释道:“那场谈话只有我和上野自由两人在场,所以没有会议记录,但是我记下了一些关键信息,你可以先看看。” “据上野自由所说,神津真司以上线有问题为由诱导他与上线断联,一段时间后,突然向他递来了自己已经暴露且极可能会牵连到他的消息,让他抓紧离开组织,但是他并未离开 ,而是选择了去搭救同伴,最终见到了神津真司的另一副面孔。”看着正在翻阅笔记本的幼驯染,他顿了顿,还是额外补充了一句:“不过,上面并不完全信任他。” 诸伏景光明白最后那句话的言外之意,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敲了敲纸面,若有所思道:“……这太矛盾了。” 安室透深有所感地点了点头。 “神津真司通知上野自由离开组织,无论他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原计划所呈现出来的结果就是:神津真司卧底身份暴露,生死未卜,而非他主动背叛。上野自由没有按照神津真司的安排离开组织,而是回到组织找到了他,在这种情况下,杀掉不按计划行事的另一个卧底,明明也能营造出与原计划相似的结局,但是……” 安室透的眼神顷刻之间变了,将那句话接了过去:“但是一旦让上野自由回到警方,局面就变了。” “是的,他的形象会从一个英雄变成一个叛徒,同时也会为自己惹来诸多麻烦;如果从组织的角度看,一个已经被策反但是仍旧受到警方信任的卧底搜查官所能带来的利益,也绝对要比一个被警方盯上的叛徒多得多。”诸伏景光做出总结。 “况且……”诸伏景光说着举起手中的笔记本,向好友指了指某行字:“上野自由不是说神津真司有轻微秩序敏感吗?当计划被打乱时,他的情绪波动和烦躁感本就会超出常人。在这种情况下,神津真司既要说服自己修改计划,又要说服琴酒不下杀手,比起让上野自由活着回来,虽然这么说很抱歉,但是直接杀死对方或者将其抓起来拷问才是更合理的做法。” “这也是上野自由回来后无法重新介入组织相关事宜的一大原因,包括他本人在内,没有人能解释神津真司为什么会放过他。” “至于另一个矛盾之处就在于,后脑头骨很薄,更何况是用铁棍重击,如果只是为了让上野自由暂时失去意识,办法明明有很多,但冒着会让对方直接毙命的风险这么做,未免与神津真司目前展现出来的谨慎个性不太相符,这并不像是真的想放过对方的做法。” “所以,要么是这位上野君说谎了。”诸伏景光合上手中的笔记本,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好友,缓缓道:“要么就是他还隐瞒了什么。” “这也是我一直有所疑虑的地方,上野自由的话听起来有理有据,但是主观因素太多,有些地方经不起推敲,他本人也无法为自己的说辞找到更合理的解释和证据。” 安室透揉了揉太阳穴,他昨天经历了一场审讯,身上的伤已经大致处理过了,但也已经近乎20个小时没能得到休息,高强度的思考让他的大脑开始无法抑制地感到疲惫,但他还是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继续道: “但是当时警方在组织里的明线暗线已经被统统捣毁,神津真司的踪迹就此消失,这个时候,让已经被调职到图像情报分析室的上野自由去寻找证据证明自己无异于让他登天,而且上野自由也的确是曾经距离神津真司最近的那个人,更是当年那场事件里唯一的当事人。” “你还好吗?”诸伏景光起身倒了杯水,神色担忧:“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我没事。”安室透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缓了口气:“昨天下午黑麦威士忌叛逃了,我跟着受了点牵连而已。” “黑麦……?”说着,诸伏景光的神色里又突然带了点儿古怪,问道:“昨天下午?” “对……黑麦威士忌联合外界设计围剿琴酒失败后叛逃了,昨天组织里抽调了不少成员去追击他,但是后续结果还未可知。” “……原来是这样。” 安室透端着杯子,困惑道:“怎么了?” 诸伏景光坐回原位,定下心神,开始讲述起一个月之前的发生的在自己身上的转折 点。 “12月7日凌晨,我刚刚执行完一项任务,正在清理现场,同行的成员突然偷袭我,我将他制服后,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从他混乱的骂声中,我捕捉到了‘条子’‘叛徒’几个字眼,但我还没来得及继续问下去,几枚子弹迅速从远方打了过来,那个袭击我的成员当场毙命,我躲闪不及,也中弹了,但还好未伤及要害,也不会太过影响行动力。” “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大概率已经暴露,这周围也一定埋伏了其他组织成员,于是我一边隐蔽一边离开现场,但是因为刚刚正在清理现场,我的武器并未随身携带,在暗处有狙击手埋伏的情况下,我也无法冒险去空地拿回枪。” “这场追杀或许是早有预谋,不断有组织成员出现拦截,我勉强甩开了他们,伤势却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加重,最后,我只得暂时隐蔽了一个小巷里。失血过多导致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又过了许久,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但在那个时候,我能做到的也只有扶着墙站起来。” “然后我看到了调酒师。”随着这场讲述,他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回忆中,沉声道:“以及,在调酒师身后不远处的,明明已经追踪而来却突然开始退后隐蔽的组织成员。” “退后隐蔽?” 诸伏景光点了点头。 “等到再醒来时,我就已经身处于一栋陌生的房子里,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伤也一并被处理妥当。” 安室透想起了在审讯室内琴酒和神津真司的对话,也提及了“那栋房子”这一字眼。 “我醒来的时候,调酒师并不在,我身上的手机也不见了踪影。我对那栋房子做了细致的搜查,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窗外正有人严密监视着这栋房子,后来得到证实,那些监视者来自组织。” “神津真司安排了人监视你?” “不。”诸伏景光认真道:“那些人监视的是神津真司,而且他本人对此适应良好。” “我没能弄清楚他究竟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大多数时间都表现得很友好,也并不在意我的冷眼,拿回手机后,我等到了一个离开那栋房子的好时机——一月七日,也就是昨天下午,我发现外面蹲守的人在逐渐减少。” 安室透了然。 黑麦威士忌联合外界设计围剿琴酒失败后叛逃,组织派出了不少成员去追击他,而监视着神津真司的房子的人正是来自组织,在得到指定后,也分出去了一些人去围剿叛徒,所以才会出现一个这样的天赐良机。 一切仿佛都串联起来了,在那看似平常的一个下午,不同的地方迎来了不同的转折点。 “我没能弄清楚他究竟是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诸伏景光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带我走,又为什么尽心为我治疗,而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做出任何阻拦。当晚,我穿着他的衣服、戴着帽子走出了那扇门,天色很暗,七点又是他习惯性出门的时间,所以外面监视的人并未察觉异常,但这份伪装很快就被戳破了,我用了点时间甩掉了追踪而来的人,在天亮前回到了警视厅。” 他说得轻描淡写,绝口不提其中的危险,仿佛那场不久前才发生过的生死时速只是一场游戏一样简单。 “对了。”诸伏景光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套西装和……” “一个信封。”安室透看出好友的诧异,解释道:“那个信封是我放进去的。” “他打开信封时的反应很怪,我当时只隐约看到那是一张照片,我本想找机会查看里面的东西,但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在那栋房子里见过那个信封。” “……那大概是因为,他又把那个信封还给我了。” “什么——?!”诸伏景光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他先是惊诧,而后又为好友捏了把冷汗:“他知道那是你寄给他的了?” “不是。”安室透长叹一口气,用了揉了揉太阳穴,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他委托我去调查那张照片中的人。” “人?所以,那究竟是谁的照片?” 诸伏景光发现好友突然间沉默了下来,半晌,才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神津真司。” 安室透一字一顿道:“那是读警校时的神津真司的照片。” 那一刻,诸伏景光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苏格兰,你应该读过警校吧。”】 “怪不得他那天会突然问这个……”他喃喃自语道。 安室透站起身,打开会议室的门,和门口守着的下属交代了几句,又重新关上门。 “我本想用那张照片帮他回忆一下自己曾经的身份,最好能让他露出些破绽,但是他竟然带着那张照片找上了我。” 安室透神色不明,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快速道:“我今天一直在想,如果那不是他的伎俩,是不是也可以说明,其实他的记忆存在一些问题。” 诸伏景光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好友:“他或许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读过警校了,所以突然拿到那张照片时,第一反应竟然是进行调查。” 安室透此前便生出过这种猜想,但是直到面对这位好友时,才第一次对外有所表露。 如果神津真司真的已经不记得自己的警校经历了,那属于卧底搜查官的经历他还记得吗?如果真的是失忆,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是意外还是人为使然? 而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假设神津真司的记忆真的已经出现了问题,那这个问题究竟是在哪个时期出现的? “明明线索在增加,但是他身上的谜团却越来越多了。” 敲门声突然响起,诸伏景光看向门口时,安室透已经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降谷先生,您要的东西。” “谢谢。” 门再一次被关上,诸伏景光站起身,问道:“怎么了?” “给,这就是信封里的那张照片。” 诸伏景光流畅地抬头接过那张薄薄的相纸,低头去看时,他的动作骤然顿住。 “……hir?” 安室透疑惑地看着面前神色僵硬的友人,他皱了皱眉,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hir?” 诸伏景光捏着相纸的手指逐渐收紧,他死死盯着上面的那个面容熟悉的青年,记忆却恍惚间已经回溯到了一天之前—— * “我房间的衣柜里有一件黑色的帽衫,穿上它,等到七点钟再出发,出门后向右转,那是我平常上班时的路线。” 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男人并不看他,只是垂眸看着手中的杯子,诸伏景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浅浅地“嗯”了一声。 他模糊地听到了那人的一声轻笑,又好像没有,调酒师仰头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就算酒量再差,但一杯肯定是不够的,况且那人终日与各类酒水打交道,酒量再差也不至于差到哪儿去。 诸伏景光转身去拿酒瓶,突然听到了身后的一道闷响,他随之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怎么可能?? 他将信将疑地凑到趴在桌子上的那人身边看了看,但是灯光下那人脸上的红晕又不像作假。 经过细致的观察和分析,他得出结论,这人竟然是真醉。 他的表情顷刻之间一言难尽起来。 但是这种紧迫关头已经容不得他再去考虑更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了,他走 进主卧,打开衣柜,而后顺利找到了调酒师口中的那件黑色的帽衫。 他和调酒师本就身形相似,戴上帽子遮住头发,天色昏暗时,也足以以假乱真。 他并不指望这个障眼法能撑多久,那群人很快就会有所察觉,但是对他来说,这身伪装能让他大摇大摆地走出这栋房子的范围之内,这就已经足够了。 诸伏景光换好衣服,回到客卧拿出自己的手机,仔仔细细地将其放在了衣服内侧的口袋里,他想了想,又去厨房找到了那把水果刀。 自从他意外用那把水果刀伤过调酒师后,调酒师就把那把水果刀收了起来,但是以他对这栋房子的了解,找出那把刀的藏身之处实在是太轻松了。 聊胜于无,这也算是一把趁手的武器了。 诸伏景光想了想,看向身后仍旧趴在桌子上的人,道了声歉,然后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对方手腕上的表,又顺便帮调酒师调整了一下姿势,希望对方能睡得舒服一点。 此刻的时间已经临近七点钟,他压下心中的紧迫感,深吸一口气,走出厨房,向玄关走去。 在手放在门把手上的一瞬间,他的耳膜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声响,他立刻警惕地底转过身,看向厨房的方向。 调酒师此刻身处的位置很巧妙,在厨房的门未关上时,他站在玄关便能毫无遮挡地看清那人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随着趴在餐桌旁的男人缓慢地挣扎着用手肘支起上半身,那一刻,诸伏景光的呼吸几乎停滞,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问题。 调酒师刚刚竟然是装醉吗?调酒师想要做什么?这会不会对他的计划产生影响?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他放在门把手上的那只手逐渐放下,藏在袖子里的那把水果刀隐秘地滑落下来。 ——再也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时机,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今天必须离开。 诸伏景光警惕地看着那个终于直起身的金发男人,说是直起身,但其实不过是挺直脊背,头仍旧是垂着的,略长的头发散落在脸侧,让人看不清此刻的真实神色。 他快速地看了一眼挂在客厅墙上的钟表,时间已经临近七点,越迟出门,未知风险就会越高。 他的大脑已然开始计算,制服调酒师需要额外花费多长时间?就像调酒师说过的那样,对他来说,调酒师的格斗水平仍未可知,未知因素过大,很难准确估量出这对他此次的计划会带来多大的影响和偏差。 调酒师的身形突然晃了晃,诸伏景光皱眉,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劲。 坐在餐桌旁的金发青年终于完全直起身,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勉强,但是并不显得狼狈。 诸伏景光握紧手中的刀柄,定下心神,刚刚抬起步伐,突然听到了一道略低的声音。 他的脚步一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调酒师转过头,诸伏景光看着那人略显艰难地喘了两口气,又说了一遍: “……一路顺风。” 下一秒,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了,那个身影再次倒在了餐桌旁。 诸伏景光僵在原地,他曾经见过调酒师不同的一面,神秘的、从容的、冷漠的、肃然的、优雅的……那个人仿佛有无数副面孔,却从来没有哪次是这么令人无法形容。 明明还是那张脸,他在那一刻却觉得对自己说着“一路顺风”的调酒师和一直以来的记忆中的调酒师简直就像是两个人。 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让他继续去思考这份异常了,他将手中的水果刀快速塞回袖子里,又做了一个深呼吸,以此让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都冷静下来。 一月七日晚七点零一分,最后两个蹲守在这栋房子周围的组织成员听到声响,敏锐地探头看向门口 的方向。 一个他们已经见过几百遍的身影推开房门,即使天色昏暗,他们仍旧一眼就认出了那件熟悉的黑色帽衫,那位先生走下台阶,又不紧不慢地走出院落。 “七点了,那位先生又要去上班了。”一个人用手肘怼了怼身旁的另外一人,“通知一下酒吧那边,准备好,那位先生一会儿就到。” 一月七日晚七点十二分。 “什么意思?路上根本没看到那位先生?……等等,等等,不对!!” 某个角落突然传来一道骂声,两个人影匆匆忙忙跑出院落。 “刚刚那家伙是苏格兰——打电话喊人过来抓人,苏格兰跑了——!!” 与此同时,屋内,厨房,一个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青年安静地趴在餐桌旁。 * “hir?”安室透又问了几声,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他担忧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怎么了?这张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诸伏景光猛地回过神,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忘了呼吸,缓了两口气,才抬头认真地看向身旁的人,笃定道:“这张照片里的人,我见过他。” 酒吧里的那个调酒师他们都见过不知多少次了,哪怕是私底下的神津真司,他们也都与其有过不算浅的联系,安室透立刻反应过来,好友口中的“他”一定指的不是指现在这个常规意义上的神津真司。 “你以前就见过神津真司吗?是他在读警校时的时候?还是他卧底的时……” “不。”诸伏景光开口打断道:“就在昨天。” 他举起手中的那张照片,指了指上面的那个人,目光极其坚定,认真道:“就在昨天,我见到了照片上的这个人。”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看着好友投来的不解的目光,诸伏景光能感受到自己胸膛里的心脏正在飞速跳动,他的脑海中的思绪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刚刚的话,但是有一道声音仍旧在不断告诉他,昨晚那个对着他说“一路顺风”的人,就是此刻他手中的这张照片上的那个人。 诸伏景光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跌进身后的椅子里。 “等等,hir,刚刚这句话意思我没明白,你是说你昨天见到了照片上的人?但是照片上的人明明就是神津真司。” 诸伏景光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照片,不知道该如何向面前这位已经相识十几年的友人解释自己此刻的反常和刚刚那句令人无法理解的话语,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刚刚说出的那句话。 两人一并沉默下来,半晌,会议室里响起了一声喃喃: “……这太荒谬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波本威士忌已经离开多时了, 神津真司陷在沙发里,仍旧没有挪动位置。 或许其实从看到那张照片的第一眼,他心中就已经有所判断, 波本威士忌的带来的情报只是轻轻飘落在砝码上的一根羽毛。 但即使是一根羽毛的重量, 也足以让持平的天平发生一丝细微的偏转。 就这样将平静维持下去不好吗?目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如人意的地方吗?一段已经失去的记忆对一个人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神津真司转头看向窗外,最终拿出手机, 打了通电话。 他可以不去在意那份失去的记忆的真正内容, 也可以不去找回那段经历,但是关于那份记忆究竟是如何消失的,总该有人为他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 “你都想象不到我当时有多惊讶,你可从来没主动邀请过我。” 神津真司主动帮面前的女士拉开椅子,微笑道:“抱歉, 这次是我唐突了。” “谢谢。”贝尔摩德欣然落座,笑容一如既往地迷人,她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谁会拒绝和你这样的绅士一起喝杯下午茶呢?” “谬赞了。”神津真司在餐桌的另一侧坐下:“事实证明, 当然会有。” 至少苏格兰威士忌就已经不止一次拒绝过他的下午茶邀请了。 “哦?”贝尔摩德拄着下巴,神色中流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倒是有趣, 是哪个不解风情的家伙,竟然会拒绝你?” 说着,她稍作停顿,莞尔一笑:“当然,如果是琴酒的话, 那就当我没说过好了——他的确就是那样一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神津真司只是保持着那副标准的微笑, 他不准备就刚刚的那个话题继续聊下去, 而恰巧响起的敲门声也顺理成章地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请进。” 包厢的门被推开, 一位服务生带着一份菜单走了进来。 “早上的事还没来得及谢你,现在反倒是喝上了你请的下午茶。” 贝尔摩德只点了一杯咖啡,便将手中的菜单递还给服务生,她的目光落在一桌之隔外的金发青年身上:“这个人情我总归还是要还的,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 和聪明人聊天就是不费力气,神津真司也不假意客气,况且这本就是他今天主动约对方见面的本质目的,于是他提前道了声谢。 “是我要谢你才对,那种状态下的琴酒可不好对付,至少我应对不来。”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了几句,直到他们点的咖啡被轻轻放在桌面上,才再次止住话音。 神津真司向服务生道了声谢,又告知对方接下来就不必再来这个包厢了,得到肯定的回答、确定过已经无人会打扰后,他开门见山道:“莎朗,我忘了一些事情,对吗?” 贝尔摩德的姿态依然放松,手中的茶匙匀速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她甚至不需要犹豫,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浑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这个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神津真司又问:“我是怎么忘记的?” 贝尔摩德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青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我以为你会问你忘了的是什么。” 神津真司只是笑笑,对于这个本该显得有些尖锐的局面,或许是性格使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表现得淡定且泰然。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贝尔摩德将手中的茶匙放下,意味深长道:“其实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神津真司沉静地望着那位曾经数次在新闻、报纸和大屏幕上见过的女星,上半身往后靠了靠,脊背贴在椅背上,语气依然平和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那个‘答案’究竟指的是什么,我需要一个更加确切的回答。” “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正在想的答案是什么。”贝尔摩德端起杯子浅饮了一口:“神津,你很聪明,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你很聪明,每一个知情人都知道终将会迎来这一天——你察觉到不对劲的这一天。” 神津真司没有接话,就这样保持着静默。 贝尔摩德看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叹息道:“说来冒昧,虽然难免有些在看热闹的嫌疑,但是其实我一直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哦?” “因为我一直很期待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神津真司的身子终于动了,他问道:“在你眼里,你觉得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与那双浓黑且毫无波澜的眸子对视了几秒后,贝尔摩德终于还是率先别开了视线:“……我不知道。” “无论是曾经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我都可以带着主观想法稍作揣测,但是对于未来那个找回了曾经的记忆的现在的你,我猜不透,无论你最终做出什么决定,似乎都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神津真司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如果将一个人身上不够令人满意的记忆洗去,再为他量身定做一个合心意的过往……” 这是他不久前问过琴酒的问题,今天,他将同样的问题放到了贝尔摩德面前:“你说,那这个人现在究竟是谁?” “是你自己。”贝尔摩德不假思索,劝慰道:“你无需纠结,其实那还是你自己。” “那究竟是我自己,还是在某些人眼中我该成为的那个‘神津真司’?” 包厢内安静下来,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一并开始凝结。 “既然你的心中已有决断,我就不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了。”终于,贝尔摩德还是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我不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最终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是我还是姑且提醒你一句。” “你要想清楚,一段尘封的记忆对你来说是否真的有那么重要,捡起那段往事,带来的后果或许不仅仅是会打破目前这份维持已久的平静,甚至可能会颠覆你现在的生活和认知,而现在的你已经无法逆转时间找回过去的生活了,一切都已成定局。” “莎朗,你觉得我会去试图找回过去的生活?” 贝尔摩德望着坐在餐桌另一边的青年,他们拥有着一头颜色相近的金色长发,明明同处一个空间内,她却觉得身前这张称不上大的餐桌将他们隔绝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神津真司的声音很平静:“我可以不在乎我忘了什么,但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替我做决定。” 贝尔摩德捏着杯柄的手指骤然收紧,那一刻,她恍然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两年前那个耀眼到无法收敛的年轻人。 这个想法生出的瞬间,她忽然愣住。 【“如果将一个人身上不够令人满意的记忆洗去,再为他量身定做一个合心意的过往……你说,那这个人现在究竟是谁?”】 【“是你自己,你无需纠结,其实那还是你自己。”】 贝尔摩德静坐了两秒,忽然哑然失笑,随手将滑落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挽在耳后:“抱歉,关于你前面提到的那个问题,我的答案需要做出一些修改。” “那或许还是你自己,但已经不是同一个‘自己’了。” 至少,其实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分明从未把曾经的那个神津真司和现在的神津真司看作为同一人。 “神津真司,我期待你的选择。” * 神津真司走出店门,他没有直接转身离开,而是站在路边左右看了看,而后不出所料地捕捉到了一个过 分熟悉的身影。 他抬步走了过去。 穿着一袭黑色风衣的男人面色极冷,隐藏在黑色礼帽下的绿眸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森寒。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闯进来。”神津真司仿佛没感受到来自对方冷飕飕的视线,十分自然地开口。 琴酒嗤笑:“我对听你和那个女人的谈话不感兴趣。” “是吗?那你怎么知道我约了莎朗来这里?”不待对方回答,他勾起唇角,又问道:“那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琴酒要比他稍高一些,但是他此刻宁可后退两步,都不愿抬起下巴去仰视对方,他盯着那双绿色的眼睛,缓缓道:“黑泽,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吗?” 琴酒并未回答。 神津真司也不在意对方的缄默,他的目光笔直且不带丝毫摇摆,坦坦荡荡道:“你说你受命前来保护我的安危,我问你我们曾经是否见过,你说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从我在病床上醒来的那天起、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们曾经一定有所交集——那绝对不是看陌生人时该有的眼神。” “我一直都知道,其实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记忆存在某些问题,但是他从未真正在意过,一段记忆的模糊并不影响他的生活,他也不是个会刻意为难自己的人。 一段过去的记忆,既然已成过去,那就让它顺其自然地成为过去好了,是否还能想起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他永远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会做出之于自己的最好的决定。 ——但是他不需要任何人来替他做决定,又妄图操控他的人生。 神津真司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雅,但是说出口的话却丝毫不留余地:“那么,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随着这个问题的话音落下,琴酒忽然笑了,那无关嘲讽也绝非冷笑,他的神色中甚至隐隐带着几丝兴奋。 他没有回答那个已经强行摆在他面前的问题,而是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随手扔给对面的金发男人。 “那位先生让我来把这样东西交给你。” 神津真司抬手接住琴酒抛过来的东西,他们的动作看起来相当默契,他将手中那个只有半只手掌大的盒子举到眼前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再次把目光放回琴酒身上。 “这是什么?”他问。 “自然是能让你想起一切的东西。” 神津真司笑了一声,没有追问前面那两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是随意将那个盒子收进口袋里。 他们两人今天的装束格外相似,一月份的冷风有意无意地掀起风衣的下摆,今日阳光不佳,气温仿佛也跟着降了几分。 “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这一次,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那位先生期待你的答案。” 他们就这样平静地对视了一会儿,神津真司突然开口道:“那你呢?” “我当然也同样期待。”琴酒迎着冷风,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致勃勃,一字一顿道:“飞鸟响。”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飞鸟响?” 神津真司将一杯加冰威士忌放在吧台上, 他抬眸看了一眼面前坐着的客人,直起身时动作依然流畅,神色自若道:“你想要的报酬永远出乎我的意料, 波本先生。” 安室透将摆在吧台上的酒杯朝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却无心去喝它, 微笑道:“对我来说, 能够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这就是最好的报酬。” “我很想满足你的好奇心, 支付给你一份你眼里的最好的报酬。”他今晚穿着的是一件黑色衬衫, 这让他的气质里额外增添了几分文雅,神津真司将冰锥上的碎冰擦拭干净,口吻平淡:“我很抱歉, 但是我并不认识你口中的这位飞鸟先生。” “你并不认识飞鸟响?”安室透并未掩饰自己的诧异。 神津真司看向今晚坐在吧台前的唯一一位客人,点了点头,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又反问道:“为什么会觉得我认识他?” “我听说他是琴酒的朋友,就以为神津君也会认识他……抱歉,是我太想当然了。” 安室透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余光中却还是在观察着那位调酒师。 ——不认识飞鸟响, 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 那就代表着, 其实神津真司已经不再记得自己卧底时期的那个假身份了;如果是假, 那他在自己面前刻意营造出这种假象, 又是为了什么? “换一个问题吧,波本先生。” 安室透沉吟片刻, 问道:“神津君和琴酒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神津真司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细致地检查着手中的冰锥, 听到这个与前者截然不同的问题时微微一笑, 坦然回答:“因为曾经过发生的一些小插曲,他被要求贴身保护我,那段时间里我们相处得不错,于是就成为了朋友。” 上野自由曾经提及过这一点,神津真司在卧底初期结识了琴酒并成为朋友,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想,让那俩人成为朋友的契机都一定不是神津真司现在给出的这个理由。 当年的琴酒没有理由去贴身保护另一个组织成员,于情于理,组织也不该会提出这种奇怪的任务要求。 所以神津真司口中的这个结识契机大概率并不属于当年的飞鸟响和黑泽阵,而是来自于后来的神津真司和琴酒。 酒杯里的冰球散发着寒意,安室透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稍微活动了一下略觉僵硬的手指,他试探性地问道:“小插曲?” 他这次的运气不错,神津真司似乎并没有想直接结束聊天的意思,那人仿佛并不将这件往事放在心上,所以回答得随意,也并不吝啬于多说上几句。 “我前两年住过一段时间院,大概是为了以防万一吧,所以才会安排琴酒过来暂时照看。” 这样普通的一句话里却包含着诸多疑点,但是他无法一一挑明询问,经过思考和抉择,他最终折中选了一个最不令人警觉也最容易回答的问题:“你住过院?是生病了吗,要多注意身体,毕竟你经常熬夜。” “谢谢关心。”调酒师终于舍得放下他手里的那把冰锥,从旁边挑了把椅子坐下,轻描淡写道:“不算是生病,意外受了点儿伤而已,现下已经恢复了。” “这样啊……那就好。” 住院,住的是哪家医院? 意外,究竟是什么意外? 受伤,伤到的又是哪里? 事关那个格外敏感的时间节点,他不得不对此生出更多的猜想和疑虑。 安室透在心中默默记下这条线索,准备今晚便以此展开调查。 他不知道这个情报是否真实有效,甚至不确定这究竟算不算得上一个情报,但是对于目前的僵局来说,任何一次的尝试都有可能带来新的转机。 关于神津真司那段往事的真相,情报在不断搜集的同时反而带来了更多的疑点,他们似乎仍旧在原地打转,但是安室透模糊中有一种预感,距离走出迷雾的一天的到来已经不远了。 ——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 飞鸟响。 走在夜路上,神津真司再次在心中重复起这个名字。 从琴酒到波本威士忌,他今天已经听过两次这个陌生的名字了。 他将手探入风衣的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带着棱角的物体时,将其拿了出来。 神津真司在路灯下停住脚步,借着路灯散发的光芒去观察这个外表平平无奇的小盒子,不过几秒钟,他又仿佛失去兴趣了似的,随手将它揣回口袋里。 无论是在琴酒面前还是在波本威士忌面前,他都没有对那个名字表现出什么反应,事实上,他也的确对那个叫做“飞鸟响”的人提不起太多兴趣。 ——即使飞鸟响大概率就是他自己。 一段记忆对一个人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客观来讲,那不过是一段过往、一段已经成为过去的经历。 他非常普通地就拿到了可以打开那段尘封的记忆所需的钥匙,没人阻止他去想起那些东西,时间不可倒流,纵使想起,也已经回不到从前。 他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那位先生也明白,所以才会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让琴酒带来这个能让他找回那段记忆的东西。 不止一人在等待他做出选择,也不止一人在期待着看他究竟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想到这里时,他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有人期待的是他的选择,但有人期待的分明是飞鸟响。 神津真司用钥匙打开房门,将风衣挂在玄关处的衣架上,而后按部就班地洗漱、吹干头发,关掉这栋房子里的每一盏灯,躺在床上合上双眼。 这是他近两年来的生活习惯,没有了猝然闯入他生活中的苏格兰威士忌,一切仿佛都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只是闭着眼睛,却并没有立刻沉入梦乡,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他想:为什么那些人会如此想当然地笃定他将做出抉择?又为什么如此想当然地认为他会在摆在面前的选项中选? 他失去的是属于飞鸟响的那段记忆,但他不是飞鸟响,即使恢复记忆,他也不会再成为飞鸟响——飞鸟响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飞鸟响曾经面临怎样的抉择?关于身份?还是关于记忆?又或是其他? 他不是飞鸟响,但是飞鸟响曾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深夜,一栋略显空旷的房子,一只不起眼的小盒子静静地躺在挂在玄关处衣架上的风衣的口袋里,无人将其开启。 这是不平静的一天,但是在深夜来临时,终究还是归于了平静。 一夜无梦。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白井, 辛苦你安排一下,让大家以东京的各大医院为原点,筛查神津真司的就诊记录。” “降谷先生。”白井直纪适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但是早在一个月前针对神津真司展开调查时, 我们就已经就医疗相关事宜进行了信息搜集,当时并没有任何关于这方面的发现。” “是这样没错。”安室透对此早有计划, 他解释道:“所以,从明天起,把我们的人手分散到东京的各家医院的各个科室,向医生和护士们询问调查, 在三年前到一年前的这个时间范围里,是否曾经遇到过身边有一个银色长发的男人陪同的患者入院治疗。” 神津真司口中的两年前是一个很模糊的时间概念, 此时又正值新一年的开端,为了以防万一, 把筛查时间稍微放宽才更加保险;其实神津真司本人就已经足够令人印象深刻,但最基础的外貌特征并不明确,例如住院时他的发色究竟是金色还是黑色就是一大问题,所以比起以神津真司本人为记忆点, 从琴酒入手才是更好的选择。 白井直纪又询问了几句, 向上司点点头,而后快步离开。 这无疑是一个大工程, 东京有多少家医院?每家医院有多少医生和护士?光是每天接诊过的患者就已经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是两年,这两年时间里累积起来患者数目将会是一个天文数字。 况且神津真司当时可能并非在东京的医院治疗,甚至连他进行治疗的地方都可能并不是医院。 但是目前他们已经别无他法了, 停滞不前的调查进度只会让谜题愈发难以捉摸, 他们必须主动出击, 寻找能够打破僵局的契机。 天就快亮了, 安室透拍了拍脸颊,希望以此能让自己再清醒一些。 他拿出一个笔记本,大概是因为最近经常翻看的缘故,随手一翻便能精准打开他想看的那一页。 上野自由一定有问题。 在与上野自由进行那场对话时,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而后续每一次翻看记录和回想那些话语时,他都会愈发觉得其中有鬼。 上野自由隐瞒了什么? 他去思索和推导上野自由口中的那反水一夜的过程时,时常觉得自己即将抓到一缕思绪,但无论怎样去延伸,却始终抓不到实处。 就像hir说的那样,上野自由要么是说了谎,要么就是还隐瞒了什么——那这份差错又究竟是出在哪个环节? 他翻开新的一页,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几个新的关键词。 他有一种预感,神津真司在两年前曾经住院治疗的这条线索,或许会成为解开谜题的关键所在。 * 就像他们原本预料中的那样,即使已经将三分之二的人手分散到各家医院进行走访,调查的进展还是极其缓慢。 警备企划课的办公室内,混乱和有序并存,紧张的气氛在这个空间里不断蔓延。 安室透将筛查出来的怀疑对象的患者资料一一翻看过去,却还是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前来进行汇报的下属离开后,他的脸上才终于流露出几分疲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在这种关头,所有人都已经绷紧神经,作为主心骨,他更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敲门声突然响起,他立即调整好姿态,做了个深呼吸,提高音量道: “进。” 门被推开,看清站在门口的人究竟是谁时,安室透松了口气。 “hir,早上好。” “早,给你带了份早餐。” “谢谢。”安室透将餐盒和保温杯接过来,“是三明治啊,还有……” 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喝了一口:“南瓜粥?” 诸伏景光点点头,随意 找了把椅子坐下。 “怎么样?有什么新进展吗?” 安室透摆了摆手,他将嘴里的三明治咽下去,叹了口气:“你知道的,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诸伏景光明白好友的忧虑,更清楚现在局势的紧迫所在,他宽慰道:“用排除法做减法也是推进工作的一种形式。” “希望如此吧。” 安室透又咬了一口三明治,看着坐在窗边的黑发青年,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半晌,他试探性地问道:“管理官对你有什么新安排吗?” 诸伏景光神色平静:“养病。” 安室透没说话,只是将手中那只保温杯的盖子一点点拧紧。 “zer,你再不松手的话,一会儿清洗餐具的时候估计就很难打开盖子了。”诸伏景光一语点破对方的异常。 “抱歉抱歉……”安室透略显局促地将手中的保温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注意。” 诸伏景光明白好友的失态源自何处,同时,他也理解管理官做出的决定。 两年前的上野自由无法解释在那种情况神津真司和琴酒为什么会放过他,所以最终无法再接触组织相关事务的中心;两年后的今天,他无法解释神津真司为什么要如此帮助他,在找出缘由之前,放任他去“养病”是一个很中肯的决策。 他不会对此心存怨怼,找出神津真司这个人背后隐藏着的真相,这才是他现下更该做的事情。 更何况说是养病,但是管理官并未在行动上对他做出什么限制,他仍然可以出入公安大楼,甚至向好友询问最新的情报和调查进展。 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神津真司那一个月以来的行为,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 安室透看着似乎已经陷入某种沉思的友人,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声音,他略显迟疑道:“对了,hir。” “嗯?”诸伏景光回过神:“怎么了?” 安室透的神色里带着犹豫,但下一秒这份犹豫就被坚定取代,他问道:“神津真司有对你……额,我的意思是说,他有对你表达过好感吗?” 诸伏景光缓慢地眨眨眼,似乎是在反应刚刚听到的那个问题,而后噗呲笑出声,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 “我很认真。”安室透打断好友的话,身体向前倾了倾,他向这个故事里的当事人之一细数那些细节:“他从前就格外喜欢跟你聊天吧。” “他也会和你还有黑麦说话。” “但是他不会主动找我和那家伙闲聊。” 诸伏景光正准备继续解释些什么,就看到对方突然再次拿起了一旁的那只保温杯。 安室透轻轻敲了敲杯壁,一本正经道:“南瓜粥,他应该也给你煮过吧,或许还有玉米粥之类的。” “是这样没错,不过……” “他是不是在下班以后给你买过宵夜?还是说,其实他会自己动手做?” “都有过,但是这不是重点,zer,你先听我说……” “他还大费周章地联系了雪莉为你研制伤药。” 自从好友回归以后,神津真司此前一个月里的许多略显诡异的举动都变得有迹可循了起来,但是对这个猜想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审讯室内神津真司与琴酒的那段对话。 “而且我听到他对琴酒说——”他甚至将那种理所当然和无所谓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我不能喜欢苏格兰吗?” 诸伏景光叹了口气,前面提及的几个行为他或许无法做出什么解释,但是最后那句话他还是解释得通的。 “那只是他的伪装,大概是为了给自己收留叛徒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所以才编造出对我有好 感的借口,用来骗过组织里的其他人。” 【“苏格兰先生,你只需要记住,自这场初雪开始,我选择帮助你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对你抱有一种模糊的好感,而这种模糊又随着时间的推移凝为实质。”】 【“只有雪足够大,才能掩盖谎言。”】 即使在他离开以后,神津真司也仍然维持着这一人设,但神津真司宁可编造这样的谎言也要保下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三十三天里,神津真司没有同他做出任何交易,也没有向他寻求过情报或者提出要求,当他离开那栋房子后,无论是现实意义的物质方面还是情感方面,他们都仍旧称得上毫无瓜葛。 那三十三天仿佛就像是一场梦境,睡醒以后,除了几分模糊的记忆,什么都未曾留下。 安室透望着一副已经出了神的模样的黑发青年,再次轻轻敲了敲手中的保温杯,杯壁发出两声闷响,他试图以此唤回好友的注意力。 他甚至不需要额外做出什么观察,每当谈到神津真司相关的话题时,好友突然陷入某种沉思的几率频频增高,那三十三天带来的影响或许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大一些。 “hir?” 诸伏景光迅速调整好神色:“不小心走神了,抱歉。” 安室透欲言又止,但出于对自家这位幼驯染的了解和信任,他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神津真司在组织里的地位很特殊。”诸伏景光十分自然地接上上一个话题,作为曾经在那栋房子里生活了一个月的人,除了神津真司以外,没人会再比他清楚那栋房子的状况:“他居住的房子受人监视,但是监视者们无一例外地对他分外尊敬,甚至显得有点儿讨好;但是他的权利也没有大到可以在组织里为所欲为的地步,至少对于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他还是要做出掩饰,比如,为什么要救一个卧底。” “他的确足够特殊,组织愿意为了他的私人情感问题放任他庇护你,这就已经足够说明一些问题了。”说着,安室透揉了一把头发,卸力靠在椅背上,他手里仍旧抓着那只保温杯,叹息道:“为什么组织会如此戒备却又纵容他,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又多了一个。” 从神津真司化名飞鸟响加入组织开始,到反水事件再到成为调酒师,神津真司在组织中的立场一变再变,那组织对神津真司的定位又是什么? 一个正在崭露头角的新成员?一个可以策反的年轻警察?又或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调酒师? 神津真司为什么会成为调酒师?安室透起初以为那代表着一种远离权利中心的流放,但是尝试接触后,不难看出,神津真司可没有任何像是被流放的模样,而且他看起来真的对这份调酒师的工作相当满意,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热爱。 的确足够热爱,他想,毕竟那家伙甚至为了这份所谓的主业去考了调酒师从业资格证。 “虽然疑问在增加,但是换个角度来看,至少这代表着我们的调查方向是明确的。” “你说得对。”安室透活动了一下手指,面色沉静:“有线索总要比摸黑好得多。” * 在对医院展开调查的第七天,所有人都身心俱疲,在这一紧迫关头,事情骤然迎来了转机。 “我同分配给我的科室中的医生和护士依次聊过后,仍然没有得到什么有效信息,便准备乘坐电梯到楼上的下一间科室进行调查。” 经过这几天的连续调查,即使再怎样强行打起精神,但是满身的疲惫还是无法掩藏。风见裕也的眼下是两抹明显的黑眼圈,下巴上带着未处理好的胡茬,一向整洁的西装上已经出现了无法用手抚平的褶皱,但是此刻没人会摘指他在仪表上的不工整。 “在电梯里 ,我遇到了一位高级特护病房的护工。” 高级特护病房——听到这几个字时,安室透的神色中即刻透露出几分恍然大悟来。 他们将大多注意力都放在了各个科室以及医生、护士上,却忽略了神津真司本身的特殊性,那个人的住院流程其实很有可能与普通患者有所不同。 为了不引人注目,同时也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单人间才是更好的选择,特护病房的保密性也更强一些;至于诊治过程,甚至于神津真司接受的可能根本不是医院中的医生的治疗,而只是表面在此住院观察,组织会让琴酒进行陪同,那就已经足以证明他的特殊性,说是保护,或许也可以称之为一种监视,而采用信得过的私人医生才能更好掌控神津真司的身体状况。 但是高级特护病房配备的护工是不受约束的,即使不必对患者进行身体上的照顾或护理,但为了保持病房的清洁,也让前来打扫的护工们大概率不会被拒之门外。 在见到了电梯中的那位护工后,风见裕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很抱歉,所以我擅自修改了调查计划。” “不,你做得非常好!”安室透并不吝啬于自己的称赞。 风见裕也将手中搜集整合出来的资料递给面前那位年轻的上司,“我询问了医院中的护工和清洁员们,最终找到了一个符合特征的疑似者。” 他没有直接说出神津真司的名字,在距离得知曾经的同期成为了犯罪组织成员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即使证据已经摆在了眼前,但他还是很难就这样接受这个事实。 神津真司,同期中最为耀眼的那号人物,即使在就读警校的那半年里他们的接触并不多,但毫无疑问,没人会对那样一个人生出什么反感。 那位同期的身上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哪怕只是短暂接触或者一两句话语,也很难不会为他所感染,这或许也是时隔多年,他却仍旧保存着突然销声匿迹了的同期第一意外入镜的那张照片的原因。 安室透看着仿佛陷入什么回忆中了的下属,轻咳提醒了一声。 从hir到风见,他们都是曾经与神津真司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每当提及到神津真司,这种略显恍然的反应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或者说,其实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对神津真司这个人的感官十分复杂,他坚持要翻起这件旧事,也未必真的不含任何私心。 风见裕也匆匆回过神,连忙松开握在文件夹上的手。 安室透终于成功接过下属手中的那份资料,里面记录满了诸多疑似者,又经过层层筛查和分析,才终于找到了最为符合的那一个。 “有一位高级特护病房的护工提及自己曾经遇到过一位病人,每次去打扫卫生时,都能在病房内看到一个身材高大又眼神凶戾的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我按照她给出的信息对那家医院临近时间段的高级特护病房病例进行了筛查,但是并没能找到那位病人入院治疗的任何信息。” “于是我又找到了那位护工,给她留下了电话号码,嘱咐她如果想起更多东西就给我打电话,今天早上,她给我回了一通电话。” “那位护工告诉我,因为那位先生长得实在好看,所以即使过了很久还是留着一些模糊的印象。他很有礼貌,每次去打扫时都会主动打招呼和道谢,但是身边跟着的那个银发男人则完全相反,总是一脸凶狠,害得她每次去打扫病房时都战战兢兢,不敢多做停留。” “她在电话中提到,虽然不清楚那位先生究竟是因为什么住院的,但是在她的记忆里,那位先生的头缠着厚厚的绷带,还有手臂也打着吊带。” 安室透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如果是头部,那记忆存在问题似乎也说得过去……” 待风见 裕也离开后,他又细细看了一遍那份称不上长的资料,再次确认神津真司的住院治疗是在反水事件后发生的。 神津真司在被策反后又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吗?这是否也是他与组织之间的交易的一部分? 敲门声突然响起,安室透抬起头,说了一声:“进。” 白井直纪从门外走进来,手上提着两套衣服,问道:“降谷先生,这两套衣服洗衣店已经送回来了,接下来要怎么处理?” “两套?” “我问过诸伏先生后,就顺便把他从神津真司那里穿回来的衣服一并送去清洗了。” “辛苦你了,白井,衣服就都先放在我这里吧。”安室透合上手中的文件夹,站起身,径直走过去接过白井直纪手中的两套衣服,“还衣服也是一个接触他的不错的理由。” 他将不久前神津真司借给他的那身衣服稍作整理,用纸袋工工整整地收好,余光中看到另外那件黑色的帽衫时,动作稍顿。 这件外套他曾经在神津真司身上见过不止一次,所以在重新见到好友时,一眼便能认出这件衣服。 神津真司愿意配合hir的计划,任由hir将他灌醉又换上他的衣服扮演自己离开那栋房子,那他在这一系列事情中又能得到什么?神津真司真的会毫无缘由地展现出这种堪称纵容的友好吗? 等等—— 安室透动作猝然一滞,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放在办公桌上的那件衣服,又将那件黑色帽衫在空中展开,他的手指不断收紧,在平整的布料留下几道深深的皱痕。 电光火石之间,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一切穿连了起来。 “zer,白井刚刚说她把那件衣服放在……”办公室的门是半掩着的,诸伏景光推门而入,他看着办公室里的情景,话音一顿,慢半拍地把剩下的几个字说出口:“……放在你这里了。” “zer?” 站在办公桌旁边的金发青年死死盯着手中的那件黑色帽衫,听到熟悉的嗓音,才缓缓将目光抬起。 “怎么了?这件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安室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好友,大脑中混乱又清醒,或许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你还好吗?zer?”诸伏景光蹙眉,快步走进办公室,语气里带着严肃以及无法掩饰的担忧:“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安室透手指紧紧攥着那件黑色帽衫,或许是因为过于用力,他的手甚至开始隐隐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找回了声音似的,咬牙道:“上野自由——” “上野自由怎么了?” “上野自由,去找上野自由!!” “zer?等等,你还没说为什么——” 风见裕也在洗手间整理好仪容,刚刚走进办公室,两道快到几乎看不清的身影一前一后地飞速从他身侧闪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又远远传来自己那位年轻上司的一声咆哮: “风见,带人来图像情报分析室!” 他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回了一声:“是!降谷先生!” 等他循着声音转过身时,那两道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安室透连续按了几下电梯按钮, 但运气不佳,电梯当前并未停在他们所在的楼层,他不假思索, 立刻掉头, 选择直接从楼梯间去往楼下。 诸伏景光晚了一步跟上来,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电梯口和正缓缓闭合的楼梯间的门,同样果断选择了走楼梯。 楼梯间里, 诸伏景光从扶手旁向楼下探头看了一眼,只看到好友一晃而过的金色发顶, 他不由得再次加快了脚步。 zer从那件衣服中发现了什么?与上野自由又有什么关联? 安室透的步伐急促,他抓住楼梯扶手借力让自己停住脚步, 看准楼层序号,推门而出,再次提起速度, 穿过走廊,径直冲向图像情报分析室。 因为过于匆忙,他刚刚冲出办公室时甚至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那件黑色帽衫。 太荒谬了—— 他的脑子里不断闪过这几个字, 如果真的是如他想象般的那样,那未免太过荒谬了。 图像情报分析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办公室里的人一惊,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门口。 一个深肤色的金发青年一只手扶在门框,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团看不清形状的衣服, 他的呼吸不太平稳, 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紫色的眸子锐利, 目光在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然后锁定在了办公室的某个角落位置。 一个看起来年龄稍长些的男人站起身, 皱眉道:“你……” “打扰了。” 安室透在众人或惊诧或打量的目光中,绕过桌椅、堆叠的资料文书,目标明确地走向全场唯一一个仍旧垂着头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的人,在那张办公桌前停住脚步。 “喂,你这家伙,突然闯进来……” “抱歉,现在这间办公室被公安征用了。”那个金发青年的目光仍旧停留在身前的那人头顶,目不斜视,提高音量道:“请在场的无关人士暂时回避,感谢配合。” “……公安?” 办公室里的人面面相觑,隐约能听到几声窃窃私语,却无人真正挪动脚步,最终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一位年长者身上,有人迟疑着开口:“川口前辈,这……?” “所有人,立刻离开办公区。”那位名为川口的前辈深深地看了一眼在办公室角落里僵持不下的两人,而后便率先提起脚步。 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开始向外走去,人数的降低并没有让这间办公室变得冷清起来,层层叠叠的纸张和柜架上已经摆不下的资料文书让这里天然地就给人一种枯燥和拥挤感。 “降谷君。” 直到这个空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一直垂着头的男人缓缓抬起下巴,隐约能从略长的刘海缝隙间看到一双毫无波澜的眸子,他气质略显阴郁,嘴角却突然咧开了一个略显诡异的弧度。 “好久不见。” 安室透对那份意味不明的寒暄不为所动,他将两手撑在桌面上,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绝不放过对方身上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问道:“是反过来的对吗?” 上野自由仰头看着身前的人,那个问题仿佛戳中了他的笑点,一阵低低的笑声在这个空间内扩散开。 安室透的手重重砸在办公桌上,他的音量骤然拔高,厉声道:“我问你是不是反过来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 安室透深吸一口气,将不稳的情绪一寸寸压制下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种时刻,任何多余的私人情绪都会影响他的判断,只有保持克制和理性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出真相。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你甚至愿意牺牲自己去为他断后,但是在活着回来后,你却不断用这种难以取证也无法服众的理 由一口咬定他已经叛变,甚至没有考虑过他是否是在用这种方法救你。” “从听你讲述那天的情形时我就感觉格外古怪,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那份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你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没有问题,但那根本不是正常的受害者该有的视角。” “……我倒在地上,意识已经模糊,但还是努力睁开眼睛去看他,他站在我身前,用手中的铁棍拨开随着血液而黏在我脸上的头发。” 安室透逐字逐句地、一字不落地去复述那段曾经在这个办公室内响起的讲述,随着话音落下,他放在手中那件衣服上的手指也在不断攥紧。 “那个故事本身的真实性没有任何问题,因为那的确就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有一点不对。” “所有的一切都是反过来的,从暴露到营救再到偷袭,其实一直是反过来的——上野自由,那天倒在地上的根本不是你,而是神津真司!” 安室透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随着那句铿锵有力的话音落下,图像情报分析室内陷入了一种落针可闻的寂静。 上野自由看着面前个年轻人,微微歪了歪头,过长的刘海从他的脸颊划过,他突兀地笑了一声,在安静的空间内显得有些诡谲。 “所以呢?你有证据吗?” “真遗憾,公安办事讲究效率。”安室透皮笑肉不笑道:“不局限于证据。” 图像情报分析室的门被应声推开,几排神色严肃的公安将门口围得不留丝毫缝隙,为首的赫然是白井直纪和风见裕也。 安室透试图去抚平手里那件衣服上的皱痕,但是很明显他失败了,不过那并不影响他接下来说出那句不容置喙的话:“请跟我们走一趟吧,上野君。” “你以为用这种把戏就能唬到我?”上野自由站起身,绕过办公桌,毫无遮挡地站在那个年轻人面前,他的姿态依旧坦然无畏,迤迤然道:“你还是太年轻了,降——” 目光触及人群中的某个身影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并不熟悉警备局的布局而意外走错了楼层的黑发青年从排列紧凑的人墙中突出重围,看到图像情报分析室内的情景时,他本能地喊了一声:“zer!” “怎么会是你?!”另一道惊诧的声音同时响起。 诸伏景光侧目看向那个留着一头略长的黑发的男人,因为对方的过长的刘海的遮挡,他无法看清那人的真实面孔,但是从下颚的轮廓也隐约可以判断出年龄大概在二三十岁左右——毫无疑问,此情此景下,那个人就是上野自由。 这明明是他与上野自由第一次见面,但是对方的反应却仿佛是认识他一般,诸伏景光从风见裕也和白井直纪让出来的通道里侧身挤进办公室,皱眉道:“为什么不能是我?” 那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和片刻的失态后,上野自由立刻调整好神色,他看起来仍旧坦然冷静,但是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却在那个突然出现的黑发青年身上反复打量,仿佛是在确认什么。 身为卧底搜查官,他的真实身份在规则上要被严格保密,诸伏景光确认自己此前从未与上野自由有过任何接触,而上野自由也已经远离那个组织相关的事务,为什么见到他时会是这种反应? 这一反常的现象显然也引起了安室透的注意,他的目光在好友与上野自由身上来回切换,心底忽然冒出来一种猜想,他转身面向办公室门口,微笑着递出手中的那件黑色外套:“你是来拿这件衣服的吧,抱歉,不小心给弄皱了。” 诸伏景光看着好友的眼睛,来自熟识十几年的默契,他定下心神,缓缓开口道:“你拿着神津的衣服跑到这里做什么?” 安室透讪笑两声,将衣服递过去,又和声道了个歉,才转头瞥了一眼站在办公室中央的上野自 由,冷冷道:“请吧,上野君。” 直到被人推搡着押送出图像情报分析室,上野自由的目光仍旧紧紧锁定在那个黑发青年身上,他看着那个人是如何事不关己地站在人群之外,又是如何小心仔细地抚平怀中那件衣服上的皱痕,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牙关隐隐约约在细微颤抖。 “诸伏先生,这件衣服我拿去熨一下吧。”白井直纪显然也注意到了一旁的人的动作。 “谢谢,不过毕竟是他的衣服,我还是自己来吧。”诸伏景光温和地回绝,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对于让不远处外的被众人所包围警惕的某人听清楚已经绰绰有余。 白井直纪有些不明所以,毕竟这件衣服不久前就是经由她手送去的洗衣店,那时候也没见这位先生有什么必须亲自动手的想法。但无论是这位诸伏先生还是她的上司降谷先生,他们做事情总归都有他们自己的道理,她只需要严格执行就好,所以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应了一声,又转身继续去关注上野自由的问题了。 直到已经走到拐角处,转身时,上野自由努力扭过头最后看了一眼站在走廊尽头的那个仿佛事不关己的年轻人。 将这一切反应收于眼底的安室透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一瞬。 * 上野自由被暂时关在了审讯室,但是他的身份特殊,想要真正进行审问,还需要在管理官那里走个流程。 在等待管理官给出回信的时间里,诸伏景光终于得到机会去询问:“zer,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紧迫,安室透并不废话,直截了当地讲出自己做刚刚那些行为的缘由。 “风见从曾经为神津真司住过的病房打扫卫生的护工那里得知,神津真司住院时头上缠着绷带,手臂也打了吊带。因为怀疑他已经失忆,所以起初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头部,后来才突然反应过来,其实肩膀受伤时,也是需要吊带固定的。” “白井把你穿回来的那件衣服送来后,我再次开始思考神津真司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他甚至愿意为了让你安心而配合你的计划、任由你换上他的衣服扮演他离开……” 听到这里,诸伏景光的心中生出一种猜想,他忽然明白了今天这一遭的始末。 注意到好友已经开始发生变换的神色,安室透点了点头,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应,继续说道:“神津真司的伤情和上野自由自述中自己受的伤位置高度重合,真的有那么巧合吗?既然你换了神津真司的衣服装扮成他成功离开,那是否……” 他停顿了一瞬,但还是坚定地把自己的推断说了出来,沉声道:“是否也有人曾经扮演了神津真司的角色,代替他回来。” 办公室内陷入了一场寂静,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几秒。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那种偷换概念的话术相当高明,因为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某种意义上讲,他甚至并没有说谎。” 或许是因为震惊于这种颠覆性的猜想,又或者是其他情绪的翻涌,诸伏景光的面部的肌肉隐隐约约有些发僵,他的喉咙微微滚动,半晌,他才开口道:“你有……” “没有。”甚至不需要听完那句话,安室透也已经能猜到对方是想要问什么,他打断道:“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断。” 诸伏景光眉头紧锁:“无论事实如何,你今天直接把上野自由关进审讯室,后续都一定会被问责。” “但如果是真的呢?” 安室透忽然转过身走向办公桌,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快速翻了几页,从中拿出夹在里面的一张照片。 “如果这才是神津真司该有的模样呢?”他举着那张照片问道。 那张照片他们都曾经看过数次,穿着警校生制服 、留着一头清爽的黑色短发的青年正在看书,轮廓和线条在阳光的映射下略显模糊,却仍旧掩盖不住满身的朝气和锋芒——那是已经不复存在的警校时期的神津真司。 诸伏景光看着好友那双充满坚定的紫色眸子,抬手接过那张照片,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一个醉倒在餐桌旁的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男人。 【“一路顺风。”】 他将凝滞的目光从手中的照片上挪开,重新抬起头,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hir。”安室透目光炯炯:“接下来对上野自由的这场审问,我希望能由你主理。” “你们明明从未见过,但上野自由却仿佛早就认识你,而在你刻意提及到神津真司的名字后,他的反应也耐人寻味……这是他的破绽,也是我们的机会。” 诸伏景光点点头,他将那张照片收进口袋,转身走向门口:“走吧。” “等等,管理官那边还没……” “不是已经会被问责了吗?” 安室透一愣,反应过来那句话的含义,摸了摸鼻梁,最终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诸伏景光打开办公室的门,口吻平淡:“既然如此,也不差再多一条罪名了。” 或许有一抹漂泊的灵魂正无处安放,蒙上灰尘的真相正等待重启,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做些什么。 * 白井直纪远远便看到了从走廊另一头走来两道身影,她嘱咐了旁边的风见裕也一声,快步迎了上去:“降谷先生、诸伏先生。” “辛苦你们了。”安室透问道:“他有什么反应吗?” “很平静,只提了一次要见管理官,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要求了。” 安室透从监控屏幕里看了一眼审讯室内的男人,那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上野自由,前卧底搜查官,任务失败归来后,坚称与自己同期卧底的另一位卧底搜查官已经为组织所策反,但因证据不足,证词疑点颇多,最终被调职于警备企划课下属的图像情报分析室。 近三年后,随着组织中那个背景神秘的调酒师真实姓名的揭露,这段往事也跟着逐渐浮出水面。 安室透看向身后的好友:“hir,就交给你了。” 诸伏景光站在几人身后,不知是怀着何种心情,他再一次穿上了那件黑色帽衫,垂眸理了理袖口,随后他拿出了一块手表,将其戴在手腕上,又仔细调整了一下表盘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与正在注视着自己的好友对视了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 听到门轴转动的声响,上野自由有所感应地缓缓抬起头,从门外投进来的突如其来的光让他本能地眯了眯眼睛。 逆光下,他看不清那人的真实面容,但是隐约能分辨出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他再次重复起这句话:“在管理官来之前,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哦?是吗?不过也无所谓了。” 那人说着随手关上审讯室的门,这个举动让这个并不宽阔的封闭空间再次变得昏暗起来,他抬手按下灯源开关,又左右看了看,找了把椅子欣然坐下。 “你一定没想到吧,竟然会在这里见到我。” 上野自由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瞳孔缩小,放在桌面下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攥紧。 那个黑发青年的姿态十分放松,仿佛并不把这场审问放在心上,不过是来走个过场,脸上始终挂着种模糊不清的微笑。 监控室里,安室透紧盯着眼前的屏幕,他听到耳麦中传来好友意味深长的声音: “你还不懂吗?上野君,管理官不会来了。” 改变的立场,扭转的黑白,漂 泊在外的灵魂在黑暗中游荡,他们知道必须有人来做一些事情,才能让真相得以重见光明。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我们都是任务失败后归来的卧底搜查官, 不过很明显,我与你的境况完全不同。” 诸伏景光并没抬头去看坐在审讯台后的那个男人,只是垂眸随意把玩着腕表, 漫不经心道: “虽然没亲身体验过,不过多少也可以猜到一些……上野前辈, 这种被流放的感觉一定不好受吧?” 随着话音落下,他听到了坐在对面的那人猝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以及骨骼关节摩擦的脆响。 “不小心戳到你的痛处了吗?”诸伏景光倚靠在椅背上,先是敷衍地道了声歉, 又毫无歉意道:“请原谅我的无心之失。” 监控室里, 白井直纪看了眼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的上司, 斟酌着道:“诸伏先生看起来……和平常表现出来的性格差距很大。” “对于不同的审讯对象, 不同的审讯风格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安室透看着电子屏幕上的两人, “如果想以最快的速度撬开上野自由的嘴——那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他口中指的那个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安室透专注地看着那两人, 来自上帝视角的观察能让他注意到许多或许连当事人本人都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坐在审讯室里的那个黑发青年是他的幼驯染,是他熟识十余年的至交好友, 更是在击溃黑暗与罪恶的这条路上不可或缺的同伴。 看着大屏幕中姿态放松的审讯官,他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 那失联的三十三天里,神津真司对hir带来的影响无法估料, 在重新穿上那件黑色外套后,就仿佛是触碰到了什么无形的开关, hir身上竟然也带上几分那个骄矜又从容不迫的男人的虚影。 这将是一场优秀的扮演,毫无疑问,对于此刻的状况,那种神津真司式的行为举止和说话风格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安室透无法评判神津真司为好友带来的这份影响究竟是何性质、又究竟是好是坏, 或许是因为在重新揭开那段往事的路上一再走远, 于是对那个人的感官评价也随之一变再变, 他当下已经无法做到抛开一切其他因素地客观地评价那个人。 诸伏景光并不着急切入正题, 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面对他时,上野自由所展现出的态度里带着面对其他人时未曾捎带的细微差别。 他面上仍旧不显,脑海中却已然开始反复思考起来,那究竟是什么? 意外?惊愕?恐惧?还是其他别的东西? 上野自由绝对不仅仅是认识他那么简单,在他刻意提及他们相似的身份——任务失败后归来的卧底搜查官时,上野自由的情绪起伏的确有所扩大化,却并没有展现出丝毫惊诧。 上野自由知晓他的卧底搜查官的身份,甚至毫不意外于他的卧底任务已经失败,但是在图像情报分析室他们初次见面时,上野自由当时给出的反应更偏向于惊讶。 ——上野自由在惊讶什么? 【“怎么会是你?!”】 诸伏景光的脑海中短暂地回响起那道脱口而出的声音,他不得不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上野自由曾经对我讲述过他在任务失败后发生的故事,即使并未明说,但是他对自己被调职去图像情报分析室的结局有所怨言,而且至今无法释怀,他有很大概率会拒绝与你交流,用这件事借题发挥引他开口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像在进入这间审讯室之前被告知的那样,那的确是上野自由的痛处,至少在刻意提及这点后,即使对方的态度仍旧是不愿配合,但是他们已经开始逐渐展开交流。 交流是审讯中必不可少的手段,无论是言语还是肢体语言,哪怕仅仅是一个眼神的交接,都有可能带来一个截 然不同的走向和结局。 “如果你是想用这种话激怒我,企图引导我说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证词,那你还是趁早省了这条心吧。” 褪去身处图像情报分析室时的阴郁和沉闷,审讯室中的上野自由身上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无谓,恍然间依稀能窥探出几分属于曾经的那个卧底搜查官的影子,他淡淡道:“审讯室这种地方我比你熟,就不必大费周章了。” “很熟悉啊……”对方的从容自如并没有影响到年轻的审讯官所展现出的态度,诸伏景光只是不慌不忙道:“是因为任务刚刚失败的时候被审问过很多次吗?” 上野自由的藏在刘海下的眼睛顷刻之间冷了下来。 狭小的空间里陷入一片瘆人的寂静,主导这场审讯的那个黑发青年终于舍得抬起头,他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坐在面前的男人,眼神中隐隐还能看出几分怜悯和嘲弄,几秒后,他突然笑出声:“上野君,你果然还是没弄清楚现在的状况啊。” 上野自由:“装神弄——” “是他救了我。”诸伏景光突然打断道。 虽然从事实上来讲这毋庸置疑,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在口头上承认神津真司救了他。 他从始至终都未曾相信过那个调酒师,但是也从未否认过神津真司的一系列行为为他带来的帮助和庇护。 审讯室内依旧是一片寂静,诸伏景光没有直说那人的姓名,但他还是满意地发现上野自由立刻就明白了刚刚那句话中的“他”指的是谁。 “你说,他会为什么会救我?” 频繁地使用疑问句,把握主动权,将话题走向紧紧抓在掌心,这还是他从神津真司那里学来的方法,对于一位审讯官来说,这的确是个相当实用的沟通模式。 上野自由没有回答,但是无论是在场的诸伏景光还是摄像头外的安室透以及白井直纪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上野自由身体上的紧绷。 紧张感——对于一个正在接受审讯的人来说,这是逐渐慌乱和对事态失去控制权的开始。 未知永远带着魔力,就像他还住在那栋房子里时,他忌惮于调酒师的神秘,却也会为了那份神秘而不断试探和探究。 神津真司为什么会救他?或许除了神津真司本人以外,根本没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抛出一个近乎于没有答案的问题,上野自由当然无法回答,诸伏景光也根本不在乎上野自由能否给出答案,他只需要看到有关“神津真司”的暗示完美地埋进了上野自由的思维中,又逐渐生根发芽,这就已经足够了。 即使已经离开了那栋房子,那个名为神津真司的调酒师却还是在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存在于他的生活和工作中。 诸伏景光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腕处的表盘,反应过来自己的这个动作时,他的手指微顿,向旁边挪动了几分,顺势整理了一下本就整整齐齐的袖口。 做完这一切,他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其实不止是那块手表,自己此刻穿在身上的那件衣服也属于神津真司。 他将那缕突然冒出来的杂念压下去,干脆将手放在了桌子底下。 上野自由对神津真司相关的事情展现出来的态度很奇怪,不是怨恨,不是憎恶,当然也更不存在丝毫愧疚。 “他畏惧着神津真司。” ——那是或许连本人都不曾察觉的畏惧。 从隐形耳机中传出的来自好友的熟悉的嗓音和脑海中浮现的猜想几乎同一刻出现,诸伏景光微微勾了勾唇。 显而易见,他们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本该已经走到了绝路,但是他救了我。”诸伏景光平静道:“事已至此,你还觉得只要自己不松口,就再没有其他人能揭开那段往事吗?” 上野自由定定地看着审讯官,修剪平整的指甲刻入掌心,刺痛感为他重新带来了清醒的认知。 “那段故事里的主人公可从来不止是你一个,上野自由。” “无论是管理官还是警备局的任何一个人,你也知道的吧,无论是谁,大家都会更愿意相信——” “那又怎么样!!” 上野自由猛地站了起来,但是被禁锢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腕让他的身体还未离开座位时就再次跌坐回原处。 他的身体最大限度地前倾,胸膛肉眼可见地剧烈起伏着,隐约能够听到骨关节挤压时产生的摩擦声,在某一刻,无法继续抑制的翻涌的情绪终于还是突破了界限。 “注定只有一个人能回来,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应该是我!” 或许这句话已经藏在他心中已久了,所以他才会在这一刻拔高音量喊出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他停顿了两秒,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有些神经质地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人只能是我!” 监控室内的安室透仿佛忘记了该如何眨眼,他的右手紧紧按在耳麦上,唯恐自己错过任何一个音节。 接收到白井直纪的眼神,风见裕也立刻反应过来,他将的身体紧贴审讯室的门,绷紧神经,只需要一声令下,他就会立刻打开这扇门冲进去,以防止任何意外状况的发生。 诸伏景光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双眼眶猩红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 但是他依然维持着那副不紧不慢的姿态,平淡地瞥了一眼神色中带着几丝歇斯底里的男人,最终仅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而这种高高在上的、甚至显得有些轻蔑的姿态成功地再次刺激到了上野自由敏感的神经。 “你这种人怎么会明白?!” “你们根本不会懂!那个人天生就属于那里,用让他留在那里换我离开有什么不好?!我没做错任何事!” “我没做错任何事!!” 审讯室里的两人一个激动一个平静,在极致的反差下却诡异地达成了某种无法界定的平衡。 一个人会不断重复同一句话,那也代表着他本身对这句话的不信服,所以才会反常甚至是病态地不断进行重复,在试图说服倾听者的同时,也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诸伏景光不知道那段或许只有神津真司和上野自由所经历过的往事究竟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利益能驱使一位训练有素的卧底搜查官背叛同伴,但是他知道,好友此前做出的推断或许是真实的。 【“如果这才是神津真司该有的模样呢?”】 脑海中响起这句话的同时,他近乎本能地抚摸了一下手腕上的那只做工考究的手表的表带。 这只手表还是他从醉酒的神津真司的手腕上摘下来的,虽然他不太懂奢侈品,但是仅仅是翻看两眼,也足以分辨出那份肉眼可见的昂贵。 “你辜负了他对你的信任。” 听到这句话时,上野自由忽然笑了一声:“我有要求他来信任我吗?明明是他自己要信我的,难道还能怪在我头上吗?” “明明都告诉过他快点离开了,直接走掉不就好了,但他不肯听我的话,我又有什么办法?” 在初始的几分激动和癫狂过后,那段不堪的往事的重提仿佛没再为他带来什么影响,上野自由抬了抬下巴,让遮挡视线的头发向后垂落,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眸子:“我给过他选择的机会的,是他自己选错了。” 无人应和,像是为了肯定自己的话,他又机械性地重复了一遍:“明明是他自己选错了。” 神津真司选错了什么? 无论是同处审讯室内的诸伏景光还是监控室里的安室透都无法理解这句话,神 津真司的选择究竟错在哪里?对身处那样一个位置的人来说,让他最终深陷泥潭的决定究竟是否可以称之为是错误的? 从结果上讲或许是错误的,但是错的从来不该是那个选择,而是那个选择背后所对应着的人。 “我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一天。” 上野自由的面容其实很年轻,至少跟他资料中写着的那个年龄比起来不太相符,但这对一个需要用假身份执行卧底任务的搜查官来说是一大利器,他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中,神色恍然地说:“倒不是觉得你们这群警察会有多聪明……而是相信他。” 念出最后那几个字时,他的声音放得很轻,甚至近乎于自言自语地喃喃。 “从再一次有人联系上我开始,我就知道这份平静终究还是会被打破,即使清楚只要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也不得不暂时答应下来。”说到这里,上野自由看着那个黑发青年,微笑道:“诸伏君,警视厅的系统的确比警察厅的更容易入侵不是吗?” 这种近乎直白的暗示已经能窥探出诸多信息,诸伏景光的注意力却并未集中在有关自己的卧底任务失败的原因上,他一直以来的仿佛无懈可击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起丝裂痕,放在桌下的手逐渐攥紧。 “你是在紧张吗?”上野自由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差别,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不冷不热道:“放心,我只交了你的资料出去。” “手里总要留着些可以用于谈判的筹码,况且太久没做过这种事情,手多少有点儿生了,想直接从警备企划课打探消息还是有些难度。”上野自由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入目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锁在手腕上的手铐,他的手掌愈发攥紧,过分紧绷的肌肉让他的上半身隐隐开始抖动。 “降谷君也是卧底搜查官吧,警察厅把他的资料藏得不错,没有组织那边的配合,想反向推算他的身份也不太方便。” 耳机中的声音还在继续,白井直纪转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位年轻的上司,金发青年面色凝重,却依然维持着一片平静,看不出心中所想。 她入职警备企划课的时间甚至比自己这位上司还要早,但是在警备局里,那个人永远只是“降谷先生”,她会按照得到的指示做出一些应对举措或带领同事们执行任务,但是对方下发这些安排的具体缘由却往往不得而知。 即使她已经称得上是心腹,在管理官面前过过明路,同事间也默认多数问题交由她与上司进行对接和沟通,但是那位年轻的上司在那个以酒名为代号的组织中的具体事迹,却也始终只能得知一些表层。 这种堪称割裂成两个人的保密性,在警方中有人叛变的情况下,为岌岌可危的险况带来了一线生机。 “你很紧张降谷君啊,你们是朋友吗?” 仿佛像是打开了什么话匣子,一反初期的拒绝交流,上野自由反而开始接二连三地说一些东西,有用的没用的、有关的无关的,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话题也在不断变化。 上野自由并不在意对方是否给出回应,他只是想说一些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哪怕聊天场所是审讯室,哪怕交流对象是审讯官。 “我和他也是朋友。” “他和黑泽阵的确很有默契,很难想象那样的两个人竟然会那么合拍,但是没关系,我知道自己才是他唯一信任的人。诸伏君,你也懂这种感觉的吧,这种被朋友托付了信任的感觉,那是只有真正拥有着这份信任的人才能感受到的——” “你也配这么说?” 上野自由混乱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动作顷刻间静止,仿佛是还没能反应过来那简短的几个字的释义。 诸伏景光寒声道:“你也配?” “我凭什么不配?!” 上野自由猛 地站起来,由于手铐的限制,他无法挺直脊背,被铐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腕在挣扎中摩擦出鲜血,他情绪激动地吼道:“我陪他出生入死,我凭什么不配?!我哪里不配?!” “你为了一己私欲,就把同伴当作筹码——” “他天生就属于那里,他才是该出生在那个地方的人,用让他留在那里换我离开有什么不好?!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份平静的生活,我想过正常人的人生,我又有什么错?!” 上野自由的话愈发混乱起来,某些听起来模糊不清的字眼让诸伏景光忍不住皱了皱眉。 上野自由看着面前那个黑发青年,话音逐渐停住,忽然大笑起来。 “他回来了又怎么样?就像当初不被相信的我一样,他也注定无法再被赋予信任。还有你,诸伏景光,你以为就这样跟他扯上关系以后,你还能做到跟他、跟组织撇清关系吗?”上野自由直勾勾地盯着审讯官,一字一顿道:“你们的未来跟今天的我不会有任何——” 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虽然已经开了灯,但是门外的光线投射进来的时候,还是让略显狭小的封闭空间霎时间额外明亮了几分。 “够了。” 脚步声在不断逼近,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打断了话音的上野自由却没有转头,他目不转睛盯着面前的人,漆黑的眸子里带着翻涌的诡谲,鲜血顺着手铐、座椅滴落在地面上,他对那份疼痛恍若未觉,有些神经质地坚持着要把刚刚那句话说完:“你们的未来跟今天的我不会有任何区别!” “上野自由,你似乎忘了什么。”走进审讯室内的金发青年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审讯官的肩膀上,这代表着支持和安抚,同时也无痕地阻止了对方准备站起身的动作,他冷静道:“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是真正的背叛者。” “背叛?”上野自由将目光落在那双紫色的眸子上,“我只是选择了我想要的人生。” “所以你就为此毁了神津真司的人生。” “那就是他本该拥有的人生,我没有做错任何事,那就是他的宿命!” 长时间保持着这种扭曲姿势,上野自由终于还是脱力跌坐回身后的椅子里,他手腕部的表皮已经血肉模糊,他却浑然不觉,只有鲜血裹挟着灰尘砸在地面上的滴答声提醒着三人这一切正在真实发生。 “他醒过来了又怎样?他救了你又能说明什么?他不会回来了。”上野自由垂着头,过长的头发遮挡了他的表情,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又逐渐扩大,他笑着笑着甚至咳嗽起来,断断续续道:“无论是神津真司还是飞鸟响,都不会回来了。” “只要能恢复记忆,他当然会回到这里。” “你们这群人怎么会懂他?以那个人的个性,就算想起那些事情,他也不可能选择——” 上野自由的声音一滞,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眸子中激起波浪,瞳孔剧烈地震动起来。 “你就该死在那里,你怎么没死在那里,你……”他将那个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挤出:“诸伏景光!!” “你他妈的诈我?!” 安室透本能地将好友护在身后,有人接二连三地从门口冲进来,将不断咒骂着的暴动的男人强行按回座椅。 在混乱的骂声、警告与呵斥中,明明人与事近在咫尺,诸伏景光却觉得一切喧嚣都与他相隔甚远。 这场审讯已经临近尾声,他在好友担忧的眼神中站起身,径直走出审讯室。 在审讯室的门口,他看着不知何时到达于此的管理官,停住了脚步。 “诸伏,你做得很好。”管理官并没有真正在这场审讯中露过面,但是身处那样一个位置,他理所当然地能够以各种方法掌握局势、纵观全局。 一门之隔,他的身后仍旧在传来上野自由的咒骂,面前迎来的却是一向严肃的管理官的赞赏。 诸伏景光面色平静,他直视着管理官的眼睛,缓缓开口问道:“如果神津真司能够回来,您还会信任他吗?” 管理官抬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其中有欣赏、有鼓励,或许还存在着些许安抚,这位年长者并没直接回答那个突兀甚至是有些出格的问题,也没有回以苛责,而是抛回了一个仿佛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相信过神津真司吗?” 诸伏景光没有继续开口追问,他利落地鞠了个躬,一言不发地同管理官错身离开。 * 那场审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一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的伤完全康复,或许是刚刚太过专注和紧绷,以至于离开审讯室后,腹部的伤口再次开始隐隐抽痛起来。 只要没有崩开就好,他冷静地判断着。 关于上野自由的这场审讯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还会存在第二次、第三次审讯,也会有更专业的审讯官以刚刚结束的那场审讯为基点,向下挖掘更多的秘辛。 无论是关于上野自由本人还是关于神津真司,乃至于关于组织,上野自由的身上都还藏着诸多秘密。 当然,关于私自审问上野自由的追责也一定逃不掉,上层的组成很复杂,革新与守旧,激进与保守,管理官的态度并不能决定一切,但是作为一个正在“养病”的人员,所谓的追责,也无非就是把本就不知期限的修养期限再延长一段罢了。 诸伏景光乘坐电梯来到楼下,神经松弛下来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其实他此行根本没有目的地,但他也不准备就这么原路返回,干脆就漫无目的地走起来。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能够独处的地方去整理这份纠缠不清又混乱不堪的思绪。 他一次又一次地穿越街道和斑马线,路过某家便利店时,突然停住了脚步,最终还是走进去买了一包烟。 其实他过去并没有抽烟的习惯,那是在成为苏格兰以后才开始的,有一段时间,他偶尔会用烟草带来的辛辣追寻一份短暂的祥和与宁静。 他随意找了个无人的窄巷,倚靠着墙壁,从烟盒中倒出一根烟,明明四周只能听到街道上路过的行人的交谈笑声,他却觉得耳畔还在反复回响那一声声言之凿凿的断言。 一月中下旬时的天气还跟回暖扯不上任何关系,或许是因为寒冷,他的手指莫名有些颤抖,试了两次才真正捏起那根不听话的烟,将烟蒂咬进嘴里。 在那三十三天里,即使因此获救,即使在相处中能够感受到那份善意与坦诚,但也毫不影响他从未信任过那个调酒师。 那三十三天尚且不能让他的理性产生动摇,更何况是三年。 在那失联的未知的三年里,即使明知其中另有隐情,也已经无法说服管理官,更无法服众。 他不厌其烦地尝试去点燃那根烟,不断转换着方向,试图避开冷风,尝试用手掌护住那股火苗,但是从各个方向跑过来的冷风却仍旧能够精准地又接二连三地将打火机上的火苗吹灭。 【“他醒过来了又怎样?他救了你又能说明什么?他不会回来了。”】 【“无论是神津真司还是飞鸟响,都不会回来了。”】 【“你们这群人怎么会懂他?以那个人的个性,就算想起那些事情,他也不可能选择——”】 【“如果神津真司能够回来,您还会信任他吗?”】 【“你相信过神津真司吗?”】 有烦躁感从心底升起,现实中的火苗没有停留在空气中,却有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燃烧,他按动打火机的频率随之逐渐加快。 “我来吧。” 突 然响起的熟悉的嗓音让诸伏景光一愣,他骤然回过神,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的脸,握在打火机上的手指本能地随着对方的动作一松。 他定定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在这一瞬间仿佛失了声,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或者至少要先跟那人拉开距离,再从长计议。 其实他没有资格质问管理官,毕竟他过去无法做到相信调酒师,哪怕直到这一刻,他也依然无法做到相信神津真司。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挪动脚步。 随着一道清脆的“啪嗒”声,一束微弱的火苗逐渐靠近,点燃了他嘴里咬着的那支香烟。 透过橙色的、跳跃的火苗带来的暖意和微光以及升起的一缕薄薄的烟雾,他看到了一双专注又沉静的黑色的眸子。 ——怎么会是这个时间,怎么会是他。 诸伏景光想,怎么偏偏是现在。 * 诸伏景光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神津真司重逢,其实神津真司也一样。 但是在发现窄巷中的那道熟悉的身影时,他还是主动走了过去。 苏格兰威士忌的反应很有趣——他一直觉得苏格兰威士忌是个很有趣的人,不过今天似乎还要格外不同些。 来自外貌上的一些优势,他经常会受人瞩目,所以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因来自外界的视线而影响,但是在苏格兰威士忌如此反常的目光下,他还是迟疑地抬手摸了摸脸颊。 “我脸上蹭到了什么东西吗?”他问道。 苏格兰威士忌并没有回答,而是抬手将那支刚刚点燃的烟取了下来,在指尖一点点捻灭。 他为了神津真司的事情久违地想抽支烟冷静一下,但是真的见到了神津真司后,他却鬼使神差地平静了下来。 神津真司倒是对这种默不作声的反应适应良好,毕竟这种沉默才是他们的相处模式中的主流。 纵使是在同住的那段时间,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微乎其微,神津真司已经习惯了来自苏格兰威士忌的冷淡,他过去并不在意,现如今当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神津真司将那只打火机在手中抛了两下,将其递还给它的主人,十分自然道:“原来你抽烟啊。” 苏格兰威士忌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神津真司也不纠结于此,他随意抓起对方的手,将打火机放在那只微冷的手的掌心,又不厌其烦地帮忙闭合那几根手指,将那只打火机物归原主。 他猜苏格兰威士忌已经在外面待了一段时间了,否则指尖的温度不至于这么低。 手指上传来的温度让诸伏景光凝固的视线向下挪了挪,他握了握手心的打火机,莫名想起了刚刚凑近脸庞的橙色火苗带来的那道暖意。 神津真司很快就有了新的发现,他看着对方的手腕,笑道:“原来在你这里。” 诸伏景光抬起手,他知道神津真司指的是那只手表。 神津真司本以为那只手表是掉在了哪里,又或者是放在了哪里但是他忘了,倒是忽略了是被其他人带走了的可能性。 他只是顺口说一下,也不准备把表要回来,更何况他忽然觉得,其实这只表戴在苏格兰威士忌的手腕上的时候,倒也十分相配。 神津真司退后了两步,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苏格兰威士忌,继续说道:“还有……这是我的外套?我以为你会直接丢掉。” 他没想到苏格兰威士忌在离开后,竟然还会愿意用他的东西,毕竟那人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态度都是偏向与他撇清关系。 诸伏景光张了张口,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神津真司相遇,一开始是在震惊之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则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本意是想通过模仿神津真司的说话风格对上 野自由进行审讯,用神津真司的衣物和配饰回忆以及尝试代入的效果的确惊人——但是被本人遇到以后,这件原本正经的事情里突然就带上了几分羞耻。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嗯。” 神津真司等了几秒,确定对方的确是只有这一个字想说,他们不尴不尬地对视了半晌后,他决定还是干脆放弃交流比较好。 神津真司有些无奈,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看着那双湛蓝色的眸子,他最终忍不住笑出声。 对于这场意料之外的偶遇,比起诸伏景光的僵硬,神津真司则显得放松得多,问道:“你一个人吗?” 诸伏景光紧抿唇角,缓缓点了点头。 神津真司叹了口气。 “一起走走?” 诸伏景光再次颔首。 神津真司没问对方要去哪里,也没提自己原本是准备去哪里,只是自顾自地提起了脚步。 “我以为你会拒绝。” 诸伏景光也无法说清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接受这个邀请,毕竟即使知道当年的反水事件另有隐情,即使知道对方大概率是被迫停留在组织中,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其实自己依然无法做到信任神津真司。 神津真司的身上还有更多的疑点在等待发掘:与琴酒的交好、在组织中的受人尊敬、监视与监听……桩桩件件,他无法做到卸下警惕。 如果神津真司真的失忆了,那在失去记忆成为调酒师的这段时间里,他在组织中究竟充当着怎样的一个角色?又是否做出过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诸伏景光侧头看着身旁的人,如果放在两个月以前,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如此平和地与调酒师并排走在同一条路上的。 他仍旧对这个人充满疑问,但是感情层面与探究的出发点已然发生了逆转。 “伤恢复得怎么样了?”神津真司仿佛没有察觉到那束强烈的目光,他相当坦然地打开了话题。 “还好。” “那就好。你怎么会到这附近来?” 诸伏景光无法回答,在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听到身旁的人又继续说道:“不做伪装就这么来这附近还是很危险的吧,尤其是在有概率遇到我的情况下,就算是为了执行任务,也多少注意一些。” “抱歉,听起来像是在指手画脚,别放在心上。”神津真司瞥了一眼那个黑发青年,耸耸肩,叹息道:“不,算了,你还是放在心上比较好。” 诸伏景光忽然开口:“这是关心吗?” 神津真司目不斜视,淡定回答:“你当然可以这么解读。” 诸伏景光一直无法理解那个人是怎么做到如此坦然的。 无论是身为调酒师还是作为神津真司,无论是在何种状况,那个人总是维持着那份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摘下那层模糊不清的面具。 神津真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神津真司又该是一个怎样的人? 诸伏景光停住脚步:“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问题真的值得你这样反复纠结吗?” 神津真司有时候真的会为此感到无奈,破坏氛围只需要短短的几个字就足矣,他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口吻平淡地反问道:“结果是好的不就足够了吗?” “——我指的是现在。” 诸伏景光的双拳紧攥,他的掌心还握着那只打火机,凹凸不平的棱角在他的手心留下了两道印痕。 体温的传导让那只在便利店随手买的原本冰凉的打火机也变得温热起来,但是不久前那抹短暂地覆在手指上的温度却如影随形般地存在,强烈到无法忽视,甚至仿佛在隐隐灼烧蔓延。 这条路上的行人不算多,车流也极其稀薄,他们一前一后地站在街道上,风声掩盖了部分声音,诸伏景光不得不提高了几分音量:“你现在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苏格兰威士忌是一个很有信念感的人,这个人永远不会轻易为什么所折服或者因什么被打动而产生动摇,他当然拥有着感性的一面,但是也永远保持着理性——那家伙知道该如何审时度势,知道该如何置之事外地权衡利弊,最终做出自己心中最完美的那个决定将其并付诸于行动。 不可否认,也没必要去否认,虽然习惯苏格兰威士忌的缄默,但是神津真司还是更喜欢跟那人聊聊天。 就像从前在酒吧时那样,隔着一个吧台、一只酒杯,哪怕偶尔带着点试探,也能轻快地随意闲聊几句。 神津真司脚步逐渐缓了下来,最终停留在了原地。 “既然知道自己不该就这样出现在这附近,那就安静地跟我走,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那个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青年微微侧过头,诸伏景光看不清对方的确切神色,映入眼帘的只有温和中又蕴藏着锋利的轮廓线条。 “……别离我太远。” 留下那句话后,视线中的那个修长的背影再次开始向前方移动。 这个路线的反方向路程是他不久前才走过的,虽然来时不在状态,但是也能记住沿途的一些建筑物,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从公安大楼离开后,自己竟然会来到这附近。 如果不是那支烟,沿着原本的路线继续走下去,大概就离神津真司曾经收留过他的那栋房子不远了。 一月七日从那栋房子离开时,沿途穷追不舍、仿佛无法摆脱的追击也已经让附近的埋伏与监视明了起来,组织对神津真司的监视,其实远远不止是聚集在那栋房子附近那么简单。 而神津真司此刻引领着的方向,分明通往着公安大楼。 想理清楚这件事并不难,虽然嘴上说着不过是一起走走,但实际上,那个人又一次在用自己的方法为他保驾护航。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承下神津真司的人情,关于神津真司会帮助他的缘由,也依然找不出答案。 一切都在变化,一切却又仿佛没有变。 随着对上野自由的审讯揭开的往事,神津真司的过往也逐渐浮出水面,震惊、愤怒、怀疑、猜想……有很多事情仍旧疑点重重,无数个问题的答案仍旧一片空白。 不止如此。 他仍然读不懂神津真司的心中所想,仍然找不出神津真司帮助他的原因,仍然对神津真司保持着警惕,仍然无法信任神津真司的行为中没有任何其他目的,但是在某些极其特殊的时刻,面对那份绝对的坦然时,他的心中竟然也会生出几分别样的情绪。 诸伏景光能敏锐地捕捉到周遭远远近近尾随着的某些可疑的行人,也能明白神津真司的用心,他重新提起脚步,快步追上前方那个金发青年的身影。 接下来的路程里,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转头看过彼此,也再也没人开过口。 诸伏景光的目光模糊地落在前方,一切喧嚣声仿佛都被抛在身后,他有些恍然地想着,面对神津真司时,那份在过去的二十几年来从未感受过的情绪,又究竟是什么? 第40章 第四十章 能远远看到那栋标志性的建筑物时, 神津真司率先停下了脚步。 “回去吧。” 诸伏景光站定在原地,他没有转过身去看身旁的人, 却也没有听从对方的安排继续前行。 “还有话想说?”对于这种沉默神津真司倒是适应良好, 他确认了一下时间,说道:“也可以陪你闲聊几句,不过不能太久, 我还要去上班。” 上班,诸伏景光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简单的字眼。 神津真司似乎对这份调酒师的工作乐在其中, 每天准时上班又准时下班, 站在吧台后的那个闲散坦然的身影已然成为了那家酒吧的一种标志。 调酒师,把这个身份放在组织里未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实际上组织又十分重视神津真司,至少并不如同表面上那样放任自流——那么神津真司又究竟为什么会成为调酒师? “既然没有其他要说的, 我就先告辞了。”迟迟没有等到回应, 神津真司也不强求, 他礼貌性地颔首:“再会。” 已经沉默了一路的黑发青年忽然开口:“去做调酒师这件事, 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神津真司转身离去的动作稍缓, 不假思索地回以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当然。” “那么,你今天原本的安排是什么?” 对于苏格兰威士忌,神津真司总是显得格外有耐心些,他认真地解答:“上班。” 诸伏景光迅速向前两步, 随着他的动作,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极速压缩, 他皱眉道:“但是我们相遇的地方,明明与前往酒吧的方向相左。” 他在思考中无意识地来到那条街道, 但是那条路无论向前向后都并不通往酒吧, 诸伏景光知道公安大楼只是那条路上的建筑物之一, 他也知道自己的这种猜测如同浮萍一样毫无根据,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去说出那句话。 “你是不是……”诸伏景光的话音稍顿,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他盯紧那双仿佛从未看透过的墨色浓稠的眸子,不愿放过对方的每一个动作与神情细节,缓缓开口:“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神津真司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蓝色眼睛,眉梢隐约弯了弯,他的目光越过苏格兰威士忌的肩膀,远远地落在那栋标志性的建筑物上,他知道虽然公安大楼看似已经近在眼前,但是想要真正靠近,中间还隔着相当长的一段路程。 一晃而过的两秒钟后,他平静地收回视线,对锁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恍若未觉,说道:“你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会带你回去吗?” 诸伏景光一愣。 “其实谜底很简单,苏格兰,真相或许比你我曾经的所有猜想都要普通得多。” 神津真司的语气里带上了点儿模糊不清的东西,诸伏景光无法立即做出最准确的剖析,那个人的确拥有这种能力,让一句普通的话、一个普通的眼神、一件普通的事情经由他手后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但是他能够清晰地捕捉到那句话中裹挟着的几分怅然。 为什么会是这个形容词——普通?这份“普通”又是指哪个部分? 诸伏景光慢半拍地开口:“你……” 在对方继续说出什么之前,神津真司十分自然地接过话题:“如果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是没想到是为什么,我就告诉你答案。” 他依然在微笑,抬手拍了拍身前那人的肩膀,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回去吧。” 模糊不清的笑容,自在坦然的口吻,无法辨别真意的话语,诸伏景光怔怔看着那双含着笑意的漆黑的眼睛,从耳畔掠过的风声中恍然夹杂着几道混乱不堪的声音—— 【“你们这群人怎么会懂他?以那个人的个性,就算想起那些事情,他也不可能选择——”】 【“他不会回来了。”】 * 不出所料,最终他难得一次地迟到了。 推开酒吧的门时,神津真司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份不加掩饰的异常,但是那并不影响他从容地走进去,又顺手关上身后的那扇门。 今天店里几乎没有客人。 虽然平常这家酒吧里的客人也称不上太多,但是也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只有一位的情况。 神津真司随意扫视了一圈,连那几个平常会聚在一起闲聊的服务生都一并不见踪影,他一边脱下外套,一边主动开口道:“黑泽。” 全场唯一的那位客人终于屈尊侧过头,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露出一双锐利的绿色鹰眸。 神津真司的臂弯里挂着外套,他走近吧台,随意挑了把椅子,欣然坐下。 “你来得可真够早啊……我的客人们呢?” 琴酒的视线落点随着那个上班迟到的调酒师而发生挪动,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对于这道笑声,神津真司以自己的经验判断,真实意义大概率是偏向于嘲讽。 毕竟是琴酒,他想,所有不好判读的反应,只要往嘲讽和讽刺上理解,就都能显得非常贴切。 “好吧好吧。”神津真司向来不是一个会过分纠结什么东西的人,他无奈地耸耸肩,十分自然道:“那么,琴酒先生,你要喝点什么吗?” 在酒吧时他总是习惯性地使用一些敬称,酒吧的那扇门对他来说仿佛是隔开两个世界的结界,在结界内侧,他身边的人是琴酒先生,在外侧,那人则可以是黑泽,也可以是琴酒。 琴酒的身上带着浅浅的烟草味,神津真司忽然就想到了分别不久的苏格兰威士忌,以及那支刚刚点燃不久就在指尖被捻灭了的香烟。 他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指腹。 “你今天跑到条子的地界了。” 琴酒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仿佛携着冷风,锋利的、冰冷的、从不迂回,就像执行任务时总是喜欢把任务目标一击毙命,他在交谈时也总是直白又一针见血地挑明所有问题。 神津真司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苏格兰是个警察呢。” 说完,他又感叹道:“你的消息可真够灵通啊。” 琴酒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有人要直接跟着那只老鼠回去当警察了。” 神津真司看着那双绿眸,他没有挪开视线,在听到那句话后他唇角的弧度突兀地扬了扬,从容道:“哦?” 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难得一次地没戴着那顶黑色礼帽,他吐出了一个两人都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一字一顿道:“飞鸟响。” 这个名字的突然出现让这场对话中的另一位当事人的笑容立即减淡,神津真司收回视线,冷淡道:“你倒是很懂该怎么让我不爽。” “既然今天不会有客人了,那我就提前下班了,你请自便吧。” 神津真司站起身,将才脱下来的不久的外套再次穿上,礼貌性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飞鸟,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那位调酒师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向外走,对身后的声音恍若未闻,直到他的手已经推上门板时,这个只有两人存在的空间里才终于响起了第二道声音—— “神津真司。” 神津真司推开门的手稍顿,终于转头回以了一份略显敷衍的回应:“什么事?” 他们隔着一些摆放整齐的桌椅和卡座远远对视,琴酒再次重复了一遍刚刚到那个问题: “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 “我的选择?”拥有一头耀眼的的金色长发的调酒师看起来心情依然不佳,不过那并不影响他在这个昏暗的空间中依旧显得过分夺目,他毫无 感情可言地笑了两声:“啊,当然不是了。” 琴酒脸色稍霁,还未来得及开口,又听到对方继续说道: “明天一早我就会去公安那边报道,怎么样,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吗?” 琴酒猛地站起来,似乎想要发作,但目光触及那张毫无波澜的脸时,最终还是平复了下来。 “事已至此,难道那位先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当年我来做调酒师也是他亲口应允下的,现在不过是保持现状罢了。” “还是说,难道是你对此有什么异议?”神津真司歪了歪头,轻快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以你目前的身份应该还不至于让你拥有这种权利。” 等级与阶层,他说着反感着这种东西,在某些时刻却又不止一次地去使用这种武器,这一认知让神津真司的情绪波动再次骤降。 琴酒并不反驳那些话,面色中也看不出恼怒,只是冷冷道:“你有更好的选择。” “哦?比如呢?” “接受命运,你命中注定就会走上——” 神津真司噗呲笑出声,打断道:“黑泽,你到底是跟那位先生学了什么啊,这个年龄你更该相信科学才对吧。” 琴酒对那份调侃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这就是你的宿命,你没必要如此抗拒。” “如果真的是所谓的宿命,那位先生又为什么非要多此一举地安排那桩桩件件,静看事态发展不就好了。” 不待对方开口反驳,神津真司又话锋一转:“这两年里你对劝说我乐此不疲,究其原因也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那位先生向你承诺过什么?金钱?权利?地位?以青年之姿接任某人的位置?……但是摆在我面前的东西还不足以打动我。” 神津真司抬眸打量着这个空间内的每一个角落,半晌,他神色不明道:“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当初你说的话是对的,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是有些无聊了。” “我再想想吧,不会让那位先生等太久的。” 门轴发出一道吱呀声,酒吧的门被打开又阖上,空旷的酒吧里陷入一片寂静。 琴酒站在原地,几秒后,忽然心情颇好地笑了一声。 无论是神津真司还是飞鸟响都无所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他知道有人即将走上命运的正轨。 * 安室透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直到好友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他紧锁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几分,脱口而出道:“hir!” 诸伏景光略显勉强地笑了笑,反手将办公室的门阖上,坐进沙发里。 “你可算回来了,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一直没接。”安室透快步走近沙发,看清好友的不太好看的脸色时,他话音稍停,才又继续说道:“神津真司的事情很复杂,我们不……” “我知道。”诸伏景光的视线模糊地落在身前的某块地砖上,他抬手捏了捏鼻梁,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我见到他了。” 安室透一愣。 在审讯结束、好友消失的那几个小时里,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却从未料到hir竟然是去找了神津真司! “你……”他刚一开口,又觉得哪里不对,顿了顿,重新措辞道:“他……” 安室透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关于神津真司的这件事情过于离奇也过于复杂,那场带来颠覆性的审讯将此前的一切判断完全推翻,但时隔已久,神津真司目前的状况也十分迷离,在情绪波动的阈值稳定下来后,摆在他们面前的局面其实没有任何变化,而他们的心态已然发生逆转。 但是这种变化不见得是件好事。 “……抢回来。”诸伏景光垂头喃喃道。 安室透没听清,本能地追问了一句:“什么? ” 【“那就是他本该拥有的人生……”】 【“那就是他的宿命……”】 【“他不会回来了……”】 坐在沙发上的黑发青年缓缓抬起头,他的神色极为冷静,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似乎是在向友人解释,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面无表情道:“那就把他从那边抢回来。” “zer,我要和他再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