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乙女系统暴富搞基建》 1. 第一章 乙女系统 时值深冬,哪怕是向来风轻水软的江南小镇都寒风刺骨,街巷里人迹寂寥。 桐花巷口的书肆门前却不断传来“砰砰砰”的拍门声。 还有软软糯糯的哭声挥之不去,由远及近。 宋云书头疼欲裂,缓缓睁眼,恍恍惚惚间却看见榻边趴着小娃娃。那两个小娃娃见她醒来,顿时破涕为笑,连忙拥上来拉她的手。 “阿姐!阿姐你可算是醒了!官府的人来收铺子了!” “还好阿姐没事儿!” 这到底是谁家的小娃娃,怎么还管她叫起阿姐来了? 宋云书揉了揉额角,指尖却触到红肿之处,登时深吸口气,方才看向两个小娃娃:“你们……是谁?” 两个小姑娘呆了呆,哭声戛然而止。 看起来年长些的小姑娘擦了擦红肿的眼,拉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阿姐,你不记得我们了?” 宋云书扶着榻沿坐起来,接过另一个小姑娘送上的茶盏啜饮几口,嗓间干涩褪去,方才有心思环视周遭。 这间屋子老旧,但布置尚算精细,软麻枕边还放着一册帛书,瞧着便是古代女儿家的闺阁模样——这样看来,她倒像是赶了回时髦,来了场穿越。 外面震天响的拍门声仍在持续,间或夹杂着些听不清的呼喊声。 宋云书不由得皱眉,复又想起刚醒时听见的哭诉,便轻声问:“外面,是……官府中人?” “阿姐莫急,我这便解释给阿姐听。” 那更年幼的小姑娘不过五六岁,却一副小大人模样,口齿流利,逻辑清晰。 宋云书听下来,倒是沉吟半晌。 这具身体的主人尚无大名,家中唤她“云娘”。宋家却非贫苦人家,乃是扬州庐江郡颇有善名的商人,因祖上出过仕宦,得以攒下些贵重的典籍书册,没落后便开了家名为竹下斋的书铺,兼卖些笔墨,生意很不错,家中也和睦。 可惜前几日,宋家夫妻出门采买时遭了流民劫道,双双葬身匪徒之手。 宋郎君平生只得三个女儿,他离世后便户无男丁,竹下斋按律法要收归官府,交由男性亲属打理。扬州府的主支便派几位叔伯过来,欲给云娘办了亲事,将妹妹带去夫家照料。 云娘脾性温婉,内里却刚烈,看出叔伯图谋财产,又觉得她们姐妹累赘,当即便与之对峙一番,却被不讲理的人推下阁楼长梯,昏迷数日。 大夫说,若能醒来便是万幸,失忆倒是小事。 是以宋云书甚至不需要想个理由糊弄。 【信息收集完毕,恭喜宿主触发乙女系统,正在确认宿主身份信息……】 【姓名:宋云书 身份:古法笔墨纸砚技艺传承人 财富值:0(一穷二白) 民生值:0(独善其身) 攻略人数:0 (单身快乐) 任务积分:0】 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响彻脑海,宋云书下意识扶额,脸色苍白。 【系统?这是什么情况?】 问题很宽泛,宋云书自己也思绪纷乱。 她本是二十一世纪古法笔墨纸砚工艺的非遗传承人,正忙着准备国家级非遗展览要用到的展品。新做的宣纸刚晾干,她伸手碰了一下,接着便眼前一黑,再转醒便成了云娘。 【您因公猝死,系统检测到您身怀绝技,魅力满值,是做任务的不二人选,主动绑定并传送至此。】 宋云书沉默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心头的疑惑。 【你确定……自己是乙女系统?】 【确定。】 系统言之凿凿。 【本系统为乙女系统,旨在为生民立命。需要宿主攻略各路能人异士,经商获得资金支持,完成基础教育普及的终极任务,当民生值、财富值与攻略值达到100,可获得神秘大奖。】 宋云书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古怪。 ……乙女系统搞民生,这是哪个鬼才设计的? 系统面板自动浮现出来,透明的面板上除去信息展示页,便是任务、商城和成就页。任务面板又分为“财富”、“攻略”和“民生”三个板块。 她有些晃神,雁娘在旁看着她的神态,急得又要哭出来:“阿姐还是难受吗?” 院门外的拍门声仍在持续不断。 宋云书眉梢微动,摸着雁娘的发顶温声安慰:“雁娘莫慌,带阿姐去见见那些人,阿姐有办法。” 雁娘闻言却犹豫,手指揉捏着袖口,眼巴巴地看向妹妹。 反倒是月娘奶声奶气地应:“那阿姐千万小心,别再受伤了。” 宋云书笑容柔婉却坚定:“放心。” 雁娘扶着宋云书下了床榻,月娘个子小,便在前头引路。 宋云书边走边在脑中查看系统。 积分积分用于在商城中购物,五花八门,但大多都是文具,还有一些标价好几万积分的非实体奖励,诸如砚雕技术、雕版画技术、活字印刷术。 而她的积分为零。 竹下斋是个三进小院,最前头改做了书铺,中间是佣工的歇脚地,后头是主家住处。分花拂柳一路经行而过,周遭景致清新,足可窥见主人家的风雅。 只是书铺许久未开过门,佣工卷了东西跑了,久未打理,自然显得荒凉。 上了年头的乌木门板被人推搡得摇摇欲坠。 宋云书示意两个妹妹退开躲好,方才亲自取了门栓,款步走出。 “诸位有何贵干?” 五六个衙役虎视眈眈,着末品官服的中年男子正与大腹便便的文士相谈甚欢,见着有人来开门,方才停了话头,挥退众人。 官服男子负手而来,神情高高在上。 “宋家大女郎,快签了收归文书,随你叔伯本家去吧。” 而那文士则殷切迎了过来,也劝:“云娘啊,那日你叔母害你受伤,我已责罚过,她必不敢再犯,你便赶紧收拾东西随叔父家去吧?” 都说书生迂腐古板,可他作起戏来还当真有模有样。 宋云书听过片刻,却缓声笑道:“这收归文书,我今日是签不了了。” 宋七叔一愣,赶紧转头望去,觑见那小吏满脸不耐,得意地扬眉:“云娘啊,你这可是违背当朝律例,看在你深闺女子不懂事的份上,大人才不计较,你不要不识好歹!” 闭门已久的竹下斋来了官兵,吵吵嚷嚷的,轻易便引来诸多看客。 “多谢叔父关怀。只是叔母行事之粗俗,实在令云娘难以忘怀。”宋云书眉目温婉,语气却强硬,“要说当朝律例中还有一条,家无男丁者,可为女户,承继家产,教养后嗣。” 女户一说,自汉末始,而从妹妹提及的事情来看,这个朝代与魏晋极度相似。 是以宋云书在赌。 此话一出,不但众人哗然,连系统都来掺和。 【滴,恭喜宿主触发财富任务:继承家产 0/1】 宋七叔目露惊诧:“云娘,你待嫁之身,当真要弃名声不顾?” 小吏眼含不屑地打断他:“从来只有寡妇做女户的,女郎不要妄言。” 宋云书说话不紧不慢,却步步紧逼:“那律例中可有规定,只有寡妇才当得?” 小吏面色难看:“你——一介女子!如此牙尖嘴利!毫无教养!” 宋云书方才敛了笑意,脸上一片肃色,却先对着围观的百姓福身行礼。 她的嗓音清亮,又刻意抬高,轻易落入围观者的耳中。 “街坊们可是清楚的,我父母去世不过七日,这叔伯便日日上门讨要铺子,还害我差点坠楼而亡,又想将我和妹妹打发出去,试问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事实上天底下这样的事多了去,可都说家丑不能外扬,放在明面上的才是少数。 宋云书要的,就是众人明面上的偏向。 “我心中冤屈,想要束发避难,自立女户,可有问题?” 这话说得实在是情真意切,围观者纷纷议论,或是惋惜,或是认同。 本躲在后头的月娘也忽然扑了出来,抱着她的手放声大哭:“阿姐!阿姐!” 宋云书和她对视,却只看见她眼底的狡黠灵动,不由得借着广袖的遮挡勾了勾唇角。 小机灵鬼。 这下子,小吏和宋七叔彻底挂不住脸,闭嘴不言。 一时间僵持不下。 要说他们谁都看不起行商之人,觉得钱财不过阿堵物,可竹下斋不止赚钱,还保存流传着许多书册典籍。就算是扬州宋氏本家,也对其典藏垂涎不已。 宋七叔肩上担着家主下的令,此事便必然不会轻易了结。 宋云书抿唇,眼底闪过微光,牵住还在擦泪的月娘,毫不客气道:“话已至此,烦请官爷将收归文书换作女户文书,我自会上衙门签办。” 小吏冷哼一声,带着衙役拂袖而去。 宋七叔彻底没了好脸色,撕开了好叔父的假面,语气阴沉:“宋氏本家踞扬州已久,主支仕宦辈出,你不识好歹出言顶撞,且有你的好果子吃!” 话毕,亦拂袖而去。 * 回到屋中,宋云书又被小妹妹强按着躺下,说是要好好养伤。 宋云书哭笑不得,只好等两个小孩睡着了,她这才小心起身,去了外间查看任务。 财富面板上亮着“继承家产0/1”的字样,奖励是纸雕技艺还有五个积分,并且附赠了一个系统开启成就,Q版木匣图标左摇右晃,掉出一个笔记本并钢笔套装。 宋云书试着写了几个字,深感系统出品,质量拔尖。 小月娘却突然拽着雁娘从房里跑了出来,发现宋云书的身影之后,方才带着哭腔扑了过来,却死活不肯说话。 宋云书满头雾水地抱住小月娘,伸手摸了摸雁娘的脑袋,用眼神询问。 雁娘也是泪眼汪汪,细声细气道:“月娘醒过来发现阿姐不见了,害怕阿姐也像阿爹阿娘一样不要我们了,就哭了。” 宋云书这才松了口气,帮她们擦去眼泪,耐心安慰:“阿姐不会消失的,别怕。” 小姑娘被安抚下来,趴在她的膝上左顾右盼,眼尖地发现了那个笔记本。 月娘眼睛亮晶晶的,指着上头的字问:“这是什么呀?” “是一句词,‘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宋云书柔声念出,旋即补充道,“阿姐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宋云书,你们说好不好?” 月娘眨巴着大眼睛拍手:“好听好听!月娘也想要!” 雁娘也满脸依赖:“雁娘也想要!” 在这个时代,纵是贵族女子都鲜少有学名,或是以排行相称,或是以女郎娘子尊称。可宋云书从二十一世纪来,总觉得有个名字,才能做个有独立人格的人。 因而宋云书思索片刻,颇为认真地道:“那便随阿姐的名可好?雁娘叫雁书,月娘叫月书?过几日改户籍,阿姐也为你们载册。” 两个小姑娘反复念了好几遍,珍视得不行,满是喜悦地应好。 宋云书也笑:“喜欢就好。从此以后,咱们便要相依为命了。” 然而两个小家伙却并没有如她预料般喜笑颜开。 月娘执拗地仰着脑袋问:“那王家阿兄呢?阿姐心悦他,阿娘还给你们定了婚约的,阿姐你——不管怎么样,带我们一起,好不好?” 【滴,检测到关键词,恭喜触发攻略任务三。】 【已开启人物信息面板。】 宋云书下意识地蹙眉,却也顾不得系统,温柔地揽住了两个妹妹,轻声安慰。 “无论何时,阿姐绝对不会丢下你们的。” 【系统,为什么是攻略任务三?到底有多少个攻略任务?】 系统无机质的电子音冷静地说着离谱的话。 【共计100个,攻略值满,攻略线任务完成。】 宋云书只觉得本就受伤严重的脑袋又在一抽一抽的疼,将两个妹妹送回榻上休息,她深吸了口气,终于有勇气打开了攻略人物信息面板。 攻略人物信息页面还冒着莫名其妙的绿光。 宋云书很难不觉得它是在内涵什么。 然而—— 【姓名:王×× 身份:不详 特质:不详 攻略值:不详】 【还请宿主多多努力,了解人物相关信息哟~】 2. 第二章 佣书上门 翌日,宋云书开门营业。 倒不为别的,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了,况且她还有两个妹妹得养活。 竹下斋里的东西尚齐全,除去帮工卷走的零碎银两,珍藏的典籍原册他们接触不到,而新制的书帛也还零零散散地扔在博古架上。 若没有制书令,在外卖书是要杀头的重罪。 这个年代仍以纱、帛、竹简等为书写材料,再由主家聘请佣书手抄典籍,签订保密契约。 宋云书琢磨着,还得先赚点原始资本,做点任务,她才有能力去研究古法造纸技术在这个时代怎么实现,到时候推出新品还得宣传推广,招募帮工。 【恭喜宿主触发关键词“古法造纸”,民生任务发布。】 【主线任务一:推广造纸技术。】 【支线任务一:售出商品0/1;日行一善0/1。奖励造纸工坊图纸。】 宋云书顿时斗志昂扬,抬步出了前厅。 可巧,竹下斋外正站了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神情犹豫不决。 宋云书笑脸相迎:“几位郎君可是来买东西的?不如进门来看看?” 为首的青年头戴漆纱笼冠,身着褒衣博带,显出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矜贵。 青年闻言,也含笑作揖:“不知女郎这里可有《问秦》?” 宋云书颔首,将几人引入前堂,又替人斟好茶,方才去博古架上取来一卷帛书。 “郎君好学问,《问秦》之晦涩艰深,向来为人不喜,鲜少有人购置。”宋云书将帛书展开,显出精细美观的字迹,言笑晏晏,“原价一两银,今日给您优惠,只收八百文。” 八百文,也是足够让普通百姓购买百斤米粮的数了。 青年没说什么,又在前堂里四处转了转,不知从哪儿看见了她的钢笔,疑惑地握在手中看了看:“这是……笔?我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 “是笔,用精铁细工制的模,再灌入墨水便能使用,用之比毛笔更轻便。” 宋云书浅笑着接过钢笔,在帛书上落了“竹下斋制”的字样,侧头柔声解释:“不过这是还未推出的新品,郎君想要的话,还得过段时日再来。” 青年若有所思:“你自己研究出来的?” 宋云书摇头:“是西洋泊来的法子,再加以改制,并非我的功劳。” “女郎谦虚了,”青年微微一笑,挥退其他书生,对她又施一礼,“我乃王家三子,名永年,小时候曾与女郎有过几面之缘。” 王家……莫不是,与云娘有婚约的那个王家? 宋云书试探着问:“可是——” 王永年似笑非笑地应:“若无意外,你可唤我一声三郎。” 宋云书默然。 还真是。 三郎这样亲昵的称呼,是只有夫妻之间才唤得的。 王永年也没在意她古怪的脸色,继续说着:“我奉家母之命,从会稽而来,不想路遇大雨耽搁了,错过世叔他们的殡仪,只好来见几位妹妹了。” 宋云书正襟危坐,不大相信:“若只是为此,郎君又何必装作客人?” “云娘好眼力,”王永年略一点头,环视周遭,面带笑意,“母亲说妹妹生活不易,令我来接你们前往会稽,成就婚姻。只是我受司徒举荐,往后必要入仕,正妻之位不能轻率。” 两家家世本也不算相配,这桩婚约全然来自于宋夫人对王夫人的救命之恩。 “你想解除婚约?我并无意见。” 宋云书颇为直爽地拿出了作为信物的平安扣,推到他面前。 她唯独疑虑的是,王永年看起来与云娘并不相熟,所以到底是哪门子的心上人?而乙女系统也迟迟没有发布与攻略任务三的提示,难道……不是他? 平安扣却又被王永年推了回来。 “来前听闻妹妹深居闺阁,脾性软和,如今亲眼见过,却觉道听途说不可信,分明是个妙人儿。”王永年抬头,露出点倨傲的神色,“我愿纳妹妹做平妻,书铺经营与两位小妹的抚养都可由王氏负担。” 倚在桌尾的三足铜制香炉升腾着淡淡的香雾,味道浅淡温和,细闻却显冷清。 少女在那丝缕香雾的氤氲中掩尽了笑意,只剩下黑泠泠的瞳眸泛着月华般的凛冽。 “不必了。” 她起身,居高临下地将《秦书》落在他眼前晃了晃,连语调都疏离。 “长辈的恩情不必算到我头上,一两银,买走这本书,咱们两家便两清了,不劳驾您王家郎君纡尊降贵来娶我。” 王永年不由皱眉,倒仿佛是她不识好歹:“你当真想清楚了?” 宋云书端茶送客:“想清楚了。” 王永年叹口气,掏出银两放在桌上,“年轻气盛,我会让母亲再与你相商的。” 【支线任务一:售出商品 1/1;日行一善 0/1。任务完成度:50%】 突然冒出的系统提示让宋云书暗地里提了口气,到底将满心无语压了下去。 “罢了,雁娘,替阿姐送客。” 雁娘被她安置在一扇屏风后头读书,顺便跟着学些经商之道,见见世面,也是为了磨一磨那太过弱气爱哭的性子。 果不其然,雁娘听了全程,又是红着眼睛出来,强忍着送走王永年的。 宋云书俯身抱住她,温柔笑道:“咱们雁娘这么爱美,哭鼻子可就不好看了?” “阿姐,不要给他做妾,”雁娘委屈巴巴地揽住她的脖子,“他不要脸,阿娘说过的,妾同奴婢,让我们做什么都好,千万不要做妾。” 宋云书叹:“不会的。” 雁娘得了允诺,方才又想起什么,拽着她的手道:“刚才我去送客,跟着那个人来的书生却没走,不知是想做什么。” 好几个年轻男子就这么围着书铺,宋云书不由心生警惕,让雁娘继续读书,自去了门前。 果不其然,那几个衣着轻简的书生还在,还是那副面色犹豫的模样。 宋云书轻咳一声,吸引他们的注意:“那王郎君已经走了,你们可还有事?” 一书生急急忙忙摆手,撇清关系:“我们只是被他聘来装样子的,但除那之外,还有些事情想问问女郎。” 另一书生干巴巴地接话:“我们曾是宋郎君聘的佣书。” “既是如此”,宋云书沉吟片刻,“便进来说话吧。” 佣书之职在这个朝代盛行,以贫寒书生、落魄贵族为主,九品中正制下入仕艰难,只好以替官府、书商抄书为生,也能阅读到些市场罕见的典籍。 宋家门下便有不少签了长约的佣书,只是跑完了,而短约佣书则是兼职。 这两位书生便是短约佣书,还在书院读书,家境贫寒,全靠做佣书赚钱养家糊口、支持束宥。此来一遭,便是交付抄好的帛书的,不想却得知了竹下斋主人的变故。 两个书生窘迫对视,大约也是觉着羞涩。 宋云书莞尔:“这倒没什么,两位的成品只要没有差错,我会付工钱的。” 他们各自带了只佩囊,尽数取出也不过二十来卷帛书,还有之前签订的契约。 宋云书一一清点,只觉他们做事认真谨慎,实在是可造之材。 不过半刻钟,钱货两讫。 青衫书生却拒了,红着脸挠了挠头:“我兄弟二人想用这些钱换丝帛笔墨,还望女郎行个方便。” 钱不少,只是换丝帛笔墨就显得寒碜。 宋云书算了算价格,直觉这得是个亏本生意。 看出她的为难,那戴角巾的书生连忙劝告兄长:“笔墨贵重,咱们再攒攒银钱……” 心酸是真心酸,好人也是真好人。 宋云书的脾性从来说不上软和,可见人受难也会心软几分。 犹豫片刻,她从柜台上取了笔记本和钢笔,阻拦住兄弟二人告辞的去路。 “那银钱且留着交束脩,这是竹下斋新品,纸张与钢笔,比丝帛便宜也耐用,字小些用上两三个月不在话下;这配套的笔灌入墨水就能使用,几年是没问题的。算我送你们的。” 作为系统宝箱出品,那笔记本非常厚实,将近一拳高;钢笔更是精致无比。 青衫书生看了,连声拒绝:“这样好的东西,女郎太破费了。” 宋云书将东西强行塞进角巾书生怀里,风轻云淡地拢手告别:“无碍,若你们将来有好前途,多来照拂竹下斋的生意便是。” 只是世道艰难,角巾书生面露窘迫。 青衫书生叹息着摇头,还是拱手道:“我名淮山,我弟弟名淮水,在长清书院念书,若女郎需要帮忙,我等义不容辞。” 宋云书瞧出他们的诚心,也觉得这事儿不算亏,笑语调侃:“晓得了,过些日子或许工坊里会缺人,有空过来帮忙就是。” 两兄弟告辞。 【支线任务一:售出商品 1/1;日行一善 1/1。任务完成,获得造纸工坊图纸。】 图纸自动存入系统仓库,宋云书点进去一看,竟与她现代的工作室一模一样。 而完成任务得到了五个积分,加上今天的随机宝箱开出的五个积分,宋云书无语凝噎地看着商城里几百积分起步的玩意儿,深感前路坎坷。 ……也不完全是? 商城角落里有一个标价特惠十积分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本《五年小学三年初中》。 宋云书摸了摸下巴,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从用功读书的雁娘身上划过,又想了想古灵精怪的月娘,迅速兑换了出来。 这么强的针对性,她再不懂可就不礼貌了。 竹下斋关了好几日,再度开门的消息还未传开,生意不大好。 及至黄昏之际,宋云书索性挂上了“歇业”的牌子,带着妹妹出门改户籍去了。 雁娘和月娘从前久居闺阁,甫一出门,雁娘便挽着宋云书的手臂不敢吭声,而月娘初生牛犊不怕虎,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活泼得很。 衙门的位置堪舆图上标在东市尽头的兴盛坊,从桐花巷过去至少得一刻钟。 宋云书权当带妹妹出门晒太阳,步子不紧不慢,笑容难得明媚。 她自己的父母关系不睦,离婚后又各自再婚,害怕他们不要她,她便习惯了带着笑面度日,可他们最终还是抛弃了她。 所谓亲情的温暖,还不如这两个小姑娘身上暖洋洋的信任与偏爱。 宋云书的好心情戛然而止于看到了晦气的人。 她那位精于算计的好叔父不知怎么和王永年走到了一起,站在东市静安茶肆的二楼上相谈甚欢,看到她之后,便让仆役下楼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简直双倍晦气。 3. 第三章 幽王诏令 静安茶肆内。 宋云书仍是惯常的浅笑模样,端坐于矮桌前,而两个小姑娘躲在她的身后,皆是目露警惕,神色紧张。矮桌对面自然便是宋七叔与王永年二人,各自端着茶盏,满面怡然。 这古怪的平静终结于宋云书端起茶盏,指尖敲击在杯面上。 “若还是为竹下斋与婚事而来,诸君就不必多言了。” 王永年先与宋七叔对视一眼,方才带笑启唇:“云娘误会了,邀女郎相见,不过是为了给女郎提个醒。” 宋云书明眸流转,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那大腹便便的叔父也没稀得再装什么慈爱,只瞥她一眼,轻哼道:“平郎去得突然,幽王殿下派下的事情大约也不会和你们女儿家说。你偏要接过竹下斋,那你就记住,下月朔日之前,要将藏书各制五十册,幽王府长史会来查收。” 这实在是好大一个烂摊子。 朔日,即每月初一,距今不过剩下二十日。帛书全靠佣书手抄,而斋内藏书过百,还得算上抄写时污损严重不能用的,二十日内制书五六百册……着实困难。 宋云书思索须臾,复又试探着笑道:“叔父今日倒是好心肠。” “那我可当不得,”宋七叔嗤笑起来,“幽王之令,违者重罚,你自己担这个责,我宋氏一族可是不担的。” 王永年接话道:“当然,任务繁重困难,云娘若愿意,我可写信与司徒大人,有司徒大人出面说情,自会无事。” 当真是应了一个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宋云书毫不意外,笑意讽刺:“条件是我去会稽为妾,而竹下斋归宋氏,可对?” 王永年不赞同地拧起眉头,温声解释:“是平妻,不是妾。” 宋云书:“……” 她觉得再跟这种人说话都是侮辱自己,索性站起身来,理了理裙裾上的皱褶,又施施然牵起两个小姑娘的手,直接推门而出。 围着的仆役竟也被她的气势喝住,又无主子下令,便任由她们去了。 身后传来王永年依旧从容温雅的声音。 “这些日子我暂住宋府,云娘若改变心意,自来寻我就是。” 宋云书却觉脊背阴冷,带着妹妹迅速离开茶肆。 静安茶肆与衙门已经很近,加之天色不算晚,宋云书打算去碰碰运气,或许衙门还没到放衙的时候,毕竟女户之事还是越早结束越好。 至于王永年二人的话,宋云书倒没怀疑是编出来骗她的。 幽王是年前贬落至此的废太子,可对庐江郡这样的小地方来说也是天王老子,任何公告都有处可寻,人人遵守。况且……幽王凶名在外,哪里又有人敢胡编乱造? 只是,造纸一事得快些提上日程了。 【滴,系统发现宿主需求,更改财富任务奖励。】 【财富任务一:继承竹下斋 0/1。奖励效率提升光环,当宿主佩戴光环时,可提高员工效率100%】 宋云书眼前一亮。 衙门似乎的确没到放衙之时,里头还有不少的人,形色匆忙,神情疲倦。 宋云书问过守门的衙役,便带着妹妹往办理户籍的地方去。 府衙之下,分为六部,主理户籍赋税之事的便是户部,最高品级为九品主簿,其下还有无品级的笔官,负责抄录登记,不享朝廷粮禄,属于外聘。 户部办事处宽敞明亮,却只有几处书案并最上方的主桌,其余便是堆积如山的竹简。 此时空荡荡的,只有主桌处有一男子手握竹简,单手支颐。 那男子并未绾发束冠,乌发随意散落在肩上,外披玄色银绣滚边大袖衫,显出极为倦怠的神情,生得长眉凤目天然一段风流,却于眼角眉梢透出点点阴郁。 总之不像是个普通小官吏的样子。 宋云书刚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月娘却懵懵懂懂地指了指那人,拽着她不肯走。 “阿姐,那儿不是有人吗?” 与此同时,系统也插了一脚。 【滴,恭喜触发攻略任务一,开启攻略人物信息面板。】 【姓名:不详 身份:不详 特质:实干家 攻略值:不详】 【还请宿主多多努力,了解人物相关信息哟~】 男子果然也应声看来,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你们是谁?” 宋云书的脚步迫不得已顿住,无奈地拍了拍妹妹们的脑袋瓜,示意行礼,自己也露出最温柔无害的笑模样:“我是来办理户籍变更的,适才进来才发现放衙了,本要离开,不想扰了大人的安宁,还望恕罪。” 那男子皱着眉打量她们好一会儿,道了声无妨。 宋云书松了口气,转身欲走。 他却出声阻拦:“既是为变更户籍而来,我给你办了就是。” 宋云书难得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慢半拍地应下:“那便劳烦大人了。” 这年头竟还有这样没架子的大官?说来也是难得。 男子摇头:“我姓司,既在我治下,便是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按着宋云书报上的家门,那司大人很快便在满地凌乱的户籍册中找出她的,对照着桌上另一册登记簿,按个儿找出对应的户籍。 他手脚麻利,效率极高,看起来全不像个新手,但又神秘得过分。 宋云书不多问,只想着尽快结束这事儿。 什么,攻略任务?就当做没看到好了。 “……父母于数日前葬身匪徒之手,所以我想改立女户,继承竹下斋,我和两个妹妹的名字也劳烦改为……” 司大人也只在听完来龙去脉后微微露出惊讶之色,便无其他,很快就将改好的户籍抄写两份,一份留存府衙,一份交由宋云书留存。 竹下斋的地契也改写到宋云书名下。 宋云书拿着东西,缓缓松了口气,轻声道谢。 【财富任务一:继承竹下斋 1/1。任务完成,获得效率提升光环,信息面板更新。】 【姓名:宋云书 身份:古法笔墨纸砚技艺传承人 财富值:10(勉强糊口) 民生值:1(独善其身) 攻略人数:0(单身快乐) 任务积分:0】 司大人颔首,又提醒道:“女户商税会比别的商户少上两成,只是世道不易,对女子尤为苛刻,行商之时须得小心为上,若遇不公之事可上衙门求助。” 陌生人的好意让宋云书不由得一愣,但仍旧真诚温柔地笑起来:“多谢大人提醒。”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自去主桌处坐下,又恢复了刚开始的倦怠样子。 有些奇怪,但尚算得是个好人。 这一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宋云书因见着了糟糕的人而晦气的心情有所缓和,带着妹妹又去街边买了肉和菜,方才赶在太阳彻底落下之前回到了竹下斋。 要说姐妹三人里头,找不出一个会做饭的。 云娘昏迷的时候,两个妹妹全靠厨房里存的粮撑过来,后头粮没了,便是年纪稍大的雁娘带着私房钱去外头打包饭菜,这才盼来了宋云书的清醒。 可惜宋云书再心疼妹妹,也不能一夕之间掌握厨艺技能。 索性便放了月娘在院子里头疯玩,宋云书带着有些经验的雁娘进了厨房,两个人一阵鼓捣,最后可算是做出了简简单单的两菜一汤。 油灯掩映下,宋云书三人相视笑开。 也不必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光是月娘一个人就能挑起热场的担子,今日在院子里看见了蚂蚱、又或者发现一朵初开的梅花,都能让她兴高采烈地讲上半天。 宋云书边听边笑,后头又想起正事,便问道:“阿爹阿娘可曾给我们透露过那些紧要的账簿单子的去向?今日叔父说起那幽王置书之事,实在打得我措手不及。” 月娘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摇头。 雁娘则想了想,才不大肯定地道:“……阿娘房里有一只锁着的木匣,她从不让我们碰的,阿姐去找找看?” 宋云书应下,收拾好碗筷便去了已故的宋夫人房中。 尘封多日的主院里,仍旧能看出其主人文雅精致的起居风格。 虽非故意,到底是借了别人的尸还魂。宋云书特意取了一壶果酒,洒在院门前,祭拜过后才敢踏进房门。 那木匣里果然塞满了账簿订单,最上头的便是幽王的制书诏令,往下还有作为常客的长清书院、安康书院等的来往账单,另一沓则是帮工佣书的名单,长约短约皆有记录,其后还标注了品性认真度之类的细节。 造纸工坊的建设最是离不开人,宋云书简直快要喜极而泣。 【滴,恭喜宿主触发新任务。】 【支线任务二:建立工坊,为百姓提供就业岗位0/50。任务奖励:花笺制作技艺】 【财富任务:完成幽王制书诏。任务奖励:“王的青睐”光环,佩戴可提升店铺知名度10%,并受到王的维护*1】 宋云书仿佛看见了前路的曙光。 然后,大抵是女人奇怪的第六感,宋云书毫无来由地在梦中梦见了那位司大人——衙门里,司大人冷肃着一张脸,却在告诫她世道对女子不公,行商务必小心为上。 宋云书直接惊醒:“……” 第二日,竹下斋外再次响起了激烈的拍门声。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4. 第四章 诈骗团伙 东方既白。 竹下斋近来风波不断,本就是老古董的门板彻底在来人的用力推搡下支撑不住,“啪嗒”一声砸落地面,引得尘土飞扬。 廊前靠着房梁翻看账本的宋云书连头都没抬,柔声报价。 “乌木门,不值钱,且就赔个五两银吧。” 来者是群男子,从少年到老头应有尽有,衣着打扮大多素净,目测有十人左右,本该是气势汹汹的动作却做了莫名的紧张拘束感。 听见她的话,连走路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只有那领头的少年还像个土匪样子,双手抱在胸前,很是烦躁地瞪着她看,狠踹了一脚院前的树:“看不出来我们是干嘛的是吧!” 宋云书终于舍得将目光从账本上移开,对着来人温柔微笑,并抬手指了指树。 “那是檀树,紫檀,价值千金,踹一脚赔个百两不过分吧?” “你抢钱啊?!” 少年更加凶恶地等着她,身体却诚实地远离了那棵树。 跟在后头的老爷子在他耳边小声说话:“那真是檀树,可名贵了,咱们赔不起。” 老爷子的听力大概不太好,以至于自以为的小声能绕梁三日。 少年无奈扶额,翻着白眼叹气:“阿翁,咱们是来讨债的。” 老爷子:“哦!那你说,你说。” 少年如释重负般转过身,继续对宋云书吆五喝六:“你!听见没!我们是来讨债的!” 宋云书眸光流转,手里合上账本,缓步走到台阶前站定,看着下头这群神色张皇又奇奇怪怪的人好一会儿,方才挑了挑眉。 “什么债?” 少年双手叉腰,冷哼一声,看起来像个气呼呼的茶壶:“我们都是竹下斋曾经聘过的佣书,但上次的佣金尚未付清,你们便闭门多时,我们几次过来都没人,是想赖账不成?” 宋云书问:“什么时候来过?” 少年答:“上月廿五。” “抄的书呢?” “抄完便送来了,被你们主君推说工钱过两日再拿。” “可有契书?” “我们都是签的短约,要什么契书?” 少年理直气壮得很,声音也响亮,字字句句听不出心虚。 宋云书没说什么,只挨个儿打量着这些人,再状似认真地敷衍少年。 “你想如何?” “还钱,并且欠了这么多时日,你得多给,否则我便让大家掀了你这铺子!” 这话倒是狠狠地给他们提了气势,一群人都振臂应和,唯独一人与众不同,正蹑手蹑脚地试图往门外去。 宋云书站的位置高些,视野也广阔,轻而易举便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她在晨间冷风中眯了眯眼,带着笑意问:“淮水,那你觉得呢?” 那个身影僵住。 以少年为首的团伙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面色一紧。 还特意换了身短褐的年轻男子欲哭无泪的停住了脚步,颤颤巍巍地回头,整个人都紧张得像个鹌鹑,抖个不停,将唯唯诺诺的脾性展示得淋漓尽致。 他正是被宋云书赠过钢笔和笔记本的兄弟二人中的弟弟,淮水。 宋云书却没有如他所想般诘问责备。 她只是问:“你兄长可知道你做了这样的事?” “怎、怎样的事!”少年迅速打断她的话,强撑着凶恶的架势威胁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闹到官府去我也有理的!” 宋云书摇头轻叹,微微扬起下颌,语气严肃。 “没有契书,没有抄好的书卷,强闯民宅还弄坏门,是觉得如今竹下斋由我这个弱女子来执掌就好欺负了?以为用官府吓唬我,我就会花钱消灾?” “还有淮水,我赠你兄弟二人纸笔本是觉得赤子之心不愿辜负,能帮便帮,你便是如此报答我的?” 少年还想辩驳,却被旁边的老人拦下。 淮水也慢慢从门边移到阶下,极力避开她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抱歉。” 宋云书说不上什么心情,有些郁郁地摇头。 或者说,她有些失望。 向来温柔如春风的少女此时仍是温和的,但越是温和越让人觉得自己的作为对不住她。 宋云书看看腿脚不便的老爷子,看看满脸窘迫的少年,又看看那些看起来或多或少都有些面黄肌瘦的人,没再打算多说什么。 “今日我不报官,不是因为害怕,是觉着你们并不像常做欺诈事情的人,或许是遇上了什么难处,但门和弄乱的院子,都得赔钱。” 他们这些人冷不丁看不去毫无相似之处,甚至刻意避开了书生打扮,但站在一起时,又无端的透出股相仿的寒窗多年书生气。 木讷、古板,但也没啥心计。 虽说不知道他们怎会做这等君子不齿之事,但宋云书相信自己多年练就的看人眼光,愿意暂且放过他们一回。 少年面色涨红,又瞪她:“……没钱。” 他自己说着还觉得挺委屈,在下头嘀嘀咕咕:“我们要是有钱,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宋云书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那就修好、收拾好。” 少年憋了半天:“……知道了。” 宋云书又看向其他人:“你们有没有问题?” 众人一愣,随即飞快摇头:“没有!” “那便如此,”宋云书捧起窗边搁置的账本,转头便要往后院去,想了想,又特意回首点了少年的名,“弄好之后,让他来后院寻我查验。” 众人都无异议。 时间其实还早得很,闹了这么多事,也不过刚到巳时。 这个时间,月娘和雁娘姐妹二人大抵快起床了,还得收拾洗漱,吃用早饭,她得去看顾着两个小姑娘才行。 心里念着事情,宋云书的步子便有些快。 后头追过来的书生气喘吁吁地叫她:“女郎且留步!” 是淮水。 他怎么跟过来了? 宋云书疑惑的停下来,看着他快步走来:“你还有什么事?” “今日的事情实在对不住女郎,”淮水秀气的面孔泛着羞臊的红,对她深施一礼,虽则说话还是磕磕绊绊,到底是说清楚话了,“我做错了事,自然要给女郎交代。” 宋云书的确有些好奇,思及时间还算充裕,便也决定听听。 两人在廊边的石桌旁坐下。 淮水说,那个少年是长清书院的学子,家里非常困难,指着做佣书的工钱承担束脩,可庐江郡只有竹下斋这一个书铺,宋父离世后便再未招过佣书。 交束脩的事迫在眉睫,做工赚的钱不够,急得火烧屁股,少年听他说起竹下斋新上任的娘子软和心善,便生了歪心。 而淮水也没禁住好友的哀求,瞒着兄长跟着他造势来了。 宋云书听完,沉默良久。 她慨叹:“虽说有他的难处,可须知‘勿以恶小而为之’。” 淮水苦笑:“贫贱人家百事哀,他看得多了,从来都说‘富贵老爷是看不上咱们小人物的’,我……其实也觉得有道理,觉着这样的法子或许会比借钱顺利。” 冬日里的太阳高而远,遥遥地凝望着尘世。 没有云,也没有雾,只有金灿灿的朝霞铺满了天边,映衬着寒凉的早晨。 宋云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淮水最后说:“女郎,枕流有错,但他做此事前也告诉我,待交上束脩,他之后攒够了做工的钱,会还给女郎的。” 赵枕流,是那个少年的名字。 宋云书问:“这话你信吗?” 淮水坚定地点头:“信。” 宋云书轻轻笑了一下,与他告别,两人背道而驰。 后院里已经响起了月娘清甜灵动的欢笑声。 宋云书推门而入时,雁娘正将月娘抱在腿上,很是艰难地在给她绾双丫髻,还得时不时招呼不安分的小团子不要乱踢乱蹬。 月娘强行拧头,向她晃着一双小爪子,乐呵呵地炫耀:“阿姐快看,珍珠!” 两只小手腕上挂着细细的素银镯子,镯子又分别坠了一颗盈润的珍珠,和白皙娇嫩的肤色很是相称,的确好看。 雁娘也跟着委屈巴巴地看过来:“阿姐,她又乱动——” 可爱的两小只足够让她散去所有阴霾。 宋云书抿着唇笑起来,走过去接手月娘,推着雁娘去吃饭:“雁娘饿了没?先吃饭,我来给她梳头发。” 早膳是她提前做好的馒头和小米粥,盛放在食盒里,热气尚有存余。 姐妹三人一团和气地解决了早饭。 这边事毕,宋云书便得去前头书铺里营业了。 这样的深冬其实并不方便做体力活,但是赵枕流等一群书生手脚却麻利得很,没过多久便把乌木门嵌回门框,收拾好了院落。 瞧着倒是比他们来之前还干净些。 那看着寿命不太长的木门竟然也抢救了回来。 宋云书被喊去查验,对此惊讶得很,没忍住摇了摇木门,确定木门还是“嘎吱嘎吱”的响,却再不会轻易晃动了。 ……还真不是错觉,这种手艺出去当木匠才不浪费人才啊。 赵枕流很是得意地冲她笑:“我的手艺,绝对没问题的。” 老爷子还给他捧哏:“没的说!” 宋云书对此倒是很认同,并真诚的给出建议:“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做木匠,就凭你这手艺绝对能轻松赚大钱。” 少年瘪了瘪嘴,低头用脚踢着石板,却不吭声了。 5. 第五章 枕流漱石 老爷子健谈,只当做没看见孙子的反应,摸着长须自豪地搭茬:“枕流啊,最喜欢念书写字了,好学!在书院里头年年都拿案首哩!” 赵枕流梗着脖子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耳边却诚实地漫起了一丝嫣红。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已有了明晰好看的轮廓,高眉深目,只有在日光下才能分辨出眼睛是极深邃的蓝,个子也高大,有着非常明显的胡人血统。 莫说贵族官员,就是百姓都会厌恶歧视他这样的混血儿。 可他偏偏又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这其中老爷子的关怀疼惜大抵功不可没。 宋云书为老人送上热茶,状似无意的问:“只是……他看起来脾气不大好,老人家教养他想必费了不少心神吧?” “你说谁脾气不好?!” 赵枕流这下石板也不踢了,宛如一只气呼呼的幼虎对她龇牙咧嘴。 宋云书含笑瞥他一眼,扶着老人去旁边坐下,轻哂:“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你——” 赵枕流正要开口,却措不及防地受了老人家一脚。 “你走远些!”赵阿翁将他踹去墙边罚站,示意宋云书坐过来,兴致勃勃地继续说,“枕流是纸老虎,说话冲,但心善,做事稳妥,我们平安巷子的街坊邻居没有一个说不好的!” 平安巷子临近城郊,名为平安,却常有鸡鸣狗盗之辈出没,环境也极差,还是这庐江郡下最贫苦人家的聚居之地。 赵阿翁并不避讳,甚至说起平安巷子时,笑容都更加慈祥。 “小娘子不知道吧?平安巷子呀,种了许多果树,桃子李子梅子什么都有,春夏开花好看,结果了吃不完,我们还能换些银钱,大家围在树下吃百家宴,快活得很。” “尤其枕流,忙里忙外,种树、卖花、卖果子、做饭菜没有不行的。” “……” 或许是赵阿翁许久没这样同人聊过天,宋云书又是个极好的听众,便越说越是起兴,滔滔流水般拦也拦不住。 主旨无他,就讲赵枕流的好人好事。 以至于赵枕流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最后脸烧成了猴屁股,咬着牙凶老爷子:“阿翁!别说了!你还真当这富贵人家的女郎喜欢听这些!” 宋云书的指尖在桌面上叩了叩,非常温和地拆台:“我喜欢听。” 赵阿翁笑着摇了摇头,倒也确实不再说这些了,甚至迅速从慈祥转为了端穆。 “今日纵容他做出欺诈事,叨扰女郎多时,老头子欠女郎一声道歉;而女郎行事风范又教他一课,我合该再道声谢。如此,我们便该离开了。” 老人家的年纪很大了,但脊背依然挺拔,所谓文人风骨大概便是如此。 说着话,腿脚不便的赵阿翁推开赵枕流来扶他的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执拗地俯下身来,对她深深拱手施礼。 他低头时,掩在交领深衣中的脖颈处露出一块刺青,经年以后已看不清晰,只能依稀辨别出那是受刑后的刻印。 或许是罪官,也或许是恶人改邪归正。 宋云书更相信是前者。 其实话说到这儿,她大抵也明白了,若自己真是个懦弱女子,赵阿翁就不会对赵枕流所作所为放任,他自有他的法子教育孙儿。 宋云书连忙将老人扶起,叹道:“阿翁用心良苦,我受不得这礼。” 赵枕流看着阿翁替自己道歉,心下也不好受,气焰萎靡地低下头:“阿翁,我的错该我自己承担,您不必……”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赵阿翁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你由我一手带大,无父无母,自然我也该担责。” 这话让赵枕流哑了半晌。 好半天,他才羞愧地抿唇,同样躬身行礼。 “今日之事,实在抱歉。若女郎有事需要帮忙,我会以此偿还。” 宋云书这次受了,双手拢在袖间,半垂着复杂的眸色看着他弯下的脊梁。 系统播报姗姗来迟。 【滴,恭喜触发攻略任务二,开启攻略人物信息面板。】 【姓名:赵枕流 身份:长清书院学子/罪臣之后 特质:鬼斧神工 攻略值:10(萍水相逢)】 【还请宿主继续努力哟~】 闹剧结束,赵枕流扶着赵阿翁,带着喊来造势的友人们就要告辞。 宋云书想了想,问:“你们缺钱的话,我这儿要建一处工坊,需要许多木匠帮忙,你们若觉得可行,可以报名,因是急工,所以工钱还算高。” 赵枕流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问:“多高?” 宋云书迟疑道:“比佣书低三成,但做工要求高,还是考虑考虑吧。” 赵枕流斩钉截铁地应:“不用考虑了!我来!什么时候开始?” 以他为首的众人见他反应,也没再犹豫,纷纷应和。 “那我也来!” “算上我!” “听赵兄的!” …… 毕竟他们这些人能凑到一块儿,就说明处境都差不多了。 ——缺钱两个字,就差写在脸上。 宋云书顿感自己仿佛被群眼睛冒绿光的饿狼盯上,颇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摸了摸鼻尖,迅速安排事项。 关于造纸工坊建设的策划案是她夜里赶工出来的,倒也刚好派上用场。 做急工,就须得大量人手,工坊建成后也还需要她培养更多的技术工人,古法造纸虽对于如今来说很是先进,但速度并不快,只好从数量上下手。 “既如此,淮水,你负责登记愿意做工的人;赵枕流,你负责出去再招揽些工人,咱们一共需要五十个,日落之前来告知我结果。” “建造工匠以外,还需伐木工提供原材料,你还有找到足够多的伐木工为我们做事。而工钱,我必然不会亏待大家的。” 至此,短时间内要支出的银钱也达到了宋云书的预算上限。 也是这个时代苦力廉价。 宋云书清点了宋郎君夫妻留下的财产,珠宝首饰在得到妹妹们同意后进了当铺,换做银钱便宜流动。 除了铺子外,宋家不动产也还有些,还在平安铺子那边有块闲置的地,正适合用来建造工坊。 工坊建造之事就这么猝不及防又顺理成章的开始了。 淮水老老实实应下。 她的身份转变为衣食父母,赵枕流终于不再对宋云书横眉竖目,脸上有了笑影。 “工期多长?” “只有十日,图纸我有准备。” 宋云书不想这么压迫他们,可谁让她上头也有个幽王诏令压着呢? 十日建成工坊,而后开始造纸、抄书,也只剩十几日便要完成几百册书的任务,她亦给不出更松快的时间安排。 “有些难,”赵枕流想了想,微微皱起眉,但复又笑起来,“我们会尽力的。” 也不是自信,可他的神情确然有着说不出的意气。 或许可以归结为对自己才能的信任。 宋云书给他敲警钟:“但若十日不成,我也是会看情况扣工钱的。” 赵枕流一面走,一面懒洋洋地答:“知道了。” 这群人便就此散开。 深冬的冷天里,竹下斋的客人并不多,宋云书守在前厅教导雁娘习字、月娘读书,偶有熟客进来买东西也自来熟得很,半点不需要她费心。 左不过是卖了半匣竹简与十来支狼毫,便净赚几两银钱。 宋云书暗自咂舌。 她在现代时自幼长在古镇上,镇上的老人家们或多或少都有门笔墨纸砚相关的手艺,后头接二连三评上非遗,手艺却近乎后继无人,只有她这样长在那儿的小孩会自愿去学。 一来二去,反倒抬高了古法制品的物价,也不再注重实用,转为艺术观赏。 东西贵,买的人自然也少。 但书铺的产品价格只涨不降,依然有大量客人前赴后继,愿意消费,当真是被读书金贵的大环境扭曲了市场。 多想无益,宋云书摇头甩去那些无边无际的想法,寻了个闲暇时刻,自己回了卧房。 【系统,怎么取出图纸?】 【请宿主打开成就页面的已获得板块,点击所需奖励图标,选择兑换。】 无形的面板在一阵水波般的荡漾后出现,成就页面的顶端呈现出1/99的字样,宋云书按着系统引导兑换了奖励,很有些期待地看着光点浮现。 最后呈现出的是一幅打印出的建筑设计图。 宋云书伸手去拿,光点却又迅速散开。 【检测到时代差异,系统自动消耗5积分进行奖励更新。】 完全没有选择机会,也根本来不及阻止,积分数就迅速从0变成了-5。 突然负债的宋云书不由扶额:“……系统,你敢不敢更坑一点?” 系统安静如鸡。 光点再次汇聚起来,很快化作了一个木制模型落进了她的手里。 本就是仿古建筑的造纸工坊彻底成了榫卯解构的建筑模型,连牌匾上歪歪扭扭的漆金行书、大门上悬挂的景致挂件都完美复刻,全然就是宋云书现代时的工作室,精巧得不像样。 多日不见工作室,宋云书有些恍惚的伸手触碰模型。 【系统,我还有机会回去吗?】 系统却反问她。 【宿主,你真的想回去吗?】 6. 第六章 再一再二 支摘窗被撑开一条缝,投进几缕金灿灿的阳光,让整个卧房内都蒙上淡淡的暖色,却消不去宋云书沾染上的通身寒凉。 寒风刺骨,偏又艳阳高照。 宋云书看着窗边无孔不入的光辉,一时晃神。 【……我不知道。】 现代社会的科技让人留恋,可科技以外呢? 宋云书也想不明白。 于是系统也模棱两可地答。 【神秘大奖可能是任何东西,宿主可以对它充满期待。】 宋云书若有所思地看向手中的模型:“我知道了。” * 开店最避不开的便是迎来送往,轻易便能消磨去大半时日。 夕阳余晖之下,赵枕流与淮水二人领着乌压压的人群赴约而来。不知道的,还当是山匪们进城抢劫来了,唯独没见着赵阿翁的身影。 ——好像有点似曾相识? 宋云书一手揣着暖炉,一手摸着下巴,啧了一声,旋即便又是那副端庄持盈的模样,招呼着众人别站在门口当门神,进书铺前院细聊。 三人互相见礼。 淮水奉上几张载名的纸,名字后头还细心地记上了每个人的年龄、专长、做工年限。 他仍是惯常地半垂着眼睛,不大看人。 宋云书接过,笑道:“麻烦了。” 淮水只连连摆手,神情却紧跟着显出奇怪的欲言又止来。 宋云书要问,却被赵枕流打断。 他往旁边的树干上一靠,眉目飞扬:“人带来了,工匠五十个,我保证都是踏实能干的木匠,伐木工带了几个领头的,你有何需求同他们谈就是。” ……还是正事要紧。 宋云书颔首,先查阅了名单,又缓步走到了工匠们中间去巡视。 工匠绝大多数都是高大健壮的青壮年男子,粗衣短打,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精气神都很不错,姿态神情也俱都朴实憨厚,看起来便踏实能干。 赵枕流常年奔波于民间做事,倒也练就了看人识人的好眼光。 至少宋云书打眼看去,深感满意。 绕着人群转了一圈下来,她正想去和赵枕流说话,却忽而发现人群中夹杂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女人,有意无意地让健壮工匠挡住了自己。 可惜探头的小动作被感知敏锐的宋云书抓了个正着。 宋云书微微挑眉,没去把她抓出来,自去了赵枕流身边站定,悄声询问。 “工匠里还有女子?” 赵枕流眼神闪了闪,不大自在地吸了半口气,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还没说,什么时候开工呢?” 宋云书斜他一眼,轻笑着转移目标,“淮水,那个女子怎么回事?” 这年头对女子的规矩要求森严,若非女户难以从事某种职业,而就算是女户,也有严苛的规定——不得参与要长期和男性待在一起的职业。 被举报者,杖三十,徙边三年;其主家包庇,罚没百两银,受十杖。 一个女子做工匠,可比她独门独户的做商娘还离经叛道些。 淮水不像赵枕流“胆大妄为”,虽性子弱气,但心思极细,知道这事情棋差一着便会给宋云书引来麻烦,也不敢隐瞒。 他只好当做没看见赵枕流的眼色,低声解释。 “那是林娘子,丈夫缠绵病榻多年,膝下还有一对孩子养育,家里没个营生。我们去平安巷子招工时,她求我们多时,工匠们也愿意帮她遮掩,我们便应了。” 赵枕流看她神色不明朗,干巴巴地补充:“……她真的很需要这份工。” 那女人大抵也是觉得气氛微妙,知道出了问题,很是紧张地向他们张望,也顾不得自己全然暴露在了外头。 大冬天的衣衫单薄,缝缝补补已看不出本来的样子,连手掌都冻得发青。 宋云书全部看在眼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闭了闭眼,方又问淮水。 “她当真能做工?” “能,”淮水难得斩钉截铁地应,“林娘子的父亲、丈夫都是木匠,她自己也喜欢,手艺其实很不错的,时常帮街坊修东西。” 好歹没把她这儿当做能随便塞人吃软饭的地方。 宋云书目光转向赵枕流,盯着他那张还强撑着硬气的脸,轻笑起来:“赵枕流啊,赵枕流,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赵枕流不由得脸色一紧,眼神却诚实地透出几分央求意味。 宋云书偏不搭理他,又回到了林娘子的面前。 赵枕流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林娘子极瘦弱,裹在单衣里更显单薄,面黄肌瘦,瞧主人家走近还努力扯出笑容,可冻僵的脸上反应迟缓,只好自惭形秽般退后两步,低下头去。 宋云书不顾她的错愕,姿态强硬动作温柔地拉起她的双手。 “女郎你——” “无碍。” 林娘子的指尖冰凉,冻得宋云书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放手,将拢在袖间的暖炉放入她手中,示意她抱住。 宋云书笑意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 “待会儿我提前给你支些工钱,你去买件过冬的衣裳,这样冻下去容易生病,还怎么给我做工?” 言下之意自然是同意她留下了。 这下不仅是林娘子惊愕得泪光闪烁,连赵枕流看她的目光都古怪起来。 林娘子眼见着膝盖一弯便要跪下,宋云书赶紧将人拦住,不给她动作的机会。 “女郎大恩大德!我、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宋云书失笑:“哪里就是大恩大德了?你给我做工,我付你工钱,算不得恩惠。” 好说歹说,她才哄得激动的林娘子平复下来。 她正事还没做完呢。 一对一查阅完名单上的工匠、和伐木工商议好要木头的数量和价钱、安排好开工时间及每日用餐……安排好一系列乱七八糟但又十分必要的问题之后,宋云书又去给林娘子支了银钱,然后亲自将工匠们送走。 至此,她才终于听见系统播报声的响起。 【支线任务二:建立工坊,为百姓提供就业岗位50/50。任务完成。】 【获得花笺制作技艺,民生值增加,人物信息页面更新。】 【开启支线任务三:造出第一张纸 0/1。任务奖励:里程碑,你是时代的里程碑,摆放奖励实体可提升民众信任度20%】 新任务倒是出乎意料的简单,造纸本也就是她的必经之路。 宋云书松了口气。 工作结束,也到了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 宋云书望了眼泛黑的天色,心里是久久未曾散去的热切。 二十一世纪有句话说得好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宋云书折返回廊下,想起转头去看大门有没有锁,却被离自己只有几寸距离、魂不守舍的少年郎吓得心跳一滞。 “你跟着我做什么?!” 没注意到她停下脚步的赵枕流还在下意识地往前,眼看着就要撞过来,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赵枕流揉了揉额角,回过神来,幽怨指责,“你推我干嘛?” 真是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宋云书:“……” 看出她的无言以对,淮水充当和事佬,跟他解释:“是你走路不看路,差点撞着女郎。” 忙完工作有些疲惫的宋云书反应迟钝地转头:“你怎么也没走?” 淮水弱弱地摸了摸鼻尖:“……枕流说还有事找你,让我陪他等你。” 宋云书掐了掐虎口,好歹提起精神来,对赵枕流礼貌微笑着作洗耳恭听状。 刚反应过来的赵枕流:“咳。” 他心虚得很,但他不说,难得没有再跟宋云书呛话,却只是憋屈地说了声“抱歉”。 宋云书殷殷假笑:“我可当不得赵郎君一句道歉。” 她的笑容依旧是温柔无比的,只是这此好像棉花里藏针,配合着她说的话来看,赵枕流怎么都觉得古怪,仿佛在被人阴阳怪气。 赵枕流不由得挠着后脑勺,小声嘀咕:“至于吗?又没撞着。” 宋云书的笑意更深,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反正总不会是真的附和。 目睹一切的淮水小心翼翼地劝:“……枕流,说正事。” 赵枕流这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神色端正地朝着宋云书作揖道谢:“今日林娘子之事本是我有失考虑,但,无论如何,多谢女郎愿意帮她。” “我帮的是她,你道什么谢?” 宋云书微扬起尖巧的下巴,半眯着眼睨他,本是个挑衅的姿态,却被她笑意吟吟的模样软去了锋利,只剩下些嘲讽。 “赵枕流,你背着我招揽女匠人,是不知道若被人查出,我亦会被包庇罪论处?” 认识还不到一天,先是诈骗,又是走后门塞人。 这让宋云书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太和善了?才会给人可以随意行事的错觉? 赵枕流沉默了好半天,才若无其事道,“但你还是留下她了。” 宋云书皱着眉摇头:“我说过了,我留下她是我的事,可若刚才我并没有发现她呢?” 她不笑的时候也不会显得严肃,柔和的轮廓让她天然显得平易近人,哪怕是在说重话也给人举重若轻的感觉。 赵枕流却仿佛被她眼中的认真烫到了。 他有些仓皇地躲开她的视线。 少女轻缓柔曼的声线却如影随形般绕在他的耳畔。 “赵枕流,与人为善无可厚非,可你不该为了自己的善,让别人替你承担风险。” 他想要辩驳:“我没——” 但宋云书与淮水辞别后,再未看他一眼,拖逶着长裙慢步离去。 “再一再二不再三,赵枕流,我没办法信任你。” “你走吧。” 7. 第七章 意外横生 夜色很快便席卷了整个天际,漆黑浓郁的夜里只有高悬的明月,冷冷清清的照亮着行者的前路。 赵枕流默然地看着宋云书离去。 她语笑嫣然地迎向不知何时边等在后头的两个小姑娘,轻巧地抱起小一点的那个,再牵住另一个,有说有笑,气氛轻松。 她的衣袂上也染上了月色,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赵枕流凝视了半晌,直至她带着妹妹们消失在月亮门边,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 淮水分外无奈地拍拍他的肩:“宋女郎走了,你还看什么呢?” 赵枕流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他舔着干涩的唇瓣,难得迷茫地问:“今日之事……我,当真做错了?” “是错了,”淮水一边推着他往外走,一边迟疑劝解,“咱们错在太理所当然了,宋女郎并没有理由为我们的善心担责。” 赵枕流神思不属地由着他推出大门:“可她和我们身份不同,怎会理解——” “赵枕流!” 连性子和顺的淮水都听不下去了,长长叹了口气,肃颜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宋女郎与那些蝇营狗苟的商人士族不同,莫要再用偏见看她了。” 赵枕流抿紧了唇瓣,心乱如麻。 【滴,恭喜宿主获得30点攻略值,攻略人物二信息面板更新。】 【姓名:赵枕流 身份:长清书院学子/罪臣之后 特质:鬼斧神工 攻略值:40(相交甚深)】 【请宿主不要骄傲,再接再厉呦~】 突如其来的提示声让宋云书吃饭的动作都顿了顿,茫茫然眨了下眼。 ……说了重话还涨好感度?他属性是不是奇怪了点啊? 月娘看她不动,嘟着嘴不满地给她夹菜:“阿姐吃饭,你今天好累的,不要在吃饭的时候想别的事情!” 雁娘在旁边跟着点头。 宋云书顿时心软得不像话,带着温软的笑意,也给两个妹妹夹菜:“你们也多吃点,长胖点更好看哦。” 月娘气鼓鼓地扭头:“阿姐骗人!” 小姑娘脸颊鼓鼓的样子当真是可爱极了。 宋云书一边百依百顺地哄,一边在心里和系统交谈。 【语音通报,民生值涨了多少?】 【10点,民生值为11(心怀善爱)。】 【那还挺快的。】 【请宿主不要过分自信,三类数值分级判定难度呈指数级增长,脚踏实地最重要。】 宋云书在妹妹的监督下舍弃了继续交谈的想法,系统的话,也似乎并没有带来困扰。 至少,没她面前这顿饭重要。 * 造纸工坊的建设是从第二日直接开始,从各处采买的材料是少数,大头还是从原有的建筑上拆卸下来,进行二次利用。 又因是急工,寅时末卯时初,工匠们便陆陆续续地开始工作了。 宋云书还得从城对角的槐花巷子赶来,因而来的并不算早,刚进宅门便瞧见众人已经在兢兢业业地进行拆卸重组,深觉振奋。 她原以为赵枕流会撂挑子不干,那小少年倒是出乎意料的有责任心。 【系统,佩戴效率提升光环。】 【虚拟道具开启,员工效率提升100%】 十天之内完成建造的要求有些苛刻,不过宋云书做企划时,便将特殊道具的效果一一算了进去,因此十天的建造任务便也会松快一点。 她此行过来,是为监工,也是为激励工匠们。 有条不紊地分组工作着的工匠们忽觉浑身轻松,连脑子也更加清醒,做起工来腰不酸腿不麻的,三三两两地抬头张望,面露疑惑,恰好看见主家含笑立在门边。 顿时,工匠们迅速反应过来,大声喊人。 “东家好!” “宋娘子好!” “问娘子安!” “……” 什么奇怪的说法都出来了,宋云书掩唇而笑,复又摆手示意他们继续,不用管自己。 再往里走几步,进入灰尘漫天的前厅,赵枕流正脚踩在条凳上,一手持大斧,一手持模型,姿势诡异地思考着怎么进行下一步。 他今日穿得是工匠最常穿的深色短打,墨发高竖,异域风情浓重的面容上沾了尘土,却也掩不去那极其罕见、杂糅华美与俊朗一体的美感。 宋云书步子轻巧地走过去,也看向他手里的模型。 那是她昨日安排工作时交给他的,本来楔合精巧难以拆卸的模型已经被五马分尸,除了被拿在手上的那一半,桌上还散落着零零散散的几部分。 他似乎被某个地方难住了,烦躁地挠了挠头,神情狰狞地啧了一声,抬手就想摔东西。 这玩意儿可是独一无二摔不得的。 宋云书赶紧叫他:“赵枕流。” 赵枕流如梦初醒般抬头,怒火也随看清面前的人之散去。 “宋……女郎。” 叫出了这个称呼,他就没那么别扭了,将东西放下,疑惑地问她:“怎么了?” “我怕你真把东西摔了,”宋云书将那几块模型尸身拢进掌心,微微歪头,笑问,“怎么拆成这样了?” 赵枕流苦恼地皱起眉头,指着模型道:“这玩意儿比图解好用,但是有些工艺是我从未见过的,只好拆开才能看个明白。” 宋云书闻言,试着将模型块儿放在眼前细看,却也看不出什么细节。 看不出来便不看了。 宋云书将东西放回去,轻笑起来:“或许可以找经验丰富的老工匠一起看看?” “我做不到,他们也做不到,”赵枕流张嘴便是反驳,只是顿了顿,又很沉闷的应了一句,“……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少年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托着模型往外走。 要出门了,又想起来要问宋云书的话。 “你还愿意让我做工头?” 他自己大概没觉得,但宋云书却听出他的语气带着一股子紧张感。 宋云书袍袖掩唇,打了个哈欠:“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我昨日说了信不过你,你还打算留在这儿做工?” 赵枕流撇了撇嘴:“我干嘛跟钱过不去。” 宋云书就道:“那我正缺人,又干嘛跟一个好工匠过不去?” 赵枕流此人,简直是死鸭子嘴硬几个字的最佳典范。 眼见着是一个双方不计前嫌、共商合作的大好场面,他非得出言挑衅:“你不是说怕我再骗你?” 宋云书好脾气地勾起唇角,对他露出个同样挑衅的笑:“你要赚我的银钱,但我却不差一个工匠,再骗我试试?” 再一再二,不再三。 赵枕流听懂她的意思,因此更加憋屈:“……” 他们俩就此也算勉强恢复和平。 除此之外,宋云书倒是与林娘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林娘子是女儿身,但做事比一般男工匠还爽快麻利,懂得也多,熟悉起来之后还会帮着宋云书放餐,和其他工匠们处得跟兄弟一般。 宋云书很喜欢她这样的性子,便常常多送她些餐食,叫她拿回家去给孩子。 林娘子投桃报李,会给她做些木偶小人之类的小玩意儿。 她们之间倒也称得上一句朋友了。 * 由老宅改造为工坊的事件进度还算得上快,本就是空置的老宅,只需要清扫出来建造造纸需要的池子、晾晒地等等,便能尽快达到宋云书的要求。 宋云书后头并不天天过来,她还得守着铺子的生意,赚些流动资金。 而这个冬日也在短短几日内迎来终结。 料峭春寒里,万物都已迫不及待地再次焕发生机,春草初生,春水涌动,就连青砖红瓦的院落上冒出的袅袅炊烟,都借着春风的吹拂灵动起来。 正好临近竣工,宋云书便决定再去老宅监工一趟。 谁让赵枕流老是跑来书铺找她,跟她说什么:“这样的建筑我们从未见过,你不亲眼看着也放心?” 赵枕流很多事情不靠谱,但宋云书相信系统描述他用的“鬼斧神工”。 只是次数多了,宋云书脾气再好也觉得烦。 老宅从外头看其实没什么变化,走进去才能看出空旷通风的改造成果,虽说没有现代化的技术设备加持,但是已经极力仿出了她工作室的样子。 宋云书每次过来,都容易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穿越之前。 她也因此更不愿意过来。 然而不知为何,今日老宅大门紧闭,里头的吵吵嚷嚷声却连站在门外都能听见。 宋云书心中一紧,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正待要推门而入,门却被突然推开,她刚躲开径直扇来的门扉,又被从门内冲出来的小个子女人撞了正着,两人齐齐摔倒在地。 而门内也冲出一群并不认识的护卫,要伸手去抓那林娘子,又不知道被她冲撞的女子是什么身份,一时间不好直接动手。 林娘子害怕地瑟缩抓住宋云书的手臂,紧紧地靠在她身边,带着哭腔地喊。 “女郎救我!” 宋云书被钳制得无法站起,也只好先将人护在后头,带着安抚意味地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松,又抬眸看着那群护卫,冷声道:“你们私闯民宅,是想做什么?” 林娘子总算松了些力道,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紧跟在护卫们身后,赵枕流也带着手拿工具的工匠们出来了,看见她们两人后便也径直走到了她们身后,怒视着前面的人。 最前头的护卫指着林娘子,轻蔑道:“我捉拿女工匠去官府,有何不对?” 林娘子又抖了抖。 宋云书眸色登时晦暗起来,低声问赵枕流:“怎么回事?” 赵枕流也十分懊恼:“他们自称是宋家的人,能说出女郎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们便信了,让他们进来说话,谁知道他们进来就要抓林娘子!” 宋云书闭了闭眼,慢慢扯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对护卫首领温声道:“是谁叫你们来抓林娘子的?我可能见上一面,有事好商量? 护卫首领还未开口,宋云书便看见自大宅内缓步踱出的中年文士。 他脸上还带着慈爱的笑容,抚掌而来,一下,又一下,仿佛鼓点般敲打着。 “我的好侄女儿呀,你可当真是胆大包天呐!” 8. 第八章 巧言令色 幕后主使是谁,这下子再清楚不过。 宋七叔挥退众护卫,轻抚自己的长髯,微眯着眼睛看向满身狼狈的少女,面露惊讶:“哎呀呀,云娘,怎还是这么不小心?这回可真是怪不着七叔了。” 此话遥指她当时以七叔母将她推下楼阁做要挟,逼退他们的事情。 宋七叔带来的护卫不少,加之训练有素,冷眼看去时比她身后的四五十位工匠慑人得多。 但宋云书并不畏惧,素手扶鬓,将碎落在额前的几缕长发挽至耳后,笑意温婉地站立在众人之前,撑起了一身的不怒自威与之对峙。 “七叔说笑了,云娘可从未冤枉过叔父什么,叔母性情泼辣我自当‘谅解’,那今日叔父带人擅闯民宅,又可有理由?” 宋七叔哼笑道:“宋家产业,我为何来不得?” “凭这是庐江宋氏,而非你扬州高门,”宋云书微微仰头,不卑不亢地与之对视,笑意渐淡,“房契如今挂在我宋云书名下,我说你是私闯民宅,你便是私闯民宅。” 宋七叔仿佛听到了什么逗趣的话,抬手一指,得意挑眉:“那你这包庇女工匠之罪,又要怎么算呢?” 依在宋云书身侧的林娘子登时更加紧张,死死攥着她的衣袖,手足无措地看她。 林娘子并非性子柔弱之人,可也鲜少面对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也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怕给宋云书添麻烦,只好哽咽着小声哀叹。 “此事,我当真对不住女郎,我、我不该——” 犯者杖三十,徙边三年;其主家罚没百两银,受十杖。 她……到底是为了一己之私,要连累宋女郎甚多。 宋云书不便多说,只好匆匆附在她耳边劝说:“留下你是我的决定,你自责什么?” 事到如今,连赵枕流都后知后觉起因就是自己一时不忍,不由得沉默下去,连看向她们的眼神都带上了自责。 “行了,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说你们女儿家的悄悄话呢!” 宋七叔不耐烦地开了口。 宋云书微微皱眉,问:“那七叔想要如何?” 宋七叔便笑:“毕竟血脉至亲,叔父自然是得护着云娘你的,不过竹下斋嘛,那就也得带回咱们宋家来才好。” 到底还是针对竹下斋而来的。 宋云书面露难色,纤指下意识地转动着另一只手腕上的银环:“此事,我得先考量一番。” 占了上风,宋七叔更加得意地笑起来,随手支了个护卫:“你,去衙门上报,就说咱们这儿逮住了一个女工匠。” 随着话音落定,他深感神清气爽,带着护卫大摇大摆地去了对面巷子的茶楼。 “云娘啊,你可快些考虑吧,不然叔父也不一定能给你圆好场子了。” 宋云书眸色一沉。 林娘子的泪顿时落得更快了,滴滴答答的,沾湿了宋云书的衣袖。 赵枕流想让工匠追过去拦下护卫,却被宋云书轻轻摇头的动作劝退,不解地看向她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眸。 宋云书低声解释:“我们不占理。” 赵枕流咬了咬舌尖,刺痛的感觉让他强行挥去心里的不安:“此事本就由我而生,我在公堂上陈说清楚,大抵不会连累你的。” 林娘子跟着弱弱地点头。 宋云书却勾起唇角,眼角那点晦色随风而去,只余下轻易能让人安心的平静。 她抬头看向那门可罗雀的茶楼,语气也很平静。 “他针对的是我,什么法子都没有用的。” 林娘子咬着唇瓣问:“那现下可怎么是好?” 宋云书看她顶着一张哭得脏兮兮的脸担心自己,也心软,取出一方藕荷色绢帕,轻柔地给她拭去泪渍,温声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把竹下斋交给他。” 赵枕流也不好直勾勾地看着,强行直视前方,跟她搭话:“你真打算给他?” 为了一时善心,平白要搭上不说日进斗金、也是财源广进的铺子。 他更觉得对宋云书有愧了。 “当然不给。”宋云书很是惊讶地看他一眼,轻笑着将绢帕收好,“我之前威胁过他,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我不相信。” 赵枕流的眉头却皱得更紧:“那怎么办?” 宋云书探究的目光缓缓从他身后的工匠们身上划过,嘴上却很是轻巧地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怎么着?” 她看人的眼神从不凌厉,此刻却有说不出的压力。 一个瘦高如竹竿的工匠忽然低下了头。 身后有人喊。 “衙门来人啦——” * 府衙。 算起来这还是宋云书第二次来这儿,不过前一次来时,她办理户籍并不从正堂进入,是以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衙门的正堂。 坐北朝南,方方正正,案桌上方悬“明镜高悬”匾额,左右两侧是一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的楹联,桌椅用度都是半新不旧。 两侧衙役个头高大,负手而立。 其上是太守位置,不过太守位高,非大案很少亲自出面,都是其下县令代劳,侧手方则是一中年主簿,负责记录事件。 宋七叔没跪,站在旁边与主簿说话,看起来颇为熟悉。 宋云书便也没跪,带着林娘子站在下头,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县令的出现。 而赵枕流等工匠还有宋七叔的护卫们都被阻隔在外围。 半晌,忽自外来了个衙役与那主簿言说几句,主簿神色顷刻间肃重起来,宋七叔识时务地从侧边退下。紧接着,主簿拊掌,衙役持礼,精神抖擞地迎接来人。 有人唱喏:“幽王长史到——太守大人到——” 这阵仗,似乎有些太大了。 宋云书来这些日子,对这个清谈之风盛行的朝代有所了解,除去对女子约束严苛,文人官吏之间其实不大讲究重礼。 只是现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林娘子没经历过这样的场合,慌张得紧,宋云书怎么用眼神安抚都无果,只好带着她跟着行了重礼。 好一会儿,上头才响起一道不失温和的沉肃嗓音。 “哪个是举报者?” 宋七叔拱手:“是在下。” “你是何人?” “扬州宋氏子弟,行七,讳言。” “所诉何事?” “宋氏商女留用女工匠,有包庇之嫌。此事前因后果,在下已编写文书交由主簿,大人取来一观便是。” 上头的人顿了顿,似乎在翻看文书,又与旁边的人说了什么,才又继续问话。 “宋氏商女,上前来。” 宋云书垂眸福身:“是。” “包庇女工匠的罪行,你可承认?” 宋云书便缓缓抬起头来,铿锵有力道:“我认,但也不认。” 那太守着官袍,天命之年,清癯矍铄一如悠然仙鹤,瞧着便像个清正贤明的好官。 听到宋云书的说辞,也并未生气,反而颇有兴味地问:“此话怎讲?” 宋云书知道自己是在赌。 可她一无权势,二无背景,要在与宋七叔的争锋中胜出,也只有赌。 “太守大人,我是商户,筑屋之时想要寻求工匠,自然以手艺上佳者为首选,”宋云书行云流水般说着想好的话,“林娘子手艺精巧当时难寻,我求贤若渴,请来帮忙,可有问题?” 太守摇头笑道:“可律法中写明,女子不得以工匠为业,哪怕她巧夺天工,你也不该任用她。” “是,我起初也是这样想的。” 宋云书并不反驳,甚至轻轻笑起来:“只是我又想,我也是女子,以卖书为生,行着经商之事,与她为人做工又有哪里不同?” 太守沉吟半晌,为难道:“这——” 宋云书善解人意地自己接了话。 “我经商她做工,不过都是靠付出辛劳来换取钱财,又有哪里不同呢?” “这样一想,我便生愧疚。我受律令恩惠行商,见她困苦,便想着这是国家民生之困苦,心下想要报国家之恩惠,这才有意收留她。” “我留她做工,并非为私心,而是为苍生苦难尽绵薄之力。” “还请大人体察。” 字字句句,言之凿凿,都仿佛当真拳拳之心为家国。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林娘子不大听得懂她说了什么,但也同样被她话中的冷静坚定所震,一时间忘了身处何地,只顾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一名工匠挠着脑袋,凑在赵枕流耳边感慨:“这……宋娘子真是深明大义啊。” 少女的头顶是“明镜高悬”的牌匾,而她不矜不伐,纤弱的身形恍惚间变成了一座顶天立地、亘古不变的高山。 不为外物所扰,不为私情所困。 赵枕流分明猜得出这是她的诡辩之语,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一个词——望其项背。 或许,是在言辩上的。 或许,也是在别的他曾引以为傲的地方的。 清谈盛行的朝代里,堂下对答并不是什么大罪,甚至还算得上风雅,若是双方对辩得好了还能引为一桩美谈,毕竟通常只有名士望族有这个胆子,他们还自诩是为国为民。 但宋云书不同,她是第一个,敢堂下对答的女郎。 况且还说得如此头头是道。 太守许久没有说话,而一旁被影屏掩去身形的幽王长史忽然抬了抬手,旁边的衙役便见机行事将影屏撤下,又重新给他上了一方案桌。 宋云书眸光微闪,心下有些紧张,面上却不显。 然而第一个爆发的却是彻底失态的宋七叔,毫不顾名士仪态的伸手指点,怒发冲冠。 “巧言令色!当真是巧言令色!” 9. 第九章 女子议政 公堂之上,喋喋不休的中年文士简直称得上人嫌狗厌。 “我巧言令色?” 宋云书的唇角掀起微微的弧度,明眸流转,却并不与他争辩,反而上前两步,对太守柔声禀道:“族叔堂下失仪,还请太守大人恕罪。” 宋七叔气急败坏地拂袖:“你——你!” 衙门堂下,他到底骂不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只能反反复复地念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连上头的太守大人都忘了个干净。 不尊命官本该治罪相罚,可扬州宋氏毕竟是本地门阀望族,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太守调职至此还为时不长,没得心思去给自己招惹麻烦。 本也是小事。 索性便不看、不听、不闻。 沈太守只作未觉,拿着手中的文书继续翻看,打算全然掠过此事。 “得了,衙门里头都肃静些。” 宋七叔到底是卖了面子,忿忿地瞪了宋云书一眼。 宋云书也不惧不怕地与之对视。 沈太守眉心微动,又问:“宋氏商女,我看你当是饱读诗书之人,能言善辩,可知道律令里是如何写你所犯包庇罪的?” 宋云书恭谨答:“犯者杖三十,徙边三年;主家包庇,亦罚没百两银,受十杖。” “那本官今日听你堂前一言,恕你罪行从轻,只从没百两银之罚,可有异议?” 太守端坐其上,背后是青天明日图,衙前是形似麒麟的“贪”兽浮雕。 宋云书离得有些远,遥遥一看,并看不清高位上的神态形容。 可她看得见身侧错开几步站立的林娘子。 林娘子已松了口气,面生喜色,一副快要喜极而泣的样子。 浑然不觉自己也是要被处以刑罚的人。 宋云书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到底还是大胆地开了口。 “那请问大人,林娘子的处罚可是随我一般从轻?” 沈太守脾气不错,听她反问也没生气,略微沉吟后答:“她是主犯,也并未堂下对答来说服本官,自然是按律法行事。” 闻言,林娘子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但还是对着宋云书轻轻摇头,示意她莫要再以身涉险,自己重重地跪在了堂前。 “妾林氏,愿遵大人——” “妾有异议。” 宋云书与林娘子的声音近乎同时响起,一个轻颤,一个铿锵。 众人自然侧目。 林娘子话说一半,也愣在原地。 太守大人长叹一声,捋了捋胡须:“宋女郎,主犯认罪,此事与你已无干系,你又有何异议?再固执下去,你也该受扰乱公堂的处置了!” 可事到如今,宋云书也只好顺心而为了。 她强撑着冷静,将自己所能想到的理由一一剖析出来。 “林娘子是受我雇佣,我二人理当同罪并罚才是公正,适才我既能为自己辩,还请大人再给个机会,让我能为林娘子辩。” “不然这律令公法在众人看来,不就是任由善辩者践踏的玩意儿?布衣黔首胸无点墨者甚众,可以遵从却无力辩驳,实乃不公。” “‘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人皆知今上信奉儒家学说,那今上自然也是以民为本之人,想必不会放纵有伤民本之事徒增吧?” 她这番话倒真是情真意切,能让听者心生波澜。 宋七叔却只顾着抓她的小辫子:“女子议政!有辱斯文!” 沈太守的思绪被他打乱,皱着眉一拍桌案:“吵什么!” 那边被阻隔在外围的赵枕流听了全程,抓着空子朗声反驳宋七叔。 “律法中可没说过女子不能议政!” 是了,这也是这个朝代明面上的好处。 人人都打着“民风自由”的旗帜,宣扬“清谈之风,名士风流”,但实则家家都谨遵着老学究的一套,将家中妻女与圈中牛羊等视之。 不冠姓,不取名,限制可读书帛,常年不许接触外界。 他们觉得这样就能阻止女子滋生多余的想法。 他们也确然做到了。 宋云书刚来这个世界的几天,时常会觉得惊讶,惊讶过后又是说不出的惋惜,连富贵和睦如宋家都未曾让女儿们好好念书,遑论其他普通人家? 雁娘很爱读书,自打她让雁娘随便取书读阅,已如痴如醉地看了不少典籍。 月娘很活泼,平日里最爱玩耍,从前被管得狠了,现下玩儿得更疯。 她没资格以后来人的眼光责备宋家父母,但也不打算将不好的传统延续下去。 宋云书本想着,至少她能保证两个妹妹活得快意,想做什么自然有她挡在前头。 可刚好,又在赵枕流接二连三的搞事情里结识了林娘子,能工巧匠,叛经离道。 所以她站在堂前说这些话,并不只是为了林娘子,亦是为了两个妹妹,还有许许多多面对着隐形的不公的女子。 宋云书仍旧觉得很平静。 她庄重地对着沈太守一拜。 “若太守要以扰乱公堂之罪判处,妾,并无异议。” 【滴,恭喜宿主获得20点攻略值,攻略人物一信息面板更新。】 【滴,恭喜宿主获得10点攻略值,攻略人物二信息面板更新。】 可她现下又哪里有心思去想这些东西? 沈太守迟疑片刻,倾身去与旁边另一人交谈片刻。 宋七叔还在下面叫嚣着:“我扬州宋氏世代礼法大家!女子议政就是牝鸡司晨,冒天下之大不韪!太守大人快快处置了她!” 门阀对普通官员的影响力太大了。 饶是位至太守,若是出身下六品世家,亦无法去与门阀相搏。 是以,宋云书自己都觉得大抵逃不过处罚了。 偏偏沈太守斥责了一声:“肃静!” 他旁边踞坐许久的青年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端着茶盏云淡风轻地抚弄着盖碗,唇瓣开合间轻轻巧巧地道:“聒噪。” 衙役们便直接上前将宋七叔带了出去。 宋七叔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一时间更是反应不及,便被扔出了衙门。 青年衣着不整,鬓发散乱,倦怠地垂着眼眸,一副看上去万事不经心的模样。 “宋云书,你说得不错。” 宋云书摇头抬眸,语气复杂地叹道:“不过几分陋见,大人过誉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一双凤眼挑起细微的笑意,自顾自地继续把玩着上好的官窑白瓷盏。 沈太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他不再开口,方才笑道:“罢了罢了,宋女郎,你今日堂前所言虽大胆,却是有几分道理的。本官今日就不再与你计较,你二人皆免罪,自行离去便是。” 宋云书缓缓松了口气,换上了感激的笑容:“妾拜谢太守大人。” 林娘子从之。 再抬头看去时,桌案边的两位大人已在随从跟侍下离开。 宋云书带着林娘子与赵枕流等人出了衙门,行走在阳光之下,总算是从提心吊胆的事情中缓过神来,连几人脸上的血色都恢复了些。 天色已然不早。 林娘子泣不成声地拜谢:“女郎大恩,我必做牛做马、结草衔环相报!” 宋云书笑着拉起她的手拍了拍,也很无奈:“咱们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帮你才是应该的,况且我也并不只是帮你,不必如此。” “要的!要的!”林娘子也坚定,“女郎从此后再需工匠,只随便使唤我就是!” 等等—— 忽而想起衙门一事就是因自己做工而起,林娘子忽生窘迫。 “不不不,工匠便算了,还是女郎家中什么时候需要婆子做饭洗衣吧,我……” “那我还是更需要你帮我做工匠呢。” 宋云书与林娘子相视,须臾,两人都笑了起来。 林娘子擦了擦溢出的泪珠,哽咽道:“都好、都好。” 宋云书就又掏出了那方绢帕,塞进她的手里,柔声安慰:“好了,今日之事闹腾太久影响精力,便早些归家去,好好休息,明日还得做工呢。” 这里说了一遍,她又扬声对着别的工匠说了一遍。 于是除了赵枕流外,众人纷纷散去。 刚在人群中站了半天的少年郎觉得哪哪都不舒服,这里揉揉手腕,那里揉揉脖子,一副快要散架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你留我下来还有事?” “是有事。” 宋云书与他说话,却将余光落在了一个鬼鬼祟祟、恨不得一步三回头的工匠身上。 赵枕流皱着眉挠头:“到底怎么了?” 宋云书眼神示意:“那个竹竿似的瘦高工匠,你可看着了?” 赵枕流学着她的样子用余光去看,更加茫然地眨了眨眼:“那个人是张老四,平安巷子的街坊,怎么了?” “得亏你阿翁还说你做事稳妥,我看你就是个朽木!” 宋云书揉了揉眉心,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只差翻个白眼来表示内心的无言。 “他有问题。林娘子来时你跟我说工匠都会帮着遮掩,林娘子自己也小心得很,进出都戴着兜帽,我那位好叔父却突然带人来堵门,抓了个正着,你不觉得奇怪?” 赵枕流倏地睁大了眼睛,有些呆滞地问:“他、你怀疑是他走漏风声的?” 宋云书觉得好笑:“我不该怀疑?” “可他——”赵枕流想起张老四在平安巷子老实人的名声,只觉得不敢置信,可现实摆在眼前,他也无从直接反驳。 顿了顿,他道:“那你怎么不直接辞退了他?” 宋云书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因为我觉得,如果真是他在给我的好叔父做事,还能有些妙用呢。” “……怎么说?” “不告诉你。” 宋云书翻脸不认人,收了笑意,若有所思:“前几日说过的,我也不信任你,况且人是你带来的。你……暂且替我看着张老四,有什么消息来告诉我就成。” 赵枕流哽了哽,总觉得自己屡次犯错、以至于彻底打破她的温柔面孔,就是个一失足千古恨的故事。 他觉得憋屈极了,可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委委屈屈地应。 “知道了。” 宋云书上下打量他一眼,矜持颔首。 桀骜不少的少年郎对着别人老是龇牙咧嘴,眼下倒是乖顺,看起来还有点像一只被强行教育好的小狼狗,还在炸毛,但也没再随便凶人。 宋云书好心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赵枕流,今日这事也是个道理:任人唯亲,总是容易被迷惑的。可记住了?” 赵枕流:“……噢。” 不远处却忽然跑过来一个衙役,看见宋云书,连忙气喘吁吁地上前招呼。 “宋女郎!稍等!” 宋云书便停步回头。 衙役手中捧着一块素色丝帛,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这是大人赠与宋女郎的。” 打眼一看,不过是寻常的帛书样子,却不晓得里头有些什么玄机。 宋云书略一犹豫,先问道:“可是太守大人?” 衙役:“是幽王府的长史大人。” 是他。 刚才公堂之上不便多思,她只记着太守身侧那位大人,能与曾替自己办理女户的司大人对上号。 原是幽王府的人,难怪行事随心所欲。 宋云书小心接过帛书,那衙役便直接告退,转眼便寻不着人影了。 赵枕流讶异询问:“你与幽王长史认识?” 宋云书慢慢打开帛书,随口道:“一面之缘。” 帛书上只写了一句话,字迹狂放,然而用笔高明,回锋提笔处处显出独树一帜的锋利老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锋芒太露,容易招致祸端。 宋云书沉吟片刻,忽而轻笑起来。 10. 第十章 工坊逸事 是日,天朗气清。 平安巷子的老宅改造宣告结束,换了块“造纸工坊”的牌匾,还热热闹闹地挂上了象征喜庆的红绸。工坊位置在平安巷子较为偏僻的外围,人流不多,但也偶尔会有几个小孩来说些吉祥话讨赏。 这是扬州一带的风俗,说是小孩吉利,能送福运。 总归是讨个喜气,宋云书便也依着习俗,在工坊门口摆了桌案,放些普通糕点果子。 那几十位工匠都在结了工钱后散去,只剩下心细的林娘子,念及宋云书孤身一人又年纪轻,怕被平安巷子里的乱惊扰了,便留下来陪着她等赵枕流。 “林娘子,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宋云书取了几块云片糕拿给三四岁的小姑娘,见她吃得开心,自己也露出了笑颜,抬眸看向旁边的妇人。 小姑娘拉着林娘子的衣袖晃了又晃,直到看见娘亲愿意接过糕点,才继续埋头苦吃。 林娘子看着小姑娘的眼神软的快要化掉,听见问话,面上的神情顿时一滞:“……自然是回家去照顾家事了。” 宋云书思忖道:“这样也好,小花年纪小,须得有人看顾着。” 林娘子垂眸,小口地咬着糕点,却显神思不属:“是啊……” 小花蹦蹦跳跳地在院子里跑着玩儿,央着宋云书过来看热闹的月娘也被带动,两个小家伙便凑到一块,这里摸摸花草,那里逗逗野猫。 最后不知道嘀嘀咕咕了什么,小家伙们开始鬼鬼祟祟地围着一棵参天大树打转。 “这儿的果子可甜了!比宋姐姐带来的还甜!” “真的?你不骗我?” “骗你是小狗!” 这话实在让人心动,月娘咬咬牙,捋起袖子便抱住树干,企图往上爬。 小花不甘示弱,绕到树干的另一边,也蹭蹭往上爬。 宋云书知道月娘性子跳脱,原以为待在院子里就不会闹出事情,却不想下意识地去寻小孩的身影,便看见两个小孩挂在树上咯咯直笑。 宋云书眉头一跳,顾不得再闲聊下去,提起裙摆便快速进了院子里头。 林娘子不明所以地跟着看过去,也吓得呼吸一窒。 “宋月书!” “小花!” 两个小孩已经坐在树桠上玩猜丁壳了,听见她们的声音,霎时间也慌张起来,面面相觑之下一个两个急得都要哭出来。 林娘子在家里积威甚重,小花很识时务地从树上快速爬了下来,拍拍新衣服,低着脑袋在大人眼前装乖。 小花积极认错:“阿娘,保证没有下次了。” 然而林娘子此时也顾不上管教她,很是焦灼地看着还在树上的月娘。 宋云书皱着眉,很是严肃地望着上头的小姑娘:“还不下来?上面太危险了!” “我、我……” 月娘蹲在树杈子上,死死抱着粗大的旁枝,对着下头看了又看,终于感到了后怕,委屈又恐惧地瘪起嘴,断断续续地解释:“阿姐,我害怕——” 宋云书这些日子对她管得宽松不假,可竹下斋里并没有这样的树,到底也还有个雁娘从中看顾着,她做出的事还不算太出格。 但爬树,这还当真是头一遭。 若不是急着和小伙伴争强斗胜,她自己都注意不到已经爬了这么高。 月娘越想越害怕,甚至嚎啕起来:“阿姐,月娘不想摔死呜呜呜——” 前世今生都从来没爬过树的宋云书眼前一黑,还得先柔声安定月娘的情绪。 “月娘你先别乱动,等阿姐想办法好不好?” “阿姐、你快呜呜呜……” 小花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犯的错很大,仰头看着娘亲,也跟着哭嚎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想她吃好吃的果子!” 自己的孩子带着主家的孩子去做危险的事情,现在主家的孩子还真遇着了问题。 林娘子心头也杂乱得很,握着她的手紧了又紧。 “这样,林娘子,帮我找找附近有没有能搬来的梯子,或者别的好挪动的,我垫着东西上去看看能不能把月娘抱下来。” 宋云书揉着额角匆匆说完事情,自己便先去旁边寻垫高的东西了。 林娘子也赶紧应声,想着去家里搬梯子倒也不远,就领着小花快步出了院子。 一阵兵荒马乱。 月娘哭了不少时候,实在哭不动了,便哽咽着缩在树上,默默望着宋云书在院子里忙忙碌碌搬东西。 赵枕流带着东西从门外进来,颇为迟疑地看着现下很是凌乱的院子,心下疑惑,但又确信自己没走错地方。 这是……遭抢劫了? 他心下一紧,正要上前查看情况,却被头上的女童声叫住了。 “大哥哥——你快抬头,我在树上。” 赵枕流嘴角一抽。 阳光太灼目,他只能半眯着眼睛,抬头去看树上的小姑娘。 “你是谁?怎么在树上?这家的主人呢?” “我是宋月书,卡在树上下不去了,阿姐去找东西来接我下去了,”月娘睁着水汪汪地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少年郎,伸出一只小爪子挥了挥,“大哥哥,你能帮我下去吗?” 赵枕流看着树下已经堆了一人高的物件,总算是明白了用途。 莫名想到宋云书也会手忙脚乱的场面,他实在忍不住,单手捂脸笑出了声。 月娘:“……” 月娘:“大哥哥?” 好奇怪的人,她挂在树上真的有那么好笑吗? 月娘越想越委屈,小嘴一瘪,又要哭出来。 赵枕流总算是忍住了笑意,对着月娘招了招手:“行了,别哭,我带你下来。” 月娘识时务者为俊杰,说不哭就不哭,葡萄似的大眼睛闪着希望的光芒。 从小长在城郊村落的小孩大多数都精通爬树,而从小就是平安巷子孩子王的赵枕流更是个中翘楚,收紧袖口,扎起衣摆,眉目奕奕间便是练家子的架势。 宋云书勉力拎着高椅从屋子里出来,看到的便是这么个场面。 十八岁的少年郎个子高大,爬树时也不像小孩子要抱紧树干缓缓向上,脚下借树干上凸起处的力,手掌有力地撑着上头,便能轻松几步上去。 他的动作轻巧得像院子里乱窜的流浪猫,连爬树都显得很有观赏性。 片刻便上到了接近月娘的高度。 不得不说,月娘在爬树这件事上简直天赋异禀,这棵参天大树是名副其实的高,目测得有十数米,她所在的位置已经是树冠的中间。 宋云书光是看着都觉得目眩神迷。 另一边,赵枕流脚下的凸起忽然断裂,他也跟着趔趄了一下。 宋云书忍不住地惊呼:“小心!” 眼疾手快地抓住另一个凸起,身体也跟着快速移动到旁边的位置,赵枕流自己倒没觉得吓人,只是在听着声音后回头,对着宋云书露齿一笑。 “小事儿。” 这棵大树为小院挡去了大部分刺目的阳光,只能从树叶的空隙中零零碎碎地洒落。 那光斑自然而然地映在了少年郎的脸上,衬得笑容明朗又纯粹。 宋云书不由得顿了顿:“小心点……反正没坏处。” 她很自然地想到了曾读过的话本。 所谓少年意气,英姿勃发,大概也不外如是。 树桠上头的月娘简直两眼放光,怕也忘了,只顾着碎碎念:“大哥哥好像侠客啊!” 赵枕流盯着小小只的姑娘看了一会儿,想了半天怎么顺手,最后直接拎了起来,又轻松顺利地从树上下来了。 宋云书赶紧小跑过去查看小姑娘的状态,确定只有衣裙脏了,人还没事儿,方才如释重负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月娘抱着她的腿,奶声奶气地道歉:“阿姐,月娘再也不爬树了。” “你最好是。”宋云书半蹲在她面前,对她皱了皱鼻子,佯装严肃,“再有下次,阿姐就让你挂在上头变成咸鱼!” 挂久了会变成咸鱼。 想到家里厨房挂着的干瘪咸涩的咸鱼,聪明的小姑娘最终败给了爱美之心,期期艾艾地给宋云书指天承诺:“绝对不会了!” 赵枕流拍了拍身上沾到的尘土,活动了一下手腕,正要与她说事,却见她认认真真地对着自己福身行礼。 她仍在孝期中,虽说是工坊揭牌的好日子,也还是穿得素净,映着光影,脸上还犹带着慌乱的苍白,但并无损她的认真。 “谢谢你救月娘下来。” 月娘懵懵懂懂地想了想,自己也上前,学着阿姐的样子行礼:“谢谢大哥哥救我下来。” 一大一小姐妹俩,相貌还不太像,但神态却又八分相似。 赵枕流一愣,反而有些莫名的不自在,装着毫不在乎地笑了笑:“小事,用不着。” 宋云书也不再纠结这件事,由着他的心意换了话题:“你可联系到合适的小工了?佣书名单里的人可都愿意过来?” 那佣书名单是自宋父宋母的木匣里找出来的,细致地记载了短佣和长佣的名单,正方便宋云书一边寻工人造纸,一边直接抄写典籍。 两边事情一道进行节约时间,她才能保证幽王诏令一事不出差错。 至于联络人一事,她目前也没有比赵枕流更好的人选,自然便也交给他去办。 赵枕流很是为难地取出名单来,道:“佣书倒是小事,我同门里缺银钱者甚众,需要多少都能找来。可唯独制纸工,大家都没听过这事儿,不敢信,便不愿意过来。” 11. 第十一章 巨额债务 造纸工一事的确麻烦,这个时代还没有纸的说法,百姓们对于未知的东西大多会保持恐惧,乃至于质疑,鲜少有人会愿意尝试一门新兴职业。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工钱到位了,人自然能找来。 只是宋云书眼下能动用的钱财并不多,光是给建设工坊的工匠结算,便将她手里的流动资金花去了大半,用来找造纸工的预算并不高。 再者,他们不懂技术,都得从头学起。 这样算下来,工钱给高了更是个折本买卖。 宋云书查阅了佣书的名单,没有问题,便不得不为造纸工的事情忧愁起来。 赵枕流受她雇佣,赚多少银钱全看做的事多少,造纸工的事情遇阻,他也烦躁得很,侧目问她:“造纸工究竟是做什么的?要会很复杂的东西么?” 旁边月娘乖巧了还没一会儿,觉得无聊,便又跑过去寻刚回来的林娘子和小花了。 林娘子带了梯子过来,见她已经下来,自然也松了口气。 小花记吃不记打,很快便再和月娘玩闹到一处。 只是这一回,林娘子再不敢放任她俩了,一直跟在旁边守着。 宋云书与林娘子交换了眼神,才敢放心与赵枕流商量事情。 “却也不是,”宋云书略一迟疑,轻声解释,“造纸是我从一本古书上学来的法子,民间没有流传,做工全部先由我带着,学会了再自己上手。” 赵枕流便又问:“学起来难吗?” 宋云书答:“不难。” 赵枕流想了又想,眼中闪过一道光亮。 “那不如你把工钱给的高些,咱们对外只说招收小工,必然会有人趋之若鹜的!” 宋云书的指节叩击着石桌的桌面,她捏着指尖带出点苦笑来:“地主家是当真没有余粮了,我给你的预算已经是极限。” 竹下斋还算赚钱,可她这个主家忙着修工坊的事儿,隔三差五便要关门谢客,这便已经阻了不少的财路。 雁娘看她四处奔走操劳,心疼不已,还特意跟她聊了这事。 所以她这两日忙着工坊之事,性子怯懦的雁娘自愿守着书铺迎客,竹下斋的客人多是老客,没怎么出岔子,赚的钱也算是帮她解决了几分燃眉之急。 可是经商前期本就是个无底洞,又哪里是一个竹下斋便能全然供养起的? 赵枕流看得出她是真为难,一时间也是烦恼无比:“可事到如今,你急着开工,除去这个法子我也想不出别的了。” 宋云书不知想到些什么,神情渐渐舒缓下来,眼神复杂地看向少年郎。 “要不然——” 她欲言又止。 赵枕流等了半天,等得抓心挠肺,也没等着下一句话,不由得催促:“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难不成还跟我有关?” 宋云书慢吞吞地点了点头:“有关。” 赵枕流一哽,很是不可思议地笑起来:“我一个穷书生,还能帮你出钱不成?” “不要你出钱,但是需要你替我作保。” 宋云书站起身来,深吸了口气:“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并不需要他们会造纸的技术。既然如此,那我便把那修工坊的五十个工匠请回来,你说如何?” 赵枕流蹙眉:“可你上次给的工钱,比这次招小工的高。” 言下之意就是待遇不同,不清楚那些工匠的意愿。 “但我上次给的工钱本就因急工超出常人,所以我想,我应当也有些信誉可言。加上我希望你作中人担保,先付一部分工钱,立下契约,在此时完结后我再补结剩下的工钱。” 宋云书一边踱步一边说着自己的想法,语调仍带犹豫,但也随着话已出口越来越顺畅。 她最后转过身,对着赵枕流莞尔一笑。 “只是我并不确定,你愿不愿意做这个中人,毕竟是有风险的。” 赵阿翁曾经对她说起过许多赵枕流的事情,最多的就是,他有多受平安巷子那一片民众的信任,善名才名又有多受街坊邻居认同。 那五十名工匠的来历宋云书没有去干涉,但是轻易便能想到,依赵枕流的性子,多半是先从身边的人找起,那些人果然也与他很是相熟。 所以让赵枕流作担保人大概是最有用的。 赵枕流闻言,也是沉默良久。 诚如宋云书坦率直言,这件事情是有风险的,若是宋云书事后背弃承诺,他这个中人也难免会落得声名扫地。 只是—— “你当真确定你所说的纸,能让你迅速盈利?” “确定。” “那我便做这个中人吧。”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赵枕流的同意之快超过了宋云书的预料。 宋云书只好把准备好的忽悠之词放回肚子里,笑意吟吟地问:“我说,你便信?” 赵枕流自己也觉得太草率了。 可是纵观他与她认识的这些天,他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对上宋云书那双明亮真挚的眼睛,赵枕流抿了抿唇,偏绕开了信不信的话题。 “……我之前上门骗你,又给你招惹了林娘子之事,桩桩件件我对不住你,你需要我帮忙,我又能做到,就当是还你了。” 宋云书一笑:“这样啊。” 这样啊是什么意思? 赵枕流不知道,他也不想问:“那我去联系工匠了。” 少年郎匆匆忙忙地来,此刻又匆匆忙忙地走。 宋云书顾不得别扭的少年郎,埋头继续看账本,她这里也还忙得很。 【系统,呼出信息面板。】 眼前一片水波漾开的纹路荡起,透明的面板页自动展开。 宋云书获得的系统奖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她便只能点进商城翻找自己要的道具。 古法造纸,需要让工匠上山砍竹,名为“杀青”,然后将断竹放入水塘浸泡一百天,取出用力捶洗,使青壳和树皮脱掉,让竹料软化。 她刻意将伐竹与造纸分开,本就是为了提高效率。可偏偏只剩下十来日,便是幽王府来人查收五百五十册典籍的日子。 百日的浸泡时间悬在头顶,她实在束手无策。 系统商城里许多稀奇的笔墨纸砚技艺,也有一些现代造物,但她现在都不需要。 宋云书翻了半天,没翻到尽头,也没找着合心意的东西。 系统无机质的声音响起。 【宿主,您可以告诉我需求,我可以通过浏览数据,直接查找相关信息。】 宋云书沉吟片刻,试探着问。 【……时间变慢?或者,时间静止?】 系统的电流声猛地增大,有点像电脑CPU疯狂运转时的动静。 【搜索信息影响世界规则,发现未知错误、发现未知错误。】 【检修失败。】 【系统重启中。】 宋云书不由得伸手捂住脸,很是无奈地挡去唇边的笑意。 【算了,不为难你了。】 可她到底还是要为难自己,老老实实地思考在古代能做点什么,才能达到现代的纸浆机之类的效果。 ——等等,纸浆机? 宋云书猛地反应过来,她学的是古法造纸,下意识就想着认认真真浸泡百日,用手工达到最后的效果。可开店不是搞艺术品,显然效率比手工技术重要得多! 【检测到关键词“纸浆机”,开始搜索。】 商城页面浮现出一道蓝色的进度条。 【检测完毕,物品存在。】 商品页自动放大,落到宋云书的眼前。 机器整体结构都与宋云书印象中的一模一样,但是也根据时代匹配,进行了外观上的调整,看上去就是简单的木制结构里组合了旋转的刀刃,再以摇杆加速实现打浆的效果。 一套十架,套餐标价:10000积分。 宋云书戳了戳价格标签,长长叹了口气。 【系统,能只买一个吗?】 【系统结算中,您的民生值达到“心怀善爱”阶段,获得100积分。检测到您的积分总数为:995,与所需商品价格差低于10000,允许赊账。】 【……赊吧。】 新鲜到账的积分还没捂热,一朝再次回到解放前。 ……甚至债更重了。 等进到工坊里头,宋云书才敢让系统将十架纸浆机放出来,非常规则地摆放在堆积竹子和其他树皮原料的空地上。 空荡荡的工坊顿时充实了许多。 许久没有造纸的宋云书控制不住的手痒痒,抽了些竹子一一砍断,再塞进纸浆机里,又研究了一会儿说明书,才试着开始摇动摇杆。 系统出品的机器虽说在外观上匹配了时代,但使用起来极其丝滑。 宋云书这辈子的力气不比前世以造纸为工作,从小娇生惯养的少女身体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她这些日子常在外面奔走,才让身体素质好了点。 按理说需要很大力气才能绞断的竹节,在纸浆机奇异的构造下能够轻松打碎。 倒也算是不枉费那么贵的价钱了。 宋云书忙得起兴,用襻膊收起广袖,忙忙碌碌地开始了自己曾日复一日进行的工作。 杀青、洗料、打浆、澄清杂质,再反复打浆磨细。 她做起每一步都不曾生疏,仿佛穿越过来后仍曾反反复复地在午夜梦回时,于梦境中重复这些旁人觉得无趣的工序。 还想起那个应该叫声“妈妈”的人,也曾问她要不要离开工坊。 “我送你去国外留学,不比你待在这里蹉跎好?你再怪妈妈也要拿自己的人生赌气!” 是怎么回答的呢? 宋云书的手浸入冰凉的竹浆中,冻得通红,但她依然缓慢又坚定地清理着杂质。 她其实也不记得了。 12. 第十二章 第一张纸 工匠到位之后,造纸工坊的工作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打纸浆、舂臼、荡料入帘、覆帘压纸、透火焙干。 每一道工序都由宋云书亲自示范之后,才开始分小组分配任务,再由宋云书觉得很有天赋的工匠分组领头,直接磕磕绊绊的开始进行流水线式的生产任务。 造纸工坊中便也还算得上是有条不紊。 伐木工每日黄昏会送来大量的竹子以及其他树皮、树杈之类的原材料。 而负责打浆的工匠们需要将打出的纸浆用适量的水调配,使纤维分离并浸透水分,成为纸纤维的悬浮液,再倒入纸槽中去。然后,用细竹帘在纸浆中过滤,使得纸纤维在竹帘上能够形成泾纸膜。 抄纸的工匠需要一直站在纸槽旁重复着舀水、抬起竹帘的动作。因为工匠的手法并不娴熟,所以抄出来的纸有的过薄,有的过厚,还有些直接破损失败。 出于对效率的要求,宋云书的容错率自然而然地跟着提高,还佩戴着效率提升光环帮助工匠们加速生产。 她在现代时的古法造纸,每个工匠每天不过能生产三百到五百页,如今在古代借助着系统道具还能将产量翻上三四倍。 宋云书走到用来焙干纸张的土墙夹巷边,用轻细的铜镊挑了挑炭火,保证炭火的温度维持在不高不低的程度,能够将一张张贴在墙上的湿纸慢慢干燥,又不会燎坏纸张。 负责看守焙纸夹巷的几名工匠看见有纸张干了,便要赶紧取下来,摊上另一张湿的继续烘焙,直至干爽。 宋云书指了指炭火,轻声警示:“要一直保持这个燃烧程度,不要太猛烈了。” “是,东家。”几个工匠干干脆脆地应下。 旁边的案桌上放着几叠新鲜出炉的纸张,入手时还残留着一点温热。 宋云书拿起一张,忍不住露出个欣慰的笑容。 这样的纸张还残留着些细微的杂质,纸张泛黄,不够柔软,纵然比之现代工艺还有着许多的不足,但在这个朝代已经是创时代的技术革新了。 【滴,恭喜宿主完成民生支线任务三:造出第一张纸 1/1。获得任务奖励:里程碑。】 【开启民生支线任务四:纸张使用覆盖面达庐江郡75%,任务奖励:活字印刷术。】 好几天没听到系统的电子音,倒是有种莫名的亲切。 宋云书心情愉悦地带着几沓新产出的纸张回了竹下斋。 * 竹下斋内。 今日的竹下斋来了一位难得的贵客,十五六岁的女郎衣着华贵,广袖翩跹,绕着竹下斋摆放竹简书帛的架子转了又转,很是不满地蹙起了秀气的眉。 侍婢赶紧奉上一杯茶,那女郎却没接,转头看向跟着她走了半天的雁娘。 “你们铺子里的书帛怎么都这么厚重?用的帛也不大好看。” 雁娘捏了捏有些颤抖的指尖,努力学着阿姐的样子微笑:“庐江郡是小城,我们铺子里用的书帛底料已经是最好,再也寻不出更好的了。” 女郎哀叹一声,仍旧不大开怀:“果然还是南都的书铺好,都用上薄如蝉翼的绢纱制书了,江南学风浓厚之地却还用这种东西。” 南都是本朝的双都之一,自十数年前帝王迁都自荆安,改荆安为南都,是为新都。 十数年来,南都作为九州通衢之地,早已遍地繁华。 雁娘想了半天也接不上话,只能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奉承来。 “……庐江郡哪里敢和南都相提并论呢?” 女郎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得了,你们这儿的书我是一卷也看不上。” 雁娘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胡乱地点头附和。 宋云书抱着纸回来,刚进前厅便听见女郎发脾气的话,眼神自周遭浩浩荡荡的侍婢仆妇身上划过,接着便带上了和煦的笑意。 “这位贵客,您对这儿的书有什么问题,可以对我直说,我尽力帮您解决。” 女郎闻声看向她,上下打量一番,眉蹙得更深。 “你是什么人?好生脏乱!” 宋云书刚从造纸工坊里出来,忙碌了半天,鬓发微乱,兼又穿着一身方便工作的简朴短打,此时看上去很有些狼狈,确然不大符合这个时代的见面礼仪。 也是这个时机赶得巧了。 宋云书倒也不恼,抬手理了理鬓发,微微福身:“宋云书,竹下斋如今的东家。” 见到阿姐回来,雁娘一下子便不紧张了,不动声色地挪到了阿姐的身侧。 她难得如此欢快地唤了一声:“阿姐。” 宋云书便也笑着颔首,将那几沓纸张交到她手里:“将这些带去中庭,交给赵枕流赵哥哥,知道了吗?” 纸看起来很多,但不算重。 雁娘有些吃力地抱起,连连点头,转身便从廊下消失了。 她这样的性子放在现代来说就是社恐,以后还是少为难她些吧。 宋云书看着她恨不得脚踏风火轮的样子,心下颇感好笑。 那女郎将信将疑地看了她半天,才草草地福身还礼:“太守府,沈姓,行九。” 这倒还真真是位贵客了。 宋云书眼神微动。 “我来你这铺子自然是买书的,但是你这儿的书册太简陋了,用的布帛也厚重,我不大看得上眼。” 沈九姑娘拿起一册帛书,握在手中掂了掂,又随手塞了回去:“你这儿没什么好东西,我要走了。” 宋云书侧耳聆听,温声问道:“那女郎具体想要什么呢?” “没有具体的要求。” 沈九姑娘打了个哈欠,十分简单粗暴地道:“轻巧的、精致的,能适合闺中女儿家看的书卷、用的笔墨,我都不拘,只要看得上眼就行。” 财大气粗的顾客送上门来,宋云书觉得自己不抓住这个机会才是亏。 可她面上不显,只是很为难地看向沈九姑娘,轻叹了声。 “女郎也晓得的,咱们庐江是小城,轻巧精致的东西成本太高,会买的人却不多。我们做书帛的都是一批批生产,女郎一人要得少,难免会导致滞销,太容易亏本。” 沈九姑娘听了个大概,却轻嗤一声:“你这儿要能有我要的东西,我不会让你亏本。” 谁让庐江郡就这么一个书铺? 若是这儿都没有她想要的,她得在庐江待得委屈死。 宋云书作洗耳恭听状,循循善诱:“女郎这话……是怎么说的?” “普通人家真是没见识。”沈九姑娘端着茶杯喝了两口,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被跟着的老妈妈瞪了一眼,她却毫无畏惧地瞪了回去。 “官家士族的女郎总是玩儿在一处的,人家看了我的东西好,不就也会来你这儿买?” 这其实就类似于现代的网红带货。 太守的女儿在扬州这边的贵女交际圈子里,自然是耀眼的明珠,众星捧月之下便会形成最早期的网红效应。 正好能给她的商品带来新受众。 宋云书唇边的笑意不自觉地更温柔了些:“那便请女郎稍等,我这儿还是有些好东西请女郎赏玩,看看能不能得了女郎青眼的。” 沈九姑娘挑了挑眉,倒也应下。 宋云书便起身去了中庭。 要说起书卷轻薄,宋云书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纸张制的书;可要再说到精致,适合女儿家用的话,如今还工艺粗糙的纸张便不行了,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薛涛笺。 文士风流,千载难寻,尤其是后世之人都感慨不已的薛涛笺。 薛涛笺作为花笺的一种,纸张狭小,宽窄合度,只适合用来记载诗词或短信,染作十种颜色再饰以百花纹样,风雅至极,后来连官方国札都用此笺。 【系统,我那个花笺技术的奖励包括薛涛笺吗?】 【所有种类的花笺技艺都包含在内。】 也就是说,花笺技艺完全可以帮助她打通高奢市场。 这位沈九姑娘的到来还真是歪打正着。 竹下斋的中庭是给佣书的歇脚地,无论是长约短约,只要没有地方抄书,都可以借宿在这里进行工作,现下被宋云书当做了抄书工作室在用。 造纸工坊的工作开始之后,宋云书就让赵枕流带着几十名佣书同步启动,那边刚焙干的纸打包送过来,这边就急吼吼地开始抄写典籍。 说来说去,还是得怪那个时间过于紧迫的幽王制书诏。 临窗的书案边,赵枕流正奋笔疾书,他已经算是适应纸张最好的一个,工作效率高的同时也能保证很好的字迹效果。 宋云书本不想打扰他,奈何赵枕流的桌案上一片混乱,轻易找不见东西。 她只好压低了声音问道:“枕流,你抄完的书呢?” 赵枕流头也不回地指了指地上的一堆:“那儿。” 宋云书:“……” 她看着被堆得乱七八糟的书册,眼角跳了跳。 只可惜现在也不是跟他理论的好时候。 宋云书在一堆书册里挑挑拣拣,选出一本最工整、纸张质量也最好的,又简单地将满地书册整理好,才恨铁不成钢地从背后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转身离去。 不疼,但是有点烦。 赵枕流抬头,想凶她两句,却只看见她远去的背影。 他很是无语地低头看了两眼,入目却是被她顺手打理好的书堆。 再然后,他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一边抄书,一边忍不住翘起唇角。 13. 第十三章 桃花纸贵 泛黄的纸张被打孔穿线装订成册,其上字迹工整妥帖,观之自有其风骨内蕴。 质感虽显粗糙,但纸页入手十分轻薄,再以蝇头小字誊抄典籍,一本所纳之内容远超其他帛书竹简。 沈九姑娘轻捻着纸页,忍不住惊问:“这是什么做的?何等技艺能如此巧夺天工!” “这是‘纸’装订出来的书,用竹子并其他树皮打浆制作,柔韧性极好,女郎不必如此小心,”宋云书观她神情不假,心下也安稳下来,语笑嫣然,“这东西碰不得水火,但平日里用着是不会有大问题的。” 沈九姑娘倒也确实喜欢,爱不释手地翻开了几页,再看向宋云书时,眼中的傲气也不自觉地散去了许多。 她抬手勾了勾耳边的碎发,唇角一弯:“如此手艺世间难寻,多少价钱,你直说就是?” 宋云书亦柔声回道:“此书不卖。”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柔的,看似很好说话,但细听下来却并无回旋余地。 沈九姑娘:“……” 她的笑容一滞,眼角眉梢好不容易带上的软意随之散去,又只留下明晃晃的倨傲娇蛮。 书册被重重扔在桌面上,沈九姑娘冷声道:“你是在拿我沈九寻开心?” “并非如此,”宋云书笑意清浅,将书册拿到手里,轻轻拂去折痕,“我只是觉得,这本书还配不上沈女郎,还得是更精巧的花笺才该是沈女郎平日里该用的。” 闻言,沈九姑娘的脸色和缓了些,一着不慎便落进了宋云书话里的陷阱。 她皱着眉问:“花笺又是什么东西?” “花笺是纸张的一种,但是裁剪得更小巧,还会用花汁染出各种颜色,再由画师们打出花纹样子,由工匠复刻在花笺上,那才是真的精美无比。” 宋云书似是回想起什么,神情亦是向往不已。 作为一个最是爱美的闺阁女儿家,这么听下来,沈九姑娘确然是心动了。 她抿了抿唇瓣,不大耐烦地看着她:“那你倒是拿出来给我看看。” 宋云书便适时地叹了口气,面露难色:“这失传的工艺我这儿倒是有,可唯独……造价太高昂,并不敢轻易制作。” 见沈九姑娘的神情越发烦躁,宋云书顿了顿,复又笑道:“自然,若是沈女郎诚心想要的话,也不是全然没办法。” 沈九姑娘被她来来回回地磨得脾气也没了,只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 “你直说就是。” “沈女郎可以先付押金,我们这儿便好直接开工,待成品让女郎赏看之后,满意了,再付尾款就是。” 还以为是什么要紧麻烦事儿呢。 沈九姑娘指了指老妈子:“你,把钱袋子给她。” 老妈子自知劝不动她,只好上前两步,取下腰间的钱袋子,自己问道:“宋娘子,您这儿的押金是怎么算的?” 宋云书垂眸沉吟片刻,道:“一套花笺十两银,押金算一半就是。” 这年头,一两银子便是一户普通人家一个多月的吃用了。 就凭原料普通工艺简单的纸去卖这样的价钱,当然是贵的,可在商言商,太守府又是个极好的冤大头,她也得挣大钱才能养活下头的工匠。 是以,宋云书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亏心。 老妈子拿钱袋子的手抖了抖,又问:“一套有多少呢?” “一套十种花色,一种花色有十张,共计便是有一百张。” 老妈子欲言又止:“可您说这只是由竹子之类不值钱的玩意儿——” “得了,你给钱就是,”等了半天的沈九姑娘直接出言打断,伸手夺过钱袋子,掷在了桌面上,“这些银两有多少都算押金,比照着送东西过来就行。” 宋云书眉头微动,并不急着去数钱,而是将书册再放进沈九姑娘的手里,笑道:“那沈女郎可是我这儿的大主顾了,这本书且当是赠礼,您拿去把玩就是。” 花笺是诱人,但书册落到手里是实打实的,沈九姑娘也喜欢,自然就不会拒绝。 何况宋云书还这么上道。 沈九姑娘想了想,自发间拔出一枝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强行放进宋云书的手里。 她笑了笑,一双杏眼娇俏又明媚:“你这人怪有意思的,你收下,就当我沈九交你这个朋友了。” 这下子反倒是宋云书愣了愣。 老妈子想阻拦,但到底不敢以下犯上,只能哀声唤:“女郎!” 那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是沈太守送给掌上明珠的生辰礼,说来不该这样轻易送人,连老妈子都晓得这番行事,女郎怕是要挨了罚。 沈九姑娘自己倒不在乎,浑不在意地撇了撇嘴:“你别管,他自己说的由我高兴。” 是,是由您高兴,可那前提是您当真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啊! 老妈子在旁边看得心头上火,眼巴巴地望着宋云书。 宋云书不明所以,但也被看得毛骨悚然,想要推拒回去:“这碧玉簪实在太过过重,沈女郎你……” “收下就是,”沈九姑娘不满地瞪了老妈子一眼,亲自走到宋云书身边,抬手将簪子插入了她的发髻,还不忘理一理乱发,“不然我便当你看不起我。” 分明是贵女闺秀,此话一出,却生生带上了江湖匪气。 宋云书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惊得微微僵住。 沈九姑娘看起来与她年岁相近,但走近了才能发觉出,沈九姑娘比她高出大半个头,轻而易举便能控制住她的动作。 且,沈九姑娘的力气也大,制住她的动作也干净利落,并不像是常年居于深闺的模样。 碧玉簪落入美人髻,明珠晃晃映照佳人颜如玉,纵然衣着打扮都因工作而轻简,也自然而然地显现出与碧玉相称的清雅风姿。 明珠垂落至耳边,有些痒,宋云书下意识摸了摸珠子。 沈九姑娘退后两步,啧啧赞叹:“这种玩意儿果然还是适合你们文雅姑娘。” 宋云书难得的觉得不自在,况且……对方还是个女孩子。 沈九姑娘也不强求她说什么,满意地绕着她转了两圈,便直接拿起书,转身离去。 “行了,我回家去了。” 宋云书顿了顿,追上去两步,笑道:“那我——也只能说声谢谢了。” 沈九姑娘头也不回地摆手:“小事。” 花笺的订单带着高端贵女市场的窗口就此打开,而被她套路来套路去的沈九姑娘,最后还非得送她一枝贵重的花簪。 事情的顺利简直让宋云书都出乎意料。 不知躲在廊下待了多久的雁娘终于走了出来,看着阿姐发间的碧玉簪,也很疑惑:“我本觉得沈女郎娇蛮,没想到阿姐倒是和她很投缘?” 素手将碧玉簪取下,宋云书细细地打量着手里精致华贵的物件,闻言轻笑。 那碧玉簪不知是谁打的样子,簪身做成了精巧的小剑模样,只是因簪头上层层叠叠的镂金嵌丝海棠而掩去本色,插进发间时便只能看见海棠花样和垂落的明珠。 可它到底是被做成了一柄小剑模样。 宋云书眯了眯眼,指尖握住打磨得锋利的簪尾,回道:“确实投缘。” 只是不知道这缘分,到底是她精心设计套路出来的,还是沈九姑娘刻意装疯卖傻、故意顺着她的套路出来的。 “这么好看的发簪,阿姐取下来做什么?” 雁娘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确然被那光华璀璨惊艳到了。 她的性子近日来也渐渐放得开一些了,怯懦敏感的模样也少了。 宋云书侧眸笑她:“雁娘喜欢?不如阿姐借花献佛,送给雁娘?” “我才不要呢,”雁娘连连摆手,盯着碧玉簪的眼神像是在避讳什么脏东西,“书里说得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我不喜欢、也不愿意用这些东西!” 这句诗多用来感慨金玉富贵都是身外物,终究化为虚无,所以也并不必有。 可她们偏偏就是寻富贵的行商人家。 宋云书听得好笑,却也不气,只是又问道:“既然不求富贵,那我们雁娘来此一遭,又想求什么呢?” 雁娘闻言,却忽而落寞起来。 她很是困扰地望着四方天地外的苍蓝天际,细声呢喃:“我觉得‘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沼陷渠沟’,便很好。” 宋云书揉揉她的脑袋,将她的思绪强行拽出,轻笑道:“你呀,书看得多了,想的东西自然也多。可人活一世,总不能现在就指望着死吧?知道不求富贵很好,但也得想想这辈子还要做些什么才好。” 十一岁的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靠在阿姐的怀里,安静地设想着自己未来的人生。 宋云书随着她,也拿了一本书慢慢地看。 而沈九姑娘也丝毫不辜负了宋云书的寄托,只凭着一本初版的书,便轻轻松松风靡了扬州的贵女圈,几日之内引得许多府邸派了仆役来询问纸张和花笺的订单问题。 但宋云书只是亲自采花染了一套花笺送进太守府,除此之外,一切回应都模棱两可。 花笺十色,独以桃花色与纹样的花笺最得贵女喜欢。 一时间,桃花纸贵,名冠当时。 而还在紧锣密鼓完成幽王制书诏的竹下斋里。 宋云书在等。 等一个,最好的面世时机。 14. 第十四章 长史点册 朔日至,春和日丽。 幽王制书诏中要求的将所有藏书各制五十册的任务,终于赶在朔日前夕完成,一册册装订好的书籍登记造册后垒放在前厅,共计五百五十册。 宋云书特地在竹下斋前挂上了“歇业”的木牌。 造纸工与佣书们也从夜以继日的工作中缓过神,纷纷回家休假去了。 唯独赵枕流,嘴里说着舍不得这些书,非得留在竹下斋里废寝忘食地阅览群书,好似生怕这些书长了腿跑了似的。 宋云书倒也没拒绝,看在合作下来还算顺利的份上,由着他一直待在竹下斋读书。 不过,她也有个问题。 宋云书单手支颐,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问他:“我记着你还是长清书院的学生,到底哪儿来的时间天天待在我这儿?” 今日里最大的事宜,便是迎接来查收书册的幽王长史。 所以,这也是宋云书近一段时日来最空闲的时候,她自己也不大适应。 “赚钱要紧。” 赵枕流手里是拿着书,但心不在焉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很是随便地敷衍她。 宋云书尾音上扬:“嗯?” 吴侬软语最是温软多情,然而此刻威胁意味却相当浓重。 赵枕流滞了滞,若无其事地放下书,正襟危坐:“我小有所成,山长说他已没什么好教的了,想做什么都随我去,只要年末行试仍是头名就是了。” 懂了,大概这就是校长对学神的纵容。 宋云书掩唇垂眸,轻轻打了个呵欠:“你们山长可真好说话。” “并非如此,”赵枕流想了想,捧起茶杯啜饮一口,“书院的束脩极昂贵,但又遵先圣孔子‘有教无类’的教导,收了许多有天资的贫家学子。为了让大家能交的起束脩,凡是外出做工行商都可寻山长说明,山长自会应允。” 宋云书的指尖无意识地落在颊边敲了敲,若有所思道:“那岂不是会耽搁学业?若在外蹉跎的时间长了,回书院大抵什么也不会了。” 那些出走的同窗,有的过段时日便回书院了;有的尝着了行商的富贵好处,不回了;也有的到头来落得事事不成,空度半生。 有最后靠着初心,走过贫寒、走出书院的吗? 也有吧。 只是大多数,最后也成了自己曾不齿的士族,金尊玉贵的生活在特权之中。 赵枕流在书院十年有余,如今一一想来,只觉得物是人非。 他的眼神有些缥缈,语气有着不自觉的惘然:“所以说,‘世上安得两全法’。” 宋云书看出他的神伤,便也不再问了,只轻叹道:“幽王长史到底什么时候才来?等了半天,还没见着人,白费功夫。” 赵枕流现在从她无害的面孔上见着什么情绪,都不觉得稀奇了。 听得出她的不耐烦,他反倒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幽王是扬州的天王老子,不至于哄骗我们这种升斗小民,你老老实实等着就是。” 宋云书哼了一声,不搭理他了。 说曹操曹操到的话此刻倒没灵验,直到宋云书开始后悔,觉得今天完全不必闭门歇业迎接幽王来人、大开店门赚钱才是正道时,幽王长史才带着人姗姗来迟。 他也没让人特意进门通报,见了歇业的牌子,还让人先敲了门。 敲门声在前厅里听得很清楚,宋云书赶忙整理了衣裳,强行领着心不甘情不愿的赵枕流出门去迎客。 领头的青年果真是宋云书见过两面的那位司大人。 犹记着司大人的作风,宋云书心下稍安,微微含笑着上前见礼。 “宋云书,竹下斋如今的东家,见过幽王长史大人。大人远道而来,一路可还顺利?” 幽王府在扬州城,但他近段时间常驻庐江郡,还真不是从扬州城过来的。况且——距离他们在府衙堂前见的那一面还没到半月呢。 他看着笑得滴水不漏的少女,倒也没拆台,只哂笑道:“小事。” 宋云书便引着以他为首的一行人进前厅,奉为上座,又亲自捧了茶具过来煮茶。 这个时代仍以粗茶为主,茶艺之说尚未流行起来。 但自幼生长在千年古镇,又随老一辈长大的宋云书有一手很不错的茶艺,清洗茶具、烫壶温杯、投茶、注水、分杯品茗,道道工序信手拈来。 饶是茶叶粗糙、茶具普通,和着那一手行云流水的美感,也能增色不少。 宋云书很喜欢这些东西,每一步做下来,都能让她感受到平静。 “一杯薄茶,还望长史大人莫要嫌弃。” 纤纤素手与白瓷杯相映成趣。 司大人抬手接过,以颔首还礼:“女郎手艺精细,恐怕我才是‘牛嚼牡丹’了。” “大人过誉了,”宋云书很喜欢和这样懂礼貌的人打交道,说话的语气也更加温和,“茶水是用来喝的,大人喝了喜欢,就是对我这做茶人最好的夸奖了。” 白瓷茶杯杯口外扩,杯身小巧,不过浅浅一口便能饮尽。 粗茶的涩味不知是如何筛出去的,仅剩下淡淡的清香,又与前厅里今日染着的沉檀香相互呼应,沉香味苦,粗茶清香,余韵不绝。 他的目光在墙边的香炉上停了停,才道:“女郎好巧思。” 他话不多,但他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都被宋云书察觉,宋云书因而生出一种知己难寻的亲切感来——晨间她问赵枕流,那厮就只会说她在做没意义的事。 宋云书不接受,她觉得这是生活意趣,尤其是在为生计奔波的空隙中,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更是幸事。 那时赵枕流说她:“风雅事最是无关紧要。” 她亦回敬:“难不成你日日读书就只为了入仕?” 赵枕流哑口无言。 宋云书赢是赢了,但还是在心里落了点不为人理解的郁气。 那点子郁气,眼下就随着司大人一句简单又认真的夸赞烟消云散。 所以宋云书怎么看司大人都觉得顺眼,又认认真真地换了种茶,给他冲泡。 司大人亦安静地等她收工,方才道:“我名司曦,不过王府长史而已,女郎不必一直唤我大人,今日过来,是为了点收书册的。” 王府长史说来品阶不高,但作为封王亲信才能担任的职务,在封地上地位颇高。 所以就算他说了,宋云书也没就这么听进去,浅笑着将名录推到他面前,道:“书册已备好,我这便带司大人前去点收。” 然而司曦预想中,半个屋子才能塞下的竹简帛书都没有,只有墙边放着的几个大木箱子。 宋云书带着赵枕流将木箱子一一打开。 她方回眸笑道:“竹下斋中十一册藏书,各制五十册,共计五百五十册,都在这里了。” 幽王制书诏中只说了要藏书,不算市面上流行的普通书册,竹下斋内能流传下十一册传世典籍,已是相当不容易。 而从厚重的书帛竹简上抄写下来,许多原本一堆书简书帛才能载上的内容,放在纸张上都只剩薄薄一册。 司曦略略蹙眉,拢起广袖,俯身取出一册放在手中翻开,然而随着手里翻动的动作越来越慢,他渐渐目露惊讶:“……这是什么?” “是纸张制成的书册,”这些日子见多了别人惊讶的样子,宋云书习以为常地解释,“是我从古书中寻来的法子,做出来的纸张,这样的材质成本更低,能写的字也更多,用起来更方便,所以就大胆用在了誊写上。” 司曦却只敏锐地抓住了一个词,问:“成本更低?这样一册书卖出去多少银钱?” 宋云书道:“百钱。” 其实也不便宜,但除去人力成本后,比起动辄一两白银起步的帛书竹简,已不过十分之一的价格,对于大多数普通民众都很友好。 系统民生任务的主线要求是推广造纸术,所以宋云书推断,系统想让她做到的就是能让百姓都用上平价纸张,所以之后她还会为了推广而继续降价。 但是在造纸术出现的前期,她也得先回本才行。 “百钱……”司曦低声喃喃了两遍,墨黑的眸子望向落落大方的少女,略一失神,“这个价钱你能维持多久?” 宋云书却摇头,笑道:“很短的时间。” 司曦一滞。 这是他们见过的第三面,他的脸色总是倦怠不堪的,像是背负了千斤重担,还要迫不得已地步步往前,而自己心下不愿,就显得疲惫又厌世。 但宋云书偏偏从他此刻的神情上,窥见了几分不可捉摸的无力。 堂堂王府长史,有什么是他会觉得无力的呢? 宋云书将问题藏在心里,继续道:“百钱应该是纸张最贵的时候,待我回了本,偿还了与工匠们定下的契约,纸张的价格应该还会降的。” 闻言,司曦的眸色愈发深起来,他微微点头,没再问下去。 跟着他过来的四个长随开始清点书册的数量和质量。 宋云书邀司曦去了廊下稍坐。 司曦看出她似有所求,便也应下,对她的态度还算和缓:“宋女郎可是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宋云书却忽而提起:“司大人,您可还记得府衙外赠我的那方帛书?”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司曦当然记得,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好心情,但与宋云书的几次相见,都让他觉得意外又难得放松。 第一次是她孤身前来办女户,说起所遇难事而不自弃。 第二次是她在公堂前与太守对答、与门阀士族相争,言之有物又不落下风。 是以,才有了他赠帛书之事。 他点了头:“记得。” 宋云书才深深一拜,道:“我有一事,想求大人相助。” 15. 第十五章 她的示好 葱郁树荫下,锦衣青年的面容半隐在树影婆娑中,眸色黑沉如长夜。 他看着面前维持着行礼姿势的少女好一会儿,直至宋云书都快撑不住脸上的郑重,才略略点头,抬手示意:“你说就是,何必多礼?” 宋云书方敢开口:“世人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自认造纸术算得上瑰宝,容易给我这小门小户招来麻烦,所以想求长史大人庇护。” 气氛再次归于一片寂静。 司曦不知道在想什么,复杂的神情最终又归于倦怠。 他摩挲着杯盏,懒懒道:“女郎遇见麻烦,上衙门求助便是了。” “不止如此,”宋云书见他迂回转圜并不接茬,只好咬咬牙,直言道,“我想求的是幽王府的庇护。不说其他,只说扬州宋氏,一旦下了狠手,我便招架不来。” 司曦却勾起个淡淡的笑弧,连目光都未曾落在她身上。 “可这与我又有何关系?我只是一长史,又如何能主张幽王府的事情?” 他的语气与初见时叮嘱她行商小心差别极大,那种从骨子里生出的冷淡孤高,和任何一个士族权贵如出一辙。 宋云书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究竟是不是对的。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脑子急速运转的同时,宋云书咬了咬牙,给出自己临时更改的条件:“若长史大人同意相助,竹下斋未来十年的获利都上交五成给幽王府,您觉得如何?” 司曦的视线便转而落在这间三进小院改造的书铺上,轻嗤一声:“就这么间小铺子,十年五成利也并不值得我帮你。” 至少这个条件对他来说是有吸引力的。 宋云书的眼中闪过一丝暗光,她接着道:“如今是不多,可庐江郡里,有制书令的只有竹下斋。待造纸术面世,纵是薄利多销,也会因其物美价廉迅速抢占平民市场。” “当然,更重要的是竹下斋还有更多新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可以跟您打赌,不出三年,竹下斋会成为江南最大的摇钱树。” 她说起这样狂妄自大的话来,依旧像是在述说一个平平无奇、必然会发生的事实。 宋云书最后微扬起尖巧的下颏,以少有的骄傲姿态对司曦展颜一笑。 “最重要的是,我只借幽王府的名头,您不需要付出任何实质性的代价。” 她的样子让司曦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初来扬州打理荒废许久的府邸时,院落里自然生长的一枝木槿花。盛开得并不惊心动魄,但足够明丽灿烂。 那株木槿后来死在了仆妇精心照顾的花盆中。 司曦回过神来,看她的眼神不自觉放得温和些:“若你真能做到,这样的条件你直接与扬州宋氏谈,他们也不会拒绝给你庇护的。” 宋云书想起那个被当做代表派来的宋七叔,很是糟心地揉了揉额角。 “眼光短浅又贪心有余,宋氏衰落在即,宋家人还只顾着眼前的蝇头小利,并不是合作的上佳人选。” “你倒是真敢说。”司曦摇了摇头,并不评判。 宋云书便弯着眸子笑了:“长史大人是在衙门见识过我‘牙尖嘴利’的,对您,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司曦睨她一眼,倒也认同她的说法:“可我只是长史,代表不了幽王府。” 见他松口,宋云书这才将准备好的说辞一一道来。 “我听说幽王殿下在朝□□绩颇高,虽争议极大,可到底是从三废两立里走出来的,应当也还有回朝的野心吧?再不济,扬州是殿下的封地,民生政务总得管束吧?” 司曦听着她的话,微微眯了眯眼,问:“你还想和幽王……殿下,做利益交换?” “我觉得说不上交换。”宋云书的指尖落在桌面上,轻轻叩响,神情无奈,“造纸术的出现不仅能帮贫寒学子,工坊还能提供做工的机会,待造纸行业成形,能帮助许多没有去处的游民或缺钱的百姓。算下来,封王的功绩不小,但我只要‘狐假虎威’的名头而已。” 宋云书看着司曦沉思的模样,也轻叹道:“我并不强求,只需您帮我问上一问,成与不成都与大人无关。” 过了好半天,司曦才道:“我且试试吧。” 宋云书心中一定。 司曦很快就带着长随搬走了几个放书的木箱子。 【滴,恭喜您完成财富任务:幽王制书诏。获得任务奖励:“王的青睐”光环。】 【触发新任务:成为庐江第一税收大户。】 【任务奖励:“我是大款”光环,佩戴可使贪财属性人物基础好感+10】 宋云书听着那奇怪又诡异的奖励名称,不自觉地、默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空的,很好,至少那些奇葩光环不是实物。 天色已晚,牛车吱嘎吱嘎地响着,甩出一道冲天的鼻息,带着几人并木箱慢慢地离开了桐花巷子。 赵枕流跟在宋云书后头送了贵客,抬脚便要往中庭的歇脚处去,却被宋云书拽住了后背的衣服,强行拦住了他的脚步。 他转头一看,便对上一张温婉和善得过了头的美人面。 赵枕流:“……” 宋云书先发制人:“这个月工钱翻倍。” 赵枕流发挥能屈能伸的优良品质,什么脾气都没了,趁机将衣服从她手里夺过,换上好和气的笑容:“您还有什么吩咐?” “帮我来染一会儿花笺,”宋云书领着他往后院腾出的耳房走,她也有些累,但精神还不错,温声解释道,“明日里咱们便开售纸张和花笺了,多弄点存货,我才安心。” 赵枕流挠了挠头:“这么突然?” 他还以为宋云书是想做个品书会之类的大动静,先造势再面世,却原来要搞突然袭击。 宋云书笑:“不算突然,今天幽王府的人才夸了咱们的东西好不是?” 花笺主打的是高端精细的技艺,针对的也都是贵女圈子,因而宋云书并不打算如同造纸般大开工坊,而是自己改了耳房作为工作室,亲自手工制作。 耳房坐落于正房左侧,进深、高度都偏小,但用来做染制花笺的地方刚刚好。 宋云书一走进工作室内,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大一样。 她先束起袖子衣摆,又将鬓发用发巾裹好,确保着装适宜工作,方才腾出心思看向赵枕流:“你是先跟着我学?还是直接帮我打下手?” 这下子连一点温柔都没了,只剩下冷冷清清的严谨。 赵枕流乖觉道:“我打下手就行。” 于是他便接下了磨各种花朵和矿物的细碎工作。 花笺的制作当真不难,舂臼捣制的戎葵叶汁,杂于云母粉,用纸拖染,纸张的颜色便慢慢过渡为蔚绿。洇湿的纸张放到炭边土墙上贴住,烘干后取下,再由宋云书用篆刻的云雀登枝雕版印上花样,再次晾干,这一张蔚绿的花笺便成了。 一套就是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浅云十种颜色。 其上还有各种与颜色相称的纹样,纹样中还嵌入了“竹下斋”几个字。 的确是精美绝伦。 赵枕流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咂舌:“你们女儿家的心思可真是精巧。” 宋云书听了,却只笑看他一眼,无端显露出些打趣来。 忙忙碌碌又是很晚才收工。 第二日,竹下斋的门槛果然快被踏破了——前几日便被主家催促着来问询花笺的仆役们日复一日地登门,终于收获了每家限购一套的惊喜。 一时间消息传得飞快,庐江郡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士族府邸都遣了仆役,上门购买,或是预定喜欢的纹样款式。 除此之外,宋云书还在门口架了桌子,将第一批生产出来的纸张和少量的纸制书籍摆放在外,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一百钱”,并提供纸张试用。 因此,向来价格昂贵导致人烟稀少的竹下斋,今日里人来人往,喧嚷得紧。 尤其是寻常不敢在书铺里多待的穷书生们,也秉持着就算买不到纸张,也能蹭一些书看的美好愿景,扎堆似的往竹下斋里挤。 热闹倒是热闹,就是让取意“竹下之风”的竹下斋显得太乱了。 生命不息打工不止的赵枕流,依旧不敌金钱诱惑,拖着好兄弟在书铺里维护秩序。 淮水:“……” 淮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十分痛恨自己的心软好说话。 赵枕流强行揽住他的肩,挡住他开溜的去向,笑嘻嘻地指了指人群中的宋云书,给他提议:“晚点我让她给你算工钱,你不亏。” “你和宋女郎有这么熟了?”淮水推了推他的手臂,但没推动,只好由着他带着自己去招呼顾客,一边低声问,“我原以为你在宋女郎手下做工久了,会更讨厌她也说不定。” 少年郎在被雇佣做工时受主家轻视,在对骂一场后愤然离开的事情记忆犹新。 淮水还以为他会重蹈覆辙。 毕竟……给人家做工,总是要受些委屈的,但赵枕流那个性子,偏偏又容不下这些。 被揭了旧伤疤的少年郎笑容一僵,反手拍了他的背一巴掌,还不忘继续迎客:“她工钱给得高,我讨厌她干嘛?” 淮水上下打量他,撇嘴:“不信。” 要说这个,宋女郎还算不上真正的大户,给的工钱最多是比下有余比上不足。 赵枕流微恼:“你爱信不信。” 人群中的宋云书不知为何往他们这边望来,似乎说了些什么,还带着笑。 淮水看见,转头便要叫赵枕流去应,却发现赵枕流已经先他一步看了过去,脸上待客用的笑意淡了许多,却更加真实起来。 赵枕流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她找我有事,你先看着点。” 淮水神情麻木:“……” 他有句话想说,但到底没说出来,甚至还想等之后看热闹。 ——赵枕流,你好像,彻底完了。 16. 第十六章 宣传人才 事实证明,被召唤才是赵枕流的错觉。 正忙着记录订单的宋云书忙里偷闲抬头看他一眼,皱了皱眉,不解地问:“不是让你维持秩序么?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赵枕流猛地瞪大了眼睛,很是冤枉地垂眸:“明明是你叫我过来的。” “是吗?”宋云书的笔尾抵住下巴,她眨了眨眼,恍然道,“刚才淮山站在你后面,我招呼他来着,你大概是看错了?” 赵枕流:“……” 赵枕流无言以对地钻出人群,回头,果然与身后的淮山面面相觑。 淮山穿一身青衣布袍,简单的书生装扮,见着他,却先是蹙眉:“赵师弟,你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回书院了。” 长清书院最恐怖的人不是山长,也不是先生,而是做人做事都极其严肃的淮山师兄。 书院学子目标一致,难免会在行测的名次上争夺高下,但淮山师兄做学业认真,却不在乎虚名,为读书二字废寝忘食,人又稳重,自然而然赢得了多数学子的尊重。 饶是聪颖高傲如赵枕流,也要敬佩上几分。 “淮师兄,我——”赵枕流眼角一抽,余光瞥向见机不妙正要溜走的淮水,心下大骂不讲兄弟义气,面上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应,“待竹下斋事毕,我便回书院。” 淮山这才点头,又问:“淮水呢?你可见着他了?” 赵枕流却不能不讲兄弟义气,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闷声道:“并未。” 淮山见他神色微妙,还要再问,却被后头的女子抬高的声线打断。 “淮山、枕流,别聊了,且先忙完手里的事情。” 赵枕流赶紧应声:“知道了。” 话音刚落,人便已经迅速从面前逃开。 淮山无言扶额,也只好先放下疑问,穿过人群,走到柜台里头。 看着宋云书忙得笔尖子都快起火,他一时也不好问事情,犹豫之下,索性便看了看录好的订单,问道:“可需要我帮你看看单子?” 宋云书侧眸看了一眼:“也好,那就麻烦你帮我纠错了。” 淮山这才拿起一沓订单,一边看一边笑道:“没什么。” 宋云书诚然是个很细心的人,哪怕手里忙得目不暇接,一张张的订单里头除了字迹有些潦草外,条目排列清晰工整,也并无实质性的错误。 表格样子的写法倒还是淮山第一次见,因而淮山说起是纠错,其实更是在学习。 直到晌午时分,大多数来客都各自散去,竹下斋才回归了宁静。 宋云书起身,缓缓揉了揉手腕,又活动了一下筋骨,才含笑看向十分入神的淮山:“看得怎么样?不如留下来吃午饭吧?正好赵枕流——” 话说到这儿了,宋云书才发现最近总留下来蹭饭的赵枕流不见了踪影。 她很是疑惑地看了看厅子,又张望了一下外面,确然没看见某个少年郎:“人呢?” “他怕我,不会留下的。” 淮山放下订单,神情复杂地应了她的问话。 宋云书微讶,但最后还是笑起来:“他原来还有怕的人。” 淮山回忆起往事,自己也觉得好笑。 “他当年还未有所成的时候,除了读书,在书院里也待不住,老是爬树摘果子下水摸鱼,我看不过眼,管束了他两年,不想就成了现在这样。” 嗯,确实想象不出那赵枕流那厮被管束的样子。 宋云书眉梢轻扬,笑意愈深:“先不说他了。淮山,今日找你过来,是想问你能否帮我在长清书院里做宣传?” 淮山愣住:“这事……枕流来做比我更合适。” 廊下忽的探出个梳丫髻的小脑袋,发绳细细碎碎的铃铛声里,月娘殷殷切切地唤:“阿姐,快来吃饭了!” 宋云书应:“好,阿姐和客人这就来。” 竹下斋只有几位女郎,按礼法来说他留下用膳并不合适。 淮山面色为难,想要推拒:“女郎,我就不必了,我下午再来就是。” “家常便饭而已,没什么好避讳的。”宋云书侧身,笑着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咱们边走边说,下午竹下斋还有的忙呢!” 淮山顿了顿,到底是顺了她的意。 抄手游廊旁的花草树木都随着春日到来而显得青葱美丽,宋云书不得空打理,雁娘和月娘也不知从哪儿找了工具,商量着修剪了花样,倒也弄得像模像样。 所以宋云书每次打这儿经过,都有种“老怀甚慰”的奇妙感。 “我却觉得淮山你更合适,”她果然为了节省时间边走边说,“赵枕流虽人缘好,但他做宣传就太刻意了,反易招致不喜。淮水的性子适合敲边鼓,得有个人主导,所以就想到了你。” 她自然有她的逻辑说法。 淮山明晓得被她这么带着,迟早会被带进坑里,但还是听了进去:“但宣传之事,我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实在做不来。” “宣传一说真泛滥了才没意思呢。” 宋云书眯着眼笑,却不再说了,引着淮山入座:“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雁娘是她们三个里头最有厨艺天赋的,宋云书忙着挣钱养家,她想为阿姐分忧,便在家务上头自告奋勇,跟着邻家大娘打下手学做饭,短短时间下来便小有所成。 虽是清粥小菜,但卖相极好。 月娘拿着筷子蠢蠢欲动,嘴里催促宋云书:“阿姐,你快!” 雁娘在桌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先停手,率先问道:“阿姐,这位郎君是?” “淮山,长清书院学子。”淮山温声颔首。 宋云书续道:“他和赵阿兄一样,是阿姐的朋友,你们也该叫声阿兄。” 月娘与雁娘乖乖地唤:“淮山阿兄好。” 两个小姑娘真是可爱得很,宋云书怎么看怎么喜欢,淮山纵然觉得自己作为男子好似误入了女儿家聚会有些尴尬,也在月娘的插科打诨下放松了心情。 一餐便饭宾客尽欢。 宋云书领着淮山再往前厅去时,淮山也感慨了一声:“几位女郎都是极好的性情,若非宋郎君与夫人——” 若非父母去得突然,她们都该还是不谙世事的闺中女儿。 话已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匆匆住了嘴,又想道歉:“抱歉,宋女郎,我并非有意提起……” 宋云书见他懊恼不已,只摇头道:“无碍,都过去了。” 她无权替本来的云娘难过,因为若非父母双亡、云娘被恶毒叔母推下楼梯致死,她也不会被系统塞进这个身体,成为新的云娘。 淮山看她确实没有介意,才开始说正事:“宣传一事,我力所不及。但刚才见了女郎的妹妹,让我想起一位挚友,或许能帮上女郎的忙。” 宋云书略一沉吟:“你先说。” “他名谢子迁,曾经也是长清书院的学子,可惜后来……” 【滴,检测到关键词,恭喜触发攻略任务四,人物信息面板开启。】 【姓名:谢子迁 身份:说书先生/没落世家子 特质:天花乱坠 攻略值:0】 这倒当真是意外之喜了。 宋云书眉心微动,向淮山道谢:“我自会抽时间去寻人,麻烦你引荐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又到了前厅,淮山言说书院要关门,急着告辞。 宋云书便从柜台里取了几本书并些纸张,打包好拿给他,知道他必要推拒,便浅笑着解释说:“枕流带了淮水来帮忙,这些就当是工钱折算的就好。” 见淮山脸色复杂,宋云书以为他还是觉得贵重,又补充道:“你应该也看着外头摆放的桌子了,如今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的。” 淮山摇头,只问:“你是说,淮水今日来竹下斋帮忙了?” “今早——” 宋云书后知后觉,自己大概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轻咳一声,掩唇道:“也许是身形相似我看错了,枕流的朋友确实多……” 已经走到门口的赵枕流和淮水听了个全乎,转身便跑。 淮山听见动静,下意识转头,只看见两个逃之夭夭的背影,更是头疼:“宋女郎,你怎么也帮着他们说话?枕流尚且不谈,淮水可是偷偷溜出书院的。” 不会是长清书院人人都要唤声“师兄”的人,说起学习气势逼人,严肃得不得了。 宋云书摸了摸鼻尖。 她缓缓地扭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心虚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正巧书铺外有人敲门,但书铺的大门明明是开着的,却没人进来。 她抓着机会,微笑着维持体面退场:“淮山兄,外头有人敲门,我得先去看看状况。” 淮山自然不会阻拦她。 哪怕是穿着及地的长裙,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宋云书依然迅速从他面前消失了,只余下环佩叮当的声音犹在耳畔。 淮山扶额,唇畔带上几分无奈的笑。 ……他哪里就有这么吓人了? 而另一边已经赶到门口的宋云书,盯着那一行仆役手中的木匣,慢慢拧起了眉。 七名仆役手中捧着七只精巧的木匣,有一匣放着一枝花瓣上犹带露珠的桃花,有一匣是一册写着《平魏》的竹简,还有一匣是放的一对镂雕云雀的金钏……种种如此,讲究的就是一个量小而精美。 “是谁让你们送来的?” “回女郎的话,自然是我们家郎君。” 说得真是好一通废话。 宋云书的目光转到仆役们身上,细细看去,果然在仆役统一的褐衣衣角处看见了绣成祥云纹样的“王”字。 这是士族名门才会有的家徽。 宋云书记起平安扣上那相似的云纹,闭了闭眼,复又冷声道:“你家郎君呢?” 17. 第十七章 有口难言 那领头的仆役谈笑自若,并不意外宋云书发现了他们的身份。 “我家郎君近日领了官职,政务缠身,尚且抽不出空闲过来拜访,还望女郎见谅。” 王家莫名其妙的纠缠让宋云书捉摸不透,便感心烦,眸色冷凝,自上前去,抬手将木匣一一合上,轻哂道:“带回去吧。告诉他,我这儿受不住这么大的礼。” 来送礼的仆役阵仗浩大,纵是晌午百姓各自归家之时,也引得不少街坊投来了目光。 但这样子的闲言碎语竹下斋并不需要。 宋云书话毕,正欲关门离去。 仆役却以身挡住她的动作:“女郎还是收下的好。” 她倒是想一门板将这些人拍出去,可仆役人高马大,真想堵门她也拦不住。 宋云书微微眯眼:“理由?” 见她终于松口,仆役也缓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方帛书奉上。 “郎君说,女郎看了便明白了。” 宋云书接过展开,草草一观之下,先是古怪,又是困惑。 王永年……他究竟想做什么?竹下斋对会稽王家来说,当真这么有吸引力? 她想不明白,只是思及帛书最后的话,沉吟片刻后淡淡道:“拿进来吧。” 为首的仆役便领着人将木匣子送进院中石桌,复又悄无声息地带着人离开。 * 竹下斋里忙活了好几天,纸张带来的热潮才算勉强过去,但身份从富贵公子到普通书生的顾客依旧络绎不绝,算是就此盘活了铺子里的流动资金。 赵枕流作为中间人,替工匠们来结了剩余的工钱。 他更是兴高采烈得很。 ——这得归功于,宋云书看他在铺子里到处帮忙,工钱不仅按说好的翻了倍,还用奖金的名头发了红包。 手里有了钱,当然是好的。 宋云书手中包装着花笺礼盒,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 这款礼盒是她连夜赶工设计出来的,形似妆奁,但更精致小巧,漆红的盒面上用镂空工艺刻画了百燕春归图,因本就是为女子量身打造,礼盒本身还很轻巧。 为了彰显品牌特色,百燕春归图上的缠枝柳叶纹勾出了“竹下斋”字样,很细致,不仔细看不出来,也很合时下望族家徽的做法。 第一款的样子还是赵枕流打出来的。 他还问:“纸张上落了‘竹下斋’还不够?盒子上怎么也要有?” 到底时代工艺限制,那样精致的镂空纹样并不是普通工匠都能做出来的,因而最后选出来的工匠也是优中选优,尤以赵枕流为首。 但赵枕流也依然对着纹样头皮发麻。 彼时宋云书就摸着盒子上的纹路,偏过头对他笑:“我要打造一个独一无二的品牌,让用过我这儿高端产品的客人们,在别人家寻不到任何重样的。” 语气平平无奇,野心昭昭在望。 认识的时间不算太长,但也许是相识得就很不寻常,赵枕流比别人看过更多宋云书含义不同的笑容,温柔似是面具,又似是她骨子里天生的柔软。 但她说起自己野心时的笑容,依旧能让赵枕流的心脏为之战栗。 不是害怕,不是恐惧,但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以他近来总是动不动就想躲她远点。 尤其是现在,她明明在弄礼盒,但那副深思的神色却让他脊背发凉。 赵枕流默默地、安静地,低着脑袋、拿着东西往更旁边的位置的动了动。 ……她又想算计谁了? ……等等,为什么是又? 对面的女郎忽然抬起头来,迟疑着唤了他一声:“赵枕流——” 赵枕流下意识挺直脊背,脖子发僵但宁折不屈地看着手里的木盒,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一门心思地精雕细琢着盒体上的纹路。 果然,对面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可赵枕流自己又忍不住了,不经意间抬了抬眸,没见着对面的人。 他不由得一愣。 身旁却悠悠地传来一道温软女声。 “赵枕流,你手里那个礼盒是成品,还在看什么呢?” 赵枕流循声看去,果然看见不知何时走过来的素衣女郎,正半弯着腰,手指戳了戳他捧着的礼盒,狐疑地偏过脑袋和他对视。 是个不远不近不逾矩的距离。 她向来保持得很好。 但赵枕流还是放轻了呼吸,像是害怕一旦用力,她就会像天边的云般散去。 半晌没听见回答,宋云书也没纠结这个话题,抬手将礼盒抱紧了怀里,转身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慢条斯理地继续包装花笺。 她清凌凌地唤了第三声:“枕流?” 衣袂翻飞间留下的清淡香气很快逝去,赵枕流垂落身侧的指尖轻轻捻了捻,但到底什么也没能留下,只能再挪过一只木盒,挡去他的怅然若失。 他好似终于回过神来:“怎么了?” “有件事想问问你。”宋云书仍觉得他状态不大对,可他不愿说,她也不好问,便一边打量着他的神态一边道,“你可认识,曾在长清书院念书的谢子迁?” 谢子迁,淮山给她推荐的宣传型人才,但遭遇变故后至今去向不明。 淮山给她指的路子便是寻赵枕流。 她要再问清楚事情脉络,淮山便只推说不知道了。 “谢子迁?”赵枕流手里的小刻刀颤了颤。 宋云书瞧出他突如其来的紧张,却只作不觉——她的确什么也不知道,找人的目的也单纯得很,语气自然也是落落大方。 “我店里缺人,淮山便给我推荐了这位谢子迁,我想着都是长清书院的人,就想也从你这儿问问,看看他是否可行。” 赵枕流沉默良久,点了点头:“他确有大才。” 甚至没有问过是哪方面的才华让她看重,他便先下定了结论。 宋云书听出几分沉重,顿了顿,给他递来一杯热茶。 江南千百年来丰茂繁华,也因此读书风气浓重,士族暂且不提,耕读之家比比皆是。长清书院号称庐江书院之首,决非浪得虚名,每年都能送上几位普通学子进入衙门补录。 虽是末流小吏,却是平民出身的学子进入官场的少有途径。 以宋云书对这儿的了解就是,赵枕流作为书院案首,只缺个走入官场的契机。 但即使如此,赵枕流说起“大才”二字之时,不同于对师兄淮山的尊敬,眼中还带着艳羡和惋惜,像是亲眼看见了一场烟花的盛放与凋零,最后在为残烬而哀悼。 ……这谢子迁究竟是何等风流人物? 赵枕流接过热茶,道了谢,只道:“他固然有大才,你想招揽他,也容易惹上麻烦。” “你现在倒是会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了,”宋云书调侃了一句,指尖仍没有停歇地在花笺上勾勒着什么,“你直说就是,我自会考虑周全,再做决定的。” 赵枕流也还记得自己给她惹的麻烦,轻咳一声,不大自在地垂眸。 “他的事我们旁人说不清楚的,最好是你自己去静安茶肆寻他,能聊到一块儿去,才好说招揽不招揽的。” 静安茶肆,也就是王永年和宋七叔告知她幽王诏令的地方,不远,还算方便。 ……但是淮山和赵枕流给了她一种互相踢皮球的诡异感。 宋云书执笔的手停下,睫羽翕动着遮去眼底的流光:“枕流,你们既是同窗,与我一道过去,帮我引见可好?” 赵枕流一口回绝:“我这儿还没忙完。” 近来的订单确实源源不断,花笺礼盒只多不少,供应跟不上生产,宋云书还为此设置了预售模式以解燃眉之急,但木匠们还是很难赶得上进度。 赵枕流的说法合情合理。 可不管怎么说,她才是老板啊。 宋云书决定用屡战屡胜的老办法:“陪我找人算加班,给你一天算三倍工钱。” 赵枕流:“……” 他在心里痛哭流涕,面上却意志坚定地进行着镂刻,仿佛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很忙的,就算你是主家也不能打断我的工作。” 金钱攻势居然宣告失败,再加钱她就亏了。 宋云书遗憾地放下手中的笔,拍了拍手,对着赵枕流露齿一笑:“不去算了。” 赵枕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站起身来的女郎语气轻快着补充:“要是我在谢子迁那儿遇到什么问题,就扣你的工钱好了——哦对了,算上淮山的份,扣你的双倍工钱。” 宋云书,宋娘子,真是好大一个奸商。 赵枕流为她的恶劣本性哽了哽,很是冤屈地企图解释:“谢子迁不想见我和淮山,你非要带我们去,才是难上加难。” “这不就得了,”宋云书拢起袖袍,如一只蝴蝶步履翩跹地停在他身边,笑容无害,“就这么点事儿,还非要我逼你说出来。” 赵枕流别过头,倔犟地不去看她。 谢子迁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宋云书不知道,她只是能从这位少年郎与那位沉稳师兄的脸上窥见几分为难,像是觉得难以启齿,又像是窘迫。 不是为谢子迁,而是为他们自己。 宋云书看不懂他们的心绪,但她明白的是,她对这位谢子迁越发好奇了。 18. 第十八章 说书先生 静安茶肆,二楼。 作为庐江最负盛名的茶肆,静安茶肆的环境很宜人,也有巧思,二楼雅间分为天地玄黄四阁,每一阁中又分隔出几间茶房。每间茶房的门都是虚设,并不实用,只有垂下的布帘稍稍能起到阻拦别人的作用。 这个设计是方便客人们听中堂的说书先生讲书。 ——有一位能把旧故事说出新滋味的、鼎鼎大名的说书先生,也是静安茶肆能在庐江郡打出名气的原因之一。 第二个特色的是茶,茶艺尚未完全成形的现在,能将粗茶剔去杂味,只余下泛苦的清香气息便已经很是难得。 雁娘喝过阿姐泡的茶,再喝这个亦是眼前一亮,只觉别有一番风味。 宋云书放下茶盏,面露赞赏:“好出众的手艺。” 过来送点心的店小二闻言搓了搓手,附和着笑道:“女郎们喜欢,日后多过来就是,咱们这儿的茶可是庐江一绝!” 宋云书温声应了,又尝了块糕点,方才继续问道:“敢问茶师可是姓谢?” “是,女郎您怎么知晓的?”她要问,店小二也好脾气的跟着寒暄,充分展现出了这家店良好的服务水准,“谢师傅在咱们这儿的手艺没得说的。” 当然是赵枕流告诉她的。 宋云书便笑眯眯地答:“我家兄长与谢茶师相识,且对谢茶师推崇之至,我今日过来便是想见识见识,不知可否请谢茶师过来相见?” 她这话真诚得很,表情也诚挚,完全看不出是在说瞎话。 就是雁娘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真的还有个兄长,眨巴着茫然的眼睛看向阿姐,到底记着阿姐说的“多看多听不多言”,没有直接问出来。 但店小二果然信了。 他咂了咂舌,很是为难:“这……” 宋云书体贴道:“若是误了谢茶师的工,我赔付茶肆工钱便是。” “倒也不是这个原因。”店内从来都主张客人为上,是以店小二听出她的坚定后更为难了,只好指了指帘幕外的中堂,“谢师傅还在忙,还得过些时候才能过来。” 帘幕外,说书先生还口若悬河地讲着千里走单骑的传奇故事,沙哑的声线随着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或高或低,或激情澎湃,或低沉叹息。 百年前的故事被他说得恍若昨日,乱世浮沉近在今朝。 薄薄的布帘阻拦不住他口中兵荒马乱的历史,而且他说起故事似有魔力,很轻易就能让旁人听进去几句,久久不能自拔,更不能忘怀。 等宋云书回过神来,她居然鬼使神差地领悟到了店小二的意思,错愕地眨了眨明眸,眼角一抽。 “你是说,谢茶师就是那位说书先生?” ……她忽然领悟到了,系统为什么判定谢子迁的特性是天花乱坠,淮山又为什么推荐他来做外宣,大概还真算得上是天赋异禀。 店小二无声点头。 宋云书单手扶额,柔声道:“那便劳烦在这一折结束后,请谢先生来相见。” 店小二应是,带着托盘下去。 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的雁娘终于抓住机会问她:“阿姐,咱们出来是干嘛呀?你找那位谢先生是做什么?怎么不带月娘一块儿?” 问题跟连珠炮似的砸过来,宋云书虚虚落在帘幕上的目光收回,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 “找人,再带你透透风,你平日里总闷在家里,多出来看看才不至于把自己困住。”宋云书想起家里某只兔子似的小崽子,笑容更显无奈,“月娘的性子又太闹腾,静不下来,不管是念书还是做工,枕流都能磨一下她的性子。” 放在二十一世纪来说,雁娘就是骨灰级社恐,月娘更社恐——让全社会都恐惧的社牛。 宋云书没养孩子的经验,只能自己凭感觉。 就比如带雁娘来茶肆这一遭,她便是考虑着茶肆人多,但并不会喧闹,又是雅间,对雁娘来说不会太难适应,之后再慢慢地给她脱敏。 雁娘的确很不想出门,但出于对阿姐的言听计从,还是乖乖巧巧地坐在这儿了,就是捧着自己的杯子哪哪都觉得别扭。 她只好绞尽脑汁地跟阿姐说话:“阿姐很相信那位赵阿兄?书铺里头只留了他一人看顾着迎客,还把月娘也留下了。” “无关信任与否,”宋云书想了想,送了块糕点到雁娘唇边,“阿姐以后还会开更多的书铺,五湖四海,阿姐一个人看不过来,总归要雇佣管事看着的。” “可是赵阿兄不是我们家的管事。”雁娘被糕点堵住了嘴,还要倔强发言。 月娘年纪小但太聪明,不好忽悠,而雁娘十来岁的年纪就更不好忽悠了。 宋云书觉得自己这个阿姐的角色做得非常艰辛。 她弯着眉眼,揉了揉小姑娘软乎乎的脸颊:“但他是阿姐的朋友。” 一个不假思索便说出来的答案。 说是偿还,说是帮工,他的理由千奇百怪,但到底一起做了不少事情,说声“朋友”其实也不为过。 宋云书的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又捡了一块芸豆糕喂进嘴里,对雁娘笑:“管事这说法是阿姐忘了,待回去之后就问问他的意见。” 雁娘哦了一声,又说起晚饭买什么菜之类的话题来。 宋云书耐心地跟她闲聊。 只是雁娘心中还是存了个疑影儿,是对那位快在竹下斋里扎根的赵阿兄。他近来总是鬼鬼祟祟的,尤其是在阿姐面前,都快把自己当做过街老鼠来四处闪躲了。 雁娘想,若是他想借着阿姐好友的身份作恶,她可得看紧点。 宋云书不知道妹妹的脑子里四回八转地想了多少东西,赵枕流更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而雁娘,仿若一朵单纯无害小百花,深藏功与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惊堂木一拍,周遭的雅间有响起热烈用力的叫好声的,也有大喊“再来一回”、“再来一回”的,而那沙哑的男声再未响起过。 说书带来的热闹余韵慢慢也就散去了。 好半天,店小二苦着一张脸敲了雅间的门:“女郎,谢师傅不愿过来。” 宋云书推门而出,纳罕道:“这话怎么说?” “谢师傅说他不见客,任是再喜欢他的茶和说书,常来就是,不必私下相见。” 中堂给说书先生挡去身形的屏风已经撤去,只留下一方桌、一惊堂木,还有一炉未燃尽的线香,沉水香打底,逸散开来的味道极苦,但苦味之后又剩余甜。 宋云书意外地喜爱这个味道。 她就问:“这香是茶肆里头的?你可知道是什么香?” “这还真不知道,香是谢师傅自己调出来卖给茶肆的,”店小二说起这位谢师傅时,宋云书从他的神色中看见了似曾相识的推崇,“也只在谢师傅说书的时候会点这味香,平日里用这香客人们都不大喜欢的。” 他们的推崇都非刻意,可这偏偏让宋云书更加好奇。 她细细思量片刻,决定来个三顾茅庐:“谢先生不来无妨,可能带我过去?我去见谢先生也是合宜的。” 这下子换成店小二惊愕地看了她半天,才讷声道:“您是客人……” “无妨。”宋云书摇头,温声告知雁娘,“阿姐去办些事情,你就待在这儿,吃吃喝喝的做什么都行,阿姐很快回来。” 雁娘没什么好奇心,闻言也只是乖巧应下,而后不知从哪儿翻找出一册书来,安静认真地陷入了书香之中。 但明明就是为了让她不要太沉迷读书,才带她出门散心的。 宋云书:“……” 她又好气又好笑,只好随了雁娘去。 既然客人心意已决,店小二寻思过后也觉得不是难事,问过管事后,便带宋云书去茶肆后院寻那位谢师傅。 茶肆后院很忙,有种与造纸工坊相似的忙碌,井然有序,人声鼎沸。 有一种芸芸众生都在为了生活而奔走劳碌的烟火气。 宋云书跟着店小二,避开了好几位端茶盏点心的仆役,又穿过几处茶室厨房,方才到了一处小院,看着是仆役们常住的地方,东西厢房做成了大通铺,唯独狭窄的耳房是留给管事的单人住所。 所谓烟火气中,她见到了她要找的那人。 店小二上前与他说了两句什么,随后离去。 正在浣衣的青年放下手里的东西,擦了擦手,才整理好衣袍站起身来,转身面向小院门口的宋云书,抬步走来。 他的眼中是纯粹的漠然:“你找我有事?” 区别于说书时的沙哑,他的声线其实很清朗,态度虽冷,但并不失礼。 “我是竹下斋的东家宋云书,今日来寻谢先生,确有一事,”宋云书看着那双仿佛藏了冬日寒霜的眼睛,也觉得发冷,却不害怕,坦然地笑道,“我想邀请先生到竹下斋做事,绝不会亏待了先生的。” 谢子迁哦了一声,就往回走。 “不去。” 宋云书看着他的背影,顿了顿,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 “今日品了谢先生的茶,听了谢先生的书,实在觉得谢先生非池中物,何必将自己困在茶肆呢?茶肆之外,先生大有可为。” 他终于停下脚步,但也并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说。 “茶肆虽小,却是某心安之处,不必多说,宋女郎请回吧。” 宋云书便不好再跟了。 他骨瘦,衣裳单薄,样貌也寻常,却像极一枝生错地方的竹,有几分落进市井不大相称的气节,这点差错让他如同一块陷入泥沼的玉石,不大明朗,但依旧是玉。 还有些与王永年那样的世家子相似的东西。 宋云书说不清楚。 她倏忽间想起来一句“旧时王谢堂前燕”,王永年的王家是会稽大族,那谢子迁的谢字……赵枕流他们究竟有什么事没告诉她? 19. 第十九章 书院订单 鉴于谢子迁本人的冷硬态度,寻访人才的事情折戟沉沙,宋云书没时间纠结琢磨,索性便想着先处理完长清书院订单的事情,再试着寻找别的宣传人才。 ——她就不信偌大庐江郡找不出一个谢子迁的“平替”来。 长清书院与竹下斋签署的是长期契约,每季度前来采买一次书卷笔墨,购入量虽大,但价钱并不高。当年宋郎君签下契约,至少三成原因是他愿为普通学子尽绵薄之力。 宋云书查看竹下斋的长期订单时,对着这份价格低于寻常的订单深感稀奇。 陪在她身边的雁娘则露出濡慕之色,跟“失忆”的阿姐絮絮叨叨的说起些往事来。 宋父讳平,生于扬州府城,后随父辈迁居庐江郡,父母去世得早,他十五六岁的年纪便承下了竹下斋的家业,好在头脑灵活,几年便将竹下斋盘活并打出赫赫声名。 后来他成家立业,亦不忘微末之志,常常对外施粥、赈济流民、自损利益帮助有需之人。 庐江郡中从前许多人都听过“仁善宋家”的名号,不过竹下斋作为书铺,能接触到的客人大多是士族乡绅,百姓听说得多,却到底见得少。 久而久之,士族不在乎,百姓们也忘了,只剩下宋母会常以此教导女儿们心怀善爱。 雁娘极敬爱父亲,说起这些事时难免带上怨恨:“阿爹阿娘大半辈子与人为善,帮过的人不计其数,可没人记他们的好,还被他们想帮的流民……” 她说不下去,语带哽咽地倚在宋云书身边,掩面而泣。 宋云书揽着小姑娘,也只能一边帮她擦泪一边劝道:“那些流民是祸首,咱们该怨;然而罪魁不止流民,阿爹阿娘帮的也不只是流民,雁娘可明白?” “我不明白。”雁娘咬着唇瓣摇头。 “《管晏列传》中说‘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宋云书将语气放得轻,目光却极沉,“雁娘且想想,流民自哪里来?又因何而来?” 雁娘从前并不懂竹下斋之外的事情,闻言只能讷讷:“阿爹说……大抵是西北之地?” 当今国号为雍,年号照宁,却其实并无雍和安宁的景象。 宋云书常在外奔走,对王朝现状还算有些了解:西北之地正与北匈奴鏖战,但西北军且败且退,已让出幽云十三州。北匈奴动辄屠城,致使幽云百姓弃城而走。 流民散向四方,尤以丰饶江南与京畿富贵地为首。 扬州初时也开城门放人,可城中粮草住所能承受的人数有限,加之有的流民凶恶,烧杀抢掠土匪作风,迫使扬州紧锁官道,不再接收流民。也因而,有的流民冻死街头,有的流民贱卖为奴,也有流民落草为寇。 宋父宋母便是死在了一群落草为寇的流民手中。 这些事说来唏嘘,但宋云书坚持告诉雁娘:“西北战乱,民不聊生,而朝中七宗五姓的世家子把控,他们醉心于权势争夺,看不见下头的困苦,这才是一切发生的根源。” 雁娘似懂非懂地看她:“可那离我们太远了。” 七宗五姓,西北战事,王权衰弱。 的确离她们很远。 “是啊。” 宋云书短暂地笑了笑,心下有些荒渺。 系统给她的终极目标是普及教育,但是在这样一个门阀林立乱世将起的时代里,她又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呢?或者说,她真的能做到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 左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眼见着仲春将至,三年契书即将结束,长清书院来了人协商续约之事。 不过续约之事倒没有宋云书以为的轻松。 容长脸的文士为难地抚着长须,苦笑着解释:“书院近年来是越发入不敷出了,老朽舔着脸来采买,也是想求小友瞧着能否再减几分价钱?如此,还能再签上几年的契约。” “但纸张制书已比帛书便宜了近十倍,再行减价工坊也不好运转了。”宋云书替山长斟了茶,也很为难地揉了揉额角,“最多能再让一成价钱。” 这还真不是什么生意场上的话术。 宋父与长清书院的周山长很有交情,来来往往十数年,宋云书知道这么层关系,也没有进行诸如刻意抬价再降价的过程。 双方都很真诚,但也都没法让步。 山长已年近花甲,精神很好,很文雅的文士打扮,但说话还是显出了颤颤巍巍:“让三成可能谈?” 再让三成……本就是走薄利多销的路子,她也就回个本,真是做慈善了。 茶香缥缈间,宋云书低头沉思。 山长看她似乎心生动摇,又续道:“老朽也不是故意为难小友,但近些时候外头不太平得很,出去做营生赚银钱的孩子们都回来了许多。束脩就算交不上,书院也得看顾着,一来二去的着实亏空得厉害。” 世道大乱的时候被波及到的总是普通人。 山长活了许多年,年岁越大越是心软,若说年轻时是遵循先师“有教无类”的教诲,到了如今就只是为了心下的不忍,才招揽了许多贫苦孩子进书院。 哪怕最后从书院走上仕途的是少数,半生蹉跎在读书上、或换了路子谋生才是常态。 他总归能管他们一口饭吃。 宋云书终于抬起头来,对着神态慈祥的老人家笑道:“要不这样吧?我免费供给一批书册给书院,就当是效仿家父家母施粥济慈之举。” 出乎意料的,周山长并没有当即同意。 “这——” 老者抚着长须,眉头皱得更紧。 宋云书疑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我与令尊相交多年,如今小友以女儿身掌管竹下斋实在不易,”周山长长叹道,“在商言商就是,小友不可因交情而白白搭了钱财进来。” 拳拳长辈之心,兼有师长之公正严明。 宋云书凝神听完,心下感慨不已,面上的笑也更温软起来:“除了书卷,我还想给书院提供些钱财呢,您可不许拒绝。” 山长怔住欲言,却被宋云书打断。 “这些话我说出来都是认真的,不过在此之外,还请山长同意每旬派些自愿的学子下山来帮我的忙,或做工、或售卖,以此来‘报答’我就是了。” 书院一旬休沐一日,也就是现代的周末。 宋云书最终想到的办法其实就是勤工俭学,如此一来降低了工坊的成本,亏损更少,算下来还能让学子们学学“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 而长清书院此前任由学子外出谋生,再归来学习的模式,她觉得本就是“半工半读”的雏形了,直接发展成“勤工俭学”也差别不大。 山长显然也是联想到了这一层,眼前一亮:“这样下来,书院对学子的管束也能更有条理些,不至于到处找不着人。” ……比如赵枕流,报备过后只要他自己不愿意出现,书院就极难找到人。 勤工俭学有了固定的地方,也会降低书院的管理难度,至于商业上的宋云书既然觉得不亏,山长并不通晓俗务,便也半信半疑地同意了。 不过与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是,做工也许会影响到读书的状态。 山长刚忧虑地问出来,宋云书就笑吟吟地提出了解决方案。 “我还想在书院中设立‘奖学金’,顾名思义,便是在书院划出的普通学子名单中,凡是能在行测中取得前三名的,我都以竹下斋的名义奖励银钱,如此也能鼓励读书。” 宋云书还念书的时候,也是从勤工俭学和奖学金的双重模式下走出来的。 这种模式能在现代的大学里推广,并且作为受众之一,她觉得这对大多数普通学生来说都是有用的,如果自己都无所谓念书……那她还管什么? 山长抚掌:“大善!大善!” 是以好好一桩生意,宋云书硬生生给谈成了做慈善。 山长在庐江也是德高望重的一代大儒,此事之后便常常在各种讲经会与学会上谈起竹下斋来,大谈纸张的物美价廉,又夸赞书铺东家有乃父之遗风。 如此种种,助力书铺口碑再上一层楼,此处暂且不表。 被勒令回书院治学数日的赵枕流回了竹下斋,正忙着督查佣书进度的宋云书始知道周山长投桃报李一事,一时间哭笑不得。 她手里还拿着刚晾干的书册,侧头对赵枕流笑:“我就说近日怎么总来些大单子。” 庐江只有竹下斋一家书铺,但邻近的郡县也有别的书铺,书院大多在郊外山里,因而不拘于在哪个地方的书铺采买,物美价廉和方便才是要紧事。 周山长的好友不乏有各方书院山长,他推崇竹下斋,别的山长也愿意给他面子,采买之时优先考虑竹下斋,他们的东西不差,单子自然就稳了。 “如今你的纸张也算在各大书院里出名了,”赵枕流熟门熟路地寻了方桌案,取了空白纸张与笔墨,便要开工,“这下子不亏了吧?” “确实不亏。” 不过离纸张普及到庐江郡75%范围的系统目标,还是差得太远了。 宋云书翻阅书册的动作越来越慢,目光环视过埋头奋笔疾书的佣书们,最终停在了赵枕流身上,眼中隐有躁意,将书册放在了他面前。 “你看看这个。” 20. 第二十章 雕版印刷 宋云书的眸中有郁结之色。 赵枕流茫然对视,捡起那本书册翻了翻,字里行间没看出什么问题,更加不得其解:“这是怎么了?” 这里是佣书们抄书的地方,十几个人埋头写字的时候是安静的,只能听见笔纸接触时的滑动声和翻动纸张的窸窣声,他们说话时也会下意识放轻声音。 所以并不是个议事的好地方。 宋云书朝他递了眼色,径直往外去。 赵枕流拿着书册抬步跟上。 抄手游廊里举目四望,春游浩荡,正是莺飞燕舞之时,可闻鸟雀叽喳清鸣,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时机。 宋云书接过书册,翻到某一页之后,举到他眼前:“看出问题了吗?” 佣书的人有不少都是来勤工俭学的学子,字迹并不差,纵然比不上赵枕流、淮山等人的功力深厚,也可称得上一句清逸。 唯一的问题可能是…… 赵枕流试探着问:“你觉得太潦草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佣书要赶时间提效率,但到底是人,必然会有错字、也会有笔画粘合之类的问题,大众都清楚,所以也是默许了小瑕疵的存在的。 他将书册转过去,面对宋云书,无奈地道:“可是这些问题存在很久了,是人就会出差错的,哪有办法避免?而且大家其实都没意见的。” 但宋云书并不觉得这是个小问题。 后世流传的书籍里常常会出现错字,可考的被称之为“通假字”,也有手抄内容出现偏差最终影响到考古的。 而对现在的学子来说,出现了错字、乱行、模糊等问题,他们接收的知识也许就是错的。 宋云书的指尖抚过那几个勾去的错字。 阳光之下,她半张脸落入灿灿光芒,连带着眼睛也像是流光溢彩的明珠,映衬着发间简宜的飘带,莫名流淌出淡淡的矜贵。 赵枕流微微晃神。 ——就好像,她是明珠本身。 “你记得我用来给花笺印花样的雕版吗?”宋云书收回手,凭栏望向天际。 百燕春归、芙蕖跃鲤、榴花争艳,诸如此类,所有的花样都是宋云书先画在纸上,再由赵枕流用薄木板釜刻,染朱砂泥后印在花笺上。 那还是赵枕流第一次将刻印章的手艺用来刻花样,被复杂的纹路折磨得不行。 他当然记得。 并且一提起这个话题,他就很头疼,不想多说:“雕版和抄书潦草有什么关系?” “雕版印刷术,”宋云书抿了抿唇,伸手接住一条被鸟雀啄断飘落的柳枝,素银手钏悬在腕间,小铃铛发出轻响,“将书籍制成雕版,保证字迹工整与行文正确,再转印纸上,雕版还能反复使用。” 赵枕流皱起眉,不置可否:“我且问你,雕版材料用什么?木头不易保存且磨损快,保证釜刻不出差错更耗时。” 花样雕版便是前车之鉴,放几日就被老鼠咬坏,天气潮湿也会让木质生霉腐坏,麻烦得很。也就是花笺本就高奢限量,才能不在乎雕版的成本。 “但是我们现在更需要效率,大单子太多了,且主要的指定书册差不多,雕版印刷能方便很多。” 宋云书寸步不让,抬眸看他,手中柔韧的柳枝顺着少年郎的方向飘动:“我也没打算直接开始制版,是想……让你想做一块,试试效果。” 到头来这种开创性的手艺活还得是他来做。 每次都被安排棘手的活儿,赵枕流终于学会了淡定,然后憋屈到直挠头:“若雕版印刷真的能成,佣书何去何从呢?” 毁了人家吃饭的路子,很有可能招来怨恨报复的。 赵枕流有些担忧,但直白的话到底没说出来。 “佣书还是会存在的,很多典籍买的人少,制版用不上,手抄出来的独特性反而更适合大户人家的需求。” 忆起历史上进入近代也未消失的抄书行业,宋云书不大担心。 她跟着笑道:“到了那时候,或许手抄书也会成为花笺这样的贵物件,需求少了,但工钱并不会变少。” 就算她这么说了,赵枕流忧色依旧。 “宋云书,你真这么自信?” 她不自觉地转动着那截柳枝,阳光中的神情看不分明,隐约还透出些渺茫,只是在沉默过后还是启唇道:“我不确定,但就算我不弄雕版印刷,迟早也会有别人做出来的。” 雕版印刷术的出现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 她唯独不清楚的,就是让它提前面世到底对不对。 “可你没必要去做第一个,风险太大了。”赵枕流定定的看着她,还是不赞成。 “但总有人要做第一个,我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系统的任务宛如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身上,她就算为了最后的奖励,也得搏一搏——或者说她本来就想试试,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经商济世,普及教育。 总得去试试才知道对错与否。 一阵风吹过,宋云书虚虚捏着的柳枝顺风而起,须臾间便砸到了赵枕流面前,怔愣着的少年郎下意识接住柳枝,递还到她的面前。 他的手掌宽厚,带着积年的茧,小心托起了一枝柔软的柳条。 宋云书没接,忽而想起什么,对着他笑起来:“赵枕流,我们算朋友了吧?” “你不是不信我?”赵枕流撇嘴,非得挤兑她,“你说是朋友就是朋友么?好话坏话都叫你一个人说尽了。” 年轻气盛爱记仇的小少年啊。 宋云书自觉心理年龄比他大许多,也不和他计较,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得了,你的考察期过了,我决定再相信你最后一回。” “最后一回?” “事不过三你不知道吗?” 宋云书语重心长地跟他强调:“你再骗我一次,咱们就永远做不了朋友了。” 赵枕流摸了摸鼻尖,看似不在意,另一只握着柳枝的手却捏得很紧:“知道了。” “所以赵贤弟,你也在竹下斋帮了我不少忙了,考不考虑做个管事?工钱会更高哦~” 是她百用不厌的金钱攻势。 赵枕流无言以对地看着素衣姑娘:“再高工钱也不行,我经常要回书院的,没办法长期待在你这儿看铺子。” 宋云书深表遗憾,并勒令他:“书册的雕版我要尽早看见。” 赵枕流:“哦。” 突然就相顾无言起来。 柳枝上有细细的枝丫分叉,有些扎手,不疼,但很痒,贯穿到四肢百骸。 赵枕流控制不住地摩挲着指节,轻轻咬住舌尖。 宋云书倒不觉得尴尬,但她觉得自己此情此景应该再说些什么,好振奋人心:“继续做工也挺好的,以后你的手艺五湖四海都能看见,也很不错不是?” 雕版、礼盒,乃至工坊营建,无处没有他的功劳。 这也不是赵枕流第一次听她说起要让竹下斋名扬四海的野心,唯独这一次,当她说起会带着自己的技艺走向天下时,他真的有觉得心潮澎湃。 是因为想名扬天下吗? ……其实不是的,更重要的是和她一起。 从来最在乎读书之名的赵枕流少年,难得觉得有门手艺是很好的事情,并把这种情绪归结于好友一起搞事业的奋斗精神。 他的眼睛也很明亮,笑起来的时候生机蓬勃,没有桀骜,甚至很纯真。 “是不错。” 不过宋云书更注意到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深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显出极其清澈的底色,一只蔚蓝,一只碧绿,是只有在强光下仔细观察才能看出来的、非常漂亮的色调。 虹膜异色症?还是和他的混血有关? 他的个子太高,宋云书不得不仰头去看:“你的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诶?” 赵枕流下意识伸手去挡,整个人往廊下的阴影里躲:“别看。” 意识到自己的惊讶或许给他带去了困扰,宋云书顿时也不敢再多看,规规矩矩地将目光转向周遭,给他留下自己的空间。 “抱歉。” 过了好一会儿,赵枕流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指尖还在微抖。 “没事了。” 宋云书方才看向他,顿了顿,还是真诚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在这个看重血统出身的年代里,赵枕流这样的混血儿注定会受到许多人的偏见,他的长相、体型以至于眼睛,都是他与众不同的标签。 这样的标签带给他的往往是苦痛,他当然会厌恶回避。 少年郎垂着眸子避开她的视线:“不用安慰我。” “是真的很好看,”宋云书不得不上前两步,走到他的眼前,再次强调,“蔚蓝和天青都是天空的颜色,放在眼睛里自然也是好看的。” 所谓青天白日,蔚蓝天际之类的词,就足以说明人们是喜欢这些颜色的。 赵枕流躲不开她的目光,只好与她对视,一遍遍确定她没有丝毫的厌恶鄙夷、确定她此时的温柔坚定不是面具。 ……可是怎么会没有呢? 如果不是他一直最出众能干,其实很多人都会不屑与他来往。 宋云书看出他的惶然,耐心地解释:“藩国的眼睛不乏有蓝色绿色,是正常特征。只是大家见得少了,才会觉得你很突兀,但这并不是你的问题。” 不是他的问题。 赵枕流的睫羽动了动,在心底反复重复这句话,手里的柳枝搔得他的掌心更痒了。 宋云书还在温柔又耐心地等着他的反应。 他想说点什么。 不知何时过来的雁娘站在廊外对他们招了招手,唤道:“阿姐,沈九姑娘来找你了,催得紧呢!快去看看!” 【滴,检测到关键词,恭喜触发攻略任务五,人物信息面板开启。】 宋云书:??? 宋云书:!!! 21. 第二十一章 沈九入股 沈九姑娘是个很有意思的姑娘,如果说宋云书第一次对她的评价是出于惊讶,那么第二次给出这个评价就是肯定。 这位太守大人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嫡女,在外的名声常年维持在“嚣张跋扈”、“目下无人”、“挑剔娇贵”的状态,并且无论是贵女公子,还是平头百姓,都在时间迁移中对她的评价越来越糟。 然而太守大人惯着,别人也说不了什么。 沈九姑娘带给宋云书的初印象诚然也是美丽、娇贵、好忽悠,但她偏偏送了宋云书一柄小剑模样的碧玉簪,又穿着隐秘来了第二回。 事情突然就有意思起来了。 宋云书笑问她:“女郎来这一遭,总不是为了看花笺样子的吧?” 沈九姑娘这一回连仆妇都没带,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竹下斋,粗布衣裙还是侍婢才穿着的款式,还用垂下来及膝的帘幕挡去了外人的目光。 她取下帘幕,露出一张不染脂粉的英气面孔。 “宋娘子也不必与我来弯弯绕绕的,”沈九姑娘呼吸还没平复,喘着粗气,端起茶杯便一饮而尽,又用袖口擦了擦嘴,“我想和宋娘子做笔生意。” 她的动作粗犷利落,半点儿不像这时代养得出的名门闺秀。 尤其是没有繁复秾艳的妆面后,她那张曾饱受风沙侵袭以至粗糙泛黄的脸庞,还有挺拔笔直的体态,都一一彰显着主人日晒风吹的军营过往。 宋云书很难不联想到小说里的替身文学。 ……不会真是沈太守遇到什么事,找了个相似的姑娘代替沈九吧? 沈九姑娘从她一言难尽的神情里约莫感觉出什么,挥了挥手,大大咧咧地给自己又倒了杯茶,再灌进嘴里:“别乱想,我就是沈九本人。” 宋云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我知道。” 然而怎么听怎么像是单纯的附和她。 “我真是沈九,之前装的比较好而已,”沈九姑娘英气的眉挑起,咧着嘴笑,“对了,我全名沈昭,直呼全名就好,我不习惯别人叫我女郎、娘子的。” 遥想起当日那个颐指气使的娇蛮贵女沈九,再看看面前这个英气十足的沈昭。 差别之大足以让围观的雁娘眼前一黑。 宋云书默了默,还是撑起了笑意:“沈九……嗯,沈昭,上次演得确实很好。” “不说这个,”沈昭谦虚地摆手,还不忘时不时地往外看两眼,急匆匆道,“我给竹下斋带了些东西,想问宋娘子可缺搭伙做生意的人?” 宋云书状似不解地反问:“搭伙做生意?” “我能给竹下斋带来订单,想必花笺之事后你也看到了我的用处,那是我的诚意。除此之外,太守府的名头能助你不受阻拦,可将书铺开遍扬州,我也可以给你提供更多本钱。” 高奢订单的确是她所需要的,幽王长史还没回应,那么太守府的名头也足够诱惑。 宋云书心思几转,杯盏轻轻落定:“很诱人。” 沈昭松了口气。 宋云书抬眸与她对视:“那沈昭你的条件呢?” “五成利。”沈昭伸出一只手。 这怎么都说得上狮子大开口,而太守府与幽王府并不在一个量级,而订单之类的部分盈利也并不值她搭上五成利。 宋云书眯了眯眼:“那咱们怕是没得谈了。” 沈昭摇头,习惯性地揉捏着自己的指节:“从第二家竹下斋算起,我投五成本金,并给你提供庇护,五成利也从第二家竹下斋开始盈利算起。” 雁娘不懂行商,但闻言也睁大了眼睛。 “第二家?”宋云书失笑,“沈昭怎么能肯定我会开第二家,而第二家又能盈利呢?” 其实有一家稳定营收铺子足以安身立命,对平头百姓来说已是足够。 况且宋云书还是女子。 很多人都觉得,她只需要撑起竹下斋,直到她们三姐妹嫁人就够了。 廊下的香炉仍在徐徐的飘出一缕缕的白雾,在这个收拾得窗明几净的书铺里,无孔不入地盈满了温润春暖、却以清冽为底的“惊春”之香。 沈昭不喜欢馥郁的熏香,但意外的喜欢这里的味道。 她直言道:“我觉得你会做到的。” 这是一份莫名其妙但相当情真意切的信任。 宋云书被她哽住,苦恼地扶鬓轻叹:“沈昭啊沈昭,做生意不能靠‘你觉得’,这样子最容易被人哄骗的。” “但你是女子,我找不着第二个比你更适合搭伙的人。” 沈昭认真看人的时候,目光如利刃般寒凉又尖锐,哪怕并非她的本意,也透露出了她骨子里磨砺出的敏锐:“阿爹阿兄不愿意,别的商人我看了就讨厌,他们也看不起我。” 说来说去,还是逃不过世道对女子的偏见。 宋云书静静听着,雁娘不自觉地又靠到她身边,抱住了她的胳膊。 但沈昭没再说什么,而是大笑着伸出手,眉眼间尽是认真。 “宋云书,我直觉一向很准的,你敢不敢和我赌一赌?” 悬在面前的手掌称不上纤细,更说不上白皙,指腹上有握兵器留下的茧——这让宋云书更加好奇她的过往,也难得的放弃了满腔的周旋之辞。 沈昭的目光很直接,很坚定。 宋云书想,她也的确会考虑去别的地方开分店,要开发新技术、要赚足够的本金、要让纸张还有更多的东西走向更广的天地。有人愿意入股共担风险,这样很好。 只是再告诉自己这是万般周全的考虑,她也没办法摆脱女子合作带来的热切与期待。 于是宋云书伸手,与沈昭重重击掌。 “赌了。” 沈昭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拎起茶壶才发现没水了,只好放弃,将茶杯里剩的底喝了个干净:“行,你搞个契约吧,过几日我再偷摸过来签了。” “……偷摸过来?”宋云书重新注了水,任劳任怨地继续泡茶。 沈昭撇嘴,拉了拉裙摆,很是不屑:“我阿爹阿兄不准我出门,就怕我带着金银细软偷偷跑回西北去送死,说是来买书他们也不信,只能偷跑咯。” 非常非常简单粗暴的用词。 一度挑战到了雁娘小姑娘还未成熟的世界观。 这段日子阿姐的改变还有沈昭的出现,都像是在告诉她,她从小接受到的关于闺中女儿家的教导是有问题的。 可是母亲教导的东西又怎么会全是错的呢? 雁娘想了又想,还是细细弱弱地劝:“沈昭阿姐,咱们女儿家是不能这么说话的。” 沈昭还挺喜欢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听了也不生气,还伸手戳了戳小姑娘的脸,被忙着泡茶的宋云书无情拍开:“瞎摸什么?” 雁娘被她的动作吓了一条,兔子般的往后躲闪。 “不摸就不摸呗。”沈昭悻悻地收手,饶有兴趣地问,“有什么不能说的?” 雁娘的声音更小了:“至少、至少不能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沈昭嗤笑一声:“我在幽州的时候看的死人多了,有什么好避讳的?战场上可没人管你是男是女,说话又文不文雅,瞎讲究。” 她也不是针对雁娘,就是想起家里那些老学究骂她的话,心下恼怒得很,语气自然也凶。 吓得雁娘只差整个缩到宋云书的背后。 “这儿又不是战场,你好好说话。”宋云书撩起眼皮剔她一眼,语调也淡,将茶杯放到她面前的动作仍旧舒缓得挑不出错,“不过……你是说,你上过战场?” 那一眼凉飕飕的,沈昭不怕,就是突然冷静下来了。 她歉意地看了看雁娘,露出个和善的笑容:“不是在凶你妹妹。我阿爹在调任扬州太守之前,是幽州刺史。幽云十三州失守前,我偷偷跑去了阿兄的军营里,跟着打了几场仗。” 这个可以被称之为和善的笑容,别说雁娘承受不来,宋云书也是眼角一抽。 真的太像是在审犯人时想了什么歪点子、不怀好意的样子了。 宋云书安慰性地抚过雁娘的长发。 “听你的意思,你还想回幽云十三州?” 沈昭不笑了,挠了挠额角,憋闷得大口喝茶:“想啊,北匈奴还在南下,我想随军去西北,将那些匈奴恶鬼打回去。” 报国无门,走投无路。 宋云书听着也觉得沉重:“那你来找我搭伙做生意又是为什么?” “缺钱啊。”沈昭实诚地瘪嘴,还有点可怜兮兮,“我自己用是不缺,但是我现在去不了西北,赚一点买粮草送去也好,再者之后我偷跑的时候有钱也方便。” 雁娘欲言又止,到底没敢再出言劝告。 宋云书寻思着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渴,心不在焉地又给她泡茶,嘴上调侃:“这些话你也直接说了,不怕我去找太守告状?” “反正我已经够出格了,不差——” “沈九!” 沈昭无所谓的神情伴随着青年男子气急败坏的喊声凝固住,最后轰然崩塌,只剩下弱小无助又可怜的表情看着来人。 “阿兄,我真的就是来买书的。” 沈公子怒气冲冲的眼神瞪她,转向宋云书时又是一派儒雅:“舍妹叨扰娘子了。” 宋云书笑着圆场:“女郎是来买书的,是客,哪里有叨扰我的道理?郎君言重了。” 草草来往几句,兄妹二人便又匆匆离去了。 目测沈昭至少得关好几天的紧闭。 宋云书心中唏嘘,抱着雁娘夸赞道:“她性子虽不羁,却是难得的有志之士。” 22. 第二十二章 系统卡死 雁娘还在嘟囔着:“阿姐你好像很喜欢她……” 宋云书却被系统音震得人都要麻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随便几句将雁娘忽悠回房去看书,才得以敲了敲钝痛的额角,唤出系统。 【调出攻略人物信息面板。】 眼前水波荡开,宋云书指尖飞快地划过前几页,落定在第六页上。 【姓名:沈昭 身份:扬州太守第九女 特质:骁勇善战 攻略值:70】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勉强压下心里的荒唐感,选择直接询问“罪魁祸首”。 【系统,沈昭是……男扮女装?】 【不是。】 【你知道我的性取向吧?】 【系统采集数据分析为:第一性向,宿主有什么问题吗?】 无机质的电子音几乎在她提问的瞬间便给出了对应的答案,由此可见,系统内部的运算检索能力都十分出众,也没有因为问题扎堆而烧掉CPU。 没问题,所有问题都回答得很正确。 所以,宋云书合理怀疑这个从出场以来就信息混乱的系统——本身就是个半成品。 竹下斋现下没人,她得以光明正大地、默默地捂住了脸。 【那你让我攻略沈昭?】 在她问出这个问题以后,系统突然陷入了可疑的卡顿,本来流畅到几不可闻的电流声“滋啦”作响,并且如由远及近的爆竹般炸裂在耳边。 脑子里的大动静让宋云书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脸色苍白。 【停下!我不问了!】 然而系统并没有给予反应。 一阵兵荒马乱中,系统杂音猛地平息下去,只剩下一句慢吞吞的播报音。 【警告!警告!系统混乱!自动开启检修功能!】 最终还是没有得到答案的宋云书决定放过彼此,比起让系统精神折磨,她选择把攻略的事情放到一边,还是先奋斗事业更重要。 竹下斋的生意蒸蒸日上,她唯一忧心的,是关于纸张推广度75%的系统任务。 固然纸张已经出现,迟早会随着时间的推进而自动推广开来,但就是这么小小的一件事放在历史的纵轴上,她估计等到青丝成灰都等不来那一天。 还是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宋云书面试了十几位求职者后,依然没能从中找到自己心仪的外宣人才,且差点将帮她遴选初试人才的赵枕流当场逼疯—— “你到底想要哪种人啊?我真的找不出更好的备选了!” 面试者都选自民间,有善于八卦家长里短的街坊“豆腐西施”,嘴皮子利落,广结八方来客;有茶肆工作的店小二,最善察言观色,有一手推销产品的好功夫;甚至还有广结善缘福泽一方的火居道士。 身份五花八门,但实力都很不错。 宋云书不得不感慨,以赵枕流的这份交友能力,不去当猎头才是可惜了。 只是一番交流后,宋云书虽肯定他们的能力,却仍旧觉得与自己想要的方向有壁,只能都好言好语再搭上一份薄礼送走了。 面对抓狂的赵枕流小少年,宋云书歉意地笑了笑:“感觉不对。” “那你到底要哪门子的感觉?!”头发早被赵枕流自己抓乱了,全靠他那过人的容貌强行撑起了乱糟糟的鸟窝造型,手里还抓着半成品的雕版模型,“我的祖宗诶,庐江郡我能找来的人都给你找了,再不行你就另请高明吧!” 从长清书院学子的角度来说,他是个文科学神。 从木匠的角度来说,他是个理工科大佬,这一点可以很清晰地从他眼皮子底下的青黑看出来,还有那不修边幅的造型,往门外街边一蹲就能天衣无缝地混进乞丐堆。 他的手上很是脏污,还有做木刻时不慎弄伤的细微伤口。 况且他还在忙碌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去给她物色人才。 看着他这副样子,宋云书也有点心虚。 她心虚的时候笑容更加温柔可人,连清亮的眼眸里都会盛着融融的软意,一如外头三月间的江南烟雨,风轻水软,见者忘俗。 赵枕流的火气不自觉地就散了。 但宋云书不知道,仍旧柔声解释道:“刚才问了他们些问题,答案我不太满意。” 赵枕流对上她那双宁静的眸子,下意识也放缓了语气:“什么问题?” “对竹下斋的定位看法以及宣传方案的方向拟定……之类的。” 宋云书一边念着一边想,难道真的是她要求太高了? 赵枕流抹了一把脸,眼角一抽:“这很重要?” 他浑然不觉自己把手上的脏污糊到了脸上,昳丽的脸庞被随随便便弄脏,难免让人有种明珠蒙尘的遗憾感。 “重要啊。”宋云书理所应当地点点头,递给他一方绢帕,“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做什么,我招进来还得自己教导,实在是太费事了。” 丁香色的绢帕犹带着清浅的女儿香。 赵枕流去接的手顿了顿,最后直接抬起,用袖口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你想要什么人我干预不了,但是这样的……太少了。” 少年郎的脸被大力的揉搓弄得泛红,反而显出无边的丽色。 被拒绝了的宋云书也不在意,自然地将绢帕收回袖中,略为惊喜地抬眸:“少的意思就是还是有的对吧?” 赵枕流露齿一笑:“谢子迁。” 宋云书无言地蹙起眉:“别的呢?” 那个秀如青竹,冷如寒冰的青年看上去真的很不好说话。 赵枕流分明与谢子迁熟识,更知晓他的脾性,却还是耸肩劝她:“除他以外,我认识的没别人了,你要不耐心点再试试?” 他有他的小算盘,并且从头到尾也没瞒过她。 宋云书全然看在眼里,踌躇许久,方才睨他一眼:“早年里刘皇叔寻访卧龙先生也不过三顾茅庐,我最多效仿刘皇叔,三顾谢子迁,若还是无果,你再不能劝我了。” 不全是信赵枕流的说辞,也有对系统的几分信任——毕竟那是个特性为“天花乱坠”的攻略对象,她横竖得找机会接触接触。 说去就去吧。 竹下斋里有赵枕流与两个妹妹看守,宋云书收拾了一下,又安排好相应出货事宜,临出门时到底是追问了赵枕流一句。 “你当真不想去见见他?” 彼时赵枕流正给念书的月娘讲经,闻言只稍抬了眉眼,眸色复杂:“等你将他请来,自然能见到的。” 月娘听不懂他们的哑谜,一心一意地趴在桌边看书。 雁娘则轻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阿姐早去早回,若路上方便,阿姐还需带几匹樱草色的绢布回来,该请街头的裁缝娘子帮咱们做新衣裳了。” 春日过半,炎夏将至,家里是该做些新衣服了。 宋云书眸光轻柔地应:“好,阿姐多带几匹不同花色的回来。” 她便也不再犹豫,直接出了门。 正厅里就剩下和书本抗争的月娘、拿着绣品奋斗的雁娘,以及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雁娘的赵枕流。 十八岁的少年郎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年岁相称的活泼,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或者说,他鲜少毫无遮掩地流露出这样幽深的目光。 只是,他到底是在生活的泥潭中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角色。 他从不缺少岁月的磨砺带来的谨慎多思。 “你叫宋雁书?”赵枕流轻轻开口,像只是不经意间问出的问题。 雁娘目光微紧,偏又装得一丝不苟地穿针引线:“是,我阿姐取的名字。” 她年纪小,演技并不好,通身的敌意随便换成哪个年长的人都看得出来,像只紧张兮兮还不忘对外警告的小刺猬。 她不希望他和宋云书走得太近。 赵枕流看得出来,不过他并不想去问缘由,是以只随意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反而开始认真地指点起了月娘认字念书。 一口气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雁娘憋了半天,最后郁郁地吐出一口浊气。 …… 另一边,宋云书又去了静安茶肆给谢子迁捧场,听了半日说书,人是依然邀请不来,大雍的历史故事她倒是听了一肚子,并且在他的评论中很有些感悟。 由此,宋云书对他的评价也越发高起来。 ——天花乱坠这样的属性,系统到底是怎么判定的呢? 宋云书难得开始想念她之前刻意遗忘的系统,良心大发地关怀它的现状。 【系统?你好了吗?】 自打上次被她问得卡死之后,系统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回答过宋云书的呼唤。 宋云书之前虽刻意和系统保持距离,想以此保证自己不会过度依赖系统,但系统的彻底消失却像是将她的来处化为了虚无,她的归途也没了太大的指望。 她甚至会对着纸感到疑惑,她……真的是穿越来的吗? 【你不会真的只是我的幻觉吧?】 【不像,这也太真实了。】 【“天花乱坠”的判定标准是什么啊?好像和“鬼斧神工”那些功能性特质不太一样。】 【……】 说书声回荡在耳畔,宋云书心不在焉地跟系统搭话,难得她主动和系统说这么多,可惜脑海里始终没有传来熟悉的电子音。 半晌,连说书人都结束了今日的工作。 宋云书起身,熟门熟路地跟着店小二去后院寻人。 她脑海里的光团突然闪烁起来,五颜六色的光辉逐渐融合到一块儿,最后还是那熟悉的绿油油的光团躲进了她脑海深处。 一道稚嫩的女童声欢快地响起。 【宿主,小乙修复完回来啦~】 23. 第二十三章 二顾茅庐 灵动的女童声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更新了什么功能、升级了什么UI,其欢快程度不逊于第一次出门时撒丫子乱跑的月娘。 宋云书迅速接受了系统升级的事实,并笑吟吟地恢复了冷酷无情状态。 【现在闭嘴。】 小乙敢怒不敢言地躲在她的脑海里。 【……嘤。】 倒也不是宋云书故意针对她,主要是她出现的时机不太巧,说了没一会儿,宋云书就跟着店小二见到了正蹲在院外墙边煮药的谢子迁。 店小二火速消失在她面前,徒留下她一人看着谢子迁的背影。 瓦制的小药炉被悬挂在土灶上方,浓郁而苦涩的药味铺天盖地,那道身影亦如同折节的竹般单膝蹲守在旁,手持一把蒲草小扇,细心地控制火势大小。 谢子迁知道身后来了人,但他始终没有回头去看。 宋云书不缺耐心,便也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如一道静默的影子。 人来人往的后院里热闹极了,来来往往的仆役小厮或是相携而去、或是急匆匆地端着东西反复折腾,也有正轮到放归的仆役若有似无地往这边看,闲暇间谈笑两句的。 但总归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宋云书带着几分柔若春风的笑意,目光逡巡一圈,窥视他们的眼神或多或少的变少了。 药终于熬好,青年只用一张经年后发黄的粗麻布裹手,便轻易端起尚未停止沸腾的、滚烫的药炉,将药倒入矮凳上的一只白瓷碗。 宋云书温声道:“谢先生,未经邀请擅自再访,是我冒昧了。” 青年倾身端起瓷碗的动作并没有因此中断,他只在抬步转向对门的小院时,稍稍侧首看了她一眼,眼中没什么情绪:“此地非某一人所有,女郎自便就是。” 宋云书眼尖地看见了他白皙的手指被烫得通红。 顿了顿,她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谢子迁如他所言,没有阻止她。 对门的这方小院又与谢子迁住的小院不同,看上去是茶肆中女婢的住所,眼下正是茶肆里最忙碌的时候,没什么人,安静得很,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咳嗽声。 虽说如此,谢子迁沿着院墙进入小院再到耳房时仍,旧是微微垂眸,目不斜视,仿佛眼中只看得见手里的药碗,再容不下别的任何东西。 他实在不像个会擅闯女院的人。 宋云书这么想着,到底在耳房跟前停住脚步。 那咳嗽声突然加剧起来,似乎要将心肝脾肺肾一道咳出来,最后才是大口大口的、无比艰难的喘息声,还有谢子迁的劝慰声。 “阿娘,您今日好多了,再喝几日的药就该大好了。” “……阿娘不喝,玉郎啊……咳咳……” “您别着急,慢慢说、慢慢来。” “你啊……别犟了,阿娘命该如此……” “……” 偷听墙角这种行为不太好,宋云书尴尬地往外走了两步,只是耳房中谢子迁的母亲似乎激动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在和他争执。 只是不曾想,她这两步,恰好将自己的身形送到了窄窗前。 窄窗只糊了一层粗布,很薄,也透光,借着外头的阳光将她的纤影拉得很长,从卧榻上谢母的角度看去,像是有女子在外头踱步。 她和谢子迁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下意识便觉得这是儿子带来的友人。 谢母一时间喜上眉梢,枯槁的眉眼间总算盈上点点生机,努力地翘起唇角问:“玉、咳咳,玉郎,怎不把外头那女郎带进来,给、咳咳,给阿娘看看?” 谢子迁还在想怎么劝她喝药,闻言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无奈地道:“阿娘,并非如此,你误会——” 谢母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又衰败下去。 她卧榻数年,早已瘦得只剩下一架皮包骨,从前被夫君称赞若青云的乌发也已灰白脱落去大半,这位也曾号称“江东第一明珠”的崔氏女,并未受到岁月的宽待,早早便被蹉跎成了一块砾石,再寻不见当年的风华。 阳春三月她依旧觉得冷,裹了数层棉被,仍不得缓解。 房中还烧着炉子,她咳疾严重,吸不得炭烟,光是炉子燃的银丝炭每月便要烧去谢子迁的大半薪俸,还得再算上昂贵的药价,也不过在茶肆东家的帮扶下才勉强对付。 可他们与静安茶肆东家的情分,总是会耗尽的。 谢母早就不想活了。 她这半辈子,实在太累、太累了。 谢子迁不忍心见母亲这样失望的表情,犹豫之下,也只得咬牙劝道:“阿娘,你且把汤药服下,我就带她来见您,她……确实是我带来的。” “你不是哄阿娘?”谢母掩袖咳嗽,将信将疑地问。 多年前精明能干的谢氏主母当然不是好哄的,再往前数,天资过人的崔氏掌中珠更不是能随便哄了去的,但她如今,半只脚进了黄土,求生都难,其实很好哄。 谢子迁从前再被称为“如玉君子”,洒脱磊落,如今也想说谎话哄哄自己的母亲。 他手持汤匙慢慢地喂母亲喝药,却不敢与她对视,喉间微涩的答:“我从来不会哄骗阿娘的,阿娘最是聪明能干了。” 人老了,大抵都会返璞归真,越来越像小孩子。 谢母缓缓展颜,露出个犹带昔日骄傲的笑容:“可不是。” 但其实,她甚至还未到天命之年。 谢子迁以前也曾意气风发地相信着“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是时移世易,谢家不久就在王谢两家的斗争中惨败,短短时日里家破人亡,在“七宗五姓”中除名,最后的最后,只剩下谢子迁和谢母两个人得以幸存。 后来谢子迁就觉得,原来这就是命,不可转圜的命。 要不然,又该怎么解释大厦之倾,竟只在短短几息间呢? 谢子迁不知道多少次回想起那些血腥的场面,步伐都滞重,直至走到素衣女郎面前,对上那双不明所以的眼眸,他才缓过神来。 他拱手施礼:“宋女郎,我阿娘……想见你。” “见我?”宋云书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茫然地反问,“可有说是什么事?” 谢子迁的唇角动了动,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最后轻轻别过了眼睛,轻声道:“我阿娘似乎误会了我和女郎的关系。” ……可这是怎么误会上的? 宋云书四望一圈,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站位,刚好在窄窗的所及范围内。 “抱歉。”她无言扶额,“我不是有意的。” 谢子迁摇头,那双冷漠的眼中染上淡淡的羞赧,白皙的面皮上却始终不露分毫:“不怪女郎,当然,女郎若不愿意去也无妨。” 怎么不去?这可是个跟他套近乎的好法子。 宋云书一咬牙,决定舍生取义——不就是和长辈聊天么,她可擅长了。 遥想当年,她也是在镇子上能和老人家们处得有来有往的一代传说。 掀开门帘前,谢子迁到底是道了声:“若我阿娘有所冒犯,还请女郎多担待,事毕某自会向女郎道歉致谢。” 之前一见,她只觉得谢子迁性子极冷。 宋云书现下却对他多了几分好感,忠孝君子,如琢如磨,就算不是系统攻略人物,她也愿意去帮一帮他,况且本来也是自己不小心惹出的麻烦事。 耳房中,除了暖意盎然,当真说得上家徒四壁。 倚在榻边的谢母见了宋云书,脸上笑意愈发的浓,冲淡了几分沉沉的死气,趁着他们二人说话的工夫,她还篦了篦发,用发巾裹住,好给她留个好印象。 她的手腕也瘦骨嶙峋,细细的银环垂在上头,空荡荡的。 “好孩子,快来秀姨这儿!” 宋云书便含笑倚了过去,想着谢母的身体,没敢用力,只落座在榻边,握住了她消瘦而冰凉的手:“原是云娘这儿失礼了,未曾先来向伯母见礼。” “手怎的这样凉,可是在外头、咳咳,在外头冻着了?”谢母苍白的脸上晕出淡淡的生气,又是将她双手叠起放入被中,又是责备谢子迁道,“玉郎你竟也舍得让云娘一个弱女子站在外头吹冷风!” 外头不冷,早已阳春,只是谢母久久不出门,早已辨别不出外头的天气。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也是冰冷的。 宋云书心下叹气,握紧了谢母的手,浅笑卖俏:“不冷的,而且是我怕扰了伯母养病的安宁,才不敢随——子迁进来的。” 一句“玉郎”压在舌尖,可这称呼太亲昵,宋云书到底没有念出来。 听她替谢子迁说话,谢母心里也更软和,瞧着这又秀丽又温柔的女郎,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讨她喜欢。 谢母笑道:“唤我声‘秀姨’便是了,叫伯母太生疏!” 宋云书温顺地应:“是,我和秀姨亲近。” 谢母才接着说:“我这样的身子没什么安宁的,多看看你们小辈才是正事,你以后直接进来就是,不必多思多虑。” 宋云书一一应下。 站在另一头的谢子迁像个透明人,谢母顾不上他,宋云书不觉得有什么,可到底也不好在谢母面前与他打眼神官司,便正剩下谢子迁一个安安静静地站着。 问了半天,谢母才拍了下脑门,迟迟想起来正事,笑问:“云娘啊,还未曾问过,你家中长辈是做什么营生的?可、可看得上——”我们子迁? 听出她下句要说什么,谢子迁终于出声打断:“阿娘,您这话不合适与她说。” 24. 第二十四章 所求为何 谢母是病重,年纪也大了,脑子不复从前清醒,被病痛折磨得浑浑噩噩的时候,唯一害怕的就是死得太干净,独留下她的玉郎一人,孑然一身在这世间。 她还怕,她的玉郎会跟着她一起去了。 毕竟玉郎几年前便与她说过,这世上除了母亲,再无他牵挂的了。 谢母如今想来依旧觉得心口胀痛,所以就算看出谢子迁的阻拦,她仍旧固执地拉着宋云书的手说:“你别怪秀姨说话直,只是有些事秀姨现在不问清楚,再往后怕也没机会了……” 她病重至此,早就没活头了。 眼前从清明再到模糊,她努力地撑着眼皮,容颜秀美的女郎恍惚间与她记忆深处的、十五岁的自己相重合,混淆再分散,最后剩下的是谁,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宋云书瞧出谢母状态不佳,向谢子迁递去一个眼色,一边为谢母擦汗,一边细声道:“如今我家里由我管着一家铺子,身边还有两个小妹,便再无亲眷了。” “原是这样么?”谢母缓缓地眨了眨眼,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宋云书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点头。 谢母似是累极了,慢慢闭上眼:“这样也好,你和玉郎能互相看顾着……” “自当如此,所以我早便邀了子迁来我书铺中做事,”宋云书语调也更轻巧,真怕扰了老人家的倦意,然而她们的手交握得极紧,谢母力气虽不大,她也不敢松开,“秀姨不必担心,好好养病才是。” 可以说是趁人之危,也可以说是趁火打劫。 谢子迁听她如此胡言乱语,脸色不变,只轻飘飘地看她一眼。 奸商宋娘子只当不觉。 谢母没精力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听得心下稍暖,又勉力从腕间捋下那支银环,给宋云书套上:“这是好事,只——玉郎脾气倔得很,要是他惹你不高兴了,秀姨替你骂他!” 宋云书再三推拒不成,银环还是挂在了她的腕子上,时不时碰撞着另一只素银镯子,叮叮当当地响。 那银环虽细,光泽却极好,并不是便宜东西。 “拿着就是,不然秀姨就当你是瞧不上这小玩意儿了。”谢母佯怒着拍她的手,又叮嘱谢子迁道,“好好帮衬云娘,不然阿娘饶不了你!” 谢子迁顺从应下:“记下了。” 言尽于此,谢母终究精力有限,须得长时间卧床静养,谢子迁就带着宋云书告退,还被再三嘱托要将她送回府上,才好回来。 谢母对她的喜欢溢于言表,谢子迁看在眼里,面对宋云书时态度终于和缓几分。 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石板缝隙中还残存着前几日的雨水,压得不实的地方,宋云书一着不慎踩上去,便被污水趁机溅上裙摆,惹得女郎下意识惊呼一声。 污水在素色的裙摆上染出灰败的花朵,水渍透过裙摆与亵裤,沁凉入骨。 宋云书低头看了看裙摆,不由得蹙了蹙眉。 前头领路的谢子迁也停了下来,冷清的眸光中映出女郎无奈的神情,只沉吟片刻,便取出一方绢帕送至女郎眼前,轻轻抿住唇瓣。 “擦擦吧。” 宋云书弯着腰稍稍提起裙摆,湿透的布料从腿上移开,凉意散去,循声抬头,对着青年郎君粲然一笑:“谢了。” 说着谢,她并没有接过绢帕,而是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绢帕,捋成长条,看了他一眼。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谢子迁自觉地转过身,虽说小巷里人烟寥寥,还是站在了她的身前挡住可能投来的窥探视线。 宋云书方才掀起湿透的裙摆,将绢帕绑在了小腿上,用以隔绝凉意。 再次整理好裙摆,宋云书直起身,恢复温柔婉约的姿态,缓步走到谢子迁的身边,轻柔地道了声:“走吧。” 谢子迁才继续往前。 宋云书和谢母的一番交谈,说起来是个意外,但这种意外让他们俩都难免有些尴尬。 所以宋云书觉得,送她回家什么的完全没必要。 只是,谢子迁的脾性完全符合谢母所言——犟,被嘱托了要送宋云书到家门口,他就真的什么软磨硬泡都听不进去,甚至还跟着宋云书去了布店买布,做到了寸步不离。 宋云书很心累。 谢子迁才主动开了口:“今日之事,多谢女郎。” “小事,我和秀姨本来也投缘。”说起这事,宋云书的心情明媚许多,想了想,将那只银环取了下来,“不过这东西我受不得,你拿回去,别叫秀姨知道。” 她并不通晓金银冶炼技艺,却也晓得在这个年代,成色这样好的银环实在难寻,怕是能轻松换一打成色普通的素银镯子。 银环躺在掌心上,淌着冷冷清清的光华。 谢子迁垂眸看了一眼,却摇头道:“阿娘给的,你收着就是。” “你——”宋云书哭笑不得,他平白搭上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亦受之有愧。 谢子迁还特意往旁边走了两步,避开她的逼近,眸色淡淡:“当真不是值钱东西,这在阿娘给小辈的见面礼里头,已经算是薄礼。” 清河谢氏纵然已经消弭于尘世,却仍能从他的身上看出名门望族的骄矜。 宋云书不知前情,此时也知道不能再推拒,轻叹了声,收下银环:“既如此,我还是得问谢先生一句,您可愿来我竹下斋做事?我定然不会薄待的。” 青年下意识便要开口拒绝。 只是须臾,母亲说过的话又在脑海中闪过,让他不得已咽下了冷硬的言辞,换作相对委婉的态度。 “宋女郎且想想,我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给人打工还需要什么理由? 最直接简单的莫过于赵枕流那厮——缺钱。 宋云书犹疑道:“我可以给你超出茶肆的薪俸,或者说,你需要多少咱们都可以商量。” 静安茶肆号称庐江第一,谢子迁身兼茶师、说书多职,薪俸想来不低,但就凭竹下斋如今的发展状况,宋云书觉得自己可以一争。 然而谢子迁只扯了扯唇角,平静道:“某居茶肆,薪俸可供养家,已别无所求。” 那点子笑弧换到别人的身上可以忽略不计,落在冰块儿一样的谢子迁身上,就显得稀奇得很,让他平平的面容猛然带出昙花一现般的惊艳。 像是木偶傀儡上绘制的五官活了过来。 这么说有些奇怪,但确然让他画龙点睛般的灵动起来。 “那你想要什么呢?”宋云书觉得困惑,在现代做了多年的个体户,还是家庭作坊,她其实不太懂怎么去做公司老板,“你直接告诉我就是了。” 谢子迁也显然不会是她习惯性招揽的普通员工。 他有稳定的工作,又无甚野心,她想要挖墙脚就得找到挥锄头的软肋。 “某并无所求。” 谢子迁答得很迅速,停下脚步,侧头示意她:“宋女郎,到了。” 竹下斋门口有三两来客,宋云书遥遥一看,便瞧见赵枕流那厮正端着礼貌微笑待客,雁娘也在旁边看着帮忙。 谢子迁真像是一块没有缝隙的冰块。 “谢先生可真难请,”宋云书摇着头打趣他,却也并没有因此生气,明眸流转着看工作状态的赵枕流,“你应该和他认识吧?” 谢子迁的脸色并无波动:“认识。” 宋云书有些失望。 她原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否则淮山和赵枕流两人为什么对他又是闭口不谈,又是推崇备至?看他的表情又似乎不是这样。 “那我实话说了,”宋云书不动声色地挽唇,语气嗔怪,“是他让我几番去请先生的,如今几请不来,先生可愿去和他聊聊?免得他与我计较。” 谢子迁侧目:“女郎才是说笑了。” 宋云书挑眉浅笑,洗耳恭听。 “他既为女郎做事,惹了女郎不喜,辞去就是。”谢子迁拱手施礼,转身就走,“不多叨扰了,女郎请回吧。” 宋云书没拦他。 只是,女郎的目光在谢子迁与赵枕流的身上反复流转,最后幽幽地叹了句:“谢先生真是好狠的心啊,平白辜负了人家一片好意——” 这话是替赵枕流说的,虽则,语气幽怨到位得像是她被辜负了。 谢子迁缓步离去的身形都滞了滞。 宋云书瞧在眼里,方轻笑着扑了扑袖摆,折身进了竹下斋。 “阿姐回来了。” 谢子迁的步调从来不紧不慢,这一点和宋云书极像,返回的路上还抽时间去了东市,买了些补身子的红枣、桂圆,才又踏着夕阳的余晖回了静安茶肆的后院。 女院中没有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他稍有惊慌,去查看了谢母的状况,确定只是陷入了沉睡后才敢松了口气,开始收拾好待过客的耳房。 不算是太麻烦。 谢母的床榻边放了一方小木桌,放着针线篓子还有药碗之类的东西。 “啪嗒。” 针线篓子被收碗的谢子迁不小心碰到,晃动间碰撞下一个东西,在地上滚了两圈,最后滴溜溜地躺在床脚旋转。 这点动静惊醒了沉睡中的谢母,抚着胸口问:“怎么了?” “不小心碰掉东西了。”谢子迁轻声解释。 他俯身,被几度烫伤到脱皮的手指捡起一只白瓷药瓶,握进手心,打开看了看。 是很寻常的金疮药。 他并不觉得这是宋云书不小心落下的,也因此,眼神复杂地收起了药瓶。 另一边的竹下斋。 宋云书变戏法般地掏出一瓶金疮药,放到赵枕流面前:“喏,别说我苛待手下。” 赵枕流近日忙着制雕版样子,手上时不时就会落下细小的伤口,不严重,但多了看起来总归是触目惊心的,宋云书就也记住了。 “用不着。”赵枕流嘴硬,手却诚实地接过了药。 宋云书无语地敲了敲桌子:“得了,说正事,刚才我带谢子迁过来了。” 赵枕流怔住。 25. 第二十五章 商路取舍 宋云书不动声色地分辨着他的表情,却什么也看不分明。 那厢赵枕流兀自打开了药瓶,凑在鼻尖嗅了嗅,被浓郁苦涩药味熏了个正着,呛得连连咳嗽到眼中湿润,却仍坚持着挑出药膏,抹到了手上的伤口上。 他下手并不轻,反复揉搓得手掌直泛红。 赵枕流并不觉得痛,只道:“他看见我了?” “轻点,”宋云书实在看不过眼,执起一卷书轻轻拍上他的手背,“看见了,不过我瞧着他也没有介怀的样子。” 赵枕流吃痛地抿了抿唇,推开她的书,摊开自己的手:“你下手太重了。” 少年郎的手背上红通通的,和着细小斑驳的伤痕,看起来惨兮兮的。 宋云书只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少装相。” 下手多重她自己心里怎么会没数? “他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介怀,”赵枕流被揭穿,并不气馁,揉散药膏的动作果然也轻缓下来,低声解释,“只是当年山长受王家所迫逐他离开,我与淮山师兄和他是至交,知他冤屈,却不敢替他出头,至今心怀有愧。” 王家所迫,又与王家相关。 宋云书心下微沉,捏着书卷的指尖不自觉地用力:“谢子迁究竟是什么人?” “你连王谢之争都不曾听说过?”赵枕流睁大眼睛看她,眼眸中是明晃晃的困惑,或许还夹杂着几分怀疑,“会稽王氏与庐江谢氏的争锋由来已久,其风波浩大扬州皆知,你当真是……庐江人氏?” 宋云书微微垂眸,轻笑一声:“从前久居深闺,的确对城中大事少有了解。” 事实上她曾多方打探过本朝消息,用以维护自己的身份,不过王谢之争的事情却似乎被有心人遮掩了下去,她并没有收集到过相关信息。 但到底过去的时间不长,庐江会稽大多数人都经历过那时候的风风雨雨。 听她坦诚自己的无知,赵枕流放下了疑心,释然笑道:“总与你谈古论今,听你见解甚深,倒是习惯将你当作同窗来看了。” “少拍马屁。”宋云书含笑与他对视。 赵枕流下意识摸摸鼻尖,不小心又被手上的药味呛到,眼睛烟熏火燎地难受:“子迁是谢家最后的血脉,因未入仕才被当时的太子救下命来。再者子迁大才,世人皆知,我让你寻他虽有私心,却也公允。” 宋云书忽然想逗逗他,弯着眉眼问:“尔之才何如谢郎乎?” 赵枕流默了默,正色道:“我远不及他。” 宋云书又问:“何解?” 赵枕流答:“谢郎大才,其书五车。其人也,岩岩若修竹之独立,浩浩若松风之清逸。” “你这样高的评价,他来我这儿也是屈才了。”宋云书摇头轻叹,抚了抚鬓角,“我这小庙如何容得下这么尊大佛?” 赵枕流顿了顿,问她:“子迁跟你说什么了?” 他这下子感知倒是灵敏起来,可见平日里不是愚钝,而是单纯地在唬她。 宋云书掩唇打了个哈欠,剔他一眼:“他问我,他为什么要来竹下斋。” “……赚钱啊。”赵枕流反应极快地接话,而后挠了挠头,对上宋云书那双写满无奈的眼睛,慢慢找补了一句,“他到底是世家公子出身,考虑事情与我们不同也是正常。” 宋云书赞同,同时深感她果然还是喜欢这样简单纯粹的员工。 耗了大半天在外奔走的劳累逐渐席卷而来,宋云书困倦地眨了眨眼:“话虽如此,我看他分明是缺钱的,为五斗米而折腰……当真这么难?” 这个问题对赵枕流来说无解。 毕竟遥想他们相识之初,他赵枕流就是为五斗米折腰,才有机会和她相识起来的。 “我也不清楚,”赵枕流耸了耸肩,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里的木雕件儿,“只能说,子迁这么多年了,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变。” ——仍是那个庐江民间称颂“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玉郎谢子迁啊。 风骨铮铮,独立于世。 宋云书觉得赵枕流起码得有十级滤镜,然而她不太想继续听他吹嘘,便转移话题:“说起来雕版做得这么样了?也有好几日了。” 此话一出,赵枕流登时黑了三度不止。 宋云书的笑弧还未扬起,就识时务地滞在了唇角:“……没进度?” “有,但不多。”赵枕流的眉头皱得死紧,从桌案上的一大堆木料里翻找出一块,放到她的面前,手指敲了敲木板,“暂时没有更好的材料了。” 赵枕流的表情虽不佳,但成品其实还不错。 黄杨木为底,削成方方正正的木块,上头用刻刀落了一首小诗,再以松烟墨上色,铺开桐油打磨光亮,只是个袖珍模型,但已经十分精致。 宋云书的手指划过一笔一笔的刻痕,很是惊喜地取来砚台,刷上墨汁,拓印到纸张上。 唯独不方便的是还有等待一会儿才敢取下纸张。 “我觉得还不错。”宋云书拿着纸张,放到点燃的油灯旁炙烤,小心注意着纸张状况。 赵枕流和善地笑了起来:“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木头做的吗?” 雕版的木质非常细腻,肉眼几乎看不见孔隙,只能从桐油没刷到的地方看见淡黄底色。 只是宋云书对此研究不深:“杨木?” “黄杨木。”赵枕流抬起下巴,目光落向院子里头那棵参天巨木,嗤笑道,“只比檀木便宜一丁点,用来制书只有亏本的份儿。” 不出他所料,宋云书的确笑不出来了。 赵枕流继续问:“知道上头用的什么墨吗?” 砚台倒是不难找,竹下斋里有各式各样的存货,所以他也就是费事儿去库房里找,比起寻合适的木料轻松了许多。 宋云书端起砚台细细看了,才道:“松烟墨。” 松烟墨是先由松枝烧成灰烬,再加入动物油脂及冰片等材料糅合而成,古朴无光泽,贵重倒是说不上,但其造价也不是一般人家买得起的。 是以松烟墨通常是大户人家批量购入的标配。 “桐油之类的我就不多说了,总之都不是便宜东西。”赵枕流将雕版拿在手里,目光亦透露出明明白白的喜爱和不舍,“这是好东西,但我还是劝你,先将雕版印刷之事放一放。” 成本太高,销路不大,不上不下的产品竹下斋很难承受,一旦大批量投入出了差错,资金流就有可能直接崩溃。 “我再想想。”宋云书沉吟道。 恰逢此时,书铺门口进来了一位锦衣郎君,神色怡然地站定在正厅前,姿态倨傲。 到底是在奉行九品中正制的大雍朝,门阀士族出身的女郎公子,几乎都有如出一辙的骄矜之气,只是或内敛或外放,但待人接物时的态度大差不差。 赵枕流虽无奈接下了在竹下斋兼职管事的担子,却还是不喜欢接待这样的客人。 他的爱恨都太分明,总是勉强反而不美。 察觉到他的眼神隐隐带着央求,宋云书打理着衣裳准备去待客的动作都顿了顿,实在是觉得好笑,不由斜他一眼,拖逶着裙摆从他身侧经过。 “这位郎君是想看些什么?咱们这儿新上了一批《平魏》,您可要看看?” 她青丝挽髻,发簪斜插,自背后看去时体态盈盈又端庄雅致。 赵枕流收拾了东西往角落里去,头上犹自残存着被少女用书卷打了一下的轻疼,勾得他觉得头上发痒,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发顶,又看了看少女的背影。 他小声嘀咕:“下手真重。” 隔得远,少女本不应该听见,或者说她本就没听见,只是笑意浅浅地环视周遭时,不经意间向他投来一眼,眼波温软如水。 赵枕流如同被抓包般的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虽则宋云书的确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四处搜寻了书册的位置,脚步轻移,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本书册,双手送到了锦衣郎君的面前。 “就是这个了,时下庐江郡里还没有第二册的好东西呢!” 这是假话,至少,锦衣郎君手里的就是第十册了。 锦衣郎君果然信了,挥手让身边的长随接过,又让长随随意翻了几页给自己看,勉强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包起来吧。” “好。”宋云书的笑意更实几分。 《平魏》这书是王永年送来的礼物之一,并不在竹下斋的藏书库里,所以宋云书在思来想去之后决定让它的复刻本加入自己的藏书库,原本再物归原主。 赵枕流抄书时还曾咂舌过宋云书的行事果断无赖。 宋云书的回答只有:“既然是他有求于我,我收点礼怎么了?” 赵枕流对此表示击节赞叹。 不明所以的锦衣郎君在竹下斋里逛了半晌,最后拿起一方砚台,不大高兴地蹙眉:“这东西太普通了,也不贵重,就没有能用来送礼的么?” 宋云书不是第一次听人吐槽东西不好,不过大多数时候说的太笼统,她耳朵听了也就过了,再多就是附和几句。 这还是沈九之外,她第二次听到具体的意见。 宋云书笑道:“不知郎君是要送给什么人作礼物?” 锦衣公子懒声道:“家父世交之女,她平日里就喜欢笔墨纸砚这些物件。” 很委婉的说法,大多数都是指婚约对象,才需要这样的贵公子亲自来挑选礼品。 “那郎君可以看看咱们这儿的花笺,都是不错的花样。”宋云书笑着取出一方木匣。 锦衣公子仍不见展颜:“送过了,可还有别的东西?” 26. 第二十六章 系统升级 虽则锦衣公子一看就是个冤大头,但竹下斋里的东西尽数展示过,他都看不上眼,宋云书实在是用心无力,只能好声好气地给人家画大饼。 “咱们这儿的新品还在研发呢,郎君若是不着急,过几日再来看也是使得的。” 锦衣公子狐疑地看她:“几日时间你当真能让我满意?” 宋云书微笑点头:“当然。” 出于对庐江唯一一家书铺的无奈信任,锦衣公子还算满意地带着长随、长随领着大包东西潇洒地离开了。 宋云书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银两,同样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桌案边坐下。 当了许久隐形人的赵枕流也揣着东西坐回她的面前,状似认真地进行着雕刻,实则将余光久久地落在了她身上。 忙着弄账本的宋云书终于还是没忍住,抬头问他:“你看什么?” “这个啊,”赵枕流冲她挤眉弄眼,笑嘻嘻地挤兑她,“当然是看我大放厥词的东家,到底是哪儿来的信心可以几日之内弄出新品来?” 宋云书:“……” 不得不说,赵枕流的脾性真的很值得挨一天三顿的揍。 宋云书也无害地笑:“说来,我好久没和赵阿翁聊过天了。” 赵枕流迅速收起笑容,作乖巧状伏案工作。 对付熊孩子百试不爽的办法果然还得是告家长,哪怕他十八岁了,事实证明,年龄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心智。 宋云书摇摇头,也垂眸继续算账。 【小乙?】 【……宿主,原来你还记得人家啊。】 脑海里的光球发出弱弱的光芒,还在轻轻地闪烁,配合着稚嫩柔软的女童声,有点像是一个小女孩在委屈巴巴的撒娇。 到底是有妹妹的人,宋云书还是有点心软。 【最近有些忙,我不是故意晾着你的。】 本来挺惦记系统死机这事儿的,只是后头谢子迁的事情占据了她大部分心思,又和赵枕流纠结太长时间,就直接把系统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主要是,平时也不太用,她还真没啥失去系统的实际感。 说来说去,宋云书自己也觉着理亏,心虚地安慰她。 【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小乙:你最好不是故意的。 然而小乙不说,小乙清楚自己依附宿主的处境,只是乖乖巧巧的应。 【没关系的,宿主你叫我出来,是有什么需要吗?】 宋云书暗自松了口气。 【我需要购买一些东西,想问问你可不可以?】 无形的商城页在面前展开,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应接不暇,小乙欢快地介绍着。 【当然可以呀,咱们这里上新了好多东西呢!这个《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是最新版,现在打折只要15积分,还有这个包饺子神器,5积分就可以啦……】 小乙大概的确是憋久了,一说起话就停不下来。 宋云书默默地操控着意念翻页,最后将目光定格,绿油油的光标也顺应着她的视线,自动点开了商品页面,并将两件东西加入购物车。 【我选好了。】 【……喔,好的,请宿主稍等,正在为您结算。】 小乙兴高采烈地开始计算,再然后,突然就没有动静了。 宋云书还以为它再次死机了,正欲扶额关上面板,却听见脑海里那个女童声欲哭无泪地冒出来一句。 【宿主,咱们没积分了啊。】 不止没有积分,甚至实时积分显示为-9005。 宋云书状似不经意间掩面轻咳一声,惹得对面的赵枕流关心地递上一杯热茶,她道过谢方才松缓下尴尬的心绪,继续和系统交流。 【上次不是说可以赊账吗?】 【可是咱们欠的已经临近10000限额了,而且您购物车里的东西真的太贵了——】 小乙激动地表达着自己的崩溃,并且身体力行地将购物车点开,将两件商品一一放大到宋云书的面前展示。 一个是图标为早燕戏春纸雕作品的纸雕技艺,标价50000积分。 一个是图标为镂刻亭台楼阁的徽派砚雕技艺,标价50000积分。 因为是商城中最贵的部分商品,所以在总价的基础上还打了八折,但计算下来依然是高达80000积分的高价。 纸雕与砚雕技艺也是宋云书考量之后,觉得能作为新产品开发的方向。 ……只是看小乙这么崩溃,宋云书还是决定先安抚好自己的小系统。 【小乙你先别急,要不然咱们先讨论怎么能赚积分?你出现之前,我对系统都是处于自我摸索阶段,并不了解机制。】 小乙闻言果然安静下来,一阵电流杂音后也有点心虚地解释起来。 【嗯……这个问题我忘了跟宿主您解释了,是我的问题。】 她就说哪里怪怪的,宋云书怎么就对她突然有了人声这么淡定,感情是她还有自己的剧情没有走完,就先被她全盘接受了。 这么一想,小乙突然觉得宋云书是个好人。 而宋云书也在几个月之后终于得知了自己绑定的系统的真相。 小乙,早期作为乙女系统投入使用,不过后来因为时空管理局政策变革需要改造,作为“精忠报国”系统再次投入使用。然而改造过程中,研究员忘记删除旧资料,重新投入使用后系统信息混乱,人工智能也崩溃了。 也就有了宋云书最开始吐槽的,让乙女系统精忠报国的鬼才设计。 【……所以在上次因为宿主的问题死机之后,我就回去找研究员报修啦。】 小乙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宋云书若有所思。 【所以你现在是改造成功了?】 小乙一哽。 【……没有,改造太麻烦,宿主可能一辈子都等不到我回来。研究员让我先用乙女系统辅助你,等你完成任务再去改造。】 所以除了系统有了人工智能外,她的任务生活还是毫无变化。 宋云书倒也没觉得失落,不过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执笔的手停了下来。 【就是说我当真要攻略女生?】 说起此事,小乙忽然扭扭捏捏起来。 【是的,不过研究员说100个攻略任务太过分啦,他把我的基础设定改成了情感值,除了爱情值之外也能是友情、亲情,什么都可以。】 那就好。 这么说起来,她的任务其实还轻巧了许多。 宋云书想了想,觉得不亏甚至很赚,完全可以把乙女系统当作人才市场来看啊。 【对了宿主,系统默认关闭10以内的好感增加提示,我看您也不主动看数据,要不要打开呢?方便您观察任务进度。】 宋云书心如止水。 【不要。】 一直有声音在她耳边提醒某个人好感度的增减,那样会很难不让自己受到影响,到时候对于别人关注太多,反而会忘了自己要做的事。 小乙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至于积分的赚取,就跟您个人属性的提升有关了,某些任务发布也有积分奖励,不用太担心负债问题,只要一直完成任务总会赚到的。】 “诶,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赵枕流扬声唤她,宋云书下意识抬头,看见他递过来一张草图。 小乙自觉地销声匿迹。 脑子里的交流太过费神,宋云书揉了揉发紧的额角,另一手接过草图,半眯着眼睛花了些心思去分辨纸张上繁复的图案。 他用的是炭笔,削尖削细,除了用时会脏手,与现代的铅笔别无二致。 ……不得不说这个草图,真的很“草”。 宋云书看了半天,才勉强看出来上头是一盏花灯,不大寻常的是灯托与灯盖上都绘制了嫦娥望月和祥云托日的图样,而灯罩里头放烛火灯油的地方也被匠心绘制成了水榭。 “花样子倒是好看。”宋云书轻轻放下纸,问他,“这是一盏灯?” 赵枕流咧嘴笑道:“是,我阿翁替我接下的活,要给一家女郎行出阁礼用的。” 宋云书低着头思索道:“纹样看起来复杂,不过画在灯盏上头倒也不麻烦。” “不是画上去的。” 赵枕流摇头,故弄玄虚地从桌案边拎起一盏灯模型,摆在桌案上。 那灯盏做工依然不愧于他的“鬼斧神工”之名,精巧好看,灯托上是进行了三分之一左右的雕刻,已有一个栩栩如生的兔子模样伏在美人肩头,还调了青色的云纹。 嫦娥望月,碧海丹青。虽还不见嫦娥,玉兔却已传神。 宋云书摸了摸兔子,惊艳道:“这是纯手工雕刻的?” “说什么蠢话呢,”赵枕流得意洋洋地双手环胸,“不是我自己个儿雕的,还能是谁有这样的手艺?” 她其实是在感慨雕刻之生动,就算现代工艺也力有不逮。 宋云书反应过来,抿唇笑了笑:“巧夺天工,很厉害。” 赵枕流被夸得高兴地眯眼,须臾才想起来正事,正色道:“先不说这个,我只问你,你觉得这样的手艺,可能作你的新品推出?” 反倒是他一直惦记着宋云书给客人画过的大饼。 宋云书微怔,旋即轻笑道:“怎么说?” “那个郎君左右是要给女郎买礼物,那我觉着这样的灯盏正合适。”赵枕流恨铁不成钢般地瞪她一眼,最后还是别扭地偏过头去,“反正还有几日,再赶一个出来问题不大。” 灯盏的确很好看,只是也肉眼可见需要付出多少心思时日。 宋云书与那伏在美人肩头的兔子对视一会儿,才对赵枕流道:“不必了。” 赵枕流刚要露出失落之色。 桌案对面的女郎却对他展颜道:“不过的确有个小忙,需要你帮一帮。” 27. 第二十七章 糊弄小孩 只是听宋云书说完基本概念之后,赵枕流隐隐为自己的积极献身感到了后悔。 砚雕需历经选料、制坯、设计、雕刻、打磨、上蜡、亮光七道工序,其中依旧以打样子和雕工最为最难点,最后的成品呈现不求精妙,只求为砚台增色。 当然,这里头的每一步都要交给他们的肱骨干将赵枕流。 宋云书徐徐道来后,还不忘补充一句:“是不是不算太难?” “你到底——”赵枕流磨牙霍霍,最后也只能泄气地哀叹一声,“你到底从哪儿看来这些千奇百怪的法子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又得我自己摸索?” 纸张和花笺的制作她还能帮忙,砚雕确是爱莫能助了。 宋云书笑容纯良:“世有藏书千千万,力有不逮才是寻常不是?” “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找别人做去!”赵枕流控诉她。 时间已经不早了,宋云书望了眼天色,施施然起身,莲步轻移着向外走:“可你是手艺最好的那个啊。” 她没转头,自然也看不见少年郎耳尖漫上的几分嫣红。 他彻底没了脾气,目光跟着她去:“可是——” 后半句怎么都说不出来,他嗫嚅了半晌,那边的女郎也耐心地等着,始终没等来,才略略侧眸,笑着重复了一遍。 “可你真的是最厉害的呀。” 少年郎撇过头,低声道:“……谁问你这个了?” 他的耳朵烧得厉害,大抵上冬日里头炭火也不用烧了,只靠捂耳朵就能度过数九寒冬。 月影已经在院落里撒下清辉。 宋云书毫无所觉地披着满身月华,只觉得春日的夜晚还是冷得很,忍不住将双手揣进了广袖中搓了搓,问他:“那你还要说什么?” “问你要去干什么?又留我一个人看店?” 听起来还怪可怜见的。 宋云书噗嗤一声笑出来,弯月似的眼眸终于看向他,指了指外头的天色:“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该用晚饭了,一起过去?” 就像是为了应她这句话,长廊后头雁娘带着月娘的身影若隐若现,都在朝她招手。 果然是饭点到了。 赵枕流终于反应过来,一拍脑门,急匆匆地收拾了东西往外走。 “不了,我得回去做饭。” 她往后院走,他则往大门去,两人自然“分道扬镳”。 宋云书还不忘温馨提醒:“记得把板下了。” 下板,将门外挂的营业板子取下,也就是下班休息的意思。 赵枕流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表示听见,须臾便出了竹下斋,再反手关门。 月娘蹦蹦跳跳地来迎她,被一把抱在怀里,趴在她的肩上朝后头眼巴巴地望:“赵阿兄怎么又不一起吃饭呀?” 宋云书低头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笑她:“这么喜欢赵阿兄呀?” 其实这样说话不合礼法,过于放肆,只是她在家里惯常这么说话,月娘年纪小很快就被带歪了,雁娘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喜欢呀,”月娘在她颈边蹭了蹭,胖乎乎的小手玩着九连环,奶呼呼地巴结,“但是月娘还是最喜欢阿姐!阿姐不要生气!” 宋云书被她逗笑:“阿姐不气。” 赵枕流常常忙得废寝忘食,却不常留下来吃饭,只是因为赵阿翁年纪越发大了,他总得回去看顾着才能放心,也因此总是弄得焦头烂额。 他没说过,宋云书却听旁的工匠佣书聊起过许多。 宋云书想了想,却只轻笑道:“你赵阿兄离家远了容易想家,吃饭的时候回去,也算是几分慰藉了。” 搁这儿糊弄小孩呢。 雁娘默默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月娘则夸张地松了口气,不知想起什么,黑溜溜的眼睛咕噜噜地转:“阿姐——” 小姑娘一旦撒娇就代表没啥好事。 可她当真可爱极了,宋云书听着听着,再高的防备心也没了:“怎么啦?” 月娘觉得自己想了一个很棒的主意,得意洋洋的宣布。 “阿姐,要不你嫁给赵阿兄吧!” 宋云书:“啊?” 安安静静走在旁边的雁娘却难得严肃起来:“月娘,不要胡说!” 本以为大家都会很开心,然而两个阿姐都不是开心的模样,月娘也低沉下来,一边拆九连环一边小声道:“赵阿兄会教我们念书、还帮阿姐看店、还会爬树……” 英雄救“美”的往事显然令小姑娘记忆深刻。 宋云书腾出一只手揉了揉额角,苦口婆心道:“嫁娶之事不是这么算的。” “可是赵阿兄肯定比王家那个好!”月娘不服气得很。 宋云书不假思索地接:“可也不是他人好我就要嫁的呀?” 雁娘咬着唇瓣打断她们,软软的声音是少有的强硬:“阿姐,重点不是这个!” 三人的脚步就此停在膳房门前,面面相觑,冷不丁还带出几分僵持之意。 宋云书将月娘放下来,对着两个妹妹温声道:“坐下再说,嗯?” 虽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争执起来的,雁娘和月娘到底都是听话的好孩子,乖巧地跟在宋云书身后进了膳房,坐下,端碗,拿筷子,准备吃饭。 月娘小孩子脾气,刚说过的话转眼就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吃起了饭。 唯独雁娘还是沉默着看向宋云书。 雁娘说话做事总带着江南女子如水的温婉,脾性更是十成十的柔软纯澈,爱哭,却不爱闹腾,分明是她严肃地看着宋云书,眼睛里却仿佛藏了一汪水。 宋云书不得不搁下筷子,低声问她:“雁娘,你对枕流有意见?” 雁娘咬着唇瓣摇头。 宋云书还欲再问,却听雁娘铿锵有力地道:“不止他,王家阿兄也不行,就算是别的杨家、孙家哪家都不可以!” 埋头苦吃的月娘咬着筷子抬头,茫然地问:“什么不可以?” 宋云书拍拍她的脑门,一边示意她不准咬筷子,一边向雁娘投去同样的疑问。 “……不能、不能娶阿姐。” 雁娘垂下脑袋,后几个字咬得极轻。 宋云书失笑:“雁娘你——” 她本来也没考虑过雁娘说的这些人,这事也算是雁娘多虑了。 然而雁娘却固执地摇头,让她听自己说完:“阿姐很厉害,造纸、花笺、雕版印刷,还有与太守府的沈九女郎搭伙做生意,样样都是雁娘第一次听闻,并且令许多人喜欢。” 宋云书看出她的钦佩,心下却觉着不大自在。 “雁娘过誉了,那都是阿姐从古书上学来,再由工匠相助,并非一人一时之功。” “但这到底是阿姐带来的,”雁娘也笑,“阿姐敬佩沈九女郎,我以为阿姐于商道之才不逊于沈九女郎军事之才,婚姻艰难,管家疲累,何谈……建功立业?” 婚姻艰难,建功立业。 这八个字能从雁娘嘴里说出来实在不太容易。 她是土生土长的古人,也不似月娘年纪小好引导,早已形成了基本的三观,说“婚姻艰难”如同背弃母亲多年的教导,将“建功立业”用在女子身上更可称离经叛道。 只是她思来想去,到底说出来了。 宋云书从雁娘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释然,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已经困扰了她许久。 “雁娘,你……”千言万语到头来都只剩一句轻叹,宋云书敛去复杂心绪,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阿姐会听取你的意见的,吃饭吧。” 月娘听了全程,下意识地咬着嘴里的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宋云书便又给她夹了菜,拍她的脑门:“好好吃饭。” “阿姐,不要随便拍我的脑袋!”月娘回过神来,摸着脑门指责她,“人家已经快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宋云书对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阿姐明明只是摸了一下。” 护着脑门的月娘:“?” “最多是,”宋云书趁机从后偷袭,捏了一把小姑娘的双丫髻,再次笑着补充,“用的力气大了点,月娘不会介意的吧?” 大人的套路防不胜防。 月娘决定不和她多计较,继续埋头干饭,打算接下来谁也不搭理了。 雁娘捧着碗筷露出个沉思的表情,好一会儿,跟宋云书真诚地提醒道:“阿姐,她是在提醒你她要过六岁生辰了,让咱们备礼呢。” 被拆穿真实意图的小姑娘头埋得更低了,连带着小脸通红。 不过这事儿宋云书还真不大清楚,也没急着取笑她,思忖片刻问道:“是哪一日?” 雁娘答:“三月廿九。” 春末夏初的日子,繁花似锦,绿树如茵,倒是个好时候。 宋云书若有所思地点头,转眸笑着逗月娘:“小月娘可有什么想要的?且说给阿姐听一听,省得到时候弄来的玩意儿月娘不喜欢。” 雁娘亦佯装认真地附和她:“可不是么?” 连雁娘阿姐都被带坏了,月娘气鼓鼓地瞪大眼睛看她们,气势逼人。 “那我要——要读书!有学问最好了!不然阿姐们说话人家都听不懂!” 小姑娘还挺会奚落人的,里里外外都在指责她们说话非要引经据典、云里雾里,搞得好像有多高深莫测,实际上就是提防小孩儿。 宋云书乐不可支地笑起来:“得,阿姐改明儿就把东西给你送来。” 《五年小学三年初中》正好还在系统仓库里积灰呢。 月娘还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犹自对着宋云书和雁娘撒娇:“那我明天想要阿姐们陪我出去玩儿,好不好嘛?” “你要是能说服雁娘,就让雁娘陪你去吧。”宋云书迅速甩锅。 骨灰级社恐选手雁娘幽幽地投来一缕谴责的目光。 宋云书事不关己的眨眨眼,状似无奈地摊手:“明儿个王家那位郎君找我议事,早就说好的事儿,现在没法子改。” 雁娘撇嘴,眼含憎恶,难得口出恶言:“他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啊……” 28. 第二十八章 威逼利诱 静安茶肆就仿佛是庐江郡富贵人物的聚集地。 二楼中堂的说书先生谢子迁还在兢兢业业工作着,并且在精确捕捉到天字间里宋云书的身影后,下意识微妙地调整了自己的面向。 是很轻微的动作,但宋云书还是发现了。 宋云书面无表情地对着中堂屏风发呆,决定不去为难谢子迁,给他造成自己阴魂不散纠缠他的不好印象——虽然,本来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天可怜见,她明明只是想招个员工而已。 王永年带着大批随从姗姗来迟,还让掌柜清了二楼的场,只留下一个面色如常的谢子迁还在激情澎湃的说书,一个宋云书单手支颐靠在窗边发呆。 他与谢子迁年岁相近,但看上去更温润俊美,生生压住了暗纹锦衣的华贵。 早早守在天字间里的长随躬身行礼,低声提醒宋云书:“我家郎君如今已是官身,宋女郎该见礼才是。” 宋云书可有可无,福身行礼,挑不出半分差错。 那厢王永年迟来笑语道:“云娘何必多礼,咱们两家是世交,合该当一家人相处。” 礼都行过了,这样的场面话说来又有什么意思。 “云娘是普通人家,哪里敢高攀王家呢?”宋云书轻哂,唇角挑起若有似无的笑意,避过长随递过来的茶,自行斟了一盏,“场面话不多说了,王郎君有话直说便是。” 七件精挑细选的礼品,并一卷亲自写下的帛书。 那日的帛书中只简单写道:三月十五,静安茶肆,共商婚约与竹下斋事,会稽王家上。 内容平平无奇,落款却大有文章。宋云书本想一拒了之,然而会稽王家的大印却说明了这是王家家主或主母的意思,而非王永年自己私下行事。 而会稽王家作为五姓七望之一,那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宋云书不愿轻易惹怒了王家,否则只怕他们能将她当作蚂蚁,轻而易举地捏死。 王永年饮了口茶,不大满意地摇了摇头,令长随撤下,才笑道:“与云娘许久不见,该多说些体己话才是,云娘怎这样着急呢?” “竹下斋虽是小店,却也忙得紧。”见他如此,宋云书也松快下神色,懒洋洋地抬手抚过斜挽的鬓发,“到底是劳碌命,比不得王郎君做了官也是‘富贵闲人’。” 庐江郡的茶并不出色,换了第三盏,王永年还不满意,却也没得选了,只能搁置茶盏。 盖碗本微微倾斜着覆在杯面上,衣角一碰,便摇晃着扣上杯面。 王永年蹙眉。 长随无声地拿起茶盏,带着其他随从退下。 天字间里便只剩下王永年与宋云书二人。 “云娘也觉得劳碌,那合该更加仔细考虑我的意见。”王永年有双天然带笑的眼睛,会自然而然地柔化他说话时的语调,“嫁入王家,这些事情自然有管事负责。” 果然还是旧事重提。 宋云书意兴阑珊地扯了扯嘴角:“天生劳碌命,做不了闲人。” “我也不想为难云娘,只是——”王永年刻意顿了顿,去看她的脸色。 宋云书拿起茶盏,低头啜饮,状似毫不在意。 “母亲几番来信嘱托我关怀云娘,早日将云娘带回会稽成婚,母亲说要是做不到,就只当我是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辈。” 王永年深深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可不是我非要在此事上为难云娘。” 名声对于为官之人极其重要,况且王家主母萧氏还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奇女子,王永年丝毫不怀疑母亲会亲手扒掉自己的官袍。 这就好似是一条食物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宋云书扶额,礼貌微笑:“你们母子作何拿我做赌注?你们谁又可曾考虑我的想法?” “母亲只是关怀云娘。”王永年不赞同地摇头。 宋云书不欲与他争辩这些,只问道:“我若还是不愿呢?” “这可就难办了,”王永年为难地望了望窗外,语气中却带着几分笑意,“云娘可有些没日子没见过宋家族老了吧?族老劝告,不知云娘可能听进去?” 原来如此。 怪道她公堂对峙以后再未见过宋七叔,也没被宋家其他人为难过——好歹是个扬州士族,就是没落了,也有几分重量,折腾竹下斋并不难。 她不留情面,宋家能忍下这口气才是怪事。 “这么说我还得先谢过王郎君帮我消灾挡难了?” 宋云书这话说得倒是真心诚意,只是放在这个语境里头,多少带些阴阳怪气。 王永年叹道:“云娘何必针锋相对?婚约之事,或许还有解法。” 宋云书洗耳恭听。 “母亲与令堂相交甚深,婚约之事或许云娘才是最好做些什么的。”王永年想起远在会稽的母亲,温润的面庞上还是浮现出暖色,“她可能不信我,但一定会信你。” ……自己的母亲都不相信自己了,母子关系真的能很好? 宋云书看不懂,眼角微微抽搐,被她借掩袖的动作遮掩过去:“她要来庐江?” 王永年理所当然地答:“不,是你去会稽。” 宋云书面露难色。 竹下斋和两个妹妹都在庐江郡,这里的事业不过刚刚起步,她还需看顾着造纸工坊还有新技术研究的各项工作,而在车马困顿的现在,往来会稽起码得半个多月。 看出她想拒绝,王永年悠悠地补了一句:“不去的话,我就当云娘同意履行婚约了。” 在这个朝代待得越久,宋云书越明白普通人在门阀手里难能反抗,宋家就算了,再算上会稽王氏的话——那她大概真就只有被迫嫁人的份儿。 左右去会稽,她还能当作去做实地考察,日后建立分店也得宜。 衡量清楚利弊得失,宋云书无比清楚自己退无可退,只能咬着牙答应下来:“我去。” “一月。”王永年伸出手,笑,“一个月以内,我回会稽,你也得出发。” 宋云书闭眼:“知道了。” 目的达成,王永年当即言笑晏晏地辞别:“既如此,会稽再会。” 他也没非得听见宋云书的回答,甚至颇为善解人意地出了门,令守在门边的长随将帘幕放好,才带着大群仆役往外走。 窗外不知打哪儿飞来只灰雀,落在窗沿上,歪着脑袋叽叽喳喳地叫唤。 灰雀黑豆似的眼睛左看看右瞅瞅,像是在好奇,又像是打量窗边发呆的女郎,换来女郎细心掰碎撒下的点心残渣。 喂了好一会儿,宋云书终于换来了灰雀毛绒绒的贴贴,它靠在手背上,软乎乎的。 小小的灰雀才不过她的拳头大,用力点就能全然握紧手里,由她来掌控生死。只是宋云书的指尖动了动,最后也只是轻柔地替它梳理了羽毛。 灰雀欢快地啄完残渣,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宋云书看着,忍不住挫败地捂住了脸。 ——她从没有这么明确的感受到过,自己和灰雀如此相似,如此渺小。 帘幕外有断断续续的争执声。 宋云书本不想管,然而那争执声里她却分辨出了谢子迁的声线,似乎还有王永年,再然后轻易地在她脑海中串联起了王谢之争的往事。 王永年她管不着,谢子迁好歹是她心仪的员工备选,她还是去看看的好。 宋云书锤了锤坐到僵硬的腰,快步走向帘幕边,探听情况。 中堂里,谢子迁正与王永年僵持不下,或者说是王永年单方面找他的茬,非得让随侍们逼迫着谢子迁泡茶,而谢子迁被随侍包围着也巍然不惧。 屏风处仍按照谢子迁的习惯燃着极苦的沉水香。 王永年笑道:“好久不见,谢兄风采不改,只是不知这样雅的香……谢兄还能赏否?” “香不似人心易变。”谢子迁眸色平淡得几乎看不出人影。 “我说不过谢兄,当年是,现在亦是。”王永年抚掌,看似爽朗落拓地道,“谢兄在茶肆多年,想必茶艺更加精进了吧?我可有这个口福?” 焚香品茶乃君子之艺,文人总觉得不该流俗。 也许是当真在茶肆待得久了,再次听到这种话,谢子迁也没生气,只道:“郎君若想品茶劳请上午再来,这是谢某在茶肆的习惯。” 王永年挑眉:“若我今日偏想喝呢?” 周围的随侍气势汹汹,谢子迁不退不缩,负手而立。 宋云书便在此时缓步而来,好似半点察觉不出这儿的火药味儿,谈笑自若地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桌案上,取了一盏奉至王永年面前。 “本是来向谢先生求教的,王郎君既也在此,不若一同品评一遭云娘的手艺?” 王永年与她对视,两人眼中俱有笑意,却都只落在表面。 宋云书拿了另一盏给谢子迁,却对王永年道:“早听闻王郎君精通君子技艺,还望郎君能不吝赐教。” 她有心庇护着谢子迁,王永年也给她这个面子。 总归她护得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却并非次次都是能被她看见的。 王永年饮了茶,暗沉着眸色拂袖而去。 终于送走了这尊大佛,宋云书的笑容瞬间落了下来,深感疲惫。 谢子迁还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低头喝了一口茶,微微拧眉,看着她道:“这是茶肆里的手艺吧。” “这个啊,”宋云书揉着手腕,撇嘴道,“他何德何能让我亲自上手?”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谢子迁的睫羽轻轻翕动,冷不丁问她:“为什么想让我去竹下斋做事?” 宋云书条件反射地答:“因为想做大做强——” 顿了顿,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再想到那只灰雀,目标忽然就明确了起来,连带着眼眸都亮了起来,将心里的想法全盘托出。 “还因为,我想要有权有势,把王永年这样的门阀士子打压下去。” “不受任何人胁迫,从心顺意地活着。” “谢子迁,和我一起吧,你明明也很讨厌王永年这样的人。” 没有了文辞藻饰,连邀请的理由都显得有些幼稚。 谢子迁淡色的唇挽起笑弧。 他的同意和拒绝时是一样的云淡风轻,说不上来到底是不是因为她的理由而心动。 “好。” 29. 第二十九章 悉心嘱托 “就这样他就同意了?” “就这样。” 赵枕流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百思不得其解地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子迁原来是这样快意恩仇的人吗……” 宋云书敲了敲桌面,扬声提醒:“干活。” 赵枕流方收回乱飞的神思,将注意力落回到手里的砚台上,看了半天,刻刀怎么也找不着下刀的地方,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扔到桌边。 目睹全部的宋云书和蔼可亲地挑眉。 赵枕流撇嘴:“不要。” 每一项从零开始的项目开发都能逼疯他无数次,每每午夜梦回还在分析最优雕刻方式的时候,他都能薅掉大把头发,然后顶着青黑的眼圈准时开工。 妥妥一个顶级技术岗社畜打工人罢了。 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在辞职和高薪的边缘徘徊——然而,月月全勤的还是他。 宋云书对自己的优秀员工有极高的容忍度,听他抗拒也没生气,摆出了更加温柔可亲善解人意的笑容,问他:“要不要休沐两日?” “扣工钱吗?”赵枕流打了个哈欠。 宋云书状似认真地想了想:“这个嘛……” 他就放弃挣扎,乖巧地拿回了砚台钻研:“算了。” “不扣工钱。”宋云书轻笑出声,手上停笔,将刚写好的花笺吹了吹,“过几日我要去会稽一趟,这几日休息了,那段时间就得多麻烦你了。” 赵枕流一愣:“会稽?” 宋云书摇摇头,不欲多说:“小事而已,不日便回。” 半个月起步的时间已经说不上短,况且王家的事就算她想快刀斩乱麻,也难保会不会出些幺蛾子,再耽搁上些日子。 然而这些话她不能对托付书铺的人说。 “可我从未——”没有独当一面过的赵枕流心下不安。 宋云书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可惜她也寻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人,表情却柔和沉静:“你近日来做得很好,不用太担心,一切照常即可。” 她的话中带着坚定的信任。 在赵枕流听来,如同吃了颗定心丸,便也笑了笑:“好。” “另外,还要劳烦你多看顾着雁娘月娘些。”宋云书徐徐解释,“我此去会稽,前途不甚明朗,只好让她们留下,也能与你分担。” 她与两个妹妹说起会稽之行时,月娘其实很想缠着她一块儿,还想拽上雁娘来撒娇打滚卖萌一条龙逼她心软。 只是宋云书觉得太冒险,不肯带她们去趟会稽的浑水。 雁娘也不赞同,认为竹下斋合该有宋家人守着,而自己年纪不小了,留下看店正好。 于是月娘孤木难支,最后也只能被敲定陪着雁娘留下来。 赵枕流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应下:“好。” “那就说定了,”宋云书感受到他身上莫名的低气压,越发笑得眉眼弯弯,将花笺推到他面前,还冲他娇俏地眨了眨眼,“廿九日,我妹妹过生辰,过来凑个热闹?” 区别于竹下斋推出的几种花样,那些全由木刻拓印,千篇一律。 赵枕流亲自做过许多,早已视觉疲劳,然而他手里这张却是宋云书手绘的鸢飞鱼跃,胖头鱼小肥啾灵动非常,称不上优雅,但很可爱。 她还以簪花小字注明了时间、地点、邀请人等各项信息。 赵枕流没见过这么特别的花样子,伸手去摸,却被宋云书敲了一下手背。 她佯怒道:“还没干透呢!” 女郎横眉竖目的样子好像还是很好看。 赵枕流不自在地摸鼻尖,低着脑袋不去看她,囫囵地应:“知道了,会去的。” * 谢子迁是在几日后过来报到的。 青色直裰,乌发高束,就算是粗布衣裳也像个大隐于市的贵公子。 从他进门到在桌案边坐下,普通书生打扮的客人不谈,就连衣着华丽的贵客都会下意识避开他,像是默认了他有什么深厚背景,在这儿“微服私访”。 忙活来忙活去大半天的宋云书忍无可忍,在路过时拍了拍他的肩。 谢子迁疑惑抬眸。 宋云书含笑低声道:“客人这么多,先帮忙接待一下?” 桌案那头,正在进行流水线式打包工作的赵枕流也投来了求助视线——不过他不大敢和谢子迁对视,看的是宋云书。 宋云书顿感压力倍增。 只是下一位客人又进了前厅,正甩着扇子吆喝:“这儿的东家呢?” 她又匆匆忙忙地迎了过去,巧笑嫣然地给来人介绍着店里的新品,又领着人在四方博古架周围转悠,尽力推荐各类产品。 一单终了,而上一个大单子的笔墨书本还未包装完,赵枕流累得大汗淋漓,手下还在不停地取木盒油纸、放入商品,悉心包好再装饰上竹下斋的竹叶标签。 偌大一个竹下斋前厅,就他们两个人跑来跑去。 谢子迁也看不下去,垂眸思索片刻,微微柔和了面色,迎向另一位客人。 那是位女客,衣着清丽,而气质高华,目光梭巡一圈后见谢子迁过来,便也疏离而礼貌地相互见礼,轻声说起自己的所需。 “女郎可以看看这款徽墨,您看上头雕的墨梅,正合您求雅的心思。”谢子迁虽没有经过培训,然而光凭着从前品评名家名品的经历,便能面不改色地忽悠女客道,“且用来赠送友人,还有‘折梅寄远’的典故……” 做了好几年的说书先生,他想把一个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并不难。 况且引经据典,情真意切。 女客听来实在心喜不已:“这样好的礼,我合该给家中远亲也备上才是!” 谢子迁是冷,但也正因为这份冷,让他说什么听起来都不像瞎话:“光是梅可会单调了些?有了梅,还该有‘兰竹菊’凑出四君子才是……” 各种奇情故事信手拈来,女客已是眼眶通红,险些失态,挥手便让侍婢前去付钱。 谢子迁话锋一转:“我说这些给女郎听,并非是为了赚钱,而是觉得女郎性情中人世间难寻,该是知己,您不必——” “不必多说了,”女客用绣帕遮去眼角泪光,笑道,“不是什么大钱,换个知己使得的。” 的确不是什么大钱,也就是把新出的砚雕高奢产品全包圆了。 负责打包的赵枕流深以为然,点算了银钱,将东西装成好几个木匣交给对方,笑容真切地叮嘱对方不日还会有新品,记得过来选购。 不仅如此,谢子迁还再接再厉,凭借自己的文学功底网罗了大片顾客的心。 这个男客个性风流,那就推荐各色花笺,再编几个感天动地的美人故事,让他带着花笺前去勾搭美人;那个中年富商啥也不懂,却爱附庸风雅,那就陈列名人名言引他入套。 至此,他还将客人们说得推心置腹,反复强调自己一定会回购。 赵枕流感慨:“……厉害。” 下午日头正毒辣着,宋云书便先上了歇业的牌子,闭门谢客。 跟着忙了大半天的谢子迁神色不变,似乎完全不觉得累,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去院中取了井水,用桌案上摆着的茶具泡茶。 与之对应的是对面瘫倒的赵枕流,进行着大口的喘息。 谢子迁兀自倒了茶,浅尝道:“好久不见,赵枕流。” 赵枕流垂死病中惊坐起,瞬间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接过他递来的茶杯:“子迁,当初的事情我和淮山师兄都欠你一句道歉,我——” “那件事我不怪任何人。”谢子迁还是平静的。 被赶出书院时,无论山长还是友人都对王家之势无能为力,他最开始的时候有怨,但在漫漫岁月里都逐渐消磨去了,最后只剩下对王家的恨。 这是他许多年以来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绪了。 赵枕流却挫败地锤了几下桌案,不但握拳之处通红,还拉扯着手上新旧错落的伤痕再次破开,渗出点点血丝,但他自己毫无察觉。 “可是子迁,你原本、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如果我们当初留下你了……” 谢子迁的眸色也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我该是什么样?” 庐江玉郎、天之骄子、天赋济世之才—— 他该是朝中名臣,也能是天生儒将,带着谢氏的荣耀将自己的名字永篆青史。 这是最开始时,所有人对他怀揣着的期待。 ……只是,他自己呢? 赵枕流忽然讷讷。 谢子迁也没有非要逼问他的意思,目光悠悠落在从院外走来的女郎身上,唇角扬起一点笑意:“我没那么高尚的,枕流,我也是一个普通人。” 宋云书只听见个边角,好奇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谢子迁看赵枕流,赵枕流嘴角一抽,无奈地答:“他说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煮茶的青年给她斟了一杯,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反馈。 “很好喝。”疲惫随着茶香慢慢散去,宋云书神清气爽地笑着坐下,歪着脑袋调侃,“你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光是卖东西就很厉害了。” 她中途也围观了会儿,发现对方可谓深谙现代“卖东西重在讲故事”的商业理念。 谢子迁颔首:“多谢夸奖。” 赵枕流被带歪了思路,见缝插针地接嘴:“你不会就是让他来帮忙卖东西的吧?” “大材小用。”宋云书睨他一眼,她最近喜欢卷起书本敲他的脑袋,下手不轻不重,但绝对醒神,“我看你是忙昏头了。” 赵枕流默默地捂住了头。 是不疼,但是丢脸,况且他很是推崇的谢郎还坐在对面。 然而万万没想到,谢子迁本质上也爱看热闹,或者说,看他的热闹,就算没有太分明的笑容也能感觉到他心情的轻松愉悦。 赵枕流:“……所以你要让子迁做什么?” 当然是外宣啊,顺便和他这个不着调地互相辖制。 既然早就说过的事情,赵枕流给忘了,宋云书也就不想重复。 她笑眯眯地敷衍他:“卖东西。” 赵枕流的视线转向冷冷清清的谢郎君。 谢子迁只当看不见。 30. 第三十章 她的筹备 三月廿九,花明柳媚。 竹下斋歇业一日,宋云书带着雁娘在后院里忙活半晌,又是收拾院子的花草、又是请了邻居花大婶做总厨,在灶房里热火朝天地做菜。 姐妹几人起居生活的后院里,少有的喧闹起来。 月娘是小寿星,性子闹腾又不爱约束,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地由两个姐姐打扮起来,穿着藕合色的裙装,丫髻上系了粉嫩的缎带,小大人模样地待客。 ——作为孩子王,她的小伙伴还不少。 宋云书没给小孩子弄过生日,索性便按着自己幼时的想法,先问了月娘的意见,才决定办一个她喜欢的热闹的聚会,人越多越好。 所以除了赵枕流、谢子迁之流,还有林娘子,以及这一期来竹下斋勤工俭学的学子、帮工工匠的女眷,身份各异,但都是宋云书接触下来觉得不错的人。 宋云书和雁娘看顾不过来,林娘子就帮着待客。 而抓着机会跑出来玩儿的沈九姑娘,则莫名其妙担起了带小孩的重任。 “我说,你可真会办事啊你。”最终忍受不了小孩嬉闹的沈昭寻了个机会溜进厨房,毫无顾忌地靠在墙边,目光谴责地看着操刀的宋云书,“小孩子什么的最麻烦了。” 雁娘跟着花大婶在另一边的灶前烧菜。 徒留宋云书对着砧板,单手拿刀,小心地给黄瓜切片:“月娘她们不可爱吗?” 沈昭点头:“长得可爱的小魔头。” 月娘现在是除了爬树什么都敢做,带着小花小草一群小豆包,浩浩荡荡地在院落里玩儿捉迷藏,她还得是发号施令那个,又聪明又调皮,最能气的人牙痒痒。 从窗口望出去,就能看见月娘和小花在围着一个妇人追逐打闹。 沈昭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被小孩支配的恐惧,抱怨道:“你自己去带小孩试试?” “月娘本来就是我妹妹,”宋云书闻言,举着寒光粼粼的刀刃,笑眯眯地看她一眼,又埋头和黄瓜片作斗争,“我现下忙着呢,你该干嘛干嘛去。” 所以她就是因为烦不胜烦才甩锅的吧? 沈昭决定反思,自己借这个契机跑出来透气到底是不是个正确选择。 花大婶操着粗犷的声音喊:“云妹子,黄瓜好了没?马上下锅了!” “嗯……差不多了。”宋云书这话多少有点心虚。 砧板上的黄瓜切得还挺细碎,大概是因为操刀人很想弄得均匀细薄,反而弄巧成拙,要么是残缺的薄片,要么是没操作好的厚片。 沈昭看了一眼,大笑出声。 宋云书没好气地瞪她:“有什么好笑的。” “可是真的很好笑,”沈昭半点儿不受她恐吓,笑嘻嘻地伸出两根手指,夹起菜刀上残留的半片黄瓜,真诚建议,“做成腌黄瓜吧,还能抢救。” 宋云书受到十万点暴击,抬手要去拧她的胳膊。 沈昭灵巧一躲,避开她带水的手,顺便将她轻轻推开,自个儿拿起菜刀:“得,我来吧。” “你居然还会这个?”宋云书一击不成,见她拿刀,也不好再下“毒手”,在旁边净了手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大展身手。 沈昭露齿一笑,拿起一根黄瓜,放上砧板,直接用刀面重重拍下。 黄瓜碎了。 “我当然不会啊。” 沈昭理直气壮地将黄瓜弄进碗里清洗,还大声地跟花大婶对答:“黄瓜不用炒啦,云娘说吃腌黄瓜就行了!” 花大婶:“诶!” 整得跟在不同山头上山歌对答似的,离得近了简直就是震耳欲聋。 宋云书扶额:“小声点行吗?” “哦。”沈昭无所谓地挑眉应下。 她今日穿的是件浅色裙装,肉眼看不出什么特别,在阳光下才能看见掺银粉的暗纹,可惜沈昭半点不怜惜,净手后的水随意就擦在了上头。 很难形容,这到底是她作为贵女的不在乎,还是单纯的不拘小节。 宋云书敛眸,一边择菜一边问她:“所以你今天带钱了吗?” “带了,塞在给你妹妹的生辰礼里头了。”沈昭自觉地找了个清洗青菜的活计,干得还挺顺手,百无聊赖地道,“那可是我全部家当,你小心点败。” 这话还得从宋云书放在花笺礼盒里的邀请函说起。 除了生日邀约,里头还放了一式两份的契约,作为沈昭入股的凭证,说明在第二家竹下斋营业后五五分成的企划,还有对本金的基本要求。 三千两对一般贵女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不过沈昭不是一般闺女,她手里头有早逝母亲的嫁妆,还有几位父兄动不动就送钱,才能在衣食无忧的基础上琢磨着入股创业。 宋云书才不信她信口胡说的鬼话,轻笑一声:“说得跟我在骗你的钱一样。” “没区别啊,”沈昭想了想,问她,“你骗我的钱,我骗家里的钱,然后你再用这本钱去骗别人的钱,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这话不假,但锥心得很,可不是人人都能听得下去的。 宋云书倒没受影响,只浅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张嘴啊——” 沈昭才不在乎,转眼间又想到另一件事来:“你在会稽要是遇到事儿,不大的就去溧阳巷子找沈府,报我的名字再送上信物,我阿兄他们会帮你的。” 信物自然就是碧玉簪。 宋云书记下,问她:“那万一是大事儿呢?” “那我可就管不着了。”沈昭耸肩,表示无能为力,“我自个儿还是个金丝笼子里的雀儿呢,契约里也说了,尽我所能而已。” 她倒是看得很开,全不像宋云书初初发现自己的渺小时,有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宋云书前所未有地与她共情,轻声道:“总有一天能飞出去的。” 沈昭一愣。 须臾,她又笑成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借你吉言。” 花大婶那边已经吆喝着人开始出菜了,宋云书这边也不好再拖延,匆匆备菜,再去火烧火燎的灶台前帮衬着看火看菜。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热腾腾的菜肴纷纷出锅。 胖乎乎的花大婶扯了罩裙,带着头端菜出去,雁娘紧随其后,宋云书也拖着心不甘情不愿只想躺平的沈昭去上菜。 席面通通摆在院落里,不算多,也不过五六张桌子,摆上菜肴之后外头说话的、屋子里坐着的都慢慢拥了过来,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处。 “好了好了,该吃饭了,先别玩了。” 林娘子瞧着上菜,赶紧招呼围着她的小孩子们安分下来,领着去了预留给小孩的桌子。 月娘还不进行,拉着小花的手咯咯直笑,就是不肯听林娘子的话,非要带着小花去花圃里头继续斗草捉蟋蟀,一溜烟儿就没了影。 最后还是宋云书将两只小姑娘提溜出来了。 宋云书点点月娘的鼻尖,瞪她:“你呀,像什么样子!” 小花也被林娘子捉拿,瞬间就乖巧起来,低着脑袋听阿娘的絮叨。 月娘软绵绵地撒娇:“阿姐,人家过生辰呢,你说的开心就可以了呀~” 宋云书轻哼一声,倒也没真和她计较,只用绢帕给小姑娘掸去灰尘,理了理头发,抱着小姑娘去了主位上向来客们打招呼。 客人自然也给寿星面子,连连夸赞。 “好俊俏的小姑娘!” “和东家您真是像极了!” “小孩子闹腾些好,看着就喜人!” “……” 月娘听得也高兴,骄傲得鼻子都要翘上天去,仰着小脑袋,小手一挥,十分豪爽。 “大家要吃得开心哈!” 宾客们哈哈大笑,连连应是。 宋云书也被小姑娘逗得眉开眼笑,总算是将月娘从膝上放下去,附在她耳边道:“去找你的小伙伴一起吃吧,我看你也坐不住。” 月娘欢呼一声,果然飞快地跑去了小孩席面上,强行撑起主人家的架势。 这生辰宴她倒是过得开心。 只是宾客尽欢后,宋云书还得和雁娘等人一同面对残羹冷炙的残局,劳心劳力地收拾起碗筷,还得去归还各家借来的厨具,再送上些小礼物。 本不该让客人留下来帮忙的,然而残局实在是蔚为壮观,林娘子执意留下帮忙,宋云书也就没有拒绝,琢磨着给她备上些吃用做补贴。 林娘子是做家务的一把好手,洗完擦桌干净利落。 宋云书将包好的东西放到桌案上,笑道:“月娘喜欢小花小草,我也喜欢,这些是送给他们的,你可不要拒绝。” 小花小草是林娘子的一双儿女,说是贱名好养活。 林娘子看着,擦了擦手,倏地跪了下来,眼中含泪:“宋女郎……” “这是怎的了?”跪拜大礼只能是对天地君亲师行的,她这么一跪,吓得宋云书连忙伸手去扶,却怎么也拉不动,“你先起来再说。” 林娘子只咬着唇瓣摇头,目光恳切:“今日本不该说不吉利的话,只是宋女郎……我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去处了,只能来求您收留。” 她始终不肯起来,宋云书也只能先听她说完。 早先她做工便是因为父亲、丈夫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她又有两个孩子要养活,然而在前些时日,她的父亲丈夫终究死在病榻上了。 做了几十年的木匠营生,如今家里只剩下她和孩子。 林娘子原本也想过自己继续做木匠,可到底律法限制,世道如此,她做木匠才是真的没有活路。踯躅之际,竹下斋来了封邀请函,她只好出此下册。 “我不该强求女郎什么,只是我也寻不着别的去处了。” 林娘子说到最后,深深一拜,长跪不起。 “但求女郎能为我指一条明路。” 这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宋云书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好先将林娘子扶起来,柔声劝道:“木匠确实难做,我这儿倒缺个女管事。” 竹下斋的事务越来越忙,她顾不过来,其实早就该寻合适的仆妇了。 也是巧了。 宋云书想着,笑道:“只要能帮衬着雁娘她们管理内务就好,不拘别的。” 林娘子登时泪如雨下,拉着她的手哭道:“女郎大恩!女郎大恩!” 31. 第三十一章 会稽新篇 宋云书启程前往会稽是偷偷的,赶在晨雾打湿马匹的鬃毛前,她独自坐上了沈九姑娘帮忙准备的马车,车厢里一应俱全,最适合长途跋涉。 来送她的只有雁娘、赵枕流与谢子迁三人。 后两者或多或少是因着她是大东家,唯有眼圈通红的雁娘绞着手中的绢帕,心里惦记牵挂着的只是自己的阿姐。 还是赵枕流先开的口:“淮山师兄谋了份官府差事,前些日子去赴任了,你若有事可去官府寻他帮忙。” 交情不深不浅,其实不太好去求助。 但宋云书也记下,权当是留个后路,又对他笑说:“多谢。” 赵枕流难得没嘴犟多话,只闷声道:“……嗯。” 他不说话了,谢子迁也是个话少的,便剩下一个眼巴巴看着宋云书的雁娘。 宋云书朝那两人递了个眼色,坐在车沿上,揽住雁娘宽慰:“不哭了不哭了,阿姐很快就回来了,不用担心。” 赵枕流与谢子迁识时务地退开,给她们姐妹留下空间。 雁娘抿着唇瓣摇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她却又怕阿姐挂心,强颜欢笑道:“阿姐,此去山遥路远,务必多加保重。” “阿姐知道的,”宋云书温柔地给她擦泪,“月娘那边你要多费心了。” 她要去会稽的时间是瞒着月娘的,赶在日出之前离开,就是为了不让月娘缠住,那小姑娘一旦耍混撒娇起来,宋云书实打实的扛不住。 这个时候月娘还在睡着,等醒了,还有的闹呢。 雁娘点头,从袖中取出块绢布来放进她手中,握住她的手道:“这是阿娘曾与萧姨往来的书信,或可做护身符,阿姐收好了。” 那块绢布品质非常好,经年之后也只是微微发黄。 “宋女郎,时辰不早了——” 车夫扬起马鞭一抽,黑马登时扬蹄嘶鸣起来。 宋云书也就顾不得看了,收起绢布最后揉了揉雁娘的脑袋:“好好看家,但遇见事情切记先保护好自己。” 雁娘乖巧应是。 她又转身面向另外两人,朗声唤道:“枕流、子迁,竹下斋暂且就拜托各位了。” 谢子迁淡淡颔首。 赵枕流迟疑许久才抬眼看她,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拳,他欲言又止地启唇,却只看见女郎匆匆委身进入车厢的模样。 一时间所有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马车扬长而去。 城里的官道也算不上宽阔,马车行进间有些艰难,但“踢踏踢踏”间也很快便出了桐花巷子,驶出人声鼎沸的嘈杂坊市。 赵枕流唇瓣动了动,极小声地道:“保重。” 声音极轻,如蝉翼,也如流风。 雁娘与两位管事见了礼,便回头进了竹下斋,去准备操持今日的事宜。 谢子迁离他近,听了个分明,浅淡的眸色中翻涌起几分古怪,又见赵枕流失魂落魄地站了半天也没动作,犹豫着伸手拍他的肩。 赵枕流猛地回过神,还是忍不住去望那无人的巷角,嘴里问着:“怎么了?” 谢子迁敛眸:“你怎不随她一块儿去?” 赵枕流下意识回:“我为什么——” 这话出口,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扯着唇角,对着谢子迁干巴巴地笑起来。 “子迁,你误会了。” 谢子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了顿,最后只是用那双平静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看得赵枕流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对劲起来。 “是吗?” 也没等赵枕流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转身进了书铺。 偏偏也就是他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惹得赵枕流心中一慌,快速的心跳伴随着血流的涌动冲刷着全身经络,他眼前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雾好像就此散去了。 眼前是闹市,再往上看,是遥遥天际。 遥遥天际之上,是一抹女郎月白色的俏影,隐在雾中,背对着他,看不分明。 倏尔,乳白色的雾气化成春雨洒落,女郎回过眸,对着他弯起眉眼,她也柔软得像是江南三月里的一场雨、一朵云,或者一段柳枝。 赵枕流慢慢地抬起了指尖。 却只在他抬手的一瞬间,她像是一场美梦般破碎开来。 无处可寻。 赵枕流怔愣着凝视着天空,迟钝地明确了心里的情绪。 ——那会是……喜欢吗? 赵枕流想不通,也不敢再想。 * 官道之上,马车疾行,及至傍晚时分方才缓缓停步。 马车勒着缰绳问:“女郎,可要停下来休息?” 话是这么问,拉车的马已经饿得在官道旁啃野草,就算是马夫想要驱使,也有心无力。 颠簸了一日的宋云书也很累,古代的官道也不过比寻常人走出来的路宽敞一些,路况并不好,不常坐马车的人很难承受得起在车上上下起伏的糟心感。 也就比自己骑马好一点。 宋云书想起沈昭跟她的说起过的军营过往,心有余悸且万般欣慰地笑起来,扶着车厢里的窗户框道:“歇息吧。” 车夫:“好嘞。” 不管是人还是马都需要偶尔停下来修整,有的时候运气好遇见客栈,有的时候就只能风餐露宿,纵然车夫经验再老道,也不能保证路途上的生活能舒坦。 就这么走了五天,才到了一个毗邻会稽的荒村。 村子里早已没人住了,从窗口远远一望,只能看见断壁残垣和荒草丛生的房屋,看上去已经荒废许久了,路边还有被雨水冲刷得不大干净的血迹。 常年奔波在这条路上的车夫解释说:“前段时间这附近很乱,流民多得很,那些穷山恶水出来的刁民把村子屠了,还是官府派兵来绞杀的。” 车夫是沈昭的手下,向来随沈府管事奔走于各处田庄收租采买。 此来是受了沈昭的叮嘱帮忙。 宋云书忽而问道:“可是腊月前?” “是,正好平了风波,大家过年也过得舒坦。”车夫憨笑道,“女郎莫要怕,这儿也就是看着渗人点。”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不好再赶路,他们只能留在这儿过夜。 宋云书倒不是怕,她只是觉得流民出没的时间点,刚好能与原主父母去世的时间重合起来,这样算来……这里大概当真就是宋父宋母的葬身之地。 雁娘说,他们死于流民劫道。 宋云书放下窗帘,探身出了车厢,跳下马车。 正坐在官道边一块大石头旁吃干粮的车夫看着,茫然地咀嚼着干粮,问她:“女郎怎的出来了?可是有事?” 孤身女子出远门本就不合礼节,通常都是得掩盖行踪、不露真容的。 宋云书穿着轻简的窄袖裙裳,活动起来方便,只是在车夫真诚纯朴的关注下,她也只能在袖中裙下活动手腕脚腕,帮助血液流通。 她面上笑道:“车上闷热得很,下来走走。” 车夫了悟般点头,道:“女郎小心些。” 宋云书自然点头应下。 那荒芜的村落就在不远处,夕阳下有盘旋的昏鸦,老粝的叫声盘旋在极低的天际,只有簌簌作响的老树枝桠作陪。 宋云书举目四望,满眼破败。 她看见了村头古树上系满了红绸木牌,随风而动,碰撞作响,显得那棵树喜气洋洋,仿佛一到月上柳梢头的时候,还会有许多年轻儿女相携而来,挂上自己的期盼。 中年的车夫还在絮絮叨叨地感慨着:“这树从前是很灵验的许愿树,如今冤魂太多,再无人敢来许愿了……” 宋云书的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 树上的红绸木牌都挂了不断的时日,有的绸带风化,并着木牌落在地上,被风吹雨打着半身藏入淤泥;有的红绸坚守着,但也逐渐失去了最初的鲜艳。 她用绢帕包裹着捡起遗落的木牌,想了想,一一放进树洞里。 夜幕将临,一点夜色如墨汁入水般迅速渲染开来。 宋云书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前方,再回眸,苍茫原野上只有醒目的许愿树,枝叶生长得左繁右疏,像是守夜人在为行者指引着方向。 好似亘古守望在这里的巨树,能让人心生某种奇异的敬畏。 宋云书决定再往前走几步,总归还没有天黑,她还想去看看这个已经覆灭的村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才几个月,荒草已经半人高。 她需要一手挥开杂草,一手拎起裙摆,才能踏入这方“禁地”。 宋云书费了好大的力气,累得站在荒草里头气喘吁吁,脚下的地面却柔软得让她差点没站住,一个趔趄好险扶住了一旁的树干。 ——等等,柔软??? 宋云书整个人都一僵。 她的脑子不受控制地循环播放起车夫说的话:“……冤魂太多……” 宋云书闭了闭眼,告诫自己鬼神之说都是荒谬言论,她是个无神论主义者、祖国新时代的花朵、新时代的接班人…… 【宿主,您不用自己吓自己,那真的只是个人而已。】 小乙也万万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宿主竟然会怕鬼——实在是太可怜了啊哈哈哈哈哈! 但是小乙不说,小乙努力做个关爱宿主的好系统。 闻言,宋云书总算低下头,小心地将余光落在了地上,直到人形映入眼帘,她才彻底放心,松了口气,蹲下来查看这人的状况。 小小的光团被她的意识突如其来的反复揉捏,没痛感,就是看着都难受。 宋云书的心声听起来甚至带笑。 【小乙,你等着。】 ——别以为她没听出来。 然而猝不及防的是,她还没将那人翻过身来,那人先反手拧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直接将她的手扭到骨折,被迫脸色苍白的跌坐在地。 32. 第三十二章 美救英雄 【宿主?!】 宋云书顾不得小乙,右手手腕还落在对方手中,剧烈的疼痛直接让她脱力,只能无力地用另一只手撑住地面,满头大汗地咬紧牙关,冷眼看着对方。 她的声音都颤抖,还强行撑起理智:“我好心相救,阁下就是这么报答的?” 对方其实比她还惨烈许多,是个清瘦男子模样,左手同样无力地垂落在侧,上腹处有几处交错的刀伤,白衣上血迹几乎凝固,但也还有少许血液渗出,看上去很凄惨。 他的右手钳制住宋云书,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脏污的脸庞,还戴着黑色面罩,看不清楚相貌表情,只有一双半阖着的眼眸形状优美,带着不自觉的丽色。 明明都是重伤到快死掉的样子,居然还有力气拧断她的手腕。 宋云书很费解,也很生气。 对方艰难地掀起眼皮,目光示意着自己的左手:“救我?你把我左手踩断了。” 被人一脚从昏迷中踩醒,他差点以为是被追杀的人找到了,正在被施以酷刑——比如挑断手筋脚筋之类的,再做成人彘。 宋云书:“……” 她看了眼对方的左手,沾着血污的手上还有个明晃晃的脚印。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尺寸大小、鞋底纹样,大概都和她的一模一样吧…… “一报还一报,而且我不是故意的。”宋云书也有点心虚,甩了甩被他制住的手,道,“我的差不多也断了,公平了吧?快点放开,车夫还在等我。” 这话其实有点威胁的意思。 青年果然松开了手,只是看样子不是因为她,而是上腹的伤口被动作扯裂了,伤势一下子控制不住,汩汩淌血。 他不得不撕了一块还算干净的衣摆,去用力按压住伤口。 “走吧。” 宋云书的确不大想管他,生怕自己惹上麻烦,一手托起自己受伤的手臂,疼得轻轻嘶了一声,白着一张脸打算折身返回。 然而走了没两步,她又觉得良心过不去。 ——不管怎么说是她先踩伤了人家。 宋云书咬着牙回头,好在左手没事儿,金疮药又被她习惯性地揣在了右手袖中,避开手腕处就能轻易掏出来,放到了那人的身边。 青年靠在树干上,姿势懒散,却能从他毫无血色的唇瓣看出他的状况极差。 宋云书指了指:“金疮药。” 那么重的伤金疮药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她也尽力了。 青年毫无反应。 宋云书也没指望什么,托起右手往外走。 过了好半天,身后才传来青年带着几分笑意的气声,不太顺畅,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淡然。 “下次不要随便做好人了。” 这个口吻听起来有点熟悉,有点像一个……她有所求且惹不起的人。 宋云书步子越来越慢。 她最终还是心情复杂地停下了脚步,再次回头,在青年身侧蹲下。 “你是谁?” 青年已经晕过去了,手按在腹部,另一只手耷拉在药瓶旁边,他的身上和躺着的地面都漫出了鲜血,染红白衣,浸湿野草。 宋云书犹豫着看了看手臂,最后决定掀起对方的外衫,用不大利落的左手笨拙轻柔地擦拭去他脸上的脏污,很麻烦,但还算有效果。 脏污下是一张长眉凤目的昳丽面容,昏迷中依旧带着阴郁颓靡之色。 幽王长史,司曦。 正是那个她曾经邀约过进行合作的司大人。 难怪一直没有给她回信,原来是陷入了这样悲惨的境地。 那几分浅薄的交情让宋云书犹豫,可时机太紧迫,她只能顺从心意,高声叫车夫。 “沈叔,劳您过来一趟。” 车夫是个壮硕大汉,闻声匆匆赶来,生怕她一个弱女子出什么问题,口中还声声念叨:“女郎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这荒郊野外多危险啊……” 确实危险,手骨恐怕都断了。 宋云书苦笑着指了指司曦:“劳您把他弄上马车去。” 车夫挠着后脑勺,戒备地道:“女郎,这是什么人?我看着他不像好人,您——” 曾经也随沈昭征战过的大汉直觉敏锐,对于伤口和血腥气的敏感远超常人,宋云书知道糊弄不过去,对他轻轻笑了笑。 她亦知道司曦的伤势不寻常,可到底算得上半个朋友。 宋云书面不改色地道:“他是我失踪许久的邻家阿兄,也不知为何出现在这儿,伤势还这样重,我总不能弃之不管吧?” 她的眼中隐隐带着央求的泪光,看得家有一女的车夫心头软和。 他转念一想,总归是宋女郎的朋友,大抵是遇见了什么意外才出了事,帮个忙也不是大事。 “那劳女郎推他一把,我背他过去。” 车夫在司曦前头蹲下身来,转头冲她一笑。 宋云书:“……那可能不太行。” 她的手才伤了,伤处还新鲜着,要扶起一个青年男子可谓是天方夜谭。 然而对上车夫疑惑的眼神,她还得给司曦找个理由遮掩,托着右手手臂,指尖小幅度地动了动,素白的脸上带出无奈的神色。 “刚才看见他太着急,不小心摔了,伤着手骨头了。” 再然后,她看着车夫想把司曦的手搭在肩上,又不得不继续出言提醒:“他的左手……好像也断了。” 踩上去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实打实的用了力气,后头还趔趄补上了几下。 ……所以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车夫束手无策地看了看司曦,又扭头求助般看向宋云书,在看到她不自然托着的手后,更加手足无措地挠起了脑袋。 宋云书很想掩面扶额,然而她做不到。 最后的最后,司曦是被车夫一肩扛上马车的,虽然小心避开了最大的伤处,但想来跟个包袱一样上下颠簸着也不会太舒服。 宋云书的伤终于得到处理。 车夫上过战场,处理起伤口来讲究一个快和糙,隔着绢帕摸索着将她的手复位,寻来几个竹片用布条包裹着固定骨头,告诉她:“进城后女郎得去医馆看看,我下手不知轻重,要是骨头对偏了就不好了。” 不知道是司曦留了手,还是他也被伤痛折磨得没什么力气了,宋云书的手伤倒也没到骨折的地步,也就是角度刁钻导致了严重脱臼。 至于司曦……他的手倒是折得很干脆,可见宋云书被他那一吓激得用了多大的力道。 离会稽的路程不远,最多只剩一日。 宋云书笑着道谢:“得亏沈九姑娘是派您陪我来的,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直来直往、不谙世事的车夫顿时局促起来:“您言重了!言重了!” “是您过谦了。”宋云书摇头,右手现在是彻底动弹不了了,她只能用左手浸湿了软帕给高热的司曦擦汗,“他这高热可还有别的法子?” 现代医学中说,温度太高容易烧坏脑子。 宋云书还是有点担心的。 “这在野外确实想不出别的法子了,”车夫为难地看着青年通红的脸,“冷敷没用的话,等进了城找人用酒擦身、再找医馆去治病疗伤才行。” 司曦的伤已经很重,但他运气却好,止血很快,就是转眼又发起了高烧。 折腾半天,最后还是车夫熟门熟路地找了条小溪,接了凉水来给他冷敷降温,才让温度勉强维持在了一个平稳状态,没有继续升温。 宋云书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她的手是凉的,落在滚烫的额间让司曦有片刻的清醒,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只能从一丝光亮中窥见昏黄油灯光影中神情忧虑的女郎。 车夫已经退下去休息了。 她突然凑过来,取下他头上的湿软帕,换上另一张更沁凉的帕子。 司曦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感受到那双明亮的眼眸,带着不含杂质的、透彻的关怀。 她小声嘀咕:“这别是救不活了吧……” 司曦:“……” 他无力地闭上眼,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只是被重重一踩的钝痛错位感犹自挥之不去,简直和他刚才听见女郎说话的心情别无二致。 耳边是她的惊呼:“别乱动啊!” 紧接着是有人捧起了他的左手,小心地放回柔软的垫子上。 昏睡过去前,司曦突然想要笑一笑,可惜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完全不知道是昏睡的人在作死,宋云书心力交瘁地用着自己不适应的左手,又要过一会儿给他换帕子,又要控制住他时不时在梦中有所动作。 漫漫长夜就在鸡飞狗跳中过去。 太阳刚冒出一个边缘,车夫便驾着马,带着两位伤员赶往会稽城。 重伤伤员占据了车里的大部分空间,宋云书只能靠在窗边,昏昏沉沉地补觉,时不时就在马车的颠簸或者伤员的折腾里醒来,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一对黑眼圈。 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她揉了揉,下意识伸手去摸伤员脑门。 ——感天谢地,温度总算降下来了。 宋云书松了口气,掀开窗帘看向外头,入目是逐渐繁盛起来的烟火气。 会稽城到了。 车夫喜气洋洋地喊:“女郎,咱们到了!” 宋云书含笑点头:“是。” 会稽城楼巍峨,有官兵巡视,古朴的大门敞开迎客,已有许多的百姓在排队,由守门官兵一个个地查看对照身份文牒,确定无误才能放入城中。 马车驶向另一边的马车队伍,开始排队。 宋云书扭头看了看面色平稳的司曦,伸手去接窗外洒下的阳光,碎金入手,微微发热。 她心情愉悦地笑起来。 ——这应该,算得上是个很好的开端。 33. 第三十三章 折腾不断 会稽郡位于庐江郡东北,近海,有衡阳河穿行而过,北经京畿,西达塞北,故而水路运输十分发达,商业繁荣。而其水土丰茂,百姓富庶,享有“鱼米之乡”的美誉,是扬州仅次于扬州城的发达城市。 车夫驾着马车去往东城头的客栈,自南门入,过东西坊,才至嘉运客栈。 进城后,宋云书也不困倦了,借着窗口往外探看,皆是花明柳绿胜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一派祥和安乐景象。 “女郎,这嘉运客栈也是沈家的产业,最是稳妥了。” 马车在一处极为热闹的客栈前停下,车夫自车辕上跳下,走到窗边与她言说,“您安心住下就是。” 宋云书颔首,莞尔笑道:“我自然是信九姑娘的。” 沈昭入股竹下斋,自个儿也乐意让宋云书在会稽待得安心些,才好让她快点儿把竹下斋做大做强,宋云书细细思量过也没拒绝。 她在会稽孤身一人,本来也是越安稳越好。 司曦仍旧昏睡着,为了避免麻烦,宋云书特地寻了件素色的衫子给他披上,又给他戴上了自己的幕帘,才放心让车夫背着进了客栈。 客栈掌柜是位姓郑的中年男子,方脸,见人便带着三分笑,和气得很。 见宋云书几人风尘仆仆的进了门,郑掌柜立即带笑迎了过来,招呼着仆役去接他们手里的包袱,自己则笑迎道:“几位客人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话中说的是“几位”,但他的目光实则只落在了领头的宋云书身上。 车夫张口欲言,却被宋云书笑吟吟的一眼看得憋了回去。 她笑道:“住店。” “那不知女郎想住哪样的?”郑掌柜捋了捋自己的长须,坐到柜台后头,挑拣着翻开一卷竹简,解释说,“咱们这儿有天地玄黄四个价位的厢房,您几位需要几间房?住多久?” 宋云书沉吟道:“要三间,暂且定个五日吧,至于价位……你且看那些有空余吧。” 郑掌柜查了查竹简,点头应道:“玄字房还有三间的。” “那便如此。” 宋云书自觉地拿出银两和身份文牒,交给郑掌柜清点、登记造册,再次才是给她们送上三把钥匙,遣仆役送他们上楼。 只是郑掌柜交付钥匙时却显得有些犹豫,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车夫背上的人:“这位……” 本朝贱籍仆役、尤其是家生子都是没有身份文牒的,契书在主家手中,实在是官府需要时才会让主家拿出来确定——当然,事实上这年头小官是管不到门阀头上的。 因此杖伤、虐待仆役之事时常发生,草菅人命都不过是个笑话。 宋云书的眉宇间突然露出躁色:“真麻烦。” 郑掌柜倒没被她唬住,只是态度更加小心和善,又让仆役给她奉上一杯茶水:“女郎这是怎的了?” 宋云书没接,烦闷地摆了摆手,示意仆役快点走开。 “一个仆役而已,摔伤了还处处给我惹麻烦。”宋云书轻嗤一声,随手指了指昏睡的司曦,“要不是阿娘不许我打杀奴才,我才不在这上头费工夫呢。” 原来只是个仆役? 郑掌柜一双精明的眼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司曦,心下存疑,但也只能先将此事揭过,安抚道:“女郎莫急,回头我派人去寻大夫过来,必不会让女郎受牵连的。” 宋云书才略微满意一点,勉强露出个笑:“掌柜的费心了。” “不妨事,您是客人。”郑掌柜笑着起身,亲自送他们上来,不经意般问道,“宋女郎瞧着不像是会稽人氏?” 姓甚名谁,身份文牒上都有注明,他能记住也不奇怪。 宋云书慢悠悠地晃着上楼,闻言也只倨傲一笑,扬起尖巧的下巴,笑道,“我当然不是会稽人氏,我的宋,是扬州城的宋。” 郑掌柜眸光闪动,拱手道:“记下了,那女郎几位先好生歇息,有事寻我即可。” 宋云书头也不回地上着楼梯。 玄字厢房都在二楼,三间房相邻,布置格局都相似,宋云书先让车夫把司曦送进了走廊尽头的厢房,才道了谢又让他好好休息。 车夫听她道谢仍显得拘束,但比之前好些,憨笑着问她:“女郎,怎不让我去向郑掌柜表明身份?还不用这么费心。” 他们都是沈家的人,各有信物在身,确认身份委托并不麻烦。 但宋云书只笑道:“亲兄弟明算账,平白贪了九姑娘的便宜才说不过去呢。” 车夫似懂非懂地点了头,推门离开。 宋云书方才轻轻松了口气,低头去查看司曦的状况。 他温度正常,伤口也止血了,但整张脸还是毫无血色,本是披着的衫子现下裹在了他的身上,并扯过来的锦被一块儿,压在身上给他保暖。 “救你可真麻烦。” 宋云书自言自语着倒了杯茶水,小心翼翼地用杯口缓缓濡湿他干涩的唇瓣。 说给车夫的理由是真的,但不完全是真的,郑掌柜给她的感觉实在不太对劲,她才下意识多留了个心眼,用扬州宋氏去威慑他。 ——宋氏本家虽没落,可那也是门阀间的争夺比较,对普通百姓来说还是望族。 再者,云娘一家本也是宋氏子嗣,她这话说出来也不心虚。 司曦的头被她轻轻靠在了自己的腿上,让他的脑袋微微抬起,才能让那水一点点的顺势流入咽喉,给这个高烧大半日的人补补水分。 她这边儿正靠单手全神贯注地喂着水,司曦露在被沿外的手忽然动了动。 宋云书还以为自己是累到老眼昏花。 但紧接着,不只是那手,司曦整个人都开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茶水顺着颤抖的唇瓣淌到衣服上,还洇湿了宋云书的裙摆。 他开始打寒战了。 宋云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里一颤。 儿时某个夜晚,她也曾在睡梦里开始不停地打寒战,炎炎夏日里不断来袭的寒冷让她几乎奄奄一息,及至天明才被年迈睡深的祖父祖母发现,将她送进了医院。 医生说,她能在近40度的高烧中健康的活下来,那叫命硬,是命不该绝。 但是控制不住的寒战、恍恍惚惚的神智、仿佛永远醒不过来的黑夜,都是她长久以来的梦魇。她一度十分害怕发烧,明明是个小病,却可能带来死亡。 宋云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司曦的高烧卷土重来,在短暂的平复后,滚烫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宋云书尽力回想着记忆中的步骤,咬着牙抬起才复位的右手,扶着司曦躺下,找出好几层柜子里的锦被给他捂住,又去找仆役接了冷水打了凉酒送来。 帕子换了几次,但很快就被额头的温度烫去了凉意。 宋云书催促着仆役:“去请大夫!务必要快!” 慑人的气势迫得仆役连连应是,迅速出门去医馆请大夫。 时间是从未有过的慢。 宋云书再次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手中死死地捏着另一块绢帕,反复回忆还有哪些降温的办法,甚至还将目光瞄准了脑海里的光团。 【小乙,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她的反应不大寻常,小乙不敢在这时候触她的霉头,苦哈哈地翻找着自己的商城。 可惜它一个主职乙女兼职文化强国的系统,实在是对此无能为力。 【宿主,以古代的医疗水平……能做的你都做了,现在只能看医生怎么说了。】 宋云书就没再说什么,垂着眸子,面容紧绷地看着昏睡得也不安稳的青年。 司曦坠入了一个冗长的梦魇。 他行走在虚无的黑暗中,四面八方什么都触摸不到,他只能不停地走,直到心中蔓延出某种惊惧恐慌,他望着无边的暗夜,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 司曦低下头,手里有一把刀,刀尖对着自己的咽喉,凛冽的银光里沾染着一丝血迹。 活着多没意思啊。 想求的不可得,不想要的纷至沓来。 …… 于是刀尖刺入咽喉,在即将割断脉搏的那一刻,有人轻柔地触碰到他的额角、眼睛、脸庞,最后是心口,肋骨下有什么东西拼命地挣扎着。 天光大亮,他如溺水的人般贪婪地喘息着。 宋云书的手还按在他的心口处,气喘吁吁地盯着他缓缓睁开的眼睛。 大夫惊讶地叫道:“这是神迹呀!” “不是,”宋云书彻底脱力,跪着的姿势也软下来,她疼得微微眯起眼,才敢转过身扶着床榻的边沿坐下,跟大夫解释,“这是……西洋泊来的书里记载的,叫心脏复苏,可用来救濒死之人。” 大夫顿时面露仰慕:“女郎博学!” 刚才司曦心脏趋停,几乎命悬一线。 宋云书万般情急之下想到了心脏按压复苏的法子,本是想让大夫、仆役做的,但他们要么理解不到位,要么不敢下手,最后危急之下只能由她亲自上阵。 年过花甲的老人家这么崇拜的眼神,宋云书实在担不起,扯着嘴角道:“您以后把这法子发扬光大才是真的,倒不是人人都能救回来,但也多个机会。” “女郎说得有道理。”大夫深以为然。 这一下子放松,宋云书才迟缓地感觉到右手的疼,咬牙“嘶”了一声。 大夫赶紧给她重新检查了右手状况,轻叹道:“女郎这手万不可再逞强了,康复之前好好修养着,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宋云书苦中作乐地想。 再一转头,她对上司曦写满茫然的视线,面色顿时一肃。 34. 第三十四章 他想留下 “大夫,快再给他看看,他好像不太对劲。” 宋云书其实更想问,不会是狗血的失忆情节被自己碰上了吧? 司曦很虚弱,唇瓣动了动,但说不出话来,只那双漂亮的凤眸怔愣地望着房梁,一眨不眨地盯了许久,才稍微落回到宋云书的身上。 大夫也没把这话当真,摇头笑道:“女郎说笑了,这位郎君眼神清明,神志也清醒,只是病体孱弱需得好好将养才是。” 宋云书便再侧过头,与床榻上的青年对视。 她还是觉得司曦的状态不大对。 司曦眨眼的频率极平缓,单薄的眼皮掩不去那双眼眸的丽色,病弱让他不自觉卸去了通身的慑人威势,看人时有种纨绔子历尽欢场后的意兴阑珊,靡丽而颓艳。 一眼望进去,心神宛如坠入了流沙之中。 宋云书微微晃神,仓促地错开视线,心下却惦念着方才窥见的几分空空落落。 他的眼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这让他像一只悬在风里、没有系线的纸鸢。 “劳烦大夫了。”宋云书从那股泥沼中挣脱,轻轻对大夫颔首,又取了贴身的荷包给大夫拿银钱,“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倒也没什么。 高烧退下,司曦身上最要紧的就是外伤,一日三次的清理伤口换敷料即可,再辅以汤药补品温养,忌食辛辣油腻之类的也是常情。 大夫上了年纪,说起这些一兴起就停不下来,直到口干舌燥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啰嗦,当即就对宋云书拱手告辞。 宋云书要送,大夫也未再三推辞,由着她送出了客栈。 安排仆役去熬的药也好了,匆匆忙忙地要送上楼,宋云书刚好撞见,几番犹豫后还是挥退了仆役,左手端着药碗进了厢房,再紧闭房门。 司曦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虚空中。 绣墩隔的有些远,宋云书看了看左手里晃荡的药碗,右手裹得僵直地垂落身侧,索性便直接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垂着眸子没去看他。 “喝药吧。” 语气轻轻柔柔,听起来有点像哄小孩。 司曦终于看向了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病弱的怏怏:“我的手可是你亲自踩断的。” 青年许久没说话,中途还发了两次高烧,声音喑哑得很。 宋云书:“……” 她别过头,轻咳一声:“我手也差点断了。” 所以指望她也没用。 “那就不喝了。”他慢慢闭上眼睛,不像是耍赖,倒真有几分解脱般的释然。 “不行。”长时间这么端着碗也很累,宋云书索性先将碗放下,换了个方向,方便用左手去揽他的脖颈,迫他顺势起身,“你小心点,别把伤口再弄裂开了。” 大夫给他清理伤口时,好几盆血水都是宋云书送出去的,看得她也心慌。 他的伤势之严重简直超乎想象。 司曦却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正好。” 正好什么? 宋云书无暇去顾及他的繁复心思,成年男性的重量压在腿上,她有些承受不住,艰难地探手去够柜子上的药碗,好险没弄洒出来。 “你再坐起来点,用你的右手喝药。” 她的左手端着药碗,白皙的手背上能看见轻轻凸起的青筋,像是在替主人诉说她的劳累无力,司曦微微抬眸,看见了她休息不足的青黑眼圈。 她到底要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半晌没等到他的反应,宋云书蹙眉催促:“快点,我拿不住了。” 司曦总算伸出右手,拿起汤匙后用虎口挟起药碗,很快便喝完了药,再将药碗放回她的手上,与她对视一眼。 宋云书:“……你明明可以自己喝。” 这话听起来有些怨念,但她还是尽可能轻柔地将司曦放下,给他掖好被子,才用被压麻了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去放碗。 司曦看着她的身影,问:“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快点好起来赔钱,”宋云书不假思索地应,腾出手给自己倒茶,打算用热茶纾解一下通身的疲惫,语重心长道,“你这身伤我可填了不少钱进去,不知道你惹了什么麻烦还要替你遮掩身份,麻烦得紧,能都折现吗?” 司曦:“……” 他是记得宋云书的,可是前几次见面,她好像不是这个样子。 司曦沉默了好一会儿,右手勉力地揉了揉额角,徐徐道:“你也可以不救我。” 宋云书的笑意温柔又诚恳:“见死不救是不对的。” 才怪。 主要是看重你的身份。 司曦看不清她眼中的笑意,倒也不会真信了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至少,以他对宋云书的了解,她是个好人,但也是个聪明人。 他不打算去深究缘由了。 可宋云书眸光流转,偏要问他:“我曾拜托长史大人的事,大人可还记得?” 她愿以竹下斋未来十年的获利上交五成给幽王府,换幽王府虚名庇护。 司曦是记得的,只是近来事多,又遇追杀,派人去给她回信的事就一拖再拖,再然后就到了现在。 知道她的确有所求,司曦心底的疑虑反而散去了。 “幽王同意了。”他语调慵懒,右手摸索着从衣衫里取出一块玉鸟形玦,示意宋云书接过去,“这就是信物。” 玉色润白,雕琢成振翅欲飞的鸟形,翠蓝点睛,呈环状,左侧有一缺口。 其首以红绳念珠作配,可悬于腰侧做装饰。 不过……玉玦并不是大雍时兴的物件了,多流行于前朝皇室贵族之间,花鸟纹样的工笔手法也未见寸进,全依古例。 宋云书眸光微烁,却不多问,只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幽王府位于扬州城,不过这位长史似乎是常驻庐江郡的。 司曦仰卧着看那年久褪色的房梁,锦被下的手指触上腹部包扎紧实的地方,稍一用力就能感觉到刺痛,是在离心口不远的地方,连带着肋骨都在发疼。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轻声应:“不知道。” 宋云书单手扶额,轻叹一声,继续问,“那你可还有别的去处?” 司曦答:“没有。” 宋云书更加头疼起来:“那你打算如何?” 这次司曦沉默得更久了。 他困倦地合上眼,肋骨的疼痛牵连着五脏六腑:“我能不能留下来?” “留下来?” “待我伤好了,给你做工还债。” ……堂堂幽王府的长史大人说要给她打工。 宋云书也困得要命,但是不妨碍她依然感到了满心疑惑,一边打哈欠一边问:“留下你是小事,可你这伤——看起来大有来头啊。” 她才不想继续掺和这些危险的事情。 分明也知道她是在委婉拒绝,司曦偏要当作没听懂:“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宋云书就不说话了。 司曦撩起眼皮去看她,只从女郎半垂着的脸庞上看出了沉思,她犹豫得很,或者说还是不太想留下他这个隐形的大麻烦。 其实她考虑得没错。 司曦又想起那群追杀他的人,衣着普通相貌平凡,但个顶个的训练有素,专程埋伏在庐江到幽王府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说是不会惹麻烦,但他其实也没办法给出十成十的承诺。 司曦忽而道:“还是算了吧。” 那边宋云书犹疑许久,却只摇头道:“总之……你先养伤吧,这事我得再想想。” 满室寂静。 宋云书推门而出,转身进了对门的厢房,打算先睡个好觉。 厢房的格局大同小异,宋云书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在床榻上,转个身的工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全然腾不出一点神思去想事。 她自然而然地也错过了小乙迟来的播报声。 【滴,恭喜宿主获得30点攻略值,攻略人物一信息面板更新。】 …… 宋云书这一觉睡得极好,连着两天没有睡的觉都给补了回来。 再醒来时,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有几只鸟雀站在支摘窗边梳理着打湿的羽毛,叽叽喳喳地盼着天晴,凉风夹杂着雨丝扑进窗户,吹拂过女郎秀美的面容。 有点冷,还有点饿。 宋云书睁开眼,侧目便看见窗外小雨淅淅的景致。 “咚咚咚。” 有人在外头敲门:“宋女郎,有自称会稽王氏的人来找您,您快出来看看?” 是车夫沈叔特意压低过的声音。 宋云书的意识回笼,总算意识到救司曦这事儿太紧急,都差点儿让她忘了来会稽要办的正事——去王家拜访王永年的母亲,商议解除婚约之事。 她不由得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穿衣打扮都不复杂,大抵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宋云书便在沈叔的跟随下,缓步从二楼上走下,甫一抬头就看见带着大帮随从的王永年坐在桌前,对她笑了笑。 会稽是王家的大本营,所以王永年的架势也越发张扬。 虽然不至于清场,他四方的桌子都是不坐人的,其他客人只能坐在边缘,安安静静地用着饭菜,连店小二上菜都是轻巧的。 他自己倒是恍若未觉,还带着谦和温润的笑:“云娘,许久不见。” 这熟悉的开场白。 宋云书看见他桌上的餐食,精细美观,色香味俱全,长随手里还拎着几只漆木盒,想来连餐食都是他从家里带过来的。 她没应,只语气淡淡道:你查了我的行踪。” 王永年手持一把比翼扇,闻言面露惊讶,转而又包容地笑言:“云娘言重了,这只是我作为东道主应对你的关怀罢了。” 35. 第三十五章 互相甩锅 会稽,王府。 王家是时下流行的庄园风貌,但其造景阳山,有若自然;其中重岩叠岭,深蹊洞壑,逦递相接,有竹下鹤风;山池楼阁之华丽绮靡,举世难寻。 从假山幽径中步步行来,可闻流水潺潺之音,和以僧侣梵音,禅意自现。 宋云书身居其间,也惊叹其工艺巧妙毫不逊于二十一世纪最著名的四大园林——可羡人间福地,园夸天上仙宫。 王永年侧目相视,只看见她毫无掩饰的惊艳,却无半分贪色。 雨后初霁,虽有朝阳东升,但微风掠过荷塘吹拂而来仍显得寒冷,王永年手里还拿着比翼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带来一丝沁凉。 他含笑道:“这是王氏祖宅,当年由蔡文公亲笔画的图,当世只此一座了。” 蔡文公乃前朝名臣,尤爱建筑,造诣极高,因平生政务繁忙,无论是手稿还是建筑都鲜少流传于世,而留下的也大多在战乱变迁中损坏了。 只是……史书上的蔡文公偏爱寒门贵子,不屑权贵是出了名的。 宋云书瞧见一处热热闹闹的水榭,慢慢提起一口气,面上只不动声色地问道:“可是那位有‘冰壶玉衡’之称的蔡文公?” 盛冰的玉壶喻品行清白廉洁,测天的仪器赞行事公正磊落。 冰壶玉衡可以说是对蔡文公风骨最好的形容。 王永年似也忆起史书中的浓墨重彩,微微眯眼,唇边笑意温润:“我王氏从来都是清流之首,却也敬蔡文公的风骨气节,自幼习文公行事。” 话说到这儿,柳暗花明的尽头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王永年不再说下去,上前两步,领着宋云书从拱桥往水榭中走。 这方水榭大约专是用来待客,较之普通宅院中修建的赏景水榭更宽敞,有十来名僧侣踞坐下首,穿褊衫,臂上或搭毛毡或搭布帛,名曰“随坐衣”,有两名穿着不同的僧侣在前演经。 高座上是一位贵妇,着忍冬纹绛紫色锦绣衣裳,佩戴红玛瑙打的整套鸾鸟头面,神情认真地端坐着;身侧则是几位随听的女亲,姿态样貌各异,但看起来都很严肃。 见他们过来,有一仆妇附耳对贵妇通报。 贵妇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抬起麈尾扇,轻轻挥动。 女亲识时务地端坐起来,僧侣们也停下讲经,垂眸静待。 “母亲大安。” 许久未归,王永年快步上前,行跪拜大礼。 周遭女亲登时侧身弓腰,避而不受,只那贵妇人——也就是王家主母,出身清河萧氏的萧夫人黛眉微扬,懒懒地应了一声:“起。” 她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气韵雍容反倒压过了容貌明艳。 宋云书不敢多看,垂眸福身:“夫人大安。” 萧夫人这才抬眼看她,未语先笑,摇着麈尾扇热络地应道:“想来这就是云娘了吧?懂事的孩子,快来义母这儿,让义母好生看看!” ……义母? 宋云书眸光流转,亦带出温柔笑意,顺从着萧夫人的意思坐在她的身侧,又伏在了她的膝上,娇俏道:“好长时间不见,您还是这样风华绝代。” 萧夫人轻轻揽着她,闻言笑意更浓,对左右言:“可看着了?你们以后可不许说我偏袒云娘了,云娘这孩子太讨喜,哪里能怨我?” 宋云书想起的却是刚穿越过来时,妹妹所说的云娘倾心于王家郎。 想来原本的云娘在与萧夫人处好关系上就费了不少工夫。 只是可惜了。 她借着与萧夫人亲昵的动作,分了一丝余光给自觉落座下方的王永年,他有所察觉,亦借敬茶的动作笑看她一眼。 笑意温柔而浅淡,只在皮相之上。 就这一点而言,他们俩其实很有些相似。 女亲们听了萧夫人夸奖,自然也得跟着追捧,还得不露痕迹,免得太过谄媚。 “莫说母亲喜欢,这样伶俐的女郎我也是喜欢的。” “原来这位就是您时时惦念的云娘呀!” “怪道您不爱与我们这些蠢笨朽木计较。” “……” 萧夫人不说话,宋云书作为小辈只能听着,女亲们说着说着就把她捧作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神仙人物,连她自己都恍惚了一下是不是真说的自己。 这几位女亲里有儿媳、有连襟、有小姑子,人人都是人精级别。 偏那王永年还要笑着附和一句:“云娘妹妹确然是个妙人儿。” 这下子顿时如火烧浇油,女亲们也作恍然大悟,像是提前找好的托一般调侃试探起来。 “还不曾听过三郎这样夸过谁呢!” “不知母亲可想好寻那位高僧选日子了?” “我瞧眼前这位大师就很不错。” “……” 话头莫名其妙就转向了婚期,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他们会认可这桩婚事,萧夫人听得更是面色欢喜,连连颔首。 但王永年那厮分明跟她直言过,他不满意这桩婚事,想要娶的是更加门当户对、对他的官途能有所助力的名门贵女。 到头来却只有她一个人出面解决问题。 宋云书恨得牙痒痒,也只能掩袖去拉萧夫人的袖角,嗔道:“萧姨!” “瞧瞧,你们说得云娘不好意思了,连义母都不肯叫了!”萧夫人佯瞪了女亲们一眼,亲取了一块软糕喂到她的嘴边,柔声道,“那云娘先陪义母听完讲经,咱们去屋里说体己话?” 宋云书哪有拒绝的份,自然只能应下。 她其实有些拿不准云娘与王家、与萧夫人的关系,按理说宋家在庐江,王家居会稽,两家的来往不该太多才是,况且云娘还是个常年不出闺阁的保守性子。 可莫说云娘在的宋家,就是扬州宋氏的女郎要入王家门,都是可望不可及的。 然而萧夫人对她的喜欢简直溢于言表。 ……这事本身就足够匪夷所思了。 两位僧侣继续着未完的表演——是的,表演。 宋云书历史专业出身,对于魏晋时期的讲经文化还算有所了解,演经是由僧侣演绎角色来传达佛经深意的一种形式,后世很难考据,如今能看见现实版,她轻易便入了神。 他们讲的是《摩诃钵罗蜜经抄序》中的“五失本”、“三不易”。 萧夫人很喜欢讲经,不过惦念着她年纪小,时不时地便要转过眼看她,然而回回都只见她凝神静气渐入佳境,登时更加满意起来。 他们来时是晨,结束时已是晌午。 女亲们领着仆妇向萧夫人告退,僧侣们也由管事请去厅中用斋饭,只剩下宋云书与王永年陪坐着,等仆役们撤下多余的桌案,调整了位置,再送上备好的膳食。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萧夫人挥退仆役,仍将宋云书带在身侧,亲自给她夹菜,柔声劝道:“我令膳房里调了菜单,照着你的口味做的,也不晓得过去这些年你可还喜欢?” 菜肴精细,确然都是按云娘的口味来的。 她本次也是江南人士,口味差不多,因而穿越以来她没在细节上露过馅。 宋云书的笑也诚恳许多:“喜欢的。” 右手有伤,她就用左手拿汤匙,倒不影响什么。 萧夫人倒是不拘所谓“食不言寝不语”,一时兴起瞧了瞧下首的王永年,又看了看认真吃饭的宋云书,觉着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直接便问出了口。 “我是想留云娘常住的,但到底对名声不好,若你们没意见,我就直接去找感应寺的慧源和尚合庚贴、定日子了。” 甚至算不上个问句。 王永年抬头,看向宋云书,嘴上笑道:“母亲问云娘的意思就是了。” 萧夫人果然将目光转了过去。 ……真是甩得一手好锅。 宋云书眼角一抽,用绢帕擦了嘴角,才温声说:“您先莫急。” “我如何不急?”萧夫人蹙眉叹道,“你家里出了那样大的事情,我与你阿娘生死之交,自然要照顾好你,才算不辜负了与她的情谊。” 她说着说着,眸中隐有哀色,连眼眶都泛红起来。 “母亲您先缓缓,不要急。”王永年劝慰。 嘴上说得再好听,也没看见他动弹,宋云书暗剔他一眼,取了新的绢帕,要替萧夫人擦泪,却被萧夫人自己接过,随意擦了擦就扔开。 萧夫人的泪来的快去的也快:“总之,你和你妹妹们远在庐江,我太不放心。” “可您不放心也并非只有成婚一个法子——” “云娘,”萧夫人目有疑色,打断她,“婚约由来已久,从前问过你意见的,怎如今看你这样抗拒?” 她操之过急了。 宋云书抿出笑弧,但垂落的眼眸却迅速泛红,似是有口难言:“阿兄他已有官身,可我现在只是一介孤女,实在太耽误……” “一介孤女”几个字被她咬得失魂落魄,后头的话更是因难堪怎样也说不出来了。 萧夫人冷眼看向王永年:“你与云娘说了什么?” 王永年:“……” 他笑意一僵。 连宋云书都因这所料未及的状况怔愣一瞬,才顾得上继续掩面假哭:“您别怪阿兄,这是云娘命苦罢了,云娘也不愿为难……” 萧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制止她说下去,对温润青年眯了眯眼:“三郎,可记得你出发会稽前,我与你三击掌说的话?” 王永年默然。 “……儿子领罚。” “好了,云娘,你不必在意他的话,安心备嫁就是。”萧夫人转眼间又带上笑意,摸了摸她的脸,“你只安心等着就是,义母定将三郎管得服服帖帖。” 宋云书:“?” 难不成您就是云娘的亲娘??? 36. 第三十六章 与虎谋皮 萧夫人的推测不算有错,王永年并不那么想要娶她为正妻,但这事走到现在这步还是宋云书自己主导的,以至于萧夫人的偏袒让她都疑惑了那么一瞬间—— 好像,真嫁给王永年也没什么不好? 萧夫人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当她受了大委屈,还在连连许诺着:“云娘且放心,成婚之后阿娘替你管束着他,保管不让他欺负了你去!三郎房中的中馈也交给你,再有我撑腰,王家没人敢置喙什么!” 管家之权,婆媳和睦,又家大业大,前途无量。 光这么几样抛出来,就足够让许多女子为之心动了,总归正妻并不是靠丈夫宠爱为生。 “云娘,你可听进去了?” 大抵是看出她在晃神,萧夫人温和地拉住她的手,握紧在掌心里。 宋云书抬眸,对上青年郎君坦然的笑容。 王永年对萧夫人的承诺不置可否,或者说,他另有打算。 宋云书看不清楚他眸中藏着的深色,但直觉让她猛地回过神来,又想起远在会稽的竹下斋、结识的好友、挖来的人才还有两个妹妹。 她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 于是宋云书也敛去了黯然自厌的神色,半垂着头,青丝绕过一段柔软脆弱的脖颈,落在耳边随风曳动。 她侧过眸去看萧夫人,水眸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澄澈。 “您待云娘这样好,云娘本该应下才是的。” 水榭再无旁人,此话一出,萧夫人母子都能听出她的婉拒之意。 宋云书瞧出萧夫人的脸色不好,但还是抿起唇瓣,举起酒樽敬道:“云娘无福,还请您收回成命,换回庚帖,解除云娘与令郎的婚约。” 萧夫人许久没说话,宋云书也一直高举酒樽,面色沉静地垂眸等待。 直至她的左手支撑不住地颤抖起来。 萧夫人终于道了声:“放下吧。” 宋云书右手有伤,虽隐藏在宽大的广袖间,但行走做事时都能轻易地看出右手不便,萧夫人早便瞧见了,只是不方便过问。 看她这样倔犟地坚持,萧夫人也心疼得很。 “云娘,你且跟义母说实话,究竟为何要解除婚约?这可是你母亲的遗愿!” 酒樽中盛的是果酒,度数极低,啜饮一口只能品到青梅酸甜的滋味,回味间又带着竹叶的幽香,不像酒,或许用果汁来形容更合适。 宋云书想了想,轻叹道:“幼时见了好看的花草觉着喜欢,寻了有趣的玩意儿也能爱不释手数日,连日月星辰都妄想勾下来归我所有。” “我濡慕阿兄,也是待亲哥哥般的濡慕,而非期待白头偕老的心思。” 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不喜欢”几个字。 对宋云书而言,爱才是婚姻的基础。 萧夫人却摇头,审视着她道:“云娘,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非你的心意,我忝为你的义母十数年,你父母去了,婚姻便当由我做主。” 她们俩的话王永年不该掺和,也不能掺和,只是听宋云书这么说下来,他也忍不住去回忆幼年时曾见过几面的云娘。 庐江与会稽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王永年三岁开蒙,之后学业繁忙,少有远游时。 萧夫人与宋夫人交好多年,有时去会稽会带上他,他小时候是个颐指气使的性子,走到哪里都是被艳羡环绕的对象,哪里会顾得上去注意一个安静的小姑娘? 所以他是不太记得云娘的。 她性子乖巧,安静,爱读书,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但对小王永年来说,她其实没什么存在感,有没有她都一个样。 王永年至今只想得起来,有一日小云娘坐在门槛上看书。 年节里人来人往的,她小小一个穿着喜庆的红,抱着帛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像个玉雪可爱的年画娃娃。 瞧见他过来,年画娃娃的眼睛登时就亮了,带着小小的雀跃,但还是特别软乎乎地唤。 “阿兄——” 玉雪可爱的年画娃娃慢慢和对面不卑不亢的女郎重合起来。 王永年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有些想不明白,她到底是何时从那个软乎乎的小娃娃,长成了现在这个绵里藏针的美丽女郎? 他从未在意过。 “……更要紧的是,我想承父业,将竹下斋发扬光大。” 这是宋云书说话惯用的语调,温柔的,坚定的,好像至柔的水般包容万物。 “我已立女户,暂且无心成婚。况且解除婚约之事,我与阿兄是提前商议过的,觉得对彼此来说最合适,我也不会因此与您疏远的。” 萧夫人的神情略有和缓,却也只道:“云娘,你年岁小,有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云娘只有十七岁,但宋云书不止十七岁。 可这话说出来又有谁信呢? 宋云书从来不敢去赌古代人的接受能力,闻言亦默然,许久方道:“您可以亲自看着云娘怎样去走这条路。” 萧夫人凝视着她的脸庞,感慨了一句:“我错看你了。” 宋云书心中一紧。 水榭四方通透,总有清风带着春花的气息吹来,花枝树影映照进碧波粼粼,一切都预示着初夏即将来临。 萧夫人看着她,却更像是透过她在怀念谁,嗓音不自觉地放得轻柔:“你也许早就不记得了,前些年我去你阿爹寿宴上时,说你与你阿娘不大像,还惹得你大哭一场。” 小时候的糗事被拿到台面前说,宋云书耳尖微红,试图辩解:“当时年纪小……” “罢了罢了,不说就是。”萧夫人轻笑一声,态度彻底松弛,摆了摆手,“婚事我可以不急着着手准备,但是云娘,你还是再好好考虑考虑,换了心意随时告诉义母就是。” 却是只字不提正式解除婚约。 长辈想搅混水,宋云书不好咄咄逼人,也退一步,晏晏笑道:“云娘心意既明,自然会让您看见的。” 萧夫人哈哈大笑:“你啊,先多在会稽待些日子吧,让三郎代义母尽一尽地主之谊。” 话到这儿,她又看向王永年,肃然告诫:“你可不许慢待了我的心肝儿!” 王永年颔首:“是。” 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想要的结果是得不到了,宋云书在萧夫人万般宠溺的目光中待不下去,索性借口东西还没收拾好告辞离开。 萧夫人再三挽留,无果,又亲自将人送出了府邸。 王府占了整整一条街,宋云书走出巷落,回首望去,惊觉四方天空之逼仄,而王府府兵数百,绕府巡逻,更衬出府邸繁华景象。 官府的衙役也到了巡逻的时候,一行人从王府边走过,领头的殷殷切切地凑过去,要与管事说几句,但管事面色冷淡,并不将此当回事。 衙役却不生气,点头哈腰的带着属下走了另一条路,继续对着百姓耀武扬威。 遥想蔡文公品行高洁,为人处世特立独行,最不屑与权贵为伍,最爱与清流相交,平生建筑手稿只为至交所绘,数量本就寥寥,保存传世更少。 王家是三朝清流,如今更号称清流之首。 宋云书脚步不停地逃离着滞涩的空气,不断地反复回忆着萧夫人与王永年的行事——不愧是亲生母子,都是看着好说话,实则善于威逼利诱以攻心的主。 字字满含深意,句句语带威胁,母子两人如出一辙。 宋云书不想也不愿去臧否萧夫人宠爱的真假,她只是意兴阑珊地空坐在客栈窗前,遥望着乌云蔽月,不过是在心里感慨一句。 她当真不喜欢被这样对待。 忽而想起雁娘拿给她的帛书,宋云书点起油灯,趁着昏暗的光伏在桌案上,试图从那一方满满当当的帛书里找出一点“柳暗花明”的点子。 帛书是十几年的老东西了,金贵料子,保存完好。 是一封从会稽寄往庐江的信,从落款上看,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萧夫人从前寄给宋夫人的信件,因其内容要紧才保存了下来。 宋云书逐字逐句地看下来,也对婚约的事儿摸了个大概。 情节其实有些狗血,当年萧夫人出游庐江时路遇山石坠下,砸坏了半架马车,惊得怀胎才七月的萧夫人动了胎气,幸被采买路过的宋夫人救下,才九死一生产下王永年。 两位夫人就此结下了情谊,或者说,是萧夫人单方面主动得来的。 后头过了几年,宋夫人诞下长女云娘,萧夫人厚礼相贺,原本是想对外公布认云娘做义女的,却被宋夫人以太过张扬为由拦下,两家自行办了认亲宴就算数。 再后来,萧夫人喜欢云娘,云娘也爱粘着王永年,就又风风火火地定下了他们的婚约。 信中记载的就是萧夫人央着宋夫人许了云娘的俏皮话。 “……莺莺,我知道你待我最好了,你就顺了我的心意罢……” “我必待云娘若亲子,三郎要是对她不好,我就不认他了……” “……三郎不成的话,我家大郎二郎也是使得的,只要你看得上眼……” 这死皮赖脸的程度,大概也只有亲闺蜜做得出来了。 宋云书都不敢去想这封帛书要是流传出去,萧夫人雍容华美的贵妇人形象——大概也破灭了,哦不,或许都没人敢信。 可也就是这封信,让宋云书更想不通了。 37. 第三十七章 那就留下 更漏迢递。 车夫沈叔敲响了她的房门:“宋女郎,您可睡下了?” 伏在案前早已昏昏欲睡的女郎按了按眉心,捧着油灯走到门前,隔着门扉轻声问:“您可是有什么事?” 沈叔局促地搓了搓手,愁得不得了:“是您朋友的事——” 司曦? 猛地想起某个被自己遗忘在隔壁的人,宋云书轻咳一声,推开门:“您进来说?” “不用不用。”沈叔连连摆手,指着对面半阖的房门,苦笑道,“他本就重伤在身,还不愿喝药换药,我实在劝不动他。” 在王府里蹉跎一日,宋云书也是真没想到,堂堂王府长史还会搞这种幺蛾子。 她还得扯着嘴角干巴巴地替他解释:“……他就是爱闹小孩脾气。” 话说出来都亏心。 瞧着沈叔夜深未眠的疲惫样子,宋云书就劝他先去休息:“我去看他,您不必管了。” 沈叔应下,行礼告退。 宋云书自己脑袋也抽痛得很,抬手敲了敲,换来一分半点的清醒,稍微整理了一下着装便抬步去了对门,叩了叩虚掩的房门。 没人应答。 她踌躇片刻,用手肘去推,房门里是黑沉沉的一片。 女郎的步子就更轻缓,左手端着油灯带入点点昏黄的光亮,灯火摇曳间将她的身影映在墙面上,影子被放大,她自然也不曾察觉有一抹高大的黑影融了进去。 背后的风突然有些凉。 宋云书小心回头,却只看见自己曳动的影子。 但还是有一丝凉意窜上她的脊骨,让她下意识将背挺得更直,手中的灯台端得更高,试图驱散周遭莫名的阴寒。 “宋女郎?” 青纱帐中的床榻上传来一阵轻咳声,宋云书反应过来,快步走了过去,立在榻边警惕地环视着周围的浓黑,低声问:“司大人可有觉察什么异样?” 帐中静了静,俄尔,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纱帐,显出病弱昳丽的面容。 他生得并不女气,但轮廓也称不上硬朗,撇下威势后像极了弱气书生,那张脸在无边的夜色与细微的灯火纠缠中,有种鬼魅般横生的深沉阴郁。 几乎与宋云书前几次见到的司曦,不像是一个人。 他呢喃反问:“什么异样?” “我现在倒是在想,”宋云书错开视线,走向厢房内安置的灯笼烛台,一一点燃,才对他露出个笑来,“您别是被鬼上身了吧?” 说是打趣也并不尽然。 司曦纤长的眼尾挑出笑弧,他单手撑着榻边,靠着软枕半坐起来:“女郎说笑了。” 宋云书寻了绣墩坐下,温柔问他:“今日可好好用药了?” “女郎明知故问。”桌案与床榻间离得不近,司曦遥遥看她,微微笑着摇头,“我昨日曾问女郎,可愿留我,不知女郎现在可有了答案?” 宋云书扶额:“……就为了这件事,你不用药?” “那倒不是。” 司曦的语调轻松,犹带调侃,全然听不出他在受伤痛折磨:“是药里有毒,我可不愿辜负了女郎辛苦救我的恩德。” 药里……有毒??? 当了二十多年普通人的宋云书,实在是无言以对:“所以我才不想留你。” 【……宿主,为什么不留他呀?他是我们的攻略对象之一哦~】 小乙犹犹豫豫地发出提醒,被宋云书温温柔柔地堵了回去。 【嘘。】 好吧。 反正她总是猜不透宿主在想什么,哪怕有数据和心理分析做支撑,准确率也不太高。 小乙看不懂这些复杂的人类,但胜在听话。 “不会有下次,”这句话或许算得上许诺,下一句便转了语调,他语调轻慢,意有所指地睨她一眼,“宋女郎与会稽王氏关系匪浅,怎有人敢误伤?” 宋云书扯了扯嘴角:“最好如此。” 她手边的桌面上放着早已凉透的药,还有一提酸枝木食龛,内部分割打作大小相似的格子,放置不同冷盘菜色,菜品已不大鲜亮。 “我叫人再送些饭菜上来?你养伤碰不得凉食。” 宋云书端着药碗走到支摘窗边,随手将药倒进了盆景。 榻上的人却开始耍赖,但他又装得自然,话语间若有似无的幽怨,恍惚听来还当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那你可愿留我了?” 药碗重重地落在桌面上。 瓷器与硬木的接触迸发出清脆的响声。 到底没糊弄过去的宋云书磨牙霍霍,偏又说不出来,只好绷着一张俏脸居高临下地逼近他,道:“你不能平白叫我做好人还担风险。” “你想要什么?”他抬眸与她对视。 司曦那双眼睛生得太好,笑起来显风流,严肃时多冷清,连神情淡淡不堪察都带着股兀自生姿的戏弄感,像极了身在温柔乡,神归三清殿的世外执棋人。 看去时一旦太投入,就会被扯进不知名的去处。 这个司曦当真与她见过的司曦是一个人? 宋云书不清楚,但这实则并不要紧。 她坦然地踏入那片荒渺的雾色,诚实道:“暂时想不出来。” 司曦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藏在袖间的右手上,语带笑意:“伤了救命恩人的手,是我对不住你。既如此,我留下来帮你处理事务,暂且做你的‘右手’可好?” 宋云书不大满意地摸了摸下巴:“不大够。” 她踩断了他的左手,他回敬掰断了她的右手,这是第一桩事。 她救他一命,他许以幽王府信物,这是第二桩事。 他要留下,她要承担风险,这是第三桩事。 “你算得倒是清楚。”他清楚她的小算盘,出言调侃,倒也不是当真介怀,复又补充:“你所有所求,随时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即可。” 宋云书试探:“即使以幽王府之名?” 司曦颔首:“只要我能决定。” 宋云书的笑顿时也更加温柔真诚起来:“你好好歇着,我去给你拿新鲜饭菜。” 客栈是服务业里的一环,掌柜倒是能按时休息,仆役却是要两班倒,分别在楼下和厨房守夜值班,保证能够满足客人突如其来的需求。 厨房里的灶上长时间温着熬得软糯粘稠的米粥,菜肴却尽是些冷盘了。 仆役要去唤厨子过来,被宋云书拦住,亲拣了两碟风腌小菜并一碗白粥放入食龛,也就再给送进了司曦房门。 司曦本合目养神,见她进来,略提了一句:“那份吃食不让人拿下去?” 意指桌上盛晚饭的食龛。 宋云书一边打开盒盖取出吃食,一边给他解释:“吃食虽凉了,但天气不大炎热,要是明日没变味再让厨房热一热,还能吃呢。” 看他目露怔然,宋云书还当是他出身金贵不曾听闻,想了想,也就善解人意地追加了一句:“是留给我自己吃的。” 其实不是她想的那样。 司曦幼时的处境并不好,并非是富贵窝里养出的贵公子,莫说是隔夜的饭菜,连荒漠里的树皮草根、掉在地上碎成渣的干馍都吃过,总归也健健康康活到了现在。 他看着女郎递到面前的小碗,垂眸轻笑,转了话题:“有劳。” 司曦下意识用左手去接,右手跟着去拿汤匙,却听得宋云书轻嘶了一声,脚下快步往后一躲,碗里的米粥顿时也跟着晃晃悠悠。 见他不明所以,她扬起下巴颏,秀眉微蹙:“你左手有伤。” “不碍事。”司曦面色自若地与她对视,甚至还欲再抬起左手给她展示,到底是被她满眼的不赞同逼得乖觉地收手,不再试图“造次”。 比他小好几岁的女郎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大夫说过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得好好将养着才行,不然你什么时候才能替我做事?” ……感情劝他的最终目的是这个。 本来还在为人间真情而感动的小乙麻木地停止了蹦跶,再次缩进角落,继续怀疑统生。 要说宿主不尽责吧,可攻略值一个两个的都毫不吝啬地往上涨;要说宿主尽责吧,小乙表示,她漫长的统生里还没见过这么别具一格的攻略方式。 司曦很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那该怎么办?”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一口灌进去什么的。 宋云书犹豫了一下,觉得到底不好这么为难人家堂堂长史,于是抿唇笑道:“看来咱们只能互相配合了。” 司曦悉听尊便。 是以,场面就变成了宋云书端碗,司曦执汤匙;一人坐在床榻边,一人倚在软枕上;她安安静静地当工具人,他麻利迅速地消灭食物。 说不上多尴尬,但宋云书的确有点不知道该把视线落在哪里。 好在司曦用餐很快,却不狼狈,宋云书避无可避总会看上两眼,心里百无聊赖地想着这人大抵行伍出身,看着跟她一位参军的堂兄有异曲同工之妙。 夜很深了。 宋云书收拾好残局,与司曦道别:“明日见。” 司曦拿着药瓶,正要说什么,但被她推开厢房正门的声响打断,紧接着是女郎款步而出的动静,她似是忽而想到什么,又探头进来,指了指屋角的香炉,对他笑了一下。 “屋子里的气味不大好,点上熏香驱一驱吧。” 握着药瓶的手发紧,司曦轻轻道:“好。” 房门被关上了。 女郎的脚步声也渐远,再就是对门的厢房关门声。 客栈再次归于寂静。 司曦敲了敲床沿,敛眸养神,寡淡的神情中只余下鬼魅般的幽深与夜色纠缠,直到黑暗中有人无声走出,垂首而立,虔诚地向主君奉上最脆弱的颈项。 “回去。” 38. 第三十八章 沐佛盛会 着夜行衣的侍从低声应是,却未立即离去,而是再深行一礼,俯首问道:“可您……打算何时回王府?” 老鸦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偶有传来。 司曦望了一眼窗外高悬的明月,并不答话。 那侍从却也保持着行礼姿态,与之沉默地对峙着。 许久,司曦才道:“总会回去的。” 侍从从中听出了几分无奈,但他也不敢细想,转瞬便消失在了窗边。 窗下是无人的街道,只见得一具血迹半干的尸体砸落在地,黑衣人掠空而下,轻易就提起尸首再度隐入黑暗,再不知去向。 司曦缓步行至香炉旁,随手取了火折子,点燃客栈备好的熏香。 檀香的味道慢慢四散开来,佛门常用的香料似也带着至上的、厚重的慈悲,在沉默中尽数驱除了厢房中残留的一点血腥气。 罪恶仿佛也就此弥散。 司曦闭上眼,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 四月初八,浴佛节。 婚约的事情尚未有个说法,宋云书也不想就此离开,况且——萧夫人都说了想让她“多留几日”,她恐怕也轻易出不了会稽的城门。 再者,她正好能为竹下斋分店的事考察民风以及市场。 恰逢初夏时节,气序清和,景色宜人,大雍皇室门阀推行佛教,故上行下效,讲经会比比皆是,再撞上浴佛节的好日子,更是佳宾劝酬,纵情山水,并行礼佛之愿。 行像仪式天明伊始,城周四竖幡,僧俗奉释迦如来佛像出游,持幡盖,捧鲜花,由通晓乐器的大家随行奏乐,以此来仿照释迦生前出游四门的过程。 宋云书出门已是日上三竿,正是街上沸反盈天的热闹时候。 主街道外侧站满了百姓,等候着佛像一次次绕城而来,宋云书在人挤人的街上还没走上几步,甫一抬眼,便看见了热闹巡游而来的高大佛像。 她不信教,但在此刻仍旧感受到了所谓信仰的力量。 狂热的百姓欢呼着将捧花扔向佛像,他们准备的花种类繁多,富贵如魏紫姚黄,普通若桃李杏梨,色彩缤纷,和着阳光一同洒落在车辇上。 宋云书才挤出人群,便被街边的摊贩拦住,摊贩热情地招呼着她。 “女郎看看我这儿的花!今晨新采的桃花哩,最能求好姻缘!” “我这石榴花才有福气呢!” “牡丹才好!叫佛祖一眼就能看见!” “……” 吆喝得有趣,宋云书听来也莞尔,想着凑个热闹,也就顺水推舟的买了一篮子种类不同的花,并竹篮一块儿才二十钱。 游佛游佛,重在出游,是以走得并不慢,给足了百姓许愿掷花的时间。 宋云书找了个人相对稀疏的位置,撩开幕篱的轻纱继续看热闹。 她的身侧是一双年轻姊妹,银钗银环,瞧着像是双生子,同拎着一只花篮欢笑着朝车辇掷花,时而细细低语些什么,再笑闹作一团。 这个时代宣扬着开放的文化与不羁的风骨。 ——女子除外。 ——百姓除外。 就如同,士族门阀外鲜少有人能进入官府,而上位者们推杯换盏间,谈笑着才华是最要紧的为官之道。 这让浴佛节这样盛大的日子显得尤为可贵。 年轻男女无论出身都有机会能出游,他们不见得都信佛,却或许都在向佛祖许愿。 求不了己,只好求神。 宋云书开始想念远在庐江的两个妹妹。 却说那双姊妹花看她孤身一人,提着花篮却丝毫不动,而那佛像车辇已经快要过去,不由相视一眼,其中身形高挑的一位小心捏了捏她的衣角。 宋云书回过神,笑问:“可是有事?” 她今日特意戴了幕篱,倒也不为遮脸,主要是帘幕最里头是竹编的宽檐,加上周遭垂落下来的轻纱能与人隔开,正好护住还未痊愈的右手。 那位身形高挑的女郎笑起来有一只梨涡,指了指车辇:“游佛要过去了,你快许愿呀!” 很多人把掷花许愿当作游佛最要紧的事情。 宋云书看了眼手里的花篮,也未反驳,只笑道:“我手不大方便。” 另一位稍矮的女郎有双干净明亮的眼眸,笑吟吟地问她:“那我们帮你提着?” 她们的身上带着简单又纯粹的善意。 宋云书也就没再拒绝了。 装满鲜花的竹篮挪移到姊妹花的手中,她们体贴地靠近了些,让宋云书去拈花的动作更方便,还不忘提醒她:“一定要记得许愿呀!” 宋云书点头,袖摆扬起,手里的花瓣纷纷扬扬的随风飘去。 风向正好,花瓣盈盈落在了佛像身上。 宝相庄严的佛像低眉垂眼,悲悯地俯瞰着芸芸众生,不断飘来的花瓣短短停留一瞬,便顺着佛身落下,最后堆叠在车辇上。 盛装的和尚紧随其后,口中喃喃念着经文。 宋云书一把一把地扬洒着花瓣,慢慢合上眼,也像个在认真许愿的人。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我有什么愿望呢? 车辇远去,花篮也空了。 姊妹花再将竹篮递还给她,笑着跟她告别:“我们要去踏青啦。” 宋云书道了谢,目送着她们融入人海,往城门的方向去。 除了游佛行像仪式外,今天的市集也热闹得很,街边有许多小贩担来了各式各样的特色点心,以各色素斋花糕为主,花样不算精巧,但物美价廉。 街巷的转角处有副卖叶儿粑的挑子,晌午的客大多散去,只货郎蹲在檐下用汗巾子扇着风,偶尔再去擦擦额上沁出的汗水。 叶儿粑不比花糕鲜亮,胜在裹进绿叶,在热天里显得清凉。 宋云书买了两块,拎着油纸包欲往河畔去。 河堤柳帘下,着素单云水蓝常服的青年正凭栏远望,他眼睛好,隔着一座不长的拱桥也看见了女郎的身形,提着篮子就向她站定的位置去了。 浴佛节虽名为佛家庆典,但到了民间,左不过是吉利和顺的好日子。 平日里藏在闺阁中的女子多求姻缘,出行间见着合心意的郎君,虽不至于眉目传情互诉衷肠,也可借绢帕香囊略表心意,若郎君亦有意,自会请媒人上门求亲。 这已是大雍女子难得的自选郎君的机会。 司曦一路行来,投花掷果的却多,较之香囊绢帕传递儿女心意,女郎们的行为更是在赞赏郎君的姿容气度之出众,叫他不觉间沾染了通身繁复的花香。 混在一起倒不难闻,还挺特别。 司曦离宋云书尚且有一尺远,她便先闻见了郎君衣袂翻卷间狭来的香味。 宋云书促狭地斜眼看他:“郎君真是‘身残志坚’。” 这话不是没有缘由的,前两日还病重得像是回光返照的人,不多时就能板板正正地走在大街上,除了脸色犹带苍白,她是半天看不出病痛。 司曦也意有所指地看向她的手:“彼此彼此。” 堤岸上人不多,宋云书也就将幕篱轻纱收了上去,湖光山色映着青丝蓝衫的女郎,让她似与山水相融,连不画而黛的眉都犹如轻软烟雨中的远山。 她那双盛满清澈湖水的眸中照进一篮子桃花。 正是司曦递出了手里的竹篮:“拿去玩吧。” 宋云书晃了晃手里装叶儿粑的篮子,露出个笑来,却是委婉拒绝:“我已许过愿了。” “那就再许一个。”司曦效仿她善解人意的样子,凤眼里写满了真诚,“这花是一位老妪收摊前送我的,路人都说她的花最灵验了。” 鲜花还有什么灵验不灵验的? 宋云书不是很懂,但不妨碍她眨巴着眼,同样真诚地反问回去:“那你怎么不用?” 司曦答:“我不信佛。” 真是无从反驳的理由。 宋云书也不信,但是这不妨碍她权当作体验民俗。 手里的篮子放到岸边大石上,宋云书靠近两步,伸手拈他提着的花,再探出栏外,想要就这样抛洒出去,却被忽而逆转的风向扑了满头满脸的花香。 宋云书:“……” 失策、失策。 司曦状似不经意地侧身,避开袭来的花瓣雨,半垂着的脸庞浮出几分笑意。 身上沾染的花絮一时半会儿理不干净,宋云书也不恼,就此放弃,抬步就往顺风的方向去,花絮就跟着她的步伐跌落在地,融进柳帘下的新泥。 她笑眼盈盈地指了指周游而过的佛像,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语气欢快:“走吧,去那边许愿大概更灵。” 负责提花的使者自无不可。 女郎的背影轻快地去了,司曦脚步一顿,腾出两指将石上的竹篮一并提起,一手拎着两个篮子对他而言倒也不算困难,复才快步跟了上去。 走在前头的宋云书回头没见着他,不得不隔着人群疑惑地四方张望。 没寻着人。 到底还是担心他的伤势,宋云书正欲折返,还没来得及钻出汹涌人潮,先被身后的人拍了拍肩头,再一回眸,就跌入青年郎君残存着笑意的眉眼。 “在找我?” 宋云书目光垂落,却又看见他拿着那只惨遭遗忘的竹篮。 前因后果也就不用解释了。 “是在找你,”宋云书自然地撇过头去,拿起花瓣扔向车辇队伍,笑着打趣他,“怕你人生地不熟走丢了不是?” 佛像沐浴在鲜花与阳光下,于众人欢呼中经行而过。 宋云书想了又想,手心握着最后一捧花,抬眸朝青年看去,像是询问。 司曦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也没任何意见,颔首默许。 于是这捧花轻盈地从他肩头上洒下。 鲜花沐佛,以求平安。 39. 第三十九章 同人作家 沐佛会的余韵第二日仍未散去,街巷间遍地残花,萦在雾气中有如仙人尊驾降临,天女散花百鸟清鸣的残象飘浮不尽。 宋云书刚踏着朝晖进了巷口的一间名为“点墨”的书铺,掌柜娘子就迎了上来。 不过这掌柜娘子颇为拘谨,挽妇人发髻,淡扫蛾眉,眼中含愁,鬓边别一枝白花,瞧着竟是还在孝期的模样,开口说话亦是轻声细语。 “您是想看点什么?” 这句话说完,她大抵又觉得太干巴,紧凑凑地补上一句:“咱们这儿书和书具样样都是有的,不知道您是给自己添置呢?还是要作赠礼的?” 掌柜娘子勉力笑得和善,但看起来到底是不大娴熟。 宋云书心下思忖,面上只轻柔笑道:“我四处看看就是了,您不必顾着我,若有合心意的我来找您结账。” 总不能直说她是来考察对家产品的。 “好、好。”掌柜娘子也隐隐松了口气,果然不跟着了。 会稽繁华开明,拥有制书令的商家也更多,因而竞争颇大,点墨轩在其中不出挑,店面不大,品类不多,基本上只有最寻常的几样书墨笔砚,胜在物美价廉。 轩内装潢也寻常,整个看起来就是平平无奇,但也足以让主家衣食不愁。 宋云书挑挑拣拣了一番,倒是挑拣出了几卷新出的话本——说来,用造价偏高的竹简来记述儿女情长的话本,还真是蛮奢侈的。 铺子里暂且没别的客,掌柜娘子也就倚在窗边呆站着,待发觉宋云书捧着竹简看了好一会儿,她略显踌躇,到底是硬着头皮走了上来,奉上小心翼翼的笑容。 “女郎您眼光可真好,这是新进的话本,仅剩这最后一套了。” 不过是商家千篇一律的话术。 但宋云书还是柔和了眉眼,饶有兴趣地应:“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话本。” 掌柜娘子一愣,要给她解释,眼中却先显出了淡淡的羞赧:“女郎可是觉着……写得不好?我们这儿还有别的,您再看看别的罢!” 她匆匆地从博古架上抱了另几只竹简,一一给她介绍:“这个是《胭脂记》,是咱们这儿卖得最好的;这个是《松鹤奇谭》,是讲志怪异事的……” 宋云书好脾气地听她数完,才笑着摇头:“我还是喜欢手里这个。” 她手里的竹简是《踏谣娘新撰》的第一卷。 看起来才做好不过几日,竹简不过泛黄,字迹也十分清晰,短短几句话就引人入胜,讲的是典故《踏谣娘》中苏郎中之妻经历家暴惨死后,化作厉鬼回去索命的故事。 基本上已经脱离《踏谣娘》中本来的故事,用二十一世纪的话来说,这是一本续写的爽文同人故事,并且逻辑缜密、文笔极好。 掌柜娘子知道是自己误会了,登时脸上发红,但神情却轻松下来:“刚才我还以为您说未见过……是觉得太过惊世骇俗。” “是有些惊世骇俗,但我很喜欢。”宋云书莞尔,将竹简放到她的手中,“我是当真没见过用竹简刻话本的,所以惊讶。” 话本通常流行于市井间,所以惯常都以最便宜的麻布为书。 竹下斋里不卖话本,宋云书盘算着,等回庐江之后可以把小说行业加入日程,做得好也能是个经久不衰的产品方向了。 掌柜娘子赶紧去给她打包书简,清秀面容上笑意明媚:“明面上批判话本俗气的多,但实际上喜欢的人也多,竹简好看又好存放,买来收藏正好不是?” 说到这个话题,她显然放开了很多,言行举止间都很有自己的想法。 “从前我阿耶还觉着会是无用功,但竹简制的话本卖得很好,他后来才不说我了。” 宋云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周遭的环境,跟着她的步子去到柜台边,付了钱,忽而朝她眨了眨眼,笑说:“你写得很好,肯定不愁赚钱的。” “你怎么知道?!”掌柜娘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宋云书狡黠地勾唇:“猜到的。” 竹简装进布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宋云书去接布包,但回过神的掌柜娘子却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指,亮晶晶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女郎何不留下来坐坐?” 这个时辰点墨轩还是没什么客人,宋云书本以为是客人本来就少,却发现是掌柜娘子自己挂上了拒客的门牌,还关上了店铺的正门。 两人在偏厅中坐定,掌柜娘子奉上热茶和点心,又抱来一堆竹简放在桌上。 宋云书佯作感慨:“耽误了掌柜娘子迎客,我实在有愧。” “千金易得,知己难寻。”褪去腼腆模样的掌柜娘子也能笑着调侃她,复说道,“点墨轩今日本没打算迎客的,你来得太早,我觉得不好拒绝,才单单让你进来的。” 再具体的理由她不说,宋云书也就不问。 宋云书了然点头:“那我可算得是‘受宠若惊’了。” 掌柜娘子便笑睨她一眼,将竹简往她的方向一推,示意她翻看。 宋云书也就顺从地打开了竹简,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每一卷故事或改编或原创都写得极好,辞藻华丽生动,轻易能品出行文者笔下的灵气与深厚的功底。 掌柜娘子姓冯,学名引阑,年二十,是点墨轩东家独女,和离已有三年。 前段时间冯父在出游时突发重病离世,而冯母早年就死于难产,小门小户的独支也没什么亲戚,点墨轩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了冯引阑的肩上。 这么听下来,宋云书深深地觉得,冯引阑的人生虽与云娘几分相似,但其丰富程度大概能与女扮男装征战在外的沈九姑娘有一战之力。 只是冯引阑平生最爱舞文弄墨,并不善经营交际,难免会在客人面前露怯。 “《踏谣娘新撰》是话本里卖得最差的了,你既然会喜欢,我就当咱们是志同道合,这些话本你都随便拿去看好了。” 冯引阑见她看得入神,忍不住得意地翘了翘唇角,跟她反复强调:“仅此一家,外头可都是买不着的!” 父亲去世前,她深耕写作多年,这都是她积累下来的存货。 宋云书闻言却讶然地抬眸,微微蹙起了眉:“不可。” 冯引阑被她的拒绝一哽,欲要赶客。 宋云书被她的喜怒哀乐皆形于色弄得哭笑不得,连忙指着书简向她解释:“这些该是你书铺中最该留下的宝贝,哪里能随随便便送人?” 原创多难得,书简价值还会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增加——更重要的是,以冯引阑的写作水平来看,她的前途不可限量。 作家型选手冯引阑显然是个最会意气用事的人。 接手铺子的时间不长,她还不懂什么商场上的弯弯绕绕,只是泄气地撇嘴,像是在与那些书简置气:“我卖过的,并没有什么人喜欢。” 但这其实很好理解。 点墨轩是小店,客流固定,来光顾的基本都是有点小钱的普通人家,就算买话本也不会喜欢讲儿女情长题材的,但冯引阑的受众显然该是有钱有闲的富贵女郎。 这种客人却偏偏不会常来点墨轩购物。 再者,冯引阑笔名的名气也没打出去不是?无名氏的水准谁又能保证呢? “这事儿急不得,”宋云书一边安抚她,一边思忖道,“你想打开销量得做两手准备,一则是可以找些说书的、唱曲的将话本演出去,先把名气打响;二则是书铺恐怕要大改,用贵重珍稀的产品去引来豪富士族女郎的欢心……” 只是说来简单,不管是做宣传还是产品结构改革,都会是一笔不小的投入。 但点墨轩的经济状况显然很难跟上。 宋云书自己说着说着也觉得可行性不高,略带歉意地道:“罢了,你听听也就过了,做起来实在太困难。” 毕竟目前还能养家糊口,若一旦改革失败,恐怕直接得面临倒闭危机。 冯引阑听得迷迷糊糊,听不懂但并不妨碍她面露景仰:“你家也是行商的?” “巧了,”宋云书啜饮茶水,眉目带笑,“我也是开书铺的。” 是我,而非我家。 文字工作者对于这种几个字字面的不同非常敏感。 冯引阑的眼神更加热切起来,本就把她当作惺惺相惜的知音,现下更是带上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体谅与关切:“也很累吧?看看你这瘦的!” 宋云书:“……哈?” 等等,那倒也不是因为这个。 冯引阑觉得,她们才第一次见面,应该保持几分矜持,所以只是伸手揉着她的脸,满是怜惜地说着:“可怜见的,你比我还年纪小些呢,就要担上这样重的担子了。” 她力道不大,但猝不及防被当作小孩的宋云书,还是因为双颊落进她的手里而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索性也就放弃了,双目无神地等待着她放过自己。 别说,宋云书还真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从来只有她把别人当小孩子管教戏弄的份儿,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宋云书决定反思,自己以前的行为有没有这么过分。 最后将宋云书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的,不是应该恢复理智的冯引阑,而是书铺外传来的轰轰烈烈的砸门声,以及仆役们大喊大叫的“开门”声。 ……那一刹那,宋云书梦回刚穿越来的那一天。 唯一差别是,恢复理智的冯引阑歉意地叮嘱:“忘了正事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或者直接从偏门出去都是使得的。” 她平静得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 40. 第四十章 你威胁我 宋云书犹豫了一下,到底决定留下观望,抬声唤她:“引阑,你若不介意……可以带我一同过去,这样的事我经历过,或许能帮衬你一两分。” 冯引阑身着重孝,听着外头喧嚷声,她的神色静而冷,与刚才揉脸的仿若两人。 闻言,她咬了咬唇瓣,也未多加纠结,只是朝她福身行了一礼:“多谢。” 短短两个字,如有千钧重。 宋云书站起身,跟在她身后一同去往门边。 大门洞开,敲门的衙役便就此散开,围绕着最中间的两人站立,而为首的一个是着末品官服的青年,一个是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 那小官不苟言笑眉眼肃厉,而富商笑容谄媚态度阿谀,见得冯引阑出来,又是装模作样的高深样子。 简直就是她初来乍到那个场面的复刻版。 宋云书与那小官相视一眼,都有错愕之色,也都不露声色。 富商的大拇指上有只翠玉扳指,被他不断地旋转揉捏,已被盘得油光水滑,与富商本人的相貌体型有种如出一辙的圆润。 他得意洋洋地展出一张文书,向周遭展示,最后交到小官的手里,笑呵呵地看向冯引阑。 “冯娘子,今日官府都来人了,你还是快些兑现了这契约吧!省得你这柔弱的身子骨进了牢狱活不长哩!” 冯引阑却是直直的望向那拿着契书的小官,冷声道:“大人您这是为虎作伥!” “怎么说话呢!淮大人是来主持公道的,你个泼妇!” 小官还未开口说话,反倒是那富商先跳了出来,指着冯引阑大骂:“别人好人家都不要的女人,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呢?连官府的大人都敢辱骂!”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冯引阑脸色一白,宋云书柳眉轻蹙,然而仆役们手持棍棒立在富商身边,威慑力十足,路过的百姓都不敢多加停留,富商自然更加得意。 还是那小官皱眉斥责道:“不得欺辱妇孺弱小!” 富商这才悻悻然住嘴,却又把被责备的罪记到了冯引阑的账上,嘴上虽不说了,还是恶狠狠地看着冯引阑。 “好了,冯女郎,这契书货真价实,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小官展开那白底黑字的帛书,对冯引阑说话的语气也放得和缓。 冯引阑撇过头,不愿去看,只嘴上执拗地道:“那是假的。” 富商当即反驳道:“胡说八道!你这是连你父亲的字迹都不识得了!” 氛围紧绷,互不相让,小官皱着眉正欲再言,宋云书瞧着冯引阑僵直昂起的头颈,心下微微叹息,自己上前去对小官行礼,只道:“可否给我查验一番?” 富商不识得她,登时叫嚣道:“你是何人!管你什么事!” “我是她远房亲戚,又与你何干?” 宋云书眯了眯眼,唇角犹带着惯常的笑影,却没什么温度,连带着眼眸里的水波都冻成冬日里的薄冰,对视就如冰刃般席卷而来,剜骨刺目。 富商也是多年的人精,看她不好欺负就不阻拦了,哼笑着看她接过契书。 “看着吧,货真价实的东西。” 末品小官就是淮山,他不知宋云书为何出现,也不晓得她与点墨轩什么关系,只是见宋云书看着她的眼神坦然不似作假,略一考虑后,便也交给了她。 淮山还不忘给她解释两句:“这点墨轩的买卖文书几个月前就签署了,但因冯郎君忙碌而拖延许久,如今冯郎君虽去世多时,契书却不好不作数。” 冯引阑听着,紧紧地抿起了唇,不自觉地低头去看她手里的契书,但又恨得像是想要扑上来将它毁尸灭迹。 她不想让宋云书看这个,对她摇头,执拗地重复:“假的,别看。” 可是事情总不能就这样僵持着。 宋云书轻叹一声,腾不出手,只好用柔和的眼神安抚她。 冯引阑终于还是别过了头,索性不再看他们。 光看个契书其实判断不出来真假,亲戚之说不过是个借口,宋云书当然不懂这些,只是凭做纸张的经验确定了时间没问题,契书发黄发旧,行文和字迹都别有风格。 唯一的问题就是定价很低。 书本金贵,开书铺还得有制书令,以宋云书对大雍的了解,书铺该是很值钱的,而契书上的定价至少低于市场价五成。 宋云书不得不附耳问她:“这当真是你父亲的字?” “……是。”冯引阑也知道有些话不好对外说,拉着她往门里走了几步,方才小声跟她解释。 “点墨轩是阿爹的心血,阿爹说过铺子是要留给我安身立命的,怎可能卖给他?况且他与我阿爹还是对家!我宁可烧了点墨轩,也不叫他糟践了!” 她情绪有些控制不住,越说到后面越激动,被富商听了个正着。 富商很是不满:“能并入我松风阁才是你点墨轩的福气!” 松风阁,在会稽几家书铺中风头极盛,宋云书因考察去过两家分店,但名不副实,质量良莠不齐,服务态度随意,也就剩了个牌子顶着。 要真论回头客,或许还比不上点墨轩主要受众的耕读人家来得稳定。 他觊觎点墨轩的口碑倒也合理。 这样的想法不大客观,但时间紧迫,宋云书也只能强迫冯引阑与她对视,较真地问她一句:“你可能同我保证,那契书是假的?” 冯引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还是仔仔细细地回忆了父亲离开前的言行,再分外坚定恳切地拉住她的手,道:“我阿耶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宋云书就信她。 人心总有偏向,纵然相识不久,她对冯引阑好感却高。 冯引阑隐隐感觉到她在预备些什么,赶紧问道:“你不必掺和这事的,别把自己给牵连进去,我——” “小事,别担心。”宋云书朝她笑笑,转头往小官与富商身边去。 冯引阑怔忡了一下,竟从这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女郎身上感到了久违的安心,她一时也心乱如麻,只好看着女郎落落大方地站在自己身前,为自己说话。 她还没有自己高,却又好像一棵隐蔽四方的大树。 “淮大人,这契书虽不能证伪,又可能证真?” 她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富商闻言气得怒砸扳指,指着她大骂:“你这是诡辩!妇人尽会逞口舌之利!” 这些人可真奇怪,一旦辩论不过,只会说她是牙尖嘴利妇人之见。 宋云书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闻言并不恼,只是微笑着娓娓道来:“毕竟冯伯父已经去世了,万一有人趁火打劫,想用假文书来哄骗人家孤女的财产,那就不好了不是?” 她笑吟吟地看了眼富商,语重心长地总结:“所以啊,咱们慎重一些是没错的。” “胡闹!那冯生都死了我怎么证真?!大人您可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女郎与富商各执一词,正主冯引阑反倒作壁上观。 淮山看着这个场面,沉吟片刻,道:“女郎说得有礼,虽说冯郎已逝,但别的证据证人还是能来佐证契书的,你可有人证物证?” 宋云书冷眼看着富商抓耳挠腮,心下微松。 好在淮山还是那个淮山,并没有因为进入官场就沾染了污秽之气,变得偏听偏信或是直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官场老油条。 “这这这——”富商咬牙道,“契书上的字迹是不是出自冯郎之手,对照一看就知,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宋云书反驳:“可是死无对证,又怎知这是你伪造还是哄骗来的?你时隔数月非等冯伯父安葬后才来兑现,不就是见冯家只剩下引阑好欺负?” 时隔几月才来兑现,的确是整件事里最大的问题。 点墨轩与松风阁不对付,两家关系不好,以这富商的品性更说不上见冯家遭难,心生不忍才拖延至今,说出来也不见得有人会当真。 可富商再底气不足,还是言之凿凿道:“拖延是因为我不忍心罢了!” 世俗道义上太假,但公理律令中却也反驳不了。 人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可就算冯引阑愿意扯开自己的伤口,向众人剖析自家与富商多年的交恶,也只能博来别人的同情,当不了证据。 宋云书轻轻按住欲动的冯引阑,问他:“那你且说说,这契书是何时签的?” 这个问题不难,富商说得头头是道。 “三月前我们商会办了场筵席,我与冯生行当相同,被安排到一处。他愁眉不展,我便问他遇着了何事,他说点墨轩如今入不敷出,就快支撑不住,问我可有法子。 “我想着点墨轩位置不错,就提出由我买下点墨轩,充作松风阁脚店,于是签下了契书。” 前因后果都很明朗,听起来也不假。 可三月之前的事情他未必也记得太清楚了。 宋云书抬眸,再问:“商会行宴,必是人多的大场面,你们签订契书却不请中人?无人见证?不顾商人最忌讳的事?” 都说无奸不成商,但真要踏踏实实做商户,对外尤其得讲“公正”。 若是寻常交易没有中人还可以说是商人狡诈,两个商人做交易没有中人,怎么看都是有一个被算计了。 “喝了酒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富商看她不顺眼得很,莫名其妙跑出来个人要阻止自己行事。 他眼睛一转,也不顾身侧的府衙官员了,虚张声势道:“你一个远房亲戚少管闲事,我夫人可是出自王家,都不像你这般多管外家闲事的!” 身处会稽之地,能拿来威胁人的王家自然不必多说。 宋云书却未如他预料般露出害怕或惊恐之色。 她的笑容甚至称得上无害:“诶,巧了不是,你也上王家去打听打听我是谁?” 41. 第四十一章 她很喜欢 真正面对问题的时候,什么风骨骄傲都是虚的,宋云书的态度向来诚实又诚恳——有用才是实打实的,什么能利用就利用什么,达成目的最重要。 所以当富商试图用王家来威胁她的时候,她险些笑出声来。 被她视作累赘麻烦的婚约从未如此可爱可亲过。 宋云书好脾气地补充道:“当然,你要是对我行事不满,也可去向我的义母告状。” 富商没料到她的反应,被她带进了坑,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问:“你义母是谁?” “王府,萧夫人。”宋云书轻飘飘地扔下几个字。 在会稽这地方,能不用任何前缀的王家,仅此一个。 清河萧氏出身的夫人,更是仅此一个。 富商登时讷讷,再不敢言,整个人的气焰都仿佛被浇灭了:“您……想要点墨轩,我送给您就是,何必说这么多……” 假话太容易拆穿,也就没人怀疑宋云书话里的真假。 宋云书没去解释这个,只扯着唇角,皮笑肉不笑地问他:“那我现在可能听实话了?” 话音未落,抓着她袖角的冯引阑手中一紧,而富商脸色微变,只有淮山沉默地注视着他们所有人,明明该是主持大局的人,却好似落为了旁观者。 富商面上阴晴变化不断,果然是有隐情的模样。 宋云书乘胜追击,口吻不紧不慢:“你现在说了,我且放你一马;若你不愿开口,我就去求义母为我姐妹做主,不知松风阁的势力可能庇护得了你?” 当然庇护不了,这简直算不上是个问题。 王家何等庞然大物,富商也没想到自己招惹上个硬茬子,再撑不住,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女郎可得说话算话才是。” “得了,我没那闲工夫秋后算账。”宋云书神情倨傲。 她脸颊微扬,落在烈日熔金中,还真有几分贵族女郎的矜贵架势,吓人得很,可被她挡在身后的冯引阑却没觉得害怕,望着她的侧脸微微失神。 富商得了应允,心下稍安,这才和盘托出。 契书倒不是假的,只是是在冯生醉后被富商哄骗着签署的,富商藏了许久,本打算寻了能合作的中人一同作伪证,再行强行夺店之事。然而冯生意外离世,简直是意外之喜。 他便放弃了作伪证的事情,想着冯引阑是个好骗的书呆,直接就上门讨要,虽吃了几次闭门斋,但也看出冯引阑必然坚持不下去,以为这回就能趁热打铁如愿以偿。 然后就遇见宋云书横插一脚。 富商还得苦哈哈地巴结她:“您真是……生得一双慧眼。” 他说得不全是真话,遮遮掩掩之下也有八九分真,但事情脉络到底是出来了,宋云书也不能将人逼到绝境,只当不知道,放了他一马。 富商就带着一众仆役,宛如夹尾巴的狗般离开了。 反倒剩下了形单影只的淮山,仍旧安静沉默地站在原处。 冯引阑不喜欢这个与富商同行的官员,戒备地盯着他,伸手挽住了宋云书的胳膊,想要带她再回书铺,但被宋云书拍着手背拦住了。 “等等,他是我的朋友。” 冯引阑就不好再拦了,垂眸放手,小声道:“他是个狗官。” 爱憎分明并不是什么坏心思,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的女郎仍旧有着纯粹的世界观,宋云书不免去想到底是她从前受到的保护太好,还是看书写作的单一性让她保持了初心。 宋云书轻声应:“他也是为别人办事。” 这话说得不假,淮山只是被指派来陪富商收铺子作吉祥物的,他并没有权力,也不知详情,就连仆役都是富商自带的,他除了看着好似什么也做不了。 淮山的官服收拾打理得很干净,看得出主人的珍惜。 宋云书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官服很适合你。” 大袖皂衣,佩戴笼冠,大抵是过去的时间不长,淮山还是那副清隽的青年模样,有着与弟弟淮水完全不同的成熟稳重,一如他的名字,沉稳巍峨如山。 孤身在外多时的淮山显然没料到会先听到一句夸赞。 他笑叹道:“许久不见,宋女郎别来无恙。” “我还不错,”宋云书回身去拉还在别扭的冯引阑,思忖道,“时辰不早了,既是久别重逢,咱们同去找个酒楼,吃顿饭聊聊天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放在她身上也是使得的,这个吃饭必不会真就只是吃饭。 是以淮山并无意见。 冯引阑蠕动着唇瓣想拒绝,但看着自己认识还没几个时辰的朋友,她又狠不下心,哽着口气试探:“要不我就别去了吧……” “不成,要说的事儿跟你也有关。”宋云书也眼巴巴地看她,眼睛眨啊眨的。 冯引阑:“……” 冯引阑认输:“我去。” 女孩子的友谊是件奇妙的东西,二十一世纪可能是因为一起上了厕所,现在则是因为她们命途相似高山流水缘分天注定。 宋云书还真没什么同龄的女性友人,沈九性子太特别,真要拉她一块儿逛街那叫一个生不如死,宋云书试了一次就放弃了,因着那厮只会哭嚎着叫唤—— “姑奶奶,你且放过小的吧。” 搞得宋云书无奈至极,像是欺负了她似的。 冯引阑就不一样,她虽爱读书写字,却并非只有这两样爱好。 沐佛盛会的余韵之下,街头巷尾依旧热闹非凡,她在孝期不大出门,现下看着各式各样的吃食穿用还有逗趣的小玩意儿,意动得很,拉着宋云书是到处跑。 街头还有讲三国的茶棚,冯引阑也一手拎着刚买的豆包,一手挽着宋云书的胳膊,兴致勃勃地往人群里钻空子,徒留一身官服的淮山怕扰了民众,只好站在外头等。 说书先生讲得倒还行,只宋云书受过说书大家谢子迁的熏陶,听着味同嚼蜡。 百姓听得入神,宋云书就附耳过去,跟冯引阑说小话:“我家书铺招了位很厉害的说书先生呢,庐江无人敢与之比肩,那才叫一绝!” “书铺为什么要招说书先生?” 冯引阑也觉得说书的不大有意思,又拉着宋云书出去,不忘好奇地扭头问她。 重点抓得不太对。 宋云书也跟着歪了思路,顺着她解释:“为了宣传,我暂且没想出更好的法子,编个书铺故事叫他宣扬出去,听得人多了,名气也就有了。” 可惜她虽不吝啬于教授商业知识,冯引阑却听不懂也不想听,转头又拖她到了一个首饰摊前头,拿着几只不同花样的簪子左右比划。 商贩热情地招呼:“这可都是新上的花样哩,旁人哪儿都买不着!” ……果然是千篇一律啊。 不过簪子做得的确还不错,宋云书便也挑了起来。 冯引阑最后选定了一枝花簪,赤金簪身嵌银缠丝花枝,细细勾出一簇花叶繁复的红粉牡丹,落在阳光下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也就是赤金的成色不算好,才流落到了这街边小摊。 耳边垂落的发丝忽而被人挽起,别到耳后,女郎常年执笔的手指细长好看,指腹间有薄薄的茧,掬起她的发髻,寻了个合适位置插入发簪。 发髻一重,宋云书回过神抬眸看去,对上冯引阑一双黑白分明的笑眼。 “这个权当是谢你今日帮我的忙。” 她连银钱都付过了,宋云书不好拒绝,便让商贩将她挑出的那尾翠鸟衔珠发钗包好,回赠给了冯引阑,叫她收下。 说服冯引阑的办法很简单。 宋云书真诚地倚在她肩头上笑:“刚才就觉得那发钗适合你,你戴着最是好看了。” 姐妹之间义结金兰交换信物。 这很合理。 特别的理解能力造就了她强大的接受能力,冯引阑完全不多想,笑得眉眼弯弯,亲昵到恨不得能和宋云书穿同一条裤子。 宋云书当然不知道她奇妙的脑回路,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心下大抵知道是牡丹花样,就又生出了另一个疑惑—— 为什么她们都喜欢送她簪子? 沈九送的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还因过于贵重,被锁在妆奁里落灰呢。 那边冯引阑忽而想到什么,凑到她耳边悄声问道:“你真是那位萧夫人的义女?若只是狐假虎威,刚才那个孙东家恐怕不会放过你。” “现在是真的。”宋云书倒也没想瞒她,点了头,“不过之后就不好说了。” 她和王家的婚约之事还没掰扯明白呢。 冯引阑听着眼睛更亮,又问:“那你们大户人家的规矩是不是更麻烦?比如晨昏定省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道菜肴不得超过三箸之类的?” 听起来像是在给自己的话本积累素材。 宋云书默默地回忆了一下在王府吃的那顿饭,给出自己的答案:“不太清楚呢。” 冯引阑顿时失落地垂下了狗狗眼,宋云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转瞬看见了街头现炸的油果子,又将事情抛诸脑后,笑眯眯地要往那边去。 然后被淮山抬手拦住。 宋云书还没想清楚这位才女形象崩塌的过程,面对淮山那张严肃的脸,冯引阑的笑影也不翼而飞,清秀面庞又是初见时的文静内敛,还带点对生人的腼腆。 ……川剧变脸这个时代的确还没出现的呀? 可以看得出,冯引阑是真的很讨厌淮山。 42. 第四十二章 收购分店 ……奇怪的有端联想增加了。 淮山知道冯引阑的恶意从何而来,但不大在乎,只在察觉到她紧张时顿了顿,不露痕迹地后退了一点,给她留下足够的安全感。 他语调平稳:“酒楼到了。” 哦,酒楼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押人上刑场呢。 宋云书再看僵直不动的冯引阑两眼,心下轻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晃了晃她的手,担任起和事佬的角色:“饿了饿了,吃饭去。” 冯引阑抿着唇瓣点头,也不话唠了。 这是离点墨轩最近的一家酒楼,装修寻常,价格寻常,没有差错也没有出彩之处,胜在上菜很快服务态度很好,用餐体验还不错。 会稽与庐江隔得近,饮食差异不大,但也有几道自己的特色。 例如莼羹鲈脍,只有春夏交际间才有,肉质鲜嫩肥美,切片薄如蝉翼,蒸上一会儿再用烫烫的热油一滚,青白的葱丝迅速卷曲,鱼肉也激出香味来,吃的就是个“鲜”字。 再例如醋鱼,酸香十足的浓郁芡汁包裹着软弹鱼肉,色泽诱人,香味扑鼻,简直能勾得人口水直流三千尺。 虽说都说鱼肉,但做饭不一,其味各异,很适合老饕品尝。 不会做饭的宋云书更是尤为珍视好吃的饭菜,劝说着相对而坐的冯引阑与淮山二人先好好用了午饭,才招呼这换茶和点心,讨论事情。 宋云书尝了口芙蓉糕,不够甜也不够酥,不大喜欢,就着微微发涩的花茶饮入,才看向冯引阑,语气郑重:“先说好,你可不能生气。” “啊?”冯引阑茫然地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下弄得宋云书先泄气,揉着眉心改了说法:“……算了,生不生气是你的权利,我不能这么为难你。” 冯引阑摸不着头脑,但她话少时那身安安静静的书卷气就出来了,说不上温柔,是有点疏离感的、海纳百川的包容感。 也或许是博览群书后对万事万物特有的宽待。 她笑:“你直说就是,我没那么容易生气的。” 宋云书下意识看了淮山一眼,轻咳一声,垂眸道:“是这样,引阑,我想买下点墨轩做脚店,铺面不变,你也依旧是掌柜,只是装潢和卖的东西会随竹下斋变动。” 虽知道点墨轩的意义不同,但她也有自己的考量须得尝试。 却听沉默良久的冯引阑遗憾地“哦”了一声:“我还得做掌柜啊……” 宋云书:“……” 宋云书:“等一下,你的意思是——同意卖给我了?” “有什么不同意的?”冯引阑奇怪地看她一眼,笑眯眯地塞过一块糕点,“松风阁是我父亲的对家,你又不是,再者,你总不会在价钱上占我便宜吧?” 宋云书推拒不得,被糕点塞了满嘴,顾不上答话,只好点头。 茱萸糕是用茱萸酒和面蒸制而成,酒味不重,但与糕点融合得好,既有茱萸特有的草木味道,也有酒水的醇厚,口感倒是比平平无奇的芙蓉糕好很多。 见得宋云书眼前一亮,冯引阑便将手边的碟子推过去,继续说道:“我与你投缘,铺子我自己守下来困难,还不如交给你,你有这个能力。” 仅仅相识不过几个时辰,她可想过自己的评判或许有失偏颇呢? 宋云书觉得她的决定做得太轻率,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转过头去问淮山:“那位松风阁的东家怕是来头不小吧?” 被当作透明人的淮山缓缓点头:“是,他是会稽太守外侄女的夫婿。” 会稽太守姓王,乃王氏旁支子嗣,也是王家家主的门生,在朝中从属以王氏为首的清流一脉——名义上是清流,实则尽是些权贵士族罢了。 那孙东家虽与太守关系极远,但当真遇见事,也能说上几句话的。 从索要点墨轩一事中,身为官员的淮山全程几乎没有参与便可看出,他这个吉祥物,是孙东家求来捧着作威胁用的,不捧着了,甚至没人会在乎他存在与否。 淮山不在乎孙东家的态度,但却对派他过来的上司有口难言。 “今日是我为虎作伥,对不住了,冯女郎。”淮山再看向冯引阑时,语气依旧平稳。 冯引阑一愣,饱含敌意的眼神略有和缓,却终究只是摇头:“大人言重了。” 她是民,他是官,当不起他的歉意。 淮山唇角动了又动,到底没再说什么了。 气氛太古怪,宋云书不动声色地扯回话题,向冯引阑柔声解释:“点墨轩位置好,四通八达也有名声口碑,我本也是有意买下的。 “不过提得这么急,是因我很快要回庐江,与王家的关系也会派不上用场,孙东家会是个大麻烦。” “你是庐江人氏?”冯引阑的关注点依然很偏。 宋云书扶额,严肃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听清楚我的话没有?买卖点墨轩不是小事,利害关系你总是要弄清楚的。” 冯引阑弱弱地眨了眨眼,不敢再造次,小声道:“我没有问题了呀。” 她的脸上还带着一种懵懵懂懂的委屈和不解。 不通商事不晓俗物,这让冯引阑于商业讨论上有种纯然的稚拙,以及下意识的抗拒。 宋云书哽了一下,低叹道:“我总要跟你说清楚,不能占了你的便宜。点墨轩的价钱我会按照市面上高三成给你,不是友情价,是因为要算上你的原著。” “此后你受我雇佣写书,雇佣价也会按市面上高三成给你。” 前半段听没听进去不知道,后半段是让冯引阑聚精会神起来了,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宋云书,她有些不可思议地勾了勾肩上的发尾。 “我的书真能值这么多?” 宋云书斩钉截铁道:“能,不但值,你还能成为名留青史的大家。” 这是她从《踏谣娘新撰》管中窥豹感受到的。 《踏谣娘》原文中讲的是有个姓沈的郎中家暴妻子,妻子向街坊邻居哭诉,那家暴男追过来责骂。 而在冯引阑的新编中,这位妻子化作厉鬼复仇,不止文笔好,主旨也颇有女性意识觉醒的风采。 在宋云书看来,这篇文的高度远超才子佳人恩怨缠绵。 冯引阑似也被引入了她所描绘的蓝图,喃喃道:“当真?” 宋云书答:“当真。” 现代的营销手段能使世人将无数平庸者奉为圭臬,遑论冯引阑之作言之有物。 她有这个信心。 与冯引阑说清楚点墨轩的发展方向与契书细节,宋云书才举杯敬向淮山,笑着吐露邀请本意:“故而请淮大人前来,是为做个中人。” “可他——”冯引阑顾盼之间,略显为难,“他是官府……中人。” 其实“走狗”两字已到嘴边,只是不好将场面弄得太难堪,才借着饮茶的空隙咽回去。 宋云书与淮山二人都能轻易听懂她的意思,但淮山不欲多说,只好由宋云书出面,握住她的手温温柔柔地笑看两人,替他解释。 “我与淮山是庐江相识的老友,他的人品你且放心,决不会颠倒黑白、为强权所用。” 冯引阑显然是耿耿于怀:“可今日之事……” 但到底淮山已经向她道过歉了,她话到一半,还是没有说下去,只是面上表情仍旧半信半疑,口下留情且是因看在宋云书的面子上。 “为人做事,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不是?”宋云书与淮山目光相接,从那沉沉的眸色中窥见几分难以释然的郁气,微笑道,“总归他刚才未曾偏帮,还替咱们说话了不是?” 她循循善诱下来,冯引阑倒也听进去几分。 这么一想,他虽身在局中却全程沉默,只是在孙东家咄咄逼人之时出言相佐,问其人证物证,还给她们的辩驳留了机会和气口。 ……好像他当真没做什么恶事。 冯引阑小心瞥他两眼,略显心虚地垂下了眸子,只嘴硬道:“我听云书的。” 于是便令店中伙计送上书帛笔墨,宋云书落笔写就契书,罗列清楚最基本的条例,再交给冯引阑与淮山两人细看,等来提问再磋商修改,便草拟出第一版双向满意的契书。 宋云书笑颜如花:“既无差错,来日我就将契书送到点墨轩,咱们再同去衙门交接。” 大雍官府对商业的管束严格,大到郡县间往来贸易都需府衙户部,小到商铺间的买卖与行当的改易,都是要由官府特批的,而如盐铁、书铺这种特殊行业更是麻烦。 就是那契书的材质、行文的规范都要按照要求,才能在法律上生效。 冯引阑倒也没其他问题,捏着草拟的契书,面露挣扎、欲言又止地试探:“这个掌柜我能不能不——” “不能。”宋云书微笑驳回。 冯引阑心情不太美妙的皱起了柳眉。 宋云书好声好气地劝:“换个人来管,点墨轩大抵就不成样子了,你也不想你父亲的心血被改得面目全非吧?它地处会稽,老样子才是口碑呢。” 实际上是,她目前没有好用的管理人才了。 她心中唏嘘:这又未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捉襟见肘呢? “可我不会啊……”冯引阑虽意动,但现实很残酷。 宋云书想了想,忽而对她露出纯良一笑:“不会,咱们就学嘛。” 冯引阑莫名其妙地抖了抖。 43. 第四十三章 职业教育 众所周知,对于二十一世纪某东方大国的莘莘学子来说,如果有什么科目不会,那一定是做的题不够多、上的学不够卷、竞争还不够激烈,卷王才能称霸学界。 经营店铺这种事情,诚然不能纸上谈兵,但现代还有另一种教育理念不是? ——职业教育。 区别于做学术做理论,职业教育培训技能讲究实用,像冯引阑这样的小白选手,完全可以入学大堂经理或经营管理专业,反正本质差异不大,技能相当实用。 宋云书越想越觉得可行,看着冯引阑的眼神之热情激烈,宛如在看一只即将投身科研事业的小白鼠。 开学术性的书院轮不着她,但是职业教育可以一试啊。 源源不断的人才流向她的产业,不仅能缓解她短时间内的人才需求危机,也有利于长时间内产业生机的保持,增加就业的表面话也不用多说了。 冯引阑听着她难得激情澎湃的发言,硬着头皮问:“……你是要开私塾?” 区别于长清书院那样的官学,有的士族或豪富不缺资源,会在自家开办私塾,供养族中子弟,其教学资源和人脉相关或许比官学还更胜一筹,偶尔也会招收外姓子弟。 “那倒不是,”宋云书摸着下巴,沉吟道,“我想办的学,并不教经史子集君子六艺,而是教他们一门手艺,能用来养活自己就行。” 冯引阑纵然博览群书,也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书塾,一时间瞠目结舌。 倒是淮山顺着她的话思索一番,问道:“书塾昂贵,愿意学手艺的却多是平头百姓,让他们出大价钱可能性不大,全靠束脩很可能养不起书塾。” 关于职业教育的想法,宋云书第一个想到的是流民。 不是所有流民都以作恶为生,也有些良善的、正直的人或许找不着生计。 宋云书一边想一边慢慢道:“最开始不会广收门生的,我有书铺、有造纸工坊,日后还会开设别的工坊。” “所以可以先招收贫家子女,不收费用管吃宿,但要签契约,学成后要入我名下店铺做工几年才行。” 有点类似于现代时会有企业资助贫困学生。 但她的前期投入太大,却难保证后期的收益能否如愿,这件事的风险比她现在提供勤工俭学岗、奖学金的风险还要大。 是以淮山隐隐有些不赞同:“虽是善事,但风险太大。” “既是善事,我想……”宋云书又忆起小乙给的最终任务,终于说服自己,语气也落到实处,更为坚定起来,“我想,只要投入与收益持平即可,倒也不求获利。” 冯引阑还在状况外,很是无辜地问:“那我是要学什么?这个钱我应该付得起。” “你不用付。”宋云书扑哧一声笑出来。 淮山还是融入不了她们,但那双沉静的眼睛却掀起惊涛骇浪,看起来神思不属,指尖握着茶杯转动,眼中似看着笑语嫣然的女郎,又似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商娘尚有悲天悯人之情怀,可府衙中却只看得见觥筹交错的浮华。 他不大明白,自己从前一心入仕……当真,是对的吗? 宋云书还在与冯引阑解释:“那事儿急不来,况且我想在庐江开始更得宜,毕竟我的根基在庐江,若成了,再推广开来才好。” “但点墨轩的事情却放不得,所以你近段时日跟在我身边,我能教一些是一些,这门课就叫‘经营与管理’好了,至少保证你学有所得。” 一个没听过的名词,这成功勾起了冯引阑的兴趣。 她咬着糕点眨巴着眼睛问:“这门课难吗?” “不难,都是好玩儿的实践课。”宋云书笑容明丽。 虽不能完全理解,冯引阑也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高兴地笑弯了眉眼:“虽说是第一次上学塾,但云书,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年轻女郎斗志高昂,鬓边素白的小花都压不住她灵动的俏丽。 此时此刻,她还全然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何等摧残。 宋云书也没打算破灭她的美好想象,和蔼可亲地摸着鼻尖,跟淮山补充道:“刚才忘记说了,职业教育的学塾我打算男女一同招收,做工赚钱这事儿不该分男女的。” 淮山迟疑着应:“有些行当律法中并不允许女子参与。” 这点宋云书当然知道,数月前,她还因雇佣林娘子一事上过府衙。 她摸到了这方面政策的弹性,就不打算轻易放弃。 “那就先从律法允许的行当开始学,或许什么时候,律法又改了呢?” 淮山其实想说,没那么容易的。 就连边关战事一塌糊涂,朝中几大门阀也只顾着争权夺利,他们并不在乎已有的律法是否合理,况且那也是他们依存生长的政治土壤。 可是对上宋云书那双温柔又平静的眼眸,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淮山又一次地想:我这个官做得有什么意思呢? 没等来他回答,宋云书疑惑地看了他一遭,便转过头去,与冯引阑不知在说些什么有趣的小话,一人温柔如水月,一人秀丽如草木,笑靥交错间各美其美,融洽不已。 也不知是美人在乱世中如尘,还是乱世在美人眼底如尘。 恍惚间一切缥缈成烟,无论世事是真是假,一切都隐于尘烟中。 唯独看得真切的,是她那双静谧又浩瀚的眼眸,如海,又如寰宇,能盛下万事万物。 淮山因而不自觉地展颜,轻声应她:“你说得对。” 或许什么时候,这个王朝还能有救呢? 宋云书正顾着和冯引阑窃窃私语,说着关于庐江两个妹妹的趣事,惹得冯引阑很是心痒想去庐江玩玩,又被她端出东家的架势故意拒绝,闹作一团。 她没注意到,淮山也不在乎,只静静地看着她们。 出来的正事其实就一件——达成买卖点墨轩的协议,淮山还有公务在身,宋云书二人也要回去开始教学,用完餐点就该各回各家了。 酒楼门外,宋云书与他告别:“今日之事,有劳淮山大人了。” 这句话更多的是在打趣。 素来严肃沉稳的淮山微微一笑,拱手还礼回去。 “我不日就要回庐江了,相见困难,你务必保重。”宋云书知道他入仕的志向,看他如今已是官身,只当他得偿所愿后会斗志昂扬,笑着送上祝词,“也祝淮大人‘扶摇直上三万里,抖擞精神九重天’。” 意为祝他仕途顺利,节节高升,能够大展宏图。 淮山低声道:“多谢。” 于是三人就此分道扬镳。 下午他还需去府衙处理户部的文书,穿着官服的淮山走在大街上,周围的民众都是毕恭毕敬,恨不能退避三舍,一迭声地叫着“官老爷”。 可却无人知道,就连派他出来给孙东家撑场面,都是太守与众主事喝酒时,户部主事掷骰子输了才给他指派下来的差事。 徒有鸿鹄之志,却无从施展,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府衙的令牌还放在袖中,上头沾满了好酒的香气。 淮山快步走在大街上,鼻尖萦绕着那股若有若无的味道,突觉作呕。 另一边宋云书已随着冯引阑回到了点墨轩,笑眯眯地押着冯引阑清点现有的各种产品数量、书铺里与买主签订的契约和库房里存放的珍贵典籍。 虽是小店,清点起来也不容易。 最后还是被压迫得要死要活的冯引阑,带着好不容易申请雇佣来的小工,花了两天多的时日才清点出所有东西,又给店里的装潢换新换格局。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到宋云书面前。 “结束了?”负责监工并手持戒尺、好随时对不想做账册的冯掌柜加以“惩罚”的宋东家悠然放下茶盏,双手背在身后,巡视起焕然一新的书铺,“还不错。” 瘫软在椅子上的冯引阑连指尖都不想动弹,怨灵似的虚弱道:“所以我一个管事的为什么要亲自去收拾东西?” 天知道她这么不爱动弹的人,这两天究竟是这么过来的。 宋云书满意地转了一圈,坐回到她身边,笑道:“不是次次都需要的,但第一次必须得掌柜亲自上手,免得有人借你不通细账偷奸耍滑。” 冯引阑似懂非懂地点头:“哦。” 宋云书今日带了银票过来,大额的银票裹在几层丝绢中,主打的就是一个谨慎小心,真真是亲自放到了她手心里,还不忘叮嘱:“你再点点,可别出岔子。” “我觉得你不会出岔子。”冯引阑真诚回应。 她累得慌,对于点钱这事不感兴趣,随手就塞进了袖中暗袋,并灵巧地扭头躲开宋云书投来的不满眼神,眼睛一闭,当场摆烂,再不给任何反应。 宋云书:“……” 真有你的。 她实感恨铁不成钢,抬手去戳她的脑门:“你肯定和雁娘很有话说。” 书痴且视钱财如粪土,不仅性子如出一辙,看久了就连外貌气质上都过于相似,她们倒像是亲姐妹了。 “可你不让我去庐江玩儿。”冯引阑认命地撇嘴。 宋云书思忖道:“等点墨轩安稳下来,我让你去庐江进修。” 冯引阑眼前一黑:“只是让我去上课的话,我能不能拒绝啊……” 宋云书赠她一双眼刀。 冯引阑:懂了,不能。 点墨轩的门口走进来一人,冯引阑眼尖看着,抱着茶盏看向宋云书,懒惰地扬着下巴指向来人,并感慨道:“他又来了,可真是有耐心呀。” 44. 第四十四章 门前对垒 这话一出,宋云书头也不回就能知道是谁。 “好烦啊……”宋云书也抱着自己的茶盏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屋内的另一位监工,扬声唤道,“司曦,他又来了。” 冯引阑善于写话本,但不只是女强复仇类的话本。 比如男男女女才子佳人恩爱缠绵什么的,一向很有市场,尤其是她同样作为女子,心思细腻文笔华丽,写起恋爱来也很拿手,忠实受众还不少。 此情此景,她不由得想感慨一句:“这就是桃花多多的烦恼了吧!” 然后她就被戒尺敲了手背。 宋云书巧笑倩兮地睨她一眼:“别瞎说。” 她用的力气不大,但戒尺本身就是惩处用的,落在手背上还是有点疼。 冯引阑揉了揉手背,唉声叹气的,看得宋云书又气又好笑,到底还是心软,拉过她的手轻轻地吹了口气,才替她温柔小心的揉着手背。 她还不忘嗔道:“叫你不长记性,尽胡说!” 也是冯引阑记吃不记打,在继知道她与淮山交好后,又见到了被她叫来帮忙的司曦和自个儿缠上来的王永年,一时间瞠目结舌,还不忘出言调笑她,早就挨了好几次打。 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她心软打得轻了,冯引阑才不长记性。 冯引阑悄悄看那笑容各异却剑拔弩张的二人一眼,目光再转向认真替自己揉手背的宋云书身上,嘴角却轻轻翘起,莫名有种得胜的志得意满感。 她顺着应:“行行行,不胡说了。” 可她本来也没胡说嘛。 绿杨阴下,刚踏进点墨轩大门的王永年面对着闻讯赶来的司曦,脸上常年带着的和煦笑意都绷不住,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眸色寒凉地盯着对面衣着寻常的青年。 王永年的个头已经很高了,但司曦犹比他高上三分。 以宋云书的评判标准看,王永年有一米八出头,司曦还得往一米八五以上窜,但她见过最高的是年仅十八的赵枕流少年,目测得将近一米九。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敌人完全不是对方。 ……等等,敌人? 司曦似乎体质特殊,伤势好得奇快,还没修养多少时日,已经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在酒楼院子里打拳,并坚持早晚各一套拳法加剑法,自律程度令人敬佩。 但宋云书十分担忧他什么时候扯破了伤口,便借着帮自己监工的名头将人带来,至少也能降低他把自己弄伤的风险。 千算万算没算到,司曦来点墨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赶走王永年。 之后也就这样延续下来了。 ——王永年登门,关门,放司曦。 也不知道堂堂王府长史是在何等微妙的心理状态下,担任起如此重要的护卫之责的。 已经坚持上门三日的王永年对他很是不耐烦,但士族公子的架子又得端着,只能咬着后牙槽撑着笑,说道:“我是来点墨轩买东西的,请你让开。” 不得不说,司曦是个很有职业操守的人。 自打他说过要留下来帮忙,就当真去准备了普通的粗布衣裳,除了把自己关在屋里,就是听从宋云书的吩咐,指哪打哪,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过他着仆役衣裳时,也不像个普通仆役。 ……至少是个管事。 司曦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又看他手里的食盒一眼,嗤笑道:“不信。” 语气刻薄,姿态刻薄,那双天然上挑的凤眼更是带出深入骨髓的刻薄。 王永年哽住,终于决定放弃温和的假象:“让开。” 司曦抬起下巴,居高临下:“不让。” 王永年重申:“我见云娘到底关你什么事?!” 司曦终于顿了顿,语气真诚:“她不在。” 王永年:“……” 冯引阑:“噗。” 她们俩的位置也就在正厅门口、长廊下头,稀疏的大树压根儿藏不住她们的身影,都不用特意去找,一抬眼就能看见她们坐在树下乘凉。 这就显得司曦的话尤为荒谬。 王永年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温润君子沉着脸指着后头,咬牙切齿:“那是谁?” “点墨轩掌柜冯娘子,还有她的闺中密友。”司曦坦然自若地与他对视。 树后听得清清楚楚的冯引阑:“哈哈哈哈哈!” 她倒也知道状况,没有大笑出声,用手袖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宋云书无奈地给她顺气:“别笑了。” 要说事情走到这一步,宋云书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所以她一直坚定地觉得,暂时放弃回幽王府做官的司曦大人一定是因为憋得狠了,想找个地方放飞自我。 那厢王永年已经不想再忍下去,阴森森地威胁道:“不动你是看在云娘的面子上,你再拦着我就让人把你架出去了!” 已经是第三天了! 明明他要找的人近在眼前,他就是过不去! 司曦还没答话,宋云书却先轻笑道:“王家阿兄可务必小心,若是伤了我的人,我也会害怕的,那样就只能去求伯母为我做主了。” 据说在她上一次见过萧夫人后,王永年到底没能躲过一顿家法伺候。 反正婚约一时半会解决不了,萧夫人又当真疼爱云娘,宋云书“恃宠而骄”,看王永年就权当是在看乐子,至于为什么不见——都拦着她回庐江了,还有什么好见的? 又说王永年这几次三番来找她,也不过是在顺着萧夫人的意罢了。 ……不过她还挺想看看王家这个地头蛇,和幽王府这个强龙,到底谁压得过谁。 王永年就是被她这句话压制整整三天,既不允许他带着大批仆役上门,也不允许他扰了点墨轩的安宁,只好自己每日带着不重样的东西上门求见。 诚如宋云书所想,王永年是受萧夫人威逼。 向来手握大权的萧夫人全不在意这倒霉儿子的想法,拎着他的耳朵勒令:“把云娘给我哄回来,我不能对不住莺莺,你更不能欺负了她去,否则你的官也不用做了。” 莺莺是云娘母亲的闺名,萧夫人念叨了多少年,她自己都记不清。 也正因如此,王永年幼时时常怀疑自己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萧夫人从不是藏在深宅中的贵妇人,她是清河萧氏背后的操纵者,也是会稽王家真正的掌舵者,王永年丝毫不怀疑她的行事之果断,要去他的官身,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好歹也是青梅竹马之谊,云娘当真要如此无情?” 王永年语气之哀婉,宛如他才是被无情书生辜负了的佳人,“那你且收下这糕点吧,是你幼年便喜欢的,我寻了多时才找到的老手艺……” 宋云书还没想好怎么婉拒,司曦已替她接过了食盒,并直接抬手送客。 “礼已到了,王郎君请回吧。” 王永年眸色阴郁地盯着他,语气依旧温柔地向书铺内朗声道:“云娘你一定要看看那糕点,可是你最喜欢的味道!” 比他高大的司曦步步逼近,那双昳丽的凤眸分明没什么情绪,但却轻易能叫长在父母威势下的王永年心下一颤,不自觉地后退。 “啪”地一声,大门关上。 王永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退到了门外,怔怔看着门扉须臾,才狼狈地转过身,恨恨地对着门外守着的仆役挥手:“走!” 出了点墨轩,他依旧是那个人人尊敬的贵公子。 门内宋云书接过了食盒,笑眼看向束手而立的司曦,戏谑道:“你这护卫当真称职。” “在其位谋其政罢了,”女郎拍了拍手边的木椅,他并不犹豫地坐下,眉眼间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也要多谢女郎出言维护。” 其实她真的很想看看如果她不说话,他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要不,改天试试? 宋云书眸光闪烁,司曦却像是看出她在笑什么,眼底笑意更深,意味不明地冲她扯了扯嘴角——有点像在告诉她,后果自负。 冯引阑没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官司,还在对司曦好奇不已:“你竟然还知道‘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应该是个读书人吧,怎么决定改行做护卫的?” 桌上还特意给他留了一只茶盏。 司曦尝了口,尝出是宋云书的手艺,神情更加舒展:“因为她需要护卫。” 明明是正经的、求职者出于雇佣者需求的表达,但落在同人写手冯引阑耳中,这话它就仿佛是告白,还是那种跨越阶级身份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禁忌之恋。 可惜想想也就得算了。 看看宋云书平静无波的脸色,冯引阑遗憾地看向司曦,送上一个饱含鼓励的眼神:“你真的很不错,很能干。” 她很看好他,不过云书对儿女之情什么的好像不太感冒噢。 宋云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听她这么夸王府长史,忽而被戳中了笑点,掩袖间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附和她:“他确实很能干。” 冯引阑鼓励的眼神顿时一变,这下子变成了更为热情的怂恿。 ——小伙子,我觉得你很有前途哟。 司曦明知道是她误会了,但每个人都在做谜语人,他也不好解释什么,只是垂眸看着手里的茶盏,由她们调侃。 可他手里的茶又是宋云书亲自点的。 司曦只是看着茶水,茶水的表面却好像映出了女郎温柔的笑眼。 45. 第四十五章 一些改造 王永年送来的那盒糕点,最后还是没被宋云书收下。 那是一盒桂花马蹄糕,晶莹剔透的,最上头撒了桂花作装饰,一碟六块还仔仔细细地摆成菱形,闻起来香甜,看起来也着实用心。 宋云书拿了一块仔细端详,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特别,轻轻咬了一口,倒也没吐出,只是紧锁着眉看起来很不喜欢,有些恹恹的。 冯引阑奇道:“不会很难吃吧?” 看王永年刚才那副样子,她还当是什么绝世珍宝呢。 “不难吃,”宋云书摇头,“但我不喜欢。” 她只是宋云书的时候就不喜欢马蹄的味道,穿越过来之后,也曾听雁娘碎碎念叨过云娘阿姐不爱吃马蹄,生平最不喜欢闻那味道。 也因此,她总觉得她和云娘别有缘分。 冯引阑想尝尝,宋云书颔首应允,她抬手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倒是还挺喜欢,不忘跟宋云书夸赞:“我觉得还不错呀。” 宋云书便摆了摆手,笑道:“那就当我借花献佛,喜欢你们就拿去分了吧。” 司曦不要,就全归了冯引阑,眯着眼笑得分外开怀。 宋云书不晓得桂花马蹄糕有什么特别的,但确然是王永年费尽心思回忆往昔后,才精心挑选出来、企图以此唤醒她过往回忆的一大锚点。 约莫十年前,王永年随母亲去庐江宋家拜年时,在竹下斋的院子里又见到了云娘。 云娘躲在一颗树后面,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受母亲反复叮嘱去寻她一同玩耍,本就不大高兴,又见她那副胆小样子,心里头更是不满意得紧,就上前去给了她一块桂花马蹄糕,叫她陪自己玩。 这在云娘的记忆里头是段很重要的时光。 那是她第一次有幸走近这个光芒万丈的少年,还是少年亲自给她发出的邀请。 王永年不知道,过去的时间太漫长,早已消磨去那些不快,只剩下那个捧着桂花马蹄糕惊喜地望着他的小姑娘,唤他“阿兄”。 他只当桂花马蹄糕是童年的象征。 却不知那个会在乎桂花马蹄糕的少女,已经不在人世了。 * 点墨轩的修整很快,从决定买下到亲手带着冯引阑清点营业,时间太短,宋云书自己也知道多少有些冲动的成分,不过做下的事她也没打算后悔。 宋云书没有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只是盘算着待回到庐江后,再派遣造纸工坊的工匠带新技术过来,目前还只是将冯引阑带在身边,学习经营管理。 “书铺什么时候开门什么谢客都随你,但务必定下一个固定的时辰,免得让客人总吃闭门羹……” “这些书卷得分门别类放,莫要全部堆叠在一块儿……” “还有院子里的花草,你请几个人固定时间打理也不麻烦……” 领着呵欠连天的冯娘子从正厅到前院,女郎的步子近看起来不快,又舒缓又好看,但跟在后头的冯引阑却结结实实地体会到了何谓雷厉风行。 前头的人步子停下,冯引阑没注意,直直地撞了上去。 她的身形较宋云书更高挑,猛地撞过来,宋云书猝不及防地趔趄几步,才被迟迟反应过来的冯引阑快步上去,拦腰抱住,堪堪停下倾倒之势。 落在她怀抱里的宋云书:“……” 她的眼刀跟那容嬷嬷扎紫薇似的扎向冯引阑。 罪魁祸首冯引阑干咳一声,当作无事发生,放开女郎后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宋云书凑过去,伸手戳她的手臂,继续碎碎念叨:“还有你,营业时穿着打扮也尽量符合书铺的点性,素雅些的就很好。” 冯引阑:“是是是。” 打闹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赚钱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点墨轩不算太忙,但也是临近晌午才送走上午最后一波客人。 客人本只是来买启蒙用书,走时却带着一大包的书墨纸砚,还颇为心满意足地模样,叫宋云书笑容满面一步三捧哏的送了出去。 转过头,宋云书去提溜躲在柜台后的冯引阑就变成了晚娘脸。 “你躲什么?下午该你学着待客了,我只监工。” “别啊——” 冯引阑正欲撒娇耍赖,恰好看见带着人回来的司曦,连忙甩锅:“司曦回来了!你赶紧去看看那不是你要的人!” 宋云书将信将疑地望过去。 引人进门的的确是司曦,居后的两人一个市井老油条,尖嘴猴腮,眼冒精光;一个得体文士模样,方脸长髯,笑面春风。 见她望来,司曦朝她点了点头,微有笑意。 身后的老油条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出来:“想必这位就是夫人了吧?” 文士本想拦他,但没拦住,那厮压根儿不看眼色。 那老油条不敢多往上看,但嘴上最敢说话:“您可真是好福气!” 司曦几不可见地一顿:“那是东家。” 唯有那文士看出了端倪,但东家近在眼前,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老油子指的分明是梳妇人髻的夫人,可观这位郎君去的方向走的路子,“东家”明明说的是另一位女郎,聊得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而那边,冯引阑理了理衣裳,又是一副正经文静样子,端庄地和宋云书坐在一处,微笑着等待着来人。 宋云书:“……” 宋云书:“下午你迎客,没得商量。” “知道了,”冯引阑带着笑,从嘴角边挤出哀怨的话,“好歹给我这掌柜留点面子。” 宋云书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好笑得很,但果然不说什么了。 她前两日总无头苍蝇似的外头奔波,司曦一直跟着她,难免会问上一句,她当时没头绪得紧,找了不少茶摊都不满意,不设防下就给他说了自己的苦恼。 她想找几个厉害的说书先生,最好还有民间戏班的班主。 本只是发牢骚,却不想司曦记在了心里,提出跟她分头行动找人。 宋云书本不想让他去:“已经麻烦你很多事了,你还有伤,不必——” 话中未竟之意不难理解,司曦却没当一回事儿。 他那双凤眼里有绮丽又坦然的笑,认真看人时总像带着三分与生俱来的情意,可仔细看去时又什么都没有,像是灼灼燃烧后的一片余烬。 他说:“留下来本就是帮你做事的。” 真假不明,宋云书不是很信这个解释。 但她又不能把人锁在客栈,他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她也就随了他去。 “……云书?云娘?你觉得怎么样?” 是冯引阑在拉她的袖口。 宋云书回过神来,才看见司曦带着人已站在了下首,等着她说什么。 刚才走神了的女郎歉意地扯了扯嘴角,正欲再问上一遭,却似乎被半垂着眼眸的司曦看出了异样,不动声色地给她解围。 “这位说书的许先生、这位李班主名下的伶人班,都是会稽难寻的好手了,您可是觉得还有什么顾虑?” 老油子赶紧抱拳,笑呵呵附和:“干说书这一行的不说别的,您要什么说什么,我都能改。” 文士看不惯他这样子,但也恭声道:“女郎若有顾虑,直言便是。” 两人的身份便很好辨别了。 宋云书暗自松了口气,向司曦投去感激的眼神,复又对两人笑道:“不必多礼,我的要求不多——只一样,你们说书和拍戏的本子,加上两三折新的。” 许先生与李班主登时面面相觑。 李班主犹豫着问:“这到底得看本子是怎样的……况且,咱们班子也是有戏码单子的,全演一出戏怕是不大好……” 许先生就直率得多了,搓手谄媚道:“这赏钱……您看?” “不会亏待你们的。”宋云书轻笑一声,抬手指着桌上堆积的书简,“我也不难为你们,只按照这些本子改上几处,两三日演上一番就好,银钱照次数给。” 许先生大喜:“按您说的办!” 李班主取了几卷书简稍看了看,也并无异议。 左右演出都是为了赚钱,在东家要求也不繁琐无理的时候,这也是个稳定的进项,较之他们不稳定的赏钱来说,倒也值得。 宋云书也决定相信司曦看人的眼光,没再过问能力问题,只补充道:“你们改完的本子要拿回点墨轩来,叫掌柜娘子看过才行。” 她琢磨着改编还是得尊重原创,才想留这一手。 冯引阑晓得她在替自己铺路,虽有些紧张,但言笑间还是有模有样的:“日后你们带本子找我就成,赏钱也由我管着。要是东西不够好,诸位可别怪我心狠。” 听起来是语气不重的调侃,细听却有立威的意思。 许先生与李班主自然连声诺诺。 打了棒子就得给个甜枣,冯引阑记着这几日受过的教诲,又取了些铜板做赏钱,全当是给他们受命的奖赏,又暗示了做好差事还有重赏。 什么还没做先得赏钱,许先生与李班主都很高兴地告辞退下了。 冯引阑放松了口气,哀声道:“真麻烦。” “这可不是一天工夫,你呀,还有的练呢!”宋云书嗔她一眼,笑看向身侧的司曦,“外客都走了,怎地不坐下?非要我来请你?” 却不知她这随口一句“外客”,亲昵地像是将他划做了自己人。 第四十六章 庐江来信 司曦从小就知道,自己的体质与常人不大相同。 他向来不容易生病,而受伤后痛觉迟钝、恢复迅速,所以他上腹处的伤口其实早就结痂了,只是偶尔还会隐隐作痛,像是在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左胸口肋骨下的位置开始莫名的跳动,牵连着入骨的疼痛。 大概是伤口又在作祟。 他低头:“伤口有点疼。” 宋云书脸色一变,急忙起身来扶他,轻柔小心地让他慢慢坐下,又蹙起眉头说他:“让你好好修养不听,非得跟着我到处跑,可是扯着伤口了?” 很奇怪,他能感觉到伤口并没有崩坏出血。 可他一对上那双写满焦急的眼睛,伤处肋骨下就是说不出的疼。 司曦再开口时,语气中就有了不自觉的疑惑:“没有……就是突然疼了一下,没事了。” “不行,你别这么不当回事。” 宋云书难得严肃地说教他,“你要是把自己作死了,我担不起这个责。” 此话一出,一片寂然。 激情围观的冯引阑:“……” 云书妹妹,咱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不是你天生就被断情绝爱了? 她都不忍心去看司曦的反应。 可偏偏司曦羽睫翕动,错开她的目光,轻声应:“不会的。” 不会什么?不会死,还是不会给她添麻烦? 冯引阑光明正大听小话听得津津有味,手里的糕点都不香了。 也不知宋云书有没有听懂,总之,她只轻飘飘剔了他一眼,看着不愉,手里头却诚实地给他端来热茶,取了绢布,欲要给他擦拭额角冷汗。 司曦不自在地扭头,想要避开。 但椅子就这么大,她面色凝重的站在前头,司曦压根儿没有周旋余地。 几乎是半强迫着的,他被宋云书用还包扎着的右手轻轻制住下颌,这下子又要顾及她的伤情,司曦彻底不敢再动,只仍半垂着眸色不去看她。 她倒没多想,一边上手擦汗,一边仔细端详他的脸色。 “你看起来不大好,我叫沈叔送你回客栈?” 大雍女子素以调香插花为深闺之乐,宋云书不精通调香,但颇为喜爱,偶尔也会用几味香料研制新鲜味道,或是赠人、或是自用,都是乐趣。 她今日用一味木质香,掺了梅花调,初闻时会显得清冷。 离得近了,香气就在衣袂翻动中丝丝缕缕地袭来。 司曦慢慢屏住呼吸,但女郎近在咫尺,这动作未免刻意,只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袖袍。 那味道,有点像是佛寺中的寂寂青灯。 也有点像于暖阳下铺开的经书,散出笔墨与阳光交错的味道。 最开始不算好闻,又孤又冷,可又在后调中藏了一抹暖阳,其温柔和煦并不逊于宋云书的笑靥,竟与她说不出的契合。 至于她说了什么? 司曦努力回忆着,慢吞吞地应:“好。” 宋云书以为他是不舒服反应迟钝,点点头,从他身前退开,出去寻人。 还没走两步,她又忧心忡忡地看过来,问他:“要不还是给你找个大夫?或者先让引阑带你去客房里休息一会儿?” 刚才一时情急,她倒是忘了点墨轩有客房,本也不用舍近求远。 沉迷吃瓜的冯引阑也反应过来,左右顾盼后,最终还是决定看回手里茶杯——嗨呀,还真别说,这个茶杯长得可太是个茶杯了。 “客房是有,但是被褥枕头全无,我是不介意,不过他……” “我不介意。”司曦温声打断。 话到嘴边的冯引阑一哽,不可思议地看向这个说变卦就变卦、看起来还一派乖巧温顺的美青年,以及不远处明显关怀又多三分的宋云书。 ——哥们,刚才给我眼神示意拒绝的人是你吧?! ——合着拿我做托,衬你脾气特好是吧?! 然而没有人关注到她复杂的表情。 司曦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宋云书过来扶他,动作轻柔,还轻轻叹了口气:“左右只是休息一会儿,你多担待,我快些去找沈叔和大夫。” 冯引阑欲言又止:“……要我帮忙吗?” 要不是司曦那惨白的脸色不像假的,她真想把满腹荒谬跟宋云书一吐为快。 “不必了,你下午守着铺子。”宋云书看着她也不大放心,不过病患需要照顾,她只能匆匆叮嘱两句便走,“不必勉强自己主动,但客人需要的时候一定要眼尖些。” 这一条不难,冯引阑赶紧应下。 宋云书小心搀着司曦,好在司曦没有刻意朝她那边倾斜,步子几分虚浮,总归还是能自己往前走的,只是偶尔需要向她借力。 冯引阑在后头看了半天,磨牙霍霍地做出了决定。 ……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 * 事实证明冯引阑说得半点不掺水分,点墨轩的客房从里到外透出年久失修感,主打一个家徒四壁与两袖清风,只有一副床榻与桌椅,最贵重的就是一盏油灯。 也就是碰巧这几日点墨轩中修整,连带着收拾了一番客房,还算得上整洁。 宋云书都有些犹豫,将他一个病患安置在这儿到底合不合适。 还是司曦自己寻了地方坐下来,叫她不必担忧,就开始闭目养神——实则是,他觉得心底有些乱,须得静一静。 那她还是快点去叫人吧。 宋云书这么想着,甫一踏出点墨轩的门,便撞见了前来送信的沈叔。 车夫沈叔穿过挤挤攘攘的人群,瞧见她的身影,连连招手,气喘吁吁地唤:“女郎!可算是找着您了!有急事!” 他手里还拿着一封书信。 纸张尚未流传至会稽,这说明书信是从庐江寄来的。 宋云书纳罕道:“什么事?我也要急事找您。” “九姑娘说您看了就明白了。”沈叔急匆匆地呈上信件,才继续道,“有事您直说。” 沈昭寄来的,还是急事。 他们就站在点墨轩的檐下,宋云书也顾不得还在外头,迅速拆开信件,一心两用地告知他:“是我那位阿兄的伤出问题了,劳您请个大夫过来。” 沈叔闻言,转身便走:“成,我这就去。” 那信件里不过寥寥几言。 却叫宋云书捏紧信纸,眸色渐沉,扬声叫住沈叔:“请完大夫后还劳您送他回客栈,快些收拾好东西,咱们随时准备回庐江。” 沈叔并不多问,只应是。 宋云书定了定神,站在十字路口上,确定了方向,神色匆忙但步伐坚定地往王府所在的东大街去了。 街边人声嘈杂,她却置若罔闻。 脑海中小乙的声音也透露着几分焦急。 【宿主,您现在回庐江的话,会稽的攻略任务就功亏一篑了!】 【……财富任务等攻略任务做完了您再看,会很轻松的!】 【您听我句劝,初始产业没那么重要的,攻略任务最重要……】 【……】 说了大半天,小乙一个系统是不累,可宋云书的神色半分不改,黑压压的眸子里似酝酿着摧枯拉朽的寒意,煞得路过的人都不敢近身。 小乙怎么劝都劝不动她,又气又委屈。 【您总是屏蔽我!也从不听我的劝!宿主您从不信任我!】 【我是正经系统,绝对绝对不会害您!您信我!】 说起这个它的委屈就不打一处来。 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智能,结果宿主上来就给好多功能开了屏蔽,平时也不和它交流,恨不得把它当空气,连任务进度都不关心。 它忍不住地抽噎起来,小女孩的哭嚎声简直如雷贯耳、振聋发聩。 宋云书从满腔愤怒中回过神来,脚下步伐不变,神情有所缓和,温柔安抚它。 【我没不信你,只是不习惯借助外力。】 她愿意交流,小乙也不闹了。 【您穿越就是我造就的,这怎么算外力呢?】 【你会突然出现,也会突然消失。】 【我不会消失,直到您任务完成,我们的职业操守您可以放心。】 宋云书沉思了一会儿,张望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又倒退回上一个路口,换成右边继续往前走。 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在脑海里对话的语气也变得懒懒的。 【不信。】 【……】 小乙没辙,它又不能给宿主看系统保密合同,只好把话题转回到任务上。 【您现在不能回庐江,会稽地图的可攻略点很多,我求您点开信息界面看看吧。】 【我知道。】 要说系统的屏蔽功能是真好用,自打宋云书在上次小乙出现后,又去仔仔细细摸索了一遍系统功能,发现了很多新花样,都很实用。 消息免打扰就是其中一项。 小乙这次的抓狂也就来源于此。 ——比不回消息更过分的事,显然就是,已读不回。她知道,但不搭理。 宋云书知道它的怨念,但也不大在意。 系统对她而言始终像是幻梦一场,穿越也是。 她很怕自己过于依赖系统,以至于或许在某天回到现实后,失去自理能力。 【冯引阑,创作型人才;淮山,实干类人才;再加上司曦和王永年,估计还有不少我不认识的,会稽的确是个好地方。】 【……您没看怎么知道的?!】 宋云书仰头看着王府的牌匾,状似认真地想了想,真诚地感慨了一句。 【用真心。】 第四十七章 替你撑腰 自小乙将沈昭确定为攻略对象之一后,宋云书就隐隐摸到了它的评判标准。 在任务要求中,她需要同时完成财富任务、民生任务,以及100个攻略任务。 ——100个攻略任务。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真要挨个完成,她也没时间做别的了。 还容易海王翻车。 小乙的升级自动抹去了攻略人物的性别限制,而性别限制的消失,自然而然地让宋云书脱离了以爱情值来攻略的局限,还可有从友情、亲情入手。 那么攻略对象的判定只剩下才华条件。 用真心什么的纯粹是在逗小乙,然而小乙的智能程度大概也没超出拟人态多少,居然真地缩回了角落,疯狂计算真心的可行性。 宋云书全随它去。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王府近在眼前,巡逻的卫兵从巷尾走到街头,领头的看见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便朝跟着的卫兵使个眼色,让他去赶人。 那卫兵自然听令上前,喝道:“什么人!胆敢擅闯司空府!” 王氏的家主,即萧夫人的丈夫,正于朝中任司空职,是以人人敬称一声“王司空”。 宋云书温声答:“庐江宋氏女,求见萧夫人。” “庐江宋氏?”卫兵朝领头的望了一眼,见对方摇头示意,登时不耐烦地怒目道,“没有拜帖,萧夫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快走开!” 没有王永年带着,她倒是真体会了一遭什么叫高门大户求见不易。 宋云书看着巍峨紧闭的大门,想了想,又道:“我与你家三公子相识。” 护卫不信,就要赶人,却见她径直走到侍卫首领面前。 首领面露不虞:“快滚开!” 宋云书倒没说什么,只是从容不迫地取出一枚白玉平安扣,抬手落在他眼前:“虽不知你可认得这信物,呈上去问问也就知道了。” 她说这话时满不在乎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可信度。 首领不由得定睛一看,再抬眼时,又换了一副谄媚模样:“您别着急,我这就让门房去替您通报,您看是找夫人?还是三公子?” 王永年就是个噱头,宋云书带出点微笑:“找萧夫人。” 首领便急吼吼地开门进去找门房了,和那小护卫擦肩而过时,还恶狠狠瞪上一眼,像是这样就能撇清自己慢待贵客的干系。 ——谁叫他还真认识那枚平安扣? 那是萧夫人送给三公子保平安的祖传宝玉,三公子更是日日带它招摇过市,会稽官宦百姓瞧见了,都得避让三分。 不管这玩意儿是怎么到她手上的,他小心待客就对了。 首领心里的算盘打得是啪啪响,被他甩锅的护卫也无辜得很,战战兢兢地呆站着。 待他领着门房出来,就对着宋云书好一番致歉:“那小子不懂事,慢待贵客,回头我一定好好罚他!” 护卫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又是慌张又是害怕,却又不敢说话。 要说这看人下菜碟,首领显然是个中好手。领头的都如此,下头的人有样学样,风气自然就坏了,罚也最该罚他才是。 可王家的事,她管不着。 宋云书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只道了句:“小事罢了。” 首领连忙赞她宽宏,护卫也暗地里松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神颇有感激之色。 就凭这句话,他会受到的责罚也能轻些。 大概就连随首领出来的管事,也觉得这是场滑稽闹剧,叫退了两人,方才笑对着宋云书拱手问安:“问女郎好,多日不见,夫人正盼着您过来呢。” 他是见过宋云书的,也晓得她的身份。 或者说在萧夫人的警示下,王府内宅里头几乎人人都知晓这位宋女郎,更知晓她深受萧夫人疼爱,还是萧夫人亲定的儿媳、王家未来的冢妇。 王永年行三,却是王家嫡系主支唯一的儿子,上头那是两位叔伯家的堂兄。 所以宋云书这个未婚妻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那就麻烦您带我过去了。”宋云书并未多说,只笑意温和。 管事自然顺她的意,将她领向主院。 他们去的是一处琴室,清幽安静,千姿百态的枯枝编成一面篱笆,圈出一片碎石环绕的青石地面,周围种下了各类兰草,托出满眼青翠。 琴案静置于地面,有一少女抚琴作音,再有一位僧侣席地而坐,低声诵经。 萧夫人单手支颐抵在桌上,意兴阑珊地摆弄着新染就的丹蔻。 余光瞧见管事领宋云书停在门边,萧夫人顿时惊喜地抬手,招她过去:“云娘,快来!” 萧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 可惜她消受不起。 宋云书心底压着不知名的火气,面上却还得露出笑来。 她握着萧夫人的手,顺势在蒲团上坐下,再温温柔柔地打趣道:“我上次来就是这篇经文,这次还是,看来您听得极仔细呢。” “听个响罢了。”萧夫人轻嗤一声,全不顾及名满江南的大师还坐在面前,“圣上喜欢朝臣就喜欢,我总要给司空几分面子不是?” 她嘲讽自己的丈夫无碍,宋云书却接不了这话。 好在萧夫人也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摸着她的鬓发,笑问:“听说三郎在你那儿吃了不少闭门羹,前两日还把自己关在屋里大半宿呢。” ……这个话题好像也不太能聊。 好歹是萧夫人的亲儿子,宋云书的笑容滞了滞,轻咳一声:“我并非——”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到底是比她年长许多的长辈,萧夫人看得出她的别扭,也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他对你出言不逊,我是教训过了,但也得你自己出了气才好。” 那倒也不是这个原因。 真相对她太残酷,宋云书试图委婉:“是我前几日太忙了,并不是为了出气。” 萧夫人若有所思道:“那你的意思是,你不生三郎的气了?” 宋云书眨眼:“真没有生气。” 萧夫人当即一喜:“那我就开始给你们筹备婚事了?” 话才说到这儿,萧夫人已经抬手挥退僧侣与琴师,招管事上来,立马拍案要让他去找其他办事的管事,一起过来共商大事。 宋云书:“……等等?” 她抱住萧夫人的胳膊,拦住萧夫人发号施令。 萧夫人低头看她,疑问道:“怎么了?” 周围不相干的人都下去了,琴室中只剩下她们两人。 宋云书松开手,轻轻沉了口气。 萧夫人的神情也随着她的郑重而正经起来:“云娘,你今日突然来找我,莫不是你那家店出什么事了,要我替你撑腰?” 远在几百里外京城发生的事都逃不过王家耳目,遑论小小一个会稽? 无论是点墨轩与松风阁之争,还是宋云书的横插一脚,早早就有人上报给她了。 宋云书也不奇怪萧夫人的消息灵通,她难得去直视长辈的眼睛,覆着一层温软春水般的眼眸中潜藏着深深的怀疑与试探。 “是庐江的竹下斋,扬州宋氏主支派了人去找茬。” 萧夫人一愣,厌恶道:“宋家还是那恶心样子,云娘你不必担忧,我即刻派人去料理了宋家就是,也替你绝了后顾之忧。” 甚至不用解释什么,萧夫人就愿意替她出头。 可这个反应并没有让宋云书开怀。 她抿紧唇瓣,明知不该企盼,心下却仍旧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或许是萧夫人,实在太像一位慈爱至性的母亲了。 宋云书问她:“您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萧夫人满是疑惑。 “在庐江时,我从令郎那儿得知,扬州宋氏后来不对竹下斋下手,是您与王家在背后压制着,我非常感谢您,这让我平稳度过了根基最不稳的日子。” “但我今日收到庐江来信,宋氏再次出手了。” “您留我在会稽,我走不掉。只能来求您让我回去,我得解决问题。” 宋云书说这话的时候已打过许多遍腹稿,很流畅,也很平静,本来的怒气也不知消磨去哪儿了,只剩下淡淡的悲哀。 她没指控王氏是背后主使,因为宋氏本来就是她该解决的问题。 况且拖了这么久才“东窗事发”,她的确感谢王氏。可用竹下斋与妹妹作要挟,她又怎能不生怨气? 萧夫人叹道:“云娘,并不是我让人做的,你别着急,义母这就让人去查清楚。” “我不急,也没有说是您做的,”宋云书扯了扯唇角,分明是带着笑容,眼中却尽是讽刺,“为母之心总是能理解的,我不求您做主,只求您放我离开。” 当然不会是萧夫人做的。 这样卑劣的手段,除却气急败坏的王永年不做他想。 辩解的方式有许多,只是面对的是自己疼爱多年的义女,萧夫人到底没再否认,看着她的眼神依旧是温柔慈爱的。 “是我把他养得太骄纵了,但是云娘,只要你嫁过来,他必不会再闹出这些事的。” 宋云书弯了弯眉眼:“凭他说要另娶高门正妻?还是我其实是嫁给您?” 这话说得荒唐,但是细想下来还真是这个理。 萧夫人再喜欢她、维护她,成婚之后也不是真就处处都顾得上的。 宋云书继续道:“其实我更不懂您,我有什么好的,值得您强逼着令郎娶我、令郎又逼着我嫁他?最后弄得一双怨侣,您就满意了吗?” 第四十八章 利益置换 宋云书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最后都得不出满意的结果。 竹下斋宋郎君夫妇偏居庐江一隅,而萧夫人作为王氏主母久居会稽,各有各的忙碌,恐怕两三年才能见上一面,能记住对方孩子的相貌都难。 可萧夫人不仅能一眼认出云娘,还不顾门第、母子情分,都要让她做自己的儿媳。 这件事本身就够奇怪了。 “您到底,看重了我什么?” 像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一般,萧夫人倏地恍惚起来。 下午的阳光最是毒辣,空气中漂浮中微小的尘埃,她却好像看见了当年雨后初霁,她的马车被大石砸中,人卡在车厢壁间又饿又痛,过了好久才有人朝她伸出手。 年轻的妇人温婉动人,看着孱弱,拉她的手却温暖有力。 那时她娘家出了事,夫妻感情也不睦,怀着孕出游放松又遇险,幸得宋夫人相救,还被带回竹下斋照料。 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对那个温婉坚韧的女子心喜不已。 宋夫人后来陆陆续续生下三个女儿,萧夫人都见过,但一眼就喜欢的唯有云娘。 “因为你……是最像莺莺的。”萧夫人看着她,语带怀念,“莺莺是个非常好的姑娘,她嫁给你父亲太可惜了,我不会让你重蹈莺莺的覆辙。” 这么简单粗暴的理由摆在面前,宋云书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可——我父母在庐江素有恩爱般配的美名。” 宋母出身寻常耕读人家,宋父也不过是落魄士族的旁支,门当户对,情投意合,去世之后那也是为人称道的恩爱夫妻,生死相随。 但在萧夫人眼里,怎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萧夫人理所当然地反驳:“没人配得上我家莺莺。” 宋云书:“……” 那你要这么说,我就没法接话了。 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标签已经成了闺蜜唯粉,萧夫人看着她的眼神还有点愧疚:“三郎虽说我没太教好,但也比寻常男子好多了,你放心。” 宋云书默了默。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放心什么,还是掏出了平安扣:“不必了,直接退婚吧。” 见萧夫人面色有异,宋云书自觉补充:“不是令郎的问题,我暂且不打算成婚,目前来说我更想好好做事,比如把书铺开遍天下什么的。” “成婚了你也可以去做事,我也更放心。”萧夫人寸步不让。 宋云书:“可我也是真的不喜欢他。” 萧夫人:“不喜欢不要紧,你喜欢什么样的?义母给你教出来,哪样的都行。” 宋云书:“……” 宋云书有点理解萧夫人的想法了。 但她不敢苟同。 宋母的离世让萧夫人自觉担起了母亲的角色,而且只针对最像宋母的云娘,她恨不得给云娘安排好平安顺遂的一生,如此百年后也好去见莺莺。 ……很奇妙的想法。 但萧夫人确实在认认真真地践行着。 原来的云娘会怎么选她不知道,但宋云书反正不愿意。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成婚我不会同意的,但为了让您放心,我也有另一个法子。” 萧夫人狐疑地上下打量她:“说来听听。” “商业合作。” 宋云书一字一句地说:“王氏门下产业不乏书铺,竹下斋可以提供技术——不止于平价纸张、花笺、砚雕,日后我们的新技术都与垂荫斋共享。” “而垂荫斋遍布江南一带,盈利范围极大,新技术产品带来的利润我只要三七分成,竹下斋则借垂荫斋庇护,您也能安心了。” 纸张尚且没在庐江郡流行起来,萧夫人的手中却已拿上了纸质的书册。 宋云书看着萧夫人手边的书,微笑道:“来得匆忙没带样品,但我想,以您的消息灵通也并不会缺了那点东西。” 婚约置换成商业合作,利益往往才是能将人绑得最牢的东西。 宋云书对萧夫人真情与否不能评判,但她相信,利益的驱使是大多数人的原生动力,尤其是这些身处高位的人。 事实诚如她所料。 萧夫人意动了。 适才还伤怀情真的贵妇人不过眯了眯眼,通身的慵懒便骤然散去。 萧夫人缓缓起身,宽容慈爱的眼神也锐利起来:“想得不错,但你既知垂荫斋势大,又怎当我缺你那点子技术?” 宋云书考察时便发现了,会稽最大的书铺当属垂荫斋。 光是东城西城便是两家又大又豪华的铺子,又挂着带王氏家徽的旗子,连猜都不用猜。 只要去买上点东西,就能从铺子里的伙计口中打听出不少东西。 比如。 宋云书笑道:“垂荫斋您办得极好,是王氏名下也寻不出第二个的出色,不过近来解除制书令流言极盛,多少有些人心惶惶不是?” 朝廷里有人奏请解除制书令的限制,将制书业归入民间百业。 官宦士族名下多少都有产业,其中最多就是书铺——无他,暴利,而制书令他们也好近水楼台地搞到手。 待民间书铺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士族的高价书铺产业又何去何从呢? 还不如在手里握住独一无二的技术。 技术垄断在哪个时代都不过时。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不答应?” 萧夫人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遭,看着她那张笑盈盈的脸,眸色深沉,“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就是了。” 这话就是对婚约之事松口了。 宋云书也松了口气,将平安扣奉上:“多谢萧伯母。” “到底是生分了。”萧夫人摇摇头,喟叹道。 也不知是指她这一句“伯母”,亦或是她准备周全来势汹汹的利诱。 宋云书不知道,也不想管,只继续问道:“那伯母可是允我回庐江去了?” “去吧。”萧夫人像是疲惫极了,渐渐合上眼,朝她挥挥手,“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拿去当信物也好、作手把件也罢,留着吧。” 从品质上好的羊脂玉中挖出的平安扣,玉质洁净,入手温润。 宋云书见她不收,便将其用绢帕垫着放在桌案上。 萧夫人已闭上了眼,她也就没再说什么,安静地行了礼,脚步轻悄地从青石小道走出篱笆门外,再小心地合拢了篱笆。 宋云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径尽头。 许久,自院落后的竹楼小屋中走出一年轻公子。 腰悬如意配,身穿青云裳,正是神色复杂的王永年。 萧夫人听见动静,也不曾睁眼,只淡淡道:“得了,从前叫你娶时你阳奉阴违,如今你动了心思也别怪人家不愿嫁。” 其实也说不上动了心思。 王永年想。 打去岁深冬里他第一次在庐江见到长大的云娘,她便一直横眉冷对,待别人却都是温柔又和气的,他难免生出愤懑。 后来再见她时,她真做成了书铺,还要开分店。 她几次三番将他拒之门外,却总对其他人巧笑倩兮。 可他想起了少年时,不满就又横生几分愧意,再是不甘。 王永年低头看见了桌上的平安扣,顿了顿,伸手去拿,却被萧夫人拍开了手。 萧夫人还是没去看他,只道:“收了你的心思,这东西拿去碎了,过几日我开始给你相看合适的贵女,好赶在你上任前办完婚事。” “是。”王永年待母亲向来恭敬顺从,无可挑剔。 可要走之时,他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母亲您可还——” 有什么好办法? “云娘不适合你,”萧夫人终于睁眼瞧他,并不满意地皱起眉,“你不如她有主意,脑子也不见得比她好用,不想做你父亲那样的傀儡就早早断了心思。” 温柔聪慧守规矩才是做贤妻良母的料子。 王永年知道,他母亲不是,宋云书也不是。 比起雷厉风行收拢王、萧两门势力的萧夫人,宋云书虽不是狠辣阴毒的料子,却绝对也是披着温柔皮的野心家。 王永年不想做父亲的翻版,自然要顺从:“是。” 平安扣砸落在地,一回没碎,二回没碎,第三回终于四分五裂。 王永年向母亲告辞。 将走出这方小院之时,却听见萧夫人遗憾地叹息声:“可惜了。” 可惜什么? 总不会是为了那只平安扣。 王永年看了看腰间悬着的、属于自己的那一只平安扣,步伐不自觉地加快。 脚步迅速的宋云书自然不知道母子二人的对话,随意找了个管事领着,她没一会儿就出了王氏庄园,匆匆赶回嘉运客栈收拾东西,还叫来小厮吩咐了事情。 在“真心”问题上纠结半天差点数据运算出bug的小乙终于反应过来,开始尖叫。 【宿主,说了您不要急着回庐江啊啊啊啊啊!】 【……您能不能听句劝,我是为您好!】 【我跪下求您行不行?会稽地图真的很好做任务……】 宋云书充耳不闻,向它全方位展现出了变态到极致的专注力。 直到包袱收拾得差不多了,背着行囊的沈叔扶着司曦出现在门口,问她准备好没有。 宋云书看了眼脸色还是苍白的司曦,生生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感到一丝失落,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幽怨? “宋女郎,你不打算带我一同回庐江?” 被当作支撑的沈叔心虚望天。 宋云书:“……” 宋云书:“嗯……这个事儿吧……你听我解释……” 第四十九章 他的爱情 事发突然,宋云书沉思了一下,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她突然觉得也不是不可以搭理一下小乙。 【我之前做的任务进度不差吧?】 【……不差。】 这个小乙无法反驳,就算宋云书很久没关心过任务面板,进度条还是半点不慢地日日爬行着,眼看着已经相当可观。 【我去收个完美的尾,再开新地图很合理吧?】 【……合理,可是庐江的任务都一半——】 差点被忽悠进去的小乙试图保持理智,用具体数据说话。 隐形的面板带起水波般的痕迹,转眼却又消失不见了。 【咦?怎么会满值?!】 一声惊讶后,小乙突然下线。 交流的对象消失,宋云书不得不,直面司曦的死亡问题。 ……她的确没想带司曦同行来着。 幽王府在扬州,司曦作为幽王长史自然也当住在扬州,真跟着她去庐江像什么话?总不能真让人家一个官员长时间给她做事吧? 宋云书自认考虑周全,就是没想过要给司曦解释。 ——她本来打算,直接带着沈叔连夜跑路的。 如果司曦是生气质问、或是愤懑不屑,她都敢直抒胸臆。 可他又是失落又是幽怨的,宋云书就或多或少地,感觉到良心在隐隐作痛。 她突然觉得自己宛如一个负心汉,摸着鼻子,不自在地解释:“庐江的事情很急,你该回扬州去的,又带着伤,我怕打扰到你……” 真是一个说出来自己都不敢置信的理由。 宋云书深感绝望。 司曦没说信和不信,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垂眸道:“你也知道我有伤,说去找大夫人却再没回来,要不是沈叔来了我还当你遇见歹人了。” 其实这话没说全。 沈叔中途找大夫耽搁了会儿,到点墨轩客房时,他已经拿着佩剑脸色苍白的准备出门。 他的伤确实没大事,不过大夫说他平日太不注意,会落下病根,今日这遭算个先兆。 沈叔看他这么关心宋女郎,也信了宋云书的“发小”一说,自己就顺嘴秃噜出了回庐江的事,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好上路。 ……他哪里知道宋云书一句没跟他提? 再然后就是,宋云书回来,司曦请他扶自己过来寻她。 自觉捅了马蜂窝的沈叔自然莫有不从。 司曦这番话说得宋云书莫须有的良心更痛了。 她想了想,弱弱地解释:“事发突然,我下午是当真有正事要做。” 虽然不想带上他是自己的错,可中途接到信、再无缝去王府找萧夫人做交易,这的确是突发情况呀!也真的很紧急! 这么想通了,宋云书顿时理直气壮起来:“你还有自己的正事要做,跟着我做什么?” 司曦沉思:“我的正事不就是给你做事?” 又是保镖又是寻人,还会很自觉地给她准备三餐、监工点墨轩。 事情有些杂,但不算忙,他近日做下来还觉得颇为有趣。 宋云书一哽:“……你别入戏太深了。” 她显然也记起来,他留在这儿的这些日子非常热衷于自己找活干,并成功把自己作到了又需休养的地步。 这么一想,他确实还挺能干。 司曦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瞧着还挺茫然。 宋云书扶额,疯狂暗示:“你别忘了你在扬州的差事,整天耽搁在我这儿算什么?” 真茫然还是假茫然不知道,司曦在状似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后,特别真诚地回看向她。 “我病退了,没别的差事了,只想在你这儿求条活路。” 宋云书:“哈?” 她这下子是真的绷不住了。 病退,顾名思义,就是以重病不堪任职为由辞官,一般是年迈官员退休会用的谦辞,极少有人会真的因病辞官。 这年头入仕难得要命,司曦这话却轻巧得紧。 宋云书看起来比他还迷茫:“你认真的?” 她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看起来还有点呆,总是温柔含笑的眸子清澈如明镜。 司曦看着,只觉那双眼睛半点不剩地照出了自己的不堪。 可他还是弯起唇角,笑了笑:“当然。” 他这副皮囊就算是病弱苍白也是好看的,笑起来又是眉眼弯弯的模样,会弱化他身上除不尽的阴郁沉肃,晃眼一看当真称得上光风霁月。 宋云书顾不上看他的脸,她还在盘算着带上他的得失。 与幽王府的利益牵扯大概用不上了,那他将来就能作为一个普通员工。 ……她倒也不亏的样子。 不过这茬让宋云书忽然想到什么,肃容问:“那你之前给我的信物?” 玉鸟形玦还被她珍重地收在包袱里呢,就指着哪天和王家闹了矛盾还能求幽王庇护。 “还是有效的,”司曦给她解惑,“你与扬州的交易是在救我之前,我不为那边做事了也并不影响你们的交易。” 那就好。 宋云书眉目舒展,对他露出笑来:“那你随我去庐江吧,我们去帮你收拾东西?” “收拾好了。”司曦似乎早有预料,扬起下颌指了指沈叔肩上。 宋云书看过去,沈叔憨厚一笑,他的肩上果然背着两个包袱。 事情的走向奇妙地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的攻略任务之一决定跟她回庐江,某种意义上也算得是意外之喜呢。 天色已经不早了,宋云书三人尽快用了晚饭,出了客栈。 正要上马车时,冯引阑才闻讯赶来。 她怀里还抱着一堆书简,直接就往车厢塞:“你也不告知我一声!我作为东道主,好歹也给你办场送行宴。” 见冯引阑面色嗔怒,宋云书便好言劝慰:“我原是让小厮给你传了信的,怎叫我没告知你一声?实在是庐江事发突然。” “你还好意思说,”冯引阑皱着眉拍她的手,“说走就走,我差点没赶上。” 宋云书只好无奈地笑:“赶上也无用了,我这就要启程了。” 天色渐晚,再不出发就难以在夜深之前赶到下一个站点修整了。 冯引阑知道这个理,紧着将平安符塞进她手里,放柔了声音:“好了,我不多说,只望你一路平安,早日再来会稽看我。” “那是自然,好歹点墨轩如今也是竹下斋的产业了。” 宋云书笑着抱了抱她。 夕阳下,马车扬蹄奔走,很快就出了大街。 站在客栈门口的冯引阑很快化作小小的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宋云书方才放下了车窗的帘子,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平安符并竹简放在一处。 平安符是冯引阑自己缝制的。 她真实性子有些跳脱,但也无愧才女之名,琴棋书画女工插花样样精通。 竹简果不其然都是她的创作,有趣的话本用来打发时间最好,而从那平安符的精致程度看来也用了几日,可见冯引阑早就想过她的离开。 司曦看她失神,轻声道:“来会稽数日,看来你收获颇丰。” 宋云书回想了一遭,果然轻松许多,对他笑道:“是。” 婚约解除,她的心事也算了却;收购点墨轩、与王家建立合作,她的商业版图也算扩张了些;再算上救人,救出来个得力员工司曦。 会稽此行,的确收获颇丰。 分别的愁情顿时散去,宋云书心情愉悦地抽出一卷书简,又递给司曦一卷:“虽不知你会不会喜欢,但我觉得引阑写得极好。” 她引以为傲的样子活像是自己写出来的。 司曦忍不住翘了翘唇角,认真应道:“那我看看。” 马车的行进总容易让人昏昏欲睡,就算看着话本子,看久了也是会困的。 宋云书望了眼窗外黑压压的天。 深沉的暗夜里只能听见低空盘旋的鸦鸣,入目尽是浓郁寂静的黑。 宋云书的眼皮不自觉地黏在一起,握着竹简的手也慢慢松开,随着竹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她也靠着车窗静静陷入沉睡中。 【宿主……】 是小乙有点犹豫的呼唤声。 宋云书觉得自己在梦中,又不大贴切。 她的身体并没有苏醒,可她能听到外头的乌鸦叫、对面人翻动竹简的细微动静,也能感觉到从车窗外溢进来的寒凉的空气。 像是被小乙拽入了类似于清醒梦的状态。 她没回应。 小乙也没说话。 只是慢慢地,她的面前浮现出透明的信息面板,上头显示着王永年的信息。 【攻略任务三:角色信息】 【姓名:王永年 身份:会稽王氏少主 特质:运筹帷幄 攻略值:100】 宋云书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什么时候攻略他了?】 小乙也很诚恳。 【不知道,今天下午您回客栈前,他的攻略值还是不详,再打开就成了满值。】 宋云书就更疑惑了,她下午只见过萧夫人。 可就算王永年听了墙角,她说的话那狠,又怎么会是这么反应? 【攻略满值的意思是他……爱我?】 “爱”这个字眼在她的语气里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理论上来说,友情值、亲情值同样能达成满值,不过根据数据分析,我更倾向于攻略任务三是爱情值。】 【……】 第五十章 击鼓鸣冤 宋云书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倒是宁愿相信王永年是解除婚约带来的同仇敌忾友情值。 小乙看重任务进度,并不强求她去承认什么,说完事情就默默地消失了。 如果不是下午突然发现这件事,它也不会轻易让宿主离开会稽——虽然说,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正经系统,它也没啥办法拦住宋云书。 但就算是只能骂死她,它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可是它家的宿主体质好像奇妙如斯,从不正经攻略,人家都能爱情值满格。 它大概真没资格置喙宿主的决定。 小乙默默对天发誓,它以后要抱紧宿主的大腿,宿主她说一不二! “爱情值满格”这几个字让宋云书的心里有些沉重,尤其是王永年的爱,对他们双方都无裨益,况且她之前对他只有各种不满。 ……日后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吧,不管爱是不是真,总不好糟践这满格的感情值。 宋云书逼迫自己放空。 还算有用,意识逐渐模糊,她很快就要再次坠入梦乡。 初夏巨大的昼夜温差让她不自觉地抱紧了胳膊,下意识往车厢里缩了缩。 有些冷。 须臾,有人替她放下了车窗帘子,又给她披上尚带余温的外裳。 宋云书做了一场好梦。 * 从会稽回庐江又是几天几夜的行程,马不停蹄之下,紧赶慢赶好歹赶走了庐江郡闭门前进了城,再悠悠驶向竹下斋所在的桐花巷子。 司曦扶着宋云书下马车,接过了沈叔手中的包袱。 “这一路真是麻烦您,您快回沈府复命去,还能赶得上家中的晚饭。”宋云书咳得头昏眼花,还不忘向奔波操劳的沈叔致谢。 沈叔连声道:“不碍事,您快回去喝完姜汤!好好养着!” 宋云书也知自己久站不住,一边咳嗽一边点头,歉意地看沈叔一眼,才由着司曦将她慢慢从后门扶进竹下斋。 本来司曦才是病弱那个,结果他没两日就又是个没事儿人了。 就算是路程中途偶尔停下来休憩,司曦都要下车去练上一套拳法,沈叔看着眼热,他就带着沈叔一同练,也会向沈叔讨教些野外觅食的法子。 这让她对于司曦行伍出身的猜想又落了几分实,几次因好奇想出言想问,又顾及着她救下司曦后他便对过往讳莫如深,不好开口。 有的没的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忧心他没痊愈的伤占了上风。 宋云书还想劝他休养,结果没两日自己先着了凉,染上了风寒。 小乙也不遮掩了,坦坦荡荡地幸灾乐祸。 【您还是多担心自己个儿吧,能成攻略人物的,哪儿那么容易出事?】 宋云书:“……” 【谢谢你的关心,下次嘴还不会用就捐了吧。】 【……说点实话怎么还不高兴了呢。】 放飞自我的小乙一边碎碎念一边自觉地跑路。 宋云书当然高兴不起来。 这个道理就像在说,人家那都是小说里有头有脸的角色,天道不让死,他就算进一趟鬼门关也死不掉。 而她不是,她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穿越者。 如果穿越是场盛大的游戏,别人都是有剧本的NPC,那她大概是唯一的玩家。 ——会掉血、会死,但估计不能复活。 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 可马车的条件也就那样,没有养病的条件。 沈叔建议先找个落脚地养病,过几日再继续上路,还想拉着司曦一起劝她,可惜被司曦直言拒绝了。 司曦的原话是:“我做不了她的主。” 宋云书的反应是:“说得好。” 宋云书选择带病赶路,司曦也不劝阻,只是途中赶去买了药丸,尽力照顾着。 沈叔对此表示恨铁不成钢,可惜没人听他的,只能加速、再加速,力求早日将病患送回庐江,全了这趟旅途。 生病的感觉不好受,也难为宋云书记着不从前门入,免得扰了生意。 只是司曦下马车时远远望了一眼,看见竹下斋是闭门谢客的。 院子里景色如故,却没听见熟悉的声音,安静得过分。 后院里没见人,宋云书便让司曦又扶她去正厅,一路从抄手游廊穿行而过,近了正厅才能听见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是月娘。 宋云书心中一急,脑袋跟着一晕。 好在有司曦手臂支撑着,她步子只乱了一瞬,就急匆匆地走进了正厅里。 粉衫子的小姑娘果然正缩在椅子里哭。 她年纪小,性子皮,少有这么安安静静掉眼泪的时候,泪珠子一串串地往下掉,早就打湿了大片的衣襟。 宋云书一手捂着昏沉的脑袋,一边朝她伸手。 “月娘,阿姐回来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埋着脑袋哭得认真的小姑娘终于抬起头,直直地扑了过来。 “阿姐!” 宋云书还虚弱得很,被她撞得后仰,好在司曦从肩膀后头按住她,才没叫她摔下去,还能勉力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阿姐回来了,有什么事告诉阿姐、咳咳。” 委屈一旦有了人诉说,就会成倍增加。 静静的落泪转瞬就变成了嚎啕,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喃喃叫着。 “阿姐、阿姐……” 小姑娘哭得又急又凶,宋云书就耐心地抱着她,等她缓过劲来:“月娘乖,告诉阿姐你二姐去哪儿了?还有林娘子呢?怎都不见人?” 正庭后院里都空荡荡的。 月娘终于抬起泪水涟涟的眼望她:“二姐、二姐被七叔带走了……” 宋云书顿感眼前一黑,本就无甚血色的面容雪上加霜:“什么时候?” “今晨便去了……”月娘抓着衣角,带着哭腔说,“沈姐姐林娘子赵阿兄他们都拦着去了,叫我好好待在家里,等大人回来……” 得知沈九也掺和了进来,宋云书多少松了口气。 沈九好歹是太守的掌上明珠,总不至于叫雁娘遭了不公、挨了欺负。 宋云书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月娘别急,阿姐这就去带雁娘她们回家。” 月娘什么也不问,只用力地点头,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信任:“阿姐快去快回,月娘在家里会乖乖的!” 眼泪还巴巴地坠在睫毛上,她都顾不上,努力地朝宋云书绽放出个笑来。 宋云书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小脸。 只是事情紧急,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带着司曦就折身出了正厅。 司曦一直抬着小臂,好方便她用手扶住支撑借力,陪着她走了这么段路,又看她面色实在不好,在出门前到底问了句。 “我在府衙有些朋友,可需要帮忙?” 宋云书掩袖咳嗽,步履匆忙:“不麻烦了。” 司曦有意稍稍放慢脚步,让她得以平缓呼吸:“你状况不大好,不如先将人带回来,病愈后再去处理这事?” 妹妹落在对家的手里,宋云书不可能不急。 若是换个人上来就阻拦她,她会生气,但司曦只是建议,她就多了几分耐心。 宋云书身体虚弱,眼睛仍旧明亮:“不拖了,趁此机会,我得让他们长长记性。” 免得老是仗着自己是地方士族,就想欺辱弱小。 “罢了,”司曦看出她的坚定,也不再劝什么,只问,“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竹下斋外,街巷行人聊聊,已是薄暮冥冥、炊烟四起之时。 宋云书远远看向高大的钟鼓楼,其上有一队衙役撞钟,晨钟暮鼓,以昭时辰。 撞钟声在如血夕阳下响彻庐江城。 她的声音被轰鸣的钟声冲击得失真。 “登闻鼓院。” 府衙外设登闻鼓院,于阙门高悬登闻鼓,许人鸣冤,使下位者得与高位者当堂对峙,成立诉讼并上达天听,若上诉者其冤不实,杖一百。 这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击鼓鸣冤”制度。 宋云书学历史,也曾有幸在前往历史博物馆时见到实物。 那面时隔千年的登闻鼓早已褪色,被历史风化,受世人珍藏,却再看不见本真用途。 直到自己走到登闻鼓前,宋云书始自感受到胸腔中汹涌的浪潮。 漆面红木的鼓架撑起一面牛皮拉出的鼓,年份也不少了,鼓面隐隐发黑,垂下的红丝绦随风而动,像是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 这大概是封建王朝中,以下对上唯一的途径。 她放开司曦的手臂。 鼓槌入手,宋云书走上前,仰头,一下一下地砸向鼓面。 “咚!” “咚!” “咚!” “……” 登闻鼓响,不多时,便有衙役鱼贯而出。 为首的官员踱步行来,与衙役们皆面色严肃地看着站在高台上的女郎。 “击登闻鼓者,你是何人?有何冤屈?” 仰头时间过长带来头晕目眩,宋云书微微摇头,拒了司曦默默伸过来的手臂,捋了捋褶皱的袖袍,缓步下了高台。 她俯身跪拜,字句铿锵。 “庐江商女宋氏,上告扬州宋氏七子。” “宋七为我族叔,却不顾情谊,行不义不悌事,仗势欺人强闯民居,更欲夺我家财、伤我性命,还请大人做主。” 官员问:“你可有人证物证?” 宋云书答:“扬州宋氏依仗强权欺压百姓,皆有所闻,证人证物遍地都是。” 官员再问:“上诉若不实,杖责一百,你可知晓?” 宋云书答:“若有不实,我愿受罚。” “既如此,”官员稍一抬手,示意她起身,“本官应下此案。” 第五十一章 对簿公堂 登闻鼓的作用比宋云书预想的大。 区别于后世在朝代的流变中效用日益降低、规则日益苛刻的登闻鼓,现在的登闻鼓作为才出现不久的直诉制度的象征,还有着很显著的效果。 ——确实出现不久,才一年多。 由照宁帝从京畿夺羊案后开始推行,登闻鼓院在各州郡县里修建得倒是快,可惜作为一个新兴机构,还没多少人敢相信,这么简单就能以下对上。 再退一步,就算有人告状,也得小心高门士族事后的报复。 毕竟这是个属于士族的时代。 但既是下告上,宋云书想,登闻鼓院多少会比人情牵扯的府衙有用些。 登闻鼓院的书记领着她去口录了诉状,之后便让她与司曦去了一间空置的书房休息,其后便是许久不见人影,登闻鼓院中尽是忙色。 及至深夜,竟也紧赶慢赶地开了堂。 登闻鼓院中并无场地,是在联系府衙后用的府衙公堂,而登闻鼓院的负责官员居于主位之上,沈太守居侧,有旁听之责,无干甚之权。 公堂下,正是面有不忿的宋七叔,和被拉到另一边的雁娘。 公堂外便是沈九、林娘子、赵枕流乃至谢子迁等人,见到宋云书出现,他们脸上的急色或多或少消解几分,紧紧注视着她步入公堂。 司曦不能跟她进去,也就留在了外围。 这样严肃的场面,只有沈九敢大大咧咧地对她笑,还眨了眨眼:“你可算回来了,这下总算没我的事儿了。” 宋云书和她错身而过,沉静的面容上也微微翘起一点笑意。 她小声道:“多谢。” 沈九笑眯眯应:“小问题。” 高位上的沈太守忍不住瞪她,喝道:“肃静!” 沈九才不管她爹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 反正她今天做的民女打扮,又不施粉黛,寻常无人能认出她就是那个骄矜刁蛮的太守府九姑娘,最适合放飞自我。 眼看着宋云书走到堂前站定,她半点不惧地回看过去,对她家老头子做口型。 “你得帮她说话。” 沈太守也就在面对这个不省心的女儿时,会被气得顾不上仪态,手下一重,生生揪下一丝胡须来,火气冲天地瞪着自家这个倒霉催玩意儿。 这是公堂,当过家家呢??? 登闻鼓院的负责官员职司谏,与沈太守相识时间不短,看他气成这幅样子不明所以,只当是半夜还要办公伤神得慌,不由得出言规劝。 “老沈呐,咱们做这差事躲不过熬夜的,这么多年了还没习惯呢?” 沈太守:“……” 那倒也不是这个原因。 实话不好说,沈太守干咳一声,避开这个话题:“人都到齐了,直接开始吧?” 司谏见他无甚异样了,也知不好再耽搁,当即扬声道:“升堂。” 衙役齐声高喊:“升——堂——” 这是宋云书第二次上公堂对簿,不过从被告变成了原告,流程还是没两样。 “宋氏,你上告时痛诉其行不忠不义不悌之事,又说起仗势欺人强闯民居、欲伤你性命夺你家财,此言何解?” 这一连串的罪名下来,就是那本不当一回事的宋七叔,都投来了不可思议的眼神。 “你可还记得你也姓宋?!” 今时崇佛者虽多,儒学的道德规范依旧主流,“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仍然是王朝维系长远发展的根基。 虽不至于“十恶”罪不容诛,“八德”问题占了两个,足以让小士族的仕途凋敝。 ——这个小士族,以扬州宋氏为代表。 “大义灭亲不正是君子所为?”宋云书反唇相讥。 事儿本就是他先挑起的,枉他自称“君子”,行事作风还不是一塌糊涂。 宋七叔气结:“你算什么君子?!不过一女子!一小人!” “君子之风是待人接物的风骨,照你的意思,风骨还得有男女之别?”宋云书忍不住轻嗤一声,“谁是小人,自己心里最清楚。” 上门绑架小孩的事都干得出来。 她是真看不上这个废物。 宋七叔震怒:“你敢骂你长辈才是不孝不悌!” 宋云书迟疑了一下,“啊”了一声,面色无辜地反问他:“我可没指名道姓,莫不是七叔你自个儿对号入座了?” “你!”宋七叔欲骂。 上首的司谏终于看不下去了,惊堂木一拍,喝道:“肃静!公堂之上,岂由尔等儿戏!” 宋七叔下意识接嘴:“这分明是她在挑事,我——” 司谏冷声道:“尔等再多言,视为扰乱公堂,拖下去杖责!” 宋七叔总算是悻悻闭嘴。 司谏不同于太守是地方官,他直接受命于君,分派到各地后所受约束更小,也是照宁帝为了强化直诉机构的职权的皇权特许。 所以有许多人沈太守惹不起,司谏却无畏。 宋云书方才开口解释:“不义不悌,是因七叔分明与家父是同族兄弟,却在家父身亡后屡次上门讨要财产,就算是我立女户也不曾放过,多次上门威胁。” “辜负兄弟情义,自是不悌;谋取兄弟财产,自是不义。” “前些时日我前往会稽行商,他却趁我不在家中,强闯民居绑架舍妹,若非我匆匆敲响登闻鼓,恐怕还见不着舍妹。” 说到这儿,宋云书还满是怜惜地看了看站在身边的雁娘。 雁娘本就是柔弱脾性,撑了半日不敢落泪,如今有了阿姐在身边,虽不开口,却也拽着她的袖子默默地掉着泪珠子。 那份委屈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她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哭起来看得上首两位有女儿的官员都不好受。 宋七叔叫屈:“我只是邀二侄女上门游玩,你怎敢信口雌黄!全府上下皆可作证,是你自己不曾来接过她罢了!” 宋云书很难不去想,宋家到底为什么会派这么个玩意儿当代表。 她不动声色地上下左右打量这个自觉抓住她把柄的叔叔,深感疑惑——扬州宋氏究竟是太看不起她,还是太看得起他? “叔叔可真会替自己开脱,”宋云书作势擦泪,指着外围的人,掷地有声道,“这些都是人证,沿街上看见的更不在少数,强闯民居绑架舍妹的事情眼见为实!” 宋七叔登时讷讷。 宋云书方望向高堂上的官员,哀声道:“我下午方才赶回庐江,甫一进门便受到这样的噩耗,哪里经受得住?” “我手下人尚且是人高马大的男子,都要不回舍妹,我一还在病中的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只好来求大人为我做主了!” 这里一言以蔽之的手下人自然就是指赵枕流等人。 闻言,目光本就紧紧锁在她身上的赵枕流自然站了出来,手里还拖着谢子迁,对上头的人遥遥一拜,恭敬应声。 “吾等可以作证,万请大人明察秋毫!” 谢子迁本还盯着司曦在思索什么,突然就被拉出来,也只好顺着他行礼附和。 司谏见赵枕流颇为激动,略想了想,点了面色平静的谢子迁来叙述。 事情很简单,此前已经上门骚扰几日、欲逼迫雁娘交出竹下斋契书的宋七叔,今晨时终于忍不住了,想来也是知道了宋云书归来的消息。 他赶在竹下斋开门前强闯进去,带走雁娘,想以此来威胁宋云书交出契书。 赵枕流与谢子迁供职竹下斋,沈九近日也常来看顾着,陪两个小姑娘玩耍,见此状况自然要追上去抢回雁娘。 但到底比不过对方带来的一行护卫,他们抢不回雁娘,就索性跟了过去。 再后来,就是宋府被登闻鼓院派来的衙役团团包围。 他们一行人就被带来了这里。 宋七叔当然想反驳,可他又确然说不出什么别的:“他、他们都是宋云书的人!肯定要替她说话!这不公平!” “这简单,”沈九露齿一笑,双手抱在胸前,“反正我们追人的时候,沿途看见的人不少,大人们随便去找两个过来不就清楚了?” 宋云书接着补充道:“再想来,他们说你上门骚扰数日,也该有人目睹吧?” 当然有人目睹。 竹下斋是开门迎客的书铺,每日都有不少客人。 他接连几日上门恐吓,吓退了不少人,本来还挺引以为傲,这下才知道了自己的张扬到底会招来多少麻烦。 宋七叔底气不足地争辩:“这、这只能说明他们都是你的同伙!” 能收买一两三个人,宋云书却没那本事收买半个城的人。 这个道理在场谁人不懂? 也就越发显得宋七叔的辩解,像个滑稽的笑话。 宋云书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她还没说什么,宋七叔已经恼羞成怒,灵光一闪指着她,迫不及待地对上头说:“她还说我谋财害命!我从未害过她的性命!她没有证据的!” 这简直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 太会给自己找事了,宋云书很欣赏他这样的“人才”能作为自己的对手。 “当然不是你,可你妻子做的事,夫妻本当连坐。” 宋七叔下意识骂:“你胡说!我妻子什么时候——” 话到这儿,他终于想起来什么,脸色一白,摇摇欲坠。 第五十二章 大获全胜 无需多言,光是宋七叔这副心虚样子,就能看出“谋财害命”的罪状不假了。 宋云书目光坦荡地望向高堂:“时过境迁,已有近乎半年之久,人证可劳大人去找来为我瞧伤的大夫、家父家母葬礼上来的亲友,皆可为民女作证。” “至于物证,我的伤疤自然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件事她并没有亲身经历过,只是在穿越过来时,听两个妹妹说起的。 本来的云娘因此而丧命,这一句“谋财害命”并不为过。 宋云书想,她或许也算在帮云娘报仇了。 司谏与沈太守低声商议了一会儿,招呼了衙役过去,安排他们兵分几路去找宋云书口中提到过的证人,才复又将或是怜悯或是叹息的眼神看向她。 “伤疤为证,那么证据何在?可需我让女仵作领你去后头查看?” 这话说出来也算是考虑周全了。 毕竟要是伤疤所在之处较为隐秘,当众展示会损了女子名节。 宋云书摇头:“无碍。” 她的右手还未彻底痊愈,便用左手卸下发间梳篦。 见雁娘乖巧地伸手来接东西,宋云书不由莞尔,将梳篦放在她手上,又依次取下固定用的发簪、绸带,及至乌发倾泻而下,垂落身后。 她的发质细软,乌黑发亮,像是一道蜿蜒流淌的瀑布。 宋云书微微侧过头,单手捋起一侧的发别到另一边的肩上,露出圆润的耳垂和半截纤弱白皙的脖颈,朝上方扬起。 她压根儿不用再解释什么。 少有人知道在惯常挽得一丝不苟的发中,接近后脑的位置有一块婴孩拳头大小的疤,最初的痂已经去了,剩下的样子不狰狞,但也不好看,长不出新的头发。 伤疤位置的头发本是大夫为了治伤剔去的,可惜日后也不一定能再长出来。 那块疤痕也很醒目,她只是撩起头发,在场之人几乎都能看清。 宋云书平日里总是温柔美丽的,孝期各类素色的衣裳也会配上得宜的发饰妆点,无需华丽繁复,她就自成一派风韵,浅淡的,清丽的。 直到这块疤痕突兀地破坏了她的美丽。 满场鸦雀无声。 伤的位置一着不慎就能让人殒命,没有人去质疑,就是宋七叔也不敢说话。 站在外围的人中,沈九情绪是最外化的。 她拿宋云书当合作伙伴,也是难得的朋友,就自然会为她的伤痛而心疼,对着哑巴了似的的宋七叔愤然不已:“你也算枉做人叔!” 赵枕流则紧紧抿着唇,看了一眼便不愿、也不敢再看第二眼。 谢子迁的神色依旧淡淡,只是熟悉他的人能感受到,他眼中沉下的叹息——触景生情不外如是,他见过亲族血流成河的场面,依然会为她的伤而感怀。 那块伤疤的位置实在是太像了。 太像斩首时,因刽子手下刀优柔而留下的印记。 唯独司曦,他的眼中映出女郎柔软而坚定的姿态,却只在心中蔓生出欣赏。 宋云书倒没有博同情的意思,或者说,她博同情的目的只是高堂上做主的两位官员,也深知不能过度的道理,须臾便将头发放了下来。 长发一半落在肩上一般垂在身后,衬得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 “大人,这便是家父家母头七之时,七叔母因我不愿交出家产将我推下绣楼的证据。” 司谏颔首,看向宋七叔:“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事情到这个地步,宋七叔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可又想挣扎一番:“时间过去那么久了真相谁还清楚呢?总得、总得再有别的证人……” 这话他自己都说不下去。 宋七叔的声音不自觉就越来越弱,直至听不清楚。 司谏与沈太守相视一眼,以他们多年判案的经验来看,自然晓得宋七叔是躲不过这罪状了,只待最后证人的证实。 衙役传唤来的果真就是三个普通街坊,至于“谋财害命”的罪名,宋氏亲属大多不常居庐江,但也好歹弄来了一个参加过葬礼的远房堂叔,并治病的大夫。 三个街坊大半夜的被吵醒,不敢对官差发脾气,就将矛头指向惹出这桩事来的宋七叔。 别说是强行带走了人,就是宋七叔前几日每天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闹了什么事又赶了什么人,他们都能如数家珍。 就连宋云书听着都要惊叹一番。 ——果然论八卦看笑话还得看普通百姓。 再就是那位大夫,街里街坊地常看的病也就是风寒发热,再多不过是摔断了腿、干活折了手臂,云娘那日可怖的伤势他都是记忆犹新。 说完自己的所见所闻,大夫叹了口气,朝宋云书笑道:“也是女郎福大命大。” 其实不是的,真正的云娘并未得救。 宋云书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想着,她或许也该祭拜一下云娘了。 “是大夫您妙手回春,我才能保下一命。”宋云书微笑。 人证挨个儿都说了,最后只剩下那位宋家的远房堂叔,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半天,想是在犹豫到底替谁说话,又接到了宋七叔威胁的眼神。 宋七叔出身扬州主支,这也是他骄傲的底气。 可他也该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道理,况且他顶多算条看门狗。 那远房堂叔原本还在犹豫,如今见他大势已去还敢威胁自己,顿时也不纠结了,响亮地上告:“是!就是他妻子,那日我与我夫人亲眼看见的!她推了云娘!” 像是怕还不够把宋七叔按死,他还连忙追加道:“当时好多亲戚都看到的!您大可去一一请来,不叫他们受主支威胁!” 连后路都给他堵死了。 宋七叔脸色发青。 宋云书不好评判他们的行为,只能说,她对宋氏的没落也算有了些更深的认知。 事已至此,人证物证俱在,也不用谁在多说了。 司谏唤了负责看管律例的官员过来,连着沈太守一起,去了后头商量量罪定刑的问题。 宋云书才敢对着宋七叔勾唇一笑,隐有挑衅之意,又对公堂外的众人弯了弯眉眼,像是在表示感激,生动得不像话。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宋七叔能感觉到,可衙役看着他,他也只能瞪回去。 “宋家的名声毁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自处!王家子岂敢娶你!” 宋云书歪着头疑惑地看他,笑了一声:“且不说我并不在意能否嫁出去,就是要嫁,我自要嫁给我看得上的人;而我看得上的人,必不会拘泥于身外之物。” 宋七叔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坦荡的回应,更是气结:“你不知廉耻!婚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能由你胡说八道!” 宋云书:“哦。” 她浑不在意,犹带着温柔包容的笑容,像在看着不懂事的孩子。 宋七叔无能狂怒:“我仗宋家的势,你也不过是仗王家的势!狐假虎威怎敢如此猖狂!” “借王家的势?”宋云书低声重复了一遍,笑得更是纯良,“那你猜错了,我去会稽已经解除了婚约。今日你败,只是败给律令。” 宋七叔冷笑:“律令?律令真这样有用,也不会有咱们这些世家了。” 他倒还拿宋氏当世家自处,却不知这遭定罪,就已说明扬州宋氏的式微了。 “你敢置喙当今律令?!” 是商量好后折身返回的司谏大人的震怒。 沈太守也面色不佳,在旁道:“口出狂言,质疑天子,当罪加一等!” 气血上头口不择言的宋七叔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煞白地跪地求饶:“我、我只是——” 司谏气急拍案,打断道:“好你个宋家!张狂至此!” 要说宋七叔蠢吧,他又看得清时事;要说他不蠢吧,他又只看得见许多年前的东西,自愿困守在数年前宋氏独大的幻象中。 宋云书垂眸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宋七叔,犹记得他耀武扬威的样子。 “扬州宋家!大不敬天子!与强闯民居、欺压妇孺、谋财害命诸罪并罚!本官宣布先将你收押入狱,上报天听,得圣上批复后再给你定罪!” 司谏肃容宣布。 登闻鼓院是皇帝直系,其中官员都是保皇派纯臣、孤臣,并不惧与世家为敌,也是皇帝会加以维护的底牌。 二流世家、顶级门阀倒也罢了,以扬州宋氏之微末,恐怕会被皇帝重罚。 司谏气得上头,沈太守在旁边拍了拍他的肩,温声补充:“已是深夜,诸位无事便快些回家去休息罢,府衙还得处理后续事务。” 事到如今,宋云书几乎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目睹全程的雁娘仰慕地看着她,紧紧地贴到了她的身边:“阿姐好厉害……” 宋云书笑了笑,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雁娘没被他的威胁吓坏,也很厉害。” 雁娘也笑了起来,抿着嘴,有点害羞。 不好在府衙里多说,宋云书带头向大人们告辞,而后退出。 深夜的街头只有巡逻的卫兵。 赵枕流和沈九二人叽叽喳喳兴高采烈,你一言我一语地围在她旁边。 “宋云书,我更喜欢你了。” “你可算是回来了,不然我迟早卷了你的东西走人。” “……” 声音忽远忽近,宋云书本含笑的眉眼慢慢拧到了一处,她伸手去揉额角,但眼前也不知是夜晚的黑、亦或是沉重的眼皮再也撑不住了。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云娘!” “宋云书?” “阿姐?!” “……” 紧接着,有人从身后接住了她,清雅的声线萦绕在她的耳畔。 “事情结束了,你也该好好休息了。” 第五十三章 别太荒谬 宋云书醒来时身边没有人,只有雁娘与月娘睡在她的身边,抱作一团,睡得香甜。 难为她们两个小孩守了竹下斋这么些天。 宋云书小心起身,挨个轻轻摸了摸她们的脸,唇角自然带出浅笑。 她想,真是累坏她们了。 换好衣服走出房门,迎面而来的就是温暖的阳光,院落里的花花草草都摇头晃脑地跟她打招呼,也像在欢迎着久别重逢的主人。 前厅书铺里正忙碌着,中间佣书占据的地方也是热火朝天。 宋云书看着不远处的繁忙,舒展着身体,感到了一种大病初愈的轻松愉悦。 ……就是腿脚还有点软。 她要往厨房去,却被突然从后厨窜出来的赵枕流拽住了手臂处的衣料,拉着她就往前厅带,嘴里还碎碎念叨:“快点跟我过去!乱跑什么!” 宋云书猝不及防地被他拉着走,脚步凌乱地跟着他的步伐:“虽然不知道你要拉我去干嘛,但是能不能让我先吃口饭——” “那更得快点走了。” 赵枕流嘴里说着,脚步果然越发快了,风风火火地跟她解释,“沈九高兴得很,特意带了好多吃的带来给大家分,现在赶过去还能分点儿。” 槽点太多,无从说起,宋云书决定顺应内心。 “她高兴什么?”宋云书问。 赵枕流的步伐终于顿了顿,奇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当然是跟你久别重逢高兴啊,另一个理由,据她说是‘看你七叔那个老不死的不顺眼很久了’。” 宋云书:“……” 好吧,无从反驳。 她就这么被踉踉跄跄地拽进了前厅。 竹下斋今儿不对外营业,不过沈九在带吃的来的同时,还带来了好几挂鞭炮,又张罗着指使冷脸的谢子迁去寻了火盆,叫还不认识但使唤得很顺嘴的司曦去找马鞍。 见宋云书进来,她忙招了招手,被她按在门前的几个书生无奈地点燃了鞭炮。 噼里啪啦震天响,喜庆倒是真喜庆。 宋云书下意识想捂耳朵,又被赵枕流交接给了沈九,沈九的力气轻轻松松就辖制着她从门口开始跨马鞍、跨火盆,再用柳枝沾了水点在脑门儿上。 “这叫去晦气!” 沈九,哦不,沈昭揽着她的肩膀哥俩好的笑着。 要是有不知道的进来看热闹,那必然会把沈昭当主人。 还没反应过来就走完了整个流程,宋云书怀疑是自己做了个略显诡异的梦,幽幽然地看了身着红衣的沈昭半天,叹着气冒出来一句。 “要不这竹下斋给你算了?” 沈昭沉思了一会儿,环视四周,真诚道:“也不是不行。” 宋云书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推她,没推动:“我差点儿没认出来这是竹下斋。” 话是夸张了点,但好好一个书香四溢的典雅书铺,到处悬着红绸红布,门口还上了一对红灯笼,又是火盆又是马鞍,跟办喜事相差无几。 “哎呀,你不喜欢吗?”沈昭厚着脸皮笑嘻嘻,还伸手揉她的脸,“我可特意跟那掌柜的说了,是大喜的事情,特意准备的!多好!多喜庆!” 那怪不得。 确实喜庆。 差个“喜”字她们俩就可以直接拜天地入洞房了。 宋云书一点儿也不意外这是粗神经的沈昭能干出的事,甚至还很宽慰地笑了笑:“是挺好看的,你有心了。” 沈昭不止穿了身红衣裳,还是男装,发冠高绾长发,本就英气的眉眼张扬又好看,远看着就是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郎。 宋云书没忍住多看了她两眼。 沈昭注意到了,当即就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问她:“我是不是很好看?” 故意作怪的表情看起来那是相当的扭曲。 宋云书:“……” 宋云书微笑:“好看。” 就是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沈昭还想凑过来说什么,宋云书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我饿了,枕流说你带了好吃的过来,在哪儿呢?” “我都忘了你刚起来。”沈昭一拍脑门,拉着她去桌前坐下,献宝似的端上佳肴。 瞧着还是从沈府打包连汤带水端来的,热气腾腾,盖子一取下来,食物的香气就迅速逸散开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昨儿夜里才见了沈太守被她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的样子。 宋云书几乎能想象到,沈昭吆喝着下人差点把沈府整个餐桌端走,沈太守又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炸毛狐狸样。 ——果然是个倒霉孩子。 宋云书深以为然。 软乎乎的香甜点心入口即化,她看沈昭的眼神顿时又温柔了许多。 ——说错了,这明明就是她一辈子的好姐妹。 沈昭哪儿知道她七折八转的心路历程,单手托腮看着她吃饭,看她的眼神写满了怎么看怎么喜欢的热切:“我们云娘呀……” 宋云书抬眼看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沈昭登时“哎哟”一声,夸张地捂住了心口:“我们云娘呀,可真是太讨人喜欢了,连我这么糙的都觉得心软。” 宋云书:“……” 朋友,装样子装得太过了。 手里的糕点都不香了,宋云书换了碗银耳莲子汤就着吃,又被香甜可口的味道美好得眯了眯眼睛,对沈昭道:“你今天很奇怪。” “奇怪吗?”沈昭大概终于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夸张,挠了挠头,学她的样子眨巴眼,“太久没你了,才意识到你原来这么重要,难免有点激动。” 就算是英气的少女,故意撒娇时也带着有趣的可爱。 宋云书被她逗笑,捂着脸倒在她身上:“你真是——” 放完鞭炮的书生们早就如释重负地迅速逃离现场,回了自己勤工俭学的中堂,只剩下三个身份较为特殊的男子各占一边,互不打扰。 姑娘们说话他们不好掺和,被迫听着她们你来我往的打趣。 唯独沈昭这句“太久没见你,才意识到你这么重要”,莫名听得站在墙角的赵枕流耳尖发红,不自在地抠着手指,最后没忍住,又往墙角里挪了一步。 谢子迁看司曦的时候更多,但不说话,只是眼神透露着些古怪。 司曦坦然地与他对视,付予一笑。 宋云书吃了点东西舒服许多,只觉筋骨懒洋洋的,就想这个地方躺着,便靠在沈昭的肩上不愿起来了,由着她给自己揉捏肩膀。 他们三个一直站着也怪尴尬的。 宋云书环视一眼,笑道:“赵枕流,你最近找到了什么撞墙玩儿的新乐趣?” 赵枕流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她:“……啊?” “你看看你站哪儿去了?差点就撞上去了。”宋云书掩唇轻笑,黑泠泠的眸子盛着水盈盈的光,不很温柔,但笑意极盛,“还有你们俩,站着好玩儿吗?非得我叫你们坐?” 赵枕流闻言,又下意识地转过头。 只是他离墙角实在是太近,这猛地一下子转头,直接“砰”地一声撞了上去。 突发事件过于离谱。 沈昭大笑出声,宋云书试图憋住,但很快就被她带破功了。 另外两个青年倒是没笑,神色各异地转过了头,先他一步去了桌案前坐下。 不仅撞了头,还眼睁睁看着司曦坐到了宋云书对面的位置,错失良机的赵枕流只能捂着嗡嗡作响的脑袋咬牙落座。 他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了谢子迁的旁边,最角落的地方。 赵枕流很憋屈:“……别笑了。” 沈昭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宋云书,还是在笑:“我想笑,你管我?” 赵枕流:“……” 他敢怒不敢言。 他就想不明白了,怎么好像人人都看得出他的心思? 可明明连他自己摸清楚都没多久。 一无所知的宋云书心底倒是怜爱这倒霉样的小少年,果然摆摆手,就算憋得慌也努力不笑出来了:“不笑了。” 原本她倚在红衣沈九身上的画面有些扎眼,可赵枕流看她憋得眼泪花都出来,到底还是只能叹口气,小声道:“想笑就笑吧。” 看得出来,少年郎没怎么向人妥协过,别扭得紧。 沈昭对他的区别对待轻“啧”一声。 宋云书浑然不觉,只当是他破罐子破摔了,摆手换了话题:“说起来,我大半个月不曾回来,也是有劳你们帮我看顾铺子了。” 几人自然都说小事。 朋友之间帮忙诚然不是大事,可也不能真就作寻常接纳。 宋云书郑重地举起了杯:“今日这杯酒我敬各位,聊表谢意。” 酒也是沈昭提溜过来的,是纯度不高的米酒,闻来醇香,但不易醉人。 赵枕流还未启唇,沈昭先夺过了她的杯子,换作一杯茶水塞进她的手里,笑道:“你这大病初愈的,喝什么酒?用你的茶去罢!” 宋云书莞尔:“知道了。” 于是众人举杯对饮。 其他人话不多,独沈昭心直口快又最爱絮叨,一旦扯下了假正经的贵女皮,就是个求知欲十足还带点痞气的样子。 几杯酒下肚,她说话也更是混不吝。 “……昨儿那公堂上,我都没料到你能赢了宋家,本来连你输了怎么让我阿爹捞你都想好了,你可真是胆大的要命!” “但这样吧,咱们也算是出了口恶气,叫那不要脸的老上门欺负妹妹们!” “……还有啊,这也叫他看看咱们姑娘家的厉害!” 第五十四章 欢迎回家 沈昭没醉,但她喝酒喝得太起兴,嘴上什么把门的都没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本只是在说着扬州宋氏的坏话,可说着说着,她不免就扯出了自己不得志的怨念,七零八落地吐露心思。 好在其他人也不是多嘴多舌的性子,不至于传出她的流言去。 宋云书好脾气地听她念叨,笑着给她解惑:“倒也不是凭我胆大就能赢的,主要还是那登闻鼓院制的好处。” 沈昭喃喃着挠头:“登、登闻什么?” “登闻鼓院制,”竟是在替自己倒酒的赵枕流接了她的话,转着酒杯,单手托腮,“‘击鼓鸣冤,可以下告上’,想来在此案之前,也没人想过登闻鼓院能有这样大的用处。” 谢子迁垂眸:“登闻鼓院在庐江已开设了近一年半。” 但没人敢去击鼓鸣冤,登闻鼓院中的官员衙役白白拿着薪俸,等得卷宗都要发霉了。 比起赵枕流谢子迁这些多少对朝廷有所了解的学子、书生,绝大多数平头百姓都像是被关在府里的沈昭,什么也不知道。 登闻鼓院存在与否都没有差别。 “待宋氏定罪后,登闻鼓院自然也会名声大噪。”宋云书含笑夸赞,“今上能力排众议设立直诉制,待推广开来,自然也会是民心所向。” 能够以下告上的制度在这个阶级分明、门阀掌权的时代里,已是相当不易。 或许从千年后的角度来看,这弥补不了王朝体制本身的欠缺,但管中窥豹也能看见君主改革的野心,也许还能给腐朽的王朝延长寿数。 赵枕流与谢子迁相视一眼,各自摇头。 “恐怕没那么容易。” 毕竟上告的结果也可能是遭到报复。 宋云书挑眉:“可总归是在往好的方向走。” “你想的太好了,”谢子迁冷淡的眸色中泛起点点怅惘,“今上并不是个……乐于改天换地的人,政令向来墨守成规,登闻鼓院制是幽王殿下五年前提出的,一直被圣上驳斥。” “直至去年、今时,朝中主张施行登闻鼓院制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才推行开来的。” 说到这儿,谢子迁的眼神若有似无地从饮酒的司曦身上划过,叹了句:“不知幽王殿下知道这事后,可会感到欢欣。” 两立两废的前太子、如今困守扬州的幽王殿下,宋云书是听说过的。 民间对于幽王殿下毁誉参半,一派说他性格刚直忧国忧民,是继开国皇帝之后最有明君之相的储君;另一派则说他铁血手段过于狠辣,太不给人留情,有暴君之相。 但唯独不曾否定的,是他的功绩。 这位殿下年仅十五随军出征,师从名帅魏延召,屡出奇招,将北匈奴驱逐出疆。 十八岁凯旋而归,正式参政,拉开了大雍政治改革的第一幕,改革冗繁官职、提拔平民官员、重整商行百业…… 可惜步子走得太急,叫世家心生慌乱。 如谢子迁所言,圣上不见得喜欢他的改革,但极爱重他早逝的母亲,对他纵容不已。 饶是如此,圣上最终也没能保住自己最爱的孩子,两立两废后不再立储,将他扔到扬州封王,以在门阀围追下保全性命。 这位或许会在史书上留下传奇一笔的太子爷,如今也只是个闲散王爷。 宋云书也不由得看了司曦一眼,慨叹道:“幽王殿下英才确实……千载难寻。” 司曦淡淡的笑了笑,并不接他们的话,只举起酒杯示意,仰头尽饮:“这些又与我们普通人有什么关系呢?还是说些别的罢。” “确实无关……”本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的沈昭接了句嘴,拍案道,“西北那边的战事还未平呢,再拖下去国家都快完了,改革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她神情愤然,又是不甘又是恼怒,最后却还是颓然地松了手,恨恨饮酒。 宋云书见她喝得太急,隐有担忧地拍她的肩:“少喝点,这些话当着我们的面说说就算了,要是在别人面前说,你阿爹都保不住你。” 其实这话已是在将他三人一同拉下水,替沈昭圆场。 赵枕流等人听得出来,也不计较。 “别人面前我才不说这些话呢……”沈昭伸手揽她的脖子,整个人往她身上挂,小声里还带着点哭腔,“云娘,我想去西北、想去打仗,你能懂我的吧……” 不是她喜欢打仗,而是她喜欢以此来保家卫国。 军营里走出来的沈昭从不是爱哭的性子,她不爱别的,成日里最喜欢的就是拉着几个哥哥给她讲外头的事、讲西北的局势,然后自己再回屋里的沙盘上模拟对战。 她有千般万般的法子对敌,都比不过所有人都不许她掺和战事。 他们宁愿选择输,也不愿给一个女子机会。 宋云书懂,可也没法子,只好温柔地应:“我知道、我知道。” 她们的话并没有顾忌其他人,一个说得愤慨,一个安抚苍白,可他们句句听下来,亦觉得五味杂陈。 “好了,不说这些了。” 最后是赵枕流举杯,朝宋云书露出明朗笑容:“今儿我们聚这一场,是欢迎咱们掌柜的终于回来,又赢了大官司,大家高兴才是!” 紧绷的气氛骤然松懈下来。 宋云书知道他的意思,浅笑着与他碰杯:“同乐。” 自觉已经落完了十年八载眼泪的份儿,沈昭用袖子粗暴地擦了眼睛,尚还红着眼眶,嘴边已大咧咧地笑开:“欢迎回家!” 谢子迁没说什么,只颔首以表附和。 宋云书喝完茶,正想说一下接下来的任务,便见赵枕流指了指端坐的司曦,憋不下去地问了句:“你还没说他是谁呢?” “……你们还不认识?” 宋云书一愣。 沈昭理所当然地答:“不认识啊。” 宋云书沉思了一会儿:“那我进门的时候,怎么看见你在使唤他端火盆?” “那他是你带回来的人嘛,”沈昭也很困惑地眨了眨眼,嘿嘿笑道,“知道这个这不就够了?干嘛非得认识他?” 宋云书:“……” 说得好。 下次不许再说了。 她抬眼与桌案对面的司曦对视。 对方弯了弯昳丽的眉眼,好看又没脾气,只流露出清风流云般的闲适自然,半点儿也看不出堂堂前·幽王长史该有的架子。 ……好吧,他好像一直是这样,用他的话说叫“在其位谋其政”。 宋云书心里的别扭感散去,对着其他人笑道:“他叫司曦,是我从会稽带回来做事的。” 说得很简单,因为别的身世、经历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索性递过去个眼色,让司曦自己开口解释。 司曦心领神会,放下酒杯,颔首道:“我名司曦,是东家去往会稽的路上捡到的,前尘已不记得了,如今只知跟着东家做事。” 本来觉得可以放心了的宋云书:“……”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给自己加戏啊?! “你是说你失忆了?”谢子迁慢慢皱起眉,再问了他一遍。 失忆之说有点扯,但赵枕流与沈昭二人看不出破绽,也就没质疑什么,却偏偏是性情冷淡的谢子迁对这事有了兴趣。 赵枕流不由得也多看了司曦几眼。 没自己好看,没自己强壮,失忆了想必脑子也不大好使。 威胁不大。 赵枕流小少年就此草率地下了定义。 而在得到司曦默默点头的答案后,谢子迁又看了努力不露出异色的宋云书一眼,突然勾了勾唇,向她说道:“此人来历不明十分危险,东家还是辞退了吧。” 司曦:“……” 宋云书:“啊……这?可他失忆了,让他离开也没有去处不是?” 她还得硬着头皮替司曦圆谎。 司曦垂下眸,明灭不定的眼神中带出淡淡的烦躁,只道:“我说过要与东家报恩的,可惜身无长物,只好与东家做事来偿还了。” 谢子迁却径直看向宋云书,语气冷漠:“东家可别忘了,咱们是行商的,不是做慈善的。” 觉悟这么高,宋云书表示赞赏。 然而司曦不是真的来历不明,她最多只能暗暗剜他一眼,再扯出温柔的笑来:“偶尔做做善事……也当积德不是?对咱们店的名声也有好处。” 谢子迁与司曦对视,一人冷淡,一人沉静。 两人僵持不下。 最后竟是赵枕流出来当和事佬搅稀泥,无条件站在了宋云书这边:“子迁你看,东家她说得也有道理不是?再者,她识人的本事咱们还不晓得么?” 赵枕流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反正宋云书什么人都捡,自己上门诈骗也要,谢子迁这说书先生也去三顾茅庐,加个脾气火爆自己送上门的沈昭,谁也不比司曦的来路高尚。 沈昭也道:“多好看一小郎君,你们看这小脸,留下来不亏!” 她醉醺醺地就要去指司曦的脸,被宋云书眼疾手快地拉了下去还不消停,挣扎着要爬起来,好说歹说才被宋云书按下。 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宋云书脑仁儿疼得紧。 好在司曦没有生气的样子,叫她能松了口气,递上一个歉意的眼神。 谢子迁却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就着沈昭的话道:“东家要是当真觉得他的脸好,想要把人留下,某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以色侍人……这话是真狠。 宋云书下意识避开司曦投来的眼神。 第五十五章 未来规划 ……至于为什么要避开呢? 当然是因为,司曦的神情实在是太正直了。 宋云书很想捂脸,让谢子迁赶快闭嘴——可是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她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赵枕流、沈昭以及司曦本人奇妙的目光。 司曦那张脸当然是好看的,与赵枕流硬朗的异域风情完全不同的好看。 正经时是刚正严肃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一旦松懈下来,整个人又会染上不自知的天然风流,长眉凤目里浸染着深郁的月色,越是细看越是沉迷。 是以宋云书很少敢去与他长时间的对视。 可偏偏她说话时,又最喜欢看着人的眼睛。 宋云书想躲,但只能重重掐着掌心不让自己躲,扯着唇角笑:“……子迁说笑了,当然是因为司曦他才华出众,我才会带回来。” 另一边不在状况的赵枕流犹自沉思着:“……难道不是我比较好看?” 他可能以为自己声音很小,但不太妙的是,在座各位都能听清。 喝得半醉的沈昭认真地接话:“你们是不一样的好看,不能比。” 谢子迁偏耳听着,道:“是吗?” 也不知是在回应宋云书,还是在反问沈昭。 但这不重要,反正沈昭当他在问自己,理所当然地勾着宋云书的肩膀,指点江山。 “这很清楚啊,你看啊,司曦的好看是皮相和气质上的,就是——他长得明明不像个正经人,但你就是会觉得他不会做坏事。” “赵枕流嘛,长得也不错,骨相特好,但是看起来脾气就特别不好,难相处。” 宋云书听下来倒也颇觉有道理。 ……沈昭肯定也和冯引阑很有话说。 “你说谁脾气不好?!”赵枕流一捋袖子,看上去很想掐架。 沈昭嗤笑一声:“就说你呢!云娘肯定不能找你这种脾气不好的!容易挨欺负!” 赵枕流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宋云书:“你凭什么说我会欺负她?!你知道什么你就敢乱说!我从小到大没欺负过女孩儿!” 沈昭刻薄脸:“谁信啊。” 两人说着说着就要掐起来,在桌子的对角线都要比划比划。 宋云书想劝,但完全拉不住习武的沈昭,而赵枕流又隔得太远,她管不着。 向其他两人求助吧,谢子迁完全是在看戏,司曦倒是象征性地伸手要去拦赵枕流,但宋云书想到他的伤,又头疼地摆手示意他住手。 最后宋云书一拍桌子,扬声唤道:“赵枕流,给我回来!” “我不要,”赵枕流正追着沈昭的步子,闻言委屈地扭头,“她居然在你面前诬陷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得让她道歉!” 宋云书被他扑面而来的怨气镇住。 还在尔康手的宋云书:“……” 而赵枕流已经和沈昭脚步赶脚步地跑了出去,预备在院落里打上一架,各自拉开架势。 宋云书深深地叹了口气,想出去拦人,却被悠然品酒的谢子迁伸手挡道:“他们这些天打得不少,你拦不住的,总归打完了就没事儿了。” 她迟疑道:“……打得不少?” 谢子迁见怪不怪地点头:“小问题,你坐下,我们继续说我们的。” 遥想赵枕流与沈昭的第一架,那还得追溯到宋云书的第一天,他们就着“宋云书到底第一个嘱咐了谁帮忙看顾书铺”这事展开了辩论,并开始了轰轰烈烈地拳脚对决。 赵枕流最开始没想对女孩子动手的,结果被沈昭下了先手,才不得不反击回去。 之后每过一两天,他们总要因为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原因打上一句——包括但不完全包括,新做的一批花笺该用什么花样、佣书的需求人数到底是多少,以及,该用什么办法赶走这一天上门骚扰的宋七叔。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谢子迁一开始也会劝架,后来看他们也有分寸,不至于损坏了竹下斋里的东西,也就随了他们去,且就当舒筋健骨罢了。 听谢子迁这么说明了来龙去脉,宋云书的神色顿时更加一言难尽。 司曦对此的评价是:“年轻人,很有活力,是好事。” 宋云书扶额:“算了,那就不管他们了。” 谢子迁很同意。 “说起来,子迁你刚过来工作,我便远走了会稽一趟,还不知道你可适应?”宋云书收拾完心情,又是那个温柔和气的掌柜娘子,“之前给你安排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 制定宣传计划并初步进行试点,在她回来后提交工作报告。 宋云书不太擅长这些,只给他说明了一些现代化的逻辑,便全权将外宣之事交给他,也算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谢子迁点头道:“差不多摸到路子,你要的……工作报告我写完后与账本放在一处,你查阅账本时也能对照着看出效用。” 他还是不大习惯宋云书那从未听说过的说法。 其实也没多复杂。 在宋云书提出的思路之上,谢子迁琢磨着打出了“幽王用了都说好”的说法,又是寻了口才好的普通人在民间宣传,佯装自发;又是亲自给一些特别的产品写了故事,或是哀婉缠绵,或是完满团圆,力求让顾客能为情怀买单。 与此同时,他又招揽了几个员工,负责产品解说以及品牌文宣,势必要将“竹下斋”的牌子作为又平价又有格调的代表,传颂美名。 几番操作下来,书铺中的盈利也能见到几分起色。 不过时日尚且还短,后续还需根据实际营收状况进行调整。 宋云书满意地点了点头,也没多问,只补充道:“我在会稽时新买了间铺子,名为点墨轩,是老店,我并不打算让它仿照竹下斋经营,所以宣传手段按着本身特色来最好,还要劳你多多费心。” “那店铺的来历与经营细节?”谢子迁问。 宋云书琢磨了会儿,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总归实地去一趟才能了解清楚。” 谢子迁并无异议:“什么时候?” “起码得是你把这批人带出来、约莫一两个月之后吧。”宋云书忽而想起来什么,挽唇笑道,“左右点墨轩不愁吃喝,赚钱急不来的。” 谢子迁想再问,她却只微笑着将食指竖在唇瓣前,轻轻摇动。 外头打完架的两人也终于一前一后的回来了。 沈昭从军出来的,拳脚功夫不弱,高束的乌发一甩,意气风发地叉着腰走了进来,坐回宋云书的身边,很是得意洋洋。 “云书,他又输了。” 宋云书闻言,看向赵枕流,犹豫着不知从何问起:“你……还好吧?” “我没输,你听她胡说。”赵枕流怒瞪沈昭。 宋云书看一眼少年脸上的擦伤,默默地住了嘴。 倒也不是说伤得有多重,他今日穿一身碧绿衣裳,本来与他的眼睛辉映得煞是好看,可衣裳上头落了灰、打了褶就显得格外明显,脸上沾着一点血迹也显眼。 他这一身乱糟糟的,沈昭也没好到哪去。 但沈昭就胜在那张英气的面孔还是干干净净的。 沈昭还不忘挑事:“就你那样子,谁看不出来是我赢了?” “你胡说八道!”赵枕流气得怒目圆瞪,又特委屈地朝宋云书申饬,“她就知道往我的脸上打,我总不能打回去吧?万一把她打破相了怎么办?” 沈昭阴阳怪气:“我可不像你这么好打中。” 宋云书:“……” 她上辈子叹的气加起来可能都没有今天多。 小少年还委委屈屈地等着她安慰,沈昭则神采奕奕地等她夸奖,对面的谢子迁和司曦两个没什么表情,但她单方面认为是在看笑话。 她才不要参与进这么奇怪的对决。 宋云书分别给两人倒了茶,拍了沈昭的头,又隔着桌子探过身子去拍赵枕流的头:“都给我醒醒酒!说正事!” 他们打架跟喝醉酒的倒是没关系。 ……不喝也得打,一天不打手痒痒。 但是沈昭乐得顺着宋云书,懒洋洋地往她身上一挂,果然不挑事儿了。 赵枕流也非常好哄,被她不轻不重地拍了脑门,就下意识地低下了脑袋,让热气腾腾的一张脸经受茶水熏蒸。 混乱的场面总算平静下来,宋云书重重地松了口气,试图让他们看懂自己的无奈。 然而始作俑者们假装看不见。 宋云书:“……算了。” 宋云书:“接下来我打算试着开办一个职业教育培训班,收一些贫家出身的孩子,不拘男女、不需多聪明,但得好学,包吃包住、不收束脩,跟在你们手下学一些技能。 “学成后要么进入竹下斋做事、要么去外头做事,但去外头就得偿还部分束脩。” “鉴于前期资金投入等问题,第一期学习班暂定三个月,若成果不错,之后第二期再加长时间、增加科目。” 这些话也不难懂,一些现代名词不需解释也能理解意思。 谢子迁听完后,只道:“你当真不是在做慈善?” “真不是,”宋云书想狠狠反驳,但最后想了又想,也只能解释为,“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我们用得也放心,而且也会更适应特殊的经营方式。” 毕竟竹下斋的经营方式,会在以后越来越与当代不同。 赵枕流困惑道:“可——子迁能教宣传,我能教什么?木匠?三个月也学不了什么。” 宋云书露出一笑:“你自然也有你的去处。” 第五十六章 开设女班 赵枕流茫然地挠头:“我还会什么?” 难道他还有什么除了木匠以外,自己都不知道、却被宋云书挖掘出来的隐藏技能? 等等,这是不是说明,她很关注自己??? 赵枕流心里的粉红泡泡还没得及冒出来,宋云书那边已经兴高采烈地开口了。 “造纸,你负责教造纸。” “子迁教宣传和算数。” “还有司曦,你就负责在他们教课的时候,随我看店或者查账、巡察,嗯……既如此你便也做竹下斋的管事吧,薪俸一致。” 可以预见,只有两三个科目的第一期职业教育培训班,会是个很简陋的项目。 但这并不妨碍宋云书对它抱有厚望。 也不妨碍越听越觉得有意思的沈昭热切地举手申请:“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我可以负责教他们武艺!培养打手什么的!” 宋云书却犹豫地蹙起了眉:“怕是不妥。” 沈昭挠头:“因为我是女子?我也可以女扮男装啊!” “不是这个原因,”宋云书好笑地拉她的手,“你家中管教甚严,教课这事儿恐怕是日日无休的,你难不成每天都翻墙出来?” 不管怎么说,沈昭本质上还是官宦人家的贵女。 宋云书自己可以不在意身份,可却不能让沈昭为了帮自己,再遭到家中的责罚。 沈昭却“啊”了声,吐息间还有酒气,不过眼神还是清明的:“我家里管教压根儿不严的呀……只要我不想着往西北跑,我阿爹阿兄们才不管我呢。”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只要我不以沈九女郎的名义出现就成。” “哈?”这下子换做了宋云书有点懵。 沈昭叹了口气:“虽然我老说我家里管得严、不许我乱跑,但主要是我自己对不能回西北的怨气罢,倒真怪不得他们,不然你哪儿能常见着我?” 这么说来,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宋云书迅速接受了这个真相,笑道:“那你过来教武艺也好,不过平日里小心点,别轻易暴露出自己的身份。” “那是自然。”沈昭拍了拍胸脯,朗声笑道,“我这样谁认得出来?” 红衣潇洒,神态磊落,活脱脱一个英姿飒爽少年郎。 宋云书失笑,举起茶杯向诸位敬上:“别的就不多说了,我先谢过各位,愿意为了我的一己之念而全力相助。” 她的话说得又认真又郑重。 赵枕流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主要是你给工钱……”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懊恼了起来。 本意只是为了让宋云书的心情不必太沉重,结果话说得自己像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宋云书轻笑起来,打趣道:“不会让你们亏本的。” 赵枕流脸憋得通红,但不肯再说话了。 唯独司曦温声应了一句:“那也愿东家,得偿所愿。” * 时间过得很快,竹下斋再次恢复日常经营,不过这次没了扬州宋家的人来添麻烦,又多了谢子迁与司曦两员得力干将,书铺的生意果然比从前要好。 扬州宋氏在宋七判刑后更是一蹶不振——要知道,宋七虽无功名在身,却已是宋氏这一代最负盛名的学士。不义不悌的名声一出,更是连带着整个宋氏子弟都难以过中正察品行的一关,最后索性便带着家当离开了扬州,不知去了何处扎根。 宋云书亲眼见证了谢子迁经营方案的施行效果,也感慨自己当时“三顾茅庐”不亏。 赵枕流着手研究的纸雕还未看见更好的成果,砚雕技术已经登峰造极,在端午、七夕时节的盛会中几乎成为庐江富贵人家送礼的首选,与花笺组成礼盒套装,男女皆宜。 而经营和创新都步入正轨后,宋云书也与司曦开始着力于职业教育培训班的设立。 本以为收容贫家孩子的过程不会太艰难,但出乎意料的,在走访遍以平安巷子为首的贫苦百姓聚集地后,算上了赵枕流的面子,才勉强招来了不到一双手的少年。 都是十五岁左右的男孩,没什么手艺,赚不了大钱,索性送来混口饭吃。 可一个女孩子都没有。 这就有些违背宋云书的初衷了。 赵枕流给她点名了几户人家,但不好亲自出面,免得倒像是在为“拐子”助纣为虐。 ——拐子,即人贩子。 宋云书亲自领着司曦,带米面粮油之类的简单礼品上门,轮番劝说,但家中女儿多的人家说要预备出家不好出门做工;独女的人家又觉得女儿名节珍重,不好平白丢了。 纵然朝廷里对女子能从事的行业多有规范,可宋云书也并非全不考虑,她预计着男女学院分班教学,所学的专业也会加以限制,如此在尽可能保全女子名节的基础上,也让女孩子们能赚些银钱。 但好说歹说,有人家动摇,却都在观望,迟迟不曾有人真做出行动。 也有一户人家里穷得鞋都穿不上的女孩躲着家人追来,牵着她的衣袖,满目热望地跟她讲说:“掌柜娘子,我愿随您去,只要能养活自己就成。” 宋云书说“好”,想将她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导。 可那女孩终于没有跑出来,不过几日就被家里人张罗着送去给城西的张官人做了第十八房小妾,吹锣打鼓地从竹下斋前面过去。 女孩的爹娘亲戚晓得她曾想跑掉,过路时还当着宋云书的面议论。 “女孩子家家的嫁得好才是真的好!” “……抛头露脸在外头做什么?脸都不要了!” “哪里有好人家要这样的媳妇哟!” “……还是咱们家俏俏命好哩!” 他们讲俏俏的命好,明里暗里说着宋云书嫁不出去,为了赚钱女儿家的脸面都不要。 宋云书不生气,她只是看着花轿,觉得无力。 才十四岁的小姑娘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稚嫩的面容上泪眼朦胧,穿金戴银,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只能趴在轿子的窗口对她微笑。 名叫俏俏的姑娘小声地呢喃:“掌柜娘子,不要担心。” 那句话带着勉强撑起的笑,还有说不出来的愧疚。 可她又在愧疚些什么呢? 宋云书在风里听见了她的宽慰,仍旧笑不出来,只是静静地伫立在花轿前,看着大队人马红红火火地穿行而过。 宋云书想,该愧疚的是她。 她以为自己努力了就会有用,但不是这样的。 关于设立职业教育培训的女子班的想法,第一次产生了动摇——不是因为这个时代没有人能接受,而是因为宋云书觉得自己,太过想当然了。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 她一筹莫展。 最后是司曦对她说:“云书,这条路你还没走到尽头呢,不要现在就开始怀疑自己。” 深沉的黑夜里传来打更人敲锣的声音。 “三更半夜,小心火烛——” 愈来愈近,而后愈来愈远。 竹下斋这段时间来赚的盆满钵满,又进行了扩建与精细化的装修,旧屋与新房全然进行了仿古的全面设计,只求以自然之景突出清幽之气。 层叠的青纱间升腾起袅袅香雾,映衬着楼外升起的明月,亭台楼阁都像是嫦娥曾起舞弄清影的月宫,越是美丽,越是寂寥。 宋云书伫栏长倚,想了很久才反问他:“我真的没有走到尽头吗?” 严苛的律令尚且有人敢逾越违反,可世俗间墨守成规的观念、人心中如万重大山般的成见,才是最难突破、最难走出去的。 “没有。” 他的答案也很坚定。 司曦本是在她旁边的桌案上算账,见她数日都愁眉不展,今日甚至夜半三更了还蹉跎在竹下斋里,才想着与她聊上几句,倾诉总好过憋屈。 “你知道,我曾是幽王府长史,”他踞坐在地,半抬起眼睛看她,又或许是在看楼外那轮明月,“幽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做过很多很多的事情。” 关于官制改革、关于百行归商,最重要是关于民生福祉。 但这些都如史书上的尘埃,无需多说。 宋云书侧耳倾听,轻声道:“幽王殿下高屋建瓴,就算最后失败了,我所做的事也难以望其项背,你不必以此来安慰我。” “哪有什么可望其项背的?都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做自己该做的、想做的罢了。” 司曦失笑,昳丽的眉眼间漾起回忆之色:“那是幽王与生俱来的职责,但是云书,你的路走到现在,全是因自己想做,这层意义上来说你比幽王更厉害。” 他的态度太真诚,宋云书下意识去看他的眼睛,想看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可那双墨色如深海般的眼中当真只有坦坦荡荡的温和。 宋云书错开他的视线:“……你太高看我了。” 她就觉得,那位遭受两立两废还能坚持改革的殿下才是真厉害。 “那看来我们的评判标准不同。” 司曦轻笑出声,终于站起身,理了理衣袍,踱步到她的身边,与她一同凭栏望远。 “幽王历经两立两废已是人人皆知的事,我也不赘言,只是想告诉你,当时他走每一步的时候都觉得无望,毕竟这个世道太难令人有所期待了。” “可他还是得一步步走下来,走到被废,那些困扰他的事情才看似结束了。” “但事实上你也看到了,太子虽废,他从前提出的建议增改删减后,如今也有些开始施行、有些已经步入正轨了。” 他说这些话的语调很慢,像是在给她娓娓道来地讲着一个故事。 近日来总是夜不能寐的宋云书久违地感到了困意。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凡是不能急?” 第五十七章 转机所在 看了半天月亮的司曦转过头来看她,唇畔牵起淡淡的笑容。 “不是,我是想告诉你,就算失败了也无妨。” 宋云书一愣,打哈欠的手顿在原地,一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司曦笑着将她的手臂拉下来,对她弯着眉眼道:“我说,失败了也无妨,或多或少,总归有人会记住你做了什么的。” 远山和大海总不是那么容易追逐的。 但是追逐的过程中,无人的荒野里总会留下人走过的脚步。 用后世一位伟大作家的话来说就是:“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宋云书望着他那双敢于明月争辉的眼眸,下意识呢喃着问:“谁会记得呢?” 司曦答得平淡:“我会。” 明明也不是多么冒犯、多么出格的话,却让宋云书不自觉地仓皇转头,唇瓣蠕动着想说什么,可到底说不出来,只好又转头去看他。 她忽而有些莫名的紧张,说不上来,但指尖就是不受控制地揉捏着皱巴巴的衣角。 宋云书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在司曦眼里,他却只看见了女郎骤然亮起的眼睛里,藏着欲言又止的希冀,像是独自在荒野上走了半生的孤勇者,在向偶遇的行人祈求一分半点的认同。 很像很久之前的他自己。 司曦在心里叹了口气,放柔了嗓音:“至少有我,一定会记得的。” 他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在对宋云书讲,还是时过境迁后,他在宋云书的身边对过往时光里的自己说的话。 宋云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空落落如浮萍的心忽然有了一点栖息地。 她又想起,少年时的自己站在造纸工坊里一声不吭地舂浆,日升月落,冬去春来,从盼望到无望,才等来了改嫁再婚的母亲。 比起不闻不问家庭幸福的父亲,母亲还算是好的。 母亲问:“我送你去国外留学,不比你在这儿蹉跎得好?” 她执拗地答:“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哪儿也不去。” 原来她的答案是这个。 宋云书看着司曦,也弯起了眉眼,问他:“那后来呢?幽王殿下后来做什么去了呢?” 于她而言,幽王殿下某种意义上可以称得上她的偶像了。 司曦想了想,说:“过往的生活他觉得太累了,所以他想歇一歇,再去找找自己还有什么想做的事,也算不辜负后半辈子了。” “这样啊,”宋云书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懒懒道,“听起来也不错。” 司曦含笑点头:“当然。” 不管是谁,能不受束缚地走自己想走的路,都是好事。 * 宋云书没想到,关于设立职业教育培训女子班的转机,最后是出现在为她们管理内务的林娘子身上。 当初林娘子想要个求生的活计,宋云书想着自己工作繁忙,就请了林娘子来家中作内管事——用现代的话来说,也可以叫保姆,不过管得更多些。 林娘子是官家的一把好手,分担了内务,宋云书也好松了口气。 每个月的账本都会在月初的时候送到宋云书面前,林娘子耐着心思跟赵枕流他们学了写字算数,短短时间内竟也学会了做账本,每月不落地随竹下斋的账本一起送上。 一大清早,林娘子刚做完早饭,便端着膳食并七月的账本火急火燎地送了过来。 宋云书如今已不在竹下斋正厅办公,她把偏厅另辟了个书房,方便处理事务,忙起来的时候就成日泡在书房里不出来。 林娘子敲了门,只听见门内传出一声“进”,这才好端着托盘进了书房。 书房里三面是高大的书柜,靠窗处安置了大书桌,笔墨齐全,油灯还未熄灭,在窗外透出的大太阳下已半点瞧不见影儿。 宋云书伏案查账,看她进来放揉了揉眼睛,放下手里的东西。 “东家您也得小心着身子骨,”林娘子“哎呦”一声,将托盘往桌边放下,又急匆匆去按灭了油灯,对着宋云书唠叨,“这大热的天气,哪里能一直待在屋子里哟?您昨儿夜里可是又没回屋子里睡去?” 是没有。 职业教育培训女子班的事没着落,好歹得先把男子班开起来,不然这么平白无故的养着八九个少年人,再拖下去经费也受不住。 宿舍是紧邻着造纸工坊的院子找好了的,但是价钱、租期都得谈,宋云书尚且还要货比三家,总不好图个近就搭进去大价钱。 这么一弄,一不注意就熬了个通宵。 宋云书自己也心虚得很,往外头一望,这才发现已经天光大亮。 她便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今儿早上是有什么好吃的?您刚到门口我就闻着了,香喷喷的。” 林娘子被打乱了思路,高兴地给她端了个小碗,再将佐餐的几道小腌菜摆好:“您近日来费神得紧,我便用老母鸡熬了汤,再取了最清亮的部分煮粥,这样一来也不油腻,就着咸菜吃正好。” “有心了。”宋云书笑着道谢,手上用汤匙轻抿一口,果然满口留香。 林娘子连连摆手:“这有什么?要不是您乐意收留,我和俩孩子还不晓得怎么活呢!” 说到孩子,宋云书拍了拍脑门,对她笑道:“说来,小草也该上学堂去了吧?要是银钱上遇着什么困难,你告诉我就是。” 小花小草是兄妹俩,小花的年纪比月娘还要小,两个小姑娘成日里凑在一块儿鬼混,现在是除了爬树“无恶不作”,恨不得成日在外头野。 小草要比她俩都大一两岁,算下来实则早就到了入学的年纪。 不过从前林娘子家里难,没想过这事儿,如今也算是好过了些,才开始考虑将小草送去个便宜学的学堂,好歹认识几个字。 林娘子前段时日打听得厉害,连忙得不得了的宋云书都有所耳闻。 听她这样宽待,林娘子赶忙摇头:“够的够的,东家不必担忧。” 宋云书浅笑:“那就好。” 小小一碗粥很快就喝尽了,林娘子收走了碗,却始终踟蹰着不曾离开,宋云书原想继续工作的手顿了顿,还是放下了笔。 “您可还有什么事?” 林娘子讷讷:“……是有一桩。” 求人这件事做得再多,她还是放不开。 宋云书无奈地笑:“您直说就是,如今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不是?” “您——”林娘子索性将托盘往地上一放,结结实实地又跪了下来,“我听赵郎君他们说了,您要开一个学堂,我、我想……” 说跪就跪,宋云书拦都拦不住。 她也觉得头疼:“您有话好好说就成,不至于这样。再者,我那职业教育培训学堂是速成班,小草的年纪还太小了,不合适。” 毕竟前期投入的钱她还是得早点赚回来的,至少不能赔本去搞教育。 宋云书觉得自己还是得大公无私。 “况且那也并不是最好的去处,世道上还是讲‘士农工商’的,读了好的书院,将来才有入仕的可能,实在不成再来我这处也好。” 林娘子欲言又止:“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是?”宋云书也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了,蹙眉道,“若您是想让小花来,那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更不必着急的。” 林娘子看起来有点着急,憋得脸上通红。 宋云书看得也着急,好说歹说先把人拉起来了。 半晌,林娘子才小声道:“是我想去。” 紧赶慢赶地,像是怕宋云书想错什么,她又追加补充道:“您不必担心,府中的饮食清洁我都能一手做下来的,上课去也必不会耽误什么的!” 宋云书的确没有想到。 在她的印象里,林娘子其实是个颇为传统的人,虽则本性也是随性洒脱的,可到底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二十几年来的规缚,在外总是沉默腼腆的。 那时候因家里困难不得不出来做工,还暴露出自己有一手出挑的工匠技艺,已经是林娘子非常艰难才做出来的决定了。 她膝下毕竟还有一双儿女,自己的名声不要紧,却不敢叫孩子替自己担了骂名。 可眼下偏偏也是这个传统的妇人,恳切地告诉她:“东家娘子,我想去试试,做不了工匠也学些日后能用上的技艺,万一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呢?” 宋云书静了静。 她揉着额角问林娘子:“你当真是自己这样想的?” 林娘子握紧手中的帕子,小声道:“是。” 声音虽小,却不弱气。 宋云书看着她,再问:“当真不是赵枕流他们告诉了你我的难处,你才想挺身而出,来帮我这个忙的?若是这样,不必为难自己。” 她并不相信这是林娘子自己的主意。 女子班的问题困扰了她多时,竹下斋里人人看在眼里,都帮她着急,可不就有人将目光瞄向了后院里难得的好苗子——林娘子么? 林娘子的脸上果然涌出慌乱之色。 宋云书猜对了一大半,她叹道:“我会去责骂他的,您回去吧。” 可林娘子并不后退,虽有几分惊慌,还是执着地道:“这事我的确是听赵郎君说的,可赵郎君并不曾逼迫我,我想去上课,一半是想帮您,另一半的确是我想学。” 宋云书再与她对视,语气淡若清风:“当真?” 林娘子咬牙:“当真。” 第五十八章 云台女学 宋云书托起她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怜惜地抚过,嘴上却冷冽道:“无论成与不成,你作为女子班第一人,必会引来别人议论,而你还有孩子,当真不怕?” 林娘子也不过二十来岁,不到三十的年纪。 她个子不高,身材瘦小,体态也不好,弯腰驼背又不在乎穿着打扮,头发随意用布巾子裹起就是,整个人都显出暮气沉沉的老态。 然而此时此刻,她们的手搭在一起,林娘子的背也不自觉地挺直。 她的眼神终于像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了,看着宋云书笑起来,没有畏缩,没有彷徨,只有纯粹的干净:“我不怕的。” “我问过小花小草,他们让我想做什么就去。我知道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可是我从来没做过自己想做的事,实在想去试一试。” 宋云书沉默了良久,道:“好。” 而后才是小乙放弃治疗后越来越不敬业的播报声。 【滴,恭喜宿主触发新的攻略任务。】 * 女子班只林娘子一人,不好设班级,宋云书便将她带在身边,教导基础的算账及经营相关的课程,学的杂,但林娘子认真,进步飞速。 而作为内管事的林娘子成了学员,宋云书也就将招人的事提上日程——不仅是店铺里的员工,还有后宅内帮忙带孩子的内管事、婢女。 她一个人怎么也是忙不过来的。 宋云书本想给两个妹妹找个女先生,但面试了几个,都不大如意,左一个说自己最擅《女诫》《女训》,右一个说自己最会立规矩,保管不过几日就能让调皮孩子能安分温驯下来。 越听越听不下去,宋云书暂且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倒不是说看不起这些女先生的教育理念,毕竟时代如此,可至少她不打算拘束着自己的妹妹走上老路。 那样多没意思。 “东家,我听说太守府里近日要放出一批女先生来,都是教导过太守府姑娘的,想来本事不错,可要请来给您见见?” 刚送走几位面试失败的女先生,林娘子转过头,笑着给宋云书提建议,“那些女先生据说早先还是宫里头放出来的呢!” 宋云书还在奋笔疾书,提笔的手侧染了墨色也不自觉:“罢了罢了,这事儿先放放吧。” 太守府的女先生,想来就是拿沈九没办法,但还是能把沈九逼得哭天喊地的规矩人。 家里头雁娘性子静不提,月娘却是越来越顽皮,好在心里头还有个度,还不曾闹破了南天门去。 她倒不觉得是大问题。 林娘子在另一方桌案前坐下,取了笔,也继续算账,嘴上却不停:“您见的女先生也不少了,当真一个心仪的都没有?” “没有。”宋云书落笔都不曾停过。 然而庐江郡中大部分的女名师她都见过了。 林娘子轻叹一声,问道:“要不您说说具体要求?我们也好按着方向找人。” “学问好又不刻板的,规矩什么的倒是其次,”宋云书也很苦恼,想了又想,最后用笔头点了点唇瓣,“再加一条,不必一定是庐江人氏,或许能好找一些?” 庐江地方不大,街坊邻居的六七成是熟人。 既不必拘束于庐江,林娘子当即灵光一闪:“东家可听闻过云台女学?” 宋云书想了想,“有些耳熟。” 大约还是在会稽的时候,她曾在王府萧夫人的身边,听那些叽叽喳喳的女亲们提到过云台女学的事情。 那位似乎是萧夫人的堂侄女,说起将要入学一事很是骄傲。 不过听起来并不是普通人家能去的地界儿。 宋云书将这话说了,林娘子却是兴冲冲地搁了笔,一抚掌:“这却是东家您多虑了!” “也不怕您笑话,我琢磨着过几年小花也该学些东西了,特意去打听了云台女学的事儿呢,正好说给您听!” 云台女学,是位于扬州城外云台山上的女学,只招收八岁到十四岁左右的女孩。 她们没有课业的要求,只要每年自己选择学习的课程通过考核,便能一直留在山中受名家名师的教导,直至及笄之前。 若是成绩出众,即可留在云台山做女师。 女孩通过入学考核,才算是跨入了云台女学的第一道门;而束脩相较普通书院高昂,则是第二道门槛;如果有荐书在手,能够直接拜师入某位大家门下,才是第三道槛。 林娘子如数家珍地道:“琴艺孙大家、经书周先生还有教棋艺的楚大家……那人人可都是天底下炙手可热的名士呢!女孩从云台书院读出来,那求娶的人都能踏破门槛呢!” 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就不太舒服了。 宋云书不太赞成好嫁的想法,但听起来师资力量和学习环境都很不错,况且还有做女师的走向……想来也不会太拘束。 她便问道:“那是什么时候招生?” 林娘子算了算:“两年招一次,该是明年春时,约莫三月罢。” 眼下已是入秋时节,算起来时间也没多久了。 被现代内卷荼毒过的宋云书下意识去问:“那可有要求看什么书?入学考核的项目可又有什么说法?” 林娘子这才尴尬地笑了笑:“这我就不清楚了,入学考核这事儿哪里是我能打听到的?” 云台女学虽说招生不拘家世,可一则束脩昂贵,二则最好得有荐书——前者普通人家咬咬牙或许能攒出来,后者却是得去向士族名流求来的。 说一千道一万的,愿意给女儿出学费的家庭本就少之又少。 最后真能进云台女学念书的,大多是富贵人家的女孩,名门出身的那也比比皆是。 宋云书也就不问了,抬眼笑道:“今儿的功课可做完了。” “做完了,您且看看。”说到这儿,林娘子的神态就从为儿女打算的母亲转变为了勤奋的学子,恭恭敬敬地送上账本,“若有不对,我再改就是。” 说是功课,但也就是之前的账本拿给她练手。 算账这事儿说来简单,可大大小小的产品价格变化、数量增减、总价配平,都是极为麻烦的,少了一分半厘都得全盘推翻重来。 但是林娘子半点没辜负她可攻略人物的身份,在精打细算上天赋异禀。 ——“精打细算”,林娘子信息面板显示的人物特质。 宋云书翻阅下来是越看越满意。 职业教育培训的男子班是谢子迁和赵枕流混着带,他们各有各的忙,索性就互换了时间表腾出时间,来带经管班的课,结果还是能被气得七窍生烟。 用现代的话来说合该叫“会计”,但不好解释,便用了“经商管理”的缩写,称作经管。 宋云书闲下来的时候也去代过课,从此除非紧急时刻,再不愿靠近一次。 ——无他,不管是打小念书家境中落的少年书生,还是从没接触过算数对账的、靠手头功夫维生的苦力,在算数课的开始都展现出了非凡的、折磨老师的能力。 时日久了倒也渐渐好些,但就连谢子迁那样的冷面狂魔,也会被不断追问“为什么”的学生逼问得想撂挑子从竹下斋辞职。 这么比照下来,倒是单独带林娘子的宋云书显得轻松很多。 一点就通什么的简直就是对老师最好的福报。 宋云书放下账册,欣慰笑道:“很不错,看来你能和男子班的同时出来工作。” 因为林娘子的入学比男子班要晚上十天半个月,宋云书本也预计着她会晚些毕业,不过林娘子的进度很是出乎意料。 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做学问方面受到夸赞,林娘子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这样好,早些出来就早些为东家办事。” 宋云书轻叹一声,起身抱了抱她:“知道你用心,但也不要逼自己太狠,可记住了?” 学习好了,身体坏了,那就不好了。 宋云书对现代教育心有余悸。 林娘子没太理解她在说什么,但还是受宠若惊地点头:“是。” 连带着林娘子出门时的步子都是雀跃的。 宋云书看着,慢慢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或许连林娘子自己都没注意到,自打她开始学习、少有为生活而操心之后,她不止不再像从前面黄肌瘦,已经有几分恢复了少女时的俏丽。 竹下斋里请了几个婢子照顾雁娘月娘,再加上小花小草也不过捎带手的事儿。 宋云书仍旧不觉得自己是在做慈善。 她只是在想,林娘子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从地狱级内卷学习生涯中走出来的宋云书,还是决定让人去四处打听一下云台女学相关的事情,犹以入学考试的题型为重,否则她总是对此提心吊胆。 最后找来找去,还是曾经当过贵公子的谢子迁知道的事情更多。 谢子迁对于她的行事表示不解:“这有什么好打听的?只要口齿伶俐清楚,能说得清自己读过什么书、对这些书有什么看法,有无擅长的技艺就成了。” 所以其实和大部分普通书院的招生规范差不多。 看来是她想多了。 宋云书默默地叹了口气,扭头突然说起:“第一期的结业考核咱们改一改吧。” 谢子迁没跟上她的脑回路:“什么意思?” “不止用书面考试吧,再加上实操、实践,随便什么,只要能看出学的成果就行。”宋云书手负在身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谢子迁:“……你不要突然给我增加难度。” 他很不理解。 宋云书也知道自己像在抽风,只好沧桑地看天。 他又哪里知道呢? 她的叹息,是为自己对于任何考试莫名其妙的应激反应。 ——感(s)谢(b)现代教育。 第五十九章 出现分歧 直到信息都搜集完了,宋云书终于想起来最重要的事情。 ——她还没问过雁娘和月娘的想法呢! 真是忙昏了头了,宋云书懊恼地敲了敲脑门,给赵枕流等人速战速决地分配好新一周的教学任务,风风火火地转身回了后院。 只剩下赵枕流和谢子迁面面相觑。 赵枕流:“淮山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谢子迁:“又不是急事,有时间再说吧。” 最后是留在正厅里看店的司曦,慢悠悠地负手走过,停在他们俩之间,对着满目疑惑的赵枕流小少年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你也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转达。” 司曦和宋云书的笑容莫名其妙地越发相似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像谁。 宋云书是温柔里藏了绵软的刺,遇见事情处理起来愈发利落果断。 而司曦浅淡的笑意增添了温柔的气息,加上那长眉凤目,看起来就是用温柔的皮子裹了淡漠的心肠,偏又好骗人得紧。 赵枕流心生不妙:“凭什么要你转达?!” 司曦弯着笑眼:“毕竟只有你‘深受器重’是要外派的,想来也没什么时间回铺子。” 这话没错,赵枕流主要技能点在工匠上,成日里除了钻研新技术,就是工坊监工,给男子班上课也得跑到城另一头的工坊旁边。 他除了上新,当真是大部分时间常驻工坊。 原本也是器重的意思,可这话从司曦嘴里说出来,就是变了味儿。 赵枕流:“……” 这是什么完蛋玩意儿?! 他当初到底得有多想不开,帮司曦留下来这事儿说话?! 赵枕流刚想向谢子迁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见谢子迁也当作无事发生,置若罔闻地、悠悠然地拿起自己的一沓账本,往偏厅书房去了。 赵枕流:“……子迁,你干嘛去?” 谢子迁这才像听到他的动静似的转过头,嗓音清冷,又像促狭:“留在铺子里清闲些要是要做事的,我该去找东家汇报了。” 自从被看很多人看出来他对宋云书的心思,他就陷入了一种很悲伤的境地。 赵枕流无声哽咽:“子迁,你变了。” 谢子迁惊讶地挑了挑眉:“大概是你从前看错人了。” 赵枕流:“……” 算了算了。 眼看着谢子迁与司曦二人并肩往书房去,有说有笑,句句点名要找东家议事。 赵枕流长叹一声,还是得出了书斋,往工坊去。 * 宋云书进屋没见着人,在院落里转了一圈,顺道将在花园子里踩着花草乱跑的月娘抓捕归案,方才寻到了树荫下头席地而坐的雁娘。 雁娘爱看书,挑灯夜战都是常事。 有时候宋云书收工晚了,雁娘屋子门口过都能看见透出的光,便要来回走上几步,假装咳嗽,催促她早些休息注意身体。 灯是熄了,人到底有没有休息就不知道了。 后来宋云书就给她在院落里置办了桌椅,好叫她多坐在外头看书,晒晒太阳,免得跟蘑菇似的捂在屋子里发霉。 雁娘初时不听,后头得了趣,自己就喜欢上在院子里待着。 不过她越发不喜欢坐桌椅,常在园子里随便找块合心意的地儿就能坐下,看上大半日的书,直到晚饭时间才会姗姗归来。 宋云书就是在院子里犄角旮旯的地方找着了她。 雁娘背靠大树,神态悠然,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书,更像在冥想着些什么。 见她没发现自己,宋云书不由得放轻动作,走到她的面前,仿照着她的姿态慢慢盘膝坐下,只觉得土地松软还带着光照过的暖意。 “在想什么?” 她轻轻问道。 明明就在眼前,雁娘却才发现她的存在,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冲她笑:“在想最近看的游记,里头写塞北大漠风光、西南百越风情……还有各式各样的山川湖海、名胜古迹。” 宋云书若有所思地单手支颐:“雁娘很喜欢吗?” 雁娘神情向往:“喜欢的。” 内敛的姑娘少有这样外放的情绪。 可见是非常喜欢了。 宋云书看在眼里,温柔笑道:“那雁娘可想去看看?” 这话却让雁娘沉默了一下,而后抬起头,看着四方的天空缓缓摇头:“……不想。” “雁娘可是怕阿姐不同意?”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宋云书也怔愣了一下,方才带出温柔鼓励的笑容,“不必担心这个,阿姐支持你。” 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雁娘能有此心,她欣慰还来不及。 雁娘静静地听她说完,才抿了抿唇瓣,努力漾出一点笑意:“我知道阿姐会支持的,但是——还是不必了,这事太出格,很可能给阿姐带来麻烦的。” 宋云书下意识反驳:“这有什么关系?阿姐不在乎的。” 雁娘却缓慢又执拗地摇头:“阿姐已经很累了。” 其实书读得越多、在竹下斋里众生百态见得越多,雁娘越明白,试图阻拦她和阿姐的从不只竹下斋里四四方方的天空,更多更麻烦的远在竹下斋外。 宋云书敢尝试着去做些什么,但是雁娘不敢。 更多的时候,她只想这个失去父母庇护的家里能人人平安。 她并不想去奢求些什么。 短短的一句话堵得宋云书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好摸了摸雁娘的头,暂且放过这个话题:“雁娘想去外头读书吗?就算走不了太远,可想去扬州瞧瞧?” 说起这个,雁娘身上便显出一点文人的傲气。 她聪慧,读的书也多,有几分小小年纪藏不住的骄矜,低着头捏袖口的衣料把玩。 “从前阿爹阿娘寻过几位西席先生的,他们都说我不必再学了,想来外头的学塾书院的也不过尔尔。” 宋云书就敲她的脑门。 力道不大,却让雁娘有点委屈地抬起眼来:“阿姐——” 宋云书看得好笑,换作捏她的鼻子:“你呀你,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同的先生总有不同的学问能教你,孔子且还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呢!” 雁娘瘪嘴,看起来像是想反驳,但又不敢造次。 “那便算了吧,”宋云书悠悠地收回手,站起身来,拂去裙摆上的皱褶,轻飘飘道,“之前还听你说想向周先生求教什么学问来着?看来也不是很想嘛……” 后头的雁娘久久没有反应。 宋云书也不着急,当真就拖曳着裙摆走了几步。 果然就被扑过来的雁娘拽住了裙摆,她的嗓音格外委屈,还带着控诉:“阿姐等等,我腿麻了站不起来。” 宋云书“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雁娘羞恼地松了手,坐好,别过头去:“……周先生在哪儿?” 这还是她十天半个月之前读了一本周先生的新作,对于其中“女子才与德孰轻孰重”的言论十分感兴趣,反复念叨了许多次,说想亲与周先生探讨。 用这个胡萝卜来牵引她这只“驴”可太好用了。 计划得逞的宋云书慢吞吞地再坐回来,就是看着雁娘不说话。 直到雁娘当然忍不住了,手痒痒地要扑来跟她撒娇打滚,宋云书才弯着眉眼望了望墙外的天空,对她松了口。 “我预备让你去云台女学,周先生也在那处教书。” 雁娘闻言却懵然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讷讷开口:“可是、可是我知道的那个云台女学?” 宋云书点头:“当然。” 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的云台女学。 “阿姐!”雁娘被巨大的惊喜砸中,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少有的笑得见牙不见眼,“云台女学我肯定要去!咱们家真能付得起束脩?!” 云台女学勉强算是古代的贵族高中或者大学,但要说束脩高昂,原本就是庐江郡独一份的竹下斋也是承受得起的。 宋父宋母之所以没考虑,宋云书猜想,还是人言可畏的缘故。 家世既没到让外头听了就要退避三舍的程度,那闺阁中的女儿家去念书,就要承受被口舌“不安分”、“心思野”的难听说头。 最后的结果有不小的可能是,念了书的后半生更困难。 宋云书是想告诉雁娘这些风险的。 可她又觉得,以雁娘的脾性能为了念书放弃许多,却绝对会顾及家中处境。 宋云书就决定不多问了。 临到喉咙口的话再吞回去,她对兴高采烈的雁娘笑容温柔:“你不必担忧这些,阿姐很会赚钱的,雁娘想去,阿姐就送你去。” 雁娘孩子气地用力点头:“谢谢阿姐!” “这有什么好说谢的?” 宋云书想伸手去摸雁娘的头,却被突然窜出来的小脑袋炮弹般地撞了个正着,人仰马翻地护住了怀里的小孩。 再定睛一看,正是刚遭了批评不许践踏花草的月娘。 宋云书被她气笑:“月娘,你撞过来做什么?” “刚才我在偷听嘛……”月娘靠在她的怀里,理直气壮地抓着她的手撒娇,“阿姐,不要让二姐去扬州,我不想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在月娘对世界粗浅的认知里,她还不知道云台女学是什么东西,也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只知道,这件事情让她不开心了。 宋云书一愣。 还在欢欣雀跃的雁娘也是一滞:“你胡说什么呢?!” 第六十章 关于外迁 见雁娘是真的要生气,宋云书赶紧去捂小孩的嘴,头疼地告诫她:“就算是小孩子,也不是什么话都可以随便说的。” 月娘见大姐表情严肃,二姐又是恼怒又是生气,一时间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可到底是家里宠大的小孩,她还是梗着脖子,满脸表情都写着“我没错”三个字。 宋云书肃声道:“月娘,道歉。” 在家里,月娘向来更亲近宋云书,就是因为宋云书待她更宠溺包容,而安静内敛的雁娘却极少迁就她的行为。 雁娘生气了她还不觉得有什么,反正雁娘对她老板着脸。 可连宋云书都严肃起来了,月娘的气势就弱了下去。 想了又想,她还是没觉得自己有错,挣扎着从宋云书怀里跳了出去,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喊:“我没错!” 另一边雁娘也是越想越委屈,站起来折了一枝柳条,居高临下地看着月娘,眼角还滴滴答答的落着眼泪:“我看就是阿姐太宠着你了!不像话!” 月娘条件反射地要跑,被眼疾手快的宋云书揪了回来。 被按在雁娘阴影下逃无可逃的月娘“汪”的一声哭了出来。 “讨厌二姐!讨厌大姐!你们都是坏人!” 还没来得及动手的雁娘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柳条拿了半天没下得去手,索性也往旁边一扔,就地坐下,跟着哭了起来。 场面忽然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宋云书:“……” 她不得不蹲到两人中间,一只手摸一个小姑娘的脑袋,顺毛似的捋:“别哭了,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行?月娘你突然插什么话?” 月娘嚎啕大哭:“我不想让二姐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有什么错!” 雁娘则是黛玉似的呜呜咽咽:“阿姐,我想去云台女学念书……阿姐你不能再这么惯着月娘了……” 宋云书头疼欲裂。 她决定先解决罪魁祸首:“你二姐是去上学念书,又不是不回来了,瞎胡闹什么?把你二姐都惹哭了,你还要哭。” “反正我不同意,”月娘理不直但气壮,还带着哭腔,“阿姐去会稽来回都有一个月,二姐去得更远就要待得更久,那、那月娘想二姐了怎么办?” 看出来了,她主打的就是一个靠感情牌让两个姐姐心软。 雁娘显然也觉得她这个理由太过不可思议,哭声都顿住了:“……我会写信的。” “写信能和真人一样吗?!”月娘瘪嘴,“想要二姐抱抱、摸摸都不可以。” 雁娘被她的逻辑打败,也哭不下去了,就坐在旁边置气。 宋云书思忖道:“我记得云台女学六岁就能去了,要不……月娘跟雁娘一块儿去?正好一起念书,到时候不想念了再回来。” “怎么可以!” 月娘对于这个建议表示接受无能,言之凿凿地瞪她:“那我就看不见大姐了!” 宋云书:“……” 宋云书:“那你这样我也很难办啊。” 实在不行釜底抽薪算了,就跟她出发去会稽似的,背着月娘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她正想用眼神跟雁娘交流一下意见,却听还在抹眼泪的月娘咬牙切齿道:“也不许偷偷走,要是大姐再和上次一样,我保证每天从早哭到晚!哭满七天!” 宋云书眼前一黑。 她心虚地撇开眼神:“阿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雁娘还在向她投来求助的目光,宋云书也很无助,只好咬着牙冥思苦想。 “不过二姐要是真的想去扬州念书的话呢,也不是不行——” 月娘将宋云书吊着人逗着玩的本事学得有模有样,小手背在身后,绷着一张圆乎乎的小脸蛋绕着两人转圈。 转了好几圈,看她们都没啥反应,才泄气地“哼”了一声,踮脚去拍雁娘的肩。 “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去扬州就好了!谁都不准落下!” 雁娘无言地揉了揉额角:“你别闹小孩子脾气,竹下斋还在庐江呢,怎么可能咱们三个都去扬州?铺子真不大算要了?” “那就算了。”月娘朝她做鬼脸,“谁都别想去!” 雁娘心头一哽,手蠢蠢欲动地探向扔在一边的柳条:“你——” “等等,我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行。” 是沉思了半天的宋云书。 古代尚且有“孟母三迁”的说法,就当是去扬州买个学区房,好送这两个小祖宗去上学也不错?扬州城也是扬州里最繁华的地界了,应该不亏。 从雁娘猛然睁大的眼中看出了类似于“阿姐你不要跟着小孩发疯”的想法,宋云书笑出声来,一边琢磨一边跟两个妹妹解释。 “竹下斋是会越做越大的,如今也在会稽做了脚店,那总有一天是要开去扬州的。” “既如此,早几天去晚几天去也没什么差别,正好送你们去念书。” 月娘已经提前欢呼开来:“好耶!” 雁娘还懵懵的,欲言又止:“……阿姐,你认真的?” “阿姐什么时候跟你们说过瞎话?”宋云书语笑嫣然,像是全然不觉得这是大事,“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矛盾的消弭来得有点突然。 雁娘不太明白事情的发展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但并不妨碍她露出开心的笑容。 宋云书安抚好两个小孩,轻笑一声:“得了,阿姐还要去工坊巡查呢,你们好好待在家里玩儿。” “可是阿姐,人家想去外面玩嘛~”月娘眨巴着大眼睛卖萌撒娇。 她才六岁,没个大人陪着压根儿出不了竹下斋的门。 宋云书假装思考片刻,点了点月娘的脑门:“我没时间陪你,你还是说服雁娘试试吧。” 月娘:“啊这。” 长裙女郎迈着优雅的步子迅速消失。 月娘左右张扬一番,最后还是只能对面色平淡的雁娘笑得讨好:“二姐——” “不去。”雁娘头一扬,轻嗤一声,记仇似的躲开。 她显然还在记月娘挑事儿的仇。 月娘只好欲哭无泪地扑上去:“阿姐,人家错了嘛……” * 原本纸雕的创想是跟砚雕一块儿提出的,不过论起来,纸张尚未在大雍普及,用纸来精雕细琢的奇巧技艺不免显得难度过高。 这项技艺的研发赵枕流已经进行了约莫半年,出了好几次模子,但成品都不大如意,拖着拖着就到了现在的秋天,才神秘兮兮地跟宋云书说有惊喜,只让她一个人看。 灰头土脸、满身纸屑的少年郎一看就是刚出研发间。 是以这个惊喜简直不要太好猜。 但赵枕流想将它当作惊喜,宋云书也就没扫他的兴致,欣然地应了他的约。 从竹下斋所在的桐花巷子到城郊附近的平安巷子,路程不远不近,一路上的繁华比从前凋零几分,街边的乞儿、流民、苦工却都比从前多上不少。 这似能让人偏安一隅的江南小城也要乱了。 宋云书想。 越是近城郊,衣着褴褛的男女老少也就越来越多。 甫一见到衣着整洁的女郎,恨不得一拥而上。 “女郎您行行好!我们母子快活不下去了!” “您、咳咳,您给点儿吧……我快要病死了……” “求您赏几个包子钱吧!” “……” 闹哄哄的流民饿得久了,个个像蛰伏的饿狼似的眼冒绿光,恨不得下一秒就冲上去撞倒宋云书,夺走她保暖的衣裳和随身的银钱。 平安巷子附近没什么路人,几乎都是贫民。 是以宋云书能清楚地从几个围着的男子眼中看出贪婪。 她难得有些后悔起孤身赴约的决定。 可现下多想无益,宋云书蹙着眉面露哀戚:“我家道中落,也是住在这平安巷子里的,哪里有什么银钱能给各位呢?” 平日里施舍一些无妨,可她此时若松口,只会引火上身。 见那些人还是不愿放她过去,一边朝她伸手要钱,一边露出虎视眈眈的垂涎眼神。 宋云书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起拳来,不露声色地垂眸:“我家里才遭了难,当真拿不出钱来……况且我家就住在巷子里,待会儿我阿兄就要来找我的。” 她不得不拉出赵枕流做幌子。 可偏偏这些人是流民,并非平安巷子的常住户,不认识赵枕流,更说不上要给街坊邻居家里一个面子。 一个赤脚男子呸了一声:“谁信啊,总比我们有钱!还穿得起好衣服!” 另一个衣袖破烂的男人猛点头:“你们这些人就是黑心!不想帮我们而已!” 他们叽叽喳喳地闹起来,宋云书插不进嘴,更阻拦不住他们汹涌的恶意。 她从未如此懊恼过自己武力值太低。 宋云书低垂的眸子悄然转过巷口,搜寻周围能方便逃脱的去处。 不行。 每条巷子几乎被难民占据。 或许也有妇孺觉得不忍,可她们被男人淹没在人群中,裹挟着不敢发出不同的声音。 宋云书咬了咬后槽牙,转换目标:“姐姐嫂嫂们,你们也不愿信我?若非家中遭难,又何至于我一个女子出门求生?” 似有妇人被她说动,可被身边的男人一掐,还是不敢说话。 周围的难民还在向她靠近。 宋云书努力屏息,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我——” “云娘,可是出什么事了?” “宋女郎,你怎么会在这儿?” 以及最后出现的、欢快到一半被迫终止的清朗少年音。 “你可算是来……你们想做什么?!” 第六十一章 流民闹事 宋云书循声望去。 第一个看见的是顺着她的路线走来的司曦,他穿着护卫服制的玄色劲装,长身玉立,没有表情的时候显得沉肃而阴郁。 ——虽则这已经比前段时间好少许多,不再显得过于森冷。 但当他款步走近时,周围乌泱泱堆过来的难民还是稍微一滞,被他的威势镇住。 宋云书不自觉地就松了口气。 或许是因心知司曦善武艺,或许是因司曦做事稳重仔细,也或许只是因为他向自己走来时,那双沉静如寂夜却无端让人心安的眼睛。 司曦低声问她:“可有伤着?” 他身量较她高大许多,她得抬眼才能对他笑:“没事。” 然后是着淡蓝色儒生袍服的淮山,脱去官服之后,就又像是那个严肃认真的书生了。 他与宋云书只对视了一眼,并未走过来,从腰际取出一块令牌来,对流民道:“尔等虽各有苦衷,但欺凌妇孺弱小,也要循令处置。” 淮山的语气不算重,一字一句都只有公事公办的严肃。 却听那赤脚男子嗤笑道:“都当流民了,谁还在乎法令这种东西?” 不知是谁附和道:“又不能当饭吃!” 淮山不擅长对付这样的人,拧着眉头着重道:“若是闹上官府,你们至少也会被关上十日八日的,可要想清楚了。” “苍天嘞!”赤脚男子阴阳怪气地哈哈大笑,“进了牢,好歹能吃上口饭!” “你们实在不识好歹!”最后是气冲冲走过来的赵枕流怒斥着,“你们可知太守是费了多大劲才求上头放你们进来的!进来了却只想欺负庐江的百姓!” 那群流民顿时又叫嚷起来。 “都是大雍人,你们本就该救我们!” “说得好听,你们又哪里知道开门之前我们死了多少人!” “丧良心的伪君子!” “……” 事情的境况并未因他们三个男子的出现而变好。 宋云书眼瞧着,却还有更激烈的架势。 她轻声问身侧的司曦:“庐江什么时候开城门放流民了?我怎么没印象?” “你近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这些事也正常,”司曦轻叹一声,微微低头,看见女郎挽得随意的发髻,“开城门才三日而已,我就是怕你遇着事才追过来的。” 宋云书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时运不济。 麻烦说来就来,看着还不好解决。 她也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颇为感激:“还好你追过来了,不然我——” 司曦摇头,没让她说下去:“这本是我该做的。” 那边赵枕流还在以一己之力“舌战群儒”,他的论点在于“狼心狗肺不知满足”,胜在逻辑清楚文采斐然,可惜对面那些人基本没什么文化。 而对方的论点在于“这是你们该做的”,采用人海战术,你一言我一语,市井话、方言夹在其中,闹腾一片。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 总之赵枕流被卷入了人群里头,气性跟着上头,当真就和他们掐架起来了。 宋云书也不知道该怎么拦,而淮山犹豫半晌,居然选择了跟着赵枕流加入群架,只剩下司曦站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 虽说流民有十几人,但饿了不知多久,体力不支,打起来个头高大的混血选手赵枕流与文人相貌的淮山竟不落下风,隐有僵持之势。 这场群架进行到现在不完全是因为她,可到底起因是她。 宋云书一咬牙:“司懿,你去帮帮他们吧?” 司懿没多问,只应道:“好。” 擅长武艺的司曦加入战局,几乎是让本来就很混乱的场面乱上加乱,但很快也呈现出以司曦为首的压制之相。 这个极其冲动的决定让宋云书无法评判对错。 但不得不承认,看到司曦、淮山、赵枕流三个人将要从混战中脱身,她还是松了口气。 直到有个流民瞄准了场外的宋云书,飞扑过来。 他像是觉察出宋云书在这几个人里的地位非同一般,且武力值极低,打算给他们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很有自知之明的宋云书敏感地察觉到了危险。 来人从身后扑来,双手呈利爪状,似想将她一把扣住,却被宋云书折身从侧边闪避,躲过一劫,便也跟着转换方向,猛地冲过来。 宋云书狼狈地低腰再躲一回。 来人便再往下去抓。 这次他学聪明了,手爪不再直袭她的肩膀,而是冲她的心口去,短时间内避无可避。 宋云书果然被他突如其来的改变目标搞得十分惊慌,强行半拧着身子,将将躲开那只破风而来的手。 还未来得及缓一缓,他方向一改再次袭来。 才扭了腰的宋云书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他冲袭过来。 然而那只粗粝污脏的手停在半空。 青年的手轻易制住他的手腕。 司曦那双手极好看,白皙修长,宛如世间顶级的工艺品,若非手背上用力时绷起的青筋和手指上厚厚的茧,全然不像个善武之人。 宋云书看着他一点点将那流民的手腕朝右边拧。 “咔嚓”。 一声又一声。 流民发出痛苦地惊呼声:“放开我……我、我知错了……” 他的嚎叫声震得其他流民缓缓住了手,也震得淮山与赵枕流循声望来,压得其他声音都渐渐没有了,只剩下他的哭嚎。 但司曦并没有停手。 白皙的手按在流民骨节粗大的手腕上,半点看不出威胁,却偏偏一点点将他的手腕折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角度。 这样惨痛的景象近在咫尺。 宋云书忽然觉得唇瓣有些干涩。 看来她将司曦手踩上那一回,司曦拧她的手腕时,还是留情了的。 骨头吱嘎作响,简直近在耳边。 流民已被痛压得瘫软,却仍被司曦单手压制,整个人摇摇欲坠,又怎么也摔不下去。 “害怕吗?” 司曦侧过头去问她,昳丽的眉眼间是彻底绽开的郁气。 可他说话时的嗓音还是平静又温柔的。 若是放在其他状况下,宋云书当然是怕的。 可他刚刚才帮了他。 宋云书对上他的眼睛,不自觉地舔了舔唇瓣:“不怕。” 他就突然笑了起来,像个鬼魅,纤长上挑的凤眼又阴郁又好看,还带点说不上来的、无所畏惧般的坦然:“我不吃人,你说实话。” 但其实在宋云书的眼里,他像个在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一遍一遍地在向她寻求一个自己认可的答案。 宋云书不知道他在执着些什么。 可她还是弯起唇角:“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说‘害怕’也不是不可以。” 其实很轻易就能看出她笑得有点别扭,到底对这个场面接受无能。 司曦:“……” 司曦别过头去不吭声。 他有点想笑,但是这个场面笑出来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手里的流民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东西,只敢颤抖着嗓音虚弱着求饶:“女郎我知道错了……也受罪了,您就让他放过我吧……” 这流民甚至不敢向司曦求饶了。 宋云书奇怪地看他一眼:“又不是我伤的你,你找我有什么用?” 流民:“……您就行行好吧,求求你了……” 他像是没听见,还是只顾着向她求饶。 太吵了。 司曦手一松,流民就摔到地上,抱着胳膊翻来覆去地喊疼,其他流民带着警惕的目光迅速过来,再带着他迅速离开。 十几个人很快就隐入大街小巷中去。 宋云书担忧地望了一眼:“只怕这遭没有成事,他们再去伤了别的人。” 淮山踱步行来,理了理衣衫上沾染的灰尘:“无妨,我晚些去趟衙门告知一声,让衙役们巡逻时注意着流民行踪即可。” “真是晦气,怎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弄乱了头发衣服的赵枕流还在耿耿于怀。 宋云书温声劝解:“总归咱们都没受什么伤。” 赵枕流想了想,耸肩道:“也是。” 以三文人对十几个流民能打出这样的战果,只能说他们都是天赋异禀。 宋云书和小乙在心底异口同声地感慨了一句。 【不愧是系统选定的攻略目标。】 ……反正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宋云书甚至都懒得去深究司曦能将人骨拧断的力量到底合不合理。 “对了,淮山,你不是在会稽为官吗?”宋云书上下打量他的衣着打扮,笑道,“回庐江来可是为了看望淮水的?” 淮山沉默片刻,阻了赵枕流替他开口的动势:“我已辞官,便回庐江来找差事了。” 入仕分明是他求了许多年的事,可此刻他说出“辞官”二字的情态,却好像只是不小心弄丢一本书册、摔坏一尊花瓶,全不在乎。 连早知道这事的赵枕流都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 许多安慰劝解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宋云书见他如此,也就笑道:“那你既回了庐江,我这竹下斋也还缺人得紧,要找差事来我这儿就是了,保管你做得顺心!” 淮山笑着点头:“我记下了。” 他们都神态如常,自己也不好大惊小怪。 赵枕流索性也将这些事抛之脑后,兴奋地要带着她往工坊跑:“对了,打这一架我都忘了要给你看惊喜的!快跟我过去!” 宋云书被这个说一出是一出的少年郎弄得哭笑不得,连声制止:“停下!” 赵枕流茫然地眨眼。 宋云书方得空看向旁边一直放空的司曦。 司曦拿了一张绢帕在擦手,每根手指都已擦得很干净,但他还不满意,认真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用力地反复擦拭着手心手背。 宋云书唤他:“司曦。” 司曦应声抬头。 宋云书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片苍茫。 她顿了顿,才用惯常的温柔笑看着他说:“以后我跟着你学些拳脚功夫,可好?” 司曦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 他才迟迟应道:“好。” 第六十二章 少年心思 赵枕流所说的惊喜的确是纸雕成品。 用纸为原料杂糅、塑性、雕刻出来的亭台楼阁惟妙惟肖,楼阁下甚至还有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有乘风而去之势,虽面目模糊,但风姿绰约。 这是赵枕流在成千上百次的失败后做出来最好的一个。 的确是很好看的东西,但目测还是只能作为顶端奢侈品售卖。 宋云书很喜欢,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小人的发髻:“做得很精巧,尤其是这个小人,一看就是姮娥般的绝代佳人。” 姮娥乘风奔月的场面勾勒得神魂兼备。 哪怕是小人儿没有脸,也丝毫不影响这个意境。 赵枕流的笑凝了凝,转瞬又恢复明朗:“我就说这世上没有小爷研究不出的东西吧?” 宋云书笑道:“真的很厉害。” 跟在宋云书身后的司曦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 他看着纸雕小人的目光极深。 赵枕流显然也看出他懂了自己的用意,暗流涌动中却避而不言:“……这个精细程度肯定没法批量制作的,但是简单一点的款式做出来很快。” 他搬出来一木匣的纸雕花样,都是花草鱼鸟之类的小玩意儿。 “既如此,那就先把这些上新试试吧。”宋云书挑了个青色云雀出来细看,只觉翅膀纹路细密,振翅欲飞仿若活物,“要是能行的话,你就多教几个工匠出来。” 赵枕流颔首:“好。” 这间屋子是特意备下给赵枕流的,也可称作研发间。 纸雕的样子看了,宋云书眸色一转,被墙边挂着的一只鸾鸟纸鸢吸引了注意力,脚下不自觉地就顺了过去,伸手去触那纸鸢尾部垂下的飘带。 捆缚纸鸢的是一段柳枝,瞧着有些时候了,枝条犹有韧性,但已呈黄棕色。 “你喜欢这个?”赵枕流在她身后悄然地弯了眉眼。 纸鸢的造型极为华丽,光是仿制尾羽的飘带就有五色,又缀上染色的雀羽加以装饰,衬出整只鸾鸟的高贵仙气。 宋云书目不转睛地点头:“喜欢。” 赵枕流便问:“那你可想……去外头放一放?” 宋云书一怔,回眼看他:“我以为这是哪位客人定制的?” 少年郎的眼中如有星芒散入,光亮澄澈:“不是,是我自己做给、做来玩的。” 话说到最后,他的神色却有些懊恼,手捏作拳,撇过头去。 宋云书也不知道哪里惹了他的不快,略一思忖,目光自纸鸢身上划过,还是婉拒了他的提议:“如此贵重,还是不麻烦了。” 贵重的不是材质,只是他那繁复精妙的手艺。 赵枕流还没来得及为她的拒绝生出郁气,转瞬又因她话中的赞赏息了心绪。 他没得及说上些什么。 宋云书已看向身后一动不动的司曦,又向赵枕流叮嘱:“你这儿有所需,只管向司曦上报就是,我会让司曦加大对工坊这边的投入的。” 研发成本不低,屡次失败要浪费掉的资源更在其次。 若赵枕流只为赚钱而来,自然会感念她的宽待,但偏偏他神思不属,眼下这脑子里想的全与竹下斋无关。 他又与司曦不同。 司曦站在不远处,只看得见那姮娥奔月的纸雕中飘飘欲仙的小人。 而赵枕流的眼神则追随着那小人的原型。 ——宋云书。 宋云书自己没看出来,但赵枕流心知肚明、司曦一眼便知,那纸雕中没有脸的小人,却有着与她极为相似的身姿神态。 只有赵枕流知道,在多少个夜不能寐的晚上,他会不断地想起那个温柔含笑的少女。 后来连笑颜都模糊了。 就独独、剩下一个背影。 “……你们有没有听我说话?” 赵枕流从遐思中回过神来,正对上宋云书又是无奈又是嗔怒的眼神。 司曦应:“听了,你刚才说让我给工坊多批点款项。” “那你呢?”宋云书的怒气消了一半,睨他一眼,像是笃定他答不出来。 赵枕流:“……” 他确实答不上来。 但是。 赵枕流忽然扯下那面纸鸢,再去拉她的手臂,小声道:“你跟我出来一下,不要让他跟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这样突兀的举动实在太过摸不着头脑。 宋云书本想推开,但看他认真,到底还是由他去了。 “司曦,你在这儿等我。” 原本想跟上的司曦只好停住脚步。 工坊里的人们都在忙碌,赵枕流带着宋云书一路穿行,步伐快得好像在被人追杀,弄得宋云书气喘吁吁的同时还得拉起裙摆,才跟得上他。 “……你能不能慢点儿?” 好久没有剧烈运动过的宋云书接受无能。 回答她的是耳边簌簌的风声。 “不行,我赶时间。” 宋云书就只能认命地跟着他瞎跑。 ……有种学生时期好不容易盼来下课,要赶去小卖部的微妙相似感。 等她明白过来为什么要赶时间,已经被赵枕流带着出了城门,两人木头人似的站在大片荒芜的草坡上,大眼瞪小眼。 工坊离城门很近,他们估摸着也就跑了十来分钟。 宋云书无言地眨了眨眼睛:“你说的赶时间,是指关城门的时间?” “对啊,”赵枕流跑了一路脸不红气不喘,露齿一笑,“早点弄完咱们就能早点回去,不然等关城门了就晚了。” 他单纯的样子就像在说玩久了就赶不上回家吃饭了。 宋云书:“……” 她有点心累。 体型庞大的纸鸢在他的手里自然垂落,尾羽零零散散地耷拉在地,被微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拂起来,纠缠在一处。 宋云书在彼此的沉默中指了指纸鸢:“你说的事,是放纸鸢?” 赵枕流理所当然的点头:“对啊。” 像是觉得这个解释有点苍白,他还得意洋洋地笑着补充:“刚才看你明明就很喜欢,还非说不要。现在我陪你放纸鸢,开心吧?” 宋云书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落败般地道:“……开心。” 赵枕流看她的神情,觉得不大对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加上热血上头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乐呵呵地就去放起了纸鸢。 巨大的鸾鸟在微弱的风里很难放得起来,全靠少年郎体力倍儿棒,跑得飞快,竟也让鸾鸟慢悠悠地乘风而起,逐渐入了云霄。 他就在这似与天际相连的草坡上来回奔走。 墨发飞扬,神采奕奕,端得是少年意气。 就是他的跑得太过,路过的时候掀起的风有点冷。 宋云书默默地朝他投去崇敬的眼神,眼看着少年郎又牵着纸鸢过来,将线绳一股脑地塞进了她手里,再细心地给她绕在手上。 他扬眉问道:“好不好看?” 宋云书抬眼望天:“好看。” 华丽精致的鸾鸟在天空中翱翔,倒真像是会带来祥瑞的神鸟现世。 然后她就被少年郎不知轻重地推搡了一下。 宋云书:“……” 宋云书:“你干什么?” 她差点下意识反手给他一个过肩摔。 赵枕流完全不看她,指着上头的纸鸢,还在兴高采烈地叫她:“快点跑!现在没风容易掉下来!快快快!” 这个剧情发展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 宋云书被他的热情莫名其妙地带动起来,当真迈着小碎步跑了起来,学着他的样子在这片草坡上绕圈儿。 ……她到底在做什么?! 等她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想要停下时,又听见了少年更加兴奋的叫唤声。 “起风了!” 是的。 起风了。 时间已经不算早,临近黄昏,天边的云彩渐渐染上红霞,嵌上金边,俄尔却被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散,再换着花样聚拢、再吹散。 奔跑时有习习凉风吹在脸上,有点刺骨的疼。 但更多的是柔和的触感。 宋云书竟也当真从中觉出了趣味。 她顾不上仰头去看那飞入云霄中的鸾鸟,眼中只盛得下风云交错的美景。 直到风声停歇,鸾鸟坠落。 宋云书方止住了脚步,喘着粗气去看那山头悬着的残阳。 身后传来赵枕流笨拙的、试图放轻但效果很不明显的脚步声,混着残枝败叶断裂的、脆弱的声响。 他问得轻柔:“开心吗?” 宋云书笑着点头:“开心。” 不管是壮丽的夕阳之景,还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放飞纸鸢。 或许都来得有些突然。 但此时此刻她的确是开心的。 赵枕流站在她身后约一步的地方,垂眸看她纤弱的背影、看她在轻风中曳动的发尾,也看她那双盛着山高水远的眼。 “宋云书,没想到吧,我们都已经认识大半年了。” 宋云书就顺着他的话去想,想起他们深冬里那场关于“诈骗”的初见,不甚和睦,但如今想来也颇有意思。 她便斜眼看他:“亏你当初想得出那样的招数,去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你算什么弱女子?”赵枕流撇嘴,“你当时还拿那棵树讹我呢,还好小爷聪明,没信了你的邪,狡诈得很。” 宋云书双手环胸,终于拧过头打量他,皮笑肉不笑地问:“你说什么?” 赵枕流:“……没说什么。” 他不自在地示弱,还是被宋云书的眼神逼得退无可退。 宋云书却突然笑了起来:“你呀,还是和那个时候一样,白长了一张嘴,却最不会说好听的,半点儿都没变。” 其实还是变了的。 赵枕流看着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把心里话秃噜了出来。 宋云书狐疑地瞅他:“哪儿变了?” 可是话到这里,赵枕流想的却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姑娘。 他的确半点儿都没变。 唯独对她的心思,变了又变。 ……要不就告诉她吧? 第六十三章 欲言又止 赵枕流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宋云书。 可公允的说,在她的身边待久了,看得多了,没有人会不喜欢她这样的姑娘——至少赵枕流坚持这样认为。 美丽的、温柔的、坚定的,也是无耻的、斤斤计较的。 她其实算不上是个纯粹的好人。 但赵枕流想,他也清白不到哪儿去。 于是一切的话都积压在嘴边,压得他的心里也跟着难受,控制不住地跳动,逼迫着他要让他将实话一吐为快。 “……宋云书,你真的不是个好人。” 憋了半天,他到底只憋出来这么一句。 宋云书一愣。 她没忍住,笑了个前仰后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个好人?赵枕流,别告诉我,咱们认识了这么久你才知道?” 女郎笑起来的样子太好看,逼得赵枕流看失了神,再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这个意思。 但既然她也不在乎,那就算了。 笑得开怀的女郎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擦了擦眼角渗出的生理性眼泪,去拍他的肩膀:“说起来我又要给你涨工钱啦,开不开心?” “开心。”赵枕流顿了顿,问,“但是……为什么?” 宋云书就“唔”了一声,一边捋手里纸鸢的尾羽,一边轻巧地解释:“我要带着妹妹她们去扬州了,竹下斋的总部也要迁过去,但是庐江这边还得让你再照看一段时间。” 还未出口的心迹和心中细密气泡般的喜悦倏然迸裂。 赵枕流扯了扯嘴角,艰难地问:“……扬州?” “对,扬州。”宋云书冲他点头,笑容也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我从前跟你说过,竹下斋不可能只在庐江,同理,等去了扬州,它也不会再只局限于扬州。” 关于宋云书寄予竹下斋的勃勃野望,赵枕流是知道的。 他不止一次听宋云书满怀希冀的提起过。 可却当真没想过,这个时刻会来得这样快。 ……或许宋云书从会稽回来,告诉他们有了会稽脚店时,他便该想到的。 只是他不愿去想罢了。 赵枕流的脑海里迅速滑过阿翁的脸、师长同门还有街坊邻居们的样子,最后定格为面前女郎明媚的笑颜。 他想了又想,还是问:“不带我一起吗?” “我此去扬州未来未卜,总不能连庐江本部都不顾了吧?”宋云书含笑解释,“你学业还未完成,阿翁也在此处,我更想让你替我守在庐江,你觉得如何?” 她考虑得很周全,他的家人、学业的确样样都是限制。 赵枕流自己也心知肚明,他是最不适合跟着宋云书去扬州闯荡的。 可他还是不甘心。 可他也确然没有办法。 手心不知不觉中被指甲嵌出红痕,赵枕流慢吞吞地点头:“好。” 宋云书高兴地眯起眼睛,对他笑道:“枕流,谢谢你。” 谢他什么呢? 赵枕流强行扯出笑意回应,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想带着竹下斋走到哪里去呢?哪里是你的终点——或者说,庐江哪里不好吗?” “这不是庐江好不好的问题啊,”宋云书不假思索地答,“我也不知道会去哪儿,但一直待在一个地方蛮无聊的。” “目的地的话……就得看我能走到哪个地步了,我现在也说不好。” 她的语调轻快自然,但是显而易见的,听不见半点驳斥。 其实宋云书本来也是这样的人。 赵枕流想,算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反正他喜欢的宋云书,也合该是这个样子。 于是所有的话吞进肚子里,噎得他心口难受,还是要对她笑:“那等庐江的事用不上我了,我再去扬州、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帮你,怎么样?” 宋云书当然说:“好。” 她说:“枕流,你是我手里最好的工匠,我肯定一直会需要你的。” 也不知道宋云书会错了什么意,话里的意思多少有几分安慰。 但他的伤神并不只为竹下斋的扩张。 赵枕流笑着“切”了一声,不屑道:“小爷我到哪儿都是最好的工匠,用你说?更别说小爷念书上还天赋异禀呢,说不得哪天就做官去了!” “是是是,”宋云书见怪不怪地与他相视,将鸾鸟递还给他伸出的手,“对了枕流,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我好像不小心打断你了。” 她惯是这样,多细小的情绪好似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总能给人以尊重。 可她偏偏也是最无情的那个。 ——好像从来察觉不到别人儿女情长的情愫。 既如此,那句“喜欢”也不必说了。 免得叫彼此都纠结伤神。 赵枕流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挠了挠头,困惑道:“有这事儿?我怎么不记得了?” 宋云书疑虑地看他几眼,没看出什么奇怪之处,果然就不再问了,抬步往来路而去:“忘了就算了,天色已晚,咱们该回去了。” 赵枕流顿了顿:“哦。” 鸾鸟的尾羽全然拖在了地上,但他不想管。 他意兴阑珊地在归去的途中,想到了做这鸾鸟纸鸢时,一心想借它来告诉宋云书——关于他眼中的她,还有他心底难以言说的情意。 走在前头的女郎忽而回过头来看他,指了指他手里的纸鸢。 隔得远了,他听不清楚,只能看见她的唇瓣蠕动。 赵枕流就快步上去,问她:“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她脚步轻快地边退边往后走,神情娇俏又轻松,倒真像个富贵人家无忧无虑的小娘子,一字一句地扬声道,“现在是深秋了,纸鸢明明是春天放的。” 【宿主,你一定要这么扎心吗?!攻略值还没满呢!】 【你是宿主还是我是宿主?】 【……好嘛,您说了算。】 赵枕流:“……哦。” 草率了。 他抬起手里的鸾鸟,透过夕阳的余晖看了又看,与鸾鸟朱砂点的眼睛互瞪,最后自暴自弃地直接边走边动手拆卸鸾鸟。 【他开始拆那个鸟了诶!宿主您不管管?多好看啊!那可是他对您的心意?】 宋云书的心声也犹带着笑意。 【什么心意?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不信您不知道,跟我装蒜就没必要了吧?】 小乙都有些心疼起后头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年了。 【我有吗?】 【……】 小乙对她的表演甘拜下风,选择闭嘴。 宋云书唇畔的笑意方才淡了淡,不经意般地扭头看了看赵枕流的神情。 她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感情问题并非她现在想考量的。 支撑用的细木条和绘制的油纸细细碎碎撒了一地。 不过多时,鸾鸟就连残骸都没了。 他无处可看,就直直地看着前头女郎的背影,将那当做自己的目标追逐。 嫦娥奔月的故事里,仰望月亮的后羿至少与她还是夫妻。 可赵枕流想,他的嫦娥志在青天,恐怕根本不愿意有个后羿作夫君。 * 鸾鸟纸鸢莫名其妙地死无葬身之地,宋云书听赵枕流浑不在意的解释,气得叫他沿途去把残骸收捡了回来,耳提面命地告诉他不许“污染环境”。 情场失意的赵枕流顿时更加委屈,还说不出口,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了一回清洁工,回头交差的时候又在宋云书那儿吃了闭门羹。 气上加气的赵枕流恨不得将守门的司曦吞吃入腹:“是谁!都半上午了还没出来!哪儿有那么多话要说!” 司曦就在门檐下坐着晒太阳,端得就是个气定神闲:“是一位淮山公子,我是不熟,不过赵郎君应该相熟吧?” 他的师兄,当然很熟。 但是淮山找宋云书能有什么事?光是找份活计也不至于谈上半天吧。 赵枕流撇嘴,只能恶狠狠地瞪司曦一眼:“等他们谈完了,你跟云书说,我已经收拾好残局了,不许扣我工钱。” 是的,扣他工钱。 赵枕流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脾性,从没听过什么“保护环境”,当时就想要反抗。 ……然后就被宋云书以全勤奖为威胁,被迫去当了志愿清洁工。 司曦轻笑了一声:“知道了。” 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的赵枕流梗着脖子往回走:“笑什么笑!我都会挨罚,你们也躲不过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呢!” 司曦状似疑惑地“咦”了一声,无辜地眨了眨眼:“难道不是赵郎君这样挨罚的,才是竹下斋里最少见的?” 毕竟众所周知,宋云书脾性温柔,御下手段凌厉但不失温度。 赵枕流:“……” 就很气。 眼看着赵枕流气成河豚离开了,司曦的眼神也落在紧闭的书房门上,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很想知道,里面在说什么大事。 书房里说的的确算是大事。 宋云书第一次将自己的任务换了个皮子,细细地掰开来,对一个人说:“……所以我想要将找人的事情拜托给你,我这边腾不出空闲来,实在没办法了。” 淮山像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您这些任务……您可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可会做对大雍有害的事?” “这任务只关乎我的生死。”宋云书郑重地将契书、毛笔交到淮山手中,“而我必会借这个任务帮扶大雍,你不必担忧——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个忙。” 关于100个攻略任务的事,快一年了还没做完几个,宋云书只好寄托给广撒网。 【小乙,我再确定一遍,剩下的九十几个攻略任务,只要人能满足才华条件,你都能帮我认证为攻略对象,可对?】 【是这个道理,但是您也不能什么老头都算吧……】 【放心,知道你是乙女系统来的。】 淮山深吸了口气,定神道:“那好,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吧。” 第六十四章 前往扬州 宋云书最后定下启程扬州的日子,是在春节第二日。 云台女学招生开学的日子在三月里头,可她们总得先去扬州站好脚跟。 庐江竹下斋有赵枕流的看顾,会稽点墨轩也还有冯引阑的支撑,一人善工匠之技,一人善舞文弄墨,都能维持住两家书铺的运转和上新,短时间内不会有问题。 职业教育培训班分为两组各自出力,分别成为竹下斋和点墨轩的新鲜血液。 而林娘子受宋云书叮嘱,带着几份商业计划书去了会稽,作为商业上的主理人,全面扶助冯引阑运转点墨轩。 辞官归来的淮山找不到好差事,来寻了宋云书,受委托自庐江伊始边寻周边,搜寻可以作为攻略对象的人才,或送入职业教育培训新生班培养,或直接任职。 但寻找的速度果不其然的很慢。 ——毕竟还得是天赋异禀的奇才。 谢子迁尚有牵挂,亦留守庐江协助赵枕流。 最后就还是身无牵挂的司曦陪着宋家三姐妹前往扬州,开始新的奋斗之路。 云台女学虽名扬天下,可到底都是道听途说,宋云书琢磨着不光得先在扬州扎根,还得去考察一下云台女学的实况,才好安心给妹妹报名。 月娘一听就高兴得很,巴不得真有什么不好的,能叫自己免了念书的命运。 雁娘就不赞同,敲她的脑门:“那可是云台女学!人家想去都进不去,你就先惦记着不想去念书了!” “本来就是嘛!去外头念书有什么好的?”月娘言之凿凿地拍宋云书的马屁,讨好地腻在她身边,“说不得还没在阿姐身边能学到得多!” 雁娘被她气笑:“这又哪里能一样?非是说阿姐不好,可学堂亦有学堂的好。” 但月娘不听,只顾着将头埋进宋云书怀里。 这两个小家伙平日里总不大对付,好在真有大事时不会如此,宋云书也就随她们去,乐得平时里看个趣儿,和稀泥。 “得了,念不念书的另说,听说这扬州城里好玩儿的可多呢。” 月娘眼睛一亮:“当真?!阿姐快说来听听!” 雁娘没说话,但也眼巴巴的样子。 宋云书就一手揽着一个小姑娘,给她们念游记上的话。 “要说这扬州啊,可是气候宜人的鱼米之乡,寻常见不到的许多美食都能在这儿……” 用二十一世纪的话来说,扬州城就是扬州的省会,又占据了天然便利的水运口,南北通透,四通八达,南来北往的人数不胜数,造就了一座繁华的扬州城。 又因西北战乱之事,新都与旧都的位置都相对偏北,难免人心惶惶,更有大把大把的富贵人家、平头百姓南下避难,前往这江南温养之地。 扬州近段时日来虽开了城门,但盘查严得很,并非所有流民都会放入。 这也就导致了扬州城的城门外常常堆满了难民。 但省会毕竟是省会,不管是兵力还是巡查的森严程度,都不同于普通郡县,不至于叫流民们欺负了扬州城中百姓去。 在平安巷子口的事到底让宋云书多了心眼,又记着这次出行多带金银细软,身边又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妹妹,便聘请了镖局的护卫随行,以保平安。 这一路上果然少了许多风波。 进城的队伍排得很长,宋云书的马车前进得很慢。 月娘有些不耐烦,原本抵达扬州的欢欣都尽数散了,趴在宋云书的怀里直打哈欠:“阿姐,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城呀?” “快了快了。”宋云书柔声抚慰。 已经十二岁的雁娘又长大了些,身量与宋云书差得不多,豆蔻年华的少女眉目间已脱出秀丽的颜色,只掀开窗帘瞧了一眼,柳叶眉间便带上了忧色。 “外头的难民比庐江还要多少很多,也不知要怎样才活得下去……” 一年到头,庐江的流民是肉眼可见的增加,大街小巷上时常挤满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辨不出好坏,于是庐江的居民们大多减少了外出的频次。 饶是如此,庐江的治安问题还是严重了很多。 竹下斋的东家是女子,这一点实在太麻烦,叫宋云书只好雇了护卫,才算是能护得竹下斋的一方安宁。 有时候竹下斋的进项好,宋云书也会施粥放餐,可其实用处也不大。 这样子闹下来,唯独的好处就是,庐江的职业教育培训班次次都能满员,就连女子班也不再门可罗雀了,一旦宣布开始招生半日内就能招满。 宋云书也不晓得这样是好是坏。 但坏处还没显出来,她就只当自己是在尽力帮扶难民了。 她忙着经营,常顾不上管施粥的事,雁娘便自发接过了这个担子,逢着固定的时日就会领着护卫侍婢出门去施粥。 许是看得多了,雁娘性子中的怯懦去了许多,又平添了许多良善。 父母死于流民之手的怨恨也不知是如何散去的。 宋云书看出她的不忍,也只能安慰她:“待咱们安定下来,施粥之事一如既往,尽咱们的所能就是了。” 雁娘收回目光,咬着唇瓣点头:“好。” 待到进城时,已是晌午时分。 宋云书手里有文牒,还有沈九央着她爹开的、并王氏萧夫人送来的两封引书——前者不提,后者则是知晓宋云书要去扬州拓展版图,叫了人送来的。 算是卖彼此一个好,现下总归也是商业伙伴的关系了。 守城的兵士查看了文牒引书,挥挥手就让人放行,神色中还依稀带着敬意。 自打难民纷纷涌入,负责审查入城的兵士就成了香饽饽,至少站在他身边的矮胖兵士就没见过他这样恭敬,纳罕道:“那是哪家的贵人?” “不知道是哪个宋家的,”兵士摇头,见他露出怠慢之色,赶紧告诫,“那引书却是会稽王氏的,你可记得那位王少主近日常在城门边晃悠?” 矮胖兵士登时唏嘘道:“怪道你这样恭敬……” 话没说完,城门前有人快马而来,掀起一道道的尘土。 他们本该上前阻拦,却先被城墙上的人呵斥:“快开城门!是京城来的贵人!” 厚重的城门被两队守卫吃力地拉开。 本排着队的民众们被驱赶开来,留下宽阔的官道供车队使用。 紧接着,城门里也有青年郎君身披鹤氅,领着一队卫兵纵马而来,及至城门口方才放慢速度,翻身而下,徒步相迎。 这青年正是身着官服的王永年。 兵士瞧他错身而过,连忙上前拜见:“大人,您要寻的人今日已经到了。” 跟在王永年身后的卫兵欲要将他赶开,却被王永年制止。 青年官员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匍匐的兵士:“何时?” 兵士答:“约半刻钟前。” “行了,拉开吧。”王永年轻巧的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多大点事,倒也敢来扰了迎接殿下的章程。” 本来还期待着受赏的兵士错愕地抬头,还没来得及求饶,便被卫兵们捂住嘴,从城门边拖了出去。 只剩下矮胖的兵士跪在地上都也不敢动,手脚瑟瑟发抖。 王永年当然看不见他,摆手令护卫取了披着的大氅,面色郑重地上前迎接。 “臣,扬州通判王永年,代扬州令恭迎仪王殿下尊驾。” 当头而来的先是手拿四爪金龙旗帜的骑兵。 见了王永年,骑兵下马,持手中三角形旗帜侍立两侧,再是仪仗队缓步行进而来,相对从简的亲王尊驾最后抵达城门口。 许久,方从锦缎织就的垂帘中探出一只手,轻巧地摆了摆。 “算起来,你也当得本王一句表兄了,不必多礼。” 王永年应道:“是,但臣下是如何也当不得殿下兄长之名的,殿下厚爱了。” “你要这样说就罢了,”尊驾里传出来的声音还不算成熟,天然带着被娇惯出的、睥睨万物的傲气,“那我的好兄长怎未曾出来见过本王?” 他正是当今圣上与宠妃萧夫人的儿子,最有储君之相的三皇子。 王永年觉得他是被养坏了的蠢货,可萧夫人偏要让他奉三皇子为主,以此来扶持出一位由王、萧两家支配的傀儡皇帝。 所以王永年再看不上他,也得忍。 “您的信函下官早让人送去幽王府了,只是幽王殿下卧病许久,也不曾接见过臣下,想来当真是病得狠了,才难以出面。” 三皇子懒洋洋地笑道:“原来如此,口口声声不在乎太子位的大皇兄,原来将太子位看得这样重啊,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王永年接不了这个话。 王永年只能道:“殿下千里迢迢而来,还是早早进城中休息吧?” “也好。” …… 扬州此行,宋云书早已提前联系租了一间小院,毗邻城郊——扬州城中物价颇高,房价亦不便宜,还是等确定了再改换住处不迟,也免得浪费钱财。 他们带的行李不算多,皆是轻装上阵,收拾起来自然也没那么麻烦。 宋云书简单打理好了寝室内务,准备出门去订餐,就看见官道两侧都站了兵士开道,有仪仗队簇拥着尊驾过来。 她还没见过这样的架势,面露好奇。 站在她身边的司曦眯了眯眼,轻声解释:“这是亲王仪驾。” 宋云书若有所思道:“我只晓得扬州有位幽王殿下。” “不是幽王,”司曦轻笑了一下,“但无论是哪位亲王,来扬州,总归没什么好事。” 宋云书摸了摸下巴,装模作样地点头:“不过看起来也和我们小老百姓关系不大,咱们还是快点去买饭吧?饭点都要过了。” 司曦失笑:“走吧。” 第六十五章 芳景盛筵 事实证明,宋云书对扬州的境况还是太乐观了点。 她在扬州没什么认识的人,能用的只有沈九和萧夫人告诉她的关系网——即遍布大江南北自然包括扬州的垂荫斋,和沈九军营里退下的老伙计。 但是哪怕两方加在一起打探消息,她都找不到价钱合适的铺面或书铺转让。 哪怕是以扬州高昂的市场价来比较,那些商户们给出的价格,也不知是不是想赚外来人的钱财,都比市场价还要再翻上两倍乃至更多。 光是旁听的雁娘都生气得不得了:“哪有人这样做生意的!” “大雍现在多灾多难,想要多换点银钱没什么好说的,”中人喝了口热茶,忧心忡忡的看向焦头烂额的宋云书,“但是到这个价,你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得罪扬州商户了吧。” 宋云书扶额:“我从没来过扬州,又哪儿知道是为什么?” 她心知情绪上头语气重了些,送中人出门时塞的红包也难免重上几分。 中人什么买主没见过?倒也不在意。 他只摸着赏钱摇头道:“您这差事是真难办呀。” “但还是得劳您多费心。”宋云书温声叹道,“我来前便打听过的,您是这扬州城最好的中人,要是您都没法子,我也没个指望了不是?” 中人便笑着摆手:“女郎这话说的,我自当尽力而为。” 再回到中堂内,雁娘还是愁眉不展。 不过她忧愁的方向比较特别。 “阿姐,这样说当真有用?您对每个中人都这样讲,要是他们私下议论起来……” “人人都知道这是在捧着端着,哪里至于认真?”宋云书笑着点她的额头,“但总归是个情面,能认真点就够了。” 雁娘讷讷地点头,似懂非是。 司曦思忖道:“话说回来,你当真可以想想是不是得罪了谁?那人能一手遮天,阻了你所有的去路。” “可扬州最大的士族都在与我合作,又何至于——” 宋云书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给出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答案:“……总不至于是,我们的产品挤占市场,让他们都怕了吧。” 有道理,但不是完全有道理。 几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宋云书拍案道:“算了,我先带雁娘她们去云台女学看看,行商的事儿还是先打听着,实在不成咱们换个地儿。” 也就是仗着月娘不在现场,她才敢“口出狂言”。 雁娘跟着肃容点头:“是,若到时候月娘闹,阿姐不必心软,让我责罚就是……总归这事儿本也是月娘不占理。” 她虽也知道阿姐迟早会走出庐江,但此来扬州实在太过仓促。 若非为她,阿姐决不会现在就到扬州来。 是以雁娘心中始终有愧。 宋云书看得出她在想什么,但无论如何都劝解不开,也就随着她:“无妨,本也是你们念书的事要紧,赚钱什么时候不行?” 雁娘勉力笑了笑,但到底不大开怀。 司曦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说来几日后云台女学有一盛宴,你们正好能去瞧瞧。” 宋云书惑道:“盛宴?” 司曦颔首:“一年一次的笄礼,也称‘芳景筵’。” * 几日后,云台女学。 二月初二龙抬头无疑是个好日子,距招生还有近一个月,正好用来为上一届将满十五岁的女弟子送行,于女学中大设盛宴,遍请学生亲长到场为其行及笄礼,以为盛典。 在宋云书看来,这个仪式有点类似于高三学生的成人礼。 豪富士族家的姑娘若不在意,只当消遣,回家再行一次笄礼也可;普通人家千辛万苦送进来的姑娘,大抵也就指着这次集体笄礼的盛大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云台女学这事儿做得不赖。 除了女学生们的亲朋以外,凡是有意送女孩儿入学的人家,也可带着适龄女孩进入云台女学观礼,算是提供一个了解学校的机会。 这样不拘身份,来混吃混喝的人家也不少,但云台女学财大气粗,毫不在乎。 寻常人知道了还得夸上一句:“这做派当真不愧是云台女学!” 宋云书本想带着月娘一块,哪知道月娘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云台书院严苛的名头,死活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只好将她留给司曦照看。 是以最后千辛万苦爬上云台山的就只宋云书与雁娘二人。 纵在深山巨谷中,云台女学也是亭台楼阁参差交错,虹光映流水,修竹遮芳圃,让人能于崇山峻岭中眼前一亮,恍若来到了人间仙境。 而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排开席面,宾客或循矩入座、或三两交谈,言笑甚欢。 穿着青碧色裙装的侍婢端着佳肴美酒穿行而过,梳双环髻,淡扫蛾眉,飘带翩然,环佩叮当中宛如仙娥入世,步履所及处皆留清香扑鼻。 雁娘怔怔然地看着这幅景象,张口结舌:“这、这就是书里说的‘琅嬛福地’罢?” 知道这芳景筵是个大日子,宋云书特意带着雁娘特意打扮过,但走到此处,雁娘还是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的裙子,自觉相形见绌。 宋云书摇头,轻声道:“这是云台女学。” 话说出来,却带着说不出的疑惑。 一名青衣侍婢莲步轻移地迎了上来,问:“女郎可是为访学而来?我瞧这位小女郎,该是要念书的年纪。” “是。”宋云书温声颔首。 青衣侍婢脸上笑意更盛,引着她们去了旁侧的席位落座,不忘歉意解释:“中间的位置都是要留给学生亲长的,这里的位置已经极好了。” 宋云书自然没什么意见,道了谢,便见青衣侍婢又翩然离去。 这方大广场上最正中的位置留出个圆台,两侧延伸出铺了花瓣的过道,圆台周围的席面坐的是学生亲属,宋云书的位置就在过道旁边。 这一方桌面上坐的人也不多,算上宋云书和雁娘才四个。 对面的看起来是一对世家出身的母女。 母亲穿金戴银,云髻高耸,横插一枝赤金嵌红珊瑚的步摇,昂首抬眼,姿态高傲;女儿的年纪大致与雁娘相似,十岁出头,锦缎衣裳,娇俏可爱。 那位夫人斜眼看宋云书,见她衣着清丽素雅,却说不上多贵重,虽有轻慢之心,还是主动开了口:“我家大人是太原人氏,你可叫我一声‘郑夫人’。” 太原郑氏,五姓七望之一。 名头的确够大,衬得起她通身的傲气。 郑夫人看她明白自己的意思,顿时勾起嘴角,笑着指了指手边的女孩:“这是我家的女孩儿,行四,叫声四娘就行。” 宋云书自然要微笑回应:“我姓宋,是庐江商户。这是我二妹妹,名唤雁书,称一声‘雁娘’就是了。” 郑四娘乖乖巧巧地坐着,却不住地小心打量着身边同龄的姑娘,让雁娘有些不自在。 可待雁娘再看回去时,郑四娘却又收回了目光,正正经经地直视前方。 两个大人浑不知小姑娘们私下的动作,各自草草交了底,一个想探话,一个嫌无聊,倒也真能聊上几句有的没的。 郑夫人看起来高傲,但是个聊天的好搭子,兴致一起谁都拦不住她。 索性芳景筵还没正式开始,宋云书也随口陪着。 聊了几句江南特色,郑夫人话头一转,很是好奇:“我看你年岁也不大,怎是你带着妹妹过来的?你家阿爹阿娘做什么去了?这样不经事。” “家中长辈都已仙去了。”宋云书温声解释,“雁娘好学,若能进云台女学自是好的。” 郑夫人倒没觉得自己话问得不好,惋惜地叹了口气,转眼又夸赞道:“你和你妹妹都是好性子的姑娘,我瞧着也聪明,可比我家那混世魔王好多了。” 这话一出,也不知她身边的郑四娘想到了什么,慢慢低下头,抿紧了嘴唇。 宋云书还以为是郑家家教太过森严,不由出言帮衬道:“四娘妹妹看起来很乖巧,夫人您是不是——” 一句“太严苛了”卡在喉咙里还没说出来,却被郑夫人先发制人。 “她不是我的女儿,你别误会了。” 郑四娘的脸色更是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 宋云书:“……” 好复杂的关系,她好像还是说错话了。 雁娘犹犹豫豫地看了郑四娘几眼,没忍住插话:“可您刚刚说她是您家的女孩儿……” 宋云书眼疾手快去拉她的手以作暗示,可惜没拦住。 郑夫人听了还是笑,并不在意地摆手道:“我说的‘混世魔王’是外甥女,四娘是我丈夫的女儿,却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可懂了?” 那看来是郑家的庶女了。 郑四娘彻底垂下脑袋,恨不得自己能当场消失。 雁娘看着不忍,想了又想,还是从桌底下小心地握住她的手,什么也不说,只是弯着唇角对郑四娘笑了笑。 郑四娘一愣。 宋云书抿了抿唇,再次笑道:“但您亲自带四娘来扬州求学,可见您也是慈母心肠。” 毕竟云台女学难进,哪怕束脩对郑家来说不成问题,培养个庶女出来也没什么必要。 宋云书以为自己的想法逻辑很完善了。 然而郑夫人更加坦然地耸了耸肩,嗤笑道:“要不是我家那位说云台女学念出来的女孩儿更是联姻好筹码,非逼我带她过来,我才不乐意让她念书呢。” 她是半点不背着郑四娘,说得光明正大。 宋云书:“……” 这真的是我可以听的吗?! 第六十六章 冲突爆发 郑夫人的发言过于大胆,宋云书听得心里发憷。 好半天,她才温柔笑道:“……云台女学这样难进,当做联姻的筹码实在是太可惜了。” 听了全程的雁娘不比宋云书的接受能力强,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看着郑四娘的眼神登时更加怜惜起来,握着她的手都更紧了几分。 郑四娘却轻轻摇头,小声道:“我早就知道的。” 关于一个普通的庶女只能用来联姻的命运。 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也早就全盘接受了这样无奈的现实。 雁娘不懂她为何如此坦然,只好将茫然的视线投向交谈的大人。 郑夫人打了个呵欠,无精打采道:“你见得少了才觉得可惜。先贤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云台女学出来的占了个‘才’字,配上好出身,那才是要被踏破门槛的好筹码。” “你自个儿去打听打听,别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平头百姓送女儿来念书,那为的也是嫁个好人家?谁把念书当要事?再好的才名,也只是个好嫁妆!” 她说的是世间的常态,说不上多残酷,可语气平淡得也近乎凉薄。 宋云书无法评判这话中的道理,只好扭头与雁娘对视,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疑惑,还有说不出的叹息。 她饮了杯茶,轻声道:“也不是人尽如此的。” “你是说——”郑夫人看她姐妹二人情态,倒也明白了她们当真为求学而来,一时间竟笑得停不下来,只顾得上哎呦连天。 郑四娘赶紧上前替她顺气,认真又乖顺。 待郑夫人缓过气来,正想说什么,场上却传来女子击鼓声:“还请诸位保持安静,勿要嘈杂,笄礼仪式即将开始。” 场中果然迅速恢复安静。 接着是琴声、笙箫声并乐歌声响起,奏起一段悠然灵动的曲子,俄尔就是那青碧色衣裳的侍婢开路,引着本场的主角缓步进入廊道。 郑夫人看似认真地盯着场中,却对宋云书低声道:“想正经念书,不必来这种地方。” 宋云书不解,但也只好先看着场中的人。 赞礼是位中年女子,自称是云台女学的一位先生,先是向在场宾客介绍了云台女学的来历渊源,再是今朝笄礼有哪些人家的姑娘参与,最后是感谢宾客的话语。 发言之冗长,简直能与学生时期校长国旗下讲话的内容相提并论。 宋云书听得昏昏欲睡,暗暗叹息。 ——感情不管哪个朝代的学生都逃不过领导讲话。 而后是笄者入场。 青碧衣裳的侍婢抛洒鲜花开路,着各色衣衫的女郎们散发垂肩,静步而入,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女,分明是俏丽灵动的年纪,却显得乖驯稳重。 初加的正宾通常是同族长辈,为其梳发总髻,束好后再引至台上,象征性地正笄。 乐声稍歇,赞礼唱祝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而后女孩们从有司手中接过素色衣裙,返回厢房换衣打扮,再来中台之上向周围的宾客们展示,最后向父母行跪拜礼,感谢养育之恩。 之后有司奉上发钗,正宾接过,走到笄者面前,赞礼高声吟颂祝辞。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赞者为笄者去发笄,正宾为笄者簪上发钗,帮笄者象征性地正发钗。 此后笄者再回到东房,去更换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向宾客父母师长各自行正礼,表达对他们的尊敬与感谢。 如此重复第三次,赞礼再颂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笄者再回房中更换大袖长裙礼服,三拜轩辕黄帝画像。 最后是父母训话、赐字环节,这样才算笄礼了结。 行完笄礼的少女们纷纷回到父母身边,陪着父母应酬交际,觥筹交错间芳景筵也正式宣布开始,美酒佳肴如流水般送上。 郑夫人拣了菜尝了口,轻笑道:“弄得跟看猴戏似的。” 态度轻慢,声音还不小。 邻桌的客人听到了不高兴,正要上来理论,却被郑夫人身后的侍婢用令牌吓退,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回去,权当什么也没听见。 但郑夫人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及笄礼是古代女儿家的成人礼,很是重要,但云台女学弄这样的场面……却像是在给富贵权贵人家做酒会,姑娘们反而成了其次,重要的在于交际。 宋云书想扯开话题:“倒也不愧这芳景筵的盛名。” “你别嫌我说话难听,”郑夫人意志坚定,半点儿没被她带跑,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对云台女学的看不起,“这地方,今日里能成就的姻缘比冰人馆的还得翻上几倍。” “你看那王公权贵家当眼珠子疼的女孩,谁家往这儿送?也就是你们普通人家拿这儿当好地方,凑堆的往里送!没眼力!” 冰人馆,换个说法就是媒婆开的店,不管是上门说亲、还是买卖妾侍都能干。 只是话又说回来,但凡两户人家各自尊重些的,都是叫德高望重的长辈上门说亲,寻冰人馆的媒婆子才是辱了门楣。 郑夫人这话是又刻薄又阴阳怪气。 雁娘听得心里发紧,看着郑四娘的眼神越发担忧。 郑四娘却冲她笑得明媚,低声道:“说不定能嫁给个好人呢!” 郑夫人听没听着看不出来,宋云书是听着了,不由得抬手去捋肩头的发,好遮掩去眼中复杂的心绪:“我晓得了,谢过您的好意。” “我可没劝你的意思。”郑夫人摇头轻嗤,“反正你要是想给你妹妹找个好亲事,这云台女学也不是不能念。” 让雁娘念书当然不是为了嫁人。 可云台女学的师资的确是好,这让宋云书难免有些犹豫。 芳景筵的重头戏并不在于及笄礼,而是笄礼之后少女们随父母在筵席间行走,与平日里难以见到的权贵人家进行交际。 来自太原郑氏的郑夫人显然炙手可热。 一张席面只坐得下四个人,然而却生生地挤过来两三家争着与郑夫人交谈,把宋云书和雁娘挤到了角落里,索性就对视一眼,搬着椅子坐了出去冷眼旁观。 比起谄媚的小士族,郑夫人端得是高贵冷艳,全程只用嗯嗯啊啊。 “夫人您怎么坐在这儿呢!那边儿可是有好位置,正好能看见新排的歌舞!” “不才正是小女亲自编排的……” “早就听闻夫人您喜欢乖巧女孩儿,您看我这大女儿如何……” “夫人您今日怎没带大郎君过来?可惜……” “……” 人人都端得礼仪周正,可又争夺得差点控制不住表情。 郑夫人不耐烦地揣手,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也避不开嘈杂的人群。 拥挤的人群中终于还是有个少女被挤了出来,“哎呦”一声往后一倒,宋云书虽迅速撑住了她的腰身,少女还是一脚踩在了雁娘的脚上。 雁娘疼得“哎呦”一声叫唤出来,眼泪汪汪地忍着疼。 那少女却忙着挣开宋云书的手,明妍的面容上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戒备:“你们怎么坐在这里?是跟郑夫人一块儿来的?和郑夫人什么关系?” 宋云书的手被她拍红,微微蹙眉,道:“没关系,碰巧同桌罢了。”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躲远些。”少女皱眉,蔑视道,“差点害得本姑娘摔倒,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身份呢。” 话毕,她就转过身,又要往人堆里挤。 雁娘被她气得掉眼泪,扯着宋云书的袖子喊:“阿姐——” 明明是帮了她,却好像是自己害了她。 “这位姑娘,”宋云书心里也不爽的很,面上一沉:“刚才踩了我妹妹的脚,不该道歉?” 那少女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凭什么?!你当你是什么人!让我道歉!” 宋云书忽而一笑:“那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少女一顿,气焰也弱了几分:“……你有本事倒是说出来!”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宋云书站起身来,拖着她的手臂往外走,唇边犹带着温柔的笑意,“你又当你是什么人?也配知道我的身份?” 少女连声喊:“阿爹!阿娘!” 可挤在郑夫人面前的人群仍旧狂热,半点没注意到她们的动静。 宋云书也不拦着她,只是向旁边经过的侍婢询问了先生与山长的位置,便由少女不断挣扎着将她拖去了一位女先生的面前。 少女泪眼朦胧地唤:“先生救我!” “这位女郎,您这是什么意思?”女先生看她们的情态,皱眉训斥,“这是我云台女学的学生,哪里由得你这样对待!” 宋云书莞尔一笑,全然看不出生气,语气却透出森然之意:“没什么意思,就是想问问,这就是你们云台女学的教养?我好心相助却来倒打一耙,伤了我妹妹却死活不肯道歉。” “这位先生,如果你们这儿只教的出这样的学生,那我建议你们不要办学了。” 第六十七章 从长计议 “胡闹!”女先生却半点儿没听进她的话,只是担忧地看着少女,嘴上警告,“你是什么身份!这可是幽王府上胡长史的女儿!哪由得你这样作弄!” 饶是这个时候,女先生最关注的还是身份。 宋云书觉得好笑得紧,越发不紧不慢地弯起唇来:“若我说,我是会稽王家女呢?” “这……”女先生的脸就仿佛那三月的天,说变就变,虽说不上谄媚,但到底是瞬间便温和了下来,“咱们好好讲清楚便是,若是玲儿的错,我必不会饶过她。” 就连刚才还一脸忿忿的少女都猛地收了声,憋屈地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我、我刚才又不是故意的……” 宋云书只道:“向我妹妹道歉。” 少女果然温顺下来,再有不满都憋回去,乖巧地对雁娘道:“我错了,刚才我不该踩到你的,还请王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计较。” 一路小跑着跟过来的雁娘茫然地抬眼,求助似的看向宋云书。 宋云书缓和了语气:“雁娘,你可要原谅她?” 眼看着宋云书不是会轻易放过的样子,少女赶紧向雁娘求饶:“我当真知错了,我、我不是故意的,王姑娘您别放在心上……” “阿姐可是我——”雁娘面露纠结。 这王姑娘到底是打哪儿来的称呼? 她想不清楚,实在不敢答话。 宋云书再问一遍,语气更加严肃:“雁娘,你直说,接不接受她的道歉?” 少女也才十五岁的年纪,刚行了笄礼,衣着打扮华丽漂亮,满头珠翠托出一张泪眼朦胧的小脸,看上去很是让人不忍心。 雁娘就小声道:“接受。” 宋云书这才放了手,带着雁娘就要往外走:“咱们回家。” 这云台女学教养如此,不上也罢。 还没走出去几步,当了半天隐形人的女先生伸手去抓宋云书的袖摆,见了她的冷脸,手里也不敢用力,却也始终没有放手。 只听她笑道:“二位女郎莫急,既是玲儿的错,我自该代她向两位道歉。” 宋云书偏头,挣开她的手,道:“不必了。” 她嗓音是天生的柔和,却带着不容否决的果断。 女先生也不知怎的,下意识就松了手。 等反应过来,她才往前追了几步,便再也追不上两人的脚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宋云书带着雁娘离去,留下挺拔清丽的背影。 玲儿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平白受了女先生的冷眼,更是委屈。 女先生看不上眼,但还是维持着温和的声音问:“她们刚才坐在哪儿?你可清楚她们是王家的什么人?怎不注意点就上去招惹?” 被三连问击得讷讷难言,玲儿捏着袖角结结巴巴。 女先生等得不耐烦,拂袖便走:“成事不足的东西!” 玲儿被留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哭哭啼啼地追上去:“刚才、刚才她们是坐在郑夫人那桌的,旁的我实在不清楚,先生您一定要帮帮我……” * 虚张声势勉强算是给雁娘讨了个公道,宋云书心知肚明不好再待下去,用王家的身份太容易平白惹上麻烦,索性就带着雁娘就此离开。 云台山山路艰难,唯独女学正门前由各家豪富捐赠修建了一条宽阔的石阶,过了芳景筵的时辰,此时下山的人不多,路途还算开阔。 就算是觉得芳景筵一塌糊涂,沿路的风景也还是不错的。 宋云书就没再着急,放慢了脚步让雁娘缓口气,温声道:“雁娘,阿姐觉得,你来云台女学就读之事还要从长计议。” “是因为刚才那个姐姐行事不端吗?”雁娘拉住她的手顿时一紧,目露央求,“可是女学中的学生那样多,她虽不好却不能说明人人都不好,阿姐……” 宋云书叹了一声:“我非此意,可这女学也不能这么轻易就去了。” 雁娘咬着唇瓣,涩然道:“阿姐我——” 话音未落,却有人带着护卫从后面追了上来。 为首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男子官服俨然,相貌平平,官威尤甚;妇人锦衣缎裳,面若银盘,眼神精明,手上拉着的姑娘赫然就是刚才的玲儿。 女先生也紧随其后,道貌岸然的学究模样暗藏市侩神色。 “就是你敢自称王家女,欺负我家玲儿?好大的胆子!” 是那胡夫人先开的口,揽着满脸委屈的玲儿,横眉竖目,摆明了是要为自己孩子出头。 女先生也笑着道:“王姑娘……不,应该是宋女郎,可真是把咱们哄得团团转呀。” 宋云书有预想过身份暴露,但确然没想过他们会这么快追上来,更没想过会明明白白地将与她计较的事摆在明面上。 这个岔子想来出在郑夫人的身上。 棋差一着,宋云书略表遗憾。 只是她也不惧,眸光流转间笑意盎然:“这样大的阵仗,知道的是令爱先出言不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先惹的事呢。” “我家玲儿心直口快,哪里轮的上你来教训?”胡夫人啐了一声,疼惜地抚过玲儿的后背,“看不清楚身份的东西!” 胡长史眯了眯眼,倒是没像母女二人般显山露水,只道:“你不仅欺辱官眷,还假冒官眷行骗,可知是何等罪行?” 宋云书却并无如他们所愿露出惧怕之色,勾唇浅笑,遥遥一看还只当是纵情山水间,眉眼间尽是洒脱之色。 “胡大人可真是会颠倒黑白。” 胡长史隐隐觉得不对,但胡夫人已先他一步开了口:“今日之事没那么简单!你敢欺负我的女儿,我就要罚你和你的妹妹杖刑!以儆效尤!” 事已至此,胡大人也只能道:“你若是向玲儿道歉,或可轻饶。” “饶什么饶!三十杖轻不了!”胡夫人瞪胡长史一眼,不耐烦地道,“区区一个商户贱籍而已,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玲儿只顾着伏在母亲怀中嘤嘤嘤,委屈得紧。 最后出面的才是女先生,半眯着眼上下打量宋云书,摇头道:“聪明的不是地方,女郎你也是自作自受。” 雁娘惊惧地攥紧了宋云书的袖子,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宋云书倒还能空出心思拍她的手背,让她平缓心情。 她温声赞同:“我的确不是王家女。” 这句话现在说出来有点奇怪,胡长史夫妇并女先生几人纷纷皱眉。 宋云书环视一周,继续道:“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么,‘有钱能使鬼推磨’,王家也不过是我的合作伙伴之一罢了。” “你还敢口出狂言?!”胡夫人不假思索地反驳。 胡长史却没那么脑子简单,与女先生相视一眼,均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疑虑。 ——宋云书话中的真假,实在太难分辨。 “当然,我不过是一小小商户,几位想罚便罚了,”宋云书无辜地笑道,“不过事后要是因断了别人的财路被找茬,可不要怪在我的身上。” 【滴,恭喜宿主,财富任务三完成:成为庐江第一税收大户。】 【恭喜获得“我是大款”光环,佩戴可使贪财属性人物基础好感+10。】 小乙的声音巧合般地响起。 宋云书眸光微闪。 是了,眼下是二月,出了年节正是衙门里清算税收的时间。 女先生犹疑地与胡长史商议:“我已派人去探听她的具体身份了,咱们再等一会儿?” 胡长史沉吟道:“也好。” 唯独胡夫人与玲儿还在叫嚣着。 “阿爹你要为女儿做主!不能轻纵了这种谎话连篇之人!” “等什么等?依我看,她就是个骗子!” “……” 胡长史忍无可忍,呵斥道:“闹什么闹!也不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 平白无故被宋云书看了笑话,胡长史看得出她脸色明晃晃的、看乐子的笑容,脸色越发阴沉,看胡夫人母女也越发不顺眼起来。 好在说曹操曹操到,他这边话音刚落,探听消息的侍婢便跑了过来。 侍婢低声与女先生耳语几句。 女先生的脸色是变了又变,最后定格在蹙眉上。 宋云书像是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一样,曼声道:“虽比不过扬州城的繁华,庐江也是江南名城了,好歹担了个首富的名头,女学要修个楼阁什么的也就一句话的事。” 一如现代土豪的做派,开口就是要给孩子上学捐楼。 单纯的有点小钱是没什么用,可豪富就不一样了。 ——就是再大的士族门阀,也得有钱才能供养得起族中子弟。 豪富之家虽不至于让女先生俯首,可也要给上几分面子,扯着笑道:“瞧这话说的,咱们毕竟是女学,容不得有人欺骗假冒的,想来您也能理解是吧?” 倒也是为难了她,变脸都快成生存技了。 宋云书摸着下巴,笑了一声:“我能理解吗?” 女先生被反复打脸,实在不敢再说什么了。 然而官员与富商却又是两码事,胡长史要真想,亦是完全不用给宋云书面子的。 胡夫人有这个底气,当然还能叫唤:“真是没点子骨气!有钱怎么了!有钱也比不上我家大人为幽王殿下做事的好处!” 这个风头胡长史不想出,可他拦不住妻子的嘴,只能任由她去。 本以为是个小事,胡长史却偏偏看到有个青年踱步而来,步伐悠然地走在石阶上,怀里还抱着个小姑娘,神色都半分不变。 胡长史猛地瞪眼,伸手捂住了胡夫人的嘴。 来人却浑然不觉似的,对在场众人挑了挑纤长的眼尾,带出点懒散又冷淡的笑意。 “怎么都围在这儿?是挖着什么宝贝了?” 第六十八章 月下送别 众所周知,云台山是个好地方,天时地利人和造就了一方灵山,往前数有不少名人陵墓建在此地,现在看则有珍奇草药繁茂生长,遍地是宝。 但因为云台女学占据了整片山头,背后又有不少势力,所有的珍宝灵药都自然而然地归属于女学,寻常百姓不得轻易入内。 司曦这话说的,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地狱笑话。 宋云书莫名其妙地听出了笑点,一个没忍住,侧过头去掩袖笑开。 胡长史目光死死地盯着司曦,而被胡长史禁言的胡夫人与玲儿面面相觑,什么话也不敢多说,女先生更是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 “很好笑吗?”司曦走到她身边,有些无奈地问。 宋云书理所当然地用笑眼看他,点头:“很好笑呀。” 司曦就不多问了,等她笑够,才轻声问道:“这是又出什么事情了?” “有些麻烦,回头再跟你说吧。”宋云书看了看面色古怪的胡长史夫妇,又转头去看司曦怀里的小姑娘,“事情已经解决啦,不过你怎么把月娘带上来了?” 司曦今日里穿得一身玄色,衬得肤色尤为白皙,整个人清冷得如同暗夜。 然而穿着粉裙子的小姑娘缩在他怀里睡得格外安稳,和他的气质格格不入,但看上去又中和了他身上的冷淡。 司曦轻叹道:“她醒来之后非得要找你们,我闹不过她,只好带她上山了。” 宋云书伸手去戳小姑娘的脸蛋,叹为观止:“那她怎么又睡着了?上山的路那样陡,也亏得她能安心睡过去。” 司曦也不明白,只摇头道:“那我们就下山吧。” 说这话时,他稍稍抬眼,看了神情木然的胡长史一眼。 那眼中分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平静得宛如一汪幽深的潭水,却激得胡长史面露惊恐,还得强行压住内心的惊惧,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宋云书拉着雁娘,司曦抱着月娘。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从卫兵包围中走了出去。 步调闲适,神情坦然。 人都看不见影儿了,胡夫人才敢张望着怨道:“那是什么人?能让你这样魂不守舍,穿得也不像个大官儿啊?” 玲儿小声呢喃:“但他长得可真好看……” “收起你们的心思!”胡长史腿软得很,皱着眉狠狠地敲玲儿的脑袋,又将胡夫人重重地扯了回来,“无知妇人!那不是我们招惹得起的人!” 胡夫人和玲儿就没敢说话了。 女先生计上心来,热络地凑过去,问:“他们是夫妻?长史大人可方便告知那位郎君的身份?日后我也好招待客人。” “夫妻?”胡长史冷笑一声。 话中意味深长,女先生洗耳恭听。 他眯着眼看向几人相携而去的身影,意味不明道:“再是劳什子的庐江首富,就是生了孩子也够不上那位一个脚趾头。” 只是不知道那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别是……京城里有什么变故?! 想到这儿,胡长史顿时不敢再待下去,挥手叫护卫跟上:“回府!” 待走出一段距离,宋云书才敢对着司曦柔声道:“你每次都出现得很及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该说声谢谢的。” 在庐江被流民包围时,司曦的到来尚还能解释为有所准备。 可连睡眠向来安稳的月娘都会突然哭闹着,非要让司曦带她来找,就实在是奇妙得很。 司曦突然停下脚步,直直地看向她。 宋云书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下,与他对视。 青年的凤眼一如既往的昳丽好看,眼尾的弧度勾起丝丝缕缕的情意,若有若无,待要细看时却只能捕捉到满目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意都只是错觉。 他实在是生了一张太能蛊惑人心的脸,可他偏偏又不用在蛊惑之道上。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相识将近一年。 宋云书不自觉地去追寻他眼底深藏的亮色。 他的眉眼间依然有着些许的郁色,不过与相识之初作比,已散去了许多,取代沉郁之色的也并非是明朗澄澈,而是浅浅一层的温柔。 宋云书不仅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也从他的眉眼间看到自己。 司曦道:“云书,你行事须再小心些,若再有下次,我也许帮不了你了。” 宋云书一愣:“为什么?” 司曦侧过眸去,眼中浮起淡淡的怅惘:“我该走了。” 宋云书问:“去哪里?” “去做一些我不得不做的事,”司曦对她展颜一笑,是难得的粲然明亮,“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我还会回竹下斋的。” 雁娘悄然地松开了宋云书的手,落到后头,不好去听他们说话。 宋云书并未察觉,只觉得心里莫名地滞了滞:“那样也好。” 什么也好? 她自己也不清楚。 话就那么说了出去,她也不想收回。 * 宋云书本想给司曦办一场送别宴,可司曦拒了,只言时间匆匆,不必麻烦。 她还要再劝,司曦犹豫之下,便说备上两壶酒即可,大醉一场淋漓尽致,就已得送别二字的精髓。 宋云书拗不过他,也就同意了。 于是夜半三更,两人聚在庭院檐下,边听着细雨声,边喝着新出窖的杏子酒。 宋云书不善饮精酿的白酒,却偏爱花果调子的酒水来解馋,偶尔闲情雅致来了也会喝到微醺,靠着躺椅悠悠然地大睡一场。 但今日宋云书却有些克制不住,酒一杯一杯的喝,停不下来。 可酒量不好,再清淡的杏子酒都能让她的眉眼间染上红霞,自眼下红至耳根,渲出大片美不胜收的绯色胜景。 她偏过头慨叹:“司曦,咱们都认识快一年了,你说快不快?” 还得打从她刚穿越过来第一次上衙门办女户算起。 那时候司曦还是堂上的大官。 可后来阴差阳错的,司曦就成了她身边的差使,进退得宜,行事有度,慢慢地就又成了她的得力助手,帮着她做了许多事。 司曦当然记得,毕竟这也算是他出格的人生里都数一数二的事。 “少喝点,明早起来会头疼的。”司曦温声劝她,手里拿着酒杯的手却也没停过,一杯又一杯的下肚,“我其实没想过会在竹下斋做这么久。” 他的酒量非常好,喝点果酒不算什么,就更衬得宋云书像个酒鬼。 宋云书懵懵懂懂地半眯着眼看他,见他姿态轻松自如,不知嘟囔了句什么,大大咧咧地扯着他的袖口问:“我问了你很多次,你为什么要留在竹下斋,但你每次都敷衍我。” 每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候是仕途艰难,有时候是体弱多病。 理由五花八门的不成个样子。 宋云书才不信他的邪,瞪大着眼睛非要讨个说法。 她清醒的时候就永远看不见这种“无法无天”的样子,司曦温软了眉眼,不自觉地放柔了语调:“因为我当时……陷入绝境。” “那可不是绝境嘛,都快被人追杀弄死了。”宋云书歪着头看他,眯着眼笑,“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早就死啦,这个理由不行,太敷衍了。” 说得好听,然而救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讨价还价。 司曦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从昏迷中醒来,她的第一反应是索要报酬。 功利吗? 他不觉得。 没人有责任去平白无故的做好人,那也不见得会是件好事。 至少他认可宋云书的做法,也从不认为给不起报酬就真会被丢出去,左不过就换成以工代酬,可她总是会救的。 有些埋在心底的话司曦不知不觉地就说了出来。 “我的绝境……不止于身处险境,更在于我不知道自己所为是对是错。” “……我好像总是在做无用功,还伤了许多人,天大地大竟寻不得一处容身之地。” “云书,其实在你救我之前,我没想过活。” ——而在你救我之后,我没想过死。 后半句话化作短短的叹息,随风而去。 半醉的宋云书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清澈的眼中透着茫然,却又看他看得认真。 司曦好笑地去碰她的脸:“跟你说了,你又听进去没?” 他的手沁凉,而宋云书醉中的脸蛋滚烫。 本意只是想用指尖逗逗她,不想轻柔的动作却猝不及防地被她按住,半张脸埋在他沁凉的手心上磨蹭,还分外舒服地叹了口气。 司曦整个人一僵。 她眨巴着眼睛:“听进去了。” “你还是忘了吧,”司曦想把手抽出来,却被她抗拒地再拽过去几分,几乎将他的小臂都抱在了怀里,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不是什么光彩事。” 宋云书乖顺地道:“哦。” 说得好像当真想忘记就能忘记似的。 司曦:“……” 好吧,他跟一个醉鬼计较什么。 司曦对自己的较真哭笑不得,用另一只手斟了酒,仰头饮尽。 融融月色好似为整个庭院裹上了一层薄纱。 树影婆娑,暗香浮动。 宋云书慢慢半抬起头来,虚着眼睛费劲地望着他出神的脸,好奇地问:“你看什么呢?” “看月亮。”司曦轻声应。 宋云书费劲地想了想这话的意思,才慢吞吞地坐起身,学着他的样子,仰起头去看天边高悬的明月。 安静了还没一会儿。 她转过头看了司曦半天,特别郑重地去捧他的脸,让他正视自己。 司曦有些手足无措,想推开又怕伤了她。 分明没有醉,可他的耳尖还是泛起了红色。 宋云书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念,唇边带着烂漫的笑容。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司曦,你这么喜欢月亮呀?那你的‘佼人’在哪里呢?” 第六十九章 我心悦你 盈盈月色下,少女温暖的手捧起他的脸,亮晶晶的眼里倒映着庭院里的大树、楼阁、纱幔还有眼神无措的青年。 她天真无邪地问他:“司曦,你的‘佼人’在哪里呢?” 司曦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她却偏要捧着他的脸让他去看。 她喝醉了。 司曦试图告诉自己。 可他也说不上来是月色太动人,还是面前的女子美丽到勾魂夺魄,叫他移不开眼,更压不住胸腔里澎湃的动静。 少女灼热的呼吸洒在他白皙的面容上。 她咄咄逼人。 他不得不缴械投降。 于是司曦问她:“云书,你可愿做我的‘佼人’?” 或许是心随意动,又或许只是不曾仔细考量过的头脑一热。 但此时此刻都不重要了。 他抿着唇,眼中深藏着期待与仓皇,紧紧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少女,看着她醉眼惺忪又天真烂漫地笑着,像猎手在漫不经心地思考。 宋云书忽而后仰,离他远了几分。 她认真地说:“我不要。” 这个答案叫司曦忍不住垂下眼睑,心底分明是空荡荡的失落,却还要露出平静淡然的笑意去狡辩:“那就算了,不过是个——” “笑谈”二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反被她捂住了唇。 柔软的掌心轻轻地按在他的唇瓣上,他欲言又止却被她重重一压。 她的指尖沾染了细碎的杏子酒的香味,和着她身上的书墨味道、梅花调的冷冽熏香,织出来一身独属于早春的、又清凉又温暖的女儿香。 按在他单薄的唇瓣上,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母亲曾说过的话。 昏暗的甬道里分不出春夏秋冬,司曦只记得母亲常年拿着针线,念叨着过往为他父亲勾出一件件簇新衣袍,但始终等不来衣袍的主人。 母亲有时候也会清醒,看着他的眼神又爱又恨。 她说:“阿曦,薄唇之人多薄情,你一定不要学你的父亲,做那薄情之人。” 他答不上话来。 因为他不想欺骗他的母亲。 当世大儒的师长教他大丈夫处世当无情,也曾当英雄崇敬的父亲告诉他情爱伤人,只有母亲告诉他。 ——阿曦,你不要做薄情之人。 少女的指尖还依依不舍地落在他的唇瓣上。 她复又凑近来,细细地看,喃喃着:“我们那儿的老人都说,薄唇之人大多薄情。薄情不好,我才不要做你的‘佼人’。” 司曦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宋云书才不管他想什么,只是觉得困了,顺势就往他身上靠去,倚在他肩头呢喃:“我要做……就做你的月亮。” 她靠得太自然,就像他们本来就该如此契合。 司曦的手扶在她的肩上僵了僵,还是泄气般地垂了下去,大梦初醒似的反问:“……什么月亮?” 宋云书好半天没答话。 司曦觉得疑惑,垂眸去看时才发现她正在和眼皮作斗争,一时哭笑不得。 她醉了。 他怎么又忘了。 可天知道是巧合还是她故意的,每当他将要平复心绪时,她便要抬起那双若星子明亮、冷月清辉的眼睛看他,像是要直勾勾地望进他的心底。 她的话里带着稚气的娇俏。 “你说你喜欢月亮,但我知道,你够不着月亮。” 所以她不做美人,只要做他的月亮。 让他看得着摸不着,才好免去他薄情的困扰,叫他一生追寻。 司曦扶额,笑着叹息:“也不知道你到底真醉还是假醉,竟这样鬼灵精。” 宋云书咬着手指想了想,诚恳地道:“不知道。” “别咬手指,你这双手精贵着呢。” 他轻柔地将她的手从唇齿间带下来,又细致地用锦帕给她擦干净,再将她的搭在自己的手上仔细地打量,好在只瞧见大拇指上浅浅的咬痕。 她的手骨肉匀称,不长不短,但搭在他手背上就显得小小一只。 竹下斋的花笺、造纸等技艺皆出自她这双不出奇的手,说是价值千金并不为过。 宋云书自己平日里也看顾得紧,做事都求周全,只怕伤了手影响工作。 这下子喝醉了,反倒小孩脾气起来了。 她不肯听,但拗不过他的手劲,只好使性子地瞪他:“放手!” “哦,”嘴上答应着,他半点没松手,突然换了个问题,“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待在扬州开店还是回庐江去?或者……还想去别的什么地方?” 醉酒后脑子呈现出单线程状态的宋云书当场宕机。 这下子她也顾不得手还落在他手里了,低下脑袋冥思苦想起来。 “我想……开个学堂,云台女学好烂啊,我不想让雁娘她们去念书了。” “扬州先待段时间好了,以后在哪儿以后才知道。” “竹下斋的事情也好多哦,还有会稽那边,引阑又在催我早点让她撂挑子……” “……” 她不自觉地越说越远,与一开始的问话远了十万八千里。 司曦也耐心地听。 若放在平日里,哪怕对云台女学有再多不满,她也不至于当着别人的面给出这样绝对的评价,更不会对旁人说起掌管竹下斋的艰辛。 这个话唠又娇气的宋云书似乎还没人见过。 司曦想,她平日里可藏得真好。 任是谁人见了都觉得宋东家游刃有余,就是那不世出的的“商业奇才”,连续好几日废寝忘食脑子都清醒如初,跟不需要休养生息似的。 这种捧上天的话听得多了。 真就让许多人觉得她无所不能。 可她明明也只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 司曦看着她低头掰着手指数数,忍不住伸手,想摸她的脑袋,又觉得“趁人之危”非是君子所为,迟迟下不去手。 反而是宋云书眨巴着眼睛抬头看见了,自觉地往上蹭了蹭。 司曦默了默:“……你在做什么?” “不是你想摸我的头?”宋云书奇怪地反问,“不想摸了吗?” ……好吧。 司曦一瞬间心软得一塌糊涂,随了心意,将手落在她的发顶,小心翼翼地抚过。 他还记得公堂上,她拨开头发,露出斑驳的疤痕。 于是连手下的动作都是轻之又轻。 他问:“还会疼吗?” 也不知道宋云书是怎么听懂了他的意思,乖巧地摇头:“早就不疼啦。” 这是实话。 她穿越过来之后,云娘头上遗留的伤就不痛不痒还恢复得飞快,后来小乙出现,才跟她解释了那是系统的宿主保护机制。 ——简单来说,就是怕宿主觉得还不如死了痛快。 宋云书还真没感觉到过疼。 可司曦不知道。 夜黑风高的晚上是个很容易让情绪发酵的时刻,至少此时,他确切地明白到了自己面对宋云书时,那些无法言表的复杂心绪是什么。 他又喝了杯酒,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云书,我竟然才发现,我……” 宋云书疑惑地抬眼:“你什么?” 她喝醉了。 这个认知让司曦轻松了片刻。 他忽而问道:“等明早醒来,你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事吗?” 宋云书“啊”了一声,托着腮陷入沉思:“今晚……发生了什么事?” 断片速度之快让人啼笑皆非。 司曦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单手捂住脸,短促地笑了一声,耳尖处的绯红已经蔓延了半张脸,人还是清明的。 “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说句话。” 宋云书拉长了尾音,更加困惑:“那你倒是说呀?” “我心悦你。” “哦。” “……” 就算是喝醉了,这个反应也有点过于平淡。 司曦突然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握着酒杯的手发紧。 宋云书挠头:“然后呢?” 司曦:“……然后?” “一般来说,告白完之后不是该问我,要不要在一起吗?然后谈恋爱比较舒服的话,下一步就是谈婚论嫁了,再下一步就是白头偕老了。” 宋云书又伸出了手,在他面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数,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遥想学生时期的宋云书同学,学霸女神、从历史学院九比一的男女比例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孤傲院花,追求者多到能排到法国。 ——虽然她一次恋爱都没谈过。 但是告白的流程都快刻进DNA双螺旋了。 她面露期待。 这些话听起来有些奇奇怪怪,但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司曦失笑:“云书,没有下一步了。” 宋云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司曦轻柔却不容反抗地按回了躺椅上,又取了大氅来给她裹得严严实实,让她没机会伸展活泼的四肢。 她很是委屈地瘪嘴:“你干嘛?” 司曦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对她笑道:“我要走了。” 轻纱般的月色将青年郎君的容貌勾勒如谪仙,回眸一笑时,凤眼便带出无数缱绻又旖旎的好颜色,郎艳独绝,遗世独立,自当如是。 宋云书怔怔地,收不回自己的目光。 “你要去哪儿?” “去做我该做的事。”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就没再回答了。 几页不知是什么的纸被压在酒壶下,青年当真如谪仙,乘风而去。 中学时期学过的一篇课文不知为何浮上心头,与宋云书从他那最后一眼中得出的答案竟也契合得紧。 ——或许明天。 ——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夜色越发深了。 宋云书靠在躺椅上,静静地睡着了。 只留下被酒壶压着的纸张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 第七十章 策划办学 三月,春风又绿江南岸。 扬州城中最繁华的地界新开了一家书铺,名唤“竹下斋”,每日迎来送往的客人如涌流不断,装潢素净典雅,上架出售的货品样样新奇不已,日日能引来不少看客。 更令百姓称奇的是,哪怕制书令断绝于市、新书铺出现不少,也没见哪家能比得上竹下斋的物美价廉,开张不过几日便有超过垂荫斋的势头。 而那垂荫斋背靠大树,依照常理本该对竹下斋多加打压,彰显“老大哥”的威势,偏偏竟又与竹下斋来往甚密,合作甚广,关系极好。 说来说去,只能归结于垂荫斋主打奢侈商品,竹下斋则针对平民市场。 眼目前的分歧矛盾还不大,才能“合纵连横”起来。 闲得没事儿的冯引阑将这些闲话说给宋云书听时,还不忘“啧啧”连声。 “这不纯纯是他们想多了吗,那劳什子的两家亲密无间,分明全靠那王郎君自己努力。” “我看是你将儿女情长看得太重了才是,”宋云书正伏案撰写着办学策划案,闻言也只笑着抬头,打趣她,“新的戏本子可写出来了?《胭脂乱》可是要上架了。” 冯引阑笑容一僵,趴在自己的桌子上哭唧唧:“别催了别催了,一本接一本的,我眼下当真是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 戏班加上说书的宣传效果不错,再算上“王的青睐”光环加持,不仅带起了点墨轩的流量,还外传替竹下斋招揽了不少客人。 扬州竹下斋能迎来开门红,连夜被招呼过来做宣传的冯引阑功不可没。 ——编个竹下斋祖辈的传奇故事,今朝远景,让人传颂。 宋云书称其为“造势”。 而在店铺品牌塑造之后,诸如纸张、花笺、纸雕砚雕的特色商品也要进行艺术加工,争取以情感价值来达到忽悠文人墨客千金公子的目的。 为此,宋云书还连夜誊写出了谢子迁的初版故事,交给冯引阑再加工。 所以在店铺开业前期,冯引阑也当真是忙得昏天黑地。 索性效果不错,忙完前期之后她就迎来了短暂的休假期,只需要在修整好后,继续进行文艺创作即可。 宋云书也没逼她的意思,更多戏谑,睨她一眼:“我可记得有人来的时候跟我讲,她不是‘江郎’,才不会轻易‘才尽’。” “此一时彼一时、此一时彼一时。”冯引阑也很是唏嘘。 宋云书轻笑着摇头:“你呀。” 不过想到在扬州城里吃喝玩乐的快乐日子,冯引阑相当乐不思蜀:“我本来还以为扬州城的铺子得过个一年半载的才开得起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事了,你可真厉害!” 宋云书持笔的手一顿,笔尖便在纸页上渲开墨迹。 她叹了口气,又从旁取了一张,可还是怎么都下不去笔:“这也有你的功劳。” “你还在写办学的……策划案?我觉得上次写的那个就挺好的呀,怎么还在改?”冯引阑凑过来看,说起最后几个字还带着点困惑,更多的是不理解。 宋云书默然:“可我觉得还是不够好。” 从云台女学回来之后,雁娘自己就断绝了去那儿求学的想法,恢复了平日里在院落里看书的常态,也顺带着照看月娘。 宋云书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让她们念书。 在学堂里和在家里的环境不同,她还是倾向于让她们多体会人间百态。 也是在回来之后,她心里就有了个算得上疯狂的念头。 ——或许,她可以自己开办一个学堂呢? 这个念头像个种子在心中萌芽,以一种谁也拦不住的架势迅速生长,直至扬州城竹下斋的事情落定,她就紧锣密鼓地抽时间开始写策划案。 第一版策划案是办一所女学,冯引阑看过,也给沈昭寄信去看过,都觉得不错。 唯独让宋云书犹疑的是,女学的老师就算大多是女性,也很少有人能摆脱当代传统女性的视野,更多去教女孩子们知识方面而不涉及旧观念的东西。 这样的人太难找,一着不慎就会成为云台女学的翻版。 宋云书不敢托这个大。 于是第一版全盘推翻,宋云书又想,男女混学或许就能改变一些观念。 但是男女混学的难度与招生的复杂程度成了另一座高山,她不止想让这所特别的学堂出现在扬州,也不愿有高昂的束脩,更想做成普及性的东西。 想法很美好,但现实很骨感。 她的策划案甚至还停在目标人群一栏。 冯引阑打眼看过,还是觉得这种格式很是新奇,内容更新奇:“我感觉……你的目标好像更远大了?这份策划比上一份更难做。” “远大?”反而是宋云书自己对这个评价有些迷茫,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困惑道,“我最开始只是想做女学,但是那样太容易弄成云台女学的翻版,但男女混学其实男孩……并不适合这样的特殊环境。” 身处封建男权社会,就算是再底层的百姓中男孩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比如砸锅卖铁也要送男孩念书。 女孩子就没这个待遇,要么做工养家糊口,要么就嫁人换钱粮。 若是男女混学,这个时代天然的观念会带来很多麻烦,更多的人会倾向于将男孩送来念书而非女孩,只会认为学堂里女孩才是可有可无的部分。 云台女学的事宋云书告诉过冯引阑,是以她理解起来并不费劲。 冯引阑的想法天马行空许多:“那就换个规则呗,之前你想办女学是想改变世俗意义中束缚女孩念书的观念,男女混学那就找个男女都要改的观念。” 是个很有冲击力的想法。 宋云书思忖片刻:“比如?” 冯引阑无辜摊手:“我哪儿知道?” 很多东西都是从宋云书那儿学到的,要她跳脱思维提建议,也挺为难的。 宋云书失笑:“其实挺有道理的,我再想想吧。” 冯引阑:“行,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话是说得真体贴,可惜跑得飞快的脚步出卖了冯引阑怕被抓苦力的真实心思。 门扉“啪”地一声合上。 宋云书揉了揉额角,重新投入思考,咬着笔头考虑下一步写什么。 只是没一会儿,又有人敲响了门。 得到默许后,着管事服侍的中年男人抱着一沓账本进了门,恭声道:“东家,这七日的账已经按您的要求清出来了。” “放右边的桌子上就是。”宋云书头都没抬,埋头苦想,“庐江送过来的打浆机下头的人学会多少了?出的量佣书那边可能跟得上?” 书房里除了正中的大桌子,两侧还各安置了一方桌案,东西堆积如山。 钱管事按她的意思放好账本,捋着长须答:“都学会了,佣书那边每日也能跟得上,就是都说得加工钱,实在太劳累了。” 近几日生意太好,为了满足白日里的客需不得不晚上加班。 宋云书温声道:“当然得加,月钱翻倍罢。待这波热头过去,我叫人在知味楼做席,与大家同庆竹下斋的开门红。” 钱管事自然笑着道谢:“东家大方。” “小事。”手头忙个不停,抬头见钱管事还站在原地不动,宋云书奇道,“可是还有什么事?光站着做什么?” 钱管事搓手道:“这……垂荫斋的王郎君又上门了,指明要见您。” 自打竹下斋开业,这位王郎君便日日造访,连活了半辈子的钱管事都想感慨一句“痴心不悔”,再告诉他一句“您安息就是”。 ——不为别的,他们东家是肉眼可见的不喜欢王郎君。 反正从来不曾接见过。 宋云书蹙眉道:“不见,我不是说过了?他来直接回绝就是。” 自打小乙跟她说王永年爱情值满格,她就恨不得和王永年永生不见,不为别的,就为了她怕自己忍不住将他的心思往地上踩。 还是不见面的好,没得多生出事端。 “我是这样说的可……”钱管事也很为难,“王郎君说他知道您有意办学堂,他那儿有路子能帮您,问您可愿意去瞧瞧,非让我来禀报。” 毛笔落在笔架上,宋云书靠着椅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倒是知道的不少。” 诚然,宋云书近日来周转于扬州各家学堂书院,名义上是为妹妹探寻去处,可实际上又不止去了女学,向山长探听的事项也多与办学相关。 要查出这事儿不麻烦,但宋云书还是觉得他太闲了。 好好一个世家公子,如今还是官身,见天地绕着她的竹下斋转算什么? 弄得像是她招惹了他似的。 钱管事不敢接这个话,只拱手道:“您不见的话,我这就去回绝。” 宋云书惫懒地挥手:“行了,见。” 钱管事应:“是。” 宋云书无言地扶了扶发髻,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环视周遭一圈,又往书房外去,一路上走过春意芳菲,书铺内景宽阔舒适,打理得宜。 待在书铺里总会让她不自觉地想到不知所踪的司曦。 她记得醉酒那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可是又无法与任何人言说。 就像她清醒的时候,绝不会让任何人说出心意。 ——因为无心儿女情长,所以只谈志向远方就好。 可她喝醉了。 可她偏偏记得。 容颜昳丽的青年那样轻巧地跟她说着。 “我心悦你。” “没有然后了。” “我要走了。” 被压在酒壶下的是一张租期三年的房契,和一页他亲笔的“小心王家”,那样轻易地替她解了无法在扬州买到转手书铺的困境,解释为还她“救命之恩”。 但账不是这样算的。 宋云书想,他们必然还得再见一面。 至少三年的房租她还得还给他,再去清算他们之间的公平与否。 着常服的王永年进院落时便看见她失神的侧脸,他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走到距她一尺的位置停下,柔声道:“云娘?” 宋云书这才回过神来,单刀直入地问道:“说吧,办学相关的路子,你说的是什么?” 第七十一章 废弃学堂 “书院有书院的办法,私塾有私塾的办法,女学亦有女学的办法。”王永年并没因她的态度生气,笑容温润,举止有度,“那就得看云娘是想办怎样的学了。” 最讨厌和谜语人说话了。 宋云书随处找了个石墩坐下,懒散道:“若是女学呢?” 王永年跟着她的脚步过来,在她的对面坐下:“女学就麻烦了,就是寻常人家也不会轻易将女儿送进学堂,但若是你名气大、有人撑腰,自然也会有人来巴结。” 云台女学就是这样的模式,名义上是汇集天下名师,精英学生大多出自名门,背后靠山极多,才造就了这样一所“名不副实”的名校。 所以这话听得宋云书眉头微皱。 “不过我还是劝你别办女学,”王永年话头一转,笑吟吟道,“扬州已有个云台女学,你想再办一个就是砸招牌,容易招来事端,除非——” 想做这件事,宋云书自然考虑过会引火上身。 她虽不怕,却也觉得少个麻烦更好,便顺着他的话问:“除非什么?” 王永年悠然道:“除非你是我王家的人,莫说扬州的惹不起,你就是想在天底下开遍都有我母亲撑腰,不过义女恐怕还不够,还得是……更要紧的身份。” 他的语气倒说不上调戏,隐隐还能听出几分紧张与正经。 与他要让她做“平妻”的时候判若两人。 可宋云书只觉得好笑:“都快娶妻了还跟我说这话?真不晓得秦姑娘知不知道,她的未来夫郎临近婚期还在外头勾搭前未婚妻。” 会稽王氏与承德秦氏的联姻,莫说会稽人尽皆知,连扬州城都在传颂。 有说门当户对天赐姻缘的,有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更有甚者说他们是在佛寺求签时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才换来了这么一段好姻缘。 总归是要避开政治联姻的皮子,换上美好姻缘的幌子。 王永年笑容一滞:“……我与她还未订婚期,外头传的话不必当真,我——” “王永年,我本不想与你说这样重的话。”宋云书打断他,语气不重,甚至称得上平静淡然,“我猜你母亲不愿让你和我凑对儿。” “再者,你做不了萧夫人的主,我也对你没那个心思,见你是为了说正事,不是为了听你说儿女情长。” 她这番话甚至半点猜测都不带,如同对他的母亲了如指掌。 诚然,她说对了。 王永年的脸色有些苍白,只当没听见她的后半句话:“母亲从前属意你做儿媳,只要你同意了,母亲必不会与我计较的。” “萧夫人属意的竹下斋的大姑娘云娘,而不是竹下斋的东家宋云书。” “王永年,你当真听不明白吗?” 他也从萧夫人那儿听过相似的说法。 说到底,她们俩倒像是亲生母女,如出一辙的聪明,也如出一辙的果决。 王永年没说话,只是死死地咬着后槽牙:“我不明白。” 宋云书搞不懂王永年到底在想什么,蹙着眉问道:“我只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跟办学相关的事?还是只拿办学当幌子?” “……我不懂办学。” 容色俊雅的青年郎君神色黯淡,她本想直接转身离开,又颇感不忍。 “我不值得你如此执着,”想了又想,宋云书也只能道上一句:“言尽于此。” 她离去的背影不带半点留恋。 王永年看得出来,但还是出言道:“南金巷中有一块学堂废址,本想买下送你,但你必然不会收下,那就自己去看看吧。” “多谢。”宋云书答。 可她依旧没有回头,行色匆匆地消失在庭院中。 甚至不愿再分给他一个眼神,像是唯恐他再生出些不必要的情愫来。 王永年笑了一声。 有些说不出的感伤。 袖中滑出一块被弥合好的平安扣,落在他的掌心,太过无暇的玉质使得修补的裂隙遮掩不去,不必细看都发觉上头曾碎裂的痕迹。 萧夫人让人碎了这只平安扣,却又被他鬼使神差地捡了回来。 可惜到底是用不上了。 * 王永年总算不再常常上门拜访,宋云书也终于没再收到萧夫人言辞敲打的信件——作为商业盟友,她与萧夫人偶有联系,以简单的信息互通为主,客套的嘘寒问暖为辅。 宋云书才算是松了口气。 萧夫人不似王永年优柔寡断,行事雷厉风行,自打知晓他的心思就先跟宋云书通了气。 却没想到事情拖到了现在。 好在王永年大概是彻底死心了。 策划案的事情一筹莫展,宋云书琢磨着,先去实地考察一番也不错。 而后她就拎着“画地为牢”研究典籍的雁娘出了门,又顾及着江南流民增多带来的治安问题,未雨绸缪的带上了几位护卫。 南金巷子是个类似于庐江城里平安巷子的地方。 居民里鳏寡孤独者甚众,近年来乞儿与流民也越来越多,靠乞讨为生,治安一般,普通百姓多已搬离此地。 这就显得南金巷子空荡荡的。 宋云书拉着雁娘从巷头走到巷尾,绕了好几圈,愣是没找着像个学堂的地方。 饶是耐心很好的雁娘也没忍住,抬头特真诚地问她:“阿姐,王家阿兄真的不是说南金巷子逗你玩儿吗?” 宋云书:“……不是吧?” 话说得有点心虚。 主要是说好要保持距离,她总不好再凑过去问一遍。 来回再走了一趟,还是无果,倒是迎来了家家户户要起灶做饭的时辰,空荡荡的巷子里慢慢有了些人烟。 也很疲惫的宋云书和雁娘相视一眼。 提着菜篮子,晃晃悠悠路过的老妪突然被一大一小两个姑娘拦住,又见她们身后跟着护卫,登时瞪大了眼。 老妪颤颤巍巍道:“我、我没钱,只有菜,你们拿去吧。” 她非常熟稔地弯下腰,递出手里的菜篮。 宋云书一愣。 老人家的年纪非常大了,头发花白一片,手也控制不住地发抖,菜篮子里的菜更说不上多新鲜,叶子都蔫黄。 却像是被拦道抢劫惯了。 宋云书赶紧扶住老妪,柔声抚慰:“阿婆,我们不是抢东西的,您别紧张。” 老妪腾出一只手擦了擦浑浊的眼,才敢小心道:“当真?” “当真。”宋云书耐心地扶住她的手臂,笑眼看了看身边的雁娘,“谁抢劫还带个小姑娘呢?我们姐妹路过此地,只是想寻您问个路,并无恶意。” 雁娘用力点头,主动过去另一边扶住老妪:“我们不是坏人的。” 老妪这才将信将疑地直起身来,慢慢松了口气:“我还当是流民又——” 话还没说完,有几个小孩追逐哄笑着从她们身边跑过去,其中一个没仔细看路,直直地撞上了宋云书扶着老人家的手。 她的手臂猝不及防地受力,被打落在侧。 老人也被小孩子撞得一个趔趄,“哎呦”一声。 宋云书蹙起眉来,正要呵斥,却被老妪拍了拍手背。 只听老妪笑眯眯地朝着小孩子们喊:“小心些跑!别再撞到人了!” 然后是小孩子们边跑边嘻嘻哈哈地应答声。 “知道了阿婆!” “知道啦!” “嗯嗯!” “……” 充满敷衍的小孩式回应。 宋云书揉了揉被撞得发疼的手臂,问:“您认识他们?” “巷子里的街坊哪有不认识的?”老妪笑容和蔼地看着小孩们跑走的方向,颤抖的手还试图来给她揉手臂,“没伤着你吧?小孩子皮得很。” 宋云书担忧老妪还来不及,又怎好让她给自己揉? 她自然是连声道:“我没事。” 老妪松了口气,慈声问:“你刚才说要问路,是要问去哪里的路?” “刚才那些小孩还是要让他们父母管教一下,总这样撞着您也不好不是?”宋云书没忍住担忧,多劝了两句,才说回正事,“我们想去学堂,就是南金巷子里的学堂。” 老妪却摆了摆手,乐呵呵道:“撞到我才是偶然的事哩!他们说了会改就会改的。” 宋云书就更不知道从何劝起了:“您——” “好啦好啦,真是小事,”老妪摸着她的手笑道,“你说学堂,从这儿直往东去,到了尽头再拐个弯就能见着,不过我记着已经荒废许久,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地儿。” 老人家年纪是大了,脑子却不糊涂,还晓得转移话题。 宋云书还当真被她带了进去,当即笑道:“是,我们这就去看看。” 时辰也不早了,她惦记着不好再耽误久了午饭时间,当即就要跟老妪告别。 老妪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道:“先去我家里用了午饭再去吧?” 宋云书不明所以:“这不好麻烦您……” “不麻烦不麻烦,”老妪连连摆手,看着右边的路口,解释道,“这个时辰学堂那边不好去人,待会儿我给你领路。” 老人家的力气不大,但她们要顾及老人的身体,也就不好反抗。 于是老人家就轻轻松松地一手拉一个,慢慢往前走。 宋云书瞥了后头的护卫一眼,欲言又止:“我们人多,当真不麻烦了……而且我们去学堂有要事,您也说都荒废了,又怎么不好去人呢?” 老妪望了望日头,叹道:“学堂正在讲书哩,现在去怕是会扰了娃娃们。” 话里隐隐有些感慨。 宋云书:“?” 她突然略显慌张。 都荒废了的学堂还在讲书、还有学生……真的不是恐怖故事吗??? 第七十二章 进退两难 日头越来越大,光辉毫无阻拦地落在巷子里,晃得人睁不开眼。 曾经被划作学堂的地方只剩下断壁残垣,半面墙边横放了一根巨大的枯木树干,七八个孩童都还不到定性的年纪,却都乖乖巧巧地在上头排排坐。 他们手里一人分了几页纸,上头有歪歪扭扭、童趣横生的字迹。 而最前头讲课的是一名书生,麻布衣裳,瘦骨嶙峋,唯独眼睛又黑又亮,正温和地念着手里捧着的书。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宋云书牵着雁娘,与老妪隐在巷尾的墙后,静静地看着。 那书与纸她都是识得的。 竹下斋的大部分商品不比垂荫斋精细,看着粗陋,却胜在廉价。 “他是我邻家的二郎,自幼习书,但许多年也没考进书院,这两年倒爱上了教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念书。” 老妪小声给她们解释,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也是时也命也,他带出来的小孩倒有几个考上了书院的。” 话中不无遗憾。 那头的书生念完课文,便开始讲义。 南金巷子位居繁华的扬州城中,却是实打实的“贫民窟”,硕鼠出没是常有的事,小孩们听得格外兴致勃勃,争着抢着要提问。 “先生先生,老鼠打死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劝它?” “老鼠听得懂我们说话吗?” “乐土是哪里呀?” “那里的人会比我们更快乐吗?” “……” 小孩子的想法天马行空,一个个的问题砸过来叫书生应接不暇,只好挥着书本招呼:“有什么话慢慢说,别着急。” 花了许多年都没能考上书院,书生确然有些才气不足,可也不吝于承认。 小孩子们终于安分下来。 书生松了口气,笑道:“这些问题等老师回去想过,明日再告诉你们可好?咱们现在先好好学文章?” 小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说“好”。 宋云书这么看着,心里默默地称赞了一声。 ——才气不足是一码事,他确然是个当老师的好苗子。 雁娘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很认真地眨巴着眼表示疑惑:“六七岁就学《诗经》……是不是有点早呀?” 宋云书穿越过来的时候,雁娘的年纪已经不小,所看所学都有擅长和偏好的范畴,更遑论天资出众,更可谓早早就学富五车。 所以宋云书也没必要去干涉。 而年纪尚小的月娘是宋云书手把手教导,但不管文学还是一些自然知识,都是偏向于现代小学教育的,并不强求填鸭式教学。 这么说来他们学《诗经》是早了些。 不待宋云书给出个答案,老妪先解释道:“咱们巷子里都不是富贵人家,这些书啊纸啊的从前更没有,全是有什么就学什么。” 闻言,雁娘眼中便流露出真切的悲悯与感伤。 荒废的学堂里关于《诗经·硕鼠》的讲诵已经接近尾声,书生与小孩们告别,小孩子们便拿着东西飞快地四散开来,从不同的小道中离去了。 他们还是在欢快地笑:“回家吃饭咯!” 有两个小孩拉着手从她们身边过去,还甜甜地叫了声“阿婆”。 老妪就笑得愈发慈爱,朝他们招手嘱咐:“慢点跑!” 他们不认识宋云书姐妹,就显得有些腼腆。 大概是看她们在老妪身边,他们还是睁着黝黑纯净的眼睛怯生生地笑。 “……你们可真好看。”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们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雁娘羞赧地躲在她身后,宋云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又被老妪挽住手臂,往学堂旧址那儿走去:“走,你过去看看是不是这儿。” 书生还在慢吞吞的收拾东西,书本、树枝、沙盆,还有蒲团。 荒废的学堂本该尘土飞扬,但却被清扫干净,说不上一尘不染,至少也整齐有序。 “长生娃,中午到阿婆家里吃饭,你爷奶出门去了。” 老妪热络地招呼着书生。 书生本低着头,下意识地应:“诶!” 只是待他循声抬头,脸上还没来堆起晚辈该有的和顺笑意,便看见了一大一小两位亭亭玉立的女郎,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老妪没察觉出,凑近了还要去帮他收拾东西。 书生连忙抢过手里,才小声对老妪道:“阿婆您怎么带了人来?而且说过多少次了,有客人在的时候别叫小名。” 老妪这才拍了拍脑门,“啊”了一声:“对,但是、但是长生娃呀——你大名叫啥来着?” 书生:“……” 身后的雁娘小小声地“噗嗤”出声。 宋云书无处可遮掩,只好默默地转过头,看天看地,全当什么也没听见。 书生习以为常地轻叹了口气,上前对宋云书二人拱手施礼:“在下姓孙,单名羽,不知二位到此地来是有何贵干?” 话是对着宋云书在说,却更像在向老妪强调。 老妪撇过头,只当自己老眼昏花听不清话。 宋云书福身还礼,温声道:“宋云书,此行是为看学堂旧址而来。” “学堂旧址就是这儿,有什么好看的?”孙羽愣了愣,才倏地反应过来,有些犹豫地补充道,“……若女郎是为了买地而来?那该找中人或衙门才是。” 宋云书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极为复杂的心绪。 不至于不情不愿,但也带些无可奈何。 她眯了眯眼,唇边的笑意越发温柔起来:“今日过来是想先看看位置再做决定,毕竟他们花言巧语中难免带着三分假。” 孙羽默了默,与不停对他使眼色的老妪对视一眼,只好硬着头皮上。 “……那看下来您可还满意?” “还不错。”宋云书颔首,四望着打量了周围的环境,“位置不算太偏,周遭安静,占地也大,办学堂的确很不错。” 孙羽勉强笑道:“那就好。” 宋云书含笑的目光轻轻地自他身上扫过:“据我所知,这旧学堂落败后,地界就划分给南金住户了,若我买下,想来每户都会有笔不小的收益。” 说来这块地它还是块烫手山芋。 本来的学堂遭了变故,一夕之间各自溃逃,徒留一块地,衙门也不晓得如何处理,索性就名义上算做了南金巷子的公用地。 从前有人想在这儿建门户、开商铺,可家家户户都怕别人家多占了三分地的便宜,种地不许,开店不许,各执一词,能争得头破血流。 反而叫它荒废至今。 换成真金白银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孙羽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当真笑不出来,只能默默地点头:“是。” “可依我看,”宋云书慢条斯理地开口,语调轻柔,“孙先生似乎不大开怀?” 老妪似是觉得孙羽惹了她不快,急忙要替他解释:“长生娃他、嗯,孙先生他平日里就是个笨嘴笨舌的,讲不来话,不是不高兴,你自己说是不是?” 明明是个轻巧得只需要回答“是”与“不是”的问题。 但孙羽的身上那点文人的骨气偏要作祟。 他的唇瓣嗫嚅,最后却问:“……女郎买这块地,是想做什么?” 老妪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却到底是没说什么。 宋云书似觉得他的问话有趣,也不吝于回答:“我是竹下斋的东家,买地自然是为了再建一个竹下斋,你觉得如何?” “竹下斋的东家。”他拧着眉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复才想起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 这让他看起来和那些小孩有些相像。 宋云书不自觉地揉了揉眉心。 孙羽笑了笑,郑重地向她行了个大礼:“在下该先向女郎道声谢——若非竹下斋开至扬州城,很多说我大抵半辈子都接触不到,也没法用纸张教孩童们念书习字。” “竹下斋之大恩,在下此生没齿难忘。” 老妪没想到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一时间有些茫然。 宋云书抬手去扶他,轻叹一声:“说不上谢字,我也是为了赚银子。” 【真的吗?】 小乙不合时宜地问话声响起。 宋云书动作一滞,好在孙羽本也想着男女大防,不敢当真让她扶起。 【说吧,打断我的情绪要怎么赔偿我?】 【……】 小乙悲愤地哼唧一声,再次当回了缩头乌龟。 【反正我不信。】 ……自问自答是它最后的倔犟。 宋云书才顾不上它恃宠而骄的小情绪,继续问道:“但你既如此认可,现在知道此地要改为竹下斋了,可觉得高兴?” 孙羽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老妪也没再给他使眼色。 半晌,他诚恳地摇了摇头:“建竹下斋,可缓远走购买笔墨纸砚之累,方圆十里内却再难寻到第二处适合教书的地界儿。” 南金巷子里满满当当地挤着扬州城的穷人,简陋的木小屋如雨后春笋般占据着空地,挤挤攘攘地甚至腾不出给小孩玩耍的地方。 当然,这儿的小孩不算多。 ——疾病、饥饿与贫苦之下的夭折率极高。 念书当然不是他们的刚需,或许拿到她买地分下来的钱款才是。 意识到宋云书的沉默,孙羽有些慌神:“在下刚才说的话并不是不想让您买地,只是有感而发不必在意,您——” 宋云书摇摇头,制止他的慌乱:“不必多说了。” 她的面孔是天生的柔和,鲜少看得出尖锐极端的神色,却还是让孙羽心慌不已。 他心里有一半是说不出的惋惜,另一半则是搞砸了事情的慌张。 “……那您可还会买下这地?” 第七十三章 引梦阑珊 宋云书觉得,孙羽比自己还像个理想主义者。 ——不过她至今不觉得自己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她也爱钱,很想赚钱,很庸俗的。 这种在无数挫败与落魄堆积中走出来的人,还带着这种纯粹的情怀,宋云书就有些不忍心看着他露出失望的眼神。 “我会买下,但不是建竹下斋,而是建一座新学堂。” 孙羽如释重负地眼前一亮,可不过须臾,那种欣喜若狂的情绪又被淡淡的愁绪取代,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轻声说:“那样很好。” 宋云书的眼睛总有种仿佛能望进人心底的魔力。 她勾起唇角笑了笑:“等新学堂建起来,我希望你能到学堂里教书,刚才听你讲了《硕鼠》一文,讲得很好。” “女郎谬赞了。”孙羽笑着婉拒,“不过还是不必了。” 他极痩,个子还高,又没怎么锻炼过,看起来就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 但他又偏不是弱不禁风的性子。 宋云书摇头,眉目弯弯地跟他说:“还是要的,毕竟那个时候孩童都进了学堂念书,你总不好在外头‘游手好闲’罢?” 孙羽愣住。 饶是如长清书院有教无类也是要收束脩的,只要是收束脩的学堂,都没法子最大化的让适龄孩童入学念书。 ——还得算上就是有条件,家里也不许出来念书的。 宋云书这句话完全说得上是“异想天开”。 可她这样语带调笑的说着,就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无足轻要的小事,而雁娘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仰头看她,眼中尽是濡慕与信任。 孙羽鬼使神差地也听了进去。 老妪听半天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见他们似乎聊完了,连连张罗道:“时候不早了,我看你们呀,都跟我家去吃顿便饭才是!” 宋云书这次没再推拒,含笑挽起老妪的臂弯:“那就听您的。” 雁娘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只有孙羽被落在后头,怔忡了半天才小跑着跟上去,常年不太锻炼的青年人生生地憋红了脸,差点岔了气儿。 他却还在鬼使神差地想着—— 女郎扶鬓轻笑,语带打趣时熠熠生辉的眉眼。 【……宿主,我要提醒你一下,他不能定为攻略对象之一噢。】 【我没说他是啊。】 宋云书的心声理直气壮,哽得小乙数据流都顿了顿。 【那您把他招入麾下做什么?】 【因为我缺人啊。】 她理所当然得很。 【可您有这功夫不如多找个可攻略对象呢……】 【小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乙的碎碎念被她打断,一不小心又被她带进了沟里。 【俗话说得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100人再怎么给我当牛做马也撑不起我这个越来越大的商业版图好吧,而且人还难找,太难指望了……】 小乙懵懵懂懂地听了一大堆,最后无言以对地总结。 【……谢谢您,现在还愿意长篇大论地敷衍我。】 回答它的是宋云书越来越放飞自我的心声。 【知道就好。】 【……】 算了算了,小问题,反正它的宿主从来都不是个会按常理出牌的人。 ……习惯就好。 * 关于办学堂的想法本来还没那么坚定,毕竟策划案都难产了不短的时间,宋云书自己也没料到考察学堂废址这一行,能给自己带来新的思路。 要说招生性别限制、教导理念抉择这些问题,她发现自己其实完全不用去抠细节。 大框架确定了,策划案也就好写了。 宋云书连夜写出来一份新的策划案草稿。 若不是冯引阑被雁娘月娘赋予了重大使命来找她,她恐怕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再“废寝忘食”上好几天。 ——主要是怕她工作强度太高,猝死当场。 冯引阑亦是才从赶完稿的昏天黑地中清醒过来,端着餐盘打着哈欠闯进了书房的门,将食物怼到了宋云书的面前,夺过她的策划案。 秀气内敛的女郎霸气侧漏地颐指气使:“吃。” 还处在精神振奋状态的宋云书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还真就听了冯引阑的话,开始一口一口地吃起了餐点,中途还伸了个懒腰。 冯引阑随手翻了翻手里的稿子,去看她的脸色,笑了一声:“你也不看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叫雁娘她们担心得很呢。” 灵感这个东西来得突然。 宋云书本是打算第二天再着笔,谁知道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脑子里都是“宏图大业”,越想越激动,越想越亢奋。 然后她就摸黑来到了书房奋战。 再然后,一不小心天就亮了。 再一不小心,天色就又要暗下来了。 好在前段时间处理了大部分事务,这关上一天半也影响不了什么,更没什么人会闯进来看见她衣衫不整的样子。 ——她还穿着雪白的中衣,外披一件大袖外衫,头发用一根绸带松松地系在脑后。 若非有些苍白的脸色和青黑的眼圈,看起来还有些海棠春睡的味道。 宋云书的脸上本还有些兴奋带来的潮红,但随着冯引阑推开了窗,慢慢就被吹进来的清风吹散了,人也清醒了不少。 她斜眼睨冯引阑:“你就不担心?” “不担心。”冯引阑不假思索地答。 宋云书就皱了皱鼻子,只当手里的点心就是冯引阑,恶狠狠地咬上一口:“好呀你,说好的好姐妹,都不在乎我死活的。” 生生死死地毫不避讳地往外说,却都是明晃晃的打趣意思。 冯引阑凑上去端详她的脸,笑嘻嘻地拧她的腮帮子:“通宵写东西算什么?你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熬夜都是小事。” 据说文艺工作者的灵感更容易在半夜迸发。 宋云书见过半夜亮灯爬起来作文章的雁娘,也见过为了赶稿“醉生梦死”、“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冯引阑,倒是颇为赞同这个说法。 见她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冯引阑登时笑意更甚。 “偶尔熬夜是没什么,一直这样就不行了。你也要晓得,我可是会正经吃饭的,熬夜之后也是会睡个安稳觉回来的。” 宋云书喝完粥,好声好气地应:“知道了。” “行,”冯引阑也不再多说,点点头,晃了晃手里的稿子,“说吧,这次的新想法是什么样的?也让我听听值不值你这样熬夜。” 宋云书顿了顿,向她娓娓道来。 在学堂废址上孜孜不倦教书的孙羽、用横倒树干当座椅还自得其乐的孩童,都让宋云书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或多或少带着些狭隘。 这个时代人人都苦难,她能做的或许可以更多。 于是在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希望工程。 一项诞生于二十世纪的东方,让后人为之称颂不已的教育工程。 在庐江时她设立了奖学金与勤工俭学,有了“校招”的雏形,之后又开始试着进行职业教育培训,效果都还不错,接下来的方向或许可以试试希望工程。 ——免除所有学杂费,只为能普及教育。 而在这个朝代她还要做的,是让男生女生都能进入学堂念书。 “……很宏大的想法,”冯引阑看着她的神情有些复杂,“但是就算竹下斋眼下的收益不错,要支撑起这样的事业也非常困难。” 那个时代推行希望工程是由国家主导,不愁资金渠道,自然会轻松许多。 宋云书知道这个道理,也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她喟叹道:“引阑,我们可以慢慢来。从南金巷子建起第一个学堂,教养出那七八个小孩开始,慢慢地再去建第二座、第三座……” 冯引阑想了想,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一共要建多少座学堂?” “我不知道。” 宋云书很少给出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可就是这样的话,她说出来也是沉静又坚定的,好像没有什么困难能拦住她。 “至少……竹下斋开到哪里,学堂就会建到哪里。” “云娘,我不是不想看到那一天,可是,”冯引阑说这话时终于像个二十多岁、已历经千帆的大姐姐,而不是会和她嬉笑打闹的小姐妹,“可是这不该是我们去做的。” 宋云书没说什么,却像是在无声地反抗。 冯引阑搬了个椅子靠过去,倚在她的身边,轻柔地跟她讲:“大雍已经很乱了,偏安一隅明哲保身就很好,你做得再多,或许都会是无用功。” 其实关于大雍军队在西北节节败退的传闻早就漫天飞了。 饶是闺中女儿家,或许都会在不经意间听去几分。 只不过江南还算得上安稳,就没人当一回事。 宋云书眉间轻蹙:“正因是乱世,我才想着叫外头流离失所的孩子也能有个去处,在学堂里好歹还能有些安生日子。” “云娘,也正因我当你是知己,才想劝你莫要去趟这浑水。” 冯引阑握紧她的手,低低地叹了一声。 宋云书却只觉出她的指尖异常冰凉,想说的话一时间也顿住了。 冯引阑面带怅惘:“你知道,我是个寡妇。你大抵不知道,我的夫婿就是想着保家卫国参军去了西北,死在了匈奴人的手里。” 宋云书怔住,反握住她的手,不自觉地呢喃:“你们……” “我与他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冯引阑的眼角隐有泪光,她却笑得仿佛是落雪枝头绽放的花,语带雀跃,“成婚三日,他随军出征,就再也没回来过。” 年少时的甜蜜如一场幻梦,轻易破碎在金戈铁蹄之下。 宋云书的手都在轻轻地颤抖,试图传递给冯引阑一些温度。 冯引阑冲她笑了笑,不大在乎地擦去泪水,道:“所以,云娘,不要去做什么大事,这年头光是好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宋云书却还是摇头:“引阑,不是这样的。” 第七十四章 希望工程 冯引阑未料到她如此坚定,不由得愣住。 若说冯引阑的神色是举重若轻的悲哀,宋云书的神色就是肃重——她为那些死在乱世中的人而感慨叹息,却更加心怀敬意。 “就像你说的,你的丈夫、还有千千万万的军士,都是为了保家卫国而亡,那我们更应该再尽所能为国家做点什么,才算不辜负了他们的鲜血。” “若是真亡国了,我们又该怎样‘偏安一隅’呢?” 其实宋云书对大雍并没有什么归属感,可她在这里已有了许许多多为之牵挂的人。 雁娘、月娘、赵枕流、沈昭、谢子迁、淮山…… 还有远走不知所踪的司曦。 还有面前这个承受过战争苦痛的冯引阑。 若是有一天真亡国了,轻松点的是流离失所,若遇见匈奴人要屠城、要夺江南要地,他们当真就能靠偏安一隅保下命来吗? 宋云书不知道。 冯引阑喃喃地道:“可是念书有什么用呢?乱世里头,也没法子靠念的书保命。” “但也许就是那些小孩子里,会有未来的文臣武将、经事大才,”宋云书轻柔地伸手环抱住她,在她的耳边喟叹,“咱们从军是送人头,还不如做点擅长的事。” 大概是“送人头”的说法又形象又好笑,惹得冯引阑笑出了声。 很多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冯引阑推开她,没好气地道:“我才不跟着你‘送人头’,教书就教书吧,反正就当是挣你的工钱了。” 宋云书“咦”了一声,疑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你去教书了?” 冯引阑:“……” 冯引阑羞恼地捶了一下她的肩膀,换来装模作样的“哎呦”痛呼。 “不说就不说,怎么还打人呢。”宋云书委屈巴巴地装可怜。 冯引阑瞪她:“行了,继续写你的策划案吧,我倒要看看你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完成你的‘宏图大志’。” 正闹作一团,钱管事敲了敲门,说是有事要禀报。 宋云书与冯引阑相视一眼,赶紧各自恢复端庄,理了理衣衫头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表现出应有的稳重与沉静。 钱管事倒是没进来,只在门口道:“有位庐江来的沈女郎前来拜访,东家可要见?” 宋云书明显懵了懵才道:“让她直接过来。” 钱管事:“是。” 待他的脚步声远了,冯引阑才面带疑惑地转过头看她:“那是什么人?我可是要回避?” 宋云书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欢欣,久别重逢的喜悦让她眉目弯弯。 这副表情也就她刚到扬州城见过。 冯引阑心中忽而生出八卦心思,朝她挤眉弄眼起来。 这倒让宋云书哭笑不得,不轻不重地搡了她一把:“胡思乱想什么呢!” 冯引阑不满:“那你倒是说呀。” “是一个去了战场也不会‘送人头’的女郎。”宋云书睨她一眼,笑容明朗,“我与你的书信中提过她,你当时还称赞不已呢。” 宋云书不在会稽多时,与冯引阑的信件却未曾中断过。 聊天侃地是一遭,也常说身边的友邻、发生的趣事,都抖落得底儿掉。 冯引阑迟迟地从脑海里拨出些印象,还没想起来,便听有人轻快地推门而入,花蝴蝶似的扑到了宋云书身上,语笑嫣然。 “我都还没听过你亲口夸赞呢,却原来——你这样敬佩我?” 冯引阑被扑面而来的脂粉气呛得直咳嗽。 宋云书见怪不怪地轻笑一声,按着来人的肩膀,将她推开半寸,上下打量:“跟你说了多少次装样子也少抹点脂粉,呛得慌。” 来人自然就是沈昭。 身披锦绣衣裳的沈九姑娘满头珠翠,环配叮当,雪白的脂粉堆出一张无瑕粉面,勾画黛眉樱唇,娇美富贵,俨然一副娇小姐模样。 沈昭轻飘飘看了一眼冯引阑,还是大大咧咧地往宋云书身上挂:“少转移话题,背着夸人算什么?我要听你当面儿夸。” 她是行伍出身,宋云书哪里拗得过,只好随了她去。 沈昭便得寸进尺,就着自己浑身香粉往宋云书的身上糊。 宋云书掩着口鼻轻叹一声:“昭者,光也。《楚辞》中曰:‘肯春受谢,白日昭只。’是于明日下为国祭祀,以求国运昌盛之意。” 沈昭偏过头想了想,诚恳道:“懂了,但不完全懂。” 虽说家里也请过西席先生,可她打小就只爱兵书之类的,经书典籍不过囫囵。 “你可真是……”宋云书未料到夸得太含蓄也不行,只好顿了顿,复又补充道,“在我心中,你当得‘女中光华’四个字,可明白了?” 明白了。 字面意思就很清楚了。 分明是自己要求来的夸赞,却让沈昭难得有些拘束,从她身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在旁边坐下,朝着冯引阑扬了扬下巴。 “她是谁呀?” “冯引阑,文章写得极好,我在信件里与你讲过她的。” 宋云书对冯引阑的笑中带了些歉意,是为沈昭行事的过分不羁。 冯引阑不至于多介意,但她对陌生人惯常是有些距离的,笑意都浅薄:“庐江太守家的沈九姑娘,我记得你,你很厉害。” 从军营中走出来的贵女,到哪儿都是一段传奇。 沈昭颔首,拿了个茶杯把玩,轻笑一声:“我也知道你,可惜我不大看文章,赏不了女郎的文才了。” 说起来她们还是一文一武,合不到一块儿也寻常。 宋云书这么想着,心中有些遗憾,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笑道:“你怎么来扬州城了?” 沈太守一家为了防着沈昭跑去西北,那是要什么给什么,就是出行的自由度不高,能跑来扬州城倒是个奇事儿。 说到这儿,沈昭撇了撇嘴:“阿爹不知道在忙什么,不让我掺和,还非要把我送到扬州城的长兄家里暂住,就刚好过来找你玩儿了。” “你长兄不管你了?”宋云书戏谑道。 沈昭恶劣地扬唇:“他管不住我。” 沈九之所以是沈九,顾名思义,上头还有八个哥哥,嫡出庶出都有,但全家上下只有她一个女孩儿,因而对她是打小就千疼万宠。 但万万没想到,养出了个混世魔王是小事,这魔王还想当英雄。 沈太守狠下心来还能管上三分,八位兄长就没那个本事了。 宋云书面对沈九时,总容易想到现代社会流行的所谓团宠文——不过沈昭拿的人生剧本又太特别,过分容易串戏。 她摇头笑道:“你也不怕等沈太守不忙了,再回来跟你算账?” “怕什么?”沈昭咧嘴大笑,连喝茶的样子都像在喝酒,还要洒脱地用袖口擦擦嘴,“我就不信他还真会打我几十大板。” 说到这儿,她幸灾乐祸地补充道:“就是罚,他也是罚我长兄。” 果然是真团宠无疑了。 宋云书与冯引阑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对如此“猖狂”发言的无奈。 “好了,说正事。”宋云书递上策划案,对沈昭解释道,“既然你来了,就看看吧,是我前两天去看了地皮后想的新路子。” 策划案说不上多厚一本,但草草算下来也有二十来页,落在手里有点分量。 宋云书写得快,字迹也多少有些飘逸。 沈昭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太大,随意地翻了翻,挑拣着自己觉得有意思的板块看了,脸上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 “感觉还不错嘛。” 她表示肯定。 本来还期待着沈昭能反驳的冯引阑轻轻吁了口气,说不上是不是失落。 宋云书笑眯眯地给她投喂了块点心,道:“那我就要着手准备了。” “那你倒别急。”沈昭咬着嘴里有点干硬的糕点,有点剌嗓子,说话含含糊糊的,“你这不是个小事儿,最好……考虑一下跟衙门合作,做成的可能性还大点。”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宋云书凝神,心底捋了捋。 希望工程在现代时便是由政府牵头的,或许也有企业加盟,但主导的若是企业,整体效果都会大打折扣,推行力度也会很弱。 更重要的是,竹下斋还没那么有钱有势。 先和扬州衙门合作试点未尝不可。 “光是府衙怕也是不行,太守通判都不会愿意多生事端,恐怕还得上呈天听才行,”冯引阑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更是觉得麻烦,“但圣上……” 她不太清楚朝廷里的事情。 沈昭便接着她的话说:“圣上不是个喜欢变通的人,从前的太子殿下倒是,可惜……” 可惜从前叱咤风云的太子殿下如今只是个废王了。 却不想宋云书眼睛一亮,笑道:“可前太子殿下,如今正是扬州之地的藩王呢。” “话是这样说,但废太子封为幽王,即是幽闭此地之意,恐怕也不会掺和进这样的麻烦事。”沈昭还是觉得不大可行。 天底下谁人不知,废太子就是掌权行事太过,才惹了圣上的忌讳。 恐怕任何人都会觉得他要明哲保身才对。 可宋云书想到了司曦。 司曦是打幽王府出来的人,她从他身上看见的,却从无受苦难而明哲保身之意。 所以她想赌一赌。 于是宋云书说:“试一试吧。” 在沈昭还有冯引阑不赞同的目光下,她缓缓勾起唇角,笑容温柔。 “试一试而已,总不会掉层皮吧?” 第七十五章 客人流失 沈昭看了宋云书许久。 她的一双眼睛一身气势都从军营中淬炼出来,哪怕是繁复华丽的衣饰,也掩盖不去她身上猛然迸发的锐气,如利剑般能直刺入对方的心底。 宋云书无惧无畏,面色沉静。 冯引阑看她们如此,还颇有些紧张,琢磨着要是打起来还是得劝一劝。 谁知沈昭却忽而笑了一声:“那你就去试试吧。” 连宋云书都始料未及地怔愣住。 “很惊讶?”沈昭摸着下巴,微微弯腰,手肘撑在膝上,坐姿大刀阔斧,“自己的路自己想清楚就是,我要干涉了,不就跟阿爹一样讨人嫌了。” 宋云书松了口气,带出软软的笑意,嗔道:“你刚才吓我一跳。”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她是看重冯引阑与沈昭的意见,可若心意已定,她们再反对也是拦不住她的。 冯引阑在短暂地沉默后,也撇过头去:“算了,我也不说你了。” “需要帮忙就来找我,能帮的忙我都帮。”沈昭笑嘻嘻地拍她的肩膀,故意顿了顿,才道,“感不感动呀?云娘要不要请我去吃顿好的?” 一时间什么感动都化作灰烬,宋云书无言地嗔她一眼。 “我还能亏待了你们不成?” 沈昭就还是嘻嘻哈哈混不吝的样子:“宋娘子大气!” 宋云书才不搭理她,过去挽着冯引阑的胳膊,眉眼弯弯道:“走,咱们去吃好的。” 三人就相携着出了书房。 外头阳光明媚。 宋云书端着温和的笑意与进进出出的伙计、客人打招呼,冯引阑与沈昭略后错一步,一人冷清疏离,一人高傲娇蛮,瞧着便不是好接近的模样。 书铺里向来打扫得干净得宜,铺面不大,拾掇得很规矩。 忙碌着的钱管事腾出手来,见了东家,也只拱手以示行礼,便继续忙活手里的活计。 憋了半天的沈昭直到出了大门,才敢打趣她:“我们云娘真是做东家的料呢!” 明明是温和的性子,却在伙计管事们眼里积威甚重。 但又不至于太重规矩而误了生意。 宋云书熟门熟路地带着两人往知味楼的方向去,街道旁有不少的摊贩,卖点果儿花儿小玩意儿的,倒还能招惹去姑娘们的目光。 闻言,她也只是轻哼一声,抬手去捏沈昭的脸:“总不能叫沈东家亏了银子不是?” 沈昭飞快地避开她的手,得意洋洋地扬眉。 宋云书才不跟这小孩脾气的计较。 路还没走一会儿,冯引阑的手里就提了一小篮的野果子。 小竹篮里的果子还不少,三四个品种合在一起,颜色煞是好看,就是甫一入口便酸得冯引阑皱起了鼻子,苦着脸拉宋云书的袖子。 沈昭看她如此,心中好奇更甚,在冯引阑的默许下伸出了蠢蠢欲动的爪子。 ……然后,她也被酸得表情扭曲,捂着嘴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宋云书:“……” 她深感头疼。 好在街边有卖茶水的摊子,宋云书拖着她们过去,给她们各自要了盏甜丝丝的槐花蜜汁子,才让两个酸得龇牙咧嘴的狼狈姑娘缓过神。 不曾想沈昭也不大喜甜,又被齁得揉了揉鼻尖,皱着眉吐了口气。 冯引阑看她如此,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 沈昭看见了,倒也没介意,喝干了盏子里最后一滴蜜水,砸吧着嘴插起腰来:“诶还别说,这甜了吧唧的玩意儿还挺好喝。” 整个人的姿态主打一个粗犷。 奈何她穿着打扮华丽,看起来就奇奇怪怪的。 宋云书惨不忍睹地扔给她绢帕,轻声提醒:“这还在外头呢,要是这样被你兄长逮住……” 话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来沈昭的兄长拿她没办法,也就住了嘴。 沈昭擦了擦嘴,倒真规矩了点,迈着格外快的小碎步,一手一个地拉着宋云书和冯引阑往前头跑,还不忘回头问上一句。 “是这条路吧?” “……是。” 但宋云书没想到,沈昭和冯引阑的友谊会是从这里开始。 因为一起吃了酸溜的果子,两个人相见恨晚一般,拿着篮子就开始分食,酸的甜的甚至是苦的,就好像看着另一个也表情扭曲就不难吃了。 鉴于宋云书不大喜欢吃水果,就不是很能懂得她们的乐趣。 小二端了菜肴上桌,又给客人们斟酒。 饭菜香气与酒香都拉不回两个沉迷吃果的人的注意力。 宋云书无奈地敲了敲桌面:“还吃不吃饭啦?” 沈昭条件反射地抬头,斩钉截铁道:“小二,给爷上大碗的!” 小二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冯引阑慢半拍地抬头,看了看手里的果子,又看了看桌面上的菜肴,欲哭无泪:“我好像吃不下了……” 主要是吃果子吃得像比赛,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 冯引阑决定反思一下。 宋云书扶额,温声道:“去温一壶果酒罢,再拿几个杯子。” 小二应是,转身出了包厢。 沈昭还欲开口阻拦,被宋云书含笑的眼神撇过,还觉得很委屈:“拿杯子喝酒有什么意思,而且就一壶,够谁喝的呀……” “只你一个人喝,还想喝多少?”宋云书语重心长劝道,“酗酒对身子骨也不好,泡在酒罐子里久了,将来就拿不动长枪弓箭了。” 沈昭才不信,她犹疑道:“你真不喝?” 宋云书:“不喝。” “可我记得你之前也会小酌怡情来着……”沈昭眯着眼睛,试图回忆往昔。 宋云书打断她:“不喝。” 正好小二送酒来,冯引阑也就没再继续纠结这回事,高高兴兴地把酒壶拿到手里,揭开盖子闻了闻,眉眼都舒展开来。 宋云书这才趁她们不注意,轻轻松了口气。 喝酒这茬,主要还是对与司曦月下醉酒那一回心有余悸。 她醒之后就决定再也不在外头喝酒了。 ……免得自己再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发言。 冯引阑吃果子吃饱了,没什么食欲,就分了一杯果酒去,时不时地啜饮一口,眼睛全程看着她们吃饭,也算饱饱眼福。 宋云书才吃东西没多久,也就挑拣了几筷子喜欢的尝味道。 只有沈昭是真的吃得很快乐,停都停不下来。 冯引阑托腮看了半天,转头和宋云书闲聊:“最近好像都不用写新稿子,天气又好,我想去扬州城最有名的清凉寺住几日。” 大雍兴佛,寺庙众多,什么菩萨法会、佛诞节都当盛典过,热闹得很。 宋云书琢磨了一下,笑道:“最近事务不多,或许我能腾出两日与你一道去。” 还未及冯引阑眼睛一亮,沈昭在吃饭的空隙冒出来一句:“话说竹下斋这段时日的生意是不是不大好啊?” 宋云书眨了眨眼,投去疑惑的眼神。 “刚才我看你铺子里客人不多,还不如庐江的铺子呢。”沈昭喝了口热腾腾的鸡汤,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而且以前我找你玩儿,你都没时间搭理我的。” 诚然,按理来说扬州城的书铺更多,竞争更大,客流更少也是寻常。 可扬州城的人却也远比庐江多,也更富裕。 算来算去,就算客流量与庐江持平也是偏少了。 况且竹下斋眼下还处于新店开业的优惠阶段。 宋云书迅速在脑子里回想起今日的账册,只叹自己最近太惦记学堂的事,倒是没太关心竹下斋的营收情况——不算差,但确然是在日渐减少的。 日积月累之下,竹下斋还不知道有没有未来。 但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想去就去,有事我会让人去找你。”宋云书先与冯引阑说完,方才面色郑重地看向了沈昭,“沈九,你从庐江而来,局外人反而看得更清楚,还要劳你为我解惑。” 沈昭抬眼,笑道:“直说就是。” “庐江竹下斋与扬州城的竹下斋并无不同,我暂时想不出客人为什么会流失。” 竹下斋主打的就是物美价廉,况且她还在扬州城坐镇,其产品质量价格都没有问题,又会是哪里让客人不愿再来了呢? 宋云书一遍遍地回想着自己的架构。 沈昭摇头道:“你可当真是‘当局者迷’,你自己做得够好了,不要钻牛角尖,不如想想扬州城书铺既多,可会有人用什么手段?” “但我想没人敢,”宋云书喃喃着蹙起了眉,“我与王家合作,寻常商铺又哪敢……”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宋云书霍然抬头,手攥成拳。 沈昭毫无顾忌地直言道:“你就一点儿没怀疑过王家?” 不是完全信任,但宋云书的确没怀疑过王家。 单纯的情意牵扯出来的合作不稳固,可她们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她们有共同的利益,这才是让宋云书不疑的关键。 “垂荫斋本是江南最多的书铺,用我竹下斋的技术,她可以让竹下斋活着,却不见得想让竹下斋不断扩张,抢占本该属于她的利益……” 很多事情只需要一点提示就能想明白。 宋云书的脑中浮现出萧夫人那张慈爱而美丽的面容。 她眯了眯眼,咬牙道:“难怪我刚到扬州城来时,怎么也买不着铺子,我还担心找萧夫人会担上人情,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沈昭伸着懒腰笑道:“我可不是挑拨离间,你先好好查查吧。” 宋云书轻声道:“好。” 查清楚。 也好让自己吃个教训。 第七十六章 反戈一击 很多事情是经不起查证的。 比如,垂荫斋的装潢不知道什么时候改得与竹下斋相似。 比如,垂荫斋的部分定价下调,与竹下斋几乎齐平,还在纸张、书本等商品上标上了“垂荫斋特制”的纹样。 再比如,街头巷尾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肆流行起竹下斋“抄窃”之说。 占据江南制书业市场大头的垂荫斋是百年老店,是传承经年、妇孺皆知的老牌子,而竹下斋是才进扬州城没多久的新店,压根儿占不了上风。 钱管事呈上搜集来的信息,宋云书屏着气一一看过,倒还能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向钱管事道谢,让他先出了书房。 “云娘,他们这样实在是欺人太甚。”冯引阑接过去看了看,也死死皱着眉。 宋云书轻嗤一声:“欺人太甚又如何?萧夫人背后是王家和萧家,她有恃无恐,就算我发现了找她闹一场又如何?她就能听进去了?” 权势的好处在萧夫人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宋云书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冯引阑担忧道:“那该怎么办?一直这样下去,恐怕扬州城这店……” 迟早会保不住的。 这话她没直说出来,可在座谁都能听明白。 “真不是好东西,这么脏的法子都能想出来。”沈昭啐了一口,哼声道,“这样造谣打压别人的,放我们军营里,好歹得打上几十军棍!” 宋云书揉着额角笑了一声:“罢了。” 沈昭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别告诉我,你就这么要把这事儿放过去?!” “明面上的皮不能是我来撕破,我本来就在下风,还得再等等,等个能一举掀翻整个王家的机会——就像当时的宋家。” 宋云书本悬在琴弦上的指尖狠狠抚过,发出一段金石之音的铮鸣声,“不过就这么点手段,我还看不上眼。” 扬州宋家的事冯引阑不清楚,沈昭却全然知情。 饶是如此,沈昭念及宋家与王家的差别之大,既为她的话惊动,又觉困难。 而冯引阑一愣:“那你刚才那样生气?” 宋云书扬起尖巧的下颏,指尖散漫地挑拨琴弦,美丽的眉眼中藏着深深的戾气,还有说不出的倨傲:“我气的,是遭人戏弄。” 她当这是场利益造就、尤比金坚的合作。 萧夫人却只当这是场可以随便反悔的把戏。 宋云书并没有打算澄清“抄窃”之说,竹下斋名下惯来养着不少做宣传的人,她给谢子迁去了信,让他出了方案,再大张旗鼓地于街坊中传起了垂荫斋反抄袭的流言。 在这段流言中,竹下斋是苦主,是打庐江而来捏着新技术的小作坊,本来只是想造福民众却反而被垂荫斋夺了技术还加以诬陷。 这甚至不用多加证明,毕竟纸张之类的技术庐江早就出现了。 在大部分百姓将信将疑、摇摆不定的时候,宋云书直接在扬州城开设了新一期的职业教育培训班——不教别的,就教造纸、佣书,学成后招入竹下斋做事。 包吃包住,没有束脩,还安排工作,就像做慈善似的。 百姓们得了好处,只让话锋也就偏向了竹下斋。 而宋云书又在这风口之下,购置了几处狭小的居民住宅改为平民书铺,其中出售笔墨纸砚价格低廉远低于市场价,对学子、幼童更是再打对折,换来了无数文人的称颂。 垂荫斋始终没有给出回应或反击,其他的店铺市场被挤占打压,几欲出手,又要顾及竹下斋摆在明面上的“与垂荫斋联合出品”,进退两难。 有的铺子实在忍不下去,搞了小动作,转头便迎来了民众的唾弃,客流流失更快。 就在竹下斋急速扩张之时,其他没有大背景的书铺或迎来了收购、或是成为了竹下斋的加盟商、再或是供货商,库房中的产品被大量采购。 书铺的掌柜、东家们搞不懂竹下斋想做什么。 在投入了大量的现金流以后,宋云书也大张旗鼓地推出了——竹下书屋。 竹下书屋的灵感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书咖,装潢精美典雅,用盆栽绿植装点,用书架隔出一间间小的开放式包厢,供以读书,书架上的珍贵典籍、帛书竹简都可以免费阅读。 书屋中还保留了大厅,若顾客愿意也可与好友在大厅中落座,共读典籍,行君子之交。 另外,书屋每日接待顾客限量,一旦客满,有出才能有进,另聘有乐器大师可以弹曲子怡情,也供制作精心的茶点饮食、静室娱乐,保证让顾客宾至如归。 而书屋的门票价格并不贵。 就算是最最普通的学子,想要进去看看典籍,十天半个月也能攒出钱来。 再则,书屋施行放票制度,每日一半的票是开门时排队来抢,另一半的票则提前一天放出,被宋云书亲自培养的“黄牛”卖给有需要的富贵人家。 ——富贵人家不屑于抢票,倒是宁愿高价买入,与别的富贵人家争个头破血流。 如此一来,普通百姓满意了,能用不贵的价格尽情阅读典籍;豪富士族也满意了,他们不用争抢,高贵地在书屋里订下包间,能显现出自己高人一等。 他们都满意了,宋云书的钱袋子也就满意了。 书屋凭着一个“雅”字火出扬州城,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汇聚一堂,任谁看来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况且里头的东西都新鲜,周围的城市也涌来了不少闻名而来的客人。 街巷里有人说:“宋东家是菩萨下凡,照拂咱们百姓来了。” 没过多久,这说法也就传开了。 宋云书不仅有了钱,也有了名声。 那些书铺的老板不这么想,当然商道百业中的人都不这么想。 他们则说:“那宋东家啊,莫不是那财神化了女儿身?普通人哪里想得出这些千奇百怪的法子!还当真能赚钱!” 可宋云书一开始大量投钱的举动让他们看不懂,也嘲笑不已。 那时候在商圈里流传得最广的说辞是—— “女人就是女人,哪里懂什么行商?” “做事没头没脑的,我看呀,迟早把铺子败没了!” “头发长见识短,模样长得倒是好,给我做个美妾还是不错的。” “……” 宋云书听过,也只是付之一笑,仿佛是脾气软糯得不像话。 于是难听的话传得越来越广,可如今也尽都消弭了。 他们只会说她:“财神化了女儿身。” 雁娘从街上买了东西回来,七七八八地听了一耳朵。 她带着月娘往竹下斋的门铺里一钻,正拍打着身上的雪,便听得守在门口的侍婢“哎呦”一声,赶忙上来给她们打理衣裳。 “这大雪的天,两位女郎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不先说一声?” 雁娘就笑道:“你们忙得好,出门时怕扰了你们迎客,就从侧门出去了。” 侍婢嗔道:“看您说的,再是迎客也没您二位重要不是?” 说是侍婢,也不尽然。 她们没签卖身契,只是与佣书相似,签订了契书,为竹下斋工作,主要的职能范畴就是迎来送往——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叫作导购。 本只是穷人家的孩子想找个能吃口饭的去处,却不想也过上了好日子。 侍婢们感念宋云书的恩德,待两位小主人都很是尽心。 雁娘也没什么贵小姐的架子,笑道:“知道啦。” 侍婢这才没说什么了,只是又叮嘱她们回去要喝姜汤驱寒。 时候已经不早了,竹下斋的门口支上了红彤彤的灯笼,映着雪色,很是好看。 铺子里的客人却依旧不少。 雁娘打望了一眼,牵着月娘往后院里走,却被月娘掰开了手,冲着她做鬼脸。 “我长大了,能自己走路了,不需要你拉着了。” 话说着,她就啪嗒啪嗒地欢笑着泡着了。 雁娘懒得管她,瞧了瞧竹下斋人来人往的热闹样子,才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到书房时,月娘正缠着宋云书讲听来的说法,说得天花乱坠,又是“菩萨下凡”,又是“财神转世”,逗得宋云书眉眼弯弯。 见雁娘进门,宋云书朝她招手:“快过来,也尝一口这糖葫芦。” 糖葫芦是月娘走在路上要死要活非要买的。 她还非得只买一串。 给宋云书咬一个,又啪嗒啪嗒地跑到雁娘的身边,踮脚喂一个,再给自己吃一个,喂上两轮也就没有了,然后再掏出一个果子挨个儿喂。 雁娘嘴上吃着,目光却看向宋云书,笑了笑:“阿姐,我从未想到,竹下斋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再翻过年去的三月份,月娘就要奔八岁了。 而雁娘也已十三岁。 在古代是该订婚的年纪了。 这一年太忙碌太充实,时间过得太快,以至于宋云书看着面前的少女,忽然有些晃神。 雁娘歪着脑袋,疑惑道:“阿姐在想什么?” “……没什么。”宋云书揉了揉额角,笑道,“就是突然发现,咱们雁娘都长这么大了。” 此话一出,雁娘抿了抿唇,有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 “阿姐,是想给雁娘议亲了吗?” “你不提阿姐都快忘了,”宋云书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唇,笑道:“雁娘怎么想呢?我们雁娘呀,可有什么心悦之人?” 雁娘就沉默下去。 第七十七章 她想要去 宋云书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教育还不错,至少遇见不赞同的事,雁娘的第一反应不再是落泪,而是直直地对视回来了。 她低声说:“阿姐,我不想嫁人,可以吗?” 看得出雁娘还有些紧张,但至少口齿是清楚的。 月娘左顾右盼了半天,自觉是个大人了,就找了张椅子坐下,面色严肃地看她们交流。 “不嫁人呀……”宋云书像是在回答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还带出狡黠又明亮的笑,“当然可以呀,这算什么大事?” 雁娘猛地睁大了眼睛,被意外的惊喜砸中:“真的可以吗?!” 宋云书也重复道:“可以。” 安安静静的少女此刻开心得找不着地方表示,顺手抱起月娘转了个圈,宽大的裙摆像一朵洋洋洒洒盛开的花。 莫名其妙被抱起来的月娘:“快放开我!我是大人了!不可以随便抱!” 雁娘才不管,笑眯眯地又转了一圈。 晕头转向的月娘才被放回椅子里,抓着扶手双眼直冒星星。 “你、你真讨厌……” 这俩姐妹日常不太对付,也就是雁娘现下是真高兴,才没跟她计较,笑眯眯地往宋云书的身边靠:“阿姐,你绝对绝对没有哄我吧?” “哄你干什么?”宋云书哭笑不得地抚过她的额际,“阿姐都快二十了还没成亲呢,而你还是个小孩子。” 雁娘就趴在她怀里小声道:“阿姐是为了照顾我们和竹下斋嘛……” “啊,”宋云书打断她,低头,真诚地与她对视,“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雁娘哽了哽:“……那是因为什么?” 宋云书摸着下巴,思忖道:“因为没遇见心悦之人,想做的事也还没做完。” 雁娘满腔的感动顿时烟消云散。 旋即,她的关注点歪了歪:“可是阿姐身边的好郎君蛮多的,都觉得不好吗……” “有吗?”宋云书疑惑地眨了眨眼。 雁娘就掰着指头一个个地跟她数:“赵阿兄我就不说了,咱们铺子里十个人九个能看出来他对阿姐你很特别;谢阿兄是个冷脸怪,可他多大了还没成婚;淮大哥还有他的弟弟也都对阿姐很好呀……” 宋云书就静静地听着她数。 数到最后,她突然想起什么,还补充了一句:“之前还有个司大哥,人也特别好,但是消失这么久,就不算进来了。” 也唯独最后这个,让宋云书的眼神不自觉地深了深。 雁娘道行浅,没看出来,还睁着求知的大眼睛看着她。 宋云书就笑着说:“可雁娘也该知道,不是他们人好,就能让人心悦的。” “那要怎么才算是心悦呢?”书上没讲过这个,雁娘认真倾听。 宋云书顿了顿,却道:“阿姐也不知道。” 雁娘似乎还想问,宋云书却转即换了话题,对她温柔一笑。 “婚嫁之事暂且不谈,可是雁娘,你年纪不小了,阿姐想要知道,你现在知不知道自己想去做什么了?” 雁娘张了张嘴:“我……” 她面色纠结。 宋云书温声道:“你可以想好了再告诉阿姐。” “其实很简单的,”雁娘捏了捏指尖,对她笑道,“我将来接阿姐的担子,掌管竹下斋就好啦——阿姐就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宋云书看了她好一会儿。 那张俏丽的小脸上藏着不易发觉的紧张。 宋云书无奈地叹口气,捏她的鼻尖:“你啊,阿姐没觉得管竹下斋很苦,说实话。” 很温和,但也带着不容雁娘反驳的严肃。 雁娘的唇瓣动了动,到底是低下头,小声说:“……我想去四方游学。” 宋云书觉得好笑:“那就去,有阿姐给你做后盾呢。” “会给阿姐添麻烦的。”雁娘自己先否决了自己,很认真地看着她说,“阿姐不用劝,我是自愿不去的,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女子外出游学是件多么不成体统的事。 雁娘越长大,越是清楚。 竹下斋的主要受众是文人,而文人最爱口诛笔伐,就算受了宋云书的利,也不见得来日批判她时会软下心肠。 宋云书的确并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她想了又想,只好按着雁娘的肩膀柔声道:“那就再等等吧,等无人再敢对阿姐口出狂言时,雁娘就去游学,好不好?” 雁娘张着嘴半天,还是没能躲过心底最深的期盼。 “好。” 月娘听得似懂非懂,在旁边伸着小手吸引注意,大声喊道:“我以后做官!月娘保护阿姐!谁都不能骂阿姐!” 她是宋云书带出来的孩子,对很多女子规训都不甚明白,性情更是放肆。 雁娘有时会觉得担心,可又无条件地相信着宋云书。 宋云书含笑着应:“好,月娘以后做大官,保护阿姐们。” 月娘满意地收回了小拳头,嘿嘿地笑。 雁娘突然问道:“竹下斋已经发展至此,阿姐说想做的事还没做完,那是什么事?” 如今的竹下斋就是垂荫斋也要避其锋芒,萧夫人似乎一直没给垂荫斋下新的指令,于是垂荫斋也像是其他书铺般逐渐落寞。 其他书铺或许还能与竹下斋合作,或是被其收购。 垂荫斋却不能。 宋云书眯了眯眼,指尖捻过袖口的衣料,轻笑一声:“现在还不好告诉雁娘,但总归是件会用竹下斋铺路、甚至也许保不住竹下斋的事。” 说到这儿,她侧过头问:“其实我本该先问问你们的意见。” 雁娘坚定地摇头:“我信阿姐。” 月娘也跟着说:“我最相信阿姐!” “你们呀,”宋云书失笑道,“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就敢说信。” 月娘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是阿姐呀!” 很好,很符合小孩子的逻辑。 雁娘的答案就要理智得多:“竹下斋是阿姐一手带起来的,我们没资格置喙。再者,阿姐从来没选错过,所以我相信阿姐。” 其实竹下斋差点就毁在王家手里了。 宋云书现在想来依旧心有余悸。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加速平民书铺与书咖铺开的进程,只为了更快地抢夺市场,获取更多的现金与资源,来堆积出自己的地位。 所以她轻轻地叹了声,抬手敲了敲雁娘的脑门:“阿姐又不是神人,哪里是真能会会都算对的?要是败了,咱们可就都得喝西北风去。” 雁娘却固执得很:“阿姐在雁娘的心中,可比肩神人。” 好高的赞誉。 宋云书不知道怎么应答,只好说:“阿姐会尽力的。” 雁娘与月娘看着她的眼睛都亮闪闪的,寄托了全然的信任。 连脑子里小乙的声音都是兴高采烈。 【宿主不要怕嘛,还有我在呢,绝对能帮你完成任务的!】 这个任务指的是教育普及的民生任务终极目标,希望工程显然是重大支撑。 而希望工程的策划案在竹下斋扩张的过程中也逐渐完善,前置条件明确为庞大的资金流与政府的支持两项。 前者,她现在已经基本具备了。 后者,则要寄望于幽王。 宋云书从抽屉里翻出一只木盒,木盒里塞了几方帛书、地契,还有作为幽王信物的玉鸟形玦,都被保管得非常好。 而系统成就面板上,她还有一个“王的青睐”道具。 几重叠加,宋云书希望此行能顺利一些。 最后需要的,就是一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好能让幽王共情乃至于声泪俱下,能热血上头一拍桌案就定下支持一事的谏书。 这事儿它就有一点麻烦了。 为此,宋云书借着系统的便利,反复拜读了历史上著名的《陈情表》、《出师表》、《魏征谏太宗十思疏》之类的名家名篇,再从头梳理了大雍的形势和江南的境况,才敢开始下笔。 本以为会是件很困难的事,可出乎意料的,宋云书下笔很流畅。 从孙羽在南金学堂废址上教幼童念书始,她想到了职业教育培训中从来没有满员的女子班、想到了勤工俭学的书院学子、想到了每日凌晨便早早到书屋门前排队的人…… 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只是匆匆过客的他们会如烙印般停留在记忆中。 于是关于建立希望工程的理由、关注的人群、建成后施行的方案都在条理清晰的文章中得以说明,再附上对应的例子,很快就成文了。 用后世的话说,这不是单纯的议论文,而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形成了一篇前半截说理后半段抒情的文章。 宋云书想过要不要改,但改了两遍,到底觉得不如第一遍的好。 是以誊抄封录,谏书是成。 幽王府在扬州城中,位置有些偏,距竹下斋路程不近,加之大雪倾城,马车在雪地里不好走,就须得宋云书自己走过去。 出发之时,雪日初霁。 宋云书是商户,见皇族时不得着锦戴金,便只穿着一身素淡的月白色长裙,又因外头天冷披了件大氅,托出一张秀丽雅致的面庞。 雁娘给她系大氅的带子时有些担忧:“一定要今日前去?雪刚停了,要是待会儿再下起来怎么是好?阿姐不如带个侍婢一同去吧。” “带去也没法子呀,”宋云书笑了笑,拂去她发尾沾上的雪花,“要紧的事也不能让她进去听,总不好拿着伞在外头干站着。” 她总在一些细节处格外想得多。 雁娘想了想,只好道:“那阿姐自己拿上伞,别叫雪淋了。” 宋云书温柔地应:“知道啦。” 她就拿着一把墨青色的油纸伞出了竹下斋的门。 腊月初一,宜订盟。 宋云书望了眼澄亮的天色,想起出门前反复确认过的黄历本子。 ——虽然不推崇迷信,可总有些时候,还是想信一信玄学的。 第七十八章 横生枝节 幽者,隐也。 这对有夺嫡之心的皇子来说不算好封号,对曾经的太子来说更是幽禁之意,几乎代表着他与皇位就此绝缘。 若非幽云之地落入匈奴人手中,帝心怜悯,幽王的封地也不会是江南丰饶处。 可无论如何,在扬州这块地界儿,幽王就是实打实的土皇帝。 ——百姓们都这样说。 只是宋云书站在幽王府的大门前时,难免有些恍惚。 幽王府不知是用哪个旧官邸改建,不大不小,青瓦白墙因时过境迁而失色,从外头远远地看过去,倒像是哪个豪富士族家玩耍用的庄园。 既没有会稽王府的巍峨,亦没有会稽王府的精美。 若非门檐上悬了漆金的门匾,上书“幽王府”三个气势非凡的大字,半点不像是王公贵族久居的住处。 巡逻的卫队也不多,绕着整条街来回,衣着整齐,庄严肃穆。 见一女郎站在大门前也没多言,只领头的人看了一眼,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威胁,于是就再没分过去一点眼神。 宋云书深吸了口气,上前去叩动门环。 铜制的虎口衔着锈色的门环,重重地落在乌木大门上。 “咚咚咚。” 门房匆匆过来的声音由远及近:“是哪位?” 宋云书朗声道:“民女宋氏,求见幽王殿下。”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房走了出来。 精瘦的中年人上下打量着她,拢了拢因小跑而打卷的袖袍,方才温声道:“您是因何事而来?又可有殿下的书信或者信物?” 宋云书微微犹疑,而后从袖中取出一方玉鸟形玦,托于掌心之上。 “不知此物……可能算是信物?” 那门房眼前一亮,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拿,却被宋云书眼疾手快地握紧收回。 宋云书微笑道:“还劳门房通传一声。” “女郎是误会了,”中年男子捋了捋长须,提起腰间悬挂的铭牌,笑道,“我是王府的大管事,这信物虽见到了,却还要劳女郎给在下检查一番,否则若是假东西……” 话未说完,意思却很明白。 他不大信任她。 可宋云书也微微蹙起眉,试探道:“看来是小女眼拙了,可从前听闻王府管事亦是‘日理万机’的差事,倒不想是您亲自来开门?” “这就不是女郎该关心的了。”管事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的手中,眯了眯眼,“若是女郎不愿给在下检查,那便罢了。” 他的手抬起,按在门扉上。 宋云书握着玉玦的手紧了紧,权衡之下,到底笑道:“看您这话说的,幽王府的人小女自然是相信的。” 玉鸟形玦形态灵动,色泽润白,与她白皙的手掌交映生辉。 管事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手,捻起系住缺口的红绳,目不转睛地将玉玦放进手中,反复查看,眼中却有越来越明显的喜色。 看了半天,他再抬头看宋云书时,语气也和缓许多:“事情复杂,女郎稍候。”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宋云书有些茫然,又不肯露怯,只是道:“那管事可能还给我了?” “不行,”管事不假思索地拒绝,见宋云书神态警惕,才发觉自己反应过激,连忙笑得和蔼又恭敬,“在下一人确定不了,得进府里去再确认一番。” 宋云书不晓得为什么这么麻烦,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想了想,咬牙同意:“好。” 其实她同不同意都无关紧要,反正东西已经到了管事手里,她恐怕也没办法在人家门口把东西抢回来。 还不如卖个面子。 管事当即笑眯眯道:“得,在下速去速回。” 宋云书颔首。 大门再次合上,只留下一点点的缝隙,透出点光来。 宋云书打外头望进去,隐约看见正厅前围了许多人,又被葱茏的树木花草遮掩住,却能感受出完全不同与门外的紧张之意。 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而管事迈着急匆匆的步伐正想避开人群,可还没踏上通往后院的小路,就被着甲胄的兵士拦住,僵持了一会儿,便遭拉到了正厅。 上头的人问:“尹大管事刚才做什么去了?怎没看见人?” 尹管事低着头,讪笑道:“听着有人叫门,过去看了才发现是听错了。” “哦?”仪王的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转而向旁边的人道,“去瞧瞧,本王倒要看看是听错了,还是大皇兄又做了什么。” 尹管事隐在袖中的手颤了颤。 ……不好,他刚才高兴过头了。 他闭了闭眼,俯首道:“还请殿下不要祸及无辜人。” “你怎么就知道是无辜人?”仪王上一秒还笑着,下一秒的语气就如鬼魅般森然,“还敢说是听错了?!” 尹管事沉默以对。 被吩咐出去的长随很快跑回来,禀报道:“是个女子在门外,说是要拜见幽王殿下。” “女子?”仪王喃喃了一遍。 长随继续道:“属下问了她几句话,是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仪王这才不耐烦地摆手:“行了,赶走。” 本佝偻着身躯站在后头的胡长史不知想起什么,突然从人群中扑出来,迭声道:“殿下不可!殿下不可!” 仪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喜怒不辨:“你在阻拦本王?” “不不不,”胡长史赶紧摇头,迫不及待地解释道,“那女子、那女子很有可能是幽王的外室!臣下之前见过的,如果是她,就能认出来!” 听到这儿,仪王总算是起了些兴致:“哦?” 见仪王半信半疑,胡长史再次补充道:“在女学里,小女曾和那个女子有过冲突!若非幽王护她,臣下、臣下早就跟她算账了!” 理由听上去还算充分。 仪王挑了挑眉,吩咐道:“去看看吧。” 胡长史一喜,领命退下。 厅下便只留下跪着得到尹管事一人,低着头,也不言语,只死死地咬着后槽牙。 仪王似是想起什么,指了指手边的长随:“去给他搜身,万一这外室与大皇兄同流合污的传些消息,可得小心了。” 两个长随领命,拖着尹管事就开始搜身。 尹管事身上当然没什么情报,可他再是挣扎,收得再稳妥的玉鸟形玦还是在暴力的搜查中掉了出来,被长随们送到仪王的面前。 仪王居高临下,看了一眼,便大笑出声。 “看来大皇兄还真是看重她!” 看了一眼赶回来的胡长史也肯定了这个说法:“就是她!云台女学上,臣下看见她和幽王走得极近!他们绝对不清白!” 尹管事本不知道这么多,可听他们说着,也晓得了自己行事鲁莽。 那女子的身份……恐怕要遭他连累了。 尹管事咬牙斥责:“胡长史,殿下待你不薄!你怎可如此背叛殿下!” “待我不薄?不薄在哪儿?”胡长史在仪王面前狗腿,在尹管事面前却耀武扬威,“是我多拿三分赏就罚了十板子的不薄?还是做了五年长史不曾升迁的不薄?” 说到最后,他再看向仪王时,又是谄媚的笑:“仪王殿下是有大前途的人,待咱们下头的人也好,哪里像那劳什子的幽王?” 尹管事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幽王公正,从不偏私,反而成了这些贪婪之人眼中的原罪。 这还有什么好辩驳的呢? 仪王听得心旷神怡,大笑着扔了块玉佩给他:“说得好,赏给你了!” 他像在奖励一条讨了他欢心的狗。 可实打实的奖励拿到手里,胡长史捧着金贵的玉佩连声道谢:“谢殿下恩惠!” “小东西罢了,”仪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忽而问道,“那女子现下还在门外?她来找幽王是为何事?” 长随面露难色:“是在门外,但……不肯说是为何事。” 胡长史见缝插针奚落道:“还能是为什么?幽王久不在扬州,没了宠爱着急了呗,也就是上门来讨说法讨名分这么回事。” 仪王眯了眯眼,道:“本王觉得有点意思。” 胡长史当即作洗耳恭听状。 “你,”仪王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胡长史会意,赶忙凑了耳朵过去。 …… 在大门外等了半晌的宋云书没等来尹管事,却等来了得意洋洋的胡长史。 云台女学时的不快历历在目,宋云书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胡长史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 杨柳腰,芙蓉面,墨青色的纸伞衬出一身江南烟雨般的温柔。 幽王的品味还真不错。 宋云书被他看得很不舒服,往旁边挪了一步,想要避开他的眼神。 这么个小动作当然不至于让胡长史收敛,却让他蓦然想起了仪王的吩咐,颇为遗憾地收回了垂涎的目光,装模作样起来。 “吾乃幽王府胡长史。” 宋云书面无表情地抬头:“我知道。” 胡长史被她的无恭无敬哽得生气,到底是被仪王的吩咐压过一头,忍了过去。 “你是商女,与贱籍无异,要拜见皇族无异于做梦。” “但我们殿下心肠好,给你这个机会。” 宋云书松了口气,没在乎他的说法,正想跟着他进去,却见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脸上忽而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本官还没说完呢。” 宋云书心里一紧,心生不妙。 果不其然,胡长史笑道:“你得拿出自己的诚意,叫殿下满意了,自会叫你进去。” 宋云书咬牙问:“什么诚意?” “脊杖十,而后长跪于门庭之下,三个时辰为限。” “结束后,殿下自会接见你。” 第七十九章 仪王骗局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所谓的“诚意”,在这样的朝代是确然存在的。 王公贵族可以随意捉弄、惩罚、处置低位之人。 只是宋云书没有想到,传闻中风光霁月的废太子,也是这样的人。 她是有些失望的。 可她依然抱有厚望。 宋云书最后问了一句:“当真,是殿下亲口说的?” 胡长史点头道:“殿下亲口所说,绝无儿戏。” 这一回,宋云书沉默了许久。 她再开口时嗓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好。” 第一道罚,十脊杖。 听起来很轻巧。 可脊杖不同于臀杖,后者只击打臀部,不易将人打伤;前者则是击打人的脊背,要求出血,极其容易致残,而脊背受损很可能影响站立行走。 而宋云书的身体是个常年久居闺阁的弱女子,饶是这两年来偶尔也会进工坊劳作,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久坐,身体素质怎样都算不上多好。 受了十脊杖,不残也得脱层皮。 宋云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敢答应下来的。 可是等她趴在刑凳上的时候,心里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穿越之前的每一天,她都在围着纸墨笔砚转,学习、创作,别的什么都不用关心,所以出了工作室之后的宋云书,就像一张纯白的纸,什么也没有。 但穿越之后,她从庐江走到会稽、再从会稽走到扬州,看过许多,也拥有了许多。 强行绑定她的系统曾经一度让她觉得不快,可后来也觉得,有个陪伴很好,有个目标也不错——那个目标也逐渐从悬在空中,到砸在她的身上。 普及教育,福泽万民。 宋云书想试试。 她这样执拗的人,想做的事用尽各种方式都会去完成。 十脊杖换来一次与幽王谈合作的机会,成了就能有地方政府作依靠,放弃了或许整个希望工程的建设与推进都会慢上很多。 那这很值得。 她听见小乙带着哭腔的喊声。 【宿主,不至于啊,咱们自己慢慢来也能完成任务的!】 【你有我!不着急好不好!】 【……】 小乙现在的声音越发像是雁娘与月娘的综合体。 它总号称自己是正经系统,有编制,从不会欺压宿主,也的确会为宋云书而心疼。 所以在这一刻,宋云书为自己之前欺压小乙的行为略感歉疚。 她难得开口哄它。 【小问题,反正有你在,我不会残疾的对不对?】 系统是对宿主身体有一定保护作用的,毕竟它们还得让宿主最大可能做完任务。 小乙知道这个条例,但不妨碍它哭哭啼啼。 【……我看就该让你残疾了才好!】 宋云书被它逗得弯了弯唇角。 好在她的头埋在袖中,没人看得见。 一左一右拿着木棍的军士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对方,不知道该怎么动手。 冬日里的衣裳厚重,就算剥去大氅,月白色的长裙还是层层叠叠地铺满了刑凳,再垂落在地,像是倾泻了一地的、流动着的月华。 也是看在她女子的份上,倒没至于再让她只着里衣。 ——胡长史倒是想,可才提了一嘴,就被仪王以“怜香惜玉”的说法驳回。 这也让胡长史的心情不太美妙。 他挥手:“行了,开始吧。” 两名军士硬着头皮挥起小臂粗的长棍。 “啪!” “啪!” “啪!” “……” 现代医学中说,人的脊背上有非常多的神经,它们牵连到身体各处,所以一旦有神经受损就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 军士有没有手下留情,宋云书不知道。 军棍带着破风声重重地落在脊背上,像是要将笔直的脊梁敲出一处处的凹陷。 就像是要让受刑的人这辈子再直不起背来。 第一杖下来时,宋云书便咬紧了袖口的衣料,双手紧攥成拳,修剪得宜的指甲死死地嵌进掌心里去,她却无暇顾及,紧紧地闭上了眼。 脊背上的疼痛不断叠加剧烈,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 强忍着不肯出声的女郎终于自唇齿间溢出闷哼声。 冷汗淋漓,面无血色。 胡长史看着这幅场景心中愉悦,对军士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再加大力度。 而不远处的高台上,被侍婢长随簇拥着的仪王睥睨下方,手里还拿着一只白玉杯子随意地把玩,眼眸中尽是兴味。 青年面如冠玉,相貌堂堂,口中却道:“还得哭出来才好看呢。” 身旁的侍婢忍不住战栗。 仪王撇她一眼,嗤笑一声。 中庭的脊杖终于结束。 刑凳上铺开的月华自一点开始,盛放出大片花朵似的血迹,而青丝遮掩下的面孔苍白如许,与院中雪色相较,尤胜三分。 痛觉几近麻木,但稍一动弹还是能感到近乎断裂的刺痛。 宋云书冷汗直流。 【宿主,我打开保护层了,你还好吗?】 【……还好。】 正经系统能干涉的不多,止痛的最高参数也不过百分之二十。 可好歹有百分之二十。 的确也叫宋云书好受些,至少不至于疼得喘不过气来。 两名军士收了染血的军棍,皆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不忍。 没怎么留情的脊杖,就是军营里骨头最硬的汉子,也不见得能全程忍下来,可她一个弱女子却只发出了轻微的痛哼声。 “把她拖去跪着吧。” 胡长史对这个结果还不太满意,可也不敢违逆仪王。 军士应:“是。” 两个军士便一左一右地架起无力的女郎,往庭院里去。 才下过一场大雪的深冬时节,厚厚的雪层都还没化,宋云书被疼痛折磨得没力气,膝盖顺势跪了上去,又被寒冷刺得一个激灵。 然而又牵扯到背上的伤处,血流得更欢了。 宋云书也就不敢动了。 胡长史道:“三个时辰,本官自会给你计时。” 眼下还是上午,三个时辰,也就是得到下午甚至黄昏之时。 宋云书慢慢闭上眼,没说什么。 见她雪白着一张脸还故作神态安然的样子,胡长史哼笑一声,拂袖而去。 其实宋云书有想过,这一遭是不是因为胡长史吹了耳旁风——可她到底还是觉得,幽王不该是偏听偏信之人,或许是真有自己的考量。 ……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可奈何,是她有求于人。 小乙担忧地在她脑子里叽叽喳喳。 【宿主,你待会儿要是失温了怎么办?我的保暖功能这个天气也没什么用啊?】 目测得零下好多度了,它可怜的保暖功能最多提五度。 真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用呢。 小乙很悲伤。 【没关系,我命很大的,哪儿那么容易死?】 宋云书笑着哄它。 小乙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是宿主你真的“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我带你去另一个朝代好不好?但是你下次就别这么虎了,啥事儿能比活着更重要……】 它的碎碎念是为了帮她保持清醒。 宋云书明白,所以也认认真真地听着。 这样一来,时间过得倒也挺快。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又开始飘起了毛绒绒的雪,落在脸上凉凉的,转瞬便化作水从脸颊上落下,再凝结成冰。 膝盖早就没有直觉了。 宋云书慢吞吞地眨了眨眼,抬眼望着飘下的雪花。 背上的伤口也凝结了,或许是被冻住了,又或许单纯的因为天气太冷,血液流通性也差了许多,但总归除了疼,不再失血了。 有人撑着伞自雪地里漫步而来。 宋云书半眯着眼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那人慢慢走近了。 油纸伞下是一张俊美的面容,眼神轻佻又放肆。 他站在宋云书面前,脸上渐渐带起了几分笑,而后转过头去,对身后着一身官服的青年男子道:“表兄,快过来瞧瞧,这可是大皇兄‘金屋藏娇’的宝贝。” 官服青年的神色却倏然苍白起来。 宋云书的唇瓣动了动。 “王、永、年。” 她没发出任何声音,却叫王永年的指尖颤了又颤。 仪王还在催促他:“怎么样?是不是个美人儿?” 王永年仓皇地撇过眼去,道:“……是。” 仪王这才满意地放过了他,继续垂眸打量宋云书,像在看着一件精美却被人糟蹋了的好物件:“虽是个美人儿,只可惜跟了那么个人,糟践了。” 神志早就不太清楚的宋云书没太听懂他说什么。 纵然一身的伤,还跪在了雪地里,可她还是没委了腰身。 月白色的裙衫沾着大片的鲜血,又被从天而降的雪花遮掩,并着散落下来的青丝,藏住了她通身的狼狈。 美人落魄是幅多么美的画卷。 仪王伸手,捧起她的脸,语带痴迷:“美人儿不如跟了本王,本王给你大好的前程。” 宋云书无力地被迫扬起头。 她轻声问:“你是谁?” 青年大笑道:“当朝仪王!” “仪王?”她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起来,扯得整个后背都是疼的,可她还是用流转的美眸勾住仪王的目光,柔声道,“靠近一点,我告诉您答案。” 受了重伤的美人还能有什么威胁。 仪王当即就靠了过去。 宋云书微微侧头便对上他的耳朵,而眼神却直直的地盯着王永年。 那一眼带着说不出的讽意。 仪王还在催促:“你倒是说啊!” 宋云书轻笑:“别急。” 下一刻,苍白的唇瓣靠近青年的耳垂,狠狠地咬了上去! 仪王爆发出一声尖叫,不敢妄动,却还是被宋云书的手竭尽全力往前一推,相反的受力直接让他的耳朵撕裂,痛苦地摔在地上。 “来人!来人!杀了她!” 宋云书苍白的唇被血色染得殷红。 她闭了闭眼,啐了一口,方才道:“什么东西!” 先骗了她,还想纳她为妾,不愧是表兄表弟,真是和王永年一丘之貉。 庭院里兵荒马乱。 【小乙,使用道具“王的维护”*1】 【收——等等,宿主,好像……不需要了。】 仪王痛叫着指使着人来捉她,宋云书没躲。 她正疑惑着要问小乙。 小乙却欢快起来。 【您等的人已经来了!】 眼前忽有一柄长剑破空而来,斜斜地插在她面前的雪地上,剑身震动,吓得围上来的军士们动作一滞,赶忙后退,四下张望。 与此同时,青年的喝退声轰然炸响。 “滚开!” 第八十章 别来无恙 一时间整个庭院中都安静下来。 本捂着耳朵的仪王不敢置信地抓住了长随的手腕,直将长随的手腕勒得发青,他也顾不得,只是嘴中呢喃:“皇兄……” 为仪王查看伤势的王永年也怔愣住。 身披银甲的青年却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 他的身后并无一人,却胜似有千军万马,威慑着在场之人不敢动作。 宋云书还跪在雪地里,脊背生疼,却仍靠着单手撑地支起了笔直的脊梁,袖袍遮掩下的手与冰冷的地面相触,早已被冻得青筋迸出。 她微微仰着头,看着来人。 青年捡起不知被谁扔在地面上的墨青油纸伞,抖了抖沾上的雪花。 他掀起甲胄的前摆,左膝跪地,将伞在她的头上撑开。 于是雪花被阻隔在油纸伞外。 宋云书在尺寸的阴影中与青年对视。 他说:“抱歉,我来晚了。” 银色的甲胄还闪着晨露的寒芒,乌发用玄色缎带收作发髻,让那张沾着点点风霜的面容锋芒毕露,连昳丽无边的长眉凤目都浸染了锐气。 他身上的戾气太重,血腥味也太重,所以少有人敢看他的眼睛。 算来算去,好像从来都只有宋云书一个人敢。 她说话时总爱看着人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总有着温柔又纯粹的笑意。 可是现下似乎都没有了。 他伸出左手,似是要摸上她的发顶。 却到底是停住了,只轻轻巧巧地拂去她发上沾染的雪花和尘土。 宋云书轻声问:“你是谁?” “司曦,”他说这话时,自己也觉得歉疚,“也是司马樨。” 宋云书垂眸:“走吧。” 现在也不是算账的时候。 司马樨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他定了定神,先将伞先放在地上,复又朝宋云书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抱她起来。 但宋云书推了一下他的手,摇头道:“扶我一把就行。” 司马樨:“好。” 分明在军营中也常常帮扶伤病员,可落到了宋云书身上,他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越过伤处托起她的后腰,帮她站起来。 跪了不知道多久,膝盖都是麻木的。 宋云书皱着眉动了动腿脚,步子一瘸一拐的。 司马樨看在眼里,抿了抿唇,轻声道:“要不先去后院休息一会儿?” 宋云书顿了顿,道:“也好。” 反正她要这么走回竹下斋也不现实。 司马樨搀扶着她,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往后院去。 看了半晌才缓过神的仪王喊道:“等等!你们当我不存在吗?!” 宋云书头也不回,柳叶眉轻轻拧起,只顾得上如何放轻脚步才不至于让背后更疼,半点不乐意将心思分给闲杂人等。 司马樨也不想搭理他,只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扶着的姑娘。 可仪王越想越火大,还想着叫人来抓他们。 作为前太子的幽王殿下显然不是一般的有威望,长随侍从们面面相觑,才有几个迫不得已被推了出来,慢吞吞地要上去抓人。 仪王还在气急败坏地喊:“快点儿去!这么点儿胆子都没有!” 可他自己也在控制不住地战栗。 然而侍从们也只能上前。 有人拦住他们的去路,司马樨终于回头,分给了仪王一点儿眼神。 大抵是顾及着宋云书还在身边,他说话的语调放得轻缓,没有在军营里、朝廷上的雷厉风行无可辩驳,却轻柔得像是割人性命的温柔刀。 ——当然,让仪王等人听来,更像是索命的阎罗。 “圣上给了本王军权,也给了本王先斩后奏的权力,仪王可想试试?” 杀鸡儆猴。 绝对是杀鸡儆猴。 但仪王还是不敢再叫嚣,转而极其失态地砸着手边的东西:“凭什么!你凭什么!军权凭什么轮到你这个废人!” 司马樨嗤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宋云书偏过头去看他一遭,眼神轻飘飘的,若有似无。 她还从未见过司马樨这样的军营装扮,更从未见过他这样“清风明月”的时候,血腥气催生的戾气再重,都没压下去他身上的明朗。 至少“废人”这个词,绝不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司马樨似有所感,回眸过来,低声道:“还得谢谢你。” 可明明她并没有疑问出声。 宋云书扭过头去,只当没听见,慢吞吞地继续往前走。 然后她就听见身侧传来的一声轻笑。 宋云书:“……” 笑个屁。 见她快要恼羞成怒,身上的重伤还没处理,更不能再招惹她,司马樨赶紧恢复了冷脸。 而陷入癫狂的仪王没再等来司马樨,却等来了从大门外涌入的幽王军。 为首的清癯将领对身后之人唏嘘:“一个女人而已,殿下也太鲁莽了,好在没被那些不成器的东西抓了作威胁……” 冷面青年打断道:“沈老,那若是您的掌上明珠落进了他们手中呢?” “这个嘛……”将领打扮的中年人登时心虚起来,“另当别论、另当别论。” 掌上明珠落入贼人之手,那他必然拼了老命也要救。 青年没说什么,只冷冷地瞥了一眼瘫软在地的仪王:“再者,他们哪儿有那个脑子,殿下算无遗策何须质疑?” 仪王觉得自己有被内涵到,试图挣扎:“我乃当今仪王!尔等怎敢!” “绑的就是仪王!”将领哼笑一声,让军士将他们通通捆作粽子。 青年则停在了王永年的身边,慢慢蹲下。 王永年今日里第三次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是我?”青年眼底的冰层轰然碎裂,他微笑道,“准备好了吗?王永年,地下那三百八十二个冤魂要回来复仇了。” …… 幽王府真的很穷,宋云书再次发出真切地感慨。 因幽王府里少有客人,仆婢也少,厢房都没怎么收拾过,不能住人,唯有幽王的寝居是每日打扫的,能暂且借给她休息。 可就算是主院,都快担得上“家徒四壁”四个字了。 卧榻上没有垂帘,桌案上的茶具也不齐全,油灯里的灯油只剩一点。 老眼昏花的大夫想要端起油灯来给她查看伤势,都觉得那暗黄的油灯晃眼睛,最后还是换了一盏新的,才算让老大夫得以给她顺利清理好伤口。 “女郎这伤得倒是巧,没动着筋骨,俱是皮外伤,将养好便无事了。” 老大夫军医出身,颤颤巍巍的手处理起外伤来极为利落。 宋云书含笑道:“运气好罢了。” 这说起来还得感谢小乙的帮忙。 老大夫大笑感慨:“看来老话说得好啊,越是做大事,越得是运气好的人!” 到底是觉得男女有别,并不方便,换药的事是老大夫找了个侍婢过来,才给宋云书的背上敷满了药,又借了她一套新的衣裳更换。 那药甫一上了伤处,倒是不怎么疼,却如蚂蚁爬似的发痒。 宋云书也只能趴在卧榻上。 侍婢捧着染血的衣裳去清洗,又给她送了餐点茶水进来。 等了半天的青年在外面敲着门问:“我能进来吗?” 说话都小心得很,好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 屋内的女子似在笑:“你进来做什么?” 司马樨听得出她的调谑,喟叹道:“有点担心。” 她就又问:“只有一点?” 那一场月下告白大概给了她无限的底气,说起话来越发混不吝。 司马樨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别戏弄我了。” 他倒是委屈得很。 早早表明心迹的那个难免会落于下风。 “好吧。”隔着门扉传来的女声听不清晰,只听得出她语调轻快,“你进来吧。” 司马樨方才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便是女郎趴在他的床榻上,身上拥着锦被,长发随意撒落,她则轻轻闭着眼睛,看着似在假寐,睫羽还在翕动。 或许是身上的疼痛导致的。 司马樨没有走得再近,半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宋云书睁开眼,却没看他,目光打房中周转而过。 下一刻,司马樨先说道:“我许久不住这里,略有失修,非我之过。” “我不是要说这个,”宋云书的眼神撇过房梁上的几个蛀洞,有点想笑,但又强行憋了回去,严肃道,“你这幽王府……好像有点缺钱?” 司马樨一愣,旋即低笑一声:“那首富娘子可打算借我点?” 宋云书扭头:“不行。” 过于干脆,就很宋云书。 司马樨也不奇怪,凤眼挑起浅浅的笑弧,看起来仍是从前司曦的模样。 “许久不见,云娘,别来无恙。” 宋云书面无表情地抬头:“有恙。” 既是指身上受的伤,也是指司马樨从前的隐瞒。 司马樨顿了顿,试图解释:“司曦的身份你本来都不想留下,如果直说我是司马樨,恐怕你更不会留我……至于今日之事,我本在城外,是府里的眼线传了消息来,我才知道你正好撞上了仪王,还被他借我的名义……” 其实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司马樨闭了闭眼,只道:“抱歉,云娘,若早日告诉你身份,今日也不至于如此。” 归根结底,还是他的问题。 宋云书倒没想到他的认错态度这么良好。 一时间她亦沉默片刻,才撇过脸去:“没有下次了。” “知道了,”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幽王殿下乖顺地点着头,凤眼里干净得不像话,“那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宋云书时常会觉得疑惑。 打从一开始捡到司曦那厮就很疑惑。 不管是长史,还是幽王,他怎么就是这么个会装可怜的性子??? 但铁石心肠的宋云书想到背上的伤,就狠狠摇头:“生气。” 未等司马樨作出反应,她又是粲然一笑,柔声诱惑。 “和我做个交易吧,你同意了,我就不生气了。” 第八十一章 做个交易 总觉得大半年没见面,宋云书的性子好像有些变了。 非要说的话,就是她性子里那点狡黠又恶劣的特质越发明显,让她从温柔的皮囊里脱了身取了神,在岁月蹉跎中却越发像个“人”样。 司马樨稍有些晃神。 宋云书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趴着的姿势有些艰难,她恍若未觉,有点好奇有点茫然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到底听见我说话没有?” “听见了,”司马樨回过神来,眼底微暖,“什么事?” 宋云书这才折腾着从枕下掏出份帛书来,递到他面前道:“你先看看。” 帛书原本是放在换下的血衣里的,因而也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让上好的雪色缎料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司马樨接到手中,略显迟疑。 江南之地虽因竹下斋之故流行起纸张来,但朝廷里还是以帛书为正体。 可见帛书里写的东西很是要紧。 宋云书眼神催促。 他拧眉看她,有些为难:“若是家国大事,我不能轻易答应与你。” “我还会逼着你盖上幽王印不成?”宋云书失笑,却被背上的疼激得“哎呦”一声,只好憋着满脸严肃,“是大事,但你也只需以幽王的身份看待,不必顾及我。” 司马樨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点头道:“好。” 云娘与司曦的身份便当即成为云烟。 一躺一站的,只是竹下斋东家宋云书与幽王殿下司马樨。 帛书中自然就是关于希望工程的策划案,宋云书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不再更改本就属于它的名字,宁愿以相对晦涩的方式呈到幽王面前。 而这帛书展开更是宽大,粗略算下来簪花小字都得有近万。 将它平摊在桌案上,司马樨一字一句地仔细看着。 这间寝居的位置选得也很草率,采光不大好,青天白日的合上窗户大门,就只剩下隐约能分辨出人模人样的光亮,看书全靠照灯。 宋云书见他伏案,下意识劝道:“把窗户推开吧,有点光对眼睛好。” 看得十分投入的司马樨也没抬头,只道:“大夫说过了,你不能见风。” 所以他宁愿自己端着油灯。 于是幽暗灯影里,宋云书耳尖有点发热,也不再说话了,只庆幸司马樨没注意。 万字的谏书一时半会儿看不下来,他却不好就这么放着宋云书在旁,转念一想,索性便去书房里另寻了一册话本,送到宋云书的手中。 仆役给寝居中送来灯柱,寝居里才总算亮堂起来。 话本还是冯引阑写的,宋云书翻了两页,果断投身于好姐妹的创作中去。 也许是寝居里烧起的炭炉太温暖。 又也许是灯柱上一一燃烧着的昏黄烛光摇曳得太催眠。 再或许,只是因为杳无音讯多时的人出现在眼前,静静地看着帛书的样子,让她不自觉地感受到了安心。 背上的伤不那么疼了,书上的字变成了歪曲扭八的蚊蚋。 宋云书的脸埋在书页间睡着了。 看得起兴的司马樨正欲问她:“这选址你可——” 转过头去,就看见她睡得酣然,手臂还压在话本上,脑袋则压在手臂上。 司马樨的心忽而就软得一塌糊涂。 他缓不过去,将话本从她手臂下撤出,再把锦衾给她盖好,才坐了回去。 寝居外有人敲门。 还未及第三声,便看见司马樨出了门来。 来人拱手行礼,正欲说话,却看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瓣前,示意他小声。 沈中郎将:“……” 他无奈地收回洪亮的嗓音,做贼似的放低了声调。 “殿下,幽州传来急报,帐下各位将领请你早日归营。” 司马樨颔首,肃声道:“今晚三更即出发,待会儿本王要看见王家和仪王的密件,萧夫人与京畿的往来你去联篌生,务必切断,直到本王回京为止。” 沈中郎君抱拳道:“是!但神机处此行恐会伤及根本,事关殿下京畿根基,还望三思。” “幽云一行本就是破釜沉舟,你让篌生按本王的话去做就是。” “那谢校尉……” 司马樨皱了皱眉:“他又怎么了?反悔了?” “那倒不是,”沈中郎将赶忙摇头,指了指房门,小心道,“谢校尉让属下问殿下,可能让他与那位……辞行?他说不愿留下个背信弃义的名声。” 讲道理,这话说出来很像是在嘲讽当初半夜走人的幽王殿下。 但是沈中郎将想想觉得还蛮刺激的,还真就开了这个口。 受了幽王殿下一记眼刀,沈中郎将知情识趣地告退:“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告诉谢校尉让他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司马樨抿着唇,脸色很平静。 也就熟悉的人大抵能分辨得出,他的心情实则很糟糕。 见沈中郎将一步一顿的慢悠悠走着,司马樨到底是揉了揉眉心,道:“让他自己来找。” 言下之意就是同意了。 沈中郎将面露喜色:“是!” 司马樨方又补充了一句:“派人去竹下斋通知一声,叫他们晚膳之后过来接人。” *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宋云书的背上还是很疼,但也能在司马樨的搀扶下坐起来,又因缠着厚厚的裹伤布,迫不得已要坐得笔直,表面看起来倒还问题不大。 就是脸色很是苍白。 她不敢靠着椅背,就只好往桌沿上趴。 司马樨则坐在圆桌的对面,面前堆积着一沓沓的各色文书,一手拿着狼毫,一手拿着纸张,皱着眉头时不时地进行批驳。 宋云书除了翻话本就是吃吃喝喝,还顾及着司马樨得放轻动作。 看着仆役们把文书笔墨往桌子上搬的时候,宋云书就觉得很不可思议地劝他。 “在书房更方便一点儿吧?” 司马樨只道:“在这里也差不多。” 看起来的确不影响他的效率,但是环境的确有点艰难。 宋云书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再劝:“我都多大年纪了,一个人没事的。” 司马樨“哦”了一声,语气忽然低落下来:“我晚上就要走了。” 宋云书:“……” 她鬼使神差地领悟到了司马樨的意思,也就默许了。 是以两个人就这么相对而坐了不短的时间。 手头的事情忙完,司马樨抬头问她:“选址定了吗?” 百无聊赖的宋云书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点头:“定了,南金巷子有块地不错,我买下有段时间了。” “南金巷子……”司马樨想了想,道,“那儿的人不多,孩子更少。” 宋云书笑道:“毕竟是‘试点’,一点点的来更好,我从前也没办过学堂,不好上来就弄得多大的阵势,旁人也不会信。” “试点”一说在帛书里有注明意思。 司马樨略一点头,再问道:“扬州城府衙并不受我管辖,我之后长时间不在扬州,他们恐会阳奉阴违,银钱之事大头得落在你这边。” 这事早有预料,宋云书从一开始想的便是自己全力承担。 如今司马樨提出让府衙负责部分,其实还算是减少了她的压力。 宋云书垂下眸子,唇角带笑:“我想过的,平民书铺的分号打着的是‘为民谋利’的名号,那总得做点什么才好。所以之后平民书铺之得利,并纸张在竹下斋与书屋中售出的获利一同算作资金,工程启动便一直投入其中。” 纸张这玩意儿便宜好用,一向是竹下斋赚钱的大头。 而平民书铺与竹下书屋这两大分支中,纸张也为赚钱出力不小。 这样算下来,宋云书投进去的资金流非常大。 她独自一人就能撑起这个工程。 司马樨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个玩笑,可饶是白缎黑字写得清楚,他还是忍不住再问上一句:“你做这事……到底图什么?” 好不容易赚的钱要跟流水似的再撒出去。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傻的商人? 这个问题宋云书被冯引阑问过、被沈昭问过、被赵枕流问过,还被很多很多人问过,她的答案也从自己都不大明晰,到反复思考之后的坚定。 毋庸置疑,她是为了系统任务。 可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这几年来她在大雍的生活经历。 宋云书笑得很轻巧:“能念书就是件好事,他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我就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好歹对得起良心。” 教育体制的不完善、出路的不确定、投入的巨大,还有很多很多原因,都是会让学生觉得读书是很痛苦的。 她必须得承认。 因为曾几何时,她也是在填鸭式教育下苦苦挣扎的人。 但念书的本质不是这样的。 ——增长处世的智慧、陶冶人们的性情、陪伴孩童们的成长才是。 而在这个朝代,念书或许还能突破阶级限制。 宋云书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 但她想试试。 一切的开始都在于小乙告诉她:“你要普及教育。” 好吧,那就用她的办法来试一试。 司马樨就笑起来,也带着雪后初霁的明朗:“那就去做吧,本王觉得不错,会让府衙的人尽量配合你。而你与幽王府合作的条件,就拿回去做事,本王也会让幽王府的人配合。” 宋云书弯了弯眉眼:“是。” 那是她当初向幽王府寻求庇护的条件——十年里,上交竹下斋五成的获利。 ……所以幽王府到底为什么还这么穷? 这么想着,她也就委婉地问了出来:“这两年,竹下斋赚得盆满钵满,按理来说……” 幽王府也不会缺钱。 司马樨顿了顿,无言地揉了揉额角,喟叹道:“军队太花钱了。” 甲胄衣鞋的更换、粮草还有薪俸,朝廷里拨下来的总要被贪上几分,久而久之他都快把整个幽王府搭上去,好在终于能打上一仗了。 他的眼底闪过兴味的流光。 薄纱糊的窗边有人影浮动,司马樨眯着眼睛看去,转瞬便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宋云书还在折腾着手里的话本。 他顿了顿,到底是道:“云娘,有人想见你。” 第八十二章 知无不言 落雪未停。 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着劲装的青年郎君站在松柏下,雪色与苍绿交相辉映,愈发显得他像一座巍然屹立着的冰封雪山。 宋云书顺着推开的门扉往外看去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个景象。 司马樨早卸去了银甲,玄色常服加身,微微垂下眸子避开了她投来的目光。 宋云书便问他:“他怎么在扬州城?” 取了大氅来给她披上,司马樨答得滴水不漏:“他自己才知道。” 宋云书顺势扯了扯领口的系带,微微蹙眉,还是道:“外头还在下雪,让他进来吧。” 但也不必特意让人去告诉他,谢子迁似是捕捉到她的情绪,自己便大步往檐下行来,步履间抖落了一身的残雪。 司马樨与他相视一眼,眸色淡淡:“云娘,我先去处理公务了。” 宋云书不晓得他们的眉眼官司,还在打量着谢子迁的装扮,嘴上应道:“好。” 旋即,司马樨便出了门,去了另一侧的书房。 桌边就只剩下宋云书与谢子迁二人。 “子迁,你怎么……会在幽王府?”宋云书问道。 因他的家中还有寡母牵挂,宋云书才让他长留在庐江,与赵枕流共同料理竹下斋老本营的事宜,倒不曾想今日会在这儿见着他。 谢子迁从前是世家子,再落魄也收拾齐整,向来是个文人模样。 但今日却不同,深色劲装让他看起来似一把将要出鞘的利剑。 还是冷冷清清的,但不再是枝头残雪的冷,而是剑刃凛冽的寒光。 谢子迁向她郑重地作了长揖礼。 宋云书不明所以,伸手去扶他起身,却被他后退一步拒了。 她身上有伤,轻易不好有大动作,就只能坐在位置上看他行礼,惑然追问:“子迁,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做什么?” “某今日见东家,一为,是向东家道谢。谢您知遇之恩,让某之薄才得以施展。” 相交已久,他们之间是雇佣关系,也是朋友关系。 宋云书许久没听过他这样严肃的口吻,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笑道:“子迁过谦了,分明是你的大才助我许多才是……” 她还没说完,谢子迁却摇头,让她听自己说完。 “二为,是向东家请罪。本该穷此一生效犬马之劳,以报知遇之恩,但某身系谢氏满门冤屈,此仇不报,无以为人子。” “三为,是向东家辞行。报仇机会近在眼前,某不想也不愿放弃,只好先斩后奏。” 话音铿锵落地,谢子迁这身打扮的用意也不必多言了。 宋云书的手落在他的小臂上,强行想将他拉起来。 谢子迁不肯。 宋云书便笑道:“我还有伤在身,你当真要逼我站起来?” 谢子迁冷色的眸中这才泛起点点紧张,也不敢再让她来扶,自觉地站起了身。 对上她那双含笑的眼,谢子迁的唇瓣动了动,还是道:“……受伤了就不要乱动,好好修养才是,手里的事务也都先放一放。” “我晓得的,”宋云书的神情是出乎他意料的轻松,微微偏头,看着他笑,“庐江的事务你可都安排妥当了?” 谢子迁点头:“临行前已与赵枕流交付过,不会出问题的。” 宋云书方颔首:“那你就去吧。” 谢子迁一愣:“你——” “你什么?觉得我没有生气很奇怪?”宋云书好笑地捏了捏眉心,才叹了一声,“子迁啊子迁,我早就知道留不住你的。” 三顾茅庐好不容易拉拢作“同伙”的人,她当然想一直用下去。 可她更清楚,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曾经名极一时的世家子,有经世大才、还有血海深仇的世家遗孤——怎么听怎么是个主角的配置,真留在竹下斋做外宣才算是委屈了人才。 谢子迁抿了抿唇,恳切道:“报仇之后,某自会回竹下斋,报您知遇之恩。” 宋云书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能看出他的认真,但还是摇了摇头。 “子迁,不必回来了,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被这么点小恩小惠所羁绊住。” 但事实上,谢子迁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报仇雪恨之后,想再回到竹下斋平平常常的过日子是真的。 可当宋云书让他去做想做的事时,谢子迁的脑子在一片空白后,还是浮现出了一些深藏许久的、宛如幻梦的景象。 ——官拜三公,济世安民。 谢子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宋云书看他神思不属,挥了挥手,继续道:“你应该是跟着幽王去了?他若是看重你的才能,待你公正,想来前途不会差;但若对你不好,另谋出路就是,亦不必在乎我与他那点子交情。” 他会出现在幽王府,那是谁挖了她的墙角不言而明。 宋云书的笑里不免带上了些咬牙切齿。 谢子迁忽而问道:“你与幽王真只有……‘那点子交情’?” “是啊,”宋云书摸了摸下巴,“啧”了一声,“一声不吭就跑了大半年,还能有这点子交情就不错了。” 或许她自己都没注意,这么勉强的话她却说出了几分娇俏。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亲昵。 谢子迁看在眼里,心直直地往下掉,面上却不动分毫:“……某军营那边还有事。” “那你就去吧,”宋云书会意,如水的眸中是盈盈的亮色,“子迁,后会有期。” 谢子迁轻轻道:“后会有期。” 而后,一身劲装的青年踏出了门槛,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年纪不小但仍旧精神矍铄的中郎将站在院门边等着他,见他过来,还往前迎了两步,哥俩好地拍着他的肩一起走。 ……怎么有点眼熟。 宋云书眯了眯眼,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最后,她也只是遥遥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雪中。 不一会儿,有人从旁边的书房里又走了回来,站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看着门外,直到雪花从轻扬的飘洒转为“大如席”的坠砸。 他轻声说:“太冷了,我去把门关上?” 宋云书没说话。 司马樨合上门扉,插上拉栓。 薄纱糊的门扇与窗户就算关上了,也隐约能看出外头飘雪的盛景。 宋云书终于睨他一眼,带着几分嗔怒:“好呀你,竟敢撬我的墙角?” “在庐江办事,偶然遇见他,他自愿要来我这儿做事的。”司马樨坦然正直地看着她那双质疑的眼睛,语气却很无辜,“我几次三番推拒,他非要如此。” 宋云书冷笑一声:“我不信。” 司马樨更加真诚道:“要不我让他回来,你亲自问他?” “不是一回事儿,别胡扯。” 宋云书又好气又好笑,索性瞪他一眼。 “随便动我的人也不送个信来,亏我还当你是朋友。如果我今日没来幽王府,没刚好撞上你们回来,那我何时才会知道庐江竹下斋少了个人?” 她是真的有点生气。 司马樨半垂下眸子,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原本是打算在出发后再给你送信……” “幽王殿下好大的本事,还打算封锁消息到你们出发之后?那要是因为谢子迁不在,竹下斋刚好出了问题,我又何其无辜?” 这句解释更是捅了娄子,宋云书偏过头去,彻底不再看他了。 司马樨略一迟疑,还是试图解释:“决定要带走谢子迁后,我另寻了擅长外宣的人让其去竹下斋供职,想来……” 宋云书抬手制止他说下去,摇头道:“司马樨,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 她的脸色有些挫败,加上本就苍白,看上去更是灰暗。 司马樨确实也说不下去了。 她低声道:“出去吧,让我冷静冷静。” 或许是她自己无理取闹了。 身边很久没再有动静。 半晌,有脚步声传来,像是司马樨离开了。 宋云书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本想平息的情绪在抬眸看见一杯热茶时,终于还是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司马樨温声道:“既是我没听明白,那就劳请云娘再说一遍,可好?” “我……”宋云书抿了口茶水,一股暖流淌入腹中,没来由的消减了心中的怒气。 “我就是突然觉得,权力真可怕,你带了我的人走,不想让我知道我就当真不会知道;而在你看来,你既有了万全的准备,就不必在乎我的意见。” “所以司马樨,你赞同我去做希望工程,到底是不是你在附和我?觉得这是个不值一提却能逗我开心的小玩意儿?毕竟你是扬州的万人之上,一句同意并不费劲不是?” 本来没当谢子迁的离开是件大事,可她从司马樨的态度中觉察出了轻慢。 这种轻慢不是针对她一个人,更像是这个社会固化的阶层里,站在顶端上的那些人对下层的人不自觉就会带上的俯视。 它让宋云书想到了王家,想到了萧夫人。 想到了那场她认为是平等互利的合作,实质上却只是萧夫人的将计就计。 他们想让她看到什么,她就只能看到什么。 这实在是太让人不安了。 这也使宋云书脱口而出的话带着不自觉的刺耳。 “云娘,你该多相信自己一些。”司马樨轻轻地叹道,“希望工程无论在谁那里,都不会只是个用来逗人开心的小玩意儿。它是兴文教济万民的良方,你该有这个信心。” 宋云书紧抿着唇,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司马樨也不急,在旁边坐下,继续道:“但我并不否认权力的可怕,只是云娘,比起害怕,你更应该试着去将权力握在手中,让它为你所用。” “就如同希望工程会作为政绩的一部分,帮我重回朝堂;它也会让你得民心,民心所在亦是一种权力,能帮你去做更多的事情。” 宋云书终于启唇,看着他说:“我还是不明白。” “你明白的,云娘。”司马樨昳丽的眉眼间显出浅浅的笑意,浅淡的温柔却像是要直直地戳破她最后的倔犟,“至于谢子迁的事,我很抱歉,瞒住你不是觉得你的意见不重要,而是实在牵连多方太过要紧,我与他都想最大程度上不牵连你。” 宋云书轻哼一声,掠过前一句,只道:“总之以后不准再瞒我任何事。” 司马樨皱眉,看起来很是为难:“这样啊……” “有问题?”宋云书眯了眯眼。 司马樨顿了顿,复又带出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我记得你说,我们不过是‘有一点交情’罢了,大概还不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地步?” 宋云书一哽,瞪他:“……不跟你算偷听的账,但总之,不许瞒我任何与我有关的事。” 司马樨含笑应是。 此时天色已晚。 兵马声动,宋云书听见院子里的动静,看了司马樨一眼。 第八十三章 创个大业 司马樨瞧了眼天色,叹道:“看来没时间与你闲聊了。” “那……待会儿可会过来吃饭?”宋云书轻声问。 银甲披挂被放在床榻边的架子上,轻甲穿起来不算麻烦,司马樨脱去外衫,很快便将甲胄再次穿上了身,又是威风凛凛的将军模样。 佩剑悬在墙上,他取下,出鞘一看,确定无误后挂上了腰间。 司马樨应:“整兵运粮麻烦得很,我恐怕抽不出时间回来。竹下斋我让人去了消息,晚饭后会有人来接你,你若想在这儿多修养两日也好,正好你不便走动。” 宋云书点头:“不必了,晚饭我回竹下斋去——” “厨房给你特意做的药膳,吃了再回去。” 司马樨站到她面前,面上有与盔甲披挂全然不相配的暖意,柔和了通身的寒光。 宋云书仰头看他,弯了弯唇角:“头发有些乱,重新理一理吧。” 高束的墨发本就是被系带固定住的,时间一长,系带的支撑力就弱了,致使绾发的地方有些松散,有几缕飘散在外头。 倒也不至于军容不整的地步,毕竟他生了一张足够好看的脸。 司马樨草草地捋了一把,笑着摇头:“明日再说吧,黑灯瞎火的想必也看不出来。” “你是主将,多注意一些也好给他们打个样子。”宋云书朝他招了招手,示意靠过来一些,按着他的肩示意蹲下去,笑道,“争取能从气势上就打个胜仗。” 司马樨失笑。 他也没反驳,顺从地背对着她半蹲下身。 宋云书解开系带,乌发就散落下来。 他的长发说不上多柔顺,带着或许是从风沙战火里走出来的粗糙,入手还有些刺挠,好在用手指作发梳就能梳好。 系带太不稳固,但手边暂且没别的东西能固定。 司马樨察觉出她的纠结,去找出来一只盒子。 盒子里头放着些金冠玉笄,颇为精美,看上去用得不多,想来会很衬他的容色。 但是不适合上战场。 宋云书挑不出来,转念一想,索性从自己的发间拔出了一只素银长簪,别无花样,正适合用作绾发固定。 或许是给妹妹们经常梳头发的缘故,她手艺倒是很不错。 司马樨站起身来,问她:“怎么样?” “当然很好。”宋云书抬眼打量着他,跟着露出笑容,“一路小心。” 再多的话此时此刻都不必说出来。 有人来敲门:“殿下,您要的东西已经带过来了。” 司马樨最后也只是笑道:“我知道了。” 临近分离,什么承诺也不必有,也不该有。 * 宋云书觉得司曦说得很对,权力这玩意儿,比起害怕,还不如大着胆子去利用。 她纠结希望工程到底是不是司马樨在逗她高兴并无意义,总归她实打实的得了好处,有了这个去做事的机会,就已经够了。 胡思乱想、考虑再多,那都只是阻碍自己完成这件事的无用自耗。 机会得来的原因不重要,得到了机会才重要。 一时间突然产生的敏感情绪消散得也快,她很忙,忙着让竹下斋名下的产业赚钱,忙着把赚的钱投入希望工程的设立,更忙着要识人善用成就自己的关系网。 司马樨的回来和离去都像是一场梦,醒了,也就散了。 宋云书不为此伤怀,也再没提起过他。 脊杖所带来的伤痛在三个月后基本上结束,宋云书全身心投入了竹下斋的继续发展和希望工程的建设——南金巷子的学堂废址开始重建,而竹下斋也在庐江、会稽、扬州城以外的郡县中开始了稳中求进的扩张。 学堂的重建耗费近半年,教书的先生除了早已选定的孙羽,就是从之前的职业教育培训班走出来的教育型人才,以及一些经过宋云书考察后附和标准的名师。 他们主要教授的只是基础学科,如经文、论述、算科、匠工、武科等几个方面。 宋云书试图将教育的重心落在基础普及上,而与职业教育培训的专业方向拉开差距,第一批招收的学生也就是户籍在南金巷子的、不到十名幼童。 至于教导为人处世的经世学科,宋云书交给了孙羽。 孙羽虽久不得志,却意外地有几分超越时代的想法——受教育不应分男女,供职亦是,只看能力方是促进各行业发展最有利的法子。 宋云书与他畅聊三日后,将传输理念的重担交到了他的手上。 除此之外,她还从庐江找了几名职业教育培训女子班的毕业生过来,除了为扬州职教女子班打样做先生,也常派去竹下学堂做演说。 ——是的,竹下学堂。 宋云书冥思苦想许多天以后,在痛苦的抓阄与投票过程后,选定了这个最朴实无华的名字,得以逃离取名苦海。 而竹下学堂的定位目前落在小学教育上,又因时代原因,与后世小学体系大有不同,首先就是从六年制压缩到了三年制。 理由是,管账的林娘子“千里迢迢”地从会稽赶到了扬州城,跟宋云书哭穷—— “东家,我不是想干涉您行事,可六年全靠竹下斋投入的成本太高,而又太长时间得不到反馈,恐会影响到竹下斋在其他地方的建设。” “……那你想怎么改?” “两年,那职业教育培训班时间还更短呢,想来这两年也够了。” “可学的东西不同,至少给个五年吧?” “那就一年,我去学堂里瞧过,学的也不算多,当真要说压在一年里也是够的。” “年纪太小了学不了那么快——至少四年?” “半年。” “……三年?” “成交。” 计谋达成,林娘子又风风火火地押着新货回了会稽。 莫名中计的宋云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竹下斋里与她亲近些的人说话都在慢慢地变样,越来越有她穿越之前的味道了。 三年也就三年吧。 她总不能真为了希望工程玩儿废了竹下斋。 ——那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云书安慰好自己,转身又投入了没日没夜的工作中去。 淮山一直奔波在外为她找人,时间费了不少,算来算去能符合小乙对攻略对象要求的人没几个,勉强才能凑到一双手的数。 但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宋云书的眼神划过这些落魄才子、勾栏歌伶、曲艺大家、梁上君子……不得不说,主打的就是一个身份迥异,不拘小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很落魄。 淮山收买他们的法子也简单。 竹下斋差不多风靡了整个江南,只要凭着宋云书的印信他就不会缺钱。 所以,明面上就很缺钱的他就送钱,表面上看不起钱的他就送礼说缘分,再点上一句竹下斋的东家能做他们的伯乐,也就把人都拉拢了过来。 过了小乙的审核,宋云书转手就把他们送进了职业教育培训班进修。 而淮山则在回庐江探望淮水后,被淮水缠着一同到了扬州城,受了宋云书的令,再次踏上了寻人的漫漫前路。 临行前,淮山问她:“我要一直在外为你找人?” “不是的,”宋云书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道,“说来是找人,但你找来的人也会成为你的关系网,等再过段时日你若愿意,将会作为竹下斋的大掌柜留下。” 淮山顿了顿,说:“好。” 他们兄弟便踏上风尘仆仆的前路。 宋云书的手下的确有些缺少全能型的管理人才。 所以关于淮山的去路,她考虑了很久。 赵枕流擅工,但性子傲气,并不长于管事,留在庐江才不至于出大问题;林娘子善算,但因出身影响,始终缺一些管人的本领与心气;冯引阑善文,最不通俗务;沈昭善武,可贵女身份下偶尔教书便是麻烦事了。 至于离开的谢子迁与司曦更不必提。 宋云书由是觉得自己很缺一助手,能负责统领之事。 眼下只有淮山,或许能在历练后达到她的标准。 也许是希望工程的意义太不同,宋云书隔三差五总要跑一趟,也不报上身份,只作是去游览探视一番,看看小孩子,倒是能让心情放松许多。 今日里习的是武科,负责的是沈昭。 沈昭在最前面一招一式的演示着拳法,虎虎生风,而小萝卜头们有模有样地跟着学,短小的手脚做起动作来就有几分滑稽,又是说不出的可爱。 宋云书找了个树荫底下坐着,眯着眼睛懒懒地看着。 看见她的身影,沈昭愣了一下,动作也一顿,旋即再做起来就乱了节奏。 宋云书并非第一次见她打拳,不由蹙了蹙眉。 小乙还在她脑子里喋喋不休地念叨。 【宿主您还是自己去找攻略对象更快一点吧?虽然让他去也行,可是不知道多久……】 【我一个人的效率不会更高。】 【可是您攻略得快。】 【没有可是,我没那个时间。】 【……】 小乙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却见宋云书压根儿没把心思放在它身上,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沈昭,低声呢喃。 “是不是遇见什么事情了……” 沈昭那样大大咧咧的性子,怎么都不会这么容易被她吓到。 宋云书有些担心。 第八十四章 迎来送往 好在很快,学堂的钟楼里传来撞钟声。 散学时间到了。 沈昭从恍惚的神思中清醒过来,说了声散,便自行找了个树靠着,不知在想什么。 孩童们则欢呼着撒起欢来,往学堂大门跑去,又被请来的护院们拦了个正着,一边念叨着让他们注意安全,一边让他们排着队往外走。 宋云书径直朝着沈昭走去。 中午散学的时辰不算早,但学生都在膳堂里吃饭,先生要是来不及回家或出门,也可以在膳堂里用便饭。 沈昭对她勉强笑了一下,拉住她的手:“走,吃饭去。” 宋云书却反握住她的指尖,往反方向去,侧过头对她笑道:“今儿带你去知味楼,前两日出的新品,保证让你喜欢。” 她们都颇好美食,算下来也是同道中人。 却不想沈昭听她这样说,还是没有太高兴,只顺从地点头:“好。” 沈九姑娘从前演得来娇蛮的贵小姐,现在要是想瞒过宋云书,自然也有她的法子,可她偏偏没有做任何的遮掩。 宋云书眸光微闪,到底是直接问了出来:“可是出什么事了?” “……是有点,”沈昭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去知味楼找个地方坐下再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问问你的意见。” 也不知是何等大事能难住天不怕地不怕的沈昭。 宋云书颔首,再不耽搁,直接带她坐上马车去了知味楼。 竹下斋早已是知味楼的常客,知味楼的东家是个做生意的能手,知道这是个大客户,也习惯于能留就留下个包厢来,免得宋云书要是哪日突然过来再没了章程。 更令宋云书感怀的是,包厢并不多收费,只当是人情附送。 每每问起,知味楼的东家就道是对大客户都如此,只要常常往来就好。 ——有点类似于后世的会员制度。 这也给她带来了个启发,让竹下书屋的售票制进行了不小的改动,出了包月与包年的稀有票,累计消费到一定程度后,会附赠几张特殊邀请券。 邀请券可用来免费进入书屋,也可兑换到纸雕砚雕等稀有产品的预售机会。 不是什么大恩惠,却能很好地养成长期客户。 宋云书私下觉得这是从知味楼东家那儿取的经,因而也就常带着人来聚餐,她与知味楼东家明面上相处得越发和谐。 是以宋云书来时,但凡知味楼的东家有空,都会过来寒暄几句。 宋云书刚落座,知味楼东家就令人送了茶水进来,又聊起了近段时日来物价飞涨带来的问题——西北战事焦灼使然,许多特色货物东西商路受阻,多少会影响他们的产业。 知味楼东家唏嘘道:“天下一乱,恐怕宋东家的生意就不好做了,读书写字都是太平年间才好做的买卖,您不如早早另寻个出路。” 要说这知味楼的东家也是个妙人儿。 宋云书的竹下斋在书铺一行中已是江南翘楚,走在外面再是人人艳羡,也掩盖不去他们骨子里对于她女儿身的不屑。 知味楼的东家则不然,待她当真如寻常的商行友人。 宋云书接他的好意,打趣道:“那依您所言,除了兵器行与镖行的生意,别的生意都做不下去。就是您这知味楼,价位高,战乱里吃得起的人不也越发少?” “此言差矣,”知味楼东家摇头晃脑,道,“战乱也是最好谋钱财的机会,有人穷了自然就有人富,富人总是要吃饭会客的,我这知味楼就不会倒。” 扬州城第一名楼,或者说江南第一都不为过。 他这话说得很有底气。 宋云书就笑道:“那就劳您上几道新品来,也好让我们见识见识知味楼的风采。” “宋东家原是为了这一口来的,”知味楼东家朗笑着拱手道,“是我多言了,自当为两位备好佳肴,保证无人可出其右。” 知味楼东家出了门。 宋云书收回眼神,给沈昭倒了茶,推到她面前。 沈昭没喝,抱着茶盏心神不宁,突然问她:“云娘,我们当真会亡国吗?” 宋云书被嘴里的茶水呛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揉着额角道:“是知味楼东家的话叫你多想了?我刚才不答,不是觉得他说得对,只是想着看法不同就不必多说。” “一半原因吧。”沈昭摇头。 宋云书的指尖划过瓷质温润的杯壁,颔首道:“我觉得不会。” 不会亡国。 如果说此前匈奴人势如破竹,铁蹄踏过幽云十三州,并即将横跨北渡河,那在幽王王命急宣再次披挂上阵后,匈奴人的气势已经大不如前。 幽王率军驻守北渡河前,半步不退,匈奴人不得寸进。 但饶是如此,就已经足够让匈奴人慌神了——十分顺利的进攻突然受到强力阻拦,哪怕幽王军还没有反攻,光是僵持下去对游牧民族来说就很麻烦了。 匈奴军队彪悍勇猛,可他们的军备粮草全靠以战养战,并没有所谓的后备。 时间一长,他们没了后援,就该撤军了。 况且宋云书总觉得,幽王军是在蛰伏。 朝廷民间都在说时隔多年再次领兵出战的幽王大不如前,但宋云书不信,前些年就写入史书中的几场战役足以说明他的智谋。 他还年轻,还没到退步的时候。 沈昭叹了口气,揉着额角道:“罢了罢了,当我在胡思乱想就是,只是幽王从前为帅时计谋勇猛,最擅单刀直入,一力降十会,近来的战况……” 在她看来,幽王这次的行军实在是太保守了。 甚至隐隐有被匈奴人压制之势。 宋云山拍了拍她的手背,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叹道:“咱们除了能对幽王多点信心,也没别的法子了不是?” “云娘,我——”她咬牙,面色挣扎。 宋云书柔声道:“你直言就是。” 沈昭猛地闭了闭眼,握紧双拳,对她道:“我想去北渡河,去为抵抗北匈奴出一份力。” 说这话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非常非常明亮。 宋云书一时间找不出别的形容词来。 她咬了咬舌尖,不知该从何说起。 沈昭并不需要她的反馈,按着自己的想法,倾诉出来。 “我阿爹已经很久没到扬州城来管教我了,也没传信来,不知是在忙什么。阿兄他们也当我没那个心思了,不怎么管我,我只说来你家住几天,然后趁机离开。” 不知道盘算了多久、憋了多久,她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 “但是不会牵连云娘你的,你就说我找了你逛街,之后就不见了,你并不知情。” “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 宋云书想了想,半垂下眼眸,轻声道:“昭昭,我不会拦你,但是或许……我知道你父亲去做什么了,你可要听一听?” 沈昭愣了愣:“你……怎么会知道?” 她问遍了家中几位兄长,只道想念阿爹了,可兄长们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直言。 宋云书也是突然想起了那么一遭。 当然幽王府内,谢子迁来向她辞行,院子里就站了位有些眼熟的将领。 之后她向司马樨表示过疑惑。 司马樨解释说:“那是玄虎军的中郎将。” 宋云书寻思着自己该不认识,也就没当回事。 直到沈昭说起她的阿爹长久没有消息,让宋云书下意识想到了沈太守的模样,才联想到了那位精神矍铄的中郎将身上。 沈昭听罢,沉默下去。 宋云书犹豫道:“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毕竟你阿爹是文——” 但是宋云书自认认人的本事不差,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不,不是的,”沈昭摇头,打断她的话,语气有些说不出的怅惘,“在庐江太守前,他是幽州刺史;而幽州刺史前,他是玄虎军的副将。当年玄虎军要减兵削饷,我阿爹才调任做了文官,但他本来就是武将。” 玄虎军是幽王还任太子时一手整顿改编出来的。 可惜后来,随着太子被废,玄虎军也被弃之如敝履。 如今玄虎军重启,副将重回军中,很合常理。 ……竟是如此。 沈昭忽然头晕目眩起来。 宋云书迟疑道:“那昭昭,沈伯父已在军中抗敌,你可还想去?” “那我就更得去了,”沈昭勉力笑道,“于公,阿爹去是自己乐意,我也是自己乐意;于私,说不得我还能在战场上护一护阿爹,谁叫他都年老体衰了?” 【宿主,你不能让她去!快拦住她!她也是你的攻略对象之一啊!】 小乙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宋云书顿了顿,却说:“那就去吧。” 【宿主!您干嘛!】 【你之前说过,不会再干涉我的决定。】 沈昭看她的眼神湿润又柔软,好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走到宋云书的身边,伸手轻轻地抱住了女郎纤薄的身体。 “谢谢你,云娘。” 宋云书也伸手抚过她的后背,柔声道:“需要银两的话我叫人给你备上,车马也是,你兄长那边我也会替你去解释,什么都不必担心。” 沈昭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埋在她的肩颈间,呢喃着:“谢谢。” “我不要你的谢,”宋云书略带严肃地拉开她,从发髻间取下碧玉簪来,放进了她的手心里,握住她的手,“我只要你平安回来,继续做学堂的武行先生。” 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是从前沈昭送给她的,如今她又回赠给沈昭。 簪身如一柄小剑,最与沈昭相称。 沈昭重重点头,说:“好。” 宋云书叹道:“此行艰难,务必珍重。” 小乙跟着幽幽地叹息了一句。 【宿主,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第八十五章 毒纸风波 别说小乙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就是宋云书自己,也不见得能明白自己在干嘛。 她送走了司曦,送走了谢子迁,如今又送走了沈昭——每个人的离开都轻巧得像是一枚被吹开的羽毛,留下的痕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宋云书很忙,不大会想起他们。 但在竹下斋和学堂总是缺人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这几个好使得不得了的家伙。 然后反思自己做决定是不是过于草率。 只是这也没用,她又不能再把人从战场上拽回来。 好吧,三个她所挂念的人都在战场上。 宋云书从未如此恳切期待起战乱早日平息,尤其是在忙得昏天黑地、废寝忘食之时,她总会抽着空向佛像奉上一炷香,添上几枚瓜果,让神佛护佑他们平安归来。 冯引阑称她这种行为为无事不登三宝殿。 宋云书表示赞同。 ——没点实际的用处,她拜佛做什么? 战事愈演愈烈,好在一直没祸及江南,宋云书也没接到什么噩耗,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淡又充实地过去了。 又一个夏末雨后的清晨,冯引阑捏着一段梅花进了书房。 宋云书难得没在工作。 伏案忙碌太久,她肩颈腰腿都受不了,于是过两个时辰就要爬起来做一套五禽戏,浑身骨节“吱嘎吱嘎”地作响。 冯引阑听得牙酸,赶忙挥手:“别做了别做了,受不了。” 宋云书轻睨她一眼,哼笑一声,虎扑的动作猛地一变,双手成爪就往冯引阑的身上扑。 冯引阑急忙躲开,瞪她:“没见着我手里拿着花呢?” “又没真打算扑你,”宋云书的动作果然停在离她三寸的地方,笑着抬手,拨了拨含苞欲放的梅花骨朵,“这季候送梅花,谁这么有心?” 她还以为是哪个追求者送给冯引阑的。 不料冯引阑无语地抬头望天,很是嫌弃的将花塞给了她:“是你的。” 宋云书低头嗅了嗅,很是疑惑:“给我的?” “我进来的时候遇见了钱管事,他让我给你带进来的。”冯引阑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了封信出来,一并塞给她,口中啧啧,“到底是谁这么有心呀?” 信封上无字,落在手里倒是有些厚重。 宋云书心里隐隐有有一个答案。 她抿了抿唇,轻笑道:“不告诉你。” 冯引阑眼光流转,戏谑道:“哎呦喂,也不知是哪家的郎君,能让我们云娘动了凡心?” 要说竹下斋的确是发展得越来越好,甚至到了有人会来巴结宋云书的地步——比如前几日,知味楼的东家给她送上了一双俊秀温柔的小侍。 宋云书当时忙得脚不沾地,只温和看了一眼就问:“你们会什么?” 哥哥说:“善烹调。” 弟弟说:“善琴箫。” 本以为能招来宋云书的喜爱,然后就被她反手送去了职业教育培训班。 美名其曰:先培养,再就业。 这双莫名其妙有了正经工作的小侍暂且不提,宋云书的身边其实没什么追求者,豪富世家的公子要么觉得她太强势,要么看不起她的商女身份。 宋云书自己是不在意,外头乱七八糟的风声却不少。 冯引阑自认比她大上几分,两人是至交,也算半个姐姐,倒也偶尔会替她操心婚嫁相关的事——哪怕是招赘,养个废物来糊弄外头的口舌,都比她未嫁之身抛头露面的骂名好。 宋云书知道,也劝解过她几次,只是自己并不在乎。 冯引阑才算是放下了担心。 如今不知打哪儿来的一枝梅花,又叫她起了心思。 “云娘看了,告诉我一声,也好歹瞧瞧这郎君配不配得上你。” “那你怕是瞧不着了,”宋云书含笑,将梅枝小心搁在桌上,才腾出手来打开信封,拆除一沓信纸来,“再者,你想得也忒多了些。” 冯引阑笑道:“那还能是谁人这么有心?” 宋云书顿了顿,道:“一位旧友。” 信纸上有竹下斋的标记,看起来每一页写的时机不同,所以有的字迹工整,有的字迹潦草,有的甚至是在信纸上画的一些小玩意儿。 从最上头一页看下来,每一页的话都不算多。 只是零零散散的,也不知道攒了多久。 “……今日出战,匈奴人三擂金鼓欲退,却不想击鼓之人断了鼓槌,三击未成,吾因而得以率军相袭……” “……塞北贫寒,少有奇珍,更无佳肴,却有大漠落日,蔚为壮观,故附拙作一幅。” “落笔时,偶见院中有一晚开的梅树,花色动人,故折枝相送,望尔心喜。” 细细碎碎的,尽是行军时的趣事。 宋云书再看了一眼压在书上的梅枝,花苞都还青涩,想来还得在水瓶中养几日,才能等来花开,却早早地被人折下来送人了。 她不自在地小声嘀咕:“谁想知道这些事了?” 百无聊赖坐在一边的冯引阑下意识问:“什么?” 宋云书更不自在了,揉揉鼻尖:“没什么。” 她想要写封回信,可是才写下“早日归来”几个字,宋云书就不知道还要说、还能说些什么了。 也是这一刻她才发觉,自己的生活有些乏味。 人家在打仗,她再写公务发牢骚,万一影响了心情就不好了。 再者,信件又让谁去送呢? 司马樨是有自己的办法,她可没那个能力找人送信去前线。 冯引阑看出她的纠结,偏要看了个够,才肯慢悠悠道:“钱管事还说了,送信的人就等在驿站,若是有回信,叫人送过去就是了。” 宋云书:“……” 落在下风的感觉属实很是微妙。 “得了,不逗你了,看你脸皮薄的,”冯引阑笑眯眯地摇头,自觉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门,“认真写,别辜负了人家这份心意。” 宋云书一声不吭地拿过了笔墨,耳尖的红还有些挣扎,手已经诚实地拿起了笔。 那一枝梅花顺理成章地让她想起了一首诗。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念书时曾经无比向往过的美好意境,有一日当真出现在了自己身上。 宋云书有些惶恐。 可她无可否认自己是开心的。 那枝梅花最后被她养在了一只白净瓶里,清水养着,倒真活到了花开的时候,让整间书房都弥漫着冷清的香气。 只是信件最终没有送出去。 宋云书在工作间隙,偶尔会看着那梅花漫不经心地想着。 她与司马樨是不是逾矩了。 没有答案。 宋云书也无暇去做这种无谓的猜想。 秋天里的第一场大雨带来了寒凉,街边的花草树木开始不动声色地凋零,人们开始换上厚一点的衣服,期盼着这一年能够丰收。 竹下斋的客人依然络绎不绝,但其他式微的书铺也都明白了这种势头避无可避。 直到某天,一对衣衫褴褛的夫妇拿着血书的木板出现在竹下斋的门前。 他们不对着书铺里面,而对着周遭的来客,展示着手里一人高的木板,哭喊得声嘶力竭阻拦客人们的进入:“他们卖的东西有毒!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不像是演的。 他们都已是六七十岁的高龄,头发花白凌乱,身形佝偻矮小,托起血书“奸商还吾儿命来”的两双手都刻满了年年岁岁的纹路。 于是有人同情地丢下两个铜子,有人真生了疑虑,更多的人觉得晦气,当真就从竹下斋两边离去,决定短时间内不再过来。 有书生问他们:“命案怎的不去报官?” 老人家就说:“他们势大,官员不管的。” 很多平头百姓当真信了,跟着在竹下斋的门前啐一口唾沫,大声斥责“奸商”,还要将这事传得人人皆知。 守在门边的迎客的婢女们哪儿见过这个架势,上去劝阻,却被两个老人家反手推倒,还被指指点点地说着“欺负老人家”。 婢女也就不敢拦了,哭着进去找管事,说有人闹事。 钱管事往外一瞧,本想让护卫将人赶走,又顾及着恐怕会被当作畏罪,只好匆匆地去了书房找东家,说清楚事情的缘由。 这事情显然是预备而来,短短时间里就闹得满城风雨。 宋云书听罢,眸色一沉:“可知道他们的来路?” “我让护卫穿着常服去探听了,说起来……有些不寻常。”钱管事解释道。 “他们是庐江人氏,姓姜,时代渔樵为生,只有一个儿子,但不大争气,三十多岁了还只是个穷书生。据说在家里好好的,平日里只与笔墨为伴,前些日子突然死了,仵作说是死于毒害。他们就咬死了是我们笔墨纸张的问题。” 庐江人士,竹下斋发家之地。 倒是会挑地方。 宋云书自己上辈子就是钻研笔墨纸砚的手艺人,品控质检专业得很,她不相信自己的东西会出问题——说句难听的,要真有毒,她早就死了。 况且事到如今,显然是有人在有心算无心。 宋云书再问:“那仵作可有说是纸张笔墨的问题?” “有,”钱管事点头,“但从姜家搜出来的纸张笔墨都是残缺的,分辨不出是不是从咱们家买的,所以……才没沾上官司。” 按姜家的说法是,他们只买得起竹下斋的东西,定是官员包庇竹下斋。 宋云书揉了揉眉心,轻嗤一声:“去报官,说有人诬陷闹事。” 钱管事一愣:“……是。” 钱管事领命要走,却听身后宋云书忽而想起什么般说道。 “等等,你附耳过来,我要你去找个人。” 第八十六章 三上公堂 宋云书在庐江上过两次公堂,倒没料到来了扬州城,还得上一次公堂。 或许就是因为经验充足,她竟是半点也不紧张。 也因事发在庐江,故而开堂前府衙明令了负责竹下斋庐江事务的赵枕流到场,又等了近半个月这闹得人心惶惶的案件才迎来了办理。 ——纸墨有毒,竹下斋的生意做得那样大,一旦出事后果不可估量。 但好在宋云书直截了当地报了案,特意让钱管事传出,这样理直气壮光明正大也叫不少人放心下来,认为竹下斋真犯了事也不至于自爆。 所以信了有毒的、信了竹下斋的人莫名分成两派,闹得很大。 只是竹下斋的生意到底受了影响,宋云书转念一想,索性令所有店铺闭门谢客,静待公堂之上洗清污点再说。 竹下斋在一片静默中,迎来了开堂之日。 扬州城的官衙与幽王府相近,作为幽州实打实的掌权人物,官衙里大大小小的官员至少也得有三分之一是幽王的人。 宋云书为办希望工程之事,与府衙、幽王府的人来往都不算少,加之幽王临行前留下的条令,人人待她都至少带着几分面上的恭敬。 早早等在大门前的户部周主事见到她一行人过来,连忙笑脸迎了上去。 “宋东家,我来给您引路。” 宋云书脚下一顿,微笑颔首:“那就劳烦周主事了。” 周主事朗笑道:“小事,小事。” 只是前后脚进了官衙,过一道僻静的游廊时,周主事请她停步,方才审视地看向了跟在她身后的赵枕流,皱起眉来。 “这位可就是庐江竹下斋的赵管事?” 赵枕流没说话,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宋云书点头:“是,可有什么问题?” “宋东家,容我多一句嘴,”周主事看向赵枕流的眼神颇有些戒备,“今日之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见分晓,而且据我所知,您这位赵管事在里头‘功不可没’。” 周主事实打实的是幽王麾下的忠臣。 宋云书不至于怀疑他的说辞,但也想不通他这话的意思。 “您这是……” 什么意思? 她话还没说完,有一官员迎面而来,周主事笑着互相见礼,只当无事发生,与那官员一道引着她们一行人进去。 宋云书半句话吞回嘴里,心生疑窦。 她下意识回眸看赵枕流一眼。 可四目相接,尽是坦荡,毫无晦色。 宋云书略一犹豫,顿了一步,与赵枕流并肩而行,低声问他:“你可有隐瞒我什么?” 赵枕流从庐江赶来扬州城,一路非常急,偏又遇上了大雨泥泞,耽搁行程,是及至奔赴府衙前半刻钟才到了竹下斋。 他的神情倦怠,无言地摇头。 宋云书看着他眼中一片明亮干净,倒也不再多想。 总归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升堂的过程不必赘言,按宋云书的定义来说,她再一次站在了原告的位置上,心中感慨良多——虽说是原告,但身上要背负的罪名也不小。 扬州城的太守姓李,大腹便便,看起来模样倒是随和,总是笑眯眯的。 据宋云书所知,李太守既不是幽王一派,也不是王氏门徒,只能算个明哲保身不偏不倚的中立派,至少求个公正还是容易。 李太守一拍惊堂木,问:“上告者何人?” 宋云书行礼:“庐江宋云书。” “所为何事?” “姜氏夫妇含血喷人,辱我门庭、损我名誉,自当上告,求大人为我洗清冤屈。” “姜氏夫妇何在?” 哭哭啼啼的老妇人搀着老头子微微弯腰:“草民在。” “宋氏所言,尔等可承认?” “不承认!”老头子杵着手里的拐棍,咳嗽两声,嗓音都还是哑的,“大人,我和老婆子说不出文绉绉的话——您别介意,那贱蹄子用有毒的纸张笔墨害死我儿,我实话实话,凭什么说我是陷害她!” 老婆子用袖子擦着泪,说话粗里粗气:“可怜了我那听话的儿哟!年轻力壮的,又爱念书,还没挣着好前程就死在了书里头!” 他们争抢着说话,一个粗暴,一个带着哭腔,说话又难听,听得堂下的衙役与围观的民众耳朵里嗡嗡的叫。 李太守拍着惊堂木喊:“肃静!肃静!一个个的说!” 老婆子这才收了声,将话头让给老头子。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与宋云书打听到的相差不远。 十日前,姜氏夫妇的独子死在挑灯夜读之时,仵作检查后认定,并非过劳猝死,而是沾染毒性太重后伤了心脉,才会在疲惫下激出了毒性,一命呜呼。 毒性在纸张里、狼毫的笔尖里、墨汁里都有查到。 姜氏夫妇家里贫苦,也是在竹下斋推出纸张这些玩意儿后,才得以省出些银钱为儿子添置念书的东西,所以认定是从竹下斋买的东西出了问题。 但因姜氏子用东西节省,笔墨损耗大,纸张都是一张掰成两张用,在剩下能作为证物的笔墨纸张上都只剩下一星半点的标记。 庐江仵作几经纠结,最后认定无法确定是出自竹下斋。 所以他们才带着全部家用闹来了扬州城。 老头子言之凿凿:“我们带了庐江仵作给的鉴书,就是纸张笔墨出的问题!再没有标记又如何?那工艺只有竹下斋有,我们也买不起别的!” 老婆子哭着在旁边帮腔:“您要是不帮我们做主,我们就去上告天听!让皇帝爷也看看你们草菅人命该不该有报应!” 圣上哪儿是你们轻易能见着的。 李太守觉得脑仁儿生疼,又不能露出不耐烦来。 ——且看看堂下的百姓,都被他们煽风点火成什么样了? 本来还是一半人信宋云书,一半人信姜氏夫妇的,姜氏夫妇这么又是哭又是闹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脸上的动摇。 他们是百姓,自然也容易共情于百姓。 宋云书晓得这个道理,并不着急。 令人取了鉴书过来看过,李太守皱眉道:“庐江仵作说得不错,证物不足,本官也无法断定竹下斋有罪,否则待竹下斋亦是不公。” “大人莫急,”老婆子冷笑一声,指着宋云书,大声道,“人在做天在看,你这么狠毒的贱蹄子也会被人抓着把柄,没想到吧?” 宋云书挑了挑眉,悉听尊便。 李太守拍桌:“说清楚!公堂上少说废话!” 老头子这才上前,哀哀凄凄道:“咱们来了扬州城几人,遇上位善心的年轻人,知道了我们儿子去的冤,愿意替我们作证人——他可是竹下斋的工匠!大人该信了吧!” 李太守听得费劲,心里嫌麻烦,但还得叫来衙役,装作关切地问姜氏夫妇:“叫什么名字?本官叫人去找来。” 老头子道:“不必劳烦大人,他已经过来了。” 感情还是他多事了。 直说有备而来不就得了。 李太守何等人精,只是明知道眼前这桩闹剧是竹下斋与另一方势力的政斗,他也不能将人全都赶走,还是要认认真真地办个糊涂案。 宋云书循声望去。 果然是张老四。 她轻轻眯了眯眼。 竹竿似的瘦高工匠恭敬地上前行礼:“草民张老四,竹下斋的工匠,拜见大人。” “宋氏,你可承认他的身份?”李太守看向一脸淡定的宋云书。 宋云书微笑:“承认。” 她倒还笑得出来。 李太守顿了顿,心下轻嗤一声。 张老四看向她时,下意识还低了低头,很是愧疚地道:“东家,虽很感激您能让我在竹下斋做事,可……那到底是一条人命,我实在于心不忍……” 说得好像真有很多苦衷似的。 宋云书没当回事儿,只笑吟吟地看了赵枕流一眼,拢起袖子,柔声道:“你开心就好。” 张老四:“……” 他也编不下去了。 赵枕流倒是看懂了她的意思,唇边带出一丝苦笑。 宋云书怀疑张老四是从林娘子的身份泄露、第一次上公堂开始,他一直不愿相信,后来时间长了没出事,更觉得不可能,后来他还因怀疑的愧疚厚待张老四三分。 却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是出事了。 可若不是已经毫无消息的扬州宋氏的棋子,那还会是谁呢? 他还没想明白。 宋云书已经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张老四,虽说我竹下斋待你不薄,可你前几日在钱庄里存的银钱,数额之大,可不是我竹下斋发得出的。还是说,你还有另外的东家?” 一字一句,轻柔无比,却意指张老四收了别人的贿赂诬陷于他。 张老四又哪里晓得自己那么早就被盯上了,脸上一白,开口问的却是:“你凭什么去查我在钱庄里有多少钱财?!” 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试图补救:“我的钱从何而来与你何干?!” “是用了些手段,大人,我认错。”宋云书十分光明正大地承认了,“钱庄的东家是我的好友,传了个话而已,绝对没用非常手段。” 李太守:“……” 他深感心力交瘁。 颇带绝望地挥了挥手,李太守道:“好了,张老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老四本还想挣扎,可一转头,就对上宋云书那张云鬓花颜的美人面。 她笑吟吟地做了个“王”的口型。 张老四脸色灰败,再不敢攀咬,可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往地上“扑通”一跪,干脆地换了话题:“大人,这事不提,竹下斋却决不干净!我还知道,她竹下斋通敌叛国的证据!” 李太守还没从被他们带着走的无奈中走出来,就被他后一句惊了个正着。 什么心烦意乱都没了。 李太守赫然坐起身来看向张老四,再转向宋云书:“通敌叛国?你还不快说清楚!” 宋云书沉静的眸色中终于浮现出一抹错愕。 第八十七章 黄雀在后 张老四得意地仰起头,刚才受宋云书威胁时的狼狈迅速消失。 他的脸上带着吊诡的笑容,抬手指向宋云书身后的赵枕流:“大人,就是他,他是前朝乱臣贼子赵处道的儿子!竹下斋包庇于他,甚至让他做管事、在笔墨纸张里做手脚,分明就是想助他起势乱政!” 此言一出,公堂里一片哗然。 就是李太守转着扳指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赵枕流,或是警惕、或是厌恶、或是恐惧。 宋云书也看着他,眸中尽是不解。 赵处道,前朝太宰,当年威风八面的第一权臣,最大的错处就是在夺嫡中站了太子,还想要对其他的皇子王孙赶尽杀绝。 而在照宁帝登基后的清算中,又被查出了前代皇族后人的身份,判处乱政之罪,最终被施以极刑,曝尸三月,最后尸骨不明。 事实上,赵处道作为太宰的政绩无可指摘,就是贪心不足,手段又过于毒辣。 前朝那位太子除去嫡出以外,毫无才能,性情暴虐,贪恋美色,赵处道为了控制他作为傀儡来保证自己掌权,对他的要求无不满足,而且自己也要分去一半。 就如后宫采选家人子本是四年一回,但因戾太子之故,赵处道不仅令人长期在民间寻找美人,还将采选制度改为一年一次大选官家女子,两次小选民间女子。 此外,赵处道在征战中常有屠城之举,甚至有喜食人血的名声传出。 在照宁帝登基后,许多皇室不该有的罪名,就更是通通归结到了赵处道的身上。 传至民间,赵处道之名竟能止三岁小儿夜啼。 说他想改司马家的江山姓赵是假的,但他也确然算不上好人——至少在照宁帝查出他前代皇族遗孤的身份前,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回事。 宋云书的眼底闪过细碎的复杂心绪,却还是全部掩下,向李太守道:“他的确是罪臣之后,可他只是一个舞姬的遗腹子,甚至都没见过赵处道,又凭什么说——” 反贼的儿子也一定会是反贼? 她有千般万般的理由为他辩解,可却偏偏被赵枕流自己打断了。 他上前跪下,俯首,掷地有声地道:“是,我是赵处道的遗嗣。” 宋云书一时无话。 而此话一出,张老四的神色登时更加趾高气扬起来。 他一手指着赵枕流,一边急切地道:“他与赵处道的旧部有勾结!我与他住得近,从前是亲眼见过有打扮奇怪的人来找他的!我还去听了墙角,绝对是赵氏旧部!” 李太守的脑袋钝钝地疼,不由得大喝一声:“你怎不早日上报!” “因为、因为,”张老四的气焰低了些,有些结巴道,“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像是害怕赵枕流抓着这个说事,他又赶忙指天发誓,向李太守补充道:“但是草民绝对没说一句谎话!大人明察!” “死无对证,你想要大人怎么查?”宋云书反唇相讥。 李太守也问道:“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张老四想了想,咬牙道:“草民、草民……知道那反贼的葬身地,大人若派人去挖坟掘尸,或可找出别的证据!” 既是赵氏旧部,说不定身上有什么刺青信物也说不定。 大雍的名门士族是有这样的习俗的。 宋云书偏过头,咄咄逼人地问:“你又无证据证明那当真是赵氏旧部,却要让大人去挖坟求证?如若不是呢?那可就惊扰了鬼神,是要拖尔等下黄泉去的!” 大雍信佛者甚众,看重因果轮回之说的人也多。 张老四听完果然颤了颤,没敢再说,只是拱手道:“……还请大人拿个主意。” 偏那李太守也是个信佛之人,犹豫了一会儿,将矛头转向了赵枕流:“你说实话,是不是当真与赵氏旧部有所牵连,意欲叛国谋逆?” 张老四顿时吵嚷起来:“大人您这么问,他哪里会承认!” 赵枕流跪伏在地,久久没有说话。 宋云书上前,语调铿锵:“大人,无证不能成罪!眼前的证据虚实难辨,若要以此来定罪,一旦有人刻意陷害,冤案必增!” 李太守眉头紧拧,呵斥道:“大胆!” 可这也恰恰说明宋云书的话不无道理。 堂下气氛僵持。 李太守思索半晌想不出法子,抬手招了长随,小声叮嘱:“去请司谏过来。” 连庐江都有登闻鼓院,扬州城自然也有,作为另一个断案机构,与府衙享有几乎等同的权力,还不用受地方势力的牵制。 秉持着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受苦的理念,李太守决定再拉个担责的过来。 等人约莫用了一盏茶的工夫。 堂下闹哄哄的人也不吵了,各自靠着自己那边休养生息。 张老四与姜氏夫妇不大熟悉,站在一处面面相觑;而宋云书看不过眼,将长跪在堂前的赵枕流拉了起来,给他拍去身上的灰。 她的语调很低,听不出情绪:“够了,没定你的罪呢。” 赵枕流怔怔地张了张嘴:“我——” “如果是道歉,不必现在说,”宋云书拍了拍他的肩,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这是第三次,赵枕流。” 赵枕流从她的眼睛里只看见了平静。 可就是这平静才让他惶恐。 第三次欺骗。 从前她说过的,事不过三。 赵枕流下意识伸手去拽她的袖角,却被她看似不经意地拂开。 他抿了抿唇,低声唤:“云娘,别生气。” 宋云书转过头去,合上眼,闭目养神:“回去再跟你算账。” 赵枕流失落地握住空荡荡的指尖,轻轻应了一声。 司谏进了门,却不只是一人,身侧还有名贵妇人。 细细看去就能发现,司谏甚至比贵妇人还有落后半步,隐有以贵妇人为尊的意思。 贵妇人的裙裳是用金银淬炼出的细丝明暗绣制,白日里一眼看过去是藤萝缠枝,定睛一看又是银光粼粼的凤穿牡丹,毫不顾及地从地上拖曳而过,裙摆颇有步步生莲的意境。 过于雍容华美的装扮往往压人,可她轻轻松松也就支起了这一身的气派。 这样的人,宋云书也只见过一个。 她慢慢地蹙起了眉,眸色落定在来人手腕上缠绕了好几圈的一百零八子上。 “云娘怎么在这儿呢?”萧夫人含笑着看了她一眼,与她错肩而过,“看来咱们果然很有缘分呢。” 宋云书也掩袖含羞道:“云娘也甚是想念伯母呢。” 然而两人心底下打着什么算盘就没人知道了。 从张老四的背后,宋云书查到了王家手笔,可她也没想到,这么桩小事竟也能惊动了萧夫人亲自出来,实在是太过奇怪。 高堂上的李太守站起身来,与司谏和萧夫人互见了礼。 李太守捋着胡须恭维道:“萧夫人今儿怎么也来我这公堂上了?这儿乱的很,您再被人冲撞了可就不好了?” 他可以不站任何一边,但却要对哪边都保持和气。 这方是他纵横官场几十年如鱼得水的法门。 萧夫人笑说:“刚才我与司谏正议事呢,来人说你这儿办了件很有意思的案子,我可不就来听个趣儿。” 司谏朝李太守使了个眼色,附和道:“赶紧开堂吧。” 李太守略一迟疑,小心问道:“您是说……有趣?” 不管是命案还是叛贼,都不是能轻拿轻放的案件才是啊? “可不有趣儿么?”萧夫人笑眼看了眼下头乌泱泱的人头,轻声道,“先父当年遭赵太宰冤杀,今日我倒听说,赵太宰有位后人在这儿呢。” 李太守:“……” 懂了,来寻仇的。 司谏道:“赶忙着些吧,待会儿天使要到了,你这案子可再耽搁不得。” 但李太守的眼中还是冒出了疑问。 司谏对这位老友的德行很头疼,还是匆匆解释道:“是萧夫人家里的大喜事,你可别耽搁了,快开堂去!” 大喜事。 那当然就是会稽王氏与承德秦氏的联姻,终于在圣上那儿谋了个好彩头。 李太守满足了好奇心,这才叫人给两位分别端了椅子上来。 他再咳嗽一声,手里一拍惊堂木,大声道:“升堂!” 于是在旁边记录的主簿上前来,再次重复了一遍案情经过,又将上一段堂下争论的过程复述了一遍,算得上是案情回顾。 姜氏夫妇又开始哭哭啼啼地诉苦,张老四在他们旁边扶着人帮擦泪,还时不时仇恨地望一眼宋云书,倒真像是在为他们打抱不平。 宋云书并不在乎,坚持自己的观点:“大人,证据不明,真假存疑,决不能以此轻易定罪,容易让百姓们日后遭受更多冤屈!” 李太守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转头问:“司谏,你怎么看?” 司谏:“……” 他就说黄鼠狼没事儿干什么给鸡拜年,感情是拖他下水来了。 司谏无言地剜了李太守一眼,思忖道:“这话说得有理。” “但叛国谋反兹事体大,恐怕是……”李太守也犹豫得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萧夫人接过了他没说完的话,眼中带着浅笑,转过宋云书,再落至赵枕流的身上,“既关乎叛国,那不如就去掘坟查验身份,若错了,那也是为澄清叛国案件出了力,风光重葬以表谢意就是了。” 李太守:“……啊?” 萧夫人保养得无瑕的指尖划过念珠,和蔼可亲地反问:“不行么?” 第八十八章 咄咄逼人 萧夫人念佛尚佛是实打实的出名,从那每件衣裳上头的忍冬纹便可看出端倪,加上王府宅院里没日没夜传出的讲经声、几日一开的讲经会,没人会质疑她的诚心。 饶是此刻说着掘坟的话,萧夫人也是慈眉善目的。 她的手里还转着念珠,不紧不慢,像在时刻向神佛供奉善念。 李太守不敢多看,半低着脑袋,小心翼翼地问:“可……掘坟一事实在太狠辣,恐会让人沾上因果,要是被恶灵损了命数就不好了……” “掘坟是为证人清白、是为家国安泰,又怎会被报复呢?”萧夫人眯眼笑道,“做此事是为了大义而非私欲,就是神佛也会原谅你的。” 宋云书跟着笑了一声:“伯母在佛法上的造诣更是精进了呢。” “云娘谬赞。”萧夫人念了句佛偈,不多说了。 萧夫人无疑是操纵权力的个中好手,崇佛于别人而言是信仰,于她而言,却同样只是用来操控人心的权力的一种。 她用佛来说事,那她天然就有了信徒。 李太守听罢,果然定下了心神,问张老四道:“那赵氏旧部的坟在何处?” 张老四喜滋滋道:“就在庐江平安巷子的乱坟岗里!没有立碑,但是有个木牌子插在土里头,是他亲自写的‘奠’字!您派人去查,很快就能查着结果!” 李太守当即就拍板道:“也好,那就——” “不必查了,求您不必去掘坟了。” 是赵枕流的声音。 原本还在静观其变的宋云书错愕地看着他上前,再次“扑通”一声跪下。 萧夫人轻轻打了个呵欠,似笑非笑道:“倒是省了事。” 赵枕流苍白着一张脸,沉声道:“草民说实话就是,还请大人,莫要去掘坟,留草民的叔叔在黄泉之下的安稳。” 李太守颔首:“那你说罢,若有半分虚言,可是要担责的!” 听完这句警告,赵枕流到底是苦笑一声。 “我还能有什么虚言?” 前朝的赵太宰到底是一朝权臣,门徒无数,死后还有旧部苟且偷生不足为奇,但当年找上赵枕流的,却是打着“反雍复周”旗号的一帮前代遗民。 这帮遗民先是找上了赵太宰假死偷生的弟弟,再是在他的帮助下,找上了赵枕流。 赵枕流该称那个人为三叔,也是他在赵阿翁之后剩下的唯一一个亲人。 可惜赵三叔受过重刑,命不久矣,很快就一命呜呼,打算将那些前代遗民和赵氏旧部一并交到赵枕流的手里,也好歹护他安危,说不定还能有个好前程。 但赵枕流不想招惹是非,在埋葬赵三叔后,就将那些人遣散了。 距今更是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半点音讯都不曾得到过。 “大人,草民所言绝无半点虚言,也绝无半点谋逆之心,请您明鉴。” 他最后说道。 李太守听后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可有证据?” 赵枕流一愣:“什么证据?” “与那些人断绝往来的证据。”李太守继续道,“你既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话又说到这个地步,空口无凭,本官要怎么相信你绝无虚言?” 旁边的萧夫人忽而掩唇道:“那这么说……云娘你不会也是前代遗民,或者赵氏旧部的人吧?我可听说这位赵兄弟只一直给你做事呢。” “再说,还有货物有毒的事,别是你们想要借此来损了大雍的根基,好东山再起吧?” 话至此,宋云书终于明白了萧夫人做的圈套究竟是什么。 倒是难为了萧夫人,还要亲自上阵,红口白牙地来给她戴高帽。 宋云书轻笑抬头:“夫人,您也要知道‘空口无凭’的道理呢?不过故事编的不错,写成话本卖出去必然很有噱头。” “宋氏,怎么说话呢?”李太守呵斥。 萧夫人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阻拦,继续道:“看来云娘觉得我说的不对?前因后果桩桩件件,哪里不对?你也说来听听。” 宋云书就笑道:“庐江竹下斋主家宋氏,世代清白,与前朝赵太宰无半分牵连,您说我是前代遗民、赵氏旧部,可不就是在信口雌黄。” 萧夫人捻着念珠的动作仍是舒缓的,说话也犹带温和慈祥,像在包容着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又像是无悲无喜的神佛冷眼看着世间的笑话。 她说:“云娘,宋家世代清白我并不怀疑,我怀疑的是你。” 宋云书一愣。 萧夫人抬眼看着她,说:“我与你爹娘相交甚好,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但是云娘,自打他们死后你就变了一个人,而且竹下斋的许多东西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只怕,是有贼人借了云娘的皮囊,行阴谋之事。” “云娘,说说吧,你到底是谁?” 【……宿主!宿主!我们是不是暴露了!】 【她好吓人呜呜呜……宿主,我们怎么办啊……】 宋云书短促地笑了一声。 她直直地望着萧夫人的眼睛,眸底尽是冷色:“萧夫人,公堂之上最讲证据,你所说尽是个人所想,无半点佐证,凭什么让人信你?” 【怕什么?有我在呢。】 萧夫人咄咄逼人:“那你要如何解释那些新奇之物?出现毫无缘由根基,其中还有无色无味可致人身亡的毒药!害人性命!分明就是想毁了大雍百年基业!” “读的书少了,怪谁?” 宋云书嗤笑一声,眼含轻蔑。 她鲜少会露出这样攻击性极强的表情,连遮掩都不屑有了,让萧夫人都为之一愣。 “要证明东西从哪儿来,大人可派人去我书房找出那些载录的古书;想知道东西怎么来的,可以问竹下斋的工匠,都不难;至于货物中有毒,那就请大人赐我鉴书一观,倒叫我瞧瞧什么毒只毒得死一个人?” 李太守见萧夫人没说话,略一思索,便叫手下将鉴书拿了下去。 宋云书展开一看。 仵作亲笔写的鉴书,说明死者姜氏子死于一种名为“钩吻”的毒。钩吻为齿状草叶,高约两寸,嗅之酸涩,尝之涩嘴,毒性轻微,但长久嗅闻会致死。 在纸张笔墨的查验中,仵作嗅出酸涩其味,将纸张浸湿融化,其水喂与小鼠后半刻,小鼠身亡。后再试笔尖狼毫、墨汁入水,皆令小鼠身死,由是确定为钩吻之毒。 宋云书垂眸思忖,问:“大人,可能请仵作上堂?” 李太守曰:“可。” 于是传唤仵作,至于堂上。 扬州城有扬州城的仵作,庐江是庐江的仵作,这样一来,宋云书倒并不担心有私下勾结的问题,将鉴书奉上。 一同奉上的,还有衙役手中姜氏夫妇呈来的证物。 即标记被磨损或毁掉的纸张笔墨。 仵作一一检查,嗅闻确定,而后拱手道:“大人,此鉴书无误。” 李太守不知道宋云书到底要做什么,颔首便问:“你也听见仵作的话了,还想说什么?” 宋云书问仵作:“钩吻之毒,可是常见?” 仵作不明所以,答:“颇为常见,江南多雨,钩吻常生于荒野新雨后。” 宋云书问:“直接采摘下来就能用?” “倒不是,”仵作想了想,慢慢解释,“钩吻本体毒性弱,须得大火淬炼,才能显露足够的毒性,但淬炼手段麻烦,能做的人不多。” 宋云书再问:“钩吻毒,药铺可有卖?卖价最低是多少?” 仵作犹豫后答:“是有卖的……钩吻虽毒,但闻嗅可生臆想,用量不多也不会致死,故而青睐者甚多,掺在五石散里效果更佳。至于价钱,倒是不高,两三百文就能买上一点。” “你问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李大人皱眉,“本官是问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宋云书却笑道:“这就是我要说给大人听的。” 李大人眉头皱得更紧。 不等他再问,宋云书主动解释道:“在场有不少百姓,我宋云书也不说假话,竹下斋的纸墨笔砚如今最便宜的价位,一套下来不到百文。” 围观的百姓们细细碎碎的说着小话。 “倒是不假。” “可再便宜有毒哩!” “但是百文有点毒也没啥吧……” “仵作不都说了?不常用就没事……” “……” 便宜对大部分百姓来说太重要了。 光是这么想想,他们都快说服自己有点毒也没事儿了。 宋云书没猜到这个发展,扶额欲言,但是百姓们逐渐控制不住声响,越来越大声的议论掩去了她自己的声音。 李太守再次拍桌:“肃静!肃静!” 等到百姓们悻悻然住了嘴,宋云书才开了口。 “钩吻毒要用得重才会毒死人,但一点钩吻要卖两三百文。姜氏子买不起贵的,这些纸张笔墨就算真是竹下斋的,也不过百文一套。” “成本里算上钩吻毒,我这是成本比卖价翻几倍,做冤大头呢?下这个血本,就算我只毒他一个人,他又何德何能值得我毒他?” 她条理清晰,语调温柔,却听得在场许多人面色古怪,想清楚了事情的诡异之处。 见萧夫人欲言,宋云书话锋一转,又道:“如果说每一套笔墨纸砚都有毒,那又怎么卖了两三年——我说句不好听的,就他出了事情,其他人都健健康康的?” “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太守想了想,迟疑着点头:“话是这么说……” “那赵小兄弟的身份,你又想如何解释呢?” 萧夫人居高临下,言笑晏晏。 宋云书挺直脊背,不卑不亢。 第八十九章 胜败难分 纸墨笔砚的有毒物质害死了人。 这个局做得太过潦草了,破绽百出,宋云书上堂前并没把它当一回事儿,就是因为她有无数的角度可以反驳这个事实。 只是同样的,对方没有足够的证据,她也没有。 所以全部都是口舌之争。 宋云书固然看起来略胜一筹,但这一刻,她看着萧夫人那双慈爱含笑的眼睛,突然就明白了萧夫人到底要做什么。 事实上,这一场官司的成败并不在口舌上。 谁都没有证据,那竹下斋也必定会沾上商品有毒的疑影,只要姜氏子的传闻一天还有人知道,竹下斋就一天摆脱不了被质疑。 萧夫人既不是要定她商品有毒的罪状,也不是真要弄死赵枕流。 有毒、叛国,多大的罪行。 沾上了,就必定会受到它们的不利影响。 宋云书的脑子在某一刻有些混沌,下一秒又恢复清醒,在与萧夫人的对视中,保持住了平静,哪怕萧夫人的质询只是为了搅混水。 她必须要回答好这个问题。 赵枕流,她想保下来。 “他是罪臣的后人,可他没享受过荣华富贵,也未曾参与过赵太宰的作恶。他做工是为了养家糊口,也从未作奸犯科,为什么一定要在他身上栽下会叛国谋逆的罪名?” “你们没有任何证据。” 萧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云娘啊云娘,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如你所说。” 赵枕流伏在地上,肩膀轻轻地颤抖。 宋云书朗声道:“竹下斋、平安巷子、还有庐江许多的街坊邻居都能为他作证,他并非恶人,甚至颇有善名。” “是吗?”萧夫人忽而笑道,“据我所知,可不是这样的呢。” 宋云书拧眉看向赵枕流,心中生出更重的无力感来。 可是赵枕流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至少从我看来,我可以为我的每一句话负责。” “云娘,别说了。” 赵枕流的声音闷闷的。 萧夫人笑着拨了拨念珠底下的穗子,红唇翕动:“赵小郎君,自己说说吧,可别因一己之私牵连了家人和……朋友。” “朋友”两个字咬得有些重,她的目光停留在宋云书身上。 宋云书掩在袖间的手指轻轻一颤。 她看着赵枕流,眸色更沉。 “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想来已经足够还她清白了吧?她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 赵枕流仰起头来,先问了这么一句话。 李太守犹疑地看向司谏,司谏看天看地,最后看向了萧夫人。 萧夫人轻笑道:“当然,人人都看得出,云娘亦是被你愚弄了。” 愚弄。 到底还是没能避开这两个字。 赵枕流垂下眸子,眼中隐有痛色划过。 “我……的确是遗腹子,但我的父母,并不只是重臣与歌姬的风流事……” 很多难以启齿的过往都掩在岁月的尘埃中,当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上光明的前路,却总有人不愿意放过他,非要揭开那些苦痛的伤疤。 赵枕流的母亲是西域来的伶人,善歌舞,尤其是一双熠熠生辉的绿眸,风华绝代。 如斯美人自然落在了第一权臣赵处道的手上。 但她却不只是被随手采摘的花儿,不过多时,便被赵处道金屋藏娇、冠宠无双,更在怀上赵枕流后,差点就让赵处道为她废了后院。 ——没来得及,因为赵枕流还没出生,赵处道一党就被新帝清洗了。 临死前,赵处道暗中派人将他们母子送往江南。 他还给赵枕流的母亲留下了大笔真金白银,望他们在江南隐姓埋名,以后就做个安稳平顺的富家翁。 后来没过几年,他的母亲死于相思成疾,去世前反复叮嘱让他记住仇人是谁。 作为管家的赵阿翁从此担起了教养赵枕流的责任,为避风波散去大部分家财,带他去了平安巷子里生活。 再后来,赵阿翁告诉他:“忘了以前的所有事情,不要去报仇。” 赵阿翁只想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赵枕流就说:“好。” 因为他要对得起赵阿翁的恩情。 却不想这些事情终于还是被人翻了出来。 萧夫人显然早就知道这些事,神情极为懒散,只在他说完后,才轻飘飘地瞥了宋云书一眼,像在嘲讽些什么。 “将当今圣上当作仇人的罪人之后,云娘你敢用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赵枕流闭了闭眼:“是我骗了她,并非是——” “圣上诛杀罪臣是天经地义,但并未下令诛灭赵氏九族、禁止赵氏后人做事谋生,那就没有人,有资格说他赵枕流是罪人。” “有罪无罪可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萧夫人不也是一面之词?” “可我是为百姓着想,你不过在为他一人说话。”萧夫人看向李太守,和善提议,“不如这样吧,太守大人,暂且先收押了他,待证据足以证明清白了,再放他出来。” 李太守沉思半天:“倒也得宜。” 司谏却摇头道:“不合适。” 李太守僵住:“……” 这件案子倒真是麻烦得紧。 被剔了冷眼的司谏轻咳一声,解释道,“若他无罪却受羁押之苦,传出去对你扬州父母官的名声可不好。说难听点,那就是咱们扬州城出了冤案。” 一则是赵枕流所言之过去太难查证。 二则是……司谏是幽王门客,得卖宋云书几分薄面。 和稀泥的李太守再次迟疑起来:“你说得也有道理,那这可如何是好?” 萧夫人笑意不及眼底,看着李太守心生不喜。 也不知这样扭捏的脾性怎么当上太守的。 “当然是先羁押查清他的身份更重要,若他逍遥在外出了岔子,太守大人可是担不起这个责的!若是无罪,那就赏些银钱慰藉。” “看夫人这话说的,他是我竹下斋的二管事,像是缺那点钱财的人?” 宋云书冷笑一声,顺便唤出小乙佩戴上了“我是大款”的光环。 【宿主,你什么时候这么中二了?】 【这叫气势。】 【……哦,您开心就好。】 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那个亮闪闪的光环,但仿佛能看见她脸上的“大款”二字,镶金嵌玉地散发着豪富气息。 隐藏属性带着“贪财”二字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姜氏夫妇与张老四。 似乎就是在那一瞬间,他们才突然感受到了竹下斋的产业之大、之豪富。 以至于哭嚎的气氛组都忘了本职工作,贪婪地看向宋云书,好像看着一座金山。 宋云书环视一周,对那些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的目光视若无睹,继续说道。 “我们看不上那点小钱,况且竹下斋受了幽王殿下的令,忙得很,二管事没那闲工夫折腾有的没的——还是各位觉得,耽误了事情,幽王责怪下来,你们能负的起责?” “大事?真是笑话,一个书铺也敢说自己做得了大事!”萧夫人嗤笑道。 宋云书却没被她激怒,莞尔一笑:“若有意见,夫人可亲自去问问幽王殿下。” 【小乙,使用道具“王的维护”。】 【滴,已使用。】 司谏硬着头皮凑近了萧夫人几分,悄声道:“夫人,这……并非假话。” 幽王临出发前不止给幽王府留了命令,也向府衙传了令。 其他人可以当作不知道不管不顾,幽王党的人却不行。 萧夫人冷眼叱道:“废物东西!” 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或许是李太守,或许是司谏,又或许是在场所有人。 司谏的脸色不大好看,闭嘴不言了。 但李太守乐得如此,连忙道:“幽王殿下的事自然不能耽搁,那赵小郎君的事慢慢查着就是了,总归不至于耽误了事。” 暗地里扬州最大的两派势力搞对立,明面上还得给皇室面子。 萧夫人眸色阴狠,没再说什么。 宋云书福身,温声答谢:“那妾身就代二管事,谢过大人宽宥了。” “小事、小事,”李太守摇头,复又看向瑟瑟发抖的姜氏夫妇等人,厉声道,“竹下斋毒纸笔害命一案,尔等可还有想说的?” 本以为有王氏在后头就天不怕地不怕,未料到对方是个幽王做倚靠的硬茬子。 姜氏夫妇与张老四心乱如麻,说不出话来。 “这、这……我们怕是弄错了、弄错了……” “那是不是她做的不知道,我孩子不明不白死了,总要赔钱罢……” “他身份有问题是真的,我并没有做假证……” 不知道是从哪里找的人,事到临头自己先乱了阵脚。 萧夫人扶额闭眼,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却听宋云书凉凉地嘲讽了一句:“威逼利诱来的,又想着能骗多久呢?” 但其实也是从这里,她忽然明白了司马樨那天话里的意思。 ——不要觉得权力可怕,要让它为你所用。 ——用它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权力本质上没有正邪对错,只看掌握它的人道德观念究竟如何。 这话没指明是对谁说的,可李太守和司谏等人都默默看向萧夫人,而后蓦地反应过来,匆匆忙忙地低下头遮掩。 萧夫人养气功夫不错,哼笑一声,倒没失态。 宋云书上前一步,走到赵枕流的身边,轻声道:“起来吧。” 赵枕流从跪着改为踞坐,慢吞吞地抬起眼来,非常小声地说道:“云娘,我起不来了。” 他已经不算是少年了,如今说是青年更合适。 青年人的眼睛犹带着年少的清澈。 可宋云书这次没笑,也没伸手,她只是淡淡的垂着眼帘。 半晌,她撇过了眼睛:“起来。” 赵枕流的心如坠深渊。 第九十章 大厦倾塌 声势浩大的官司似乎就这么草草收场了。 宋云书却没有得胜的喜悦——当然,严格意义上讲,她也算不得赢家。 闹得乌烟瘴气的公堂上,人们嘟嘟囔囔的就快要散去,赵枕流跟在宋云书身后,安分得像一只提线木偶,脸上极其苍白。 突然有衙役跑了进来,上禀道:“天使到了!请萧夫人与各位大人速去接旨!” 司谏与李太守相识一眼,满是无奈。 萧夫人眉间的郁气散去许多,转眼便添上了喜色,快步走下堂来:“天使是在门外宣旨还是进中堂宣旨,我这便准备着去!” 衙役道:“衙前接旨。” 萧夫人便领着侍婢速速走了出去。 宋云书等人不明所以,却听李太守拦了一句:“天使驾临是喜事,各位与本官一同前往吧,既能沾沾喜气,也不至于冲撞了天使。” 天使即钦差之意,代圣上行走,出行规格极高,要清街禁行。 只是府衙内刚办了案子,围观的百姓太多,一涌而出难免会显得对天使不敬,还不如一同去听听旨意,凑个热闹。 反正是喜事,想必萧夫人也不会介意。 李太守是父母官,为首,带着乌泱泱的百姓往外走。 听说是天使,百姓们很激动,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的,但嘴上却不敢大声讲话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家砍了脑袋。 宋云书只落后李太守与司谏两步,耳目通达。 她轻易便能听见两位官员的议论叹息声。 “……承德秦氏也和王家做一丘之貉,那扬州岂不是……” “别说扬州,这天下的名字……” 不很明晰,但寥寥几个关键词也能让宋云书恍然大悟。 风风雨雨了大半年的王、秦联姻之事,看来不只是有眉目了,还是皇家同意的联姻。 那当今圣上也不怕自己的位置不保? 五姓七宗地位已经相当崇高,再行联姻之事…… 宋云书没想出个所以然,忽而想起衙役的话,低声重复了一遍:“……萧夫人与各位大人?为何,要让各位大人一同前去?” 联姻是两家之喜,又与外人何干。 多想无益,一群人在衙门前安分站定。 萧夫人特意换了件绛红色的衣裳,在侍婢的搀扶侍奉下姗姗来迟,一眼看去就是喜气洋洋的样子:“各位受累了。” 李太守和气道:“哪里的话。” 王永年也不知是萧夫人从哪儿找来的,乖乖巧巧地跟在后头,着宝蓝色的袍服,本该衬得面色极好,偏偏表情说不上好看。 ——不对,他就是没有表情。 他见着宋云书,仓皇就转过头去。 反而让宋云书不明所以,眼中礼貌性的笑意都滞了滞。 萧夫人似有察觉,回头敲打道:“三郎,今儿可是好日子,莫要想些有的没的。” 王永年低头:“是。” 萧夫人颔首,冷淡的目光落在宋云书那张俏生生的脸上。 宋云书并不畏惧,眉目弯弯,笑颜动人。 好在暗流涌动的场面没持续上多久。 天使到了。 天使骑快马而来,衣衫头发都被风吹乱,要通过随身配着的天子剑、手捧的金黄色帛书才辨得出他的身份。 看起来竟是八百里加急赶过来的。 但婚姻是喜事,却没有这么着急的必要。 天使利落地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圣旨到——” “臣妇接旨。”萧夫人带人行礼,又让人赶紧送上茶水,“天使怎来得这样急?快喝些茶水缓缓,就是喜事也不必着急。” 天使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问道:“你是何人?” 萧夫人一愣,旋即笑道:“臣妇是大司空之妻,萧氏,前来接旨。” 天使却并未如她所想和缓态度,反而退后两步,皱紧眉头,问衙役道:“扬州城的太守和其他官员呢?怎让妇人为首!” 出身望族,嫁得望族,如今更是手握实权的幕后主事人。 萧夫人走到哪儿,人人都得给上三分薄面。 偏这天使直言不讳避之不及,让萧夫人慢慢沉了脸色,扶着侍婢的手抓得更紧。 李太守见天使震怒,赶紧上前行礼:“微臣就是扬州太守,大人息怒、息怒。” 天使哼声道:“不知礼节!” “大人息怒啊!”李太守欲哭无泪,解释道,“是因圣旨是给萧夫人的,微臣这才想着让萧夫人为首,不然传给微臣,微臣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天使倒是消气了,但眼神愈发古怪起来:“说什么糊涂话呢!” 李太守终于反应过来,半是惶恐半是疑惑地抬眼:“您的意思是——圣旨不是给萧夫人的?哦不对,圣旨不是给王家的?” 萧夫人的脸色登时更加难看。 她那通身的盛装此刻看起来像个笑话。 王永年却依像块冷硬的石头,沉默地堆在她的身后。 天使斜眼看了她一眼,嗤道:“是给王家的,但,太守,你来接旨。” 李太守自是遵命:“臣,领旨。”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先帝归天,国丧哀哀,照宁初年,陛下承孝治邦,故擢江南司政使王充为大司空,掌水利,司营建。” “然王充其人,懈怠职责,以权谋私,数次挪用复修河堤之款项,致使北河成涝,祸及百姓无数;结党营私,陷害忠臣,卖官鬻爵,更欲联姻名将之女,以司军权,日前于其府中查出谋逆之证,大不敬宗庙社稷。” “大逆不道,数罪并罚,由是处大司空王充凌迟之刑,株连三族,年前问斩;其九族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入京。原籍姻亲交由属地属官处置。钦哉。” 不算长的圣旨,天使一句句念下来,字字铿锵。 李太守抖着双手接过圣旨,半句话不敢多说。 衙门前鸦雀无声。 说好的联姻之喜忽然成了三族抄斩的重罪。 天使没在意,只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做好这件事,来年考察,你的政绩就有了。” 李太守连嗓音都是抖的:“是,天使大人请往衙内休息。” 天使颔首,正欲抬步。 萧夫人在侍婢的支撑下才勉强站住了身子,眼前一阵阵地发昏。 她踉跄着拦住天使的脚步,字字泣血地问:“陛下凭什么如此待我王家!陛下可是忘了他能登基,若非我王氏相助,岂由那么容易!” “放肆!”天使怒斥,向东边拱手,做了个礼,“陛下圣明,自知有错,与圣旨一同传下的还有罪己诏,替受了冤屈的谢家满门喜庆罪行!分明从前就是受了尔等奸臣蛊惑!” 萧夫人冷笑道:“忘恩负义的小人,过河拆桥,竟也敢称句圣明!” 天使才不与她多说,招手唤衙役过来:“满嘴胡言,还不让她闭上嘴。” 衙役眼看着,不敢动。 萧夫人将手里的念珠狠狠往地上一掷,本牢固的红绳竟轻易断开,一百零八子散落了一地,有的甚至碎了,露出血红的珠芯。 “我是王家妇萧家女!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我!” “你如今,只是个将要问斩的罪妇!来人!将她拖下去!” 萧夫人宛如被逼到绝境无处可逃的野兽,赤红着一双眼,却找不到要报复的对象,只好做困兽之斗,愤怒地敌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两个如此庞大的家族怎么会这样轻易的落败? 萧夫人不愿相信。 宋云书不知该不该相信。 终于有衙役冲了过去,想要按住萧夫人,但却被萧夫人的样子吓得不轻,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动手,又被天使反复催促着。 最后竟是一直跟在她背后的王永年走过去,跟她说:“母亲,别说了。” 明明他就是被定罪的人之一,却像在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萧夫人似乎没听清,回头问他:“王永年,三郎,你说什么?” 王永年就重复道:“母亲,别说了。” 萧夫人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王永年捂住脸,纵然是个青年男子,也被那巨大的力道冲击得撇过头去。 “王永年,你当真是个废物!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样的儿子!” 萧夫人一步步朝他逼近,厌恶的目光像在看着废弃的物件。 王永年并不躲避,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或者说,他习惯了。 萧夫人向来看不上他,差别只是委婉的,和终于爆发出来的。 王永年轻声道:“母亲,这是我们的报应来了。” 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王家的手不只是不干净,萧夫人一手扶持着行将就木的王家和萧家再次繁荣,是用鲜血灌溉出来的生机——不止在王谢之争中家破人亡的谢家,有很多王永年知道的,也有很多他不知道的。 多到数不清楚,多到他拜佛时都觉得心虚。 萧夫人听不进去,还兀自叫骂着。 “你爹也是废物!好不容易让他借从龙之功当上大司空,暗地里做点什么都没个章程!还没动手先让别人看了出来!” “若是我!若我是男儿身,若我能进朝堂!” “最后皇位必然会落在我手上!” “废物!” “都是废物!” “……” 也许是那道象征着王氏大厦就此倾塌的圣旨冲击太大,也许是觉得不过是个死,萧夫人大笑起来。 疯狂的、愤怒的、不满的。 她口无遮拦地说着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话。 天使气得差点跳起来:“抓住这个罪妇!堵住她的嘴!” 衙役从背后过去,绑住了萧夫人的手,却拦不住萧夫人说话的嘴,但萧夫人大概也没什么力气了,自己就安静了下去。 萧夫人和王永年被押着进了衙门。 宋云书静静地目送着。 她恍惚着想要回家去睡上一觉,好待次日清晨下来,再去分辨自己对家的消亡究竟是不是真实——这场闹剧太突然了,像是儿戏。 不过她还没走出衙门,又被赶来的周主事拦下。 周主事脸上带笑,看着半点没被刚才的闹剧震撼到:“宋东家,有件喜事要告诉您,还请您跟我过来一趟?” “喜事?”宋云书半垂下眼,有些茫然。 第九十一章 贺喜东家 衙门,会客厅。 周主事喜气洋洋地奉上热茶,又令人送来几份糕点,才在宋云书的下首坐下,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和气道:“新上的云雾茶,不知合不合宋东家的心意。” 云雾茶名贵,饶是府衙里的份额也不多,通常都只用来宽待贵客。 宋云书不明所以,掩袖啜饮,轻叹道:“周主事客气了,但不知……究竟是有何喜事?” 周主事一路引她过来,鞍前马后,殷勤无比,更比平日里的君子之交让人心惊胆战,只是几番问询下来,他却怎么也不肯直言。 赵枕流等人又都被周主事挥退了,就只剩宋云书一人留在府衙。 茶也喝了,糕点也尝了,却还不知缘由,她难免踌躇。 周主事双手揣进袖子,嘴里还是道:“不急、不急。” 宋云书无可奈何。 好在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终于是来了人。 来人换了件朱紫常服,气度压身,脸上亦带着淡淡的笑意,负手而入。 周主事反应极快地过去迎接,作揖道:“下官周铭见过苏大人。” 宋云书打眼一看,亦是迅速起身,上前见礼:“民女拜见天使大人。” 来人正是三言两语间就把会稽王氏打入尘埃的京城来使。 苏大人连忙虚扶一把,蔼声道:“宋东家不必多礼。” 宋云书起身的动作一顿,眸中隐有流光,须臾便又被掩在温婉清丽的笑容里了。 ——天使怎么会知道她是谁? 她再次落座,却难免下意识多考量几分。 苏大人朗笑着和周主事寒暄:“多年不见,明德竟也与我这样生分了,还非得我叫声‘起来’才肯坐下了?” 周主事摇头叹道:“从前是同窗,但如今大人已位居三品,着实今时不同往日啊!” “我自觉官位高低与你我交情无关,明德此言,当真诛心。”苏大人调侃道,“如若明德不嫌弃,我可向殿下举荐你为金翎卫指挥使,你我就能在新京相会了。” 周主事大笑:“那便算了,京官劳碌,可不比我江南清闲。” 苏大人也大笑:“明德啊明德,你这性子竟半分不改,可见江南养人!” “这些话就不说了,”周主事饮了口茶,再斟满,却似敬酒般高高举起,脸上的笑意也被郑重取代,“以茶代酒,恭喜云川兄沉冤昭雪,大仇得报!” 苏大人举杯颔首,长叹道:“是殿下恩惠。” 宋云书敛眸,目光落在手里的茶杯上,举起也不是,不举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须臾,她抿了抿唇,又低声问向周主事:“若无要事,我——” “宋东家莫急,”周主事微笑安抚,对苏大人道,“差点儿忘了正事,云川兄,还是由您将事情告诉宋东家吧?” 苏大人笑道:“也好。” 宋云书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眉眼间虽不露分毫,心里的猜测却越发多了。 “宋东家可知道,幽云十三州的关卡被殿下守住,殿下前几日更是开始反攻,短短时日便已夺回云、平二州?” 这个时代的消息渠道不多,而战争相关的更是多数为权贵所隐瞒。 但与国土相关的消息关乎于百姓的切身利益,是以或多或少总能在逃难的百姓口中听见些风声,而商人更是需要消息渠道四通八达。 宋云书知道一些,但并不知道这么详细的东西。 她若有所思道:“那确实是件大喜事。” 待收回了幽云十三州,边关安定能安定下来,流离失所的百姓也能回家了。 苏大人点了点头,继续道:“更大的喜事就是殿下因战功重回太子位,京城中已经在拟旨了,不日就会颁下旨意,通告天下!” 宋云书顿了顿,慢慢抬眼看他:“殿下……是指的幽王殿下?” 没得到预料中的反应,苏大人与周主事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迷茫。 苏大人下意识点头:“当然。” “那……确实是件喜事。”宋云书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弯了弯眉眼。 那的确是个分外真诚的笑容,带着与自己无关所以置身其外的、礼貌性的浅淡,像一阵轻飘飘的春风,一个转眼便都没有了。 听起来还没有夺回国土的事情让她开心。 苏大人心中有些不解,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本官此来也是要恭喜宋东家的,想来很快就会有个好前途了。” 宋云书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茶杯里的茶水放得有些凉了,周主事默默地品着茶,只当没看见宋大人求助的眼神。 其实气氛不算太紧绷,宋云书的唇角还带着惯常的笑意。 她突然问道:“苏大人是幽王殿下的人?” 苏大人不知缘故,点头应是。 宋云书“哦”了一声,又问道:“大人说的好前程是什么?” “好前程自然是……” 苏大人再看了装聋作哑的周主事一眼,一边梳理措辞,一边小心道,“自然是等殿下回朝后,就能给您一个名分,就凭您和殿下的情分,不说三夫人,也当得九嫔之位的……再有个孩子,那……” ——那就是做太后也是有指望的。 不过到底当今陛下都还在世,太子尚未继位,那有的话就说不得。 宋云书笑了笑:“是幽王殿下让你来告诉我的?” 苏大人摇头:“殿下军务繁忙,只是本官……” “那就好,”宋云书打断他的话,上前行礼,微笑道,“民女铺子里还有事,就不在这儿耽误两位大人重逢了,先行告退。” 苏大人一愣。 周主事连声道:“那我送您,府衙的路修得乱得很——” “不牢大人费心了,民女自己能找着路。” 宋云书目光浅浅,再不多言,径直带着一身冷清出了门去,还不忘将大门带上。 周主事:“……” 苏大人:“……” 两人面面相觑。 苏大人百思不得其解,皱眉道:“我刚才说错话了?虽则她礼节周全,可我总觉得她好像在敷衍我?明德,你觉得呢?” 不用觉得,就是事实。 周主事也很头疼:“云川啊云川,你还是这么不会说话,怎敢什么话都往外说的?” “可我分明是在恭贺她,我……”苏大人回想一番,了悟后更觉惊诧,不可思议道,“她想做皇后?!那怎么可能?再说天子妾可与寻常人家的妾不同……” “但宋东家与殿下的情意到底不同。” “皇后是要入宗庙的,情意再好宋东家的身份都是——” 苏大人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好半天,周主事幽幽地问了句:“云川,你跟随殿下良久,你可觉得殿下是会意气用事的人?我总觉得殿下对宋东家,并不只是对美妾的宠爱。” 历来能登上后位之人,要么背景深厚,要么荣宠满身。 苏大人斩钉截铁道:“那不可能!再如何情深义重,殿下若想朝野安定,自然要与朝中势力周旋协作,联姻之事避无可避!” 周主事知道这个道理,长叹了一声:“可咱们不是殿下。” 苏大人却道:“但殿下是自愿重返太子之位的。” 偏居一隅的幽王殿下重返朝堂,又是率军出征,又是清理朝野,连会稽王氏都成了群臣弃车保帅的棋子,如今重登太子位,可谓是朝野动荡。 司马樨有意夺嫡已成了朝野的共识。 “罢了罢了,想这么多做什么?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周主事想不通就不想了,转而抚须好奇道,“说来王家大厦倾塌如此之快,殿下是怎么腾出手来的?” 苏大人笑道:“殿下又不是三头六臂,自然是有人在后头帮了大忙。” 周主事敲了敲桌面:“此话怎讲?” “承德秦氏女,主动向陛下奉上王氏罪证,细数数道罪名,亲手颠覆了王氏权柄。” 时隔多日,想起那个在朝堂上舌战群儒不卑不亢的红衣女郎,苏大人仍旧面露赞赏,显然是对她欣赏不已。 承德秦氏女,王家三郎王永年的未婚妻。 至于现在,被封了郡主位又被帝王大肆称赞的秦氏女,更没人敢冒犯半分,走到哪儿都被捧着。 周主事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女郎可真是……” “有勇有谋,气度不凡,出身门阀,拥趸无数,”苏大人讳莫如深道,“依我看,秦女郎是咱们主母的不二人选,也是母仪天下的不二人选。” 他们是司马樨的属臣,除了“殿下”,私底下也可称一声“主君”。 周主事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周主事心底不大赞同,转而却想起了这些时日四处奔波、料理竹下斋与希望工程之事的宋云书,虽操劳疲惫,却在井井有条的同时蒸蒸日上。 扬州府衙与幽王府明面上都受了司马樨的嘱托,可暗地里亲疏远近的分寸,第一次接手整合资源的宋云书还是做得极好。 周主事主户部,与她相交甚多,自然也欣赏她得很。 “要说母仪天下,我却觉得宋东家极好,扬州人人赞不绝口。” 周主事忍不住开口:“待殿下平了边关,国朝该重繁荣,宋东家善理事,最合适不过。秦女郎虽好,却太不近人情,盛世用重典并不是什么好事……” 苏大人很不赞同:“行商和母仪天下那是两码事,你可不要混为一谈。” 周主事反驳:“‘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的道理你不明白?” 苏大人:“秦家的教养天下闻名!” …… 两人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而话题的中心人物,一个在新京荆安打了个喷嚏,默默地把自己往锦被里塞了塞,哑着嗓子哀叹:“我再也不大冷天去和那些蠢货们对骂了……” 另一个站在自家院子里,对赵枕流面色冷淡。 “我和他是朋友,没别的关系。” 第九十二章 你该走了 赵枕流手里捏着司曦的书信,半信半疑地再问:“当真?” “我要做的事还很多,所以,我短时间内不会成婚,”宋云书捕捉到他眼里还没来得及迸发的雀跃,温柔地笑了笑,“赵枕流,也包括你。” 有些被藏在窗户纸下的东西轻易地被温柔刀戳破。 她不多问,他也不必扭捏。 赵枕流一僵,撇嘴道:“我知道,我现在也没想和你……有什么。” 但只要她的身边还没有别人,那他就还是有机会的。 他坚信自己能等到她某一日回心转意。 赵枕流低声道:“反正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要是那天你想通了,回头看看我就好。” “不用了,赵枕流,我找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你该走了。” 她披着一件大氅,亭亭玉立地站在树下,语气轻得像在叹息花又凋零了。 今年的秋天格外的冷。 赵枕流慢慢感觉到了从骨头缝里泛起的凉意。 脑海里的光团小乙蹦跶着发出尖叫。 【宿主!这是送上门攻略对象啊!你这是干什么!】 他张了张嘴,仓促地拉起她的手,将信件塞进她手里,勉力笑道:“跟你开个玩笑,怎么还说起这种话来了?我还给你,你也别说了。” 信件是他从冯引阑那儿忽悠过来的,今早刚送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封。 仓促用浆糊粘合的信封上还带着点不知从哪儿沾染的血色,早已经干涸,暗红的色泽映着粘在封口出的干花,是肉眼可见的用心。 他认出这做信封的手艺是宋云书教的,又从冯引阑那儿打听出是司曦的,心里莫名其妙的发慌,索性就拿过来做戏质问了。 她的指尖有点凉,抓着信件,一点点地从赵枕流手里抽出。 只是她也并没有多看信封一眼。 “枕流,你知道我这个人的,从不会轻易开这种玩笑。” 赵枕流第一次觉得她的温柔也是绵软的针,精准的、一阵阵地往他心口里扎,叫他闷闷的难受,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一会儿,他终于还是挫败地垂下了头,小心地问:“你不要我了吗?” 他眼巴巴的样子看着像是即将要被遗弃的小狗。 “宋云书,我好不容才有机会从庐江来扬州,我们才见了一面,当真不要我了吗?” 宋云书扭过头去:“你骗了我三次,我从前告诉过你,事不过三的道理。” 赵枕流急匆匆地解释:“我没骗你!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那些往事对我来说并不值得留恋,我只想当作没发生过,所以才——” “可也就是因为这样,公堂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差点被算计进去。” 宋云书闭了闭眼,叹道:“我告诉过你的,别人没有责任为你去承担风险。你想做任何事情都可以,但不要牵扯到别人。” 赵枕流嗫嚅道:“可你……你不算别人。” “我不是别人你还瞒着我?”宋云书揉了揉眉心。 赵枕流一哽:“我——” 宋云书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多说:“好歹认识这么久了,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你为那些灰暗的过往而觉得困扰,你觉得我大概会不能接受你的身份过往。” “但是赵枕流,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是至交,可你并没有问过我的意愿、我是否愿意与你分担风险,就自顾自地做下了决定。” “开堂前周主事说你会是这事的矛头,我又问了你一遍,你还是不肯直言。” “既然如此,我们之间那点信任也不必再浪费了。” “不是浪费——”赵枕流上前一步,看着她的眼睛,目露哀求,“云娘,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我发誓!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宋云书默了默。 慌张得一批的小乙也赶紧劝说。 【你看你看,他都跟你发誓了诶,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他计较了好不好?】 【我跟你讲哦宿主,攻略值马上要满了,你现在让他走咱们就功亏一篑了……】 【……宿主你别不说话,我也求求你行吗……】 【……】 赵枕流比她高很多,看她的时候得低头,靠得近了,苍绿与蔚蓝色的瞳孔水汪汪的,又是紧张又是哀求,弱气得不像话。 宋云书难免想起初见时他桀骜不驯的样子。 她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 赵枕流受宠若惊,眼中光芒熠熠。 宋云书轻声道:“不要这样,站直了说话。” 赵枕流当即站直身子,像节笔直的青竹,傲气地顶天立地。 ——如果不是那双眼睛还是水汪汪地看着宋云书。 宋云书退后半步,微微抬起头看他,这才满意地笑道:“赵枕流,你有没有想过,竹下斋这地方或许本就不适合你,所以来了这么久,你还是这副没长大的性子。” 意气用事,小孩脾性。 赵枕流还在想着劝说她的话,闻言脑子一空,下意识反驳:“怎么会?!” 有喜欢的人,可以钻研喜欢的木工,还能月月拿到不菲的工钱。 这对几年前的赵枕流来说已经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是不是都忘了,自己还是长清书院年年行测第一的才子?”宋云书叹道。 那也是从前淮山告诉她的了。 少年时的赵枕流又傲气又爱搞事,一天到晚除了爬树摘果子就是下水摸鱼,倒也不干什么坏事,但就是作为长清书院的一股清流而存在。 但他偏偏能在念书的事情上静下心来。 淮山是众人公认的师兄,却也自认比不上赵枕流的才气。 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做了竹下斋的工匠,纵然算得上是技术总监,可到底是埋没了读书时的才华,宋云书从前也会觉得可惜。 只是赵枕流自己不觉得,她也需要人才,也就一直没说过。 她承认,她之前是有私心在的。 赵枕流的脸上果然浮现出回忆的神色,看着有些复杂:“但我如今过得不错,念书左不过是为了那点子俸禄,然而入仕艰难,或许还不如现在来得快活。” “不必用俸禄工钱这种理由来说服自己,你在竹下斋这几年,我自认待你不薄,想来也有盈余,大可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有一滴雨落下,点在她的眉心上,凉飕飕的。 宋云书伸手拂去,抬眸望天,只看见一片苍茫无际的云海。 “入仕算一样,你也可以去游学、从商甚至参军……天底下有很多路,你来竹下斋实在太早,我不愿你一生桎梏在此。” “说来说去,你还是生我的气,不想要我了,软磨硬泡的想让我走。” 赵枕流死死咬住后槽牙,却藏不去话中的怨气。 宋云书蹙眉:“别这么孩子气。” 赵枕流不依不饶:“你说实话。” 宋云书倒不反驳,坦然地承认了:“我心里暂时过不去这个坎,但你想留在竹下斋,也不是没法子。” 赵枕流这才面露喜色:“要怎么做?” 宋云书语调轻慢:“我在扬州,你回庐江;我回庐江,你就去会稽,诸如此类。竹下斋如今遍布扬州之地,你可留在任何一家铺子里,但我不会再见你。” 不复相见,她说得绝非气话,更像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赵枕流嗓子干涩得很:“……那若我离开呢?” “我仍将你当朋友,竹下斋你随时可以来,我扫榻相迎,你只当回家。”宋云书温声告诉他,“竹下斋始终在这里,你大可将这作为你的依仗。” 雨滴开始密集起来,凉风吹起细雨,割裂灰蒙蒙的天。 穿着大氅依旧让宋云书感受到了寒冷。 淋着雨说话多少有点中二伤感文学的意思,她觉得完全没必要。 见赵枕流黑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宋云书伸手拽住他的袖子,想往屋檐底下拖,但他到底是人高马大的男子,她还真拉不太动。 宋云书轻“啧”了一声。 赵枕流回过神来,眸色黯黯:“我知道想去做什么了,过几日我就回庐江,然后从庐江开始,如果顺利的话也许你就会原谅我了。” “枕流,不是原谅,是我希望你能真正的长大。” 宋云书拉不动他,选择放弃,自顾自地往屋檐下小跑而去。 回过头见他还在愣神,无言地揉了揉额角,朝他招手:“别发呆了,过来躲雨,有什么话非得在雨里说?” 赵枕流迟钝道:“哦。” 但他还是一动不动。 宋云书:“……” 再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哦不,落汤小狗似的,生了病还不是得她来照顾。 宋云书正要过去拽人,却见那人兴冲冲地转过头来,眼睛再次如星子般明亮起来。 “那是不是只要我‘真正的长大’了,你就原谅我了?我就能回来了?” “你先过来躲雨,别的事——” “我懂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不准反悔!说好了!” 青年的身影在雨幕里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大门。 宋云书挽留的手停滞在原地。 她看了看自己的尔康手,更加无言,若无其事地收回来,理了理袖袍。 ——到底谁跟你说好了?! ——说好了什么?! 【宿主,你的鸡汤好像很有用诶,咱们要不给其他攻略对象也来一碗?】 宋云书一愣。 【什么鸡汤?】 【就是你刚才忽悠小憨货的话呀?你们人类不是俗称为“心灵鸡汤”?】 【……少看些有的没的。】 【……好嘛,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他的攻略值满了。】 这话终于让总是怼它的宋云书安静了下来,小乙松了口气。 宋云书望着越发稠密的雨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还说自己不是小孩脾性。” 第九十三章 木桃琼瑶 其实几日都没多留,赵枕流在那一日的倾盆大雨中骑马而去,跋山涉水,仍是那个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少年模样。 守城门的军士们看着稀奇,还当是有传闻中的侠客现身,议论纷纷,不多时就传遍了扬州的坊间,说辞也变成了雁过无痕的侠客行事。 坊间顿时闹得沸沸扬扬,都想瞻仰瞻仰少年侠客的风姿。 冯引阑将这话说给宋云书听时,宋云书难免莞尔。 “倒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那可不是?”冯引阑总往书房里跑,跑着跑着就莫名其妙担起了送信的任务,一到门口就要被钱管事赋予重任,“看看吧,一封庐江的,一封幽州的。” 很好分辨,一封是赵枕流的,一封是司马樨的。 前者还没干什么,但已在“故弄玄虚”地铺垫要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后者不声不响干大事,细细碎碎地分享完边关的趣事,才说起战事快要结束了。 宋云书垂着眸子,笑意温柔。 冯引阑打量着她的神色,笑眯眯地打趣:“所以是谁打动了我家云娘的心呢?” “尽说些浑话,”宋云书忍俊不禁,拍她手背,“再过不久就要天下太平了,咱们的版图也能安安心心地继续扩张了,多好的事情,怎么不该笑?” 冯引阑啧啧称奇:“我寻思着边关送信怪不容易的,就跟你说这些家国大事?半点儿儿女情长都没有?那也太——” 没脑子了吧。 宋云书面无表情地捂住了她的嘴。 冯引阑:“呜呜呜!” 挣扎无果,她选择放弃。 见她摆手示意投降,宋云书方才松开手,杵着她的眉心,语重心长道:“儿女情长的事现在不重要,你也别老惦记着。” 冯引阑委屈:“好嘛。” 宋云书满意地放下手。 冯引阑见状,眸色流转,往门口一躲,只探出个脑袋来问:“真不重要?” 宋云书无奈扶额:“不重要。” 大抵是意识到自己的问法有问题,冯引阑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真不喜欢?” 宋云书顿了顿,斜睨她,也不说话。 冯引阑得寸进尺:“一点儿都不喜欢?” “……我看你就是太闲了,过几日要刊印的新文可写完了?” “别转移话题,我看你就是心虚了!” “没写完就快去写,要不然过两天再来找我求情,我也不听了。” “我还没说是谁你就急了,还说不喜欢?” 冯引阑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八卦之光。 宋云书:“……” 她捏着信纸的指尖紧了紧,半寸长的指甲修剪得平整,并不锋利,却还是一着不慎将信纸掐出了月牙痕迹。 好在没被冯引阑看见,宋云书不动声色地用另一张信纸盖住。 冯引阑见她垂眸,当即笑意更甚,作思考状,慢吞吞道:“让我想想,是赵枕流呢,还是司、曦、呢?” 重音刻意地压在最后几个字上,她却没从宋云书的脸上看见想要的羞赧。 宋云书抿了抿唇,轻笑道:“别闹了。” 冯引阑不甘心地再打量了半晌,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不免有些挫败。 只是她不知道,宋云书的心跳的确在某一刻突然停滞了一下,乱了节拍,却还在能被控制住的范畴内。 宋云书不受控制地半垂下眼眸,映入眼帘的是行云流水般的字迹。 女郎的睫羽若受惊的蝴蝶般轻轻翕动。 战场上总是忙碌的,所以他写字时难免带着些焦躁,以前舒缓雅致的字迹沾染上了疏狂之意,排列随性,但亦有自己的风骨。 他最后写:“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宋云书唇瓣微动:“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冯引阑疑惑道:“你说什么?” 宋云书微惊,微笑着遮掩过去:“我说你,该去写书了。” 冯引阑:“……” 她悲伤得很,因为她确实还没交稿。 绣鞋忿忿地踢了一脚门槛,冯引阑转身欲走,忽而想起什么,回头道:“王氏族人已全被收押入狱,问斩时间也已定下了。” 宋云书淡淡地点头:“知道了。” 冯引阑见她神情平静,略一颔首,折身离去。 宋云书提笔欲写,只是想了又想,迟迟下不去笔,最后将笔一扔,往椅背上一靠,一手捂住了脸,慢慢闭上眼睛。 周围是静的。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一片混沌中宋云书看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影,斑驳的浮现在墨色中,而后又飞快散去,只留下驳杂的残念在脑海中不断交织回荡。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逐渐看不清自己的前路了。 无边的黑色中,传来小乙稚气的女童声。 【宿主,你在想什么?】 【……小乙,我有点不想做任务了。】 【您说什么?!这是为什么?您不是说想要终极大奖吗?不可以反悔的……】 小乙絮絮叨叨地软磨硬泡着。 宋云书左耳进右耳出。 她失神地看着桌上叠成一堆的信纸。 不只是司马樨的,还有赵枕流、谢子迁、淮山、沈昭,没见过几面的孙羽、赵阿翁、谢伯母,甚至是匿名之人送来竹下斋的感谢信。 字迹各异材质不同的信纸里承载着琳琅满目的心意。 这场穿越早就不止是做任务这么简单了。 宋云书想。 《诗经》里讲:“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他们报之以真心实意,她又怎好以这情义为桎梏,让他们屈才受缚于竹下斋,终此一生不得大展拳脚呢? 她没有资格让他们为她的任务奉献一生。 【好了,我会继续做任务的,你不用担心。】 小乙将信将疑。 【真的?】 宋云书懒懒散散地回应。 【真的。】 不去利用他们的情义,她也自信能有完成任务的办法。 【那宿主现在想做什么?继续希望工程?】 【我想去……送一送王家人。】 别说小乙的数据库分析不出宋云书的想法,宋云书自己都是平白无故生出的念头,突然就想要去见一见那位也曾运筹帷幄千里外的萧夫人。 王家倒了,萧家牵扯其中,门下的垂荫斋自然也失了生气。 若说从前是名门的牌子撑着,现下就只有叛贼之名,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门可罗雀多日后,垂荫斋被官府抄办,关门大吉,只待出售地皮。 虽则垂荫斋不顶用了,可到底遍布江南,中原塞北关西之地亦有几处脚店,更名改姓后最是适合品牌扩张,成本较之以往算得上极低。 别的商人还要观望战乱形势才敢下手,宋云书占了消息的便宜,直接出手,用竹下斋的大部分产业与现银与官府作抵,将垂荫斋收入囊中。 大部分铺子改造为竹下斋的脚店,小部分则用作竹下学堂的预备地。 竹下斋至此彻底取代垂荫斋,成了江南独一无二的大品牌。 而幽云十三州迅速收复的消息也终于轰轰烈烈的传来,流民归去,商业再度繁茂,先下手为强的宋云书占尽了好处。 竹下斋一时风头无两。 宋云书“女财神”的名头也在民间兴起。 竹下学堂作为希望工程中的第一枪,也在充裕的资金支持下得以遍地开花,稳定的时局最适宜读书之风盛行,这时的平民百姓也成了最直接的受益者。 也因宋云书自己就以女儿身闻名,竹下学堂与职业教育培训班的女学生也终于多起来。 贫苦百姓要建庙为她歌功颂德,赞她文曲降世福泽万民。 宋云书听到消息后连忙派人去劝阻,好说歹说才息了这些离谱的想法。 只是大的能拦,一些人家要拿她的模样来泥胎木塑、供奉作仙神,那就不是她能干涉得了的了——而这些要供奉她的人,多是女户和贫苦人家。 不管怎么说,有些人总是需要有信仰才好生活下去的。 只是她抛头露面在外,名声上总是有些争议。 宋云书自己倒是不介意,转过头来,也只是让两个妹妹出门时一定要小心些,别被心怀不轨之人伤到。 王家抄斩的时间定在十一月三十。 府衙说,进了腊月就是春节,那时候抄斩不吉利。 宋云书提前一日带了酒水饭菜去牢狱里,由周主事带着,一路畅通无阻,也算是见过了牢狱的阴森可怖。 男女分别关在不同的牢房中,宋云书先去看了萧夫人。 萧夫人穿着囚服,瞧着倒没怎么受刑,外披着入狱时的华服,神色平静,端坐在铺着稻草的石床上,仔仔细细地修整着自己的鬓发。 不过一两个月,她原本养得极好的发已经花白了一半。 提灯的周主事微微弯腰,对宋云书笑道:“那我先下去了,宋东家自己出来就是。” 宋云书颔首道谢。 她接过灯笼,静静地伫立在牢房的门外。 幽暗的甬道深处不时有受刑者凄厉的哀嚎声传出,衬得牢狱里阴风阵阵。 萧夫人过了很久,才对她笑了笑:“云娘来啦。” 语气亲昵,一如她们在会稽时见的那几面。 她仿佛还是那个众星捧月的贵妇人,身处牢狱,也如亭台。 宋云书温声道:“我来送送您,您可想用些酒水糕点?都还是温热的。” “不必了,”萧夫人的眼神温柔慈爱,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裳,方才步步优雅地走到了牢门前头,与她相视,“其实你从前都是唤我‘义母’的,我倒也许久没听你叫过了。” 第九十四章 物是人非 宋云书张了张嘴,叫不出来。 萧夫人是云娘的义母,不是她的。 见她如此,萧夫人的眼尾泛起细细的笑纹:“罢了罢了,不为难你了,难为你有送我的这份心,已经足够了。” “您曾经的确帮过我许多,也给过许多教训,我该向您道声谢才是。” 宋云书从萧夫人的眼睛里看见一片沉寂。 就好像她已经是一个死人。 竹下斋曾与垂荫斋合作,只是后来,垂荫斋又反过来算计了竹下斋,她与萧夫人的关系也是就此分崩离析的。 宋云书今时今日想来,仍旧感慨。 萧夫人却撇过头,淡淡道:“现下说这些,没意思了。” 宋云书从善如流:“那您还有什么想说,我听您的就是。” 萧夫人安静了许久。 她那双眼睛从来都藏着许许多多的东西,但都隐在薄纱般的情绪下,看不清楚。 但这次宋云书看清楚了。 毫无遮掩的野望、不甘、怨恨,最后都化作一缕说不出的怅惘与不舍,落在了宋云书的身上——又或者说,是透过她,看向了另一个人。 萧夫人终于启唇,没头没尾地道:“我从来不想做‘萧夫人’。” 她像是突然有了倾诉的兴致。 宋云书眨眨眼,有些茫然。 她垂眸笑了一下,背过身去,继续说道:“我是萧舜华,尧舜禹的舜,光华的华。我还未出生时,有一僧一道云游过萧家,对我父亲说,我是紫宸降世,有盛世帝王相。” 后来她出生了,偏偏是个女儿身。 所以她的父亲……很失望。 再后来,她听命嫁到王家。 她用尽手段让萧家得以复兴、让王家大权在握,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但是她很高兴。 因为她的父亲在去世前,向族老求情,让她能以女儿身进萧家族谱。 她不过是、不过是,想让所有人记住。 就算是女儿身,她也当得尧舜为名。 只是这条路怎么就走偏了呢? 萧夫人——不,萧舜华想不明白,但生死之前也并不重要了。 “云娘啊,在会稽第一次见到长大的你,我就在想,你能成为下一个我。” 宋云书看着斑驳灯影,轻声应:“我不会是下一个你。” “那便罢了,”萧舜华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失神地呢喃着,“若有来生……我定要做个男儿郎。” 宋云书偏过头问:“建功立业?” 萧夫人大笑:“建功立业可并不一定要是男儿身!” 行事恶毒她认。 正邪不分她认。 但她也敢说,她的所作所为所有——也不曾有几个男人做得到。 宋云书再问:“那——” 话未出口,却先被萧夫人打断了:“好了,你该回去了,牢狱阴凉,你身子骨弱还呆这么久,容易生病。” 宋云书一愣:“我不介意……” “不是你介不介意的问题,”萧夫人回头打量她几眼,轻嗤道,“之前不得已算计你已经是大罪过,你现在要是再因为我病了,等我下去了,就更不好向莺莺请罪。” 感情是在惦记着云娘那阴曹地狱的母亲。 这感人肺腑的闺蜜情。 宋云书:“……” 宋云书:“知道了。” 她持着灯笼往外走,长长的甬道里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还有身后传来的、萧夫人轻轻哼着呢哝曲调的声音。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也不知是不是隔得远了,有些词听不清楚,但曲调很好听,纵有几分哀婉冷清,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欣喜雀跃。 宛如豆蔻年华的少女将要飞蛾扑火般的迎接一场幻梦。 宋云书脚下不停,心里沉甸甸的。 死亡带给人的恐惧从不会轻易消散,但在被圣旨定下终局时的疯癫,却不知因何而变成了今时今日的坦然自若。 萧夫人是这样,王永年也是这样。 唯一的差别是,被宣判时他也是安静的,像是很久之前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 周主事不动声色地看了王永年一眼,低声劝道:“宋东家莫要待久,牢里阴气太重,恐会伤了身子骨。” 宋云书没想到短短时间内会第二次听见这话,一时啼笑皆非。 “我晓得,谢周主事关怀。” 周主事见她领情,顿感欣慰,自去外头避嫌了。 她带来的酒水王永年总算是接下了,席地而坐,就着酒壶大口饮尽,再夹上一些还算温热的菜肴,一顿饭吃得也算爽快。 王永年抚掌笑道:“快哉!快哉!” 此外再无他言。 宋云书也没有非要和他说话的意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王永年方才温声道:“云娘保重。” 宋云书的背影一顿,侧过脸,点了点头。 直至人影彻底消失在远处,王永年脸上那点子温润的笑意才彻底散去,怔愣地望着黑压压的四方,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萧夫人说,她从来不想做这个萧夫人,她只是萧舜华。 牢房里并不隔音,他听得颇为清楚。 ……那他呢? ……她是不是也从来不愿承认,有自己这么个流着王家血的儿子? 这也就越发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像个笑话。 但是都没关系了。 好歹享了这么多年王家三郎的福,那他也该担起王家身份带来的孽。 唯独遗憾的是,他终于还是不敢向云娘说明心意。 她送来的吃食里有一味桂花马蹄糕,糖粉放得少了,吃起来有些涩嘴。 王永年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直到将整整一碟子的糕点吃完。 眼前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有年纪尚幼的女孩儿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他喃喃:“云娘……”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 女孩儿玉雪可爱的小脸上抿出浅浅的笑。 羞涩、内敛、纯真无邪。 他似乎触碰到了她清凉的掌心。 她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他。 可王永年控制不住地晃神。 ……有些相似,又不大相似。 她歪着脑袋,似有所觉,软糯糯地问:“阿兄还认得我吗?” 怎么会不认得。 他刻意回避许多年,却终究还是没能忘却的小姑娘。 她忽而喟叹一声:“阿兄唤我的名字好不好?” 王永年闭上眼。 年幼时安静内敛的小姑娘。 还有长大后总是温柔含笑气性却不小的少女。 形影交叠,忽而分散,又忽而合二为一。 他的唇畔溢出清浅的叹息。 “云书,宋云书。” 然而此话一出,面前的小姑娘却是凄惶一笑。 不再是年幼的纯澈天真。 仿佛她在刹那间就长大了。 可那安静内敛的神态却是半点儿没变。 她并没有长成温柔爱笑的姑娘,也没什么远大抱负,若大多数民间女子一样的普通,一样的温和敦厚,总是静默的像一道影子。 她从来都不是宋云书。 也永远不会长成宋云书的性子。 可就连她最是心心念念的阿兄也分辨不出。 执念已了。 小姑娘不知道在对谁说:“有劳了。” 无形的小乙连声回避。 【这不麻烦,借了你的身体做容器,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苦笑摇头。 【她……我很羡慕她。】 璀璨耀眼,温柔独立。 哪怕是这样不公、这样纷乱的世道,她都能做得很好。 【她那臭脾气你可别瞎羡慕,会教坏小孩的。】 小乙的声音很严肃,话锋一转,规劝道。 【我觉得吧,按她的脾性知道了这回事,也会劝你别想这么多的。她一向觉得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轰轰烈烈、平平淡淡各有各的好处——而且你放心,我保证你下辈子一定过得好!】 这也算它们正经系统的售后服务了。 借了人家的身体总是要补偿的。 云娘这辈子唯一的执念也就是王永年了,可惜那厮死到临头还伤了小姑娘的心。 小乙都觉得不忍。 云娘倒没再说什么,轻轻笑了一下,对着王永年挥手。 “再见啦,阿兄。” 冰凉的触感消散在手心。 王永年失魂落魄地左顾右盼,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发生的事。 【造孽呦……】 小乙啧啧感慨。 可惜系统保密协议要求不能把这些事告诉宿主。 ……这样也好。 省得让宋云书觉得愧疚不安。 小乙深感自己是个负责任有担当的好系统。 * 行刑现场宋云书没有去。 她始终是恐惧血腥的。 只是听闻,在押送到刑场的路上,有很多愤愤不平的百姓叫骂着逆贼,将烂叶子臭鸡蛋砸到了戴着枷锁的罪犯身上。 菜市口血流成河。 会稽王氏三百七十二口人,并萧家长居扬州者八十三人,全部斩首示众。 而身在外地的王氏子弟门徒与其三族也各自抄斩,整个过程十分漫长,最后留下的血腥气数日不散,连刽子手都闻之欲吐才算罢休。 名极一时的王氏就此崩塌,甚至不配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痕迹。 ——因为他们的阴谋还未得逞,就被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解决了,而秦氏女的“大义灭亲”也成了这段佳话里很是被津津乐道的一部分。 自然,舌战群儒秦氏女与战功赫赫的太子也有了不少的话本传颂。 乱七八糟的话本多了,本来不熟的两个人就成了私底下的至交,再传上一传,就成了郎有情妾有意门当户对的绝代佳偶,闹的是轰轰烈烈。 宋云书有所耳闻,但保持缄默。 反倒是那在荆安为肃清朝政忙得热火喧天的司马樨送了信来,言辞恳切地撇清与秦氏女的关系,又传了话让各方的人打压这等毫无根据的传言。 不能说特别有用,只能说毫无用处。 大雍国土泱泱,百姓众多,想说什么哪里是想堵就堵得住的,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宋云书现在只是从街头走到巷尾,就能被迫听到一耳朵的传言。 ——前头有三姑六婆讨论他们的婚事什么时候办,后面有小贩货郎阔谈他们的孩子该是如何天纵奇才,连大雍未来三百年的国运都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 宋云书:“呵。” 她索性也就不大出门了,全心全意地忙碌着竹下斋的事务。 就算如此,从府衙和幽王府过来办事的人,也总会有意无意地向她投来看似正经实则八卦的目光,有的甚至还深感怜惜同情。 这里尤其要点名周主事。 本来是来竹下斋查税收的,宋云书见他劳碌,就开口留他中午一起用了一顿饭。 谁知那厮犹豫半天,很是难以启齿,但到底还是悄声道:“宋东家不必难过,太子殿下必不会是负心汉,定会对您负责的。” 宋云书差点儿被他气笑:“太子要对我负什么责?” 周主事还当她说气话,犹犹豫豫地劝:“您……也别太伤坏了,就算是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要考虑许多事情的,很多事情不能随心所欲。” 宋云书微笑扶额:“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她是真没听懂还是假没听懂。 周主事一咬牙,直言道:“当然是太子妃的人选……殿下对您的心意不假,但您也该多想想殿下的处境,殿下若属意于您自然最好,若殿下要娶……旁人,您也该体谅些。” “我当然体谅。”宋云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悠然地举杯,“不止体谅,我还会代竹下斋奉上厚礼,祝殿下鹣鲽情深、百年好合。” 周主事:“……” 周主事:“您别说气话,我这也是好心好意地劝您……” 宋云书摸了摸下巴,疑惑道:“我是认真的。” 周主事叹了口气,还是不信:“您有殿下的心意还不够么?非得当这太子妃不成?” 宋云书温温软软地笑:“您放心,我没这野心。” 周主事如释重负,笑道:“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只等殿下下旨让您进宫……” “周主事,您说什么胡话呢?” 宋云书眨了眨眼,眸子里满是纯然的笑意,却带着无可辩驳的冷清:“当太子妃哪里有富可敌国来得舒服?无拘无束亦无所缺,对我来说就够了。” 周主事彻底愣住,下意识反驳:“士农工商商人最下,哪里比得上宫中——” 宋云书摇头:“各有所望,何必强求?” 周主事终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长长地叹息一声:“也罢、也罢,到底是我着相了。” 见他不再执着,宋云书也笑起来,与他举杯对饮,畅快无比。 酒过三巡,周主事犹疑问道:“我虽明了女郎之心,但若殿下强征,您可有应对之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宋云书顿了顿,垂下眸子,轻声道,“但我更愿相信殿下,并非是那等会不顾意愿强求之人。” 周主事笑道:“然而男女之情,不可以常理论也。” 宋云书弯了弯眉眼,不再说什么。 竹下斋前厅却忽而兵荒马乱,闹腾起来,宋云书循声望去,便见冯引阑带着钱管事急匆匆地冲了过来,还险些撞到桌角上。 宋云书赶忙去扶:“小心些?这是怎的了?天塌了不成?” “那确实差不多了!”冯引阑额角汗水淋漓,大口喘气。 钱管事见状连忙上前禀报:“前头来了位天使!说是宣旨来的!让东家您快些过去!” 宋云书整个人一僵。 周主事笑眼看来。 ……莫不是,当真是来强征她入太子东宫的? 宋云书不敢再多想,一颗心提在空中不上不下,赶忙带着人去了前厅。 第九十五章 朝贡事起 好在事情的发展并没有那么巧合,天使的到来实则是另有要事。 宋云书俯跪听完,双手去接,金黄色帛书落入手中,颇有分量,紧接着是天使就着帛书的卷轴轻轻一拍,示意她起身。 “本官另有要事,就不多留了,宋女郎好生准备着吧。” 宋云书垂下白皙的颈项,柔声应道:“是。” 时间匆忙,别的礼节顾不上,她却还是要好好将天使送出门去的。 快马而来的天使再次驾马而去,须臾间便徒留下一道背影。 紧张了半天的冯引阑终于激动出声,拽着她的手臂小声惊呼,眼中满是憧憬:“云娘你可真厉害!那可是朝贡!寻常技艺哪里入得了陛下的眼?可见你的手艺已是天下无双!” 钱管事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是咱们竹下斋的大喜事啊!大喜事!” 宋云书瞧着好笑,又见周围有街坊围上来,连忙带着冯引阑等人进了门。 街坊听着风声,三三两两的凑过来打听消息,便全被侍婢巧笑嫣然地软语敷衍过去。 竹下斋里则俱是喜气洋洋的,消息一传二二传三,很快便散播开来,只是又被上头的主子下令无需多言,就只好在竹下斋内各自贺喜起来。 周主事还未离去,避在书房内,听见外头的动静自然疑惑,快步迎了出来。 还当是出了什么坏事,却见以宋云书为首的一行人脸上俱带着笑意。 周主事奇道:“这是怎么的了?” 宋云书含笑进门,侧眸道:“坐下说。” 周主事自是欣然落座。 冯引阑、钱管事及竹下斋中的小管事们也挨个在下首落座。 宋云书环视一周,微微一笑,手中的茶杯不轻不重的落在桌面上,周遭细碎的言语声便全然按下去,尽都安静等她先开口。 天使此行,是为朝贡一事而来。 战事将平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太子殿下虽还未凯旋回京,但身在荆安的圣上已是迫不及待地下令筹备万寿节,要天下来朝,百越来贺。 这其中无可避免的自然是朝贡环节,除去刚与太子殿下签订战败协议的北匈奴外,西南百越、岭南蛮夷,以及高句丽、扶桑等附属小国也都要献上贺礼。 而大雍其下三十三州更是要奉上各种奇珍异宝,以彰显大雍的大国风采。 扬州则被着重点名,贡品中必须要有竹下斋的新技术、新产品,圣上对于这类风靡江南的新东西好奇不已,想亲眼看看。 宋云书由是接到了这一下令入京进贡的旨意。 万寿节将在三月初三上巳节举办,届时万朝来贺,都是要早早进京去准备的。 宋云书娓娓道来,末了又补充道:“我此去,顺带着要将京城的几间垂荫斋盘活,让竹下斋借此机会彻底走出江南,所以耗时只长不短。” 竹下斋能借机扩张是好事,赚得越多他们的工钱自然也越多。 管事们没有说不好的,纷纷点头赞她果敢。 宋云书失笑,但到底没说什么,只道:“如果此行顺利,竹下斋或可成为殿下钦点的‘皇商’,日后商路通达,我当然也会厚待各位,感怀诸位协力之恩。” 管事们喜上眉梢,连声道:“东家言重了,这是我们该做的。” 只钱管事略微犹豫后,问道:“此行山高路远,东家也说了会用时不短,扬州的铺子便罢了,苏、杭几州刚兴建起来的恐会失了章程。” 另一位管事抢先道:“那不若先停工歇业?待东家回来自然一切顺利。” “不可,”宋云书摇头,温声道,“开春后正是入学堂的好时节,商机不可错过,一切照常就是,我会让引阑、林娘子等人看顾着,不必担忧。” 冯引阑眨眨眼,眼底略带慌乱,但在人前又不好露怯。 宋云书弯了弯眉眼,复又故意问道:“引阑觉得可好?若无意见,稍后我就给林娘子她们去信了,也叫你们互相帮扶着。” 冯引阑进退两难。 管事们纷纷侧目。 她不得不一狠心一咬牙,应道:“是。” 竹下斋如今家大业大,要安排好未来几个月的事项自然麻烦得很,一时间说不清楚,有了个草草的章程便先各自散去,按职责做事。 周主事全程听下来,也为她高兴,告辞前特意长揖笑道:“那就祝宋东家一路顺风。” 古代交通困难,一路顺风已经是非常好的祝愿。 宋云书含笑应下,送走了人,又被冯引阑逮了个正着。 她语气幽怨,伏在宋云书肩头哭丧着脸:“你这是‘逼良为娼’知不知道?我哪里知道怎么看管铺子?尽会给我下难题!” “少说些浑话,”宋云书点点她的脑门,轻笑道,“你从前分明也是能管好点墨轩的,现在怎么就不行了?” 冯引阑偏过头去,嘟哝道:“你家大业大的,哪里一样了?” 宋云书柔声调侃道:“谁叫你老把自己关屋子里的?我看连胆子都关小了。” “是啊,所以求求你放过我吧——” 冯引阑软磨硬泡。 见宋云书不为所动,她眸光一转,转而选择拉别人下水:“我看你家雁娘也大了,打理家事那也是一把好手,不如让她来看店吧?” 宋云书略一思忖:“也好。” 不待冯引阑高兴起来,宋云书又眉目弯弯道:“所以你们一块儿吧。” 后院里正临摹着名家名作的雁娘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冯引阑:“……” 笑容彻底消失。 她悲伤犹豫得像朵地里面的蘑菇,恨不得蹲在角落里阴暗地画圈圈。 宋云书看着也头疼,想了想,取过一个锦囊并几张纸,提笔作势写了些什么,又拿起来对着窗外投来的阳光看了看,面露满意之色。 冯引阑果然被她吸引了注意力,不受控制地瞥向她这边。 “……你在干嘛?” “给你准备锦囊妙计。” 宋云书将几张纸叠成小块,一一塞进锦囊,捏着锦囊的丝带对她无害的笑。 冯引阑被她的笑弄得脊背发凉,下意识摸了摸后背,才戒备地反问:“什么东西?” “锦囊妙计,”宋云书走到她身边,脾气很好地跟她解释,顺势牵起她的手,将锦囊放进她的掌心,“如果你看店的时候遇到什么问题,来不及给我送信,那就拿出来一个看看。” 冯引阑狐疑地看了看手里的锦囊,想要去打开:“……这么有用?” 宋云书赶忙摁住她的手,蹙眉:“说了遇到问题才能打开。” “好吧,”冯引阑将信将疑地捏了捏手里的东西,很轻巧,叠起的纸张因为缎面的摩擦而细微作响,“那……能用几次啊?” 宋云书伸出手指:“三次。” 冯引阑抿了抿唇,还是不太放心:“……那要是不止三个问题呢?” 宋云书笑眯眯拍她的肩:“不是只能用三次的意思,是不超过三次,我就回来了。” 冯引阑一怔,终于笑了起来:“那就好。” 这孩子也别太好忽悠了。 宋云书目送她拿着锦囊美滋滋的出了门,心中感慨一声。 ——还得是二十一世纪的信息面广啊,她小学的时候都不会被这种话骗到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春节算是过不好了。 赵枕流要做的大事在新年到来之际也终于展露端倪,他带着曾在竹下斋、工坊、竹下学堂等地的见闻回了庐江,从宣传推广造纸术开始,开始了他的传教之旅。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诚然将这句话贯彻得非常好。 竹下斋已经不是一开始全靠造纸术支撑的小书铺,所以宋云书也要履行一开始对假扮长史的司马樨的承诺,要将一些简单的、具有普适性的技术推广开来。 也算给百姓提供一些新的谋生计的路子。 赵枕流带着这个使命去了。 在讲解推广最简单的技术构架时,他也不忘给竹下斋做个基层宣传,再天花乱坠的夸上一夸宋云书的“大功德”。 宋云书知道时不免失笑:“到底还是那个小孩脾性。” 冯引阑也笑:“但也不同以往啦,你也知道大多数百姓是不识字的,他要教他们就得从识字开始,庐江传信里说他耐心好了很多,和小孩大人们都能闹到一块儿去。” 也正是因此,赵枕流“传教”的效果是出乎意料的好。 宋云书想起那个神采奕奕的少年郎,颇感欣慰:“所以啊,小孩脾性也有小孩脾性的好。” 所以,她让他离开的决定大概算得上是对的。 竹下斋里总是匆匆忙忙,万事压身,一人身兼数职的情况很是寻常,赵枕流那样桀骜不驯的少年郎待在这儿,就算他有心承受,也藏不去他身上的疲惫。 宋云书不止一次觉得,他或许不那么适合这里。 ——只是她一直很缺人,若非他骗了她第三次,她大概也狠不下这个心。 多想无益,宋云书转过头,还得劳心费力地安排竹下斋的事项。 进京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除去安排好未来几个月的经营策略、监管体系,她还得想好新京中的竹下斋又该怎么打响第一炮、迎来开门红。 时间匆匆过去,很快就迎来了要入京去的日子。 宋云书同府衙派来的人带着护卫踏上了官道。 晨露未晞,旭日东升。 宋云书掀开马车车窗的帘子,回头望去。 气势恢宏的城门上金钩银画、篆刻“扬州”二字,两个妹妹并冯引阑等人长长伫立,送她远行,直至人影缩成一个个的黑点。 宋云书脸上带出淡淡的笑意。 再看向前方未知的前途时,她的眼中只剩下一片淡然。 第九十六章 林中南曲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大雍自旧都迁自新京荆安,是为南下,但距扬州仍有近千里,唯有水路与陆路并行,遇山岭则乘船避弯折,平坦处即马车披星戴月,才能最快到达新京所在。 不过她们出发得还算早,算下来时间充裕,只走陆路也能按时抵达京城。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二月末三月初的江南本最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偏今年不知是怎么惹了天老爷的怒,迎来了一场持续四五日的瓢泼大雨。 这场大雨宛如天神震怒,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不少房屋天地,连前两年才重新修整过的官道都遭了罪,化成了大片泥泞沼泽,马车无法通行。 大雨之后水涨船高,一行人本欲改换水路,而又遇河流倒灌,倾袭了不少小镇,导致许多民众无家可归,水路之说更是无从谈起。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就近寻一处受灾影响较小的客栈暂住。 宋云书让人带了报平安的信回去,见百姓受灾,心中实在不忍,又在信件中叮嘱雁娘等人可行赈灾之事,尽力帮助百姓重铸家园。 如此种种,信封都有一两寸厚实,看得随行的周主事啼笑皆非。 “宋东家有悲悯之心自是好事,只是咱们还困在这路上呢,不若先解了眼下的难关?” 万寿节迫在眉睫,大好的日子他们要是误了时候,圣上说不得要怎么处罚——要是撞上圣上心情好就算了,心情不好,那他们项上人头都难保。 是以周主事虽然带笑,但心情极其苦涩。 宋云书笑道:“正是遇着难关走不了了,才有心思写信不是?” 说笑归说笑,事情还是得找找解决办法的。 宋云书随身带有一份舆图,取了油灯来与周主事细细查看,找了半晌,方才从陆路与水路之间找着了一条翻山越岭的麻烦路来。 周主事咂舌:“这路太难走了,要是路不通那更是耽误时间。” 宋云书的指尖落在山谷处点了点,犹疑道:“虽有风险,但官道与水路都走不了,我们也只能试试走到这儿,再改乘船往林江上京。” “可这边的几条江河都涨洪,林江要是也……” “林江大概率不会。” 宋云书从周主事的脸上看见疑虑,但也只能苦笑着道:“试试吧,不然苦苦等着官道和水路畅通,都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周主事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看了看外头的护卫,咬牙道:“宋东家可敢保证林江平稳?” 她哪里保证得了。 只是从现代地理学的角度来看,林江作为主河干的分支下游,并不太会受到其他分支涨洪的影响,况且周遭山林茂密,有防风定水的效用。 ——但谁又能说得准呢?她也不是专业的。 宋云书知道周主事是想要个定心丸,眼下这关头,她也只能担起这个稳定人心的责任。 “……大人放心,我保证。” 周围的护卫神情果然都放松下来。 周主事的脸上带着隐晦的感激之色。 宋云书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大雨既停,他们就该继续上路了。 宋云书从舆图上找的路当真就是崇山峻岭中辟出的小道,别说马车艰难,人走过去都得披荆斩棘,也好在还有护卫能照顾着安全。 一路畅通,在外过了几日的夜后,总算到了林江的一个河口。 不过时辰还太早,天都还是黑的,并没有船家,河口周围的房屋也还都安静着。 宋云书与周主事商量过后,觉得还是不必去扰了别人的安宁,既然都已经费心费力走到这儿了,那不如就在外头等上一会儿,直接坐船。 于是一行人寻了树林外围的一片空地,燃了篝火,一边取暖一边取了干粮果腹。 连续几天没吃上什么暖和东西,宋云书干嚼了几口饼子,颇有些难以下咽,带着的羊皮子水囊里滤好的清水也已经全然饮尽了。 周主事晃了晃自己的空水袋,表示爱莫能助。 护卫们更不挑剔,随处接了雨水露水就能喝上几回。 可惜宋云书对此接受无能。 她想了想,看了看天色,笑道:“我去外头寻寻井水什么的,总归已经到了村子里,不至于一点清水都找不着。” 周主事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附和点头。 见他实在是累得慌,宋云书也没说什么,带着他的水袋一块儿出了树林。 村子里很安静,偶有犬吠声,浓黑的夜幕下连路边倒伏的小草都像是在沉睡,宋云书脚步轻巧地走过,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 这个村子并不大,稀稀拉拉的人家分布散乱。 宋云书走了没一会儿,便看见一处篱墙外有一方古井,顿感惊喜不已,加快步伐走了过去,蹲身去看,果见一汪清澈见底的深井。 井口边砌了石块,铺了零碎的小石头,好不至于让人一脚踩进淤泥。 宋云书俯下身,用井口摆放的木瓢去舀水,很快就装满了两个羊皮子水囊。 任务完成,她靠着水井就地坐下,松了口气。 口干舌燥的感觉实在很不好受。 宋云书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就着水囊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再掏出干巴的饼子,淋上一点水来泡软,还是不好吃,但果然要顺口很多。 ——要么说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呢? 她很难不去想到知味楼香甜可口的点心和香而不腻的菜肴。 宋云书抬头望了眼天边隐隐闪烁着的启明星,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拂去衣衫和手掌上的残渣,再去重新装满羊皮子水囊。 天边逐渐泛起了一点白边。 井边的碎石子铺的很乱,硌脚,也不好走。 她的鞋底偏软,一不小心就被一颗尖利的石子怼住,让她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低头去踢开石子,却看见了满地凌乱的脚印。 宋云书一愣。 那些脚印大小不一形制相似,并不是百姓们常穿的草鞋布鞋会有的印痕,而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带着淤泥。 她不由得眯了眯眼。 宋云书停步下来后村子更显得安静。 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耳边有一点不分明的歌声,曲不成调,词意不清,混杂得很,在此时此刻听来有些说不出的惊悚。 【小乙,这个世界应该不是玄幻路线吧?】 【纯古代,咱们正经系统不骗人的。】 那就是没有鬼怪神仙之说了。 宋云书在这一点上对小乙还算有点信任。 但不管怎么说,多留多错,她还是快点儿去找大部队汇合吧。 宋云书默默地想着,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小乙却忽而出声。 【宿主,去西北边的树林看一看。】 【……我去叫周主事他们一起。】 【不行,他们要走了,你快点儿过去看,赶时间着呢!】 宋云书鲜少听到小乙这么正经的语气,略一犹豫之后,到底是改换了方向,朝着小乙所说的方向进发。 那模模糊糊的唱歌声越来越清晰。 【……应该没有危险吧?】 【你小心一点。】 小乙的答案模棱两可。 宋云书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听话地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走进西北边的树林。 却见许多着苍青色深衣的士兵正在修整军容,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倚靠而立,或更换轻铠、或束以抹额,更多的人百无聊赖地聚集在一块儿,轻声唱着歌。 瞧着像是百夫长的人轻喝一声:“行了!收声!准备出发!” 那些士兵顿时就闭上了嘴。 宋云书躲在不远处一棵大树背后,微微蹙眉。 【他们刚才唱的是……南曲?】 【是。】 【这是谁的军队?】 小乙就不说话了。 但宋云书本来也没指望它再提示什么。 一个略显荒唐的想法迅速在她的心中成型。 宋云书的呼吸一滞,心脏急速跳动起来。 扬州食楼中常有南曲传唱,她是知味楼的常客,对南曲还算喜爱。 但因曲调晦涩语意庞杂之故,南曲并不受大多数人的喜爱,发展基本局限在其发源地。 ——扬州之下是为苏杭,苏杭再南是为桂琼,从无寒凉之时,有南岭为界,其繁华程度并不逊色江南之地,独立性也更强。 ——那也就是南曲的发源地。 刚才那些士兵唱的更是南调正音,人人都能哼唱,根本不用做他想。 而桂州,是仪王封地。 藩王纵有军队,可若无旨意不得擅动,违者有如叛国谋逆论处。 司马樨在西北的战事已经临近尾声,停战协议都已经签署,并没有召集其他军队的必要性,况且还是一向自视甚高、与之不合的仪王。 除此之外,天底下并没有其他征兵旨意。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很快朝西北方进发。 那也是他们要去的方向。 宋云书恍惚中走回周主事等人的驻扎地,才惊觉自己已是满头冷汗,扶着树干才勉力镇静下来,将水囊递还给周主事。 周主事见她神情微妙,关怀道:“这是怎的了?我见你脸色不大好?” 分明才喝水没多久,宋云书却再次感觉到了干涩,唇瓣动了动,说话都有些费劲。 她问:“周主事,你可能与司马樨通信?” 周主事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 宋云书定定地看着他。 周主事赶忙让护卫各自散开,才好皱眉道:“宋东家这是……” “我有要事,要你告知司马樨。”宋云书一字一句地道,看他面色疑惑,又补充道,“事关紧要,劳您莫要拖延。” 为您提供大神 舒见安 的《我靠乙女系统暴富搞基建》最快更新 第九十六章 林中南曲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九十七章 相交甚欢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新京,荆安。 万寿节与上巳节同日举行,双喜临门,城中车水马龙,一派喜庆祥和之意。 朝贺之人纷涌而至,高眉深目的外国人、袒胸露乳的蛮夷外乡人、还有骑着高头大马却满脸憋屈的匈奴人数不胜数,混迹在街头巷尾,时不时就能引来百姓好奇的目光。 而大量外来人口的涌入也给荆安带来了巨大的商机,大商行不必多说,就是挑着担子的行脚货郎都被“围攻”得满脸喜色,高呼陛下圣安。 “荆安许久没这样热闹了。” 周主事唏嘘着,回望车窗边满脸沉思之色的女郎,顿了顿,唤道:“宋东家?您这是在想什么呢?” 宋云书单手支颐,目光仍旧落在窗外:“可惜竹下斋的荆安店赶不上这好时候了。” 周主事:“……” 他的笑容免不得僵了僵。 宋云书回眸觑他一眼,忽而笑道:“开个玩笑,刚才你说那话怪沉重的。” 受战乱之苦,动荡不安,原本作为泱泱大国的大雍威严大不如前,加之在匈奴威势下无奈迁都,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更是摇摇欲坠。 就算是作为都城,百姓们也一直是提心吊胆的愁苦着未来。 好在如今战乱终于结束了。 宋云书想起入城时,在门边告示栏上看见的《阜阳金契》和复幽王太子位的诏书。 ——笔墨泼洒得轻巧,就像是司马樨在边关时寄给她的、一封封举重若轻的信。 只是她心中明白,这里头要付出的努力远超过她所能揣测的。 然而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过往的痛苦终究成为了过往。 周主事会意,果然笑道:“都过去了,好日子都还在后头呢,竹下斋是赶上了好时候!” 宋云书笑颜温软:“是啊。” 扬州自有府衙组织的官方朝贡队伍,统一出发,统一到达京城,不过受风雨影响,至今还没有到达荆安。 是以宋云书等人入住时,驿馆内还空旷得很。 大雍礼制,外交全由鸿胪寺负责,各州前来的朝贡队伍诚然算不上外交,但毕竟远来的皆是客,若无合适的官邸,都可入住驿馆。 短暂休息之后,鸿胪寺的属官前来收走贡品检查备案。 宋云书自然奉上。 只是鸿胪寺属官的表情颇为古怪,又反复跟她确认几次,才敢捧着那一点东西离去。 周主事见他满头雾水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又两日后,扬州官方的朝贡队伍抵达荆安。 扬州作为大雍三十三州中名列前茅的纳税大户,早就在荆安置办了官邸,一行官员并贡品直接入住就是,比驿馆的环境还好上不少。 有使官前来邀请宋云书,宋云书犹豫之后,到底是婉拒了。 无他,她对驿馆里的外来人特别感兴趣。 纵然这个类似于平行时空的大雍也有着千年底蕴,在很多技术上都登峰造极,但那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外国人还是带给了宋云书一些惊喜。 有从极南方的小岛上的一种果子榨的油,闻之辛辣,却可使衣不褪色、墨不染指,固色能力非常不错。 有从西边大漠中采出的五颜六色的宝石,流光溢彩能作各类装饰,还可以碾作粉末当上色的颜料。 还有的,是不知从哪儿寻来的羽毛管,汲取墨汁后就能写字,在经过特殊的改造之后能储存不少的墨汁,也不漏墨。 ——这不就是后世口中的鹅毛笔么? 宋云书惊喜不已。 硬笔在这个朝代应用范围并不广泛,系统里的钢笔也不便宜,这样的鹅毛笔简直就是低配版的钢笔了,很适合学生们写作业。 于是宋云书就此结识漠北人桑格,并迅速成为好友。 他据说是一位部落可汗的孩子,但那位可汗孩子非常多,对孩子本就说不上有多慈爱。 桑格又似乎天生就一根筋,日常生活里脑子总是赶不上趟,笨嘴拙舌,更是不受重视。 难能可贵的是他心地纯善。 ——虽然这项美德在游牧民族中还算劣势。 而桑格本身骑射马马虎虎,最喜欢钻研些有的没的小玩意儿,鹅毛笔就是他不知怎么鼓捣出来的,再加上汉话不错才被算作了使团的一员。 严格意义上讲,他还是副使。 不过实际上不必担什么责任,所以桑格很轻易就被宋云书撬了出来,用一支钢笔诱惑着做了朋友,相谈甚欢,差点聊到天明。 宋云书很喜欢他天马行空的脑回路,这带给了她很多新的灵感。 况且桑格的实践能力也很不错。 桑格也从未被人如此接纳过,惊喜不已,很快就在驿馆里当起了她的小跟班。 漠北没有繁文缛节的束缚,是以桑格表现喜爱也很直接。 周主事鬼鬼祟祟地扒在门口,望眼欲穿地看着两个人交谈,还没听出什么东西,就听见桑格很大声地道:“我喜欢你!” 吓得周主事登时一个趔趄。 更吓人的是,女郎还语带笑意的应:“我也很喜欢桑格。” 周主事顿时更慌张了,无头苍蝇似的在门口转了起来。 路过的使官纷纷投来疑惑且关怀的目光。 周主事却只能在心中哀叹。 ——你们什么都不懂!这才是好事啊! 里头还在说着话。 “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比草原上的太阳、月亮、星星都好看!” “我还没见过草原上的太阳月亮呢,桑格愿意给我讲讲吗?” “当然!” “……” 周主事听得满头大汗。 不能等了。 等不下去了。 ——殿下,我这可是为了你鞠躬尽瘁啊! 这么想着,周主事心一横,眼一闭,往门上一撞,惊呼一声:“哎呦喂!” 宋云书与桑格下意识看了过来。 周主事扶着门站起来,讪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走路没看路,撞到了。” 宋云书轻笑一声,眸光深深,语气不明:“明日就要入宫了,周主事还是小心些的好,免得误了大事情。” “意外、意外罢了,”周主事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左右看看,笑道,“宋东家与桑格副使这是聊什么了?我看时辰也不早了,您也说了,明儿个还得入宫呢!” 桑格戒备地看他一眼,旋即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宋云书,像是疑问。 宋云书温声安抚:“这位也是使者,不必怕。” 桑格温顺地点了点头。 周主事皱了皱眉,只觉得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太过弱气,半点儿也不如殿下。 “劳周主事来提醒我时辰了,”宋云书眉眼弯弯,“左不过是聊些奇巧玩意儿的做法,待朝贡事了再聊也是一样,我先送桑格回去休息。” 周主事一愣:“这……” 宋云书也不等他反应,领着桑格出了门。 周主事好半天回过神来,瞠目结舌,很是不可思议,但又不好再追过去——难免会显得太刻意,只好苦苦地等在厢房中,来回踱步。 好在宋云书很快就回来了。 周主事松了口气,终于放心离去。 只是离开之前,他犹豫几分,又小心翼翼地组织了一下措辞。 “宋东家,我知您交友随性自由,但眼下到底是在外头,孤男寡女的,总是容易招来些不好的说辞,还是小心些的好。” “我知您好意。”宋云书颔首,却不似放在心上。 周主事见她如此,又是一筹莫展,又是为难不已:“您也别当耳旁风,我这——” 宋云书打断他,笑道:“桑格无碍的。” ……这是哪门子的无碍? 周主事想不通,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回去休息了。 只是这一夜到底不算清静。 宋云书收拾完正要上床休息,便听有人叩响了窗户。 一声一声,在夜里不止有些突兀,还有点吓人。 宋云书看了眼被糊得不怎么透光的窗户,长长地叹了口气。 【宿主您放心,绝对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们正经古代!】 【我知道。】 所以她都失去了疑问的兴致。 她不止知道是个人,还约莫猜到了会是哪个人。 窗外的人颇有些锲而不舍的精神,每次只敲三下,还要顿一顿,才会继续,有种让人啼笑皆非的礼貌。 【那宿主不去看看是谁?】 宋云书没说话,只静静地坐在桌边看着窗户。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施施然起身,走到窗户旁边站住,却还是没开窗。 敲窗的动作停了停。 半晌,传来一道很是无奈的声音。 “云书,站久了不累么?” 宋云书下意识先摇头,才开口道:“那我觉得你比较累。” 窗外的人静了静。 旋即,宋云书听见一声极低的笑,带着说不出口的轻叹。 “我今日过来,是想告诉你,明日朝贡之时一切照常,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 宋云书慢慢垂下眸子去看自己的手,语气平静:“然后呢?” 那人就想了想,然后低声道:“好好休息。” 宋云书抿了抿唇:“知道了。” 他就没再说什么了。 而后是破空之声。 他大概是走了。 宋云书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怅然若失么? ——或许吧。 她背靠着窗户站着,整个人泄力般地松懈下来,全靠双手按在窗沿上借力,一双从来都带着笑意的眼睛低垂,好让眼睑挡去所有复杂的心绪。 很少有让她不知该怎么面对的事情。 又或许只是,在纷扰的白天之后,平静的黑夜太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司曦,为什么要是司马樨呢? 宋云书终于还是抬起了头,伸手去取支摘窗的木楔,猛地将窗户推开。 她想透透气。 但不想本以为已经离去的人还静默地站在原地。 宋云书怔住。 乌云蔽月,像在预示着明天会有不祥之事。 而他一身玄衣站在那里,凤目深深,心绪错杂,像是与黑夜融为一体,却偏偏又被那双昳丽过分的眸子拽出深渊,成为了一潭被月光照亮的古井。 宋云书从他的眼中看见了如此相似的情绪。 这反而让她轻松了下来。 她笑:“还有什么事?” 这个笑容温柔纯净,不带半点晦涩。 司马樨看得失神,语调下意识低了几分,带着不大分明的委屈:“桑格……” 话脱口而出,然而带出一个名字后他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很有些笨口拙舌,只好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想寻求一个答案。 “桑格怎么了?”宋云书故意反问他。 司马樨垂落在袖袍中的手紧了紧。 他试图遮掩自己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宋云书看得出来,也不再为难他,叹道:“桑格才十二岁呢,还是个小孩子。” 大概是漠北的基因不同,十二岁的桑格虽然还天真无邪,但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 司马樨忽然有些说不出的窘迫。 宋云书见他如此,失笑摇头。 “但是司曦,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为您提供大神 舒见安 的《我靠乙女系统暴富搞基建》最快更新 第九十七章 相交甚欢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九十八章 朝贡哗变 万寿节如期而至。 照宁帝大宴群臣来使于太极殿,大陈歌乐,倾城纵观,并令天下诸州宴乐休沐三日,编入律令,传达千秋。 宋云书是商女而无官身,所以并不必参与群臣朝拜之事,只需在朝拜结束入席后,随扬州使者同落座于太极殿外,静候朝贡。 筵席开始,乐人效仿百鸟朝凤,内外肃然,只闻半空和鸣,若鸾凤翔集。重臣及外国使节坐于殿上,群僚和外使随员坐于殿外两廊,每位的面前都摆放着各色佳肴。 为皇帝斟酒者,每每举其袖,唱引道:“绥御酒——” 教坊乐人在殿下早已陈设好器乐,且歌且舞,几轮后则更换作僧侣,演经论道,也算是大雍的特色文化。 本是极热闹的场面,宋云书左右顾盼,却觉好几位官员都神态倦然。 他们面青唇白,眼神浑浊,俨然一副“奄奄一息”的重病样子,持箸拿杯的手都颤抖不已,然而年纪却并不很大。 周主事见她不解,低声解释:“朝中用五石散者甚众。” 宋云书指尖一颤。 五石散,能够致幻的慢性毒药,在魏晋时期蔚然成风,一度是士族们用来追求飘飘欲仙的好东西,但极其容易致残致死。 可她在江南时却不曾怎么听说过。 桌案上的佳肴都没那么美味可口了。 宋云书隐晦地又看了看那些官员,轻声问道:“五石散性烈,但我看他们……却不像是有多飘飘然的样子。” 甚至还有些痛苦。 太极殿上许多事不能做,但面上控制不住的扭曲之色却挡不住。 “是殿下下令的,万寿节几日内都不许用五石散,若有违者收监处置。” 周主事看着他们也感慨不已,语气中敬佩更甚,“扬州也是殿下抵达后着手清理的,花了好大力气才还扬州朝堂清明,然而京城里实在急不来……” 周主事口中的殿下压根儿不用作他想。 宋云书点点头,也算是解了惑。 但事情远远比她所知道的还复杂得多。 京城里权势关系错综复杂,司马樨做了三次太子,次次都将肃清五石散作为要事,然而京城里利益牵扯、官官相护,管了几次就复发几次。 在司马樨被贬作幽王后,五石散之风迅速卷土重来。 也就是幽州的利益集团相对简单,司马樨作为藩王“土皇帝”,终于做到了根除。 不过说起司马樨,这位再次上任的太子殿下居然一直没有出现。 周主事有些疑惑地四处张望。 宋云书饮了杯果酒,心里倒有些猜测,只是不好说出来。 三巡酒过,就到了朝贡环节。 先是京城的百官献礼,三公九卿纷纷奉上绝世珍宝,引得陛下龙颜大悦。 宋云书等人的位置非常外面,虽则有心,却也窥探不了天颜,也不知道正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静静地等着。 百官献礼结束,便是外国使节送礼。 五花八门的玩意儿宋云书在驿馆时就看了个遍,不多贵重,但胜在新奇,照宁帝看过生出趣味,便已经算得上成功。 只是听说北匈奴的使节送上了一把宝刀,吹毛利刃,削铁如泥。 然而宝刀是送给照宁帝的,使节偏要说是敬佩太子的功勋,才送上此等珍宝,言辞中对照宁帝很是轻视。 此事惹得许多朝臣震怒,照宁帝却笑说着“虎父无犬子”收下了宝刀。 既没有落了面子,也不至于在大好的日子里闹得不高兴。 宋云书有些惊讶地想。 这和她原本以为的照宁帝似乎不大一样。 转过头去,周主事也很惊讶,可见不是她自己的问题。 ——国土沦陷,迁都落跑,好大喜功,不信忠良,任由门阀做大威胁皇权。 ——一个若不是生了好儿子就要做末代帝王的昏庸皇帝。 照宁帝给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都是如此。 不过此时不宜多想,外国使节献礼后便轮到了各州。 大约是按照从北至南的顺序,扬州被排在了较为中间的位置,而宋云书又被安排到了官府的人之后,塞进了献礼的队列中去。 献礼井井有条,速度不慢,照宁帝看一眼,称赞一句便要换下一个。 宋云书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心跳有些加快。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她两辈子里第一次经历这种大场面。 鸿胪寺的人给她准备了一个木匣,珠光宝气,其上嵌刻了无数的宝石,说是让她的贡品不至于太黯然失色。 扬州的贡品是丝绢、铜镜以及新培育出的粮食种子。 祝词由太守亲自写就,全是溢美之词,夸张地说着仰仗陛下的功绩才有丰收的一年,所以献上一些高精尖水平的器物并最重要的粮食,恭贺照宁帝万寿无疆。 说起来,这一场万寿节正是照宁帝五十岁的大寿。 他登基很晚,算来却也做了二十年的皇帝。 “扬州宋氏,奉礼——” 宋云书高捧木匣,行三拜大礼。 高位上传来一道颇为和蔼的嗓音,暮气却很重,听起来并不像是才过半百之人。 “起来吧。” 只是宋云书俯身低头,并不敢去看:“谢陛下恩典。” “寡人知道你,宋氏造纸技艺名满天下,”照宁帝语调不重,但带着自然而然的帝王威严,让人听不出是好是坏,“你带来的朝贡之物是什么?” 宦官下丹陛,从她手中接过木匣,仔细检查后才敢奉到照宁帝面前。 宋云书柔顺地垂着颈项,朗声道:“陛下过誉了。民女此来,奉上一册《造纸实录》。” 册子不厚,分量不重,其扉页上大书《造纸实录》四个字。 照宁帝随手翻阅了几页,入目全是简单明了的简笔画,内容果然如其名,记录的造纸的流程,此外后面还记载了活字印刷、雕版印刷等流程较为简单的技术。 “此物有何用?”照宁帝问。 宋云书温声答:“教化万民,使其可以为生;百姓安居乐业,国家自然太平,陛下与大雍基业更当千秋万代。” 照宁帝闻言大笑:“你倒是能说会道!” 宋云书垂眸:“不知陛下可还满意?” 殿前顿时鸦雀无声。 只有教坊歌舞行乐声绕梁不绝。 站在旁边的周主事整个人都快不好了,恨不得当场昏过去。 ——这话怎么能这么直接问出来的?! 太极殿中随着照宁帝一道沉默了好一会儿。 半晌,照宁帝笑道:“是个胆大的,上丹陛来,寡人倒要看看,你还敢说什么。” 上丹陛去这个要求有些奇怪。 然而照宁帝开了口,她也不能不去。 宋云书敛去心底的疑惑与紧张,屏息凝神,步步沉稳地上了丹陛,跪在照宁帝的龙椅前头,仍旧半垂着眼睛,不去直视天颜。 “陛下若满意,那民女便想为自己求一个恩典。” 照宁帝抚须道:“哦?说来听听?” “民女想求皇商之名,”宋云书想着打好的腹稿,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民女乃扬州人氏,幸得陛下恩泽庇佑,得以在商路上小有所成。” “为报天恩,民女自年前兴建学堂,广收贫苦子弟,使其知礼节、懂忠义、来日有精忠报国之能,但这是非民女之能,而是仰仗陛下之威。” “只是泱泱大雍,民女身居一隅,天下诸州实在鞭长莫及,故想求陛下恩典,准许民女在大雍境内行事,以让陛下福泽庇佑万民。” 太极殿内好不容易缓和一点的气氛又化为乌有。 朝臣面面相觑,全是不敢置信。 照宁帝的手指叩着桌案,似在沉思,并不言语。 却又按捺不住的朝臣先出了头,虽不敢对丹陛上指指点点,却也怒目而视。 “一介女儿身,妄言朝政,不知进退!” “本官是看你在骂我朝臣无用!才要你一个女子出头!” “……” 宋云书耐心地听着,面带微笑。 照宁帝没有说话,那就代表着他对朝臣的反应没有意见。 那宋云书自然也可以回应。 堂下对答、舌战群儒,真是好大的阵仗。 她还是有几分经验的。 宋云书环视四周,朝堂正殿和廊下的百官、使节尽是男子,妃嫔贵女则都落座后殿,尚且用了一层薄纱与前殿相隔。 她仿佛身居于群虎环伺之中。 然而她并不畏惧。 “诸位大人不必多心,朝臣与商人行事范畴各不相同,何必针锋相对?” “朝臣行事难免要循律例、要公平清正无私心,更多的是于上监管律令、法例施行,而民女为商,经营得利、奔波四方、与民相交,都更适合去做施善之事。” “当然为商不能样样牵涉,若学堂、医馆、慈幼院的兴建,都还需大人们扶助。” “……” 她的态度不强硬,循循善诱,对答如流,一番情真意切的解释后,朝臣们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最后的问题就只剩下了—— “你不过一介女子!” 宋云书疑惑歪头:“女子,又怎么了?” 安分守己,为妻为女,女子的本分又何须多言。 可宋云书偏要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说得好!”后殿的垂帘掀起,一名华服女子闪身而出,笑着看了看众臣,又看向照宁帝,“陛下,您就同意了吧,就当看在臣女与她志同道合的份儿上?” 这女子一出来,那些愤愤不平的朝臣反而熄了气焰。 宋云书眯了眯眼。 照宁帝大笑,宠溺道:“好,既然月儿喜欢,那寡人就随了你的心意。” 华服女子福身致谢,笑得明艳动人,气度非凡,却又不娇弱,宛如盛开在花团锦簇中依旧能艳压群芳的人间富贵花。 她笑看了宋云书一眼,折身又回了后殿。 宋云书笑眼带谢。 照宁帝缓缓道:“那是寡人的外甥女,德音郡主。” 宋云书识时务地跪拜:“民女谢陛下恩典、谢德音郡主恩典。” 德音郡主,承德秦氏唯一的女儿。 也就是亲自将王家埋入历史尘埃中的那位秦氏女。 “你过来,”照宁帝招了招手,语气略显疲惫,但欣赏之意很是明显,“你与德音的性子很像,让寡人看看,你可担得起她的夸赞。” 从丹陛再到面前,宋云书心中越发觉得古怪。 她总觉得陛下两次都是在找借口。 ……可是,为什么呢? 照宁帝再次开口道:“抬起头来。” 宋云书微微扬起下颌。 她这才算看见照宁帝的样子。 五十岁的照宁帝看起来太过年迈,或者说被五石散侵蚀的痕迹太明显,皇帝冠冕压在他的身上太过沉重,呼吸有些微急促,落在扶手上的指尖不住的颤抖。 他有一双与司马樨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目。 只是昳丽的凤目早已失了该有的颜色,眼珠黯淡,眼白浑浊,眼尾满是细纹,承载了几十年的风霜尘埃。 他对宋云书和善的笑了笑。 宋云书微愣,只觉得这个笑像极了慈祥的长辈。 皇帝的威势大抵是被有意的收敛回去。 太极殿很大,丹陛位于最高处,与朝臣落座的地方隔了一段距离,而丹陛上除了孤家寡人的照宁帝,就只有宦官侍婢。 宦官侍婢却是什么也不敢看,什么也不敢说的。 照宁帝慢慢地点了点头,眼神满意,轻声道:“阿曦眼光很好,你果然不错。” 宋云书的心中一时闪过许多复杂的东西。 然而照宁帝再没有说什么,转而扬声道:“赐宋氏‘皇商’之名与尚方宝剑,日后自可行走天下,百官见之,自当相助。” 皇帝开了口,百官有意见也得咽回去。 “另外,宋氏行事有度,为国为民,朕心甚喜,欲嘉奖之,”照宁帝忽而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涌现出一阵一阵的潮红,还是勉力说道,“着,敕封其为安宁县主,不享食邑,但享皇族尊荣。” 宋云书被这突如其来的赐封打得一愣。 但她还是迅速下跪拜谢。 ——俗话说得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照宁帝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一手抚着胸口,一边对她低声道:“你、你做得很好,这个赏赐、咳咳,不是因阿曦,只是……” 话未说完,照宁帝的手却从龙椅上滑落。 宋云书不解地望去,却见照宁帝已经倒在龙椅上不省人事。 她心中一紧,膝行过去,失声唤道:“陛下!陛下!” 紧接着宦官宫女围了过来,百官嘈杂,场面一时失控,宋云书被挤到人群外,茫然地扶着桌案站立,看着面前混乱的人群。 再然后是大批兵马到来,刀光剑影声压住了太极殿的混乱。 穿着铠甲的仪王满脸悲痛地走了进来。 宋云书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仪王面带泪痕,大喝道:“太子设宴谋害父皇!是为逆贼!诸位还不快随我清君侧!” 百官在混乱中分了几个派别,有的跑到仪王身后,有的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还有的却仿佛无事发生般静坐在原地。 宋云书却忽而回想起照宁帝跟她说话时,眼中莫名的释然,仿佛预知了即将来临的死亡。 一切都在转瞬间光怪陆离起来。 宋云书看着虎视眈眈围过来的兵士,心中生出无力的悲哀。 ——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为您提供大神 舒见安 的《我靠乙女系统暴富搞基建》最快更新 第九十八章 朝贡哗变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九十九章 将计就计 随着仪王气势汹汹地走入大殿,一帘相隔的后殿中也有人被簇拥着走了出来。 宋云书循声望去,便见一着宫装的女子为首,手持绢帕,哀哀哭泣着扑到了照宁帝的身侧,挥退了围着的医官等人。 “陛下!臣妾没有您可怎么办!您醒醒!醒醒啊!” 她身边的侍婢就劝道:“夫人您还得主持大局,切莫急着伤心。” “胡说八道,陛下出事本宫如何能心安?!”萧夫人呵斥一声,转而又伏身至照宁帝身侧,继续哭诉,“您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您亲封的太子啊!杀父篡位!何等畜生!” 然而,医官都还未来得及宣布照宁帝的死讯。 她口中言辞直指太子作恶,分明就是仗着先入为主要给太子泼盆污水。 宋云书看着太极殿里混乱的场面,一遍遍地逡巡,还是不曾发现司马樨的踪迹。 而后仪王也快步上前,走到丹陛下,对萧夫人安抚道:“母妃您是后宫最高位,如今事已至此,还得由您来主持大局呢。” 萧夫人似是听进去了,拭去眼睛泪痕,肃容起身,高居于丹陛之上。 “刚才朝贡的那女子在何处?!” 站在丹陛最外侧的宋云书半垂明眸,轻声道:“民女在此。” 倒也不是她非得承认不可,而是她早就被士兵包围,无处可逃。 萧夫人果然看了过来,目露憎恶。 却是仪王先开口,给她定了罪责:“尔于扬州时,就与仍为幽王的太子相交甚深,今日谋害父皇篡位,必定是你与太子合谋!在近丹陛时对父皇动了手!” 他胸有成竹得很。 约莫也是殿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军队给的底气。 只是宋云书听得好笑,目光沉沉地望着满脸灰败的照宁帝,口中反问:“那仪王殿下可有证据,能说明我对陛下动了手?” “何必多言!父皇在你觐见时身亡,自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殿下执意如此,民女自然无话可说。” 仪王紧紧咬住牙关,只觉耳朵上的疤痕又在隐隐作痛,阴翳的眼中猛然迸发出嗜血的颜色,半点儿不掩饰的显露人前。 “宋云书,你好大的胆子!如此不服,来人,拖下去活剐了!” 士兵意欲上前收押,却被宋云书侧身避开,转而又走到了丹陛之前。 仪王紧紧地注视着她,没有开口阻拦。 士兵自然也就当做无事发生,收了绳索,仍旧紧跟在她身后,防备着她对仪王与萧夫人有所伤害。 宋云书当然没那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本事。 “临死前,却想求殿下让民女做个明白鬼。” 萧夫人的眼中隐隐透出不耐烦,侧头去看仪王,却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些许松动,不由微讶:“仪王你——” 仪王不见得是心软,但能从宋云书的脸上看见央求之色,他颇为自傲。 是以他也就施舍般的给了机会:“有什么话就快说。” 宋云书点了点头,抬起一双澄澈明眸,坦然地看着高位上小人得志的母子二人。 “既然仪王殿下认为是太子逼宫,那——民女怎么只见殿下的人马?而不闻太子逼宫的风声?殿下非要跟民女过不去,却不找太子算账,是因为不想?还是,做不到呢?” 句句挑衅,字字尖锐。 再温软的语调也掩不尽她话中的不满与轻蔑。 仪王的脸色猛地沉下去,像是被踩住痛脚,袖袍一挥:“拖下去!拖下去!” 士兵赶忙冲上来拖住宋云书,又要给她绑住。 她并不反抗,敛眸冷笑,最后朗声道:“殿下可知道,太子何在?” 才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太子爷,分明是这场宫宴中不可或缺的角色——然而宫宴伊始,到事发至此,他都不曾出现过。 这并不是件寻常的事情。 仪王心里清楚,可筹备至此,他必须心存侥幸、破釜沉舟一回。 否则太子登基后,凭他以前的作为必然会被当作奸佞肃清。 ——兄弟感情?皇家哪儿来那种东西! 萧夫人看出他的动摇,沉声告诫:“仪王,太子是叛贼!弑父夺位!你既是为清君侧而来,就是太子在场你也是大义!有何错处!” 证物证词通通不重要,史书不过是由胜者伪装的功劳簿。 他们有军队在手,那才是最强硬的支撑。 仪王心下一定,深吸一口气,目光贪婪地看向了身后的龙椅。 只是,军队也并不只是仪王所有。 着黑红深衣雪色轻铠的军队再度涌入太极殿,宋云书遥遥望着英姿勃发一马当先、手持天子剑的青年闯入殿内。 他的剑,直指仪王项上人头。 与剑光一同闯入殿内的,是正午炽烈明亮的日光。 司马樨环视四周,轻笑一声。 “听说,孤要弑父篡位?” 太极殿内没人敢说话,俱低眉顺眼地跪伏在地,恭迎太子殿下的驾临。 宋云书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为什么没人比他更当得太子之位。 战功煊赫的太子殿下。 曾被三立两废的太子殿下。 在朝廷诡谲中出淤泥而不染的太子殿下。 曾经一度想将自己藏进尘埃里,再不问世事的太子殿下。 再度走到人前时,他依然能如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承接着世上最明亮璀璨的光辉,誓要挥剑斩去眼中所有能看见的晦色。 举目眺望,万人俯首。 抓着宋云书的士兵们不自觉地松了手。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司马樨与仪王对峙。 仪王咬了咬舌根,勉力撑起气势,伸手指着他骂:“敢做不敢当!乱臣贼子也敢现身!” “乱臣贼子?”司马樨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慢慢重复了一遍。 意味不明。 却叫在场的所有人都提心吊胆起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胜者为王败者寇。 仪王懂这个道理,然而此刻他却不想懂。 “你怎敢无诏带军队入宫!”他气急败坏地喊,“还敢说自己不是乱臣贼子!分明是早有预谋!要篡位!要逼宫!” 司马樨偏过头去,指尖轻慢地抚过天子剑的剑身:“藩王无诏行军,孤该治你的罪才是。” 仪王哑口无言,只能一个劲儿的强调:“本王是清君侧!大义!你才是反贼!” 司马樨举起天子剑,试了试手感,不大满意,又指着仪王找了找适合的握手位置。 仪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司马樨方开口:“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仪王咬着牙,撇过头去。 天子剑,大雍帝王佩剑,见之如皇帝亲临,若有不从,见既杀之。 司马樨也没非要他回答的意思,缓缓地收剑入鞘,冲着后殿扬声道:“德音,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 后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紧接着是华服女子掀帘而出,颇有怨气。 “知道了知道了,催什么催?找东西不要时间的?” 定睛一看,才知德音郡主手中捧着一卷圣旨,缓步而来,在百官面前昭示一番,才又交到照宁帝近侍的宦官手上,示意他检查公布。 宦官的手有些抖,确认无误后硬着头皮念起了圣旨。 圣旨中写,照宁帝对仪王谋反一事早有预料,安排太子做伏兵,清剿仪王一党,有天子剑为证。若他自己当真出了意外,即令太子继位。 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太子的军队是从战场血海中走出来的,又哪里是仪王麾下安养多年的军队比得上的? 若非太子回朝后,照宁帝明面上解了他的军权,仪王也不会生出这等野望。 ——本以为占了先机,却不想自己的行踪早就被人洞察。 仪王绞尽脑汁也想不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让他像是一个跳梁小丑,自以为胜券在握地上演了一出大戏。 “……皇兄啊皇兄,真是好算计!不愧是本王的好皇兄!” 然而宋云书都颇有些无言以对。 失了王家助力、萧家半壁权势以及萧夫人的坐镇,仪王等人莫不如同手忙脚乱的乌合之众,没有分寸也没有谋算,竟只想靠着蛮力出头。 很蠢,但武力压迫确然是一条好路子。 可惜事先筹备不大周全。 若是萧夫人……萧舜华还在,想来也不至于让这场本该血煞的宫变像个闹剧。 宋云书想不通他们的脑回路。 而司马樨完全没把这当一回事,懒懒地挥了挥手,身后士兵自如潮水般冲了上去,要捉拿仪王和萧夫人。 仪王却忽而大笑起来:“皇兄,你倒是看看谁在本王手里!你岂敢动本王!” 此话一出,许多官员都将忧心忡忡的目光投向了德音郡主。 只是德音郡主正被许多护卫重重保护着,发觉自己成了众人焦点,也就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示意仪王说的不是自己。 司马樨的眸光却愈发寒凉起来,兀自看向宋云书。 他没说话,甚至神情都十分的淡漠。 宋云书却能察觉出他的忧心。 仪王哈哈大笑,反而对她嘲讽道:“宋云书,还是让本王替你看看,你在皇兄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众人这才明白仪王话中的指向。 殿内一时间唏嘘不已。 宋云书:“……” 也别太无聊了。 虽则脖子上是锋利的刀刃,身后是仪王的人,宋云书还是生出了些百无聊赖的心思。 【小乙,死的时候别让我太痛了谢谢。】 【……宿主,真的一点儿都不挣扎了是吗?!】 宋云书不说话了。 ——挣扎什么? 反正江山和美人的选择基本不做他想,就算换做是她,她也选江山。 她的表情实在太过平静,以至于下头开始想要八卦的众人都不好意思说下去。 唯有德音郡主对着护卫小声道:“嫂嫂真乃勇士!要我是大表兄,我也喜欢嫂嫂!” 护卫:“……” 真当在这儿看戏呢? 宫变!宫变懂不懂!能不能严肃点啊摔! 司马樨迟迟没有说话。 落在众人眼里,却也并不像是有多重视那个女子。 但仪王不信。 之前在扬州幽王府时,司马樨赶在行军的空隙都要回来救她,这对于他的好皇兄来说已经是相当出格的事情。 他的手中也再无其他筹码,这个筹码必须有用。 仪王自丹陛上走下,慢慢走到宋云书的身侧,捏住了剑刃,一点点地靠近她的颈项,直至破开一点皮肉,渗出鲜红的血色。 这种命落在别人手中的感觉并不好受,宋云书微微蹙起了眉。 仪王的指尖点了点渗出的血色,侧过头去对司马樨笑道:“江山美人的选择太俗了,本王不需要皇兄来做——只要你放本王走,离开荆安之时,本王就放她一马。” 司马樨慢慢眯起了眼。 这让他像极了一只被激怒的孤狼。 万般的情绪只外露了一点,却已经足够铺天盖地地让所有人为之一震。 “放开她,孤给你留一个全尸。” 仪王大笑:“人质在本王手里!由不得你讨价还价!” 他将刀锋再往宋云书的脖颈里送进一分。 宋云书闷哼一声。 司马樨吐出一口浊气,手攥成拳,沉声道:“孤这就下旨。” 仪王这才松开刀刃,冷哼一声:“还不快写!” 不仅要下旨,还要他亲自写。 司马樨孤身一人走上丹陛,铺旨持笔,仪王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最后落到他笔尖,心中的激动越发猛烈起来。 然而局势突转。 正在仪王看着司马樨时,身后闪身窜出一人,领着一行鬼魅般的士兵,将仪王的人尽数抹了脖子,痛哼声才让仪王猛地反应过来。 见势不妙,仪王持剑就要去捉宋云书。 来人挡去剑锋,让宋云书躲在身后。 然而仪王看捉不到人,心下一狠,长剑直直地往他身后刺去。 这一剑来势汹汹又角度诡异不好阻拦,灵蛇般蜿蜒而去。 来人狠狠皱眉,只好以身相挡。 好在此时司马樨足尖轻点,迅速奔驰至仪王身后,将人狠狠踹倒在地,一脚踩在了他的心口上,而长剑也掉落在地。 宋云书松了口气,急忙问道:“子迁,你可有受伤?” 谢子迁摇头,低声道:“不曾。” 他一直跟随太子,如今已算是太子麾下亲信。 见事情解决,谢子迁不好多留,对她作揖一礼,就退到了士兵中去。 宋云书担忧地目送他去后,才转而看向了面前的司马樨。 人群中的谢子迁才终于敢抬起头来,望着她缓缓勾了勾唇角,眼中万年不化的坚冰消融成温暖的春风,惹得周围的同僚惊异不已。 好在玄衣蔽体,才不至于叫她担忧。 谢子迁的手按在腹部的伤口上,心中稍安。 司马樨捡起掉在地上的剑,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的仪王,手指捏在沾血的剑锋上,轻轻一弹,剑锋顿时崩作几段。 仪王绝望地闭上眼,不敢再去看司马樨那阎王般沉肃的脸色。 司马樨却看也不看仪王,偏过头轻声问道:“你想怎么处置他?” 宋云书摸了摸脖颈上的伤口,不深,索性就用披帛裹住,温声应答:“按律法就是。” “好,”司马樨点点头,扔了手里的剑柄,大约也是怕脏了手,挥手唤道,“来人,将他们收押了。医官,过来给宋东家看诊。” 仪王和萧夫人如同一滩烂泥般被拖了下去。 医官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宫女乖觉地端上了水盆并干净的绢帕。 宋云书不知道他的意思,疑惑地抬头看他。 司马樨顿了顿,轻柔地捧起她的手,见她没有意见,方才小心地放入了水盆中,撩起清水给她一点点地洗去手上的血迹,还有看不见的灰尘。 他解释:“这里太脏了。” 洗完后,他再用雪白的绢帕擦干她的手,一切都像是宫宴开始,什么都还没发生。 宋云书看了看自己干净白皙的手指,慢慢握紧了掌心。 司马樨又给自己净手。 医官要上来给她看伤口,宋云书就由着他去。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司马樨认真的侧脸。 半晌,她道:“司曦,从你进来开始,你都不曾问过你的父皇。” 有些疑惑,但又不全然是疑惑。 更像是说不出的叹息。 司马樨垂眸,擦尽手上的水,却只道:“今日之事,我还没向你道过谢。” “不必了,”宋云书摇摇头,望了眼殿外的天空,疲惫道,“我要回家了,你……好好处理宫里的事情吧。” 兄弟阋墙,父子僭越。 然而这是在皇家,所以一切的事情都会被冠以冠冕堂皇的理由。 司马樨看了她好一会儿,略一点头:“好。” 宋云书抚过被包扎好的颈项,抬步往外走。 太极殿里的百官、使节、妃嫔、宦官、侍婢都被士兵驱散。 大殿空无一人。 身后是司马樨欲言又止地道:“……我送送你。” 宋云书没回头,也没停下脚步:“不必了。” 司马樨就没再说话了。 女郎纤弱而笔直的背影消失在长阶上。 司马樨方才转头,慢步走到龙椅边,靠着扶手就地而坐,也没去看照宁帝,只是坐着坐着就忍不住絮叨。 “……您今日见着我的心上人了,她很好,您应该也很喜欢她吧?” “母后等了您很多年,现在总算等到您了。” “五石散不是好东西,说了您也不听,明明都拦着赵叔不让告诉您,您怎么还是……” “……” 最后的最后,日落云散,只剩下暗夜无边。 被总管强行推进殿中的小宦官带着哭腔问:“陛下已经殡天,殿下您……” 司马樨看了他一眼。 小宦官吓得不敢再说话。 司马樨却只是站起身,拂去满身风尘,孤身出了大殿。 殿前长阶,足九百数,自幽微华光下蔓延入黑夜,看不见尽头。 他稳稳地踏上这条先帝以死铺平的路。 语气飘忽如一个深沉的梦。 “让礼部收殓吧。” 为您提供大神 舒见安 的《我靠乙女系统暴富搞基建》最快更新 第九十九章 将计就计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一百章 尘埃落定 照宁二十年,三月初三,万寿节。 仪王谋反,帝受其害,崩于太极殿。 帝早有遗旨,曰:太子樨素有文治武功之才,当承祖志,续大雍基业于千秋,治万民安平于盛世,钦哉。 天下大恸,国丧百日。 于是太子樨继位,清剿仪王乱党,还朝政清明。 宋云书的皇商之名与县主封号依然兑现,是以她也就暂且羁留荆安,忙碌于将垂荫斋旧门户改造为竹下斋的新脚店。 桑格与德音郡主秦舒月也成了荆安竹下斋的常客。 司马樨算是暂行皇帝职权,但正经登基还要落在明年,才好改换年号。 但这并不妨碍他勒令附属国与边陲小国、部落都送来了质子,要么在大雍待一辈子直到死,要么就只能等换成下一位质子。 比起哭丧得好像要了命的其他质子,桑格可以说是踊跃报名、自愿留下。 ——无他,为了留在竹下斋过快活日子。 桑格长得好,天生的高鼻深目,翠绿的眼睛像极了最名贵的翡翠,在宋云书看来就宛如一位天生地长的小精灵,好看得不得了。 加上性格纯真有趣,就更是招人喜欢。 因为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司马樨又按礼制赐下了县主府,宋云书便送了信去,也让冯引阑、雁娘、月娘等人一道来了荆安。 冯引阑怨气大得很,扑上来就要揍她:“你就知道哄我!那个锦囊里的纸全是白的!要不是月娘告诉我!我还一直当宝贝呢!” 宋云书好悬躲过她的飞扑,眉眼弯弯:“你就说有用没用吧。” 好吧,确实有用。 至少给了她看管竹下斋好几个月的胆量。 心惊胆战地熬过了那几个月,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决定大人有大量,不跟宋云书计较。 月娘好久没见到宋云书,高兴地围着她转圈圈:“阿姐又好看啦!在荆安有没有想我和二姐?都没怎么写信呢?” “一月一封可不少了,”宋云书点她的鼻尖,摇头笑道,“那阿姐不在的时候,你的功课可做好了?课本都能理解了?” 送个信一来一回都得大半个月。 月娘瞬间收回手,嘿嘿直笑,多少有点心虚。 宋云书知道她的脾性,也没跟她计较,转而问向雁娘:“你近来可有多出去玩儿?没有一直关在屋里看书吧?” 雁娘整个人一僵。 宋云书有些疑惑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是怎的了?” “玩儿了玩儿了,阿姐可别说了,”月娘瘪嘴抢话,“她现在老和冯姐姐出去玩儿,都不带我的,你还担心呢。” 宋云书眉眼舒展,对雁娘笑道:“这是好事,阿姐又不会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雁娘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晓得的。” 但她并不像放松的样子,还下意识看了几眼冯引阑。 冯引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宋云书觉得有些古怪,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们,却看不出个什么,只当无事发生,笑着将她们迎进了县主府。 荆安的日子和扬州并没有太大差别,除了忙竹下斋的事,偶尔她们也会聚餐、踏青、做些有意思的事情,总归在德音郡主的带领下无人敢招惹。 沈昭是最后随军回来的,立下了不少战功。 只是司马樨本想留她做个将军,却被她拒了,挂印而去,随着父兄回家,继续做自己逍遥任性的贵女,也再不会有人说她娇蛮。 沈中郎将升了京官,沈昭随之回到了荆安,也与宋云书重逢。 王家倾塌时便已洗清冤屈的谢子迁弃戎从文,从底层做起,顶着一张冷脸做起了御史官员,靠着参走自己的上司,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坐上了御史中丞的位置。 至此,他得以转换目标,眼中钉的对象换做了皇帝,动不动地就要参一折子。 他的政务繁忙,但还是喜欢往竹下斋去,或是去采买些喜欢的物件,或是去竹下书屋捧着书卷坐上半日,亦或是拿起课本进竹下学堂去讲上一课。 宋云书从不阻拦,也乐得有人愿意当义工。 谢子迁偶尔还会重拾旧业,改换装扮,或是去书屋里做茶师、或是去酒楼里说一说书。 宋云书就带着人去捧场,笑着夸赞他的手艺日益精进。 谢子迁不大会笑,但并不吝啬于柔和了目光,对她颔首致谢。 而淮山就坐在一旁,苦逼地看着他们聊天,自己只能严肃着一张脸和数不清的工作打交道——他搜寻攻略对象的任务急不来,但竹下斋越做越大,太过缺人,就把他调了回来。 宋云书实践自己的诺言,让淮山做了大管事。 挥斥方遒的感觉并不比做个小官的时候差,况且做得还都是实事。 淮山痛并快乐着,转手就把弟弟淮水提溜过来打下手。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他在为业务奔波的时候,还是得腾出些心思找人。 ——这就不得不提到他老是在外头偶遇的赵枕流了。 赵枕流还当自己是竹下斋的人,平日里在外头到处游历,拿着《造纸实录》给百姓们进行实践教授,也给竹下斋做宣传,效果很好。 他性子有点别扭,给宋云书主动寄信不多,但让淮山带的口信很多。 这里头包括但不完全包括,他在哪儿发现了一处桃花源、又在哪儿遇见位工匠大师、自己的手艺又提升了多少,以及问询宋云书的感情状况。 再后来,他就不只是教技术了。 云游四方,讲经论道,知交满天下,桃李亦满天下。 赵枕流渐渐就有了“当世大儒”、“旷世奇才”的名声,加之行踪成谜,居无定所,更加显得神秘,也更加让人好奇。 这有些超乎宋云书的预料。 桀骜不驯的少年郎到底不是做官的底子,却意外地适合教书。 还有林娘子,是位越发精明能干的独立女性。 她身上的腐朽与懦弱都在充实的工作中渐渐散去,终于回到了她这年纪该有的风华正茂,雷厉风行地工作,连带小花小草两个孩子的教养也慢慢跟上了。 林娘子真正长成了宋云书的左膀右臂。 另一个是淮山。 况且还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在竹下学堂接受教育,职业教育培训班也在一届一届地培养着出色的人才,而奖学金和勤工助学制度也在全国书院范围内推广。 宋云书并不担心竹下斋的未来。 这些新鲜血液会继承她似乎遥远的心志,也会成为她攻略任务中不可或缺的人才。 一百个。 其实并不多。 宋云书如此告诉小乙。 小乙说不出什么心情,它只是个人工智能系统,但依旧为宋云书平静语气下波涛汹涌的心志而顿了顿。 【您做得很好,这种方式也从来没有人尝试过。】 攻略对象的硬性要求:才华皆一切,年纪不太大。 现在还没完成,但总会完成的。 竹下斋供养着的学堂、职业教育、勤工俭学体系都在为培养人才做着贡献。 不止是攻略任务,也是推进财富任务,助力民生任务。 所以宋云书越来越不在乎任务进度。 因为她知道,总有一天会完成的。 小乙从没见过这样的宿主,但它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 【所以宿主,您这辈子……还想做些什么呢?】 主线任务之外,小乙终于想起来她的宿主还是个人,不该只有贫乏到只剩任务的一生。 冯引阑也问:“云娘,你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商道上进无可进,是该想想自己这一生,还要做点什么了?” 宋云书的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下:“什么意思?” 不止冯引阑,沈昭、秦舒月、雁娘、月娘也纷纷投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之前你说事情还没做完,所以不考虑成婚,那现在呢?” 冯引阑的目光中带着淡淡的感慨。 宋云书这才反应过来。 她已经二十几岁了。 在这个年代,她早就应该成婚生子了。 秦舒月兴奋地拉她的手:“嫂嫂,你快点儿嫁给我表兄吧!你看他都苦了多久了!” 要说天底下哪儿来这么惨的皇帝。 过了国丧百日后,百官这才蓦地想起,司马樨还是个孤家寡人。 他早年的日子过得太波澜起伏了,以至于完全没有人想起他的婚事,别说太子妃,那就是侍妾都扒不出来一个。 这怎么能行?他家可是真有皇位要继承! 于是百官就开始上表,请新帝在改元后就要行选秀大礼。 司马樨表示,皇父殡天不久,不欲考虑儿女情长之事。 如此才算是暂且堵住了百官的嘴。 但能堵得住一时,堵不住一世。 秦舒月作为百官眼中最好的皇后人选,心慌得不得了,扬言要承秦家血脉家业,转手就拉了自己的侍卫首领要他入赘,才算是躲过一劫。 ——事情也是赶巧了,订婚之后她才知道侍卫首领暗恋她许多年。 左右那首领长得好,武功高强,家世清白,还与她青梅竹马。 秦舒月这么一想,很快就和未婚夫两情相悦起来。 如今日子过得也舒坦。 她免不得要为自己还孤寡的表兄,苦口婆心地说两句话:“嫂嫂啊——虽然表兄不让我这么叫,还非要坚守什么君子之礼,但是扪心自问,嫂嫂你也知道他的真心吧?” 沈昭不很赞同:“虽然他长得好,可他是皇帝啊!” 秦舒月不解:“皇帝多好啊,要什么有什么,嫂嫂过好日子多好?” “依我看,要不谢子迁吧,虽然冷点,但绝对一心一意!” “那还不如赵枕流呢,你之前没看他那黏糊劲?” “……” 为您提供大神 舒见安 的《我靠乙女系统暴富搞基建》最快更新 第一百章 尘埃落定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一百零一章 问心有愧 一群人突然七嘴八舌地开始了提名。 能舌战群儒的德音郡主完全镇不住场子,越替司马樨说话越觉得心虚。 ——那要这么说,表兄大概可能也许……确实比不上那几个? 宋云书揉着眉心轻喝道:“差不多得了,搁这儿挑宠物呢。” 众人面面相觑:“……” 宋云书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失笑摇头:“好了,你们呀。从前我说事情没做完不考虑成婚,现在我也不过二十几岁,还年轻着呢。” 这话不假。 只是她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 别人不知道,面前这群人却什么都敢说,司马樨从前伪装作司曦留在她身边的事儿都早被扒了个干净,要猜出司马樨喜欢她简直轻而易举。 但事实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联系了。 自从太极殿上一别,他们像是两条意外相交的平行线,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轨道。 她或许是有些喜欢他的。 毕竟他处处都合她的心意。 只是她还来不及品尝那奇妙滋味儿,他们就被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隔开。 时辰晚了,姐妹们一一散去。 宋云书终于得以安静地坐在窗边,喝茶赏月。 【宿主,试一试没什么的,错过了才更遗憾呀。】 【他是皇帝。】 【皇帝又怎么了?】 小乙的疑惑与她们的疑惑如此相似。 宋云书忍不住笑了笑。 【嫁给他当然很好。民生任务里让我普及教育,商人的身份还是太慢,如果能做上皇后就能名正言顺地推进“教育兴国”,或许很快我就能拿到终极大奖。】 封建时代的皇权至高无上,无可辩驳。 小乙一头雾水。 【是的呀,这样很好,您为什么不愿意呢?】 【也因为他是皇帝,所以如果某天他厌弃了我、或者他觉得受到了威胁,我大概就死无葬身之地。商人的身份是限制,也是一种保护。】 【宿主的意思是……风险太大?】 然而宋云书却没再直言。 【仪王风波后,我更觉巍峨皇权下无人能独善其身。不想为人鱼肉,就只能做持刀人。】 她的眼中漫出浅浅的幽深之色,却依旧懒懒地望着天边月,品着手边茶。 小乙不敢再问下去了。 它总是推测不出来她要做什么的。 饶是感知全由数据流模拟出来的系统,也在鬼使神差下,收了所有的心思。 门口传来“吱呀”一声。 宋云书抬眸望去。 是雁娘悄悄推开了房门,鼓起勇气道:“阿姐,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的身后是心虚的冯引阑。 宋云书若有所思地眨眼:“说吧。” “我、我想……和冯姐姐一块儿去游学。”雁娘紧紧地攥住了衣角,抿着唇瓣,满眼希冀和犹豫地看着她。 宋云书点点头:“那就去吧,路上小心。” 雁娘和冯引阑都是一愣。 冯引阑不可思议地问:“你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宋云书坦然点头:“没有。” 或许是早有预感吧。 从刚来荆安时,她们那莫名其妙的眉眼官司开始。 “雁娘,我从前就告诉过你的,想做什么就去做,阿姐会是你的后盾,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宋云书温柔地摸了摸雁娘的脑袋,又对冯引阑道,“你也一样。” 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雁娘在担心什么。 雁娘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加之她的关系,在京城人眼中可以说是炙手可热。 近日来的媒婆都快要踏破门槛。 雁娘不堪其扰,居然也能憋到现在才说出口。 冯引阑如释重负:“我会照顾好雁娘的。” 宋云书弯了弯眉眼:“那就劳烦你了。” 雁娘咬着唇瓣不吭声,眼中隐有泪光闪烁,拽着宋云书的袖子不肯说话。 宋云书耐心地用绢帕擦去她的泪花,柔声道:“多大点事,有什么好哭的?想阿姐和月娘了就回来看看,竹下斋不会跑。” 雁娘迟迟地点头:“嗯!” 冯引阑笑道:“事情宜早不宜迟,那我就先带她回去收拾包裹,明儿就出发。” 宋云书思忖片刻,并无异议:“也好,需要银钱就去找淮山支取。” 她叮嘱了几句,冯引阑带着雁娘一一应下。 事情比料想中的容易太多了。 冯引阑离开的脚步都格外轻快。 雁娘有些恋恋不舍,走到门口时,又扒着门框回头。 宋云书温声问:“怎么啦?” 她们三姐妹的眼睛都很像,但气质又大不相同。 宋云书的目光总是温柔坚定的,雁娘从前是糯糯的、如今是略带冷清的书卷气,而还没长大的月娘仍是一派古灵精怪。 但其实,云娘的眼神不该是这样的。 云娘是闺秀,自幼习闺训,性子是内敛又带点弱气的,并不太会直视别人,与两个妹妹一直也说不上多亲昵,还有些木讷愚直。 可那是她的姐姐。 总会细心地替她们缝补小物件、添置小玩意儿,安静又柔和地看着她们玩耍,最后在父母去世后最艰难的日子里,坚定地挡在了她们身前。 她说:“别怕,阿姐不会让任何人夺走我们的家。” 然后她被人推下楼阁,性命未卜。 再然后,醒来的却是一个叫宋云书的姑娘。 她和阿姐有点像,又不那么像。 但她的确很认真很认真地担起了原本属于云娘的责任,替她们撑起了一片安稳的天。 雁娘都知道。 那样艰难的岁月里,她和月娘更需要这样一个阿姐。 她也为自己的自私、懦弱、优柔寡断而愧疚,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什么都没做。 所以她越长大,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云书对她们的好。 这让她觉得,她既对不住从前的阿姐,也对不住如今的阿姐。 雁娘只觉得鼻尖酸酸的,让她想逃,可宋云书就那么笑看着她,她的脚下就跟生了根似的,怎么都走不动。 她低声道:“阿姐,我知道的,你其实不是我的阿姐。” 宋云书唇畔的笑意微僵。 她想说什么。 雁娘匆匆开口阻拦:“阿姐什么都不必说,月娘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会永远将你当阿姐看的——我明明自己也觉得不该说出来,总归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我还是想说。” 宋云书轻叹一声,却问道:“雁娘……难为你藏了这么些年,很难受吧?” “不、不难受,”雁娘欲盖弥彰地摇头,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阿姐她……去的时候痛不痛?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这些问题宋云书也曾好奇的问过小乙。 于是她摇头:“云娘去的时候并不痛苦,况且她命格好,下辈子也会过得不错。” 前半段是真的,后半段是编的。 小乙倒不料她这话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雁娘仓皇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望了望天边的明月,转身出了房门。 她脚下的步子有些乱了,行走间不免显得踉跄。 【宿主,您不去送送她?】 小乙不大忍心。 宋云书远远看着,摇了摇头。 【我去了,她只会更觉得愧疚。】 【……好吧。】 不过今晚的不速之客还当真不少。 赏月品茶的兴致又被打断,宋云书对来人怒目而视。 他倒是坦然自若地很,围墙很高,但他翻越得十分轻易,跳下来的时候衣袂翩翩,颇有冯虚御风的谪仙之感。 玄色的衣裳还是旧衣服,宋云书眼熟得紧。 好像一不小心又回到了官府里的初见。 他又将乌发披散下来,只用了一个缎带勉强系住了发尾,披一件宽袍大袖的外衫,并没有很精心的修饰过,很有名士风流之意。 昳丽的眉目在月色中舒展开来,半点儿不带平日里的肃色。 “云书,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宋云书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倚在窗边,对他招了招手,眼尾挑起一点温柔的清辉:“过来坐吧,皇帝陛下,这儿没什么好东西,唯有一壶清茶。” 司马樨顺从地坐到窗边另一侧,接了她斟的茶:“多谢。” 宋云书颔首:“不客气。” 奇奇怪怪的礼貌让他们之间的气氛说不出的古怪。 宋云书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 司马樨轻啜一口,微微蹙眉:“你确定……这是茶?” “是啊,花果茶呢,知味楼才送过来的好玩意儿,”宋云书摸了摸发热的脸,又饮了一杯,高兴地眯起了眼,“好甜的味道,我好喜欢。” 司马樨提起茶壶看了看,又嗅闻一番。 他迟疑道:“这……是果酒,你大约是弄错了。” 虽则酒味非常浅淡,但也不至于是茶味。 宋云书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辞,她直接拿起茶壶就要往嘴里倒,司马樨眼疾手快才从她手里夺了过来,颇感头疼。 “好好好,是茶是茶,我弄错了。” 宋云书往后一靠,满意地翘起唇角:“我就说嘛,我怎么可能弄错?” 司马樨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你还是先休息吧,正事我明日再找你谈,我扶你过去洗漱你早点——” 话还没说完,他的唇瓣就被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重重堵住了。 司马樨握着她手臂的手一僵,整个人怔在原地不敢动弹。 唇瓣相交间,带出一缕花果调的酒香。 宋云书微微离开他的唇,一手抚过他的侧脸,两人相距不过分毫,她能清晰地从他的眼中看见面上飞霞的自己。 她柔声问:“什么正事?终于打算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了?” 指尖是凉的,然而又似乎带着热度,一点点地划过他的脸庞像是撩起了一串星火,他想要闪躲,又不愿闪躲,只好微微偏着头由着她去。 他的呼吸节拍很乱。 宋云书凑上去听,轻笑道:“你倒是说话呀?是不是?” 她像个传奇怪谈中的女妖精,直要勾魂夺魄到让人心甘情愿为她献上心脏。 司马樨连呼吸都滞了滞,才低声道:“不是。” 她手指上的动作顿住,而后从脸庞滑落到胸口上,轻轻一点。 耳畔是她温热的呼吸:“哦?” “问你是否愿意嫁给我之前,我想问你,”司马樨有些口干舌燥,却只能不动声色地抓住她作乱的指尖,“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宋云书长长地“啊”了一声。 为您提供大神 舒见安 的《我靠乙女系统暴富搞基建》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一章 问心有愧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一百零二章 和光同尘(正文完结) 司马樨有些失望。 但仿佛戏耍他一般的,宋云书转而凑到他面前,点了点他的鼻尖,笑容温柔多情。 “那还是有一点的。” 像是一道阳光暖洋洋地映入了心底。 司马樨不知她是从哪儿学的把戏,但此刻,他也的确为她神魂颠倒。 他继续问:“那你可愿意嫁给我?” 只是话已出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摇头自嘲道:“你现在醉了,趁人之危有什么意思?” “什么叫趁人之危?”宋云书偏过头问他。 也不知是月色更温柔璀璨,还是她的眸光更让人动容。 她步步紧逼,在他耳边曼声道:“就算醉了,我也不会忘事,所以没人能占得了我的便宜,你知不知道?” 这倒是了。 那一日月下醉酒,他向她表明心意,她一直是记得的。 司马樨笑道:“你可真是天生的商人。” 冯引阑的阿爹因醉酒误事差点搭进点墨轩,宋云书这特性倒是完全没这个烦恼。 宋云书不满地伸手点了点他的唇瓣:“快说你的正事。” 司马樨垂下眸,难得彻底展露温柔的神情,一字一句珍重道:“云书,做我的皇后,与我共享世上无上的权柄,好不好?” 宋云书“哦”了一声,从他身边走开。 “不好。” 司马樨笑意一僵。 宋云书自顾自地拿起茶壶,就着壶嘴往嘴里倾倒,高兴地眯起了眼睛,直至饮尽方才撇下茶壶,随意地用袖袍擦了擦嘴上的水渍。 她的醉意越发重了,走路都开始左摇右晃。 司马樨来不及去管心底的失落,上前去将她扶住。 宋云书满意地回过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司曦,我是个商人,我很贪心的。” 司马樨只问:“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此生只有我一人在侧。” “三宫六院我从前没想过要,以后也不会有。” “你晓得我在幽王府受过伤,伤了背脊,冻坏了身子,生孩子就是搏命,所以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还有很多要做的事,生孩子却并不是必须项,所以她也刻意说得严重了些。 ——在古代,生孩子与从鬼门关走一遭无异。 “皇族旁支何其多,实在需要找个聪明孩子就是。” 其实这时候说再多的好话,日后都可以归结为甜言蜜语。 宋云书伏在他的怀里听他一句句的承诺,心里漫无目的地想到了很多事情。 “当皇后太危险,生死富贵全在你一人之手——所以丹书铁券也好、免死金牌也罢、无字圣旨也可以,我要实打实的承诺,这辈子你不能伤我。” 司马樨还是说:“好,你要的东西会随婚书一起送来。” 其他的都还好说,无字圣旨的权力就太大了。 宋云书终于满意了一些。 她高兴地亲了亲青年的脸颊,指尖绕过他耳边垂下的发,鼻尖相触,呼吸近在咫尺。 “最后一样了,司曦。” “你说要与我共享无上权柄,我不信口头承诺。皇后摄政——或是单单让我摄政,这都无所谓,但我要百官知晓、律令记载、王公贵族全部认可这件事。” 这些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做一笔交易。 而且还很不公平。 她的依仗是竹下斋的产业、是百姓的推崇、是攻略系统所网罗结交的能人异士……但对于一个手握实权的帝王而言,重要与否全看他的心意。 但将这些捧到他的面前,宋云书在这个时代、这个身份下已做了全然的努力。 而面前的青年天子面色平和又郑重。 她深知自己要走上朝堂,在这个科举制都还不曾出现的朝堂上太难了。 她也不似沈昭,在国难当前时有匹夫无敌之神勇,可以压过众多朝臣的眼光,杀出一条血路。 她所剩不多的依仗里。 还有一个最有用。 天子的爱慕。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她也不吝于以此作为筹码,用最平和的方式省去最麻烦的步骤,以最迅捷的速度拿到自己想要的机会。 宋云书紧紧地盯着他的神情,等待着他的回应。 司马樨还是说:“好,我会去准备的。” 他没有过多犹豫,也没有过多对她心意的质询。 他的答案坚定又温柔。 约法三章,交易达成。 宋云书彻底满意了。 她很是满足地扯了扯青年的脸颊,又是摸又是亲,最后大方地印在了他的唇瓣上:“你怎么这么相信我呀?” 司马樨一直觉得,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用月亮来形容。 不管是面上的温柔坚定,还是心中的淡漠孤高。 她带着满身清辉足以照亮世间万民的前路。 可这并不妨碍,她自己的心是冷的。 许多人都遥遥不可及。 赵枕流如此、谢子迁如此、王永年亦如此,还有很多人都是如此。 所以司马樨很高兴。 他终于能够触碰到自己所钟爱的月亮。 为此,他可以不惧险阻、舍弃许多欲望、跨过无数沟壑,只剩下她所偏爱的光风霁月的一切,再慢慢地、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去。 从此揽月入怀。 他也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最后落到她的眼睛上。 她不解其意,却还是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只有睫羽不断的翕动。 司马樨像在思索什么,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在庐江的竹下斋里,见过一面无字碑。” 宋云书是记得的。 那是一个任务的奖励。 但是区别于她的历史上那位千古女帝的无字碑,更像是个摆件,不过巴掌大小,做得很精致,重点是摆放在店中可以增加民众信任度。 宋云书疑惑地眨了眨眼:“所以呢?” 司马樨慢慢道:“大雍史上,曾有一块极为著名的无字碑。” 那是开国□□皇帝的结发妻子徐氏所留下的。 徐皇后随丈夫半生戎马,功劳赫赫,夫妻又十分恩爱,唯一的遗憾是很晚才有孩子。 是以□□皇帝去世时,太子还不过十岁幼龄,主幼国疑加之天下才安定不久,风口浪尖上的徐皇后就担上了垂帘听政的重任。 不想后来幼帝才及冠就病逝,才交回大权不久的徐皇后无奈之下又重掌朝政,一手养大了不过三岁的皇孙,还将大雍拉扯成了盛世大国。 她去世后只留下一无字碑,言说功过如何,全看后人评说。 虽也有牝鸡司晨的骂名,但大多数人还是敬佩徐皇后的功绩。 宋云书也算是懂了司马樨的意思。 她大笑:“一面无字碑……你也不怕我是妖星降世,只是为了哄着你祸乱朝纲?” “你这几年为百姓做了很多事,我都看在眼里。”司马樨摇头,温柔地看着她的眼,“或许你会做得比我更好,我善征战,然而朝政之事却总与百官闹得不痛快。” 他其实有非常好的政治嗅觉,所做的决定多是有千秋功劳在的。 只是时代发展的速度并不是那么好超越的。 再是高明的想法,对如今的大雍也不都见得是好的。 宋云书叹息着亲了亲他的脸:“难为你了。” “云书,我并不是在与你说笑。” 司马樨正色说着,将她的手攥入自己的掌心。 “来日,若你觉得我担不起皇帝这个担子,你自己也有那个底气了,就将皇权从我手中夺过去,我绝无怨言。” 这话活像是要亲自培养一个武则天出来。 宋云书失笑。 温润月光之下,她缓缓地给他理了理衣裳,而后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 两手交握,也不知是谁的指尖滚烫。 他们站在窗内,并肩遥望着高远的月亮。 她轻声道:“司曦,我们一起努力吧。” 司马樨握紧她的手,只道:“好。” 今生今世,不相欺,不相问,不相负。 他们是彼此最坚定的盟友,穷此一生,为之奋斗的只有一个目标。 ——河清海晏。 …… 开平元年元月,新帝樨行祀礼,承继大统。 同年十二月,开平帝立扬州商女宋氏为后,大改仪制,自乾门相迎,入宗庙祭祀,称其为帝后同德,此后帝后同朝亦成惯例,并曰“二圣”。 宋氏素有才名,行商多年,通晓民间事。 故入朝参政后重教化、兴工巧、广设善堂,又启科考之新制,开女子入朝之先例,福泽万民,亦受万民之敬颂也。 此外,宋氏善识人,唯才是举,建青云梯以为自荐路,广觅贤才,使之为朝廷栋梁,光茂大雍。 世人奇之,谓哉:“人镜!” ——辨其才,用其能,通其志,使其臣。 亦使百官无不敬服。 这也是大雍历史上第一位出身民间,却得以入帝王列传、与其夫并肩称圣的皇后。 …… 《大雍通鉴·昭文皇后传》中载:“昭文宋皇后,讳云书,文帝发妻也。自昏礼后,与帝王同朝参政,广兴文教,经邦定誉。虽为商贾出身,却有尧舜之德,谥号亦与帝同哀荣,是为昭文。” 《史说·昭文本纪》曰:“昭文皇后与文帝共理朝政,政通人和,于是天下安平,史称‘开平之治’。” 《大雍野史》中载:“文帝崩后,昭文皇后自登临皇位,期间政令无数,续开平之治数十载。及至昭文皇后逝,其嗣子深觉牝鸡司晨有辱其名,故令史官篡改史书,史官不从,流血漂橹,终改之……” …… 只是一切都化作尘埃后,没有人会知道这世上曾有过小乙的存在。 开平之治的最后,宋云书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任务。 系统解绑,小乙问她:“终极大奖要什么?” 垂垂老矣的宋云书还是风采依旧,皇权的威严模糊去了她身上的沧桑。 宋云书迟钝地回想着自己当年的愿望。 似乎有关二十一世纪的父母、也似乎是有关她终其一生要追求的事情,但也许只是想问问明天的天气怎么样。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从旁支里挑选出来的嗣子乖巧聪明,从她和司马樨的身上学到了许多的东西,就算已经当了许多年的嗣子,也不敢轻易来篡她的位。 那时候宋云书别无要求,唯独和司马樨商量了一件事。 嗣子一定得是个女孩。 司马樨考量了许多,最终竟也同意了下来。 宋云书知道这是个艰难甚至荒谬的事情,所以她也承他的情,告诉他会永远记他的好,也必然不会害了大雍江山。 只是司马樨沉默了很久,望着殿外飘落的红叶,眸色很温和。 他那时候已是命不久矣之相。 也曾征战沙场多年的帝王已经瘦得皮包骨,只是脊背依然笔直挺拔,像是永远不会倾倒的擎天大树。 “我并不担心大雍,命数轮转,它自也有它的兴衰流转。” 成婚许多年,他依旧只在她面前自称“我”。 只这话全然不像一个担了许多年家国重担的人会说出来的。 或许是大限将至,所以很多事都不在乎了。 他如释重负。 他回眸看着宋云书,最后也只勉力笑道,温柔如初。 “我只是……担心你日后的处境,摄政皇后太容易有不好的结局,我时日无多,只愿你看中的那个孩子能替我陪着你、分去你的重担。” 宋云书在那一刻仿佛被人攥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沉默地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去。 她紧紧地抱住他的爱人。 那一刻她终于感受到即将失去的恐惧。 可是她不愿意展露这份恐惧。 她不愿她的爱人,在黄泉路上还为她忧心。 他无奈地将唇瓣落在她干涩的眼眸边,像是心有灵犀,又像是最后的诀别。 “云书,等我走了,你就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是了。 他其实一直隐约有些知道的。 她心底潜藏的那些野心,永远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受限——纵然他们是夫妻,可所谓夫、所谓君都仍是传统男权社会中最根深蒂固的一环。 宋云书不可否认自己的野望。 只是她也当真很久没有再去想过那些事情。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太美好,美好到让宋云书偶尔也会自私地觉得,一直这样就好。 只要他在身边,有些事情就放一放、放一放吧。 然而她到底悲哀又幸运地等来了这个命定的机会。 事实证明,他们的眼光很好。 那个孩子从嗣子之争的风雨中披荆斩棘走到现在,她的聪明果决比宋云书有过之无不及。 她对宋云书向来孝心有加,百依百顺。 ——因为她也最明白,宋云书是她孤立无援女儿身背后唯一的依仗。 女子亲政的路,将由她们一代代打通。 宋云书很满意这个孩子。 她会是个很好的开拓者,也会为大雍的女子做更多的事。 至于别的人怎么说,帝王不在乎,但她一直想亲口跟司马樨炫耀炫耀。 ——你看,就算你不在了,我也把我们的孩子教养得这么好。 ……对了,司马樨。 宋云书拍了拍自己已经不再好使的脑袋,让宫女扶着自己前往陵墓。 他的陵墓规格并不高,一切从简,最后只给宋云书百年之后留下了死同穴的墓室。 宋云书杵着拐杖,一步步走进了陵墓。 司马樨去得有些早了。 大约是早年征战留下的病根,又或是是后来为了缝补大雍的千疮百孔、提前耗尽了自己的生机,早早地就留下了宋云书一个人。 她其实很少会想起他,只是一旦想起,就不可避免地陷入有关青年的长梦中去。 昳丽的眉眼在梦中还是那样让人心软。 而后又化作中年模样,总是温柔地看着她。 最后是病重时躺在病榻上的样子。 那时候他只剩下一身枯槁,却还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问她:“云书,你现在爱我吗?” 她没哭。 嗣子还太小了,她还要撑起这一切。 她半点不能露怯。 她只是说:“一辈子了,怎么能不爱?” 司马樨也不知道信没信,但总归他去得很安详。 这样也好。 被病痛折磨了许多年。 如此也算是解脱了。 宋云书已经非常年迈,但她还是能清楚地回忆起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皇帝是不能随便流泪的。 只是她的脸颊靠着他的墓碑,还像是感受到了他胸膛的温度。 她慢慢闭上眼。 有湿润的颜色映在石碑上。 她轻声道:“阿曦,我……现在总算有底气告诉你,我做得比你还要好了。” 可惜无人应答。 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盛世帝王,功成名就,叱咤风云,连曾经蹦跶着指责她不顾仁义礼制、不顾先帝情谊、妄想改朝换代的朝臣——都必须缄默着承认她的功勋。 嗣子也曾问她:“母皇何不做个开国皇帝?如此斩断与旧朝的牵扯,您终将成为史书上最为传奇的一代开国女帝,而不是现在这般……” 名不正言不顺。 毕竟所有士族以至于百姓都还默认,这是大雍,司马家的天下。 所有人都觉得,皇后称帝从来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她既然已经做了,还不如更彻底一点,做开国帝王,好歹免去后世多数的争议。 宋云书还记得自己怎么回答她的。 “我的功绩没那么高,也没那么大的奢望,治国还凑合,开国就是丢人现眼了。” 嗣子大约是不明白她的说法的。 宋云书自己也不明白。 她在越发年迈后,更经常地想起自己不过是个二十一世纪的小手艺人,靠着小乙、还有那些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朋友才走到这个地步。 开国的功劳是司马家的,她抢不得。 治国的功劳是众臣的,她没那么重要。 她的所作所为于这个王朝而言,不过汪洋世界中的一滴水,或许能激起一点涟漪,但还没触及社会的根源。 她做不了开拓者。 她已经老了。 她也不懂得怎么做个开国帝王。 还是让年轻人来吧。 所以她最后对嗣子的忠告也只有一句:“不要急,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胯。” 很粗俗的一句话。 但她想,没什么比这更能用来告诫嗣子了。 命如风中残烛,转瞬凋零。 宋云书确切地发觉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 脚步太慢、废话太多、总在回忆年轻时候有的没的。 但是也没关系了。 随侍而来的宫女迟钝地惊呼起来:“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太医!快叫太医!” 昏昏沉沉中,宋云书最后一次问。 【小乙,你还在吗?】 【我在。】 【帮我兑换最终奖励。】 【您说。】 【我想要……下辈子,还能和他遇见。】 再没有什么任务。 也再没有什么约法三章。 他们要自由的遇见,而后自由的相爱。 最后自由的—— 相伴一生。 …… 《大雍野史》中记载:“……及至昭文皇后逝,其嗣子深觉牝鸡司晨有辱其名,令史官篡改史书,史官不从,流血漂橹,终改之。” “后十数年,新帝励精图治,大刀阔斧行改革事,于晚年力排众议,登泰山太庙,奠历代帝王,至此改朝更元,立国为‘盛’,遥奉昭文皇后为□□皇帝,不迁陵墓,但享尊容。” “至大盛年间,女子参政蔚然成风,婚制改易,科举兴盛,其风华自续千秋万代耳。” “唯大雍昭文皇后、大盛□□皇帝其人声名之争,延续至今。” 【正文完】 为您提供大神 舒见安 的《我靠乙女系统暴富搞基建》最快更新 第一百零二章 和光同尘(正文完结)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