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豫》 1. 故人来? 天边才刚翻出点儿微弱的光亮,朦胧之中,姜桐不得不从床上爬了起来。平日里祖父祖母疼爱她,便由着她的性子去了。可今日是祖夫的生辰,这个重要的日子,由不得她犯懒。 姜桐揉了揉眼,睡意惺忪,头似有千斤重般压得脖子挺不起来。 “要我说啊,小姐,您这般日夜颠倒的作息,早就该掰正过来了。要是回了帝都城,将军和夫人怕是不会纵容你这般模样,原本就没多少感情,生了嫌隙可如何是好。” 萧萧叹声,扶起自家小姐。手里捏着毛巾,轻轻地往姜桐脸上擦去。 “唔.....萧萧,莫担心,是去是留还不一定呢,要真去了受委屈,祖父祖母可舍不得呢。”姜桐顺势一倒,将身子倚靠在萧萧身上,微凉的毛巾擦过脸颊令她困意又消散了几分。 祖父祖母怜她自幼体弱,未曾与别的孩童一样承欢于父母膝下,对她是十分的疼爱呵护。平日里,也不曾拿诸多规矩约束于她。对于姜桐来说,这日子过得可谓是潇洒自在。 “前两年将军和夫人便说要将小姐接回身边。可小姐您折磨自己的身子,借口还需静养几年,这才作罢。 萧萧口中絮叨念着,手下的动作却极为迅速:“如今就算小姐再借故养病,那夫人也是铁了心要将你接回身边,小姐可要早早做好打算。” 姜桐心中默然。她自然是不想回到她那便宜父母身旁。 这十余年间也不曾见过他们,若真的想念女儿,为何这十六年来的关心只有寥寥几语? 其实她的心里并不在意,无爱自无恨。打从一睁眼到现如今,祖父祖母便一直陪伴于左右,现在要她突然回到这便宜父母身边,这心里是一百个大大的拒绝。 而且,姜桐并不想牵扯到复杂的环境里。帝都虽繁华,可这繁华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天子脚下,时时刻刻需警言慎行,束缚太多。 平原郡远离帝都城。这里上安下顺,风清弊绝。百姓大多是纯良之辈,生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姜家世代名门,更别提大梁开国伊始,姜家先祖公姜承便跟随成帝身侧。开疆扩土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天下平定之时,先祖公却向成帝请命。愿带其一家老小返回故乡,甘愿做一地小小县令。 天下初平,百废俱兴,便更需的安抚人心。 天子近旁重臣下放,愿到这一方贫瘠之地和百姓一起同甘共苦,更是彰显圣上心系黎民的一片苦心。 成帝念着先祖公劳苦功高,一再劝阻。奈何不住便也成全了这片赤诚之心,特封安定开国郡公。世代百年,勤勤恳恳的姜家人,为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这泼天富贵与权势也是姜家人拿命换来的。而如今愈发人丁单薄比,现下就剩下了姜桐祖父这一支,也不免令人唏嘘啊。 而今姜桐祖父,姜偃中乃先帝之太傅。自先帝去世之后,姜公便辞官返乡。 当年姜老爷子辞官返乡,姜风庭夫妇二人便把姜桐交与父母手中。姜桐出生以来,娘胎里带的毛病,这身子便不大好。大夫说须得静心调养数年,才可保身子无虞。 可当时正值新皇登基之初,正是多事之秋。二人自觉无暇照顾,便将人丢给了即将退隐平原郡的姜老爷子。 姜老爷子人虽已远离官场,可姜家名门清贵不改,姜风庭亦然得圣上倚重身居要职。乃是车骑大将军,掌管宫卫,典京师兵卫,在这平原郡内自是无人敢轻视姜家。 老爷子生辰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祖父道有贵客登门。一早便叮嘱过她万不可失礼,既是贵客,姜桐心中自不敢如素日里那般懒散懈怠。 “这贵客是何许人也?能得祖父这般重视,人还未至平原郡内,便出城门前去迎接。” 姜桐乖巧地站在祖母的身后,两只小手揉捏姜老夫人的肩膀。能让祖父亲自前往迎接的人,她自出生以后见过的不超过五个手指头,所以便十分好奇。 萧萧今日给她选了一袭浅色衣裳。上襦着月白色花纹衣,下穿天青彩蝶罗裙。腰间一围梅染海棠花裙带。宛若翾风回雪,恍如飞燕游龙。 长年的静养令她的皮肤比常人更加细腻白皙,身型较为瘦弱。眉似远山不描而黛,一双明亮的凤眼,望去如空谷山泉溪水般清澈干净。 眼波流转间似空谷幽兰,恬淡清雅,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呵护这朵不经世事小白花。 柔弱无骨的小手捏得姜老夫人是舒舒服服。一把拉住姜桐的小手,放在手心里摩挲,像是抚摸着一块宝贝似的。 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陈年往事了……” “你祖父当年遭贼人陷害,身陷囹圄。贼人犹不甘心,你父亲那时尚在襁褓之中,险遭谋害,多亏了你封世伯的父亲鼎力相助,才救回了你父亲的一条小命。可惜却因此丢了性命……” 回忆起往事,姜老夫人格外感慨:“你祖父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封家势微,你祖父便决定,将你封世伯带回姜家,视如亲子,悉心教养。与你父亲两人关系,那是亲如手足。” 姜桐若有所思:“若是这么好,为何阿桐从未听祖父提及过?” 姜老夫人轻轻点过小孙女的额头,思绪却是沉在了往昔:“是啊,这么好……谁也未料想到,两人之间后来,竟是水火不相融。” “你封世伯为了不让你祖父夹在两人中间难过,便向圣上求了道旨意。远离帝都,到那边塞之地凉州去了,这一走便是二十年……” 姜桐讶异,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有如此复杂的关系。 “二十年……阿桐自小未曾听祖父提及过封世伯,亦不曾见过。难不成竟是二十年间都未见上一面么?” “凉州城远在千里之外。那会子先帝身体情况愈发不好,朝中局势复杂。你祖父本想辞官以后便去凉州,可带上了你,路程遥远,长途跋涉,你这身子哪里受的住。” 姜老夫人感叹:“如今圣上有旨,召回帝都。你祖父得了消息,便让他来平原郡见上一面。” “如今你这身子也好了,一直呆在平原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也是该回你父亲母亲身边了。”姜老夫人爱抚地看着自家小孙女。心有不舍,但终究不愿她困在平原郡。 “阿桐哪都不去,就陪着您和祖父。”姜桐紧紧抱住姜老夫人道。 “祖母可舍得阿桐,帝都虽繁华,可再好也抵不过陪伴在祖父祖母身边。” “况且……我与父亲母亲从未生活过,他们已有兄长和阿姐陪伴,而我守着祖父祖母,这不是皆大欢喜,各自皆满意。” 若是便宜父母铁了心,要将她接回帝都,姜桐也没办法阻止他们。但是,祖父祖母嘴上不松口,那便不可能成功,任他们再怎么折腾也是无济于事。 “阿桐的心,祖母都知道。可你祖父和我都老咯!还能伴你一世不成。” 姜老夫人手中轻抚姜桐的身子安慰道:“等我和你祖父去了,你依靠谁去?现下你回去也好,好好和你父亲母亲培养下感情。血缘亲情,那是与生自来的情谊,怎么会不疼惜你呢?” 姜桐低下头静静不语。 她最怕的便是祖父祖母将她强行送走。说多了反倒适得其反,指不定现下就会将她送走。此事还难以改变祖母的想法,祖父那更是不用说。 “不谈此事了。方才祖母说到,祖父与封伯伯二十年未见,二人定有许多话讲。可从凉州回帝都……平原郡并不顺路,反而还要绕一圈。” 姜桐立刻换了个话题,惋惜道:“封世伯既然皇命在身,那也不能在路上耽搁时间太久......这岂不是匆匆见上一面便要离开?” “见着一面便是极好了,以后啊会有机会的。”姜老夫人格格笑道,慈祥的面容上展开了笑颜。见祖母未有解释之意,姜桐也并不在乎,转个眼便岔开了话题。 ......... 姜偃中一夜未眠,心里百感交集,复杂万分。封云调回帝都,他自然高兴。当初去那凉州便未与他商量,原本大有可为却白白蹉跎这二十年,在那边塞之地去受苦受累。 而今也算是苦尽甘来。只不过他这一回来,风庭这边……二人见面不可避免,见了之后少不得又是一番针锋相对。 反正这觉是睡不踏实了,索性便穿戴好衣裳出来,等着封云。 虽是初秋,但夜里却并不觉得闷热。清新的凉风缓缓吹来,温柔拂过脸颊,只让人感到舒服又清爽。 静寂的夜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的马蹄声。姜偃中还未反应过来,那声音便出现在他眼前了。 为首者是一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来岁。 身型修长,五官清俊棱角分明。却不似世家公子那般朗月清风,眼眸深邃凝重,周身散发着沉静的气质。 即便是隔着衣服,也能瞧见微微鼓起的肌肉。朦胧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并不白皙的皮肤好似镀上一层柔和的光亮,令他看起来倒增添了几分儒雅。 还未看清此男子面容,这人已经到至身前。 “晚辈封直,见过姜公。” 待看清男子面容之后,姜偃中稍许怔愣。直至耳边传来封直声音才把思绪拉回来,和蔼笑道:“你怎知我的身份?” 男子道:“家父自去凉州以后,心中一直挂念着。家中更是有许多姜公画像,只是这画像与本人终有些出入……” 姜偃中不由得笑了起来道:“阿直?好孩子!” “当初随你父亲离开时,你还是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奶娃子。转眼间,竟都长这么大了……嗯,颇有几分你祖父当年的神韵。” 姜偃中细细端详,瞧着封直仿佛又见当年……眼底隐隐一抹哀伤。前尘往事,不想也罢! “你父亲呢?为何没瞧见他?”姜偃中说罢便往其身后望了望:“可是还在后头?” “路上接到密旨,圣上急召入宫。父亲来不及告知,便吩咐晚辈前来。”封直微微弯下腰,颔首沉声说道。 圣上急召? 可将封云调回帝都之事本身就透露着蹊跷。 封云远离帝都二十年,皇上近日却无故将其调回。而今又急召入宫,看样子又有大事要发生咯。 不过就一瞬间,姜偃中的脑子快速闪过。而后便问道:“那你可知此番要你父亲来平原郡主要是做什么?” 封直拱手正声道:“姜公放心,晚辈定会好生将姜小娘子送回到大将军身边。” “不错。” 姜偃中点头示意。他在得知封云即将调回帝都的消息后,便立即修书让他务必前来平原郡一趟。憩息几日,爷俩好好相聚一番,二是拜托封云将姜桐护送回帝都。 依着阿桐的性子,若风庭二人派人来,多半又会被她千方百计打发掉。而她向来孝顺听话,他们狠心一开口将她送走,她这才会乖乖回帝都。 正打算着何时启程,听闻这个帝都城传来的消息。他便存了心思,让封云一并将她带回帝都。这一路山高水远,封云相护,他自是放心的很。且顺道也可缓和两家的关系。 “好,虎父无犬子啊!那我家阿桐可就拜托给你了。”虽未等来封云,但此刻姜偃中心中也并无多少失落之意。 许是今日瞧见了封直,倒是令他想起了一些往事。感慨之余,也就没那么多心思想别的事情了。 既然封云能将此事交给封直,他又有何不放心呢?有些事,说不定封直去做会更好些。这么一想,姜偃中也很放心由封直将人送回帝都将军府。 一旁的封直表面应付笑道,心中却不甚在意,不过是护送一个小女娘。 罢了! 便给他这位父亲几分面子,送便是。 2. 初见 姜桐尚且不知道祖父的打算。半月后便是花灯节,此刻她正琢磨着她的花灯。 花灯节,自大梁开国以后才定下的节日。花灯节这日来源,听闻是大梁当年与外邦一战。二十万将士葬于凉州城外,守住了城门,然却无一人生还。 成帝痛心不已,便将此日记下。从此每年逢此,大梁上上下下,每一处地方都会挂满花灯,以示照亮回家之路。 慢慢的沿下来,也就成了大梁的一个风俗节日。近些年,这花灯节倒是过花样白出,愈发热烈。但仿佛早已忘了这花灯的初衷是为了做什么。 平原郡的商户大贾们在这一日,会联合举办一场花灯会。花灯需得自己亲手制作,再将花灯悬挂于自家的门户前。如若有人喜爱这花灯,便会将手中的信物——五彩流苏挂于花灯上,谁家收到的流苏越多便边表示这花灯越受欢迎。 选出来最受欢迎的前十名花灯。在这日,不仅会被悬挂置于平原郡的小街小巷,还能得到一笔丰厚的赏钱。 前些个年为着身子原因。姜桐是有心,便也无力,凑不上热闹。近几年身体慢慢好转起来,才开始动手制作。 姜桐百无聊赖,端坐在前厅。双手暗暗搓捻着手帕,眉心不禁微微皱起。正思索着这花灯该如何设计呢?下人的一声通报,将她从漫开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姜老夫人听得下人禀报,起了身子,朝姜府外赶去。姜桐没有随即跟上,而是等姜老夫人走出约半炷香,才起身远远地跟在姜老夫人的身后。一只手懒懒地搭在萧萧的手腕上,不疾不徐。 眼眸低垂,瞧着煞是乖巧可人。素色的衣裙显得原本精致的小脸更加清丽脱俗。 姜府外 “老夫人。”封直微微颔首,垂眉道。 姜偃中拉着封直,一脸慈祥笑道:“成之此番有要务在身,故不能前来。” “这是阿直。你瞧,当初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娃,如今长得这般丰神俊朗。颇有他祖父当年那般风采!” 封直眉头微微皱起,不着痕迹地将身子微微侧过去。但看脸上,却还是一副恭敬的模样。 “封直此番受家父嘱托,前来祝贺姜公生辰大喜。家父在凉州时便时常惦念着二老,未知竟另生变故。但家父早已备好贺礼,并吩咐带至于姜公。” 封直一边说着一边让随行护卫将贺礼拿出。下人眼尖儿地跑过去将东西接住,默默退下。 姜老夫人乍然见到封直,心中既是惊诧又甚是欢喜。连连上前笑吟吟地拉着封直,你一言我一语,推推拉拉起来。 姜桐抬眼一望。因为隔的较远,瞧着并不真切。只隐约模糊看见个身影,那人便被祖母拉过身去,只留下个背影。 “这便是封世伯?”姜桐定眼望过去,却发现其背影年轻得很,并不似中年模样。 虽有疑惑,但姜桐心中却不甚在意。原本是来打个照面,现下看这情形,这人怕是要同祖母“絮叨”上一阵子了。 姜桐当即打了个调头,拐向一边,躲得个清闲。可她人还未待上几刻,下人便巴巴跑来传话。道是祖父,让她去趟书房。 “小姐,老太爷请您去书房……”萧萧的声音在耳边催促。姜桐苦思一番,心生疑惑。这个时候,祖父寻她作甚? 如此想着,脚下的步伐便稍稍的加快了几分。 另一头,书房内的姜老爷子摇头叹声,最终还是作出了决定。此事,并非他脑子一热的想法。即便是封云没有到来,那阿桐回帝都的时间也耽搁不得了。 越久,便越难割舍…… 深知这一点,姜老爷子心下同姜老夫人一样。此事,拖不得。况且,他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来的是封直也罢,有他护着,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姜桐静静地站在书房内。看着祖父神情几欲变化,最终化为一抹定色。她心下顿时,生出一股不好预感。 “阿桐,你……收拾收拾,这几日便跟着封直上帝都吧。”姜老爷子沉思缓缓道出,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姜桐心头一沉,便想立即开口。可话刚到嘴边,她便默默咽了下去。良久之后,才听得安静的书房传来一道沉声: “阿桐全听祖父吩咐。” 祖孙俩无言相对,心底跟明镜似的。姜老爷子背过身去,眼里的感伤不舍,终究是没藏住。 主仆二人慢慢腾腾地走回住处,一路上两人亦都安静如斯。 萧萧不敢扰了小姐清静。自小姐从书房走出来后便一言不发,神情淡淡的模样,看不出什么来。也不知老太爷和小姐说了什么,但她知道,必是有什么让小姐忧心的之事。小姐未开口,心中必然在思量。 今日本该是个高兴日子,然现下姜桐心中却是一片无奈忧愁。祖父此番,真下定了心,要将她送回帝都城。 她又何尝不知道祖父的一番苦心?祖父的身子……大不如前了。 如若能让他宽心,她去又何妨呢? 左右不过是去一个新的环境,和一群陌生人相处罢了。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连给她思酌的时间都没有,就这么匆忙而至。 但—— 此去帝都,不过是圆祖父和祖母心中所愿。若她寻得机会回平原郡,便再无理由可让她去帝都城了! “萧萧,回去把东西收拾收拾,准备回帝都城去。” 姜桐捏捏萧萧的小脸:“瞧你今早还说着早做打算,这下不用打算了,这一回……是真的要走了。” “小姐在哪,萧萧便在哪。有萧萧在身边保护小姐,小姐您放心,定不会让您受到一丝丝伤害……” 萧萧稚嫩脸庞,上面满是认真,对着姜桐好一通讲。 姜桐看着嘴里还喋喋不休的萧萧,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 有着萧萧,即便是去了帝都城她也不孤单。萧萧自幼便同她一起长大,说是婢女,可心中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此行,就当是一场旅行出游。时间一到,她便会即刻“返程”而归! 封直适才刚从姜老夫人那儿脱出身来,原是随意走走。未曾料,在此听了个墙角。听封云提起过。这姜家小娘子自幼便跟随于姜偃中夫妇,长于膝下,不曾离开过平原郡。 人人只道是,姜大将军府上只出了一位公子一位小姐,哪里还记得这位? 待她主仆二人远行之后,封直这才缓缓而出。 一袭青色衣裙消失在拐弯处。仿佛那青色罗裙的主人,正在婷婷袅袅施施而行。未曾见着脸,也不禁让人遐想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 主仆二人转头便去了姜老夫人住处,待至天黑,才慢慢起身回房。萧萧刚回,便立马开始转活起来。 “小姐,咱们什么时候走啊?”萧萧整理着姜桐的小私库,一个一个的将它们数清楚,再将它们分成好几份打包好。 姜桐思索片刻:“……封直。” “听祖母讲,此次封世伯未至平原郡,便让我与这封家公子一道。顺路有个照应,最迟三日,便要启程。” “萧萧,只带些随身的衣裳和重要的东西,其它的便留着吧。”姜桐看着萧萧这也拿拿那也看看,纠结万分好似都要打包带走的样子。 “也是,指不定咱们是还要回平原郡的,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在这儿呢!” “可是……小姐,咱们的花灯怎么办?这怕是赶不上,要不……您和老太爷说道说道,再缓个半个月?”萧萧努了努嘴,眼神哀恳似的说道。 “花灯可以继续做,缓上半个月……不可以。”姜桐摇头拒绝。祖父定下之意,谁都无法轻易改变。 她已然接受了回帝都的事实,只是这花灯会怕是参加不了了。心中微微有些遗憾,不过也没打算放弃。花灯会参加不了,这花灯嘛?还是可以继续做的。 “那好吧,萧萧只是为小姐您感到可惜。”萧萧撇了撇嘴,惋惜道。 “没事的,此去帝都,路途少不得要一个月左右。咱们在路上做,到时候将它带在身边,跟在平原郡一般无二。”姜桐笑着宽慰着萧萧。 时间倒是过得飞快,三天眨眼般便溜过去了,好像都没有留下太多时间来感慨悲伤。 临行前一夜,姜老夫人拉着姜桐语重心长再三叮嘱:“到了帝都可不比在平原郡。万万不可再熬着眼通宵看那些奇闻异事录了,也不可再如素日里那般懒散恣意。和你父亲母亲好好相处……” 姜桐听的是两眼泪汪汪,胸口一片酸涩疼痛。 为了夜中看这些,她还扯着谎,晚上怕黑非要点着灯才能安心睡去。祖母一直都知道。阻拦不成,便暗中吩咐下人将这灯火点亮些,白日里也不去打扰她睡觉。 在这姜府乃至平原郡中,她亦未受过半丝委屈。想要什么,只要是他们能够做到的,便尽力的满足她。 忍住心中冲动的欲望,她还是默默听着祖母的絮叨叮咛。 “祖母,阿桐不在您和祖父的身边。你们定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的身体。如若没有爱护自己的身子,那阿桐说什么都是要回来的。”姜桐趴在姜老夫人的膝上,柔声软语撒娇道。 “好好好,我们阿桐最是孝顺了。”姜老夫人轻柔地拍拍姜桐的脑袋,笑吟吟道。 三更时分,姜府万籁俱静。府里的人早已歇下,只得几声知了叫声,在空中回荡。姜桐睡不着便起了身,等这天亮,她也就要启程了。 姜府的里一花一草,一树一木,哪哪都有她的痕迹。她抬手朝身前一颗高树抚去,指尖流连于上,从笔直粗壮的树干上划过。 舍不得.......也得舍得。 凉风扬起,从她单薄的身体穿过。原本是清凉的秋风,送来了一丝凉爽。但她的身子近两年虽已好转无虞,却是比一般寻常人更怕冷些。 微薄的衣裳挡不住凉风袭来,瘦弱的身子微微一颤。 姜桐慢慢将手从树干上移开,正打算回房去。刚转身一走,哪料一头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姜桐用手轻轻揉按着额头。 这里何时多了一堵墙? 天色昏暗,怎的没个警示物。姜桐心中暗恼,伸出手握拳轻锤了下去,哪知这墙竟移开了。 此番举动吓得姜桐面上一愣,心下暗诧不已。左手抬高,提灯向前照明了几分,顺着柔和的灯光抬头一看。 一双冷峻深邃的眼眸闯进她的视线,直望进人心里去,好似要将人看穿。姜桐脸上神情微怔,瞬间移开了视线,垂眼行礼道: “封公子。” 府上之人没有她不识的,这般时辰出现在这里的生面孔,便只有前几日到来的封直了。 “封公子这般好兴致,这大半夜的出门赏月。只是还请封公子,下回赏月,勿要穿着这般乌黑的衣裳,若是被当作了贼人怎好?” 姜桐眉眼微动露出标准的笑容,柔声轻笑道。 封直半响不语,冷声沉气开口道:“姜小娘子眼睛可是有碍,我早先便站于此,你,一头撞了过来。” 他习惯了晚睡,屋子里呆着闷得慌,便出来透透气。刚要走出这姜府,便见一女子朝他走来。府中这般年岁,衣着也不像是下人,那便是那位姜家娘子了。 想着麻烦,封直本欲退开。谁料,这女子视而不见。竟从他眼皮子底下,走了过去,还停在一旁。 微弱的烛火忽上忽下,封直不知身旁这女子要作甚。挡在出府的路口上,未免再惊动此人。是以,他停下先待人离开再走。 哪知,这女子现今竟反咬一口。忽然撞上他不说,嘴里装得是一番“真诚”。柔声细语,好似真的为人着想一般。若是旁人听了去,自觉理亏定是会连连赔不是。 气氛僵滞了几息,姜桐霎时气上脑门。 三更半夜穿着这般漆黑,像个幽灵一般悄无声息的站在身后,没追究撞头一事,现在到成了她眼睛有碍。 这是......在说她瞎? 姜桐压下心中不快,表面温和有礼神情自若,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阿桐眼拙,倒是给封公子添麻烦了。望请见谅,那阿桐就不打扰封公子赏月了。”姜桐躬身作礼后便告退了,懒得再与之纠缠。 封直冷眼看着女子言出离开,倒也不再步步逼人。对方一介弱女既然识趣退下,他倒也不好再与之相较了。 姜桐没什么心思与之较劲。既是祖父的客人,她也不好拂了人面子。再说这一路少不得要与之打交道,看在祖父的面子上…… 懒得理会他罢了!气来得急消得也快。 愁思满满,离乡之伤。姜桐恍恍惚惚,待天蒙蒙亮时,才依依不舍从床上起来。 姜老爷子和姜老夫人早已在门外等候。瞧着样子应是一夜未睡,眼下乌青一片。即便姜桐将此行只当一场远游,眼下还是红了眼睛,心下难抑弥漫满腔的难过。在老爷子和老夫人的催促下,一行人终于徐徐而行踏上了路。 “此去,希望阿桐能够与她父亲母亲好好相处。” 姜老爷子叹气说道:“阿桐自小便比寻常孩童聪明听话,幼童时不哭亦不闹。父母多年未见,也从未有过半分抱怨脾性。” “这孩子素日里听话懂事,骨子里遇着事儿,也是个倔脾气。这些年从不提父母,我看她是真的不在乎忘记了他们罢!” 姜老夫人摇头感慨:“风庭二人要不用点心,这血缘亲情,要续上还真是难。” 姜桐不知道姜老爷子和姜老夫人一番感喟。 此时她正趴在车帷边上,歪着脑袋,面容冷清漫无目的张望着。脑中空空,依旧沉浸在离别的悲伤中。温柔的细风懒懒地吹到她的脸上,似乎也在安慰她。 只要将军府,不过分的干涉她的生活,妄想掌控她的人生。其余,便随他们折腾去。撑上个一年半载,当个听话的乖女儿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姜桐如是想。 3. 少阳县 “萧萧,你进来罢。”整理好思绪,姜桐拿起小桌上的图纸,细细研究起来。 萧萧掀开车帷,一骨碌钻了进来:“小姐,这花灯,准备开始了么?”萧萧搓了搓手,有些跃跃欲试。 “图纸尚无问题,可以放手试一试了……”姜桐点头,眉眼弯弯。离别的感伤,暂时被压了下去。 主仆二人在车内捣鼓着。不知不觉间,已过大半个月的时间。 每日倒是很过得很充实,只不过这车马虽慢慢悠悠晃走着,可也架不住整日的摇晃。姜桐觉着人都要晃成好几瓣,人都快散架了。 外边骑马的随从,亦是风尘仆仆。一脸疲惫,想是也不好受。 但她心里却生出几许向往,也想体验一番。向来是在姜府中静养,没什么机会接触这些东西,心下只觉着新奇。 但—— 姜桐抬眼,余光瞥见前方那道坐于马背之上的玄衣男子。老老实实的,还是收回了外出骑马的心思。 这一路上倒是相安无事,二人也没有见面交谈过,倒也不是姜桐故意避着他。 封直打得主意,便是快行将人送回去,甩掉这个麻烦。是以,这一路上未曾停下耽搁过。 而这位姜家小娘子。从出门后便安安分分,一直呆在车内,亦无半分抱怨。封直十分满意。但是,看着周围疲惫的神情,如墨清俊的眉间还是顿了下。 “小姐,封公子传话。说是走过这段,前面便是少阳县。停下歇息两日,您看如何?”连羿站在马车外旁问道。 姜桐未加思索一口应下。这几日来浑身酸痛,歇息两日正正好。正巧明日便是花灯节,少阳县嘛?没有意外,应当也是热闹十足。 “小姐,萧萧还没去过平原郡以外的地方呢?您说,这少阳县是个什么地方?正好赶上花灯节,咱们是不是,可以把这花灯拿出去……” 萧萧满脸洋溢着兴奋的笑容。姜桐瞧着她欢喜的样子,嘴角也不自觉勾起。 这少阳县地处冀州边界处。地方虽小,但四周方圆百里具是荒无人烟之处。前往冀州的行路之人大都会在此歇脚,城中也因此长年热闹喧嚣。 一行人马行至半日便到了少阳县。 萧萧掀开车帷探头晃脑,嘴里一边小声言语着,眼下却又好奇极了伸长着脖子瞧。“瞧着一个小小的少阳县,来来往往之人,竟还一点都不比咱们平原郡少。” 萧萧面目惊讶,指指点点。 “等安顿好了,明日再带你出来。”姜桐含笑将萧萧拉回车内。 以往在看地方志之时,她便注意到这个地方。少阳县远离府郡,因着独特的地理位置,却比府郡还要热闹繁华。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南来北往之人给少阳县带来了人气与繁华。从南边过来前往帝都的人们路过此地,有的人干脆就不走了。便在这里摆起生搭上活,混口饭吃。 倒不知明日会是怎样的热闹?姜桐心中有些期待。 别样的风土人情,感受不一样的风采。见见宽阔的世界,这才是令她真正期待愉悦的原因。 一入城中,很快便有小厮带路。想是早早地便在城门口等候,招揽生意。若是有人进城,立刻迎上。 也无怪这少阳县如此繁华。若是一月中,有这三两次,像他们这般大型车队人马来至。那这店家可就不愁吃喝了。更别提还有许许多多的散客游人。 封直领着一行人马快速安顿下来,姜桐也给随行的姜家下人放了话。只管好好休息,若有那闲不住的可自行出门玩耍,不必拘着,也不必守着她。 许久不曾舒展睡上一觉,手一沾床,姜桐便立即倒头沉了下去。 一觉醒来外面已是戌时,残阳余晖顺着透开的窗口直接爬到床沿边上,格外晃眼。姜桐伸手胡乱一挡,然而却不小心打翻了一旁的茶水杯。 哐啷噼啪,好大一通动静。 萧萧听见房间声响,急忙推门而入,见人无事才松下心口。圆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姜桐:“小姐是要在这房间中用食,还是去外面吃罢?” 萧萧这点小心思她若是不懂,那可真是装糊涂了。姜桐回过神来,好笑地看着萧萧:“去外边吧,睡了这么久,也当出门看看去。” 已然入夜的少阳县并没有随着夕阳落下,而陷入漫长孤寂的黑夜中。只眼瞧去灯火通明,把那一轮圆月都染上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街市两旁倒是比白天瞧着多了许多小商贩,操着不同的口音叫卖着,这里汇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在别的地方倒是不曾见的这么齐全。 少阳县既享受着这独特的地理位置带来的繁华,那也要受着这带来的弊处。 此地汇聚着来自半个大梁各个地方的人们,人群杂乱,很是容易发生争执口角。一不小心便会打起来。这生死嘛,也是常有之事,少阳县令也是常常头疼不已。 主仆三人收拾好出门便看到这幅热闹的景象。姜桐戴上头纱,有连羿一路并随着,路上并未何流氓小痞敢招惹她。 “这肉片吃起来还真是爽口嫩滑,瞧着不起眼的样子,味道还挺鲜美!” 萧萧满口塞着。看着老板将肉片搁在一块铁板上,拿在小刀在上面刷刷地快速刮着。那被刮起的小肉条,一个接一个飞进沸腾的大锅里。不一会儿浮了起来,粉粉嫩嫩鼓鼓囊囊地挤满在大锅里。 捞起放入碗中,老板往里搁点少许辣椒香醋和一点香菜,清香四溢老远都能闻到。 几人便也是闻着这味儿寻了过来。 姜桐也觉着这东西爽滑可口,吃下一小碗再配上这酸辣的汤汁,便觉着这胃口似是被打开了般。 “不知这少阳县的花灯节是怎样一番景象?这还没到呢,就这么热闹!”萧萧一脸期待的自言道。 “小娘子是今日刚到这少阳县?那也不奇怪你不知道。” 肉片铺老板听到萧萧的话,热心说道:“今年啊!余县令下令,商户小贩们不可在少阳县城中贩卖花灯举办活动,只可去那东街里摆摊吆喝,多的是人去凑这热闹。 “东街现下已然成了灯市,里边儿各种花灯,式样繁多。小娘子待吃完便可去瞧瞧,这几日那边可是热闹的很呢!” “原是这样!”姜桐暗自点了点头。难怪这街上商贩虽多,卖的东西也多,可就是没瞧见卖花灯的。 “多谢老板相告,不然我们还真不知道嘞。”萧萧呵呵笑道便又来了两碗肉片。 “这原也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儿,就是顺嘴一提。”老板憨实的笑了几声,又捞起一大勺肉片放入碗中,满满当当。 几人最后吃的是肚皮微撑。在这街上逛了一圈,消了食,才慢悠悠地回客栈歇下。 封直不会多嘴阻拦。只要这姜家小娘平安无事,他便不会阻拦她出门游玩,只是暗中派人跟着罢了。 翌日清晨,姜桐兴冲冲地起个大早,主仆三人风风火火出门去。然而,不消片刻,又垂着头丧气返回。 料到了这几日少阳县城中少不了人,但也着实没想到会比预料之内还多。昨日马车还可以在这大街上行走,今日便是觉得人都无处可落脚。 姜桐见状也只得作罢。但前脚正踏入房门,后边便传来了一道急切的声音。 “姜小娘子!” 姜桐停下,转头便见封直底下的护卫匆匆跑来。 “公子交待属下转告姜小娘子,如若今晚没有必要,还请勿要出门。今日外面人群攒动,恐有踩踏。若是乘机混上几个贼人在内,那怕是会惊扰到您。” 早前看到的拥挤的人群,姜桐便想到了晚上的灯市怕是也会如此。 “替我谢谢你家公子。今晚我就在东街外瞧上一眼不会进去的,还请封公子放心,定不会耽误了明日按时启程。”姜桐莞尔一笑,转头踏进了房间。 灯市去也不去,并不打紧。要真是出了什么岔子,少不得又要麻烦于人。可若是真要她不出门,又觉着有些惋惜,毕竟花灯也耗费了她与萧萧“一番心血”。 若东街灯市真是人山人海,那她便只在城中其它地方走走便回来。有连羿在身边,她自是放心的很。 连羿是自小便跟在她身边护卫,与萧萧一样,当初祖父就是怕她无聊,便寻了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 待年龄稍大点出门又怕她受伤,便送连羿学武。这一回,姜桐就只带上了萧萧和连羿去帝都。 “既是如此,那便随她吧,晚上多两人盯着。”听完属下禀报,封直神色冷淡间道来,眼眸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房中的姜桐,此刻正专心盯着手下的花灯。早先想了很多但都被她一一否决了,要不就是没材料,要么便是她无法做出来。 虽名为花灯节,但这花灯却是到不必用花的形状来做。但姜桐却想到了一种花——瑞香。 十余年的时间里……她在平原郡,不,姜府中,见着最多的便是它。许是色香资韵俱佳,又或是寓意兆头好,象征着万事吉祥。 总而言之,姜桐思来想去,便选定了瑞香。以其形,来做灯。 4. 遇险 有了今早的一遭,饷午和晚食姜桐全在房间内简单对付过去。 入了夜,客栈周围也落了声。 姜桐提着做好的花灯慢慢晃悠。 果然人都是喜欢凑热闹,更别提今日的花灯节。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和今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连昨日摆摊的肉片老板都没了影子。 那东街果真十分喧哗热闹,明显的与其它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众不同。 单单只是这灯火烛光,便十分抢眼。天上的星光,皎洁的月亮全都退下给它让位。人声鼎沸,吵吵嚷嚷,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 看来,这灯市……果然热闹非凡啊!只可惜,没得机会见识。姜桐暗叹,遗憾不过几息。好歹,今年能提着花灯出门了。 不过街上人虽少,但两旁的灯火却是一点都不比昨日的黯淡。 星光熠熠,五彩缤纷,也是十分的美丽祥和。昨日人多花了眼,现在倒是可以安静闲逛了。 “这酒楼的菜倒是一般般,甚至还有点.....难吃。怎的还叫个聚香楼,聚着何香了?看来少阳县里也不全然处处都是美食佳肴。”萧萧撇了撇嘴把筷子放下。 姜桐细声解释:“这原本就是为了那些落难困苦的行路人而准备的,只需寻一温饱,哪里还管的这食物的好吃与否?” 几人闲逛于此附近,已然有些乏累,附近也只有这家酒楼还尚有迎客。 见此楼中顾客大多数都是衣裳褴褛,神情萧索落魄之人。这饭菜钱又如此便宜,姜桐一进楼便已了然于心。 三人穿着打扮皆不似寻常之人,进来之时便引得不少人的眼光瞧来。故而,姜桐便寻了个角落待着。 “小姐,还是早些回去吧。此先进门,便已引得不少人注目。万一有人起了歹心,焉知这其中没有那为了钱财不要命之徒。” 连羿目光暗自扫视酒楼中人,总感觉有意无意间瞟来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事关紧要,还是谨慎点为好。 姜桐点头应下:“这地方……确实有些古怪,我待着不甚舒服。”她也不瞎,自然能感受到周围暗瞟的目光。 三人当即起身。可此时,忽闻外面一阵脚踏之声,正飞速的像酒楼内靠近。连羿率先停下,姜桐心头一跳。 眼里还未见着任何人影。下一刻,只听的一道犷悍的声音传了进来,楼中之人听得眼光具向门口望去。 “将聚香楼给我包围起来,一直蚂蚁都不许逃出去!” 众人惊惧不已。只见一个大汉出现在酒楼门口,面容广额,阔面身材魁梧。周身一股凛冽的煞气,腰间悬挂着一把大斧,目光凶狠。 “不知这位爷此举……是何意?”聚香楼掌柜瞧见此情形,立即上前问道。 “何意……还在装傻。今儿个爷没办成事儿之前,这里所有的人不许离开!”斧头大汉恶狠狠看向酒楼众人,推开掌柜的,一头扎了进来。 “叫你们主事的赶紧给爷滚出来!”斧头大汉一脚踢倒身旁的桌椅。 “小姐,咱们怎么办?”萧萧抱紧姜桐的胳膊,微微侧身半掩半遮着姜桐。“外面应该有二十余人,小姐,这……” “连羿武功虽高,但外面人多势众,仅凭他一人难以护您周全。” “先别出手。且看这些人有什么目的,我们久出未归,封直不会坐视不管的。”姜桐轻轻拍着萧萧微微颤抖的手臂,示意连羿勿要轻举妄动。 如若要杀人,那这汉子一进来就不会说这么多话了。而且,在外面守着的同伙也并未再进一步。 如此……那便是这聚香楼的私怨了。与他们这些客人有何干系。 姜桐一通分析,思绪渐渐镇静。眼下无可选择,但还好寻了一个角落间,可暂时掩护上一二。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关某真是不知大爷意欲何为。我们这小店开门做生意的,怎的就得罪了各位大爷了呢?” 半晌之后,一位笑蔼呵呵的中年男子从酒楼上走了下来。 “你是这家店的老板?” “哼!还搁着装呢。三天前,五谷岭!你们聚香楼干了什么?嗯?识相的赶紧给爷把人给我交出来。不然今日管你们这些人是什么人,里边的人一个都活不了!”斧头大汉凶狠的目光看向关老板。 关老板听见这大汉的话时神色微动,但转瞬间便恢复如初: “关某再三回想了一番,实在不知大爷口中何意?五谷岭离少阳县五十里开外,我这小店整日开门生意,何故会去五谷岭?” 关老板沉思再道:“关某人操持着一家小店,迎来客往的……不知大爷您是有何误会?寻错了人?” “还敢抵赖,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大汉火气不消,直接将悬挂在腰间的大斧抽了出来,朝关老板砍去。 众人神色皆是一惊,怕这疯子一斧头落下去将关老板劈成两半。姜桐见状赶紧将眼睛闭上。 可斧声重重落下,并未传出惨叫人声。姜桐半睁开眼睛瞧过去,只见地板被大斧砍出一道深深的裂口,只差一点便将关老板分成两半。 众人见此皆松了一口气,幸亏没出人命。关老板似是被吓到了,连连后退。 “杀人啦!杀人啦!” “你这厮竟如此歹毒,我看是寻了个由头,实则……实则是来强劫,你们这群强盗!如此野蛮,敢在这少阳县城内公然行不轨之事。胆大包天,我早已命人报官,你们休要嚣张!” “你个狗东西,嘴里颠三倒四。看是我手上这把斧头快,还是那余化程来的快。” 斧头大汉被关老板一激,顿时再起怒火:“兄弟们,上!” 一声令下,门外的同伙,瞬间涌了进来。而斧头大汉手中的大斧,再次砍向关老板。 原本在一旁惊惧的客人们还对此恶汉心有畏惧,见此情形,也也纷纷出手反抗。 如若真是强盗,那他们焉有命在?何不奋死一拼,指不不定便能拖到官府人来。 有一个出手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场面混乱不堪。连羿一人护着姜桐二人,并未主动出手,好在位置偏僻,暂时并未牵扯到他们。 “连羿,小心!”一把刀忽然朝连羿身下砍了过来,姜桐见状急声呼喊。 情况危急,正当连羿阻挡之时,封直身旁的护卫赶了过来:“姜小娘子快些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护卫护在姜桐身旁左右,几人连忙撤退。 然而,忽然逼近的恶匪,却是紧追不舍。招式狠辣,也不对付旁人全然冲着他们袭来。 不仅如此,招招还专攻着姜桐而来。 护卫渐渐有不敌之势。一个打岔间,对方的五抓手趁空钻了进来。下一刻便要落到姜桐身上。 衣裳飘起,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短刃横空闪出,直接将不轨之手钉在了柱面上。血沫溅出,全然落到了姜桐身上。 “来人啊,将这些贼子全部给我抓住。如若不从,就地正法。” 官兵总算赶至。混乱之中,有些人慌忙逃走,也有的留下负隅顽抗。 姜桐怔楞。她眼瞧着那只短刃从面前飞过穿透手掌,许是从未见过此情形, “小姐,官府的人来了,封公子也来了。”萧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才回过神来。抬眼一望,正对上一双深沉眸光。墨色眼底下,一片漆黑中,似乎闪着嗜血般的红光。 姜桐不禁一愣,道是自家眼花,遂又睁大眼,盯了进去。可待她愣神之际,对方早已移开。 封直面容冷峻,沉声道:“此地混乱,把姜小娘子送回客栈,好生看着。” 姜桐回过神来,喘下两口。方才情形确是惊险,如若封直未曾赶至,还真就被那歹人得逞了去。 只是,为何要冲着她来?姜桐不得其解。那人手中并无刀剑,应是不想伤人, 场面很快就被控制住,斧头大汉一干人等被抓了起来。也有那拼死反抗的,不过后果便是当场毙命。 短短一刻钟,这伙被称为强盗的狂徒,仅仅只剩下了五六个人,尚且苟延残喘中。为首的斧头大汉,气焰倒是不曾消退。 只不过,现下气息已是奄奄一息。嘴里被破布死死堵住,眼中的凶狠倒是不退反增,从中冒出的冷光杀气直直向少阳县令射去。 “真是胆大包天!幸得今日街市上并无多少百姓,不然还不知被你们这群强盗要害了多少人去。冲撞了贵人,你们脖子上的东西看是不想要了?”少阳县令余化程怒声吼道。 好一番交待安抚众人之后,余县令突然朝着姜桐等人方向而来。 “姜小娘子,身子可无碍?” 余县令言恳意切:“今日未曾料想您会在这小楼之中,这帮贼人经常来骚扰少阳县中的百姓,本官也是苦恼不已。现今,还敢行杀人越货,不长眼的冲撞了您。要真是有几个好歹,可真不知该向姜大将军如何交待是好?” 余县令一副愁眉忧心的模样,实乃情真又懊悔。 姜桐言谢道:“万幸与县令来的及时,小女并未受伤。” 余县令连连拍胸,庆幸松气:“此番还得多亏封家公子相助,才能及时将这些贼人伏法。今晚受此惊吓,不如请二位留下好好歇息几天,本官还未好好招待一番。” “多谢余县令好意款待,要务缠身,不便在路上多有停留。明日一早,我们便会出发,还请余县令好好处理正事要紧。”封直一口便回绝了余化程的提议。 “既是要务,那定是耽误不得的。”余县令面色尴尬,但也没再强求。 “现今……这些贼人在此,本官亦是抽不出身来。姜小娘子,若有任何事要,但请吩咐,余某人定竭力所办。” 知道是客气话,姜桐也随意应付几句。 余县令摇头惋惜一声,转头便吆喝起来,匆忙地将欲这些贼人羁押回衙。处理事来倒是好生干脆,半分拖拉都不曾见得。 姜桐没想到余县令应下得如此爽快,转眼又对这人多看了几分。 封直这边愠色微起,转头对着底下人沉声呵斥:“还呆在这里作甚,赶紧将姜娘子送回去好生休息。” “方才多谢封公子出手相救。今晚,是阿桐添麻烦了。” “既受姜公所托,必不会食言。姜娘子今夜受了惊吓,还是好好休息,明早按时出发。”封直依旧沉着脸,不过语气稍有缓和。 姜桐略感歉意。要真是因为她封直无法按时回帝都,那就真对不住他了。当下她便打定主意,之后的路程定然一心赶路,再不起游玩的心思了。 “小姐,刚才的情形真是吓死萧萧了。那贼人也忒可恶,咱们与之无冤无仇,反倒尽冲着咱们来。要是没有封公子及时出手……” 萧萧犹有后怕,两只小手篡得紧紧的。 “我瞧着那几人穿着不似与那些个贼人一伙的。连羿,你觉得呢?”姜桐迟疑道。 方才那斧头大汉若真是想杀人越货,何必再动手之前还要废话一番?与那关老板扯皮一番?明明第一次砍下去时,便可要了关老板的性命。 后来动起手来还是这关老板言词相激,那斧头大汉一听便气的动起手来。再者萧萧说的对,无冤无仇的,何故针对她?那几人也着实可疑。 “属下与这几人交手也感到不似一般的身手,像是训练有素的侍卫。”连羿回想越发觉着可疑。 “这么说……是冲着小姐来?”萧萧说罢捂住了嘴巴,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那倒未必。方才那几人并未想取我的性命,而且应是趁乱临时向我们出手。否则我不可能还好好的在这,现下不必太担心。” 姜桐脑子一转,不知是不是那便宜父母的仇家向她寻仇罢?就算真有,有封直在,这一路上也不用担心。 不过…… 姜桐总觉得,那帮贼人与聚香楼都透着一丝古怪。罢了,这也不是她该想的事情。 “那就好,那就好……”萧萧吁声松气。停下不过一息,声息再起:“糟了!小姐,那花灯不见了……” 萧萧刚平下来的一颗心,瞬间又吊了起来。 一惊一乍,姜桐还道又出什么意外。 “想是混乱中不知被掉哪去了,没事!想要多少可以再做。”姜桐安慰道,现下萧萧与连羿未受伤便好,至于那花灯…… 她心下叹了口气微微有些遗憾。 萧萧还是一脸惋惜,路上念念叨叨:“本来是好好的花灯节,成了这个样子,早知还不如去了灯市呢!” 回到客栈之后,姜桐并没有歇下。翻来覆去间,就是无法入睡。还未至帝都城便遭此一难,往后要怎么应对?如若只有她一人遇难不打紧,可还有萧萧和连羿…… 一股闷郁之情悄然而生,扰的她心神烦乱,恍恍惚惚间眼前又出现了萧萧的小脸。不知是真是假,她伸出双手捏向萧萧的小脸。 “小姐,小姐!快醒醒,不能误了出发的时辰啊!”萧萧的脸越凑越近,手中传来温软的触感,姜桐一下便清醒了过来。 竟是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么?她还以为脑子里刚想到萧萧,这人便出现。 “小姐定是昨日受了惊吓,怎的这般憔悴,可是昨夜没歇好?可恶的贼人!”萧萧看着自家 小姐眼底一片乌青,眼中微微血丝,心疼不已。 姜桐心中七上八下,捣鼓不安。哪里晓得睡与没睡,只管呆呆躺着可。现下只觉得还不如一夜站起,清醒着。 脖子上像顶着一碗盛满水的大缸,放在腐朽的桌子上。摇摇欲坠,沉重不堪,一不小心便随着朽木一起碎掉,眼皮子也重的很。 “不若……还是再休息一日再走吧?”萧萧试探开口问道。小姐这样子,还要继续赶路,岂不是受罪? 姜桐摆了摆手:“不可。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放心,待会在马车里再好好睡上一觉便可恢复。” 昨夜闹出了那般动静,大多数的人都还沉浸东街花灯。想必今日便会传的沸沸扬扬,这少阳县里怕也是人心各异,还是早些出发,以免再生变故。 姜桐强撑着身体起来,早饭也未用,一头钻上了马车。她这个样子不易出现在众人面前,要是让封直难做,那便是她的不懂事了。 封直一出门便听得下面人纷纷议论。 昨夜受了惊吓,今日还起的这般早,就怕误了出发的时辰。众人对这姜家小娘子倒是多了几分好感和佩服。 听着底下人的谈论。封直拧眉一沉,望向姜桐所在的马车。 往常待在她身旁一刻也不离身的侍女,此时安静守在外面。不知这姜家小娘子打的什么主意,只要不影响到他便可。 封直无心理会这些琐事。待众人收拾好,便立即出发。 姜桐心事重重,独自在马车内思虑。但心中慢慢地,已经放下了昨晚困扰她的烦心事。现下还不得而知,帝都城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来之,处之,迎之,就这样罢。 可能是因为少阳县发生的事情,这一路上都没有在路中停下来。怕是再横生意外,所以即便是大家都很累,也没人再小声抱怨着。 5. 归府 一行人马,紧赶慢走,终于到了帝都城。比预期的还快上三日。风尘仆仆的面容上总算露出笑意,大家伙都透露出一股欣喜之情。 寻常百姓,穷其一生,可能也见识不了帝都的繁华。来到这里自然是开心的。 原本少阳县之行便已让众人惊讶不已。没想到这帝都城,竟还有外邦人做着生意。街市上的商铺也比之繁华不知多少倍,个个都是销金窟,瞧的让人花了眼。 不愧是大梁国之中心。 在平原郡城内,最多容得下三辆马车同行。而帝都城,竟比平原郡多上一倍有余。络绎不绝的叫卖声,各路乡土人情尽数盛开,真真是比少阳县还要热闹五分。 从平原郡出发前,姜老爷子已经传信给了姜风庭夫妇二人。只不过现下姜桐提前到来,姜家还不知道,故没有派人来接。 封直已经着人前去禀报。既然送人,那便要将人亲手交给将军府之人才行。 “小姐,既然将军和夫人还不知道您已经到了,不如……下去瞧瞧。”萧萧一如刚入少阳县内探头晃脑般。 姜桐拒绝了萧萧的提议,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之后再带你出来瞧瞧。” 天子脚下,不比少阳县偏远之地。行事也要更加谨慎。 “小姐,前边好像便到将军府了……”连羿的声音传了进来。姜桐整理好衣着,收拾好心绪。眉眼轻弯,端的是一副乖巧模样。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马车便停了下来。躲不过去。姜桐轻叹一声,拂袖一掀,面色立即恢复如常。 “桐桐——” 车帷刚起,一道柔声落下,姜桐顿感此声朝着自己袭来。果不其然,她抬眼一瞧,只见一中年美妇,眼里噙着泪光,朝她扑来。 出于本能,姜桐往后一避。那料这美妇,再次朝她扑了过来。脚下刚刚站稳,这人便把她紧紧抱住。 姜桐措不及防被她拥入怀中,脑子一片懵,只听得头顶上一片呜呜声。 “……母亲。”姜桐说服自己忍下,口中轻声唤道。 美妇又喜又哭,连连应声,拉着姜桐不肯放手。 “十六年……”赵氏语气些许哽咽:“桐桐……可识得阿娘?” 美妇小心翼翼探道。此下,姜桐才是确定了,眼前之人,便是她那便宜娘。 “阿桐生得像母亲,自然是识得的。”姜桐抽出身子,习惯性笑道。 此话,倒不是她胡诌。细看之下,赵氏确实与她极为相像。美妇眼梢带泪,眉目流转。美人若兮,顾盼流离。比之姜桐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神韵,更加婉约动人。 赵氏破涕为笑,两只素手轻轻抚摩过姜桐的脸颊:“确实……阿娘的好孩子,模样气度,比我年轻时,还要胜上三分。” 赵氏语气颇为自豪。对于这个小女儿,她总是有愧的……一想到此,眼下泪水便蓄起。 “夫人。桐小姐这才刚到帝都城,一路上定是吃了不少苦。先进府去,待桐小姐好生休息,夫人您再好好叙。” 老嬷嬷见夫人再失控,赶忙叫停了快要溢出的泪水。 赵氏轻拭眼角,立刻拣好心情:“桐桐,你先进去,阿娘随后便来。”姜桐表面应下,脚下却是走得极为缓慢。 封直一早背过身去,耳边听得了这场母女情深,感人肺腑的之景。人安全送至,托付已经完成,留下去再听这些情面话么? “世侄留步!” 方才的失态之景已不见,赵氏赶忙叫住了马背上的男子。 “让世侄见笑了。桐桐与我分隔两地十几年未见,今日一见难以克制心中酸楚,倒是失礼了。”赵氏略带歉意道来。 “此次,还要多谢世侄将桐桐安全送抵帝都城。路途遥远,多有费心了。”赵氏话里尽是感激,言辞诚恳。 “姜夫人不必客气,既受姜公所托,封直自当竭力。”封直正色道:“既然姜小娘子已安全抵达将军府,封直也该告辞了。” “等等……”赵氏再次将人叫住,邀至府上一聚:“今日我家老爷不知你们会提前到至,并未在府,世侄要是不嫌弃,不若府上一聚,待我们夫妇二人好生感谢。” “夫人客气了。小事一桩何须言谢,在下先行一步。”封直婉拒一番没再留给赵氏开口的时间,便踏马扬长而去。其余属下也跟着纷纷告退。 赵氏一口说辞,全被咽了下去。两家之前,封云与姜风庭的“恩仇”,多多少少,她也知道点。 姜桐一直观望着两人动静。还以为,怎么着,两人都得推诿一番。没想到,封直依旧这么“无情”。直接拒人,于千里之外。 赵氏也并不勉强。不是她能掺合之事,封家……还要交给她家将军,姜风庭来处理。 姜桐静静观察面前美妇,脑中快速搜罗出,有关赵氏之信息。 听闻赵家乃武将世家。赵家家主治家甚严,女子亦不输男儿。不似姜家。姜家先祖公去世前定下规矩,后代子孙不得做武将。但是到了姜风庭这儿是个异数,不爱习文偏喜武。为此姜老爷子与姜风庭没少吵架。 原以为便宜娘是个英姿飒爽般的女子,未曾想竟是个“柔弱美人”。 不过,单凭一面,还难以断定。姜桐收起小心思,看着一步步走近的美妇,面上立马勾起笑容。 “今日你阿爹和兄长,不知你会提前到来。不然定会去帝都城外接你去,我已着人去通知了,还有你阿姐……” 赵氏自然地牵起小女儿的柔荑,一路细细解释道。母女俩亦是笑呵呵,气氛融洽,瞧不出半点生疏之意。 身侧中年美妇含笑乐道,姜桐也拉起脸应付道。若身侧传来戚戚哭哀声,她便垂首深埋胸间,以示难过之意。 问一句,便答一句,来来回回无非就是那么几句话。索性这将军府也不算太大,约莫着走了有一炷香的时刻,赵氏将她带到了一处小院子前。 “桐桐,听你祖父讲,你喜静爱看书。这处小院子本就是为你所留,阿娘这些年来都给你一直备着。” 赵氏柔声轻轻飘入姜桐耳中,落到她心底却是沉重一声。不过,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院落东边的厢房被赵氏改成了小书房。赵氏十分满意自己作出的成果:“过来瞧瞧,这些你可喜欢?” “这些书都是临时寻之,你先且看着。待之后阿娘再为你寻得一些好书,或是你还喜欢什么便告诉阿娘。” 满屋子的经史子集,到底是祖父故意这般讲,还是赵氏理解错误。姜桐瞧着有些头大。她爱看书,却不爱看这些个酸儒“圣贤书”。 曾经名闻遐迩的姜太傅,教得了先帝,却教不听自家孙女,姜老爷子也颇为无奈。 盛情难却,姜桐一时不好推脱。 “多谢母亲的一番苦心,阿桐有这些便已足够。”姜桐赶忙道谢,就怕真的再给她寻来再令她头疼的书籍。 此番情形落在赵氏眼中却是变了个样。桐桐不愿意麻烦她,这些年来,心里定有怨念。终究是亏了她!赵氏当即下定决心再多多寻得书籍搬回。 姜桐不知道自己一时多言,倒起了反效果。 赵氏拉着小女儿,好生“絮叨”了一番。姜桐有口无心,随声应付道。许是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赵氏这才依依不舍离开。 姜桐松了一口气。若非她故意表现出倦意,这人还不知要叙到何时。 “小姐,这一路瞧下来,萧萧觉着夫人心中定是很疼爱你的。”屋子里只剩下她与萧萧两人,萧萧这才开口。 姜桐默声不言。表面这点子功夫,谁不会做?若真体贴她,又何须她故意显出倦态。明知这长途颠簸,却仍旧一直不肯放她休息。 再思念女儿又如何?将自己满腔思女之情散出,全然不顾他人之意? 自幼的相处,萧萧知道自己多嘴了,立刻转了声:“这么多的书,估摸着,不眠不休看上三个月,那也是看不完的……” “行了,之后再说吧。这么些天都没个好好沐浴,吩咐下面人将热水准备好,我要好生洗个澡。” 姜桐两眼迷糊,一刻也不愿再停留此地。 听着赵氏的意思,待会……只怕还不能“消停”。如同一支被人观赏的花朵,毫无反抗之力,姜桐顿时难受得紧。 将军府里人口简单,她对这点倒是十分满意。姜氏夫妇二人感情深厚,这府上也不曾有别的莺莺燕燕。 二人膝下只得一子两女,便是姜桐与她的长姐和兄长。 长姐姜颂贵为当朝太子妃,与太子自幼青梅竹马。当年更是得先帝指腹为婚,二人自小的情谊便已羡煞旁人。成亲以后夫妻二人更是琴瑟和鸣,全帝都城的女娘子们莫不羡慕太子妃。 兄长姜柊,现下还未成亲。不过现下也不住在将军府中,听闻自十二岁起姜柊便请求父母,让他搬出府去。是以磨砺心性,励精笃行。 姜桐缓缓睁开眼睛,从浴桶中冒出。将军府里的大概情况她还是知道的,只是从前她老是不爱听这些,现下需要好好回忆一番。 “小姐……” “怎么了?”将注意放回现实来,姜桐抬眉道。 萧萧听到小姐的回声后,站在门外的脚,随着推门吱呀一声迈了进来。 “小姐,方才萧萧见府里下人匆匆往前面而去,忙忙呼呼。估摸着……可能是府上来了人,瞧着身份可能还不低。若是冲着小姐来的,那您可要做好准备。” 萧萧背过身去,急忙将她方才所见一一细说出。 “这么快……”姜桐随即起身,披上明衣,招呼萧萧过来她身旁。 今日将军府怎会有外人登门,若要算一个,那便是她。姜桐猜测,想是她的长姐——太子妃姜颂,不然府内下人也不会这般忙乎重视。 只是…… 姜桐脑筋一转,留了个心眼。看着赵氏准备的衣物,当即否定掉。 “素日的衣裳便行,不必过于妆扮。” 萧萧手捧新衣。一听这话,只得从还未收拾好的行李中,取出了日常衣裳。 6. 所谓家人? 主仆二人这边刚梳理好。另一头,赵氏携着太子妃已然近了院外头。 姜桐打起精神,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眉眼弯起。明亮的一双大凤眼,尤为清透,叫人生不出一丝讨厌来。 不等人先近门,姜桐比之更快,先一步行了出去。赵氏与姜颂一来,便见着她们“心心念念”的小女儿与小妹,乖巧地立在门口等候她们。 “阿桐见过母亲,见过长姐。”人还未至身前,姜桐便低下身子行礼道。 赵氏立即上前将人扶起,两只纤纤玉手握紧了垂下的柔荑。还未等得她开口,姜桐眼前便出现了另一只玉手,直接落在她的脸上。 “这便是桐桐?让阿姐好生瞧瞧……”一道清丽温婉声自前袭来,顺着这道声音的主人轻抬眼眸。 原以为是个俏丽婉约的佳人。没曾想面前女子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五官精巧立体,仿若太阳升朝霞般明艳动人。 平生所遇,这是她见过最美的女子。 “长姐……”姜桐暂时忍过脸上不适,乖巧喊道。 话音刚落,姜颂便又自顾开口道:“阿娘,桐桐刚出生那会我记得您抱在怀里。怀中的桐桐小声啼哭着,有一气没一搭的出着……” “现下俏生生的立在我的眼前,竟觉着像是做梦般。” 姜颂一边说着,另一只手轻抚上姜桐的脸庞。 “桐桐,这些年来可怪阿姐未曾去见你。”美人落泪,如同朝霞蒙尘云。就连姜桐见了都不免想为她拭去泪水,不忍见其芳华染上一点点的瑕疵。 赵氏也在一旁。虽无言语,可眼眶已经蓄满的泪水,早已落下。母女两人握着她的双手,四眼凝视着姜桐。 炙热情深,尤为感人。姜桐不着痕迹,将手赶紧抽离出来。垂眉行礼道: “长姐心中挂念阿桐,阿桐又怎会心生怨怼?母亲亦是。思念有归处,阿桐便不是一人。” 此话,她说得是情真意切,字字句句发自肺腑。不过,她的归处,可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平原郡…… 姜颂扶起她的身子:“阿姐知道桐桐懂事。但见桐桐如此,阿姐心中一时难以克制……阿娘亦是如此。” 赵氏听及点了点头。 母女两人,喜乐融融,姜桐亦然作陪。 “桐桐喜欢什么,缺什么便告诉阿姐。阿姐竭尽全力,也定会为你寻来。今日初见,不知你喜欢些什么,便挑了些小玩意,等会便送过来。” 姜颂一边说起,左手自然牵上姜桐。 “长姐费心。”姜桐拉起笑容:“眼下,阿桐刚到帝都城……待一切熟悉后,若真缺上什么,届时向长姐讨要,可不得抵赖……” 姜桐一番玩笑话,将二人逗得喜笑连连。原本存有的丝丝生疏,也尽消失在笑声中。分不清真假,道不明情绪。 里边的隔阂,怕是只有各自的心中晓得了…… 赵氏欣慰一笑,转声问道:“今日太子陪同你回将军府,可是有何紧要事之事,与你阿爹商量?” “阿娘放心。殿下早就念叨着,要来与阿弟叙上一番。只是碍于朝中事务繁杂,一直不得空。今日听闻桐桐到至帝都,阿弟也要回府,便随我一道回来了。”” 姜颂谈起夫君,满面皆是含春。 “自家人,桐桐不必觉着约束。”姜颂转念开口,对上自家这个小妹宽解道。 “太子殿下既是长姐夫婿,同为一体。阿桐又怎会心生畏惧?”姜桐面色如常,笑容更上三分。 萧萧出去打探传回来的消息…… 早前,便已料到之事。当下闻之,她当然不会惊讶。 赵氏对这个小女儿颇为满意。小小年纪便如此沉稳大方,还这般善解人意。 姜桐不甚在乎。 从决定回来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不会再像在平原郡一般,过得随性安稳。姜家本就是大梁的开国重臣后代,每代皆是人才辈出,底蕴深厚。 如今,姜家长女贵为太子妃,姜大将军得圣上倚重。还有姜夫人身后的赵家,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将军府。 见个太子就觉着拘束的话,日后见着圣上,又该如何自处呢?届时丢了姜家脸不说,更会连累到祖父清誉受损。 姜桐收起玩笑心思。圣恩再眷,那也不能越规逾矩。大梁太子,皇室血脉。自家人?这天下可不姓姜。 赵氏母女二人,许也是久未见面。止不住的笑容,收不完的话语。这份熟稔,可要比在姜桐身上来得更加亲密。 姜桐欣然陪笑。面上弧度深深弯起,目下冷意渐渐渗透。明知是这结果,她的心,居然还会受到影响。 眼看思绪混杂,姜桐立刻寻了个借口,躲开二人。 萧萧满目心疼:“……小姐。” “夫人她……心中定是有您的。今日高兴,太子妃身份尊贵,难免要多顾及些……” 萧萧轻声安慰,可话到最后,她也没了底气。干脆闭上了嘴,静静守在自家小姐身旁。 “顾及……”姜桐自嘲:“顾及二十余年,还不够多么……”儿女双全,夫妇恩爱。一家和乐融融,干她这个外人何事? 姜桐揉开眼里冒出的酸涩,一把抹去,连带心中那点子期翼,通通擦得一干二净。 另一头,和乐交融的一家人,却是刚好遇上。姜风庭匆匆赶回,正与姜柊一道结行返府。一进府门,四人连同太子一同碰上。 姜柊与太子两人相谈而去。而姜风庭,则留下,陪同妻女一道。 “遇险?何人敢对姜家出手?”赵氏惊得一声:“少阳县……桐桐为何只字未提遇险之事?” 赵氏突然觉得脑袋有些发晕,姜颂一旁见状立刻扶住了她。 “夫人莫急,莫急……” 姜风庭在一旁安慰道:“此前,从封直口中听得此事,我也是焦急万分,恨不得立刻就回府。但是桐桐如今不是好好的吗?你可曾见她身上有受伤?” “也是……”赵氏脑中渐渐清醒,美目依旧担忧:“现下,桐桐平安无事,幸好……” “将军可知这背后之人是谁?查出来,定不轻饶!”赵氏温柔的声音忽而凌厉起来。 姜风庭目色凝重,摇头道:“此事,我已着人前去打探。” “若非封直出手,只怕此时,难以见到桐桐……”姜风庭懊悔万分。此事还要怪他大意。近来注意都被分散到封家身上,若非封云,他也不至于忽略到小女儿。 可如今……情势复杂,竟然又与封家牵连到一起。还欠封直这么个大人情。 “万幸桐桐现下安全抵至……”姜颂心底亦是一阵紧张:“此事,我也会告知殿下请他帮忙一查。” 并非是姜桐故意隐下此事。反正,想瞒也瞒不住。将军府和姜府中迟早都会知晓。她说与不说何区别。 .......... “小姐,这里怎的不见人影?夫人与太子妃不是已然先行来此了吗?”萧萧压低了声音暗暗讲道。 早已分离之时,赵氏便让她赶忙来此。主仆二人敛好心绪,便一头往膳厅而来。那料,竟是一个人影都未见着。 姜桐冷笑一声。管人来去与否,爱怎么折腾,她都乐意奉陪。待演出这场“舐犊情深”之后,她也该打道回平原郡姜府了。 帝都城,将军府……本就是天差地别,相隔千里,不会有交集的。 姜桐面色冷漠。清素衣衫本就衬她若九秋之菊,那般恬淡清雅。天边浅浅落下的光彩,洒满周身,令她看上去又如皎皎明月般,带着一丝清冷仙气。单薄的身子,一不小心仿佛便要被风吹散。 主仆二人“听话”,守在此处。府中下人,过往三三两两,零星几个。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将军府,便只有这么些个懒惰散人。 天色暗下,风中渐渐传来了攒动之声。姜桐迎面一望,勾起腮颊弧度。转瞬之间,那个清冷之面立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笑靥如花,俏生生的一张少女面容。 赵氏几人赶到,入眼,便是此副情景。这般乖巧动人的小女儿,怎能不心生怜爱之意。 “桐桐——” 比赵氏更快的,是一旁的姜风庭。 激动之情,欣喜之意。复杂交织,全然汇聚到这一声来。姜桐已然有了经验,抬眼笑看道: “父亲。” 姜风庭期期艾艾应道。平时在外铁血无情的大将军,眼下却嘴皮子颤巍,小声喊着小女儿的名字。 “桐桐,可认得阿爹?”姜风庭满脸期待,盯着这个自幼便不在身边的小女儿。 认得?从未谋面的生人,你说识不识得? 姜桐垂眉不言,面上亦然是激动之意。然心下,却是极尽嘲讽。果然,不愧是夫妻,连话都是这么一致。 “桐桐离开之时,还尚处襁褓之中,哪里还能记得?”赵氏一旁感叹,倒是说出了事实。 姜风庭讪讪一笑,挠了挠头:“呃……夫人,我这不是一下见到桐桐,高兴地胡言乱语了么!” 眼前这个冒着几分傻气,对着赵氏说话的中年男子便是她的父亲?姜桐细细瞧着,倒也不像个上阵杀敌的铁血将军。 神仪明秀,目若朗星。周身漂浮出一股儒雅之气,与祖父倒是颇为相似。 只不过一个是真文人,一个是披着文人外衣的真武将。 即便外表再怎么相似,面容再俊雅。高大的身型,锐利凶狠的眼神隐藏在眼底下,若是不经意间散露出来,与之相对的人便觉得似有千万斤威压向人袭来。 7. 麻烦事 姜桐不敢轻视,当即将目下冷意敛起,小心翼翼,收得极为深。 “都怪着将军你,耽搁了这么长时间……”赵氏满目歉意,拉上小女儿的柔荑。入手只觉一片冰凉。 “桐桐,也怪阿娘,让你一人在此候着……” 姜桐反手握住赵氏双手:“母亲一人打理将军府事务,必然辛苦。一时忙起,难免疏忽。阿桐亦不是外人,一家何谈这些虚礼?” 赵氏欣慰,可又有些许惭愧。 姜风庭插话打和道:“桐桐此话在理。既是一家,哪里多得这些场面话。夫人,你也莫要说了。”姜颂亦在旁帮说着。 女儿夫君连番开解,赵氏心中惭愧只存留一小会,便荡然无存。 姜桐不动声色,言笑晏晏。对于自己这个“外人”,多等一会又何妨?自然是比不上当家主母的心情重要。 “殿下为何还未到,定是姜柊那小子耽搁了。”姜风庭瞄了一眼四周,没有发现太子与姜柊的身影,皱眉道。 “殿下定是要与阿弟商议正事。此刻误了时间,也应是殿下的错。阿弟可早就盼着和桐桐相见呢!”姜颂听阿爹语气又是对阿弟的不满,忍不住开口为其辩解道。 姜风庭思索赞同,遂也不管那二人了。 一席饭间,四人喜乐开怀。食不言之规矩,早被巨大的欢喜,冲到脑后边去。 姜桐味同嚼蜡,食之无味。 月色渐浓,这出“血脉情深,老牛舐犊”的感情戏,才终于要划上句号。姜桐不经意拂开眉间烦思,沉下心配合演绎。 赵氏夫妇二人,还欲送小女儿回院休息。不过下一刻,这个决定,便被突来的二人打断掉。 “将军,夫人。该是孤的错,原是突然到至将军府,又将祈文留下一时误了时辰,今日本是一家团聚好日子,倒是被搅了……” 男子声如温玉,听着叫人及其舒服。姜桐随声望过去,便见一位气度尊贵,长相温润的男子,浅笑走至姜颂身旁。 姜风庭抬起悬在半空中行礼的双臂,开口道:“殿下多言了,既是家宴,又何差这顿饭。” “将军所言甚是,颂儿今日能得空回来便是极好,殿下此举多虑了。”赵氏赞同开口。 大梁太子? 姜桐转念一思,立即将头低下。 忽地间,身前的烛火亮暗了下来。姜桐不解抬眸,就见一个身材高大英武的男子立在她的面前。 “桐桐在想些什么?” 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传到姜桐耳中,非常之近……传入到她的脑子里,温热的气息仿佛喷到她的脸上,男子弯下腰道。 姜桐防不胜防,目中警惕起。此人何时近身,她竟无一点知觉。姜桐往后一退,两眼迅速抬起。 好一个英俊挺拔的世家公子哥! 剑眉凤眼,鼻若悬胆。五官与姜风庭有几分神似,但神韵与之毫不相同。 不同与姜风庭内敛沉稳的武将气息。少年郎独有的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使他的脸看上去更加恣意耀眼,偏偏周身却是透着稳重的气息。 一点子都不会让人觉着,此子是个空有其表的骄傲少年郎。若是走在大街上,定会惹得一池芳心萌动。 姜桐目中闪过一丝惊艳。脑中,却不知为何,出现了另一张面容…… “阿柊——” “你这般突然,吓到桐桐了。”赵氏在一旁喝道。 外人只见姜桐被姜柊一喊,便呆愣愣瞪着眼,看着姜柊。以为她是被姜柊突然出现给吓到了,却不知她心思飞到了另一边…… 一切只在须臾间,姜桐立刻回神。面上笑容浮起:“兄长。” 面前这个冒出的男子,便是她那便宜兄长。自然要继续演道下去。 “许久不回这将军府中,一回,便将你妹妹给吓着了。”不知情况的姜风庭也跟着赵氏声音附和道。 姜柊也觉着自己错了,怎的这般唐突。连连后退了几步:“桐桐,阿兄错了。我这就离远点。” “阿桐无事,兄长也无需抱歉。” “父亲,母亲,你们也别责怪兄长。阿桐一时失神,未注意兄长,才至如此。论究起,当是阿桐有失礼。”姜桐语声和气,自行先赔了个不是。 姜柊此刻却真为愧疚,一时不该如何面对自家小妹。一母同胞,然自出生以来却从未相处过。模样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柔弱易碎。 “哈哈……祈文向来稳重,今日却把自家妹妹给吓着了。当真是少见啊!这不也是着急见见桐桐妹妹吗。”太子殿下在一旁笑道:“将军,夫人,难道你们不也如此吗?” 姜颂也上前打趣和声,这夫妇二人才得以作罢。毕竟,亦是许久不见。他们二人同样也是念着自家孩子。 一番小闹,倒是把气氛再次勾起。 闲扯寒暄,姜风庭抽不出身,只得作罢。赵氏亦然。不能轻易外出的太子妃,她对这个心肝上的大女儿,格外疼惜。 姜桐乐得自在。丝毫不留念,转身离去。 送走太子与姜颂之后,姜柊未直接回房休息,而是径直往姜风庭的书房而去。 “阿爹。” 姜柊关紧房门,剑眉凝结道:“太子殿下……” “殿下找与你之私事,自己心里有数即可,不必一一告知。”姜风庭先行打断来人之言。 姜柊咽下说词,默默点头。 姜风庭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脾性,断不会莽撞行事。对姜柊,他完全信任。今日,如若不是他自己要见太子。即便是太子再怎么相逼利诱,今日两人都不可能坐下来好好的谈一番。 “阿爹,是在忧思今日早朝一事?”姜柊猜测道。方才他从太子口中,亦听闻了此事。 姜风庭背靠交椅上,端起案前早已冰凉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抿直的嘴角微微拉下,愁思无限蔓延在憔悴的面上。 “今日封云之死,我……也是未曾料想到。”何止是未料到,根本就无人可想象。当朝命官,竟命丧朝野之中。就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 不明不白,何其惊慌。 “阿爹放心,封家的事,我不会管。您的嘱咐,阿柊一直记于心头,有关封家的事情,一概不沾。”姜柊一脸正色对着姜风庭保证道。 无缘无故,封云被人当场毒杀。且就在朝殿之上,这个麻烦事……当然碰不得。姜风庭心下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可—— 偏偏就在今日,姜桐与封直一同入都城。要想同封家撇清关系,如今,可是难了…… 封云从凉州至帝都,皇上急召,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半月前,封云便到了帝都。父亲擅自决定将桐桐交与封家人手中,这个决定,他是本就不同意的。 奈何这信送至他手中的时候,为时已晚。料想着一行人,怕是早已动身。 原是以为封云快马加鞭,桐桐也会跟着于半月前抵达。谁知当他去帝都门口时,只等到了一个封直。 故友相见,原是一番好聚。可这二人本就断了交情,谈何话来。简单寒暄后,便从封云嘴里得知,由其子,封直代他将人护送至帝都。 没等来人,姜风庭只好作罢。派去的暗卫没有消息,眼下朝政他也抽不开身。加上封云忽到帝都城,他的精力,自然被分散到封家上来。 对于其子,封直……姜风庭也只得,暂时相信自己老父亲姜偃中的决定。 谁料,本该再有几日到的二人,竟然提前到了帝都城。 还就是这一日! 封云死了。朝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 圣上震惊,勃然大怒,命人彻查死因。 然,死因却很简单。太医诊断中毒而亡,此毒在体内只需一刻钟,便能轻易夺取人的性命。可在朝殿众目睽睽之下,未见封云自身有何异样。排除了自杀之后,那便是……谋杀! 朝臣之上一时人心惶惶。凶手竟敢如此胆大包天,挑衅皇家威严,至天子威严于何处?今日敢无声无息,在圣上眼皮子底下杀掉当朝臣子。焉知下一刻这刀不会就落到皇帝身上。 封云才从凉州调回帝都,不管这其中目的是什么。都是对大梁一个挑衅,圣上特将此事全权交与太子彻查到底! 想必今日太子所来,也不乏为此事存了点心思。 “眼下封家正处漩涡中心,不能沾手。太子殿下全权负责此事,你定不能沾上半点关系!”姜风庭色厉内荏,再三正告: “我知殿下可能会寻你帮忙。若你推脱不掉,那便须得谨慎处之。” 姜柊沉头应下,保证不会惹上封家之事。 “可……封直与小妹同返都城,会不会有麻烦?”姜柊不免担忧道:“而且,,封直这才将小妹安全护送回来,路上又救了她一命。” “封直不是封云,尚不知其人品底细如何……” “这有何麻烦?”姜风庭本就有为此困扰,当下口气不免急了几分: “封家和桐桐牵扯不上任何关系。此番,那也是受你祖父所托。要是他封直想要求得什么,提他一把便行。也不能让外人瞧了说这将军府无情无义。” 像是要急忙撇清关系,姜风庭恨不得现下就将封直找来,将这“恩”,赶紧还了。 “此事,你莫要再管了。有空多陪陪你小妹,不能让别人将她与封家扯上关系。” 姜风庭吩咐完毕,说着就变起脸来,将人推出门外。麻溜一关门。姜柊都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啪”一声,便与书房大门面面相对。 姜柊不解。 阿爹何至于此。虽然不解为何禁止他插手封家之事,但他还是照做了。 幼时,听阿姐讲过姜家与封家之间的旧事。但为何搞得如此现状,阿姐也不知,阿爹阿娘也从未向他们解释过。 8. 关于赵家? 夜深人静,秋风知了残余几声。帝都城的夜,比平原郡凉的更快一些。姜桐拉紧披风,从书架上随意抽出几本,携在身上,转头又悄悄地溜回房中。 长久养成地习惯,一时半会,哪能改过来。更何况,今日方到陌生之境,姜桐原本偏少的困意,此时更是所剩无几。 无处打发,她还是迈进了“特意”为她所建的书房之内。 “大梁皇帝录……” 姜桐随意拣出一本,伏在桌案前,细看了起来。 “圣上夜半心火上头,急召明妃速至武台殿。明妃治火甚是奇效,圣上身子孱弱,适得其反。引得旧疾复发,翌日称病。容妃闻之泣不成声,遂至,与明妃一道服侍圣上身侧。三人两夜,缱绻不离……” 姜桐轻声读开。但内容愈发奇怪,她当即一把子将书合上。 “这内容……”姜桐心生怪异,耳边泛出点点微红。 这等宫廷秘事,怎的这般仔细地记载下来。不仅如此,还沦落在外,传到了自己手中。姜桐不禁探究起。手中合上的“大梁皇帝录”,又被她打开一道口。 姜桐大致翻看一番,书中所言,却是让她哭笑不得。 简而言之—— 有妃嫔为争着宠爱者:暗下手段,娇声媚眼,骄柔造作,无所不及。 有宫女私下暗骂者:嬷嬷心狠,娘娘手黑,皇帝抠门。 有侍卫抱怨愤气者:皇子桀骜,公主任性,大臣个个都有病。 这般“不正经”竟然会出现在将军府中,姜桐越发觉着不可思议。单看其名,旁人定会以为这其中记载,大梁历代皇帝的英明神武丰功伟绩之类…… 可里面事实却是截然相反。亦或者说,书中所写,大部分皆是大梁开国皇帝——成帝,那个朝代,后宫朝廷之事。 至于其它,不过几语闲扯。可以说得上是作者自述,些许玩笑话而已。姜桐快速翻看,口中不禁笑出声来。 “小姐……”萧萧“幽幽之声”飘了进来。姜桐立即收住捂住嘴。 “夫人可是交待过了。明日正事要紧,小姐可不能耽搁了……”萧萧不放心,再次轻声提醒。 听到萧萧口中的“正事”,姜桐立即焉了下来哪里来得正事。不过又是被拉出去,令人“观赏”的一天。以供赵氏“炫耀”,满足她的内心所愿。 今日是将军府,明日是她那外祖赵家。听闻后日,武阳候府还有场筵席。当真是一刻都不得消停下。 明明知晓自己女儿长途颠簸,却仍旧安排的满满当当。不知是有心,或是根本无意,毫不在乎罢了! 姜桐目色冰冷。大大凤眼中,白日所见之笑意,全然不见。与那个眉眼弯起的乖巧女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 翌日寅时三刻,平旦未出。 帝都城,将军府某处小院之中。一间雅阁房间内,已有微弱烛火升起。 萧萧一推入门,便见素日里那个赖于床榻上的小姐。竟然已经穿好衣裳,坐立铜镜面前。 “小……小姐?”萧萧轻声试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怕你小姐被人掉包了?”萧萧傻眼之色,忍不住让姜桐打趣道。 萧萧忙摇头:“方才还有怀疑……”她是没敢确认,但小姐一开口,便全然“露了馅”。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萧萧看着自家小姐如此懂事,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泛酸。早知如此,平原郡那会子,她就不该天天念叨。 “眼下知晓这帝都城不好待了?”姜桐笑笑不在意,柔声哄道:“一时之景,待我们回了平原郡,可不许再整日在我耳边念叨了。” 萧萧赶忙点头,似小鸡啄米般。她才不愿小姐待着这里受气,更不愿看到小姐整日钻心扮演,假笑示人。 偌大的帝都城,孤寂的将军府。主仆二人相依为命,有思念,有归处,便不会觉着前路难进。 窗外打进一丝初生朝亮,温柔地落在二人身上。窗外墙边下的少年身影,亦然默默守护。连羿暗暗起誓,定不会让小姐受得一丝伤害。 将军府外,门口的赵氏晃悠悠踏出。美目止不住的欣喜,快要溢出。然下一刻,流转的眸光却是定在了门口一处素色衣裳上。 “桐桐……”赵氏看着面前的小女儿,赫然一愣。 “怎起得这般早,昨夜歇息的可还习惯?” 昨日一家团圆,赵氏心下自然是欢喜得紧。想着明日带上小女儿,返回赵家。即便入了夜,也难消她心头感概激动之情。 好不容易盼到第二日,赵氏当即起身准备着。没想到,一出门,竟还有人比她更早先一步。眼下天不过初亮,还犹有一份朦胧盖着上空。 “有母亲悉心照料,将一切安排妥当,女儿当然休息得当。”姜桐善解人意道:“今日母亲回赵家,亦是女儿初登外祖家,自得早早准备好。” 赵氏心头一软,看着如此懂事的小女儿,不免又有几分心疼。这般年岁,该是冲在她怀中撒娇使性之时。怎的反了过来,处处为她这个阿娘着想。 母女两人,又是好一番情深意切,泪眼婆娑。 从将军府至赵家,约莫跨了半个帝都城。路途之远,姜桐和赵氏同乘一辆马车。一路上,赵氏便掐着这点子空,口中絮絮念念。 姜桐仔细地听着,无外乎都是些赵家之事。 赵家人口不似姜家这般简单。光是赵家现任家主赵原,她的外祖,膝下就有五子三女,更别提赵氏其他旁支了。 不过,也无需费心。与赵氏一母同胞,嫡出的只有二子一女。那便是其大哥与三哥,她的嫡亲舅舅赵信与赵义。 赵家家主赵原今已过花甲之年,却任把持着家主之位。不同与姜偃中一样做个潇洒闲人,醉心隐退居于千里之外的平原郡。 虽已不再过问朝堂之事,赵家大部分的事务都是交与赵信处理,但幕后真正能做决定代表赵家的还是只有赵原。 而今,帝都城内只有姜风庭与赵信二位将军驻守于此。皇上特封赵氏三子赵义为骠骑大将军,奉命镇守边关。驻守于凉州之地,无召不得返回。 赵氏一门历来深得皇帝信任。听闻是从成帝起兵伊始,最早跟于身侧之人。 也不乏有人暗说,赵氏一族其实乃是当今皇室祁家的家仆暗将。不然也不可能历代皆手握重兵,且从未失势过。姜家说来也是不差的,可还是比不上赵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待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下,对赵家,姜桐也摸清了个大概。 “你外祖最喜,便是桐桐这般灵巧识礼的小辈。”提及自己阿爹,赵氏仿佛想到了什么高兴之事,乐滋滋道: “桐桐喜书,这回来到赵家,阿娘保准让你满意!” 赵氏话语斩钉截铁,满目皆是自信。姜桐心生不好念头,然面上还得作出一副期待模样。 母女二人刚下马车,迎面便从赵家门口,凑上来了一个爽利妇人。 “宁娘,怎生来得这般早!瞧我这头忙得,闻见声儿,当即便匆忙出门,亏得赶上了。”妇人话虽埋怨之意,但从眼底的笑意可以看出,极为欢喜。 赵氏名孟宁,宁娘便是赵氏闺名。 “还得麻烦嫂嫂了……宁娘一时乐得心急,脚下自然快了些。”赵氏难得生出一丝羞涩。都已经快当祖母的人了,还是这般急躁。 “桐桐,这是你大舅母。”话音一转,赵氏立刻将身后的小女儿拉了出来:“嫂嫂可还记得……” 姜桐早已备好,此下突然被拉出,也不会觉得意外。 “大舅母。”熟悉的轻柔细语,在她心底已经演变千万回。 “模样当真是像极了你阿娘……真是个乖巧人儿……”李氏一脸怜爱,许是让她想到了少时的赵氏。 赵家当家主母,赵氏的大嫂,李氏。刚嫁入赵家之时,赵氏年龄尚小,所以这心里也是把她待自己女儿一般,二人关系极好。 赵氏听得此番言语,眼里亦是骄傲。 两人一番叙旧,当中还“邀着”姜桐一道作陪。不时指点两声,又或是将话音转到姜桐身上来。 这个将军府的小女儿,亦是现下赵家最小的外孙女。当然是得“捧在手心”,一时稀奇罢了。 姜桐跟在二人身后头,对这赵家的概况再次有了个了解。 赵信与李氏膝下共有三子。大儿与二子早已成家,一个被安排去了边关和赵义一道,一个南下去了岭南。也只有三子尚未成家,而今已送去军中,好生磨炼一番。 对于她那个外祖——赵原。倒是个“有意思”的小老头。 出身武将世家,偏偏对文人圣贤书着迷。听不得别人挑赵家毛病,只为一句武将粗俗,便立志要读遍圣贤书。 为此,还将最为疼爱的小女儿,许给了世代清贵,诗礼人家姜风庭。奈何……不爱文只爱武的姜风庭,还是没能讨得赵原的欢心。 对于自己严格以待,对起儿女小辈来,赵原更是不手软。旁支插不上手,但在他这里不管是嫡出庶出,只要是他赵原的子女。自满三岁起,每日四个时辰苦读圣贤,男子的武功亦是不能断下。 要得便是文武双全,德才兼备。 在这般严厉苛刻教导之下,终不负有心人。出了个庶出子,亦能考取功名,最后还能入了太学。这般情形,外人对赵家的流言蜚语,亦是逐渐消退。 9. 牵连 姜桐总算得知方才赵氏话中何意。痴迷于圣贤经典的赵原,家中又怎会少得了藏书? 而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外孙。出自姜家,自幼更是长于清流满天下的姜公膝下。耳濡目染,定会讨得赵原欢心。 打得这个好主意?姜桐顿生厌恶。 附带上功利之心,原来,外孙这个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中是她身后的姜家。她的祖父,世人敬重的姜公,姜偃中。 两家皆是圣上身旁重臣,联姻之下,外人眼中,两家亦是同气连枝。可祖父向来不会牵扯上任何一方势力。为得避闲,与赵家,那更是不会掺合在一起。 姜桐不管赵氏存得是何心思。赵家人若是想从她入手,利用祖父,休想得逞! 两姑嫂一路喜得开怀。李氏性格爽利,不拘小礼。连带着赵氏一道,也敞开了性子。既是如此,姜桐扬起眉眼,自然也得迎合上。 三人和乐,竟是没有看出一丝生硬来。此番下,倒是引得李氏对这个“小宁娘”,高看了几分。 目中亲切之意,也多了几分真实好感。 “阿爹——” 赵氏忽然停下,冲向前头喊道。姜桐跟着声,顺眼看过去。 赵原今年七十有余。但却不是外人所想象的,发须花白的老头。发丝青白相间,面上更是未 留长毛胡髭。 脸上皱纹斑驳,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脊背不见一丝佝偻,直挺挺,精神矍铄。是个强悍的小老头。 赵氏上前,本以为只有她阿爹一人。没想到,大哥赵信亦在此。 “大哥,可是宁娘打搅到你们了……”赵氏眼含歉意,没料到这二人竟在此商议事情。 当下准备退开之时,老父亲赵原一把将人叫住:“行了……人都来了,还要将人赶出不成?” 赵老将军招招手,玩笑道:“你这孩子……如今颂儿都已是快当阿娘的人了,你这作为外祖的,性子怎的还是这般急躁?” 话虽有说教之意,但对这个老来小女儿,语音却是格外纵容。赵氏闻之连连应下,面上不见恼怒,神情更为恣意任性。 这般相处之景,难怪,如此天真……从小便备受宠爱的赵氏,出嫁后在将军府,夫君亦然爱护。家宅安宁,子女听话,上无公婆,背靠赵家。恐怕,这才是全帝都城,所有女眷羡慕之人。 姜桐心下无所谓。旁人得失,与她何干?反正,她这个远在千里的小女儿。对将军府来说,也是可有可无。 “阿爹,素日你不是最爱读书知礼的小辈吗。桐桐自幼便在他祖父膝下,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多少人求之不得,得姜公一句教导。” 赵氏语气满是自豪,再一次将她的小女儿——姜桐,拉道出去。 习以为常的小女儿,自当非常配合:“阿桐见过外祖。” 赵原一阵端详,隔着三尺之距,清楚地看到这个从未见过的小外孙:“是个乖巧的孩子……同你阿娘生得极为相像。” “确实。颂儿与阿柊倒是不怎么像宁娘,桐桐眉眼却有几分同少时小妹一样。”一旁赵信也赞同道。 “你祖父那个人我知道,得他教导,想来你也是不差的。”赵原虽不喜那老头,但在学识教人这方面对他是服气的。 赵氏乐道:“阿爹往常不是最爱收集藏本,今日可不行再如之前那般,随意拿上几本打发女儿。怎么着,也得让桐桐挑个够!” “拿走……拿走……”赵老将军无奈点头。对这个疼爱的小女儿,使性耍赖之言,他也是没得办法。上回从他这撬走的还不够,这回,只怕要“倾家荡产”咯! “这些年我也搜寻了很多典籍孤本。指不定啊,你祖父也没有。待会儿都给带走吧!反正放在这里现下也没人看。” 话说得如此大方,赵老将军心下可是一阵滴血。 姜桐就听赵老将军感叹一声,下刻便豪气一指,将他这些年收集“宝贝”悉数让她带走。如此厚礼,可不得赶忙谢道: “多谢外祖割爱,阿桐定会好生保管着,不让它们蒙尘。”她回去之后定会细细交待萧萧,将这些书好生看护,日日打扫,绝不蒙尘! 这可都是真心大实话。看与不看是一回事,这上面有没有“蒙尘”,又是另外一回事。 得了“大便宜”的姜桐,迅速融和到赵家相处之道中。犹如春风化雨,细润无声。一番相处下来,叫人好生舒服。 相隔十余年的深壑,一下便被填满。还以为是血脉亲情起作用的赵家人,当然不会生出一丝怀疑。 心口不一,言不由衷……姜桐听着自己口中的柔声,再次拂开心中愁绪,展颜开怀。 “桐桐……” “此前,听闻你于少阳县遇险,可确有此事?” 话锋一转,赵信突然试探问道。姜桐上挂的唇角一滞,原本扬起的秀眉紧接着落下。目色闪过一道后怕。 “……少阳县。” “好端端的,大哥怎的提及此事?”未带姜桐说完,赵氏倒是先拉下声,冲向了赵信。话中颇有责备之意。 “少阳县遇险,此事原就给桐桐留下不少阴影。此刻,大哥再要提及,不是再让桐桐忆起这等龌龊?” 被小妹当众指责,赵信也未有恼意。年近天命之年,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脸无措,急忙拍嘴:“我的错……该打,是大舅舅思虑不周。桐桐,莫要为一群污秽扰了心……” 赵信肃目保证:“来者不管是谁,敢伤赵家人,我赵信第一个不放过他……” “行了……”赵老将军一挥大手,直接叫断了这个“傻大儿”的豪言壮语。 “朝堂之事,哪里容得你乱讲。以后,勿要再冒冒失失,将公命家事混杂一起,若是牵连一起,全不成体统!” 赵老将军一开口,没人再敢跳出来反驳。赵氏纵然恣意,也不会不识青红皂白,胡搅蛮缠。 方才的众人之乐,全被这突来话题给推翻掉。冷滞下的气氛,些许带上点沉重之意。 而此事背后,经历了少阳县一事的本人。姜桐,眸光轻转,丢开方才畏怯之色,犹豫道: “……少阳县,却有生意外。但阿桐也不甚清楚,那群强盗到底是冲何而来?” 姜桐两眉蹙起,似乎努力翻想:“后来,幸得少阳县令及时赶来,这才将那一干人绳之以法。阿桐能全身而退,还得亏了封家公子出手相助……” 赵氏虽早知此事,但眼下从小女儿口中亲耳听闻。心中顿时难受得揪起,满是心疼。 “桐桐……”赵信欲言又止。想再开口,但又怕再惹得小妹与父亲不悦,遂又缩了回去。 姜桐倒是先解了她这个大舅舅的“困境”,贴心问道:“大舅舅此刻突然发问,想必……定有要紧事。难不成阿桐还能帮得上?” “不打紧不打紧……”赵信甚是感谢这个小外甥,当下对其怜爱又多了三分:“桐桐可放心,大舅舅定将此事调查清楚!绝不放过那些伤害你的贼人……” 话说三分,又难掩其激愤之意。赵信连忙收声,面上端起稳重来。 不过,此次,赵氏与赵老将军倒是未再出声制止。 “消息竟传得如此之快么?大哥,可是风庭告知与你的?”赵氏面含忧色,心下亦是鼓动难安。 赵信摆头,持稳老脸上生出一丝凝重:“今日我随太子殿下一道前去封家,听其下人在说道。” “封家?”赵氏不明:“可是近日凉州城来得那个封家?” “没错,封云。”赵信沉头应下:“出了这档子大事,眼下帝都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将军府虽与封云断了联系,可姜家与封家,现下……只怕,关系匪浅……” 姜老爷子将姜桐交由到封直手中,护送回帝都城,犹可见对封家,封云之信任。 赵信话有迟疑,但最终还是说出这个顾虑。 “封云刚死,尚未查明背后凶手。现下又得知少阳县一事。虽说贼人并未冲着封直,但在此刻节骨眼上,难免有人不会多想,将这两件事联合在一起。” “桐桐……又是与封直一道,故而……” 赵信没有说出,但在场之人也懂其言下之意。 这个节骨眼上,与封家绑在一道,可不是一件好事。 “放心,太子殿下与我,定将此事查清楚,不会将桐桐牵扯进来的。”看着赵氏一脸担忧,赵信安慰道。 所幸此事,是由太子殿下负责。再有他在一旁,应无大碍。 “不管封云之死的真相,还是少阳县,牵扯到的姜家……事关紧要,此事,你务必得好好协助太子将此查清。” 赵老将军脸色亦是严峻,沉思吩咐。 封云之死,引得朝堂之上,轩然大波,圣上震怒。绝不可能就此罢休。 这一趟浑水,背后的真凶。封家……眼下,整个帝都城,皆是唯恐避之而不及。 姜桐哑然。 但心头震动不亚于少阳县遇险当晚,甚至更为惊愕。 封云死了?好端端的一个“封世伯”,祖父心心念念的故人,居然命丧帝都城。 世事无常。 此前,姜桐还记得。祖母与她感叹道是,以后有的是机会。 谁知,来平原郡的不是封云,而是其子封直。错失一面,未料,这居然是天人永隔……如今人已死,哪来的以后呢? 10. 夜半来人 姜桐心下一阵唏嘘。可让她担心的,还是祖父的身体。得知此事,封云已死。身子本就不好,若再加上这个打击…… 思及此,不免有些担忧。 姜桐思索一阵,慎重道:“少阳县遇险一事,背后因果,阿桐也说不得清楚。不过,从与封公子结伴返程的这一路上,并未再生意外,也未有仇家来寻。” 此话,确为句句属实。意外?少阳县那场,还有余县令,确实古怪得紧。 但身受牵连的,若是硬要说,那便只有她一人。姜桐不会忘记,混杂在聚香楼内,趁着混乱,朝她下手的那几个莫名生人。 封直之所以被拉进这场“意外”,还是因为她身受险境,故而出手。 “桐桐,封直出手相救,是为你祖父所托。”赵氏语重心长道:“封家,封直此恩,有我与你阿爹来处理。你不必将此事记于心头,更不能与封直再生来往。” 赵氏心头焦虑。生怕为这个恩情,她这个小女儿,对封直生出什么别的感情来。 那封家公子,生的倒是一副好皮囊。加上“救命之恩”,一路尽心尽力地将人护送回帝都城,长伴相随。赵氏有这焦愁,也不无道理。 姜桐心不在焉,没听懂赵氏言下之意。但面上还是惯性使然,点头应下。 其实,她这一番话,赵信何尝不知。此事,只要稍加了解,其真相如何,都能清楚。但—— 姜桐与封直。二人一道自平原郡出,早在一条船上。姜老爷子的态度,同封家封云已经绑在了一起。 这才是令姜风庭,赵信等,觉得棘手的地方。风口浪尖上,背后策谋这一切的,焉知会不会将刀口对上将军府来。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原本打算多待些时辰的赵氏,午食之后,便带着小女儿忙不迭回了将军府。 许是同赵信一番相谈,让她又起忧心。又或是对小女儿“感情问题”的担忧……不管哪一样,赵氏都无法安心待下去。想着早些回去,与姜风庭,两夫妻商量一番。 早上出门之时,还是高高兴兴往来。眼下匆匆回府,母女二人各有心事。没了赵氏的“喋喋不休”,姜桐索性也闭上了嘴。 回了将军府之后,赵氏转头不知忙何去了。没得人再来扰,姜桐亦然落得清闲。 笔下纸墨未干,姜桐小心折好信件。转身一脸正色,嘱咐萧萧:“将这封信亲手交给连羿,让他经手送回平原郡。” 白日在赵家听得的那番话,让她多有不安。封云已死,祖父与其也没机会再相见。姜桐将信装好,交给萧萧送到连羿手上,传于平原郡。 不是她不信任将军府,只是比起连羿来,还是后者较得她的信任。 而且,信上还写道,自己得了机会定会回平原郡。此等话语,万万是,不能被将军府里的人知晓。这才至帝都,就在信中提及回平原郡之语,若将军府日后多加阻拦,那可得不偿失。 赵家人今日对她所现出的善意,不过是因为她面容肖似赵氏,再有看在祖父面上罢了。说到底,还是为了自身之利益,赵家之得失。 且不论说,帝都城局势复杂。不管是少阳县之事还是封云之死。哪一件,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每个站在旁边的人一不小心都会被吸引进去,身陷囹圄,不得自拔。 姜桐亦不清楚,搅动这帝都城内人心惶惶背后之人是谁,所图什么。只是身在姜家,再怎么避免,也无法做到独善其身。 但这些也不是她该考虑之事。自多的是人前仆后继,朝这漩涡而去。此刻她倒是真怀念在平原郡宁静日子,哪里需要整天见这么多人。 手中的笔墨早已殆尽,纸上被描画出一团团墨色点点。姜桐的肚子不合时宜发出一声咕噜声,打破了房中安静的气氛,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姜桐揉揉肚子,准备将就忍下去。起身一立,哪料坐下太久,以至于目中一时眩晕,眼前一片发黑。 半晌之后,待恢复差不多。撑在桌案前的双手才又重新离开。 适才一转眼,眼瞅着窗边,目中又是一片黑。姜桐甩甩脑袋,清醒后再又睁开眼睛。慢慢拖着身子往床沿边上靠去。 雕窗外口,拉起一道小缝。凉风丝丝渗进,穿透单薄的衣裳,姜桐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连羿……”姜桐上前关窗,却被一道阻力拦住。下一刻,一张熟悉的少年面容便从底下冒了出来。 “你来作甚?这么晚,可是出了事?”姜桐胡乱猜测,以为事关平原郡。 连羿嘘声摇头,眉头紧皱:“……外人。”姜桐立即噤声,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方才,属下见有人影飘动在院外,以为是将军府之人。没想到,此人,竟然顺着路,悄摸摸地来到小姐房外……” 姜桐恍然一醒。原来,刚才第二次“眩晕”,竟是有人在她面前捣鬼。 将军府不太可能有贼人闯进,难不成是“自己人”?赵氏与姜风庭所派来的暗卫?姜桐不解其意,示意连羿暂勿动手。 半炷香已过,主仆两人心下各自咕咚,思考对策。原因便在,此不明来人,竟然还在附近。 连羿清楚地感知到。这“贼人”,依旧“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将军府可不好闯。” “若你依旧打算这么藏下去……那今夜,看是你躲得好,还是将军府的刀来得快!”姜桐不想再与之纠缠下,直接放声,明言威胁道。 “将军府柔柔弱弱,新来的姜小娘子,脾性倒是大的很。有空着,多向你姐姐学习一二。” 来人压低声音,从暗中冒出,极为清晰入耳。仿佛是凑在二人耳边,姜桐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还窥伺在周围! 姜桐极为反感。先不说暗中偷窥之事,单是这欠揍的说教之意,便让她对此人之厌恶,多加上三分。 她能忍下,但旁边的连羿却是不能忍受。早已备好的暗镖,“咻”的一声,疾速飞向前头黑暗中。 冲向暗夜的飞镖,传来刺啦一声,最终叮铛落地。紧接着便又听其声道: “这般急躁性子,得改!以身作则,效法改之。先要从主子下手做起……” 姜桐没忍住翻了两个白眼。 “阁下夜闯将军府,肚子里难不成装的尽是鸡鸣狗盗之事么?” 假仁假义,装模做样。端的一副君子姿态,背地里不知道又是什么面孔。姜桐心下厌烦生到极点。 “若非家主之命,你道我愿意这般‘偷鸡摸狗,畏畏缩缩’,还不是为了护你周全?” 来人语气无奈,将心中不满之气一股子全倒了出来。 烛火幽暗,月光皎洁。隐隐约约,前头黑暗下冒出一个男子身影。一身褐色衣裳,与周围之色融合在一起。 姜桐冷眼观之,口中慢声放出:“家主?可是赵原赵老将军。” “不错。人虽蛮了些,总算还有点子伶俐在身。一母同胞,你姐姐那般聪慧,想来,你也不能太差。” 男子三句不离姜颂,处处拿之与她相较。此人若不是赵家之人,姜桐定要给他点教训! 声息渐近,拉住欲冲上去的连羿,姜桐放眼落在了男子身上。 借着明净月色,来人身影愈发清晰。 眉眼清朗,气度飘逸。格格不入的褐色劲衣,周身一股正气凛然环绕。快要翘上天的高鼻,仿佛正指指点点,嗤之以鼻,对着人再是一通说教。 “既是外祖之苦心,那你便留下吧……”姜桐腻烦得紧,不愿再与其废话交道。 赵循心下本就不满。若不是家主交待,谁都无法命他前来,就为保护这么个蛮女子。 “家主担忧姜小娘子的安全。在封家之事未解决之前,赵某不会离开。”今后一段时间内,他怕是都要困在这里了…… 赵循心头一阵郁闷,听着对方的搪塞之语,便更是不满。高傲的眸光随着心下妥协,还是低下了头,落在那蛮女子的身上。 “你这小娘……” 赵循喉咙一哽,涌起的话瞬间被堵在了里面。好半晌才磕磕巴巴:“我……赵循,今后,还还请姜小娘子……多多加指教……” 高傲的头颅瞬间低下,扬起目光慌乱逃窜着。赵循没了方才说教的气势,脸烧的格外的火烫。 平静的脉搏,瞬间砰砰直跳,下一刻好像便要跳出嗓子眼。赵循紧张无措,不敢再作声。 被人无时无刻的“监视”,放在正常人身上,谁能接受得了?姜桐扶额,心有不甘,但此时,凭她之力,难以违抗赵原之命。 “请教谈不上。还要请赵公子,之后跟着我这不成器的小侍卫,磨磨性子……省的他这般蛮躁……” 姜桐咬字顿出,轻飘飘地撒了出去。眼眸冷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温柔澄澈的笑容。 清清冷冷,姿容秀美。仙人之姿,落入凡尘。浑然天成,不加人间一分精雕细琢。赵循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被他称为“蛮女子”的姜小娘子,竟然这般模样。 当即后悔,可话已流出,再收不回来。 赵循接声点头应下。但目光却是不敢再与之对视上。 “咣当——” 雕窗落下,紧紧关上。窗边没了女子身影。 连羿当头对男子送去两个鄙夷目光。转身离开,头也不回,留下个“嚣张”背影。 转瞬之间,只留下赵循一人。爬满耳朵的红丝,涨红的双颊。不知是为着惭愧忸怩,或是一池春心萌动…… 11. 意外再见 支支吾吾,踌躇万分。赵循心头一片紊乱,充斥在他脑中的杂声,也让他暂时忘了此行之目的。 调头一转,这人飞速地离开了将军府。 待确定此人真正离开将军府后,连羿这才放心。原来,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的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姜桐身边。 这个不怀好意的“贼人”,眼里转悠地那点小心思,休想瞒过他的眼睛! 一夜风波,起起落落,上上又下下。对某些人是寝食难安,留下姜桐身上,则是风过无痕,没有丝毫影响。 待第二日忆起,挣扎片刻,才得以接受身边多了个“细作”。 “连羿,今后可得辛苦了……”姜桐摇头叹惜,没得办法。将这个突来的“大麻烦”,直接丢给连羿处理。 “本该是属下职责之内,小姐勿须抱歉,连羿定会看紧他。”略带稚嫩的面孔,连羿一脸坚毅保证道。 草草梳洗一番,姜桐任萧萧给自己点上些许脂粉。今日武阳侯府设宴,由不得她简单素净。 赵氏送过来的衣物装饰太过华丽招摇。折中一番,姜桐还是选了赵氏送来的衣裳。不过,头上发饰,却是从自己由平原郡所带之,挑选一二。 虽然简单,但却不失贵重。精细打磨的和田红玉簪,腰间裙带两边也挂上了祖父特意为她打造的佩玉,低调不失礼数。 今日的武阳候府,差不多也聚集了帝都城内的赫赫人物。既是第一次参加,为了防止横生差错。姜桐打定主意,寸步不离跟在赵氏身侧。 “萧萧,你去将流苏唤来,今日带上她吧。” 姜桐出门前思虑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将赵氏送来之人带上。既是给了面子,也给自己留点后路。 若真有意外,不至于只萧萧一人。 母女二人打道离府,赴宴上路。才至将军府大门口,便瞧见了自前骑马而来的姜柊。没了之前光鲜亮丽的神采。眼中疲惫,眼下乌黑。一脸风尘仆仆,人困马乏的模样。 几眨眼的功夫,这人便到了跟前。 “怎么回事?”赵氏率先问道:“阿柊,你这模样如何能去。不是让你寻你阿爹呢?怎就你一人回来?” 姜风庭昨夜未归,又没得消息。赵氏怕其忘了时辰,便让姜柊前去提醒催促道。 “阿娘放心,待换身衣衫即可。”姜柊提起精神解释:“今日武阳候府,阿爹怕是去不了了。眼下人在帝都城外,赶不回来。” 姜柊寻了好一圈。待寻到人之时,姜风庭却只让他赶紧离开。一夜奔波,慌慌忙忙。是以,才有了眼下这番“巧遇”之景。 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楚,赵氏这才放心带着小女儿先行赶去。 只不过,马车却是先停在了赵府上。 一墙之隔,同赵家“毗邻而居”。这便是,武阳候新得府宅,圣上亲赐。今日筵席,便是为庆贺新家之喜。 对此,赵原与武阳候,两人好像都未有相执意见。 但其实,赵家与武阳候交情其实并不深厚。虽也是起家于成帝期间,但武阳候卫氏一族不过就是靠着祖上荫护,这才得了个爵位。 后代子孙能力并不出众,其实也算是平平无奇了。但好在后辈之中,未出骄奢淫逸之类的纨绔子弟。 虽说它的存在感并没有姜家赵家之类显眼。 但也好歹是成帝亲封。百年间未曾如其它侯府般起落沉浮,在这帝都城内,没人敢轻视这武阳候府。 而今圣上又重视这些世家,自是没人忘记这武阳候府。 更为一点,那便是其府上。武阳候之二女,卫谦翎,深得皇后喜爱。更得圣上亲封,汉阳郡主。其殊荣,不可不重。 且隐隐有消息传道。今日武阳候府,如此大办,乃皇后授意所为。汉阳郡主今二八年华,皇后此举,亦是为其择一郎婿。让这帝都城内,官宦世家,重臣新贵。携眷带子来此,正有是此意。 先且不论,皇后对汉阳郡主重视之意。单说,武阳候,卫氏一族之虚名。便是这个名头,百年根基,亦是普通子弟,一生所不能盼之。 而汉阳郡主,卫谦翎。本身名誉传遍帝都城,皆知其温婉贤淑,容貌才情一等一。更有甚者传闻,其容貌不比当年姜家长女——如今的太子妃,姜颂。 利欲荣华,美人倾城。无论哪一样,都不知有多少儿郎为其倾倒。 今日的武阳侯府,注定,少不了一场“热闹”。 姜桐与赵氏一早入了赵家,随后不久,姜柊也及时赶到。三人连同李氏,一并前往武阳侯府。将军府内,人丁稀薄。但在外,却无一人敢轻视怠慢。 不提姜家之影响,单靠姜风庭一人,也能让人畏而生惧。赵氏一介女流,但却出于赵氏一族。更无人敢得罪。 武阳侯府设宴。其实来与不来,对这等世家完全没有影响。譬如将军府,又或者赵家。但今日,赵氏来凑此热闹。无非,便是想将这小女儿示于众人。在帝都城中,“展露头角”。 这等小心思,姜桐又怎会不知。 但,今日武阳候府之宴。其“主角”,并不是她。场上亦然也有着许多小娘子,争奇斗艳,百花齐放。 你来我往,缕缕行行。赵氏应付这等场面,如鱼得水,侃侃而谈。话像是早就演习过千百遍般,如同泉水瀑布般不停地倾泻而出。 姜桐当下着实佩服。 原来,自己这等“八面玲珑,见风使舵”,早有机可寻。不过,比起赵氏的得心应手,眼下的她,还是太过青涩。 原本无趣的筵席,也让姜桐来了兴致。她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观摩着,赵氏则忙于应付交道之中。 基本上前来与之交谈之人,也都是存了攀附之心。 如今姜柊尚未婚配,朝中不知有多少大臣夫人都在盯着他,想要攀上这门亲事。就算也有那不为权势所动之人,放低了身段,为了自家女儿上前来攀谈。 但对于姜桐,这个将军府从未露面的小女儿。小小“弃女”,远在千里之外,养在穷乡僻壤。然却长于姜公膝下。 如此“神秘”,众人皆为好奇。但是又碍于姜家之位高,因而没人敢生闲话嘀咕。至多,便是无时无刻,投来的打量目光。似乎要将人盯透。 即便姜桐用尽全力,忽视处之。但被人一直“揪着”不放,众目睽睽之下,着实难自在。心里盘算着时辰,只望能赶快结束。 女席之上,空位渐渐填满。唯有一处,十分显眼的空了下来。那便是汉阳郡主之位,恰巧,正落于姜桐对面之处。 两厢对望。同是今日“争议”之人,如此,被放在了一起。可眼下,只有姜桐一人。聚来的目光,难免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小姐,不可多食……” 流苏压着声,极为微弱,但是却清晰地传进了姜桐耳中。 看着面前纹丝未动的食物,姜桐手下刚伸出的箸子微微僵滞。暂停一息,转手又收了回来。若无其事,顺手将茶水带上,一口饮下。 “小姐身处上位,不知有多少人盯着。眼下夫人不在,小姐言行举止,定要再三谨慎……” 流苏压着声,喋喋不休,继续凑在姜桐的耳边提醒。听其言语,生怕她一不小心,就给将军府招了笑话。 姜桐沉下气来,压下心头生出的烦躁。流苏的话,也不无道理。现下赵氏不在此,她的一言一行,自当该多生注意点。 早在一刻之前,赵氏连同李氏一道,二人起身离席。不知去了何处。姜桐本欲跟上,但赵氏却让她留了下来。并吩咐流苏,好生看着她! 是以,没得选择。眼下只能暂时忍过。 兴许是隔面男席渐渐满人,女眷们的注意,尤其是年轻女郎,基本被吸引过去。两席之间,原就相隔不远,中间摆放着几扇小小屏风相拦。 隐约模糊,却是更让这些女郎们大胆了起来。 姜桐兴味索然,低头垂眉。才没得兴趣四处张望。 然而,她这般“垂气”模样。又急得流苏开始了呶呶不休之语。如同细蚊,咬住她的耳朵不放。 姜桐着实后悔今早将流苏带出的决定。这人,太实心眼了。对赵氏之吩咐,简直奉若神明。 是个忠仆,但可惜,不是向她。 收起心中小心思。姜桐再挂起笑容,明亮示人。两只弯弯凤眼,漫不经心放在四面。刚瞟过对面之景,眼角便闯进了一道熟悉面容…… 姜桐疑惑停下,定眼往对面暗中一瞧—— 哪料,对面席上之人,也将目光放了过来。四目正对上,透过屏风之间露出的那点子空隙。 一双墨色长眸,极为深邃冰冷。眉目如山水墨画,又是极致清雅。矛盾相冲,却让人忍不住再生望进去。 此前,一月相处,更有少阳县那晚相救之恩,姜桐不会忘记。 封直。 姜桐心中讶异。没想到,竟会在此见到这人。毕竟,封家封云现下可是正处风口浪尖上。一堆子麻烦事,这人居然还有心思来参加筵席。 不过,原是她先瞧过去的,此刻要是移下眼神,岂不显得心虚,坐实她暗中偷看。姜桐索性便大方对上。秀眉弯弯,露出了一个绝对真诚之笑。 12. 哪位公子 此人,于她有恩。一路护送她上帝都城,尽心尽力。她早忘了那一晚平原郡姜府发生的不快小插曲。 姜桐心有感激之意。本来在这陌生的武阳候府,封直也算的上“旧相识”。 两人这番对上,不过须臾之间。姜桐面上还未褪下笑意,下一息便见对面多了一道身影。直接隔开了她与封直的视线。 错然间,姜桐只觉又是眼熟…… 果不其然,当那身影调过头来。映入在她眼中的,赫然是分开不久,出现于男席之上的姜柊,她那便宜兄长。 姜柊表面未露声色,对着自家小妹温柔一笑。转身,立刻拉下俊脸,冷眼相对。 早先阿娘便给他打过招呼,千万不可让小妹与封直再生来往。如今,这人赤果果,当着他的面,竟敢攀附上小妹。 姜柊心下哼道。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居心不良”的男子。 面对姜柊的态度,封直置若罔闻。右手端起面前盛满酒的杯杓,一口灌下。随后便闭上眼睛,双手抱臂交叉于胸前。整个人盘坐于席上,靠于背后柱边。好不恣意。 另一边的女席上。姜桐收敛起乱飘的目光,暗中庆幸对上的是封直与兄长。然不知为何,方才姜柊的突然出现,让她生出几分紧张。 她与封直,正大光明,又未有暗中丝连。怎的,被姜柊这番盯来,倒像是她做贼心虚…… 几分胡乱思绪上头,姜桐也未理会周边盯来的打探目光。 她的一言一行兴许不会惹人注意,但——姜柊绝对以一人之力,将女席上的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其一举一动,皆被人看在眼里。自然,方才那抹“回头一笑”,也没能逃过。 “昔日有闻,姜公子相貌非凡,丰姿潇洒。今日一见,果真比传闻还要胜上三分。”羞答答的小娘子冒出声,眼里尽是倾慕之意。 “对面那家公子是谁?模样好生俊。”另一道细声冒出,其余女娘们亦是十分好奇。 “此人……”席上再声道出:“听闻是从凉州城来的,那位封家公子……” “封家……难不成竟是那个从凉州来的封家?封太守之子……” 众人猛然一醒,连忙闭上嘴,不敢再生多言。 最近“封云被杀案”,闹得可是沸沸扬扬,传遍了整个帝都城。眼下谁人不知,封家,沾不得! 封家人口单薄。封夫人当年产子不久,便撒手而去。封太守深爱其妻,未再续弦。一人独在凉州城下,将孩子拉扯长大。本以为得了圣上隆恩,调回帝都城。未曾想,竟一朝被人杀之。 如今的封家,那可仅余这位封家公子,一人矣。 一出生母亲便离世,父亲含辛茹苦将其抚养。如今,苦尽甘来,调回帝都城。哪知这封公子刚到,父亲便遭人害之。 双亲具亡,着实可怜! 但事也没人敢靠近封家,亦无人敢接触这位封公子。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人皆有妄心,哪里能控制得住。暗中揣测,三两成群。一来二去,这位封公子的名声,传的可是不太好听。 众人及时止住了探讨声,女席上的“窃窃私语”落下帷幕。可下一刻,门口冒出的女子。又将这帷幕再次拉开。 “汉阳郡主……” 今日之主角登场,自然少不了非议喝彩之声。有人羡慕,有人倾慕,有人厌恶…… 姜桐一眼扫过。 门口女子,身着一袭绯色罗裙,上襦配以柳黄素纹衣。曲眉丰颊如玉质天成,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尤为盈盈动人。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姿态却又雍容闲雅般,落落大方。很是婉约秀丽。 貌不虚名,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姜桐浸入欣赏,不少少年郎亦是为此倾倒。 “皇后驾到——” 一道尖锐响亮之声穿透而来,猝不及防,直接钉入众人脑中。 人影未现,只见在场之人。纷纷起身,再行磕头行礼。 姜桐亦然。耳旁的催促之声,让她一股子朝下跪去,直咚咚的一道沉闷声落地。若非有请安之声掩盖住,必然会招来不少侧目。 “诸位大臣和夫人不必多礼,孤今日来也是为武阳候一家道喜,你们只当寻常宴会即可。”皇后言笑晏晏,和蔼向众人道来。 姜桐闷声不言,但膝上之痛让弯开的嘴角有了一丝僵硬。 皇后忽然到来,此事,众人此前也不是没有预料。传闻本就有,如今看着身在武阳候府的皇后,那便证实了传闻为真。 如此,落在汉阳郡主身上的目光,比之方才又热切了几分。 一时之间女席上倒显得格外安静。跟在皇后身旁的汉阳郡主,比同武阳候夫人还要更似母女。 皇后款款而行。在其身后的两位妇人,同时一道迈进。姜桐眼眸轻转,映入目中的,赫然是此前离开的赵氏与李氏二人。 “一早便知晓了么……”姜桐喃喃自语。看着几人落座上方,转念一瞬,便将此事抛掷脑后。 一席间下,汉阳郡主伺候在皇后跟前。赵氏与李氏在旁作伴。 姜桐一人,独坐一位。专心享用着摆放在面前的菜肴。耳边闻着声,眼里瞄着人。 你唱我和,一人一语。围在皇后身边的“戏曲”逐渐落下。而此行真正之目的,才开始慢慢显露出来。 “今日武阳候得此新宅,孤方才一路瞧着,甚是宽敞。”皇后作奇问道:“就是不知其它地方也是如此么?” 武阳候率先回道:“得陛下垂恩。此府新宅,东面还有个东园。地方着实之宽阔。不比寻常园林。臣敢以保证,此园若论第一,放眼整个帝都城,都找不出第二来。” 武阳候话中自信,掷地有声。 “真如你所说这般?”皇后似是被提起了兴趣。 “皇后若不嫌弃,可移步去至。”武阳候笑容恭敬而道。 皇后一时未应下,自言笑道:“方才贪嘴,这肚子倒是有些微胀。”说着间,这手便轻轻拍了下胸口,仿佛有所缓解般。 “皇后不若就去消消食罢。今日也是为着武阳候府庆贺乔迁之喜,侯爷和夫人可愿意,让我等一饱眼福?” 李氏推波助澜,赵氏一旁亦点头称是。 带头已出,其余人自然不敢违抗。皇后目下之意,谁人不知?三言两语,一声定下。达成目的,皇后笑容满面。众人也乐得相捧。 “小姐膝上之伤真的没事么……”萧萧满脸心疼,担忧道:“要不同夫人吱一声,不去如何?” 姜桐立刻打住:“皇后之命,谁能违抗?当是凑个热闹,不碍事。” 萧萧只得作罢。身旁的流苏早被赵氏唤了过去,两人窃窃私语,不知又再下什么“吩咐”。看得萧萧怒从心下生。 若非流苏在旁边聒噪,指指点点,小姐又何至于一头跪下,伤了膝盖。还没得一点眼力见,连小姐受伤也不知。 鼓鼓气气,最终只能忍下。 姜桐寻了个借口拒了赵氏同行之邀。眼下与同皇后一道,赵氏指不得随时再将她拉出来。抢了汉阳郡主的风头,那不是自找麻烦? 还有一点…… 那便是膝上之痛。 姜桐自叹倒霉,眼下只得忍痛前行。 主仆二人,搭上得了吩咐的流苏。极其缓慢地往东园挪去。其余众人,唯恐落后,争相往东园跑去。 侯府之中,唯有这几人,依旧晃晃悠悠,踱步前行。 偌大的侯府新宅,东园便占去了三分有二。不是府内地方小,而是这东园着实大的出奇。 其宽敞之度,肉眼无法测之。与其说是府内园林,不如说这府宅是倚靠东园而建。 “侯爷,您这东园到底有多大?” 众人盯着眼前东园,羡慕不已。圣上可真是舍得将此赠予武阳候。 他们足下所处这方地势较高。抬眼望去,一眼收进。没有一处庭园。郁郁葱葱,本已入秋现下一片点点青红交接,像是走进了山林间。而远方的山仿佛也与尽头边的树连接在了一起,真乃奇景! 武阳候所言不虚。此等异景,帝都城的确只此一家。 “其实这东园到底占地多少,本候也还未清楚。”武阳候作势一番思酌:“不过这尽头嘛?若从那尽头出去,兴许可直到帝都城外。” 这一番话听得众人是暗自咂舌。帝都城有多大,他们自是知晓。即便此府宅位于帝都外城,地处稍微偏远。但越过城墙,直通城外,众人多少又有点不信。 “早先便听闻这府宅奇特。竟是没想到,此片山头,竟被圣上划给武阳候府了……”酸溜溜的语气,一个大臣忍不住酸道。 原来的武阳侯府邸,还是成帝期间赏赐下的。百年已过,卫氏也守着老府宅安分度过。如今圣上特赐,不管是出于何原因。这场乔迁之喜都得大办,以示隆谢皇恩。 赵原不与之相较,其中当也是顾及到此。 一无功勋,二无才得。靠着祖上荫护,皇后宠爱其女,便可轻而易举得此大宅。让那些从底端爬上来,辛辛苦苦了一辈子的大臣们如何作想。 时也!命也啊! 众人心有不甘。但,圣上所赐,自然没人敢提出异议。即使心生不满,那也只能暗自吞下。 13. 迷路 放眼,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头。近地,脚下是堆积飘零的落叶。两侧树木高大,枝叶茂密,林荫成片。怎么看,都像是山林野外。 东园么?着实叫人难信。 萧萧观望四周,脚下踌躇:“小姐,该不会是我们走错路,出了武阳侯府?”萧萧四下打量,越发觉着有此可能。 “不可能。”姜桐未加思索,一口否了萧萧心下疑虑:“若出了武阳侯府,那不是正对上赵家?” “此地,应该便是武阳候口中所说的东园。”姜桐心下明了。但看着眼下奇景,东园地方之广,亦有一番震撼。 “也是……”萧萧恍惚点头:“咱们沿着夫人留下的痕迹,一路跟过来,怎么可能会出错。 武阳侯府的下人,难不成自家府宅都不识得?” 萧萧自言自语,宽慰道。然而,姜桐盯着萧萧身侧流苏空出的位置,两眉却渐渐拧起。 原本,三人便落后一步。再加膝上之伤,故而便走得极为缓慢。流苏心有催促之意,但被萧萧一口回怼下去。 二人各执一词,不肯退让。若再一起待下去,定要再生起闹,惹人注目。但便是在此时,赵氏派人递了消息过来。让她转道,从另一边入口东园。 至于原因,便是皇后为汉阳郡主,设下的一场“相亲宴”。 偌大东园之中,暗生藏有野生素心兰。皇后闻之,甚是喜爱。因而,武阳候便生提议。由皇后设下彩头,谁若取得野生素心兰,必重赏。 但东园地之广,也是众人亲眼目睹。武阳侯府侍卫有限,倘若人人都去,怕是难保周全。 皇后与武阳候之意,在场众人,谁能不知?识趣了的,自然能上赶着配合。你一言我一语,彼此唱和。 最终,达到目的,将此事交由给了年轻子弟郎们。当然,既为“相亲宴”,诸位夫人女郎又岂会放过此等机会? 浑水摸鱼,捞得一个是一个。 众人心思,各怀鬼胎。今日武阳候府,东园必是少不得一番闹热。赵氏心下,为了这个小女儿,也必是好生“筹划”了一番。 只可惜,姜桐对这场“相亲宴”,并不感兴趣。对于赵氏的安排,她也有所猜测。想必早已为她寻好了人,只待见面。 这种“苦心良策”,若是早些个几年用在她身上。指不定还有一点子感动。 可放在现如今……只有满满嘲讽。 姜桐断不会顺着赵氏之安排。对于流苏,这个忠于将军府,更赤心于赵氏的女婢。眼下自然,不能放在身边。 既然与萧萧起了不快。正好,借着赵氏递过来的消息。姜桐便顺水推舟,将人先打发了出去。让流苏先行一步,前去探探。 借着赵氏留下的痕迹,一路上倒是平静异常,未出意外。可眼下,迟迟不见流苏的身影,更别提赵氏所安排。她与萧萧愈行偏僻,四下皆无人影。 如此…… 那便真是她走错了么?姜桐暗下猜疑。但看着眼前之景,其实,一切已然明了。 “不能待在此地,先在周围寻寻出路吧。”姜桐叹声,自认倒霉。先前磕伤膝盖不说,现下又迷在了东园之中。 既是“相亲宴”,那这东园里,亦是少不得人。寻不到路不打紧,瞧见人影便行。 所幸,发现的及时。 兜兜转转,主仆二人对四周细下打量,当即还是决定沿来时之路返回。毕竟东园之大,若再深迷了进去,那可是得麻烦了…… 日头正当上,林中风飒飒。 卷起的落叶,胡乱飞舞在林空中。一阵风起,一阵风停。漂浮不定,将四下空余之地,全然塞满,又迅速抹去。 萧萧盯着路面小径,脑中一阵的头疼:“……小姐,这路怎的越走越不对劲呢?” 被吹散开的痕迹,没有留下一点有用的信息。原本来时路上岔道便多,此刻,摆在二人面前,那便是一头雾水,无路可回。 姜桐捏了捏肩,当头便一屁股坐在地下。膝上本就受了伤,那能禁得住长久地行走。更别提,还是这般如无头苍蝇,胡乱瞎闯。 要不了命,可也把人累得够呛! “不必担心。路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见萧萧忧愁满面,姜桐宽慰道:“寻不着出口无碍。这林子里面多的是人,不愁出不去……” 姜桐满脸放松,眼下当真看不出丝毫压力。 萧萧撇下嘴:“萧萧自然晓得能出去。可眼下重要的,那还不是小姐的身子。本就单薄虚弱。雪上加霜,膝上还负了伤……” 恨铁不成钢。萧萧语气埋怨,但目中却是止不住的心疼。手下也没闲着,往姜桐的小腿上轻轻捏去,一点都不敢沾上膝边半分。 姜桐讪讪一笑,摸了摸鼻子。眸光四下到处搜罗,期望能得见一个人影。 虽是轻松安慰萧萧,可她心下却是一直提着。倘若真待到赵氏亲自来寻,只怕惊动不小…… 可也奇了怪。 明明眼下之东园,最不缺便是人影。可她与萧萧竟是一个都未曾碰见过。难不成,今日真是捅了倒霉窝? 出门未看黄道吉日么?姜桐不禁自我怀疑起来。 “小姐……”萧萧突然战战兢兢,口齿颤抖:“萧萧觉得,咱们现下,必须立刻离开此地!” “为何?” 乍然听见萧萧凑在耳边的颤声,姜桐不明所以。 “树上,那边……”萧萧一脸惊恐指着,朝前头树干上。距离不过一丈间。 姜桐立即起身,调头往后一瞧—— 树干上的青翠异常,缠绕围住,一圈圈。赫然是一头青色大蛇盘踞在上。若是眼花了的,定要误以为是杂生的乱草。 一瞬之下,姜桐只觉着头皮发麻,身上鸡皮疙瘩直起。 “嘘……不可。” 萧萧忍不住要破开声,姜桐见状立即捂住。两人轻悄悄,生怕惊动了这尊“大蛇”。胆战心惊,待离开其附近之后。顾不得膝上之伤,拉着萧萧眨眼般快速逃离。 两人不知跑了多远。东奔西撞,胡乱窜跑。看着周围只要是青色东西,那一幕便又浮现出来。 萧萧喘了喘气,连忙摆手停下:“没了没了,总算离开那鬼地方了。”姜桐身疲力软,摇摇晃晃,一头瘫倒在地。 “果真,今日不宜出门……”接二连三,全没一件顺心事。姜桐大口喘歇,心下打定主意。这武阳侯府,今后,她定是不会再来了! 林中日头渐渐下沉,没了多余的枝叶遮挡。秋日当下,还余有些许灼热。不时之间,还穿过一两阵过林风。 热热凉凉,冲去疲惫。对于旁人兴许舒服的紧。可姜桐身子本弱,受不得凉。一来二去冷热交替冲击下,叫人难受烦闷。 主仆二人没了多余力气,相处支撑着。慢慢拖拖,跟随着落下的影子,一点一点挪动。 “桐桐……” 空中隐约传来一道唤声。姜桐以为出现了幻觉,未理会,继续埋头前行。然而,不停歇的唤声依旧传来,愈发清晰。 “小妹——” “小姐,有人!”萧萧瞪大眼睛,非常确定。 这声音极为耳熟。姜桐迷迷糊糊,被抛到脑后的记忆迅速挤了出来。 “兄长么?” 能如此唤她的,除了姜柊还会又谁?被勾起的声息,仿佛又重现,进入她的耳中。 姜桐不禁停下脚步,往后一转。 “小妹!你怎在此?可算是寻着你了……”姜柊急切的声息如疾风般,猛烈闯近。三两下间,出现在了姜桐视野之中。 “真是兄长……”姜桐揉揉眼,确定自己没看错人。 萧萧乐得出声,差点喜极而泣。小姐身弱,她最怕便是再出意外。这下可好,遇见公子,可比其他人要好太多。既为兄妹,怎么着也不会坐视不理。 姜桐心中提着的一口气,也暂时松下。如萧萧所想,来人既是姜柊,那便是再好不过。 “公子身后,好像还有人来……”萧萧挑眼望去,好奇地捉住了一抹绯色衣裳。 姜柊目色焦急。在看见了小妹后,当即提了速,上赶奔去。至于身后之人,暂时被他抛在了后边。 清晰的身影逐渐靠近。姜桐面色恢复如昔,灵巧唤道。 “阿娘可是着急,迟迟不见小妹你来。”姜柊心底亦是慌张。东园地广,许多地方武阳候都还尚未涉足。 当下寻到小妹,语气不免多了几分责备。 “下次定不许再生贪玩。这东园,里面不知道还藏着何陷阱。今日,还好未出事……” 姜柊拍下胸口,犹有后怕。得了阿娘的消息,小妹失踪,他便立刻往东园内搜寻。一路探来,便是一直未得见。 心头紧张不得消停,难安之时。所幸……人找到了。 “东园奇景良多,阿桐一时迷了眼。”姜桐垂眸,语下愧疚道:“害得母亲忧心,更连累兄长奔波。这东园,阿桐定不再来。” 见人主动认错,此下年纪,本就多有贪玩之意。更何况,小妹一身狼狈,想必也吃了苦头。姜柊自觉话重了几分,内有后悔。 “罢了……”姜柊自觉话重了几分,内有后悔。 “帝都城有趣之地多了去。下回,你想去何处,阿兄陪你一道。”姜柊语重心长:“下回,万万不可一人独行了,切莫再陷……” 谁的小心思? 姜桐垂声应下。拉着身旁的萧萧,一同低头示弱。 “姜小娘子估摸着,也是为皇后找寻素心兰,这才会至如此。这般用心,谦翎真是愧不如人。” 一道轻浅的女声冒出,格外和缓。即便突然插进,也令人生不出一点厌烦来。 姜桐眸光一转,将视线定在了姜柊身后。一抹绯色衣裙,若隐若现,缓缓飘起又落下。令人忍不住遐想联翩。 “郡主若是无碍,还请快些离开。莫要让皇后等久,误了时辰。”姜柊收起脸色,毫不客气地“提醒”。 汉阳郡主眉下两凝,不过转眼便恢复如常,笑脸吟吟:“现下时辰未到。皇后宽厚体谅,多寻一会,不打紧。” 姜柊不愿与其扯上关系,遂也不想再行理会。话音一软,轻轻落在姜桐身上:“桐桐,若你想要那素心兰,阿兄便帮你寻去。” “阿桐虽有心为皇后寻花,但也并非定要执意取得。兄长莫要费心。”摸不清现状,姜桐自然不会胡乱应下。 这两人…… 一个为帝都城女郎所仰慕,一个为帝都城公子所倾慕。皆为“风云”人物。此刻,在这场“相亲宴”,竟然搅合到一起。 保不准人多想…… 姜桐难免觉着新奇,目下也多了分看热闹之意。 “郡主可是有寻到?”话音一转,她睁大眼眸,真切地向汉阳郡主问道。 汉阳郡主垂眸一笑,捏在手心中的帕子微微收紧。眉目依旧温柔含情:“谦翎无能,未能为皇后寻得素心兰。还与婢女走散,路遇障碍,幸得姜公子出手相救。” 说着头便又低下三分,惭愧不已。 “郡主不必自责,若您为寻花而伤了自己,皇后定会心疼的。”姜桐搭声安慰道。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郡主还是早些返回要紧。”既然小妹对此不甚在意,姜柊对此行也并无兴趣。 也幸得小妹与他们一道。若只余他与汉阳郡主二人,被旁人瞧见了,少不得一番闲话。 姜桐早想结束这趟“倒霉行”,自然同意姜柊的提议。 兄妹二人看向旁边的汉阳郡主。然而,转眼便见一旁女子。眉头紧皱,眼眶稍红。一副为难的神色,双手也紧紧握住手帕。 那双会说话的眸子,仿佛下一刻就要蓄出泪水来。 二人均是不解,无缘无故,这怎就一副快哭了的模样。 “郡主可是此时还不愿返回?”姜桐小心试探开口道。“若是因为寻得素心兰而伤心,那郡主定是多虑了。在皇后心里,郡主定是比这花更重要的。” 汉阳郡主欲语还休,美目上尽是为难。 姜桐眼睁睁地看着,那蓄满的泪水。一颗颗如同晶莹的露珠,在白皙的脸颊上划过。原本含情的眸子也垂落下,眼底一片暗红。 若能甩手不管,姜桐定会毫不迟疑转身离开。 怎的,这帝都城内的女子,眼泪都是这般说来便来的。赵氏是这样,姜颂也是如此。这个汉阳郡主,还是如此。 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放了什么狠话,才至郡主这般伤心。 姜柊愁眉不解,眼下无奈。无故搭上了这个汉阳郡主,惹来麻烦。 “让姜小娘子见笑了……”汉阳郡主轻拭眼尾,柔声切切:“谦翎本能忍下泪水,可你这般贴心安慰。一时难控,便未忍住……” “方才,一路跟随于姜公子身后。并非谦翎所要赖上姜公子。而是姜公子所行之路与谦翎同个方向。” 收拾好失态之泪,汉阳郡主恢复往常的柔静模样,细声道: “素心兰这等珍稀之花,原也是我偶然间发现的。只是,上次太过匆忙,并未前去取得。原是想着得空之后,再将其寻得送给皇后。哪料,父亲今日便提了出来……” 姜桐贴心接过声:“既是如此,那这素心兰,郡主不是唾手可得?还用的着寻之?” 汉阳郡主脸色一红,羞愧道:“姜小娘子所言极是。可谦翎……着实愚笨,一时忘了路,这才与婢女侍卫走丢。幸好,遇上了姜公子……” “迷路……”姜桐漫无心思,只管应着来声,口中配合问道:“郡主与兄长同路而行,难不成又有了线索?” “姜小娘子甚是聪慧。”汉阳郡主一口应下:“往前再行一段,那地方,离不了多远,” “郡主之意,莫不是还要前去寻之……”姜桐神色焕然,打起精神再问:“可是须得兄长与你一道?” “小妹!胡闹。” 一旁安静如斯,沉默低头的姜柊,总算开了口。 姜桐作势捂紧嘴,低头不言。反正话是套出来了,与她无关。接下来,那便看当事之人如何抉择了。 交由到姜柊手上的难题,且看他如何处理。 “姜公子……”汉阳郡主弱弱出声。柔情似水的眼眸,还携带上一丝微红。可怜巴巴,美人请求,任谁都难拒绝。 可偏偏,姜柊便是不吃这一套。眸下一转,直接撇过头去。 “既然不远,郡主也知晓那地方所在,自行去了便可。”姜柊话意轻飘飘,一脸莫不相干:“园内人多,郡主不必担心再生意外。” 无情婉拒,话内嫌弃意思比方才还要重几分。 汉阳郡主强忍泪波,眸间一片水光盈盈。旁人若见此,哪里舍得让人伤心至此。 妾有意,君无情。姜桐暗暗唏嘘,瞧着美人落泪,心下不免生了几分同情。 “一路行来,附近尽是些乱草杂树,哪有一点子美景……”姜桐小声抱怨,口中拉扯嘟囔几声:“武阳候口中应当不得作假,难不成是我眼花了?萧萧,你可曾瞧见过?” 萧萧当即起了声,摇头摆手道: “奴婢是个粗人,哪里懂得欣赏这些。” “不过……”音下急转,萧萧低头沉思:“这东园,确实不一般。小姐可是忘了,那好几处的陷阱,差点子掉下去!” 萧萧咬声吐出,字字清晰入耳。满脸皆是后怕之意。这番作势,惹得周围的气氛,仿佛都惊险了三分。 “陷阱……掉下去。”姜柊拧声,目中难以置信。 “没有没有,公子误会了。”萧萧即刻又摆手:“有惊无险。还好小姐只是落进小坑之中,算不得什么陷阱。” “小坑?到底发生了何事?”一个接一个的意外,姜柊满头迷雾。难不成这期间,小妹竟是差点遇险? 心焦不安,姜柊连连又再逼问。 萧萧眼泛泪花,一哭一声。将此行所遭遇添油加醋,描述的是天花乱坠。听得一旁三人是一愣一愣的。 汉阳郡主亦是收起泪水,屏息凝视。 “小妹原来……受了这般苦,为何不早说出。”姜柊懊悔万分,愧疚又难受的心疼。回想起方才的“重话”,真恨不得抽自己两大嘴巴。 姜桐适时抬头,浅浅笑道:“这些个小事不打紧,阿桐现下不是好端端的在此。惹了母亲与兄长担忧,才是阿桐不愿见到的。” “萧萧担心,一时急了些,这才多嘴。”姜桐转声微斥,不许萧萧再声说道。 姜柊垂下眼,拳头紧握。心下愧疚如同浪潮翻滚,接连不断,快要把他淹没。 “姜小娘子这般厉害,幸好,未曾受伤。谦翎着实惭愧。”汉阳郡主支吾愧声,两只柔情眼深深垂下,不敢再起。 姜桐拂面一笑,扯声道:“郡主独闯东园,只为皇后取得素心兰。这等勇气诚心,才叫阿桐佩服!” “兄长你说,是也不是?”话锋一转,直接挑到姜柊身上。 “谦翎比不得……” 突然被夸,汉阳郡主有些手足无措。垂下的眼眸,在不经意间还是悄悄抬起,时不时地飘向了一旁沉思的男子。 姜柊回过神来,再次提醒道:“郡主三思。既然这东园内不太安生,还是不要一人乱闯。” “郡主心下一片赤诚。又是在自家园内,为了皇后,想必也定不怕这点子小难。”姜桐鼓声打气,快速接上,没留下一点的空余。 汉阳郡主再不好说道什么,只低垂个眼眸。 “不过,若是侍卫未曾赶来,郡主受伤了这可如何是好?阿桐与兄长,又怎能安心离开?”姜桐面色犯难,自言自语。真真一副为人操心的模样。 “小妹……” 姜柊皱起眉头,显然亦是一副为难模样。不过此下,他倒是未曾出言喝斥。 “生有素心兰之地,郡主真能确定那地方便在附近?”姜柊犹疑问道:“该不会,又记错地方了罢……” 汉阳郡主忙声解释:“谦翎一路随姜公子走来,这路边之景,愈发与那日重合,定不会出错。” “再往前头一段,便可到。只一小会子的功夫,断不会误了姜公子与姜小娘子的正事。”估摸是看见了希望,汉阳郡主又再连连补声。 柔情似水,欲语还休。姜柊视而不见,却也没直接撇过头去。 姜桐一早低下头,秀眉蹙起。似乎还沉浸在为难抉择之中。 少顷之后,终是松了口,姜柊勉强应下:“既然如此,那便请郡主带路,快行快回。” 姜柊自有一番考虑。若如小妹所说,东园内险处颇多。那汉阳郡主一人,多半少不得受伤。若今日从未碰见过还好,可他兄妹二人偏生便与这人撞一道了。 坐视不理……只怕,皇后不能轻易饶过。 “前途路险,小妹留下。”姜柊一口定下,坚决之意不容置喙。 汉阳郡主细声缓和:“姜小娘子一路奔波,想是早已累乏。在此休息片刻,也能缓上一二。” 本就是她一手促之,姜桐当然不会再声反对。秀眉舒展,唇角笑开。此刻之笑容,天知道,她有多真诚。 倒霉事 眼看着,这两帝都城“风云人物”打道前行。此刻,又余下主仆二人。 “萧萧,你这等嘴上功夫,可是了不得!差点子,连我都给糊弄进去。”姜桐咧嘴打趣道,但眼里尽是赞许之意。 不用一句话,不需一眼神。能与她配合如此默契,天衣无缝,当属萧萧也。 “萧萧能有此成就,那还不是小姐教得好?”萧萧捧脸吹嘘道:“若能得小姐聪慧万分之一的真传,那萧萧这辈子无憾了……” 姜桐满意点点头,不禁笑出声。连同方才所受之气,心下之郁闷,一并撒了出去。 在这“东园野岭”之中,原本便消磨了她大半的精力。身心俱乏之时,刚好遇见了这便宜兄长。以为能得安心,心中欣喜刚起,没想到当头便迎来一顿说教。 这顶强行盖在她头上的“大帽子”,姜桐可受之不起。 与郡主同行,俘获得美人心。也算是她,回送给这便宜兄长的一点小小心意。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着实赏心悦目,怎么看,也是实打实之般配! 姜桐放下心,直接坐于地面上,双手捶腰。 从今晨出府,到东园之行。歇息的时刻不过才小半个时辰,更有磕伤的双膝,隐隐作痛。天不遂人愿,倒霉事也一件一件飞来。 日头渐渐西沉,没了刺眼的光耀。 入目四下,不似之前的“山野林中”。没了繁密的遮挡物,抬眼一见天。路旁的每一株花草都似被人精心侍弄过的,错落有致,交叉分落于各个地方。 叫人看得极其舒服,悦目娱心。 “那是何物……” 萧萧惊奇一声,将一旁姜桐的注意也给吸引了去。 “这附近难不成又来一只?”思及到此前所见的青色大物,姜桐立即起身,警惕地盯向四面。 萧萧直忙摆手,赶紧打消了自家小姐的戒备。 “那东西几闪而过,瞧着像是被豢养的小狼犬?”萧萧语气犹豫,也没底气:“也有可能是萧萧眼花罢,前边一处花海,难免看走眼。” 姜桐顺眼一看,左右好几下,也没瞧出什么东西来。可正当既要收回眸光之时,眼角忽然闪过一道花色影子,极其微小又敏捷。 “没错……”萧萧定声肯定,揉了揉眼,再盯着前方:“不是眼花。”姜桐亦然肯定。她眼神虽不太好,但花不花还是分得清楚。 两人仔细地往花海里搜寻过去,可这里边被武阳候种上各色奇花。若真是一直盯着,确有迷眼之意。 就在两人既要放弃之时,风中迎面传来一丝哼唧声。虽微弱,但携在风下,传入耳中,不难以闻之。 沿着细微之声,很快,便从乱花迷眼中锁定了一方窜动花白小影。只是,没了方才的敏捷之速。只余拖拉的哼唧声,慢慢挪动着。 “这小东西,莫不是哪家娘子豢养的溜了出来?”萧萧往前走了几步,使劲张望:“……小狼犬么?还是别的?” 哼唧声被花边掩盖着,露出来的只有半团茸茸。叫人实在无法分清是何物。 姜桐敛声屏气,盯着这挪动的“哼唧声”。足有半盏茶的时间,隐隐才发觉不对劲。 “受伤了么……” 这东园本就怪异的很,眼下又冒出一只哼唧的“小东西”。姜桐难免不得多以揣测,思量再三。 萧萧啧啧可怜,想伸出一手救之。可前有桂花挡路,她对此花又不能相触,只能放弃。 风中飘荡的哼唧声愈发渐弱,断断续续,仿佛下一刻便要随风掐断。姜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却是没法按住心下跃起地不安跳声。 罢了。 “萧萧,你留在此地,我去去就来。”姜桐最终妥协,随手一助,快行快回。 周围都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花草,想是,并不会再出现何蛇虫鼠蚁。打定注意,姜桐当即动身。 不过,这花海看似近,但却不能直通而上。拦在径路两旁的,障碍荆棘,行路不通。若要避开此,须得从旁边绕过去。 如此,那便有一段的距离,且看不见人影。萧萧当即拒绝,说什么也不愿小姐独身一人。 姜桐断然不会冒险行事。 “放心。若是那旁边要绕远路,我自会返回。待到兄长来了之后再做打算,你就在此候着,若是他二人提前返回了,也好有个照应。” 安抚交待好萧萧之后。姜桐刚拐过弯处,映入眼前的,便是一条直径小道。目测约行一盏茶,来回要不了多久。 姜桐心下暗喜,咧开嘴角一脸笑意。 两旁林草虽高,好在倒也不似杂乱生长般。虽比之前那小径还要窄上三分,但她也不用太过担心路旁会有“拦路虎”。 碎石铺至而成的路面,散发出年久之沧桑。 对这东园来历,姜桐倒是生了几分好奇。虽不能估算这方天地大小,但这东园定是不比那皇家园林来得小。 心下点点盘算着,眼前一晃,便入了花海之边。比预料中来得更加顺利,姜桐即刻迈了进去。 花海近旁,不用细听,茸茸哼唧声接连断续入了耳。姜桐眼勾直直,一门心思放在了前边的花白茸茸影子上。 然而,却未见足下恣意横生的藤蔓,沿着花枝悄摸攀附上了衣裙一角。偏不巧,因着膝上之伤,行动不便,再缠上了女子纤细足腕之上。 扑通一声—— 姜桐未生反应过来,只一瞬间,人便朝花堆肥土中倾倒下去。吃了个满嘴泥花,压得身下小枝嘎嘎拉响,不满忿忿。 “咳咳……”姜桐扒开眼上污泥,一口喷了出去。 “果真,今日不宜出门。”这生倒霉,姜桐不禁怀疑,难不成这武阳侯府专来克她?还是这帝都城本不合她? 十六年,待在平原郡相安无事,岁月静好。可自己不过才到帝都城两日,便已“伤痕累累”。更有此前,少阳县之险。 桩桩件件,姜桐拧眉寻思。两膝摇摇晃晃,刚一站稳。眼前倏然出现一个人影,猛然逼近于她的面前。 还未见其容,措手不及间,人又跌回了泥花之中。 “你——封公子?”姜桐惊呼出声,心头升起的火气立刻被诧异占去了一半。 眼前之人,不似此前一副简便干练之装。褪下了英武冷峻之气,穿着一袭苍青长袍。挺鼻如峰,眉若墨画,暗藏于其下的深邃狭长眼眸,将人深深吸引进去。 整个人,丰神如玉,清俊异常。哪里像凉州边境出来的莽夫,活脱脱一副世家公子之模样。简直不同以往行之所见。 “怎会是你?”姜桐压下不满情绪。来人既是“旧相识”,又对她稍有一点子恩情。倒也不好挑人之理。 封直面色淡漠,移开眼眸,目向远处。没有回应之声,更没有半分挪动之相。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知在思索何事。 莫名其妙,姜桐一头雾水。 “封公子若喜赏美景,那我便不生打扰了。”出于早前之礼恩,姜桐还是再行吱了个声告辞。 “倒是没问,姜小娘子为何独自一人在此?”慢声突袭,一下拉住了女子即将离开的步伐。 姜桐不得不停下,转身笑道:“原是在此等着兄长,一道返回。却未想,一时在此落了空。”说来间,姜桐尴尬低下头: “今日此景让封公子见笑了,这身泥泞,着实非阿桐之愿。” “兄长?”封直顿声,迟疑再三:“人现在何处?何时返回?可还有其他人?” 一连好几声追问,毫不停歇,让人都不知该回那个先。方才一言不发,而下又连番说道。且不像是寻常谈话,到像是拿她当犯人似的审问。 姜桐琢磨不透,只随便应付了两声,搪塞一二。不知怎的,她总觉着,若还留下,指不定还有更倒霉之事。 膝上之痛愈发加重,不知方才是否磕到。姜桐按下疼痛,加快步伐往来时小径返回。就连那团“茸茸哼唧声”,都被她暂时抛到脑后边去了。 封直未曾离去。眼下之深邃眸光,盯着眼前女子。时不时间,犹可见迟疑之色生出。 两人心思各异,须臾之下,姜桐也堪堪走了几步而已。酸软的腿脚,心下之烦躁。一切叫人难受的紧。 突然间,颈后传来一阵钝痛感。 姜桐两眼一黑,来不及思考,人便失去了意识。 轻飘飘的身子即将再次落下。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泥花地,而是碎石小面。眼见下一刻便要摔个咣当作响,蓦然之下,横出的一只臂膀将人牢牢揽住。 不含一丝拖泥带水,飘飘然间,甩手直接将人搭在了右肩之上。 “啪嗒——” 清脆一声,精巧玉石从女子的发上滑落,摔了个粉身碎骨。零零散散,乱扑在碎石小道上,飞溅到林草之中。 封直一一将石面上的“残骸”收起,未留下一点痕迹。半刻之前,姜桐才方到此处。短短时间内,连同后至的封直,两人一并消失在了原地。 地下残留的痕迹,也就只有那片被压倒的泥花,赤果果地摊现出来。仿佛只有它,才能证明此地,确有人来过。 另一头的萧萧,还在使劲地往花海中张望过去,生怕错落了自家小姐的身影。 良久不见人,风中亦然无动静。 萧萧心头慌乱,赶忙间的,当即提腿跑开。沿着姜桐行去的方向,迅速奔进。可惜,人早已经被带离。 摆在面前的,只有那片压倒的乱枝泥花。其余,一切空空。 后赶来的姜柊与汉阳郡主,所见亦是如此。 失踪 萧萧忍住眼里的泪水,声音微颤,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道出。 “奴婢将附近都找了个遍,都不曾寻得小姐的身影。”止不住的心慌。萧萧双腿发软,一下瘫跪在地。但手中还紧紧篡着一枚玉佩,正是姜桐今晨出门所带之。 “这玉佩,是老太爷为小姐特意打造的。小姐万万不会将它弄丢,定是生了意外,难不成,武阳侯府竟有贼人么?” 不敢置信,萧萧掩面大哭。 姜柊一把夺过玉佩,暗下摩挲。其面上未有破损之处,只沾上了些许泥土。 “今日武阳侯府不可能有贼人潜进来。”姜柊沉头思索,转身恳请道:“郡主,此事暂请勿要传出。” 皇后尚在武阳侯府,贼子不可能这般胆大妄为。万一是小妹一时贪玩,摸不准她的脾性。姜柊只能先且隐下。 “姜公子放心,此事若未查明之前,谦翎定当守口如瓶。”汉阳郡主眼神坚定保证,心下却也是一慌。姜小娘子若真在此失踪,那今日设宴的武阳侯府也难辞其咎。 萧萧挣扎起身,自己一头扎进了林间之中。公子不当回事,可她知道,那玉佩对于小姐有多重要。 若不是出了天大的意外,怎么可能,会被落下! 姜柊心下一沉,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面上虽冷静,可他心头之预感,着实不好。不敢耽搁半分,转身便也扎进了林间,直往东园深处钻进。 汉阳郡主神色亦难安。看着手中取来的素心兰,欢喜之意全然消失,眼下只觉着此花烫手灼人。更是烧进了她的心防。 东园外席之上,一派祥和乐呵之景。以两个时辰为定。眼下,陆陆续续间,各家公子女郎亦然返回。 只是,却无一人取得那野生素心兰。 有奔着这场“相亲宴”来的,有暗存心思为东园来的,也有人为着皇后之赏而来。但究其,总而言之。此东园之行,大多人无非只走了个过场。 皇后不在意,众人也乐得轻松。 汉阳郡主掐着点,堪堪返回而至。带回了皇后喜爱之花,也收割了一波倾慕之光。 皇后见状自是喜不自胜,武阳候同样满面笑容。汉阳郡主掩面自谦,暗下眼神却往外赵氏旁处瞥去,却未见到姜柊其人。 本就焦灼不安,眼下不见姜氏兄妹。胸下跳动的心脏,仿佛一瞬被提到了嗓子眼。汉阳郡主艰难咽下,低头将愁绪压了下去。 今日种种,她也知是皇后有意所为。正如众人所想,此番,便是为了她的婚配之事。皇后待她的情分自是千真万确,武阳候府,也因此得诸多盛宠。 可若今日,姜小娘子当真在东园内失踪。一个武阳侯府,怎能比得上赵家与姜家之力。更有东宫太子妃…… 武阳侯府一派风平浪静。 暮光西沉,柔和地打东园奇景之上,众人亦是陶醉其中。皇后即要离开,这场筵席也将散场。 可在仅有一墙之隔的赵家,人头影子,似乎才刚刚聚集起来。 “阿柊,你先回武阳侯府去。现下皇后在此,你擅自离席到赵府来,已是不敬。” 赵原手中拳头吱吱作响。若不是那书案离他三尺之远,只怕会被锤个“肢解分离”的模样。 “外祖放心。武阳侯府,阿柊定会回去!”姜柊沉声,眼下闪过一丝狠厉。 他于东园之内,深处一无所获。 活生生的小妹,如同石沉大海,竟没有丝毫线索。不好的兆头飞起直冲。姜柊此下真是慌了神,直接赶来旁边的赵家,以寻对策。 “武阳候……”姜柊怒目切齿:“若真是他暗中捣鬼,掳走小妹,决然不能放过!” 自封云被当朝毒杀以来,一门一府,家家户户,帝都城之守卫不知加强了多少。今日的武阳侯府,重臣云集,皇后驾临。森严壁垒之下,贼子若想闯进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唯一之可能,那便是出在武阳侯府上。 当然,连同今日筵席之上的,每一个人,都皆有可能。 姜柊即刻翻回侯府,明面上以待观察。而另一边的赵家,已然聚齐人手,暗中将武阳侯府团团包围住。 武阳侯府表面还是一副水平如镜,然,暗下却如浪潮汹涌般险峻不已。稍不小心,一个巨浪便能把这船上之人尽数吞没。 斜晖渐渐隐下,一点一点,熬出了黑色光影。阴暗不明,笼罩在帝都城的上方。 武阳候欢喜送客,今日这一出,可谓是让他出尽了风头。门庭若市,往来如织。卫氏昔日之荣光,仿若可见。 莫名失踪,随着封直一道,消失在东园之内的姜桐。此时,又身在何方呢? 猝然被打晕,这飞来的横祸,愣生生落在了她的身上。强烈地冲击,意识地溃散,人早已分不清南北东向。 可就在此下,兴许是膝上之伤的疼痛,又或是顽强意志的抵抗。迷糊之中,沉下去的双眸竟恢复了一丝清明。 姜桐费力挣扎,沉重的眼皮终于掀开一道缝隙。依稀恍惚下,四面仿若全是一片苍绿。可想要看得更清楚时,后颈又是一记酸痛,眼皮再次合紧。 一夜风起云涌,比邻而居的武阳侯府和赵家可是闹翻了天。 “姜风庭!你莫要欺人太甚!” 武阳候一脸怒视道:“昨夜你擅自闯入我这侯府,一整夜。里里外外全然给搜了遍!本候念你小女失踪,便忍了罢!现下你竟还想拆了房去,当真视圣上如无物吗!若是寻不到人,你还要抄了本候的家不成!” 昨日皇后与众人离去。这姜风庭带着人,二话不说便硬闯了进来。还有那赵原,竟也在外面派人将侯府重重包围。 两家他自然是得罪不起,一番好言问道其原因。竟是姜家小女儿今日在武阳侯府内失踪了! 姜家公子一口笃定,连给他反声的机会都没有。 “哼!” 姜风庭冷哼一声,眼下目光锐利如刀盯向武阳候,讥诮道:“武阳候倒是惯会给人扣帽子,怕不是每天在府中无所事事,便将心思用至于此了吧!” 武阳候脸色一沉,涨红怒道:“即便姜公子最后一次是在东园内见到人,那也不能证明在侯府内失踪的!而今本候自证清白,让你带人将侯府上下搜了个遍,可有人?” “焉知你这府内还藏有什么暗道密室之类?若是不一一细察,怎能发现?”一旁的姜柊忍不住讽道。 “姜公子这是何意?”武阳候气呵了一声。“难不成此事还是本候做的不成?好大一口黑锅飞来,姜公子慎言!” “侯爷既然心明,眼下又何必阻拦,莫非心头有鬼,不敢罢了!” 姜风庭冷声讥刺,目中锐光直探人心。 武阳候气极,反诮道:“呵!现下寻不到人,便将此事扣到本候身上。你们姜家莫不是早有打算,今日这一出怕是早已预谋良久。这人,估计正好好地待在将军府中吧!” 姜风庭与姜柊脸色皆是一沉,凛冽杀气,不加丝毫掩饰。 武阳候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梗着脖子道:“本候这话难道有错?” “武阳候若是不配合,那便将此事捅到圣上面前去。看圣上是信与谁?”姜风庭沉声道出,转而又冷笑一声: “更何况,此事汉阳郡主也是亲眼所见。人,便是在你武阳侯府,东园内失踪不见。即便不是你暗下黑手,那也难逃责任!” “昨日侯府内济济一堂,人那般多,你们怎的不去其他府上找?”武阳候被此话一激,心下还是生了惧意。 若真闹到圣上面前,不管他有错没错。只要姜风庭咬定他,圣上定然会给姜家一个交代。倒霉的还是武阳侯府。 “这点,便不劳侯爷费心了。”姜风庭反声一推,撂话道:“侯爷若好生配合,查明原委,本将军自不会多加为难。” 武阳候神色闪动,姜风庭步步紧逼。 “侯爷可是还要继续阻拦?” 武阳候拉下脸皮,心下不甘又如何?今日不管再怎么抵抗,姜家都会将这侯府翻上天。得罪不起,那便只能容忍下咽。 震慑已下,目的已达。姜风庭慢慢上前,停在武阳候身旁:“侯爷也算是个聪明人。今日之事,本将军不想从外听得一丝谣言风语!” 最后一声“提醒”,这般堂而皇之的威胁,再次压倒在武阳候身上。昨日之威风,卫氏之荣光。犹如昙花一现,水中泡影,砰然破灭。 武阳候默默退下,一人垂首,低头不发言。 “父亲且放心。待查明清楚后,将军府定不会再生为难。” 话虽宽解,但汉阳郡主亦是没得底气。一夜之下,新进之宅,武阳侯府被翻了个底朝天。将军府的态度,她也同样有目共睹。 若非她执意寻花,此事,兴许便不会发生。姜小娘子又怎会失踪于东园?本不该生出的小盘算,硬要搬上,最终砸了自己的脚。 父女二人皆是心事重重,而武阳侯府内的“喧嚣”才刚刚拉开声。 然而,引起这场风波的本人。姜桐,对此毫不知情。昏昏迷迷之中,人早已神不知鬼不觉,被带离出了帝都城。 待她再次睁眼之时,已是第二日午时之后。 后颈钝痛不已,脑袋更是如灌铅般沉重不堪。姜桐用力捏去,疼得差点叫出声。不过此番下,脑子倒是清醒不少。 疯公子? “封直……” 回想起最后一面,那个在她身后的男子。就算她再迟钝,也晓得发生何事了。 乘人不备暗中偷袭! 姜桐恼怒,却又不得其解。她与封直,何来私怨?平原郡一路,相处亦然和睦。难不成,还是两家之恩怨? 冲着她身后的将军府,或是姜家? 姜桐暗忖,思绪万千。 屋内单调乏陈,未留下丁点的踪迹。姜桐起身出门,空空的小庭院中,没有出现半点人影。 四面高墙,紧密相连。将这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外人休想探知到里面的一丝情况。而身处里间之人,也只能抬眼望远天。 姜桐掂起脚,伸长脖子。然入眼内的,只有远处云山相连之景。环顾小院四周,也仅有一棵枯树孤零零地摇晃。空中寂静无声,不闻人烟嘈杂烟火气。 仿佛与世隔绝,当真是未能发现一丝人迹。 院门松松垮垮地拉上,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没有紧锁上。姜桐打起气,慢慢地往门口靠近。 松开的门栓摇摇欲坠,没有丝毫阻力,一把便能轻易拉开。然眉上展颜不过须臾,下一息,面前骤然一黑,直接堵住了她所有视线。 姜桐顿时惊得连番后退。若非早有准备,只怕又要跌落在地。 “封公子好大的本事。”姜桐目中微瞪,怒视面前突然到来的男子:“筵席之上一声不吭,转头便往东园暗中套话。暗中竟打得这个主意么?如今,可是如你意了?” 亏得她此前还好心招呼,心生同情之意。没想到,竟然会栽倒在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旧相识”上。 “封公子若是想利用我来取得什么好处,或是要挟将军府……”姜桐话未说完拖长了音,转而呵声轻笑道:“那怕是注定落得一场空!” 封直面色依旧冷漠,平静的几乎没有泛起一丝波动。 “姜小娘子重不重要,不是你说了算。”封直漠声道出,手下一把将敞开的大门重重拉紧合上。眼尾漫不经心,懒懒地朝人飘去一眼:“而我,也不甚在乎!” “如此说来,封公子只想要一个姜家人不成?”姜桐气极反笑,自声自嘲:“将军府上之人,哪一个不比阿桐有用?选中我这个倒霉鬼,是不是还得感谢封公子慧眼识人?” 姜桐咬牙切声。 她是瞎了眼!一路从平原郡到帝都城,竟然未将此人看透半分。如此善变,心机之深厚,竟是连祖父也一道被他蒙了去么? “姜小娘子若是要这般想也无错。” 封直漠声依旧,话中敷衍之意明晃晃地可见。这番冷傲的态度,讨打的面色,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来气。姜桐心下憋屈不已。可受制于人下,不得不低头! 现下再多言语怕是也无用,白白浪费一番口舌。 她与此人……没得话讲! 封直径向越过,忽视掉女子暗中瞪来之目光。将手中提着的小木箱放下之后,一言不发,转身即又离了去。 院落门边,顷刻之下又仅剩了姜桐一人。大门依旧松松垮垮,索性直接敞开了去。瞧着是逃走的好时机。然而,两边门外,却是各立两道黑影。一步也未曾离开。 “神出鬼没……”长得人模人样,行踪像个鬼影一样漂浮不定。姜桐暗生忿忿,心下将人骂道一百遍! 待到消了气,这才慢慢转回房中。 原就空空的房间,此刻只不过多了一个小木箱而已。姜桐犹疑再三,短暂思量之后,按不住好奇最终还是打开了。 里面不过一些寻常衣物,再多了几瓶伤药。紧绷之下,根本未曾在意膝上之痛。眼下见药,倒是生出几分暗痛来。 姜桐随手一拣,不料底层竟还压着东西。三两下胡乱扒开,底下沉甸甸的东西才得以见面。 墨香清纸,层层叠起。书本典籍,存放底间。 姜桐傻眼,一时呆呆愣住。难以相信,浮现于眼前的几本藏书,并不陌生。她不会认错,这定然是她那“小书房”中所有。 这厮居然还敢跑去将军府!梁上君子么?简直肆无忌惮,胆大妄为! 姜桐一屁股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双手垂了下来,两只眼眸呆呆地看着木箱。 “这人究竟想做甚……” 毫无征兆地将她掳走,却并未真的出手伤人。眼下还送来了伤药与衣物,连同素日里的“喜好”,竟然都被打听到了。 这些书,难不成让她用以解闷? 看着底下叠起的书本,姜桐控制不住的思绪,胡乱猜测。封直……莫不是要将她关上个十年八载? “这哪是什么封公子?疯公子还差不多!”姜桐嘴里喃喃道,又摇摇头将此想法甩出脑中。心下一片哀凉,只能暗暗祈祷,最好不要变成“疯公子。” 三日后赵府内。 “还是没有么?”赵氏两眼通红,声息颤颤。 姜风庭垂着头,眼底下布满一片血丝。素日里挺拔的脊梁也稍稍弯了下去。赵氏见此再难控制住眼底的泪水,立即将头转向一旁,掩面哭了起来。 帝都城大街小巷,整个武阳候府,连同那偌大的东园。全然搜寻一遍,可依旧毫无线索。将军府上下,气氛之压抑,心力尽是憔悴。 “阿娘,我定会将小妹找回来!”姜柊心里也极是难受、悔恨。若非当时他离开小妹身旁,何至于会有此事发生。 姜风庭拖声沙哑道:“能在武阳侯府内,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悄无声息带走的。此人背后势力定是不小。” “少阳县……”赵氏破声惊道:“桐桐此前便在那遇险,莫非,竟是同一伙人不肯罢手?”赵氏脑中发昏,双腿一软,刹时间昏了过去。李氏赶忙扶起,将人带了下去。 剩下三人皆是久久沉默不语。 “阿娘猜测不无道理,小妹在少阳县遇险一事本就奇怪。”姜柊抬眼掷声,心中怀疑愈发加深。 据连羿之言,那些人本是无意冲着他们来的。可就是在混乱之中,突然出现了几个陌生人攻来。不像与那群强盗一伙,其形倒是训练有素,行家里手。 “此前派人去少阳县查的如何?”赵原沉思低吟,老眼凝神。 姜风庭摇头:“还未传信过来。现下盯着少阳县的人不在少数,要避过众人探查,怕是没那么容易。” “殿下为查封云一案也派人去了少阳县内,若是有何异动,大哥应会知晓。” 姜风庭口中所言之人,便是赵信。 太子得令,全权探查封云一案,赵信从旁协助。帝都城能查的,已经全翻了个遍。可还是无从下手,没有头绪。 封直身为封家独子,又在封云遇害前,曾卷入少阳县一场风波里去。时日之近,难免不得让人怀疑。这其中究竟有没有关系,先且不知。 可现下,摆在面前的可疑之处——少阳县。既有存疑,那便不能大意放过。 是以,少阳县一行暗访。赵信便主动挑了担子,前去查明。 “大舅舅此去也有正事在身,若遇上紧急公务之事,如何能兼顾的了?”姜柊微沉着脸,眉头反而更加紧锁: “阿爹,不若我去一趟少阳县吧。” “你不能去。”一旁的赵原比姜风庭先行一步反对道。 “圣上素来倚重你阿爹,殿下又看重于你。现下廷尉府右监还缺个人,我看圣上心意似是属意于你。若你现下离开帝都城,圣上追究起来该作何解释?” 姜柊神色坚毅,在听得外祖反对之意时,亦然未退缩。 “外祖若是单为此事之忧,大可放心。殿下早与阿柊通过声,我本无意廷尉府,一早便推脱掉了。” 姜柊话声沉重有力,再行定下:“暂且有殿下从中斡旋,圣上不会追究。” 也不过便是前两日之事,姜柊记得犹为清楚。小妹到帝都城,他返将军府。太子殿下随阿姐一道回来,故而他借着此次机会,一并推了。 “阿爹身份不能擅自离开帝都城。所以,现下由我去少阳县走一趟,是最好的选择。” 一旁姜风庭沉头不发,缓思良久,定声道:“你得须知,少阳县身处何地!冀州边界之境,往上便是贤王之封地。” 姜风庭字字斟酌而出,每一息落下如同大石,直撞人心。 赵原神情肃穆,其下之意,俨然与姜风庭一致相和。 “你背后既有姜家与赵家,那便注定了若无圣上之意,万不可随意接近此地!”赵原沉声坚决,一番话语掷地有声,不容讳言。 贤王此人,乃当今圣上同胞之弟,先帝最为宠爱之子。 其封号为贤,但此人可不是个贤良方正之辈。相反,此子手段之凶残,心性之暴戾。非常人所见。 鸷狠狼厉,心狠手辣。 奈何先帝就是迷了心,瞎了眼,对其多有纵容之意。若非当年群臣上下一致反对,怕是如今的皇位早已换了人。 当今圣上本就贤明远扬,自然多的是人拥护。 群臣携手,顾不得素日的那些恩怨。力挽狂澜,最终才得以打消先帝换太子这一想法。可对贤王,却比往日里更是宠爱。其手中,更是把握十万重兵于幽州之地。 离开 当年先帝去世之后。贤王便蠢蠢欲动,无故挑起事端,竟想行谋逆之事。圣上初登皇位,遭此变故,赫然大怒。 欲派赵信与姜风庭二人领兵前行,可这厮一听到点风声,便立即收手。不留下半点痕迹证据,圣上也只得作罢。 十几年间,反复如此。其野心之嚣张,朝野皆知。 一山不容二虎,亲兄弟又如何?情分二字,在皇室最是不值一提!更何况贤王还这般挑衅,觊觎皇帝之位。 两面僵持,却又捉不到其把柄。那十万重兵,慢慢成了圣上的心腹大患,而贤王也成了插在圣上心头的一根刺! 姜柊的身份,姜风庭之位,背后还靠有赵家。手握重兵,可以说是半个大梁之力。私自接近贤王之境地,无疑于是在老虎嘴上扯胡子——好大的胆子! “那便只能放手不管么?”姜柊心有不甘。少阳县至贤王封地尚且存有距离,可外祖与阿爹之忧,也是情理之中。 “现下情况未明,并无直接证据明之。背后之人是谁,是否与少阳县遇险有关等等,一切还只是猜测。” 姜风庭静下酌量,仔细地推敲着:“少阳县那边,有你大舅舅足矣。再者而言,目前紧要。不是追究少阳县事之线索,先将人找回来最重要!” 他还就不信了。真有人能手眼通天,瞒天过海,将人掳出帝都城么?姜风庭瞳下紧缩,锐杀之意犹如利箭不可挡。 帝都城下之风云,波谲云诡。此下又再添一道,不知又是何等之龙腾虎跃,热火朝天! 分割线—— 时日一天天地溜走,暮光悄无声息地爬开。东升西落,转眼之间半月已过。而另一方不知深处,不知何处,不知就里之人——姜桐。此时无所事事,手里的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空落小院之中,只她一人身影。 封直自那日出现过后,便再没了消息。除了门口把守的黑影,整日便只她一人。饭食起居,自不用她操心。定时定点,安稳送上。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似犯人也不似,客人当然也谈不上。禁锢在此,姜桐每日一晃眼,便翻过一天。 幼时静养之记忆,慢慢重合浮现。也是这般幽静,远离尘嚣不闻人烟。每日能行最远的距离,不过是房间门口上。 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长久静养,积年累月。 娘胎里落下的病疾,让她十几年的大部分时光都受困于一方小院之中。无人可谈,无人敢扰。对新生世界的好奇触摸还未开始,便已被锢住了手脚。 也便只有书中所绘之,才得以让她不那么虚无。倾注了她的全心之力,换来的这点子生机趣味,这人才有了点盼头! 过往一幕幕皆如流星般划过。 姜桐闭眼,靠着枯树慢慢滑坐下去。日光穿过苍老的枯枝,稀稀拉拉,洒满一身。寂寥无常。 近处大门传来几道吱呀拉扯声,一道极其轻飘的步伐声混入了进来。姜桐偏头侧过身去,眼眸依旧未睁。懒懒散散,像是失了生机。 如今已是阶下囚,她才懒得维持素日里那般端身正意,知书守礼的模样。 足步声似是比往常更轻了些,姜桐眉上皱起。 “姜小娘子今日这是不打算用饭?” 漠声不改,冷不丁地传入她的耳中。姜桐脑弦绷起,立即睁眼探去。熟悉的面容,来人此刻正是,好整以暇手捧书籍,靠立在门框边处。 “封公子今日得了空,大驾光临。阿桐不甚荣幸,竟还劳烦您亲自来送饭了!”姜桐淡声刺出,眸光撇了一眼,转头便又合上眼皮。 姜桐丝毫不理会。两人静立不言,一炷香已过。 手里的书本渐渐被篡紧。封直压低了嗓音,沉声道:“若是不需用饭,那便走吧。” 皱皱巴巴的书本被丢回了木箱内。封直眸底闪过一丝愠色,直接沉步踏过,一把重重拉开大门。 耳边之声响,姜桐当然最为清楚。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下嘛,她自然是没得选择咯!收拾了心绪,树下之人才缓慢起身。 倒不是她故意这般,只是久坐之下双腿微麻。门外之人似是失了耐心,当头又气冲冲地返了回来。 姜桐刚踏门槛边,便与来人正对上。 “封公子是习武之人,脚力劲健。我这等弱女子,一时哪能跟得上。还要请封公子多有包涵了。”姜桐浅笑,不慌不忙间将来人气头挡了回去。 封直不好发作,亦或本就有愧,所以并未采取强硬手段逼迫。压下闷气,甩手独自走在了前头。 姜桐亦步亦趋,非常之配合。 两人一前一后。本来隔得不是甚远,但奈何有人存了心思,慢身拖步。故而,渐渐也便拉开了一段距离。 姜桐不紧不慢,款步慢行。看似悠闲赏景,实则暗中观察附近之情况。 荒郊野岭,地势低平。四周却是高耸而立的青山将其重重围住。与她所处的小院倒是相似。不见外面到底是何处,抬眼只有青山蓝天。 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地方。瞒过将军府的耳目,竟能将她悄摸带到此处来。姜桐心头微沉,看着前面远行的背影,防备戒心十足升起。 此刻正值午后日头下。阳光虽并不令人灼热难安,可也架不住长久照之。更何况,还出在这野外匆匆赶路。 一丝燥热闷气,慢慢蕴含聚集起。 为保体力,姜桐逐步再行放缓。 前头之人早没了影子,留下的只有一条被重力踩过的痕迹。沿着封直留下的足步,姜桐一路跟了上去。 路旁无多余的遮挡树木,待行到封直消失的拐角之处时,她便停了下来,稍加喘息。 还未松下一口气,入目便见着男子一副气定神闲之模样。不是封直还能有谁?姜桐暗暗白了一眼,懒得出声,靠着旁侧阴凉坐了下来。 此间前方乃是一处夹径小道。两旁逼近的高山,涓涓溪水流淌于这山间之中。抬眼一望,前方直通到底。从那夹角空隙间延出去,外边平坦开阔依稀可见。 姜桐暗自咂嘴称奇,没想到,这一头竟是另一番天地。若是将拐角处掩上几簇林草,那外人估摸将其难以看出。 “封公子今日来,莫不是要良心发现,将阿桐放了罢?”姜桐试探一声,口中玩笑道出。 封直半晌不作语,索性闭了眼,一声不吭。此情此景,竟是意外地眼熟。方才在小院中僵持的二人,眼下却正是对调了过来。 存了心还是根本不屑之?姜桐撇了眼,无所谓间,也懒得再理。 两人不言,静静待下以存体力。溪水一点点流动,封直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面色恢复好寻常之淡漠: “姜小娘子若是歇够了,那便继续走吧。” “封公子体力强健,自当不需多久。可小女体质孱弱,不胜劳力。还望封公子见谅,若你不介意,可先行一步,我自会跟上。” 封直如此之言,姜桐便也冷笑推辞放出。 “荒郊野岭,只这一条路,封公子还怕人跑了不成?”姜桐倦色满面,瞧上去尤为憔悴。然秀眉浅扬,懒懒地再吱起声: “封公子既有本事,整座山头想必都早已被你牢牢捏在手心。倘若我真丢了,对封公子而言,那寻个人还不是信手拈来之事?” 恭维之意淡含嘲讽。姜桐心生刺探,一步一步摸索前进。 可对方也不是个蠢人,凭着三言两语,难以激出露馅来。言多必失,封直干脆摒了声,背影挺立,一丝情绪都未曾泄出。 双方皆是不肯退一步,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对峙之意。 突然之下,步步踏风逼近。吹进姜桐身旁,三千青丝俱飘起。 “你若真觉累得紧,我这倒是有个法子。按照来时之行,提你一道如何?” 封直没了耐心再磨蹭,直言挑明道出。其威胁之意,近在身旁声声入耳。女子只要一点头,下一刻他便会立即动手。 后颈之痛,姜桐当然不会忘。 “这怎能行?再劳烦封公子出手,该是阿桐不识趣了。”姜桐两眼笑开,当即起身一下走在封直前头。 适可而止,见好就好。眼下没得能力,她当然不会与之作对唱反调。 封直滞眼一息,眼前女子。可谓是变脸之快,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下便晃到前方,快得让人惊叹。 此前倒是没看出,心眼子藏得还挺多? 未留给他多想的时间,不想再耽搁,封直一心将人交出去。最后一程,过了这一头,那便可以甩手无忧。 两人现下是齐头并进,姜桐提着速,足不停歇一路小跑。封直轻而易举地越过她,赶超前头。 山间小道中,原只有溪流盈盈索索,流淌之声,此刻也回荡着一名女子的大口喘气声。仿若正被一头饿狼追逐,苦苦逃命奔跑般,不得停歇。 每每坚持不下,看着前边出口愈加接近,姜桐便撑了下去。可小半个时辰已过,两人一路脚不沾地,没想到还未接近。 “停下……走不动了。” 姜桐摆手示意,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当下坐倒在地。溪水沁凉,携带几分安稳之气,扑到面上,好不爽快。 封直默许不言,自个挑了个阴凉地歇下。 潺潺小溪水,温柔地穿过指缝。仿佛也顺着一道渗进了肌理血肉中,燥热鼓动地心跳被其轻轻安抚。 迫险跳崖 姜桐冷静下来,眸光四处张望。然便是这番,却让她发现了此间“小天地”另一番之神奇。 原本以为着是往下而行,再不济也是平坦地势。可万没想到,此间行来,起伏竟是隐隐有拔高之势。 一点一滴,逐步加深。 难怪她双腿这般酸痛发软,行走也越来越吃力。竟还是这般地形!姜桐暗自揣摩,足下也没闲着,当即起身四下寻摸着。 “不该走的别乱闯,若是掉下去,只有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封直突然出声制止。 “你这后头……”姜桐豁然明了。 看来,从一开始她就忽略掉了。 此间位于两山之间,夹径狭窄细长。然而,偏偏两侧边,又生有许多杂乱的林草树木。被掩盖住的,不知从何时起,右边多了一道峭壁开口。 由此拉开,小口愈生愈大。而这夹径也欲行往左侧靠近。被乱草遮挡住的小峭壁,不细心观之,根本无法发现。 姜桐不知这何时起了变化,行过之路也没法再返回。这其中奥秘,怕是只有封直,一早便知晓了。 “挨得这般近,封公子也不怕掉下去。”姜桐话意调侃道,眸下之光放在了男子背后攀出的树枝上。 其上结有小小红果,零零散散,挂在上头。便在封直的背后,峭壁端口上。 姜桐摸摸瘪下的肚子。早上便未食,现下又经历了这一行之“攀爬”。腹中早已是空空作响,敲锣打鼓抗议出声。 “封公子……”话到嘴边,姜桐又咽了下去。低垂两息,又打起精神头,自己上前拨开杂草树枝,小心将头探了出去。 不出所料,此棵果树竟真是从峭壁中生出来的。 姜桐伸眼往下望去。此间离下足有六丈之高,且仅仅是肉眼所见之。底下生出的些许杂乱之雾草,让人眼有迷离之感,不得见清。 大自然之鬼斧神工,姜桐暗生赞服。 “若想活命,往后退去。” 冷冷漠声打断了姜桐刚冒出的欣意。男子不动如山,依旧稳坐于原地。不过下一刻,伸出的手臂倒是让她吃惊一番。 快如疾风,三两下间,悬坠在其身后的果子被摘了下来。封直一股气,全然塞到她怀中。 “后面路且长,若是没了力,姜小娘子该是知道后果如何?” 稍带有要挟之意,封直一脸淡漠道出。随即便再合上眼,不闻外界事物。姜桐也没跟人客气,抱着送来的果子,转头坐下啃了起来。 一左一右,两人互不打扰。 水声沥沥,风声沙沙。整座山头唯他二人在此,幽静绵长,未有其它声息。姜桐啃得小心翼翼,生怕扰了此间之和谐。 封直垂首闭眼,仿佛陷入沉睡般。一只小虫爬起,掠过其面,竟也未将他唤醒。 时间慢慢流动,苍卒之际,两人在此歇上了足有半个时辰。奇哉怪也!姜桐老早便觉不对劲。这厮一心想着赶路,又怎会这般磨蹭时间。 “封公子是打算今夜歇在此处?” 姜桐小声试探,慢慢朝人挪近几分。可男子依旧不言,别说眼皮没掀开,就连垂下去的脑袋都纹丝不动。 着实怪异! 姜桐静下观察,食指伸出,缓缓往人肩上戳去。硬邦邦的身子没有丝毫反应,脸上依旧不见异动发生。 她立刻用手推了推:“封公子?” 姜桐提高嗓子在其耳边大声唤了几次,将手指探于鼻息下。气息虽微弱,但却绵长,应无大碍。 难怪在此停留这么长的时间,原是这般。 “昏睡了么?还是故意为之?”不可捉摸,姜桐心下犹感诧异。遂又再次上前,确认封直是真的陷入昏睡后,紧绷着的脑子才稍稍放松些。 “既是如此,那阿桐便不打扰封公子歇息,先行一步可好?” 姜桐故意放大了声,凑近封直耳旁。仔细观察之下,这人仍旧没反应。 “天助我也?”这突来的机会,正好可以供她逃离。姜桐小自斟酌,不知这是否为封直所下之陷阱。 “啊——”前方乍然传来一道痛苦的叫喊声。 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极其响耳,当然也传进了她的耳中。 姜桐拧眉看去,那声音似是自那出口而来。 可方一抬头,便见那出口间倒下一个独臂男人的身影。而后又外面冒出一道黑影,手中似乎一把大刀。 刹那间那人便将手抬高——举起刀落!黑影当头掉落,而那尖锐的叫声也沉了下去。 此等骇然之景,姜桐哑然失声。手中亦微微颤起。 然而未等她反应过来,从那道出口上,又出来几道刀剑打斗之声,声音之大,异常响耳透彻。而那砍人的黑影还未挺过半刻,便又倒了下去。 这般狠辣手段,致人于死地。 “封公子!封直!” 姜桐焦急唤人,手下使出全力推动。可这厮就是没得反应,稳坐于原地。气恼上头,焦灼之下,她便直接上手往其脸上重重拍了两下。 微微苍白的脸颊之上迅速浮现了两个红印,姜桐脸色略微尴尬。 被打之人似乎起了反应,眼皮挣扎微动,但一闪而过,便没得下声。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消退,可乱杂的脚步声却愈发响耳。姜桐赶忙扯过乱草,以挡视线身影。 难道今日,便要将命交待在此了么?她立即摇头,将一些杂念使劲甩了出去。 风声掠过,携带上一丝腥咸之味,吹得身前果子树瑟瑟发抖。被封直猛力取下的地方,四散落叶,飘到女子头上。 姜桐定眼沉心,一个极为大胆之念头冒了出来。 疾风扫秋叶,她当即便下了决定。径面上残留的痕迹,吃剩下的果核。姜桐火速一番收拾,将周围清理干净。 “封公子,此下也是不得已为之,你莫要计较……” 姜桐念念叨叨,捋起袖子深吸一口气。两手紧接着,朝人腰间上伸去。三五两下,将其腰带给扒了下来。 “我知你定然还存有意识。所以为了活命,接下去,必须靠你自己撑住。”姜桐凝声,凑在封直耳边,满是严峻之色。 “生死存亡,命悬一线。外面那群杀手,是你招来的吧?若你不幸死了,那也怪不得我啊……” 姜桐怏怏再补充,仿佛是为了缓解紧张。外面肃杀之意愈发逼近,刀锋利剑下一刻就像要刺入脑中。 没有犹豫的时间,姜桐心下一横。使出全身之力,尽数推在男子身上。 “咚——”沉闷的声音重重落响于四周。果树枝叶如遭遇重大撞击般,瞬间颤动起来。可她的心跳却比这还要猛烈,姜桐按住胸口,手心也俱是汗水。 待见人还尚为完整,挂在树上时,这才松下一口气。 惶急之下,顾不得再行思量。 姜桐拿起取下的腰带,一头紧紧绑在了自己腰肢上,另一头则拴在了果树枝干之上。分叉新出的树干,根本就没有多少支撑力。 若是成年女子绑上,不出半刻,定会掉落。 生死不由天。姜桐暗暗鼓气,双足如履薄冰,慢慢地下沉。可这带子长度还远远不够她到达那果树粗干之上。 此树横生于半腰之上,但其树干却是极为粗壮,定能承受住封直的重量。而它旁侧还有一块突出的石面,正正够立于一人。故而,她这生出这般大胆之法。 “咔嚓——”一道断裂声从上空刺入耳中。紧要关头,姜桐拔下头上银簪。用力朝面前的长带刺去。 扎破了的布帛断线般快速从破口之处拉开,便在此时,上面被绑住的一头,连同小枝干一道落入崖下。 姜桐紧紧地抓住两侧凸出的石面,双足也死死踩壁面的小坑之中。若稍有不慎,只怕也落得同那枝干一样的下场。 上方地面传来震动越来越大,堪堪将要逼近于此。 底下尚有三尺距离,姜桐盯着树上人影。纵身一跃,往下扑去—— 刺啦一声迸出。壁面石块之锋利,直接划破衣裳,在女子臂上留下一道深深血口。姜桐接势往前,疾风迅雷之间,一下掉落到封直背上。 同时间,果树也被压得吱吱作响,似在痛苦低吟。此刻她亦不知,封直面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 忍着剧痛,姜桐赶忙地又爬去了一旁的石面上。减轻了重量,树干枝上这才又回归安稳。 上方异动踏过,将地面连同周遭生灵一同震荡起来。果树摇摇晃晃,其上挂着的人影也随之摆动。 姜桐伸手按住,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这等阵仗,训练有素,少不了几十来人。往此夹径而来,朝前赶去,目的所指不是她便是封直。 “封公子……” 上方声响渐渐远去,姜桐轻声唤道。 往上不去,往下无路。处于这方险地,悬于高空之中。唯一的希望,便是眼前昏迷之人醒来。 见人没得反应,姜桐不再收力,专挑着这厮身上软肉掐去。费老大劲,兴许暗带上了一份私心,下手毫不留情。 不知是疼痛起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极其微弱的唔唔声,终于从其口中露出。姜桐大喜,手下再记一道重锤。 “……住手,咳咳咳……” 男子苍白的唇上泄出一道弱声,比方才更为清楚。姜桐手中力道加重了几分。 “咳咳咳……” 又一道急促而沉重的咳嗽声发出。 “封直?”姜桐立刻收回手,试探唤出:“封公子,你可是清醒了……” “你若下手再重些,今日你我便真要丧命于此了……”封直沉呼一声,挟杂一丝痛苦之音。 姜桐有些心虚,将手再往回一缩。 “照封公子这般虚弱模样,今日估计也难活命……”姜桐垂眉丧气,心下又有点子恼意生出。 沦落至此,全拜这厮所赐。那日武阳侯府,她就不该踏进去。归根究底,从出了平原郡就是没一件好事。 封直没有再接话。趴下的身子慢慢支起,横腿伸出,一把抵在女子石面旁边。清俊长眉紧锁皱起,本就墨黑深邃的眸子现下更是暗沉。 “这些人是来杀你的?”姜桐神色黯然,自言分析道:“外面被杀的那群人,估摸也是你一早安排,守在那里的吧。” 此地既是封直秘行之处,想是本就无多少人知晓。 “虽然不敌。但也好,为你争取了多活一段时间……”姜桐惋惜道。 今日即便没这些杀手,她也没法逃回。待她走到出口处,便会被封直的手下给抓了回来。怎么都是逃不掉! “你过来。” 封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抬头朝她抛来冷漠三个字,声音比方才足了不少。 姜桐不解,向他飘去了疑惑的眼神。 “跳下去。” 又是冷冷三个字。 “你疯了?” 姜桐瞪大眼睛。 封直不耐烦向她撇来一眼。 “我不要!” 这种粉身碎骨的死法,姜桐坚决抵触。她死命摆头,整个人半跪着紧紧紧贴在壁面上。 “那你先过来。” 封直无奈只得放轻了语气,似哄骗般。 一听这不正常的语气,姜桐鸡皮疙瘩瞬间冒起,更加拒绝。 “纵使封公子你本事再大,可你眼下这虚弱模样。自保都难,跳下去再带个人,简直自寻死路。” 怕不是拿她当垫背的,姜桐暗下怀疑。且指不定两人皆是身首异处,脑浆迸出。 如此画面,姜桐顿生恶心之感。 封直面色愈发不耐。眼底里似有一丝火气,薄唇紧抿,面颊也似染上了一丝怒火变得烧红。 姜桐犹为抗拒,可当她还浸在自己思绪时。并未发现,来人右手不知何时拽上了她的裙摆。 紧握之手慢慢松开,然而一瞬间便冲了上去——紧紧环住了其上腰间。说时迟,那时快。封直当即拖着人往下沉去。 强力禁锢,姜桐挣扎不开。 “你这个疯——” 惊呼一声,话未说完。两人便双双往下倾沉,姜桐颤颤,只得拽紧了身边之人。 夜光石过往 帝都城外,破墙檐下。 姜柊手握拳头,一把挥向了身前围墙之上。本就残破欲坠的断墙顷刻间倒塌下来,飞扬的尘土挥洒在他的周围,整个身子都给半隐了去。 “公子,如今这帝都城内都已被翻看查找过,可小姐……连个影子都没瞧见!”连羿一脸愤慨,素日平和眼眸里也被怒气填满。 “若非早有预谋,又怎会不见一丝足迹留下?”连羿拳头挥出,心头五味陈杂:“那人若不是武阳候同伙,便是一早就潜伏入内的!” 连羿抱头忿忿,陷入无尽自责中。 “潜伏……” 姜柊嘴里突然慢嚼吐出二字。耳边回响着连羿最后一语,荡在他的脑中久久不停。 “东园……”武阳侯府不大,可若加上东园,那就另当别论了。要想里藏个人,也不是个难事。 姜柊细细捋过一遍。这些天来,整个帝都城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可就是最先失踪的地方,倒是只搜看了两遍。 竟是忽略了么? 一想到有此种发生的可能性,姜柊带着连羿立即朝武阳候府奔了去。 马不停蹄,人急难安。 二人一路冲进武阳侯府,无视来人阻拦,径直往东园奔去。武阳候不敢出手,忍下一口憋屈气,小声骂骂咧咧。 “姜公子留步!” 一道柔言细语自后传了过来,汉阳郡主忧心上前:“姜公子今日突然又至东园,可是有寻姜小娘子的新线索了?若是有何需要帮忙的,姜公子尽可开口,谦翎定当竭尽全力。” 姜柊心生烦闷,不愿与来人多言:“郡主若真想帮忙,那便将这东园每一处都寻遍!若发现任何异动踪迹,必定重谢。” 没了此前的顾虑,又加上姜桐失踪之事。对武阳候,更有汉阳郡主,姜柊颇有微词。 毕竟,那日若非陪其取花。这人,又怎会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寻遍东园吗?”汉阳郡主嘴里茫声道,心头泛起一片酸涩。 而在无人注意的侯府角落里,一道缁色人影悄无声息地闪过。直奔东园而去,不知其目的何在…… 奇景依旧美,东园何其大。精心照料下的花海,仍然散出迷人芬芳。只可惜,那片被压倒的泥花,似乎伤了元气,久久不曾恢复。 姜柊与连羿再次回到这里。此处也算是,姜桐消失前,最后留下的痕迹。不生耽搁,两人当即埋头一番苦寻。沿着此片花海,这附近,定有遗漏之处! 天色渐渐拉下。此间找寻了一天,如同之前一样,未有半分收获。 姜柊满脸萧索,心下之沉重犹如泰山之压。叫人不得喘过气来。 “姜公子……” 柔怯女声轻轻投下,姜柊只点了声,不想再应付搭话。 汉阳郡主鼓起细声道:“姜公子放心。今日谦翎虽未寻得何处线索,但明日,后日今后每一日。只要未得姜小娘子消息,谦翎必会将这东园摸寻遍。” 女子声息残留一丝戚戚意,但仍可见其眉间坚定之色。 “郡主倒不必亲身做到如此。有这份心,姜家已然感谢。” 姜柊眸下轻抬,将来人狈模样尽收眼底。汉阳郡主若受伤,那皇后必定会知晓。小妹失踪一事,就连阿姐那边也是瞒着的。届时若还未寻回小妹,失了名声,再牵扯到这大麻烦,岂不是得不偿失。 汉阳郡主垂眼应是,可眸中泪闪似乎眨眼间便要滴落下来。 姜柊此话说得情理皆具。无情亦有情,生疏也温和。摆明了,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少女情愁,总是格外之泛滥。 可偏生,此情不可消,此心最难挡。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但奈何之,少郎不识愁滋味,一心摒断斩情丝。独留佳人暗神伤啊! 姜柊调头不言,谢绝之意就差刻在脑门上。 “公子!”连羿忽地惊叫一声,打破二人尴尬之宁静。 姜柊快步朝那惊呼声奔去,人还未至,急声先落:“可是寻到线索了?” 连羿手捏血色碎玉,眼下再难抑制激动之情,泛出了点点泪花。 “这是何物?”姜柊小心从连羿指尖取过碎玉。其形指甲盖大小般,颜色极其鲜艳翠红。 “这东西莫不是……”残留在花海附近的东西,其结果呼之欲出。 “没错,这片碎玉,便是小姐那日出门所带的红玉簪。”此玉极其珍贵,这簪子更是老夫人所赠之。 连羿抬起右手,指向了一簇林草间:“公子请看。” 姜柊闻言抬眼瞧去,然并未见其有何异处。 “公子手中所捏这块碎玉,便是在此底间寻得的。”连羿右手指向旁边林草,其高度足有抵胸口间。 此处碎石小径两旁早已被搜寻过多遍。若说非得有何异处可言,那便是搜寻留下过的踩踏足迹。 虽已被破坏,但底部根草仍旧一个劲地冒出。茂密异常,倘若往里撒上一把粒状小颗珍珠,瞬间便会被这密实的根草茎部尽数吞没。 单只这么一小块碎玉,被埋在下面。若说这发现的概率,简直微乎其微。 “可还有其它?”姜柊猛然疑问。 连羿摇头。若不是他心灰意冷,屈膝埋于其间,便也不会发现此物了。 姜柊埋头一叹。心下刚升起的一丝希望霎时又沉了下去。 “公子不必气馁。”连羿双手抱拳,忽而缓声道来:“小姐素日里闲时便喜亲自动手捣鼓些小玩意,至于这至碎掉的红玉簪子……” 提及此事,忆起往日,连羿脸上浮出淡淡笑容:“这簪子虽是老夫人命人特意打制,可在最后完成之时,小姐却往里添了些东西……” “公子可记得三年前将军和夫人送至平原郡的一块夜光石?” “夜光石?” 姜柊喃喃自语,眉宇间微微一蹙,陷入了有关“夜光石”的回忆中。 三年前的花灯节前夕,外邦使者突然来至大梁求见圣上。只道是有百年旧物遗留在外,故而送还于大梁。 百年前,那便只有那场惨痛战役,令二十万将士葬身于凉州城外。整个大梁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花灯节缘故便来于此。 守住了城门,然却无一人生还,连那二十万尸骨也一起永远沉眠于外。 成帝原想着将众将士们的尸骨,一并带回葬于大梁故土中。 可这大梁天下初定,事事需得焦心筹建。又经此一战,哪里还能有多余的兵力分散将二十万将士尸骨运回。 一来二去,待景和十八年。成帝驾崩前一年时。因着心中耿耿于怀,愧于当年那场战役死去的英魂,便不顾众臣阻拦,亲临来至凉州城外——祭奠英魂。 可惜十八年的时间,森森白骨早已化作成了一捧黄沙,消失于天地之间。只剩些身外残留之物静埋于地。 成帝便命人将此间残余之物尽数挖起,带回凉州城内,安葬于飞羽岭处。 百年已过。不曾想,外邦使者竟真送来了那场战役下大梁将士所留之物。 物件来头还不小。刻有钟离虢之名的墨玉螭符,正是那场战役中,领兵主将钟离将军之物。 此事,当时朝野之上下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姜柊自然也记得很清楚。 而这“夜光石”,便是与其由外邦使者一道送来献于圣上的。本来也算是个稀奇珍贵之物。不过众人的注意早就被钟离将军的遗物吸引开。 原本是献给圣上之物,但圣上将其赐给了太子殿下。而太子拿至之后便又转手送给了姜颂。 几经流转,便送到了平原郡姜桐手中。若不是现下连羿提及,姜柊早已将此物抛掷脑后了。 “可这与玉簪又有何牵连?”姜柊头上一团迷雾,依旧不明。 “夜光石,听着煞有其事,名字按得好听。可说白了,不就是一块发光的石头?”连羿仿佛陷入平原郡回忆,语气也松散几分。 “不过倒也算是个稀奇玩意。”话转回来,连羿肃然道:“为探个究竟,因而,小姐便将这石头给砸开了。” 到底是圣上所赐之物。怕招了麻烦,连羿不敢声张,压低了嗓子:“碎石之下,那上面的异光依旧存在。正逢此时,玉簪打造之期。小姐便生了个心思,将起收集磨成粉末,一并加到里边去了。” “粉?” 姜柊没想到那块“夜光石”竟还有此遭遇。 贡献之物,圣上所赐。寻常人得到定是将其好生保护摆放起来,哪有这胆子砸开? “那粉……”姜柊脑中猛然一击。 话未说完,连羿便重重点头。 “没错,那石头也确实是个宝贝。即便被磨制成粉,在夜间依然能发暗光!”连羿话中坚定之意不容质疑。 西沉的残阳,最后一抹余晖洒落在他们足下。 “武阳候设宴之日正是十五……”姜柊垂眸自言道。 月光皎洁明亮。故而,那几日夜间并未发现此地有何异常之处。且夜间即便没有月色映照,那来东园搜寻之人,自会手提灯火,恨不得将此间通通照亮。 哪里又会注意到那点子奇光? “公子,这天将要黑了……”连羿收回望向西边的目光,沉声说道。 此机会虽渺茫,可这也是现下唯一寻到的线索。姜柊深思不言。手里的碎玉嵌入肉中,冒出的鲜血瞬间将其淹没。 勾起往事 姜桐死拽着人,既然逃不了一死,那也不能被这厮拿来当垫背。然而,结果却并未如她料想的那般。 “扑通——” 好大一声落水音,溅起水花乱飞三尺高。 一股强大的冲击力袭来,激水猛窜,灌满了整个鼻腔。嘴里还未咕噜出声,倏尔又沉了下去。 姜桐能感受到自近旁胸膛传来的猛烈跳动声,极其沉重却又快速。可无尽蔓延的冰水,灌入耳鼻之中,渗进身体里。让她恍恍惚惚,快要失去意识。 腰间一股重力勒紧,疼痛冲上脑中,叫她又恢复了些清明。 察觉到身边女子的异常,封直手下不由得加重几分。蓄力而上,带着人一股子冲了出来。 “噗——咳咳……” 死里逃生,姜桐一口喷出呛水,猛烈呼吸。救生的欲望占据上风,她整个人也使劲往岸边扑去。 “咳咳咳——”一掌落下,姜桐再次咳出,连同灌入腹中的呛水,一道吐了出去。 整个人毫无生气般瘫软倒下,若不是胸口间的微微起伏,那便真如死人无二了。 封直也好不到哪里去。似乎是用尽了力气,整个人极其衰弱。面容凝重,挟带一份痛苦之色。 两人于此,就这般好半晌间都不曾挪动过。连指尖都未抬起过分毫,更别提开口言语了。生死徘徊之下,身心皆疲惫不已。 看似失去意识的姜桐,此刻脑中却是无比清醒着。寒凉入体,后知后觉的疼痛,让她煎熬至极。臂上的血口被拉开,鲜红浸满了半边身子。尤为可怖。 “怎么?多解释一句难不成还能要了封公子的命?” 姜桐撑起身,面上心头满是怨念。不过就短短几个字,这人怎的是不会讲吗!也不知那嘴是长来作甚。 若封直早言下方是何情景,她也不会连连拒绝。且还在她最惊慌绝望之时,拉下坠落于此。 忆起方才之景,姜桐犹且还不能缓下心来。 身侧男子没得声音,仿佛又陷入昏睡。只不过,其眉宇上带有狰狞之色,额上青筋也隐隐爆出,仿佛正遭受着巨大的痛苦。 “封直?你可还有意识?”见人没得反应,姜桐只好先忍下心中憋屈意。 两只手用力蓄起,准备再使“蛮力”将人唤醒。可起落之间,又将臂上血口拉扯开。暗红鲜血瞬间又突突冒出,顺着湿水衣裳滴落到男子面上。 血水瞬间沾满,覆盖在浓长睫羽之上,又滑进了唇角边内。 封直眼皮微动。忽然逼近嘴里的血腥之味,在刹那间唤醒他的意识。尘封在脑海里的血腥记忆迸出,让他立刻苏醒了过来。 “你醒了?” 姜桐正欲下手,便忽见一双墨眸睁开。狭长冰冷,没有一丝人气样,猛地吓了她一跳。 然封直却比她更为惊慌。血水渗进,入目四下,被一片暗红笼罩。而眼前女子,面色苍白,其身被鲜血包裹。整个人,犹如垂死之样。 深埋在脑后的记忆如破了闸的洪水,顿时倾泻而出。幼时之伤,弥漫在口中的血腥之味,勾起了他最想要忘记的事情。 心神迷乱,分不清往昔今朝。封直挥手一出,将来人重重推了出去。 姜桐哪里晓得这人突然发疯,本就无力受了伤,怎可能挡得了这等“攻击”!伴随掌力落下,连人带影一道飞了出去。咚的一声,又回落到了冰冷潭水之中。 “唔唔唔……封直……”姜桐本想破口大骂,可一张嘴便是咕噜不得空。只能使出全力,朝岸边扑去。 可她不识水性,亦身受其伤,哪里能撑得了多久。水中身影只扑棱了两下,便快速沉落下去。 封直深受折磨,被尘封的记忆胡乱窜开,迅速爬满整个脑海。不属于他的腥咸之味,在口中也肆意蔓延。 正当危急之时,扑开的潭水冷冰冰地撒在他的脸上。经久不散,每一滴都带有岁月沉静。封直幡然醒来,立即跃起钻入水中。 片时瞬刻,又将人捞了起来。 生死之间,反复横跳。姜桐原以为小命便要交待在此。绝望之时,横出的大手一把揽过,带着她重新冲了出来。 “咳咳咳……”重见天明,顾不得大口喘歇。姜桐立刻从男子身边爬了出去,离得远远的。 “好歹也救了封公子半条命,你便是这么报答恩人?”姜桐气声追问,想起方才的惊险,仍有后怕之意。 封直抹开面上水渍,一把将残留的血水挥了出去。墨色眸中,似乎打翻几方砚台,极为浓重。素日清高孤傲的模样消失不见,那双从未正视过人的眼眸。此刻,正凝神一动不动,盯着眼前女子。 这番诡异之景,姜桐如坐针毡,头皮发麻。不知这“疯公子”犯得什么毛病,她当即缩下脖子,默默再往后退开。 稀里哗啦,水声淌过。男子猛然起身,又敲开了即将平静的水面。封直步步踏进,姜桐连连后退。没了此前的不羁心思,眼下,她只怕这人又发起疯来。 体力相差悬殊,男子快步两下便近了身旁,姜桐磕磕巴巴:“封封公子……” “伤哪了?” 来人冷声道出,声息比以往弱了几分。 姜桐愣住,又急忙摇头:“小伤而已,不必劳烦疯公子……”焉知这人打得什么心思,她可不敢再与之多处。 封直淡淡扫过,心不在焉,耳边根本就未在听人讲话。全部的注意,被眼前女子的一片赤红吸引过去。定眼不过几息,便寻到了血口源头。 被利石划破的伤口原就较为深长,再经过坠落时的强大冲击和水中几番浸泡。伤口处,更为严重。血肉隐隐翻开,鲜红冒出,在纤细胳臂上尤为刺眼。 封直未加思索,一手捏起垂落的细胳膊。再从怀中迅速掏出一个黑色小罐,掀开翻起,当即便要往那伤口上洒去。 然而,原本脆弱无力的胳臂。竟突生反抗之力,趁机又缩了回去。一手空空,封直显然有点不太相信。 “封公子这是想作甚?”姜桐将手背于身后,警惕道:“小伤不打紧,撑个一天半载的,待寻到大夫也不迟。” 轻易用药,她对此人还没有这么放心。 “此处据最近县城也需两日路程,不先处理伤口,只怕你人未到,血先流干了。”封直仿若自言,轻声淡出。 姜桐辨不出此人话中真假,分神之际,右手再一次被人提溜了出去。 “别动。”淡声加重,多了几分冷意。 封直先行开口,一把按住即要反抗的细胳臂。姜桐挣脱不开,只能任人“宰割”。 黑罐再现,一股浓重药味飘散出来。封直两手紧握,对准深长血口,一股脑地将药洒满上去。 “唔——” 一股剧烈之痛袭来,钻心刺骨,姜桐未料到这药如此猛烈。当下没忍住,从嘴里泄出声来。 “你故意的!”姜桐咬牙恨道,这厮定然存了点心报复。此前不过多用力几下,手中使了点力。至于如此么? “故意?”封直充耳不闻,疑惑反问道:“何为故意?姜娘子自己心虚,莫不是背地里作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认?” 封直轻描淡写,几下将话推到姜桐身上。知道这女子狡猾不会承认,索性便装个糊涂,将气挡了回去。 “亏心事?阿桐虽是一介弱女,可也晓得君子之理。行得正坐得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姜桐说着立即来了声,讥讽道:“封公子这般强掳手段,只怕这亏心事做得不少吧!”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这群杀手为何而来,其中恩怨,她就不信封直不清楚。只可恨,自己居然被这厮拉扯进来! “受了伤还有这力气,姜娘子哪是什么弱女。”药已上好。封直瞥了眼女子,嘴里不依不饶,显然是记得在崖上之事。 姜桐默不作声,坚决不承认。 此前情况那般紧急,命悬一线,她下手重点又有何妨?两人现下能保命在此,指不定便是她那几下猛力将封直唤醒了。 一想到此,姜桐疑声试探:“封公子接下来,该不会又莫名陷入昏睡了吧?”若真能如此,也不失为一个逃走的好机会。 “此事不会再发生!” 似乎是看透了女子的想法,封直毫不迟疑接过声。一语斩钉截铁,将刚生出的一点点希望灭了回去。 姜桐轰然去了精神头,垂眼丧气。 臂上血口慢慢凝住,不再往外渗出。其样看起来可怖,但好在并未伤及大碍。确认再无要害之后,封直满意收手。 血衣未干,经过方才意外,其上又再新添了些暗红。混杂着水流,将女子上半身的衣裳大部分都染了去。几丝血水还渗进了胸口内,随着微弱的起伏,再往外流去。 松开的领口,隐隐可见其下一片乌青。血水恰巧流出,像极了身受重伤的模样。 封直沿着目中所见之暗红,查看女子是否还有伤处。下一眼,便被“此伤”所吸引。未作思虑,手下比脑子反应更快,见了伤口便立即伸了出去。 “你这伤……” “封直!” 前路何方? 他话未说完,便被来声当头喝道。近在眼前,震耳欲聋,一口呛断了冒出的话语。脑瓜子还是嗡嗡的,下一刻便被人狠狠推开,一头掉在水中。 “封公子但请自重!”姜桐缩下身子拉紧了衣裳,恼怒羞愤涌上头,克制的情绪再难控下:“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手上之伤也就罢了!且放心,死不了人,亦不会耽误你的正事。” 封直狼狈起身,接二连三栽在此女手中,心头更气。可意识到方才不妥之处,面上又再添了一丝窘态。 “姜娘子明白便好,别又平白无故再添新伤。若是为了置气受伤不治,休怪我再多手。” 封直当即转过身去,手下一抛,将药罐丢到了姜桐身前。 “平白无故?”姜桐来了气,呵声讽刺:“封公子莫不是忘了,此伤是出自谁的手中?怎么不过片刻,封公子便忘了?” 那一掌飞落下,简直是明目张胆地谋杀。这厮还恬着脸,装傻充楞,竟然还倒打一耙! 封直面色涨红,当下便欲反驳,可一出口便是懦懦之音。回想方才的失控,自知理亏,他也没再接声。 虽取得上风,但姜桐可没多少欣喜之意。麻烦一堆,哪有这心思! 外伤不说,平白还挨了一掌。内外皆受打击,姜桐顿时觉着胸口沉闷得紧,与那一掌定脱不了干系! 浓重的血腥味携风而来,给原本便已腥咸的空间再添一份浓郁。姜桐欲呕难咽,十分嫌弃自己。 “此地不易久留。你若上好药了,我们还是快些动身离开。”封直一旁紧声催促。 姜桐不情不愿,拖着身子还是站了起来。 “出口何在?”环顾四周,四面皆被巨石包围住。倘若他二人落下稍有偏差,当头便会撞在这巨石之上。头破血流,粉身碎骨。姜桐不禁打了个寒颤。 攀过巨石不可能,若说出口,那便只有眼前这方小水潭暗底缓缓向外流动。 “该不会是从这底下?”姜桐指向水面,满脸怀疑。心下却连连拒绝,千万别是如她所想那般。 可这人若一旦怕什么,那便会来什么。 “没错。”封直挑明声:“从水下越过一段,自会有出口。姜娘子不必担忧这个。” 晴天霹雳,祸不单行。姜桐欲哭无泪。难不成,她今日与水犯冲? “既是如此,封公子为何不一早便潜过去?当下还在此耽搁时间?”无名恼火她心下冒起,突然又想到一事,姜桐连忙指着臂上伤口道: “这药……才刚上完,又入水中。封公子莫不是存了心折磨我吧?” 方才那般钻心之痛,此生都叫她难以忘之! 封直沉默不言,两眼高高挂起,俨然恢复到此前那番孤高模样。 “姜娘子若恢复好,那便赶快动身。”冷不丁地出声,耐心显然已到极点。 姜桐先行淌入水中,谭下之冰凉冲洗掉了心头之火。平静下来,理智也一点一滴恢复如昔。 只眼一瞬间,男子纵身一跃,拉过水中人影潜入了谭下。四周水面之上,尽是溅起的水花波浪,不见任何人迹踪影。 留下岸边的血腥被翻起的水流冲刷掉,此间又恢复了如寻常般沉寂幽静,仿若不曾有人来过。 沉入谭下的二人早已离开此地。 姜桐屏住呼吸,面上难掩挣扎之色。原以为只需短短时间便可渡过,每当她以为浮出水面之时,便已到岸。可封直却游游停停。如此来回,竟用了一炷香之久。 “噗——” 久久待于水中,谭水本就更为寒凉。姜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牙下打颤。即便未有受伤,也是极难支撑住。 若她现下昏过去了倒还没有这般折磨。可偏生,姜桐这人意志异常坚定。只要脑中还尚有一丝清明,便绝不会倒下去。 疼痛与昏沉交织纠缠在她脑中,两厢之间不分伯仲,谁都不肯退步半分。 默默忍受下,姜桐狠心往伤口掐去。终是疼痛之感占据了上风,紧闭的双眸才慢慢地张开。 可一入目,赫然便是封直那张讨打面容。苍白虚弱,比她也好不到哪去。姜桐作势便想拍上去,可这人似乎先行察觉到般,一下便睁开眼立起身。 失了腰带,玄青色的外衣松散开来。露出一层白色里衣,竟是沾满一片暗红。 “封公子此等耐力,真乃叫人叹服也!”姜桐惊讶出声,言下隐隐携带几许挖苦之意。 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有暗伤,难不成,此前昏睡便是为此?猜不透背后之事,姜桐快速收起揣摩之意,而心情似乎得到极大缓解。 一扫方才之郁闷。 “姜娘子也不差,忍着痛还能使出大力,心智堪非常人能比。” 二人彼此彼此,互相挖苦。姜桐挑眉不作声,任由这人再怎么刨坑设陷,她都不会掉下去。 流水潺潺,行云片片。后方的巨石将路堵死,前路一片开阔。虽暂时甩掉了杀手,可二人依旧深处山谷之中。 峰峦叠嶂,一眼不见人迹。眼看着日头偏移,若是入夜,指不定这野外还会再生意外。 暗红渗出,飘入到姜桐口鼻中的血腥逐渐加重。 “这点小伤,封公子应当不会为此而倒下吧?”姜桐转念一思,言笑轻松:“也是我多虑了。封公子本领通天,何愁这点子麻烦。更别提这区区荒山野外,哪能困得住封公子!” 荒凉之地,人比野兽还可怕。若真要让她与封直独处过夜,指不定这厮再生疯癫。姜桐心有戚戚,只望能在入夜前走出此地。 “从此路往西走,半个时辰约莫至沣县境内。” 封直淡声吐出,朝人瞥去一眼:“过了这方小道,便可下山。现下已然快至戌时,若至天黑还未下山,那便只能再此歇上一晚了。” 姜桐放下心,当即便要动身离开。可一旁男子却没了动静,慢慢吞吞,居然又一头坐下。 松散的外衣被拉下,露出一抹浓烈的红白之色。后背靠近腰侧之处,暗红格外刺眼。里衣之下,似乎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温热液体。 姜桐立刻移开眼,转头又放在了自己右臂之上。药粉渗进,疼痛犹在。虽然已被冲洗掉大部分,可伤口也并未再突突冒血。 看样子,当是那药起了作用。 不用再补药,姜桐拿出黑罐,仔细打量起来。 “封公子这药,奇效异常,是个好东西!”姜桐不吝亏赞,捧着黑罐小心翼翼:“如此珍贵之物,封公子可要收拣好,以备不时之需。” 话音落下,她人也跟着转身,双手捧药,一步一步朝坐下之人慢慢靠近。 封直静心凝思。今日之事,意外百出,来了个骤不及防,人也没有送出去。看来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踪,那些人竟能寻至此处。 幸亏他还有所准备,拖延一时。可怎么也没料想旧伤突发,还差点陷入昏迷之中。最麻烦的是,往昔一幕幕画面,竟被牵扯出来。 越思越怒。封直双手紧握成拳,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戾气。原本清俊如墨画般的眉间也似被泼上了一层乌黑团子,慢慢渲染开来,成了一副浓重幽黑的画卷,甚是令人心惊。 “封公子!” 女子突然接近,声息发出一下打断怒绪。刹那之间,男子神色恢复如常。 封直心生不悦,冷声已到喉间。转眼之中中忽然闪出一道白光。 肤若白雪,一只柔荑自他身后伸了出来,与摊在手心的黑罐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然而,指间处的斑驳血污,与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口,交织错杂于中。极大地破坏了原本的静美之感。 “药给你。” 姜桐轻声道,将手中的黑罐递了出去。 来人无恶意,封直咽下斥声收回了心头之气。看着递来的黑罐,还是抬起了手。怎料这时,女子突然收了回去。 白光一闪,伸出的手又快速消失在眼前。封直当下扑了个空,拳头再握紧,淡漠脸上破开一丝怒气。 “别的不说,姜娘子这胆子,倒是大得很。”上手拍人,推他下崖,独自溜下峭壁。本事先不说有多高,危机当头还有这般缜密心思,胆量心机确实不小! 姜桐恍若不闻,两耳一甩,将这刺声丢得远远的。 “封公子这伤……竟如此严重么?”忧声惊出,将话音注意转移到了封直背后。姜桐满声惊诧,目中尽是不可置信。 有点子夸张嫌疑,但也绝对含了几许真意。 近了看,姜桐这才瞧清。 紧贴的衣物,若隐若现,将底下伤口显露了几分。狰狞刀口,绝对要比她手上之伤更为严重。极为深长,堪比她小臂之长。 血肉模糊,一团烂肉,被撞击的不成模样。不忍直视。 想到此前的几下重手,姜桐不禁得心虚几分。 “这伤,不好处理。”姜桐发愁说道,似乎下定沉心,再声开口:“封公子若信得过人,阿桐勉强可以搭把手。虽没多大用,可这伤在后背,好歹比封公子自己上药要方便得多。” 姜桐诚心诚意,话里话外亦是为人真切考虑。 “姜娘子一番好心……”封直漫不经心,拖着声调头说道:“却之不恭,那便劳烦一二了!” 话虽谦虚,可态度却是十分恣意不客气。淡漠之色,不见一份闪动。 “可这男女有别,伤了姜娘子名声该是如何?”应下不过两息之间,封直立刻又再生拒绝。孤傲脸上,难得出现一丝为人着想之态。 拖拖拉拉,犹豫反常。 姜桐心下冷笑一声。当即取下银簪,直接上手捻起,破开血衣。 “情况危急,实属不得已。这点子名声哪有人命重要。”姜桐好声好气,手下挑开血衣,不带丝毫犹豫。 “再者说,今日便只有封公子与我二人,何人能再传闲话?” 名声?姜桐不以为然。这个东西,怕是从她一出帝都城便没了。失了名声,正好打道回府,转回平原郡去。省得掺和一堆麻烦事。 团团血肉包裹,伤口呼之欲出。姜桐屏住呼吸,可却没法闭上眼。硬着头皮,只能接下去。手下动作也缓了几分,倒不是“良心不安”,而是这伤看上去便让人觉着生疼。 一按下去,仿佛戳到她的伤口上,莫名也跟着痛了起来。 这番下,哪里还余下时间来“磋磨”人。姜桐只想快速快决。药粉早已备好,只待“清除”干净。 姜桐紧握黑罐,恨不得连底下的渣滓药粉都给倒下去。钻心之痛,让这厮也尝尝! 预料中的声音未传出,封直面色平静,就连半分闷哼声都未发出。 “血性男儿,不愧是长于凉州城下。封公子实为好汉,这等毅力阿桐叹服!”姜桐啧啧发声,对此人其心性之狠,再有了深刻了解。 封直眸底闪过一丝不明情绪,面容惨白,额间细汗渗出。不作声未理人,拣起外衣披上身,立即起身往前离开。 姜桐悻悻收手,赶忙地跟了上去。 两人都似有心事般,神色皆异。 一人在前,一人走后。谁也看不见对方的面容神情。 残阳余晖落在了二人身上,在这深山之中,更显寂寥,却多了一丝和谐。 分割线—— 帝都城,武阳侯府东园内。 夜入已深,皇天不负苦心人,徘徊在花海附近的二人终于寻到了微弱的“线索。”散开的微光,飘荡在林草周围。 沿着这点子微乎其微的希望,还真就寻出一条路来。不过可惜,欣喜不久,便再次被掐断。 时日已过半月有余,即便有线索,那早已被破坏掉了。 姜柊一头坐下,满目血丝疲乏不堪。连羿摇声叹气,面容之上一副憔悴落寞之感。原本英气炯目现下也暗垂耷拉着。 林间微风悉悉索索吹过草丛间,忽地间一声清脆的“嘎吱”声,自风传入了这四周半空中。在这静谧的林间尤为彻耳。 两人同时睁开了双眸,朝那发声之地看去。 位于连羿后侧约三尺间距内,一棵小树倒下,树尖枝头堪堪抵至他的足边。小树虽不大,但也不至于被风吹过便堪折在地。 连羿抽出佩剑,眼色狐疑,慢慢地靠上前。 树下裂开之处的痕迹不似风过之痕迹,也不是人工所为。树皮之上残留的痕迹更像是是被什么动物撕咬过,而留下的浅浅齿印。但是却又极其模糊,根本就无法分辨这是何物所至。 姜柊上前蹲下,指尖捻起一小块黑土,用力捏磋着。眼眸却似放空般,置于地面黑土上。 “公子,可是有何异样?”连羿问道。 姜柊眉眼略有些许困惑,指尖依旧揉搓:“此地怎会有狼犬?” 他手中的黑土被细细磨去之后,依稀可见残留在上的泛黄白色粗粒。而看似放空的目光,实则一直凝望着那方黑土间,混杂着的白色块状物,还有旁边极为清浅的爪印。 若是不仔细盯着,定是不会发现残留于此地的景象。 “狼犬?” “莫不是那日小姐所见?便是为了此物才失了踪迹。”提及这个,连羿脸上又是一片气郁闪过。 “现下还不能确定。”姜柊摆头自说道。 那日小妹失踪,据萧萧所言是寻“狼犬”。可后来再去看时,不过便是一条寻常小犬偷跑出遗漏在此。没有可疑之处,也未有消失。不见了踪影的,只有小妹一人。 至于这棵突然倒下的小树干…… 那定是被狼犬撕咬过才会如此!上面残留的齿印与爪子,如铁山一般的证据。姜柊眼眸死盯着,似要穿透过此物看到那日到底是何情形。 二人于此地停歇良久。 一个蹲下面容沉思,双目放空。一个站于旁侧眼神凝重,四处张望探寻。不知觉般,微微晨曦之光已然挥洒大地,朝晖落尽林中。 晨露殆尽,鸟鸣芳菲。层林浸染蔓延于此林中间,为这景色格外平添风采。当是那数树深红出浅黄,入目满眼皆是清雅美丽,澄静透亮。 可惜二人并无多少心思来赏此美景,只管一味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 “公子……” 一声轻唤打消了姜柊的思绪,未得他反应过来,上方又传来了连羿的犹豫低声:“后面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姜柊闻声不解,随即起身朝连羿手指方向看去。 可层林掩盖,视野根本无法瞧清,足下亦无路可进。朝晖落于此间林中,倒是显露出这里间影影绰绰些许影子来。 两人目光所落,也便只有那狭缝影中所现出的斑驳错影。似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色彩,环绕织缠于其左右林间。 与其周围倒显得稍许格格不入,底下似是藏有什么东西般。 无故出现的怪异之景,姜柊当然不会放过。两人扒开阻碍,上前欲探。废了好大功夫才将破开一条路进入密林间。 “这是……”连羿眼底惊疑,好半晌说不出话。 “此地果真暗藏玄机!”姜柊亦是吃惊,震撼之中又被勾起些许愤怒。 这奇异之光,悬映织缠在半空中,其色如烟霞。比他们在外所见,更为美丽动人。可摆在二人眼前的,不止是这方绝美之景。 林中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枯枝树叶,可即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从下面冒出的流光。正是造成这方奇景的源头! 细了再看,这底下分明是另有一番天地。 两人当即便跳了下去,落叶瞬间飞起三尺高。没有了遮挡物,流光自下喷薄而出,极其艳丽。耀眼光芒,让人不得直视。 “看来这东园里还藏着不少秘密。”待适应底下刺光,姜柊这才抬眼细细观察,环视四周。 这下方俨然就是一个被隐藏起来的山洞。 底下入眼便是成片的光芒,皆是出自四面的石头中。其形状千奇百怪,光彩从石间上放射出来,尤为美丽堪称奇景。现下朝晖照映着,颜色比之方才他与连羿所见那点奇光,更为五色斑斓,分外妖娆。 而沿着这洞口望进去,那里间又似深不见底的模样,漆黑无比狭长幽静…… 姜柊心头愈发沉重。脚下踌躇,不敢前进。 前头未知,他不敢想象。倘若人在里面,那这半月小妹该是如何度过?可若没有寻到,那人究竟是从何失踪?这东园究竟还有没有隐藏更深的秘密? 僵麻之意渐渐传来,姜柊抬头,四面只唯有他一人。前边待他失神之际时,身边的连羿早就冲了进去。 多想亦是无用,姜柊摒掉杂绪,揣着一颗不安之心,一头扎了进去。 姜二兄弟 姜桐与封直二人快速行路,终在残阳落下最后一刻匆匆下山。四面虽仍旧处荒郊野岭,可比起深山幽冷孤寂,那还是多了一丝人烟气。 偶有一两行人赶路,来去匆匆,亦不敢停留。 便是在此荒僻之下,山脚之边。竟还有一户山野人家立下,炊烟袅袅,引得从山上“逃亡”的二人终于看见了一丝“希望”。 “封公子可是有把握,那群杀手不会追来?”姜桐看着手里干净朴素的粗布衣衫,心下忐忑不安。 那般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姜桐犹记得那番骇人之景。 “若有胆子追来,那便将命留下!”封直冷面无情,言下必杀之意。说罢便一把拿过女子手中的衣衫转身离开。 姜桐眼下鄙夷。早知如此,此前又作何昏睡过去?如今放话倒是嚣张,此前那个崖上虚弱逃命的封公子又是谁?紧要关头,别又倒头沉睡。 他二人一路逃命来至此地。衣衫褴褛,满身血污。恐招惹祸事上身,换作是哪家寻常百姓见此,都定不会收留他们。 但此户独居人家,心道格外之淳厚朴实。未待他们先行开口,这男主人家便热情招呼将他们迎了进去。现下又给准备了干净的衣衫与简单吃食,将这间小木屋借与他们留宿一夜。 姜桐心下很是感激,但就怕将此祸事牵引至这对善良夫妇身上。 她几番打听,与人周旋。收留他们的这户人家,乃是一对刚成亲不久的新婚夫妇。女主人腹中还有三月身孕。 平淡且安稳,好日子才刚开始。若是因此招惹到杀生之祸,那罪孽可就大了。她恐怕是余生都不得安。 姜桐拢紧剩下的衣衫,美目渐渐凝重起来。然不过片刻之后,只听得屋中轻叹一声,便再无任何声响了。 且信封直这一回。这厮本领不小,将她暗中带出帝都城不说。几经辗转,眼下竟然流落到沣县境内。从帝都城到沣县,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也得需两日才能抵达。如此看来,在她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早就被人快行送了出去。 封云于二十年前便调至凉州任武都郡守,照理来说封直应长于凉州之地。可这厮对帝都城,从武阳候府东园内至此一路间……仿佛早对所经之地熟稔于心。 而今又能甩开那群杀手来至沣县境内,此人不简单! 这份谋划,其手段,不可谓不小。 夜色宁静,迷星点点。秋风难得温柔,掠过山头,只留下了轻抚呢喃声。轻摇慢晃,好梦易睡。 待第二日的冉冉朝阳升起之时,木屋竹榻上的女子,仿佛仍陷入沉沉睡梦之中。不见有一点子的清醒之态。 封直一打开这木屋之门,便见竹榻之上女子此番沉睡之景。 美人卧榻,朝露日晞,灼灼其华。斜阳一缕随着木门而开,偷偷地溜了进来。徜徉遨游于竹榻女子身上。白皙的肌肤,犹如镀上一层雪光,异常闪烁抢眼。 “啪嗒”一声木门轻碰,那缕斜阳随着木门一合,瞬时又被拉了出去。 榻上之人仿佛被这一出啪嗒声一惊,舒展的秀眉轻轻一蹙。 就在那仿佛要惊醒之时,那女子身子往里一翻——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姜桐自是未曾发觉这一出。 昨日提心紧崩,游走于生死一线中。短短半天内,心间跌宕起伏之路犹胜过这十几年的所有。 身心具乏,皆受此折磨。 木门之外,封直挺身而立。旭日一点一滴爬上,屋内之人没得一丝动静。他的耐心逐渐下退,看着紧闭上的木门,大有推门敲响之意。 清脆的鸣叫声飞过这方宁静的农家小院中,忽地一道“嘎吱嘎吱”声自院落地面传来,打破了这方小院的静谧之声。 封直朝那“嘎吱”作响声处瞟去一眼,双手收了回来。 “姜二兄弟怎么不进去?”一道憨憨朴实之声自院中响起,立即淹没了那道“嘎吱”乱响声。 封直强扯唇角,正欲开口。可突然下,一道女声先行跳出来,清脆如铃:“你个大老粗,姜娘子还在房内歇息,叫姜公子怎好进去。” “早先便让你将另一木屋收拾出来,你偏不肯。礼教严法,男女有别。便是兄妹那也不可随意越之。你当还是乡野山间,无拘无缚?” 女子接连一通说教,叮叮当当,极为悦耳。言语虽有几许埋怨之意,不过面容上却并未有气恼。 男子挠挠头,而后似难为情般憨声道:“那间木屋专为静娘建的,你都还未先住进,怎能先让与外人而住呢!” 嗓音虽傻愣愣,但这目中坚定之意却是不容退步。身量壮实如蛮牛,可其心,却也装满了铁汉柔情。 静娘嗔声,眼底下闪上一丝羞郝之意。袖中方帕刚一捻出,壮实男子弯腰低头傻笑般凑了上去。静娘再轻声嗔笑,但手中的方帕却轻轻地抚上了那满是汗水的铜色面额。 两人相处之景,犹可见一副恩爱琴瑟之好。 一旁的封直,此刻反倒多余了起来。话插不进去,走也不是个办法。进退两难尴尬之境,头一回被人这生忽视,滋味当真是不好受。 好在只这么一小会间,恩爱小夫妻也意识到了不妥之处。 “行了行了,赶紧去生火罢!难不成要客人一直饿着肚子不成?”静娘连声催促,面上更是羞红了颊。 “静娘说的是,我这就去生火烧饭。做上个满满一桌,定是不能让姜二兄弟与姜三娘子挨饿!” 大熊挠头傻笑,连声应下,转头便对着封直憨笑:“姜二兄弟就先在此稍等一会,饭食马上就来。”说罢便一头扎进了旁侧灶房间。人是他迎回来的,可却又无地可歇,他这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 封直面上正欲婉拒之词都还未说出口,这人已然进了灶房里。 面对此番憨实之举,静娘言笑宠溺:“让姜公子见笑了,大熊性格便是如此。勿要怪他言语间冲撞之意。” “夫人言重了。大熊兄为人至情至性,何谈冲撞一词。”封直实话实说,确实如此。 静娘连连摇头浅笑:“什么至情至性,他那人就是个傻子!”口中虽说着傻子二字,但那股宠溺之笑又填满面间,方才还要浓盛。 “姜公子不若先进里屋坐下,姜娘子还不知何时醒来呢?” 封直硬拉起眼梢,摆了个自以为是的“笑容”,礼声婉拒。依旧停留在原地。 静娘却未再继续开口劝说,转个身便赶忙朝着灶房方向走去。 简单的粗布衣裳,也不能掩盖姜公子面容之俊雅。列松如翠,清俊似玉,任谁瞧了都得叹上一声公子世无双! 便是一抹僵笑,也足以让人也失了神。 静娘连连摇头,赶紧将这点迷慕甩出去。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一抹羞涩之意。足下便立即加快了步伐,满是眷恋朝那灶屋小跑而去。 灶房内自然少不得一番闹动,好一番折腾叮咣之后,那里间才得安静下来。 封直微微愣神,甫一转眼,正与门上露出的一双明亮凤眼对上。 “真巧,封公子……” 乍然对上,姜桐来不及作思,习惯性地拉上唇角勉呵呵一笑。然面上强扯出来的笑容,比之封直还要僵硬几分。 门外的一番动静,接二连三的吵吵之音,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本是暗中瞧个热闹,哪料这厮还不肯离开。 封直面色僵硬,还未来得及收下的眼梢也一道僵滞在了上面。 姜桐一边拉开木门,一边随声调侃道:“阿桐倒是不曾想过,封公子……原来也是会笑的。”只不过这笑嘛?有点瘆人罢了! 藏在心里的话,她可是不敢当着这厮面上说出来。 从平原郡到帝都城,再时至今日。一路上,她最常见便是那副冷淡疏离之面。赫然见这厮 “强颜欢笑”,她这心下只觉得发毛。 “此处不是帝都城,姜娘子也不在平原郡。姜公子?姜二兄弟?眼下情势,还望姜娘子擦亮双眼,好生刻在脑中!” 封直面色一黑,眼下却是快速闪过一道尴尬之色,转头冷哼。话里话外之间,比以往多了一分警告之意。 “如今之境况,阿桐心下了然,不必劳烦封公子再声提醒。至于这姜二公子?眼下还望封公子多生委屈一二。待过了这一道,封公子便可正名身份,恢复名声。” 姜桐笑颜不改,手心篡紧了几分。 荒郊野岭,孤男寡女,一身血衣,满身负伤。 此等情形,以封直那生孤傲冷淡之态,当然不屑开口解释。这活也便是只能她接了下来。三言两语,娓娓道来。一路的惊心动魄。一个姜二,一个姜三。随口一编,便成一双落难兄妹遭狠毒后母追杀的逃命史。 封直欲行阻止,可奈何话已放出。没得再收回之理。表面上的“好兄妹”暂且配合演着,暗地里的“大仇人”,依旧针锋相对。 “待在此用过早食之后,便动身离开。姜娘子还是早些做好准备,莫要生了该有的闲心!”门前男子冷声放出,留下两句话后,便只留下一个远去背影。 准备?这有何可准备的,不过就换下的一身破烂衣裳于此。自出武阳侯府,她的身上之物,早就被收刮空空了。 姜桐沉下脸来,眸光冷冷,哪里还有方才温柔之模样。 酸味 “姜三娘子醒得可是时候!” 身边粗声一喊,震醒了姜桐沉浸良久的思绪。方一动身,一丝微麻爬上了来。 大熊咧嘴一笑,转身大声喊道:“静娘,多摆一副碗箸!” 姜桐双颊飘来一道尴尬之色。若是换了旁人说这话,兴许有调侃打趣之意。可从这憨实的庄稼汉口中说出,她也知其并无此意,只道是此人一片赤子心,快人快语罢了。 静娘端出一盘大饼,眉目闪过一丝惊艳:“看来昨夜姜娘子一夜好眠呢!” 昨夜天色昏暗,这兄妹一身狼狈从山上而下。入眼满目皆是血污泥泞之色。倒是不曾注意二人长相如何。 “多亏了熊大哥与宋姐姐收留之恩,阿桐感激不尽。” 姜桐诚心谢之。这世道人心悬反覆。即便是那素日里受人敬仰的端方君子,焉知其背后又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哎呀!姜娘子勿须再说这感谢之言了。昨夜你那长篇论谢之语可是在我夫妻二人耳边好生‘叨扰’呢!” 静娘打趣笑道,面上似有羞涩之意。 不过便是些余下的吃食与一些穿不了的旧衣裳,昨夜已然向他们夫妻二人千恩万谢过,现下又说这方感谢之言。 这倒是让她觉着些许难为情。且这封公子又未曾在木屋歇下,该是他们照顾不周罢! 抬眼望了下正在憨笑的夫君,静娘连声道:“还杵在这里作甚?放在院里的柴火还不赶快收了。” 大熊傻笑一声,面上乐滋滋地应下。走到一半,忽而停下问道:“姜二兄弟呢?怎么不见人影?这饭食可都做好了,趁着热乎赶紧吃!” 姜桐又怎会知道这人跑哪里去了,可面上还得为人维持一二:“兄长他……受此打击,整日焦心思愁,食不下咽。此番不见人影,想是又暗自躲伤心去了。熊大哥不必管他。” 同个鬼影一样,神出鬼没。姜桐一阵腹诽,面上再起声道:“宋姐姐与熊大哥劳累一番,先请用食。阿桐待兄长回来,再行一道。” 大熊连番摇头,说什么也不愿姜二兄弟一人独伤。当即甩了木柴,吭哧吭哧地小跑出去。一路扯着嗓子,将“姜二兄弟”四字挥洒在郊野之中,响彻半山腰。 这份热心,着实让姜桐吃惊不小。 “这头犟牛……”静娘无奈,眉眼却是宠溺。“姜娘子且放心,大熊定能把姜公子拉回来。” 说着间,静娘端起大饼盘便往屋内走去:“我二人早早地便起来了,已然用过早饭。昨夜只用了一点冷饼裹腹,现下这腹中定是空空无物。姜娘子快些吃吧,我便不先作陪了,后院一夜未曾添食的小鸡可是巴巴盼着呢!” 姜桐欲开口挽留之言,可静娘匆匆一放,赶紧地往后院跑去。流落在外,难得一见的善意。这方盛情难却,她断没有再行推脱之词。 暖汤烙饼,清素小菜。不是精致华丽的外衣,但却饱含人间最诚挚的烟火气。姜桐伸出食指,落在了装满稀粥的广域碗边。 直至指尖传来一丝灼烫,这才缓慢收回。腮颊之上的笑意蔓延指眼梢眉间,清透的凤眼也弯成了两道月牙。 不作耽搁,姜桐当下便拿起一块大饼,埋头一番苦吃。木椅嘎吱嘎吱唱响,卖力地为她鼓声打气。 外边的呼扯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大熊咧开大嘴,拥着身旁男子一道返回。此子不是旁人,正是“消失独伤”的封直。 倒不是大熊真有这本事。而是躲在暗处的某人,终于架不住这番“热情”招呼,耳边之聒噪,这才溜溜现了身。 封直神色僵麻,忍下动手的冲动。耳边一口一个“姜二兄弟”,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偏生这生庄稼汉还实打实之心眼,一根热心通到底。不懂得什么察言观色,鉴貌行事,完全忽视了旁边黑下的脸色。 将人“稳稳当当”地送回了饭桌之上,又将大饼子塞到手中。苦口婆心,就差没将饭送进口中。 还是后院静娘吱了音,大熊才拖着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咳咳……” 姜桐一时不忍,呛了一口。 强忍欲出的笑意,让她深深埋下了头。若非顾及现下处境,她定要放声大肆嘲笑之。这一路来,何时见过封直这般憋屈模样? 素日淡漠冷傲,死不吭声,冷不丁地随时再刺上两句,要么便是直接动手。这下可好,有话说不出,有力不能使。来了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猛的一招,直接将人拉下“神坛”。 封直脸色如冰,周遭的气氛仿佛掉入冰点中。嗖嗖小冰碴袭来,姜桐轻咳一声,拿起一块大饼挡在面前。 木椅依旧“嘎吱嘎吱”叫唤了起来,只不过,此下在这安静的屋中显得格外刺耳。 封直一口气堵在胸口上,眼光一瞥,便见面前女子正“大快朵颐”啃着比她脸还要大的烙饼。 心中郁气难消,被塞到他手中的烙饼也格外刺眼。封直屏息静下。昨日的血腥之味仿佛还在口中,腹中如翻江倒滚,一丝下咽的食欲都未有升起。可对面女子,自顾自咽大口塞食,丝毫不受一丝影响。 淡然的面容之上轻略过一丝恼意,可下一瞬便被风吹散,不留半点痕迹。 姜桐只埋头“奋力”吃饼喝粥,就怕泄了嘲声,连眼皮子都未抬起半点,更别提见人了。 从昨日晨间至现下时刻。整一日未用过一顿正常饭食,腹中早早便难受不已。稀粥大饼虽简单,但对她来说却散发着美食的清香味,引得这腹中食欲连连起。 这番“香滋滋”的模样,却是引得对面之人脸色更是难看。 一边是“食不下咽”,一边是“胃口大开”。像是存了心般,故意与他作对。封直篡紧烙饼,一再压下心中愠怒。若非被那老东西要挟,他定不会接这个“烫手山芋”。哪里还会管人之死活? 对于姜桐,她不清楚这里面封直打得是何鬼心思。私怨不可能,父辈之恩仇?若是这样,寻上将军府不是更恰当。 她的的思绪飘回了那日平原郡上,祖母所讲的那件“陈年旧事”。姜风庭与封云,这二人究竟有何恩怨? 一食饭间,两人神思皆恍惚心潮起伏。待到最后一口烙饼咽下,姜桐才慢拖拖抬起头来。 “封公子这是作何?莫不是这饭菜不合胃口?” 摆在封直身前的稀粥早已凉透,手中的烙饼也被掐成两截。辛苦做好的食物,分明是一口都未动过。 姜桐鄙视两眼,不晓得此人又装得哪门子疯。 “姜娘子自得其乐,食指大动。怎么会晓得食不遑味,寝食难安之感?”封直轻蔑回道,语气中隐隐一点子酸味,连他自己都未发觉到。 姜桐此刻倒宁愿这厮闭上嘴,依旧是那副淡漠孤傲之样。可事与愿违,这番阴阳怪气,刺溜之声毫不掩饰。 摸不准这厮的心性,姜桐困惑难解。 “封公子片面之言,这便是误解阿桐了。” 姜桐揪起秀眉,认真论起:“这一行以来的惊心动魄,阿桐心中恐惧不安不比封公子少。可这美食当下,又是一番辛苦劳作,熊大哥与宋姐姐特意做之,阿桐怎好辜负这番心意?” “倒是封公子,竟是连一口都未动……”姜桐叹声,仿佛在为这桌饭食可惜,亦为那番热心惋惜不值当。 原以为能唤起这厮一点“良知”。可没想到,封直脸色竟是愈发之沉下。手中的烙饼“绷”的一声,再次“分尸”。 姜桐哑然,不晓得是那句话得罪了此人。时不时的幽幽眸光放来,狭眸冰冷,她是真觉着对面男子想一掌劈了她。 气氛正是紧张之时,后院传来老大一声“姜二兄弟”。淳朴憨实,古道热肠,极为不和谐地闯了进来。可正是着“不和谐”之声,打消了木桌上的僵滞之态。 姜桐心下松了口气。对大熊哥再添一份感激之情。她迅速再拾起一块饼子,挡在了面前,一口一口胡乱嚼着。 “……熊大哥这番热情,的确是少之可见。只怕,封公子今日这……”难以招架啊!姜桐冒着险,咽下一口,还是轻声“提醒”道。 何止是热情,她都怀疑封直暗地里是不是给人下药了,怎的叫这老实庄稼汉待他这般上心。一口一个姜二兄弟,仿若真如自家人,没得一点生疏。 郁气被打破,意识到自己有点冲动,封直也冷静下来。恢复了往日之淡漠,望着手里的“残尸破饼”,仿佛是极为艰难地,送到了唇边。刚一张口,便又缩了回去。 反反复复,瞧得一旁的姜桐不禁纳起了闷。 真有如此难以下口? 姜桐慢慢咀嚼,细细品味。两只清亮的眼眸,不时地往对面打量。哪料对方忽地一下,幽幽冷光又怼了过来。 “……这手艺真为不错,封公子可以尝上一口……”姜桐扯开声,立即将注意转到面前饭食上来。 言笑晏晏间,又对准手中烙饼大口咬了下去。神色甚是满足,叫人看得亦是十分开胃。封直捏着手中残饼,看着眼前女子之态,将其一口送了进去。 沣县一事 出乎意料,喉间没有排斥之感。封直慢条斯理,当口中食物全然咽下之时,这才惊觉上头。难以相信,他当下又拾起一口塞了下去。如此又是几番重复,确认无异常后,他才放心食之。 此番举动,落在姜桐眼中只是一阵鄙夷。可在封直心头,却然掀起万丈高澜。 片刻之下,一食饭间,重新恢复了平静,迎来了二次的“风卷残云”。 姜桐默默不作声,待人快行结束时,适而轻声试探道:“封公子接下来是返回帝都城?或是往沣县方向?” 不管哪一个方向,都不是姜桐所期待的。可摆在现下的境况,那还是回帝都城较为安全。 “沣县?” 门外传来一道清丽之声,姜桐被此音一惊,抬头一望,正是静娘。 “姜娘子见谅,方才一近门边才听了两声,并非故意打断你与姜公子……”静娘一脸歉意道来。只是这眉间似有一分忧愁于上。 姜桐起身浅笑道:“宋姐姐无需自责,本就是阿桐自言罢,不打紧的。” “只是……宋姐姐对沣县可是熟悉么?” 方才那声惊呼之下的讶异,还有眉间忧色之色可是不得作假。 “若宋姐姐不便讲来,那也不必回答。只当阿桐未曾讲过便可。”静娘犹豫间又见一丝为难之色,她只得连忙又道。 这般与之前大相径庭的模样,那定是极难说出口或是私密之事。姜桐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开口,又这般多嘴。 “倒也没什么不便,这沣县……我确实是熟悉。”静娘犹豫间又松口,眉间的忧愁之色反倒消散开来。 温婉模样再起,静娘语下轻松:“那沣县本就是我生长之地,自然是熟悉的。姜娘子你们这是要准备去沣县?若需得帮助可与我说道,那县城里头的房屋现下我还留着呢!” 姜桐面上挂笑,然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番关心之语。前路何方?是去是留,由不得她说了算。 “夫人好意心领了。家中尚有薄产置于沣县,暂时不愁吃穿。”封直缓慢放下碗箸,好整以暇道。 姜桐面上加重了几分笑容,点头应是。 “倒是我多虑了!既然如此也用不着我那小院了。”静娘放声轻笑道。 这姜娘子不曾作答,咋听姜公子之言,她道以为是这二人不愿麻烦她呢!但见其二人似真诚道来,便也信了。 “不过……” 话转音起,静娘似有几分担忧。原本舒展开的眉间似又轻蹙上,余光来回飘向于封直身上。 静娘神□□言又止,突然间冒出了令二人不解之言语。“若去沣县,姜公子面容还是稍作改变一些较好。” “宋姐姐此话是何意?”姜桐先于问道,眸光疑惑流连在对面男子身上。 静娘叹声,那股哀愁似乎又上眉头:“换作旁人倒是不需作此改变。但姜公子面容生得极好,此去沣县只怕是……会有危险。” 此言一出,就连封直眼下都多了几分不解。男子相貌好不与好,还能与“危险”扯上关系?狭长幽眸不经地抬起,快速朝对面之人掠过一眼。 姜桐神色微闪,心下好奇被勾起:“兄长面容是为姣好,倘若为女儿身,认真究起,只怕连我这个妹妹都比不得上。” 此人若生长于帝都城,其风华,定是不必姜柊少半分。可这人出于凉州城下,还偏偏生了个孤傲性子,整日黑衣裹身,动辄打杀。白白浪费了一副好容貌! “从来只闻女子容貌过甚,而生意外。阿桐不知,这世道,竟连男子都不曾放过么?”姜桐提声惊讶,眸光落在了对面之人身上,心头略有一丝幸灾乐祸。 静娘涩声叹气,“世道险恶,杀人夺命,侵吞家财等比比皆是。姜娘子与姜公子一路逃亡,也知晓这其中之艰辛。可人心之欲,又岂是这山水一角说得清楚?” 女子一双杏眼里仿若有泪光微闪着,眉间一抹哀伤浮于眼周。 话音之沉重,让姜桐收起了懒散心思。“这沣县里头,难不成还暗藏着个‘吃人魔头’?” 静娘摇头,目色一抹憎恨起:“若只一个‘吃人魔头’那还算轻。可暗中之‘妖魔’往往盘踞而生,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愤恨勾起,清丽面容上多了几分狰狞。两颗豆大似的泪珠滑过脸颊,“啪嗒”滴至泛黄陈旧的木桌上。 姜桐垂首,将手帕递了出去。 静娘抹去泪水,沉心缓缓道出:“我宋家于沣县也算是殷实人家。家父靠着祖上留下的薄产在衙门里混了个县丞差事,多年来勤勤恳恳,为民谋利。” 清脆声息夹带上了几分哀痛,良久顿下,才听得静谧的屋中又响起声:“原本如此平静日子一直持续到三年前……沣县新任县令冯石溪上任后。” “沣县县令?”姜桐忽觉有些耳熟,可一时也想不起来。 “没错,沣县县令冯石溪。”静娘冷声笑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之意。 “此人到也算得上是位清正为民的好官,父亲心中也甚是欣赏此人。在熬走了上一任昏庸无能的县令后,还道是天可见怜,终得遇上一任好官。” 姜桐心思一转,轻声道:“听宋姐姐言下之意,莫非,此人暗藏不轨,是个道貌岸然之辈?” “道貌岸然?”静娘摇头叹声:“冯石溪为人清明廉洁,对百姓可谓来说,可谓是难得一见的好官!可身处污泥之下,又怎能撇得一干二净?” 话音急转,女子声息也调了个天翻地覆。 “一县之长首,连自己妻儿都未能约束管教好过,怎堪配沣县县令之位?他那荒淫无道的一双儿女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豺狼!”静娘红着眼睛失声低喝道。 姜桐心头一紧,仿佛也如同眼前女子一般被揪了起来。欲开口安抚道时,女子便又沉言道来: “那姐弟二人表面一副菩萨心肠,这心却是比那豺狼更要残忍狡诈。我那哥哥嫂嫂便是被这二人逼得自杀身亡……”静娘终是未忍住倒头趴在木桌上哽声咽道。 “宋姐姐,你这腹中尚有孩儿,万不可如此悲痛在身。”姜桐面色不忍,心下也是难受万分。 失声恸哭声音渐渐减小,静娘缓缓起身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是我一时失态了。原以为三年时间这悲痛可以减少一些,可是……这叫我如何能忘!” 静娘闭眼摇头叹道,胸口仿若被大石压下,叫她难得呼吸。 姜桐茫然上前,轻声安抚。又是一番静默,待人心绪平复下,她才问道:“冯县令既为好官,惩恶扬善自是不用说。难不成换在自家儿女身上,便是一贯包庇纵容么?” 若是寻常百姓,遭遇此事,大多是寻路无门,只能咽气吞下。可宋县丞身为沣县衙中人,如此遭人迫害,在冯县令眼皮子下,竟也没露一丝破绽么? 姜桐若有所思,不得其中真假。但观静娘之言行,确实不像乡野村妇。 “这些个披着人皮豺狼,惯会做得人心,哪里会轻易露出马脚。”静娘无可奈何,垂首长叹:“有爱子如切的县令夫人,冯石溪能做什么?便是知道了,也会被那余氏再三糊弄过去。”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包庇纵容之意,谁又能说得清楚? 姜桐默思不言。 “姜公子定要小心那两姐弟。这二人在外修得一副好心肠,沣县百姓无不被其蒙在鼓中!” 静娘突然抬头朝一旁的封直沉声说道。 “你这模样实在太过惹眼,那二人定会想法设法将你抓走……”女子欲言却又一脸难堪止住了口中之言。 “……亵玩。”似用尽全身力气,静娘咬牙吐出二字。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梁断袖之风的源起,还要从百年之前究其根。可这当时正值天下初定间,局势不稳,又有谁能有这般影响力呢? 毋庸置疑,便是大梁开国皇帝——成帝。 一代天骄,威震天下。万夫不挡之勇,气冲霄汉之概。便是这么一个人,引得天下人之拥护,良臣猛将,世家权门。无一例外,通通拜随在其身后。 平定了天下,成就了大梁。其一言一行之动,自然得天下人拥之,好坏皆效仿了去。 这成帝呢?原先也未有这“特殊癖好”,兴许是久居高位,又或是年老不得力。里面原因为何,谁也摸不清说不透。 就说这点子“癖好”,还是宫女太监们口中溜出来地“捕风捉影”。 毕竟,这等隐秘之事,又岂能是寻常人可知的。谁也没得亲眼所见,即便有,指不定一早被灭口了。 然而,偏就这点子“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竟是在朝野乃至民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这生态度。众人皆是一脸笃定之。接而便是投其所好,无所不用其极。 欺女霸男,唯利是图,丧尽天良。 此风之猖獗,少不得背后某些人之推动。便是后来几位皇帝,明着上下令禁止。可暗下,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可奈何。 此种情形延续往下,直至当今圣上登位后,一切才有了翻天覆地之变化。上位第一刀,便是拿此“恶风”开刃。斩草除根,杀伐俱下,无人再敢忤逆其上。 现如今之下,即便依然存有,那也是一些世家大臣私底下偷着豢养。又有谁敢冒出头“顶风作案”? 怪也 姜桐戚戚然,对静娘所遭遇深表痛心。 至于这“亵玩”一事?对封直?她是想象不出,还能有人在这厮身上占到便宜?倘若真遇上了,届时倒霉的还不知道是谁! 姜桐问道:“宋姐姐如今一人在此,莫非……那恶人后来穷追不舍,赶尽杀绝之?” 衙中突然少了人,还是与冯县令共事之县丞。再怎么看,这也不是件小事。作为沣县县令的冯石溪,又怎生会放任不管? 静娘眼中已然再无泪水可流出,面容一副哀哀之色,冷静道出:“父亲得知此事后,怒气冲冲地去找了那冯石溪。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方清正廉明之官会纵容底下儿女作出如此荒唐之事。” “可冯石溪,这边向父亲保证定会将那两孽障捆了依法处置,转头一回府便被余氏拿捏住,不得动弹!” “焉知他夫妻二人是不是又演出这一场戏来诓骗我宋家?”女子讥诮道:“可笑的是父亲居然相信他!” 咽下心头不甘,静娘百般无奈:“一无证据,二受那冯石溪夫人余氏胁迫。父亲便是想为哥哥讨个公道,也是无路可寻。而再待于沣县之中,只怕是会有更多危险……” 静娘哽住,似又想起了令她痛苦一事。双眸紧紧闭上,但这一次脸上再无泪水滑过。 姜桐叹息一声,闭声不再问道。 静娘独身一人在此,那便早已有了答案。既不愿再提起,何必再开口戳人心窝子呢。沉溺于过往之伤痛,劳心又费神。 良久之静默,封直亦未曾开口。姜桐往对面瞄去一眼,哪知对面之人仿佛提前感知到了般,遂也抬眼朝她看了过来。 “静娘!” 一道憨声打破了屋中的宁静与尴尬,对视的两人均一致朝门外看去。 大熊焦急上前,一把将人拥入怀中。怀中女子被搂过的瞬间,双手也紧抱住来人,将面容埋于来人胸膛里看不见半分神色。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显露出来。 外人再多的安慰,也抵不上心爱之人无声之言。方才在他们面前还强撑着的女子早已哭成了泪人,将这哀伤传遍至了整个山野。 自觉有些多余的姜桐默默退开。眸光随意一瞄,对面男子神色孤傲,不动如山。 真傻还是假傻? 姜桐纳闷,极不情愿地凑了上去:“兄长还没吃饱么?贪食不行,再是留下,这腹中可是受不了了……” 耳边小声催促,如同蚊蝇嘤嘤叫之,搅得他心烦。封直甩手拂袖,一个大迈步跨了出去。 姜桐暗暗白了一眼,不过两息,又扯开唇角跟了上去。 院落边下接满晨光,鸡鸣狗叫,林影树鸟。明明秋味渐浓,周边瞧着仍旧一派生机盎然之样。贫乐有道,万物有灵。便是只一户人家,却能抵千万户之幸。 墙外篱笆敞开,前脚刚迈出一个粗布男子,后边又紧跟上一个素衣女子。你追我跑,不晓得,还道是哪家卿卿打情骂俏。 可事实总不是常人眼里所见。姜桐抹了一把额间汗,气喘吁吁,两道怨念的眸光恨不得扎在前头男子身上。 “封公子这是去定沣县了。” 方才虽未得到封直正面回答,但从拒绝静娘那方小院之言,差不多便可知前行的结果。 “姜娘子操心这等事作甚,该是去哪,便是往那。”朝阳落在深邃的眼眸中,只片刻时间便消散于眸底。 封直冷眼撇过,脸上挂起一贯之漠。 似乎是嫌不够讨打,面无表情再拖着音道:“若是怕了,姜娘子倒不必多忧。此行未到目的地之前,你不会少一根头发!” 他言下所指,便是方才静娘所诉,关于沣县“吃人魔头”之事。 “阿桐为何要怕?行至沣县,难道不是封公子最该担忧之事么?”姜桐反调问道,语下一片诚恳之意。以封直之姿,这“麻烦”还能少么? 树影婆娑,勾起一阵叮铛唱响声。欢呼雀跃,每一片落叶飘飘间皆是卯足了劲,往树下男子靠拢。然则,弹指一瞬倏尔间下,便被疾风卷走,落得个四脚朝天,呜呼哀哉。 持久不下,粗布男子缄默不言。 姜桐耐心等之,她这一路来也早已习惯此人寡言少语的习惯。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女子眼中所思,忽而几片落叶飞来,转眼间便见人抬头笑语盈盈。 “阿桐多虑,封公子血性男儿英勇无畏,何惧这些个妖魔鬼怪。”清浅笑声拂过,一下冲散了流连于四周的沉闷之气。 只是下一瞬弯起的嘴角便凝滞于脸上,素衣女子眉间似有犹豫之色,贝齿轻咬唇间,欲语难开的模样浮于面容之上。 “不知封公子能否答应阿桐一个请求?”姜桐凝眸似恳求般。 封直侧身微动,幽眸凝起一分思疑。 “何事?” 男子面色略有缓和,姜桐唇边嘴角再次浅浅扬起轻声道: “方才听得宋姐姐一番沉痛道来,阿桐心中亦是难受。” 姜桐方扬起的嘴角瞬时又松了下来。眼眸似有泪光闪烁,不过即刻间便垂了下去。置于腹前的双手也紧紧握起衣裙反复揉搓着。 “那二人如此行径怎堪为人,当是比……猪狗不如罢!”素衣女子话语间稍一停顿,小脸满是气愤之意嗔怒道。 手心抓住的裙边被双拳紧篡住,胸口也随着沉重的鼻息而快速上下起伏着。 好生之奇怪! 封直调头,屏息凝视。眼瞳紧缩,其下利光似要钻入女子脑中。 但垂下的眼帘盖住了女子眼中大部分的情绪,让人不得望其所想。 好半晌女子才恢复过来,缓声道: “此行既经沣县,封公子能否顺手相助一把。如此不仅可报宋姐姐与熊大哥收留之恩,且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姜桐一番真切之言道来,字字句句里含关忧之情。似想起那作恶姐弟便如鲠在喉,令她难受至极。面容上除了为他人之忧外,再无可见其它神色。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所处之境。 朝不保夕,被强掳囚禁的“阶下囚”,又有得什么好下场? 封直移眸漠然扫视:“此事我心下有数,姜娘子不必多忧。” 暗垂的眼眸蓦地抬起,姜桐屈膝福了福身子:“有封公子之言,阿桐先替宋姐姐与沣县百姓先谢过了。” 清亮眼眸中,似点点盈光浸润住整个眼眶,下一瞬恍若便要落下。但转眼间,便随着主人垂首而消失于封直的视线中。 姜桐掩面,立即将头偏过一旁。 这番莫名好心,不知心底打得什么鬼主意。 封直转过身,负手而立。眸中不知为何所思,几度间见戾气浮现出来,狞恶之□□将如墨清俊的眉间狠狠撕开…… 屋内神伤的夫妻俩回转如常。 恢复往日心绪,静娘拾起笑脸,仓促忙忙间又赶了出来。 “姜娘子……” 清丽脆声唤道,姜桐放下浸绪,立刻迎了上去。 “一时情难控制,姜娘子可莫要记于心上。”静娘语笑间谈趣说道,除了一双杏眼微微红肿外,面容丝毫不见今早那个失声恸哭哀伤悲痛的模样。 姜桐仿若早已忘记今早那番情形,和柔温顺道:“人之常情罢,宋姐姐现下保重自己的身子为最紧要。来日方长,一些个积年愁苦,指不定哪天便能迎刃而解开。” 静娘眸中凝起的笑意稍有一瞬怔愣,不过随即间便恢复过来。然细看下,眼底未完全消散的血丝似乎又加深了几分颜色: “如此,那便借姜娘子吉言……”语中哽咽,但嘴角的笑容却是逐渐加深。 “这包袱里,院士从前留下几件衣裳。”我见姜娘子身上并无携带之物,便自作主张送来了两套衣裳。这离沣县境内尚且需得一天时间,姜娘子应用得上。” 静娘说罢便将挎于手腕上的包袱移至到了姜桐手中。 “虽不是崭新的衣裳,但姜娘子尽可放心,绝无一丝脏污破损之处。”见人似又要将其送回至她手中,静娘又急忙连声道。 粗粝指尖掠过,姜桐顿下送还的双手。任由眼前女子,将包袱推到她的手中。 若非那场变故,以宋家在沣县之势,静娘定然衣食无忧,寻一郎婿佳偶也必是不在话下。只可惜,造化弄人…… 好在绝处逢生,遇见大熊这么个憨厚痴儿,护她后半生之周全。 两人正谈笑间,这人便拥着两大包烙饼赫然而至。 不过,人却不是到静娘身旁来。匆匆打了个照面,姜桐便见此人一溜腿地跑到了封直身旁。 姜二兄弟再现,扰得封直漠然面色再度拉下。但眸中戾色已消,那番瘆人之景早在“姜二兄弟”抵达前一息退了下去。 夫妇二人热情难挡,几人倒是在门口留下好一阵子的催磨。但其中大多磨蹭,还要归于大熊与“姜二兄弟”这两人。 可这姜二兄弟不爱言语,那便只落到了大熊一人身上。 苦口相劝,语重心长。 姜桐亦不知,原来这男子话嚼起来,一点也不比女子逊色。更堪比村口三两妇人,极为絮聒。瞧着是个木讷壮汉,心思却然这般细腻。果然人不可貌相,非以亲身所历,不可妄下断论也。 一波再起 告别这段奇遇,“兄妹”俩再又上路。急急忙忙,再声催促,昨日恍然重现。 姜桐何曾这般劳累过。过往行之最远,不过闺房门口。便是后来身子逐渐好转,祖父祖母松了口,才能往姜府大门附近转悠一圈。 曾几何时,盼望着每日能再行远一些。没想到,一出平原郡,来到帝都城,倒是满足了这个小小心愿。如今更是过犹不及,累得她两条腿都抬不起来。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退弱,封直放平了足下速度。待耳边再听得声息之时,便又稍许加快了几分。 姜桐忍气咬牙,使劲往双腿捶去,发了狠地往前一股子冲去。 体力虽不支,但也未再如之前那般停缓下来。疾步匆匆的模样倒像是要比封直更快抵达沣县。 日头偏下,暮色降临,二人一行路只短暂停歇了两次。好在赶至了城门关闭的前一刻,两人终于进了沣县城内。 封直随处寻了个客栈,她这双腿才终得以能停下。 姜桐只觉着这十几年的力气似乎只为今朝。双腿已然麻木不堪,只知不停地一抬一迈。好似下一刻便要与上半身分离开来,独留个残腿疾步往前。 甫一沾床,人顺着沿边直愣愣地倒了下去。声息微弱,半死不活。合上的眼眸一动不动,分不清这人是死了,还是陷入沉睡之中。 “咚咚咚……”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敲门声。 床上女子没得丝毫反应,一切对她来说,仿若虚空无二致。 门外敲门声并未持续多久,只待两次简短敲过之后,便沉寂了下去。 而这门外之人,便是刚从隔壁房中走出的封直。短短一会儿功夫,这身上已然换了套玄青色窄袖劲装。一如恢复至之前将姜桐送回帝都城的一路装扮。 只不过这一次,同样的人,却是不知要送至何处了。 门外男子久不曾离开,待听得房内淡淡声息后,这才转身离开。 “哎!客官,您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将要踏出客栈大门的一瞬,一个瘦脸矮个小伙计凑了上来。哈声殷勤,脸皮子扯得十分夸张。笑眼挤出,一脸褶子,弯腰殷切看向在他面前的财神爷。 难得一见如此豪迈的客人,上来便扔出一片金子。掌柜的可是重重吩咐过他,定要好生招待。 “赏你了。”封直瞟了一眼。既然人已睡下,那这饭菜也是用不上。 “待那位娘子醒后,再送些新鲜的进去。”短短留下两句话后,他便动身大步朝客栈外去了。 待小伙计欣喜过后,面前的财神爷已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分割线—— 而在帝都城,武阳侯府东园内,穿过重重狭道一路搜寻的二人。此刻,却是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此地,已经出了帝都城了吧……”连羿一脸震惊看向四周陌生的山野。莫说出了帝都城,他看怕是早已远离城郊外边去了。 “若我没猜错的话,此地应是城外二荒岭。”一旁观察良久的姜柊凝声道。帝都城外一路往西过去,直走三十里便可到这二荒岭。 算不得上多远距离,且这帝都城外处处皆是好风景,多得是贵人出城游玩。 但—— 只有这一个地方,那便是这二荒岭。寻常百姓一般不会到此间来,即便是官宦人家也鲜少到此。 早年先帝执政之时,此处到还算得上是热闹。隔三岔五间,不乏有那暗自相好的年轻公子与小娘子在此幽会。 但也正是因此而出了事。 先帝最疼爱的嫡长女——德元公主。 豆蔻年华,少年意气,正值贪玩好鲜之时。偷溜出宫后,许是慕名,便跑来了这个地方。彼时此地应叫春来山,并不像现在这般如其名是个荒岭。 若说这德元公主来了也罢,但偏偏在此,无缘无故间消失不见,连同着身边的侍卫宫女一道失去踪迹。 先帝得知后震怒不已,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寻回人来。这春来山首当其冲,第一个遭殃。但怪异的是,德元公主像是人间蒸发了般,未留下半分痕迹。 而就在其失踪的一个月后,在此地间,却发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无名女尸。其身型与德元公主极其相似。 最重要的,便是在身上发现了德元公主所佩戴的玉佩。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此具女尸便是那失踪的德元公主。先帝虽未公开承认过,但却还是命人将此具尸体带回宫中。 无人敢问,也没有人愿意去触这霉头。 但从先帝悲痛震怒的模样来看,十有八九便是那德元公主。先帝虽未明令禁止,但自此以后无人再敢踏进春来山,这地方渐渐便成了二荒岭…… 帝都城附近之地,姜柊大大小小皆有熟悉。可这地方,他同样亦是鲜少踏足。 最坏的结果还未发生,可摆在姜柊眼前的却是更大之难题。失了线索,如今还寻到了二荒岭中。 两人用尽一天一夜搜寻至此,最终还是无功而返。片刻之间,来去如风。人未寻到,他们又怎敢轻易松懈? 姜柊赶回府中后立即将东园所遇之事一一告知姜风庭。 父子二人一番推测密谈直至赵氏前来送饭,这才惊觉残阳已然落下。又过一天,人却还未寻得。 食难下咽,父子二人皆是黯然无声。 姜风庭扒拉两下,叹声叮嘱:“待用完饭,赶快回去歇息。明日辰时须得准时出发,不得有任何耽搁。” 旁侧年轻男子喉间用力咽下口中食物,抬眸无奈应下。 “阿爹,少阳县那边……”姜柊欲言又止道。 “那边我自会多派以人手过去,也会让你大舅舅多多注意。”姜风庭将碗中最后一口饭咽下,适才接应回道。 从姜柊今日带回来的线索,大部分可确定姜桐已被带离帝都城。因而父子俩一番猜测,还是觉着可从少阳县查起,兴许能得到点线索。 但这少阳县…… 却是他姜家与赵家皆不可随意踏足之地,自然无法动身亲查。两人心下满是无奈憋屈,却也只得忍下。 而东园—— 自是要再接着查下去。那里面的东西,可比猜测的少阳县更值得怀疑!姜柊本想明日一早再探东园,奈何…… 天命一下,不得不从。 今日早朝,凉州密报。探子于境内发现羽世子踪影,是以快马加鞭传至圣上。若是其余旁人,探子自不会如此加急传信。 但此子,背后之人却是让圣上如鲠在喉,寝食难安的贤王。这位羽世子,正是其膝下唯一之子。 兴许是苍天见贤王作恶多端,所以在子嗣上便只得了这么一根独苗。偏从生下来便是个病秧子,常年用药吊着这条小命,若是悉心照料可堪堪活至三十。 三个月前,潜伏于幽州境内的密探便曾传信贤王府中似有异动发生。卧床养病多年的羽世子突然消失不见。 然而贤王面上竟然不见一丝担忧之色。 圣上焦忧恐有异变发生,便派人多以追寻此子下落。如今探子来报,这人居然出现于凉州城内。 放由病儿独苗,一人游凉州?此举实在是叫人可疑。 若非探子再三传信回宫,确认贤王尚在幽州封地里,这才打消了圣上顾虑。这人若敢踏出一步,圣上便会立即派兵将其拿下! 贤王世子祁羽出现于凉州城不能置之不理。此事亦不能贸然行动,圣上思虑再三,便将此交予姜风庭手中。 可现下帝都城中只有他一位武将驻守于此,无论如何都不得离开帝都城。如此,那便只有闲暇于府的姜柊。圣上言下之意当是如此,故而才会将此事交予姜风庭。 紧要之令,耽搁不得,以免夜长梦多,故而明日便得启程出发。待查得贤王与其子意欲何为后,再行返回。 此番行事,于公于私姜柊实乃不二人选。 借由运送西北军粮为由,暗则查清贤王之事。倘若贤王欲行歹事,处在西北边境的赵义便可将其擒下。 “此去凉州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姜风庭放下碗箸,缓缓地走至案桌前,右手抬起朝桌上放置的一张羊皮地图抚去,最后停留在凉州城三字上。 “帝都城至凉州路经半个大梁。” 姜柊猛然抬头:“阿爹的意思是……”他面色迟疑道。 “没错!此行虽奉圣上暗喻,但——”姜风庭忽地调头沉声:“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圣上虽会再行派人与你同去,但此行皆由你做主。在探查贤王府背后意图同时,也能沿路顺道寻得你小妹的下落!” 少阳县要查,东园的线索也会跟下去。 至于其它地方……当然是一个都不能遗漏放过!姜风庭早有打算将人手放出去,但也只得暗暗搜寻。 而今日圣上之意,却可让姜柊一路亲寻。一来一回间,足可沿路探寻姜桐的下落。他也能光明正大多派以人手跟随军马一道去往凉州城。 “阿爹所言,孩儿定当铭记于心!”原是无奈之下的面容此刻异常坚毅,姜柊定声应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帝都城之硝烟看似退散。可谁又知,另一头的烽火会不会再生燃起? 东园内秘,还有莫名牵扯出来的二荒岭?往事重现,难不成失踪的姜桐竟是重复德元公主的下场么? 春来山,二荒岭,当年这里边发生了何事,还有现如今的姜桐?怕是只有它自己知晓了。 而久违之下,破开寂静,徒留被打搅的二荒岭。本以为姜柊与连羿离开后便能恢复。可未料,今日之热闹,竟然又从那隐秘洞口中,出来一道缁色身影。 来去无踪,同姜柊二人一道入东园探查。而后,又慢下一步追到此处。 来人一身正朗之气,明目大眼英武十足。鼻峰高高拔起,略有一弧挺翘。若是轻微一抬头,贵气逼人,便是给人趾高气扬之感。 姜桐若在此,定不会忘了这生模样。咄咄不饶人,此人正是上次夜半闯府的赵循。 他本就是赵原派来保护姜桐的。如今人不见了,自然是要将其找回。这其中既有赵原的吩咐,也有他自己之意。 若非那晚突来“异象”,他怎么也不会离开。如此,又怎会发生那日被贼人掳走之事!这般想来,不仅有负义父所托,且怎么也过不了心下这一关。 赵循誓要将人找回! 心头所念易成执念,可往往回头再看时,却然不知所起。年少悸动,心之所愁,唯情之一字,不可控制。 楼塌 沣县城门处近,客栈门头里。 子时夜下,人静无踪。小伙计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强行撑起着脑袋。客栈大门敞开,浓重夜色随风潜入。 忽闻咯噔一声脆响,打更人过,投放出一片宁静。瞌睡来来回回,小伙计哈欠声连天。 正逢其间,一道暗青衣袂飘进,惊得人霎时立起。小伙计半拉下的眼皮一瞬之下瞪起老高。 “爷!您的交待小人可是铭记心头。”小伙计满目殷勤跑至封直面前,随即又焉了气小声道:“只是那位娘子自进门后便再没出来过……” 小伙计心中也是郁闷不已,还想着大肆表现一番来着,谁曾想这小娘子这般能睡。他甚至还悄摸去敲过几次门,只不过里面之人没反应罢了。 封直连余光都未瞥去,轻点了下头之后,便上楼回房歇下了。独留下一脸悲催的小二。还以为财神爷能施舍点金子,没想到一个子儿都没有! 上楼之后的封直并未先行回房。在姜桐所歇的房门外停留了小会,待又听得那平静的呼吸声后,适而离开。 里间之人,睡着与否,也探不出个究竟。 待至第二日寅时起,房内才稍有动静传出。悉悉索索,不知捣鼓何样。 姜桐起身坐立,晃神亦或在深思,久久不见挪动半分。只有那暗垂眼帘上,睫毛忽闪轻轻眨动着。 怀中尚且还抱着静娘所赠之衣物。包布虽粗糙简易,可其下的衣裳却是上好之布帛。姜桐抚上,素手轻拂过细密的针脚。良久之后,又再将衣裳一一叠好包入蓝色粗布中。 现下天方初亮。虽客栈里并无多少客人,但外头大街上的行人百姓早已忙活了起来。 简单一番梳洗,姜桐在客栈门口驻足了一小片刻,明眸朝四周探看了番。随手盖上了一顶残旧帽纱,施施然间踏了出去。 后方睡眼迷离,刚起的瘦脸小伙计道是自己花了眼。待眼前清醒过后,那人又不见了踪影。 这客栈里便只留下了,一个懊恼垂首顿足之人。 孤身在外,封直亦未追来,难得的好时机。姜桐却然没打算这生犯傻。早在她踏出客栈的那一刻,后方暗处便多了一道目光将她牢牢锁定。 太过熟悉,太过敏锐,叫她如何能忽视。这种暗处盯来的目光,早在平原郡时,便已习以为常。 谁让她天生病秧子,一吹风就遭。只要踏一出府门,定是少不了这番“贴心监控”。 虽是身着素衣不施粉黛,但破旧的帽顶纱面上,仍不可掩盖秀美清艳之容。其是孤身一人在外更是惹眼注意。 好在行过之处大多都是为生计奔波的朴实人家,匆匆惊鸿一眼后,手便又开始各自忙活了起来。 姜桐置若罔闻,自管自顾般似闲庭信步,面上好不惬意。一点也看不出受人牵制,穷鸟触笼之态。 后方紧跟之人眼中不免也泛起了一丝疑惑。但既是少主要求,作为属下也只有严格听命的份。 便是如此,这二人一明一暗,溜了小半个沣县城。 女子和顺温婉,沿途也未冒出意外。道是哪门富贵女郎君,耐不住新鲜溜出贪玩。待那朝阳挂于枝头上,这人才慢悠悠地走回休息的客栈。 前脚方一踏进,一道瘦小的人影立即向她窜来。 “小娘子这般散心回来,腹中定是饿了吧?”小伙计两眼冒着热光,哈声问道:“小店一早便备好了新鲜饭菜,就待您和公子用饭了。” 早前从他眼皮子溜走的财神,眼下可是不能放过。小伙计一脸殷勤,微微弯下的身子向一旁侧去,双手作出请迎之态。 姜桐侧目,腹中也稍有饿意,便随了来人之邀。 客堂人来往去,小伙计早备好隔间,知心又上道。 时下来用饭的客人虽少,但这住店之人似乎格外多。掌柜的满脸笑滋滋收钱迎道,底下的伙计们亦是忙的脚不沾地。 “小娘子可先坐此稍等片刻,饭菜马上就来。若有何其它需要,尽可吩咐小人。”矮个小伙计赶忙地端茶送水。 “有劳了。”姜桐轻笑谢道。茶水虽不清香怡口,但也暂解了她这口舌之燥。 “小娘子客气了,这是小人该做的。”见面前秀美的女娘一脸温和谢道。思起昨夜之事,小伙计面上反倒有一丝羞愧。 姜桐倒未发现面前之人的窘迫之处,自顾间又满上了一杯茶水。 凭栏遥望,窗外透进阵阵喧嚣叫卖之声。倒也未生觉着吵闹,姜桐心下一片宁静,脑中更是清醒无比。 纤细的指尖轻轻摩挲转动着茶杯,明眸落在黄绿相间的茶水中,然却不见她喝上半口。 “客官久等了,这是您的菜……” 一道爽亮之声打断了静坐女子的思绪,手中的茶水微微一晃,姜桐抬眼浅笑谢道。 “爷,您这边请!”来人刚将放菜摆放好,她便听到了那小伙计的熟悉哈声。人还未至她面前,余光便扫见了一抹熟悉衣装。 短短一月间,道是物是人非,今朝又怎能同往日一并而语? 她漫不经心朝旁撇了眼,拾起箸子自顾用了起来。来人安静坐下,如往常一样未生言语。好自捻起饭食,口中亦然有滋有味。 隔间之外是愈发嘈杂喧闹的人声,而在里间的两人似恍若未闻。 姜桐心下倏地一阵索然无味。鼻下几乎不可察地泄出一道短吁。 虽然极其轻微,但还是穿入了对面埋头用饭之人耳中。他手上动作稍一顿了下,下一瞬便恢复如常。 “砰——”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惊得姜桐心下猛然一跳。封直面色闪过一丝不悦似失了胃口般,停下了用饭的动作。 “哎呦!我这百年红檀木啊!怎的就这般碎了……”外面纷纷嘈嘈间,姜桐只听得掌柜的大声心碎地哭喊声。 不过就几息间,便又听得掌柜的怒气喊声:“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将还没碎的收起来!” 一时之下,客堂内哄哄闹起。叫骂人声,哭爹喊娘。弥漫着尘土烟灰,腾腾飘扬。整个间,全然被笼罩在了一片烟雾朦朦中。 只不过,这“烟雾”着实呛人得紧。 姜桐掩面,凑过身往外一看。 乱糟糟的客堂下,赫然可见坍塌之样,竟是楼塌了…… 二楼上方,连带着一旁的楼梯也“壮烈牺牲”,留下的已然是“残肢骸骨”。掌柜的一脸悲愤地抱着块破木头嚎声大哭。 所幸地方不大,塌下也只一小片。未出人命,但却要了掌柜的心肝。人还沉浸在悲愤哀伤中,住店之人便纷纷要其退钱,足下恨不得赶紧离去。 推搡叫骂响绝不耳。 封直不知何时起身站于窗棂前,而原本被只撑开了一道口子的雕木窗,此刻豁然翻起。弥漫于空中的尘土似找到了出口,疯狂朝此汇聚奔了出去。 外边一番推诿扯皮间情形愈演愈烈。掌柜的也顾不上这散落于地的“残肢破木”,巴巴哀求。 奈何这方“惨象”实在太过惊人。先别说这其它房间会不会坍塌断裂,光是今儿这残局就得够店家收拾好一阵,哪能还腾得出空来招呼客人。 一刻钟前才喜滋滋数钱乐道的掌柜,现下心底仿若滴血般,从钱袋中一点一滴抠了出来。 得到退钱的住客一溜烟间飞了出去,片刻间涌起的人潮声消散开,门口聚集的人群也随之而散。 隔间的二人相继走了出来。 上一刻还沉浸在悲伤中的掌柜,待看见玄色劲装男子走出之时,脸上瞬间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公子尽可放心住下。小人在这沣县城中守着这方客店营生已然三十年,从未发生过如此异状。这楼阁断然不会无故坍塌,定是人为所致!” 掌柜的挺起圆滚的身子,拍胸一脸担保,生怕这个财神爷就此溜走。话到最后,心下悲愤之情又浮现出来。两道横眉竖起,似要将那背后之人千刀万剐。 封直无动于衷,待余光见着后方素衣女子走近时,方从胸口中掏出一片金叶子朝身侧之人扔去。 “一刻钟后在门口等着。” 只留下一句莫名之语,这人便向外离开。 掌柜的又哭又笑,挂在颔下胡须上的泪水还未褪去,便拿着落在手中的金子亲了又亲。面上立即又是一副喜滋模样,对着离去的男子连连谢道。 姜桐盯着那道离去的玄青色背影,足下堪堪一顿。她本就无何行李可收拾。若不是这静娘赠予的衣裳还留此,她大可现下便随着封直离开。 方才那句话除了说给她听,还能有谁? 登梯已断,幸得掌柜的还存下点心思,招呼着伙计一通爬上,将包袱取了下来。 “小娘子若是累,可往里先歇着,小人马上给您收拾。”一道熟悉的哈声响起。姜桐调头一看,正见那矮个小伙计凑近门边。 “不用了。方才吃完,正好站着消消食。”里间客堂伙计们手忙脚乱已然乱成一团,若她再去坐下,岂不更是添乱。 “你这腿才是要好生坐下歇息。” 兴许是前两日见得多了,姜桐眼下见着划开的血肉并不觉着可怕。 小伙计把受伤的右腿往后挪了挪,弯腰低声道:“小人这点伤不碍事的。” “既然小娘子不需坐下歇息,那小人就不打扰了。”说着间人便要屈腰离去,转腿一动,牵扯到右腿的伤口,疼的他猛地吸了口气。 “等等……” “你把这个拿着,虽不能立即使其愈合,但止血颇有奇效。”姜桐叫住人,从袖中掏出一瓶黑罐递给了他。 此前封直扔给她的伤药,还未上完,残余些许。但观其药效,对这小伙计腿上之伤,完全足矣。 稚嫩的面容比之她大不了多少,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已要为生活奔波…… 小伙计犹豫再三,将背于身后的双手搓了又搓,适而缓缓伸出满是粗茧灰黑交杂的双手。 “小娘子真是菩萨心肠,小人感激不尽……”小伙计垂首便要跪下,面上羞愧之色仿佛比之前更为浓盛,蔓延至整张脸庞。 封府 姜桐摆摆手转身便要离开。不过是借他人之情送出此药,担是不得如此之礼。方一迈出几步,迎面便对上了一辆马车向她驶来。 “吁……” 马夫停下奔走的马匹,转身一跳便到了她的面前。 “姜娘子请上。” 灰衣男子拱手垂头,其面色之漠,跟封直如出一辙。 物以类聚,沆瀣一气。 姜桐偏头一望,微风撩起帘边马车内空无一人。确认封直未在里头后,如此,她也能宽心一阵。 马车稳稳当当,朝着来时之路悠悠返回。女子独坐其间,任由车马驶去何方。外边风平浪静,唱买之声热热闹闹。 这马车里头,亦是一番鼓鼓捣捣。 姜桐翻开包袱,取出一块碎锦。其形大小,也就堪堪三条手帕之宽。色如霜白,织工精细。如此好料,当下也便只能从静娘所赠衣裳中挑下。 碎锦绸缎,配上袖中藏下的短毫,也可凑合一番。今早的一番闲逛下来,她又岂会作没有目的之行? 纵使后方有人盯着,也不能扒到她面前全然收尽眼底。 姜桐取出路上收集的黄泥,捋开右手袖子,两指朝那伤口处结疤处使劲捏去。忍痛将其撕裂后,深红的鲜血瞬间从里冒出。 以血代墨,再添黄泥作底,可简画矣。 马车还在慢悠悠摇晃着,里面的女子不敢有分却心思,提笔勾勒,一点一滴不停歇。生怕帘边被人掀起,马车下一刻停下。 臂上伤口裂开,姜桐仿若是不知痛般,面上非但不见之前咬牙蹙眉之色,紧绷唇边还挂上了一丝笑容。 幸得上天眷顾了一回,让她顺利完成。血墨未干之际,马车渐渐缓了下来。姜桐小心收起,贴放在了裙下之处。 “地方已到,姜娘子请下。”晃动的马车停下,外边传来灰衣男子漠声之言。 姜桐一把拉过包袱,慢腾腾钻了出去。马车内还是一切照旧,看不出分毫异常,只存有淡淡血腥味。 浅薄的素色衣衫本就盖不住鲜血留下的痕迹,稍一盖上穿透衣衫,其下的猩红点点立即延向四周。 “封府……” 姜桐抬眼凝视。 入眼在她面前的不是如之前的一方小院,而是一座挂有封府牌匾的府邸。高门大府的模样倒也不似封直历行风格。 姜桐心下越发好奇。这厮身上本就怪异,现下更是犹如被裹上一层厚厚的谜团,与他沾边的皆是如此。 这生高调行事?他是真有把握将军府的人不会怀疑到他头上,还是不惧后方追杀的刺客呢?姜桐心中一番推测,待人声进了耳,她才发觉面前突然冒出的婢女。 “姜娘子可将包袱交与奴婢手中。” 姜桐松开双手,将包袱递了出去。反正封直保证过,此行未到之前不会将她怎样,既如此,那便暂且放心住下。 环境清雅,静谧幽深,姜桐第一眼入之景象。微风穿过,竟带来了一丝凉意。偌大的一座府邸似只有她与这婢女一般,再无二处人声。就连方才一路随行的灰衣男子,也不见了踪影。 若不是天上赤轮普撒四方,还真有股阴森凄凉之感。 姜桐心生戒备,脑中一番胡思乱想摇散出去。眼眸垂下,耳边听着前面带路婢女留下的脚步声,紧紧随于其后。 一道玄青身影闪过忽而落下,迎面走来。劲衣疾服,腰板笔挺,正是之前从客栈离开的封直。 婢女停下恭敬行礼,转去了一旁待着。然而,在她身后的女子并未发觉前面之人已然停了下来。传至她耳中的脚步声早已换成了对面之人。 “姜娘子……” 婢女突然轻声唤道,止住了姜桐的心思,也叫停了步伐。 不过一抬头便堪要撞上对面之人。幸好反应及时,姜桐连连往后退去。 “姜娘子眼睛的毛病还没好?”封直挑刺道。 姜桐掌心间微微收紧,敛下眸中怒气轻声道:“兴许是这一路失血过多,方才眼前一黑便未瞧见何物。若封公子换的一身亮眼衣衫,指不定就能瞧见了。” 拐着弯说道眼瞎,原本沉寂在脑后的记忆瞬时又涌现出来。 “封公子觉着如何?” 姜桐含笑间道来,明眸中不见一丝揶揄之意。双眸里一片诚挚清透之色,落在眸底的光辉清晰印刻出男子的面容。 一旁的婢女往后退开,将头深深垂下。 封直冷漠的神情瞟向对面的素衣女子。看似没有异常变化的面容,然挺拔如峰的鼻下声息却渐渐加重。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漂浮于四周,闯进了他的口鼻间……瞬间侵入脑中。似是不喜这突如其来之客,如松之盛的两道长眉锁紧,冷幽之光也盯向那一片血腥之地。 姜桐无所可惧。眼皮慵懒垂下,敛走她心下所思,让人猜想不得。 而一旁垂首静立的婢女现下却不知所踪。 “药呢?” 人声逼近,姜桐默默往后退开。 “封公子是指之前那瓶黑罐?”她面色迟疑了一下,双眉轻蹙似在回想般。 “今晨起来便未见着,昨日匆忙,兴许是落在路上了……” 女子眼眸深思片刻,支吾道:“只怕是不能拿出还给封公子了……”姜桐面色懊恼,仿若将黑罐送与小伙计之事全然忘掉。 “封公子可是要急用?” 封直冷眼朝她瞥去:“这伤口何时裂开的?”目光落在她的右臂血色上。 “伤口?” 姜桐讶色反问,随着来人目光一道落在了右侧手臂上,眼眸不可置信般: “怎的……这般严重?封公子见谅。方才在马车内一时未坐稳,不小心磕到此处。原以为不是什么要紧事,阿桐便未放在心上。” 封直不察言语,眼里盯着那片血色,薄唇紧抿,鼻下呼吸似又重了几分。 “属下失职,请少主责罚。” 一道沉闷责声蓦地从姜桐后方响起。方才消失于府中的灰衣男子,现下竟出现跪倒在封直面前。 她转身向灰衣男子看去,却见人屈膝拱手,低头朝她而来。 “请姜娘子恕罪。” 灰衣男子将头磕至地面,咚咚声响不得作假。冷森幽静下,肃杀气氛起。这突来的变化,让姜桐有些傻眼。 虽有不适,但她依旧镇静道:“这伤本就是我不小心磕裂的,你何错之有?若是负罪受罚那便向你主子磕去,勿要朝我这个外人跪下磕来。” 女子清冷道出,面色不见方才含笑之态。 空中旭日此刻正巧被一团乌云挡住,仅有的光辉消散开。空寂的府邸更添一份幽森凄凉。 姜桐清冷漠言,传至四周,无声飘动的空气仿佛停滞了般。跪在地上之人的嘴微微张开,却迟迟不曾开口。 “还不快滚去受罚。” 封直冷声厉色,一副吃人模样。 “谢少主,属下这就下去自行领罚。”灰衣男子沉声领命,形如提线木偶,未敢有一丝反抗。 周遭的肃穆之意,再衬出三分沉重。乍看之下,灰衣男子反倒是一副从容赴死的模样。 姜桐移开落在地上的目光,冷漠听着主仆二人之言,并未出声阻止离去的灰色人影。至于此人要因着她受到何处罚。她不想管……亦管不着。 话已解释清楚,怎么处理那也是封直的决定。 心黑手狠,喜怒无常。思极此前崖上一事,姜桐突然有些后怕。先前虽说保证不会伤她,可焉知下一刻这厮会不会翻脸不认人。 封直幽眸深扫过素衣女子的背影,最后落在了其右侧一抹深红上。手下收紧,利光仿佛要将那血色穿透穿透。 那药别说止血,生肌去腐亦是绰绰有余。一般伤口只需轻撒患处,不消三日便能见其愈合。虽只过一日,却也是足够她的伤口合上。 轻微碰撞?血腥之味道还如此浓盛。 封直才不信这等鬼话。 “将她带下去。” 姜桐在听见其声落下之时,心下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虽并未对上其面容,但后方审视的目光犹如恶狼利刃,下一瞬仿若便要落下,将她连衣带人一并撕碎…… “娘子请随奴婢来。” 消失的婢女在封直话语落下之刻重新冒了出来。 一路再未遇得第三人。姜桐随人前行,弯弯绕绕穿过一片竹林庭院,才将她带至其后的清幽小院。竹林飒飒作响声,此景清寂犹比那山中孤院更胜三分。 “娘子可于苍林院中随处歇息,热水也已备好。奴婢会一直守于院门口,娘子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婢女垂首,一句多余之言都不曾道出。留下姜桐一人,四周冷冷清清,风压竹林,留下一片萧索之意。无形之中,更添沉重。 虽知这院内并不是只有她一人,但姜桐眼看耳听,没由得间心下难受起来。 另一头,封直疾步离开后,并未朝府外走去。三拐七溜间,来到了府中某处密室前。仿若已走过千百遍般,熟稔于心。 在密门即将关上的一瞬,才刚来至里间之人便沉沉倒下。如此模样,与之前陷入昏睡之态极其相似,只是此时再无外人来扰。 而那密室房间之外,立着一个黑衣男子静静守于此地。那黑衣男子方一抬头,面容竟与之前的灰衣男子毫无二致! 生机 苍林院占地宽阔,姜桐粗略打量了一番。 此院四周皆被竹林所包围。外面只留有方才进时之路,其余皆是竹林高墙。即便无人看守,她也走不出这方竹林,更别谈翻逃而走。不过姜桐心中本没这打算,眼下处幽静之地,对她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身后门下虚掩,姜桐懒得再挑,顺着推了进去。整个人一头倒在松软柔滑的被褥上。看似愣愣顿住的面容,然而她的脑中却飞速闪过平原郡姜府中的一幕。 “沣县县令……” 听静娘讲来时便觉耳熟,后来一番回想,还真让她记起一点子过往。早前在祖父书房外听得的只言片语,现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明玉舟。如若她未猜错的话,沣县下一任县令便是此人! 作为平原郡明太守之子,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祖父虽辞官返乡,不再过问朝堂之事。但凭着姜家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和多年在朝中积累的声望,便是当朝丞相见着也得厚礼以待,又何况是这一方小小太守。 与姜家攀上关系,这等好机会,明太守又岂会放过?此人闲坐平原郡太守多年。虽未做出何功绩,但在其管辖之下。平原郡倒也是一派祥和,民风朴素之态。 因而,祖父并不反感此人。 三天两头间,明太守寻着机会便前来拜访一二。顺带着,这位明家公子,一并出现在了姜府之中。 祖父见其还算聪敏,投了性子,偶然间下也会对其指导一番。勉勉强强,算得上半个弟子。彼时她不过垂髫稚子,整日缠绵病榻之上。对此人,当然是没得印象。这点子事,还是后来从下人口中聊知。 再行一些年岁,这人便离开平原郡,索性游历四方去了。再次出现姜府之中,便是三个月前。也便是这一次,两人才打了个照面。 许是找与祖父商谈要事,又或是久违拜见。其中牵扯具体她是不知。原就是她不知情打扰撞上,促然之下她只得连声歉意道去,便匆匆退下。 这点子稀松平常的小事,她自是不会记于心下。因而封直口中吐出沣县二字时,并未有此多想。 后来听得静娘一番沉痛道来,这“沣县县令”才在她脑后浮现出来。 大梁地之广,保不得有什么重名同音之地,又或是她耳边听岔之言。姜桐也无法断定此沣县为彼沣县。 可如今这位沣县县令,三年之前调任于此。若真如静娘所说,是个唯百姓之利为首,谋民生之安为要的好官,作出一番功绩,那这调任升迁亦不是难事。 今早出去的一番“闲逛”,收获的可不仅仅是一支短毫。这位冯县令,在沣县百姓口中,的确为难得少见一好官。 更重要的是,提及到这位县令大人,语下还带上了一份犹犹不舍之意。 原因无二,那便是这位冯县令果真要上迁调任了。这新任县令,不过就是这两日,便会抵达沣县。 如此凑巧,这边调离,那头上任。无疑再给她心中猜疑添上一份确凿之据。送上门的好机会,姜桐怎能置之不理! 怔怔面容之上浮上一抹定色,放空明眸逐渐收紧。态势欲起,然下一刻,却见女子眼皮轻轻合上。不知是陷入了沉睡或是另一番推敲…… 无声无息,似水善柔。遇方则转,遇圆则弯。万事顺时而动,乘势而上,处平静之深远,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风萧叶打瑟瑟意,苍林院中依旧这番子景象。而在府中另一头,密室门内,封直支起身子足下踉跄几步,待立稳之后,眸底间才见得一丝清明。 “少主!” 门缝拉开,外面守着的黑衣男子激动上前。 “处理掉了吗?”封直右手掌心抚上眉间,墨黑的双眸泛过几分疲惫,薄唇轻开,虚声问道。 黑衣男子欣喜的眸底瞬时沉下,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扑来的狠戾:“少主且放心。那些个叛徒,一个都逃不了。刺杀若敢再追来,定要他们不得生还!” 男子目下划过几道波动,然口中吐出之言却是异常阴冷森然。咬牙间似要将人一一生吞活剥了般。 “勿要耽搁了正事,凉州城那边这两日便会来人,待处理好后你二人尽快将人送走。”封直放下右手负于身后,狭长的眼眸冷冷瞟过。 “属下但听少主吩咐。”黑衣男子面上恭敬应下。但周身的煞气并未收敛半分,垂下的眼眸犹不甘心。那个废物也配与他一道……若不是少主开恩,哪里能活到今日! 似看透了面前之人的想法,封直疲惫的双眸再次轻抬,眸中冷光夹杂着警告之意穿进黑衣男子脑中。 感觉到了自己主子投来警示意味的眼神,黑衣男子只得敛下不甘杀心。人影微动,骤然之下,这人不知又隐匿在了封府何处…… 封直凝眉沉叹,面上却然一副心事重重之样。淡淡血腥味弥漫空中,与此前融入口中的味道再相附和。 莫名的,腹中翻滚起,今早咽下的食物仿佛叫嚣着要狂奔出来。 虚汗冒出,以极快的速度汇凝落。颗颗啪嗒,重重叠上。封直苍弱无力,看上去竟比此前崖下还要疼苦三分。 这封府大门内,无人来扰的清幽环境,仿佛是不知时间流逝般。悄无声息,转眼即过。朦胧一回首,日昳而下便至申时。 姜桐安分地待在房中,一步未出,一下也未动过。昨日发狠使力,她这两条腿像是拆下般,哪里还余得下多力。 恢复好了,人才有足够的精神头。 “咚咚——” 敲门声响,姜桐迟缓起身,眼底间扫过房门外的人影。 “何事?” “饭食已备好,奴婢来请娘子用饭。” 姜桐摸了摸瘪下的肚子,捶了捶腿,迟疑两三还是撑了起来。毕竟,眼下境况相逼,不得不尔。 婢女一如之前将她带进苍林院般,又原路领着她出去。吃个饭矣,还用行如此之远?姜桐有些不解。 可前头之人一声不吭,她也只好按下话语。 出了竹林片约莫一盏茶间,两人才缓缓停下。府中环境清雅如画,连这膳厅也别生雅致。 斜旁榆柳垂落至水面池上,石上清泉缓流穿过缝中夹道。足下小道蜿蜒错落,丝毫不觉着凌乱曲折。 静阑倚处,只听得风声掀起女子衣裳沙沙声。 姜桐移开靠栏,收回扫寻四周的眼神,一转身便坐了下来。眼眸轻掠过桌上的玉盘珍馐,拾起箸子,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塞去。 亭榭栏处,曲径深幽。橘色斜阳落至水面,泛起涟涟熠光,再加以桌上热气腾腾的珍馐美味,此景倒是让这略带凄冷的府邸多了几分烟火。 但显然,位于此间的女子并无闲情雅致。 周围只此一人,连那婢女也不知去向。 姜桐神色仿若木木,只知重复手下动作。而只有每一口下咽之时,面容眉间才会轻轻拧动一下。 一阵劲风忽地间自她旁侧吹卷过来,长发扬起,姜桐若无其事地将落在碗中的发丝轻拉扯出。 步风压下,一抹熟悉身影落在了她的对面。 姜桐咽下饭食,秀眉似轻挑了下,下一瞬便浅勾起唇边弧度:“阿桐不知封公子也来用食,先行伸了手,还望见谅。” 早也见,晚也见。与其相食一桌之上,还不如丢给她几块饼子矣。好歹还能有点松和胃口。 可来人不作声,端起桌上的白玉小碗,默默进食。然却一副极难下咽之样,眸下幽光不时间瞟来,落在姜桐眼中俨然便是十分嫌弃。 按捺住离开的冲动,她将碗中剩余不多的白米全然扒拉至口中。每一口嚼下,都用尽了暗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下心头之气。 两人不言间,倒是一派祥和宁静之态。 水声流动,徐徐微风携上悉索之声。匿于楼榭处婢女,一丝大气都不敢喘出。两手小心捻起,将显露在外的裙摆缓缓拉进。 然而屏住之气还未松开。一股黑风自她面前刮过,一时不曾防备,竟差点将她刮倒下。 一切不过就火光电石之快。 她急忙伸出双手往空中挥去,但也抵不过这道潇洒的强风人影。婢女一反之前木然漠色之态,垂首顿足,恨不得将人捉回来。 可为时已晚,黑影愈发接近。 姜桐夹起一方肉块,送入口中暗暗咬力。猝然之间,这道黑影卷风袭来,比之方才封直踏进之时还要猛烈。 冷风灌入,隆冬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肉块还未嚼开,便已溜入细嫩喉间。 “啊咳咳咳……” 姜桐脸色迅速涨红,四周宁静之态也被这剧烈咳嗽声打破开来。空中似擦过极其轻微的“噗嗤”迸裂之声,而那黑影也随着此声落下停滞不动。 喉间的梗噎感,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姜桐难受至极。但对面之人却是好整以暇,放下碗箸。稍一侧身微动,起身而立。正当她以为这厮会好心帮一把时,却见人自顾走了出去,转眼便到楼阁之外。 廊榭小道上,封直盯着面前来人,如墨清俊的眉间微微现出一丝狞色。 “少主,凉州来信,让您须得三日内赶回帝都城。”黑衣男子喉间小心翼翼咽下,后脖梗住不动颤声道来。 裳下裤中双腿恨不得即刻起身飞走,速速逃离此地。而那垂下的眸底亦是一片自恼之意。此刻的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与蠢货待久了,现下自己这脑子也迟钝愚笨起来。竟忘了此刻与主子一道用饭的外人。 “此事我自有决断,还用不着别人来插手。”封直幽黑的眸底瞬时怒意满目,厉声疾言道:“倘若凉州再送来之信,丢与潲水即可!” 将死之人妄想掌控他的人生,简直做梦。 黑衣男子垂头不敢出声,迟疑欲言间还是抬起双臂拱手应下。 封直似还沉浸于方才怒言之中,双眉紧锁,额上青筋也隐隐爆出,粗重的鼻息在这安谧之处格外清晰入耳。 但略听之下,不难发现膳厅阁中传来的捶声呜咽。仿佛垂死之前的最后挣扎。 后悔 顶在胸口上的一堵气墙,上下不接,偏偏就折磨那一块。姜桐挥起重力,往下捶去,最后一击,才终得将其疏通。 卡在喉间的肉块稀碎落地。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被猛烈捶击的胸腹也没好到哪里去。姜桐大口吸气,根本顾不得身上之痛。 门外身影逼近,姜桐余光扫过。正见来人往她身边靠近,步速之快,熟悉的掌风袭来。以她此前所过的经历,心头顿生不妙之感。 姜桐惊然,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拉起身往后退开。 “……不劳烦封公子出手。” 掌风蓄起,险险擦过她的鼻尖。身后无路可退,姜桐不着痕迹,再将脖子往后一缩。 原是伸出的帮手眼下倒是显得多此一举。 封直敛气,抿下薄唇不客气道:“姜娘子最好看清眼下情势,勿要再搞出别的花样心思。若生出不该有之心,休怪不念此前旧情。” 冷言冷语,无故挟杂了几分恼意。兴许是方才从凉州城冒出的意外,又或是出手相助被拒绝生出的为难。 总而言之,落到姜桐眼中皆是一个模样。封直封直,念得快些一口,那不就是个疯子? 不过,难得看见这厮心绪不稳,姜桐自不会去触这霉头。咽下挑刺之语,先一笔一笔记下,日后好再说! “封公子好言提醒,阿桐铭记在心。”姜桐低声认下,侧身一拐,慢慢往外处移动。待两人拉开了些距离,适而鼓起声道: “佳食美肴,这一桌的珍馐有劳封公子费心准备了。只是,阿桐担是不得。不过饭食而已,随手送来些小食清粥,只要能管得了饱的皆可。如此,封公子也能落得个省心安静。” 她也能放心食之。 姜桐可不想再与这厮一道而食,脾性古怪不说,只要遇见此人,便没得好事!倘若今日真因一方小小肉块憋屈噎死,岂不冤呼! “封公子慢用,阿桐便不在此打搅了。” 轻音落下,也不管对面之人态度如何,女子提裙转身即要踏出。 轻飘飘的衣裙随风摆动,步伐落下看似都十分松快。然而只有本人才知,双腿如灌铅般沉重,每一步的迈出都十分艰难。 腿上疼痛可克服,可若是这身后之人突然出声,那才是姜桐最不愿发生的。 “姜娘子身上之伤尚未痊愈……”封直抬眸朝女子右侧瞟去,口中淡淡吐道:“须得多多进食,是以补充姜娘子所失之血。” 熟悉冷声来,姜桐只恨自己不能堵住耳朵。刺得她头皮一紧,好似万针碾过脚底。让她硬生生停了下来。 “有劳封公子费心了,阿桐这方小伤并无大碍。说起来——”她话音稍一顿,眸间迟疑忧看向封直: “封公子这后背之伤才是真真严重,可得好生歇息,多多进食!” 女子秀美面容上满是忧色挚意。明眸流转,两眉轻蹙,脸颊之上还残留着因卡噎而涨红之色。 “姜娘子身弱虚空,自得是需格外照料。”封直瞳眸微微收紧,清展的长眉也拧巴起。 其语中所含之意不容拒绝。 姜桐口中欲要再声道去,可又见对面冷光泛起朝她而来。迫于情势,只得凝噎吞下不甘。 “如此盛意,阿桐当是不能拒道。” 空中半悬残阳今日不知怎的早早便打道西沉,云上昏暗,笼罩于封府之中,更显萧瑟孤寂之意。 姜桐若无其事回到原位,拾起银箸懒懒伸手夹起一片玉藕送进口中,细细嚼动。垂下的眼眸似要抬起,不过下一息却见其偏头往栏处外瞧去。 口中缓慢动着,眼中目光落在远远天边之外。原是清亮明眸下,仿佛也被天色染上了一层灰暗。 “倒是阿桐忙糊涂了……”姜桐塞完最后一口,忽而出声道:“封公子这般放心离开帝都城,那封世伯的身后事可是安排妥当了?” “与姜娘子无关之事,姜娘子还是少打听为好!”封直艰难咽下食物,冷声说道。 姜桐轻笑一声,反问道:“封公子这话的意思是……阿桐可随便过问与我自身相关之事么?” “那封公子可否告知,此行会将阿桐带至何处?”未等得男子回声,她便再接而出声,似玩笑般小心试探。 封直摆下双手,轻微嚼动的口中似乎跑出一道嗤笑声,极其细微。可若配上素日孤傲之态,那便是让人瞅得极为冒火。 姜桐虽本无期翼这厮说出来,但看此副嘴脸,心中之怒默默再添上浓重一笔。只可惜,当时未向祖母多问几句关于封家之事,也好过现在对封直底细一无所知。 半空中最后一丝暗光落下云幕。重重黑云将天上的半轮明月盖得严严实实。偌大府邸中除二人所处之地外,再无何处亮光。冷冷蝉鸣只声回荡空中,却已不再如盛夏时节那边了了经久不停。 好似用力发出最后一声吱叫,几经流转,后劲再也支撑不起,速速殆尽弥散于空中。 或是谨慎,或是不屑之。封直未有搭话,对此依旧处一贯沉默之态。 “夜深秋凉,既然封公子现下已然用完饭食,还是须得早早歇息休养。”姜桐亦是一贯浅笑,不挫不败,面上勾起的弧度也早已演练千百遍。 对面男子不出声,抬手间便取过放置于一旁的酒水自顾斟饮喝了起来。对姜桐来说,这人不回话,那便是最好的回答。 姜桐起身,只浅浅再打了个招呼。少焉之下,很快便与浓浓夜色融为一体,不见女子半分倩影。 封直依旧自顾向口中灌去,漠然神色上似萦绕着一股萧索之意。幽黑眸光冷冷落在栏外,眼底深间也与这方夜色融合在了一起。 夜风自前扑面袭来,微微习风。耳杯刚一抬起,竟被这点子弱风给翻倒落地。咚咚声响,清脆又震耳。 酒水全然浸入玄青衣下,不留下半分踪影。 幽黑森意的府邸中,姜桐一人摸索前进。也不知那婢女何在,路下又是何方。可叫她再回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心头莫名爬上一丝紧张,姜桐停下长呼一口气。不过是这路间夜色昏暗了些,不足为惧! 没了那方紧张森意后,她便专心寻路返回。许是天可见怜,明月散出一丝皎洁,让她终于看清足下来时之路。这一番探头思索,在昏暗夜色几乎不可察,可落在封直眼中却是清晰无比。 被翻卷起的湿泥,点点斑斑洒落在黛色罗裙上。远间望去,倒像是一幅泼墨浓重的山水画,亦不曾减其原本色彩半分。 “真是麻烦……” 封直侧过身,但似乎还嫌不够,索性闭了眼。但原本便烦闷的心绪,再有一丝清酒作祟,叫人更是不得静下。 他突然有些后悔,当初武阳候中,为何选中这么个柔弱不禁风的姜家人。身弱易伤不说,吃个饭也能把自己噎住。怕是人还未送到凉州城,半路道上便一命呜呼。 诚然,如姜桐此前所想。他确实是“慧眼识人”,故意选了这么个“软柿子”。 姜家世代名门,国之重臣。朝野之中,还未有人敢与其明锋作对。清誉满天下,万千文士皆敬仰的姜老太傅。手握重权,圣上器重的姜大将军。还有身为太子储妃的姜家长女…… 哪一个,皆是不可得罪的大人物。更别提,还有与之联姻,而成一伙的赵家。同样的地位超群,赵家势力更甚。 余下的姜家公子——姜柊,亦是一个难对付的角色。 封直思虑再三。但就在此时,武阳候府筵席上。这位姜家最不起眼,最不受重视的小女。姜小娘子自己送了过来。 白白送上门的“软柿子”。一念之间,后果可是千差万别。看起来最好拿捏之人,果真便是如此吗? 思及这几日的相处,封直心中有些动摇。 但也只是一瞬。 如今的帝都城,只怕不生太平。惊动了将军府和赵家,既然已经下手,那便没有回头之路! 蝉鸣断声,夜风再卷起。乍然闯进楼阁之中,搅动满桌清脆玉盘声。掉落的耳杯在又翻了几个圈,磕磕绊绊滚了老远。 碰撞的哀鸣声似乎在向人求救,可回首再看。楼阁四面,膳厅之中,早已人去楼空,没有半分人影在。 唯有幽暗夜色下,一道身影似乎正匆匆闪过。沿着前头消失的倩影,一路追了上去。 姜桐仔细摸索着前行,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便行至苍林院四周竹林前。 路口片林中似有人影而动,正是那消失不见的婢女。可正当她打算出口相迎时,耳边忽地传来一阵疾步行走之声,只一瞬,她便咽下了声,默默又隐去了自己的身影。 但是,这道突来脚步声不仅传至了婢女耳中,姜桐耳中亦是隐隐可闻。但当她又停下仔细听时,却又消失不见。 竹林萧索,呼呼自她耳边刮过,冷森之意犹比方才更为浓盛。 姜桐猜测,许是附近隐匿的暗卫发出之声。虽未得见人影,可毕竟,这么大个封府,她也不能全部观之。 这般想来,也便没什么可怕的。姜桐不作停留,赶忙地加快脚步。 惊魂 但这一次,她却是推测错了。这偌大府邸中,除去烧火做饭的杂役之外。连带封直在内,也只有堪堪四人能“飞檐走壁”而已。 并未如她担忧那般,府中尽是暗卫藏于各处。 而出现在她面前伺候的婢女—— 便是奉命,唯一时刻盯着她的人。 林中曲径弯长,稍微一晃身,便可被遮盖过去。成片叶林包围之下,倒像是一头叫嚣猛兽张开大口,欲行吞人。 在上看不下去的封直,本想着为其好心“指点一二”,却没想到这女子一晃眼溜了开。他一刚下,便扑了个空。该说不说,他这纯然是自找麻烦,画蛇添足。 兴许早从平原郡一行开始,他就不该应下。可事一发生,亦不可重头再来。既是挑了这个“软柿子”,姑且便忍下这么一段。 更何况,如今这人指不定……还要再待上一段时日。不知想到了什么,封直脸色突变,眉峰冷冽手捂口鼻。 似是虚弱模样,但转眼便见他人又跟了上去,如风闪电。一改方才拖拉之态。 在距离不远的前路,姜桐正摸黑夜路而行。适一抬头,左侧一个人影幽幽自里冒出,猝然而至。 惊得她差点没吓掉魂! 一声短呼打破了四周的静寂,但不过短短几瞬便又立刻消散于空寂林中。姜桐眼前还未看清来人面容,鼻中便猛然传入一股刺鼻凛冽之意。极为咄咄逼人。 “封公子好生兴致,这夜间散心的习惯还真是……不一般啊。” 姜桐双眼盯着那抹熟悉的衣角,她当是不会忘记!能在此随意走动之人除封直之外,还能有谁? 不用看清身前之人的面容,她的脑中已然能想象出现下这厮是何模样神色。从那道“黑衣疾风”出现后,这人仿佛似变了个人般。 女子秀美面容之上满是冷漠之色,不见往常一般挂在颊上的温和礼笑。封直低眸间正好将此之景清晰收入眼中。 好心帮之,便是得如此? 本就不满的心绪被激出来,被他压下的凛冽冷意,无意识间全然放了出来,径直往面前之人扑过去。 “姜娘子身弱,没想到这眼上之疾……竟是愈发严重。”许是受几分清酒影响,封直竟也破声,与这女子计较一二。 言来敬往,两人语下皆是不甘示弱。那一日平原郡息下的火气,仿佛又死灰复燃,中间还再添了几把油,烧得更是劈里啪啦。 可水性善柔,且偏偏就克这把火! 姜桐不紧不慢,缓缓道:“阿桐是眼拙,封公子此话不假。夜色浓重,也便只有封公子能欣赏此美景。”瞎了一回眼,栽了一跟头。这般教训,她可不要再重蹈覆辙。 “不扰封公子清闲之心,阿桐这便退下。” 轻飘飘的几字音落,让人挑不出话来。姜桐起步从面前的“挡路石”旁越了过去,眼眸低下。甚至于,都未不曾抬过一眼。 “站住。” 封直忽地出声,语中似乎比寻常间携带上了几分冰冷。让原本的冷幽之地再添一股森然意。 前头才刚迈出的脚步,又不得不顿下。 “封公子何意?” 姜桐抑住即要喷出的怒气,沉声问道。不晓得此人今日受何刺激,行事作风一改往常漠间。 封直抬步慢慢走至女子跟前,两人仅有一尺距离以对。 “姜娘子——身上之伤似乎不止这右手一处。”他低头紧盯着女子,薄唇轻抬,一字一句道出。 温热的气息喷洒至姜桐跟前,男子胸膛之下沉稳跳动地律声咚咚响四周。一声一下,仿佛都充满了警告意味。 “封公子真是嗅力惊人。不错,阿桐身上却是另有伤处,你又待如何?”姜桐抬眉冷眼朝上瞥去。 接而语间浓浓讽道:“怎的女子月事……封公子也要一一过问,继而控制么?”女子苍白脸颊上似泛起微微红意。 姜桐瞠目,素日里温和面容满是羞恼之怒。 封直语塞,鼻尖处还回绕着淡淡血腥之味。 气氛极为尴尬,可二人心下也皆是另有一番筹谋。女子身前起伏沉重的呼吸掩盖住了她的咚咚心跳声。 “若真如此,那姜娘子可得……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封直话音一顿,其下怀疑之意不言而喻。 “这就不劳封公子操心了,阿桐自当知晓。” 姜桐冷眼对上男子审视的目光,眼底丝毫不见闪躲惧意:“还有何事也请封公子一并道出。这般神出鬼没,接二连三的,阿桐实在承受不起。” 如此磨磨唧唧,若她此刻又自顾离去,焉知此人等会儿间又不知从何冒出。 “那便请姜娘子多生照料臂上之伤。接下几日,姜娘子双腿怕是要多出点力了。”封直口中似冷笑道,但面上依旧不见丝毫表情。 “一日三顿,姜娘子可要牢牢记住。”冷言丢下,封直转身即走。 模糊身影逐渐往前消失,姜桐眸中紧盯着,生怕此人去而又返。待到四面恢复宁静,才有了一丝焉气儿泄出。 她摸不准封直心态,方才之情形,说是没有后怕那是不可能的。手臂上的伤口破裂大可糊弄过去,可她藏在身上的血画,难保不会被发现。 这厮兴许不会亲自动手上身,可还有个同样神出鬼没的婢女在此。只要他一句令下,届时那可是就难无招架之力…… 姜桐真就奇了怪,鼻子这生灵敏,这厮难不成属狗的么?别的倒是不怎么注意,还偏就盯着她这点小伤,揪着这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不放过! 难捉摸,难以理解。姜桐暗暗思量,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此番之下终于再无波折,姜桐拖着步慢慢回了苍林院。说得好听那是苍林院,可对她来说,不过换了个牢房矣! 夜方已深,露重寒凉。竹林片中,萧萧瑟瑟。前头女子早已离开,可就在此万籁俱静之时,林中隐隐出现一阵窜动之声。 层层沿下,拨林见声。两排疏朗开阔的竹林里间,赫然立着一道男子身影。正是去而又返,亦或者根本就没离开的封直。 断竹握手,下一刻便被他插地上。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身侧三尺之上。一切仿佛早有预料,封直当即上前欲行挖开。 可此时一道黑影飞来,打断了他的动作。正如此前饭食之间,硬生闯入,极是令人不悦。 黑衣男子似乎察觉到自家主子的心绪,抢先从怀中掏出急信,解释道:“少主,帝都城来信。” “帝都城来信……”封直微怔,一股不好预感突然升起。 信中虽只三言两语,可其上内容却是含量极大。正是姜柊奉命押运粮草送至西北边境一事。 黑衣男子冒出头,小声道:“据说是与凉州城相关……” 相关?当然有关。 西北边境,凉州城下。两者本就密不可分。如今世道太平,边关战事亦不吃紧。可圣上历来重视,故而偶有押运粮草也不足为奇。 但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是由姜家公子亲自前往…… 封直心头一紧,手中来信被篡成一团。此事,对别人有没有影响他不知。但,眼下对他来说,绝对算得上一个坏消息。 姜柊去西北边境,怎么可能落下凉州城! 莫说与姜桐此行目的相同,只怕是还未到。便在这一路沿途上,也极为容易被发现。 “……少主,要不要现在就把人送走?”黑衣男子小声提议,作势又蓄起一股杀气: “或者,反正都有两个姜家人,要不先解决一个……” “少动歪心思!”封直疾言,冷冽幽光丝毫不掩饰,直接将这生念头灭了回去。 姜柊此番是奉命之行,若是失踪,比之姜桐那就更为棘手了。 黑衣男子当头萎了气势,灰溜溜地滚了出去。竹林夜下,无声无息,快速地消失在暗夜之中。 封直沉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身边断竹吹出两声哀哀,这人才恍然一动。下一刻,只见大手一挥落在断竹上,三两下间,周围地面便被破开一道大口。 不消片刻,那土下便出现了一方黑紫色的四方盒子。他小心将其取出,轻拍去上面的尘土。 乌黑的环境下,那方木匣只被他打开了一道小口,里面所放之物完全不得所见。封直快速伸手朝里探去,动作之快,还未得见清手中所持,紧接一把塞入了怀中。 随后他又将四方盒子放回原处,待它完全被土盖上之时,一切完成,才从此间离去。兜兜转转,竟也回了苍林院中。 姜桐若得知跟这厮一道檐下,必得立刻从床榻上翻趴起来。 可苍林院,静然孤处,未听得任何声响。房中之人也好似已经安生入睡,陷入酣然梦中…… 然则,封直此刻正捏着一方黄纸,灯下细细钻读了起来。 那纸片薄如蝉翼,表面微微泛黄,难掩其陈旧之意。仿若只需轻轻一按,便会破碎开来。然移向那被紧捏住的一角,其上却又完好无损,没有半分即要散掉之意。 朦朦胧胧,夜色淌过。 与此同时,奉命前往凉州的一行人马也早已踏出帝都城。步履马匹,疾徐间朝着目的地而行。 这下一途经之地——便是沣县! 不怀好意 翌日清晨,待芳露消去。 榻上女子缓慢苏醒过来。随手拨弄了下发上青丝,一番简易清洗之后,才从房中缓缓迈出。 昨夜封直那番之言,她想忘也是难忘!若不是为了不让他升起疑心,姜桐断然不会就此乖乖听话。若她真不去,难不成此人还能将她饿死不成? 至少现下间看来,这厮是不会允许自己发生任何意外。 初阳易出,横照大地。瞧着是一片明媚之光,可天焉有不测风云,谁又知下一刻会不会狂风骤起。 姜桐深呼一口,磨好精神头准备再接今日之难。 竹林夹道上,细碎的晨光投落满地。随风摇弋中,竟也悄悄攀上了一道挺立人影上。其人虽是一身暗衣劲装,可也难掩其冷峻清举之貌。约如有匪君子,陌上其华。光是这般俊然风采便叫人难以移开眼。 可这等“好风光”,亦不是人人都愿得其见的。千人千面,万人万感。此等好风光,又怎是一个“美”可欲言说? 姜桐沉气一叹,五味陈杂,尽是不可奈何之语。便是她一早做好准备,可乍然见着人之时,还是难掩心头抵触之意。 “真是好巧……”姜桐轻笑一声,足下往前踏进:“封公子操心之事细密甚微,白日匆忙,难得见你有清闲之态,这林中魅力竟是如此大么?” 姜桐好言笑语,先行打破尴尬。昨夜之事,仿佛未曾发生过一般。 可另一位当事之人,却是不这么想。这笑口不笑心讽声,封直怎么听便怎么觉得刺耳。昨夜那番冷离之态,如避洪水猛兽般。 两个鲜明的差比,拿他当傻子糊弄呢? “姜娘子这话可就错了……”封直正声,调头看着眼前之人,认真道:“清闲于我来说沾不上边,我也从不作无用之事。能让我出手的,那必然是已过思量。眼下为何出现在此,姜娘子心下难道一点都不知么?” 封直不想再谈些弯弯绕绕之言,干脆一把挑明:“昨夜在此,我也应该说得够清楚了。可为防姜娘子记忆出了偏差,或是又迷了眼……是以,再来好心提醒一回。” “好巧……应是不巧。”封直往人身前近了几步,提声冷道:“出现在此,便是在等你。” 一连串声,步步紧逼。 好一通的“长篇大论”,好一番的“细心思量”,好一个的“不巧特意”。姜桐今日算是长了见识! “阿桐愚笨,多谢封公子提醒。”姜桐恍然大悟般。被人□□威胁后,竟是一点子气都没有生出。 “一日三顿,养伤复力。封公子且放心,阿桐必定牢记在心。”此话保证,她可是含了十足的诚心。 她不惧这厮毒话逼人,就怕他一声不吭,憋在心底藏着焉坏心思。原以为是个打死不吭声的闷葫芦,不曾想,还有这番直言无讳,放肆张狂一面。 张狂也好,放肆也罢。只要人肯开口,时间一长,她就不信这厮没有破绽露出! 封直不知,他这一番简明的□□警告。非但没有把人唬住,反倒弄巧成拙,激起了姜桐昂扬的斗志。 封府苍林院下的一片硝烟起,而在距离沣县城门口不远处,一家“残壁横断”的小破客栈中,也在收拾着“硝烟”。 三两个伙计正埋头弓腰搬着地上的破木陈土。 稀拉破碎的客堂中不见半个客人的影子,弥漫在空中的烟土尘灰,仿佛要将这家客栈笼罩吞没进去。 “哎呦喂……咳咳,这怎么回事儿啊!漫天飞起的泥灰,想呛死个人不成?” 掌柜的骂骂咧咧从二楼下来,眼瞅这满屋的残破痕迹,心下又是一痛。赶忙间将脸上蒙了块方布,气冲冲地走向客堂下去。 “半天了,怎的这些杂土还越来越多了。你们看看啊!人呢?客人呢?连只苍蝇都没有!”老口喷出几语怒声后,胖掌柜终是看不得劲。心疼这老屋,也心疼钱财。便挽起袖子,埋头一道搬土撒灰。 旁头两个伙计嘴里碎碎嘀咕道,怒言欲出却又不敢反声。 “小皮子!”埋头挖土的掌柜忽地一声高呼。 只见从一横木下冒出个灰脸干巴人影,抬头吱应道。他半瘸着腿拐到了另一头。 “掌柜的。” 那名叫小皮子的瘦小伙计拖腰哈声道。 而在地下扒灰捡木的掌柜,拖着圆滚笨重的身子一骨碌间从土堆中滚了出来。随手扒拉了下双手,便抚着颔下三根黑髯,一脸笑嘻嘻地看向小皮子: “来来来,快坐着。这腿上有伤,可得好好养着呢!” 话音刚落之际,他便立刻殷勤搬来一把木椅放在小皮子身后。 “快坐,快坐。” 肥胖臃肿的大手按在瘦小的两肩上,忐忑不安的小伙计丝毫没有反抗之力,被按在了木椅上。 “掌掌掌……掌柜的,您坐坐……”小伙计面对一反常态的掌柜的,心下七上八下鼓动着,口中结巴道。 该不是这没生意了,准备让他收拾包袱走人吧?小皮子两只凹陷眼眶的大眼骨碌一转,惊惶地看向面前那张满是褶子的胖脸上。 “皮子啊,昨日那位娘子……塞给你什么东西啊!”胖掌柜搓了搓手,探声眯眼道:“你看,现下咱们客栈成了这般样子,怕是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得客人咯!” “昨日那位公子出手可真是阔绰,唉!你说要是没这摊子事儿,可不得给咱们客栈大赚一笔吗,白白让那财神爷溜走了!那小娘子……” 胖掌柜还在自顾自言道,一会笑容满脸,一会咂舌暗道。他后面说的话,小伙计半句都没能听进去。 而这间客栈正是之前封直与姜桐所歇之处。这位胖掌柜,心心念叨的财神爷便是封直。这个名叫小皮子也正是那个哈声瘦小的小伙计。 此刻他正愣愣般傻坐在木椅上,耳边在听得前半句后,乱糟糟的一颗心沉静松下。 呼!不是要将他赶走便好。 “嘿嘿,小皮子啊!我可是对你不薄的,可不能将东西偷偷藏着嘞。”一只胖手搭在小伙计的肩上,那胖掌柜嘻嘻道。 昨日他可是瞧见了的,那小娘子塞给小粮一个黑黑的小东西。两人一道而来,指不定那黑东西更值钱呢! 这般想着,胖掌柜两眼眯成一道缝,面上笑开了花般,直盯着面前的小伙计,只见那原本就弯下的瘦杆又往下垂了三分,仿佛下一刻便要折断开来。 迫于无奈,小伙计从怀中慢慢地将东西掏了出来。枯瘦的指节上紧紧握着一方麻布,然后摊开在手心中,轻轻掀开,一瓶小黑罐静静躺在上面。 “掌柜的。”小伙计轻声道。 一旁小眼紧盯着的胖掌柜愣愣看着出了神。 “就这个?” 他惊疑问道。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黑色罐子了,莫不是里面镶了金? “喔哟哟!可得小心些。”如此想到,他两手从小伙计的肩上放下,小心地把黑罐取到手中。 小伙计被压住的细腰杆终于解放出来,稍稍挺开了些。他正欲开口,就见掌柜的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上面盖子。 胖掌柜适一打开,便猛然低头,挟风只眼往里钻去:“噗——咳咳……啥东西?咋一股药味儿?” 捏住黑罐的双手作势便要往下扔去,小伙计急忙探身接住,将它紧紧护在了怀中。他翻开袖中干净的一面,把罐身沾上的点点烟尘擦了又擦。盖紧后,又用方才的麻布把黑罐严密地包了起来。 “那小娘子见小人腿上受伤,便好心把这药罐赠予给了小人。此外,便再没有了。”小伙计轻声解释道。 然怀中的东西被他紧密包围护住,生怕掌柜的再次将它取走。 “行了!方才不早些讲来,现下被喷了一脸药粉,你才慢慢开口!”胖掌柜撇了撇嘴角,小眼往上翻了个大白眼,气恼说道。 小伙计嘴皮微动,张合间还是紧闭上了嘴巴,只心下暗暗驳道。弯下的腰似乎又往下垂了几分,没必要再去惹得掌柜的不快。 掌柜的着急打开,他哪有机会言明。便是说了,也还是一样的结果。一切不都得等掌柜的亲自验看过后,才会相信他所言为真。 “没人要那东西!怎地,还怕我抢啊!”胖掌柜斜眼说道。两只胖手堪堪抱在胸间,方才笑出满脸褶子的模样,短短不过半刻便又垂下耷拉着。 丢下一道哼声后,他便又“埋头苦干”去了,留下弯腰垂首的小伙计呆然站在一旁。揣好东西后,他便拖着腿往后堂退去。 客堂里弥漫的尘土渐渐落下散开,坍塌下的大部分废墟沉土已被清理出去。 楼上剩余的三两客人适才推门而出,寻了个干净地坐了下来。刚收拾完的伙计们,又开始了忙碌地跑了起来,来回穿梭于依旧“残垣”的客栈中。 外边不时间,还是会有客人进来。大多半是手头拮据,生活不易之人,才会贪了这便宜进门用饭住宿。 一旁的胖掌柜吆喝了一阵,两手在背后拍了拍,便转身挺着肚子朝外慢走着。两袖拂起老高,吹胡瞪着小眼,满脸气呼鼓起。 目行之地,正是开在那另一头的怨头对家。此次店内所遭遇,十之八九是他那死对头所为。仿佛认定了般,两只小眼死盯着不肯放松半步。 足下挟风重重踏出,面上被卡在老褶子里的白色粉末被吹散掉落下来。还没来得及落在地上,便随他两手夹风往四周散去。 与地面翻卷起的灰尘融合在了一起,无人在意……来往匆忙的行路之人依旧如常。 然而,与其擦身而过的一名年轻男子,却无故顿了下来。那人相貌再是寻常不过,丢在大街上毫不起眼般,没有半分令人记忆之点。 “这味道……”男子口中喃喃道,口鼻张开似乎要将周围的空气全部吸入。 他抬手在空中随意挥抓了几下,深嗅几息。街上熙攘人群,而他两眼中,只投影着胖掌柜的身影。 不过须臾间,才停顿下的双腿又重新起步。缓然之下,仿佛随着目中所盯的胖影,一步一步跟进…… 揣糊涂 封府某处楼阁之上,同食一桌的两人互不打扰,一片宁静。 姜桐手中的汤匙在碗中缓慢搅动着,心不在焉,一点一滴数着时间。 对面悠然用饭的男子仿佛看透了她心下不耐。是以,口中比方才更加放慢速度,一口捻起送进嘴里,便停下望外欣赏风景般,好半晌碗中才消去一小块食物。 封直此番故意之举,姜桐面上不恼不气,憋着声气也得奉陪到底! 姜桐调头侧望,目中所及,行至万里。举眉望天空云卷云舒,去留无意。一副散漫闲坐之意恍若自女子身上发出,延至四周。初阳朝晖斜落在玉脂凝肤上,小巧直挺的鼻尖上仿若冒出点点细汗…… “啪嗒——”忽地间从上方掉下一颗水滴,恰好落在鼻尖上,将方一冒出的细汗打散融开。 姜桐右手一抬,可刚一抚过,纤纤白玉的指上又落下几滴“啪嗒”,猛烈地往面上砸去。突来之意外,她还未生反应过来。便见半空升起的朝阳被四周乌云迅速吞没。 黑云压来,大雨倾下。 颗颗大小如玉盘般,劈劈啪啪地击打着地上各物。落在榆柳浅水里间,激起的水花如白珠碎石,飞溅高起全然洒落至旁侧道上。 姜桐愣然,一时不备间被扑了满面。雨水顺延滑落过她的脸颊,霎时便模糊了她的视线。 磅礴大雨,来势汹汹。 谁也料想不到,好端端的明朗日头,竟生了这等子突变之心。惊雷再起,仿佛响彻整个封府。大雨困人,两人现下是想走,也没得办法。 封直丢下碗箸,侧身闭眼。 姜桐静默,听雨又吹风落。 此副景象,当真是异样却又和谐。低压乌云渐渐散去,而这滂沱大雨随它也消去。如它来时那般急速,走时也同样匆匆。 不消半刻时间,那被遮住的朝曦便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了。毫不吝啬,倾洒于大地的每一寸方土。 一抹斜晖悄然潜至女子脸颊上。姜桐被突来的亮光一晃,眸中也似回了神。她拢了拢衣袖,鼓起声道: “封公子可知……宋家旧宅,现置于这沣县何处?”姜桐侧耳欲听,满脸期待等着对面之人开口回道。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姜娘子这是想做什么?”封直应声答去。眸中印上女子投来的眼神,淡声问道。 “封公子倒不必如此谨慎,左右在这,阿桐也是逃不出去的。”姜桐看到男子眸中审视之意,口中轻笑自嘲出声。 “不过是想全了,成人达己之心罢了。”女子话中一顿,叹声自嘲间,朝对面静坐的男子飘去几眼。 “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一饭一食之恩,阿桐自当铭记在心。”姜桐凝声道出,双眉轻蹙,目中皆是遗憾之意。 “只是可惜……现下这般处境,也不知该如何答谢熊大哥与宋姐姐之恩。” 封直恍若不曾察觉到女子语中所含之意。双手伸向旁边放置的冷茶,掩面慢慢品味。 对面明眸见此,不过稍一凝滞,便又垂下自言轻声道:“早前离别之际,宋姐姐将她旧时衣物赠予给我。但……那包袱之中还裹挟了一把锁钥。” 姜桐口中缓缓道出,从袖口间拿出了一把锁钥:“宋姐姐怕你我二人没有留身之地,便偷偷塞了进来。封公子若是不信,阿桐还留着宋姐姐放在包袱中的亲笔。” 这东西不得作假,确实是静娘放在包袱里。而她也是昨日打开之时才发现的。 “姜娘子现下去至,也是无济于事,作何谢恩?”封直放下手中凉茶,仿佛不闻女子语中遗憾之意,依旧冷声朝她发问。 “能不能成事,那还得看封公子意下如何了?”姜桐收起怅然思绪,转而掷声应道。她看着男子墨眸中凝起的一丝不解,丹唇轻开: “现下虽不缺住所之地,但也不能白白浪费了宋姐姐的一番心意。既然宋姐姐将锁钥交与阿桐,那它便有可用之处。” 女子指间抚挲着锁钥上面的点点锈迹,指尖在触及到生锈之处时,被她用力抚过,仿佛欲将那被侵蚀的点点痕迹一把抹去。然素手抹去之处,却仍是一如方才模样,不曾改变半分。 封直抬头望去,侧耳示意对面之人继续说道。 他倒要看看,这女子心底打得什么鬼主意!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姜桐低头缓道:“再过几月,翻了冬,宋姐姐的孩子想必也要出生了……” 提及孩子之时,她的颊上浮出一抹欣慰浅笑。 话音方落,稍微沉默了几许。姜桐适而间抬头,看向封直说道:“听而逢有添丁之喜时,于山间百年老树上,取出一株新芽苗木种在家中,悉心照料。只待其成活满三十日,便可将其取下。” “此时,再把它打磨成以光嫩长条与五色细带编织成以长命缕结,赠予幼儿。是以可避邪去灾,长安无疾。” 封直手中缓慢拂动着茶杯。剩下的半杯茶水,被一只大手来回晃荡于内,但就是不见其有半点洒出。 他眸光淡淡飘向对面,耳中听着女子的一番徐徐之语,并未出声。 姜桐面上稍微停歇了一气儿后,适才又张口浅声道: “沣县此地依山傍水。虽说这‘水’是多了点,可也给沣县带来了诸多良机。物产丰饶不说,景色亦然秀丽。就连这城中各处,也都少不了种上各样绿荫。当真是养眼十足。” 女子话音沉稳,论起事来有条有理。才不过一日矣,便对沣县有此了解。封直移开放在茶杯上的手,看着跑出的点点茶水痕渍,拂袖一抹。可眸下却多了几分究思。 姜桐凝眼望向对面男子,见其眸中思索几瞬,便又立即自言道:“沣县内既有宋家旧宅,又最是不缺树木。阿桐难免起了这生心思。故而,昨日晨时,便自作主张出去打听一番。” “谁料,这城中竟还真存有百年老树……”提及这个,姜桐难掩欣喜,唇边弧度不知觉再深三分。 “封公子在沣县置有这般家产,想必对沣县……应该比阿桐更为清楚。” 此前于静娘面前她还以为这厮张口胡扯,可现如今亲眼见着。姜桐才发觉,原来这厮口中还尚有几分“谦虚”。 封直一把推开面前茶杯,双手抱于胸前:“姜娘子此番之言,我倒是从未听过。不知……你是听谁而言?” 男子眸底锐利的幽光抛出,摄人至极。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封公子现下不就知道了么?” 姜桐反声回去,清亮明眸中不见有半分闪躲之意,对上那道暗藏眸底的探究冷光。 “若封公子必须得问个究竟,阿桐……怕是也不能给出一个令封公子满意的答案。”女子再声向其道去,只不过下一刻,眼眸便黯然垂下。 半响之后,才听得一道浅声从她口中缓缓道: “幼时命薄,积弱难寝。家中长辈为求得儿孙之安,遍寻良方。不知从何处听来,以老树新芽为由,可消灾去病,健遂长安。” “虽说道听之言不可信,但家中长辈为此,还是特意寻了一棵百年桐树,借以根植于府宅之中。日日精心伺候照料,待那萌枝探出之时,再取下将其编织于结,将其佩戴于幼儿病体之上。” 姜桐敛下眸底浮上的思绪,冷声道:“说起来,封公子当是记得那棵桐树才对。” 离开平原郡前一夜中,她与封直初见之时。 封直瞧着那方熟悉的清透亮眼,思绪似乎回到某夜与其第一次见面之时。只一模糊影子,在他脑中印出。 “可想起来了?”姜桐见那看向自己的墨眸中失神凝住,遂再提声道。 “这便是我给封公子的回答,若封公子不曾记得,只需派人一探,便可知晓。信于不信全然凭由你。” 封直脑中思绪凝住,但只顷刻间,眸中便已然回过神来。抬眼望前一瞥,正见那双明眸黯然垂下。 一道涩声从她身上淡淡散出:“也只此,是我现下唯一能够做到的,报答宋姐姐与熊大哥之恩了……” 女子垂首埋于胸前,喉间似凝噎住般,话音顿住。 “此事交与下人去做便可,姜娘子不必操心。”封直听那涩声咽道,耳边的叹声久久不停,扰进他的脑中。墨间双眉渐欲皱起,抿下的唇边终是松开了口。 “可……”掩面神伤的女子缓缓抬眉,迟疑道。 “还有何事?”封直皱起眉头不满道去。 姜桐目色敛下,睫毛翕动,半响张口:“若让下人代劳,那又怎能算的上谢恩于人呢?况且,此举本就须得虔诚挚意,用以所做之人的爱护之心,为求得安。” “姜娘子是不是忘了自己现下所处之境……”得寸进尺,封直沉下脸色:“沣县不过暂时歇脚之地,你莫不是还想着留下来,满了三十日再行离开?” 答应这等无稽之事已是他最大让步。封直有些看不懂,这女子心底究竟装得是什么! “封公子所言,阿桐自是知晓。”一道无奈之声幽幽从女子口中道出。 封直收起疑向的眼神,狭长的眼梢轻挑起,眸中并无波动,只静静看着她口中还能道出何言。 姜桐喉间凝声微滞,面不改色轻言又道:“但现下……我能做的,也只这般了。这一去,也不知能否有归期……” “封公子能在此有置有如此家产,想是也不缺人照顾打理。今后一段时间内,便请封公子照看一二了。” 女子淡声飘飘出来,沉重气息挟杂着几分哀颓。完全不见往日笑脸轻松之态。 封直面色盯着她垂下的眸光,耳中不闻女子所道之言,仿佛忘了,今日这般全然是因他而起。 然而余光瞟到女子右臂时,却有几瞬凝结,脑中一闪而过的是趴在孤壁上的单薄瑟瑟身影。挑起的眼梢暗自垂下,他的眼中有些许松动。 老鼠打洞 “今日之内,夕照落下之前。姜娘子可要把握好时辰。”来回在他脑中浮现的狼狈身影,终是让他松了口。 “封公子放心,阿桐定然会在酉时之前回到苍林院。”姜桐赶快保证接上,生怕这厮反悔。还以为今日没得办法出去,可临了这厮居然肯松口。 虽不知这厮为何突然将自己掳走,但看来,此人倒也不是那般嗜血无情,石心木肠之辈。早前对待熊大哥态度之时,那般不耐烦,却也未举手伤之。 人逢喜事,自得笑眼开怀。这假笑之上嘛?当然也得添上几分真情实意。可这份灿然,落到对面眼中,封直迷糊一晃,仿佛回到了武阳候府那日筵席之上。 对面这女子两腮上勾起一道浅浅的颊窝,亦是眉眼一弯,朝他嫣然一笑。现下这般略有相同弯下的弧度,倒是让那一瞬闪过的面容,在他眼中似乎又重新浮现出来。 封直眼下目光落在女子弯下的眼角里。比上次更近的距离,他看到了那双明眸中倒映出的一张熟悉面容,似乎也随着女子浅弯含笑…… 然而却只是如昙花一现般,刹那不见。 “封公子现下可是还有事不成?”姜桐轻声探问道。这厮幽幽盯着她,双眉渐渐拧起,莫不是反悔了? 封直立刻调头面向栏外绿林,思绪仿佛落在了远处,并未回声。 刺眼的光芒落下,天色快要全然染上曦和之景,地上各物使劲吸收着来自上空自然的馈赠。 姜桐缓缓起身,轻悄悄未发出半点声音,一步一顿间向外走出。待确定远离后方停坐之人后,才放开了敛声呼气的鼻间,快步离开。 空空楼阁,仅剩封直一人时,才见得他侧身偏回。端起桌上剩余的半杯冷茶,一口往下压了去。 只不过,余光之下,还是扫到了匆匆离去的一抹水色身影。 罢了! 念在此前相救一事,成全一回也无妨。 能在生死一线中,发现路旁隐藏的峭壁悬崖,紧而迅速作出决断……孤身爬下断壁。 还带着半省人事,昏迷不起的他。 胆子倒是不小,心思……怕是也不少! 封直抬手往自己脸上轻贴去。墨眸中隐隐闪过几分不明情绪,携带了一丝恼怒。两个留在自己脸上的两个巴掌,他当是不会忘记。是有心,或是无意,现下也懒得再与追究。 封直眼眸轻闭上,面上一抹无奈之色闪过。 “跟着她。” 静寂空中回荡着冷声,封直仿若自言。可下一刻,只见那空空柱檐下钻出一个黑色身影,垂首恭敬走来。 “少主,您让姜娘子离开……今日凉州城那边来人该怎么交待?”黑衣男子担忧道。 封直挥了挥手:“交待?有什么交待。”他反声冷问道,口中一丝冷笑发出:“是个懂事的,那便暂且留着。如若不然……”话到尾处,其意下杀意猛然可见。 “属下领命。”黑衣男子沉眸应道。 既然少主心下已定,他再多言也是徒劳无功。 封府大门处。 一辆马车正徐徐驶出街巷。其形与昨日驶来那辆毫无二致,只是,外方驾车之人从灰衣男子换成了一个灰衣女子。 正是那追随而来的婢女。 微风撩起车窗帷帘,浅露出半张清冷秀美的侧脸。姜桐稳稳靠在车内窗边上,眼下看着一头老黄牛慢慢从她眼前走过,面色无奈叹过。 “识冬……” 车内传出一道柔和轻声,叫停了龟速慢进的马车。 “娘子有何吩咐?”被唤作识冬的英眉女子双手拉紧了马辔,恭敬回道。 姜桐支起身子朝马车门口探去:“劳烦识冬娘子赶车再加快些,车马这般缓慢挪动,太碍事了。” 若是由着这般速度行进,怕是这到午时也到不了城门口,还不如下车自己走过去。 “娘子勿要担心,这路面宽阔,挡不了事的。地面尚且湿润积水,还是须得慢行。若是惊扰到娘子,那少主定是要狠狠责罚奴婢。” 识冬慢声解释道。双手轻拉,马车又缓行动了起来,一如方才龟速模样。 少主交待的事,可是不能再出一点差错。昨日之事,她可是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此刻姜娘子在马车内,定然不能再发生意外。 姜桐无奈咽下口中欲出之言,抚额顿首朝一旁倒去。昨日胡诌之言,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慢行的马车依旧有一搭没一搭晃悠着,前面的马儿重重喷了一气儿,蹄子往后蹬去,似乎厌烦了这般拖拉速度,欲要奔走。 识冬身子往前探了探,小心地拉动着手中的马辔将它安抚下来。股下方一稳住,侧面迅速飞来一道黑影,轻落在了她的旁边。仿佛知道来人是谁,是以识冬并未出手。 两人安静坐下,各朝一方。互不作声,亦不搭理。姜桐托着腮颊,靠在车帷上,散落微滞的目光下不知在深思那般…… 沣县里头,百年老树是不缺。而且就在这城门两边,显眼之处。只不过刚入沣县时,姜桐早已累乏不堪,哪里还有心思看这些。 方才所诉,她与封直所道之词,并非是她胡编乱造。 平原郡姜府里,也确有一棵桐树植于庭院之中。当初取来之时,不过是小小一截新枝,脆弱的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断去。 祖父和祖母好生将它伺候,才得以存活下来。刮风下雨,电闪雷鸣,无一日不在。苍天不负苦心人,终得见它扎根适应,发出新芽慢慢生长…… 彼时的她,如那断截新枝般,甚至还不如它。孱弱病儿,靠着那点点希望续命喘气。兴许是看着挂在自己身上这点滴念想,慢慢将养着,她也随着那道截枝在府中扎下生长。 可俗言风语,无稽之谈,又怎能当真。不过是将所怀的美好念思寄托在内,诚诚以待。重要的不是这长命缕结,而是蕴含在内的绵绵祝福之意。 而那根融入了祖父祖母滴滴心血的长命缕结,从脖颈到手腕,随着她一道长大,之后也一直挂在她的身上。 只可惜……现下它并未在自己身边。姜桐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腕,心下叹了声气。自踏上去帝都的路程,以防不慎掉落在外。她便将其取了下来,好生放着。 不过,也幸好没戴在身上。否则那日被封直带走之时,它定然也会跟着不知所踪。 三人一行至了午时,才得以出城停下。 那黑衣男在快至城门口时,面上不耐烦间,先行动手一步。姜桐从马车内探出之时便见着一黑衣男子蹲下刨土挖根。 “这……”她愣眼看着那男子从树下快速收一大团黑泥巴,然后包好交给一旁同样滞住的识冬。 姜桐欲开口叫住他,但却不知此人如何称呼。喉间方一咽下,这人便立刻转身欲爬上树。 旁侧的识冬比她更快上前阻止了男子的动作。 “识秋……快停下!”将手中的东西扔下后,她一把拉住了即要上树的男子。 两人拉扯推诿间似乎要动起手来。所幸这般时候,路上只有两三行人走过,并未太过惹人注意。 像这般看来的私怨家事,旁人自然掺合不得。 姜桐静静立在一旁,端看两人“难舍难分”。待那黑衣男子转过脸时,熟悉之面又回到了她的脑中。 昨日那般作势,她还真以为此人一命呜呼矣。没想到,却是换了身衣衫,卷土再重来。 亏得她还心有岌岌,对此稍有不安。吓唬人不是? 同一个主子,此下倒是还内讧起来。姜桐挑开眉目,坐等观之。可这两人瞧着一副不肯退步模样,久久相持。 莫不是耽搁她的时辰? 姜桐忽觉惊起,掩面口中“咳咳”了两声。 识冬率先松开了手,警告瞪了眼黑衣男子之后,便上前恭敬道: “奴婢一时失控,请娘子恕罪。” “姜娘子见谅,属下一心只想着将东西收集齐全。”黑衣男子敛下欲喷出的火气,在识冬转身后,随即也紧跟了上前来。 无怪识冬这般,这黑衣男子两手叉腰,明摆着的不屑傲气,让人看了确实生厌。 姜桐压下心思,温和笑道:“无碍,你们不要相互动手打起来便行。” 垂首请罪的二人面色皆是一滞,四眼尴尬对上,便又垂了下去,只声应道。 “识秋……” 黑衣男听见熟悉的名字,适而微微抬头:“姜娘子有何吩咐?” “此事之行,本就须得亲身力行,才能方显诚意。我知你是一片好心,适才按捺不住双手,不过现下可得收好了。若我有需要帮忙之处,定然会先行叫你。” 为了避免黑衣男子再而罔顾动手,姜桐只得将人先安稳下来。不然……这百年老树今朝怕是得剩下“半条老命”,她可没打算刨根挖底。 “暂时不用你操心。”姜桐不放心再次嘱咐道。待听得面前垂首的黑衣男子吱嗯回声,适才挽起双袖,上前查看去。 识冬早已将需要的东西准备好。见以身前温声言道的娘子离开后,立刻忙不迭地跑过去,一把揽过她手上的东西,候在近旁。 抬头与身旁呆滞之人擦身而过时,英眉也似抬起,留下一道极为浅淡的嗤笑声。独留黑衣男子—— 识秋一人,僵住凝下的冷眸呆呆落地。 早间刚落下一场大雨,地下硬土湿润松软。 姜桐盯着依稀可见树底粗根的大坑,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下那僵住的两道黑手,心下也暗暗生出几分佩服。 怕是老鼠打洞也没这么快准深! 宋家旧宅 几行搬弄,姜桐捣鼓一番,取了几株新枝,才算以完成。可这城门老树下,大坑树根现?莫说沣县百姓,便是姜桐也第一个不同意。 俗语有言,解铃还须系铃人,填坑还须挖坑人。身怀好力,那就该适时而上。姜桐好言相请,把这等好机会留给了识秋。 一旁识冬两袖高高挂起,足下默默地走到了幽幽黑影身边。 识秋“卖力”将挖起的大坑填上,森森然的眼眸往来人一撇。手下动作不停歇间往里坑埋上,嘴上却然威胁道: “今日之事,最好忘记!” 想他跟在少主身边多少年,还未如此憋屈过。识秋手下奋力掀起一把沉土,将其翻滚了下去,手上那把小铁铲也随之断裂一同滚进了坑中。 少主将他派来,是为了铲除姜娘子身边冒出的危险。而不是让他拿着一把小铁铲,一片一片慢慢撒土的。 若不是为了尽快返回,方才他定不会亲自动手。傻愣般竟来刨这泥巴,惹得人误会不说,还丢尽了脸。 识冬默不吭声,抬脚一踹。脚下一团黑泥溅起,落在了黑衣坑下,足下拖泥带水间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识秋愤愤欲扬起双手朝前拍去,眸间见得马车旁的女子望来又憋屈收了回去,埋头继续填坑。 好在这点子“意外”也未耽误多少功夫,三人轻摇慢晃间,便得踏上去往宋家旧宅之路。 提及这位前县丞,沣县百姓多少知晓一二。 宋正秦为人厚道老实,勤勤恳恳在沣县县丞位上干了大半辈子。这官当初虽说是家里出钱给买的,但这人那可是任劳任怨,一心为民! 虽不说作出多大功绩,但如今沣县百姓能如此安生乐业,丰衣足食可少不了他这一份大力。 单是这一年所收税赋,远比四周几县加起来的都多。 要说啊,这沣县县令一职本该早是他囊中之物。但这人,便是老实过头了,为人做了嫁衣,踩着他的肩膀顶了上去。 他这人倒也不在乎,摸头叹声一笑,便也过去了。 城中大半百姓大多也都知晓,这位厚道为民的宋县丞。是以,这一家突然横遭变故,离开沣县,倒是让不少人暗下惋惜不已。 宋家公子也是个温柔敦厚,性如月清的端方君子。新妇进门和美乐融,眼看着便要临盆产子,添喜弄璋。 未料,一朝之隔,竟与得其阴阳相隔,生死难料啊! 母体难产拼命诞下,可那腹中孩儿生下不过短暂几息,也没了声。 一大一小,两条人命短短间便痛然离去。宋家人还未从这打击中缓出来时,那噩耗之声又悄然钻入。 难以接受这悲景沉痛打击的宋家公子,抱着妻儿一道,也跟着去……这份生离死别之痛,叫活着的人该怎么承受,怎么面对? 痛愕之下,宋夫人一病倒下,半死不活间才拉回了这条命。接而连三的打击,宋正秦似也失了魂般,索性便甩手辞下,带着病妻与弱女离开了沣县。 数多家产,尽数变卖,铁了心般要离开扎根了半辈子的地方。也唯有留下了一处老旧家宅,凄凄惨惨戚戚,造化弄人! 现下尘封蒙灰的大门锁扣被人轻轻打开,咿呀咔当几声落下,倒是吸引了几道好奇目光看去。 然而眼下却被停在门前的马车所挡了去。视线隐约只见以,一道绰约背影,缓施自车内而下。 遐迩间,风姿照影尤为绝俗清雅。 再想探去之时,被一道狠厉眸光扫过。叫人不敢再生窥念。 姜桐一入宋家旧宅,四下快速寻了一处空地,当即着手开始将东西安下。识冬与识秋二人倒也安生守静,默默搭手。 突来闯进的几人,并未破坏掉宅院里原有的宁静。 而在距此一街之隔的边上,却是吵吵嚷嚷一片混乱。 胖掌柜方入那对家客栈,上来便是抬腿猛然一踹,严声喝骂道。与对方之人唇舌激烈交战三百回合,最终力战排以众人,适才甩声打道回府。 足下悠哉间漫步行走,心下憋屈一口老气吐出之后,人仿佛也飘然了起来。圆滚臃肿的身子,轻抖摇晃在大街上,嘻声与旁边行人吆喝乐道。 大嗓子间洪声如雷道般,反而愈加彻耳。 在他身后三尺间,一个缓走的普通男子堵了堵耳,面色不悦奈间朝人翻去一眼,遂停了下来。 待人一路乐道返回客栈时,他才动身起步沿着胖掌柜所走,踏进了这方破落小店中…… 另一边,三人合力之下,很快便将取来的截断苗木,安生在了宋家旧宅中。女子手中最后一把黑土添上之时,半跪下的身子直接坐落在了泥泞路上。 旁侧立着的识冬欲想开口阻止,然那水色裳边已经先行稳落地下。 姜桐握手往酸涩的腰间捶去,眸底交映投下的仅有一株弱小苗木,瑟瑟巍巍挺立在空寂庭院里。 入眼四下,皆无生机泼然可言。 新雨洒下,只寥寥劲草横乱于角落各处。 她也不知此番……究竟能否改变什么?将这株原本好生将养在老树下的幼苗拔起,满怀期翼将其种下。然,却要留它于此孤寂陌间中野蛮生长。与天而斗,以命博之。只为得, 存下它自己的,那点点生机…… “地下寒凉,娘子勿要久坐……”英眉来回两蹙间,识冬还是开口劝声。 “这样便可行了吗?”识秋忍不住怀疑道。费老半天时间,便弄得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东西,真不知少主为何要同意如此愚蠢之举。 识秋两眼不屑间便要朝那弱枝翻去,却被一道轻婉声打断。 “榕树适应能力强。好气性易生根,枝叶繁多生得极快。今日一场雨下,地下泥土湿润开来,对喜水的它来说,定是大口酣畅了一把。” 姜桐撑起身,识冬迅速上前将人扶起。 “不过,此后几日,还是得需人多加照看一二。如此……”姜桐话音稍一转折,便落在了那抱手于胸黑影上。 “那便还是得多麻烦你了,识秋。” 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识秋木然面容上出现一丝僵滞之色。未待他出声拒绝,旁边的轻声又传了过来。 “这件事,你家少主也当是知晓理解。放心,占去不了你的要紧时间。今日这场大雨,也够它畅快上几日了。” “属下并未养护过草木。若是交与属下,那恐怕难以存活。”识秋脑中思索片刻,一脸为难。 让他去杀人那是手到擒来,轻而易举的事。可这东西……本就半死不活间,放到他手里,指不定得立刻断送生机。 “就为这个?”姜桐轻声失笑,眼下再道去:“这你大可不用上心,我只需你每日出府间,顺眼瞧上几息,洒洒水便可。” “它啊,好养活。现下这般时节,到也不会出现极端恶劣的天气。若大风大雨真来刮倒了,那也怨不得你。” 此下她在沣县,还不知能够呆多久。即便是在此,封直也不会让她出来露面。 三十日?长命缕结? 她话虽是真心实意不得作假,可封直信与不信,做与不做,那姜桐可真难琢磨透。就连今日出门,她都没抱有多大希望。 眼前女子轻声言道,徐徐话中听着,却是格外沉稳落心。温语间似有清风拂面,舒然从生,不由得让人心生好感。 识秋面上为难之色些许松动开,口中依然不曾出声应下。 姜桐轻笑言道,拂手间又似抹去方才之言,并不强求要人应出。 “砰砰砰——” 宅院内乍然响起,沉重捶门之声响彻不歇,三人皆被此声吸引望去。 “何人敢来扰?”识秋先翻了脸,今日几番被压下的火气似寻到了出口。 门外传来的沉重敲声仿佛是没听见般,隐隐比方才更加猛烈厚重。每一下好似都落在了人心上,直叫人脑瓜生疼,胸膛里下也砰砰直跳。 姜桐上前,往门边近了几步,识冬随即立刻上前护在了她的身边。识秋见状,遂也不再压着被勾起的心火,嗖然间便飞至了大门处。 脚下欲要踹起,到半空时却又拧巴放下。 黑手抬起,猛一拉住——门口瞬然间,便滚进来一个“滂沱大物”。 识秋足下飘然一动,正好落在了那“大物”身上。伴随惨叫声起,人也跟着翻滚了几圈。却是正巧,在即要碰到一抹水色裳边时停了下来。 “哎呦,哎哟哟……我这老腰今儿怕是要断在这啊……”那“滂沱大物”停下斜眼朝上一瞥,随后便抱头在地下撒泼打滚哭嚷开来。 识冬抬手欲阻,但见身旁素手轻摆,便收了回去。 识秋不耐烦甩了甩手,面色沉下。余下目光朝门外探来的小眼逮去,一把便将人揪了起来,提溜在半空中。抬脚朝门边轻踢过去,门“啪”的一声后便重重合上。 再回看时,只见一个半大小孩被他拽起。喉间被黑手锁住,灰黄交接的面容迅速涨红。 “咳咳……公子饶命……”求饶声下,“小孩”挣扎蹬腿间双手欲朝人抓去,却被识秋轻手一甩,便没了力气。 尖声也渐渐降下,嘴里细声如同蚊蝇般,仿若下一刻即要断开。 地下打滚嚷嚷之人仿佛被吓到,瞬时失了语般僵住在地面上,两眼惊恐瞪起。 一切发生不过就在片刻间。 姜桐还等着地下一滩何时消停,谁料,门口的识秋先起了异变。磅礴杀意自他身上散出开来,被他捏住的短脖下一瞬仿佛便要折断。 不轨 “识秋……你先放开他。”姜桐缓声劝道,生怕这人一冲动…… “少主交待给属下的命令,便是抹去一切对姜娘子造成的危险。”沉下的黑脸冷言吐出。但扼住的黑手听着缓声,渐渐松开。 只听“咚”的一声,这人便落在了青砖地面上。发出一道痛苦闷声后,大口呼吸间迅速爬开,溜到了角落里,瑟瑟抖道: “咳咳……公子饶饶命命,小人不敢冒犯,也是被逼来此……” 此人身型明明如半大小孩的模样,约莫不过十岁样子。然在哑声求饶中,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老练之声。 姜桐随眼看去,缩在角落边的“小孩”仿佛寻到了救命稻草般。转而朝她爬来,口中连声求饶放过。然而旁边黑影上前,却让他爬行的四肢立刻僵住了下来。 这般近了点,她才看到那“小孩”面上蓄了两小撮胡髭,小眼圆溜打转,一副精明狡猾之态跃然脸上。 “你二人作何出现在此?”姜桐侧身转问道,目光落在了地下瘫住的一团肉上。 横肉飞起的面上,难以看清此妇相貌。只有其上殷红欲开的血口,叫人看了难以忘记。 “娘子饶命啊!奴家一介弱妇,哪里懂得什么?又怎么会对您造成危险啊……” 张开的鲜红大口哇哇哭叫着,惊恐僵住的身子迅速扭动了起来。抬手欲抱住那水色衣裳下的双腿,却被前后夹住的冷冷杀气逼退去。 几耳间,这方宁静宅院,皆被这惨烈叫嚷哭声充斥入脑,叫人尤为心烦。姜桐举袖轻遮,离那震耳发响的闹声后退了几步。 “你们只管再一味哭喊去。不过,下一刻,这脖子上的东西怕是便要咕噜落地,血溅三尺……待到夜间,只留两道孤魂,满地找头…….” 幽幽冷言瞟过那两颗叫嚷的脑袋。姜桐抬手抚过脖间,漫不经心地拉长了最后一音。 方巧此时一阵冷风飘起,吹得人后脖一凉。识冬默默将探出的脖子收回,右手不自觉间朝颈后摸了两把。 院中霎时便没了声音,两道此起彼伏的哭嚷求饶声,随风一道停下。 横瘫在地上的妇人身上横肉激灵一抖,马上缩起了不存在的脖子,死死捂住了鲜红大口。只有一旁似嘤嘤哭道的细蚊声,从那“小孩”口中发出。 姜桐好声解释:“现下这般不就正好吗?你们只需老老实实讲清楚便可离去,无缘无故间的,这位公子倒也不会滥杀无辜。” 若这二人再闹下去,那这下场便是被识秋一脚踢死。 趴下的两人听此言皆朝一旁黑影看去,猛然摇头间立即又缩了回来。识秋冷眸不屑翻去几眼,目下望及还是将杀气收敛了几分。 “小小人……”一旁支起的半个矮小身下,被忽然伸出的一只粗壮手臂抡下。那妇人立即从地下跃起,重重骑在他的身上,左右使劲给了两巴掌。 横肉重压往下,几乎看不见底下还有个人影。光是往那下一坐,看得便叫人心惊肉跳起来。 也不知那底下被压之人,还焉有气否? “弱妇……”姜桐面上一愣,侧眼不忍看去。 方才重重捶门之声,便是由此两方大拳敲击出来的吧!耳边两记沉重声响落下,便听得妇人压着嗓子哀切道: “奴家是被这厮骗来到此的,娘子你可勿要怪罪啊!”说着间,两手又小心搭上后颈,探眼委屈。 “这伍老三早就对旧院觊觎在心了,隔三岔五间定要来这四周偷瞄摸索几番。这不今日巧了吗,碰上了娘子一行人,真是活该!” 妇人横眼抬手又是重重往下一击,将刚冒起的一头鼻青脸肿的脑袋按了下去。 “这厮哄骗奴家道,说这院中进来了个小娘子,便许了些好处道是只需帮他将人擒下。却没想到……奴家一时昏了头,这才来得啊!” 妇人说罢便一头往下撞去,愣愣磕在身下肉垫上,不曾有半分受伤。 底下的伍老三被撞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似乎是拼劲了全力,四肢扭动间,竟然也从重墩威压下挣扎了出来。 “你……好啊佟梅花,大白天下,就开始做梦颠三倒四,这胡言真是张口就来啊!”伍老三喘气几息,顶着一头肿胀青脸朝人喷去。 拂袖间欲还手抽去,可那趴在地下的妇人身子一晃动间,挥手便朝他而来。两只小矮腿忙不迭又快速往后跳开,挑衅抬起下巴瞪去。 佟氏气得满脸横肉抖起,作势便要起身拍去。但眼瞅一旁的煞人黑影,缩着脖子又往地下墩墩一坐。 伍老三气道:“我是对这院子有想法不错,但这人可是你先瞅见的!”他就不该信了这老娘们的鬼话!被她话中一怂恿便随着一道来了这,差点把小命都丢喽。 两人在门外嚣张暗谋的嘴脸,不到一刻钟便撕开嗓子对骂起来。 姜桐摇头沉气,遂也不想再追个究竟。反正,总而言之,这两人嘴里吐出之言多半是真假参半。现下败露,便开始互相胡乱攀扯开来。 “这地方是有主之屋,你们当是晓得吧?” 忽起的一道女声,将佟氏张开的猩红大口逼了回去。对骂的两人同时低头不语。 伍老三随后又抬眼,清了下嘶哑堵住的嗓子,小声哈气道: “小人自是知晓。当初那宋老头离开之时,小人便想从他手中从这地方买下。奈何这人死活不肯,偏生就这,不肯卖出。” 鼻下两道长流喷出,伍老三赶忙一手抹了过去,再而接声: “唉,小人这也是没有办法。”两只圆溜小眼挤出了几滴委屈:“前几年大师给小人算过一番,这几年须得寻个地方避避八字难头,寻来看去就是这片!” “这四周几处都被小人买了下来,但偏生就这宋老头不肯松口。有冯大人在背后撑腰,小人也奈何不得啊。” 伍老三说着间短腿往下一沉,敦敦实实靠在了一旁青墙上。怨声道: “最近这倒霉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来,小人才又重新打起这屋子的主意。况且,冯大人马上便要调离沣县了,哪里还得空管得这些来。” “哼!这嘴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呢!”一道尖声讥讽道。佟氏扯开了小眼,翻声拉下了一张大口:“娘子可别信这厮口中鬼话,这小东西最是爱唱戏了!” 伍老三跳起骂道,两人又开始对声起来。 姜桐转过身去,抚额叹了声气。她在这里不是来浪费时间,听他二人一番攀扯撕咬的。 “娘子若是看着心烦,奴婢将他们一并处理了?”识冬见状探声问道。听这两人一番胡言,她也觉得烦人得紧。 “别别别……娘子若见着我这张脸便生厌,奴家马上便滚。”佟氏一脸惊起,又恐那小娘子点头应下,口中连声吐出求饶之语。 伍老三也连声附和道,拔起短腿便想溜走。然被黑影冷冽一瞥,缩着脖子又默默靠回去了角落。两眼真真冒出一连串泪水来,悔恨不已。迷了心,竟然撞上了黑面阎王。 他与佟氏二人,所言倒也假不了哪里去。 两人一并在那巷口见着停在宋家旧宅处的马车,好奇间便见着姜桐一行三人打开大门进了去。 四眼骨碌一转,谋人又谋地,心下各有所图,当即便合拍霸手欲欺上。嚣张横行一贯如此的二人,却没想到,这里头看着文文弱弱的三人,竟这般凶狠。 瘫软下的二人都紧紧闭上了嘴,四周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姜桐轻轻摇头,示意识冬先勿动手。 “既然知道是有主之屋,那便管好双脚。”姜桐笑语盈盈,一步一声:“若是再有下一次,那这脖子上顶着的东西,恐怕是要找下一户好人家了……” 温温柔柔的小娘子,一张口便要打要杀。在场几人咽了咽口水。 “娘子放心,小人定然不敢再冒生这念头,今日也是迷了心。”伍老三连声保证。能逃过这一劫让他做什么都行。至于后面的事儿,那另当别论去。 佟氏也连连甩动着臃肿肥胖的身子,手下一把抹上了那猩红的嘴唇,捂声吱应: “对对对,娘子您大可放心,奴家对这破院子可是半分想法都没有的。” “不像那某些人,成天惦记着……指不定之后反口便咬上。”佟氏斜眼朝一旁角落里蹲靠的身影翻去。 大口一开一合间,充满了落井下石的意味儿,恨不得再踩上两脚,就差没直接点明了。 姜桐虽未开口,但目光却也落在了墙边角落里。面色淡淡,只眼等待着伍老三回应。她这才将东西种下,人都还未离开,这二人便直接上门来抢院子了。也不知是真傻还是无畏,嚣张到如此地步。 妥妥来送命的! 伍老三气得脸皮涨红,见一旁的黑手抬起,仿佛下一刻便又要牢牢禁锢住他的喉咙。他眼前发黑,感觉那股窒息惊慌似乎又重重压来。 随即赶忙扯着嗓子,咬牙道: “我伍老三今日对天起誓,若再对宋家旧宅怀有不轨之心,便叫我脚底生疮,烂肚穿肠,不得好死!” 两重杀气夹击中,伍老三愤愤发誓保证。怨毒的目光盯着地面上盘腿翘眼的妇人,似是要吃人般。 “嘴皮子一张,这什么话不能说。这种誓言,老娘听了八百遍了!”佟氏丝毫不惧伍老三阴恻恻目光。两手从胸脯里捻出一方绣帕,倒是自顾掩面整理起妆容来了。 伍老三短腿恨不得飞起,直给这人嘴巴撕烂。 “行了。”姜桐挥手赶人,阻止了再欲开启的一番撕咬。 两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才懒得听人废话。有了今日这一遭,之后一段时日内,量他们也不敢再来。 霹雳五爪手 “多谢娘子开恩,小人马上滚开。”伍老三缩起的身子立刻弹起,足下试探地往门边慢慢靠近。见无人阻拦,便嗖一声,飞到了门口。 两只短腿腾腾跃起,才堪堪把住大门。 盘坐在地上的妇人嘻声言谢,随之卷起身上几层横肉,沉甸甸地朝出口奔去。 姜桐眼下看着二人仓皇遁走的动作,抬步间口中慢声吐出: “佟娘子还请稍作留步。” 留声清晰入耳,可当事之人——佟氏毫无反应,一味向着门口边挪近。识冬刚欲伸手阻拦,却见靠在一旁的黑影幽幽出手,便又安静退回在了姜桐身后。 识秋一把将扒拉在门上的小矮人提起,顺手一开,扔了出去。 紧随着奔去的佟氏,晃动着大脑袋,一个劲地往门边小口钻去。眼见着出口就在身前,“啪”的一声后,再次紧紧合上。佟氏心下一沉,也想着被这冷面小郎君丢出去,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打碎了她的幻想。 来不及停下的脚步,重重绊倒在门上,咚然一声落地。两道木门“吱呀吱呀”作响,像是发出一连串的痛苦吟声,令人听及也为它揪心不已。 “哎呦……” 佟氏肥胖的身子溜溜然便从门上滑落了下去,尖声便又要哭嚷道,但被识秋凌冽如刀的目光生生给逼了回去。 四周的空气仿佛坠入冰窖般,寒冷刺骨,钻进冻住了她的脑髓脊液。 佟氏面上颤然一哆嗦,结结巴巴开口道:“公公子,奴家……一介弱女子,定定然,不会伤到人,有话好好说,千千万别动手。 可惜一个俊俏的小郎君,怎的,动辄间便要化为索命阎王。佟氏抱紧了自己臃肿的“小身板”,张口无声哇哇啃着空气。 识秋轻蔑看着地下老妇一番可笑之举,甩手便站去了一旁。 没了渗人的目光盯着,佟氏眼骨碌一转,斜眼见着慢慢上前来的单薄身影,捂嘴轻声道: “请娘子真真放心,奴家今日所来,都是被那伍老三拉过来的!对这宋老头的东西那是完全没得兴趣的。” 佟氏怕极了这漂亮小娘子口中道出什么森言,只得在她出声前连声保证道。 “佟娘子放宽心,留你下来,不过是想着解几个惑罢了。” 姜桐好言笑道。她把人留下,确实只是想问几个问题罢。至于伍老三……随他走。 “这样啊……”佟氏拍拍胸脯,松了一大口气。接而便扬起那殷红大口,满眼笑褶道: “娘子可真是客气了,奴家若有个女儿,也当是都比您大了,哪里还是什么娘子!”像是变戏法般,她又从胸脯中抽出了一方绣帕,掩面打趣。 臃肿的身子慢慢从地上撑起,左右摇摆间,面上似能扯出几道油腻子般。嘿声乐呵朝着姜桐走来,但不过三尺间,便被识冬拦了下来。 “伍老三为何要这旧宅老院?佟娘子可知晓?”姜桐问道。 被隔断在外的佟氏喘了两口气,张口断断续续:“这个嘛……” “机会只有一次,佟娘子可得慎言。若是口中‘不小心’再扯出些胡言,那这位小郎君手下怕是也会‘不小心’扯出一颗人头来。” 姜桐指了指立在一旁释放冷面煞气的识秋,轻言笑道。 她没那么多时间再来听这闲言碎语,现下也只得搬出识秋,好生敲打这老妇一番。 一旁立着的黑影听见自己的名字,暗下不屑撇了撇嘴。但这手下似乎有点痒般,不知觉默默拧起,作势便要升起拍下。 佟氏噎住,梗着粗脖,斜眼往朝姜桐手指方向探去。 正见那冷面小郎君握起黑手,朝半空猛然一抓—— 拧起成拳,分明的指节骨头咔咔作响,似乎要下一刻便要将她的头撕裂开来。佟氏浑身一激灵,身上横肉又瑟瑟抖起。 姜桐想不到识秋还这般配合,暗下投去了一道赞赏的目光。回眼只见佟氏嘴里似倒豆子般,连连吐出: “娘子方才也听见了,那伍老三先前所言,倒也不假。不过,这其中确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佟氏压低了声音,煞有其事:“他自以为藏的天衣无缝,娘子也算是问对人了,他那点破事啊,别人兴许不晓得,奴家都是一清二楚的嘞!” “长话短说,捡重要的。”姜桐秀眉轻轻抬起,明眸凝思几瞬。 佟氏忙不迭点头:“伍老三面上是想要这宋家旧宅,去病破灾。可实则底下,少不了为讨得小白脸的欢心!” “小白脸……”姜桐不解,怎又冒出一个人来? “这些个龌龊事,奴家都怕污了娘子的耳……”佟氏一脸欲言又止,看着面前嫩生生的小娘子。 然还未等姜桐催促,这人倒是没憋住。自己先啐了一口,嚼着声道:“伍老三生得是个残废身子,这神智多少也有点子癫狂。好美色,更好那一口龙阳……偷着法的,坑蒙拐骗折磨人。” 佟氏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前几年呢,看上一位俊俏小郎君。日日思念,夜夜倾慕。可这小郎君与这宋家,宋老头家的公子,二人亲如兄弟,他可不敢下手。” 老妇咂巴一声,不知是惋惜还是不甘。 “宋家落没,没有支撑后,这位俊俏小郎君便是给伍老三得手了么?”姜桐顺着话,揣测推断。 谁知佟氏竟然连番摇头,掐着声道:“还没落呢,这两人便先闹开了。再好的情谊又如何!那亲兄弟都还有得翻脸,更何况这半路出道的异姓兄弟!” “这其中难不成还另有隐情?”她被勾起好奇心来。 这老妇说得头头是道,姜桐不禁点点应是。摆在她面前的事实,姜风庭与封云,这两不正是妥妥的“异姓亲兄弟”。 佟氏仿佛觅到知音,张开大口,便又是一通:“好好的兄弟,为得一个女子闹得翻了脸。单就一个情,当真是难过啊……” 啧啧声下,佟氏肥短的手指便试探往门边指去:“便是在这里,二人大打出手,可是丢尽了脸……” “那女子,后来便成了这宋家公子的新妇。叫……沈,对,沈娘子!”佟氏憋了片刻,脑中似乎回想起。 “只可惜,这位沈娘子因着难产……去世了。这地方,便是送走沈娘子的最后一处。还有那孩子与宋家公子一道,可是凄惨喽!” 佟氏说着便又停下,两眼惊慌四下探寻了番。缩起大膀子嘴里不知在喃喃念叨什么。 姜桐一阵默下,适而之间,这才又问道:“依佟娘子这般说来,这位俊俏小郎君受了情伤,又与好兄弟决裂。莫不是便在此时,伍老三乘虚而入,将他蒙了去?因而,便有了你口中所说的小白脸。是也不是?” “娘子这等想象……好生丰富!”佟氏讪讪亏赞,咂咂嘴道:“小白脸确实是俊俏小郎君。不过娘子猜错了一件事。这人,不是伍老三蒙来的。而是他自愿投奔的。” 提及这个,佟氏还犹有痛惜。这么个俊俏小郎君,眼睛却是瞎了。不来找她,竟然主动跟了伍老三。 姜桐睁大眼眸:“宋家惨遭巨变,人死仇消,只留下这方旧宅。这般说来,那这位俊俏小郎君要这旧宅,是想……睹物怀思。”可他要什么不好,非得要将这旧屋老院占去。 “应当是这样吧……”佟氏语下犹疑,也无法确定。 “小郎君跟了伍老三,兴许这脑子也愈发不正常了。” 佟氏甩了两下胸脯,专挑着伍老三坏话,自顾翻眼开始说道:“那伍老三本来就想着将此旧院买来。这下一怂恿,胆从恶边生,今日见着娘子你拿着把锁钥,还以为那宋老头将这旧院卖给您了呢……” 姜桐垂眸凝思了几许,遂也不想再过问,直忙挥手让面前聒噪老妇赶紧离开。 佟氏正欲再大开唇口,赶紧又收了回来,连声乐道向后告退。两只大膀子拉住门栓口,满脸笑开成了一朵“食人花”。 可门边刚一拉开,一颗大脑袋探头伸出,只听—— “彭——”好大一声,凝固在脸上的殷红大口,随肥胖的身子一并往下倒去。 只见佟氏的身子,咕噜咕噜间又朝院中滚来,朝姜桐身边滚来。识秋抬腿一把将其抵住,冷眸锐光朝大门外射去。 “哈哈哈!臭老娘们,让你瞧瞧我伍大爷的霹雳五爪手。” 一道熟悉的声音又在院中响起。 姜桐正眼一瞧,坐吊在半空中的敦实小短腿。可不正是被识秋一把丢出去的伍老三! 与之前窝囊求饶声完全相反。鼻子脸肿的面上嚣张奸笑着,两撮胡髭也随其一起抖动,一脸猥琐打量着院中三人。 原本就吱呀作响,不堪重负的老门,此刻被几个彪形大汉破开,一半耷拉欲坠挂在两边。 伍老三矮小的身子正嚣张跨坐在一个大汉的肩上。双手握拳,左右嚣张挥去,依稀可见沾染在上面的几抹猩红。 涌入的几座“高山人流”,将四面八方围住,瞬间让这方小院拥挤起来。识秋率先发怒,身下劲腿一扫,将足下之人直接踢到院角边上。 离谱 “等等……” 识秋手中刚蓄起的杀气,被身后一道浅声拉住,按了回去。 身后被紧拽住的衣角,也让他不得使出双手。憋屈又恼火间只能忍下,但眸中杀气却是四溢开来,朝院中散去。 见人冷静后,姜桐才将手上紧拽住的黑衣松下。伍老三即便要收拾,那也不能在此地。旧宅内“老胳膊老腿”的,可禁不起折腾。 姜桐抬眼,盯着坐在大汉肩上的一个小身影。 “伍……大爷?这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怎么着,便忘记刚才发过的毒誓了?” 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货,但也没想到翻脸来得如此之快,这胆子还真是不小。 “哼!什么毒誓。我伍老三自然记得说过的话,刚才之言虽是在你们胁迫之下发出的,但既然说了,大爷我今日便不动这三两破屋。” 伍老三一手捻起小撮胡髭,从大汉肩上跳了下来,翘起下巴道:“有如此漂亮的小娘子在,哪里还管这破屋咯!” 两只贼小眼溜溜往姜桐身上打转,伸出半截舌头,哧哧嗦吸了两声。 姜桐忍住腹中翻起欲呕出去的酸水,若是午食那会子用了饭,现下定是忍不住吐出。 “娘子……” 一旁的识冬却是忍无可忍,张口间,便想一脚踹飞面前打转的伍老三。 但没等来姜桐的示意,伍老三便咂吧着油腻的口舌,张口横眼道:“这位小娘子脾气真是冲呢,莫要着急,下一个便是你!” 伍老三咬牙切齿间,两只小眼又死盯着一旁的黑衣男子。然肿胀的脑袋,仿佛跟个发面馒头般,着实可笑得紧。 姜桐轻轻拉住了旁侧一抹灰色衣角,欲动手的识冬只得暂时放下。 “还是这位小娘子识相点。” 伍老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口中不禁得意言道。四周都是他的人在此,今日这几人插翅都难飞! 脑中如此一想,他便更加嚣张飘起。挥了挥手,让两旁围住的打手向后散去,只留下了方才将他举起的魁梧大汉。 伍老三下巴方一翘起,那大汉便上手将他举起,放在了自己壮硕的左肩上。其面广额铜眼,壮如蛮牛,周身凛冽煞气,一看便知此人不好惹。 姜桐抬眼盯着这张脸,总觉着似曾相识。脑中些许闪过几分熟悉之意,再想仔细瞧上时,那令人作呕的一张猪头脸,再次高高抬起,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伍大爷既然这么有把握,这是笃定了今日,将我们一并拿下了么?”姜桐撇过脸,眼不见心不烦。 “被我伍老三看上的,绝无逃脱可能!小娘子还是乖乖听话些吧,这样倒也省去了一番皮肉之苦。” 话方落下,那张猪头脸便手捧西子状,满是心疼不舍朝前面抛去,惹得姜桐身旁二人再欲出手。 此刻也就这伍老三,让原本欲打起的二人同仇敌忾起。今日就算不为别的,单单是这一副恶心人的模样,便足以让他死上三回。 姜桐抚手朝胸口慢慢顺下,这才没将隔夜饭吐出。 “唉……人都在这里了,再是后悔也没用。”她叹了一气,抚额垂首。面上一抹惋惜浮现,蹙眉间也不知是在为谁忧声悔惜。 伍老三得意咧开嘴道:“小娘子能这般想便是最好,我伍老三说话算话,只要你们听话,绝不动你一根手指头。至于这破屋嘛……不要便是!” 话虽这么说,可两只怨毒的小眼神,来回徘徊在一道黑色身影上。伍老三可没打算放过这个差点让他丧命之人。 虽说他带足了人手,可这光天化日之下,终究不好行事。若是把人逼急,发起疯来,得不偿失那可就不好说咯。 现下先稳住这为首的小娘子,带回之后,再行慢慢收拾。 这不动手间,将人带走,那便是最好。就他带来的这些人手,那武功可都是一等一的,对付这一个冷面小郎君,那是绰绰有余了。 自诩掩饰住心思的伍老三,顶着一张“笑脸”,连声让人请好慢走。但就怕面前的黑影突然动手,故而让人死死盯着识秋。 而在一旁角落边,慢慢蠕动的佟氏。则被那为首的广额大汉,一把拎起,随手丢在了街柳潲水桶旁。 伍老三此人,一贯之横行霸道,四下百姓大多也都在他身上吃过暗亏。 早在他气势汹汹带人闯进这附近巷道时,寻常百姓便躲得远远去了,惟恐沾惹上倒霉事儿。便是有那么一两个偷摸探眼之人,也只能是在暗下摇头叹息,却仍旧不敢出头硬碰。 况且,这宋家旧宅附近,原也只一两户人家居住。此刻伍老三存了心,将几人往偏僻路上带走,那更是寥寥无几,不见半分人影。 姜桐看着冷僻的四周,心下亦然十分满意。单只这一点,伍老三总算做得像样。不枉她浪费一番口舌时间,陪他演走上这遭。 “磨磨蹭蹭,干什么吃的!还不快点。” 一道气急叫吼声忽地响起。原本行进的队伍,也随着此声停下。 伍老三骂骂咧咧,指着大汉跳脚怒吼。眼里瞅着那望不可及的身型,心下一股阴冷劲冒出,口中恶毒之言跟倒豆子般,不要命地吐出。挥起的双拳重重往上拍去,然则,也不过触碰到那广额大汉的胫骨而已。 两道斜眼眯缝,只盯着眼中的“一亩三分地”。丝毫看不见身前“巨人”握紧嘎吱的拳头和沉下的铜眼。 姜桐瞟了两眼,满不在乎。不晓得伍老三此刻发什么疯,她都不想再行奉陪。 “识秋……” 姜桐轻声唤出,明眸还未对上那侧黑影,被唤名字之人便已经摩拳擦掌起来。 识秋拧动了下快要僵化掉的脖颈,阴恻冷光漫眼散出。 “啊——” 然而,前方一声尖叫却将众人的目光再次吸引了去,也叫停了他欲起的杀心。 “你你你……大胆!赶快放手……”伍老三口中叫嚣正起劲间,忽地升到了半空中。 短小的四肢拼命挣扎着,再一次被提溜起来。 显然是未料这大汉竟敢如此大胆,伍老三气愤不已。脑中充斥着高涨的怒火,将他的理智也给烧走了一半,刚爬上心头的一丝惊慌被他甩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比方才更加深重的怒气。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快把他擒住!给我狠狠打——啊……” 狠话不过才刚出口,便又听伍老三惨叫唤出。众人惊起,但下一息便见,那将他擒锢住在半空中粗壮大手,重然往旁边一甩—— 伴随着一道尖叫声,划过天际。嗖一瞬间,伍老三被丢了出去,不见踪影! 若不是久久不息的残声回荡在众人耳边,任谁都无法想象,这离谱又荒诞的事实就摆在他们面前。 姜桐抬手,合起惊开的下巴。若非碍于形势,她真想拍手叫绝! 而此位壮士,眼下却茫然般,看着自己举起的双手。铜眼闪过一丝懊悔,紧接着便坚定沉下。 随同伍老三一道而来的打手,同样也是被这惊变吓住。然而,被那大汉铜眼一扫,足下立即纷纷遁走。 有那不要命的,被识秋飞脚一踢后,便大口吐血倒在了一旁。惊慌无措间,不带半分犹豫,转身爬开飞走。 已经稳下心态的大汉,铜眼扫过剩下的三人,还是出声好心提醒。 “你们快些逃走吧,那厮只是被我扔去了另外一边,被他恢复过来,定然不会轻易罢手的。” 为了这碗昧心温饱,他是受够了!这口憋在心下的恼火,今日终究是没忍住,发泄了出来。反正孤身一人,去哪不是去。即便被抓住,索性不过一死。 “多谢壮士出手相助。” 姜桐是真佩服此人,手中不过就那么一甩,伍老三便不知飞到了何处。 虽说伍老三身材形似孩童,但单看那敦实的身子……寻常人举起倒是无妨,可像他这般能将人甩飞到另一街边去的,那还真是少见。 此人方才虽听从伍老三的命令行事,但并未对他们出手。现下还好心劝言道。瞧着样子,倒也不是个行事狠辣,欺凌弱小之辈。 姜桐抬手欲再言谢道,可那广额大汉粗膀一挥,粗喉一声: “顺手之劳,不必言谢。” 壮士匆然留下一句,倏地之下,拐起两只粗如石柱的大腿,转身离开。 明明是逃命而去,姜桐却在他奔走的壮影上看到了几分潇洒之态。她摇摇头,轻笑出声间,口中极其轻微叹出一息。 这人……还当真是团谜。 “娘子接下来可是还需去往宋家一趟?”识冬探声道。 眼前已经没了恶心烦人的小蚊蝇,她却不知姜娘子为何盯着那大汉轻笑出声。两道英眉皱起又松下,张合聚拢间,心下不知又在筹思那般。 日上偏头的斜阳,打落在姜桐侧影光面上。以肉眼不可察觉的速度,慢慢往下滑落去。 一只纤细如玉的素手也从腹下缓缓垂落下去。手中来回轻晃拂动着,落在识冬的眼中,像是在摆手示意般。 百味楼 “先去附近寻个歇处吧,这一路折腾走来,倒是感到些饿乏了。” 拂动在裙间的素手,随着语落之际又缓缓移至腹上。明眸微抬,斜映出一方澈阳疏影,绽眼流光盛放于眸底之中。 识冬一时间被这流光凝眼看着,两眉一晃眼,口中即要出的应声之语,便只剩了个下颔顿顿点首。 待脚下传来一阵钝痛感,她才回神过来。可停留碾压在她足上的黑影,只一瞬便迅速抽离开。识冬手下刚蓄起的掌风,也无声息地落在了空中。 一旁的始作俑者面上不见半分愧疚。 姜桐低眸垂首,只顾得漫漫抬步行路。并不知身后的二人翻起的一股暗潮。 三人各揣心思,安静如常。寻了一家客流少人的酒楼便迈步踏了进去。 天色西沉悬在半空中。冷清零落的街巷,渐渐钻出匆忙来往的人影,互相交织照应在一起。 热闹,仿佛才刚要开始…… 姜桐放下碗箸,眼眸散落在外,微微凝思。静耳听着从四面八方,薄壁墙边透过来的细细碎语。 识冬看着底下愈发拥挤的街巷,英眉皱起一道难色。 原打算便是在此地暂缓上,只待着识秋将那遗落在宋家旧宅的马车驶来,便可返回府中。一切都照常循进着,可眼下这人多乱杂的情形……识秋也还未返回。 绝对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英眉坚毅,识冬挺起了十二分精神。 一道滚滚身影溜溜然间,从姜桐散落在外的眸光中挤过。在拥挤人流之中,硬生生破开一道阔路,朝着她所处的这处酒楼中奔来。 周围之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纷纷捂住鼻子,连忙跑开。 姜桐定眼一瞧,眨眼间,那人已冲进酒楼之中。她脸上惊讶之余,又见一道熟悉圆影奔进楼。一前一后间,相隔不到几息。 这下可真是有趣了。 小小楼中,竟也遇得上两个熟人。该是这沣县小呢?还是与他们有缘呢?姜桐摇头无奈轻笑出声。 声笑虽极其轻微,但还是被警惕的识冬一眼捕捉到。她心下不解,遂也紧凑伸眼往下瞧去。 可方一探下,迎眼便对上一双冷厉墨眸。狭长幽色,令人不敢直视。只一息,识冬便垂眼退了回来,颔首默默地往后挪开了几步。 两人也是前后间,可眸中所见,却是天差地别。 识冬低着头,可时不时间,目光总是来回放在姜桐身上。不过这一回,却不敢再往前瞄去。 她脑中的激灵劲儿还未消退,便忽地被一道叫吼声撕开。短暂之间,砰砰之声充斥贯穿在了整个酒楼之中。 姜桐仿佛早有准备般,将手一早抚上了耳边,将那刺声大半隔绝在外。 这声音这力道,才不过半日。别说不会忘,就连佟氏的面容都还清楚印刻在她的脑中。方才在楼下看得的那道滚影,不是她还能有谁? 兴许是刚从潲水桶中爬出来,身上还挂着几许不明液体。怒眉竖上,血口大开,这要不发火吼叫才是怪了呢。 不去找伍老三的麻烦,倒是先跑来这里。姜桐摇头不解,捂紧了双耳。楼中狂怒吼声,穿云震耳叫嚣不停。一男一女,交错附和。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留出半分空歇的余地。 楼中隔音本就差,姜桐捂耳索性探头伸了出去,减少一点是一点。 “娘子小心……” 识冬欲伸手先将窗棂撑开,只不过话一张口便被楼下大声吞了去。 姜桐靠在边上,垂眸浅思,无所事事。 外边喧嚣郁郁间,她方一轻抬眼皮,便落在了一道高挺背影上。其人侧身转过,清举眼梢淡淡挂起,腰板如松,傲然挺立在熙攘人群之中。 姜桐盯着侧影,一丝熟悉。 然而,不待她回神。下一息那人便转了过来。仿佛往这方向瞧上了千百遍,眸中一眼,便锁定在了雕木窗棂边上的一双明眸。 四目相触,正巧对上。快得让她没有反应过来,姜桐眨巴两下。唇角边比她脑子反应更快扯出一个弧度,不知是笑还是尴尬。 来人依旧冷视,狭长幽光让姜桐赶忙缩了回来。 两方窗木被她一道拉下,连人带影一块消失在了封直的眼中。在他面前微微躬身的一个中年男子,侧身拉长了脖子,眯眼瞅向楼口窗间。 “使君不若便在这百味楼中用上一二,尝尝这地方美食好酒。”孙县丞心下几转,适而探声询问道。 这位帝都城来的贵人,他正愁着不知该如何招待呢。 封直盯着人影消失的木窗棂边。透过格中小口,隐隐约约只见那抹熟悉衣裳似乎在起动着,可面容却是没再露出半分。 他就在此,背后这么明目张胆的目光,一眼便能感知到。胆子这般大,怎的此刻又缩回去了? 一道极淡的轻哼声,快速弥散在嘈闹的街市上。 识秋刚把马车牵放好,回来便闻得此声。还道是自己哪步又惹得少主不满了。遂提拉着耳朵,垂首再低了三分,默默又转身往百味楼去。 一切不过是几息之间,封直也朝楼中望去。 可百味楼外围起了人群,外边杂声交错。却仍旧没抵住里面两道吼声向外奔走。 孙县丞即便是想忽略此声,可这门口已然堵了起来。这是没法抹去的。是以探话方一出口,他的脸皮霎然升起几分心虚来。 “呃……使君勿要见怪,寻常市井人家,争吵打闹那是常有的事。若您不喜欢,下官这就安排人速速散去,绝对扰不了您用饭……” 旁边之人在一个劲说道,封直听着四周作响的烦闷嗡嗡声,冷离眉梢浅浅挂起,:“既然来到此处了,用上一二倒也行。” 可就在他话落之际,楼中撒泼闹声不知怎的,消停了下来。围在四周看热闹百姓一轰散开,仿佛被人从里处扫开般,纷纷窜走。 自顾言说的孙县丞话音急忙一转,匆匆指使着身后待命的差役上前护着。慌乱之中,脚背不知被哪个窜路人踩过。两三脚下来,只剩着他哇哇抽嘴,破口大叫的声音。 孙县丞哭拉着一张脸皮,愤愤叫骂着。 今日这等差事,合该是冯县令在此候着,又怎落到他这个小小闲散县丞的身上。这人要是出了丁点儿差错,丢了官倒还是小,别把命给丢咯。 孙县丞心下一边腹诽编排着,一边对着眼下乱窜开走的百姓好生一通大喊。两个冲上前的差役,只身阻挡间,才一转眼,停在他们身后的贵人便不见了踪影。 混乱人群中,依稀见以一道挺秀直影沉稳向百味楼走去,丝毫不受影响。背后走过之处,不留半分痕迹。 百味楼中,一摊残乱。里面食客们时不时的,又往那“中心”凑过几眼,可又不敢再像方才那般评头论足,谈趣打道。 楼堂之中瘫软着一个肥胖妇人,正是“气焰嚣张”的佟氏。然而,此刻她却将整张脸都深埋进了胸脯间。只留出两道缝隙,似乎往外张望着。 两只粗手大膀,死拽着旁边的颤颤的大腿。而那被拽住的双腿的主人,身子也半瘫靠在墙边桌木腿上,圆滚撑起的肚皮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快速收缩着。 张开喷出的鼻息,重重落在他颔下的三根黑髯上,再浇在了下方佟氏的头顶间。 二人畏畏缩缩相互倚靠着,面上再没了方才气焰嚣张的姿样。惊惧睁大的浑浊瞳仁中,双双投出一道煞黑身影。 此黑影不是别人,正是识秋! 佟氏梗着粗脖,后颈传来一阵阵的疼痛,她想叫唤出声,可眼缝里透过的黑影却又让她不敢这么做。 回想起刚才挥向自己的“魔爪”,满心眼子都疼得要紧。悔不该到这里来,再招惹到这尊阎王。 “公公子……”佟氏慢挪张开嘴:“奴家来这里,只是为了点私怨,绝非故意打搅。您若看不惯,奴家马上离开……” 几道尴尬陪笑声从她口中发出,仿佛在自我缓解这般紧张的局面。如此卑微可笑之语,周围之人却没一个笑出声来。 原因无他。便是黑衣煞面男子,突然闯进。将原本混乱的百味楼,又添上了几箩筐“浑水”。 男子一个挥手间,便将叫嚣的佟氏二人甩开老远。一身煞气,叫人不敢再吱言凑近,就怕一不小心惹祸上身。 识秋冷盯着,鼻中不屑一语发出。原只想着迅速完成少主交待的事情。哪知这妇人一眼见着他,便立刻张开两膀子,惊恐扯叫起来。憋忍一整天,眼下又凑到他跟前来。 这下,按捺不住间终于挥出了手! 不过,也算得她走运。 若非赶着时间,今日,这二人不死也要扒层皮! 门边传来一道熟悉脚步声,识秋并未调头。只是溜溜然间,足下一抹影子,便消失在了众人面前,仿佛不曾出现般。 “使君……” 孙县丞喘了一口老气,身旁两个差役左右拖扶着。 “下官这就去安排,请使君放心,定不会再发生方才那般混乱之景。” 孙县丞挥手拍拍了胸口,顿声保证。喷出的鼻息一口老远撒在空中,飞沫纵横,胡乱溅在四周。封直听得耳后喘声,便往前又移了几步。 “使君可有受伤?方才那群刁民若是冒犯到您,下官这就依法将他们处置。” 说着间,孙县丞便又凑近了几分,躬身在旁候着。两眼瞄动在封直身上,见其衣裳完好无损,这心里才真正松了一气。 封直置之未理,自顾朝二楼上去。 百味楼中此刻也无人造次。打杂的伙计一早便得到掌柜的授意,麻溜地跑上招呼人去。 但在楼堂之中,除了掌柜的热切地盯着孙县丞一行人外。还有一道涣散开的眼神,瞬间聚拢睁大。 “公子……大老爷啊!小人可冤啊!天大的……”来人两眼一抹泪,激动着支起身子。可刚一叫唤出声,这人便被身后的妇人一把拉了回去。 几人都不曾将这个突发的小动静放在眼中。百味楼的掌柜早迎了上去,弯身笑眼,身后却拼命甩手示意。两旁的伙计收到,赶忙上前捂住了正要嚎叫的大嘴。 金口 封直自是不会将这些放在眼中。举手抬足间,尽然方显冷离疏态。可即便如此,也惹得在场女子羞脸,忍不住掩面偷瞄去。 底下细声纷纷又交杂起,都想着打听此位“使君”从何而来。 角落边上,只有那被捂住口鼻的一道怨嚎身影,流下两行热泪。挣扎之中,面上的黑髯被揪了两根下来,独留一根摇摇欲坠。 熟悉的哀脸黑髯,挺起出身的半个肚皮,正是那变脸比戏快的胖掌柜。 佟氏正眯眼欣赏着“使君大人”。按在下方肩上的大膀子,感觉到了几分温热。不知她这老哥哥又发得哪门子疯,回手间又加重了几分。 可怜胖掌柜一人,潸然泪下。有苦不能说,有理不能道,有骂不能叫。 佟氏蛮横,可这脑子却然十分清醒。小眼睛虽迷着“貌美使君”,但其下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谁也不知,这老妇心底想得是何鬼主意。未待百味楼先行赶人,只片刻之下,便见她拖着她那老哥哥,一并跑了出去。速度之快,倒像是逃命般。 胖掌柜拼命拉扯间,终究是没抵过大力。被佟氏三两下,连人带髯一起拖了出去。素日里耀武扬威,野蛮跋扈的二人,此刻竟也少见的,灰溜溜地逃走。 与早前晨时那般潇洒甩手离去的模样相较,那可谓是天渊之别。这两兄妹气冲冲过来,连带着新仇旧恨,一同聚在了百味楼中。 原本可以“一雪前耻”,奈何意外横生,只有个“落荒而逃”的下场。 而楼堂上方一处拐弯底间,快行爬上来的识秋轻声把门,推了进去。可门一打开,便见一抹水色衣角。 “还请姜娘子在此暂歇上几刻。外边人多混乱,眼下出去,恐有失妥当。”识秋垂眼漠言,顺带着将出口堵上。 “你家公子可是在外边?”姜桐退后,回到原本位上。 这楼中隔音甚微,稍微丁点大的动静,便传的满楼皆知。那一道哭天喊地的叫喊声,实在是过于耳熟,昨日之音还未消散,今天又响起。 好似这楼中又是哪里坍塌了去,叫她不放心间,又放眼四下瞧了瞧。 识秋关紧了门缝,拱手回道:“少主自有安排,姜娘子还请放心。”话虽放下,可人依旧死守在门边。 姜桐见状,遂不再多言。 半空中的赤轮渐渐隐下。 今晨与封直定好的时辰已到。可此时,也怪不得她不守信言。 “识冬……” “娘子有何吩咐?”识冬垂眼恭敬。 姜桐托手撑开了一旁空置的闲位,招手示意站在身后之人上前来。识冬足下犹豫了两息,还是踮起轻步,朝前靠近了点,但并未坐下。 “你可是一直都在沣县待着?” 识冬不知姜娘子为何突然起了兴致问道,一时默言间,只垂下脑袋静静不语。面上还是和寻常一样,没有多余的表情。 然心下鼓动斟酌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回声。 “你别担心,不过就几句闲谈打发下时间,可是你家公子发话不得与我多言?”姜桐细声慢慢道出。 两道秀眉疑惑轻挑起,她偏下脑袋,睁大眼睛凝视着面前沉默之人。 “少主吩咐奴婢在何处,奴婢便在何处候着。” 此话,答了,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答。不应声回是,也不否认。 识冬也不敢再多声。少主只交待照看好姜娘子,至于其它事……也未再吩咐。此言道出,倒也不算违抗少主之命。 姜桐托腮点了点头。凝思放空了几息,又见她口中慢嚼出二字:“少主……” 轻柔的气息慢慢喷洒在识冬的周围。馨软体香将她笼罩进去,叫人感到温暖又舒适。几息之中,识冬不知觉般抬起头来。张大双眸,不解看向凑在近面的一张清美面容。 姜桐忽而摆正了脖颈,探声玩笑道: “少主有了,那这老主人呢?你们这么听‘少主’的话,莫不是因为老主人不在……去世了吗?” 她轻言问出,嗓音比之方才更要小声几分。 封云一事,在帝都城可是掀起了一番血雨,闹得沸沸扬扬。她不知封直是作何想法,可看他模样,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将凶手找出。反而还有闲情,去武阳候府中参席散步,顺带着还掳走了个人。 此来沣县,到底是凭空横生的意外,还是已在他计划思酌之内? 姜桐几字轻言,却将意识半迷离的识冬猛然唤醒过来。她连忙垂下头去,口中没有再回道。 “可惜了封太守,仕途青云,这才刚到帝都城,便被奸人所害。”姜桐感慨一声。四周的空气仿佛因着她这番所言,而冷凝了几分。 识冬低垂着脑袋,看不见她眸底何思。而守在门口的识秋,则是默默背过了身。仿佛刻意回躲着,生怕下一个问及他。 姜桐轻拂衣袖,掩面清了下嗓子,凝滞的气息被驱散开来。 “是我唐突了,不谈这道伤心事了。” 她放言浅浅笑过,调头回望外面暮色,仿若自言:“天色下沉,外面还这般热闹有序。看来,沣县当真是个好地方。就是不知,以往也是如此么?” 聚集的人群散去,百味楼四周恢复寻常。 砰砰心声,随着面前慢言渐渐静下。无人注意时,识冬深吸一口呼出,微微抬起头,回声道: “沣县好山好水,只要稍加用心,便不会差到哪里去。当然,大梁地界广阔,好地方多了去。娘子喜欢闲逛热闹,不若等少主一道前去?” 识冬好言相道,似乎是想到什么乐事,英眉微一扬起,转瞬即逝。 姜桐认真聆听,随着话落,眉上也挂起了几丝笑意。 “这般看着便行,哪里还凑得了这些热闹。”她举手轻摆了两下,笑着婉拒了识冬的提议。 先别说封直不会同意,即便是有,那也另有图谋,没好事! 姜桐心下暗暗吐声几句,面上不露一丝破绽。不等识冬再应下,口中柔声拉扯着。 “那封府大府宅置于此地,莫不是封太守早先便在此处买下,为得你家公子不成?闲散怡情,闹中有静。偏安一隅,倚眉诗情。缠绵缱绻,交颈厮磨。” 姜桐眉上轻挑勾起,明眸几转,话中之意,不言明了。 识冬凝噎,喉间又不知该如何应道。看着眼前清美面容上的胡乱猜想的神色,她干脆又沉下头去。 姜桐口中却忽而疑声轻问: “该不是为得封夫人所下吧?” 庭院楼阁,高山流水,虽然已有些年头来,但留下的痕迹处处透露出精致雅方。封云与姜风庭同样行伍出身,料是也没这心思打理这些。 这般想来,封直通识水性,又对帝都城如此熟悉。此地,难不成就是他暗下所停歇之处? 似乎是挖到什么大秘密,姜桐饶有所思。可这里面太过繁杂,一时她又想不明白。思绪沉浸,完全没注意门前的识秋早已移开。 门缝间传出的几声哧拉,只弹指一瞬,两门立即被一道重风破开。“哐啷”好几下,迎风踏进一道挺秀身影。 凉秋寒霜,在此刻下格外明显。 姜桐往来人瞥去一眼。用力搓了搓手,僵冷的身子稍微有点反应,才慢慢地往后挪动。 重风卷落,不偏不倚。 正正好落在了被她推出的一方空位上。虽然不是在咫尺间,但只要侧身稍加一挪动,便可直取而上。 姜桐掩面,再往窗棂边靠近几分。门边大口已然合上,紧紧关闭。而守在门后的黑影却是不见了踪影,就连识冬也消失不见。 “姜娘子心中既然对封家有这么多疑问,现下何不一次道来?本尊就在此处,哪里还须得假探他人之言?” 熟悉漠声起,挟杂着几许不明讽刺,细小而尖锐。她便是想忽略掉来人身影,也无法抹去这几道冷语。 “封公子真是说笑了……”姜桐轻言笑道:“不过几语闲扯而已,哪里还能劳烦您开金口。” 金口? 封直刚端起在手的茶水滞下,摇晃洒落了几滴。似乎是不满意这个“阴阳怪气”的回答,眸底升起一丝怒气。 “闲扯?”封直疑出二字,淡漠的面容上透出些许冷笑,“既然是闲扯两语,想必姜娘子应也不吝再扯出几句。如此,勉为其难……同你论上一二罢。” 四周滞动的空气并没有这点子“松口笑语”而畅快开,反而,还平添上了几许僵冷之意。姜桐硬拉挂上的唇角,在他话落之时,也暂停僵下。 “阿桐眼拙,没看出封公子还有这生兴致?” 不过几瞬,姜桐迅速迎合上,不慌不忙道:“原是闲着,适才想到封府,便多言了两句。封公子如此乐意解惑,不嫌弃的话,阿桐……斗胆冒犯几句。” 阴阳怪气也好,假意应承也罢。反正不管怎样,全凭封直定断。既然这般开口,姜桐又怎好断送机会。 两人之间冲滞住的气氛,表面上看似疏通,实则暗底下又加重往里增稠了三分。 封直一把端起茶盏灌下。指间捏住的地方泛白紧住,落下时,与清木桌面发出一道沉闷之声,两道裂纹迅速自下爬出。 姜桐视而不见,掩面敷衍一笑:“身处凉州之境,还能对千里之外帝都城如此熟悉。依照阿桐看来,封公子是早早地做好了打算?” 她眉上浅浅挑起,两只凤眼扬开,再声道出:“随意落脚的一方地盘,只短短几个时辰,封公子也能安排妥当。这份家底……能耐,叫阿桐这等无知弱女钦佩不已!” 字字真切,实心实意。先不管这话中夸张之意,单看姜桐诚挚面上,丝毫不得作假。 不知死活 封直静待听着,狭长的眼眸却渐渐收紧。正欲翻起时,暗流涌动间,竟然又恢复平静。可却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姜桐沉浸在自己的妙口赞言之中,压根不在意旁人是何神色。 “此言……”封直张开紧抿的唇边,淡淡放出:“姜娘子所出,倒也不假。没点本事,又怎能只身一人将你从帝都城带出。” 面上一副风轻云淡,话里可谓是嚣张至极。 “呵……” 姜桐出于习惯将唇角扯开了几分,没忍住发出了一道轻嗤笑声。 “封公子当然是有点本事在身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刀枪不入,水火不融。这般厚脸皮她才懒得戳破。早先便该将这厮一把推下,何至于又受挟在他手中! “怎么,姜娘子还有别的点需要质疑?”仿佛是专挑着刺,没完没了。封直提高了声息:“姜娘子该是最痛恨,话留三分之人,怎的到了自己口中,又变了个样?” 封直心下冷哼一声,睥视间,口中也似一道轻嗤笑发出。 只不过,这道嗤声,比之方才那道更为清晰入耳。 “封公子这是说得何话?”姜桐不曾生气,反言疑问道。 “阿桐与封公子,不过相识月余而已。平原郡至帝都城,只才寥寥几语,屈指可数。哪里还能通晓你有何其它‘神通’,作何敢质疑封公子?” “今日话出,不过便是将心下所知之言,不解之惑,尽数道出罢了。敢问封公子,这有何不妥之处? 若是这厮挑出别的刺来,她兴许也懒得再与开口。可偏偏,封直要“睁眼说瞎话”,那她就得将事实拖出,论上一二了。 姜桐连声一番追问,无畏对上封直高高挂下的眸光。定眼望上,不曾有过一丝闪动。 可落在封直的眼中。便成了一副无声“张牙舞爪,狡口俐齿”之样。 表面虽静安柔声,但语下无一不在透着,根根扎人之刺。且还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不漏缺口。 果真是不肯吃上半点亏的人,打从第一面起,就该晓得。平原郡那夜之下,拐弯抹角“好声提醒”他的那道柔声。 “姜娘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封直说停顿几息,撇眼朝人上下打量一通:“凭着几语闲谈,以姜娘子这般资质……恐怕也难以道出何理。” 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随着话语一同放出。 姜桐扯开唇角,面上笑容更甚。然则,手心传来的刺痛,真真实实叫她难以忘记! 封直自添上了一杯茶水,浅浅斟饮一小口。平静如常的眉间,挑起一道微小弧度。似乎还不够解气般,唇边方将茶水抿下,接而润声道: “先天自有不足,也无怪姜娘子这般。以后,勤加补拙便是。” 连声几道明嘲暗讽,房内好不容易窜开的冷气,瞬时又僵滞住。 “今日听得封公子一言,阿桐当真受教。”女子乖巧应下。 比之方才,甚至这几天来。这般温柔笑颜,缓和之语。出现在姜桐身上,竟是难得的少见。 不过,面对这一番“假言笑语”。封直见怪不怪,一路走来……他自是十分之熟悉。 姜桐扯开的嘴角愈发上扬起,两只眼眸微微弯下。她双手紧放垂下,极力克制着欲要挥飞出的巴掌。 一想到此前落在这厮脸上的两个响亮声,心下怒气仿佛得到缓解般。气急反笑的面容上,也不知觉挟带上了一份痛快得意。 “早先与封公子相处之时,还道是个寡言失语之人。没想到今日能从封公子口中道出话来,这般巧言慧语。莫说其它,单凭这嘴上的功夫,阿桐可是得好好学着。” 姜桐稍微放低了身态,举眉轻垂首,满脸羡仰。 封直眼看耳听。幽深眸间加重了几分邃意,薄唇浅放出:“如此……那姜娘子可有得学了。” 两人之间凝滞住的气氛表面上化解开。 姜桐随声附和,认真点下。面上依旧是愈发温柔的笑容,心下却是狠狠骂道了几声。 这厮根本便是存心为之。嘴里捂得严严实实,漏不出半分有关之事。 一本正经,凝重正色?呵,打从一进来,揣着一肚子心思腹水,便没好事!亏得她还浪费一番口舌,弯弯绕绕。殊不知,早已被人糊弄戏玩于股掌之间。 快速垂落下的天色,将欲与底下拉伸仰息的万物勾缠到一起。在快要接近的时刻,又凭空渐渐缓出了一道瑰丽亮光。 无问何出,无问何归。 只默默在二者中间划拉出了一道浅薄绵长的分割线。苍茫无际的幽暗空间,就此一分为二,泾渭两明。 广攘静谧的夜空,将底下的吹拉叫卖之声拢和到了一起。两厢之间,又隐隐出现一股奇异的融合之态。 二者这般磋磨之间,百味楼中,早已经是虚席满座,人流涌动。 之前的“小小”波澜并未打退众人热情。两家恩怨仇恨由来已久,沣县百姓大多都知晓。大家伙权当瞧个热闹,不足为奇。 反之,孙县丞到此的消息,倒是让他们眼前一亮。且还听说,从帝都城来了一位神秘使君,年轻又极为俊朗。单单是这其中一点,便得让许多女郎君“冒险”走上一趟。 可左等右盼间,便是他们伸长了脖子,也没瞧见孙县丞与这位神秘使君。 随同一道的孙县丞,此刻与两位差役,战战兢兢,正立在二楼拐弯尽出的房间外。左右两旁还立着两道冷面身影,一男一女。正是早前退出的识秋与识冬。 孙县丞抬手抹了一把额间渗出的汗珠,拉长了脖子想要张口询问。可门边的黑衣男子依旧两眼释放着煞气,一动不动地瞄定着他。仿佛只要他敢张口或是有任何动作,便立即会送他见阎王。 如此之下,他也只能有锁紧嘴巴,缩着脖子安静在外面候着。 苦哈哈的一张老脸上,瞧着尽是无奈与悔恨。 适才伙计一领进门,坐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贵人”便起身直往此处来。如此,留下他一人,又岂敢能安心停留。 硬着头皮,也只能在后面跟候着。 冯县令交待的事情,他就不该拖病犯懒! 那新接任的沣县县令按着时间,本该前日便能到。可谁知,久久等来的只有一个送信侍卫。 道是那新任县令——明县令—— 行路至沣县半境之时,路遇有歹人于花家村行凶作乱,是以才至耽搁。信中只言片语,只知此番形势恐落于歹人下方,故而加急送信,请冯县令立即增派人手赶至花家村。 但他在沣县多年,还不曾听闻出,有哪处歹人在此为非作歹。估摸着,顶天了也应不过是几户刁民争打吵闹,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花家村虽是已经在沣县之内,但快马加鞭也得行上个几个时辰。这般一趟来回,委实劳碌奔波。他便假意拖了病,为躲得个清闲。 冯县令闻及倒是立刻吩咐了下去,将县衙中的一大半差役抽调走,亲自带人前去花家村接应。 可舒服日子还没躺上,这人便寻了上来。手持圣上亲喻,腰环玉牌令下。所行之地,无敢不从。 这等贵人,岂是他平常所见?吓得他立即惊跳起,手脚并用,赶忙候了去。 他位卑言轻,若非宋县丞毅然辞官离去,也不会坐上这个位置,这般已然是走了大运。 帝都城中来人,孙县丞不懂是为那般,也不曾听过封直之名。但有关封云遇害一案,此事,从冯县令口中听及过一两句,另外之事,不曾晓得。 只知现下无论是谁,若一旦沾染上了此事,触了圣上霉头,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管怎样,都是他一个小小县丞得罪不起的。一切,都需等得冯大人回城之后,再行定夺。 孙县丞再伸眼小心地往门边瞥去,随后立即又转身弯下腰去。安安分分,老实待下。 狭小的房廊夹道上,拥挤杵立着几道身影,怪异又惹眼。但是拥闹的百味楼中,在这附近却是无人靠近,连半只苍蝇都不曾见得。 早被驱散开的人群混杂在楼面其它地方悄摸张望着,不得上前来扰。 扇门内外之人此刻都安静下来。 然而,偏有人不知死活,硬要将这份短暂的平静撕破。 “人当真在此处?”伍老三半挂在一张软担上,疑声问道。 被扔出老远的伍老三,说来正巧不巧,偏生他就落在百味楼附近。更为之巧,这百味楼后头真正东家,正是伍老三此人。 如若不然,那佟氏又怎会撒了泼,跑来大闹一通。 围在伍老三四面的几个汉子放下了手中的担子。其中一个胸前发黑,口角挂着几分猩红的男子扯开怨毒的眼神道: “伍爷尽可放心。那三人大剌剌地走进百味楼中,兄弟们都是亲眼所见,绝对错不了。”糙哑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大脸上挂满了怨恨。 此人之前被识秋一脚踢飞。胸腔下传出的剧烈疼痛让他痛不欲生。是以,他绝不会忘记将他弄成这副模样的仇人! 原本挂在担上的伍老三顿时怒起,阴恻恻地往四面盯了几眼。粗短的四肢立即蹦跳出三尺远。两只短手胡乱挥着,仿佛欲将人撕碎。但动作在外人看来却是如同小孩乱舞般,可笑至极。 就在他混乱四甩间,飞起的衣袖不知怎的将面上蓄起的一撮胡髭缠出,快的一道连根都给揪扯下来。 呲牙咧嘴,这人又痛苦叫唤了起来。 “既然来了我伍老三的地盘,送上门的肥羊,一个都别想逃!” 今日一连几次,几乎险要丧命,但也是他命不该断,落下去时也有人替他挡了一大半。平常最让他跳脚苦恨的残破身子,关键时刻倒是救了他一命。 历经两番磨难,没想到竟在此等着! 伍老三阴垂着一双怨邪小眼。到了他的地盘,便是孙县丞在又何妨,若是……那也休怪他辣手无情! 在他身后的大汉也开始摩拳擦掌起来。 百味楼掌柜见情况不妙,欲开口的劝说之词顿时一收。脚下一颠颠,眨眼间便溜得无影无踪。 不消片刻,百味楼中的客人便少去了一大半。 骤然起哄的不满忿忿声,还有四周迅速消减下去的细声碎语。无一例外,通通落在了二楼廊底的一间安静小房内。 里面毫不在意的二人转溜着自己的心思,完全不曾理会外边是何模样。 害人终害己 “封公子的胃口一向都这么好?” 姜桐瞧着眼前埋头往嘴里送饭的男子,忍不住发问。面对封直此举,她不懂,心下也实在无语恼火。 人要用饭,她自是管不着。 但也不必在她面前这般,进门丢下一番戏弄羞辱之语。此刻又重新换上了热菜,一声不吭,慢慢吞吞,悠闲用起饭来了。 存了心的磋磨她! 封直听着耳边渐渐不耐之声道出,手下动作放缓了三分,极为缓慢地夹起食菜。 “食而不语。姜娘子脑中连这点,都不曾记住吗?”几句慢缓声吐出,言外之意皆是满满挖苦。 姜桐脸颊上拉扯出几道浅弧,摇摇头:“不曾记得。” “自幼长于乡野间,礼数难全资质愚钝,还望封公子多以理解。封公子若是不喜,下回子……不,阿桐定然不会再出现于封公子寝食饭间。” 封直既要如此说道,她还能堵了他的嘴不成?此下,就当个“傻子”也好。 这般想着,姜桐心下一点子的气都不曾生出。 浅浅上扬的一双明亮眼眸勾映着点点烟火尘光,刹那泛起的光华,比之天边划开的灿光更愈惹眼。叫人不敢直视而去。 封直敛下一层幽深眸光,低头将方才放进碗中的食物送进口中。嚼咽下的饭菜悄无声息滑进他的腹中,没有残留出半分痕迹。 他放下箸子,素帕方一抽出,刚要擦上唇边。忽然之间,一阵强风自门边破开,挟杂着细小的木头沉渣疾速向二人奔来。 封直口中欲出之词又紧闭上,刚想沉放下的双手立即挥出。右边逼近的一块大残木瞬间被击落在地,零落四散的沉屑与清脆的噼啪声蔓延在半空中。 一切发生的太快,几息巨变。 姜桐所感只是被强风一道吹过,眨眼再开时,便被一方飞来的素竹锦帕蒙住了眼睛,周遭连带着几缕垂散开的发丝都一同被掩盖了起来。 眼中方得见清明,耳边便听得几道嘶叫声。 “啊啊啊——” 随着再一道痛唤声响起,本就狭小的房间似乎全然被这声音占满了去。惊得姜桐捂住了双耳。 “怎么又是你?”姜桐错愕。 眼前这个正发出痛苦叫声,熟悉“小东西”不是伍老三还能是谁? 她倒是没想到这接二连三的,怎的全然遇了个遍?之前在底下叫唤的佟氏,还有这个破门而入的伍老三。 “啊——噗……咳咳......” 飞闯进来的伍老三顾不得探清身边是何情况,青白嘴唇翻开,瞬时间便吐出一大口鲜血。半死不活般,垂落蜷缩在地面上。 惊变突起。 姜桐口中疑声适才一落下,身旁封直已然飞速移了出去。 “娘子小心……” 敞破开的门边飞进来了一道女子惊声,紧接着便闪进了一抹灰影。识冬飞脚一踢,正正实实落在了一方发黑的胸口上。 而这胸口的主人,瞬间发出一声痛苦大叫。看似壮实的胸口和身形,然而却在识冬这一脚中,摇晃摆动间,竟然慢沉着往前倒去。 砰然落地! 激烈沉撞将脆弱的木板面敲出了半个坑。 姜桐耳边传来识冬的声音,立即起身躲开。 混乱的狭小房间内,一时间都还未让她反应过来。上一瞬还眼见着伍老三蜷缩在地,下一息,识冬便已出现在她身旁。 姜桐转眼往后瞧去,只见得原本光滑的壁面上,竟然自下而上破开了一道大口,从里钻出个人来。 只不过,这人现下已经被识冬一腿解决。 其人整身半挂在墙面中。上半身倒落在小房地面,但是下面的双腿还未来得及迈出,便已被扼制在了里面,不得动弹。 躲在墙后伺机而动的几个大汉见此不妙状况,立即涌动开,灰溜溜地滚爬了出去。只留下地面上昏死的伍老三和墙面倒塌下的男子。 姜桐没心思再把注意放在伍老三一行人身上。 门外一直传来的打斗声只短暂的维持一小会,随着房内动静一同消声下来。她小心紧凑了上去,敞破大开的门边令房内没有任何可遮掩之地。 她只往前靠了几步,眼中便瞧见了一抹熟悉劲服。 翻腾卷起的衣衫缓缓平落,随着一滴滴鲜红浅浅地落在了地面中。 封直冷沉着一张脸,极其嫌恶。紧握下的双拳往两旁重甩一过,飘然间便带走了残留在上的大部分猩红。 狭窄的过廊间独留下他一人身影。 四周尽然都是一片狼藉之处,残断不堪。 接连楼下的几根圆木被横空折断开。空空落下间,只听得下面传来几道虚弱哀嚎声。正是消失不见的孙县丞与那两个随身差役。 他三人同姜桐一样,只忽觉一道强风冲来。下一刻便被迎面飞来的伍老三,接二连三间全然撞了出去。 一个个如筛饼般,叠压落在一起。 “咳咳……好久不见,封兄的身手当真是愈发精进了……咳咳……” 独廊下方忽然爬上一道陌生男子之声,虚言下带有几分欣喜叙旧之意。 姜桐顺眼瞧过去,但却被封直挡住了一半视野。透过到她眼中的只有从下爬起的半个身子。 再是普通不过的半张面容,上面残挂着一道锋利伤口,自右眼下划开至颔边。却只见的少许猩红从伤口里冒出,并不渗人。 但拧起的眉头却露出几分疼痛之意。几道鲜红长流,从右肩上流出,悄无声息间便占满衣衫。 姜桐还想探眼再望去时,那人已经完全被挡在了她前面高挺身影下。 封直依旧沉下脸,但狭长的眸底间怒意并未翻起。浓长的睫毛只是浅抬起朝那人瞟去了半眼。而面对来人的赞言,他似乎并不领情,甚至都不曾正眼一瞧。 “一时失手,手下顺道便将人甩了出去,惊扰之处,封兄还请多加见谅。” 褚行一忍下喉间咳冒出的腥甜之味,拖着声歉意道出。 “既然知道惊扰了,还留在这里作甚。”封直脸色依旧不见缓解下,毫不客气赶人。仿佛是极为不耐烦间,口中再吐出二字嫌弃之语: “聒噪。” 褚行一面色一滞,喉间吞咽几番:“今日你我能在此一遇,这般难得的缘分,封兄可是这就要赶人?” 右肩上汩汩冒出的鲜血洒落下。伤口虽可怖,实则并未伤及筋骨。真正让他感到痛楚的,是一丝血迹都未流出的胸口。那一拳落下,剧烈的疼痛几乎占满了胸腔,仿佛心骨皆碎之感。 但他知道,封直方才挥来的一手,他绝对撑不住。此下能勉强站起,封直手下……还是留情了。 褚行一看着对面沉下眉头的男子,略微苍白的唇角扬起了几分笑容。 他是真没想到,竟能在此遇上封直。 路途行至经过沣县,刚一踏门半入,迎面便在那路间嗅得朽骨肌粉。然而定眼一瞧,竟是从一寻常老儿身上传出。 心有窦生疑虑间,便跟了那厮一路。 见人来此,去而又返,不见异常。下一步他正欲离开之时,却然在此地,瞧见了熟人! 褚行一惊诧一番。几人从他眼中轰轰然闪过,恍然间又觉着似是做梦般。心下起落沉浮,准备一探究竟时,身旁却不知从哪凑来几个臭虫。 正正是欲找麻烦的伍老三等人。 两人狭道相逢。伍老三正值怒火上头,脑中已失理智。哪里还容得下旁人在他眼中一副高高之态。 更何况,这百味楼中,何处不通? 自以为将一切安排的天衣无缝,伍老三愈发得意傲视起。 只可惜…… 甫一再抬头,他人竟已飞旋在了半空中。惊声未出,肉身便已破开了重重阻碍,直接闯落进了他“心心念念”,所要之人的脚下。 血沫纵横,五脏俱损。 蜷缩在地面的伍老三,怕是真难再起咯! 褚行一知晓自己出手所为。可手边既然凑上了个送死之人,刚巧,正可拿他试上一二。谁知这不顶用的,擅然间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咳咳……” 浓重的腥甜之味充斥着整个喉间,褚行一终是没忍住,连带着之前被压下的几道,猛然从口中喷咳出来。 封直往后退开:“既然有疾在身,那便应当闭门休养。勿要出门,惹上了不该沾碰的东西。” 几句冷语之意……不言而喻。 褚行一连声几道咳出,唇边的猩红与面上划开的长口融在一起。他抬手抹去了一把,张口道: “多谢封兄关心之言,行一当时刻铭记在心。自凉州城一别,再未得见封兄一面,七年啊……” 褚行一不禁感慨:“少时一逢,七年之久。再眼难复当年啊……” “封兄天人之资,行一又怎会忘记?”褚行一笑眼以道。早先在楼下那恍神如梦般的场景确实令他迷惑三分。但此刻与之交手,两面相谈。断然错不了! 虽他现下挂上一副假面,但他相信,封直定能认出。 封直低眸不语。 这故人?来得可不是时候。 “一别数年,你到还是老样子。”封直放缓声,然依旧不留情面:“此下既已得见,还请褚公子移步,莫要挡了路。” 原本故友相见,本该是一片和乐之态。可伍老三意外闯入,却是将这开头初见也一并破坏开。 此下面对褚行一示好之意,封直……似乎依旧不曾领面。 姜桐拖着耳朵在后面认真听下。秀眉随着二人浅谈之言抬起又松下。她将眼中困惑收起,而后又静静看着面前这番“叙旧之景”。 褚行一挂在面上的笑容凝下几分,但眼中欢喜还是一如初见。未因封直之态,而消退半分。 “封兄瞧我这样子,可还能再行移步?”褚行一再声咳出,声音再虚弱几分,倒是不像故意扯谎之意。 “那便请褚公子好生将养着,封直先行一步。” 不等褚行一再声挽留,对面一道漠声便将他堵了回去。 “封兄这是……” “若再声阻拦,褚公子应当知晓后果如何?”封直不留一丝情面,沉声威胁。平静漠声极为刺骨,幽幽之下仿佛蕴藏着欲冲开的杀意。 褚行一也不是傻子。周遭气氛如何,他自是能够清楚感知。 既然封直现于此地,此下……也不着急。想通之后,他也不再多做纠缠。足下看似慢慢蹒履间,竟也在片刻中便消失于百味楼中。 姜桐以为二人会再次动起手,没想到那人如此听话,真就退下了。 眼中不得见,耳边不得闻。 入目四下,也仅只剩下伍老三微微哀切之声。 “恰逢故人一见,理应举眉庆喜。封公子此举又是何意?莫不是身旁多了我这个累赘,故而才有此言?” 姜桐慢慢上前,探声道:“封公子大可不必如此顾虑,你手段这般了得,哪里有路……可供我寻?” “这些,不劳姜娘子费心。”封直微微侧眼,正告道:“暮色早已垂下,姜娘子勿要忘了时辰。” “早该结束,这不是等着封公子吗?”姜桐浅声无奈,她抬手指了指前处因打斗而留下的残乱局面。 “看来封公子‘故友’未完,一时半会儿想是也不得闲。” 凭空而上的哀呼声,随着几道一瘸一拐的身影,焦急地往他们这边凑来。不等封直开口,姜桐自顾转身,调头慢慢往后退去。 封直才刚化解开的眉头,在听得空中奔来的呼声时,一瞬又沉拧下。眼见着孙县丞战战栗栗,还是凑了上来。 “……使君!您可有受伤?这贼子竟如此大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众行刺,简直视我大梁国法如无物。请使君放心,今日便是掘地三尺,卑职也要将那贼人缉拿在案。这一干人等,凡是有牵扯之人,定不轻饶!” 孙县丞满口激昂愤愤之词,口中飞沫纵横三尺之外。面上惶恐不已,若不是体力透支,怕是还要再诚切言上三百回合。 封直锁紧眉头,耳边聒噪之音,犹比方才更甚。原本便冷沉的脸色,此时看起来更为难惹。 孙县丞喉间咕噜吞咽下一口,躬下的身子不敢再有半点挪动。 此刻他心中的悔恨,真是比之前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早早知晓门前出了那趟子混乱事,便不该再上百味楼,何苦又淌了这混水! “使君,这楼中现下已不安全。还请使君速速离开,下官早已备好歇脚之处。”孙县丞硬撑着头皮,鼓起声音。 “这些小事,孙县丞无需操心。”封直不留情面,严声道:“当下要务,孙县丞须记将东西备好,明日卯时一刻,自会有人来取。” 封直清声道出,落入了在场之人的耳中。孙县丞埋头只管连连应下,口中再无其它推脱假言之词。 “使君尽可放心,下官今夜便是彻宿不眠,也当会将籍帐整理出来。”孙县丞硬声保证。可心下却是一片哭凄凄,除此应下之外,他别无选择。 封直侧身往后瞟去一眼,见人还算安分,便也咽下刺声。两手轻甩,转身即离,端看一副潇洒之态。 姜桐驻足,低头一阵浅思。面容冷静,并未因孙县丞之言而有所波动。 “娘子……”识冬在旁轻声提醒。 姜桐恍然醒神,弯起眉眼。笑声拖言间,调头往房内瞥去了两眼。伍老三与其手下失去意识,张口喃喃只剩哀哀呼呼。 断木飞屑飘落满地,落在姜桐目中,却有一道粗褐格外惹眼。她不动声色,往里近了几步。 伍老三蜷缩在地,衣衫破烂。身上挂着瓶瓶罐罐淬然破裂,一道青,一道白。唯有几包锦袋零散存下。 褐色点点漫出,细看之下犹为怪异。 姜桐慢慢绕了一圈,停在伍老三身旁。啧啧可惜两声,拂开双袖,在探下之时,一并将袋子卷回手中。 施施然下,一切如常。姜桐不作停留,转身即离。识冬眼中虽有迷惑,但这又并未有何异常之举,遂也不曾多想。 徒然间,一刻前还弥漫着峙意的小楼廊外,只剩下一片僵死之意。 孙县丞目光似呆滞般,昏黄眼中茫茫无所落处。姜桐足下踏过“嘎吱”几声,才将他猛然唤醒。轰然般忙忙碌碌,又连声吱吱使唤人去。 至于伍老三和与他并谋的一干人等结果是如何,自始至终,都无人正眼在意过。 只是经此这一遭,他怕也难再蹦跶起了! 肃杀 “娘子可还有要事?”识冬困惑,不知眼前之人为何停下。 寥静的巷道中隐隐可闻前边传来的喧闹人声。百味楼几面接连的几条街市全然都被占了去,只留下这早已被清理好的后门道口。 识秋驾着马车早早在此候着,再添上个识冬,那便一如早时之景。 姜桐原以为也是如此,封直自行离去不见了踪影。但正当她这般想之时,这厮,却凭空从道口冒出。一声未吱,进了这马车中。 “男女有别。封公子既已入下,阿桐不便再扰。” 这马车内里本就不算宽敞,容下一人是有余。可若是再添上一成年男子,着实拥挤。且让她与封直如此近面相处,不可! “还得再麻烦识冬随我一道走回。” 姜桐稍微放高声音。转身便接走了识冬手中的面纱,老实遮住面容。未等车内之人的回音,便自行迈步走开。 识冬见状愣了几息,呆眼往马车旁瞥去,随即便又紧跟在人身后。 “……” “还愣着作甚?” 马车内一道冷声飘出,将同样愣在原地的识秋惊醒过来。 悠悠散漫的马儿,一步一沉,顿顿踏过。再一次重复今早出门之景。只是这驾车之人,换上了性情急躁的识秋。 想要将速度放缓住,对他来说,确实不易。但在还未得到任何吩咐下,识秋也不敢贸贸然快行驶出。 四人便如此两两分道而行。 并行其上的两路身影晃在明暗交杂的巷道中,路边行人三两趟过。渐渐地,终是拉开了一段距离。 识秋自觉车下快了几分,待到他将马儿拉紧后,再一回头,后行的二人却不见了踪影。 “少主,姜娘子未曾跟上,可要调头?” 识秋再次往后望去,但马车转过一道弯口。是以映入眼中的画面受限于这咫尺之内。而马车中安静异常,似乎没有起伏波动般。 他便不再收紧车马,任由着马儿在空荡的街巷上撒欢奔走。 马蹄与青石地面相接发出沉重踏声,然而却又以极快的速度飞掠过。仿佛不受控制般,马儿极为兴奋地奔走开,态势隐隐有发狂之感。 识秋完全松开了手中的马辔,两眼只凝重地盯着前行之路。任凭车马如何剧烈晃动,车上二人依旧不动如山,稳坐于下。 “不知死活,居然还敢追到这里。”识秋咬牙狠狠道,咔咔作响的捏骨声空响传出。他的右手间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把短刃,凌厉如锋。 四幕下的浅浅烛火忽闪开来,仅在一息之中,便全然灭下。连带着周遭的人语声都一同消沉落下,唯剩马儿的发狂嘶叫声。 “既然都来了……今夜,一个都别想回去。”封直握拳重捶,,马车内倏然破裂开。 识秋闻言,当即冲了出去,满目皆是杀意。便在此刻,只见漆黑平静的巷道中,从四面各处闪出了十几道黑色幽影。 如鬼魅般,轰然而上。 可就在幽影碰上的那一刻,马车瞬时四分五裂。而发狂的马儿在混乱之中被闪出的幽幽一刀也结束了生命。 “封直。” 幽影中一道飘渺冷声放出,伴随着此音一同落下的是挥砍而出的一把长刀。黑色阴影之下,灼灼刺眼,白光极其惹目。 却也十分危险! 封直眼睁睁见长刀挥下,唇下勾起一丝冷冰冰弧度。没有闪躲,赤手拾起了身旁的一块残木,飞身直接将那柄白光折断开。 那手持长刀的幽影显然被激起怒意,一手便甩开了残刃,两手空空朝封直冲去。与此同此,其它幽幽黑影也相继朝他涌去。 无尽厮杀悄声蔓延。 识秋一早便冲杀进了幽影中,飘起的黑色衣裳与四周相融一起。漆色暗中,劲衣闪过,留下一股股喷洒而出的猩红之物。 十几道闪出的鬼魅身影,不消片刻间,尽数被收割在地。 封直挺立暗夜之中,眸下幽冷如斯,犹如修罗煞神。 左手上还握着一把断刃,突然之间,手起——正中插在了躺在地面一具“横尸”胸口之上。 只听“噗呲”一声,那“横尸”猛然睁开双眼,口中突突冒出鲜血。满是血污的双手欲挣扎起,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那插在他胸口上的断刃。 开于此刀,最后,也丧于此刀。 片刻之间,一场肃杀尽数消散于无尽天色间。四周边下,仿佛又重新升起了点点萤火与人声。 弯折巷道上,缓慢出现几道身影。正是消失不见的姜桐与识冬二人。但随之而来的,二人身边还多了一道人影。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姜桐停下了脚步。 夜色下飘动的两道修罗之影朝他们逼近,犹带有一份沉重肃杀之意。 她放缓了呼吸,不经意间微微偏侧身一转。 “看来封兄已经将麻烦都解决了,我还是来得慢了。”说话之人,站在姜桐身侧那道多出来的身影,正是早已离开的褚行一。 “以封兄现在的身手,只怕这大梁境内都难出其二。行一……终究是难追赶上。” 褚行一惭愧低下头。早先于百味楼中,封直对他,还是多有保留。原本一出手便可了结,却还是同他生生过上几招。 “不是让你离开么?作何又鬼祟跟在后面?”封直抬起右手,一把抹去了挂落在眉下的几滴猩红,轻描淡写间撒开手上的鲜血。 褚行一拉开唇边笑容:“是已经离开了。怎的?这路摆在脚下,封兄还能禁止不成?” “况且,若我未行来,岂能见到姜娘子,封兄又可放心?”他虽离开了百味楼,但并未走开。暗下跟在他们身后,以封直能力,不可能不知。 褚行一思索一番,抱拳笑道:“还请姜娘子勿怪,之前于百味楼中,多有冒昧。” “褚公子客气了。方才之事,多谢。”姜桐拱手谢道。迎面而来的浓郁血腥味顺势钻进口中,她微微掩面往后移了两步。 对于封直离而又返之事,原先她还纳闷着。可即便是要磋磨她,也不会留下她独步慢慢地走回封府。 更何况,此前马车外,她就不信封直没有听到她口中故意之言。 如此下,还能没有任何反应,那当是出了问题。她与识冬眼看着并行下的马车渐行渐远。果然不出所料,马车还未驶出她的视线,暗藏在周围的杀手已然按捺不住。 识冬当即便将她转移进了一侧安全之地去,至于随后之事……那便是褚行一出手而为了。 这群人冲着封直而来,自然不会拿太多人对付她。 “封兄既能如此信任我,行一自当竭尽全力。且这区区小事,姜娘子何须挂齿。”褚行一推辞道,转头便盯去了一旁立着的封直。 “不过封兄也是,若去动手,将马车留下即可,怎的还让姜娘子步行离去。” 这二人之间关系如何,褚行一是不知。在百味楼中,封直既然特意将这女子挡了去,那便是不欲开口,他也不会多嘴。 姜桐抬眼伸向前面四分五裂的马车,“那马车可是有问题?”褚行一这个问题,她之前也不明白。可后来见那马车愈行加快…… “马被人下了药。若未行走,那便无事。可一旦开始,不出一刻钟,便会癫狂至死。”封直淡淡解释。 “果真……”她猜得没有错。 识秋虽性子急了些,但对于控制一匹马儿来说,那是不在话下,怎可能会让它在控制之下跑开。 褚行一朝前走去了几步,停在马儿近旁,闭眼鼻下用力嗅去:“还真是如此……看来,这群人是打算赶尽杀绝啊。” “这药,应当不是他们所下。”姜桐摇摇头。既然已经胸有成竹地埋伏好,哪里还用从马车下手。 “……伍老三。”识冬试探出声。 “不会再有别人了。”姜桐点头。 马车本就一直停放在百味楼附近。识秋将它从宋家旧宅取来时,应当未出问题。那这问题便只能在此后发生了。 “娘子一早便该收拾了他!”识冬蹙起眉头,冷静的小脸下升起了一股杀意。若是此刻伍老三在此,怕早落得和那群杀手一样的下场,甚至更惨。 姜桐道:“褚公子一手,今日,这人怕是难活。”想到了伍老三气息萎靡的模样,也算是他应得的。 “才放出去不过半日,还真是能惹事。”封直一早便知晓了伍老三等人的存在。识秋还未到宋家旧宅时,于半路便遇上了他。是以,姜桐今日所做之事,他全然已知。 姜桐轻笑出声:“封公子惹事的能力……也不在话下,对比眼下之景,阿桐又如何能与你相较?” “之前,倒是小瞧姜娘子了。这等血腥之地……也真是难为你。”封直盯着面前张口笑道的女子。 此刻境下,不漏半分,当真是沉得住气。一找着机会毫不犹豫反击。 姜桐垂眼,将头撇去一旁。可浓郁的血腥味一直环绕在她身旁,愈发厚重。 “识秋……”她沿着那浓厚腥味闻去。旁边黑影一望,正是满目杀意未曾褪去的识秋。黑色衣下“滴答滴答”的鲜血,浸染全身。 识秋眼中仿佛也被鲜血填满,不曾闻姜桐口中轻浅唤声。可封直却听着声音,往旁边瞥去一眼。 “少主。”识秋猛然回醒。 “你二人再去寻辆马车来。”封直吩咐道。识冬比之识秋更快应下,他二人前后脚间,不到半刻,便已隐下身影。 缘么 姜桐松了口气,未等她再言,封直便已抬步走开。她看了眼正在细究尸体的褚行一,唇下嚅嚅微动。最后还是闭上了嘴,随着前面之人离开。 另一面热闹的街市上依旧如常,不受半分影响。同一片天色下,沣县城内却是截然不同。勾蔓在其中间的瑰丽亮光,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柔和散开。好似融和一起,格外和谐。 可留在沣县城内的血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孙县丞忙得两脚生风,焦头烂额。 识冬驾着马车慢腾腾驶回,却也不似晨间出门之时那般谨慎慢行。 姜桐顺着车帷边靠下,车内外唯有她与识冬二人。两膝早已酸软难忍,脑中也只觉着筋疲力尽,但她却仍不敢有一丝松懈。 封直对她所作之事,了如指掌。此人研虑异常,若想在他眼皮子下捣鼓花样,只怕是难以下手。且今日经此一遭,再难寻得机会。 今日之意外……褚行一与封直因何旧识,个中原委是个什么情况,都不是她现下所思之事。 姜桐弯下手,取出了藏在裙下的东西。霜白碎锦,染以血墨。提笔勾勒,作之简画。渲染开的血色,连接到了一起,像是一轮弯开的血月。其上虽粗略,但对她而言,足矣。 以她现下所处的境况,帝都城暂时指靠不上,平原郡又相隔甚远。封直虽有保证又如何?这把悬在头顶的大刀,随时都有可能掉落。 再者而言,若真到了封直所说的“目的之地”,那等待她的,焉知又会是何折磨? 卧榻之侧,难容他人鼾睡。这份提心吊胆,只怕她还没到那“目的之地”,便已经这头性格古怪的“疯子”给逼疯! 此时沦落沣县,送上门的明玉舟。不正是上天送给她的机会。无人可靠,那便自救矣! 明玉舟此人,自得祖父指点下,倒也颇有小成。虽越赶不上奇才绝世等,但也算是独具慧根,良贤伶俐。不然,祖父也不会对他多有欣赏照拂之意,更不会将自己所绘之星河月图相教于他。 这星河月图不是面上所指之简意,更非单指一副简图。 星河山岳,纵川问云。 此图分三卷而成,一为星,二为河,三为岳。每一卷单看是为独立分开,但将其放置一起,却能融合并起,生不出半分割裂之意。 平原郡此地,远离是非尘嚣。本就是一个钟灵毓秀之地。早年祖父郁郁不得志间,是以挥情于笔下,观山所闻,一一绘制而成。 若说这图,论细点,那怕是比舆图上所记载的平原郡更堪详细,可它又不单单是将平原郡之貌生硬照搬其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旁人若瞧了去,也难将此图与平原郡所貌联系到一块去。 其量之大,姜桐没有把握全部记下。况且,这星河月图,她也并未看其所有。 但—— 祖父重要心血所下之处,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星河月图定之所向——也就是平原郡命脉定生之处。 这块地方,用以祖父所言:九天之上,曲流通直。盖四方之舆地,聚八面之灵通,汇以成星河之所眼。可谓妙哉绝哉!平原郡所辖之领域,无外乎含此种种。 然,这被誉为“星河眼”处,其实不过一片沼泽地。 沼沼沚滨,环山岳底。便是以四面青山作绕,流水环抱。而这沼泽中央,则留下这方沼泽地。四面之水,牵引聚星,云上之巅,通通落于沼面之上。 而这片沼泽地,其形状可谓奇特,独独恰似一轮弯月。故而,与其四面相应交汇,远下看去,便落成了一副星河抱月之景。 星河抱月,星河抱岳。此图之名,亦然由此而来。 明玉舟,本就参与进了这绘图之中。祖父所教,他定不敢生出半分懈怠之心,画卷所有,他也当了然于心。 她所作这幅“血月”,便是仿之这“星河眼”。 干涸的血色堆积在霜白锦上,透出几分黑褐色影子,黯淡无光深浅不一。姜桐抚过血色,手中再添几笔,眸中泛起笑意。 该是命运使然?或是天可怜见?不管怎样,这世上之巧合,兜转之来回。总逃不过“缘”之一字。这份“缘”……不,是送到她手中的“机缘”,着实让人难以拒绝。 姜桐收起“血月碎锦”,思绪也再慢慢再往回拉。 依山傍水,奇特之形。这沣县山川之秀美,往日只在地理志上略晓几许。如今身在此地,亲眼目睹,确实担得起这份美名。 而这其中,便有这么一处奇景,让人尤为叹异。 此地立于沣县城河道外,其名为燕城水云地。然此城非城,而为石也。天然横生的岩石屏障,为沣县城挡去不少涝灾之祸。其最高有三丈之长。巨石盘错屹立,石下相连,则底成燕尾之形。 而这每逢雨落水涨之际,河水蔓延爬上石面底。燕尾之形被掩盖,可却奇异般的,便在这石水交融之上。云落水面,天水相连。则会形成一弧弯月之景。 此景之形,不正好与平原郡“星河眼”极为相似。这两者的巧合,暗藏在内的隐秘,旁人不知晓,可明玉舟还能不知么? 今早大雨忽下,水势必然涨起,而这“弯月”之象,自然也会出现。书墨绘之而成的天下,早已千百遍刻于脑中。可万物万事总要亲眼见之,她才能够放心。 宋家旧宅之位,静娘早已于锁钥一同言明。城门右拐,沿河街边上,这条必经之路。而那燕城水云地,便在对面清楚可见之。 还得多亏城门处生植了两棵百年榕树,不然,纵使有这为着祈福一事,她又怎好出来验看一番? 今早与封直弯弯绕绕,周旋一番,为的便是此。 从打开包袱起,亦或更早。一切,她便有了计量。如今被困,见不到人,那就让人自己寻上门来。 况且,难得的喘歇之机。姜桐可是得好好利用一番…… 马车内筹谋之心,无声流转。而在马车外,亦是逐渐安静下的街巷。封府四面如它一样,都是格外幽静,无人敢闯入。然而就是在此附近,出现了两道轻步,随和着车轱辘声碾压在空幽夜色中。 褚行一一路随行在封直身后。两人前后保持着一段距离,不曾开口言过。在没有得到封直明确意下,他不会冒冒然上前再扰。 两人虽曾是故友,但多年未有联系。时移事移,终究是不能恢复如初见。褚行一停下了脚步。而走在他前面之人比他快上一息,也停了下来。 封直盯着前行停下的马车,见人安然走进府中,才往旁后瞥去:“既已叙上一面,你还跟来作何?” 该说的,他也说了。 从他走出百味楼那一刻起,便知了潜伏在四周的杀手。即便没有褚行一在后,他也能保人安然无恙。 言谢道过,故情已叙。若非见人并无二心,他岂会让人一路再行跟着。 褚行一干笑两声,往前凑了几步,“我知是该自行离去。本就是路经此地,暂行一歇。可未料,在此你我碰见上。现下,叫我怎么能安心离去?” 反正此下也无急事离开,多留两日也无关紧要。可若是错过这人,那才是不知何时能再见。 “伯父一事……我也有所耳闻。”褚行一垂下声音,安慰地说道。“圣上绝不会轻易放过此事,背后真凶定然逃脱不了。” 当众毒杀朝中要臣,公然挑衅,搅动内廷。此事,决计不会草草了之。 “若为此事而来,你就毋须再言了。生死有命,圣上既已下令严查,也算是给封家一个交待。” 封直面色平缓。语中如他所言,仿佛看开般,没有一丝悲愤伤郁之意。 褚行一听后也只是无奈惋惜,这等勾人伤心之事不提也罢。对于失去至亲的封直,现下模样,只当他是故作坚强。 “圣上严查,自当如此。可今夜这群杀手是为何?有备而来,个个报以一死之心。虽能暂时解决掉,但看今夜之行,怕是后患犹有。” 封云不过凉州城下辖太守,得圣上垂恩,召之回帝都城。背后为何而死,还不得其原因。但为何,封直竟也遭人追杀? 若是普通仇家,如今这局面也得掂量三分。只怕这背后指使之人权势不小……一次未果,接下去,恐再生异变! 褚行一担忧朝封直看去,“封兄出现在沣县是何缘故,我也不会多言打听。可如今情势,封兄定要多加小心。” 久逢一见,当下却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他也能理解封直对他如此冷漠以待。 “那些个东西,还不值得我多心应付。”封直蔑视傲然。上一次是他失手,意外之料。今日,没有意外可言。若有胆子再来,那就不是如同今夜这般痛快结束! 褚行一忧声道:“只怕这些人会从别处……另行下手。”封直可自保无虞,其它人,那就不一定了。 封直知道褚行一言下之意。但有他在,姜桐,暂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人既是他带来的,还没送到前,他也当会保人性命无忧。 “夜已深凉,小舍简陋,褚公子请自便。”丢下告辞冷语,封直一点情面未留。 褚行一哀声叹气,面前偌大封府,封直却将他拒了门外。好在态度和缓了些,也罢!先找个落脚处,看来这两日,他是不会离开沣县咯。 污面男子 荒野路下,夜色苍茫。一片孤寂之中,渐缓出现了几许蹄声。 “吁……” “公子,再行过去,前面快近沣县城内。”连羿按下奔走的马儿,调头转问。而距他身后三丈间,隐隐从月色中冒来一道身影。 姜柊抬手扶额。许是连日奔波所致,心神略有些许不适。 “此行……暂且先停下。我有令在身,不宜离开过久。待后面粮马跟上,再一同前往。” 从帝都城出发,一路过来,他都暗下打听着小妹的消息,却是始终无果。只是他受此行目的所限,终究不能率性而为。 “你先去沣县探查,不必等我。”连羿行事比他方便,且对小妹忠心不二,必然会竭尽全力。之所以同意让其同行,便是如此。 “公子保重。”连羿也不多言推辞,当下往沣县奔去。若是未得消息,他便会立即赶往下一个地方。 马蹄声踏,随着夜风荡漾野外之中。姜柊目光随人一道前行,直至完全消失,脑中方可清明几许。 寂寥笼罩,秋意渐起。 行风过路中忽然卷起一阵断续蹄声,细微又急促。与他身下的浅蹄声不谋相同,一道发出。 姜柊顿下,定眼往远处一瞥。不见人影,但闻其声。正快速朝他所在方向赶来。 此时原路返回,必定会与人相撞。姜柊拐了个头,往旁边狭路而去。绕开了这突来的“麻烦”。 但便是此时,方才停留之地。出现了一道窜动声响,影影绰绰之下,瞧着倒是形似山猫野食。 断续路声近,似乎极为仓促。姜柊离开仅仅片刻,这群“赶路踏声”已然而至。 “……来人可是冯县令手下……”草团中冒出一道声音逼停了行进的队伍,紧接着便见着从下钻出个男子。满脸裹挟着乱草污泥,迫不及待地探出身来。 “你是何人?” 为首的行马之人冲声问道,跟在其后的人随之不客气地冲怼而上。 “冯县令不在此,莫要挡路,快些滚开。” 月黑荒野下,钻出个陌生拦路人,任谁看了都会觉着可疑之很。放话间,旁边随行同来的一干人等也都冲眼相瞪。 气氛瞬间紧张,肃意盎然。从地下钻出来的拦路男子急忙又道:“哎哎……各位千万不要误会了,勿要动手,切莫冲动。我家县令命我先行一步,到此,便是为了等待各位兄弟。” “你家县令?可是……沣县新任明玉舟明县令?” “正是。兄台聪慧如敏,倒是省去了些麻烦。我家主子行路至见花家村,贼人歹毒恐难敌手,故而求助冯县令出手相助。”污面男子正声解释。句句所言,倒也属实。 紧绷起地气氛稍微缓和住,为首的问话中年男子一纵跃下马:“在下颜甫。不知兄台是明县令何人?” 此人既对花家村之事知晓,量他也不敢胡乱攀扯。颜甫上前凑近了几步,目中依旧警惕地盯着污面男子。 “颜兄多虑了。冯县令此时正与我家主子一同商议,擒灭贼人。花家村上下,老少妇孺,皆被贼寇所控,若是强行攻上,只怕会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可贼子狡猾,知道两位大人惜民如子,便以人命作要挟。” “两面僵持不下,冯县令却另有打算。花家村背靠青山,坐拥清河。四周得天优势,眼下不能从陆面进村,那便从水路下手。贼寇从外地流落而来,自然不通晓附近水势是何情形。” 话中有理,颜甫放下目中敌意。耳边听人再行道来: “清河上流自李家庄穿过,下流分支则经由花家村一边。这也是大家明眼所瞧见的。但鲜少人知道,从李家庄往下,还有另外一条暗道从花家村背面山崖中淌过。从此暗流小道抄过,顺水而去,便可进山入村。” 污面男子不急不徐地缓缓道来。所言之事,皆为隐秘。若非是两位县令身旁亲近之人,断然不能知晓。 “此捷近原应该极为方便两村之间的来往,但因此路狭窄异常,又极容易涨水堵塞。流水湍急,山崖底深,常有人为此而丢了命。寻常人等,怕是难攀越过。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敢踏足。” “颜兄此去,便是赶去李家庄,为从口突破。而冯县令一干人等则在外将与贼寇周旋,吸引其注意。你等在后乘其不备之时,一举将人拿下。” 此言既出,颜甫的警惕自然又放低了几分:“明县令既已通晓,又为何让你来此候着?这路上为何不见你的踪影?” 他们一行人匆忙赶回,路上不敢有任何耽搁。此人口中所言是为属实,若非亲身经历,也不能知晓得如此详细。可……他又是如何赶超快马,还能在此先一步等候。 污面男子仿佛知道颜甫心中所想,他摊开满是淤泥的双手:“颜兄请看?” “这是何意?”颜甫疑惑地盯向那双摊开的手掌。 污面男子将两手收了起来,慢搓搓间往四周一步一步,边走边道:“颜兄出发不久后,我家县令便特命小人前来。可这出口之路……偏生不巧。你等一行离去后,这山体滑湿,将路给堵截住咯。” 啧啧惋惜声从污面男子口中发出。面容虽不得看清,但其所言中也可听出深深埋怨之气,不似有作假之意。 颜甫转头一思,虽暂不得分明此人话中真假,但今早那场大雨……确实来得凶猛。未等他开口再问,污面男子又搓着两手道来: “所以啊,我便靠着这双手。爬山钻路,狭道抄过,一刻不曾多停,最终赶到了这里,叫停住各位兄弟啊!” 话中字字句句激愤不已,混杂着几许心酸之意。面上即便是被污泥所盖,也难掩其目中流露出的真切实感。 更何况,这身模样,着实是……泥烂不堪。 颜甫听着此人一一道出,对此人身份又信了三分。加之,他随跟同冯县令一同前去花家村,但却是一直守于外山口,并未与明县令接触过,对其身边人也不相熟。 而他今夜所带这行人,也并不属沣县县衙之役,故而也不曾进入其中。他们本是冯府之人,此行随去,也是奉家主——冯县令之命。 “这般说来……那明县令到底是所为何事?现下时辰要紧,兄台还请速速道来。”颜甫放下戒备,急声询问。 “颜兄莫急,马上便好。”污面男子立即抹开双手,往颜甫跟前贴近了几步:“早先磨叽一通,可算是磨破了嘴皮子。此下,终于可以结束了……” 污面男子放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然面上牵扯开了几丝古怪笑容。 颜甫盯着面前诡异的陌生男子,心底升起一股不详之兆。足下欲往后退去,哪知双脚一软,竟是跪了下去。 “你……”他话还未说完,一股冰凉突然刺入了他的腹中。“你要……干什么?”颜甫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突然反水的男子。 “还能有何事?特意来此,自然……就是再送你们一程。”污面男子阴恻恻笑道。手中的匕首一把从颜甫腹中抽了出来,也将颜甫的意识一块抽带出去。 “呵呵,颜兄放心,我定会好生给他们个痛快。” 突如其来之变故令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明明是明县令所派之人,上一刻还在心酸抹泪地说道,为何顷刻间便翻脸杀人。 “畜生!你竟敢暗算我们。”旁边一干人等纷纷嘶吼道,可却无一人能够挣扎起来。就像方才颜甫一样,身下通通无力反抗,一起身间便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畜生……呵呵,别急,马上到你了。”污面男子一反之前诺诺模样,手中的血刀直接飞插在了刚才出声之人的胸口上。手段狠辣,比之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众人皆被他这连番举动惊吓到。又惊又怒间,即便想拼出手与之拼命,奈何已被下药,全身瘫软如同待宰羔羊。 “明县令,明玉舟!真是演得一出好戏啊!”咬牙苦恨声从众人口中发出,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了般。 污面男子瞧着众人叫骂的模样只一笑而过,得意至极。下一刻,便见他从怀中摸索出了一个玉瓶。 “该说的,可都说个够啊。这说完……那就得上路了。今日也算是你们有幸,有了我这瓶腐骨粉,只需在肌肤上沾下一点,便会立即钻入骨中至七窍生血,全身逆脉爆体而亡。速度之快,没有丝毫痛楚,妙,真是绝妙啊!” 放肆开的笑声弥漫在荒野中,犹如鬼魅之声,穿云入耳。 “狗东西,要动手就快些……啊!我的嘴!”一道怒骂声还未脱口讲完,那人便捂着嘴惨叫了起来。 瞬息间,便见其口角溃烂而开,面上血肉模糊。只挣扎不过两息,人便消声倒下。 众人惊惧不已,还未反应过来,那污面男子已然走近了他们身旁,将手中的腐骨粉一一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正如方才那般惨声,四周此起彼伏。有些甚至都未发声,便已泯灭殆尽。污面男子目中冰冷地看着这一切,仿若索命阎罗,将在场生灵一一收割离去。 一刻前还尚存的人影,现已悉数倒下。 “呵呵,跑得倒是挺快。”污面男子调头往一侧望去,正是姜柊所离开的方向。他转眼又盯着躺在血泊中的颜甫,然而,手中的腐骨粉却并未倒下。 腹部中伤的颜甫仿如死人般,声息微弱几乎不可闻。污面男子目色阴骘,勾起了一丝诡异笑容。抬脚一瞬间,眼见是要碾压在颜甫身上,但下一刻,却见他轻然离开。 偌大荒野之下,只余空中残留了血的痕迹和死的糜烂。 来人 姜桐这一日过得极为漫长。宋家旧宅一行伍老三等,百味楼中冒出的褚行一,暗中埋伏冲来的杀手。 桩桩件件,思之,令人不解。 可她现下受困于封直手中,是也对这些奈何不得。若知此行如此辗转反覆,她定然不会听由祖父的安排,回什么帝都城。平原郡之时,更不会与这厮相见。 如今平白无故,又牵扯进了一番“新仇旧恨”之中。将军府,赵家,姜家……哪一个才是背后之人的目的所在? 姜桐百思不得其解,埋头苦想间,却忽闻一道沉步声响起,渐渐地往房中凑近。 “……咚咚咚” 不出所料,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极为沉缓规律。落下的每一声都极为清晰入耳,即便是她想装睡,怕也不成。 大半夜间,今日已是够费心劳力。眼下方能缓上,却又由不得她再起。受制于人下,也只得低头三分。 姜桐收起烦闷心思,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手下抚上双门之时便已恢复如常。 “你家……封公子。” 门边刚一透开,一股重压从缝隙间钻近,绝不是平常识冬之态。姜桐立即改声:“夜深已晚,封公子还有何事?” 面色冷漠,傲然立下。门外之人正是封直。 姜桐瞧不出他是何心思,心下起了几分紧张。 “男女有别。还望姜娘子知晓,请吧。”封直一脸正色,口中淡声吐出。每个字都无比清晰,亦不难理解。 “封公子这是……话中何意?”姜桐深思不解,确认无事后,才又定声言出:“既知男女有别,封公子这会子便不该出现在此。” 她无心力再随这厮周旋,遂也不管封直再想如何。抬手送客,欲行关门。可下一步却见一只横出的大手按在了门上,动弹不得。 “还望姜娘子知晓。此间已有主,勿要再行纠缠。”封直慢慢拉开欲合上的房门,随着话语完全落地,门处也被全然敞了开。 姜桐无言语塞,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气还是恼,亦或都有,一股子全都冲上头。 “封公子慎言,我何时有过纠缠之事,更不知封公子所言纠缠何物!”姜桐忍着声,咬牙字字吐出。眼见着面前之人一副风轻云淡之态,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先前你可曾说过此间有主?苍林院落如此之广,我本是无心随意选了一间歇息,看来也是不巧,抢先占了封公子的房间,当真是对不住。莫说这一间房,便是这整处府邸,哪里不是封公子的地方,哪里不是有主之物。” 姜桐温言掷出,一一将起还了出去,暗下连带送上两个白眼。 “且稍等片刻,我这就腾开,好为封公子……让路!”话不迟疑,姜桐甩手往回收拾衣物。 本就无东西带来,自然也没多少带走。简单地将衣物拢起出门,一拐往苍林院后处去。这次她可擦亮了眼睛,仔细地挑了一间小房。 至于封直,静立在原地的他面色依旧如初,倒也不曾与姜桐执言相较。浓长睫羽敛下,遮盖住了眸中所思。 前脚人一出门,后脚他便紧凑了进去——关门落锁。一整套不含丝毫拖泥带水。姜桐怀疑自己若是再慢些,这厮指不定便要上手轰赶了。 两人一番“争执”言谈比之今日所经历的种种,不过是一小小插曲。方才封直所言,确有一时令她气恼不已。姜桐才不愿让这些再扰了心神。 她自认倒霉,竟在“虎口”下谋事,得亏没有在那房中留下痕迹。所幸重要之物,都是随身携带。 姜桐抬手,抚过腰下,指尖触及到里面东西才觉心安。可素手一转,轻飘飘的衣袖,让她心下却是咯噔一跳。 手心篡紧,她捻起衣袖上的几根血色毫毛。 “血月图”在此,可这勾勒的短毫何在? 此前于马车内用完后,便随同碎锦一并放置身上。再行其后,便是更衣换洗,随手塞进了衣袖之中。 脑中一番回思,她手下也没闲着,将一旁衣物翻了跟底朝天,却仍旧不见。 “莫不是落在床榻上?”越思越觉得有此可能,姜桐泄气般顿首趴下。现下若是回去,定然惹得封直生疑。 姜桐一夜想着此事。费心一整天,现下本该好生歇息补足精力,却是没想到临睡前经此一遭。惹得她夜有所思,一夜下未曾安稳睡上片刻。 眼外模糊之间,转息下便听闻房外传进咚咚门声。仿佛与昨夜重合在一起,霎时惊得姜桐清醒过来。 门外敲门之人仿佛听见了房内的动静,遂停下了手中动作,“现下时辰不早,娘子可醒了?” 识冬的声音传入进姜桐耳中,她这才提起的心弦才松了一半。一夜过去,封直没有任何举动,料想应是无事。 “你且稍等,即刻便好。”姜桐清了清干涸的嗓子。她没忘记封直先前所言的要求,不过饭食而已,自会准时用之。 识冬将人唤醒后,便又默默转去暗处守着。苦闷如她,可不愿再出现在少主面前。多做事,少露面。 房间一事,但求少主勿要怪罪。可……识冬欲言又止,垂头叹了声气。 各人各有心思愁,识冬拖着步子蹲守在暗处。这边姜桐已出门,脚下不慌不忙间晃去了膳厅。 早便做好了准备,眼下见封直一如往常地行坐在此,浅浅招呼后,姜桐见人未有反应,遂才放下心。 “姜娘子昨夜睡得可好?”封直突然冒出一声。 话是关心话没错,可她听着此音下。一股古怪之感生出,与说话之人尤为不和谐。 姜桐心下捣鼓起,然面色还是如平常般回道:“有劳封公子费心,还行。”不知封直此下何意,她决定还是少说为妙。 “还行而已?”封直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嘴里阴阳怪气:“还以为经过昨日之行后,姜娘子会休息得很好。毕竟也算是了却了你的心思,难道还不值得高兴几许?” “说到昨日,还是得多亏了封公子,不然怎会有机会了却遗憾。但求封公子之后,能够多加照拂一二,是也不枉昨日之行。” 姜桐满脑子思索,口中之言不漏半分。 “怎么着,仅过了一夜,姜娘子可是忘了昨日都做了什么?”封直瞧着面前之人装傻冲愣,避而不谈的样子,声音不觉提高几分。 此话一出,姜桐心下猛然漏了一拍,慌慌间顿了一声,“咳咳……我做了何事,封公子难道不是一清二楚么?” 她避开话中所问,将话塞回到封直口中。 “呵……好,你不知道,那便让人替你来回忆一遍。”同他绕弯子?封直冷笑一声。 姜桐心下踌躇,但目中之沉稳不变。 她是不信,封直即便生疑,也不可能知晓全部事情的来由。此下且赌上一把,看看封直究竟所为何故。 两人一通交谈相持不下,陷入了胶着之态。 但昨日出门的不止姜桐,还有随行盯着她的二人——识冬与识秋。 这二人在一旁的暗处候着。明知此刻不宜出现,可眼下少主之意……怕是不得不行之。虽拖着步,但还是不敢有一丝犹豫。 几息流转下,出现在封直姜桐面前。 “识冬,昨日你守在我身旁,片刻不离。你倒是讲讲,我是做了何事,才致于你家少主如此生气?” 姜桐转头一问,把问疑问交给了识冬。 “娘子……不若出门瞧上一眼?”识冬喉间轻咽,低垂着头说道。欲言又止,举动颇为奇怪。 姜桐此下真是不解了,“出门?”她转声往对面道去,目光放在了封直身上。但此人依旧一副冷笑挂脸的模样,着实让人不适。 “出门倒不必了,你且一一说来便是。” 吞吞吐吐,必然有古怪。未将这里头之事弄清之前,她万不会轻易而动。姜桐正眼凝视着识冬与识秋二人,倒是要看看他俩能道出个什么来。 识冬低垂着脑袋,应声道:“娘子昨日去至宋家旧宅,而后,遇伍老三与佟梅花等人,随后……” “随后那厮胆大包天,打起姜娘子的主意。最后自行恶果,半死不残。”识秋忽然一把将话接过。 言简意赅,说得倒是十分到位。 “没错。”姜桐点头同意道。“此事已结束。后来之行,可就是你家少主之事,哪里还能牵扯到我?” 姜桐放心一笑,对识冬与识秋之言十分满意。虽不知这里头还有何事,但既然没有发现她昨日之行的目的,眼下随意糊弄过去便可。 “该忆的已经忆了。封公子在一旁也听着,不知还有何之问?” “娘子……”识冬小心出声,将她注意再拉过去。 “伍老三这滑头在沣县一贯横行霸道。被其看上之人,都逃脱不得。娘子昨日与伍老三一行拉扯,被人瞧了去。可之后,却安然无恙,又出现在百味楼中。而伍老三在您离开后,现已失了半条命。因而,那些受过伍老三欺压的百姓们,便认是娘子出手解决了这个恶患。” “消息不知怎的传扬开,为得感谢,那些百姓一路顺到此处,现下……已然在外相候。” 识冬一席长话缓缓道出。越往后,声息收敛的更为微弱。此事,若真究起,她也脱不了干系。都怪她昨夜大意,未曾将面容掩饰住。叫人识了出来,还寻到了此处。 误会 姜桐愁眉不解,满头疑问。 “我……怎么会?”她不太能理解这个误会。 “可昨日动手之人,乃是伍老三身旁之人,怎会与我牵扯上干系?”将伍老三扔飞之人是那位壮士,怎么着也不该有此误会。且让伍老三丢掉半条命之人,当是那位“褚公子”。 识冬将头垂得更是往下,口中微弱之声再行传出:“便是那人没错,他现下……在外正等着娘子。” 若此人不来倒也罢。 没有人,凭着几张嘴即便是再散播出去,是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可那大汉,偏生不知怎的,竟也加在其间,随同答谢的百姓一道寻了过来。 现下这人守在大门口,那可是有嘴都说不清。 姜桐张大眼,一脸不可置信:“你说的,是那位徒手将伍老三丢上天的……壮士?” 识冬低头下垂,口中再次重复一遍。 “那人也不知抱有何目的,眼下他在外面与凑近的一群百姓混迹在一块。是以,奴婢……也不好将其轰走。” 一说到此,识冬语下更没了底气。 那大汉看着傻,然则是暗藏心机。一见大门打开,便混迹去了人群中。四下都是不知情的“热情报恩人”,故而也不好出手将其驱赶走。 磨磨蹭蹭半天,姜桐算是明白。这误会,误打误撞,来得还真是……莫名其妙。也是没料到伍老三作恶竟这般多,压得那些无辜百姓至如此。 不过,如今外面的局面成这样,怕也是少不了那位壮士的“功劳。”难怪封直这般阴阳怪气,原是为了此。 “封公子,此事……对不住了。但这绝非我故意为之,事情来龙去脉如何你也知晓。”姜桐心虚地往对面瞄了一眼。虽不是她刻意所为,但究其,还是她引来的“祸事”。 “那壮士究竟有何目的?”昨日那般潇洒离去,她还当真为其感慨一番,谁料今日会这般反转。 “人是你招来的,难道还不清楚?”封直反声问道。昨日姜桐之行,他清楚无疑,只是缘何竟这般凑巧。这府外聚集起的百姓……还真是给他招了一堆麻烦事。 姜桐语塞顿住,摇头道:“我与他不过才搭上两句话而已,名字都不知,哪里晓得他有甚何目的?” 两人各自沉入思绪。一旁默默无言的识秋倏尔开口:“少主毋须多虑。将人赶了即可,若有不从者……”话及至此,识秋眸光放狠杀心欲起。 “青天白日,顶风作案。胆量还挺大,还真是小看你了。”姜桐惊讶地看着识秋,也着实是佩服他的脑子与无畏。 眼下这情况,若是只那大汉一人。封直早便将人处理了,又怎会任其待至现在。可偏生这外边来得不止他一人,还有许多不知情的无辜百姓。 他们个个眼底可都是含恩而来,此举动亦是不小。若再将此事闹大,对她倒是无妨。但封直可就不一定了。 姜桐笑笑不言,她知,封直断不会如此行事。 然这份“称赞”,传到识秋耳中,似是受到鼓舞般。瞪目昂首之态,与旁边低垂下头的识冬形成了两面天差地别。 他不屑地撇了眼旁边垂丧之人,口中请辞道:“少主,有的人畏畏缩缩不敢动手,那就让属下帮您亲自了结。” 犹犹豫豫,拖到现在。不就一件小事,还劳得少主费心。 识秋满眼期待,可下一刻他便如同识冬一般,将头焉了下去。 “你近来胆子确实过了些,不若回去让人再教你收一收。”封直好言建议道:“姜娘子如此看重识秋,你觉着这个决定如何?” 话锋一转,递回到了姜桐手中。 “封公子的人想如何,自当是由你决定,哪里还容得下他人置喙。”姜桐言笑婉拒。“不过眼下之重,还是得将外面之事先行解决。” 封直话音一收,对着识冬道:“此事不可再过惊动。将人一一疏散开,勿要让人再凑近府边。” 久不见人,时辰一长,那些百姓自然会慢慢离开。只要控制得当,倒也无需多愁。 识冬恭敬应下。然而低垂下的脑袋却微微抬起,探声问道:“那大汉为姜娘子而来,所以是该如何……” “居心不良,没必要留着。下手干净点。”封直漠声吩咐,提声再道:“你去一旁盯着,好生收一收这脾气。”他话往旁边焉下的识秋道去,一言便又让他恢复了精神。 三言两语,一锤定音。谈及生死有如家常便饭。 姜桐有些傻眼,怔怔之下连忙叫停二人脚步。 “那壮士不似居心不良之人。此番来这虽不知为何,但也不至于将其抹杀掉。” 姜桐调头恳求:“他若不肯离去,封公子不若先将他唤进来,弄清这其中缘由后,再动手也不迟。” 以她昨日之见,此人心性良善,必不是如同伍老三那般的奸诈小人。居心不良……她是不太相信的。且论此下数谁居心不良,封直当位其一。 姜桐心下一阵腹诽,面上却然诚恳模样。 封直移开了目光,避而不闻。下颌浅浅抬起,一副事不关己疏离之态。但对面凑近来的凝视目光却不肯放开半点。 两眉生蹙,疾首难安。形若拂柳,苍弱欲坠。似乎又见那一日,崖边上飘摇零落的身影。挥之不散,破之不开。越是想要忘记,便是愈发深刻。 “就只一次,姜娘子最好别再生事。”在此府内,量她也生不出何意外。封直拧眉,还是松了声。 “多谢封公子,举手之恩不言报。”意外之言,姜桐生怕这厮反悔。未再留给封直拒绝的机会,匆匆又道: “眼下我也无事,在这府中走走消消食,封公子也应当能够理解一二吧?话不多言,便不扰封公子了。” 姜桐一番话说得极快。完声刚落,人便已快步走了出去,留下还愣在原地的主仆三人。 封直不满皱眉,但也未再出声阻止。这点心知肚明的小心思,懒得戳破。只要人在此处,那便逃不了。 识秋与识冬反应过来,也急忙离去。上赶着,不过几息便追上了姜桐的步伐。 “你们做你们的事便可,不必盯着我。我自不会再惹麻烦。”姜桐轻笑,松慰道。 有了保证,识冬识秋暂时松气。两人也不敢再行耽搁下去,步履匆匆,一晃便消失在姜桐眼中。 四周霎时间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模样。姜桐抬眼往四下寻了一周,依靠着脑中模糊的记忆慢慢地摸索着,往大门的方向而去。 此府宅常年空置,周围之人大多知晓,也便是这两日多了点人烟气,而今日却是更甚。 封府大门外,蹲守在外的百姓热情仍旧未消。天还未亮,便寻到了此处。个个心甘情愿地在府外候着,目的,只为感谢他们心中的大恩人。 伍老三此人,在沣县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可在外却又未留下丝毫证据,是以官府明知他是何人,暂时下也拿他束手无策。 现在可好,有人能出手将伍老三制服,揍得毫无还手之地,他们自当喜闻乐见。如今伍老三身受重伤半死不活,还被关押进了牢房中,量他也再无出头之日。 这口恶气一出,他们自然得痛痛快快庆贺一番。但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前来答谢恩人。 “郝兄弟,你就收下吧!既是一家,恩人不愿露面,那便由你收下最好不过!”一位老伯苦口劝道。 一边说,手下还使劲地将半篮子麻饼塞到身边广额铜眼大汉的怀中。 大汉抬手欲拒,但又恐手下力道伤了人。是以半推拉间,一时未得挣扎开。 “是啊!郝大兄,昨日你那一手,那可真是绝!我们哥俩便是加起来,恐也不抵你一只手。” 说话之人是位青涩的小兄弟,旁边立着之人与他生得一模一样。 他兄弟二人亲眼所见,伍老三正是被他们面前这位郝大兄亲手甩了出去。丢人如同丢小鸡仔般,不费丝毫力气。这等奇才神力,真是叫人好生叹服! 四下聚集起的百姓,皆是受过伍老三欺压之人。一思到过往种种辛楚,也难忍住热泪流出。 大汉眼底看着这一切,手中一时停滞。老伯趁机将篮子一把送进了他的手腕中。只顷刻间,手中便被人塞满了东西。 羞愧与酸楚难掩上头,铜眼下隐隐红丝涌动。早如此,他便该将那伍老三再狠狠揍上一顿。 “各位……此事,郝某本就该出手,你们毋须如此客气,还是赶快将东西拿回去吧。”大汉说着间,即刻将东西一一从身上取了下来。 “哎哎哎不可,不可!郝兄弟,你快些收下。”好不容易将东西送出手,四下之人连忙避了开,坚决不肯收回。 “恩人想是不便出面,我们也是能理解。郝兄弟,你就勿要推辞了。”麻饼老伯劝声,一旁众人是也随赞同道。 原本也不指望恩人能出面一见。恩人女子之身,想也是有多不便之处。但这些,所带来的一些微薄之礼,定然是要送与给恩人手中。 大汉闻言低头,沉默间,还是将身上的东西取了下来。“诸位热情,可郝某不能就此白白收下。”他只不过是顺手一扔,实在担不起这些好意,着实是羞愧难当。 “郝兄弟,让你收下也不仅仅是为你自己。咱们大伙寻到此处,为的可是感谢你家主子嘞!”一旁再声劝道。 大汉尴尬地顿住,似是不知该如何应下。便在此时,原本紧闭大门终于拉开一道小口,出来一道女子身影。 郝壮士 “诸位热情,我家主子知晓。不过小事一桩,大家勿要挂记于心。眼下若久聚集在此,传出去也于诸位和我家主子无益。因此,还请大家包涵一二,能尽早离去。” 识冬一番解释合情合理。众人一听觉着也不无道理,是以纷纷表示理解。不用强行驱赶,三言两语便能将人疏散开。 这般好解决,识冬见状心底也是放得轻松。 “是我等小人思虑不周,老汉我这就离开,定不给恩人添麻烦。”麻饼老伯率先告辞。 既有人开这个头,后边之人顺之也接着跟上。本就是纯良厚朴人家,自然也不会再生事。 不过,却是无一人将送来的东西带走。任识冬再如何劝道,也是无济于事。眼看着人群一个个离去,但府门前依旧排满着。空余落脚的地方只寥寥几处而已。 “这位壮士不知还有何事?今日你无故登门引起误会也就罢了,此刻给你机会,还不速速离开。”识冬英眉竖起,怒口相向。不留一丝情面,与方才好言一反之。 周遭前来道恩的百姓已然全离开,便只有这大汉一人,留了下来。不管他昨日之举出于何目的,今日这人寻了来,那便是别有用心。 识冬再三警告,可大汉闻言依旧岿然不动。大有一副强据占地,视死如归之态。识秋最是见不得此。手中的拳头眼见着拧起咔咔声响,但身后脚步声忽近。 撇见来人,不甘又忍了下来。 姜桐伸眼往外一瞧,赫然一惊足下顿住。府外留下大大小小,粮果菜畜,一应尽有。 “娘子……”识冬连忙护在了姜桐身前。“此人不肯离开,未居良意,不可信之,娘子且先回去吧。” “壮士今日来此不知有何意?我一介弱女,若你真有所求,恕也无能为力。”此话不假,如今她本就受制于人下。自己性命恐难保,谈何再救他人。 大汉静立不动,一言未发,铜眼只愣愣地盯着姜桐,似要将人看穿。但这目光却并无恶意。 姜桐不知他为何执着于此。 “壮士有备而来。昨日转身那般潇洒,能够让你不顾一切再回来,想也定有天大的事,才让你作出这个决定。” 瞧着性子,约莫也是一条道走到底,认准不回头。 姜桐无奈,浅声道:“壮士来此,也不是为了在门边守着吧。这些东西,便劳烦壮士一手,一道送进府中。” 她指了指堆满四周东西。虽说这恩不是她所施,可东西已然放置在此,若是丢弃,着实糟践一片真心。 况且,伍老三有此下场,少不了封直的干系。收下是也不为过。 识冬眉头紧缩,迟疑未动。但杵在一旁的大汉却已挽起袖子,欲将东西搬开。姜桐见之,上前一把提起了那一篮子麻饼。 “姜娘子……这恐有不妥。人可进,但他身上所带的东西,不可放进。”识秋寻着机会,出手阻拦。 姜桐笑声道:“好。那便人进,东西不进。”她转眼对着大汉,道:“还请壮士先行一步,这里暂不劳你费力。”说罢便提着篮子,自行搬进了府中。 识秋见阻止不了姜娘子,便将注意全然放在了大汉身上。若此人一有反抗异动,那也怪不得他动手! 几息无声招呼之间,充满了挑衅意味。还以为大汉会出手,谁料他竟乖乖听之,未与识秋多言一分。 虽不再动手搬物,但也未曾再进府一步。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静杵在大门边。似乎只在意姜桐一人,其它,仿佛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而一旁的识秋,目光仍然是死死地盯着他。 姜桐一人进进出出,识冬在旁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上前搭手。 轻声踩落,一道身影悄然而至。 “褚公子。” 姜桐才一个转身回头,后边便多了一道人影。眼下一条长痂穿过,面容平平无奇,再是普通不过。正是昨夜所遇之人褚行一。 “褚公子一早便来拜访故人,感情颇深啊……”姜桐打趣道。今日封府前,热闹还真是,一茬接着一茬。 褚行一一笑置之,顺手再掂过姜桐手中所提之物,“闲来信步到此,又逢见姜娘子在外,行一又岂能视而不见。” “眼下这四处摆满之物,放由两个弱女子来搬动,行一自当是不能袖手旁观。” 如此好言待之,姜桐自然也感声谢道。褚行一抱有何目的,且都与她无关。 与人打了个照面,姜桐便不多言。而褚行一真如他所说那般,只是过路相助一把。埋头只搬物干事,口中闭声全然不谈封直。 几人心思各异。有的人揣着明白当糊涂,有的人是奔着明白真糊涂。然不管哪一种,落在封直的眼中,皆是一伙二呆子,莫名其妙不知所为。 封直冷眼扫过拦在大门旁的识秋。傻眉愣眼,同他一旁大汉一样。犹如两尊门神,瞧得他心下一气。 “折腾这么久,便是在此闲站着?” “少主,此人不怀好意……”耳边忽进一道凉风,嗖嗖地钻入脑中,识秋急忙低头请罪:“属下一时被他所困,耽搁要事,真是该死。” 急声不小,在门外的几人自当停了下来。 唯有的片刻安宁被打破,姜桐心头一叹,凑上前道:“识秋言出差矣。你奉令行事,将人看守住何错之有?” “这位壮士一直安静待在此处,并未出手行不轨之事,又何来不好之意。以死谢罪……你家少主若是少了个忠心下属,那才叫有罪……” 姜桐绵绵浅笑,再声将目光放到了封直身上:“封公子可愿失去?” “磨磨蹭蹭,你们便是如此办事?”封直瞥了眼面前女子。转头便指着地上的东西说道,字里行间之意无不凝声质问。 牙尖嘴利,一个接一个。 只一会功夫,又给他找了新的麻烦事。封直一早本就气不顺,这会子又见褚行一,心下又添一道堵。 “树高招风,姜娘子消完了食,也该回去好生待着了。” “封公子所言甚是。风急天高,是该当回。”姜桐老实应下。事也差不多了结,再待下去亦无益。 “今日有劳褚公子,还望见谅,此下阿桐先行告辞。” 褚行一拱手道:“姜娘子客气,不过举手之劳。眼下看来是不需要了。”话虽对着姜桐说道,眸中所看却是对着封直。 但可惜的是,这人自始至终未正视一眼。得不到回应的褚行一失落离开,背影落魄,萧瑟一人。 姜桐秀眉轻挑,眉下眸光却悄悄地转到封直身上。如此冷漠,倒是有点子过了头。莫不真是因她在此,故而才避而不见? “还愣着作甚?”封直呵道,眉下愠色起。 眼前女子呆呆放空,脑中定然是在胡思乱想一通。 “舍不得?姜娘子还是收起那点小心思!此人与你无甚干系,那些个遁走妄念终究是场空。” 连声几道威胁,封直此下摆明讲出。 “封公子的能力,我当然知晓。”姜桐谈笑自若,轻言置之。就且看着,能耐再大如何,她倒不信,封直还能一手遮天了去。 “将这些东西赶快处理了,再是拖拉,今日也不必再回,自行领罚。”封直放下狠话,甩手离去。极力降低存在的识冬与识秋迅速地动了起来。 “壮士……”姜桐抬头一瞧。大汉依旧静待原地,倒是把他给忘了。 大汉忽然出声道:“郝成虎。” “郝成虎……郝壮士,今日不管你有何目的。进了这府门,再想离开,那可不是件容易事。” 姜桐好言劝之。然而郝成虎却毫不犹豫地摇头不离开。见人如此决绝,她深知再劝亦是无用。 一早好几折,封府门前总算恢复往日安静。府中是一如往昔幽幽深静,即便外边再闹腾如何,也干扰不动里边半分。 清幽环境下,人声影迹几乎不可闻。唯有细风卷来,仿佛才穿过一两道轻掠而过的步履声。 然,迎面忽来的空寂足音散落,一声不落地传到了姜桐的耳边。她盯着前面空空的小道,放停了步伐。 “郝壮士此行目的何在,现下可否告之?” 姜桐颇为好奇,郝成虎一腔“热情执着”到底是为那般。 郝成虎沉下头,两道粗眉在广阔的额间上快要拧成一股麻绳:“我……今日冒昧前来,给姜小娘子再添麻烦。若昨日有得罪之处,郝成虎任凭处置。” 姜桐凝声问道:“今日你特意前来,不该只为此一点吧。请罪倒是不必,有什么话直讲便是。” 一上来便请罪,难不成真有所求?姜桐转念一思,口中试探一问:“你……识得我?” 郝成虎脸色一红,羞愧点下头。虽不言明,但看这副模样姜桐便已知晓。不过,她对这人出现于此,心下犹为不解。 “少阳县一别,倒也有些日子。你我不过仅仅一面之缘,连话都未搭过,难为你还抽出心思来记着,确实不易……” 姜桐慢慢翻开脑中存有记忆。口说之言却是让郝大斧张大了眼睛:“……姜小娘子,记得……我。” 走投无门 “郝壮士那日‘威风’,一眼足矣。”少阳县之行,若说记忆最为深刻一人,郝成虎当仁不让。 姜桐回想道:“照理你应是在少阳县衙牢狱之中,郝壮士难道不需解释一番么?” 广额阔面,身材魁梧。双铜眼放狠光,腰间再别上一把大斧头。全部拼凑起来,正正好与少阳县聚香楼中,那位煞气满面的斧头大汉重合在一起。 姜桐第一眼原也没将此人认出。那夜在聚香楼中,郝大斧周身煞气凛冽异常,面目凶恶的模样实在太入人心。与跟在伍老三身后,任其差遣乖乖听命的那个属下相比,气度神态着实相差甚远。 “姜小娘子聪慧过人,郝成虎佩服。”老底被人掀开,郝成虎大脸烧红。姜桐没有注意到他的窘态,随即问道: “你去而又返,便是为此?寻我?” 那夜郝大斧癫狂至极,哪里还有心思顾及他人。故而姜桐猜测,昨日郝大斧在见到她时,肯定没有将她认出。 “之前少阳县中多有得罪之处,姜小娘子还请勿要与我这个粗人计较。那日,我本意是冲着仇家去的。其他人……郝成虎断不可能去残杀无辜,若真有哪一处伤及到姜小娘子,愿任凭处置。” 郝成虎狼狈低头。相见不过三面,但却次次都相得罪,他这心中着实难堪。 姜桐垂头一思,“这么说来,还是误会一场。是以,余县令发现便放你离开?” “不。余化程那个小人费尽心思置我于死地,又怎么放我安然离开。” 郝大斧口中提及余县令之时,目中狠光一闪,犹如当时少阳县之模样。 “如此看来,郝壮士这是经历了好一番波折,千辛万苦,最后沦落到为伍老三卖命的处境。” 姜桐摇头叹惜。依着郝大斧初见那般暴躁脾性,竟也能委屈求全,从伍老三手下讨生活。 郝大斧忐忑问道:“姜小娘子这是信我这个山匪的话?余化程……”话及嘴边,他又犹豫收了回去。 “山匪?强盗?”姜桐顿声思索,“是也不是,现下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郝成虎一时呆住。他本以为自己还要再费一番口舌解释,未料姜桐这般随心态度,根本不在乎。 这两人之间纠葛如何,她不感兴趣。但之前在少阳县之时,姜桐确有觉着那地方有些许古怪。尤其是聚香楼中,乘乱朝她出手的那群陌生男子。 余化程此人,表面圆滑,知礼通情。那晚匆匆一见,故也不曾瞧出他有何不妥。 但从昨日与郝大斧相处之见。郝大斧此人,性情虽躁,却也不会滥杀无辜。且那晚于聚香楼间,他本可一斧将那掌柜劈开。然却只是恐吓一下,并未真想取人性命。 他与余化程所言,孰真孰假,此刻不能下定论。 “也是,姜小娘子如此聪慧,定然能看出那余老狗的真面目。”郝成虎自信满满说道。全然没瞧见姜桐尴尬模样。 听他这么一讲,姜桐不好再声打击,只得附上干笑两声晃过去。 “那你今日之行是专为寻我而来,目的是为何?”姜桐赶忙询问,将话拉回到正事上。若再絮叨下去,只怕封直便要出手给人一“咔嚓”。 “处心积虑寻到此处,花言巧语一番,你果真是居心不良!”四周忽然传出一道厉声,言辞犀利,直面逼近郝成虎身上。 姜桐转眼瞧去,只见识秋嗖地一声便落在了他们面前。随之而来的,缓缓落下的脚步声—— 封直。正巧也一并到了此处。 “若你再不言明,只怕下一刻难见天明啊!郝壮士,现下你可是想好了?”姜桐催促,就怕下一刻识秋冲上。 郝成虎两眼一斜,漠视掉面前来人。不过下一瞬息间,还是听进了姜桐所言,面色犹豫道: “未认出姜小娘子前,我本打算寻一草地,就此了结残生。可姜小娘子的出现……郝成虎确有所求。” “有所求……”姜桐囔囔一声,忽觉有些讽刺。 郝成虎陷入回忆,满面狠厉铜眼涨红:“我与那余老狗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前来,便是将我郝成虎这条贱命卖给姜小娘子。只求姜小娘子出手一助。” 话及至此,郝成虎情难自控。两膝重重一跪,倏尔倒地。 这番浓烈之绪,姜桐惊诧往旁移开:“郝壮士,不若你先起身再道……你这所求,我又如何能帮得了?” 现如今她自保都难,何以再言帮之。 “不,姜小娘子可以。”郝成虎抬头坚定,仿佛认准了姜桐般。“那夜我虽被堵住了嘴,但双目可是亲眼所见。余化程表面恭恭敬敬,可是却不敢招惹朝姜小娘子下手。” 郝成虎回想起少阳县那夜便气得欲要癫狂。是以,一开始,他并未认出面前女子。后来静下才一番思之。 当晚所见,余化程的一举一动皆被他收入眼中。 以他对余化程的了解,此子奸猾圆通,见风使舵,十足的势力小人。绝然不会无故对意位小娘子低头示好。且看余化程那副巴结模样,定然是得罪不起之人。 如今走投无门,只此眼前一线机会。即便是舍了这条命,郝成虎也愿一试。 “你就单凭这点,便义无反顾地赌上一切。倘若你料想错了如何,又或者,我与余县令同为一艘船上之人,你又该如何?” 姜桐连声追问,定眼凝重。 郝成虎瞳孔放大,口中虚浮道:“这……余化程的态度不可能作假,我的眼睛……也没问题!” 说着间,郝成虎语气渐渐平稳。“姜小娘子为人,怎会与那老狗同流合污,郝成虎不信!” 脑子虽一根筋,但还不算蠢笨。姜桐看着郝成虎,心里纳了闷。怎的间,一个两个都来寻她诉苦。 前遇有静娘一事,如今阴差阳错将郝成虎招惹过来。 若为往日里,她兴许能提上一把。可现今……姜桐侧眼往一旁瞄去,熟悉的玄色劲装,若隐若现的黯褐水纹冷冰冰淌过。将原本就淡薄的面色愈发衬的冷傲,看起来尤为不近人情。 见人如此模样,思及自己现下的处境,姜桐垂头微叹。 封直不明所以,这女子偷瞄地朝他一眼也就罢了,这般对着丧气是为何意! 姜桐没有注意一旁沉下的脸色。再抬眼时,神色已恢复如常:“郝壮士对我倒是放心的很。你我不过匆匆几面,你怎敢下此定论?” “……难道,姜小娘子……”郝成虎原本坚定的神情恍惚一闪。以他所见,姜小娘子瞧着怎么也不像同余老狗一伙的,可她这般凝重之言,接二连三的……郝成虎心下慢慢动摇起来。 “可……余化程,那夜我所见所闻,您并不识得他。” “郝壮士须知,这里,没有你所需的姜小娘子,有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姜娘子。” 姜桐端正肃目。 在郝成虎进门之前,她便已再三提醒。此行不管他抱何目的,注定……一场空! “为何?”郝成虎满面疑惑,喃喃低语道:“那晚余化程出手,难道姜小娘子也可一笑泯恩仇?” 郝成虎失望至极,心下却又十分痛恨自己的无能。原以为寻到这点机会,没想到……终究是他幻想的一场美梦而已。 难以自控,郝成虎双手用力捶向胸口。沉闷两大声,下手尤为夯实。姜桐一旁听着仿佛也觉着胸口闷疼。 “郝壮士……何苦为难自己。”姜桐轻声劝慰:“来日方长,天道好轮回。若余县令真如你所言是个十足恶人,那他定会为所做之事付出代价。” “……那便接姜娘子吉言。”郝成虎苦涩笑道。然心下不甘的他,还是出声恳求:“姜娘子……真的不愿出手一助么?” 姜桐转身,不予回应。 郝成虎弯下腰,脊背瞬间无力垂下。只是,目光却有一丝浮动,来回不定:“昨日……姜娘子被伍老三要挟之时,我……郝成虎也算帮了一把。能否借此机会,姜娘子……” 话未说完,郝成虎一脸惭愧憋下。这等挟恩以报之事,着实非好汉所为。况且他自己对伍老三不满许久,昨日之事不过顺手为之。 姜桐礼笑不言,权当没听见郝成虎这番无理索取。能让他拉下脸再索求恩情,想必已是用尽了脸皮。 “来龙去脉如何,封公子在此听了个清楚。此事本是误会一场,封公子……意下如何?” 而今身处此境下,姜桐与郝成虎二人一番相谈如何并不重要。命都被人拿捏住了,何敢再言其它? 暂行一切,这重点之要,还得“仰仗”封直一人。 “此人为你而来,既然不想离开,留下便是。”封直一改之前淡漠神情,一脸认真道出。浓墨长眉松动开,仿若春风拂面,又似秋叶微风。强烈对比古怪异常。 姜桐屏气,不好念头慢慢浮出。 果然,下一刻眼见这厮慢慢拉过身。侧声对着识秋,道:“姜娘子不便招呼人,你替她多照看此。此人,便交给你了。” 封直两声吩咐,轻飘飘地便将人给打发了。交给识秋,那不等同于将郝成虎送上奈何桥吗! 绵里针 姜桐急声阻止:“等等……” “姜娘子还有何求?此前已随你意。难不成还须再将人请出去么?反反复复,姜娘子莫不是忘了,现在你所处何地?” 封直字字温和道出,然其下肃意却是紧紧逼之。 “自东园再遇之日起,姜桐所处之境,所遇之事,皆为封公子一手所控。忘记?承蒙封公子之前抬举,我虽资质虽愚,但也长了那么点脑子。” 姜桐慢声比划道,指尖点了点脑袋:“无需封公子提醒,此事,姜桐自当深铭刻心。” 两人明里暗间峙意涌动,源头为何,郝成虎一头雾水。 但这引子……好像由他而起。 “两位,不必为了郝某一介莽夫争执。郝成虎这条命早该舍掉,今日前来,也自然做好了一死的准备。”凭他几次得罪人,又欲求人帮忙,也自当将这命交出去。 听着这番好心“劝言”,封直欲要愠怒的面色忽然散开:“你这人倒是识趣,姜娘子这般高风峻节,眼下也该学着点。” 此女一而再地惹出事端,便是有之前相救之恩,他也不能再退步忍之。 姜桐置若罔闻,一脸淡若应下:“封公子之言,哪敢有不从之理。”话虽这么说道,可这敷衍之意一目了然。 她未再看封直脸色,走到了郝成虎身旁。 “且问郝壮士一言,当初你若为寻余县令之仇来,何故要选于聚香楼?” 当晚正值花灯夜上,少阳县之百姓大多都在东街之中。乘乱出手,那岂不是更方便? 郝成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面目狰狞似乎是陷入以往仇怨:“若非信了余化程的鬼话,我又怎会讨去聚香楼。中了计,害兄弟们全都掉了命!” 一提起此事,郝成虎便心痛如绞:“那夜在聚香楼之中的人,没一个能活下来。假模假样,我呸!余化程口中没有一句实话。那日若这位公子来得再迟些时辰,一不做二不休……姜娘子恐怕危矣。” “昔日冒犯姜娘子之处,郝成虎无力再还。只怪那可恨的余老狗,卑鄙小人关东望,两人设计埋伏,聚香楼中遭此暗算,逼得我不得不出手。” 胸腔怒火被点燃,郝成虎越讲越气。 “郝壮士言下之意……”秀眉凝思,姜桐犹疑道:“那晚聚香楼中早有余县令安排之人?” 郝成虎愤愤道:“没错!不然我怎会轻易被他擒住。还有那个小人,聚香楼幕后之人关东望!” 自责与愧疚涌上心头。郝成虎沉头一股子撞在青石砖面上,昏厥不醒。拉开的余音沉闷又绵长,仿佛也正敲击着姜桐脑袋,令她幡然一醒。 “如此说来,那夜聚香楼中朝我攻袭之人……竟是余县令所为?” 方才郝成虎所述,一笑抿恩仇,可她与余县令有何恩仇?推及聚香楼遇险之事,姜桐不得不对此生出几许怀疑。 “封公子对此可有高见?”姜桐转声问道。仅靠郝成虎一言,她不确定这个推断是否正确。 “余化程……”封直回想几思,无所谓道:“不管他曾经对你抱有何种目的。而今在此,无人能伤到你。” “且有姜家在,不至于连一个小小县令都收拾不了。” 姜桐在少阳县遇险一事不用他言明,姜风庭自会去查探清楚。这一点,封直对姜家之能力还是相信的。 “前有少阳县遇险一事将封公子牵连了进来,后帝都城中封太守在朝堂之上公然被害。二者之间有无关联且先不论。” 姜桐忽而转声,将话扯到帝都城上:“单就封太守遇害一事圣上便极为重视。封家之事又怎会少的了呢?封公子为封太守独子,你所行之过往,那就更不用提了。” “而今前者虽是偶然所遇,但……偏生不巧。”姜桐缓声:“这个节骨眼上,只怕会多加令人猜测……” 正如那日赵信所言。少阳县遇险一事虽是姜桐所遇,可那又如何?他二人一并同行而来是事实,封直出现在聚香楼也是事实。 即便生嘴将此误会解释清楚,可在未将封云一案查清之前,恐也难抑众人生出的疑窦之心。 封直挑眉傲道:“旁人要如何猜测于我有何干系?总归究其是要将幕后凶手查出,倘若将少阳县遇险一事牵扯进来,也便是给案子再增添些小小麻烦,有何值得我在意。” “倒是姜娘子你……”封直忽然停下,眸光收紧朝姜桐盯去。 “不过身外虚名而已,封公子能轻易放之,我又未尝不可?”姜桐自若。而今她失踪良久,此消息若是一旦传扬出去,只怕更要惹人争议。 前头少阳县一事本就在众人心中埋下了种子,姜桐再一失踪,帝都城只怕会再掀起一场大波来。 封云遇害,姜桐失踪。原是没有牵连的两件事,可正是少阳县遇险,再便是封直一路护送,怎能不让人起疑背后真凶是否为同一人所为。 圣上严明。封云一案本就牵连甚广,此事一旦再牵扯进了姜家,事态只会愈加严重。此案背后真凶,天罗地网,势必绝然不能放过。封直要想在此棘手情况下将人隐匿送走,只怕是难乎其难。 姜桐不信封直没有丝毫顾忌。 早前可以瞒过众人耳目将她悄无声息带离出帝都城,而今诸多变化,封直现下自己都麻烦缠身,谈何多余之力应付多方来人。 封直顿思几息:“帝都城,姜大将军府中的小女好生地待着,姜娘子不必忧心名誉受损。毕竟在少阳县受了惊,总归是要静养一二。” 姜桐言下之意他懂。 少阳县一行意外在他二人之间无形套上了一根绳索,连着封家一道,这是他没有料到的。眼下帝都城那边若真合力,事情确然会变得麻烦不少。但——到了此刻姜家还是将消息瞒得死死的,又怎会再生意外? 封直扬眉一脸诚挚道出,眸中却尽是冷嘲之意。 姜桐闻之依旧自若道:“看来封公子还是未能明白,不过就是些望风捕影闲言碎语,阿桐又岂是在乎虚名之辈。不仅如此,连着我那些身旁伺候之人也当是一样,不拘泥于这点子虚名。” 姜桐展眉一笑,恬静无痕的眼波随之漾开,转瞬流转煞是动人。 然,突然松开的笑意却是让封直收起了嘲意,戒备地盯着面前反常的女子。 姜桐泰然处之,再声慢道:“正巧不巧。封公子也当瞧见过在我身旁伺候的两张面容,从平原郡一路同我随行而来,形影不离。此番我突遭失踪,茫茫然间,他们绝不会在将军府中坐以待之。” “自然,也不会老老实实听由将军府之命。为了寻得我的下落,定会用尽一切办法。将军府不愿也不屑与封家牵扯上干系,但他们……可就不一定了。” 姜桐十分在握。她与连羿萧萧自幼相处长大,如今她无故失踪不知生死,他们心下焦急定会拼尽全力不会放过一丝机会。 “封公子莫要小瞧二人身份低微。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更何况……封公子莫要忘了他二人从何而来?” 女子句句柔声道出,字字间却如同绵里细针。虽不致性命但根根扎下只觉各处酸麻刺痛,着实令人恼火抓狂。 若非留着还有点用处,封直此刻定要将其一把扒开碎掉再扔得远远的。 平原郡,姜府。他岂会不知。 两个仆子而已,还不值得他放在眼中。能引起他提防的,不过就是其身后的姜家——姜偃中。 “弯弯绕绕,何不一并挑开,你想作何?”封直将话挑明了问道。 “既是少阳县之行的意外将你我拴在了一起,那不若便趁此机会将它解开。如此,即便我再发生何意外,也与封家之事牵扯不上干系。” 姜桐看向倒地的郝成虎,晕厥之下,口中不时间发出几道痛苦呐呐声。 “查清当日聚香楼之事,对封公子来说当是不难。此人从少阳县流落而来,又寻到了这里,难道不是送给封公子的一个机会么?且待他清醒后一一交待,若是无用,再随你处置也未尝不可。” 姜桐好心提议,面上看来皆为封直所考虑,倒是没有半分是为着自身。如此费一番口舌,然却只为解他人所难? 封直将信将疑,审视几眼后却又突然放松道:“绕了一圈,姜娘子言下不过还是想留此人一命。也罢,多一时少一时又有何妨,总归,这后果都是一样。” 话虽松口,但封直依旧没放下对姜桐的思疑。而今情形如何,他自有考量。至于这个生莽闯进来的郝成虎…… 封直朝一旁跃跃欲动的识秋示意,随即甩手离了去。姜桐盯着人消失而去的方向,心中缓气的同时又觉得无故透露着几分古怪。 郝成虎误打误撞将聚香楼遇险一事涌出,她这才将此事从脑后再拾起。 早前于赵家之时,她只当此事过耳听听便可,并未在意放心。现今被郝成虎这番“提醒”,原也抱着试试一心,封直竟真让步…… 姜桐咽下声。她留下此人,不过意将这趟浑水,搅得越乱越好…… 如今这人依旧陷入半迷中,任外界如何,他自陷在内里岿然不动。识秋冷面煞煞,绷脸瞪眼,一副要活剥了郝成虎的样子。 一早掀起的无故闹剧此刻终于了之。但是被打破的寂静却无法随着这场闹剧的结束而恢复原样。 揣揣不安的人心之下,或许早已沉寂许久。在这脆弱的外壳,亦或只需一滴微不足道的雨水便能将其搅动开。 有苦难言 封直离开后调头一转,出门奔去了县衙。 今早识秋无功而返,孙县丞未能将籍帐准备好。一来二去,再磨蹭下去,只会耽搁的更久。 尤其是方才一番谈话,更是加重封直心下不安之绪。原是看人一介弱女好拿捏,路上也能安稳些。不曾想……出去一回,便招惹上一堆麻烦。 也是,姜家出来的,自幼又长于姜偃中膝下,心机本事又能弱到哪里。算他一时走眼,轻瞧了那女子柔弱外表。 封直摇头轻嘲一声,加快了步伐。 孙县丞没有那个胆子敢糊弄人。既然拿不出,那这东西便是被人“收拣”起来了。 可不过仅一小小籍帐,保存竟还如此周密。平日里对沣县熟悉的孙县丞都不得而知,岂不是更显反常?封直心下原也只猜测而已,并未打算强要过来,此异常一出反倒是更坚定了他的想法。 既如此,那他便亲走一趟,看个究竟。这里面究竟有无古怪,他必会一一挖出证实! 路空上卷风忽起,来得猛烈又疾速。只不过眨眼间,快得仿佛没有出现过般。来往的行人 纷纷裹紧了衣裳,加快了步伐匆匆欲赶回家。 昨日忽来的一场暴雨不知打乱了多少。本已入深秋,哪知这雨竟还来得如此迅猛。眼下又起怪风,无怪大伙多想,也是怕那雨再卷土重来! 沣县县衙中。孙县丞也正为着那“暴雨”而发愁。脸皮枯黄眼底发青,整个人似是被抽干了精气神般,憔悴无力,苍弱不起。 就连差役凑到他面前的通传也全然未听进去,精神恍惚间,直至“使君”突然出现在他视线中,孙县丞脑子瞬间清醒出来。 “使君……恕罪,下官有负您所托之事,应亲自登门请罪,怎能劳您大驾。此地脏秽未清,还望使君移步。” 孙县丞拖着声颤巍巍劝道,身下两只腿肚子止不住打抖。几欲倾倒下。幸得足下靠着的半截几案抵住,才堪堪将话说完。 封直不是来问罪,自然也不会在意孙县丞如何。从他进门之始,便被这四面乱象给引去了注意。 “县衙之内,难不成还能遭了贼?”屋檐塌下,一片狼藉。封直质问道。 孙县丞急忙挤出力气,忙不迭道: “不是不是,使君误会了。下官失责,这房梁失修,原就打算这两日便将其好生修整一番。下官对此也是十分重视,奈何……哎!岂料昨日一场大雨下……” 孙县丞摇头叹声,心下更是苦闷到了极点。 “昨日还尚且无虞,挺了过来。但下官一时记挂着使君交待之事,见其无恙,也就不曾再多心注意点着。便是今晨这……不过,所幸未伤及人命。” 现下想起来犹有后怕,只差一步,只怕他便要被掩埋在里了。 “那泥水怕是早已渗进,半个房梁都塌了下去。下官有罪啊!若能早些发现,也不至于此。” 孙县丞一锤大腿猛然倒地。旁下抵着的半截几案惊滚开,落得个再“粉身”的下场。 封直环顾四周。县衙各处都好端端着,未见哪里有年久破损之意。怎就这一处?封直心底生疑。可眼前已经垮倒下的屋梁和混杂着底下的泥水朽木,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可有损失何物?”封直没忘记此行目的,但愿没再出意外。 孙县丞急声解释:“使君且放心。这屋子原也闲置着,并未有何贵重东西存放置之。素日里,也就是冯县令偶尔会在里暂歇上片刻。好在这些时日冯县令未再进去过,依冯县令严慎之心,故而里边应不曾放有贵要之物。” “冯县令若真如你所言般,那这籍帐又是怎么回事?缘何不见其面?”封直话锋一转,凝声再质问。 孙县丞一时哑然,措乱间连忙请罪道: “下官不职,未能完成使君交待之事,自知羞愧难当,罪责难逃。还望使君再给下官一次机会,待籍帐一寻到,再任凭处置。” 苦唧唧泪眼道出,面上再添一把辛酸泪。昨日应下保证时有多痛快,现今这脸那可当真是翻得啪啪作响。 “登人籍册。掌建邦民生之数,方可供佐安国。孙县丞既为大梁官吏,也应知晓其紧要之位。而今沣县籍帐拣于何处,这县衙之中竟无一人清楚,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封直冷嘲讽道。清隽眉目下的幽冷之意似冰刺般,戳人心肺寒骨透心。孙县丞当即便四肢发软,一头栽了下去。 “下下官有罪,请使君……” “勿要再扯废话。当即之要为何物,孙县丞难道还不知么?”封直打断了请罪之词,厌烦问道。 孙县丞恐再惹了使君生厌,慌忙下口中只诺诺应下。 “使君教训的是,下官定当竭力补之。冯县令勤政为民,凡有关沣县民生细事,不论大小,皆一一亲手而为。这籍帐现归于何处,冯县令定然是早有安排。下官早已命人快马传信于冯县令,使君且再稍等一日。待冯县令归来,必不会让使君失望。” 孙县丞有苦难言。他虽是县丞,可在这沣县哪里多少百姓认他。这沣县一概大小事务,全赖由冯县令这个为民好官亲为处理,要他又顶何用? 从前跟在宋县丞手下时还尚能做点事。如今顶了县丞的职,反倒是愈发清闲。一来二去间他也就习以惯之,生了懒犯了惰,这下却是遭了殃。当下这般赶鸭子上架,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使君放心。下官这就再去寻找,县衙里就这些点地方。只要冯县令一刻未归,下官便不会停下。即便不眠不休,也当将籍帐翻出来。”孙县丞咬牙一横,豁了命再三保证。 这等甩锅之言,封直只当耳边蚊蝇嗡嗡之声,听听而已。 “孙县丞有此等觉悟便行,你既应下,自该栓在脑门上,时刻谨记着。” 封直不愿再与其虚扯浪费时辰,再声正告后,转头便自己寻了去。 不是他不相信孙县丞,而今这种情形下量其也不敢糊弄过事。但就光指着县衙里这些个酒囊饭袋,还不若他亲自动手来得更快。 孙县丞不敢再吭声。只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去。此时此刻,他只祈求着冯县令立即赶回。这尊大佛,他可再伺候不起! 这般年岁,明明比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大不了几岁,样貌也生得那般俊。合该让人瞅见便心欢喜,可这偏生就怪了哉。孙县丞现下只要一见着那张脸便怵得发慌,腿脚无力不说,一个不小心还差点栽得个四仰八叉。 孙县丞心底的声声哀怨绵长不断。每一刻间,仿佛都被这怨声给拉长了开,度过得无比缓慢。越是焦急,越是发怨,那便越是如此。 反反复复,来回煎磨。就在将要顶不住之时,县衙外终于传来了消息声。 “可是冯县令回来了?” 孙县丞上前询问,腿脚也不发软,嗖嗖地往外奔去。 封直将整个县衙查寻了一遍,无所收获,是也将目光转向去了县衙门外的消息上。 然这满心期待,目中所见的画面却是让人心若坠冰,又瞬间火冒三丈:“此去是让你们将冯县令请回,现下抬个半死不活的伤患回来作甚!有病治病,有伤治伤,县衙是医馆么?还是本官是大夫?需替你们治治?一群猪脑子!” 孙县丞显然被气得不清,一连串骂声如连声鞭炮劈里啪啦,仿佛使尽了全身的气势。 才刚赶回的差役连地都还未落稳。拖着半路捡回的重伤男子,吁吁喘歇不止,岂料迎面接来的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几人不知孙县丞受了何刺激,霎时间被惊得全身冒汗,惊慌不已。架住重伤男子的手心一个打滑溜,这人便落了下去。 失去了有力的依托,只闻扑通一声。原本便已耷拉下的脑袋直面扑在了地上,咚的一声栽倒下地,叫人听得好生作疼。 孙县丞正气急上头,心底本就慌措一团。突然间来了一道咚咚栽地声,仿佛往他心口上砸去般,惊得他失语塞住,也随那男子一同瘫倒在地。 手脚慌乱的差役们赶忙上前欲将人搀起,三五几人顿时围挤堵成一堆。孙县丞与那重伤男子搅合瘫倒在一起,一时间也不知该顾哪头。 好在这人自己猛然醒悟开,三两扒拉下又颤着身子挣扎了起来,嘴皮子跟着又嗡嗡叫骂起来。若细听了去,隐隐可闻一阵阵的啜泣声,随着发颤的嘴皮子一道发出。 但眼下的情况却由不得他自怨自艾。目光涣散间,眼前仿佛又见那熟悉的清隽面容,如同深刻在脑中那般清晰。见之,便叫人胸口发紧头脑发胀。 封直不予理会孙县丞心下所惧。小小县衙之内,寻一本籍帐竟还如此多磨,还真是让人出乎意料。 到底是凑巧,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一切尚不明了。封直心头涌上几丝困惑,但却不得而解。欲伸手将其揪住,然又仿佛不存在般,空空不见丝毫踪迹。 一股烦躁之情不知觉从心下生出,慢慢浮出将眉头拉拢在一起。孙县丞一旁时刻观之,见此情形,心底是越发捣鼓不安。涔涔汗水混杂着老泪滴落,浑然不觉脚边倒下的重伤男子。 许是栽倒下地撞击太过猛烈,将人硬生生从昏迷之中拉了出来。 “……颜总管!” 两个滑手的差役立即赶上,又紧紧将人扶住搀起。原是垂下的脑袋也随着主人的清醒而渐渐抬起,露出面容。 沾满脏污的脸上还冒有被磕破的血肉,一道道鲜红纵横交错占据了整张脸庞。两只眼皮缓慢掀开,极为费力地撑出了两道小口。 孙县丞震惊地盯着眼前这个狼狈起身的重伤男子。虽一改往日常见之模样,但也无妨将其认出。 “这这……颜总管?”孙县丞惊恐盯着,不可置信重复问道:“怎会变成这个……样子?发生何事?莫不是冯县令那边遭遇不测……” 一番胡思乱想下,孙县丞原就惊慌的心绪被拉高到了极点,连串询问声到最后逐渐没了底。 “属下等赶去花家村送完信后,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谁料在进城半路上遇见颜总管身受重伤孤身一人,这才……有县丞方才看到的情形。” 差役一旁虚声解道。本该一到便立即禀告道出,可奈何迎面一顿痛骂甩来,那是想张口也被堵了下去。 孙县丞没得余出时间多想,转眼忧声问道:“颜总管与冯县令一道前去花家村,可你受得这伤是怎么回事?可是冯县令另有安排?” 县衙这边还未处理得空,若是冯县令再出意外那可如何是好! “快快快,赶紧将大夫请来!颜兄可要撑住啊!”眼见着人似乎又要晕倒,孙县丞鼓起嗓子吩咐,生怕这人再昏厥倒下。 颜甫奋力维持着脑中清醒,双眼挣扎开:“危险……救人,赶紧去救我家老爷……”腹下的伤口并不致命,但也让人好不到哪里去。颜甫强撑着一口气,终于拖到了县衙中。 “危险……”孙县丞忙声道:“贼寇竟这般凶恶?这伤竟是他们所为?” 颜甫无力再余解释,摇头否认了孙县丞所言。 “花家村,我家老爷还等着……”颜甫脑中死死记挂着此行目的:“赶快派人前去李家庄……” “李家庄?”孙县丞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但颜甫失去了大半力气,一番话是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 蹲守一旁的差役似乎回想起了何事,赶忙凑上嘴将在花家村所见闻全然道出。虽不如颜甫知道的那般详细,但也能将事情原委解释了个大概。 孙县丞一颗心被提起又放下,几番起落。 “如今县衙所剩可用之人无几,这……能行之?”孙县丞满脸焦愁:“贼寇这般难对付,冯县令此法可行……” 若有颜甫等人与行一同,再与冯县令之里应外合,那他势必不会这般顾虑。可就县衙内剩下这几人,孙县丞瞅着此刻也没了底气。 “我家老爷定会有法子,刻不容缓……”颜甫急哄哄起身解释。当下老爷面对的危险不仅有那窝子流寇。更紧要的,便是他身旁的明月舟!颜甫做鬼都不会忘记那个半路拦截的污面男子,只可恨自己轻信了他人。 “一定要小心……明县令……” 孙县丞沉浸在焦愁之中。耳边屏蔽了外界大部分的声响,更别说颜甫这般微弱声息。他左思右想犹豫不决。心中没有底气应下,却也不敢放任不管。 来回几番踱步下,还是迈着腿,壮起胆子往封直所立处慢慢靠近: “使君,现今处境您也是看在眼里。下官自认无能,斗胆……但请使君出手一助。若有使君带领,此行必然可通。” 孙县丞恬着厚脸满口吹捧,又掐着声小心劝道:“眼下暂寻籍帐无果,冯县令又被困于花家村。使君出手,也是一举两得。” 这头要籍帐,另一头又等着要人。两边都是不容懈怠,何不干脆凑上一起,正好一并解决了。孙县丞心底打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将自己那是撇得干干净净。 封直何尝不知眼前这老滑头心底打的算盘,但孙县丞这番提议确然合情。眼下这档子麻烦事被他碰上了,当着县衙这明面上,也暂不能袖手旁观。 况且,他也十分好奇。沣县籍帐如今不见踪影,到底是人为还是巧合。 孙县丞忐忑地候着,每一道声息都过得无比漫长煎熬。封直静思片刻,言语对再其又好生敲打了一番,口中适而勉强应下。 推去了多余废话,封直也上赶着时辰。 颜甫强撑着,断断续续交待几声便又陷入了昏厥之中。孙县丞此下倒是没有焦急地冲在其耳边叫唤。既有使君带头担着,他心中自当放宽了不少。 从不说笑? 时不待人。孙县丞还在后方再行准备之时,封直已然先行启程往李家庄赶去。一行四人轻装赶路,待快至李家庄之时马蹄声才稍有缓和下。 姜桐猛地深呼一口,胃中如翻江倒滚般难受至极。这般急促颠簸的快行算是打消了早前对外纵马奔驰的向往。 此刻想来也着实可笑。早知快马下是这般模样,当初在路上就该多多给封直找些“麻烦”。总好过现在,两头一场空,最后遭罪的还是自己。 “前头便是李家庄,姜娘子再忍耐片刻。”识冬边安慰一边拉紧了身后的女子。路上少主不曾停歇,她也不敢妄动松懈。 姜桐感激地投去一眼。 一路快马加鞭,若非识冬将她紧紧护住,这一行赶路来只怕她要从马背上滚下数次。也不知封直脑袋又发得哪门子疯,神出鬼没间,突然消失又陡然冒出。二话不说将她带出了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去这个……李家庄。 不过瞧着样子当是还未打算离开沣县,姜桐心头庆幸一松。 “识秋与我进村,你留下待在此地附近,不可随意离开。” 话虽是对着识秋识冬吩咐,但封直意下却是指向了旁边无关女子,目中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姜桐满心无所谓:“既有人作陪,在这荒郊野岭又岂会走丢。封公子勿要多虑,且放心。能让封公子焦灼之事必然非同一般,这都赶到节骨眼上,切莫耽搁了……” “荒郊野岭最是野畜出没之地。此地听闻常见有野猪袭人,更有甚者道是碰上了黑瞎子。” 封直一脸正色煞有其事的模样倒是让人一时间分辨不出真假。按照先前之言,当是不会将她置于危险中。 可这人心性难以琢磨,也难保会食言反之…… 姜桐暗自纠结之样被某位高高扬起下巴一览入眼。 见之成效反应,封直满意地点了点头。慢腾腾的马儿似乎察觉到主人的心思,转眼之间便扬开了蹄子。似撒欢般飞快地朝前奔去,留下一阵阵尘土给尚未反应过来的三人。 识秋恍惚之间,好似瞧见一双勾起的眼梢从他面前一闪而过,原地愣神几息他才赶忙驾马追去。 姜桐想破了脑袋也摸不清封直此意真假,忍不住问道:“识冬,你家少主平日里也是这般……正肃?” “少主从不与人说笑,更不会胡编虚言。既言明有野畜流窜伤人,那必然不可轻视,娘子可得小心为上。” 识冬绷紧了脑门,双目噌蹭锐利扫向四周,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过……娘子也别太担心,少主心中有思量。若这地方真危险万分,也不会将奴婢一人留下保护姜娘子你。”瞧着女子低头不语,识冬还以为姜桐被吓着到,遂缓声宽慰几句。 殊不知,姜桐此刻非但没有被吓着。且已完全打消了对封直所言的疑虑。甚至于,还有几分无语。 从不说笑?口中无虚言? “……” 姜桐是一百个不信。如识冬所言,封直品性假若如这般。那昨日在百味楼将她耍得团团转之人又是谁?满口胡言,冷嘲热讽,可不是一般恶趣! 心思隐藏得极深。早对姜家生了不满之心,在送她回都城时,一路上竟也未露丝毫马脚。人前博了好名声,背后转身便翻脸。 此等嘴脸,皆为她亲眼所见,亲身历之。 识冬这番认真解释。在姜桐听来,简直是无力又可笑。但也并未完全无用,好歹是让她解了惑。顺带上,对这位“疯公子”再加深些许了解。 放下心思,姜桐闭眼休整。难得有之清静,她自是格外珍惜。此地既无危险,眼前也无那个碍眼的家伙。封直警惕性太高,心细又多疑,有他在旁,时时刻刻都难松懈下。 紧绷的弓弦尚会断裂,人亦是如此。 可她不知道,前脚被带出沣县县城。后紧接着,自北赶来一道行色匆匆的身影,少年未褪稚嫩的面容,神色疲惫,却仍不可挡眉宇下坚毅之态。 孤身一人,策马飞腾踏过了沣县城门。 时隔多日,终于同在一方土地下。然而,满目所寻终是差了一步!阴差阳错,主仆二人便又硬生生地错开,未得相遇! “李家庄……” 姜桐调整好心绪,四下掂量一番。打从进了沣县,封直似乎就变得格外“匆忙”。照他那般谨慎性子,本应早早地离开,快些地将她这个“包袱”甩出去。且经过昨日之行,再想低调行事恐怕也难。 可眼下境况,却仍旧停留在沣县。百味楼中跟在封直身后低头伏小的沣县县丞,离开时两人那番对话…… 这其中,必有古怪。 姜桐小自揣摩了一会。本欲再探探识冬的口风,可这一回,识冬仿佛被锁紧了嘴巴,怎么撬也打不开。 得不到回应,姜桐一阵气馁,最后也只得打消这方心思。 村野山外,本就望不到多少人烟。稍微起点风吹草动,便会格外引人注目。孙县丞带着零零散散一帮人手,扬声踏蹄飞快地往李家庄赶去。 “李家庄当真是热闹,小小村庄,引得这么多人前去,今日莫不是有什么喜事不成?”姜桐玩笑似说道,眼里含着大大疑惑看向识冬。 识冬低头,避开了身前投来的视线。 “山村远僻,奴婢也不甚清楚。娘子实在好奇的话,大可待少主返回再行询问。只是现下,还要劳烦娘子在此候上些许时辰,不可随意走动。惊了意外,奴婢纵使能拼上全力,也怕不能护娘子周全。” 识冬谨慎回道。小脸绷得紧紧,时刻不忘封直临走前的嘱咐。姜桐刚鼓起的劲头瞬间又被浇灭了一半,此下想再套出点消息看来已是不可行。 卷土浪腾声渐行消散。只不过一会子功夫,村野山道上又恢复了平静。沉下的乌云悄摸占据了半山头,周遭仰息的生灵此刻仿佛暂停了呼吸,变得格外安静。 姜桐不知觉间也收敛了几分气息。四周并无异动发生,她应该放心才是,可忽然涌出的一丝不安又是怎么回事? 可未待她出声,识冬猛地抬起头,满面厉色戒备。 如此谨慎异常,姜桐当即吞了声紧闭不言。两指朝手心用力掐下一把,刺痛上头,整个人也打起了十二分警惕。 当下时节,正值秋收耕种之景,最是不得空闲的时间。李家庄并非不通人烟的偏僻之境,即便未进村庄内,尚有距离,但也不会这般寂静。 昨日暴雨下,这两日合该更加繁忙。赶来李家庄的路上也有可见的人影,可到李家庄附近之后,怎就似消失般,全然不见不闻村民任何声响。 尤其在孙县丞一帮人赶过后,两厢强烈反差,极为明显。 识冬先一步察觉到不对劲,当下便一把拉紧姜桐欲乘马离开。可手刚搭上却是微微一顿,却又放开掉。转眼放息间,带着人毫不犹豫地窜往隐蔽小道,目似极快地从原地消失。 未足半刻,方才停歇之地已不见二人的踪影。 姜桐未多嘴疑问,暗暗只提起劲头,紧随着识冬一道遁走。弃马未用,又是如此焦急。不用识冬解释,她也清楚现下此地危险迫近。 两人心照不宣,彼此相互配合。识冬憋着气,一股子朝前冲着。方向似是漫无目的,但却专挑着隐秘地躲去。 旁有掩盖物遮挡着,加之两人身型瘦弱。一时半会间,恐也难发现二人隐匿窜于其间。 “县衙这群狗东西,竟敢偷摸搞出这些诡计,简直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一道惊赤声凭空迸出,炸开了方圆数里的宁静,也将正悄摸逃跑的两人惊得停下了步伐。 识冬迫于无奈只得暗忍下。若只她一人尚可行动,可要确保姜娘子的安全,那就必须谨慎再三,不可冲动行事。 两人安静匿下。而那道凭空炸开的愤声依旧喷响在四周。不止如此,与其随声附和者多有三五几人,杂驳交错,尽是语气凶恶之态。 听着源源不断加入的恶声,姜桐暗趴趴地挪动身子,尽量缩小躲着。 “三哥,此事你说该如何结果了?安守不动或是冲上去,尾九郎任凭吩咐。” “哼!少废话。冯石溪一伙胆敢愚弄我们,当然不会放过他。这人早已是囊中之物,还怕人跑了不成。少把担子架在三哥头上,你尾九郎打得是什么算盘,骗得过谁?” 尾九郎闷声不语,面色如常。面对这番毫不留情的讥讽显然已经习惯。两道浓重的须眉压下,眼勾勾地盯着身对面沉默的背刀男子。 “尾九郎只听三哥行事,问心无愧。是非公道,有心之人必然明了。” “公道?” “这两个字从你尾九郎口中说出也不嫌臊得慌,脸皮修得当真厚得很。我一介莽人,粗鄙不堪,无心亦无肝,公道为何?怕是一辈子都看不明了咯!” 不甘示弱的讽声再反驳,刺入耳中,尤为怪气。尾九郎脸色微变,眼勾压下闪过一道狠色。 眼见着态势逐渐僵硬,沉默下的易三戈挥手打断了前言:“行了,少废话那就闭上嘴,莫要争执内讧。疾生带着人留下,九郎同我跟上打探。” “我不同意,三哥!你若执意要去,休想撇下我们独身一人。共进退,一个不能少。” 易三戈话音落地,旁边反对的声音便急不可耐地跳出来。疾生双手一挥,直接摆明了态度。 “冯石溪找来的那群帮手能顶个屁用,哪能值得三哥出手。照我看,就不该掺和这趟事。让闵良之自己解决,有他在下面守着。这些人,今日就算插了翅也难逃。” 疾生表面虽不反对易三戈的决定,然心下到底还是不愿沾染上这趟麻烦事。 “闵良之早知道县衙那群人的打算,挖好了坑等着他们跳进去。三哥你又何必再跟过去。那厮阴晴不定,保不准将你一块拉下。” 疾生郁闷叹气,一连串好说歹说的,希望改变易三戈的想法。 “你能明白其中利害,三哥会不知道吗?”尾九郎出声道:“如今都被绑在一条船上,想再独善其身已不可能。既然没法摘干净,多点少点又何妨?” “闵良之守在花家村,让我们在此地候着,嘴上说得是里应外合,可翻面摆明是将我们剔除在外。你也知道闵良之不可信,若是听从待命,保不准横生意外,白白做人家的替死鬼。” 尾九郎字字沉重,清晰落在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疾生面色晦暗不明,未待他开口反驳,一旁的易三戈先行解释道: “九郎的顾虑不可忽视。眼下我们虽与闵良之一伙,可谁也不知下一刻那厮会不会翻脸。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听命。九郎与我偷藏跟上去,两人足矣。” 易三戈咬牙掷声,容不得他人再提反对之音。 “三哥!” 疾生怒起,不甘心留守在原地,又没法改变三哥的决定,转头将怒气撒向尾九郎。 “思虑周全,一箭双雕,想来也是废了你不少功夫。此去你若敢拖后腿,三哥有一丝损伤,必要你十倍换来!” 疾生毫不掩饰眼中杀机,当头厉声警告。尾九郎眼底狠色早已消去,面色恢复比之方才更加平静,丝毫不受影响。 易三戈轻咳几声,不轻不淡道:“闵良之的人还潜伏在李家庄,不能被他们察觉到异样。疾生,你带着剩下的人就留在此处,万不可招惹上他们。” “三哥放心,疾生心里有数。” 虽有不满,但当下,疾生还是拎得清事态轻重缓急。 “不过,三哥此去千万小心……”疾生脸色忽而凝重,“县衙那群废物尚造不成威胁,但前头进去的两人三哥须得小心,此二人身手绝非弱类,更非善者。且身份不明,不知是敌是友。不管他们哪头来得人,对我们都是十分不利。” 一切都如闵良之所言。冯石溪假意示好,借此来拖延时间,暗地里却增派人手准备从另一面突袭。闵良之没有撒谎,可谁料等来竟有两拨人。 他们一行埋伏在李家庄外,极为隐秘,绝不会被人发现。但,却竟被那两名突然进村的陌生男子差点发现他们的行踪。 那一眼杀机,疾生绝不会忘记! 易三戈也知此事没那么简单,是以才决定暗中跟去,为探究竟。 “闵良之的人也好,县衙来人也罢。让他们狗咬狗,互相残杀。壁上观火,烧不着。”尾九郎未有惧意,自信道: “凭着三哥与我的能力,还怕不能全身而退吗?” 疾生反眼便是一道冷哼:“九郎兄能力出众,人中龙凤,对付这些废物绰绰有余,我当然不担心。”疾生话里恭维一二,面上止不住的嘲讽。 “三哥,有事尽管吩咐给九郎兄,正好全了他一片心意!” 三人的一通密谋声放肆弥漫在四周。把握十足,没有丝毫顾忌之意。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今日来往李家庄的,竟还有剩余之人留在此处。 一字不漏,全盘落耳。 姜桐缩紧身子,暗呼倒霉! 此等情况,若能选择,她倒宁愿遇见的是黑瞎子。野畜暴虐,一根筋认死头,怎么也没这些人心眼子来得多,一旦沾手难以甩掉。 更别提,这伙不明匪盗其恶狠程度,不比野畜少半分,亦或更甚。 “可有把握?”姜桐张口无声比划道。 识冬摇头,缓慢破开面前障碍,一手从腰间抽出短刃,以防不备。 透开的缝隙上穿插着几道黑影,凝眼细看时,不难发现附近流动的人影。姜桐模模糊糊点了个大概。 此群匪盗来历不明,人数亦是不少。从方才那番交谈中可以得知,此行目的,意在官府。公然敢谋害朝廷命官,胆子不可谓不小。 能够设下埋伏,且瞒得滴水不漏。看来,此行孙县丞等……怕是凶多吉少。封直焦急赶来,原来便是为此事么? 姜桐暗自琢磨起来。此刻求证识冬已无意义,要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离开此地。 领头两人离开后,剩下之人果真听话,留在原地,一步不曾移开。对姜桐与识冬来讲,暂时安全。 可长久待着,始终不是一个万全之策。 方才他们的心思被孙县丞等吸引开,所以并未多加留心于四周。若是再留些时间,不难发现周围留下的痕迹。 姜桐凝眼再探,心头一沉。 这帮人,来去无影无踪,声息极为收敛。埋伏在李家庄外,竟然瞒过了封直耳目。如若不然,他二人早已返回,又岂会放心将她与识冬留在此处。 这也解释了识冬为何如此紧张,单靠她一人……只怕不敌。更别提,身边还多了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女子。 姜桐垂头,再一次深怨自己的无力。 “娘子不用过于担忧。这群山匪子,若真如他们所讲,李家庄内暗含埋伏,少主定会察觉。待少主返回,便可放心。” 识冬轻声安慰,但她心下却也是十分焦急。尚不明对方武力如何,但能悄无声息,避人耳目。单凭这一点,识冬也不得不防。 姜桐勉强应下。她又不瞎,现下什么情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识冬目下忧色,外面凶恶欲起的山匪,一切断不可掉以轻心。 两方皆怀揣心事,如此焦灼之下,空气中似乎也蔓延着不寻常的气氛。疾生忧心愁思,脾性也多了几许暴躁。 一时难忍,手中的长刀直接砍了出去,胡乱发泄着。许是动静忽然过大,惊得马儿突然嘶叫起来。 “谁?” 疾生立即停下,耳中快速锁定这道声音。 受到惊吓的不止是这匹马。在场众人,此刻心中本就不安摇动。猛然被此声打破,双方皆是不敢轻举妄动。 疾生目色阴暗,阴沉到极点。怎么也没料到,此地竟还暗藏人手,他们也竟大意未曾发觉。若被人听去了方才那番话…… 须臾间 ,数个念头冲上脑中,乱糟糟地挤在一起。 陷阱 “都停下……” 仅凭此声,对方未曾露面,疾生不敢冒险冲上。 “何人在此?畏畏缩缩不敢露面,青天白日下……难道还要当臭水沟子不见天的臭老鼠吗!” 见对方依旧未动,疾生耐不住放话激道。空野之中,其声响比方才的争执来得更加入耳。愈发紧张的气氛,施加在马儿身上,不停地嘶叫。重复以往,气压更甚。 疾生未得到回应。沉重的氛压打向四周,慢慢侵入众人心防,勾起原本就不安的心绪。 此刻若是退步,定会动摇众人心思,疾生自己也难安。如同悬在脑袋上的一把利刀,若不及时取下,时刻都受此威胁折磨。 犹豫在手,但疾生脑中零乱线头慢慢被捋清,稍许清醒。 “阁下若再不露面,休怪我这把辣刀无情!”狠话放出,疾生带着人慢慢摸索前进。周遭嘶鸣声忽上忽下,虽有过短暂失常,但是并未再造成不利影响。 除开马声外,其实便再无异响变动。只不过疾生一时被激,内有心事,心慌意乱间,显然未有注意。谨慎过头,让他又起怀疑。将信将疑间,所以不敢轻易出手。 此时理智上头,疾生慢慢也发觉到一丝不对劲。 “人呢?难道是我想错了?” 四面他都探查过了,没有发现有人暗藏在此。疾生快步往目的声赶去,三两下拨开挡在身前的杂草,一步飞到了嘶鸣声前。 马声不得作假,而留在此处的……竟然仅有一匹发癫的疯马!疾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其实是不愿承认被这疯马扰乱心思,弄得人心惶惶。 “给我搜!背后搞鬼之人,一定还在附近!” 羞恼只在片刻间,疾生立即反应过来。对方摆出这等样子,定是借此转移他们的注意,好留足时间逃走。 中计了! “再翻,就是将此地踏平,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疾生愤怒叫吼,手上长刀一把终结了地上叫唤的疯马。叫声戛然而止,但取而代之,是更为疯狂的怒声。 姜桐不敢松懈下,提着气,拼尽全力朝李家庄方向逃开。识冬紧紧拉着她,直至后边的声音渐渐消弱,两人才放平了速度。 “那些人,暂时不会踏入李家庄,总算能喘口气……”姜桐深吸一口,如释重负。打从离开平原郡,她就没一天能安生度过。 折腾来,折腾去。别的本事不见长,这逃命的速度倒是有了极大的提升。如此下去,没被人杀死,倒是先把自己累死了。 “李家庄里具体情形尚不清楚,少主也还未出……”识冬松气不过片刻,转眼又担忧起来。 姜桐道:“出口无路,眼下没得选择。那些人不敢离开,可也不会轻易放过偷听之人。唯有进入李家庄,才能暂时甩掉他们。至于李家庄内……” “前有封直,后又有孙县丞等人赶去。既然他们早已设下埋伏,守在花家村内,眼看着这‘猎物’也乖乖上钩,正是紧要关头,又岂会分心在李家庄上?” 姜桐推测一番,心下断定此时李家庄内不会有大量山匪。 “再者,封直何等警觉,若有异常,他怎会不知?尽早汇合,也能多一份安心。难不成识冬,你对你家少主没有把握?” 识冬立即摇头:“这些山匪子不足为惧,怕的是不能护娘子周全。娘子身份尊贵,岂能与一群山匪子相提并论。” 孰轻孰重,识冬清楚得很。在没有十足把握下,她当然不愿与那些人正面交锋,以免姜娘子受伤。 姜桐扯开嘴角无奈道:“可眼下……也唯有这条路相对安全。” 识冬眉下已有松动之意。其实,从她们决定往李家庄方向逃开之时,便已作出了选择。识冬虽有犹豫,但姜桐知道,最终结果都不会变。 李家庄,她们是不得不进。 百味楼外,失控的疯马。此等拙劣手段,确实是伍老三所为,姜桐猜测不假。 但当晚意外何其多,伍老三这等小人,早被甩到天边去了,哪里还有人留心到他。绑在他身上的瓶瓶罐罐,散落满地的毒粉。姜桐不过是离开时顺手一牵…… 伍老三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原是想着收起来,以防不备,用在封直身上。却没想到,误打误撞,今日派上了用场。 先前听这几人一番争执,不难看出此群山匪现下之处境。坏不到绝路上,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心中本就插有心事,紧接着那两人又离开。忧上加忧,虑思过重。姜桐捏准了时机,也只是刚好利用了这小段时间,拖延一二。 冒险是有,可当时情况下,只此也得试上一试。 识冬犹豫不足半刻,如姜桐所料,最终还是同意。还有一点,识冬未言明。不止是对少主的信任,还有打心底升起的,对姜桐的一丝信服。 既有能力,也有胆识,不拖后腿。虽才短短几天时间而已,可所见所闻……她也不是如识秋那般愚钝之人,当然能够清楚感知到。 “这些山匪如此猖獗,到底是无知无畏,还是故意所为,根本就不惧怕?” 姜桐与识冬暗悄悄地进入李家庄。一路畅行,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未见着,更别说还有那山匪。可就是如此顺利,才会更显异常。 只怕有危险的……不止她们。 李家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要将全村之人控制起来,短时间内不可能做到。看来,这群山匪确实有备而来。 单靠孙县丞那帮闲散人,恐是不敌…… 识冬也颇为疑惑:“少主即便没发现那些埋伏的山匪,可这村子里的异常,明晃晃可见,怎会还是一头扎了进去,到现在也不见他的人影。” “既然不见人,那我们便去寻。不可在此坐以待之,这村子有古怪,人也怪。” 说不明的感觉,姜桐盯着眼前的李家庄。未将事情弄清楚前,她不放心。即便她什么也不做,躲起来,心下始终不得安。 识冬想劝道,但她也是亲眼见到这村子的异常。若是原地待着,难保不会再重复刚才的危机。尤其是在情形未明的状况下。 “花家村,冯石溪……冯县令一早便去了?”难怪昨日只有孙县丞一人,姜桐低头思索。不知封直此行是何目的。 识冬一旁小声埋怨道:“若不是此人,少主何至于辗转奔波?一事未平,如今又被这群山匪牵绊住,还连累娘子受苦。” “山匪放肆,受苦的还是百姓。冯县令一心向民,肯定要亲手将这些山匪擒住,才会放心。” 姜桐没见过冯石溪。但她还未入沣县之时,从静娘口中听闻过几句。如今山匪肆虐在沣县,他先行冲出去挡在前面,单是这一点,也得叫人连声称赞。 “封直寻冯县令作甚,他不是一向不爱插手这些麻烦事?”这个处境……似曾相识,姜桐忆起少阳县发生之事,历历在目,她不会忘记。 识冬哑然。忽觉自己有些多嘴,急忙撇开了话题。 “少主……对,当下天色也不早了,少主应该也在返回的路上。管它村子里有何古怪,待少主一到,定不成问题。” 识冬装傻充愣,姜桐也不勉强。 “花家村……封直来去匆匆,便是赶往此地救人?”姜桐自言自语,早知不会这么简单,所以她也不抱希望识冬能与她讲。经过昨日之行,想必,封直对她戒心又是重重加上。 “那行,你我沿途小心点,指不定便能遇见你家少主。”她与识冬二人势微,谨慎点总没错。 李家庄内不闻人声不见人影。至少在姜桐眼里看来,目前是如此。但旁边屋落院墙,好些人家,却也不乏“热闹”。 被浸泡的谷子,未来得及收起的衣物。地下散落的各式农物野果,角落里溜达小鸡仔。洋洋洒洒,很是拥挤热闹。 可怪便是在此,无一例外。二人小心探过每一处人户,但始终不见李家庄内村民何在。偶然也瞧见了三两个小混头,不足为惧。本想跟着他们一探究竟,可来来去去只在原地徘徊嬉戏,未从他们身上得到有用的消息。 天色渐渐压下,可迟迟不见封直与识秋的影子。两人心中亦是纳闷。 “今晚,怕是走不成了……”姜桐盯着远方最后一丝光亮落下,周边彻底被拉进了黑暗之中。 识冬关紧门窗,外面呼呼凉风起,稍带上几许寒意。天色暗下,始终在外游荡不是一个办法。二人便寻了一处空屋,准备今晚在此凑合上一夜。 “外面那群人也不知会不会闯进来,还是不能松懈……”识冬满脸愁思。暗下祈祷,今晚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姜桐宽慰道:“那群山匪脾性是暴了些,可却十分听话。既然他们的‘三哥’让其待在原地,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是不会进李家庄的。” 若有可能……应该也只有那名叫疾生的男子,一人冲进李家庄。且从那名叫疾生的男子对三哥的态度,不难看出。 识冬勉强缓下脸色,但手中紧握的短刃仍旧未松。 忽暗忽明的灯火微弱撑在砖墙下,起不了多大作用。姜桐干脆一把掐断了这点“幽光”,省得再招来什么麻烦。 入夜后的李家庄更是安静,白日里出来溜达的家畜也各自回了窝。一切恍如正常,姜桐撑着脑袋迷迷糊糊,耳边闻着风声,脑中意识仿佛一道随着吹散四周。 “娘子……” 识冬忽然凑近的唤声,立刻驱散了姜桐脑中的乏意。 “可是有人靠近?” 识冬摇头,紧接又重重点了下脑袋。 “村子里好像来了人,万事小心,娘子再坚持一会。”隐约传进来的闹腾声,让识冬更加确定。 姜桐翻身立即爬了起来,一手将搭在破窗上的旧布轻轻揭开。拇指粗细般的小口,透过来的声响却是格外清晰。 原本散落的点点荧光,快速地汇聚在一起,将破窗上的小口撑得满满当当。姜桐措手不及被这光刺了下眼睛。 “这些人从哪冒出来?三更半夜,大剌剌地游走在李家庄?” 姜桐脑门突突直跳,直觉这群人来者不善。 “多半是山匪同伙,盘踞在李家庄内外附近。”识冬一眼定论。转身即刻朝另一面的窗户下手,硬生生将其破开。 “观其方向,怎么像是顺着我们这里来……识冬。”姜桐看得不真切,疑声询问。刚转头,便见对面后窗空荡荡,而识冬正快速清除她们留下的痕迹。 冷风灌头。姜桐打了个寒颤,当即明白识冬的意思,上前一道帮忙。 识冬面色放缓,压力却是重重叠加:“……今夜,娘子怕是过不上一个安生觉了。”她一人力薄,对面人多势众。只期望少主能够赶快出现。 “无碍,先避开眼下这个麻烦吧。” 姜桐自觉无所谓,离了平原郡,在哪都一样。身边还多了个时时刻刻盯着的“大麻烦”,安生觉?如今她哪敢奢望。 识冬埋头不言,仔仔细细地将破窗边上残留的木刺去掉。 另一头,李家庄内算是彻底闹腾起。只才一会功夫,火光焰焰,半个村子都被映照其中。肆行的山匪盘踞在李家庄,里面村民早已被控制清除。劳心费力,花这么大功夫,竟是坐等冯县令跳进这个陷阱里。 其实,花家村之事根本就是个幌子。 原本目的便是埋伏在李家庄,可谁料,半路上竟是先来了个新上任的明玉舟。事情败露,所以不得不先在花家村内动手。 正当头疼不知该如何将人引过去时,冯县令的暗中计划出现,又帮了他们一把。真乃天助! 冯县令自以为稳手得当。殊不知,在他苦心作演时早已被人识破,并且还与他上演了一出好戏! “你等究竟有何目的,绑架朝廷命官,十条命都不够你赔!”冯石溪言辞激烈,气冲上头。栽了黑手不说,还连累得县衙众人与他一道。 明玉舟轻声提醒:“他们若是怕了,又怎么会早早设下这个陷阱。省点力气吧,寻到机会了再用。” “都是我的主意,害了大家……将明县令也牵扯进来……”冯石溪摇头自恨,怎就中了这群流寇山匪的诡计。 明玉舟劝道:“冯兄切勿自责,如今我即为沣县县令,岂有任凭山匪作乱之理?就是没昨日遇上此事,那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这群流寇山匪狡猾无比,武力亦是不弱。他与冯县令一干人,全折了进去。现在就连……明玉舟看了眼旁边呆滞的孙县丞,叹声摇了摇头。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一旁的孙县丞傻眼呆住。对于自己失手被抓,还杵在震惊中不可自拔。他带着人才刚到李家庄不久,顺利赶入暗道内,马上便能到花家村了。谁知当头一下,便被人砸头一捆。尚不知这里面究竟哪一步出了问题! “使君呢?对!使君不可能不管,一定是出了点事耽搁了……” 孙县丞自言自语,脑中一有怀疑的念头便被他强行按下。念念叨叨,说服自己要相信使君的能力。 明玉舟的耳边传来嗡嗡的念叨声,时有时无,只听得“使君”二字,从孙县丞口中不时冒出。 他疑惑想问清楚,但孙县丞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压根就没听到旁边的小声询问。 见此,明玉舟也只得暂时作罢。 “快点走!少磨磨唧唧,给我闭上嘴,耳朵都塞满茧子了!”一名山匪不耐烦地推了推孙县丞。 “你们……你们,等着瞧,使君不会放过你们的!”孙县丞气得骂骂咧咧,畏于眼下劣势,忍气放话。 旁边的山匪皆是满头嘲笑:“好好好,等着你的使君来救你。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到时候再送你下去团圆。” 孙县丞气得嘴皮子直抖,奈何不敢声张起,将这口憋屈吞了下来。 “好大的胆子!虐杀百姓,谋害朝廷命官,你们当真以为这一切能做得天衣无缝,无人察觉吗?” 冯石溪表面冷静,心头却是一惊。没想到这帮人如此嚣张,丝毫不惧,言语下竟要将他们全部杀之。 山匪们没有被冯石溪的话震慑到,嘲笑声反而比方才更加放肆。 “冯县令手眼通天,如今落到了我们手中,这心里滋味不好受的咯!我们兄弟几个大人大量,送最后一程,那就容你们再蹦跶会,也给我们解解闷,咯咯咯……” 四周此起彼伏的讥笑声,俨然已经将冯石溪一干人当作跳梁小丑,鼓上跳蚤,根本不放在眼里。 此等侮辱人的法子,还不若直接痛快受死。几个受不了的当即发了疯冲向山匪,拼个你死我活不罢休! 可惜…… 事与愿违,三两下便被制服住,捆得愈加严实。 “给我老实点!”几个大巴掌重重甩下,山匪收起讥笑,目光凶恶道:“想死也由不得你。待到老大来,看怎么收拾你们!” “我呸!”孙县丞一口血沫吐出。无故挨上一巴掌,心中气愤顿时到极点。冯县令亦是气火攻心。此帮恶匪,简直无法无天! 沣县山灵水秀,竟然惹上这等子脏污……明玉舟垂下脑袋,哀哀叹声。当下生死被人拿捏住,他也如同孙县丞一样,憋屈不得手! 贼窝 县衙一行人连同山匪在内,全部汇聚到了李家庄。焰光照人,棍火朝天。压抑的落寞不甘与狂放的嚣张迅速蔓延开。 心声若是能被听到,那此刻,姜桐内心呼声必然能在李家庄内占据一席之地。 她这是倒得哪门子霉,进贼窝了! 看着火光移进的方向,姜桐庆幸,总算早一步撤离。情况不至于像之前那般火烧眉毛。但,也只是缓解一时而已…… “娘子你看……”识冬小声惊呼,手指向队伍中被团团捆住的孙县丞。 “此人与少主一样进入李家庄,娘子与我也是亲眼所见。怎么突然下,从外面冒了出来,还被这些山匪绑住……” 姜桐顺着识冬的话放眼看去。目中熟悉的人影,让她心下一震。 “孙县丞是往李家庄没错,只怕,他人刚进便被埋伏好的山匪给捆了。看来,冯县令也已经落到了山匪手中,花家村……”姜桐欲言又止。 识冬转念猜测:“我们在李家庄内寻了半天,都未见人影。娘子的意思是……去往花家村的暗道不在李家庄内?可这是孙县丞亲口说得,有假不成?” 姜桐摆手:“孙县丞没必要扯谎,他敌不过这群山匪,心里比谁都要着急,又怎会诓骗封直。这样做,不是也断了他的路。” “着急忙慌地躲进李家庄,一路上,定是忽略掉了什么东西。”姜桐笃定道:“之前我与你在外听得的那一番对话可是不假。眼下这帮山匪也已从花家村返回到此。这便足以证明。” 识冬满目愁思,两道英眉有气无力耷拉着。“可是,为何不见少主身影……”她想不通,依少主与识秋两人之力,完全可以撇下这帮山匪。可,到现在也没个消息…… “封直可有与你详情提及过李家庄?”姜桐反问识冬。 识冬生怕遗落了一点,仔细回忆,但最终也还是摇摇头:“少主只道吩咐照看好娘子,其余多得……也没有。” “如果没猜错,通往花家村与李家庄之间的暗道……应该就在村外门口周围。”姜桐盯着愈行盛开的焰光,转身朝村口方向指去。 为保周全,封直并未让她与识冬接近李家庄。故而,所留之地其实与李家庄尚且隔了一段距离。这样,就算有危险,识冬也能带着她迅速撤离。 可偏生,不巧的是,就在那附近同样也“蹲守”着一群人。那帮以“三哥”为首,撤退埋伏在李家庄外的山匪。这些人,既要埋伏,为何不在村口周围。却偏偏要颇费周折,选在一个较远的地方。 反而门口附近无人看守,这也是怪异! 姜桐仔细想来,越发觉得有问题。还有离开前,“三哥”嘱咐的话语。守在老外面的那帮同伙,到现在,也没踏进李家庄一步。 “自进李家庄来,除了村口附近被我们忽略掉以外,别的地方,你可有发现不同寻常之处?” 识冬顿声,犹豫摇头:“除非隐藏极为深,不然,不可能做到完全没有线索。”识冬心中虽没十足把握,但七八分总还是有的。 姜桐两面为难。前行的山匪往李家庄内靠拢,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冯县令一干人身上。此时,正是离开的好机会。 往村口附近寻找,说不定能遇见封直。 可…… 明玉舟为何也牵扯到这里面? 熟悉的面容……姜桐看见的不止有孙县丞,还有与他一同被捆住的明玉舟! 此人若出意外,那她之前所谋不是白费一场? 姜桐尚在纠结之中,识冬心中已有了打算:“娘子,趁现在无人发现,我们赶快离开吧。得先寻到少主,才有可能从李家庄安全撤离。” 识冬的话,不无道理。姜桐亦知,仅靠她微弱之力,难以奈何这帮山匪。 “那你可知封直此刻所在何处?” 识冬突然被问道,神色一愣:“……暗道,娘子不是说村口有古怪?” “少主……”识冬吞吞吐吐,摇头不知。 “这些不过是我随口猜测而已。再者,即便暗道真的在村口周围,又如何确定你家少主会出现?” 姜桐如实解释,句句在理,这下倒是让识冬没法接下去。 “封直比孙县丞早一步到李家庄,可现在,我们只见到了孙县丞。不仅如此,连同花家村在内的冯县令,一道全折了进去。你家少主若在场,眼前的景象又岂会是这般?山匪又怎能如此嚣张,大摇大摆,毫无设防?” 面对眼下情形,两人皆是愁眉叹声。 山匪们押着冯县令等人,一路豪声痛快,很是得意。压根就没料到村里还有外人,目睹了这一切。此刻的李家庄,才是真正的“热闹”起来。 识冬犹豫不开口,满目纠结之色。姜桐顺势开口补上: “跟着这群山匪子,说不定还能更快见到你家少主。”她说这话,倒也不是哄骗识冬。封直此行既要寻冯县令,那眼下,必然绕不过这群人。 “可……终究是太冒险了……娘子,我们不去寻暗道,也不跟着山匪,就在此地安全待着可好?” 识冬锁眉,她不敢拿姜娘子安危赌上。若是出了意外,少主定不轻饶! “安全么?都已经入贼窝了,哪里还能有安全之地?” 姜桐浅浅回答,语气满是无可奈何之意。知道识冬心中顾虑,她点到为止,端看这人如何权衡。 姜桐不会拿自己冒险。正如她所讲,如今情形下,李家庄哪里都不会安生。与其这样躲躲藏藏,不若便大胆跟在旁边。趁着他们放松警惕,还可随时掌握这群山匪的意向…… 大部分火光随着孙县丞等人渐渐远去。山匪一路扣押,越过两人之前待过的小屋,打了个方向,将县衙一干人带往李家庄祠堂处。 分散巡逻的小混头,举着火把,三五成群浪荡游窜在李家庄各处。嚣张懒散,比姜桐意料中还要松懈。 这些小苍蝇虽不足为惧,可一直徘徊在附近,嗡嗡叫声却是十分恼人。 识冬再行权衡下,勉强点头。 二人一路尾随,跟着大部分火光移走的方向。有惊无险,悄摸摸地藏在了祠堂附近。山匪大意,根本不会想到,还有人敢明目张胆地盯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冯石溪又恨又悔。这群山匪盘踞在李家庄,显然是早已有所图谋。可他,身为沣县县令,未能及时察觉…… 若能早点发现,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无辜百姓受牵连,李家庄的村民生死不明,他有愧…… “宵小之辈,妄图与大梁律法作对。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噗嗤……” 没有意外,周围听见的山匪,面上全然讥笑之意。赤果果的,不加丝毫掩饰。 “身为沣县县令,冯县令对大梁律法肯定早就烂熟于心。可我等粗人,大字不识。今儿个,要不给我们兄弟伙也讲讲,大家勉为其难听听?” 这等取笑声刚落下,几个混头立刻掏掏耳朵,连忙摆手:“县令大老爷的教诲可不是我们能听得。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县令大老爷自个琢磨透了,再来说吧!” 一来一往,在取笑冯县令这件事上,山匪们的配合极为默契。冯石溪脸色几变,插不上嘴,又气得心肝疼。 明玉舟看不下去,接声道:“闵良之呢?他暗中谋划这一切,究竟存何目的?一朝之间,沣县两任县令若失踪被杀,此罪责,后果你们可有想过?” “对,县令县丞,皆为朝廷命官,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孙县丞适时插声补充。 带头取笑的山匪脸色微变,但其余人的态度皆是一成不变,依旧放肆嘲讽。明玉舟快速捕捉到这丝异样,对着此人继续警告道: “沣县新任县令,刚至沣县便被山匪流寇谋害。你说,如此胆大包天,公然地挑衅圣上威严,后果是你等能承担起的吗?而冯县令任期将至,朝中亦是委以重任……” 明玉舟盯着带头山匪,咬字一口一声吐出,语下警告意味十足。 付二脸色阴沉。若方才只是微微一变,那现在便是完全翻脸。周围的玩笑声收起了几分,目光凶恶,堆积在明玉舟身上。 孙县丞还以为这群山匪怕了,冒起胆子恐吓道:“明县令的话你们可都明白!别说朝廷派人,若是使君到……” “啪——” 狠话未放完,孙县丞迎面挨上一个响亮大巴掌,被甩出老远。 “管你什么使君……少废话!今日落到我们手中,等着受死吧!”胸口恶气,一股子被挑起。付二满脸嚣张,方才脸上的顾忌已然消失不见。 周围的山匪纷纷赞同,面上又恢复起散漫放肆之意。 见反激无效,明玉舟只此作罢。这群莽人,惹恼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可怜孙县丞,独自承受一切。三番两次,惨遭毒打…… 付二的一掌威力着实猛,蓄起的怒火通通聚到了掌中,落到孙县丞脸上,直接打落三颗大牙。旁边几个混头又补了几脚。 孙县丞脑瓜嗡嗡,嘴里血麻,隔了好半晌,才抱着脸低声哀叫起来。然,碍于眼下形势,再不敢贸然出声,瞬间又憋回去。 身体的疼痛,似乎让他脑中也混乱不堪。头晕眼花之际,孙县丞又拖着身子挪到无人的边上。 祠堂两面空空,截断不一,还残留着被蛮力破坏掉的痕迹。几捧焰光零零散散,风起摇动,忽上忽下。 孙县丞裹紧身子,往热火的影子下靠近。但忽然间,一簇火焰来势迅猛,增长拉长,吓得他连连后退,躲闪不及。 拍打之余,那火光似乎烧进了眼般,怎么也消退不下去。双眼灼热又好像混进了什么东西…… 视线虽模糊,但闪入眼中的,那双眼睛! 孙县丞脑中顿时一激灵,不顾疼痛,使劲睁开眼,往火光方向直愣愣地盯着。 ! 果真不是假象。 涌起的焰火下,孙县丞清楚地看到在其后边,一张熟悉的……女子面容。 这张脸,似乎格外眼熟…… 孙县丞面上微怔,脑中浮现出一道素色身影。昨日百味楼上……那名同使君一道的女子!不过几瞬,他立即反应过来。心中惊喜交加,嘴里控制不住的激动,期期艾艾叫唤着使君。 “闹得哪门子疯,再不放老实点,第一个送你见阎罗王!” 孙县丞的异样引到了山匪注意,提腿再是一脚,将挣扎起来的孙县丞踹趴在地。 “使君……救命啊!” 接二连三地打击,孙县丞没有力气再挣扎起身。但口中依旧不放弃微弱呼声。 “使君?哪里来得人?”山匪顺着孙县丞的呼声上前探查,一阵强风吹来,来势汹汹, 再次将焰火拉高三丈起。 山匪赶忙围去救火,一通下来,地面上留下只有被火烤留下的焦黑痕迹,只三两株杂草受到波及。但孙县丞的异样着实叫人怀疑,山匪不放心,便加大了四面的防守巡逻。 一番闹动下,孙县丞连遭山匪毒打。冯石溪早想冲上阻止,可奈何手脚被捆,竟连口中也被堵住,一腔怒火没法发出。明玉舟亦是如此。 空荡荡的焰火,几缕焦灰飘到了孙县丞脸上。他目光呆愣,始终不愿相信,自己方才所见,难道是幻象而已? 其实不然。 孙县丞没有眼花,这一切也不是幻象。他所见到之人,正是姜桐。 但此刻,她与识冬二人,在被发现之前,已然离开祠堂附近。 “呼……好险——” 识冬拍拍胸口,长长松了一口气。一直凝结的两道英眉,此刻也恢复往常神采。 “幸得少主出现,不然……”识冬话未说完,忽然感到一阵冷风落在自己身上。哆嗦了两下,她识相地闭上嘴。 “独闯贼窝,胆子不小嘛!”识秋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道讽声。 封直一把松开手中之人,面色极为难看。空中漂浮着点点衣物残屑,一股烧焦之味环绕在他鼻尖下。 两只细腕伸出,胡乱挥了两下,紧接又似无力般垂下。姜桐轻捏住左手腕边,被大力紧篡住的疼痛感犹在,但她却没心思多想这点伤痛。 姜桐脸色亦是同样难看。千算万算,怎么也想不到竟会被孙县丞发现。躲得好好的,谁知出了这么个意外。 看见便看见了,可这人还要死命凑过来。 天知道,当时她心下有多慌。一不注意间,还被窜起的火苗近了身。内外交困之际,万幸…… 封直与识秋及时出现,这才躲过了山匪的视线。 “让你安生待着,为何出来涉足冒险!”封直怒向识冬,话里之意却是冲向另一头的姜桐。 当时情况,他若晚来一刻,这二人今日都得要栽进去。先被火烤,再被人鞭。若被人发现姜桐身份……届时更加棘手。 心底滋味一瞬间百转千回。封直压下心中不悦,但转眼,看着旁边一脸平静,心不在焉的女子面容。气火不知觉地,蹭蹭上冒: “姜娘子若是再恣意妄为,休怪……” “还不是寻你?”姜桐半晌不开腔,此刻突然出声,一下呛断了封直冒起的气火。 “李家庄,内外尽是山匪之地,连命都可能随时不保,哪里能求得了安生?封公子迟迟未归,识冬与我也是想着兴许有点线索,所以才冒险跟在山匪身旁。” 姜桐细细述来,将这一路无奈紧迫讲与封直。进李家庄,着实非她所愿。识冬配合点点头,不敢有丝毫隐瞒。 封直不会轻信于姜桐,但却不会怀疑识冬的忠心。 “说来也是怪,你们比孙县丞早一步进李家庄,可为何被山匪擒住的竟是后至的孙县丞?” 识秋一如往常不屑道:“凭那几个三脚猫,都敌不过我一根手指头。落到他们手里?岂不是玩笑?” 姜桐似信非信,面上一副恍然解惑的样子。但下一刻,目光本能般还是转移到另一头边上。 不是不信识秋,但相较与封直的话,还是后者更为可靠一些。 “姜娘子……你!” 识秋本欲再“一展威风”,话到喉咙,一口又被堵了回去。这般明目搪塞,除了少主,还未有人敢这么对他! 今日若换了旁人,他定要人半条命。可偏偏,眼前这位姜娘子,就是他最不能动手的。 识秋脑中一番挣扎无人在乎。姜桐目光停留在封直身上,还望着他解了进李家庄来,这一路所生出的疑惑。 你……还未饱腹? 月下微光起,淡淡笼罩在身前女子的面容上。灰头土脸,但目中澄澈犹如清泉,一眼见底。 封直探不清面前这女子心思如何。故意摆出这副模样,装傻充愣,转移重点?毕竟这等事,有过一回难保不会再故技重施。 他可清楚记得,到达沣县的那一日,离开大熊家之时。院门外,那番哀切恳辞之语。演技拙劣,自以为是!也就眼眶里打转地那点子眼泪,看上去添了些真。 管她真傻还是假愣,量她也翻不了天! 封直咽下胸中气火,然鼻尖下极其轻微地泻出一道不满声。音量虽不可闻,但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却是注意到了这一点。 姜桐甩甩眼,权当自己没看见。插缝之余,她又撇见一旁翘起下巴的识秋。这脾气,果真是同出一辙!主子是什么脾性,下面人有样拣样,全然学了去。 “下不为例。纵使这帮山匪全部加上,也不可能伤到我。姜娘子只需听话待着,便是最大的帮助。” 封直依旧不忘,再声对人敲打一番。可听在姜桐耳中,却是莫名其妙。 别是自作多情,她才懒得管人死活。帮助?那也是帮她自己! “你如何避过山匪的眼线?”姜桐不解发问:“孙县丞全然落败,就连冯县令也一道被抓。可山匪似乎……并未发现你与识秋?” 封直傲声道:“避开?何须这么麻烦,一刀下,直接让他们闭嘴便是。”此次之行,他要的就是速战速决。 “不过便是后面跟了两个麻烦,多耗费些时间而已。孙县丞……大概便是在此期间,自己送了上去。” 忙没帮上,反倒先被对方制住。孙县丞此举,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大大地给他此行又添波折。封直不满孙县丞的莽撞,被迫拖入了这场麻烦事。 “识冬与我进入李家庄后,便一直待在里面。可这里边奇了个怪,既无村民,也不见山匪。夜色将至,而这群山匪却莫名现出,封公子亦然。难不成……这通往花家村的暗道,是在村口外。” 封直没有否认,默认了她的猜测。 姜桐若有所思,盯着村口方向:“难怪……”她能与识冬这么顺利进入李家庄,门口无一人把守。原来,已经先被解决了…… “可埋伏在外面的那帮……” “那帮同伙?”封直应声接话,仿佛知道姜桐心中所想,顿声再道:“略有一点小聪明,用了些不入流的伎俩,一时能将气息掩盖起来,避人耳目,所以暂未发觉。” 封直一边解释,目光也飘向了村口方向。姜桐猜测不假,连接李家庄与花家村的暗道确实在李家庄外。 提起这暗道,大多常人都会认为这定然是极其隐秘之地。连接李家庄与花家村的这条暗道,自然也逃不出这一常理默认,尤其是在被封住的情况之下。 不过,是也没错。花家村那头的入口在村内某个不知名之地被掩藏得极好。然,另一头的李家庄却不是如此。 不仅没被掩藏,甚至于都未处于村内。 沣县之内,这最不缺的便是山水。李家庄处于沣县内,亦是如此。出了大村口,右拐而入,却不可通之。原因很是简单,便是山石滑下,横堵在半路之中。而这暗道口便在此后。对手普通百姓而言,要想通过,实非易事。 面对这突来的“拦路虎”,村民不曾将其清除掉,大多反而还拍手称之。这路往后,本就是危险重重。如今不用他们阻拦,山石落下,隔断危险,可不正是天意所为? 不是“拦路虎”,而是“护身符”。 只是村民大概没想到,这“护身符”,竟会被一群恶匪打破。连带着村子,也遭了殃。 封直原本都已解决掉暗藏在李家庄内外的山匪,正要入往花家村之时。后面跟来的两只蚊蝇,拖得他再停下。 当时,也怪他心急,因而对那丝异样并未多想。若再慢些,这点小伎俩怎么可能瞒过他的眼睛。他与识秋发觉赶回之时,已经不见这二人踪影。 阴差阳错,便是在此段时间内,四人错面不见。 姜桐问道:“你就这般断定,识冬与我会往李家庄内?” 封直白了一眼:“尚无眼疾,自然能识得清……人迹。”粗劣手段,留下的那一摊子,他还能不知道? 姜桐哂然不语,低头垂思:“李家庄内的山匪到现在都还未察觉有外人闯入,我看是……八成你已经找好,谁来替你背这口黑锅了。” “谁……哪里来得黑锅?”封直含糊反问,不置可否。 “还能有谁?哪个倒霉的凑上,便是那个!”姜桐眉目轻扬,玩笑说道:“黑锅嘛……确实不算,话有不妥之处,封公子多多包涵。” 封直面上不露声色,然眸下泛起点点漾动,隐藏在幽幽墨色下的,那丝丝欣赏之意。 姜桐收起笑意,转声问道:“眼下,你想如何?”这人没有惊动山匪,也未准备离开李家庄,反而设计还让其互相反目。看来,已经打算接下这个麻烦么? “眼下……”封直拖着声,双眉正思:“寻个地方……待着!” “……待着。” 姜桐扯扯嘴角,捏紧手腕,直至疼痛将她唤醒。她才无比清晰地再次意识到,眼前之人确实不假,而自己的耳朵也没出问题。 故作深沉,煞有其事。她竖起耳朵,提起十二分精神,原以为这人有何难事……没想到,竟什么都不做么? 封直点头,自顾接着说道:“月黑风高,保不齐再出意外。待明日一早,再行救人。” 三言两语,一声定锤。既如此,她也没得理由再问下去。提得多了,反而惹来封直对她警惕再起。 救人么…… 封直既能说出此话,那今夜,冯县令等人,当是暂时安全。 夜深入半,寂寥的狂风呼呼扯响在李家庄内。一来二往,敲敲打打,叮铃响当。生楞楞地奏起演乐,群魔乱舞,搅得一池乱糟糟。 山头平静,但村庄内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仿佛张了百八十口,每个都使劲地往外宣泄着,不到尽兴不罢休。 封直几人一路走走停停,兜了一大圈,最终在李家庄内寻了处不起眼的屋子安顿下。 虽然未完全解除危险,但这一次,不再是两人势微力薄。识冬揪起的一颗心,稍微能够放松一点。 “山野乡村,不比在府中的用度,委屈娘子凑合垫着肚子。” 识冬将屋内搜刮一番,也只寻出些发霉豆子。所幸,空空鸡舍下,竟然还被她寻到了两枚鸡蛋。 姜桐接过碗,指头尖上略微发烫,手心温度却是刚好,正正暖和。热乎乎,新鲜的一碗“蛋花汤”。 若是喝下,也能暖胃。但姜桐盯着它,半晌下不去口。 “识冬……你劳碌奔波,比我要费心得多。这碗,当仁不让,必须由你喝下。”姜桐一脸义正言辞,不容识冬先开口拒绝,当即便稳稳当当送回识冬手上。 稍许饥饿能忍下,但她若是灌下这碗“蛋花汤”,这里面腥味只怕能让她难受三日。眼看识冬再行送来,姜桐赶忙佯装困意,连声哈欠,靠着墙两眼一闭,不再出声。 “娘子……” 识冬无奈喊道,知道姜娘子装睡,但却不能真上前叫醒。手中热碗逐渐褪散,眼前之人依旧不动不醒。 屋外门窗吱呀拉响,屋内火堆噼里啪啦。熬出的火口不大不小,散出的暖意勉强可以装进屋中。四方正正,矮小的一间旧屋。两扇破门摆在中间,将小屋一分为二,左右两边就此隔开。 姜桐闭眼假寐,以为可以避过“蛋花汤”。谁知,识冬不放弃,趁她不注意,又将碗悄摸地搁置到她身边。 待她发觉时,一睁眼,才发现对面闭眼歇息的身影,同她方才简直一模一样,气息甚至于,比她还要稳健。 姜桐惊讶同时又觉着好笑。实在想不出,沉稳老实谨慎细微的识冬。是怎么说服自己,学她这个笨拙的法子? 火堆依旧燃出噼噼啪啪的细响声。姜桐未曾注意,中间破门处,一双黑手顺着破裂的断口伸了出来。 “……姜娘子。”识秋不情愿喊道。同黑手一道伸出的,还有挂在掌上的两架小食盒。 姜桐不知这东西缘何出现在此,但也可猜测到,多半是从山匪窝中拿出来的。她没多问,当下一把接过。 但在识秋递出手的同时。眼尖地,端起放在身边的东西,稳当地将“蛋花汤”放在了识秋手中。 “外面风口大,喝这个,暖身。”未免识秋先一步将碗扬了,姜桐赶忙补上一句。 火光滋滋打响,姜桐挪近身子靠在旁边。任暖意烘烤,手中温热的豆饼仿佛也变得炙口起来。 昏黄的暗光落在隔断的破门上,深深浅浅,依稀可以见到对面的影子。姜桐往光影处挪近几分,慢慢撕开手中的豆饼。 “其实,少个一顿两顿也饿死不了人,封公子以为呢?”女子的声音极为清浅,却正好能够落在破门上,随着昏色焰光投入进对面的光影之中。 封直停下摆弄的臂膀,顺着声屈膝坐下:“寻常人饿个三两天无碍,可若换作体虚伤者,要恢复体力,那便是顿顿不得离。这般浅显道理,姜娘子不会不懂吧?” “懂!”姜桐咬开一块豆饼,几口吞了下去:“封公子耐心解惑,我自然得懂。” “说来,封公子此前身体亦是受伤不轻,你也当多吃,补充体力。毕竟,眼下李家庄……还得倚靠封公子出手相救。” 姜桐当即将余下饼子拣起,从中间插了个缝递给对面之人。 封直未能想到女子的突然之举,霎时下,面色怔然。目中闪过一丝迟疑,犹豫之中,女子已经将东西放下,快速将手收了回去。 断口小缝中,清楚地从对面泻来一大块光亮。对面女子津津有味,正往嘴里塞去一大口。封直喉咙一堵,顿时觉着噎得慌。顺手一拿,将水囊扔了过去。 姜桐避闪不及,左手胡乱一抓,不巧正砸在手腕之上。痛上加痛,差点泄出声。 “多谢,不过……还望封公子下回先提个醒。” “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姜娘子小心哪天栽在这上面。”封直有些恼悔自己多手,奈何东西已经丢出,挽回也来不及。 仿佛是为了掩盖尴尬,他顺手拿起一张豆饼,放在口中嚼动起来。 姜桐没发现对面之人的窘态异样,还寻思着自己那句话惹恼封直。忽然间好心扔水砸人,话里却又暗暗讽道。 谁知此人心底打得什么主意!总归不正常。 姜桐未将此事再深思。拿起水囊,灌下一口,起声慢慢道:“此地山匪人数众多,凭你一人,兴许可以进退无恙。可若要保全众人,只怕有点困难……” “谁说我是一人?”封直撕开饼子,指尖用力捏磋:“今夜,先让他们自己斗去。机会给了,就看冯县令能不能握住了。” 姜桐若无其事往口中塞着食物,咽下喉咙,方再道:“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你对那二人做了什么?” 她指出的那两人,正是先行离开的易三戈与尾九郎。倒霉凑上,这口黑锅不是他二人的还会有谁? “之前听着口气,那二人似是很有信心,武力应当也不俗吧?”姜桐揣测,但也不敢肯定。 封直一口咽下余下豆饼,自信道:“自作聪明罢了,不值得多费心。” “既然不需费心,那返回李家庄后,你与识秋之后去了何处?”姜桐接着反问道:“山匪不足为惧,用不了这么长时间。难不成,还去了花家村么?” 封直擦手不语,两眼缓缓闭上,仿佛倦了般。半刻,才听得他再张口: “……明日,你想不通之处,自己亲眼去看。” 见人不想回答,姜桐识相收了声。 她往后一挪,顺势靠在后墙上。静下不过片刻,忽觉少了点什么。姜桐立即支起身子,凑着中间缝隙轻声道: “方才,我递给你的豆饼子可还有剩?” “……” “怎么,你还未饱腹?”封直满声不解讶异,音量也拉高三分。话虽质问道,但他还是将余下饼子拣起,准备给人递过去。 姜桐面色一滞,尴尬挠挠头:“我是饱了,但有人还未吃。原是给识冬留了两块,方才没注意,一并给递了过去。” 也怪她,头脑一时发热。 封直伸出的双手微微一顿,手下加深力道,拐手直接扔了过去。 “多谢封公子……”姜桐起身赶忙接住,又将余下豆饼放置在识冬身旁。 方才屋内除了她与封直细声说道外,另外二人仿佛消声般,没得一点动静。识冬静悄悄歇在墙角边,一如之前模样,似乎真入睡了般。 假睡也好,真醒也罢。亦都不是姜桐在乎之事。 一夜风腾云起,曲转连回,李家庄内“交响奏乐”,当真好一番闹热。夜色散去,可这一番架势,依旧迟迟不肯离去。 乘着羲和初光,仿佛要踏遍整个山头。朦朦细雾中,悄无声息地,渗进了一丝腥锈。随后又极为迅速地化解落下在李家庄内。 疾生浑身是伤,撑倒在一片血色淋漓中。看起来,像是刚刚结束一场恶战。而这场恶战,对峙的另一方,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 付二虽没倒下,可身上的刀口深深见骨。每一处都是惊心动魄,难以想象,对方是有多大的深仇大恨,下手如此狠辣。 “你这头疯子,竟然真下杀手!”付二满脸怨恨,痛斥道:“好,好得很!嫌命长,那就去死……” 付二持刀准备挥下,可原本倒在血泊中的疾生奋力一滚,让他刀下直接落空。还一头往前栽倒下去,砰砰撞在粗壮的树干上,歇影不起。 疾生逃过一劫,刚喘口气,背面当即挨了一脚,被人又踢倒在地。对方人多势众,他再厉害,也抵不过体力快速消退带来的差距。 “先别弄死了,折了我们众多兄弟进去,不给他一点折磨,怎么好对得起他们!”付二翻过身,残恶的眼神,似乎要将人生吞活剥。 “易三戈!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付二一刀插在疾生掌上,犹不解气,一把结果了旁边跪下的三条人命,皆是疾生一行同伙。 计划得逞,大获全胜。连沣县县令都被他们抓住了,本该是放肆逍遥,得意寻欢的好日子。众人皆是满头沉浸在喜悦之中。 可谁也没有料到,结为一伙的“盟友”竟然撕破脸,乘他们放松之际,直接将刀刃对准了“盟友”的脑袋。 一夜的狂欢,变成了一夜的癫狂。疾生与付二两方皆是伤亡惨重,但凭借着人数优势,疾生最终不敌,被付二压了下来。 付二到现在都纳着闷。易三戈这群人,脑子被狗踢了么?即便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心下也各有盘算。可也不至于,如此急不可耐,痛下杀手。 整夜奋死抵抗,观之眼下结果,虽占一点优势。可他心底“咚咚”发慌,不觉着自己能讨得了什么好。 “大哥还没回来吗?”付二盯向李家庄门口方向,脸色逐渐暗下。 底下小头头摇头:“兄弟们一整夜都被困在这里,每每想出去之时,都被这些疯子不要命地砍了下来。” 付二头痛难忍,那股不好的直觉,胸腔内“鼓鼓声”一下被提到嗓子眼。 将冯石溪这帮县衙人等通通抓住后,他带头先押着人返回李家庄。而闵良之,则还在花家村内。谨慎起见,他留下收尾。 可一夜过去,收个尾,人竟然到现在到还未返回。付二不免会多想。 而且…… 易三戈也没出现在李家庄,还有他身边那个狡猾的尾九郎。两人皆是不见人影,只留下疾生一人。 付二上前,用手中的血刀“叫醒”了昏迷倒地的男子:“易三戈哪里去了?你们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疾生口中“咕咕”挣扎了两声,由于失血过多,人刚清醒又失去了意识。付二气得想一刀宰了他,但没问出结果,目前,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头藏在李家庄几人,精神头竟是少见好得出奇。没有受到山匪互相厮杀的波及,避开了一场祸事,一觉醒来,形势反倒往他们这边倒来。 姜桐揉开眼,再次确认了眼前李家庄一切不是她做梦。 “这便是你的法子?”先前虽有准备,但姜桐亲眼见到时,还是有被惊到。 “仅仅才过几个时辰而已,这两拨人便这般反面无情,狠下毒手……这是有多大的仇?” 想到昨日这帮人的嚣张之态,再看眼前,这结果真是令人出乎意料。 “自食恶果。”封直冷眼睥睨,面色极是无情。 此话在理,姜桐是也赞同。 “这里面,封公子应当出了不少力吧……”守在花家村的匪头闵良之,还有一并不见的易三哥与尾九郎……这群人东谋西划,目前看来是都败于封直之手咯。 被打傻了么 封直未否认,却也没向人再解释。好像早有预料,他草草地巡看周围一番,打了个调头,直接往祠堂的方向奔去。 姜桐不言,紧随跟上。她倒是要看看,封直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儿。 祠堂中,冯石溪单独被关押起来。这一晚“风风雨雨”,他听得是清清楚楚。可没人与他讲话,被捆住的身体也挣脱不开。心急如焚,奈何只能顿足苦恨! 与他分开的明玉舟亦是如此。但好在,旁边还多了个凄凄惨惨的孙县丞。被付二连番威胁毒打,孙县丞“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但明玉舟可不会就此“听话”,趁着山匪内乱之时,掐住时机,将孙县丞紧闭的嘴给撬开。关于孙县丞口中的“使君”,多多少少,总算能知晓一点。 “孙兄可有证实那人身份?若是假冒……”明玉舟打住话音,但怀疑之色却是一目了然。 “明县令此话是何意?”孙县丞当即翻起身,反驳道:“卑职没有……明县令见识宽旷,卑职虽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小县丞。可不至于……连字都不识。那令牌,卑职亲眼所见,不得有假。” 怀疑使君,不就是怀疑他么?孙县丞顾不得山匪的威胁,磕磕巴巴,嘴里漏风也要解释清楚。 “令牌?”明玉舟一顿,抓住了话中两字:“孙兄之前可说得是文书,没说是令牌?”孙县丞此前含糊其辞,对于这个突然冒出的“使君”,论谁都会怀疑一番。 “卑职……我,什么令牌?”孙县丞捂嘴,立刻装傻不承认:“明县令耳朵听岔了。卑职口齿不清,方才并未说什么令牌。” “使君的身份,卑职敢以脖子上这颗人头保证,千真万确,绝对不可能作假!” 一会一个脸色,一会一个说法。这变脸的速度,明玉舟有些怀疑……难不成,孙县丞脑袋是被山匪打傻了么? 孙县丞信誓旦旦。但明玉舟眼下,对他是半信半疑,不敢苟同。 外面打打杀杀的声音落下,看押盯守的山匪早就耐不住。终于,给所有人加大捆押后,大多都离开前去帮忙。而祠堂这边,只留下了两名山匪看守。 好时机…… 明玉舟盯着四面动静,暗地下挣脱开了被捆住的双手。 “啊——” 忽然之间,门口传来一声惨叫。但是只一息便戛然而止。明玉舟慌忙下,手脚并用。但还未来得及解开身上绳索,迎面迅速凑近一道黑影。手持银色短刃,径直朝他身上划来。 “啊……” 预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明玉舟睁眼,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瞧去。那道“啊”声,不是他发出的,竟然是一旁的孙县丞。而困住他的绳索,也已经被连根割断。 “使使使君……”孙县丞激动叫出声:“卑职知道,使君武功高强,收拾这群粗莽山定然不在话下!” 激奋上头,孙县丞两眼冒出血泪,一个劲的恭维道。 “使君……”明玉舟暗自打量,表面还是感谢道:“在下明玉舟,沣县……”话未道完,黑影人倏然间,携风消失在他们面前。 明玉舟愣在原地,双手尴尬放下。此人来去无影,杀人不眨眼。幸好……不是同山匪一伙。 “这便是孙兄口中的‘使君’吗?模样倒是生得很,不记得……”明玉舟快速在脑中将此人面容搜索一遍,但却一无所获。 “使君?明县令误会了,方才这人,乃是使君身旁的近卫下属。”孙县丞咧嘴道: “这点小事,那能劳烦使君亲自来。再说……使君模样气度,那可都是一等一的,惊为天人,岂能是一个小小侍卫能比得上的……” 孙县丞连番吹嘘,将人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显然是将之前县衙中的的畏惧埋怨,通通抛到脑后边去了。被打散的精神,早就在一声声的“使君”中,恢复往常,甚至更盛。 明玉舟摆摆手,他没空理会这些废话。趁着山匪还未发觉,正是他们翻身的好机会。被关押起来的县衙一干等人一一得救。独自焦灼的冯县令也等来了他的希望…… 另一边暗行的三人停在祠堂外,静以观之。 “现下让识秋出面,救得孙县丞等人,你这‘使君’好大的本领。只怕,不用使君再吩咐,孙县丞一群人也会肝脑涂地,同山匪拼个你死我话。” 姜桐佩服道:“封公子谋定后动。这一招下去,确实,不是只靠你一人之勇了……” 折腾一整晚,山匪们互相残杀。削去了大部分的精力,伤的伤,残的残,死的死。送上门的好机会,背后又有“使君”撑腰,孙县丞又怎么会放过? 亏得她之前还担心来着。没想到,封直不知不觉,竟然谋划至此,倒是小看了他。姜桐面色敬佩,但心中对此人的提防又再生了几分。 “谋定后动……”封直低声重复,眉梢难得轻扬:“说到底,还是归于武力强迫之。若论这谋,姜娘子心下之思筹,才叫人佩服!” 明明是称赞之语,姜桐面色不见喜悦,反而还僵硬了几分。 声落语下,封直拉下脸,眉峰瞬间凛冽起。 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三番两次搞出麻烦来。不声不吭间,还偷偷藏起毒粉。这身上怀揣的秘密,看来不小…… 姜桐何尝不知封直言下之意。早在她拿出那毒粉之时,便料知有此后果。不过她也不后悔。这东西取来本就是用以防身,当时情况之急,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两人片刻无言。 一旁之人英眉愁结,垂首后退。作为知晓此事来龙去脉的第三人,识冬真愿此刻能有那隐身之术可用。 好在这份肃意并不强烈。姜桐率先扬起秀眉,道:“落子已定。这群莽匪再无招架之力,封公子此下是何打算?” 封直有一句说得在理,以武力迫之。这群人确实敌不过他。之所以愿意“委屈”一夜,恐怕也是为得保县衙一干人等的安全。 “姜娘子思谋甚佳,何不自己猜猜?”封直反声问道,一副无可奉告之态。 姜桐轻笑,顺着这厮应下:“李家庄内流寇匪盗肆虐,穷凶恶极,致使民不聊生。封公子既为‘使君’,身在此局中,又岂能置之不理。” “接下来之紧要……当是救人矣。” 此前从识冬口中漏出的只言片语,她只知,这厮是为寻救冯县令才来。如今山匪伤亡惨重,事已完了。冯县令亦相安无事。可封直未露面又未离开,还往李家庄内深去…… 前边的麻烦现有冯县令等人可控之,留出的时辰,正好给了他再行的机会。 姜桐心底其实是不太相信这厮会“大发善心”。可纵观目前所闻之,她也想不出封直留下的另外之因。 “姜娘子这份伶俐劲,一日长一日,不可小觑呵……” 封直侧头,口中倒是不吝赞意。 “还是不及封公子……” 姜桐托辞谦道,心中模糊点点约莫明了。 而另一边,付二一帮人等早已颓弱不堪。可残歇的半条命才刚缓下,突然之间,便被挣脱的“俘虏”打了个措手不及。 憋屈一整夜,现下得了机会。县衙众人皆是蓄猛了力,一股子冲上,逼得付二连连败退,差点子丢了命。 血色布满,双方杀红了眼。 这场悬殊之博,本该快行结束掉。可狗急跳墙,人被逼急了亦然会豁出一切。在生死一线中,这求生之欲,受本能所驱使。付二一帮人负隅顽抗,手下之力,愈行加重。 两方人之对峙,陷入了一片汹涌之中。出不去,外人亦进不来。任凭李家庄内再起何风云,也无法撼动之。 作为背后推动之人,封直早已预料到。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四人一行,大剌剌地游走在李家庄内。可是,却无一人发现阻拦。 “这群山匪来势汹汹,有所图谋,恐怕早便盘踞在此。李家庄内的百姓,早已遇害了吧……” 识冬望着眼前空空的村庄,怅然惋惜两声。 也无怪她有此猜测。从进了这李家庄,除了凶恶山匪与县衙等人之外,便再没瞧见过平头百姓。 房屋空舍,人去楼空。只余“咕咕”几许鸟鸣鸡叫,却是更显其凄凉之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话虽这么说,可姜桐不信这李家庄内的村民已被全部屠戮殆尽。 “李家庄不小,这些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封公子以为呢?” 姜桐侧声微动,目光移到了封直身上。这厮耗费心力,将众人耍得团团转。如今兜了一大圈,又岂会作无用之举,空手而归? 封直前望四面,口中回道:“万事之存即有理。凭空消失?当然不可能。” 笃定之音刚落,旁边一道刀锋同时飞出,倏尔插在了一丈之外的槐树上。凌厉又强劲,扎得老树浑身抖动,“嘎嘎”叫唤。 刹时下落叶零乱,四处飘摇。 识秋快步上前,取回了自己的短刀。却又提腿一脚,对准树身狠狠踹了下去。前有一刀,后补一腿。连番袭来重击,老槐树呜呼连天,惨叫不绝。 树身随和着落叶晃动地极快,粗壮底根在摇摇欲坠间,仿佛下一刻便要倾倒。 姜桐目瞪口呆,竟不知,识秋一脚威力如此之大。天生神腿么?还是身怀怪力?不管哪一种,都是非比常人矣! 她往身后之人瞄去两眼,难不成,识冬亦是深藏不露? “……娘子,奴婢没这本事……”识冬同样震惊。见到探究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连番摇头否认。 姜桐勉强信之。将注意放回到前面之时,正闻老槐树最后一声惨呼,摇动的树身定下,“砰”的一声,往后仰开。竟真被识秋一脚踹倒落地! 其高且不论,但这老树最瘦之粗身至少须三名成年男子堪堪围住。怎会仅此两击,被识秋轻而易举弄倒? “……封公子身边卧虎藏龙,真乃神人也。”姜桐咽下惊讶,转头看向“始作俑者”。却见识秋一脸神气,足下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如此怪力,连着老树都能一锅端之,若是放在人的身上,那不是立即毙命……姜桐暗暗惊之,可转念思索,还是觉得不对劲。 面色随着思绪几度变化,全被人收之眼底。 封直适时开口:“才道姜娘子伶俐劲头有所长进,怎么?一下间便被表面蒙了眼。现下可是清明了?” 话里携带几分揶揄,眸下却含上了一丝满意,连他自己都未察觉。能这么快反应过来,也算不错。 “这树……莫不是还暗藏玄机?” 姜桐豁然明悟,这不对劲的地方。好端端,识秋怎会对一老树出手。没有封直应允,怎可能妄动。 再者,识秋哪里有这等异能!若真是有,那此前伍老三与佟氏早已命丧黄泉。瞧他那个神气得意之样就该知晓的。 “你二人,一早便知了。” 封直难得点头:“外强中干。树里已经被掏空,便是没有识秋这一脚,这老树也活不了多久。” “根部被积水浸泡,加重腐烂朽化。那一刀插下的,不过是塞在里面的棉絮而已。再受积水影响,下沉到一堆。” 封直一边解释,一边走到老树旁。清破老树壳皮,被落叶掩盖的底根与空心全部露了出来。 “原来如此……” 姜桐凑上前仔细端详。先前一刀,落到了老树最脆弱的地方。而斑驳树皮下,其实早也被侵蚀,哪里抵得过锋利之刃插下。其上裂痕布满,识秋再补上最后一击。腐烂的树底根自然承受不住。 “看来封公子昨日之行……收获不小。” 他们从祠堂一路走过,愈行愈加冷僻。而现下所立,四面仅有几处空舍,草木蒙笼,其余皆是一片凉野。 姜桐也说不一定,他们现下身处是否还在李家庄内。 老槐树倒下,可在立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排萧萧高树。秋叶碾落满地,枯黄泛滥,整片怏怏不得意。可就在此景之中,短短几息之间,识秋一击得中,将这临死的老槐树揪了出来。 快速发现这等细微异常,天赋异禀?可眼睛都快长头顶的识秋么,不太可能。只有一条,那便是早已知晓定下。 姜桐脑中一番推思,而眼下则盯在树边徘徊的二人。 果真,一刻都不得空闲。 识秋抬起下巴,一手轻轻松松地将烂根挪开。 “这些愚笨莽夫,自以为潜藏良好。表面凶神恶煞,视死如归。可不过才吓唬几声,三两下便全部抖了出来。” 识秋一贯倨傲不恭,谈及山匪更是恣意不留情:“贪生怕死之辈,这等小丑,多看一眼,都是高抬了他们!” 心里堆着怨,随着牢骚话音一道被放出。识秋不明,少主何须亲自插手这等小事。先前应了孙县丞之求,把这些不入流的山匪子都给解决。就连守在花家村那群,昨夜也一并给收拾了。 所有障碍都已清除,为县衙那帮人扫去了后顾之忧。余下之事,交给那沣县县令不是正好?何故跑来搬弄这摊“烂泥”。 然,不满不愿又如何。 识秋埋着气儿,手下搬弄可是一点都未敢耽搁。 这主仆二人,一个劲地往老树下捣鼓。姜桐退后,静静地守在一旁,眉目有所思,却也不会追问。 半炷香下,眼见着堆满烂泥与朽叶的老树根,被清出一个大坑来。乌黑一片,看不出有多深。 姜桐蹙眉瞧上,这手段?老鼠打洞,这是一脉相承么? 撇开不合时宜的念头,她赶声问道:“封公子费这么大力气,可别说李家庄村民……在这里面?” 姜桐指向大坑,踌躇间,眼里没敢望下去。被掏空的老树,怎么想怎么诡异,难不成这里是死人的坟墓么? “姜娘子此言……倒也差不多。” 封直一心放在坑底下,口中只是随声应道。可他不知,这一语说下,却是加定了姜桐脑中横生的念头。 正当她陷入惊疑之时,又闻封直支使声,让识秋先行跳下。而被唤道之人没有一丝犹豫,“扑通”一声落,人便消失掉下。 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姜桐甫一抬眼,便见封直一手请迎,格外有礼。可他人立于坑边上,作出这副姿态,简直是怪异之紧! 知道这厮是何意,她当即便想摇头婉拒。然而,在瞥见男子目下不容拒绝之意后,不得已间,点头慢慢地挪上前。 “娘子,得罪了……” 姜桐停在坑边还未喘上一气,身后识冬突然出声拥上,带着她往下一跳。封直紧跟跃下,恍惚之间,人落无声。 地面上只留下漆黑坑沟,还有旁边的垂死老树。 坑下深约一丈有余,除了少许积水与树叶,四面都是淤泥黑土。并没有出现尸骨之类的东西。往里再仔细看去,可见下侧方隐约现出一条暗道。幽幽深色,不见五指,更不知通往何处。而钻入此中的四人,缓慢地淌过这条暗道,已经安全地从另一头出口冒了出来。 遭人算计 “此地……” 忽落的亮光刺向眼中,姜桐抬手一遮。顾不得再言,赶紧从地下爬了上来。 狭小的坑道内,幽暗深长。其高不足五尺,左右更是窄小,常人身骨难以伸展开来。几人艰难穿过,女子身量轻盈瘦弱,是以姜桐与识冬没受多大影响。苦在识秋,前行开路,硬生生地以身破之,才将狭窄坑道稍微扩宽些许。 得见天日,姜桐快速适应,目光往四面一掠而过。破烂窗墙首先映入眼中,两面透风,上方屋顶更是被整块掀开。即便灼眼日光满地,也挡不住舍间的一股浓烈阴冷之意。 “这李家庄内,看来秘密不少……”被挖空的老树,地下可疑的坑道,现下又不知通到了何处。 不过,姜桐没想到,从老树的泥坑地道下,连接的另一头竟是这么一间废弃空舍。讶异之余,破墙之外忽然送进一阵生腥冷风,迅速地钻进鼻中。甚至还挟着一丝腐烂,刺入脑上。 味道之难闻,极其令人作呕。 她欲行问道,转眼一瞥,正见封直戾气满面,目中之冷森仿佛要吃人般。不知何时,不知何因,素日冷淡眉目,突变成这般模样。此“霉头”,来得亦是怪异,姜桐觉着还是避开一点较好。 唯一多言之人闭上了嘴,剩下的主仆三人原就沉默少语。如此安静气息下,让这冷弃空舍再添了丝诡异之意。 封直盯着墙边破口外,瞳孔微缩,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紧迫的气压,不断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凛冽刺骨,压得旁边几人一动也不敢动。如被人拊背扼喉般,强烈的窒息之意,叫人难受至极。 从坑道中出来,短短不过几瞬之间,不知这厮受了什么刺激。姜桐硬着头皮,屏气侧身,尽可能远离这莫名的“霉头”中心。 空舍之内,紧压到极点,绵长又浓厚,随时都有可能“迸”开。 她冒起胆子,余光小心地扫向一旁的青黑之色。眼下刚一触见,这人便忽作移动。大步踏下,朝着门扉处一涌而出。 起势之澎拜,犹如海中巨浪。一落滚下,吞没所有。 封直前脚迈出,识秋紧而跟上。两人前后之间,恍然即过。没了强势之压,小破舍立刻恢复如常。呆在原地的二人反应过来后,赶忙着也跟了出去。 一出门边,姜桐便顿感不适。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腥臭之味,无风自来。逮着一丝缝隙便钻入口鼻之中,上下环绕,便是想躲也躲不开。 可此恶臭之地,景色竟是格外秀美。姜桐原以为又到了哪处人家附近,可观之四面仅有那一间破烂空舍,孤零零地立在群山之下。唯有两面黑岩高石矗立在旁,犹如两面煞神。出现在空舍旁边,极为不和谐。 侧目再一望,周边尽是奇艳峻岭。轻云卷落,皑皑之上再勾画几许绯红。群山明净如画,少许苍翠点缀。然这一片静谧美好下,地面上,却是数条沟壑纵横而起。 两面对比之强烈,犹如云泥之差,十万八千里。 不知是天灾或是人祸,地面四分五裂,各方杂乱。地下生灵像是历经了一场混战,大打出手,各自画地为牢,割据一方。入眼凑不出一块完整之处,颇有种“群雄争霸”之意味。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此情此景,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之中,大概便是如此了吧。 姜桐避开陷沟,一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紧跟上前。前头之人早已停下,站立在一块龟裂之土上。其周围的沟壑较为深阔,像是被隔绝般,悬立在中间。她不好再上前,便从旁边挑了块裂土,谨慎地绕道踏上。 有识冬在旁,倒是省却了不少力气。两人互相扶持,一人费身力,一人费心力。然不管哪一种,都是疲累不已。眼下终于可以停下,皆是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转头所见之景,却让二人心头俱然一颤。 裂土之下,沟壑一边。山泉叮叮流落,一湖静水由此而生。四面群山皆是好风光,有这等静水作伴,理应是“如虎添翼,锦上再添花”。 可这静水是静,就连和风连番袭来,湖面都没有泛起一丝涟漪。浓稠的血色堆积在水下,将这一片静湖变成了一谭死水。 天上和光正好将地面照得一清二楚,无一遗漏。可水面清澈已然不见,入目满眼都是火烧绯红。其色之,深红艳丽,妖异十足。 但眼前之震撼还不止如此。被沟壑划开的血湖,在它旁边的一道深坑之中,层层累起的泥石,大片的青白混杂在其中。露出的残肢断骸,令人触目惊心。 龟裂的地面坍塌落下,被掩盖在沟壑之下的,分不清是泥石黑土或是……尸身残骨。 如此非人之景,惨烈之象,出现在乱世之中常见不然。可在当今太平盛世下,山明水净的沣县之中。见此一景,何人能不震颤?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便是么? “这些是……李家庄内的村民……”姜桐不敢相信,山匪怎敢如此! 待到地面分崩离析,尘土碾压落下。用不了多久,便能将这“坟墓”填满。一旁的血湖,亦然如此,一同腐烂在地下,永不见光。 今朝不知是何日,今夕不知是何年。 生魂被困在这方奇秀艳岭之下,难解难了…… 山头摇动,刮来一阵腐臭之风。极其尖锐地,刺入空中每个细孔之中。摆在眼前之血色,沉重地击在了在场之人的心上。 姜桐捂住口鼻,翻滚在腹中的食物,下一刻仿佛便要涌出。识冬压下胸口泛起地惊悸,带着人赶忙远离了这片葬尸之地。 身离开了,可眼还落在原地。充斥在脑中一幕幕血色残骸,哪有这么容易消散。姜桐黯然垂首,不断滚下的尘土像是堵在了她的胸口上,沉闷难解。每一口呼吸历过,都是难以言诉之疼痛。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无法自控的心绪,太过脆弱。 之前被封直戏弄也好,磋磨也罢,那种被挑衅激起的心绪,不过秋毫之末,不以为意。轻衣拂袖间,她自能笑看风云。任凭淋漓风雨下,难以撼动半分磐石之固。 可现今这种感觉,如同在将军府内突然冒出的酸涩般,束手无策,不能自己。 明明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就像是两种不同的弓驽。完全不一样,但却是射出了同样的飞箭,真真实实地扎在心窝子里。 穿云破石,一击即中。 这种疼痛,让她生出了一丝不安,亦或是未知不可掌控之惧。千万种滋味迅速蔓延,仿佛要将人淹没。 像极了回到孱弱病儿的时期,那种无力无援之感。 山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人亦是如此。悬立在裂土中间的身影,迟迟未曾离开。血色染上了云巅,也将投落的目光喷上了一层赤红。 面对此景,封直努力地克制住即要冲杀的欲望。被血色占满的幽眸,极为冷厉无情。目光如炬火,似乎要将这一切燃烧殆尽。可是深究往下,眸里间竟是混杂了几许绝望无力。 群山无声。死僵之意盛起,浓烈到极点。再眼看到周围之景,光华迤逦,却是异常之刺眼。 砰—— 轰然一声空响,将几人注意全部吸引过去。 龟裂的地面再受重击,山体滑坡,坚硬的山石纷纷滚下,砸落到沟壑地面上。一道道被填满,却又有新的深坑被砸出。 所幸这番来势不是很大,威胁不到他们。 可几人才刚松一口气,骤然之间,又一道山石滚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了地面上颤巍巍的小屋空舍。 识秋急忙上前欲行阻止,可微薄人力哪能与自然抗之。还未近一丈内,便被山石涌起之势给逼退。 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这孤零小屋被砸了个稀巴烂。甚至于,连“残肢”都没有剩下,滚落到沟壑之中被死死地掩埋上。 “这……底下坑道该是如何?”识冬瞠目,这舍间被毁,里边的坑道口自然也一同也破坏掉,牢牢被压在地底下。 “看来封公子此次是遭人算计,掉坑里了……” 姜桐掠过四周,附近都被群山环抱,只有破舍空屋旁一条路野小径。不过早已被黑石堵上,再加上方才山体又一次松落,重重叠压,更加被堵得严严实实。 现下底间坑道同样被埋,出口无路,完全被隔断在这群山之中。他们才到不久,这山体便滑下,来得还真是巧…… 恐怕这幕后之人早已算计好。利用这方独特地势,沣县本就多雨水,昨日又下一起暴风雨,山石滑动早有前兆言明。 一个不小心,要么落入沟壑,要么被石头砸死。再倚靠着得天之地势,连人带尸一同被埋在地底下,最后落得与深壑里的村民一样的下场。 好算计,好狠毒之心。 这么一个“人才”,还能将封直骗进来。且不论能力如何,单就此份心性,十足之胆,也得叫人好生惊之,不可不畏啊! “可恶!” 识秋一拳朝裂土砸下,被人戏弄的滋味可不好受。 “那厮……竟敢如此……”低头伏小,假意降之。他现在最后悔的是,此前没有使出全力,竟留了那厮狗命一条。 姜桐道:“封公子劳心费力,来回奔波。所行之事,皆是算无遗策,怎就被这么被个恶匪头子给蒙了去?” 平常山匪小混混,诸如付二之类的,哪有这等诓人本事。便是有胆量,也没那个心性。一一排除后,估计也只有那位守在花家村内的群匪之头——闵良之。 沣县两位县令先后栽在此人手中,后来的县衙一干人等也都被钳制住。要说这心计与胆量,确实不可让人忽视。 封直脸色暗沉,没有出声反驳。被骗么?确实有。从坑道口一出来他就知道了。此刻被人挑明,也不过是再多几分羞恼。 “待出去之后,定要将那厮挫骨扬灰!”识秋满脸狠色,挥手往堆起的泥石挖去,企图寻出一条道来。手下鲜血淋淋,却是不停歇,仿佛没有知觉般。 “你便是接连挖个三天三夜,也是出不去的。”姜桐出声阻止。 旧石挖开,新土落下,循而复始。莫说三天三夜,就算他们四人一起挖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找到坑道口。找到又如何,泥石砸下,这坑道里面早就坍陷了。 识秋手下一滞,涨红的双目浮上几分不知所措。 “地面无路,地下也被堵死……”识冬忧心忡忡,望了下周围山峰:“难不成,真要一步一步爬出去……” 群山连绵,峰峦叠嶂。要想翻过对习武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顶多耗费些时日和体力。她咬咬牙,差不多能坚持下去。 可…… 识冬看着眼前瘦削单薄的女子,一阵轻风过,感觉都被吹倒。她着实担心姜娘子的身体,本就虚弱,还有伤在身,哪能受得了这种颠簸劳累。即使有少主在旁相助,翻了这山,恐怕也会去了半条命。 她久久盯着身前女子,眉羽拢定,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姜桐不知识冬心中生出的莫名之想法。她顺着声往山上轻瞟两眼,若无其事道:“来时从地下钻,返回往山上爬。二者都是四肢并用,路险曲折。倒也无甚差别。” 话说得轻轻松松,乍听似一副言之有理。识冬心神恍惚,随着声音自觉点头。待察觉到不对劲时,旁边却突然刺入一道反驳之声。 “无差?”识秋心里憋着气,耐不住性子快声道:“一上一下,绵延山路和地底短道怎可相比。姜娘子可知二者之差,光是这其中耗费的时日便不知翻了多少。倘若真翻了这山,只怕人也翻出沣县了。” “几座山头而已,怎会翻出沣县。”识冬不满对上,受不了识秋话中夸张之意。 你言我语间,两人争执欲起。可话到嘴边,又不敢真的吵开。嘴皮子紧紧闭上,生怕打破现有的一片“静寂之音”。只眼中带刺,暗中较着劲。 姜桐转过身,摇头自言:“长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听着这无故感叹,二人皆是摸不着头脑。 “封公子被人坑到此处,该不会……就此认命,灰溜溜地翻出沣县?”姜桐调头,将话送到了一旁异常安静之人的身上。 “诚如姜娘子所见,现今被坑已是事实。前路被堵,地道被埋。被困亦成定局不可改。这般形势,想不认命也是难……” 封直冷静言诉,话里间承认了现下处境之难。此番作势,令旁边摸不着头脑的二人再蒙上一层雾水,猜不准自家少主语下是何意。 姜桐小作惊讶,但维持不过片刻便收了回去。神色自敛,收放自如。或者说,舒长的秀眉,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丝起伏波动。 认命?非也! 平静的空山,只不过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定局不可改,新局重又开。一切回到原点,主导在握,再从中识势取势。这对封公子来说,又有何难?” 封直轻抬眸光,目下浓墨往四周散开。姜桐避过空中针芒,从容再道:“其实依封公子的能力,倒也不必费心求势。强武冲击之下,小小茧缚而已,封公子只需动一动手指头,便能将其戳破。” “承蒙姜娘子看重,鄙人不胜惶恐。”封直淡淡应下,眉宇之间墨色渐渐加重:“不过,姜娘子才智过人。有你这番断言,此下之难,某必当全力赴之。” 两人言语来往间,寻常之谈,竟是少见的平和氛围。可这层“平和”,在这二人之间,像是镀上了一层无形围墙。虽然看得见,却是进不去,猜不透,叫人不得其解。 识秋识冬蒙头疑思,不晓得这其中打得什么暗语。 姜桐浅笑置之,未作回应。 她不清楚封直昨日所做之事,暗中筹划到哪番。与恶匪头子之间,又是怎样的一番威逼利诱。花家村或是李家庄,盘踞在内的,这些个恶匪一夜之间自相残杀。反正这其中所有,大都在他控制之下。 至于被闵良之诓骗来此?这话也不尽然。 依照封直傲然脾性,根本就不会多看这些恶匪一眼。闵良之是否曲意迎逢,坑道是真是假他都不在乎。 明明已经出手解决了这群恶匪,为何还执意来此。其实一切有如她前头所言,大发善心?救人?是了。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心底居然还藏着一份善知。 封直心甘情愿来到此处,他所在乎的,其根本,是李家庄村民之安危。从坑道口出来那一瞬间的反应可见知,此意不得作假。 可显然,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恶匪之凶残。而封直也未料到,这方天地中的惨烈之象……李家庄内的村民竟然真的被屠戮殆尽! 原本待封直确认无伤大碍后,便会离开,绝不会再插手县衙与山匪之间的争斗。可偏偏闵良之要触这“霉头”,不仅骗了他,还企图以这种方式将他们一起埋葬。 此歹毒之心,这等公然寻衅,封直怎会轻易放过! 沟壑下一道道青白残尸,静水中浓稠不散的血色。此等血腥惨烈,说是人间炼狱,莫过于此。最可恨的是,不甘怨恨,腥臭腐烂。到最后都会统统化作尘烟,散入天地之中。 湮没无音。 凝聚在空舍之内的不是阴冷,而是李家庄无辜村民最后的悲戚呐喊。 没道理! 山风摇下,深沟里的腥臭攒动开,一个接着一个,攀风入云,激烈地抢占外面的每一寸方土。若是争抢不过,有那抱着同归于尽的,决然迸裂开。再是明澈的净土,最后也得惹上满身腥烂。 裂土上的四人静止不言,仿佛是被这腥烂腐臭缠上,不敢轻举妄动,连声息都放得极为缓慢。 识冬暗暗蓄积精力,随时准备着,翻山越岭杀回去。她听不懂姜娘子与少主语下何意,但观少主坚决意色,最后必定是要冲出此地,狠狠收拾那群恶匪! 既如此,那现下要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先出了这方“困境”。识冬凝神,眼眸锐利地扫向山巅底腰,期望能寻得一条最佳之路。 可看着这群山,她心中不免有些动摇:“翻过这几座山头,莫不是,真要出了沣县吧……” “翻过沣县不至于,翻过李家庄嘛……倒是有这可能。” 清浅音落,识冬的眼里再浮上了几分迷茫。 “姜娘子这话说得,难不成还亲眼看过?”识秋率先提出质疑,他不相信这么个弱女子能比他还要厉害。 习武之人,眼为先行,他这双眼睛都望不到的东西,毫无根基的弱女又怎么可能见得到。 姜桐略过话中轻视,认真点头,往山边指去:“身处山色之中,其人也当与群山融入一体。风从哪来,云到哪去,所见所闻,满山一草一木,皆可为我眼我心。身足未动,心眼早已行遍群山。水起水落,山外山间,难道不是可一览而尽?” “满口……胡言……”识秋听得头昏脑胀,嘴下磕磕巴巴,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话。 姜桐轻笑,似乎是嫌识秋不够晕乎,扭头朝一旁男子问道:“封公子不也瞧见了么?” 忽然被叫道,封直也不惊恼。双手抱臂撇向一旁,才不想搭理这等无聊戏言。奈何不住投落在他身上“热切”的目光,连识冬也冒起胆子一并凑了上来。 扬起的脖颈最终坚持不下,僵硬地往下挪动几分。然而就是这点子微动,落在外人眼里,便就成了点头赞同之意! 姜桐扬眉展颜,识秋大受打击,脚下颤颤倒退几步。猛地深吸几口后,擦亮双眼又往远处使劲张望着,生怕遗漏了一丁点儿。 识冬伸手晃了晃眼,暗暗伸出头,也想跟着识秋张望几番。可转眼见到挂在姜娘子颊上得逞笑容时,默默地收了回来。 两只眼眸转转悠悠,试探性地又往前瞄去一眼。正见少主一脸阴沉盯着前方犯傻的识秋,吓得她目中瞬间清明。但胸口下却有一丝庆幸……还好,她没跟着一起丢脸。 “可是……”识冬犹豫张口,问出不解:“娘子所说,翻出李家庄是何意……我们不是一早便要出了李家庄么?” 以老槐树为中心,方圆十里内都未有一丝人迹留下。周边的几处零落旧屋也是破烂不堪,绝对不会有人居住。里间非但没有烟火气,反而还为周围之景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意。 再从地下坑道穿过,足有小半个时辰。这要是还未出李家庄,识冬多少有点不信。 “先前出没出李家庄,你家少主最是清楚。”姜桐看向封直,待人飘来视线时,她却又转头对着识冬慢声道: “地下坑道狭窄弯折,不易穿过。地底下又不见天日,在此漆黑的窄道内缓慢穿过,感觉上度过一段时辰,像是走了很长一段路,实则不然。” 以她所察,这其中耗费的时辰至少要砍掉一半。 这点小弯绕,其实不难发现。识冬的心力全然放在她身上,所以不曾察觉到。至于识秋,独自在前头挖坑开路,满腔的苦怨都快数不过来,那还有多余心思想别的。 “那娘子的意思是……此方天地,仍在李家庄内。”识冬紧贴凑上,眼下心里生出的困惑统统涌向了身旁女子。 先前在不在李家庄已经不重要,这个问题……开玩笑,她哪敢向少主搭话询问! “李家庄内?兴许是吧。” 姜桐眼望山边,她给不出一个准确的回答。依山而建,傍水而居。李家庄坐落在群山之中,村庄与山野之间的界限,本来就很模糊。居于本地的村民都有可能弄不明白,她这个外人,又怎能划分清楚。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一行,绝对还在李家庄附近徘徊! 识冬暗自猜度着,大概也明了,没有再追问下去。况且,这也不是当下紧要之事。不管这个地方是李家庄或是别的村子山野,既然已经身在此间中,面对这四处困境,要想出去,还是得翻越山头啊! 话绕一圈,兜兜转转回到原点。识冬拉着愁苦的小脸,重新盘算着,怎么从这山岭之中寻出一条最为周全之路。 姜桐两眼弯起,身边人的反应可没逃过她的眼睛。再看一旁愣头愣脑的识秋,说不上什么,她也只能祝他早日练成“千里眼”。 现下嘛? 事儿还多着呢,可没有这等空闲留给他咯! “封公子还不打算说么?” 姜桐收起笑意,脆声落到封直头上。 旁边神游的二人惊醒出来,识秋愤愤面容上有些委屈。他不敢相信,少主竟然帮着外人一同捉弄他!一想到方才做得蠢事,他这脑中又有些涨晕。山间适时刮来的一阵腐臭,才叫人恢复了些理智。 可究竟为何? 封直点头,真有如识秋所想,帮着姜桐一起糊弄人? 结果当然否定的。清高如他,怎会做这种无聊之事。只不过,脖颈确实有点酸痛,因而稍微低了下,这完全是意外。再说了,“事实”既是如此,便是点头又有何错! 这番理直气壮,封直断不会承认自己那鬼使神差的一瞬间。 狭长的眼尾挑起,冷冽光芒忽而射出,对准了那张抑郁不平,暗暗欲嚣的面容。这突来的当头一棒,识秋苦涩又震惊,像是伤透了心,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原本叫嚣的发丝也蔫了吧唧落下。 “看来近日对你们确实太过放纵,松懈懒散毫无警觉,这等小小破绽都发现不了,是该好好反省思过了!” 冷声无情,又是一道打击怼下。不仅插中识秋,就连另一边安静待着的识冬也被刺伤到。 两人垂头敛气,不敢再触上一丝“霉头”。 可头越是低下,封直脸色便是更加难看。原本消下的怒气,嗖一下,窜了上来。眸中分明是幽冷的,可看着气势越发颓弱的二人,竟然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封公子尽可耽搁下去,待这山石全部砸下来,那便真叫人如愿了……” 姜桐缓声拖出,直接戳破了这低压的气氛。她不知封直为何纠结这些个小事,此下情况,是该训斥下属的时候么? 撇下的嘴角带有一丝不耐烦之意,第一次见到姜桐这么明目张胆的情绪,封直清傲的眉梢有些破裂。 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仁慈,这女子,何时变得这般大胆! “这山中小道……又该在何处呢?” 姜桐自顾言道,拉长了脖子往远山四周看去,也不知是有心或是无意,完全忽视掉了旁边男子聚来的“虎视眈眈”的眼神。 识冬拍拍胸口,赶忙跟着身前之人转移视线。可左右摇头晃脑一圈,察觉到脑中空空的她转头疑问: “……娘子在寻何小道?”好歹得有个目的方向,才知到自己该做何事。 姜桐停了下来,抿思几许,见封直依旧冷漠不开口,这才出声解释:“地下有坑道,山中有野径。这小道嘛,自然是寻这出口之路。” “娘子是想在这山岭之中寻出一条道来,借此好翻越过去。不过这等小事,尽可交给奴婢。” 识冬一把揽下活,按照先前的想法继续盘算着。 “山头连绵,其间狭道亦是无数。若真要一条条翻过去,何时何了?”姜桐摇头制止了识冬的无用功。 寻也不是,不寻也不是。识冬一筹莫展,耳边又紧接着再闻女子解释之声: “小道是要寻,可暗藏在这山间的那一条秘道,才是我们要寻得出口之道。”姜桐定声落下,目光遥指山边林中。 识冬此下有些迷糊。这种暗道她听得多了,李家庄村口一条,老槐树地下一条,如今这山里怎的又来一条! 不仅是她弄不清楚,就连原本丧气的识秋都抬起了头,眼中写满了疑惑。 “这群山之中……哪里来得秘道?”若是要算上在破舍地下的那一条,那确实是有。可它现下已经被山石砸陷,如何能通? 识冬再往坑道之处瞧去,滚滚泥石掩上,完全隔断了出去的机会。 “既然能挖一条,那便能挖第二条。”知道识冬心中所想,姜桐细声再道:“来时之路虽已毁,可这后退之路仍旧在。” “坑道深窄狭小,昨日那场雨水还不足以渗润下去。可即便如此,用身强行穿过还是能将里间破开几分,所以出来不成问题。泥土尚且新润松软着,然而,这沟壑下的尸体却已经出现腐烂之象。”见人依旧懵懂低思,姜桐再补上一句。 “……这地下坑道是后来所挖。”识秋嘴下抢先一步。 “这群恶匪一早占据李家庄,将村民们赶进于此统统杀之。尸体丢入深沟之中,又有裂土不断砸落掩埋,最后再把空舍后面唯一的进出之路堵上,那这里面……就真成了一片死封之地……” 识冬越讲越心惊,耳边刮来一阵呜呜腥风,叫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但是涌入脑中的思绪越来越清晰。 “恶匪利用这独特地势将此间变成了一块死封之地,可在这飘摇的破舍之下,竟出现了一条新生的地下坑道,奇哉怪也……” 识冬又陷迷思,然则,一旁认真聆听的识秋眼中乍然亮开。 “是他!” 脑后的画面也跟着浮现出来,昏暗夜色下,一个矮小的中年男子朝他袭来,他都不屑出手。面容模模糊糊,识秋只记得,那厮在他脚边打滚求饶的样子,缩成一团,整个人像是弯到了尘埃里。 卑微又无力,没有半点恶匪之相。 谁又能想到此副面孔下,隐藏着一副歹毒狠辣心肠,演得是一场好戏!小小匪盗,原是量他翻不起多大风浪,可竟真就被这死滑头骗了去,简直可笑至极。 祠堂后山中,老槐树地下。 没错,他与少主会知道此处坑道,就是通过这厮口中知晓的。村民都死光了,李家庄内仅剩一群恶匪,这条凭空出现的新生坑道,不是他们挖得还能有谁?时日若能倒退,识秋真想穿回昨夜,亲手拧断那厮脖子,再大卸八块! “恶匪头子——闵良之。”一念之间,姜桐不假思索言出此人。 “这人知晓老槐树下的秘密,还‘好心’告诉了你与你家少主。此条地底坑道,恐怕便是出自他的手笔吧!” 已经将此间变成了一块死封之地,谁会吃饱了撑的再挖一条暗道?总不可能是底下小混头,闲着无聊寻点子恶趣味。 这位匪头子为何要回来重新挖上一条暗道,其中用意如何,不得而知。 她想知道的是,在此死封之地,四面无路情况之下,这人该怎么进来,又是如何出去? 原先也想过,兴许是在杀完人后,在封路之时故意留了一条小口。可摆在破舍旁边的怪异的黑石将小径出口完全隔断,没有留下丝毫缝隙。做得如此决绝,又怎会再留小口? 而老槐树一头表面尚且安好,那便说明这地底下的坑道,是从另一头,也就是他们身处此间这里开始挖起。费这么大力,在地底下掘土挖路,到了尽头却又返回,将老槐树下的坑道藏得严严实实。 不愿破坏老槐树一头的出路,此间的出口小径也早已被封上。这人若是想要出去,那在此山之中,必然还存有一条秘道! 便是这条秘道,供人进之退守。 这点纰漏之处,稍微动动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奈何二人心有杂念,这才反应不过。识冬识秋本来也不是蠢人,此下点破一二,这其中破绽自然能想明白。 姜桐挑起眉头,好整以暇看着二人,就差没把暗道来由写在脑门上了。这二人要是还未反应过来,那封直可不得要气死了。 总算知道自己为何被训的原因,识冬一贯垂下头去。反观一旁识秋,倨傲的面容难得出现局促之色,可下一刻仿佛逆反心思又上来,急哄哄喷出: “知晓有这秘道又有何用,四周深山之中寻这么一条小道,跟海底捞针有何区别?白费一番功夫,到头来还不如奔着山头翻过去。” 忘了前头刚吃的苦涩,识秋放开胆子反驳道。吃一堑长一智,单这一点,识秋远不如不如识冬做得好。虽有着同样疑惑,但她绝不会再多言多做。 果不其然,下一息便见姜娘子脸上快速升起一抹熟悉的笑容。清清浅浅,温和至极。似水一样柔韧,润万物而不自知,悠然清澈,叫人看着好生舒心欢喜。 就连每次弯入到腮颊的弧度看起来皆是相差无甚。可是她知道,这相差无甚的背后,那点点的微小之差。深藏在眼沟子中那一丝狡黠,微微扬起时那一分轻傲而下的冷嗤。某些时刻下,她觉得这样的姜娘子与少主极为相似。 不过待人方面两人倒是反其道而行。少主是直接出手,而姜娘子则以静藏动,步步为营。脸上笑容对人越是温和知礼,那对方便定是要倒大霉! 要不说识冬现今反应变得迟钝起来,她这一腔细微之心,敢情全部放在姜桐身上了。但看这当事之人,好像并不知晓…… 姜桐拂开笑容,眸光落在识秋身上:“先前与你所说可是忘了?身处于山色之中,我早已行遍群山,一草一木都可知,寻这区区一条秘道又有何难?轻而易举之事怎就成了海底捞针了呢?” 姜桐睁圆双眼,无辜透亮的眸中包含着浓浓不解之意,话中之赤诚更让人分不清真假。 识秋气急,当然不可能再傻傻瞪着眼睛往山边看去,这等糗事上过一回当便足矣。胡言他听得多了,可他就没见过能将缥缈胡言说得这么振振有词之人。 唇边上几开几合,奈何憋不出一个字。嘴到用时方恨少,识秋只恨自己没有多长几张伶牙利嘴! “当下紧要为何,还不够清楚么?睁大眼睛看看周围什么样子,有这等闲扯工夫,还不如将耍嘴皮子的本事用到正道上去!” 封直冽声迸出,制止了这场无休止的争端。 “愚不可及,只知道被人牵着鼻子走。”目下冷芒盯着识秋。 “巧舌如簧,满肚子只晓得耍无赖心眼。”话中冷刺指向姜桐。 前者懦懦低下脑袋,后者扬眉端的是一脸潇洒。 仿佛封直口中所说之人与她毫无干系,姜桐自若拈开额前碎发,心下抽抽骂道。她有理由怀疑,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方才被她说得闭上了嘴,现下专逮着机会怼回来。自己闷声不开口,还不允许别人解释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