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痴傻酷》 1. 第一章:佞臣当道 仲夏六月,骄阳似火。 长安城每年到这个时节,西市胡摊便摆起各色新鲜瓜果,临近傍晚,茶肆酒楼门前更是客似云来,三伏天嘛,谁不想在辛苦一天后坐下来喝点冰镇酒水、吸溜几口凉面祛祛暑气? 若能看一场杂耍班的布袋戏,或是听说书人侃些趣闻,什么远在瓜哇国的江湖怪谈,近在宫墙内的贵人秘事,真假掺半地杂糅在一块儿,何乐不为。 坊间的奇闻轶事通常是在这种场所中流传开的。 比方说三年前,圣人最宠爱的萧贵妃变成一只五色锦鲤从御花池里游走了。 起初谁信,直到官府贴出一则赏千金的“寻鱼告示”,众人一看傻眼,这上头画的可不就是五色锦鲤嘛? 虽说之后,刑部是在后花园挖出了萧贵妃的尸身,所谓亲睹“贵妃成鱼”的宫人们也一个不留的自戕了,皇家密辛哪能开诚布公地说,官府只能含糊其辞的禁民间非议。 这下可好,当初不信的人都信了,时间一久,事儿不就坐实了? 都说谣言止于智者。 真话还不让散播嘛? 世事向来如此。 极玄乎的都能当真,一旦再有不那么玄乎的流出来,可信度不就高了。 于是次年,国师当朝从皇太孙身上扒下羽毛一案,很快从庙堂飘至民间,在长安城引起了轩然大波,至此天下谁人不晓——大渊国皇太孙是个鸟妖! 也无怪圣人曾赞其“惊才艳艳,智如妖”,可不就是妖么? 这一茬倒是在半年后得到了正儿八经的澄清,无非就是“遭人陷害”云云,可惜倒霉的皇太孙已在大牢里蹲了个半废,重见天日时什么智谋奇才皆消失殆尽,圣人觉得愧疚,保留其太孙之位。顶啥用?谁都晓得此位已名存实亡…… 有人六月飞雪窦娥冤,有人八月千树梨花开。 倒霉的太孙殿下毫无悬念地被踢出“天下第一智”这神坛。整巧期间大理寺出了个屡破奇案的俊秀青年,不仅取代了皇太孙的大理寺之职,顺带抢占了长安城第一公子的头衔,成了多少怀春少女的梦中情郎…… 奈何好景不长,上月初四,国师夜观天象卜了一卦,称大理寺左少卿乃是一枚百年难得一遇的劫煞星,刑克六亲,除非有人在一年之内愿嫁入左家冲煞,或有转圜的余地…… “这可好,原本定好的亲事连夜退了不说,早前挤破脑袋想嫁入左家的闺秀们也都没了踪影,前两日平康坊新出的那首歌谣不知诸位可都听过了没?什么‘嫁人莫嫁左少卿,否则婚礼成丧礼’……” 满堂正唏嘘着,说书老者拍案喟叹:“当年若不是左少卿破获西突厥小可汗一案,我长安便要陷入战乱,依我看,即便为了天下安宁,以命相嫁又有何妨!” 忽听场内有人轻笑一声,循声望去,却见角落边坐着个戴着帷帽姑娘家,道:“天煞孤星命格,至多是娶不到媳妇儿,于自己性命又是无碍,哪至于要旁人舍命?” 声音脆生生的,一听就知年龄不大,单瞧一身淡青绫纱,再观身后的婢女,料想是瞒着家人来此听书的官家千金。那说书先生哼唧唧道:“少卿是天纵奇才,若是孤独一世,岂非乃我大渊之憾?” “才华又未必就能传给子孙,孤老就孤老嘛。依我看,天纵奇才乃是天煞孤星,指不定这就是天意,好让左少卿心无旁骛,造福于万民。” “哎你——” 众人皆一顿哄笑,说书人显然不忿,正打算唇枪舌战一番,才撸袖子,已不见了那小娘子的踪影。 ***** 出了茶馆,昆仑奴驾车而来,婢女阿萝仍在嘀咕:“早说不能来这种小店听书,小姐来便来,怎么还同说书先生斗起嘴……” “这家滴酥口感绵软,滋味也是这条街上味道最纯正的,否则也不至于立堂食的规矩。” 柳扶微一上车先摘了帷帽,俏脸蛋上沁出些许汗珠,不急擦,只让阿萝先去点炉,“太师夫人最喜食酥,我们去人家中作客,总不能空着手罢?” “哪里空手,还有一幅小姐画的‘菩萨图’呢。”阿萝生怕画给撒着,搁座后边。 “太师夫人出生将门,对字画并没有那么喜爱,我送画,她最多夸一两句,回头无非是丢到库房吃灰的。点心就不一样,好滋味入了口,就会连送酪的人一并记着。” 阿萝惊讶:“那为什么送画?” 柳扶微盯着锅上的鲜酥微微融化,好整以暇的举镜补了眉黛:“自是为了那一两句夸赞。” “……” 阿萝望着小姐姣好的姿容,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 打小姐随老爷从岭南升迁来到长安城,至今也有三年光景了。 头一年那是真风光。毕竟老爷是在圣人南巡时亲调回皇城御史台的,谁不知道御史中丞是即便是熬资历都有望熬成宰相的肥差,再一打听,柳中丞的独女不仅品貌绝佳,画得一手好画,前来求亲的名门贵胄简直要踏破门槛。 可惜当年小姐豆蔻年华,心气儿也高,愣是将不少肉眼可见的好亲事拒之门外。哪料想,之后老爷能凭一腔忠君之心撞梁进言,将金殿上的圣人气到当场拔剑呢? 此后官帽虽保,但莫说提亲,连上门的客人都不见几个。 再好的娘子也是娶回家过日子的,谁都禁不住这种视自己的生命如草芥的岳丈不是? 总算小姐自己有能耐出来走动。 什么李国公府的春日宴、国公府小公子过生辰……总之,能扬自己美名的场合从不缺席。一年下来确是崭露头角,可阿萝始终认为以自家小姐之才貌,本无需奉承这些贵人的…… 忽尔马车急转,颠得瓶罐险些都要掀翻,阿萝掀帘:“阿蛮!怎么驾的车……” 伴随一阵马蹄声,但见一拨公子哥自后头策马而来,行人纷纷避让。 说是公子,亦有几个女子混在当中,当今圣人尚武,是以皇都兴起女扮男装的风潮,见惯了簪花裙帔彩绘的繁复,长袍束带更叫人耳目一新。 天子脚下,当街驰骋的自是高门贵女,当中最耀眼的便是兵部尚书之女顾盼,远看一身赤色披风鲜艳,细瞧来,面上花钿唇妆竟又精致,加之颈间挂着的真珠项璎,当真是人如其名,顾盼生辉。 阿萝看清来人,气得后牙槽一磕。 尚书千金是皇后亲口封的“长安最美闺秀”,在环姿艳逸的美人堆里,凭借着一股子秀雅绝俗之气独占鳌头。 这是在柳扶微来到长安前。 上面这句倒也未必是说柳扶微生得就比顾盼美了。 平心而论,柳扶微的五官俏丽浓郁,偶尔唇脂涂过了些都显得像是专程来艳压似的,在气质方面自不如“遗世而独立”的顾千金。 原本两人一个雅一个艳,各美各的,结果有次,国公府小公子收了柳扶微的香囊,一乐呵傻嚷了句“柳家姐姐比顾姐姐美一百倍”,顾千金脸色当即黑成了地罗萨。 柳扶微起初没理会顾盼有意无意的奚落,毕竟顾尚书比她爹柳御史高了两个品阶。谁料顾盼愈发变本加厉,还曾公然嘲讽柳扶微的母亲二嫁为他人妇一事,从此正式结下梁子。 阿萝气道:“这顾小姐同男子当街策马,简直世风日下。” 柳扶微的目光漫不经心往顾盼身上一落。 此时的顾小姐手中握着一根长线,乍一看像是边策马边放风筝,待马儿路过近前,方瞧清那长线乃是一条细细的铜链,链条另一头所系竟然是一只黑翅鹞。 大渊国从贵族到平民都喜欢养鸟,当街遛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般拿链子拽着鸟跑,真还是头一回见。 “……小姐?” “嗯?”待一行人远去,她才回神。 “我说,要不然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你还担心我被欺负呀?” “我就是担心一沾上那个顾小姐,别又生事端。本来我们也是背着老爷偷偷来的……” “阿爹出公差不是要到晚上才回来?”柳扶微戴上帷帽:“再说,太师夫人是邀请我,他能说什么。至于顾盼……最多我答应你不找她麻烦,不就好了?” 有时你不找麻烦,不代表麻烦不会找上门。 前来赴宴的车驾皆停于门前长巷,阿萝掀帘,正要搀自家小姐下车,头顶上方忽起一声清唳,一阵疾风猝不及防掠来,她“啊”一声,揣在怀里的画轴和罐盅一并摔到地上。 见酥酪打湿了画卷,阿萝急红了眼眶:“小姐……” 柳扶微确认小丫鬟无碍,挪开眼,睨向那几个迈步而来的公子小姐。 黑翅鹞在半空中兜了一小圈,稳稳落回到主人肩头,顾盼执起细链,笑说:“渤海国的鹞比寻常的鹰还威猛些,方才一不留神,让这只‘小将军’脱了手,柳小姐没受惊吓吧?” 柳扶微根本不应这句,而作急燥状跃下马车,问阿萝:“卷轴有没有被淋着?!” 阿萝生生给惊住了:“不、不知道啊……” 柳扶微一跺脚:“那还愣着做什么?看啊。” 顾盼面上毫不见愧色,还小声嘀咕:“嘁,一个没有亲娘管教的人,就知道显摆那一手不入流的画作……” 这句委实是过头话,周围的人见怪不怪,只等看戏。 哪料柳小姐今日跟转了性似的,不仅不理会顾盼,还忙着跪身拿绢帕拾掇画卷的包首,连裙裾拂地都顾不上撩。 顾盼看她如此惊慌,原先一脸挑衅化作了莫名其妙之色:“不过就是一幅画,至于如此小题大做?大不了我赔你一幅。” “你赔得起么!”柳扶微声调骤然一提,隐隐间还带着哭腔。 众人何曾见过柳家小姐如此失态?有人喃喃道:“我听闻圣人曾在曲江宴上赐字给柳御史,该不会……” 围观者闻言纷纷变色,顾盼更是花容失色,想说绝不可能,谁会把十多年前的御赐之作带出来当寿礼的? 不等她反应过来,柳扶微指向顾盼的肩:“你们都瞧见了,是这只鹞鸟毁了我的字画吧?” 顾盼想也不想就否认:“少冤枉人,是她……是你家侍女自己摔倒的!” 阿萝道:“小姐!分明是她的鸟扑来的,这包首外头还有爪印呢!” 柳扶微拾画起身:“顾小姐既说不是,不妨拿你的鹞过来比对比对。” 顾盼下意识倒退一步。 损毁御赐之物,这罪名可是万万担不起的! 她几乎是本能地一抖肩,一松细链,鹞儿受到惊吓地搓身扑翅,箭也似地直向天空,飞个无影无踪。 顾盼深吸一口气,一脸“这下死无对证了吧”的扬着下巴:“有谁看到是我的鹞弄坏了画么?” 围观者除了本就与顾盼一道的,其他人自不愿冒头指证,平白同尚书府交恶。至多心里腹诽:这顾家小姐未免欺人太甚。 哪知柳扶微忽地一展画卷,“咦”了一声:“原来这画里边没湿呀?” 众人方始看清,这哪是什么题字,不过是一幅工笔手绘的“菩萨图”。 顾盼呆住:“你、你不是说这是御赐的么……” 柳扶微施施然将画卷回去,“我几时说过这是御赐的了?” “你刚还说我赔不起……” “这是我辛辛苦苦亲手绘给太师夫人的寿礼,世间只此一幅,坏了你当然赔不起啦。” 说着稍稍一撩帷帽。 微风轻拂,顾盼看到薄纱后的那一双盈盈笑眼,终于意识到是自己被耍了! 她、她居然还诓自己放走了“小将军”! 一而再,再而三,顾大千金哪咽的下这口气,冲上前去将画卷一抢,非要叫大家看清那画布上根本没有什么爪印。 大概是老天都看不过眼,画卷忽然原地燃了起来,场面一时大乱,等众人回过神时,画烧了,连太师夫人都惊动了来。 帷帽落地,柳大美人抚着自己的脸蛋,故作楚楚可怜状:“顾小姐何至于此?” 之后,在宴席上,太师、太师夫人都没再给顾盼一个好眼色看。 柳扶微实在憋不住笑,借故出去逛逛,阿萝看自家小姐乐了一路,忍不住道:“小姐,不管怎么说,那幅菩萨蛮你也费了不少心思,怎能说烧就烧……” “不是你烧的么?” “怎么可能。”阿萝瞪大眼睛,“那、还真是顾小姐干的?” 本以为是自己令顾盼吃了哑巴亏,这下轮到柳扶微默了。 正困惑顾盼怎么尽干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忽听就近一声轻啼——又是那只“小将军”。 它停在假山后,脚上那根锁链给缠在石缝中,动弹不得。 察觉有小厮朝这走来,当即差阿萝去将人引开。 鹞子静静伫立,柳扶微慢慢凑近,一人一鹞大眼瞪小眼。 这只鹞子竟生了一双赤目,玛瑙似的透着光,只是翅膀上有鞭伤,显然都是给人折磨出来的。 黑翅鹞好似看懂眼前的人是要救它,没吭声,待皮套解开,依旧一动不动杵着,柳扶微忍不住戳了一下它的脑袋:“傻啊你,不懂逃?” 鹞子眨眨眼,好似端详着她,柳扶微莫名从这鸟的眼里砸吧出一股“慈悲”的禅意。 唔……难道是舍不得离开主人? 她懒得再理,径自回到宴厅,哪料那只傻鸟又巴巴飞来。 ……果然已经被驯化了呢。 闹了这么一出,太师夫人对那只神骏的黑翅鹞来了兴致,宴席后半场,顾盼主动将鹞作为寿礼送出,扳回一局。 阿萝不忿嘀咕:“太师夫人变脸也忒快了……” 柳扶微见怪不怪吃着酒,不留神又打量起那只鹞,忽地直起身:“它眼睛怎么变色了?” “变了吗?”阿萝说。 “方才我看到时,明明是红眼睛。” “本来不就是黑的么。” 这下柳扶微都搞不清是这只鹞的眼睛会变色,还是自己瞅花了眼。 旁席有个薛达公子听到了,凑趣说:“柳小姐,我看《酉阳杂俎》有过记载,说有些阴曹使者,会借飞禽走兽之身游荡人间,预见血光之灾双眼目变红,保不齐顾小姐那只鹞便是只神鸟,哎呀,那你不是要倒霉了?” 阿萝:“薛公子,你干嘛好好的咒我们家小姐?” 柳扶微自知这些公子哥搭讪的花招,果不其然,那薛公子道:“我这是关心柳小姐啊。我与天师观邱真人颇为相熟,需不需为柳小姐引荐?若真有灾劫,请个平安符来说不定就……” “薛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鸟的眼睛是个什么色儿,倒没在这问题上愣太久的神,不多时柳府的管家蔡叔找上门,说家里有事需得她回去。 本以为是阿爹回府,到家才知,急吼吼召唤她回去的是二姨娘。 “阿微啊,你爹原本说好,傍晚会抵达长安,老蔡他们早早等在城门外,但城门关了也没等到人……会不会出什么事呀?听说最近外头妖孽横行,可不太平了……” 姨娘周氏是七年前才过门的柳家,虽为妾,但柳老爷并未再娶,满打满算也是柳家半个女主人。说是半个,实因她事事拿不动主意,便如此刻,不过是丈夫晚回来两个时辰,就急得方寸大乱,恨不得要拉着柳扶微连夜出城。 “应是途中耽搁了,不必过虑。” “我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的,隽儿也同我说他做了好几夜噩梦,你也晓得小孩子家有时很灵验的……”周姨娘说着推了一把五岁的儿子,“快同你阿姐说,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柳隽说:“阿姐,我梦到一只巨大的乌鸦,将我们家的天空都给遮住……” “打住!”柳扶微最忌讳听这些鬼神腔调,“阿爹公出,身边亦有同僚相随,他们自会互相照应。宵禁出门,姨娘是想找金吾卫喝茶么?” ***** 这一日着实伤神,柳扶微回房后,稍作洗漱就上了床。 阿萝点完蚊香正要熄灯,柳扶微让她留根蜡烛——听了一整天神神叨叨的话,入了夜心里难免发毛。 “小姐,我就在偏房,有事您叫我。” 柳扶微“嗯”一声,放下帐帘,着枕即眠。 带着杂念入睡,难免生梦,梦里的人和时间颠来倒去,有幼年时同爹娘其乐融融、也有母亲毅然离开柳家的背影…… 不知睡了多久,她一顿口干舌燥,裹了外裳下床倒水,摸了好几下才摸到茶壶,喝了两口,发现屋内的蜡烛是灭了的。 柳扶微惺忪着眼,见一扇窗开着,想是阿萝又粗心了,于是昏昏沉沉走过去。 指尖刚搭上窗沿,一个声音猝不及防钻入耳缝,宛如百只千只鸟同时扑棱翅膀,忽远忽近,可夜窗外一道空墙,什么影子也没瞧见。 她飞快关窗,忙去唤阿萝。 连唤好几声都没动静,心中隐觉不对,推开门,但见廊道漆黑一片,半星灯火也无。 她自幼惧黑,晚上起夜,廊上灯笼需得点着,今夜无风无雨,怎会尽灭? 一时脖颈发凉,而扑翅之声不止,屋子就更待不下去了。柳扶微勉强稳住心神,吹燃火折子,推开偏房的门,里头无阿萝踪影。 也、也许……只是如厕去了? 长长的廊道黑不到底,她借着掌中的幽微灯火,硬着头皮朝前,先前薛公子说的“血光之灾”、还有阿弟说的乌鸦在脑子里乱窜,这下,连自个儿脚下的影子都有点鬼影的气质了。 她甚至开始细数自己平生做过多少亏心事…… 明明夏夜,空气里像浸了霜,即将迈出走廊之际,廊道尽头传来“哒啦”一响,像有什么珠子落地之声。 与此同时,有人忽唤她道:“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一回头见阿萝的脸映在烛光下,柳扶微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一缓:“该是我问你才对,怎么走廊上……” 手指回比,才发现本灭了的灯笼又泛起了光。 阿萝:“怎么了?” 柳扶微屏住呼吸,不由分说拉着小丫鬟跨出去,总算离开院落,她颈上血管仍剧跳着:“你跑哪儿去了!” “茅房呀……”阿萝被自家小姐的颤音吓到。 这一茬尚没厘清,那厢管家蔡叔惊慌失措奔来:“大小姐,不好了,大理寺来人了。” 大理寺? 大理寺于御史台,不能说是毫无关系,通常情况下是凑不到一块儿。 柳扶微惊魂未定,脑子还迷糊着:“我爹不是还没回城……” “不不……”蔡叔焦灼出一头热汗,“他们是来找小姐您。” “?” “二夫人正在前厅忙着应付,我听到他们说……是城东发生凶案了……” “那同我有什么干系?” 蔡叔舌头都捋不直:“是那位小姐临终之前,念叨小姐您的名字……” “等一等,什么小姐?谁死了?” “就是那个顾尚书府的千金,顾盼呐。” 2. 第二章:少卿大人 历朝历代的大理寺皆是断案治狱之所,近些年因皇城怪事频发,入了夜依旧灯火通明。 便如此刻,整个长安皆于梦中酣睡,仍能看到站岗护卫、当值官吏健步如飞穿梭于院中。 “到底要等到几时?我们都等几个时辰了,怎么,你们大理寺办案不给人睡觉的?” “可不是。” 偌大的长案前,年轻的评事不住擦汗:“符小姐、薛少爷,稍安勿躁,你们是最后与顾小姐相处的人,大理寺例行询问,若无其他疑点,自会……” 符小姐不客气打断道:“卓评事,我们不是都说了么?从太师府出来后,我们在阿盼家小酌几杯就回去了,顾家人皆可作证,什么叫‘若无其他疑点’?再说,阿盼不是说出凶手的名字了么?” “就是,该审的人不审,把我们抓来是什么意思?” “呵。”至始至终坐在一旁,戴着帷帽不吱声的柳小姐忽然冷笑一声:“你们几个平日里形影不离,如今顾盼遭难,连多等片刻都不愿,莫非心里有鬼,才不愿助大理寺破案?” 卓评事又默默抹了一把汗。 他入职大理寺没多久,值夜遇案,原本只需先记个初词,剩下的由当值的寺正审理即可。 可今夜长安城也不知吹了什么妖风。 先是出了桩失踪案,几个去寻花问柳的公子哥不翼而飞;再有这尚书府家的千金死于家中,死状惨烈且诡异…… 眼下隔壁正厅塞满了人,大人们忙不过来,只得将重要人证单独拎到偏室,由他先盯着以待提审。 从夜半到鸡鸣,身娇肉贵的公子小姐愈发不耐烦,那柳御史家的小姐算配合,可她一开口,活活能把另外两人气炸,他一个小小评事,哪里镇得住场子? 果不其然,符太尉的女儿被激得一拍桌子:“柳扶微,你还敢吱声?凶手就是你,要不然,阿盼怎么不念别人的名字,独独念你?” 柳扶微睨向卓评事:“大人,这样随意泼脏水,算不算妨碍办案?” 卓评事呵呵两声,趁着他们拌嘴时,又翻了一回笔录。 顾千金死于闺房内,弥留之际念念有词重复着柳千金的名字,乃是一众家仆亲耳所闻;可柳小姐从太师府回家后再也没出过门,亦有不少人证,问题是大理寺在柳府走廊处发现了一颗珠子——顾盼赴宴时项上所佩的璎珞! 柳家小姐既是提前离席,顾家千金的珠子又怎么会落到柳家? 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 他初出茅庐,对奇案自是有诸多联想,这会儿又听符小姐道:“你就是因为阿盼当众提了句‘没娘养’才怀恨在心的吧?就算她言语有失,你也不至于……” 柳扶微终于起了愠色:“符瑶,你没完了是吧。” 卓评事仍懵着:“什么意思?柳小姐和顾小姐发生过口角?” 符瑶道:“对啊大人,昨日在太师府门前柳扶微和阿盼起了争执,许多人都瞧见了呢……” 薛少爷:“对对,他们吵得挺凶。” 柳扶微冷冷说:“薛达,少和稀泥,你根本不在场。” 薛少爷一噎,卓评事正待详询,忽听门外小吏扣了两下门框:“卓然,左少卿来了。” 卓评事立马踱至门边,才举袖,一句颇为清冷的嗓音轻飘飘浮进来:“不必多礼。” 屋内几人循声望去,来者一身青衫凛凛,未着官袍,只一道眸光扫来,众人皆觉空气中充斥着飞霜,颇有“消暑降火”的奇效。 平心而论,这位大人绝非面相恶煞之辈,相反,他眉目清雅,生得还颇有点书卷气。可一身气韵偏生又给人一种极其冷峻的感觉,加之腰际配着的一柄玄铁剑,简直不是来办案,是来将一干人等就地处决的架势。 他的大名,长安城自是无人不知。 近年屡屡破获奇案的朝廷新贵,圣人钦点为“天下第一智”,上月却被国师断言是天煞孤星的大理寺少卿,左殊同。 卓然道:“左少卿,我还以为您得后日才到呢,太好了,寺正那边……” 左殊同眉梢微挑,卓评事当即闭嘴,少卿在屋内掠了一圈,似要转身,忽而足下一滞。 卓然沿着其目光探去,似是定在了柳扶微的身上。 柳小姐戴着帷帽,乍一眼,是连人都瞧不清的,少卿在瞧什么? 咝,好像在瞧她腕间那一圈手绳。 “请言寺正过来,还有,把案卷笔录以及证物一并拿来。”左殊同已迈步而出。 ***** 书房内,寺正言知行禀报手头要案。 “……这些公子平日常结伴去烟花柳巷,今夜离开百花阁后,当中有两人相继失踪,分别是曹阁老、董国公家的公子。方才曹阁老、董国公他们也都候在堂内,问少卿大人何时能赶来……” 卓然闻言,已开始冒冷汗了。 又是命案,又是失踪案,偏偏还都是当朝权贵子女……只怕接下来好一段时日都有的忙活了。 左殊同翻着案牍,道:“非是案情直接关联者,派人去录初词即可,何以全部抓来?” 言知行无奈道:“那些公子哥也不知打哪来的消息,说失踪乃是邪祟所为,担心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就成群结队来大理寺求庇佑,我原想拒之门外,也担心万一真出了事担待不起……” 左殊同道:“令江狱丞备几间牢房,把厅里的人先清过去。” 卓然瞠目,言知行迟疑道:“少卿,若将他们关到牢中,到时朝中又得有人说您了……” “大理寺的牢房,不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 狱丞来过后,外头公子哥们的叫骂声一度此起彼伏,左殊同问:“百花阁是否已查封?” 言知行点头:“刘寺丞正在查探现场,现在几乎整个金吾卫都出动寻人,少卿是想亲自过去一趟?” 卓然“啊”一声:“顾家的命案不查了么?” 言知行蹙眉道:“命案自是要查,找出失踪的人更是迫在眉睫……” 左殊同却问卓然:“尸身可送到殓尸房了?” 卓然摇头:“那尸身伤口过多,关仵作说要在现场勘验,不过,他有大致口述过初步结果……” 左殊同望了一眼铜炉上的半炷香:“在刘寺丞回来之前,先审审看。” 卓然没听懂,审什么? 言寺正道:“你小子不会没听过十炷香断案吧?这种案子,我们少卿说不定都花不了一时半刻……” 左少卿名扬天下那一案,便是鼎鼎有名的“十炷香断案”——十炷香之内只坐在案桌前,洞察了案牍中细微之处,就破获了一桩惊天大案,解了洛阳燃眉之急。 据说此案还涉及一场赌局,对手是前少卿、昔日的“天下第一智”皇太孙殿下,不过最终是左殊同赢了,否则坐在跟前的也就不是左少卿了。 左殊同睨向言寺正:“知行,不得胡言。” 言知行撩袍而坐,看卓然点过香后还傻站着:“你别愣着,把案情简述一遍……” 卓然一个激灵,道:“是。死者顾盼,年十六,兵部顾尚书嫡女,于昨夜亥时三刻死于自家闺房门外……” 通常在皇城里普通的命案多由京兆府勘查,能在当夜转到大理寺,自因此案不同寻常。 首先死法就极为蹊跷,明明一刻前已熄灯就寝,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头到脚遍布伤口、浑身跟漏筛似的淌着血冲出屋门的? 言知行问:“伤口有几处?因何凶器所致?” “六十七处,每一处约一寸长,三厘深……现场未有找到疑似凶器。”卓然道:“初步判定是利器所伤,凶手下手极狠极快,没有一处能使人当场致命。” “六十多处无一处致命?死因为何?” “据顾家下人称,顾小姐是摸到自己脸上被划的伤之后,泣血而亡,严格说起来是气死的,只是她被划成那样,即便医者赶到,至多也只能多活一时片刻。”卓然说到此处有些不寒而栗,“不知是什么深仇大恨,对一个妙龄少女,非要令人受尽折磨才肯罢休……” 言知行问:“顾盼死前反复念柳扶微的名字,是连名带姓?” “是,顾家的人很笃定,他们家小姐是死前指认凶手。”卓然道:“我收到武侯上报,先去顾府再至柳府,柳小姐与顾小姐确是去过太师宴,柳小姐提前离席,回府后便再未离开,亦是有柳府仆从可以作证的。” 言知行不置可否:“柳府下人的证词,应再斟酌。” 卓然道:“以顾柳两府之间的距离,杀人之后要在半个时辰内赶回,恐须骑行,我也问过那一带夜巡的金吾卫,宵禁之后并未见过夜骑之人……” “这世上奇人异事何止千百?你也不是没见过妖祟横行。顾家小姐死的蹊跷,行凶手法自不可以常理度之。” 卓然惑然:“可柳小姐出身官宦之家,也不是江湖人啊,她总不能是妖吧……” 言知行:“我只说她未必不是凶手,也没有说她是凶手。” “……” 左殊同翻开证物箱:“你既去过案发现场,有没有留心到死者屋内?” 卓然:“屋内遍地是血,只见顾盼的脚印,未见其他……” “不是让你复述。我问的,是案卷没有载录的部分,比如,屋内陈设?” 卓然挠头回忆了一下,“朝南房,床靠东墙,桌椅靠北,墙上挂着画,柜子上摆着一些书,好像和寻常闺房没有什么区别……” 左殊同:“有没有供台?” 卓然先摇摇头,又想到什么:“等等,也不是没有……” 言知行挑眉:“到底有还是没有?” “供台是没有的,经少卿这么一提,墙上的画是一幅神像,对,是个男神像,下边几案未见香炉,有一串蜡烛一字排开……”卓然讶然:“少卿怎知……” 左殊同不答,言知行冲卓然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没空解说”。 随后又说到与符瑶、薛达证词,卓然补充道:“对了,柳小姐与顾小姐昨日在太师府发生过口角……” 左殊同抬眸,言知行问:“什么口角?” 卓然:“貌似是,顾小姐嘲讽柳小姐没有亲娘养……” 言知行摇头叹息:“现在的这些千金小姐,真是口无遮拦……” 左殊同眉头微蹙,显然没有深究八卦之意,只道:“顾盼死前具体念了什么,可有与在场者对过证词?” 卓然答:“顾小姐冲出门,先喊了两声“我没有,不是我’,下人们围上前时,她摸着自己的脸,而后发狂般说‘柳扶微、是柳扶微……是她、是她’,接着就闭气身亡了。” 青灯下,左殊同眉头皱成“川”字,言知行问:“可以开始审了?” 左殊同闭了闭眼,道:“审吧。” ***** 符瑶和薛达都被提审了。 前头隔壁闹得跟集市似的还会给人一种错觉,大理寺也不是多么恐怖的地方,眼下偏厅肃静,守卫笔挺地站在门外,阴冷的压迫感由淡转浓。 丝绢在掌心里绞成了麻花,柳扶微也只有在这种四下无人之时会稍露怯意。 大理寺是哪里? 皇亲贵胄进了都得扒层皮的地儿,她一个“人证物证俱在”的头号嫌疑人,爹也不在长安,没人在外头打点,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出去都不好说。 饶是此刻,她对“顾盼死了”的震惊依旧未退,这位大小姐不管平日里多么招她嫌弃,明明才斗过嘴、同赴一场宴来着。 她的珠子到底为何会凭空落到她的院落? 难道杀顾盼的真凶当时就藏在廊道? 可大理寺把家里翻了个遍,没有见到任何可疑行迹的。 还有诡异的扑翅声、忽灭忽明的灯…… 柳扶微本是想等大理寺卿来了,再将她见闻细细道出,谁知那个姓左的先出现了。 呵,左殊同。 指望他替她洗冤?没公报私仇就算他有良心了。 忽尔听到外头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透过窗,看到薛达被两个兵拖着前行,人好似晕过去了,符瑶一个劲地抽噎着,转眼被带离此处。 才进去一炷香不到,怎么就审成这个样子了? 这时,有小吏过来传话:“柳小姐,左少卿有请。” 柳扶微勉强定住心神,跟着小吏穿过走廊,步向书房。 坊间有传言称,左少卿只足不出户便就可断尽天下奇案,那屋中必是遍布奇门机关,神卷漂浮于半空,眼下看,这里除了柜子有点多,与寻常的书房也没什么不同。 她微微俯首,敛衽行礼:“民女见过左少卿。” 3. 第三章:换命之术 屋中一时静默,她看没人接茬,缓缓抬眸。 从迈入门槛开始,隐隐感受到几道目光投到自己身上,碍于帷帽视线受阻,她只能看到离她稍近的卓评事——不晓得前一刻被什么给惊住,仍维持着满面的不可置信。 言知行道:“咳,别干站着,卓评事,给柳小姐搬条凳子过来。” 这一开口,柳扶微心头更是咯噔:搬凳子干嘛?连申辩的机会也不给,直接用刑? 好在卓然手快,在她开腔质问前挪来圆凳:“柳小姐,请。” 柳扶微没坐,目光游走半圈,最后落到左殊同身上:“左少卿要审直接审,不必诸多铺垫。” 其余两人均是一惊:这柳小姐忒大的胆子,敢这么同少卿说话。 “我非要审你。”左殊同看了她一眼,“可否先将帷帽摘下?” “摘帽子做什么?看面相就能查真凶了?”她警惕道。 卓然原本觉得柳小姐通情达理,不知为何见了少卿却句句带刺,言知行道:“此案已初现端倪,我们相信柳小姐并非凶手,只是,要查出真凶,还需你配合……” “什么结论?”就一会儿功夫,姓左的就把案子给破了? 隔着罩纱,卓然都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着一种“你们该不会造了个冤假错案吧”的气息。 若非亲眼所见,他也无法相信,世上当真有人如此断案如神。 方才少卿不过是从证物箱挑了几样顾盼的贴身之物,就道:“天师观的手镯、狗牙镶嵌的戒指、桃木梳,个个倶有辟邪之意,足见她信奉此道。” 言知行奇道:“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好端端辟什么邪?” 左殊同道:“出门尚且如此阵仗,入夜只怕更不会喜欢外人踏足自己寝居,连贴身丫鬟都未侍奉就寝,她能让符瑶陪她回房,此乃疑点一;百花阁案卷里,诸公子表示平日常与薛达同往,太师宴结束得早,薛达不去百花阁,却主动与符瑶、顾盼相邀喝酒,或有隐情。” 卓然一惊:“会不会,薛达与百花阁失踪案有关?” 左殊同未下定论,令人将薛达带上来。 起初薛达自是矢口否认,左少卿话不多问,直接下了板子,薛少爷没嗷几下就招了——原来顾盼因父亲常年在兵部侍郎这个位置不动如山,认定运势不好,知薛达喜好结交道士,托他介绍了一个号称道法高明的道长为顾家转运,没想到这道士真有两下子,不到一年时间,前任兵部尚书染了重疾,顾侍郎自然擢升成了尚书。 卓然简直匪夷所思:“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道术?” 言知行嗤之以鼻:“若真有,怕也只是害人的邪术。” 薛达招供出道士名字,待轮到符瑶,看薛达瘫在地上,继而被一连串下了钩子的问话击溃,很快梨花带雨的道出实情。 作为闺中蜜友,符瑶得知此法后也央着顾盼传授一二,学一学这“转运”的法门。哪料前脚离开顾府,后脚顾盼就死了。大理寺上门时,符瑶吓懵了——研习这等损阴德的邪术,传出去岂非名誉尽毁?是以,才不约而同地和薛达将锅统统甩到柳扶微身上。 柳扶微听到这里也傻了眼:“你是说,顾盼是她因修习邪术所以遭了反噬?” “若是,还算好。”左殊同道。 “?” 左殊同拾起案上茶杯,步到她跟前,不等她“哎”一声,伸手摘下了她的帷帽。 帷帽之下,是一张明明不施粉黛、依旧明艳如梨花海棠般的容颜,左殊同被那双失措的眸光盯得一愣,目光下敛,低低道了句“失礼”,手指沾了茶杯里的水,往她脸上轻弹。 感到几滴冰凉溅到脸上,柳扶微退步:“左钰,你干什么?” 言、卓看她直呼左少卿的名讳倶是一惊,而下一刻更是惊上加悚,只因他们目光所及,那些滴在她脸上的水珠不仅逆流而上,凭空蒸发了。 柳扶微也感到不对,以手抚颊。 左殊同眉头紧蹙,道:“若受了换命之术,人周身气息往往也会发生变化……” 她没听懂:“不是说转运,怎么又成了换命了?” “我已差人去打探顾盼的生辰八字,与你一致。” 言知行和卓然不约而同心道:少卿大人如何知晓柳小姐的八字? 柳扶微显然怔住,又听左殊同道:“顾盼的璎珞出现在你的门前,恐怕并非偶然,她若对你用了换命运术,那么她今夜身故,也许是因顶替了你。” 她顿觉一股凉意从脚蔓延到头:“什么叫顶替我?我怎么了?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简单地说,”左殊同道:“若非顾盼使用禁术与你换命,今日受此横祸的人,原不是她,而是你。” 这话,倘若是从一个酒馆的说书人口中出来,只怕得惹来哄堂大笑,要赶巧遇上较真的,多半还得撸袖子大骂扯淡。 但说话的是本朝大理寺少卿,此刻他眼中殊无笑意,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柳扶微哑然片刻:“换命?你……倒不如说换头换脸呢。大理寺破不了案,也用不着往妖魔邪术上找说法。” 言知行听这话有些端不住了:“柳小姐,我们非是凭空猜测,而是在顾小姐房内发现了……” 左殊同递上一件物什:“这是你的香囊吧?” 柳扶微接过,蓦地一惊:香囊确实是她的,只是有回春日宴上丢了,边角的那个“柳”字还是她亲手绣的,掀开,里头掺着几缕发丝。 “换命术法,除了要找一个与自己生辰八字一致之人,还需对方的贴身之物,以及发丝、指甲一类,若是有皮囊或是鲜血,当然再好不过。” 柳扶微记起顾盼来薅自己头发的那次,又想到昨日,她似乎有意让那只黑翅鹞攻击自己…… 敢情顾盼三番五次挑事,不是耍小姐脾气,是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处心积虑谋划的? “你莫同我说笑了,不、不过就是两滴水,怎能算数?”柳扶微为求论证伸手去夺杯子,“准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要不你再泼我试试……” 哪料手一沾上茶盏,茶水便如喷泉一般蹿上半空,左殊同闪避的快,倒溅了她满头满脸,更诡异的是那些水珠一碰到她就“嗞”一声,成了细细的白汽消散开来。 言知行和卓然见状,齐齐倒退两步,直把她当成一口行走的锅炉。 柳扶微:“……” 再荒谬的腔调也抵不过眼见为实。 她一时有点茫然,甚至都不敢再触摸自己的肌肤——生怕自己把自己给烫着了。 “乍然受此术法,体温、脉象有所变化是正常的……”他示意她坐下,微微弯下腰,伸手去搭她脉搏,“身上可还有其他不适之处?” 柳扶微坐到边上的圆凳上,后知后觉揉揉肩,踢踢脚,还好,除了恐慌吓出一身鸡皮疙瘩之外,没觉得有更多不妥。 “目前……还行。”她不乐意他靠太近,手一缩:“这个什么、换命之术,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你之前见过么?” “曾在古籍中见过相关载录。” 左殊同直起腰,重新把手背回身后去。 “说明白点,换的是什么,性命么?” “单凭书籍所指,应不是性命,而是命数。人的命数不可说尽由天定,自有因果循环。顾盼以身试练邪术,诸多见不得人的法门,摧残人心不止,反噬更避无可避的,她随身携带辟邪之物,应该已不止遇过一次邪祟。若能以换命之术,将自己命格上的诸多罪过转嫁他人,自然可以化险为夷。” 柳扶微第一反应简直想把顾盼摁地上千刀万剐,又想起人家果真就是这么死的,不由呵呵两声:“你怎么断定这是换命?兴许、她只是单纯的诅咒我呢?” 虽说诅咒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左殊同:“我当然无法断言换命之术的真伪。但若只是简单的诅咒,她人既已死,诅咒理应消除……” 没说完,大家都听懂了——要真消除了,前一刻的离奇场面算怎么回事儿? 柳扶微凉了半截的心此时已透心凉,那厢卓然彻底回神:“顾盼的璎珞若是在被袭击时脱落的……怎么会掉落到柳府的?” 言知行判断:“恐怕是这术法会挪移二者周遭事物。” 卓然恍然大悟:“顾小姐使了换命的邪术,反倒将本来不属于自己的‘祸患’惹到自己身畔,怪不得她临死之前会说什么‘不是我,是柳扶微’,她的意思是说,你们要杀的人不是我?” 言知行“嘿”了一声:“先头讲过一轮了,你这神都飘到朱雀门了吧?” 卓然都替她紧张起来了:“不是,那就是说有人要害你啊柳小姐,你是得罪了什么人?” 柳扶微懵着摇首。 她一个游手好闲的闺秀,平日里不过就是吃吃喝喝赴个宴,哪能得罪什么人? 除了倒霉催的遇上了顾盼这厮…… 左殊同问:“你提到‘扑翅声’,能否描述具体些?” 怎么形容呢? “如同有一千只鸟儿疯狂煽动着翅膀,假使那不只是声音而是实质,便会如蝗灾蜱虫将一切淹没,把所有血肉之躯都啃个精光似的……”柳扶微试图形容更绘声绘色些,见卓然频频瞥向左殊同,她敏锐地问:“怎么,你们见过?” “见是没见过,就是……” 言知行则讳莫如深地瞪过去,卓然登时噤声。 她原还没多想,看他们“眉来眼去”,不由联想起近来长安城盛传的那个流言。 据说上月初四,天生异变,一群黑鸦自南向北,宛如黑云压顶遮住了皇宫的上空,好巧不巧,正正盘桓于左殊同的头顶。左殊同当场拔出御赐之剑,将那一群乌鸦驱散开。是夜,国师宗影卜了一卦,称此异象乃是劫煞之象,应煞者正是左殊同。 柳扶微骤然起身,盯向左殊同:“劫煞星的说法是真的?不会我这次倒霉,也是你造成的吧?” 言知行正色道:“柳小姐,我们找你梳理案情,是希望尽快找到真凶,你不配合倒也罢,岂可对我们少卿出言不逊!” 柳扶微今夜差点交待了小命,哪里顾得上维持什么大家闺秀的“体统”? “要是传言属实,指不定,这祸患就是你们少卿招来的。那还寻什么真凶?” 卓然气急:“柳小姐这话说的可愈发不讲理了。别说传言子虚乌有,即便有什么,那也是左少卿的事,与你有何干系?” “与我何干系?”柳扶微拳头都攥起来了,“二位大人不妨自己问问你们家少卿。” 言知行与卓然齐齐转向左殊同。 诚然,两人早察觉出左少卿对柳小姐一反常态地迁就,隐隐猜到是旧识,只是少卿没说,也就不敢问。此番见她如此理直气壮,心下均暗暗揣测:莫非她是少卿的心上人? 果不其然,被指着鼻子骂“天煞孤星”的左少卿不见丝毫怒色,神情微妙的避开她的目光。 啥情况?少卿大人不仅是单相思,还被拿捏得死死的? 熟料下一刻,左殊同道:“我是扶微的兄长。” 言知行:“……” 卓然:“……” “别,我可没有这种‘福分’。”柳扶微凉飕飕道:“只不过,左少卿对同僚隐瞒过去,会否不利于断案?” 左殊同眉头一拧:“过去的事,与本案无关。” 柳扶微:“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有没有关。” “不是,打断一下。”言知行打断道:“柳小姐的父亲不是柳御史么?” “对啊。你们一个姓左,一个姓柳,怎么就成了兄妹了呢?”卓然也瞠目,再一思忖,忽尔双掌一抚:“符小姐方才提到柳小姐的母亲改嫁,难道……” 左殊同微一颔首:“她嫁得是我的父亲,我也尊称她为母亲。” 柳扶微怄得唇色一白,真拿指尖怼向他鼻尖:“姓左的,谁给你这么大的脸了?要我说多少遍,她是我母亲,只是我一个人的母亲!” 4. 第四章:一个不剩 柳扶微说到“母亲”二字时,左殊同神色未变,气质却沉下来。 或是这一刹那,两人都有一种梦回九年前的错觉。 准确说来,得追溯到九年半之前。 那时,小扶微才过完七岁生辰,亲爹柳常安就领了花氏进门,让她唤“姨娘”。 若让旁人说句公道话,此事怨不得柳大人。毕竟他与夫人……哦,应该说是先夫人都和离三年了,男人二十五六,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再娶也是人之常情嘛。 而在小扶微的认知中,爹和娘只是吵了架暂时分开了,爹爹也答应过会把娘给追回来,怎么就喜欢上别的女子?不成,必须把娘找回来,否则,她就真成了没娘亲的可怜虫了。 要怎么找呢? 她只道娘在出嫁前,是个行走江湖的女子。江湖二字,听去是一派洒脱,偏偏最是令名门不齿,你要是说“我娘出身江湖”,无异于在说“我娘是土匪”。之后她出生,娘已是洛阳城最美丽高贵的少妇,什么江湖、女侠的,她也没见娘提起过。 娘离家时她才四岁,记忆大体模糊,只记得娘给戴上一条五彩手绳:“阿微,要好好听爹的话,实在想娘,等你长大了可来莲花山找娘。” 莲花山上只有一个逍遥门,娘说过,那是她的娘家。 原本莲花山不算太远,到底隔山隔水,一个小女娃是决计到不了的。不过小扶微自幼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将爹本用于纳妾的钱从箱底翻出来,一半打成金银首饰,另一半拿去镖行挂了一单物镖,自己干脆抱着大小布匹钻进箱子里,成了“彩礼”喜气洋洋的上路。每每回想,她自己都迷惑,一个小丫头是怎么在箱子里度过两天一夜,还不被人察觉的?总而言之,那趟镖是顺利抵达了莲花山,就是开箱之时生生把逍遥派的弟子吓个够呛。 “你……你是谁?怎么会躲在这个箱子里?” 她见是个梳道士头的小少年,冲人甜甜笑道:“这里就是逍遥派么?我来找我娘亲。” “你娘是谁?” “她是逍遥派的弟子。这位小哥哥,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要是现在把我赶下山,我就要饿死啦。” 小少年人生得文气,被一双晶亮漂亮的眸子闪晕了眼,依言将她带进门中。 那是扶微头一回踏入逍遥门——传说中除魔卫道的门派。她本来以为江湖人士,当是仙风道骨的侠士,不料入眼处是清一色的布衣短褐,比洛阳的平头百姓还不如,差点以为自己来错了地儿:“这里真的是逍遥门么?” “当然。” “你们穿的也太……不逍遥了吧?”她生生将“磕碜”咽进肚里。 “习武之人当然是要穿的方便些……”小少年留意到她衣裳上的轻烟纱,后知后觉品出她话中原意,不大高兴蹙了眉:“我们山村野夫,自不能同你们富贵人家相提并论的。” 她不以为意,笑嘻嘻说:“你才多大,怎么就自称‘野夫’了呢?我就觉得你长得很好看啊,我在洛阳和广州都住过,还去过皇宫呢,都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小哥哥啦。” 小扶微是见逍遥门上下都对这小哥颇为尊重,为了顺利留下,就故意夸大其词,直把一脸正经的小少年夸的耳根都红了:“你……先休息,我去叫厨房煮点吃的来。” 很快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小扶微一边啃荷包蛋,一边打听:“原来你爹就是逍遥门的门主啊?我就想,怎么还有人叫你师兄,你看去也没比我大多少嘛。” 少年长她三岁,谈吐颇显老成:“你怎么会藏在镖箱里?莫不是有人追杀?若有碍难处,不妨直言,逍遥门不会见死不救。” “……”到底江湖人满脑子都装的些什么。 “没,我来找我娘的……我爹叫我来的。”她又不傻,哪还能说实话,当务之急得把娘找到,哄回家再说。 少年虽觉古怪,亦未多问,“你娘叫什么名字?” “她叫慕容。” “慕容?我们这儿没有叫慕容的人。” 怎么会? “我娘真的是逍遥门的,她还和我说,‘逍遥’取自‘此生逍遥天休问’的那个‘逍遥’……是不是你太小,有的人你不认识啊?你爹娘在么?” 小少年道:“他们下山办事了,你别慌,行走江湖是会用化名的,你可否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再帮你问问?” 她想了想,道:“我姓柳,叫扶微,扶摇直上的扶,晨光熹微的微。” “好名字。”少年道:“我姓左,单名一个钰,表字殊同,就是……” “是不是‘殊途同归’的‘殊同’?” “……嗯!” “也是个好名字啊,你姓左,本有“相左”之意,但‘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大道三千,不论是日往月来,还是月往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是吧?” 这一串文绉绉的释义,于小扶微而言不过是背诵了一遍课文,心里并不能明其真义。但左钰自幼生在山中,身畔多是舞刀弄枪的同门,除了父亲外头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深入剖析他的名字,眼睛瞬间亮了。 “想不到,柳小姐年纪如此轻,就有如此学识。” 她道:“左钰哥哥客气啦,你叫我扶微就好。那现在,可以帮我找我娘了么?” 左钰自是亲力亲为。 逍遥门弟子近百,好在女子偏少,符合描述的仅有三人,都不是扶微她娘。他想,兴许是门中弟子的亲眷,于是一个个找、一个个问。 小扶微等倦了在榻上迷迷糊糊睡着,到天黑,被外头轰隆隆雷声吵醒,见左钰从外头小跑进来,忙问:“找到我娘了么?” “暂时……没有。”忙活大半日仍一无所获,左钰猜,她娘多抵是诓她的。 小扶微隐有所觉,以至于晚饭也失了胃口,左钰犹豫片刻,道:“要不等我父母回来,他们见多识广,也许有其他门路可以打听。” 看她没吱声,他又说:“要实在找不到,我们先送你回家,日后有你娘消息,我会第一时间给你写信。” 离家至今,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冒了出来,小扶微吸吸鼻子:“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心里纵然有万般失落,想着这么一闹,至少爹不会纳妾了吧?虽然没找到娘,能认识这么一个好心肠且好看的小哥哥,也不算白来。于是破涕为笑:“那,一言为定了。” 正聊着,忽闻走道外一阵脚步声,左钰放下筷子:“是他们回来了……父亲!” 来者是个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身躯凛凛,气宇轩昂,不愧是一派掌门人。他手里抱着一个大箩筐,见左钰要接,头往后一别:“去给你母亲搭把手……咦,哪来这么漂亮的女娃娃?” 小扶微大大方方行了一礼,正待开口,看到左钰拎着大包小袋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少妇。 那少妇身穿一袭青布衫,长发仅用一条丝带所束,无绫罗绸缎相衬,眉目端丽丝毫不减当年。小扶微怔怔凝着她,看她拿手绢给左钰擦拭头发:“阿钰,上哪儿淋得这么湿……” 少妇似有所感,抬首回望之际,浑身倏地一僵。 左钰介绍:“她是我朋友,来逍遥门是要找她娘的……扶微妹妹,这位是我父亲,这位是我母亲。” ***** 很多年后她回想起这一幕,依旧会懊恼,恼自己怎么那么不争气,眼泪也没有好好控制住,就那么坐在地上哭着喊“她是我娘,不是你娘”,平白叫人看笑话。 没想到这么多年,她还是没长进,只听左殊同说了那么一句,又被激得当场跳脚。 她这回“出言不逊”,言知行和卓然都没吭声,估摸着还被那句“她嫁的是我的父亲”绕晕。 左殊同看着她,不冷不热道:“你自回长安以来,一面都不肯见我,哪怕我真是什么劫煞星,如何影响得了你。” 柳扶微倏地一愣。 言知行和卓然则钝在原地:少卿这话怎么透着一股……怨气? 以至于刘寺丞人进来,咳了好几声都没人理会:“下官见过少卿……呃,少卿这是在审案?” 左殊同回位坐下,“无妨,刘寺丞请讲。” 这刘寺丞看去年龄颇大,应是大理寺的老前辈了。他对左殊同态度恭谨,近上前,小声道:“百花阁有诸多蹊跷之处,国师府前去协案的人称是邪祟作乱,这会儿曹阁老、董国公他们从国师府那儿讨了话,非说要想最快推演出几位失踪公子的行迹,得少卿您亲自去寻……” 言知行闻言,分外不悦道:“少卿如何办案,由得他们在那儿指指点点?” “话不能这么说,曹阁老、董国公皆是肱股之臣,他们的话便是圣人也不能熟视无睹的。少卿毕竟……”刘寺丞欲言又止看了左殊同一眼,勉强将“毕竟年轻”咽了回去。 左殊同思虑一瞬,对言知行道:“言寺正留下,尤其今夜那去过百花阁的,得给他们上镣铐。” 言知行有些犯难:“把人关起来他们都快反了天,再上镣铐,会不会……”话未说完,自左殊同眸中感受到寒意,立马改口:“好。” 左殊同拾起桌上长剑,走出两步又补充道:“另外,照看好柳小姐。” 柳扶微则道:“左殊……少卿不必费心,我的嫌疑既已解除,你们放我回家便好。” 时间紧迫,左殊同无暇解释,直接看向卓然:“给柳小姐收拾一间厢房,勿要掉以轻心。” 言罢,不给她发话的机会,就这么转身而去了。 “……” 卓然瞧她气得脸色铁青,道:“柳小姐,少卿是顾及你的安危,否则也不会让言寺正留下给你当保镖啊,我们寺正可是大理寺第三高手呢。” 言知行纠正:“是第二。” 柳扶微有苦难言。 进了大理寺一夜未归,指不定明日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从来造谣容易辟谣难,要是顾府死不认账倒打一耙,她岂非要栽大跟头?可再不甘愿,总不能从大理寺闯出去,尽管,她对换命术的说法将信将疑,万一真被换成了一个罪孽深重的命格,自己倒霉也罢,回去连累家人就更得不偿失了。 三人出了书房,沿着长廊徐徐向前,她忽然问:“你们大理寺经常办这种案子么?” 卓然:“哪种?” “就是……什么换命、诅咒的……刚刚我还听到你们说百花阁出邪祟了?” 言知行抢声道:“此案尚未定论,希望柳小姐勿要对外传播流言。” “那是自然。”人还被困着,想传也没得传。 言知行这才拢袖道:“其实,大多案子还是与妖魔无关的,只是各州县相关疑案都会送大理寺复核,我们接触较多一点而已。” 她道:“这么说,言寺正见过妖魔了吧?长得什么样子?是青面獠牙,是一缕幽魂,还是真的能化身成动物?” 卓然也满面求知欲地望去。 见是左少卿的妹妹,言知行也不忌讳多聊几句:“青面獠牙为怪,幽魂是鬼,不能说世间绝对没有,但它们所处的环境与人截然不同,通常不会现身于有人的地方。” 卓然帮她解释道:“简单说就是,不是阳间的东西。” 她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有时,也会听人说起的妖类……” “妖?那要看如何定论了。他们追根究底还是人,只是拥有一些常人所没有的能力……” “比如?” “比如有的人天生鬼眼,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有的人杀不死,有的人心脏都挖出来还能复活,只因天生有两颗心……” 柳扶微轻轻“哇”了一声,“那岂不都厉害得很?为何我们平日里都见不着?” “也许他们不愿为人所知,被视作异类吧。”言知行观察着柳扶微的神色,她脸上虽有讶意却无惧意,便问:“柳小姐怎么想起问这个?” 柳扶微反问:“为什么不能问?” “……换成其他人被告知换命,只怕现下都得吓得失魂。”哪还有闲情打听这些。 “唔,怕还是怕的。不过这事,我觉得不妨反过来想,倘若我真被顾盼换了命,那原本躺在停尸房的人应该是我了吧?我这会儿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喘气,难道不是赚了?但要不是换命,那我定就是给左钰……就是你们少卿给瘟着了,我要是活活吓死,他还好端端活着,不是更亏?” 言知行:“……” 卓然:“……” 言知行咳了一声,道:“说到底,劫煞星,只是国师的个人说法……” 卓然附议:“对啊。当日少卿身边不是还有好几位大人么?谁晓得冲着谁呢。再说,那些怪鸦不还是靠少卿拔出‘如虹’剑才给慑退的……” 柳扶微听他们句句回护,不咸不淡道:“不愧是大理寺,除了断案治狱之外,对观象卜算也有研究。” 言外之意是:你俩这么能耐咋不去当国师? 两位大人嘴角肌肉顿时有些抽。 卓然道:“退一万步说,左少卿和柳小姐并无血亲关系,他如何,对你又能有什么影响……柳小姐总不能因为你母亲的缘故就迁怒少卿吧。” 他口气虽冲,也算实事求是,身旁言知行突然拿剑鞘戳了他一下,“行了。” 干嘛?这句又没说错。 柳扶微目光略感奇怪地在言知行身上顿了一瞬,复又移回:“卓评事,你对你们少卿是真的一无所知啊?” “柳小姐所指为何?” “比方说,他是怎么进的大理寺?” 这题他会。 卓然一脸骄傲:“少卿出身修道名门逍遥门,一身武艺超凡,乃是由大将军亲荐到长安来的。可他弃武从文,重新参加科举,更连中三元,一进大理寺就破获奇案,得圣人破格提升,如此,才能成为现在的‘天下第一智’。” 柳扶微不置可否眨眨眼,“那你晓不晓得,左家现在都还有些什么人?” “这个……少卿的家人好像不在长安吧……” “不是不在长安,”她稍作一顿:“是不在人间。” 猛听这么一句,卓然生生给口水呛着了,咳了好几下:“我,我真不知左少卿父母……” “不,不只是他的父亲、也不止我的母亲……还有他的师兄弟、师姐妹,但凡和他沾亲带故,不论远亲还是近邻,一个都不剩了。” 5. 第五章:二选其一 柳扶微说这句时,语调平平,仿佛在说“今晚天气不太行”,看不出她有多少悲伤之意。 只是言知行和卓然就真不太好了。 前一刻还要维护左少卿的卓然,感受到一股凉风飕飕蹭过后颈。 当初国师说左少卿天煞孤星、刑克六亲他还不信呢……老天,这哪是克六亲,简直快克到九族了吧。 卓然虽然肝颤,好歹克制住继续往下打听的念头。 柳扶微也没有延伸这个话题的意思。三人踱至厢房前,言知行嘱咐卓然去找守卫,待卓然走开,言知行叹了一口气道:“柳小姐,卓评事初来大理寺,对诸多人事皆未熟悉。左少卿并未刻意隐瞒过自己身世,逍遥门一案在大理寺也是记录在册的,只不过我们不愿徒惹少卿伤怀,平日里才避而不谈。” 柳扶微垂眸,语气到底还是软了下来:“我也没说什么。” “顾小姐的案子仍有诸多谜题未解,柳小姐有顾虑,本是人之常情。” “多谢寺正大人体恤。” 她微一颔首,正要推开厢房,忽然听言知行道:“我听闻,当年逍遥门灭门案发生前,有两个孩子曾被人绑架,那其中一人便是柳小姐吧?” 搭在门把上的手一紧。 “言寺正也听过逍遥门一案?” “居然真的是……”言知行似觉惊奇,“此案乃是江湖近十年来最大的悬案,我自然是听过的。” 她稍稍别过头,拿余光观察他的神色,“大理寺至今都没查到真凶么?” “此案当年举全寺之力都未找到什么线索,更何况现在……”言知行只道了这么一句: “不知柳小姐如今可还对绑匪有什么印象?” 她转过身来,道:“你怎么不问问你们少卿大人?他也是当事人啊。” 言知行摇了摇头,“听闻,此案发生之后,左少卿对其中来龙去脉已记忆全无。柳小姐不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当年逍遥门被屠戮殆尽,仅余左殊同一个活口,所有人都等着他醒来,结果,他醒倒是醒了,却是一问三不知,连身陷险境的她也一并被抛诸脑后了…… “都过去六七年了,我比左钰还小三岁,他都记不得个中细节,我哪能记得?”柳扶微问:“言寺正看起来对这个案子颇感兴趣,怎么,你们想要旧案重查?” “当然不是。纯粹是我好奇罢了。” 柳扶微问:“言寺正看过卷宗,可有在里边看到过我的名字?” 言知行愣了一下:“不曾。” 柳扶微嘴角微微一撇。 就知道。 否则一开始,他就应该知道左殊同和她的“这层兄妹”关系。 “所以,此案当年是言寺正办的?” “当然不是。那年我也才刚进大理寺。” “这就奇怪啦,当年就没有人相信我被绑架过,无人相信的事,自然不会录入案册。所以……言寺正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 言知行发现柳家这位漂亮小娘子何止是性情飘忽,再聊下去别套话不成反被套。他道:“所述不详,不代表毫无记载……” 柳扶微一脸“肯定有猫腻”瞅着言知行:“那是如何记载的呢?” “此中涉及秘要,不便与柳小姐多提。”他以拳掩唇,尽量自然地咳了一声:“本官尚要处理要务,不叨扰休息了。” 话毕,见卓然带守卫走来,言知行叮嘱两句,疾步下阶,敛袖而去。 **** 柳扶微进了厢房,在昏灯边坐了半刻,强行打起的精神又恍惚起来。 这一日下来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桩桩件件都令她觉得如在梦中。 实则从进大理寺起她就掐过自己好几轮了,即便噩梦也不该是这么个做法。 她给自己倒了杯凉水——这回水是没溅起来了,就是隐隐约约还冒着泡泡。柳扶微抱着一种“随便吧要死就死吧”的心态将水饮尽,将那一套换命之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天底下当真有可以交换命格的邪术么? 如果真的存在,是否意味着她的命格已经和顾盼交换过了?又是否意味着,顾盼先前作过的孽、该尝的果,也都要算到她的头上? 还有那所谓的真凶,手段之凶残莫测连大理寺都查不出端倪,假使真是冲她来的,得知杀错人后,岂不是还会再来一次? 绝了,绝了,简直求生无门。 她连稍作洗漱的心思都没有了,和着衣躺在榻上,颇为绝望地想:这大理寺看上去也不怎么靠谱,要不先拟封遗书吧。 念头一起,又很快掐灭:罢了,她也没什么金银产业可分的,万一被凶手误以为是要留下什么线索给阿爹,别把一桩杀人案上升为灭门案才好。 要留,倒可以考虑给左殊同留点什么,可她确实毫无线索啊…… 柳扶微浑浑噩噩地将自己从小到大惹过的是非都忆了一遍,本来身处陌生境地是绝无睡着的可能,大抵是受了疲惫和恐惧双重折磨,到底还是被困意席卷了意识。 *****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漏雨的破庙里,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味,耳畔处是隆隆雷声,身后后躺着一个浑身是伤的少年,正是左钰。 眼前那几个恶徒,一个个戴着牛头马面的脸谱,煞是可怖。将他们绑来扔在稻草堆后既没说过话,不给他们进食,偶尔灌点水,看他们挣扎还会发出狞笑,咿咿呃呃的,简直不似人发出的声音。 彼时,她还秉着一丝希望,左钰被捕前发过求救焰的,他说他父亲左掌门会赶来,她也在等……等娘亲来救她。 一日,两日,到了第三日,终于听到外头有人来报:掌门夫人前来赴约。 她心头一跳——是阿娘! 谁知那恶徒头子摸了摸脖子,“说好左掌门和掌门夫人缺一不可,如今只来了一个,搁我这儿竟玩起心眼儿来了……” 不知那同伙附耳同他说了句什么,恶徒头子扭头朝这望来,脖子发出“咔哒”一响,阴恻恻笑道:“那就告诉她,他们只来一人,我们只放一人,要哪个由她自己选,留下来的那个,呵,后果如何,可就怪不得我们了……” 起初她没听懂话里的意思,待看左钰疯狂挣扎起来,想说什么却苦于嘴被布条所封。很快,那恶徒同伙回来,一字一顿说:“左夫人说,她选儿子。” 那恶徒头子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公鸭嗓都更显尖锐:“好、好得很!” 继而手指一挥,令人将左钰架出去,她想要起身,转瞬那张魔鬼面具晃在眼前,长长的指甲一根根掐住她的肩,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那面具上的嘴徐徐往上,一寸寸咧开,脸谱后圆凸的眼珠子宛如鬼魅:“小姑娘,你娘不要你了,从这一刻起,你也是一条无主孤魂了……” 她的瞳仁不断地收缩,视界溃裂,恶魔的笑容叠为重影,充斥在整个上空—— ***** 直到一阵嘈杂在她脑子里炸开,柳扶微骤然惊醒,连连喘了好几口大气,呆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这个梦,明明很久没做了,为何会在今夜…… 不,已不是夜晚了,天马上就要亮了。 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从榻上坐起,踱到桌旁,见壶里的水所剩无几,正欲叫人,忽听一阵诡异的声响,就看到窗外守卫的影子直挺挺倒下。 柳扶微攥着茶壶僵立在原地,听到吱呀一声,那颗本就突突直跳心脏简直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不、不会吧? 她是对大理寺没什么信心来着,也不至于菜到这个程度吧?! 不及思量,门开了,就见一道人影手持一个什么兵器猛地撞进来! 她全身的血液霎时冲到头顶,心道“我命休矣”,饶是如此,不忘将手中茶壶往前掷去——尽管她知道这玩意儿根本没什么卵用…… 但听“咚”一声闷响,来人就这么被铜壶砸中面门,仰头倒下。 “……” 柳扶微飞快躲开,一个错眼间看清了这名“真凶”的样貌,着实愣住。 这不是薛达薛公子么? 她以为自己看岔,边后退边回头多看了一眼。是了,他衣裳上还留着受刑的血痕,嗬,敢情他不止给顾盼传授邪术,连善后的活儿也包揽了? 不对,他不是已经被关到牢里去了,也没听说大理寺的牢门是纸糊的吧? 只愣了那么一瞬,薛达倏然睁眼,十指张开如僵尸般地伸了过来。与此同时,一股沉稳力道拎着她往后一甩,一柄长刀拦下了这一扑袭,待她堪堪于门边站稳,卓然已将薛达再度敲倒在地。 卓然将人反绑在门边柱子上,继而起身去探门口守卫的脉息,见没大碍,这才抹了一把额间的汗,看向她:“柳小姐没有受伤吧?” “我还好。” “现下寺内不安全,言寺正命我先护送柳小姐回柳府。” 大理寺……不安全?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薛达会跑出来,还袭击我呢?” “这个,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倒也不必说了。没迈出两步,就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朝这边来,她循声望去,见两伙人于前方院子内斗杀厮搏,频频后退的那拨是大理寺的守卫,而攻击一方竟是……百花阁案的那群来大理寺“寻求庇护”的公子哥? 有个浑身是血的官吏踉踉跄跄跑过来:“卓评事,大多数兄弟都和少卿他们出去寻人了,眼下人太少,还是没挡住……他们见人就砍,听不懂人话似的,牢里兄弟都被砍伤好几个……” “不是都拷上了?” “正、正拷的时候就……” 卓然骂道:“奶奶的,见鬼了!” 的确是见鬼了。 十来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都是长安城有名的酒囊饭袋,平日里连弓箭都拿不稳,在面对差不多人数的大理寺守兵,怎么就突然发威且居于上风? 再一细看,他们眼神迷离,嘴巴微张,全跟失了魂一般,挥出的手势都调调一致,莫不是被人操控? “这会不会就是傀儡线?”那小吏比卓然见识广博些:“我听闻操纵傀儡线,需得以经脉驱之,而身中傀儡线,不仅脉络受控,神智全不由己,便如牵线木偶,任人为所欲为。” 卓然悚然:“还真是……那不是袖罗教的邪术么?” 6. 第六章:牵丝傀儡 柳扶微一听“袖罗教”,心中起了一个激灵。 即使不是江湖中人,多少也听过一句民间歌谣——“一庙一圣现尘世,一妖一魔灭无踪”。那“一庙一圣”的来历暂且不提,“灭无踪”也只是百姓美好的期许,实际上这“一妖一魔”中一妖,指的不就是袖罗教么? 卓然悚然道:“那他们劫走的那个老太婆,不会是袖罗的教主吧?” 小官吏呸了一声:“可别乌鸦嘴了,她要是教主,当初押她入监的同僚哪还有命在!” 不提还没发现,那堆人里其中董公子居然背着一个灰衣老媪,在其他人围成的保护圈中木然前行,董公子双眼无神,老媪亦是闭目垂袖,不省人事之态。 柳扶微忍不住插嘴问:“你们大理寺自己抓来的人,自己都不晓得是谁?” 卓然道:“有些人犯事被捕,脑门上没刻名字……哎,但愿这老太婆不是袖罗教教主……” 她问:“是又怎样?” “是的话……就大事不妙了。” 话音才落,公子哥们身手忽然变快,敏捷如飞凫,霜刃使得习习生风,简直化身成当世一等一的高手,顷刻间就杀到屋门前。 柳扶微生怕殃及池鱼溜回房内,卓然拔刀而出,在“先送人离开”和“先助阵”之间犹豫一瞬,转向那小吏:“可见到言寺正了?” 才说完“了”字,一道破碎的寒光疾闪而过,有两个浮扁掠影于半空中短兵相接,“当”的一声,言知行当先旋身落地,一抬眼,一道倩影轻飘飘地落在屋檐上,是个身着翠水薄纱的女子,明明头手皆戴枷锁,还不忘拢一拢头上发髻道:“寺正大人未免也太凶了,往常你不都一向怜香惜玉的么……” 言知行举剑在手:“你放屁!老子什么时候去过百花阁了?” 那女子见他气急败坏,掩唇一笑:“来百花阁有什么可丢人的?你们少卿还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呢……” “妖女!休得在此妖言惑众!” “寺正大人不乐意见我,何不放我们离开,总好过让这些贵人少爷跟着我们受累呢……” 言知行冷然道:“你以为单凭这几根傀儡线,就能将人从大理寺带走?别妄想!” 那女子红唇一勾,忽尔双臂高抬,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朝后背扭转,众目睽睽之下竟将自己的脸和双手从铁铸枷锁中“缩”了出来,但听“咔咔”几声诡异的响动,她又将自己扭曲的脸庞扶正,恢复了那一番芙蓉娇嫩之貌:“那就试试嘛。” 她手中软绸成了条节节带刃的长鞭,反手一挥,密密麻麻的冰刃如雨水般袭向大理寺守卫!言知行飞身劈去,转瞬挡下大半,双方打出了旁观者都看不清人的阵仗。 卓然再不能袖手旁观,对那小吏道:“柳小姐拜托你照顾了。” 那浑身是血、站都站不太稳的小吏道:“哎——” 卓然人已掠身加入战团。 小吏无奈,一瘸一拐踱到窗边,将佩刀递进来:“柳小姐,不是我不想护你,主要是我现在看你都有三个重影来着……” 一口气没换上,人已栽倒在地。 柳扶微:“……” 一墙之隔,是一群不知是鬼魅还是傀儡的玩意儿在大杀四方,按说她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无端遇上这阵仗没吓昏头都算胆量过人,此情此境她还能顾得上把小吏拽进屋做简单的包扎,若非双手染了血,她简直想给自己来点掌声鼓励鼓励。 约莫是这两日发生的离谱事太过密集,以至于她内心开始对“不就是见鬼了么”形成某种适应,甚至产生诸如“敢不敢让我更倒霉些” 的念头—— 好吧,权当赌气一想。 诚然她仍有点懵,大致上也晓得这妥妥是遇上了邪魔外道的劫狱现场了。 要说这类场面在各类奇侠怪志里是屡见不鲜——什么几大名门正派围攻某魔教教坛、死了十几年的鬼王重生归来血洗某城、要么就是蒙受不白之冤堕入魔道的回来复仇…… 姑且不论结果,通常在收尾处都少不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这种无人在意且必可少的惯用词。 嗯,说的就是外边那拨摇摇欲坠的大理寺守卫、以及隔“墙”观火的路人甲譬如她。 柳扶微自知力有不逮,只求觅得一个藏身之处待他们这波打完再出来。可四面八方打的如火如荼,厢房内也是够简陋的连个柜子也无,床底还是实心的,要藏也得说有地儿。 不然躺尸装死? 一想起前头薛达那疯样,以及卓然他们提到的“见人就砍”,又飞快打消这念头。 她重新蹲回去,手扒着窗沿探出一双眼,但看卓然几度欲要欺近那老媪,都被公子兵的剑阵拦下,其余人马更处处挂彩,颇得狼狈。她很快会意:公子们身份尊贵,大理寺唯恐有闪失担待不起,这才捉襟见肘,但这保守打法,又撑得了几时? 缠斗中的言知行一个倒跃站在墙头,冲下方的人大声道:“操纵傀儡线的另有其人,就在当中,速速找出!” 那妖女脸色微变,显然被言中。她只失色一瞬,又笑道:“言寺正果然厉害,不错不错,若非扮成你们的人,奴家又岂能轻易脱身?只是……” 未说完,手中长鞭分成好几股细线,形态宛如八爪鱼似的缠住言知行,故意叫他抽不开身。 其实算上卓然,大理寺兵马不过十四五人,要揪出操纵者本不算难事。难就难在公子兵越杀越疯,若停止抵御,自势如破竹闯出,可再拖延,她估摸着要是左殊同赶不回来,凭这么几个残兵怕是顶不住了。 毕竟这袖罗教的手腕着实邪门,又是缩骨功又是傀儡线,连个兵器都如活物一般…… 话又说回来,这傀儡线能把人当木偶使,直接搞大理寺不就好了?唔,想必在人身上种线是需要特定条件的,正如少爷们共同点是去过百花阁…… 柳扶微得出结论:这一连串事件是早有预谋,失踪案也只是为了把大理寺的主力兵引开,从一开始,这些公子哥就已经被锁定为砧板上的人质了…… 只是,还是觉得有种难以名状的违和感。 至少,要换作她是袖罗教的人,操纵傀儡线的那人,应该藏得更隐秘些才对…… 正胡思乱想间,言知行不知使了什么大招,妖女正中一掌,娇躯直直撞在树上,掀得院内琼枝绿叶一顿乱飞。 转机来的猝不及防,照理说他该上去多补一刀,但他一个反手,长剑“嗖嗖”挥舞,众人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见距他较近的七八个公子哥同时“扑通”跪倒在地。 柳扶微差点当他也失心疯,再定睛一看——公子哥们人是倒下,仍手肘并用欲朝前膝行,是被削了脚筋,意志还被傀儡线所控。 这一幕光远瞄着都觉得疼,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脚踝,又不得不承认这也算不是办法中的办法了。 正当言知行挥出第二剑,身负老媪的董公子竟突然横剑向颈,不止他,其他公子哥——边上站着的连同跪着的,一个接一个地将利器对准自己的喉咙,端出自刎之态。 言知行瞳孔一震,剑锋急阻,依然慢了一拍——那董公子当先扬臂,刀刃就这么在他的喉咙上划开一道狭长的口子,鲜血如迸裂一般喷涌而出! 天呐!董、董国公的独子就这么自割头颅而亡了?! 柳扶微被这骇人的场面吓得捂住眼,甚至有点想吐。下一刻,就听到那妖女咯咯笑道:“哎呀呀这可是你逼的,要是早把我们放出去,不就相安无……” 言知行哑着嗓子道:“放人!否则……” 那妖女似被卡住脖子,咳了几声道:“黄泉路上,有这么多公子爷与奴家一道,不也……热闹得紧么?到时在奈何桥上说不定诸位也要一道呢……哈哈哈哈……” 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 大渊的王孙公子一夜之间死了大半,还都死在大理寺内,事后别说如何追责,哪个公子的爹一个想不开领兵造反那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言知行应该也是忌惮这个,恶狠狠一咬牙:“行,你解开傀儡线,我放你们走!” 妖女道:“当我傻么?解开傀儡线,不就解了你们的后顾之忧?” “那你道如何!” “不如……诸位大人自断经脉,先解我们的后顾之忧如何?” 众人皆愕然:自断经脉?成废人不说,不正是丢盔卸甲将自己的小命双手奉上? 言知行脸色煞白,他睨向周围的大理寺同僚,试图找出操纵傀儡线的是哪一个。可袖罗教妖女根本不给他拖延的时间,她开口:“那不妨再来一个……” 伴随着这声“个”,又一位公子横刀自刎,倒地后发出几声濒死的气音,“嗬嗬嗬……” 又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没了,快的简直令人反应不及! “哎呀,天亮了,一个一个杀太慢了……”妖女红唇一勾,笑声充斥着杀意:“要不这回三个三个来……” 言知行急得破了腔调:“我的这些下属武功平平,我一人自断经脉即可!” 手臂抬起,却被卓然等人生生扑过去拦住,卓然红着眼道:“寺正大人,由我们先来!” 话毕,连同卓然在内十多个大理寺守卫皆纷纷自割手筋,柳扶微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虽然明白卓然的目的——是想借此让言寺正看清谁才是操纵傀儡线的人;但他们难道就没想过,万一是那妖女故意误导,操纵傀儡线的人根本就不在当中呢? 此刻天已亮,曙光如鲜花绽放,落在血花四溅的大地上,愈发触目惊心。 然而人人皆割了脉,那些公子哥们仍如木偶般木然地维持自杀的姿态…… 果然,不幸言中。 妖女抚掌笑道:“甚好甚好!言寺正,到你了,你不会怂了吧?” 看着同僚弟兄被逼到这般境地,言知行走投无路地一闭眼,妖女眯着眼瞧他,只等他手起刀落,说时迟那时快,“哐当”一声,一个公子的兵器忽地掉落在地。 言知行一愣,继而各人手中利刃接二连三掉落,有人茫然四顾,更有人被面前血淋漓的一幕惊吓得嗷嗷嚎叫。 所有人都清醒了……只能说明,是傀儡线解除了。 妖女眸光一凛,第一时间睨向斜侧方背阴的角落中,却见一个女子手持佩刀,刀锋沾染着鲜血,一滴一滴溅落在地,刀尖所指,是背中一刀、趴在地上的薛达。 那持刀之人,正是柳扶微。 7. 第七章:霉运连连 众人齐刷刷望去,光一幕,便猜出那先前被捆在梁柱上、被所有人忽略的薛公子,就是这场人型傀儡戏的操纵者。 只是,大理寺上下愣是没看出来的端倪,柳家小姐是如何识穿的? 自然不是因为柳扶微天赋异禀。 她判断出薛达为操纵者,多多少少有些巧因:比如他前头才袭击过她,比如……他距她较近。 最初,她眼见着诸多守卫被草包们打得左支右拙,就觉得哪里古古怪怪的——傀儡们个个都这么能耐,怎么轮到薛达就能给她一个水壶砸厥过去了呢? 当然只是一个闪念,很快被她抛诸脑后。 之后听言知行说“操纵傀儡线的另有其人”,她又忍不住想:换作是我,该把操纵傀儡线的那人藏哪更天衣无缝些? 于是趁那厢打的水深火热之际,左瞧瞧右看看,意外地发现自己所处方位正好能将院中情景尽收眼底,正思索那人有没有躲在屋顶上的可能,眼珠子顺道一个溜达瞄向了薛达。 不瞄还好,一瞄真愣住了,两刻前还昏迷的薛公子脑袋怎么抬起来了? 以及,这人都绑在柱子上还有闲心杵那儿观战? 讲实在话,那会儿大理寺守卫眼见着要全军覆没……柳扶微虽然的的确确于心不忍,但她有自知之明,绝对没有挺身而出找死的意思。 她纯粹是极度紧张时无意识地迈出门槛,继而在距薛达只剩三步的位置发现他反绑在身后的手指,跟弹棉花似的抽动着。 与此同时,“薛公子”似有所感的一扭头,那渗人的眼神一瞥来,她一身汗毛倒竖—— 从怀疑到提刀再到本能闭眼砍人,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霎时。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懵了。 大理寺好歹是大理寺 ,在这一息之间,言知行协同残了手的同僚将公子哥护到身后,妖女亦反应迅速地背起老媪,倒跃三步之距。 傀儡线既除,妖女亦受了重伤,眼看着言知行长剑长驱而去,忽听有人急促呼救:“言寺正,救……” 一扭头,竟见原本躺在血泊中的薛公子忽地翻身而起,一根不知是银线还是钢丝什么的物什自他袖中飞蹿而出,“嗖”一声绕过柳扶微的脖颈,生生将她的“命”字扼回到喉咙去。 柳扶微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极细的丝线缠绕着,勒得很紧,继而,听到那人步到身后,道:“大人要是不介意再多死一个,不妨再往前一步试试。” 不是薛达的声音,这人还真是袖罗教的人易容进来的?! 她膝盖都吓软了,生怕跪下去自己把自己勒死,借着佩刀勉强撑地站稳,脑子里“嗡嗡”地,唯余一个念头:要死,这次真要死了。 言知行如临大敌看过去。 原本此刻他是该第一时间拿下那妖女再与对方谈判的。可袖罗教这种妖道喜怒无常,地上的两具躺尸血都没流干,他自知此人绝非唬人。 柳小姐是左少卿临走前郑重嘱咐他务必护好的人……他不敢赌那个万一。 “你放了她,我放了你们便是!” “寺正放我们出去,我自会放她离开。” 今日大理寺不止死了两位公侯之子,连下属同僚也都断了手筋,言知行早已起了以死赎罪之心:“阁下若是需要人质,不如我来交换!” 怎知那“薛达”根本不上套,只道:“我数三下,大理寺不开门,我割下她的脑袋!” “……你!” 柳扶微已经不指望言知行能救她了,勉强扯着嗓子插了一嘴:“言寺正,我、我是左少卿的妹妹,你哪有我值钱……” 她当众说了这句,是盼着“薛达”掂量掂量利用价值,别一言不合就地把她割成两瓣。 但于言知行而言,当真是断了斡旋的机会,听那人开始数数,不得不命人开启大门,只盼着救兵能及时赶到,再不济,皇城城门总也能阻得了一时片刻。 谁料这时,不知哪来一阵马蹄急踏,三个袖罗妖人与柳小姐身形一闪,倏忽消失在跟前。一切都发生的极快,待言知行赶到门外,那马车已“一溜烟”疾驰而去。 “大人,他们好像往西南方向去了!” 言知行唯恐让他们通到外郭城,立时策马去追。 寺内,公子们在惊吓中嗷嗷嚷着追责,众守卫皆满面愁云惨淡,有人道:“是我花了眼么?那妖人的马怎么快成那样?” 少说超寻常快马的两倍。 卓然低头看着自己仍在流血的双腕,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柳小姐说的“一个都不剩”,不由打了个寒噤。 ***** 东方既白。 两匹“身披铠甲”的枣骝马拉着马车于街道上疾奔,驭马者乃是个金发碧眼的胡人男子,长鞭一甩,那马儿就跟踩了风火轮似的穿梭而过。 很快,又有几个小队官兵从侧边紧追而上……呃,“紧追”二字用的或许并不恰当,前头那车实在太过迅猛,乃至官兵拦截亦被撞飞。饶是长安百姓见惯“世面”,也难免不被这辆“遇摊掀摊,遇人踩人”的车驾所惊,人人避之不及,光天化日,竟由得这狂徒在长安大街上畅通无阻。 此刻车厢内又是另一幅光景。 柳扶微被这波动荡颠得简直想吐,脖子上的钢丝没撤,卡在勉勉强强还能呼吸的程度,想吐也吐不出来。 哭也哭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吓到魂魄离体了,否则看着眼前这三人,怎么可以仍直挺挺坐在地上,而不是当场昏厥过去。 眼前这一幕,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先不说那个妖女一上车,就扭着脖子转着胳膊肘发出“咔嚓咔嚓”宛如骨折一样的声音;“薛达”一把撕下人/皮/面/具露出本相,单看半张脸还算俊秀,可右眼边一道森然可怖的细碎疤痕几乎延到耳际,不知给谁削的仅剩半只的右耳,在昏暗的车厢内隐隐还透着点荧光…… 最可怖的当属那老媪,之前离得远没发现,灰色的宽袍下是缠满绷带的身体,绷带上渗着黑红的血,露出的肌肤瘦骨嶙峋,简直像包着层人皮的白骨精……还是七老八十的那种。 要不是外边还能听到路人们的惊呼声,说这仨从阴曹地府来的她都敢信。 一时间,“薛达”和妖女还顾不上搭理她。 他们甚至都没太留神外头,双双盘膝闭目,以掌心抵住那老媪的背心,颇有种运功疗伤的意思。 瞅这架势,这老媪怕真是袖罗教主了。不知她老命是否给卡了紧要关头,要不何至于要两个伤员在这种情形下渡送真气? 她看着“薛达”右臂上豁开的裂口仍泊泊冒血,顿觉等他缓过劲来,自己必是连求条寻常死路都是无门。 谁知她指尖才触到颈上钢丝,他忽然开口:“不想脑袋搬家,劝你老实点。” 柳扶微心里“咯噔”一声,那妖女啧啧两声:“席芳,你呀就别诓人家了,她老实也好、不老实也好,你还能留她一具全尸不成?连挣扎的机会都不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呐……小姑娘……”说着,她睁开一只眼,“你真是少卿大人的妹妹?” 假的。鬼要当那瘟神的妹妹? 柳扶微“忍辱负重”点了一下头,见那妖女一脸不信,补充道:“我娘嫁给他爹之后,他一直就唤我妹妹来着……” 妖女一叹:“我还想他一个天煞孤星哪来的妹妹呢,嘁!抓谁不好抓了个最没用的,我看还是把这个累赘丢下去吧……” “……” 就现在这马速,丢下去不得摔成肉酱? “我哥他、他很在乎我的!”柳扶微急得嘴都瓢了,“要不然言寺正也不会为了我放你们出来呀!这位姐姐,现在整个长安必定会出动各方追捕的人马,我答应你们,一定当个本本分分的人质……” 妖女“噗嗤”一声笑了,“你本本分分?要不是亲眼看你砍了席芳,我都要信了你的邪。” “……那只是个巧合。” 真的。 “这么漂亮的小嘴里怎么尽说瞎话呢……”妖女“啧啧”摇着头,“席芳,你伤得这么重,回头捆不住她,我也腾不出手来,她能砍一次,就能砍第二次……” 森冷的杀意沿着那条钢丝在项上紧了一圈,柳扶微一个激灵,浑身汗毛倒竖。 原本一片空白的大脑在短暂窒息的一刻晃过闪念:左殊同应该已经在救她的路上了,说不定她多和他们周旋片刻,尚有挣出生机的可能性…… 于是,趁着还有一口气,道:“你们不奇怪我如何看出是谁操纵的傀儡线?” 妖女道:“是挺奇怪的,你要说,我们也不拦着。” 这时整好马车一阵急转,她做了个咳喘的动作,手指了指脖子,意思是自己说不了话了。席芳左手仍维持着运功的姿势,右手捻丝的指节微微一收,钢丝稍作松弛。 柳扶微手摸到自己脖子上的血珠,壮起胆子直视他:“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左、我哥他们是去寻什么百花阁失踪的公子们吧?其实他一早就看出来你不是薛达……” “薛达”,哦不,应该说是席芳,他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问:“你是想说,他存心要自己的同僚命悬一线,意欲借我们的手除掉那些国公府的公子?” “他……没料到你们会有傀儡线这么一出,此节,算疏忽吧。”柳扶微道:“但你招供后,他就觉奇怪,唆使他人使邪术迫害朝廷命官,这罪名一旦坐实要祸及全家,何至打几下就招了呢?若非我哥怀疑,我也瞧不出是你操纵的傀儡线……” 上面这段纯粹瞎掰,薛达个怂包打几下就招有什么出奇。反正现在知道答案,何不倒推回去装个事前诸葛亮? 她记起昨夜左殊同像是提前回的大理寺:“在你们的计划中,我哥本不该出现的吧,你们更没料到他会先去破顾盼案,把薛、席公子你给抓去审问……你速速招供,除了想转移大理寺的注意力,也想尽快回到狱中救出……这位婆婆的吧。” 妖女嗤笑一声:“说这么多没用的,是想要拖延时间等左殊同来救你么?” 不幸被言中的柳扶微面不改色转向席芳,道:“席公子,你的供词除了道士、还有顾盼转运的邪术,怎么不提换命之术呢?” 席芳总算正眼睨她,妖女也惊道:“她、怎么会知道换命的?” 柳扶微见他们面色有异,不知是否成功干扰了他们的传功,继续道:“你是操纵傀儡线之人,于情于理,一开始就和百花阁的公子们一块儿不是更方便行事?可你偏偏去了顾府,撺掇顾盼对我使换命术……” 席芳一凛:“对你?” 柳扶微亦是心头一跳——他不知道顾盼换的是她的命? 隐约间她意识到好像自己套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是了。 如袖罗教这种令人闻风丧胆的江湖第一妖道,不至于为了一个小小闺秀如此大费周章。一个藏在百花阁做花魁,一个扮成国公府的公子哥,连教主本人都扮成老媪半死不活的躺在大理寺牢房内,必定另有什么图谋…… 换命,换命格…… 莫非是顾盼临时变卦,违背了他们的意愿? 那么袖罗教,原本想要换的,究竟是谁的命格? 8. 第八章:名不虚传 柳扶微这一番胡扯,似歪打正着,击中妖人们在乎的点。 席芳冷然问:“左殊同还和你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什么也没说。 这一路,她就为了让这颗脑袋多延续一时片刻,几乎是绞尽脑汁地想、搜肠刮肚地说,本来只是想让他们误以为左殊同心里有谱了,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可现在好像越说越有种会被灭口的趋势是怎么回事…… 她只得硬着头皮:“他、他说顾盼的死定另有蹊跷……还有,千叮咛万嘱咐要言寺正、卓评事他们保护好我,所、所以……” 未说完,马儿突然发出嘶鸣,车厢内迎来一阵更为剧烈的颠簸,就听外头的胡人惊呼一声:“席先生,马中了箭,城门前都是兵……” 席芳微怔,迅速下了决断:“弃马。” “咔咔”两声利刃斩断车辕之声,马蹄声渐去,唯有车轱辘疯狂转动,颠得人头重脚轻。 柳扶微死死抠着车壁,眼见着就要被甩飞,却让一只湿漉漉、血淋漓的手握住——她震惊回头,席芳不仅揪住了自己,更在这一刹那将她脖颈上的钢丝及时抽走。 直待驶出段距离车身刹住,这时,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你们无路可逃了。” 柳扶微一下子心跳漏了半拍,眼疾手快掀开车帘,喊道:“左钰!我在这里,你快……” 腰身一束,却让一股长鞭给卷了回去,后腰撞回车座上,撞得生疼。 妖女道:“欧阳那个废物,居然没拖住左殊同,现在怎么办?” 席芳扶好老媪,道:“你先出去应对,这里有我。” 妖女竟也不迟疑,就这么踏足飞出马车,随即就听她咯咯地笑声:“哎呀,左少卿,我还寻思着怎么一晚上都没见着你人,怎么,来百花阁寻欢作乐的公子爷可都找到了?” 左殊同道:“不劳邀月右使费心,不知贵教郁教主可在马车之内?” 妖女:“承蒙贵寺照顾,我家教主一切安好。” 若不是身处敌阵,亲眼见了马车内较为窘迫的处境,光听这妖女笑嘻嘻的腔调,她都要以为袖罗教另有后手了。 柳扶微全身神经紧绷,她原想席芳身受重伤,一边为袖罗教主渡送真气,一边还要分神看顾她,说不定有机会可以逃脱…… 但看席芳收回了那只抵背的手,无视外边的声音,如漆一般黑的瞳仁睨来:“你刚刚说,你哥哥很在乎你?” “……呵呵,那是当然,天底下有不在乎妹妹的哥哥么。” 他慢慢蹲在她的跟前,手一拂,腕间的钢丝再度缠住了她的颈……不对,这次是摸得着,却看不见的。 席芳看她在发抖,态度十分温和地说:“终于等来你哥哥,怎么又怕起来了? “……”当然是怕你们走投无路,狗急跳墙。 “敢不敢和我赌三局?”他微微往前探了探身:“你赢,我就放你离开。” ***** 城门前后,房檐上下,士卒遍布,无数强弓劲弩指向街心的那辆残缺马车。 饶是双方如此悬殊,大理寺及前来助阵的金吾卫仍是如临大敌。 尤其是言知行,他才经历了一场宛如噩梦的困斗,本以为这回柳小姐凶多吉少了,好在左少卿及时救场,一箭双雕地戳瞎了妖马的眼睛,才将这波妖人拦在了西城门前。 只是,不知是否错觉……左少卿整个人看上去,貌似不大对劲。 此刻左殊同手持长弓,轩昂默立。 一身衣衫有半数为淤泥所染,头发湿漉漉的,不知先前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反正自少卿入大理寺以来,从未见他如此形态狼狈过。 言知行简单说了一下傀儡线及柳小姐被劫之事,又道:“左少卿,经已查出,那使傀儡线之人,是席芳。就是那个……” 两道人影自车内倏然而出,一跃至车顶,左殊同凝视前方,沉声道:“听过,浴火重生,鬼面郎君,亦是我朝昔日的太史令。” 席芳以剑横在柳扶微被横剑以颈前,她雪白的脖颈上似乎已让利刃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人显然吓傻了,看着人群中的左殊同破天荒唤了声:“……哥。” 左殊同有一瞬间的恍惚,听她求救,却没有任何回应。 席芳奇道:“柳小姐,你说左少卿是你的哥哥,可他却不肯应你,你该不会是诓骗我的吧?” 受了傀儡线所缚,柳扶微只得维持着“楚楚可怜任人鱼肉”状,她也觉左殊同未免过于淡定,虽说今儿为了活命说了好几嘴的“哥”,好歹这一声也时隔十年八载,他纵然不情愿听,当着妖道的面,哪怕象征性“欸”一声也好啊。 言知行见左殊同仍不吭声,道:“席芳席大人,昔日你为官时也算克己奉公,为官清正,究竟为何要同邪魔外道为伍,一而再再而三铸成大错?” 什么,这人还当过官? 柳扶微不可思议转眸。 席芳施施然道:“在下就是一介乱臣贼子,如今堕入魔道正是回归正途,‘大人’二字,万不敢当。” 邀月不耐烦听他们文绉绉来文绉绉去,冷一斜睨:“席芳,别和他废话,他们要放就放,不放我们就杀了他妹妹,自己杀出去!” 言知行小声提醒:“左少卿,妖人惨无人道,万事还当以救柳小姐要紧……” 左殊同仿似乍然回神:“你们如何才肯放人?” “在左少卿面前,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席芳道:“今日我们敢从大理寺劫狱,已料到此等场面,什么人质不人质的,原本也不稀罕。不过这位小娘子百般哀求,给你们两个选择倒也无妨……第一,左少卿就地自刎,我便放人。” 是熟悉的配方,还加了猛料的那种。 言知行正待与左殊同偷偷商量一下有没有“作假糊弄”的可能性,已听左殊同道:“不可能。” 柳扶微一听,暗自松了一口气。 在马车内,她问席芳想怎么赌,听到以命换命时,想也不想选道:“我赌他不答应。” 虽然这把赌赢了,但见他连一丝一毫都没犹豫,也未免有些气恼。 拜托,她脑袋还叫人拎在手里呢,就算不愿意,装也装一下吧。 “那就剩第二种了,”席芳目光往前一睨,“我想,用她来换少卿手中的那柄如虹剑。” 柳扶微屏住呼吸,紧张的大气不敢出。 这一轮,她赌他愿意的。 尽管,她是对这剑的来历也有所耳闻,什么流传千古圣人亲赐、以及唯有“天下第一智”才能拔出的“天下第一剑”云云。 但……再是稀罕到底是个物件,哪能和人命相提并论? 岂料,左殊同这厢反倒迟疑起来,他望着她的目光微微在颤,简直在做一个天底下最难的抉择。 须臾,他道:“我拒绝。” 这一句像一把尖针,猝不及防扎进她的耳膜,脑子“嗡嗡”地,一时不知所措。 席芳好像并不意外,笑道:“噢,少卿大人这是不给商量的余地啊……” 左殊同道:“也许,是阁下选错了人质。” 言知行难以置信看向左殊同:“左少卿,你……” 席芳大笑几声,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当场将这貌美的小娘子杀了,他单手一抛,将她抛到两方对峙中心,道:“也罢,无用之人留着也是无用……小姑娘,今后,眼睛可得擦亮些。” “席芳!你他娘的是疯了吗?”邀月甩鞭欲把人抢回来,左殊同身形快了一步,在人被抛到半空中时,一跃起身,将她揽入怀中。 不止是袖罗教的人震惊,在场所有人都傻眼了:抛回人质?还带这样的? 然而,获救者面上殊无喜色,她的脖子上还缠着傀儡线,动不了,甚至发不出示警的声音。 马车上,席芳给她套了一枚带刺的戒指:“这刺上有毒,但毒不致命。” “你说不致命就不致命?”柳扶微才不信。 “信不信由你,但选择权,不在你的手中。” “你……你不是说,这是赌局么?” “所以,这第三局,我赌你不敢对你的哥哥下毒手。” “我若动手呢?” “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不动手,又当如何?” “那这场赌局,你就输了。” ***** 半空之中,风卷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咫尺之距,是褪去了青涩的眸深似海。 柳扶微想起九年前在逍遥门的那一日,她在和阿娘撒过脾气后就要冒雨下山回爹爹家去。有个少年死死拽着她的手,执拗地道:“你……不是少了个母亲,你,是多个哥哥,从今以后,我会把你当成亲妹妹,不,是比亲妹妹还要亲的妹妹!” 戒指落地时,她听到自己喉咙被利刃划开的声音,周围一切景象都变的极缓、极静。 鲜血抛洒向他如纸一般雪白的脸庞上,像一朵朵血色的花,迸裂、绽放。 原来,皮开肉绽是这般感觉……那疼痛浸入人的魂魄,好在仅是一霎。 天煞孤星,名不虚传。 最后一丝清明散去时,她不禁腹诽—— 我说什么来着,到底还是给左殊同给瘟着了吧。 9. 第九章:皇家秘闻 “阿微呐,你长大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四岁生辰的夏夜,娘亲侧躺在竹席上给她扇扇子。 小扶微打娘胎出来就是个嘴甜的小丫头,想也不想说:“当然是像娘亲这样的人啦。” “娘这样,是什么样的?” “美,很美,无比美。” 娘亲失笑,刮了刮她的小鼻尖,“然后呢?顶着一张无比美的脸想干啥?” “享尽荣华富贵!” “……哪学来的,小心叫你爹听了,又要挨骂。”指尖轻轻一弹。 小扶微略委屈摸了摸额头,“你还问我呢,你自己呢?” “我?” “对啊。”她一骨碌坐起身,眼睛亮晶晶望着娘,“娘亲你也才二十一岁啊,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少说还能活六七十年呢,你以后,想要做什么?” 娘亲好像被她给问住了,久久未答,小扶微等啊等啊就睡着了,直到娘亲离了家也没等到下文。三年后,她跋山涉水来到逍遥门,又哭哭啼啼收拾包袱,却在回途中阴差阳错经历了一场魔教肆虐……她从头到尾都被保护在屋内,未亲眼见到那些妖邪,只是在平息后,看到莲花镇尸横遍野,受了伤的逍遥门弟子忙着救治百姓,有老人牵着孩童向娘亲道谢,纷纷唤她“单女侠”。 单一,是娘本来的名字。 小扶微听说娘叫这个时简直醉了:外公怎么想的? “你外公就是太懒,娘也嫌这名字磕碜,可……到底是我自己的名字。” 圣眷正隆的探花郎要娶的妻子,决不能是一个江湖草莽,娘嫁给爹爹,本是借了别人的名。 可是慕容再好听,终究不是她啊。 时隔三年的母女谈心,小扶微望着母亲的侧颜,头发纷乱,脸上、身上还带着血迹,然而,手持长剑的母亲,整个人所散发的是她从未见过的风采,她怔怔地问:“这便是,你想成为的人么?” 娘揉了揉她的头发,逗她:“怎么,是不是看娘拿剑心驰神往,想要抛弃你的荣华富贵了啊?” 小扶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想太多。” “不想就对了。江湖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那你还抛夫弃女,上赶着回来玩命啊?” 娘愣住,摸她脑袋的手缩了回去:“有些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等你……” “等我长大了之后,就会明白了?”七岁的阿微已经是个人精,大人要说的话,她纵然不能全懂,也绝非半点也不懂,“反正,你就是不喜欢在家里池塘边喂鱼、不喜欢给爹爹磨墨、不喜欢……陪我呗。” 她还是有怨气的,就想狠狠抱怨几句,可是看到娘眼眶噙着的泪,又不由心软:“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好意思和我抢哭啊……” 娘伸手,“是娘不乖,阿微拍娘手心,娘绝不还手。” 小扶微故作大力,最终却是避开娘指尖的伤痕,“单女侠不要误解,我没有原谅你的意思哦,除非你把逍遥门的绝世秘籍传授给我。” 娘总算被她逗笑,“真给你找来,你也得练的成。” 那一趟她终究没能把娘带回家,后来两三年中,娘一得空就会来看她,偶尔还把她捎去逍遥门小住——虽然未经爹同意,但爹公务繁忙且不会武功啊,除了跳脚指责也没辙。 就在柳扶微以为这种日子会长长久久下去,直到一日,她和左钰一起被绑架,亲耳听到那个绑匪说:左夫人说,她选儿子。 没人想救她,也没人知道她是如何从鬼门关里爬出来,那时她唯一念头,就是去质问娘,问她到底有没有心。 而等在莲花山上的是一片白茫茫的灵堂,棺柩里的母亲再不能回应她。 人人都说这小姑娘心肠可真硬啊,亲娘死了竟是一滴眼泪也没流。她何止没流泪,守灵后连句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逍遥门,她那位“哥哥”一度翻遍了整个莲花山,专程赶到洛阳柳府寻她,向她承诺会为爹娘报仇。 “左钰,逍遥门上下被屠得连条狗都不剩,大理寺都查不出端倪,如你这般脸上写着‘我要复仇’四个大字的遗孤,现就是个行走的瘟神,又何必拉我一起呢?”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没有来往的必要了吧?” 左钰痛失至亲师门,她没请人进家坐一坐,反将人赶走,爹爹知道了直把她斥了一顿。后来据说他也没回逍遥门,杳无音讯了好久,直到三年前成了赫赫有名的大理寺少卿。 回想当年,她固然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也就是一点点而已,毕竟他们左家把她亲娘连人带心都给搭没了,她想要远离这些刀光血影的江湖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吧。 至于连拿一柄剑换她的命都不肯么? 嘿,他还真就至于了。 要不怎么说她小时候嗅觉敏锐呢?远离左殊同,不然会变得不幸! 愤愤不平的意识不知飘了多久,直到一滴滴冰凉落在眉心,她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腐烂气味……嗬,又是那个梦。 老天爷,她已经死无全尸了,赏她一个灵魂上的安息很难么? 她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又觉得哪里不对——慢着,人都死了,还能做梦么? *** 柳扶微勉力睁眼,入目处依旧是暗夜枯灯,却不是童年阴影里的那个破庙。而是一间摆了好几口棺材的破瓦寒窑。 这里是棺材铺?莫不是她死了,灵魂出窍了? 下一刻,脖颈处就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她下意识探手,指尖所触是厚厚的麻布,草药的味道钻入鼻腔,熏得人一阵发昏欲呕…… 我……没死? 可那一下分明封了喉,她亲眼所见自己的血“乱花渐欲糊人一脸”的…… 隐约听到屋外有人声,她懵懵撑起身,才踱到门边就听有人道:“欧阳登!你倒恶人先告状起来了,若非你放跑左殊同,我们至于被他堵在城门前?” 还未从大难不死的喜悦中缓过神,就听熟悉的妖女声音,她那颗心又猛地坠地——搞什么,上百号人围不住几个袖罗教的伤残,居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任人把自己拐跑了? 堂堂大理寺加金吾卫啊,虚成这样,大渊是要亡了么? “老子可是亲眼看到他掉到井里去的,还专程挪了千钧石把井口给封死了……嘿,谁能想得到他这都能逃得出来,老子才是活见鬼了!” 邀月冷笑:“你以为你这么说教主会信?鬼掉到鬼井里也没有不魂飞魄散的,左殊同一介肉体凡胎怎么可能逃得开?” 柳扶微透过窗缝一探,但见外头是一方破落小院,坐一人站三人,坐着的那个自是那教主老太婆了。 那叫欧阳登的长得尖嘴猴腮,肩上披了件黑不溜秋的袍子,简直像个人形蝙蝠,见邀月一个劲怼他,扯着公鸭嗓道:“老子哪晓得他怎么脱身的?反正老子就是看到他掉进去了…… 老子还没说呢,教主费了那么大的劲,亲授席先生傀儡术,将一身灵力悉数传之,可结果呢?小姐的命换过来了么?” 席芳道:“此次是席芳疏忽,未料顾盼会临时置换符篆,功亏一篑,任凭教主责罚。” 邀月道:“教主,这事也不能全怪席芳,本来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长安这些小姐的闺房本就不能让外男随便进,哪知那顾盼防备心如此重,竟私底下另找了人……” 欧阳登反驳:“一开始席先生扮个女的不就成了。” “席芳这么高,怎么扮女子?” “他不行你去。” “换命术法也不是人人都会的,再说,我去了谁救教主?” “指望你们?要不是教主大显神威,你们现在已经是大理寺的盘中餐了!” “你……” “够了。”教主终于出声制止,柳扶微看不清她的正脸,单听声音浑然不似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追兵未退,非是追究责任之时。欧阳,是否与四坛取得联系?” 欧阳登面露难色:“朱雀坛已回了信,两日内赶来与我们会和,至于其他……” 邀月道:“教主,您出事之后我们第一时间就向各坛发出讯号,到现在为止其他三坛就跟死了似的连个水花都没有,这不正应了席芳所料,他们早有不轨之心,就是要趁教主此行意图取而代之。” 老太婆沉默,院内一时无人敢言。 柳扶微一颗心简直要从喉咙眼儿蹦出来。 饶是没头没尾,她也听出了两个重点:他们果真是打算拿顾盼换别人的命,小姐什么的……兴许是这老太婆的孙女儿?再来,是袖罗教内部发生叛乱,教主身陷囫囵,只有这几个人相救……即使如此,这教主竟也凭一己之力突出重围了? 欧阳登所说的“灵力”她倒是从娘亲那儿听过一些——江湖人更多称其为“妖法”,甭管叫什么名,总之与寻常修的“内力”之人不同,这些邪魔外道的“灵力”往往与生俱来,正因先天二字,诡异起来也是五花八门,各显神通。 如此看,马车上席芳和邀月旁若无人的渡送灵力,不只是为了救人,也是因为他们知道唯有救了他们教主才能脱困? 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太婆顷刻间大杀四方,以她贫瘠的想象力实在想不出那得是个多么恐怖的场面。只剩一脑门费解:你们要逃就逃,干嘛还把我带上?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当时不是应该在左殊同的怀里么? 正胡思乱想间,那老太婆开口道:“那位女子伤势如何?” 席芳道:“失血较多,一两日内恐怕难醒。” 已经醒来的某人:“……” 欧阳登道:“真不知席先生是怎么想的,费了那么大劲劫了个拖油瓶来,图什么?” 拖油瓶本瓶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图什么? 席芳道:“留给小姐的时间不足一个月,如今教内恐生异变,短时间内未必能再找一个生辰八字契合者,顾盼既能换命成功,柳扶微亦是符合之选。” 欧阳登挑眉:“你以为换命是变戏法,爱来几次来几次啊?一次所需灵力要五六百年,教主一身充沛灵力仍嫌不足,还得冒险进大理寺牢狱吸五散人的灵力,你连这一次机会都没把握住……” “欧阳,本座说过,此刻非追究之际。” 看来这教主对席芳多有维护,但欧阳登也是个憋不住气的脾性:“教主,其实要救小姐,并非只有换命这一条路啊,此回教主受困,祁王主动派过人来关心,我们劫狱时大理寺近无驰援,得亏祁王从中斡旋。若我们能同他联手夺下天书,莫说是治病,便是一统圣域,也是易如反……”话没说整,好似见着了教主的脸色,登时噤声。 邀月冷哼一声:“欧阳登,你是不是天天喂鸟,脑子都成了鸟脑了?之前我们出了那么大的力,堂堂皇太孙都给我们整成鸟妖了,这位祁王殿下呢?不仅没有兑现承诺,还害我们栽了那么大的跟头,教主尚未找他算账,你还敢再提联手?” “这事儿老子都说了多少次了,祁王并非是毁诺,后来他为了补救,送了多少奇珍异宝,进贡的灵力也抵得上大伙儿奔波一年所得……总之,我的意思是,他是真心实意想同教主合作,否则,也不会一得到天书的消息就命人告知……” 柳扶微兀自心惊。 祁王,是除太子外,圣人最器重的那位王爷,其母就是一度变身锦鲤的那位萧贵妃;而皇太孙则是那个曾经的“天下第一智”、前大理寺少卿。 近些年来大渊传奇轶闻里最热门的,莫过于贵妃变鱼、太孙变鸟妖那两桩了。纵然此前坊间也有各式各样离奇的猜测,恐怕也没有人能把这两串到一块儿去——竟是祁王勾结妖人把太孙变为妖人再成废人的?! 等等,所以这桩案子大理寺查出真相了么? 她念头转得飞快,又迅速得出结论:怕是没有的,要是查出来了,祁王现今还能在朝中混得那么风生水起么? 天,这种谁听谁死的皇家秘辛为什么要让她听到啊。 她不愿听,又不能令院子外的人闭嘴。那厢邀月嘲笑欧阳登:“祁王说天书在哪你就信了?就算真在神庙当中,你还妄想进去?” “老子进不了,但祁王可以,他会在五日之后助我们进神庙、取天书,由教主亲自开启。” 这是皇家秘辛没说够,又横跳到了江湖秘闻去了? 神庙的大名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有传言,神庙高僧与天神对话之能,可知过去、晓将来,谁要能有幸进神庙祈一次福,堪比在别的庙宇求神拜佛大半辈子。 为此,年年登门拜佛者趋之若鹜,而进神庙的规矩却玄乎得紧,一句“我佛渡有缘人”挡住了大半来者,连皇室也不能例外。 所幸,当今天子本人是个“有缘人”,是以,百年以来始神庙终如同国寺一般的存在。 柳扶微只盼这老太婆信了这只大蝙蝠的鬼话,最好一行人手拉手都去闯一闯,是送人去死还是自己送死都随便,只要给她一个溜之大吉的机会就行。 老太婆似有松动,指尖在椅背上轻轻一点,睨向席芳:“祁王所言,你如何看?” “教主曾开启过天书,纵然祁王有意利用,天书开启前,当不会轻易下手。”席芳道:“只不过,天书是否真在神庙、以及内里境况我们皆不得而知,教主灵力耗损,也当谨防有诈。此事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先施行换命之术……” 欧阳登嘿然一声:“别以为老子瞧不出来,那柳姓小姐一身恶煞之气哪来的!早先你为获灵力,诱那顾盼杀了不少灵物,那般罪孽深重的命格,连傀儡线都能震碎,就算冒险换给了小姐,又能有多久可活?” 席芳姿态未变:“哪怕仅有数月,也是为小姐争取更多可能,与寻找天书并不冲突。” “你一介凡人,身上那一点儿微末灵力还是教主恩赐的,你懂个屁!”欧阳登不愿和他多费唇舌,只一抱拳,“教主,灵力乃是我们的根本,耗光了,就什么都没了!” 后边吵什么,柳扶微是听不入耳了,满脑子都被“一身恶煞之气”“能有多久可活”占据,以至有些头重脚轻站立不稳,不留神往后一个踉跄,磕到身后的棺材板上,发出“咔”一声闷响。 不等她回过神,两扇门同时掀开,她只觉得自己像风筝似的被一根线拽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一抬头,几道惊异的目光齐齐射来,那只“大蝙蝠”当先嚎道:“什么情况,不是说她一两日都醒不过来么?!” 10. 第十章:灵域幻境 席芳单膝蹲下身,一探柳扶微脉息:“奇怪,怎么好的这么快……” 她愣愣望向坐在跟前的这位老太婆,哦不对,应该说是袖罗教主,顿时觉得言寺正的那句“他们追根究底还是人”就特娘的扯犊子,这世上哪有“人”能这么一夜之间从一个八旬老太回春成三四十的妇人面貌的? 回春二字用得不大准确。这教主没了皱纹,五官的轮廓倒是显出来了,面色依旧白里透灰,可殷红的唇色又宛如花季少女,仔细看,身上每一处的年龄都不大相同,简直不似真人,像个东拼西凑的泥塑! 亲娘欸,你当年到底为啥想不开啊,如果江湖里的妖人都是这样的…… 这时,教主拢袖问:“你,醒了有多久?” 柳扶微浑身一僵——这话,无非是在问她听到了多少。 她应该如何作答?说刚醒,会信才是见鬼。要不,说只听到两句?呵呵,光是最后两句也已把天书、神庙还有祁王都囊括了,换作是她是妖人,也该永除后患吧? “教主问你话,你哑巴了!” 欧阳登看她惨白着脸色不吭声,抬脚就要踹来,席芳拉着她边上一拽,她原本的位置堪堪多了个脚掌坑。 席芳:“教主尚在问话,欧阳左使又何必急于一时要杀她?” 欧阳登骂骂咧咧:“教主你看、看看席先生,他就是偏帮凡人,见这小妮子貌美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 柳扶微当然没蠢到以为席芳是在救她。 说穿了,这俩各怀鬼胎,席芳是打算用她的命来换那位不知名小姐的命,大蝙蝠则是一心惦记去神庙,估计开那什么天书也费灵力,这才想尽快断了教主换命的念想。 至于这教主本人,单凭弥漫于院落的凛凛寒气,也必是动了杀心的。 教主的眼珠子大于常人,匆匆一瞥足以令人窒息,柳扶微喘不匀气,不得不屈指握住自己的领口,低头这一瞬间才看清自己一身衣裙浸满了血,微微干涸的暗红色在月色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有那么一瞬间,她像当真看到自己身下所沾的,已非阳间土地了。 这一幕何曾相识。 破庙不再是那个破庙,贼人也未戴着牛头马面,一样的是,不会有人来救她。 虽说她总是自嘲“要死要死”,今日也真真切切“死”过一回,自以为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八字箴言悟了一轮。 然而还魂不到半刻又得知真的将死,她猛然间意识到:这是老天就是拣中了要耍她,看她会不会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看她会不会就对这该死的命运束手就擒。 想得美! 不知是因为太过荒谬、滑稽的事频频落到她头上,还是因为被割过喉、失血过多以至于有些回光返照的症状,柳扶微内里的七情六欲都统统搅合得只剩一个欲了——求生欲。 管他什么恶煞之气,即便她真的没几个月好活了,哪怕就多三天,焉知不能等来一个从天而降的时来运转呢? “教主,瞧这小妮子分明是什么都听到了,不能留了,外边还有追兵,一旦破了结界随时都会闯进来,要是给她开口的机会,不就把咱最后的路子也给堵死了?” 邀月难得没抬杠,她站在一旁觑着教主的神色,留心到席芳想开口,忙冲他使了个“别妄动”的眼色。席芳斟酌片刻,抬袖之际被一人抢了白:“最后的路子,若指的是神庙里的天书……那我奉劝贵教,不必白费心思了。” 众人皆微微一惊。 说话的人,是这位摊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小娘子。 柳扶微深吸一口气,重新抬首,直视袖罗教主:“至于换命,只要……你们不怕要救的人越换越短命,我,乐意配合。” *** 娘曾经说过,世上绝大困境都有可破的节点,不过人在紧张时容易反应迟钝从而错过良机,是以,越是生死一线越该镇定下来——如果脑子实在转不溜,不妨先唬唬人,哪怕勾勾嘴角、嚣张笑笑也未尝不可。 人总有好奇心,见人发笑就问为什么,是人的本能。 妖应该也不会例外。 这不,看柳扶微一副似笑非笑的闲淡姿态,欧阳登忍不住道:“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知命格是会越换越廉的么?”大蝙蝠太丑,柳扶微不敢直视只能斜睨,“换命术这般离经叛道的术法,耗得可不单单只有灵力,福泽绵长倒也罢,顾盼以身试练邪术,原本就是一身倒霉命,光一次就呜呼哀哉,哪经得起反复使用?” 从席芳并不知顾盼换的是谁的命、再到欧阳登百般阻挠来看,这群妖人也是头一回搞这茬,对后果有诸多不确定,如此绝佳的切入点,她岂会放过? 席芳倒是不慌不忙:“在马车上你只说是听从左少卿那儿听了两句,这会儿成了行家了?” 柳扶微暗骂一句“死贼要不要这么精”,面上却是“嗤之以鼻”地一笑:“行家不行家的,席先生又何必着急着讽刺我呢?人的命数不可说尽有天定,自有因果循环,顾盼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辟邪之物,又为什么如此急迫的要交换命格,想必贵教比我更清楚吧?我真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瞧上了她……自然,我也是倒了血霉才会被她给盯上……” 她将左殊同说过的话稍作一融,道:“事已至此,不论是你们动手还是老天动手,我总归没几日好活,一时半会赢了嘴仗又有什么意义?” 在诸多糊弄的手法里,除了“只要你笑的够笃定对方会自然心虚”外,还有一个惯用法子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摆出一副连死都不怕的样子,说的话也就更可信了些。 邀月冷笑:“那你还真是菩萨心肠,死在我们手里,还不忘好意提醒?” “姐姐有所不知,我提醒只因答应过席先生……”见席芳一怔,柳扶微故作讶异:“席先生忘了吗?我们打过赌,若我赢了你就放我走,我这个人向来言出必行,输便输了,仍也希望踏踏实实、仔仔细细帮你们解决问题嘛。” “……” 彼时她小命被人攥手里,所谓打赌无非是试探她的口风,可此情此境这么一说,反显得席芳“隐瞒了点什么”。他不得不向教主描述当时情形,才开了句头,又被欧阳登打断:“怎么地,她要是赢了,你还真放她走不成?席芳,你可搞清楚你现在的身份……” “行了。”邀月忙道:“这小丫头满肚子坏水,瞎话张口就来,咱们可不能着了她的道。” 柳扶微:“这位姐姐忒有意思,我说的话若是假的,你们教主会分辨不出来?” 言外之意:教主都没吭声,你们吵吵啥吵。 “你!” 眼见鞭子欲要落下,却让教主指尖一划隔空挡开:“柳小姐提及‘天书’,不知是何时从何处听来?” 巧了吧,就方才,从你们这听来的。 自然不能这么答。她估摸着和话本里那些“拿了就能一统江湖”的神物也差不了太多,又想起席芳一度要拿她换剑,遂道:“左殊同说过,这世上千万宝物,能胜过他手中那柄如虹剑的,只有天书。” 众人闻言皆交换了一下眼神。 教主眉梢微微一挑:“那你又为何奉劝我们,‘不必白费心思’?” 柳扶微欲言又止,“哎,我一个阶下囚说什么你们也不会信的……”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们会不会信呢?” 见对方主动发问,柳扶微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天书可从来不止江湖人觊觎,在朝中同祁王一个心思的远不止一个,圣人又岂会毫无动作?这条线索在大理寺一直都有专人跟进,我听闻,流落神庙也是几日前大理寺先得到的消息……” “不可能!”欧阳登不信,“祁王说过,此事除他之外无人知晓,再说,这天书凡人可打不开……” 嗬,原来凡人开不了天书。 柳扶微睨过去,“那你说说看,祁王既知天书就在神庙当中,为何还要约你们五日之后相见?他有否明说,将用什么法子让你们混进去呢?” 欧阳登答不出来。 “五日之后,圣人会亲往神庙,祁王也会亲随,而开启天书之法……”柳扶微都没想到自己可以将一系列巧合串联起来,简直越说越顺溜了:“你们以为我哥左殊同这些日子公出去的是哪儿?你们又以为,他一个国师亲封的瘟神,圣人如何还会留他在朝?就不担心左殊同瘟着自己了?呵呵,不为其他,因为他是满朝文武中唯一一个能够开启天书之人。” 众人皆惊,就连一直沉默的席芳都稍露诧异之色。 柳扶微面上镇定,心如擂鼓。 她在破屋偷听那会儿,就觉得这几个妖人的关系不似表面看到的那般。 教主待席芳如同军师,却迟迟不肯采纳他“二次换命术”的提议;而欧阳登呢,瞧着是有些说话不经大脑,要真是鲁莽之人,又怎么能将联络祁王和四坛的教务都交由他执掌呢? 明面上,教主是在两种提议上徘徊不定,只怕心里已经有了倾向——更倾欧阳登,否则也不会由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拆席芳的台。 堂堂教主在教内叛乱之际以身犯险,足见救人心切,如今有伤在身,应是不愿轻易再赌,于是,明知神庙之行或有危险,也盼着席芳能够判断局势并出谋划策。 只是这个席芳……似乎并没有铤而走险的意思。 柳扶微决意编织一张神庙的“天罗地网”给教主看。 扯谎这件事,有时靠的不是三寸不烂之舌。说了不是对方想听的话,真话也能被当作假话,一旦与对方的欲求不谋而合,那么只需要在细节上真实无误、不厌求详,弥天大谎一样有被听信的可能。 同样的,也有被拆穿的可能。 邀月的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左殊同一介凡人,如何能开启天书?” “他要真是凡人,如何能从鬼井里脱身,又如何能使用如虹剑的?” 众人均觉有理的一蹙眉。 欧阳登将信将疑:“此中朝廷机密,都是左殊同和你说的?他要那般信你,一开始怎么不肯拿剑换你?” 冷不丁又被戳中痛点。柳扶微道:“欧阳先生果真慧眼,怎么连这种盲点都能捕捉到啊?开启天书和如鸿剑之间也是有关联的,剑要是丢了,圣人必不会饶恕他……他虽信我,不代表把我看得比他自己重啊。” 欧阳登呸了一声:“那你哥还真不是个东西。” 可不是。 她瞥见一言不发的席芳,深知他才最难糊弄,不得不戚戚然:“我也难过啊,本来也以为我哥会竭力救我呢,如今想来,也许他之前对我好,不过是看我和神庙有些渊源罢了。” 教主:“什么渊源?” “也没什么。”为了把话里的权重加到最大,她豁出去了,“就是我小时候进过神庙……” “你进过神庙?”“怎么进的?” 邀月和欧阳登异口同声问。 “小时候走丢了,就……那么进过呗。”她下意识去抚手腕上的手绳,不忘将以退为进进行到底,“你们要是不信,我可以走给你们看啊。噢,我忘了自己是要拿来换命的……那没事,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你们到时找祁王求证便是。” 这一句震慑力最大,就连邀月都没再吱声——若她所言不虚,祁王岂非是要利用他们对付大渊皇帝,坐收渔翁之利? 教主指尖一下下叩着椅背,敲到第十下时睨了席芳一眼:“倘若这位小娘子说的是真话,可有破解之法,令本座夺得天书?” 席芳始终不置一手拢袖立于一旁,教主问起,也并未立即作答,只淡淡看着柳扶微,直把她原本就犯怵的心看得更虚了。 就在她以为他看出破绽时,席芳道:“如果可以在神庙的禁制制造一个缺口,未尝不可一试,左殊同既有启天书之能,只要他死,此局可迎刃而解。” 柳扶微猝不及防懵了一下。 教主点头:“那么,只需辨别这位小娘子话中真伪便是。” 话毕,灰袍一拂,残缺的袖兜“嗖嗖”蹿出十数根细线,呈螺旋状袭向柳扶微,她人堪堪朝后一瘫,眼睁睁看着那一根根散发淡淡荧光的细线钻进自己心房,简直想骂人:老天,袖罗教个个属蜘蛛精的吧!这又是哪个品种的傀儡线? 奈何她不仅骂不出声,一霎间连五感都淡化了——不,简直可以说是丧失了,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偏偏意识还支棱在那儿……这种感觉完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像是整个人坠进一个冰冷的深渊里,无止无尽,从皮肤到灵魂逐渐被外物渗透、侵占,浑身没有一处能够自主,明明没有濒死前的疼痛,却难过的令人想当场去世。 “砰”一声,身体跌入黑暗中的一方渊池子内,她沉浮其中,仿佛又能视物了,只是周围无人,唯有一汪清池,池边有一棵树,有若干粗细不一的根须像藤蔓一样缠绕树干,树体尚算健旺,但枝丫凋零,仅余几片败叶摇摇欲坠。 她不知这秘境是为何地,愣愕间,前方光源处一个人影翩然逼近,一身霜色雪袍凌乱飘拂,纤足踏于波澜之上,当真出水芙蓉,美目勾人。 是年轻面貌的袖罗教主。 教主蹲在她跟前,笑吟吟道:“你是不是想问本座,这是何处?” “何处?”她发现自己能说话了,声音不是从喉咙传出,而是飘荡在空气中。 “这里是你的灵域。” “……”灵啥玩意儿? “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里是你的心。” “心?”柳扶微仍有些懵懵的,“我心里,您这么年轻的么?” “你可真有趣。”教主被她逗得掩唇一笑,信手一挥,不稍时,一个水泡自下而出,飘至空中成了琉璃球,球中透着无声的景象,乍一眼模模糊糊,只觉得里头挤着许多人和物,继而,又有十几颗光球冒出来,这一幕五彩缤纷,用“美得冒泡”来形容恰如其分。 “这里封存着人所有的记忆、过往,”教主的发丝泛着淡淡的光,说话如魔音,“人的嘴可以撒谎,灵域永远不会。” 换作两日前,柳扶微必认定自己是得了失心疯,好在离谱的事经历多了,她居然敢伸手去碰就近的光球,硬邦邦的触感,像给自己心坎挠了一下痒,说不出的怪异。 “啧啧啧,才这么几颗……”教主顶着一张少女脸庞,漫不经心的语调愈发对不上人脸,“也是,十五六岁,又能有多少经历呢。” 这话的意思,光球里装着的都是她的记忆? 露馅在即,柳扶微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饶是她最擅急中生智,但这个灵域完完全全是她的盲区,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世上还有这么玄乎的地方啊! 未等她做出反应,教主已拾了一颗光球入手,使力一握,一阵灼痛席卷而来,柳扶微没忍住惨叫一声,仿佛那只手捏的不是球而是她的天灵盖。 下一瞬,柳扶微忽觉身子一松,但听教主轻轻“咦”了一声。 琉璃球没捏破。 教主:“居然有人给你上过禁制……” 柳扶微没听懂,她意识到光球没破,袖罗教主就看不到她的记忆,正待再说点什么找回场子,忽然间教主脸色一变,难以置信看向周围—— 一颗,十颗,百颗光球钻出水面,如同一盏盏如星似月的小灯笼,此起彼伏地照亮了幽暗可怖的天地。 柳扶微怔怔望着这些光亮和色彩,几乎忘了害怕,连身上的灼痛也淡了许多。 教主走到了她的跟前,蹲下,喃喃道:“你到底是谁?” 11. 第十一章:神庙长阶 教主的那双深眸跟活见鬼似的,柳扶微心说:这位教主反应如此之大,只怕这光球在妖怪界是罕见至极的。莫非这又是我被换了命的后遗症? “我、我不明白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今年多少岁?” “十、十六。” “十六岁?”教主看着她,“你和阿心一样,是庚寅年冬月廿五辰时生……” 阿心是这教主要救的那个人?孙女儿?女儿?还是姐妹? 教主怔忡望着那些光球,没有再往下追问,半晌道:“看到这棵树了么?” “?” “命格树,”教主的声音如一片叶,“剩下的叶子,是剩下的时日。” 二十二片,不足一个月。比席芳推测的还少点。 半空中传来“咯噔”一声,如同钟鸣,那是柳扶微恐惧死亡的声音。 “你说的不错,命格是会越换越薄……”教主沉默片刻,“如果你能助本座一臂之力,本座可让此树枯木逢春,枝繁叶茂。” 大概是求生欲还在挣扎,柳扶微下意识接了这话茬,“怎么助?” 教主摊开掌心,一粒拇指大小的物什浮起,“将这颗种子种进神庙中的一处,本座答应许你再得新生。” “这是什么?” “它可令本座去任何想去之地。” 这教主是看她时日无多,干脆放弃换命术这个思路,打算凭自己的力量进神庙盗天书? 见柳扶微犹豫不决,教主又道:“当然,也有第二个选择,本座可以放你回左殊同身边杀了他。” “……” “你可别想使诈哦,他若不死得透透的,就只能让你死得透透的了。” “……” “本座并未打算给你时间考虑,再不选,送你往生。” 她不再磨叽,一把握住那枚种子。 果然在外人看来“拼死保护遗弃你的人”太蠢,教主看着她的眼神都从欣赏变成了质疑:“你不该是个痴情种子呀,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还能不能把话说完了? 柳扶微没好气道:“教主大人,您明明很赶时间,说什么给我的第二个选择只是纯粹溜我玩吧?” 教主微微一笑:“你果然很聪明。很好,你只需谨记,今日的谈话,不可告知第三人。” “包括您的那些下属?” “对。” “为什么……呃,等等,这又是什么?” 掌心的种子骤然生根发芽,自她手腕缠向她的四肢、周身,身下的池塘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乃至整个灵域都震颤起来——她看到教主大人纵身飞起,一阵低沉地笑声回荡在耳边:“对了,本座忘了告诉你,五日之内你不能把心种种入神庙,它便会将你吞噬,你的肉身和灵魂都将彻底为本座所用。” ***** 柳扶微听得“哐”一声,觉得自己像是被一股极为浑厚的力量给弹了出去。 再度睁开眼已经是三日后了。 昏厥期间,这几个妖人是如何逃出长安、避开搜兵、越过洛河她是不得而知,反正人醒来时马车已经进了新安地界,顺利的话,待天亮了再走一日,就能抵达紫山神庙。 尽管她是想误导他们去闯神庙,毕竟换命是立马就死,换条路没准还能沿途寻个转机什么的。谁曾想,这眼睛一闭一睁,距离教主给她的死期只剩不到两日了。 严格说,等到了神庙被发现“圣人亲至”“左殊同可开天书”统统都是谎言的时候,她就直接完犊子了。 事已至此,柳扶微也不去懊恼为什么不选“杀左殊同”了,就算她能重新见着他,他是能护得住她还是怎的;她倒是有机会杀他,然后成为在逃谋杀朝廷命官的罪犯……没准还逃不成,反正连累阿爹阿弟是没跑了。 这么一想,好像也就真的只剩求神拜佛这条路了。 一旦想通这一点,进入一种“把命按时辰来活”的状态,她整个人反而无比松弛,松弛到邀月和欧阳登都傻了眼——这小妮子是中了什么邪,饭桌上荤素不忌,居然还主动和他们侃起当地的风土人情来了? “我阿娘以前是逍遥门的,逍遥门就在紫山隔壁的隔壁那座莲花山上,紫荆镇我也来过几次,最有名的当属红烧黄河鲤鱼、炸紫酥肉,噢,还有焖饼最绝了……” 教主颔首:“席芳,明早启程,买些焖饼路上果腹,去扶微说的那家。” 席芳:“是。” 刚碰头落座的朱雀坛坛主问:“咦,这位貌美的小娘子可是教主新收的徒弟?” 邀月:“……” 欧阳登:“……” 他们这一行人虽然齐齐易容,要真沿途绑个小姑娘反惹人注目,柳扶微肯配合着扮演个任性小师妹,大家伙竟也由着,她说要换身能看的衣裳,邀月不甘不愿去跑腿,回来时还真捎了件色泽和料子都“很能看”的衣裳。 柳扶微拎起这件桃纱搭金腰带的烟笼裙,皱眉:“你不觉得太艳了么?” “我可是百花阁的台柱,你敢质疑我的眼光?如你这般笑眼含俏、朱唇丰润的脸蛋,就是穿了一身白也装不了空谷幽兰,还是绯红更能衬出你肤色。” “……”亲朋好友都没这么夸过她。 “不必感激,就当是袖罗教送你的断头礼。” “断头”这个说法也是清奇。 没人知道那夜灵域里教主和她说了什么,可邀月欧阳登他们不时将“断头饭”“断头礼”挂嘴边,以至于她都恍惚是否神庙才是什么阴间门派。 要不然,教主大人岂会在临近紫山时,不声不响地隐匿了呢? 话又说回来,这神庙的的确确不像人间所有。 紫山浮于云涛雾海中,远远看……啥也没有,仿佛被天际所隐没,唯当临近山脚,仰望山岭如酣睡卧龙,方才体悟到这造化钟神秀的一隅。 如果不是因为周围太吵的话。 上山的路仅一条,眼见四面八方的汹涌人潮,连席芳也没有比“硬挤”更好的路子,将抵达山顶时,已是人人气喘吁吁,夕阳西下。 一缕阳光落下,重重云雾拨开,有人惊呼:“看!那就是登云梯,前边就是天门了。” 登云梯,世人称其为神仙登天之路,也有说凡人行此路必受仙人庇佑,古往今来,前来朝拜者趋之若鹜;而能真正越过那道天门,进神庙者,万中不得其一。 柳扶微说进过神庙自然是瞎掰的,她想着神庙既号称“渡天下苦难人”,她只需称自己是朝廷命官之女,遭妖人所掳侥幸逃脱,知其意欲图谋天书特来告知,他们又岂会将人拒之门外? 此刻见筑如天桥的大门下人头攒动,天门台就是一片白璧无瑕的平台,顿觉高柱上雕刻的“天门”二字替换为“断头”还真是贴切。 袖罗教诸人在后头盯梢,想来是妖邪不能近天门,只有席芳多陪了她走了几步:“有些话不妨说出来,兴许,我帮得到你。”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柳扶微扭头看他,“你指什么?” “你如此聪慧,怎么会听不懂呢?” 她是听懂了。此人始终看破不说破,任凭她这么瞎搅合,今日过后教主便知他的话才可信,也是等她死到临头求助于他——比如将灵域所见告诉他。 若非亲眼看到他割了几个公子哥的头颅,她都要怀疑这人是隐在魔门的细作。可惜她会被拐到这儿全是拜他所赐,更别提她身上那劳什子种子,真没有回头路了。 “席先生,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什么?” “我最讨厌配合出演那种衬托别人很聪明、算无遗策的戏码。” “……” “所以,回见啦。” 言罢挥挥手,忽略身后那道陡然凌厉的目光,步步朝上。 距天门也不过百来阶,一旦过了那扇天门,她还和上头那堆人一般留在原地,谎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心脏突突跳着,渗着冷汗的双拳不由捏紧。 阿微,你表现得很勇敢、很洒脱,走到这里也算本事,不必怨自己徒劳无功。 要怪就怪老天爷待你太薄。 不过,老天爷也不是专挑你折腾,你看这登云梯上磕磕拜拜的众生,谁不是满面惨淡,求而不得? 每走一步,她如是自劝道。 她望向高柱上的神兽雕塑,莫名觉得神似她救过的那只黑翅鹞,不由多瞧了两眼。不瞧倒好,这一瞧竟见那只石雕鹞眼睛亮成了摄人的红,并朝她扑打了两下翅膀—— “哎,那个,你们有没看到……” 指尖一比,欲要询问周围的人是否自己花了眼,一转头,周围已空无一人。 她懵住。 不仅是周围,身后亦不见了席芳、邀月、欧阳登还有所有人的踪迹。 再回首时,连天门台也不翼而飞,唯有漫漫石阶,像宽阔的天梯斜挂而下,通往被沉甸甸的金色云雾所覆盖、一眼望不到终点的前方。 但听一声鸟鸣,黑翅鹞自她肩头掠过,展翅往霞光万丈的高空飞去。 她真是懵了,好半天,脑子里后知后觉闪起一个念头。 我这算是……进来了? 此时天门前哗然沸腾。 “我哩个神嘞,是不是有人凭空不见了?” “是的是的,我听到‘咯噔’一声,那姑姑……娘就蹿没影了!” “姑啥姑,那分明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长得可漂亮了我没忍住想多看一眼,没想到化成了一缕青烟……” 眼睁睁看柳扶微消失于天门前,邀月欧阳登均奔上前,惊骇道:“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可她的命格不是都被换了么,顾盼那一身罪孽的命格,如何进得了神庙……” 席芳眼皮微颤,继而恍然,“却也未必……” “未必?” “你们可听过,天门台后有两条路,一条‘登云梯’,另一条,名唤‘罪业道’。” ***** 原以为,是上天终于开了一回眼,这才拨动金手指,令奇迹降临她身上一回。 柳扶微一身兴奋劲重新振作,顾不得腰酸腿软,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攀爬,只想着那云蒸霞蔚的尽头定等着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得道高僧,一脸慈悲为怀对她说“檀越久等”,再以逆天神功驱除她体内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重获新生。 只是……这条路会不会有点过长? 第一个时辰她还算镇定,第二个时辰过去,每往上迈一级,心就往下沉一分。 长阶无穷无尽,早已不见鹞鸟的踪影,大片大片的黑意蔓延开来,雾气越来越浓郁,随夜风灌进口鼻,呛得人咳喘连连。 不知是走了三千阶还是五千阶,到最后只能手脚并用,仍是经受不住一绊,等火辣辣的疼自膝溢向脚踝,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根本不是通往神庙的路。 而是一条永远也抵达不到终点的路。 像极了十岁那年,她光着脚越过的那条萦绕着孤/魂/野鬼的山道。 只是那年是冬,今夜是夏。 夏日的风也可以这样冷,不带一丝温度,如孤/魂呻/吟着迷惘,如野鬼咆哮恐惧。 她微仰起头,天上致星点点,不足以照亮这一望无垠的死寂。 明明……很努力了。 努力向阳求生,实在求不得,也竭尽全力扮演一个超凡脱俗的女侠。 可为何,要在她认命时给她渺茫的期待,又在期待后再给她沉重一击呢? 短暂的人生,经历也少,怎么还会有这么不甘、困惑和遗憾? 眼眶突然渗出什么,她抬指拂到湿意,迟钝般怔了怔。 自阿娘死后,她就极少哭过,哪怕被左殊同舍弃,哪怕被傀儡线割开喉咙。 蓦然间,积攒在心底的情绪在这一刻统统爆发了。 起先是肩膀抽搐,到后来,根本遏止不住泛滥成灾的泪,呜呜陶陶,哭得梨花带雨,哭得触目惊心。 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是否哭出幻觉了,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人声。 “谁?谁在那儿哭?” 她怔怔地抬头,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看到前方亮起一道昏黄的光。 光映着山雾腾腾,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近,光下人影也愈来愈近。 约莫三步之遥停下,她目光所及,却见得一双草编鞋,一盏纸扎旧灯笼。 视线缓缓上挪,一身白色僧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昏灯照不清人脸,只看得到半束长发飘飘逸逸。 “你是人,还是鬼?”好半晌,她听到自己略带鼻音的询问。 来者微默,不知是不愿答,还是不能答。 她等了一个瞬息,如同度过了一个春夏秋冬。 终于,略微低沉却又温煦至极的男声回应了她:“我自然是人,姑娘……可是迷路了?” 12. 第十二章:罪业桃苑 不知是因为先前哭得太狠被泪糊了眼,还是山雾实在太大,饶是她睁大了眼,仍只能依稀瞅见个轮廓。 她不由想起幼年时听过的一则鬼故事——要是在山林里遇到那种怎么瞧都瞧不清的影子,定是山鬼变成的幻影,绝对不能与之对视。 可寂寂长夜,这是唯一一盏向她亮起的灯。 便是鬼,又有何妨? 柳扶微吸了一下鼻子:“嗯,我迷路了……你可是……” 话未说完,她发觉自己的泪正剥离脸颊,如珠玉那般一颗颗飘起,其中一滴更“啪”一声溅到那人脸上。 “……”两人皆默。 “这里的风太大了。”柳扶微自知又是这换过命的躯壳在作祟,赶紧拿袖子拂干泪痕,“先生可是神庙的高僧?我自天门而来,寻不到进庙的路,可否劳烦您带我走一程?” “在下并非僧人,只是神庙中的修行者……”又是一刹短暂的沉默:“姑娘说,你自天门而来,敢问行了多久的路?” 何故这么问?莫非,这神庙的规矩是根据人攀山的时间来决定能否进庙? 她见他话中透着迟疑,不由打叠精神道:“我也不太记得有多久……主要是我受了腿伤,每走一步便疼痛难耐,也许没有走多久,却自觉走了许久,又或许真是走了许久……” 答一串等于没答,要是糊弄也能成名成家,她柳扶微一定是个大家。 只是对方听说她受了伤,灯笼探近,“伤到何处?我这儿有药草,若只是伤筋,敷过后应很快见效。” 哈?这是宁可就地治疗也不愿捎她进庙的架势? “好像是摔着骨头了……呀!” 她尚没来得及发挥一把“可怜兮兮”,骤闻一声鸣啼,一道黑影自后头突然蹿来,惊得她汗毛倒竖,捧头闪避,奈何那影子非要围着她转圈,那僧袍男子当即叱道:“阿眼,她并非山鬼,停下!” 说停还真停了,却堪堪停在了她高抬的右臂上,又听他喝道:“回来。” 那叫“阿眼”的不明物嗷了一声,偏偏跟狗皮膏药似的扒着她岿然不动,她收不回胳膊,不得壮着胆子瞄了一眼,“咦,是你?” 他愣住,“姑娘……认识它?” “认识的呀。” 这不就是顾盼抓的那只鹞么?此鹞的翅羽黑白交错,有如墨彩,原本就极好辨认,加之右翼那道鞭痕,她自是一眼辨出:“它之前被人拿链条栓着当风筝放,我实在看不过眼,就悄悄把它给放了……没想到,它竟是神庙的神鸟啊。” 这句,倒是不折不扣的大实话。黑翅鹞也配合着扇了扇翅膀,是表达亲近之意。 “它非神鸟,是我养的一只鹞,不大听话,总爱出门乱跑。”得知她是鹞儿的救命恩人,僧袍男子前头的防备顿时收拢大半,又唤了一声“阿眼”,黑翅鹞依依不舍飞离,他道:“夜深露重,若姑娘不嫌弃,不妨来寒舍暂住一夜,在下略通医理,可为姑娘瞧一瞧伤势。” “不嫌弃不嫌弃。” 言罢起身,一用劲膝盖就传来刺痛,遂扑通坐了回去。 她正待向他讨根竹杖,但看他往前迈了一步,“姑娘若不介意,我背你。” “呃……不、不介意。” 这才瞧清他背着个竹篓,他从中取出一对攀上所用的竹编护具,他套于双肘上,随即将灯笼探向前:“劳烦姑娘提灯。” 她怔了怔,才接过他就背过身,弯下腰,见她未动,又稍稍屈膝。 她单手搭上他的肩,正犹豫着要如何伏上去,他倏然起身,便将她背了起来。 “扶好了么?”他问。 “……嗯。” 原本她还不知他为何背个人还要戴护具,此刻方才意识到他的用意——那套在肘上的护具恰是托她双腿之处,毕竟是陌生男女,这么一来也确实避免了尴尬。 其实生死攸关,她满心只想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原也不介怀这个,又想他既自称是神庙的修行者,行事应与出家人一般无异,莞尔之际稍直起背,尽量减少肢体上的接触面。 天幕如墨,夜雾如烟。 他着一身宽袍,远看时略觉单薄,此刻搭着他的肩,又觉得比想象中宽厚,也更高。只是这个视角仍然看不到他的脸,隔着单衣,温度若有若无传到掌心,柳扶微总算安下心——不是鬼,想起他对黑翅鹞说的话,她问:“你刚……怀疑我是山鬼?” “抱歉,因为这儿通常不会有人,我……也许久没见过人了,以为阿眼是错将姑娘认成山鬼,望你勿怪。” “不怪你,我也差些以为你是山鬼呢。”她看向高飞于侧的黑翅鹞,“它叫阿眼,是眼睛的眼?” 他微感诧异,“姑娘如何猜到的?” “这很难猜么?它眼睛这么好看,换做是我,也唤它阿眼。”才不,换作是她,肯定叫她阿金阿银阿财阿宝什么的。 这种套近乎的招数屡试不爽,他嗯了一声:“阿眼生性顽劣,总爱乱出门,若非姑娘相救,只怕我也不知它去了哪儿……方才你说它被人拿链条栓着,不知是何人?” “是个长安闺秀,名叫顾盼。怎么,你莫不是要找她报仇?” 他摇了摇头,居然没再继续这一茬,只问:“姑娘也是长安人?” “嗯,是啊。” “你既家住长安,为何会来此,又是如何进的天门?” 唔……他怎么这么关心她的来路? 方才也是,一上来就问她行了多久,仿佛是想透过她的话来判断什么似的。 该说实话么? 哪怕现在,她对于自己是如何从天门那头蹿来依旧一无所知。神庙向天下有缘人敞开大门,是何缘法从无说法,可若不是这位僧袍青年的出现,只怕她今夜就要命丧黄泉,无论怎么看,这也不该是神庙的待客之道吧?可她要不是有缘人,又是什么呢? 她一时拿捏不准他想知道什么,自不敢贸贸然回答,道:“是你家阿眼带我进来的呀。我在天门时看到它化身成门上的雕塑,只多瞧了两眼,不知怎么的便走了进来。” 感受到他步履一顿,她问:“怎么了?” 他瞪了阿眼一眼,语气颇有点无可奈何,“没。” 显然有什么。 柳扶微身子微微往前一倾:“听你口音也是长安人?你怎么会来神庙修行的呀?” 他缄默了一下,“……因缘际会。” 看来是不便多说。 尽管未见得这位僧袍男子的全貌,单看此人谈吐行事温煦从容,她难免想:他既是修行者,不知修到了何种程度,有没有可能救得了自己一命? “寻常人连神庙一隅都迈不进、窥不得,先生得以在此修行,定修得了一身本领啦。” 他叹了声“惭愧”,道:“我在此山住了不过两年,平日里除了浇花种树、清扫楼阶外,并未修得其他本事。” 柳扶微笑了笑,“那敢情好,我听闻佛修最讲究修戒、修定、修慧,欲修禅定,需得先扫除一身红尘烟火气,你师父若不是对你寄予厚望,又岂会如此苦心安排?” 他听了这句,微微侧首道:“姑娘所言极是。” 这种“见商说句恭喜发财,见官道声青云直上”的话她要愿意说可以说一箩筐,但此时她关注点不在这儿,而是:“传闻都说神庙可通天神、驱地鬼,想必你拜的师父也是位神通广大的得道高僧吧?” “师父若听你这么说,怕是要向佛祖多敲半宿木鱼了。”他破天荒说了句玩笑话,又很快摇头,“不过,我也有快两年未见到他老人家了。” 柳扶微惊诧:“两年?他老人家是闭关了么?” 他不答,兀自低着头拾级而上,柳扶微暗忖:他不会只是个不受器重的扫地僧吧? 她问:“先生方才说许久没见过人,不会连同门师兄弟或是师叔师伯都见不着吧?” “我还不是神庙的入门弟子……” 语意不无落寞,柳扶微听了更落寞——搞半天连僧啥都不是,就是个纯扫地的? 倒不是她歧视扫地的,只是袖罗教主给她的期限就剩这一晚了,天亮之前不找人将她体内心种拔除,真的会神形俱灭的。 实在不行,索性就把种子种到神庙里去算了。 这般想,柳扶微自己先吓了一跳——若真让袖罗教这般闯进神庙、夺得天书,不知会惹来多大血雨腥风? 念头一起,偏生是想掐又难以掐灭,她又忍不住自我反驳:我都要死了,还管什么后患不后患的?这偌大神庙不也没管我死活么? 她内心正一番天人交战,忽然,僧袍男子猛一顿足,晃得她险些摔下去。 “怎么……” “嘘!”他示意她噤声。 只见前方山路出现一簇淡淡的青绿色,继而一簇生一簇,伴随着细细的哭声、笑声半流质地蜿蜒而来,瞬间降游荡在周遭的山雾耀出了一片阴森。 柳扶微的瞳孔因恐惧缩成了一个点——是鬼火! 那重重浓雾中飘来一道道人影,维持着他们死前的那一幕缓缓而来,有吊死的、有胸膛炽黑如锅底的、有腹部不断流淌黑血的……十岁那年,她从破庙里逃出时也曾见过这般可怖的光景……不,那年她只见鬼火而不见人影,但眼前四面八方、成群结队涌来的,都是实打实的阴魂! 她吓到了极致,手软到连肩头都握不住,即将下滑时,他双臂往后一抄,稳稳托住,道:“不必慌,你闭上双眼,我带你过去。” 他的声音沉稳,无端给人一种信任感。她依言闭眼,又听他道:“靠近些。” 尚未反应过来“靠近些”是怎么个近法,就感觉到身下人忽一个大跨步,竟是凌空跃起!这下是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嫌了,她下意识搂紧他的脖子,在天旋地转中感觉到一股凉飕飕的风铺天盖地而来。 “是灵气……好多的灵气……我要灵气……” “别抢,一人分一点……” 起先,这些鬼魂频频擦肩,话语声东一头、西一头的在耳畔炸开,她当悚然到头皮发麻,拼命咬唇才能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然而,那双手承托得分外稳当,不论那些声音是哭嚎、恐吓还是诱惑,他皆岿然不动,几度腾移挪转皆未让她离过自己后背分毫,一旦适应了这种忽起忽落的悬空感,浮在周遭的阴风也不那么刺骨了。 甚至于竟还能分得出神听那些玩意儿聊什么。 “呀,好俊的法师呀,你怎么光救她,不救我们呢……” “你们也不瞧瞧法师背上的小娘子生得是何等模样,你又是何等模子……” “大家都是一条道的,总归是要臭了烂了,什么模样有差别?我看这小娘子紧闭着眼,说不定没有瞳仁,是个瞎子鬼哩!” 你们才瞎!本姑娘的眼睛美得天下无双好伐? 饶是惊惧之余她仍恼得想骂人,又听他道:“他们是想诱你睁眼,别理会。” 柳扶微当然谨记这点,不止闭眼,连呼吸都屏住。 他唤了一声阿眼,很快就听到几个山鬼很嗷嗷惨叫声:“死鸟,别琢老子头发,本来就没剩几根!” 她扑哧笑了一声,又紧紧闭嘴,他似有察觉:“咳,不必憋气,不看他们眼睛便是。” 柳扶微不明白他是如何在这种情形下还维持着如沐春风的声线,听入耳中是起到了安神定心的作用——哪怕他光逃不打显然很不能打,她还是觉得,他的温度仿佛能将一切阻隔在外,风邪难侵,神鬼莫近。 直到呜呜咽咽的鬼哭狼嚎逐渐远走,他稳稳落地:“没事了。姑娘,你还好么?” “能……睁眼了么?” “可以。” 灯笼早就掉没了,天也黑,她自然什么也看不到,“我们现在这是在哪儿?” 下一瞬,一道荧火倏地亮起,是点燃的火折子,入眼处是一双瞳如琥珀色的眸。 两人均被这咫尺之距吓了一跳,他迅速把脸别回去,“抱歉。”又道,“此处离我居所不远了。” 她“嗯”了一声,想他背着人跑了这么久肯定累坏了,“你先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无妨。”走出几步,约莫怕她误会:“山鬼神出鬼没,安全起见……” 被恶鬼包围的场面仍令人心有余悸,她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柳扶微心里其实有挺多不明白的,比如,他不是说他在神庙什么也没学,那方才的轻功是怎么回事?又比如,那些鬼说的“大家都是一条道的”是几个意思? 稍作思量,还是拣了个不那么唐突的问他:“神庙的登云梯不是登仙路么,何以会有这么多山鬼?” “……此处并非登云梯。” “那是哪里?这不是天门之后的路么?” 他再度默然。 明明看不到他的神色,柳扶微还是觉察出来,他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可这句问话不是很平常嘛。 须臾,他止步:“到了。” 石阶的尽头,可见山坳树杪之间藏着一方墙垣,门板陈旧,别无修饰,唯一挂着一串风铃,风拂过貌似也没响。 他先放她下来,摸钥匙开锁,她立于门下,方始看清上悬匾额字曰:知愚斋。 知愚……知晓愚昧? 一般人给宅子取名,不是和风花雪月沾亲带故,就是自比人间仙境,头一次见这种反其道而行的,很难不胡乱猜测。 这时“吱呀”一声门开了,他往后朝她递了递手,“那个……” 她道:“不用扶,走两步我还是行的。” 言罢疾跨一步,还未迈过去,莫名让空气中的一股屏障弹退,他连忙扶住,解释道:“此处……外人若要入内,需得经我许可。” 她“啊”了一声,尚未来得及问“要如何许可”,手腕忽地叫他一握,就这么懵懵地被拉入门槛内。 自是一触即收,他轻言道:“……冒犯了。” 她只觉得新奇:“原来要进你家门,还得你亲手拉人,那要是来一堆人,你岂非忙得很?” “不,不会有的。” 实则柳扶微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也没太在意他的弦外之音,一进门周围霎时间明亮了起来,她抬头四顾,简直怀疑是自己眼花。 一门之隔,外头的天如被墨云遮盖,压抑的叫人喘不过气,而眼前满天星斗像银珠无数,闪熠在深蓝色的夜幕上,圆月不染纤尘,目光顺着洒下的清辉落在花瓣上,再往下,如点点火苗烧起胭脂云,竟是一片桃花林。 她自幼见过诸多风光,满面桃花不至少见多怪,但此情此境,堪称一步地狱一步天堂,实在令人既惊且喜,一时转过身:“你这简直……” 话音倏地一止,猝不及防的,她看清了他的真容。 诚然,逃了这一路,一身淡白僧袍落了灰、也起了褶,袖口处还有些破损,半束的发还有些松散了,几缕落在鬓角边,说是形容狼狈也不为过。 然而月色下,那一张清雅得不似真人的眉目,明明没笑,投来的却是一派从容和煦,实是让人无法将他与“狼狈相”二字扯上半点干系。 身后三千桃花浪漫,远不如眼前郎艳独绝。 本想夸一夸这儿如画中仙境,只看了这么一眼,顿时觉得身后奇景成了普普通通的背景。 他见她话说一半,问:“简直什么?” 之前听他声音,猜想过他应是好看的,谁曾想能好看成这样。 以至说啥都得三思的她,下意识道:“……简直就是普普通通。” “……” “我不是说你的桃花林普通,我说的是你……” “在下原就是个普通人。”他不以为意一笑,“姑娘稍候,我去取药。” “……”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且是她无法解释的那种。 柳扶微刚还在想也不知此人走的什么运得以入神庙修行,此刻却想:神庙不愧是神庙,连个扫地的都生得如此好看,其他高僧不知得是多么谪仙般的人物? 那颗绝望的心再度死灰复燃,加之星夜下的这一幕实在动人心魄,就忍不住望了又望。她半瘸着踱入桃苑,才见那树梢之上垂着不少木牌,难怪清风徐来,可闻当啷磕撞之声。 花瓣随风舞动,却见林中一棵最旺的树下立着一块石碑,碑身白璧清越,光可鉴人,上刻古体字:罪业林。 柳扶微眉心一簇,又凑近了些,见石碑下方隐约也刻着两列文字。 第一列由隶书所篆四个字:“未犯之罪”。 至于第二列,光线不足看不甚清,看着不似汉文,她正要再凑近些,忽听身后的人沉声道:“莫要碰那座碑!” 第十三章:知愚斋中 然而还是慢了半拍。她叫身后人这么一喝,惊得一个激灵,指尖堪堪触着了那石碑上的字,想收手,偏生被一股力量给牵引着,怎么缩也缩不回来。 那僧袍青年将药箱一丢,阔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 柳扶微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他翻转她掌心:“有没有被灼伤?” 那只握着她的手,指节分明,修长好看,虎口处却有一个淡淡的疤痕。 “没。这个石碑会烫人的么?” “这是罪业碑……”他松手,余光瞥见石碑,声音倏地一止,显然愣住,“怎么没有字……” 她也弯腰瞧了一眼,方才下边那行若隐若现的字果真不见了,“对啊,怎么没有了呢?” 他回过头,眸中泛着一种奇异的目光:“莫非,你没有……”微顿,又自顾摇首,“可你若非犯了三业之罪,又岂会……” 她一头雾水,“什么是三业之罪?” “三业,即身、口、意,身有杀生盗淫,口有妄言、绮语、恶言相向,心意方面自是贪欲、嗔恚、愚痴等,邪思邪见亦在当中。” 柳扶微闻之惊奇,“不作奸犯科倒说得过去,可贪痴嗔乃人之本性,几时成了罪状了?” “修佛修心,止禅观禅,方能勘破业障。” 这句太玄乎,她接不住,只道:“你们修行的自是有大彻大悟的决心啦,我是说普通人,哪有人从无恶言,从无贪欲?” 他略为迟疑望向她,“姑娘……是不是这样的人?” 她莫名,“谁?我?” “此碑,可照三业之罪。触之者,三界众生倶不例外。”他见她仍不会意,道:“不论是谁碰了碑,生平所犯罪孽皆会一一示之,又因此碑由阎罗焰所铸,罪深者容易受其灼伤。但姑娘触及此碑却毫发无损……” 他没说完,她却听懂了:“哦,所以你在想我是不是品性过于高节,才安然无恙的?” “嗯。”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让她评价自己品性如何,一时也不答,只反问:“这罪业碑只字未现的情况,之前难道从未发生过?” 他眼中泛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还有另一种可能。若触犯者之罪罄竹难书,远远超出罪业碑所能承受的极限……” 柳扶微差点给自己口水呛着了,“你、你也不看看我,我这么年轻,又不会武功,就算是做过什么坏事,也不至于塞不满这么大一块石碑吧?” 他微微蹙眉,道:“但姑娘确是从罪业道而来。” 罪业道?她拿大拇指往后一比,“就是我们来时走的那条?” 他颔首:“此道同登云梯相反,唯罪孽深重者可入。你问我何以登云梯会有山鬼,实则,登云梯不长,而罪业道则是阶无尽、魂无数,误入者即使身死亦无可抽身,成了阴魂也会在长阶无止无尽攀爬,亦有‘阿鼻道’之名。” 想起那暗无天日的长阶,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顾盼一介女流,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至于过个天门就被拉入阿鼻道? 话又说回来,不论算她还是算顾盼,都不至于让这石碑一字未现吧? 莫非,是换命之躯,令罪业碑一时半会儿无迹可寻? 她越想可能性越大,不由自主挪离石碑两步:“我还当天门之后便是登云梯呢,怎么就进了罪业道,实在是匪夷所思啊……” “姑娘既不知罪业道,恐怕也不知,罪业道山鬼虽多,往常也甚少同时出没,只有当有人对神庙不敬、心生的邪念才会散播,将他们齐齐招来。” “……” 当时,她是在犹豫要否把袖罗教主给她的种子种下……的的确确是心生邪念来着。 他容色淡淡,难掩审视之意。 柳扶微心如擂鼓。 若不是眼前这位修行者出现,今夜她多抵会死在半道上,成为长阶上一缕孤魂野鬼……只是,罪业道既是罪人之道,何以这个修行者能以肉体凡胎来往自如? 她拿捏不准,决意先试探试探,便道:“既然先生早认定我是恶人,何故救我?” 他敛眸不答。 这个人……似乎每次不愿答的话,都选择沉默。 柳扶微长长“噢”了一声,“原来先生不看心肠,莫不是因为我生得好看?” 这话忒不要脸,说完她自己脸颊先是一热,但为了激他,她也没什么豁不出去的了。 果然他一听,脸上微微变了颜色:“绝无此事。” “绝无此事?”她立马抓住他的话头,“这么说,先生认为我生得很难看?” “我也并非此意……”他不知如何解释,只得道:“姑娘的脸,我看不清。” 她愣了,“啊?” “我的眼睛虽能勉强视物,但大体模糊,且未能辨色……”他淡淡道:“所以,姑娘生得是何样貌,与我救姑娘之间并无关系。” 这可令她有些始料未及 :“那你是如何躲过那些山鬼的?” “气息。” 难怪总觉得他眼神飘忽不定的,啧啧,可惜了,眼睛生得这么好看,竟是个半瞎…… “咄咄怪事,先生救人,一不看外表,二不看内在……”她双手抱在胸前,“那你图的是什么?总不能是练手除祟吧?” “当然不是。”约莫意识到话题有点被她带偏了,他无奈道:“姑娘救了阿眼,可见心存良善,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兴许只是勿入此道……既是一条人命,我亦不能视若无睹。” 这个回答她多少也有猜到。 在长阶那会儿他主动关切是修行者行善,不愿捎她则是对恶的忌惮,但能为了一只黑翅鹞改变心意,又有那么一些红尘中人的“护短”意味。 也无怪只能混个半僧了。 不过,对一个修行者而言,最关心的事莫过于修行本身吧? 柳扶微眼珠子咕噜一转:“我听得越发糊涂了。你已决定救人,那就救人救到底好了,为什么现在又要来追问我是不是好人?”指了一下石碑,“噢,是因为这上面没有我的罪状,所以你怀疑我是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的大罪人?你们佛修不最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莫不是犯了七宗罪的人可渡,犯了十宗罪的人就不可渡?” 她噼里啪啦一番抢白,直把他语速也带快了:“我只是担心,姑娘会做出有损神庙之举。” “那就更不对啦。我要是真有这个心思,纵然你问了,我就会承认?那我现在说,我的的确确是个品性高节、从小到大没有犯过一件错事的人,你信么?” 连续两个反问句,再次把他问住。 她这回不再等他开口:“先生不敢信。先生从救我起就不信我,所以有山鬼来袭你怀疑我,罪业碑没我罪状你也怀疑我,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反正我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说完这句,她利落转身,没走出几步,但听他道:“姑娘要去何处?” “我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不赶紧离开,还留下来任先生铲奸除恶不成?” 她不由分说瘸着腿往门方向而去,他蹙眉:“我非此意。” 她不语,继续往前。 “姑娘……” 她仍不语,竭力往前。 他抬臂,拦住了她的去路,提醒:“山鬼还在外游荡。” “反正我也活不成了,提早出去和他们熟络熟络感情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他揉揉眉心,“纵是在下言语有失,姑娘也不该拿自己赌气。” “先生言重,你可是神庙的法师,哪能有失。” 他微叹,“……罪业碑既给了答案,我不该任意揣度。” 柳扶微见他终于露出妥协之态,反而别过头,存心留给他一个颇为落寞的背影。 他自不知,她是憋不住表情才背过身去的。 当然也不知,眼前这位“单薄无助”“受尽委屈”的姑娘,在诡辩之道上又修出了一轮新境界。 柳扶微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这才吱声:“你也不想想,我要真想害人,你方才背着我的时候,我就可以害了。” “姑娘说得对。罪业道上的山鬼,是被我的疑心招来的。” 语气过于诚挚,反而她有些心虚,“那我可没这个意思……先生救我,我自是感激不尽。” 他欲言又止。 她拿余光瞄见了,总感觉他是想回一句:只要你别感激不尽,我就感激不尽了。 他见她撑着一只腿站,这才想起去拾药箱:“耽误姑娘疗伤了,这边请。” ***** 桃林之下,凉亭之中。 僧袍青年稍稍触了她的膝骨,将药箱内瓶瓶罐罐一一拿出,道:“这本是我为阿眼备的几味药,对外伤颇有奇效,不知姑娘介不介意……” “不介意,”那只黑翅鹞盘旋在侧,不时还会搭她的肩,她笑笑,“我和阿眼兄本来就是有缘嘛。” “姑娘稍候。” 僧袍青年掌了盏灯专心调药,经过前头那一出,他待她态度好转不少,她趁着这一时片刻将今夜所见在心头梳理了一遍。 罪业道、知愚斋、罪业碑……倒是不枉不纵、有法有度的一条龙。 难不成,他所充当的是“阎罗王”的角色? 她又迅速推翻了这个猜测——要真的是,应该不至于这么好糊弄。 或者……还有另一种解释: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罪人。 是了,他右手有烫伤,如果是罪业碑灼伤,那前头没看清的碑文,恐怕刻着的便是他的罪行。 她见药箱里摆着个弹弓,故作顺手拣出来,“咦,你这药箱里怎么还有这种孩童玩意儿?” 只是象征性做了个拉弓的动作,本来还乖乖顺顺的阿眼嗷叫一声,立马疾速飞开。 柳扶微:“……?” 他道:“我初来神庙,阿眼常常会埋伏在山路里攻击我,当日我便是拿这弹弓治得它。本来收起来了,不过它不肯配合上药,就拿出来吓唬它了。” 她配合的笑了两声:“先生说,你在这里住了两年,不知是何契机让你来此修行?” 他惯性沉默下来。 她轻咳一声,“我就是随口问问,不方便可以不答。” 应该真是不方便,他自顾自拿手背试药,不再言语。 须臾,他将药盘推到她跟前,问:“可会上药?” “会。” 他见她撩开裤腿,娴熟地处理伤口、抹药,略感吃惊:“姑娘常常受伤?” “没有啊。哦,你是想问我怎么这么‘会’吧?”她道:“说了你恐怕不信,我不受伤,但我阿娘常常受伤,我小时候常常给她包扎。” “你给你娘包扎?” 她不以为然耸耸肩,道:“谁让她那么大人还笨手笨脚的。” 他神色复杂的望着她。 “干嘛?” “你来到此处,你娘知情么?” 她已裹好纱布,闻言睨了他一眼,“怎么,你不愿说你的故事,反倒来问我的啦?” “……” “我说笑的,就……” “我于罪业道上修行,”他道:“自是于此赎罪。” 第十四章:皇孙殿下 于……于此赎罪? 突如其来的坦诚,反倒令柳扶微的心莫名一悬—— “哈……你看去还不到二十岁吧,如此年轻……”又如此好看,“能犯哪门子的弥天大错?” “在下已二十有二。至于说错处……”他道:“有的。” 柳扶微觉得不对:“可我方才在那碑上好像看到‘未犯之罪’,那是何意?不会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大抵没想到她看到了,他略默了一下,“嗯。” 她傻眼,“你要说,你真做了什么恶事那倒也罢,可既然未犯,怎能说你有罪?” “不是没犯,而是尚未。” “那不是一个意思?”她心觉荒唐之余不免义愤填膺,“等一等,那碑文所写为何?” 他敛眸,“不知。” “哈?” 他似乎不愿过多解释,只道:“我非无过之人。亲人因我蒙污名,同僚挚友为我而死,我却无法为他们做任何事。” 柳扶微本以为他是穷凶极恶之徒,闻言着实一愣,“只是这样?我还以为……”她抬眸,不经意间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眼尾微长,自然状态下像迤逦出一条浅浅溪流,一旦正色,一派和煦之色转瞬消弭:“一条人命尚且关天,姑娘何以如此轻描淡写?” 她抬拳掩唇道:“别误会,主要是我身边有人比你过分百倍千倍,这才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绝无轻视你罪行的意思……” “百倍千倍?” “可不是。有个人,他在我儿时抢走了我的母亲,让我孤苦伶仃度过了幼年,后来还连累我母亲惨死,却也害死了他自己满门,连他师兄弟、师姐妹百余口人无人幸免。这部分听着和你说的有些相似,更可恨的是,我因他受人挟持,几欲丧命,他次次视若无睹只为护着死物,你说,这难道不比你过分百倍千倍?” 他难得流露出诧色。 “不信你瞧瞧这儿……”她解下绕在脖上的丝巾,指着脖子上结痂的伤痕,“这个伤便是拜他所赐。” 她叫他瞧,他还真来瞧了。 约莫是眼神不好,总是不经意间就凑得极近:“这是新伤……姑娘所说,都是这几日发生的事?” “……是啊。”怎样? “遭此劫难,罪业碑却照不出丝毫怨愤……”他直起身道:“姑娘宽仁,实令在下惭愧。” 他语意真挚,倒将她看得微微发窘,一窘之后忍不住想:算了,他有罪没罪与我有何干系?但他都将把我当成了在世圣人,我现在说的话他应该不会起疑吧? 念头一起,柳扶微即道:“先生可否带我去见你师父?” “见我师父?” “不是你师父也行,师兄、师伯,只要是神庙的人都行。” 他倒没问缘由,只道:“若姑娘真有亟需,天亮之后,我带你去。” 等天亮,她就化为一缕轻烟飘走了! “现在不行?”她急了。 看他面露难色,柳扶微瞬间沮丧下来——也是,他要是行动自如,何至于整整两年都与鬼影常相伴。 他道:“姑娘寻我师门是为何事?” 她垂首不语,他微俯着身问:“姑娘自长安而来,想必也是为了寻求神庙的帮助,也许你告诉我,我能帮你呢?” 仙苑花浓,一个眉目舒朗的男子手撑着膝盖,如此温言相询,便是现实如她,也难免心念动摇:也是,事已至此,我又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呢?横竖都是死,哪怕他帮不了我,当个倾听者也无不可啊。 只是,这件事究竟要从哪里说起呢?直说她被袖罗教主种了心种?他要是问我原委,岂不是自认是不轨之徒?要知道,他现在待她的好全是托“品行高洁”的福…… 柳扶微一时被他看的局促:“要我说也行,我有条件……” “条件?”第一次听说求人帮忙的人提条件。 “对啊,你答应了我我才能说。” “什么条件,你先说说看。” 嘁,果然还是那个谨慎的半僧。 她竖起食指:“第一,无论我说了什么,你都不能杀我,也不能打我,当然,也不能把我赶走喂山鬼。” 这句话已暗示她的来意可能不善,他点头:“好。” “第二……”她指了一下石桌上的药,“这罐药,全是我的。” 他莞尔,“自然。” “第三……你听完我的故事,也得和我说你的,不能是泛泛而谈。”这个要求属实过分了,她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我总不能同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说那么多秘密吧……” 一种奇异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柳扶微到底犯虚,眼神一瓢,没瞧着。 这一路上,她算见识过不少人,始终如履薄冰应对着,这会儿耍小性子,更多是不愿到死还憋憋屈屈,实则,并没有指望眼前这个陌生人真能顺自己的心意。 怎知,他忽道:“我姓司,名照。” 柳扶微抬眸。 夜风拂着广袖翻飞,婆娑树影落在他的脸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晦暗不明。 她定定看了片刻:“我……叫扶微。” 他点头,“符姑娘。” “不姓符。” “?” “不是,”她自己先笑了,“我姓柳。” 司照亦失笑。 这一来一去,心底那股闷燥总算有所稍减,她蓦然想起什么来:“哎等一下,司姓是国姓,你不会是什么皇亲国戚吧?” 这时,忽听“笃笃”两声叩门声自后传来,两人齐齐回头,皆面露异色。 柳扶微心道:不是说这里一般不会有客人来么? 她一侧首,司照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竹杖,他轻道了一句“柳姑娘先找个地方藏身”后,便即迈向大门。 ……别是恶鬼敲门吧? 司照显然也不知门外何人,他止步,道:“不知何方贵客造访?” 这种空旷地方不适合围观打架,柳扶微正瘸着腿往木屋挪去,但听门外人道:“阿照,是我!” 一听声音,司照周身戒备气息瞬间消弭,眉色意外扬起:“小皇叔?” 皇叔? 柳扶微亦扭头望去,却见司照将来者拉入门内,却是个身躯凛凛、气质英锐的男子。 去年宫宴,她在近处见过此人一面,印象颇深,故而这一眼便认了出来。 大渊第十七皇子,萧贵妃之子,祁王司顾。 可当今皇室子嗣稀薄,能称祁王一声“小皇叔”、且年龄是二十二岁的…… 恐怕只有一人。 前大理寺少卿,昔日大名鼎鼎的皇太孙殿下。 ***** 据说,太孙殿下呱呱落地那日有星现于南,璀璨异常,国师称之为紫微星。随之天降骤雨,一解大渊数月之旱灾,圣人大喜,为该孙取字曰“图南”。 所谓图南之志,紫微帝星,其意不言而喻。 很快,这位小小的皇孙殿下被立为储君,他的父亲醇王则被封太子。自古以来,储君之位向来是儿子沾老子的光,头一回见着反着来的,还一册册了俩,自是引来轩然大波。 好在,太孙殿下不负盛名,什么三岁熟读四书五经啦、六岁同资深大儒辩论法礼,到了十岁那年更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仅仅是发现宫中用墨的细微差别推断出一场即将发生的祸乱、并在至关危机的一刻拿下主谋。 自那一案起,满朝文武基本上对于这位太孙殿下没什么微词了,也自那一案起,长安内外的疑难杂案总少不了太孙殿下的身影,此后数年他接连破百桩奇案,顺理成章的兼了大理寺少卿一职,成了名扬天下的“天下第一智”。 从扶微有记忆开始,这位太孙殿下就活跃于奇闻之中,她也有那么一阵子和周遭小娘子一道将他视为“人间行走的神”,与他有关的话本、画卷、符篆一件不落的收入囊中,而小少年郎则会效仿太孙殿下着绯色博袖宽袍、持黑色玄铁剑、并在玉带上缀铜钱垂饰——哪怕无人知其意。 扶微自幼胆大,曾一度偷偷跑去看过太孙,据说他以金尊之躯力降祸乱一方的妖魔,归途中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引来百姓驻足围观。 百里长街,车驾所过之处皆是跪拜行礼、山呼千岁,她最终虽未能一睹其风姿,也记得那时的太孙殿下当真是万人尊崇,风光无限。 不过,在逍遥门惨案之后,扶微便对大理寺这个毫无作为地方没有什么好感了。 后来,她才听阿爹说,那年圣人病重,皇太孙忙于朝廷政务,大理寺诸多案子已移交他者。 不过,她本来也不是个爱死磕的小娘子,何况,大渊轶事向来不缺英雄嘛,仰望过高高在上的太孙殿下又会向往遇神杀神的边关将军,欣赏过状元郎的诗才又会觉得来去无踪的浪客同样迷人…… 直到两年前太孙殿下跌下神坛,她才重新把人“喜欢”回来。 喜欢这个词兴许用得不够恰当,毕竟她早就过了做梦的年龄。 巧就巧在那位不知从哪冒出来、意图挑战“天下第一智”的竟就是左钰,柳扶微被气得连孩提时代的劲头都激回来了:开什么玩笑?凭你左瘟神也配和太孙殿下一较高下? 可老天偏偏就开了个大玩笑。 那定胜负的洛阳一案,左钰打出了赫赫有名的“十炷香断案”这一招牌,而太孙殿下……却在众目睽睽的期盼下,连天下第一神剑如鸿剑都拔不出来了。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头衔、大理寺少卿之职、同僚的钦佩、百姓的爱戴……赋予他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被剥离,并安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太孙的拥护者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这一切,他们摇旗呐喊,坚信殿下势必会重振旗鼓,王者归来。然而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过去,随着新少卿屡立奇功,比之昔日太孙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走势,渐渐地,太孙殿下成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方仲永、江郎才尽的江郎,人们无非唏嘘两句,再无人知晓他的去向。 谁能想到他竟是来到神庙成了修行者? 第十五章:天书何启 柳扶微实在无法将这个温温吞吞的半僧和叱咤二十载意气风发的太孙殿下联系在一块儿。 只是她没见过太孙,倒真真切切见过祁王,一想到数日前听得的那些皇家秘辛,忙就近藏于树后,待那叔侄俩寒暄着步往凉亭,忽听祁王奇道:“这些是……伤药?你哪儿受伤了?” 柳扶微心里咯噔一声:我真是给酱油糊脑了,出家人还能打诳语不成? 司照稍作四顾,灼灼桃林入他眼中不过是一片渺渺灰芒,祁王又问:“怎么,你这儿还有其他客人?” 司照道:“我养的翅鹞受了伤,伤药是给它配的。” 本欲现身的柳扶微闻言重新蹲回去,略感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欸? 祁王撩袍而坐道:“那只死灵鹞?我还记得你被它吐的业火灼伤,扬言要捉了他烤回来。” “当年不知阿眼本来就是一道阎罗炙火,令皇叔专程赶来,惭愧。”司照亦坐下身。 “连阎罗的灵鸟都被你收做顽宠,也不枉你于此苦修……”祁王轻笑一声,望着园中奇景,“说起来,神庙当中也就你这一片人间烟土了吧?从前此处花树尚未开得如此繁盛,看来明镜大师说你这两年超度诸多怨灵,并非虚言啊。” 司照:“皇叔……见过师父了?” “若非明镜大师借‘法珠’一戴,我如何进得了罪业道?”祁王拨弄着右腕的佛珠,见司照目无焦聚看来,“你的眼睛可有好转?” 司照:“看不甚清。” 祁王暗叹一声:“当年你父王拔除你的灵根时,应不知你没了灵根会对五感有如此大的损耗,也是我太迟才知,未能及时赶到……” 司照垂眸:“若能割舍干净,我求之不得。” 柳扶微藏于暗处,越听越是心惊。 皇太孙为妖一事不是已经得到澄清了么?怎么这会儿又说他是妖呢? 袖罗教那帮人分明是说“堂堂皇太孙都给我们整成鸟妖了”,难道不是祁王搞鬼才令太孙误被人当作是妖? 可若不是妖,那“拔除灵根”又是何意? 她兀自揣测,又听祁王道:“也许,对现在的你来说,肉身之躯并不那么重要了。” 她翻了个白眼:不重要个鬼啊!把你肉身切成丁你乐意么? 司照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问:“我的信,皇爷爷,还有父王他们可都收到了?” “嗯。” “可有回信?” 祁王稍作一顿:“你父王修书一封,托我转交给你。” 司照的眸色仿佛都亮了,一接过信笺,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他眼神不好,看字只能就着灯烛凑近细看,眼睛几乎都要贴到纸面上。 然而,只看数语,他的神色逐渐黯淡下来,祁王看他失望之色难掩,道:“你父王得闻你不愿开启天书,有些话兴许……略重了些。” 柳扶微听到天书二字,不觉往外侧了侧身,竖起耳朵。 须臾,司照道:“皇叔此来,也是为了此事?” 祁王身形往前一倾,“我想知道理由。” 司照将信收拢至袖中,方道:“理由,我在信中已然言明。” 祁王深深望了他一眼:“阿照,你告诉我,何为天书?” 司照答:“天下第一书。” “多久方能一遇?” “从无定数。” “你又可知,每一次天书都在何地出现?” “变幻莫测,从无定点。” “何人可启?” “天命所归者。” “启之何如?” 司照未语。 “世人皆知,天书是一本书,得之可颠覆天地万物,殊不知,此书既为上天馈赠之书,乃天地生灵所聚,不知何时现,不知如何能启,能得此机缘者更是寥寥无几。”祁王道:“剑祖、太婴夫人、邱白神君、苦竹国师、紫荆将军……甚至是魔尊,皆不例外。” 头一次听一个王爷这么正儿八经的念了一串仙人的名字,柳扶微不免惊诧,而下一句更令人瞠目。 “历代启天书者,历经重重磨难也要救世,更在百年之后终修为仙佛。” “……” 吕祖、太婴夫人这些年代久远的她不知道,但“苦竹国师护主受炙刑”“紫荆将军护城献身”不都是耳熟能详的史实么?搁你这红口白牙嘴唇一碰,个个成了开天书的人了? 司照道:“祖神升仙,自因无上功德,天书之说,不可尽信。” “不错,无上功德方能成仙。”祁王肃容道:“天书能答世间所有疑问,但启天书之一隅,不止是启天书者,围观亲者亦可预知将来,避免一切灾难祸患……你乃我大渊皇储,天书现于此间,足见兹事事关大渊国运,若能窥得天机,从而振兴大渊,拯救苍生,可否算作无上功德?” 司照默然半晌,微微颔首。 柳扶微这角度自然瞧不见他点头。 之前她看袖罗教将天书奉为无上至宝,此番听祁王所言,心下难免大震,震过后又忍不住寻思:既然众生皆是苍生,救多少才算“无上”?够不着量怎么办? 好在祁王没听到她的心声。 他深沉莫测道:“天书现,是天欲救苍生于危难,若为不轨之徒所获,那便是贻害天下。大渊立朝数百年,天书也不过现世两三次,十七年前现于边境,择戈望将军为主,更提前预测了妖将青泽乃祸世之主,才助灵州千万百姓躲过一劫……原本戈将军可由此飞升,可惜……此书,却为袖罗妖人郁浓所盗。” 郁浓? 教主大人的名字怪好听的。 “她逆天而行,若非天门八派搏杀,阻她阅书,如今天下已当引来大患。”祁王说着,步出凉亭:“此卷天书流落凡尘,你在大理寺那些年,当知诸多灭门奇案是为何故。” 司照道:“如今天书由神庙保管,皇叔当不必担心为妖人所劫。” “世事无绝对,据我所知,近几日天门外已见袖罗教徒踪影。” 柳扶微心里“咯噔”一声,心道:什么嘛,教主他们不都是你招来的么? “天书有灵,要是迟迟无人开启,恐将另择他主。”祁王缓缓往罪业碑踱去,“当然,皇叔明白……你于此守灵,若不能涤清一身罪业,于修行有碍,此节你不必过于忧虑,短短两年你已超度诸多亡魂,连七叶大师都赞你慧根百年难得一遇,只怕用不了几年,便……” 话声戛然而止,祁王不知瞧见什么,声调骤然一变:“等等,这罪业碑上怎么一个字也无?” 柳扶微:“……” 司照一时语塞——要说此碑才为他人所触,不就得将柳姑娘牵连进来?以小皇叔的脾性,若叫他得知今夜有旁人在,只怕免不了殃及池鱼。 他踟蹰着跨出凉亭:“皇叔,其实……” “原来你早已功德圆满,何不早早言明?”祁王大喜过望,抚掌笑道:“如此,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你可知,父皇听说是你于阿鼻道上捡到了天书有多么高兴,若不是他腿脚不便,原也是要赶来见你的。” 司照古井无波的眸光一颤:“皇爷爷龙体……” “无恙。只是,凡人总会老的。” 祁王疾步而上,握住他的肩道:“阿照,我知你因‘未犯之罪’心有不甘。但罪业碑所书从无错时,碑文既说你重归尘世将生出大患,难为皇家所容,父皇便只能……” 他顿了一顿,“我们原本还担心你若赎不清罪业无法修道,如今上天才给了你一次机会,令天书现身此地,你若启天书,何仇不能赎清一切罪业?待到那时,你可向天书询问修复灵根之法,或直上登云梯,这些凡间俗世,再不会困你心志了。” “皇叔当知,成仙成佛,非我所求。我当初进罪业道修行本是……另有所求。” 祁王的眸光深沉下来,“为了洛阳一案的身故者?你在此修行,不是为了修仙之途,而是为了重返世间,重查旧案?” 司照默然。 祁王松手,“阿照,逝者已矣,若沉湎其中,才是有负于他们……” 司照默了一瞬:“我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成为游荡鬼井的枯魂,永生永世再不能为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凶徒继续作恶。” “当初的你尚查不出此案,你以为今时今日你又能做些什么?”祁王无可遏制地叱了一声,大抵也意识到话重,又转过身去踱出两步,“你早已不是大理寺少卿,但你身上永远留着皇家的血脉!如今的时局你也非不知情,为了那些已成了恶鬼的亡魂,甘愿舍弃万民福祉,那你于罪业道修行,岂非白修?” 不知是否被问住,又陷入一阵死寂。 柳扶微则是从半懵变成全懵——厉害,厉害了。 她本来以为祁王只是寻常的奸佞,毕竟历朝历代哪还没几个玩弄权术皇子,当今太子资质平庸,只要干掉最优秀的太孙,江山自然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可没想到,他将太孙整蔫了不止,连清修的机会都不留。 什么“天命所归”,前两句不还说太孙殿下“难为皇家所容”么? 那要是把这两句凑一块儿念一遍——天命所归难为皇家所容,岂非是你们皇家与天不容? 司照试图看清皇叔的面孔,然而一切景象仍是模糊不堪的。他道:“皇叔来此,皇爷爷可曾说过什么?” 祁王未料到他会这样问,一怔,道:“父皇说,你一出生便是上天赐给大渊的福星。” 司照不置可否一默。 “阿照,你一出生就拥有了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向来从心所欲、至情至性,如今骤生变故,心有不甘也都在情理之中。只是你到底年轻,未知凡尘俗世从来都是阿鼻地狱,否则,何以天门之外日日人影不绝?”但听一声长叹:“切莫因一时意气,忤逆天意啊。” 到底天意是什么?司照没有反驳,良久,他问:“是不是,所有人都不希望我下山,都盼着我能开此天书?” 祁王欲言又止。 她听到此处只觉荒凉。 那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孙殿下啊,为何如今…… 祁王还欲再说些什么,手中佛珠忽然发出淡淡荧光,他微一蹙眉:“我不宜久留,你……” “天书,我会尽我所能,如期而启。” 他的语调依旧平和,但听入耳中,却令人无端感到闷窒。 直到听到门扉阖上的声音,她才撑起身,从树后缓缓探出目光。 人影被柔和的月光拉长,司照微侧着脸,像在仰望万千星辰。 可一个连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清,又如何能够仰望的了漫天星辰? 第十六章:古棂椿树 柳扶微既知司照身份,又一个不留神撞到了这种现场,自不敢胡乱开口,小心翼翼挪到他跟前,觑着他的神色,忽听他道:“不必跪……” 只是撩了撩裙摆的柳小姐:“?” “……”太孙殿下的耳根肉眼可见的红了。 察觉到空气中的尴尬,她忙咳一声,道:“主要是膝盖上的药不能白抹……”言罢屈了屈膝,敛衽行礼,“民女见过太孙殿下。” 此时的司照一身疲惫难掩,只稍作颔首,又问:“柳小姐可是认识我皇叔?” “殿下为何这么问?” “你躲得那么快,我以为你怕见到他。” 是怕,虽然的确不认识。 可祁王见她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闯到这里,哪能不把她拎出去详细盘查? 柳扶微咳了一声,“不是您让我找个地方藏起来的嘛。” 她悄然留心他的神色,又看他手中仍握着信,轻声问:“这封信上写着什么,殿下为何看过信后,态度忽变?” 司照将信折上,收拢回袖中:“此事不是你该问的。” ……又是皇家秘辛是吧? 柳扶微犯了难:该把祁王勾结妖人的事说出来么? “我离你们远,许多话听不甚清,”她斟酌着用词,“就听到祁王说,是他未能保住你的五感,还有……灵根什么,那是什么意思啊?” 他摇头,俨然没有同她多聊的意思,她见他转身,也顾不上装傻充愣了,抢快一步道:“殿下当真要去开那天书?” 他的瞳仁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柳扶微道:“我听祁王所言,总觉离奇,那些人是真的成仙还是后人编撰都尚未可知,就算成仙又是不是因为天书,是否先弄清楚缘由比较稳妥?若是受了反噬,岂非得不偿失?” 司照转头看她,“柳姑娘也听过天书?” “……不曾。” “既未听过,怎知开天书会受反噬?” “……” 单一个换命术,两个当事者折了一个半,更别提天书这么逆天存在。 什么成神成佛,真有这种好事,祁王自己怎么不开? “我自己判断的呀,那苦竹国师、紫荆将军活着的时候可都没得善终……” 司照:“开天书者,自非为了仙途,既未听过,焉可妄断。” “可、可是罪业碑上的字,不是因为我才消失的么……你……” 她实在不知如何往下说,毕竟她确实对这诸多门道一无所知。转念一想,这些显而易见的结果太孙殿下哪能瞧不出呢?原本祁王不来,他本是不愿开启天书的。后来答应,莫非是因为“妖”的身份受了皇家的裹挟? 她将话锋一转,“殿下在此清修有所不知,外头的人都是说你是被奸人构陷的。有没有可能,也许有人用什么旁门左道之法种了妖根,你根本就不是……” 司照打断:“看来姑娘对在下的事了解颇多。” “不多,我就是和大家一样,仰慕过殿下的才华……” “过?” “……”瞧这重点抓的。 “我是什么人,国师也许会弄错,神庙不会。” “……” “若因我是妖,姑娘感到害怕离开便是。” “我没有因为……” 他双手拢袖,恢复到初见时那副“别离我太近”的站姿:“以姑娘之聪慧,当知今夜所闻最好不要泄露半句,免令你家人受无妄之灾。” 柳扶微心里记挂他的死活,听得这句话,不由一个激灵站直,道:“殿下可是将要出家的出家人,岂可随意威胁人呢?” “我何时威胁你了?” “就有。殿下吓唬我不止,还提我家人。” 一句话,将太孙殿下才浮出的那一丝疏离“哐”地打散了。 司照揉了揉眉心:“我只是想告诉你,出了此斋,是无人能为你遮掩的。你……” “你”什么没往下说,他大抵真的累了,长袖一拂,直往屋舍方向而去。 柳扶微亦忿忿然。 嘁,不都说太孙殿下是旷古烁今的聪明人么?如此明显的暗示,他听不懂倒也罢,竟还生起气来了。 想想也是,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所言,哪有说服力? 她走出两步,心底有一个声音响起:可是阿微,你不说清楚怎知他信不信? 脑海里另一个声音立即反驳:信了又能怎样?袖罗教的说法也不过是冰山一角,祁王究竟骗哪头还两说呢。即便真是祁王一手操纵,不更说明他的可怕之处么?单凭一个被亲爷爷、亲爹抛弃至此的睁眼瞎,能扭转什么局面啊? 心房以示抗议:他是太孙殿下啊,从小到大你最最最敬仰的神,眼见他受人欺辱,也要装聋作哑么? 脑说:笑死人,自己都快与世长辞了,还有闲心怜悯别人?行,去,尽管去,等你把整件事和他捋清楚天就亮了,到时化为一缕轻烟看看殿下会不会为你流下一滴高贵的眼泪! 天人原地交战无果,柳扶微低头看着脚边的小春菊,索性蹲下身,想着折来一朵抓阄。熟料这花乍一扒扒不下,她加了手劲,花梗仍纹丝不动地跟焊地下似的。 诸事不顺,难免烦躁,正想和这朵花杠上,脑海里蓦地想起祁王进门时的一句话。 “说起来,神庙当中也就你这一片人间烟土了吧?” 她反应慢半拍似的一抬眸。 进紫山前一夜,她曾试图诱教主把那枚心种拿出来:“马上就要进神庙了,种子还在我身体里,总不能我自个儿刨个坑将自个儿埋了吧?” 郁教主笑吟吟说:“你当是农人地里的菜种么?神庙的灵土可不是凡人能刨得了的。心种需依附上古灵椿才能生根,你找到了,种子自会脱离你的灵域。” “我哪能分辨啊。” “偌大神庙,唯有一处,只要你能走到,自当明了。” 她缓缓起身,定定地看向这一方世外桃源。 入眼景致别无二致,宁和又缱绻,但这一回,她嗅到万物蛰伏的浓烈。 隐秘的心跳声如同重重花瓣随风而起,一时间她入了魔怔,迈向前,鬼使神差的被矗立于深处的一棵古树所牵引——愈临愈近,愈临愈近,近在咫尺。 不同于其他桃树,这是一株上干云天、浓绿如云的古树,枝条虬曲苍劲,婉若游龙,夜风骤起,飒飒间万枝丹彩萦绕,不知怎的凭空生出了一种日月更迭的苍茫感。 不是没有经过此处,可初来时根本未曾看到。 然而在这一霎时,她不仅看到了,还能清晰地感受得到来自这棵参天古树的脉络和气息。 灵力充沛,足以蕴养无数神魂的气息。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正是此树。 柳扶微怔怔地抬眸。 老实讲,在看到这棵树之前,柳扶微没有真正考虑过“种心种”这一选择。 进神庙固然是“主动请缨”来的,但此行本是打着“请求神庙高僧助自己脱困”的算盘,饶是在长阶生出过一瞬赌气的闪念,她也并不认为一个小小女子真能在神庙重地来去自如为所欲为。 然而此刻……古灵椿近在眼前。 她一霎时迷惘了起来。 天门之后有两条道,登云梯通往神庙,而罪业道深处有罪业林。 如果郁教主口中的“偌大神庙,唯有一处”是指此处的话,恐怕从一开始要她进的就是罪业林。可教主如何推断她能进得了罪业道?仅凭她被顾盼换过命? 不好说。 即便能够推断,又如何能算到自己能进到知愚斋里来呢?万一太孙殿下未及时现身,她这会儿已经被长阶上的恶鬼啃得骨头也不剩了。 依旧难以论断。 唯一确定的是,郁浓知道天书在此,并知悉此处有一古灵椿,才会对她种下心种。 在客栈那会儿,郁教主曾道:“古灵椿是上古神树,心种是上古灵种,只需伸出手轻触灵椿,不稍片刻,心种便会离开你体内进入古灵树中,自不再受心种所缚。” 而扶微当时问的则是:“那岂非极易被神庙中人察觉?” “种子入了灵椿,会迅速形成护藤,旁人极难以肉眼分辨——”郁浓笑道:“你不是问我打算如何拯救你性命么?开花的那一刻,椿的灵力会被释放,只稍把握住那个瞬间,莫说复苏命格,凡人所不能拥有的灵力,应有尽有。” 她听得似懂非懂:“您说这种子可带人去想去之处,待开了花,您还能从花里钻出来不成?” “唔,这也不失为是一种理解。” 分辨不出虚实,她只得问:“那之后呢?您打算抢夺天书,还是……于神庙中厮杀?” “若本座说是,你待如何?”郁浓饶有兴味反问,“不上山,甘愿把神魂都献祭给本座?” 当然不甘愿。 只是,从越过天门到现在,心中诸多求生可能性都被一一推翻,如同七拐八弯走了许多路,不论是临时起意还是刻意为之,始终没能脱离郁浓掌控—— 婆娑树影落入眼眸,心跳急切跃动,宛如感应到了古灵椿的召唤。 想要种下种子的念头愈发强烈。 她急遽闭眼。 扪心自问,真的没有其他法子了么? 按照原定想法,将一切向太孙殿下和盘托出,他有没有可能请他师父出手相救?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那他师父会愿意救她么?又是否来得及救? 仍是一半一半。 她回头,遥望前方的木屋方向,心中飞快有了答案——求助太孙殿下,生机不足三成。 对方是恶名昭彰的袖罗教主,换作是从前,明哲保身倒还好说,助纣为虐的事她是断然做不出的。 可这会儿说不上为什么,是被心种所蛊惑,还是自己贪生怕死,心中的天平无可抑制的倾向了邪恶一端。 谁不想当个好人?要是做个好鬼就大可不必了! 然而,在即将触上灵椿时,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不对,这地方上了结界,事成之后要怎么跑啊? 第十七章:生死抉择 夜风乍起。 小木屋不过一居一室,莫说是天潢贵胄,便是柳扶微都没住过如此简陋的房子。 她想象不出,一个自幼就生在金窝里的天之骄子,在背负着万千骂名以罪妖的身份搬来此处时,会是个什么心情。 此情境固然令人唏嘘,不过她柳大小姐最恨婆婆妈妈,既已下决心保全自己,自是要将那一份不必要的恻隐之心收拢起来。 兜了小半圈,瞧见了檐下那凭栏而立的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步往前道:“此处观星,真的比在长安城要来得近欸。” 司照听到脚步声时微微偏头。 她不请自坐于栏杆上,拍了拍身旁的空缺,友好邀请:“殿下不坐么?” 司照未语。 “看来殿下真的不想我活啊。”她“嘁”了一声,“外面山鬼无数,你这就赶我走,不就是要我去做他们的盘中餐么?” 他道:“没有我,你出不去。” 果然。 她故作吃惊之态,“哎呀,殿下打算将我长困于此?为什么啊?” “……” 终于迫来他视线,她姿态放松着晃了晃腿,笑道:“是因为闷么?” “看来,柳姑娘腿是不疼了。” “说明殿下的药好。” 他不觉摇了摇头,应是没打算同一个姑娘家扯嘴皮子。 柳扶微看他又有拂袖离开的趋势,抢声道:“我心中有一问,不知殿下能否为我解惑?” 他将迈出的步子默默收回,“从见面到现在,姑娘问我的问题不止十个八个了。” “可殿下回答的,十之一二吧。”她嘟囔。 “至少我答的都是真的。” 她心头虚了一下,没细品弦外之音,他微微一叹:“问吧。” 时间紧迫,她只得先顺着话茬来:“只有殿下才能进这知愚斋么?如果你师父、师叔他们想来,也要牵你的手?” “此处禁制为防妖邪所设,神庙中人自是可以自由出入。” “那何以半年时间无人问津呢?” “因为,这是我的修行。”算是似是而非的回答。 “可是祁王殿下怎么就上来了呢?” 他睨来,“这是第三问了。” “只是同一个问题的延展,殿下不想答可以不答。”她回望的毫不心虚。 他拢了拢袖,居然当真没答。 她咳了一声,“我,我不是在打听祁王,我只是想知道,等下了山,下回还想来见殿下该如何上来。” 司照一怔,“见我?” 她点头,“既然我可以来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应该也行吧?就是那罪业道委实可怖……” “你不怕我?” “怕,只有一点点怕,仰慕,是非常仰慕啊。” 这本是句奉承之言,任谁听了也不会不快,不料司照眉梢一挑:“哦?” 柳扶微判断不出他的喜怒,维系着诚意十足的暖心模样:“当然。殿下放心,我不会影响您清修的,只是这次上山全仗殿下庇护,无论如何也要找机会谢谢……” “贴身物。”他道:“携之可下山。” 她愣了愣。 虽然语气平平,不知为何,一种与他温和神色极不相称的清冷出现在他的话音里:“姑娘想要离开直说便是,不必如此迂回。” “我没……” “总归我这儿,本就留不住人。” …… 来之前,她是打定了主意只问离开之法,不要节外生枝。然而此刻看着近在眼前的太孙殿下侧影,莫名想到昨日步往天门的自己,也是这般被遗忘在角落,仿佛万年寒潭一只独游的鱼。 这月色好像能照钝脑子,以至于她竟脱口而出道:“殿下可曾听过换命之术?就是一种术法,可以让两个同年月日出生的人……” “调换命格。”他接道。 她眸光一亮,“当真听过?” 司照:“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个妹妹,她被奸人使了换命之术,性命垂危,才特来神庙,以求救治。”她掂量着道:“我本来是想和你直说的,可殿下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他沉吟道:“若知晓奸人是谁,换回来应该不难。” “奸人……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死因大理寺还在调查……不过,我妹妹那边,是等不及了。” 司照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如此,恐怕无解。” 她下意识坐直,“你们神庙连恶灵都能超度,好好的活人怎么救不了呢?” “超度恶灵是化解怨气,怨气因心而生,尚可解;但命格自有天定,凡人难以更改,除非依葫芦画瓢再找一个与你妹妹八字相同之人交换命格,可世间又有谁愿意将自己大好命格与垂死之人交换呢?此事违天命,亦违人伦,神庙不会施为。” 虽然已隐隐猜到,但亲耳听到司照的答案,她亦心底发凉。又想起郁浓所言,仍不死心问:“我听闻灵力亦可使人起死回生,不知真有其事?” 他蹙眉,“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我想救人,自得想方设法打听。” “此法不可行。” “为何?” “你口中的灵力非凡人所有,若强行注入凡人体内,人便不再是人。” 这话说得够隐晦,但她听懂了:“那有什么,只要能活命,总比做鬼强。” 司照沉默须臾,道:“天命昭昭,皆有其定数,若强行忤逆,即便能活也是不容于世,待身死后命格只会更薄更轻……” “可我妹妹从未害过人,凭什么要接受那种命数?” 他喉间一动,“万物自有因果,命理之说也并非简单世理就能道明。” “何谓因果?是当只善良的蝼蚁,来世就可以做一只更幸福的蝼蚁?”她不服,“既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要人死,人乖乖受死便是,你们又何必大费周章开启天书?拯救苍生之举不也是逆天?” 未免有些大逆不道了,司照不得不喝止:“神庙圣地,姑娘慎言。” 这句气势不可谓不足,柳扶微的肩都禁不住一抖。 司照好像也没想到自己会把人姑娘吓着,顿了顿,道:“你妹妹既是受害者,本无需改命,该是她的自会回到她那儿,只要守住本心,来世亦可得福报……” “究竟什么是本心?殿下本不想开天书,却为了天下苍生不得不开,”她抬眸:“那这样,究竟算是守住了本心,还是没有守住?” 不知是哪句话入了司照的耳,他竟破天荒怔忡了一瞬。 “我看那天也未必比我们高多少。”她仰头:“听闻人间一年,天上一天,天上的神仙睡个觉、聊个天,不晓得要错过多少人间事,我们一人一貌,一人一种人生,一人可尝百味,天哪能尽晓我们的意?” 再度侧首,少女朦胧依旧,入耳的说话声也仍是模模糊糊的,却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一道淡淡的倩影。 柳扶微气恼归气恼,说到这个份上,她明白求助司照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为今之计还得先将他支开。 这便迅速做出一副“后知后觉讲错话”的懊恼模样,低头道:“算了,殿下莫要同我这种目光短浅的人计较了……” “我没这么想。”司照看着她,“只是你当知,所有背驰自然之举,皆要付出代价。” 她虽不通此道,凭这短短数日坎坷,也隐约摸到了了这条规律。 “我知道。” “那……” 未说完,但见天际处忽然炸起一阵绚烂的焰火,她兀自奇怪谁人会在清修之地放这个,一扭头,见他神色有异,不由问:“怎么了?” 司照转身步入内屋,不知从柜里取了一件什么物什,随即出来唤了一声“阿眼”,黑翅鹞展翅飞来,见他持着竹杖欲要出去,她下意识要跟,他足下一顿:“柳姑娘若信得过我,留在此地等我,信不过,天亮之后方可离开。” 她“哎”了一声,他身形一晃,已同阿眼一道疾奔而去。 **** 瞅这个架势,应是有什么突发事件,才会有人放焰火讯。莫非有什么贼人闯了进来? 她一时忘了自己也是个擅闯的贼人,只觉司照这一走,倒也正中她的下怀,当即入房欲要找个“贴身之物”来。 奈何此处过于清简,她在两屋一卧兜了个小来回,别说什么兵器佩剑,连个玉坠佩饰都没有。 离天亮不远,她麻利拣了几样——什么桌上的笔、床边的佛经、柜里不知干什么用的红绸带,就连药箱里的那个弹弓也顺走了——万一那只黑翅鹞去而复返指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待赶到古灵椿边,天上星星已疏淡,她这回毫不迟疑,抬手即触,唯恐单掌不够,手脚并用齐齐贴上树。 只一搭,种子在心肉里颤动的感受清晰传来,每挪一寸如利刃划过,疼得她额间后背都沁出冷汗。她向来娇气,这节骨眼愣是连一滴眼泪都不敢流,哪怕膝盖软成棉花,仍直挺挺撑着,一刻钟的功夫,等心种从掌心钻出去,方始脱力似的跌坐在地。 那颗小小种子自行滚了好几十圈,最后卡在树的皲纹上,紧跟着,几株蔓藤从种心破壳伸出,又细又长的淡绿,看着像一根根丝带,久旱逢甘雨一般翩翩起舞,窸窸窣窣着蔓延而上。 桃林里的虫蚁惊蹿四散,或许是害怕的情绪到达了某种巅峰,柳扶微居然还有心情去回想郁浓的那句“旁人极难以肉眼分辨”,她咬咬牙,登时起身,脚蹬着树干,即顺着树藤往上攀。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待她爬到离心种最近的树杈坐下时,只见周围的蔓藤已从绿色趋于透明,在月光映衬下,简直像被一个编织成蜘蛛网的壳子给罩住似的。 乱浆一样的脑子莫名得出了一个结论:袖罗教的总部一定在盘丝洞。 灵藤仍在疯涨,藤外的风却灌不进来,加之树叶遮掩,宛如玩捉迷藏时躲到了一个最佳角落。 她本来就是在赌,也做好了被郁浓反摆一道、当场暴毙的最坏打算,没想到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一时间自己都不敢置信。 罪业碑感召到什么的发出了森黑的光,仿佛高声示警此处的恶徒,奈何狂徒本人选择无视——从小到大她虽不敢说自己至真至善,至少还算恪守本分,未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而今日所为固然是为求生,可她心里也清楚,她求一人之生,后患多少难以估量。 轻则,郁浓为神庙高人所灭,重则,神庙遭创天书被夺。 几经生死的柳扶微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道向来不优待良善之辈,否则,丢弃戒指的她怎么会被割破喉咙?否则……温煦宽仁的太孙殿下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反正,他本来要开启天书的。 反正,他本来……就会死的。 第十八章:天书之碎 饶是柳扶微默念了一百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心下忐忑仍未消减半分,于是索性将揣兜里的佛经掏出来,借着将亮不亮的天光翻开。 世上佛经千千万,对于心中无佛之人来说都一样。 她为转移注意力信手乱翻,无意间见到某页有一列小小笔摘,字体虚淡且轻:我今大皈依,忏悔三业罪,消我诸罪根。 柳扶微指尖在“三业罪”二字上一顿,再翻过一页,但见—— “吾心有愧,愧目之所及,皆是来途。” “吾心有畏,畏来途去路,无人见我。” “吾心有惧,惧不能以身负之责为夙愿。” 每一页,都在自省。 直到末页,她看到了一句未写完的话,身子微微一直。 “吾心有盼,盼世间有不怪吾罪业者,纵一人,足矣。” 她蓦然间,想起了那句“是不是,所有人都不希望我下山”,心里不知怎么,平添了一丝酸楚之意。 她合上经书,定定地看着天空变成青白,映上一点金色的边,空中似有低低的鸣响,像从天地间发出,杳无人声,仿若时空倒置,不知身在何方。 司照说人间有轮回,那应该就是有了,这一世挣扎至此,难道也是因为上一世作恶多端么?如果这就是人间轮回千年万年的规则,那最初该从哪里算起,最终又会走向哪里? 说来也怪。生平第一回做恶的柳小姐,在读完佛经之后的第一反应既非忏悔,也不是自堕入地狱的放飞,而是茫茫然的思考着一个“人活图啥”的问题。 只是这个命题没来得及深挖,骤闻一声“咚”地巨响,天边划出一道刺眼的光。 万里无云,自不是雷鸣,柳扶微望着声响来源的上空——裂缝初倪的结界,傻了眼:啥玩意儿那是? 哪给她回味的时间,不明物又卖力撞了十来下,终于破壳而入,霎时间,滚滚紫气带出阵阵列风,瞬间将桃苑刮出了满天粉飞的效果,柳扶微毫不怀疑若她此刻人在外头,一定能体悟一番“扶摇直上九万里”。 起初她还以为那是来惩奸除她的神明,再看这无头苍蝇乱窜的架势,又怀疑是不是“同道中祟”,待定睛看清那厮,她心里暗骂一声“见鬼”! 那是个长着翅膀的……书简? 等等,这不会就是……天书吧? “殿下!天书已闯入斋中!” 伴随一声长喝,几道白色身影闪现于桃林之中,皆身着和司照一样的僧袍,却都是实打实的光头,单看个个慈眉善目、气质脱俗,想必就是传说中的神庙高僧无疑了! 柳扶微心中暗暗叫糟。 苦苦寻不着,一来来六个,她真真意识到自己是背到了家,这下是人赃并获百口莫辩,只得闭目待抓。又听闻一阵衣袂翻飞之响,她重新睁眼,但见那六位高僧一边腾转挪移,一边念诀结阵。 这一幕瞬息万变,对于不谙武功的人来看,如雷鸣开谢,只留残影才对。可此刻不仅高僧的步步生花尽收眼底,她更在光影交叠的半空看清了一撇一捺的符文,不由目瞪口呆。 其中一个高僧艰难道:“师兄,天书将散,此天璇阵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另一人道:“太微未至,尚未到开启之日,天书怎会提前……” 话未说完,忽听有人轻呼一声“殿下”,阵法之外多了一道颀长的影子,正是司照。 不知他前一刻经历过什么,本就有些破损的僧袍比前头更凌乱了,他的师父师伯们都没察觉到古灵椿上有人,他自然也没有,见天书隐隐然有挣笼而出的趋势,他一吹哨,如影随形的阿眼兄登时口吐青火,“哗”一下将天书牢牢锁于结界之内。 柳扶微:“……” 都是带翅膀的,同类相克是吧! 下一刻,司照迈向前,欲要步入阵眼,众人皆大惊失色,当即有人沉声制止:“殿下!” 司照望向一位老者,恭谨道:“师父,天书由我所拾,只得由我启。” 那是司照的师父? 柳扶微凝神望去,但看那老者两须长眉,雍容高华,虽看垂垂老矣但气场却着实比其余五人高上许多。 她幼时就听过关于神庙住持七叶大师,如今亲眼见着这位传说中当今世上活得最久的高僧,难免心中震颤。 一位颇为年轻的僧人道:“殿下!你身上罪业未消,此时贸然启书恐生反噬!” 另一人附和:“不错!天象未至,若不能施行天璇阵法,启书所耗统统都将压于殿下一人之身,紫荆将军殷鉴不远,望殿下三思!” “天门之外诸派妖邪虎视眈眈,如若今日天书落入他们手中,生灵颠覆在所难免,我既为大渊子民、神庙子弟,岂可作壁上观?”司照不紧不慢道:“师叔、师伯亦不必过虑,我有灵根护体,不至落到紫荆将军那般地步。” 柳扶微闻言暗忖:诸派妖邪,指的莫不是袖罗教? 七叶大师:“图南,灵根一旦损毁,肉身虽不灭,五感却会尽失。你贵为皇室太孙,神庙不可决定你的去留,届时你若长命百岁,余生将尽陷无尽黑暗,你当真想清楚了?” “我意已决。” 七叶大师喟叹一声。 柳扶微尚没嚼透何谓“余生将尽陷无尽黑暗”,司照业已迈入,却在跨入阵眼之际顿足:“师父,昨夜,有一个姑娘误入罪业道,应是中了换命之术,命不久矣。” 她的心猛地一提。 他怎么会知道是她……莫非那时,他就已听出是自己扯谎的? 自以为将太孙骗得团团转,原来他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 所以,他自始至终都没对她放松戒备,这才还不忘向师父们提醒一下么? 但听他接着问:“未知可有相救之法?” 她一呆。 大概是没人想到他会在这种关头提这个,周围默了一瞬,七叶大师道:“命格不可妄动。” 司照道:“以神庙灵气之盛,若于此修行,性命可否延续?” 年轻师叔道:“殿下,神庙从不收女弟子……” “非是收徒,只是待我开启天书,亦需有人相侍,我想选她,未知师父可允?” 众人皆面面相觑,连师伯都忍不住蹙眉:“殿下有所需,岂会无人服侍?斋内若多住进一人,将分走一半灵气,殿下你自己……” 七叶大师沉默片刻,道:“允。” “多谢师父。” 他衣袖一拢,手中已多了一只陶埙,轻轻移至唇边,一曲绵绵起伏之声从指缝间流出。 那声音宛如有实质,一道一道,如春残花落,顷刻间浪卷天地。 柳扶微屏息凝神。 原来知愚斋仅他一人,是因此地灵气只供他一人。 可太孙殿下却在这时还记着要救她。 尽管自身难保,哪怕危在旦夕,最好的结果也是行尸走肉,即便他知她诓了他。 为什么? 一个居心叵测的过客,说好等他回来人影全无,这样的她,有什么好救的? 认知全然被颠覆,她呆呆看着阵眼中那人,心底一股难以名状的委屈倏然蹿起。 从长安城大门到此刻的知愚斋,这一路走来,她一次次的夹缝求生,此时此刻还能坐在树上喘气,凭得是什么? 哪是什么舌灿如莲? 本是一颗拼尽全力也要爱惜自己的心。 世上没人爱她也没事,老天不眷顾也无妨,只要她爱自己就好。 世人皆如此,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 可是那个人……那个人好像全然不把他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说书人果然是谎言家,什么天下第一聪明人? 太孙殿下司图南妥妥天下第一大傻子! 活该他输给左殊同,活该被祁王算计,活该被人卖了还要替人家数钱。 鼻头泛起酸涩,她下意识一揉,心底有个声音在自问:可你,不也是害他的人之一么? 悬于半空中的天书一点一点展开,发出极为刺眼的光,诸位高僧苦苦维系阵法,均无力睁眼,唯独司照岿然不动,仰望着天。 柳扶微目不转睛望着,很奇怪,明明她不应该看见的,可她偏偏看见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敲骨吸髓的流逝。 天光将那副天人之姿耀的几乎惨白。 不似凡人,凡人……何曾能承受如此苦痛? “你……”她本能地往前一探,指尖却被密不透风的藤挡住。 声音也是。 与此同时,一股浓郁的香气拂过鼻尖,她低头,看心种花蕾红艳,含苞待放。 郁浓将至。 该不该说魔高一丈呢? 竟把一切都算得如此正好。 花瓣层层叠叠展开,她盯了一瞬,忽地伸出手,即将碰上的一瞬间,脑子陡然一惊:这关头,逞什么俗里俗气的义气?肠子都给你悔青! 她转向前方,望着司照,蓦然间,想起罪业道上他往自己迈步时,递来的手。 漫漫长阶,求生无门,唯有一人,拉着她走向星河之下,桃花林中。 柳扶微深深吸了一口气。 嫌额发挡住了视线,一只手高高拢起脑后头发,信手拿红绸一系。 “后悔就后悔吧!” 再次握上花蕾,一霎时,烫如炙烤、刺骨冰冷接踵而来。 断线的血珠自掌心滑出,浮在空中化作艳丽的花朵,分明是青葱五指,不知哪生来的劲力,竟硬生生将花蕾掰了下来。 顷刻间,万千蔓藤炸裂而开! 风灌来时,她拼尽全力喊了一嗓子:“太孙殿下!速速停下!觊觎天书之人是祁王,莫要着急启书,为人利用!” 奈何天书没有因此停止展卷,阵中诸人陷于旋涡中,她的声音也无法传到那儿去。 “太孙殿……” 吸附了灵椿的花蕾灼如刀割,根本无法把持,却贪恋着她掌心的鲜血怎么甩也甩不开,柳扶微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本能地将腰间弹弓取出来,将手中的火种当成弹丸,就这么一搭一拉,硬生生弹了出去! 轰然一声,星垂蛛网,滚滚波澜如烟如霞,喷涌着冲破天幕。 无数晶莹洒向朝霞,瑰丽而炽热。 天书碎了。 天亮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人间如许(三合一) 这一刹…… 一更 霎时狂风起, 尘烟遮天盖地 两股灵力浩淼席卷,一股来自天书,一股来自古灵椿, 当风刮到最疾处,柳扶微凭空飘起,一切周身事物都变得极慢。 天光糊成一片, 将支离破碎的天书耀得剔透,宛如一块块妖冶的宝珠,萦绕在侧时还能闻到空气中浮动的异香。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无限接近于把天捅了个篓子的那种。 天书都碎了, 遑论锁天书的阵法。神庙诸位高僧不知都被刮到何处,独独司照还杵在原处, 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薄如蝉翼的叶,同桃花瓣一道缓缓落下, 直待落到他跟前。 他斜瘫在地,脸色苍白几近透明, 惊梦似的望过来。 这也难怪, 任谁看到本不该出现的人就这么大喇喇的从灵树上蹿下来, 没惊呼出声都算有涵养的了。 柳扶微心里何尝不是一片惊涛骇浪 起初只想甩掉手里的花蕾, 哪料想万人跪捧的天书竟有这么脆。 司照勉力撑坐而起, 显然处在摇摇欲坠的临头, 柳扶微第一反应是“不会把太孙殿下给坑死吧”, 她蹲下身,一面看他衣裳上有没有破口溅血,一面问“你还好么伤哪儿了” “弹、弓” 瞧他茫茫然看向手里攥着的凶器,她探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还看得到我还担心你五感已经给天书吞了呢。” “姑、娘、为咳咳” 瞧他吐字之艰难,像随时都会背过气去, 柳扶微截住他的话头“没错,是我,是我用殿下的弹弓将天书给毁了。” 耳畔尽是萧萧飒飒的声响,司照神色难辨地看着她“你、到” 他应该是要问她是什么人,为何要毁掉天书云云。可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怕是郁浓教主本人亲临,都干不出这么离谱的事。掰花瓣的时候更多是不愿做个“以怨报德”的无耻小人,潜意识里尚存着一丝“将功赎罪”的念头,这下好,天书碎成了渣渣,别说破例救她了,就算大和尚慈悲为怀不拿她祭天,出了神庙那也是要按祸国罪论处的吧。 不等司照再问,她先开口“我知殿下此刻定恼怒不已,很抱歉,我心中怒意只怕比你盛得多得多,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想好好活还非要提到我,我本来好端端躲在树上就想取点灵力来着” 司照被她嚎得那一嗓子嚎愣了。 千里长堤,一点一滴筑起来的生机,临到头就这么毁于一旦,她哪能不委屈的 “哪个答应陪你的你以为分享一点灵气,我会感激涕零么才不会,这山上的日子这般清苦,一旦好了我逃都来不及。那些要你开天书的人也不会等你变成了一个五感尽失的废人,哭不了、笑不出、连话也说不成,世上哪还会有人肯真心陪你” 说不清是对谁的愤怒,她满肚子愁肠喷涌而出“一会儿天降紫微星,一会儿祸乱朝廷的妖人,一会儿又高呼救世主说的人莫名其妙,信的人更莫名其妙” “依我看,道不同你便是妖,苟同才是友,说方是圆是他们,说圆是方是他们,说不定,逆天的也是他们” 铿锵一句,且凭年少轻狂。 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话,明知太孙殿下听不入耳的。 又想罢了,她不过就是一粒小小尘埃,哪堪得破人世间无数周而复始的世俗篇章 只是不想在人生的最后关头还被人指责,她将怀中那本经书放下,撑着膝盖起身想走,忽听他道“且慢” 念着自己搭的这条命不能白搭,她回首“殿下,我不信你得偿所愿,别无所求了。” “这世上还有好多好看的事物你都没瞧着,譬如这桃花,好看的人” 她一时不知说谁,只一顿,道“譬如我。” 说完这句,她先红了脸,又想太孙殿下根本看不清人,继续厚着脸皮说“我可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大美人。” 司照定定望着她,眼中的眸光异常明亮。 原本是看不到的。 唤醒天书需祭出灵力,从陶埙奏出的曲,本是他赖以生存的根本。于是自抚埙那刻起,生命就不可抑止的流出躯壳,咫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 当痛觉似乎放大许多倍,神智依旧清明,生平无数事从脑海里一晃而过,岁月如风,林下忽暮,千秋明月皆似过客,他如同被缩成的一粒尘埃,找不到一处来安放己心。 他的天空像是拉上了一条灰白的幔帐,除了隐现的铭文,什么也不剩。 直到一道弧光陨落,天地坍塌,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明晰。 抬眼间,一个少女从古灵椿上一跃而下,满身桃衫浓郁,一顾人间惊鸿。 那一抹明艳,为她身畔翩飞的花叶缀了点点瑰色,将她身后的日出上划出了光亮,就连簌簌碎金都成了陪衬。 这一刹那,司照的眼里有了色彩。 奈何他才启天书,实是开口都艰难无比,好容易攒了点气息,但听她叹着笑了声“应是无缘再见了,就祝殿下今后多遇好人吧。” 不等他叫住她,她已奔走远去,只留下一抹浅影。 晨雾袅袅,清风拂面。 大概是因为天亮了,下山的路不像上山那般阴森可怖。 柳扶微却无心欣赏一派雅趣。趁乱逃离是出于本能,真迈出知愚斋难免心生茫然就算走出天门,毁了天书的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祁王不会放过她的,郁浓也不会,她也没有插翅而逃的神功,就算再给她碰一回狗屎运溜走又怎样 只剩下十七日寿期。 饿了,累了,脚也酸死了。 要不不走了 说来也奇,她浑浑噩噩着往前,才起了这个念头,便见山路前出现了一个分叉口,一条是回天门的路,另一条小径蜿蜒而下,不知去往何处。 揣着这副“无可无不可”的心境,自不忌讳再捅多几个窟窿,她踏向小径,不过百来阶,就看到一方河畔,半青半蓝,天光倒映其上,像洒了一抹金光。 岸边停着一条渔船,船头有个偏瘦的人影,着一身灰色僧袍,低着头不知捣腾什么。 莫非又是哪个倒霉的皇子皇孙于此修行 柳扶微踟蹰着踱上前“那个,请问” 来人听到人声,倏地转身,先是“咦”了一声,随即双手合十,诵了声“阿弥陀佛,老衲十多年没见过活生生的人了。” 她方始看清,这人也是一名老和尚,不仅穿得衣袍和神庙的和尚不同,脸上皱纹比司照的师父七叶还要多不少。 “这里不是神庙么难道神庙的高僧不来此处” 老和尚摇了摇头,说了句挺玄乎的话“他们走不到此处。” “” 老和尚眼睛极小,再一眯眼,简直看不清他的眼珠子,“施主不知此舟名为渡厄” “渡厄” 乍一听是有点耳熟。她想起从太孙殿下处顺来的那本佛经,即掏出来翻了翻,果然有页“渡厄”的释义跳过大段大段的佛法,她勉强看懂眼前这条娑婆河类似话本里的“黄泉路”,区别在于黄泉路还记着这一缕幽魂的因果,娑婆河却有灭缔、断绝之意,简而言之就是旧账两清,再给你做个人的机会。 司照曾说,上罪业道的人成了鬼也要受无尽折磨。当时她只觉得奇怪,罪人们怎么死不好,非要上赶着自寻死路这会儿才会意他们作恶多端,唯恐死后下地狱,是以才自愿上道,只求赎去一身业障,换得来世一副干干净净之躯。 老和尚笑笑“施主罪业既赎,行苦尤在,待过娑婆,五蕴皆空,不受后有,可得解脱。” “” 她这一夜下来,先往古灵椿上心种、又作死打碎了拯救苍生的天书,要按他们那套因果论,地狱十八层不下到十层她都不服。说她罪业赎,那是什么情况 她问“这船当真是渡向往生之处么” 老和尚抚了抚卷曲的白胡须“老衲在此撑船千年,岂能弄不清彼岸” 她惊异“大师您是”目光往下一落,见这位老和尚殊无倒影,“神庙的仙人” “撑船人罢了。” 撑船撑千年,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了。 她心道我姑且还算活着,现在就上船会不会有点亏 老和尚仿似能看穿人的心思,和蔼地道“施主尚有十七日阳寿,若尚有未了心愿,不妨再回人间。切忌再生罪业,否则无法回到此地。” 听老和尚一眼道出她的寿命,她反倒放下最后一丝疑虑。虽说她一向贪生,真到了不得不死的境地,能赶上浪潮为来生做些打算,也绝无有船不搭的道理嘛。 “那我不回去了。” “渡厄一旦驶离,不再回头。” 她连抬个眼皮都觉吃力,想到回去要应对的那些人、那些事,手一摆“何时启程” 船篷里打了张不大不小的地铺,柳扶微一掀开帘子,就踉踉跄跄倒在软铺上。足足两夜不眠不休,哪怕天塌了也得先睡再说。 是以,老和尚后来说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了,就听到水声于耳畔潺潺而过,和着浆搅浪响,此起彼伏,忽远忽近。 累极易梦,梦中颠簸不逊于娑婆风浪。她仿佛又将自己的旧日时光走了一遭,明明诸多后来已觉无妨之事,再来一回还会有种难以承受的闷。依稀一首轻曲伴风拂来,把徜徉于深海的心稍稍往上一拽,分不清是箫声还是埙声,总算浅眠入深,不至梦里再添新愁。 不知睡了多久,睁眼后仍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人在何处。船篷于昏黑中摇曳,唯一的亮来自己身,她怔怔抬起右手,但见食指间缠着一圈淡淡荧光,白中晕蓝,乍一眼,像是天上的星星被哪路神仙抠下来,套进她的指尖。 什么啊这是。 柳扶微坐起来掰,触感真如玉戒莹润,偏生摘不下来。再一使劲,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是牵动了之前被心种割破的伤口,她莫名这渡厄船挺趋时,还带给投胎的人送饰物的 疑惑间又一阵急晃,她撑着起身出篷,一撩帘,天幕一道奇光带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眸中,忽如轻烟,忽如洪紫,在这辽阔无垠的穹隆中倾泻而下,溅得她一时失语。 有人道“施主醒了” 自是那位老和尚。他站在船头,手捧着茶杯,指了指甲板上的一方小木桌,桌上摆着茶壶和杯,“睡了大半日,渴了吧” 柳扶微上前而坐,自行倒了一杯,咕嘟嘟连饮几口凉水,飘忽的神思稍稍回笼了些,“这是哪里冥界” 老和尚笑了笑,“施主阳寿未尽,焉能去得冥界” 是了。 满打满算,她还有十六日可活。 天是暗幽幽的绚丽,远山近岭皆是雪山,她在梦里呆了一整日,觉得此情此境尤玄过梦境,“何以从夏到了冬” “渡厄所渡乃是人心之所怨,”老和尚道“娑婆所现乃是人心之所愿。” 他说了好几个同音字,柳扶微扶额“大师,可否迁就一下,说点不带禅意的话” “此处景象应是你想去之处。” “我连这是哪都” 声音戛然而止,满目冰河映奇峦,莫名令她想起年少时听来的一句话 北海之外,赤水之北。 说这句话的人是左逍,也就是左殊同的父亲。那年阿娘受了内伤,左掌门带着娘从西走到东,又从东到了南,有次她非要左钰也把她捎上,又受不住水路之苦睡了一路,是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左叔对阿娘说“一一,你的伤虽重,也不是不可能治愈。” 娘轻叹“别糊弄我,就连崇明真人都说我再不可提剑了。” 左叔柔声道“真人前一句分明说,除非能找到北海之外,赤水之北。” “他们既称开山祖师去过极北之处,不得加个前缀世间要真有这种能治愈一切的洞天福地,那还有医者什么事” “就算是假的,我也要带你去天边看看。” “嘁。” 这个“嘁”的人不是阿娘,是阿微。她实在受不了听老娘和别人窃窃私语,忍不住打断。虽然维持着背对的姿态,但听到手掌拍衣裳的闷声,想必是左叔又被娘给揍了。 听到阿娘尴尬问自己“醒、醒了呀” “没醒。” “” 阿娘连忙过来搂她,“醒了就坐起来嘛,等靠岸去吃椒麻鸡” “您老这胃还好意思吃椒麻鸡”阿微终于忍无可忍,扑通坐起来,“左掌门人家大夫都说了,只要不练剑、好好调养,也可以长命百岁,你非说什么陪你到天边这种话,我把我娘交给你是让你把她惯成傻子的么” 左叔“阿微莫气,我自然得先哄好你娘” 这回换娘不满了,“敢情你说半天都是骗我的” 这嘴正绊着,外头划船的左钰听到动静进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微“没事。就是有人想去北海之外,赤水之北这么个虚幻之地给我娘疗伤” 左钰只当是她是被父母说了不是,便道“虚幻之地又如何妹妹想去,我作陪到底。” “” 两个大人笑作一团,小的反而一呆一愣默在原地。反正,改嫁后的娘亲就是那般不着调,堂堂掌门夫人对着窗外湖畔高呼“那就一块儿,陪阿微去天边咯” 一更 时隔多年的柳扶微又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道“谁说我想来这里了” 话虽如此,她依旧被这一派美轮美奂所吸引。东瞄丘岭白狐成群,西瞅鸾鸟盘旋诸林,再趴在小船往下瞧,河下生灵流光溢彩,形影可见,实难想象这是人间之境。 她情不自禁拨了拨水面,又觉不对“大师,这里到处都是冰川,怎么水丝毫不凉” 老和尚拂了拂胡须“娑婆河还是娑婆河,极北之地仍在极北之地。” 她愣了愣“啊,这些都只是幻影啊。” “若施主真在实地,只怕披氅着裘,也得冻得发慌呐。” 可身临其境,还不会挨冻,本是不错。可她也不知怎么,既知这是假的,便再无观赏的兴致了,眼见水底天心,万顷茫然,于桌前支着颌道“山海经曰,此处有烛龙,视为昼,瞑为夜,看来那烛照九幽之处,是这天啊。这里真如世人口中所说,能够治愈一切、修得所有么” “施主以为,何谓一切,何谓所有” 又来。 她道“大概是执念是人自寻的烦恼。” 老和尚淡笑睨来“这并非施主心中所想。” “那依您看,我心中所想是什么” “施主是想,世人果然满嘴胡言。” 柳扶微“噗嗤”一声笑了“说的不错。我早年听闻有世外仙人住此洞天福地,什么神尊呐神君的,如今看,此地瞧着殊无人迹,无非是多了些飞禽走兽,异象奇观罢了。” “既然如此,施主何故会念念不忘此地” 为何念念不忘 是啊,娘都不在了,治不治伤又有什么所谓 老和尚见她怔着,缓缓道“此处是天地精华之所在才会汇聚于此,若凡人真能寻到此地,自是受益无穷,洞天福地之说,非虚言。” 这一提,她才发现那狐啊鸟啊的,是比往常所见更为灵动可爱,阿娘最是喜爱这种毛茸茸的东西了,要是她来,准得捋着不撒手。 柳扶微揉了揉泛酸的鼻子,倔强道“于我而言,见不到的都不算是真的,洞天福地如是,人亦如是。” 老和尚道“多年前,也有人同老衲说过类似的话。” “哦哪个高人同本姑娘一般心有灵犀” “是个恶名昭彰的妖灵,用你们的话来说,是个女魔头。” 柳扶微顿时来了兴趣,“从罪业道赎过罪来的” 老和尚看她摆出一副听故事的乖巧模样,便在对桌前坐下,自斟了一杯茶“不是赎罪来的,是闯进来的。她来此,是听闻娑婆河可现世间一切,想上一次渡厄船,到她想到之处。” “她不怕死”她一思忖,又道“噢,女魔头如此嚣张,连罪业道都来去自如,多半也只是将这条渡厄当成是普通渔船来使了。大师怎不拦她” “老衲亦只是个撑船人,自无相拒之理。不多时,船行到她欲行之处。” “是哪儿” 老和尚笑而不语,环顾四下。柳扶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几眼,“也是这儿” “她那一身灵力正是源于此地。只是,她从未到过此地。”老和尚道“不知是谁在她不知情时种下血契,才能将此地灵力源源不竭渡送给她。” 原来女魔头千里迢迢,是来找人的。 “那她找到那个人了么” 老和尚道“彼时正途径此岸,岸边有个少年,半身鱼尾浸于冰河” 女魔头说他是我养的一尾鲤。 那原是一尾白鲤精,是到了北地灵力旺盛之处,才化为少年形态。 柳扶微看向冰岸,不知怎么的,好像真能想象出那一幕。 少年仰观天地,不知他心念之人,正于娑婆河上,凝视着他。 “之后呢” “之后,她让我开船,带她赴往轮回之境。” 她吃惊“难道她不想去极北之地寻那一尾鱼” “妖灵杀孽无数,穷尽一生也走不到那洞天福地。” 女魔头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说纵使世间诸恶,有一尾鱼待我如斯,也就罢了。 柳扶微听到这忍不住插话“欸,她这句和我那句,风马牛不相及。” 老和尚道“妖灵痛恨世人,一身煞气因一尾鱼消弭,只因她见到了心中的真,施主能道出此地为虚,自也是认清你心中的真。” 柳扶微摇了摇头“女魔头好歹悟出了人间值得四个字,而我回想我短暂的一生,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 瞎忙活。 她向来就不曾真正理解那些人。 不理解阿娘,不理解阿爹,不理解左钰,也无法理解太孙殿下。 不过她最不能理解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明明没有至死也要执的剑,没有至死也要复仇的信念,更没有至死也要肩负的责任。 “大师撑船千年,应早将这世间玄妙摸了个透吧。有个人告诉我,万物皆有轮回,凡夫俗子于一次次的生死流转中不断造因偿果”哪怕大师听了之后要把她踹下去,也想知道“那为什么我打碎了天书,不算罪加一等,还能一偿前债,坐上此船” 老和尚却道“渡厄从来非船渡人,而是人自渡。施主不妨扪心自问,倘若时间能够倒流数日,你想从哪一步重新来过” 从哪一步重来,才不会走到这一步 是任凭席芳将大理寺屠戮殆尽,还是向左殊同刺出戒毒,或是不去掰下那炙手的花蕾 柳扶微望着自己手掌心,轻轻握住,感受到了真实的刺痛,也听清了自己的心跳。 也许,哪一步都不会。 哪怕知道席芳会绑架她,那一刀还是会落下;哪怕知道左殊同救不了她,她也不会拿他的命来换自己的;哪怕早知天书会碎,她还是会将弹弓拉满 老和尚终于执起船桨,任意划动,远远看,渡厄像是挂了两缕须鳍。 “十六日光景,未知施主可还有想去之处” “人间。” 老和尚划桨的手一止,侧首,但看少女一双明眸犹如孤星“我要回到人间去。” 三更 寒冬凛凛,沧海浓重如墨。 一座被深海环绕的小岛,七八条哨探战船停泊于岸。岛上尽是带刀的士兵,阵仗不小,不知搜罗着什么,不时有人巡逻回岸“禀少将军,西面未见人迹。”“戈少将军,我们这边也没有。” 那被称之为“少将军”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一身铠甲英气,腰间所佩却是一柄雕纹嵌玉的宝刀,一看就不是征战沙场所用。他踏向内岛,身侧一名年轻的儒士阻拦“袖罗教向来诡秘,谨防岛中另布陷阱,少将军只管在此等候便是。” 少将军冷哼一声“澄明先生不必小瞧我,我也独自带过几次兵,比这更大的水匪岛都攻得破,区区一个袖罗教,我戈平还不放在眼里。” 那被换作澄明先生之人虽也生得年轻,鬓角边却有一缕雪白的银发,令他整个人衬得沉稳许多。 听得如此大言不惭,道“小将军自是少年神威。只是您自幼生在边郡,未知这妖邪手段往往比真刀明枪更为难防,袖罗教乃是同魔教齐名的妖道,我们一得此方位便即赶来,依旧只余空岛,足见其狡猾,戈帅重伤在身,少将军更应谨慎行事。” 听到“戈帅”一字,戈平语意稍缓“我是想着这妖岛毕竟是袖罗教的老巢,就算人都跑光了,总该留下点什么” 话没说完,忽听有人急道“少将军,岩礁下边,像是有个姑娘” 两人均是一惊,阔步而前,果然一处礁石上躺着一名女子。几名士兵下海将人抬到岸边,戈平正要凑上前细看,肩让人搭住,澄明道“少将军且退后。” 言罢,兀自蹲下身将人翻正,众人看清少女容貌,皆暗叹一声“好俊”,饶是湿漉漉的乱发糊在脸颊上,也遮掩不住一番秀丽轮廓。戈平问“她还活着” “还有气。”澄明一边探她脉息一边查看她的手足。 “那她可是袖罗教的妖人” “目前没摸到妖气。”话虽如此说,澄明仍掏出一根细锁缚住她的足,道“她脉息较弱,需带回去详查。” 戈平稍稍松了一口气,下令“先把这位姑娘带上船,让姚医官仔细瞧瞧。” 汹汹而来,败兴而归,戈平不无焦躁。实则如袖罗教这般邪魔外道,朝廷兵马本不会主动招惹,可这回父帅护送的渤海国质子遭妖教所劫,父帅亦受重伤在卧,渤海使节声称只给他们十日之期,若不能尽快将人找回,两国和谈随时毁于一旦。 戈平如何不急得闻袖罗岛所在之后,擅自领兵杀来,光在海上都飘了一日,哪想攻岛时既不见袖罗教妖人,也不见质子,唯一捞了个活口还只是个平常女子。 返途中,戈平等在女子榻前,只盼她一清醒能说点什么有用的话。等啊等,半日过去,也不见她有苏醒的迹象,医官被他喊了好几回,最后实在忍不了了“少将军,这位小娘子在水中泡了太久,寒邪入侵,不会这么快醒来的。” 等入了夜,瞌睡虫来回走了几遭,戈平在半梦半醒间听得有人问“喂” 他倏地一睁眼,见一双清眸直愣愣盯着自己看,吓得差些从椅子上跌下“你你你” “你谁啊你”那少女瞥了一眼摇摇晃晃的屋顶,“这又是哪啊这” “这是渤海海域,我是戈平。” 少女自行忽略了后半句,“渤海我怎么会在渤海” “姑娘不记得自己为何流落于此” 她大梦初醒般扶着头,又惑然瞄向他,“你怎么穿狐裘现在不是仲夏么” “今日是大寒。请姑娘先告诉我,你为何会出现在袖” “大寒等一等,等一等”少女抬手截住他的话头,茫然四顾了好一会儿,又问“可否先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 戈平懵了一下,“啊” 她小心翼翼求证“天元三十三年” “不、不是啊。”戈平结巴了一下,“今年是天元三十四年。” “这位弟弟,我很认真在问你。” “我也很认真现在就是天元三十四” 少女如遭雷劈般僵在榻上,半晌才动了眼珠,低着头瞅着自己掌心,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问“劳驾,有镜子没” 行伍者哪能随身携带镜子,屋内唯一能反光的物什也就是那柄宝刀了。戈平拔刃而出,由着她照了好一会儿,只听她喃喃道了一句“这也不是附别人身啊” 戈平觑着她满面茫然之色,问“姑娘可还记得自己究竟是何人” 这少女正是柳扶微。 她记得昏迷之前自己也是在一艘船上,是了,她本在渡厄之上。见过了娑婆海上的虚诞奇景,一时心潮涌动,对那老和尚说想要回到人间。 “老衲应告诉过施主,渡厄一旦驶离,不再回头。”老和尚如是说。 她道“那是对将死之人说的,我不是还有十六日寿期么大师既说此舟可带人去任何想去之处,又为何去不得人间” 老和尚未语语,她又道“不瞒大师,我被人使过换命术才连罪业碑都无罪可书,能走到渡厄舟前,本就是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亦是施主的缘法。纵使回头,又需一日光景,既已时日无多,施主为何非要改变心意” 为何呢她说不出所以然来“也许是因为此处的虚无吧。天是假的,海是假的,我一想到还要再飘十六日,便觉自己的寿命也不算太短嘛。” “此一去,得失不论,因果不昧。施主当真无悔” “我若后悔,能不能去而复返啊” “能与不能,非老衲能决。” “既是如此,大师又何必多此一问” 本以为老和尚必起愠色,不料他悠然抚须,大笑数声,颂曰“佛法在世间,不觉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当时并未听懂这句法偈,只记顷刻间狂狼卷起,天地倾覆,她整个人连同渡厄舟一并被卷入深渊之中。再一醒,就是此处了。 眼前这位小少年称这是渤海,又说现在已是天元三十四年,直把她听得目瞪口哆。这娑婆海一股脑把人从南卷到北也就罢,居然还把她带到了八个月之后了 柳扶微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鬼上了别人的身,等瞧清是自己本貌就更困惑了掌心上的血痂消失了,脖子上的勒痕也不翼而飞,难不成是那大和尚慈悲为怀,送她回人间不止还顺带治了她的伤 “姑娘”一句将她唤回现实。戈平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你当真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了么” “之前”原本还懵懂的脑子逐渐清晰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在神庙捅过的那些娄子,勾邪魔、种灵种、损天书虽然决定回来是想好好为自己争辩一番的,但她心里也清楚脱罪的微乎其微,未曾想这一浪人直接拍到千里之外 她重新将目光落回到少年身上,留意到他狐裘之下的白鳞甲胄,像是个军士。但他看去也才十四五岁,手中这柄镶金缀玉的刀显然贵重,多半是哪家的将门小公子。 她先问“是你救了我” 他“嗯”了一声“你为何会出现在袖罗岛” 她一惊“是袖罗教的那个袖罗” 戈平见她如此反应,连忙点头,正待细询,“吱呀”一声门忽被推开,正是澄明。他看榻上的少女醒转“姑娘既醒,不妨先让医官看看。” 呃这位大叔的神情,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随时能把这位小少爷拆吃入腹似的。 这才后知后觉瞧见自己足踝上锁着的一条细链。 “” “我们是在袖罗总坛发现的姑娘”那位被称之为澄明先生的中年儒生道“只待你说清自己的身份,我们自送姑娘平安上岸。” 怎样要是说不清,还得把她丢海里不成 柳扶微逐渐明了难怪这位小少爷上来就反复问她为何会在岛上云云,原来竟是怀疑自己是袖罗教妖女。 关于袖罗岛总坛江湖早有传闻,说在一片极隐蔽的海域内,非教中人无法找到。 可连她本人都不知是如何飘到袖罗岛上,总不能是娑婆海感应到她与袖罗教的“孽缘”,大浪一掀,赠她一笔无巧不成书 柳扶微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要不是赶巧撞上这位戈小将军攻岛,真要落到袖罗教的手中,那可真是白回一趟人间。 她登时想要同他们解释清楚。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说神庙说天书,还是娑婆海开玩笑,莫说人根本不会信,万一信了反手就把她押送去监察司没跑了好吧。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 “不瞒一位,我叫符瑶,家住长安,是被劫到岛上的。” 不晓得自己捅天书的事有没有“扬过名”,她毫不客气地借了顾盼好闺友符瑶的名,戈平果然没去深究,点头道“符姑娘,如何劫法,可否详说” “说来话长。那时还是夏天,因为一桩案子,参加寿宴的人都被临时叫去大理寺问话” 她既不提那时究竟是什么案子,也不去提左殊同,只需扮演好一个偶然被妖魔邪道拐走的倒霉闺秀,纵然想挖也挖不出什么来。 澄明问“姑娘既是被挟持离京,那之后又发生什么呢” “我平生从未见过这种妖魔,在马车上就吓昏过去了,之后路上有一餐没一餐,有时还被蒙上眼睛,糊里糊涂被带到岛上,被关在黑漆漆的牢里不见天日” 简而言之就是起因不知道、过程不清楚、结果就现在。 戈平看着她的眼色显而易见多了点同情。澄明却没这么好糊弄了,他问“他们只关禁姑娘,没有做其他事” 啊这,怎么编如果说出来劳作之类,一定会被问及岛上地势,可要一直被关着白吃白喝,总有点说不过去 “他们是想施一种禁术”她犹豫要不要提换命术,想想还是算了,“是用我的血救什么人吧,必须等到什么则曜之日” 澄明“何谓则曜之日” 编给你们琢磨的 她好容易捋一圆出来,哪敢再给自己挖坑为了终止话题假作抹泪,摆出往事不堪回首欲厥之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若非一位救我于水火,只怕我现在已经多谢恩公” 说着咳了几下嗓子就要下床行跪礼,忙给戈平捞住“我本庭北军少将,救民于水火是我职责所在先生,符姑娘也是被袖罗妖道所害,她病体未愈,不如先让她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等上岸再说。” 等脚上的细链解开,屋内剩她一人,总算能腾出点劲儿来琢磨琢磨自己。 她第一时间去翻自己的衣物,军医说船上没有女子,他们不便为她更衣,只褪了她的外衫,但里衣已不是八个月前所穿的那一身了。 柳扶微心中咯噔一声,又仔细翻过衣兜,原本揣在怀里的还有一本佛经、一支笔以及头发上的红绸带怎么都找不着了,浑身上下唯一一件物什只有阿娘为她编的那串五彩彩绳。 是被海水冲走了 但,东西可以被冲走,伤痕是怎么不见的 除非她不是穿梭到八个月之后,而是时间已经过了八个月 海浪声此起彼伏,人随波动,她简直怀疑之前的一切才是在做梦,一抬手,看到指尖一圈淡淡白印,再次愣住。 那时在渡厄上,就是右手食指上套着一圈发光的指环来着。这会儿指环不见了,但戴过的勒痕尤在 不是梦。 她活下来了。 居然还多活了八个月。 可她却将这八个月所发生的一切,悉数忘光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0章 第二十章:真假殿下 世上竟有此等好事…… 一想到居然就这么逃出生天, 并活到了现在,柳扶微心脏重重一跳, 只觉得自己好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不过, 这兴奋劲儿才维持一时片刻,她又倏然回神我之前明明阳寿无几,到底为什么会活到现在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袖罗岛还有我到底是怎么失忆的 她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但脑袋空空,实在空有一手铲子是无处可挖啊。 事实上, 她临时起意重返人间, 本来是想再见一见阿爹, 可如今忽然多捡回一条命, 她一时又觉得心里有点虚得慌。 只是她人还飘在北地,纵有日行千里之能,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长安。 而且这戈姓小将军看上去还怀疑她来着。 神庙那一出还得瞒死, 至于其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人若是生来悲悲戚戚, 岁月悠长也是烦恼三千。 反之亦然。 这一觉过后上了岸,随车队入繁市,嗅胡肉汤饼香,前一夜的悲思悉数消弭。 灵州酒醇肉香,柳扶微满腹馋虫被勾起,自是想坐下好好品鉴一番。奈何戈平一心要赶至都军府,又不肯单独落下她, 一碗馎饦汤后继续赶路。 一路上又被问了不少关于袖罗的问题, 经一夜打磨, 基本能把谎圆得滴水不漏,戈平抠不出所以然,她倒顺着话藤摸到了瓜原来是丢了个质子。 这不是小事, 她问“你们如何得知质子是被袖罗教所掳” “父帅身上的伤是傀儡线所致,”戈平道“澄明先生说,那是袖罗教独有的阴毒妖术。” “哦”这一点她深有体会,“他们为何要劫走质子” 戈平摇头,“妖贼之心,无从揣度。” 大渊诸将,除神策军定远侯外,当属戈平的老爹戈望名头最响。 十数年来率庭北军拓疆扩土,使龙城边郡固若金汤,圣人封其“靖安侯”。自古名将功劳越高流言越多,一旦丢质子的消息传出去,难保朝中不会有人暗做文章。 戈平又道“凭我父帅身手,袖罗中能伤他者本寥寥无几。姑娘被困袖罗岛这么久,可知教中都有谁善用傀儡线” 那应该是席芳了。 面对心急如焚的小将军,本不该肆意糊弄。奈何她也实在知之有限 “我只晓得傀儡线并非谁都可修得,那时,我是说我被劫走时,隐约听说他们教内弟子内讧,应是有人对教主不满” 她本想暗示他要否换个路子打听,哪知戈平毫不意外“这我知道。” “啊” “半年前,袖罗教前教主郁浓被人取而代之,在江湖上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说到此处时,马车已至府衙之外,她手中的水壶差点没拿稳,“你是说郁教主被篡位了” “姑娘竟不知此事” “那现在的教主是谁” “好像是个横空出世的,谁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符小姐完全不知道” 柳扶微摇摇头,心道我还活着,难道这新教主是个大好人,看我可怜才饶了我一命 这时,有人急急奔于马车前“少将军,王子回来了” 王子即是质子。戈平神色一振,又听人抖着嗓子道“可王子情况不大对” “如何不对”外头澄明问。 “属、属下也说不清总之,少将军和大人快去看看吧” 戈平亟不可待下车,柳扶微掀帘看了一眼都军府的匾额,将披风帽檐一拢,也随其后。 一过前院,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内厅中一名男子被捆缚于凳子上,涕泪沾襟且奋力挣扎,如遭酷刑。 厅内一干士兵皆手足无措,戈平愕然,“为什么绑着王子”步上前去。 熟料质子一见到戈平,忽地“嗷”一声,蹦出一连串番语,柳扶微当然听不懂,只听末尾夹了一句“狗贼还我宝儿命来” 戈小将军被那狰狞之态吓一跳“他在鬼嚎什么” 澄明当即把他拉退一步“王子应是中了什么法咒。” 这人形态疯癫,莫名令她想起当日在大理寺那群自刎的公子哥,她惴惴不安睨了周围一圈,心道不会吧不会这么倒霉又碰上席芳吧 澄明转问周围兵士,“是何人送王子来的” “是我。”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侧门处走来一人,一袭明黄色直裰锦衫,袖口拿狐裘滚边,连发冠与腰带都透着金光闪闪,无不裸地显露一个“贵”字。 抛开略微深邃的眼窝,也算是一个俊朗的青年。 他好整以暇走到那质子身旁,望向戈平“现在松绑,王子非将小戈将军你抽筋扒皮了不可。” “什么意思”戈平道“你又是谁” 金边折扇于指尖来回转悠,青年道“王子所中乃是袖罗教的独门秘法情丝绕,今日若非是本公子,少将军怕是少不得要挨暗箭了。” 有士兵道“我们发现王子时他匿于顶上,确是这位公子将王子的毒镖打落在地。” 言罢,隔着布帕递出两枚泛黑的银镖。 澄明同戈平交换过眼神后,步看向那青年“敢问阁下是” 那青年笑笑,“唰”一声打开自己的金扇,恨不得闪瞎众人双目一般晃了晃“我姓司。” 澄明见着扇面上“知愚知乐”四个大字,问“莫非是太孙殿下” 青年眉梢一挑“眼力不错我就是司图南。” 柳扶微简直要惊掉下巴。 这人是冒充的太孙殿下。 这是柳扶微的第一反应。 可不去计较脸的差距,就凭这一身轻佻又不着调的气质,还太孙呢谁信 “皇太孙殿下”戈平略微瞠目,“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 所幸澄明尚且警惕“素闻殿下盛名。我等未曾有幸一睹真容,阁下如何自证身份” “是真是假,请戈帅出来不就明了了” 戈平张了张口,澄明道“戈帅不在府内。” 那青年眉梢微微一挑,自怀中掏出一枚金印,“上月我同令尊才有过通信,信中提及欲来此查一桩案,金印于此,戈小将军自可分辨。” 世人皆知当年圣人册封太子时同时册立太孙。而太子金宝只有一枚,是以,圣人着名匠另刻一金印,方圆三寸,上纽腾云之鹏,篆有“皇太孙宝印”五个大字。 倒是与传闻中如出一辙。 戈平不敢擅断。 可上月初父帅是收到了一封来自太孙殿下的信,并将那信交予他保管。事已至此,当即去书房取信,并用印泥拓了金印细细比对连细缝深浅都别无二致,属实来自同一枚金玺。 戈平不疑有他,这才撩袍行拜礼,他这一跪,整院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唯一一个还支棱在原地的柳扶微兀自傻眼假太孙揣了枚真宝印,这唱得是哪一出 “本太孙既是微服,一切低调行事。”他抬手虚扶了一下,余光一瞥,瞧见了角落里唯一没跪的柳扶微,“噢这位是” 戈平回头提醒她行礼,“她是被妖人所劫困在袖罗岛的长安闺秀。” “你”柳扶微想要当场拆穿他的话才冒出嗓子眼,又生生顿住,此情此境莫名给她一种熟悉感当日大理寺内的席芳,就是先扮成自己人再坑死一窝人来着这当口冒充太孙来搞事,怕不是袖罗教中的人吧 厚实的帽檐挡住她半张脸,“假太孙”逐步走近“我什么” 柳扶微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不能指认。那次就是轻举妄动才被擒走当了人质,这就跳出来岂非是当活靶子 一恍神,“假太孙”已踱至跟前。 站的远还没觉得,人在跟前,她才意识到此人比席芳高出半个头,邀月说过席芳不会缩骨功,那便不是席芳。 “假太孙”看清她的模样,问戈平“这位小娘子是从袖罗岛带来的,你们如何知道她是长安闺秀” 戈平道“是符姑娘说” “旁人说的你们就信了说不定她就是袖罗教妖人,打算借此伺机混入军中。” 柳扶微反应过来了。行啊这厮,他是听出自己本想说的后半句,想先发制人 澄明解释道“此女流落岛中,小将军仁心,自不能见死不救。她身上并无妖根,途中我与军医已为她诊脉数次,均未见异常之处。” 戈平道“是啊,澄明先生出身玄阳派,若有妖根他一定摸得到的。” 玄阳派,据说是几大仙门里第一捉妖大派,位列仙门之首。 “假太孙”转向澄明“寻常妖人身上的妖根当然有迹可循,就不知澄明先生可听过新任袖罗教主” 澄明颔首“据说其手段毒辣,行踪诡秘,比前教主郁浓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短短半年,就将十数妖门散派悉数归于教中,至今无人知他样貌,只知妖门中人称其为盘丝大仙。” “假太孙”道“不错。前教主郁浓已是个十分变态的妖邪,但她十数年都未能统领的妖域竟让这位新教主办到,足见其可怕之处。”微顿了一下,“听闻这新教主还开创了一手妖法” 话未说完,那被捆缚在凳子上的质子再次间歇性打起搐来,呜呜咽咽道“宝儿,你们害死我宝,我也不活了” 眼见情况不对,澄明一个掌刀下去想先将人敲晕,哪想还是慢了半拍,王子已痛咬破舌头,顷刻间,鲜血溢满下巴,“假太孙”忽道“你的宝儿可没死,你要是死了,不得便宜其他人” 王子闻言明显一僵,“假太孙”眼疾手快地掏出一团布往他嘴里一塞,回头道“舌头没断,先止血救人。” “假太孙”这一救,戈平已不自觉向他靠拢“王子究竟中了什么风殿下和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新教主开创了一手极其没有下限的妖法” 金扇一收拢,将王子衣襟往下一扯,但那心口纹着一朵花状刺青,绽得妖娆,宛如从肌理深处透出的鲜红,“名唤,情丝绕。” 正在止血的医官见了,都忍不住一愕“这、这不是” 澄明瞪过去,又同戈平交换了一下眼神,道“我是听过袖罗教是有一种新妖法能令人耽于美色,殿下可否细说” “假太孙”踱出两步,道“万物皆有灵气,人也不外如是,生来种种本就注定譬如情根,多情者情根多如牛毛,薄情者则一毛不拔,只是常人终其一生也窥不得自己的灵域,只能将种种心境变幻笼统的囊括在七情六欲之中” 戈平着急听答案“这和情丝绕有什么干系” “假太孙”笑了笑,道“这情丝绕,本是一种带妖气的情丝,可绕进人的情根上从而控制人的情欲比如胡塔尔王子,他身上被袖罗教的人种下情丝,是以王子一听我们说要对付袖罗妖女,他才会心痛难耐,要为他心上人报仇雪恨了。” 戈平瞠目“世上还有这等妖法” 假太孙道“可不是但自袖罗叛变后,听闻新教主受了伤,目前神出鬼没、剥夺他人情根应该是教主的心腹。当然,也不排除教主本尊亲至的可能。如非如此,我也不会赶到灵州来,本打算借戈帅军船去袖罗岛一查究竟” 澄明问“未知这情丝绕,可有解救之法” 假太孙道“情丝绕虽然会控制人的情欲,所幸时长有限,运气好,过个十天半月,植于身上的情丝慢慢消散之后,当能自愈。” 戈平听懵了,“那要是运气不好呢” “情丝纠缠最紧时,情根可随时被拔走,而失了情根之人,情念欲念只能心系一人,从此为其生为其死再不能自持。” 戈平舌头都捋不平了“为什么要拔、拔走情根” “假太孙”哎呀了一声,道“我刚刚不都说了吗妖道所图本就是灵力,人的情根上灵气最足,拔走情根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何况,还能继续利用他们,何乐而不为” 戈平依旧不解“人的情根也不过是六欲之一,就算没了,思想和意识不还是自己的么” 假太孙啧啧两声,“小戈将军,你年纪尚轻,未知人之六欲唯有欲字最为可怖,你若是一颗心只惦记一人,任凭世间其他都不能放在眼里了,待那时,人要你往西,哪怕你明知不对,也绝不愿朝东的。” 在场所有男子倶是虎躯一震,露出一种不寒而栗的神色,唯独柳扶微一人心底滋生出了另一种声音世上竟有此等好事 澄明看戈平神色惊惶,安抚道“生来薄情者,纵是被种上情丝绕,能受的控制应当有限。” “假太孙”轻咳了一声,道“不错。但有些人的情根欲念多如牛毛,一夕之间被缚在一块儿,那神魂颠倒也就不足为奇了。好比王子” 这位打抽发癫的王子,原是个某方面泛滥成灾的人,突然被拗成了一枚痴情种,这不,疯了。 戈平觉得头疼。 王子来大渊当质子当成了痴傻儿,渤海国一旦知晓后果难料。 他当即问“是不是只要在此期间,派人好好看护王子周全就能躲过此劫” “只要不被拔走情根,都还好说。” 澄明道“那我们只需将人藏好,不就没事了” 假太孙“啧啧”两声“非也非也。中了情丝绕,就等同于被妖人做了标记,不论藏身于何处,妖人只要想感知都随时能感知得到、想寻随时能寻。五日之前,硕阳世子就是在紫真派的重重看护之下被拔走了情根。” 众人皆惊。 假太孙道“袖罗教个个都擅伪装,连妖根都能藏匿于无形,换句话说,纵然他们看上去像个平常人,我们也难有察觉。” 说话间,目光再次有意无意朝柳扶微身上瞟去。 嗬,这人还挺有始有终,兜了一个大圈又给兜回来了。 见大家都投来注目礼,柳扶微实在忍不住了“怎么,这位殿下,因为我是从袖罗岛来的,您就要给我扣个妖女的罪名” 假太孙金扇一指,“哎,谁心虚谁带入,我可什么都还没说。” “” 戈平未轻信,问“殿下一路查来,那些被妖女害过的人,可知她生得是何模样” “中情丝绕者无一例外都想不起此女的模样。 唯一口径一致的是美。 说是夭桃浓李、瑰姿艳色,要不然如何能将人迷得七荤八素” 这种虚头巴脑的说法简直把柳扶微气笑了,“貌美女子何其多,你怎么不说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然而她才往前一踏,众人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俨然已将她代入到那形容之中。假太孙欸了一声,反问“美人再多,如姑娘你这般万里挑一的却少见得很呐,你以为你是那种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庸脂俗粉啊” “”突然之间不那么想反驳是为哪般。 澄明道“符姑娘也莫要紧张,殿下也是为防万一。只要你接下来半个月内没有任何异常之处,我们自然放你离开。” 这是明晃晃要监禁她了 柳扶微本来还真没想去沾这桩倒霉事,被逼到这份上,只怕再让这假太孙胡搅一番自己真要被铲奸除恶了。 “既是事关重大,民女可以配合,只是这位殿下不也和我一样么”,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离大谱了 人生第一次偷窥…… 假太孙听得柳扶微如此问, 笑容一滞,“我” “不是您说的么,袖罗妖人最擅伪装, 万一您这位太孙殿下也是某位妖人, 那他的金印”见戈平开口,她抢声道“小戈将军你想想, 情丝绕连人的欲念都能掌控, 太孙身边若有谁被一时迷惑盗取金印,也不是毫无可能啊。” 假太孙这下真垮下脸了, “我可是男子” “谁说男子就不能是妖了说不定, 让王子神魂颠倒的宝儿就是男人呢万一您是为了模糊焦点才让大家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夜半三更趁机把那王子的根给吃了,我是说情根,不也挺天衣无缝的么” 眼见他似要着急上火,她仿着他方才的语调“诶”了一声,道“既然您可以假设我是袖罗妖女,我又为何不能假设您是袖罗妖男呢素闻太孙殿下宽仁谦恭、尊礼贤士, 您不至于因此怪罪我吧” 果然,他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我并未说要怪罪” 戈平一时面露迟疑, 澄明则拢袖道“此事不难。殿下若不嫌弃,可在都护府暂住一夜, 待戈帅明日回府,除妖之事, 再听从殿下调遣如何” “那也行。”假太孙端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架势,又望向柳扶微,“符姑娘对吧既然你怀疑本太孙,不如我们就近, 也好彼此关照” 此案事涉太孙及质子,纵使都护府不缺兵力,也不敢掉以轻心。 戈平从听澄明说“戈帅明日回府”时就已噎住,到私底下才问“父帅根本不会来,先生何故要诓太孙” 实则戈望被重创后就被第一时间送上了玄阳派,至今昏迷不醒。 澄明道“太孙殿下淡出朝廷三年,一时之间也难以求证他的身份。假使他是为人所扮,得知明日戈帅回府,必有所动作。” “先生当真怀疑太孙殿下是假冒的” 澄明道“现在不好下定论。符姑娘是口吻戏谑,所言倒是有理。只是她的举止又透着古怪” “哪里古怪” “太孙既亮出金印,我等都不敢轻易造次,但符姑娘倒像是一早笃定了太孙不是太孙。” 澄明所料不错,等步入柳扶微所住的东阁楼内,她二话不说先道“他不是太孙殿下。” 戈平着实震惊,但见她指着桌上的肖像图道“我在长安时见过殿下,他本人长这样。” 原来,柳扶微一关门头一件事就是去绘太孙像。 她画工本就不俗,寥寥数笔就绘出司照神韵,哪怕戈平和澄明不曾见过太孙,光看这画也不由信了几分。柳扶微觑着他们的神色,道“世人皆说太孙殿下乃是天人之姿,你们不会真觉得那位符合传说吧” 嘁,说我美得像妖女,我还嫌你丑得不配扮太孙呢。 戈平呆了好半晌,“那你方才怎么不直说” 直说他要是一口咬定是自己造谣污蔑,谁晓得你们俩站谁。倒不如将某些“可能性”半胡闹地说出来,引得府里上上下下都怀疑他,除非他有本事把大家都杀了,但凡还有所图,就不会当场撕破脸。 这心思,柳扶微自然不会坦白,道“我不敢啊但我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以免你们被他害了。” 戈平感动了好一会儿,连道“符姑娘莫怕,都护府必定保你无虞。” 怎知来见“太孙殿下”时,他也将门窗一阖,询问后即道“那位符姑娘十之就是袖罗妖女。” 戈平“殿下何以有此论断” “她的皮肤莹润细腻,根本就是气血挺足的样子,而且那副骄纵神态更绝非久关地牢之人所能拥有。还有,从长安被拐到袖罗岛之说也站不住脚,既然拐走她的是前袖罗教徒,那新袖罗教主又何故养着她呢” 从西院出来后,戈平彻底懵了,“究竟谁在说谎” 澄明一时也难以下定论“事已至此,除了抓紧查证之外,还需加强监视” 这时,有军士来禀,说渤海国将军来了,扬言要是不给他见到王子,就要回去请军攻打都护府。还没走出两步,又有人匆匆奔来“将军,玄阳派支洲大侠来访。” 澄明眉色一诧,“师兄” 戈平再顾不得其他,往前厅赶去。 饶是外头闹翻了天,被拘于东阁的某人忙着使唤丫鬟,一会儿送来糕点酒酿,一会儿又蓄了满满一桶浴汤,还要求去街上买几件成衣来,俨然已将都护府当作度假山庄。 换作往日,隔壁院还有个心怀叵测的盯着,她哪有心情悠哉悠哉的沐浴。 现如今,不知是不是连天书都捅过的缘故,她竟也不太着急,满心只想着先将这一身寒气驱了再说。 待冻僵的身子稍稍熨暖和些,才恢复了一些思考力,她支着颌寻思没想到新教主竟不是席芳,那席芳他们去哪儿了袖罗岛为什么空无一人 百思不得其解。 她开始认真复盘自己会出现在袖罗岛上的因果。 首先,岛上空无一人,想必是在被攻打之前连夜离开的。 她之所以在那儿,说不定真如自己所编得那样离开神庙之后她被袖罗教所抓,尔后郁浓为了拿她换命吊着她一口气,谁曾想会被某位新任教主给篡位,而她柳扶微则因这场变故被遗弃在岛上了。 如此分析,她还真是因祸得福啊。 也不能高兴得太早。稀里糊涂之间她又被困在这里,袖罗岛要是又来,不知会不会又被殃及池鱼。 当务之急还得考虑如何独善其身。 但自保之法还得取决于袖罗教如何施为。 假若他们再发动傀儡线,只需找个合适的藏身之地即可,都护府瞧着规模不小,实在不行躲屋梁上也成。 至于情丝绕,中招的不是她应该也不会找上她吧 啧,情丝绕、傀儡线、种心种、拔灵根袖罗妖法还真是个顶个的奇葩,被这种妖道盯上,依她看,都护府是在劫难逃了。 柳扶微想得脑壳疼,索性放空,有一搭没一搭撩着水波,越抚摸越觉得自己胳膊、臂膀的肌肤好像紧实不少,就连腰都变细了 错、错觉么 等等,往常这种蜷缩的坐姿,小腹会叠出一点赘肉来着肉呢 娘亲欸,这也是来自娑婆河的神秘力量么 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喜,柳小姐一激动,将全身浸泡在浴水中试图让自己冷静冷静,谁曾想人入水的刹那,周遭一切物什大变,影影绰绰间,她看到一个铜镜里的男人 柳扶微双腿一蹬,“哗”一声从木桶里站起身,顷刻间,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那那那是什么情况 她回想着悚然的前一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是看到了铜镜里的假太孙了 不对。不对不对。 那不是看到,更像是站在铜镜前,望着自个儿 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冻得她一个战栗,柳扶微缓缓蹲回浴桶里,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她分不清是否自己产生幻觉了。 要不,再求证一次 念头既起,她深吸一口气,沉下浴池,失重感扑袭而来,匪夷所思的一幕再度浮现。 铜镜前的假太孙,抬着下巴观察自己胡茬,视线随之挪转又凑近。 继而,假太孙拾起一把剃刀怒着嘴剃起胡子来,期间还不忘自得其乐挑了挑眉。 顿时,浴水呛入她口鼻,柳扶微钻出水面,咳了好几下才回魂。 这一回,有答案了。 不是幻觉,是她似乎只要一进水底,就神思飞移,落到他处,能见人目中所视。 离大谱了。 柳扶微只觉得一颗脑壳都要盛不下满头乱绪了。 按说她也算不可思议事件的常客了,此时此刻仍是费解透过水看到别人的眼,这算是哪门子阴间术法 气没喘匀,心里突一咯噔等等,我瞧得着他,他不会也看得到我吧 她拣了条浴布先将自己裹严实了,回想他揽镜刮胡的样子,又觉不像。 那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 这趟醒来是察觉到哪哪都不对,本来只想及时行乐,到了这份上实是想忽略都难。 为何看到的是假太孙呢敢情他也是从娑婆河来的 她起了一探究竟的念头,便一捏鼻,将脑袋埋入水中。 视野再度豁亮。 假太孙伸手推窗,窗外满树挂雪,都护府后花园的景致尽收眼底。 原来他住东面,与西阁隔了内湖,岸两头均设守卫。 假太孙转身将桌上包袱拆开,露出一个奇形怪状红盒。 瞅着像机关盒,四面均嵌着罗盘,他分别拨转一圈,咔一声开了,里头不少小玩意儿,乍一眼看到小哨子、红烛、拨浪鼓、毽子以及呃,针线包 这人是兜货的货郎么 假太孙取出一根状似炭条之类的东西,蹲下身在墙角画字符。 柳扶微自然看不懂他画的啥,一个换气的功夫,屋内四个角都已画毕。 他盖好盒,一边伸了伸懒腰一边开始解裤带,她甚至没反应过来,他就脱了外衣步至铜镜前。 “” 柳扶微下意识捂住眼,真捂住了,奈何她人还在水下,依旧啥都瞧得着包括他侧身抬臂比了个自以为俊的姿态。 “” 啊这人,脸蛋只算中上之姿,身材嘛倒没啥赘肉,肩宽不错,可惜腰有点粗。 只在画本里见过男人的柳小姐,目光不由多流连了一会会儿。 人生第一次偷窥,不是害羞,竟有一丝丝兴奋。 这就是传说中的偷着乐 可惜只可眼观,无法感受,要是真能上身体会一把当男人的滋味,也不算白回光返照 咳,阿微,你可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适可而止 离水的一瞬间,假太孙正过身,露出胸口红色纹身,同胡塔尔王子那个如出一辙 仔细看更妖冶浓艳,边上是不是还扎了几根金针 天。他也是被下了情丝绕的人 怪不得会对诸多细节了若指掌,只是他既中招,怎么没有和那位王子一般发疯 她还待看个究竟,这回脑一缩,忽现浴桶内一双赤条条的腿她立刻蹿回来,只怕多停留一刻,要看到什么不可描述的腿。 自然也没有心情泡澡了。 她索性换了身干净衣裳,坐窗边边晾头发边想不会真给她蒙对了吧假太孙是受了袖罗教的迷惑,来助纣为虐的可他手中又哪来太孙殿下的金印呢 还是说,他也是受害者,来找给他下了情丝绕的妖女算账来着 问题是我为什么能看到他能看到的东西呢 莫名其妙的,她想起了那句中了情丝绕,就等同于被妖人做了标记,不论藏身于何处,妖人只要想感知都随时能感知得到、想寻随时能寻。 柳扶微整个人倏地坐直,心脏砰砰直跳总不至于,是我给他下得情丝绕吧,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参见教主 这算是目睹了拔…… 这念头一起, 立即自我否定莫要胡思乱想,既说情丝绕是妖人专长,你一个人类, 哪有这本事 那会是何理由 她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 始终没想通这其中关联,终于放弃这世上有太多人和事都远远超出她的认知,她只需知道,既然这位才是被害者, 下情丝绕的妖人当另有其人。 恐怕埋种只是个开始, 更大的祸乱还在后头。 正厅外,戈平正被渤海国将军闹得焦头烂额、脱不开身。 人将王子送来邦交, 才过你国境内就被拐成傻子,换谁谁不怒 此事还真不是戈平一个新上任的小将军能应付。 澄明道“小将军莫急。我师兄既已至此, 可托他相帮。” 玄阳派乃是五大仙门之一,斩妖除魔护一方黎民。 果不其然。支洲乃是玄阳派首徒, 他亲口说王子“情丝绕”可解, 忽烈将军立即相信, 又急道“尊师既能救我家王子,何不立刻送王子前往玄阳派” 支洲一身逸群气度“山道入夜常有妖邪, 更别说王子已中妖术,将军要是现在动身, 才是正中妖邪下怀。” 戈平没想到支大侠随便两句话就熄了忽烈将军的满腔怒火,待人一走,当即问“未知我父帅病况如何他、他是不是也中的情丝绕” 几日前,戈望遇袭昏迷,军医们束手无策,戈平传书求助玄阳派。戈望曾有恩于玄阳派, 掌门二话不说派来支洲与澄明,一人护戈望入玄阳派,一人辅戈平回都护府。 戈平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又乍听“情丝绕”,如何不心急如焚。 支洲一听会意“戈帅所中,并非情丝绕。”不待他松一口气,他又接道“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妖法。” 澄明问“是何术法” “此术法名唤心种,此种入心后吸灵灭髓,不仅凡胎,连魂魄也会被其吞噬。” 戈平脸色一白,澄明道“我听闻此法只有历代教主可使,难道” “不错,伤戈帅的应是新教主阿飞。”支洲冷哼一声,“郁浓固然恶名昭彰,也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之理,这位新教主竟敢越界伤边关重将,实是半点人性也无。师父已传书星渺宗、楼一山庄、上音阁三派掌门合力救治。” 戈平喃喃道“可父帅与他们素无往来” 支洲道“江湖苦妖魔多年,仙门中人早有心除之,听闻他们教中近来内讧,阿飞受副教主席芳重创,正是击溃他们的良机,我师父既已开口,诸派掌门自当赶赴,共商除妖大计。” 澄明拍着戈平的肩,道“戈帅忠君护国,诸位仙长不会见死不救的。” 戈平茫然颔首“那我们明日一起同质子上玄阳,太孙殿下那边呢” 支洲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一变,“太孙殿下也在府内” 澄明将太孙出现前后言简意赅说了一遍,支洲听到后半截,问“那姑娘画了太孙像” 戈平拿出,支洲拆开看过后道“她没撒谎,此人才是太孙。” 澄明诧然“师兄见过太孙” “曾远远见过。” 戈平神色一震,道“东院那位极有可能是袖罗教妖人所扮,我们” 澄明按住他的肩,“对方孤身前来,怕不是普通教徒。” 支洲同意“他有口口声声说要见戈帅,定是一早知道戈帅不在府内。戈帅受伤离府的消息小将军可有对外透露过” “当然没有” 支洲沉吟片刻,忽道“说不定,他就是袖罗教主。” 戈平难以置信,澄明亦不解。 支洲摆出一副“你们还太嫩了”的神情,道“金印在手,他也博取到了信任,何必单提一嘴教主的心腹如果他本人就是袖罗教主,为转嫁你们关注的重点,就说得通了。” 这波推敲和上午扶微姐姐所说不谋而合,戈平心头巨震,道“那我们拿下他,是否就可以救下我爹了” 澄明犹豫了一下,支洲却点头“他不知我们已将他识破,正是疏于防范之际。小戈将军不妨先将质子送离都护府,待集中人马将其围捕。” 戈平救父心切,这就要着手调派。他一走,澄明步上前问“师兄,一切只是猜测,当年你也只是匆匆一瞥,万一那人真是太孙” 支洲神色倨傲,“误会一场又怎样,你以为太孙还是当年的太孙”看澄明微微皱起眉头,又说“澄明,你真是过虑了,此人若真是太孙,最听不得的就是一个妖字,岂会任凭一个黄毛丫头红口白牙冤枉人” 澄明虽觉有理,仍道“他要真是袖罗教主,凭你我二人未必有把握将人拿下。不如先将其稳住,联络刺史” 支洲拿眼角刮了他一眼,“师弟,你当知晓仙门诸派此次如此齐心,都愿赶赴我玄阳,不止是为了杀妖,更是为了天”意识到自己声调高了,他没把话说全,又将话锋一转“盘丝大仙重创在身,那物什定随身携带,与其等他出手,不如我们主动出击。” 柳扶微在屋里焦躁地来回兜圈。 难得挖到假太孙身份的关键点,她被软禁在此递不出消息,怎能不急 她不知戈平那厢已在筹备把假太孙当妖孽除了,顾不到她这儿。 她越急躁,门外的守卫也就愈发谨慎,到最后连门槛都不许她往外跨,更别提送信了。 之后几次下水都是漆黑一片,弄不清是假太孙睡了还是特殊能力丧失了。 袖罗教的手段她早有领略,哪怕是颗棋子也不会白白安插。 可人守卫也不可能听信她一面之词,就去搜太孙的房间吧 没辙了,只能硬等。 然而等到日落黄昏晓,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越等越觉得头脑昏沉、腰背酸胀,有那么些月事将至的症状。 不会真这么倒霉吧 她生来体寒,每每来日子都得提前喝四物汤驱湿气,否则准得疼个死去活来,更别说这回她还在冷海冰泉里泡过 顿时什么心思也没了。她托隔壁耳室丫鬟去备月布,再一股脑喝了一大碗大枣姜茶,捧着手炉先埋褥子里去躲躲,先躲过这一劫,再管天塌不塌。 夜抹去了最后一缕残阳。 偌大都护府不动声色的添了不少埋伏,内力设有符篆、阵法,外围士兵严阵以待。 那位假太孙呆屋子里数个时辰,半点动静也无,不知是不是勘破了什么。 戈平望着前方安静的东院,只觉得心脏扑腾之声几欲颤耳。 紧张的不止是他,连一开始恨不得冲前锋的支洲,在临近院门时都道“先找个人敲门试探” 谁都知道,若里头那位真是大魔头,自是谁先上谁先死。 “我去。”澄明抽剑而出,道“我会小心行事,劳烦师兄护好小将军。” 东院墙高数丈,上覆爬藤,月洞红漆门虚掩着,一迈进,有笛声自内隐约传出。众人皆是胆寒,“这、这是” 但看那爬山虎宛如长了脚的蜘蛛急遽蔓延,密密麻麻的就要淹没院落。 支洲拂尘一甩,爬藤裂出了一道口子,戈平欲闯进去,前脚才迈,那爬山虎便缠上了他的足,在一片惊呼声中将人吞没。 “小将军” 柳扶微在梦里疼的死去活来。恍惚间,看到一道淡蓝色的倩影朝自己走来,蹲下身“姐姐。” 她费劲抬眸,怎么也看不清来人,只听那人慢慢道“你不是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吗为什么要抛下我呢” 梦境轰然坍塌,她睁开眼,周遭一片漆黑。 连手脚都胀痛得难受,她张口唤了两嗓子,没人应,只得爬起来给自己烧水。 隐约间仿佛听到笛声,她心生好奇,一推门,差点磕到了什么,低头见是守卫的脸。不见天日的走廊外,十数个守卫皆瘫倒在地,一眼望不到头。 她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关上门。 发生什么事了外边那些人都死了吗 那笛声呜呜咽咽的像婴孩的哭声,越听,鸡皮疙瘩起得越厚。 别节外生枝了。 妖邪既已来过,她只要安静猫在屋内,应该不会去而复返。 她本就不适,又最惧这种黑不隆冬妖鬼氛围,于此数九寒天,从头到脚都泛起了阴森森的寒,她想走两步缓解缓解吧关节酸软,躺下又呼吸困难,简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须臾,笛声停下,再也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是走了 柳扶微不敢推窗观望,余光瞥见浴桶要不,再试试 这回将脸埋入水下时,第一时间先听到了熟悉的人声“又有新法宝啦,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么” 稚嫩之中带着一丝娇嗔,竟是刚刚梦境里听过的那个。 柳扶微凝神,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但见一个身着蓝色绣裙的少女立于假太孙屋内,周身被一簇簇绿光所织的笼子所罩,仔细看,门窗外都被什么给裹死了,绿光是屋中四个角落的字符散发出来的,假太孙站在五步开外,右手握着火折子,恶狠狠道“一旦被点燃,你就没有活路了” 那少女不以为意,又往前走了一步“你舍得我死么” “且住”假太孙的声调微不可察地一滞,“我有金针封穴,不会再受你迷惑了” 柳扶微彻底会意这位姑娘就是下情丝绕的袖罗妖人咦怎么看不清她的脸 屋内灯火晦暗不明,能看清少女的异域服饰以及脖子上一条缀满铃铛的饰物,视线再往上嘴、鼻、眼,单独看能看着,凑一起却无法分辨她的模样。 对哦,说是中了情丝绕的人会看不清人脸来着。 那少女嗔道“哎,兰公子如此大动干戈,伙同外边那些人杀我,果真是心里没了我。” 假太孙侧开眼,“你即刻解开情丝绕,我放你走。” 少女道“为什么要解开明明再过十天,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假太孙未答,少女歪了歪脑袋,轻问“你专程叫我过来,是怕忘了我” “我没有”假太孙辩解“我兰遇这辈子还没有被人这么耍过,我就是想看清楚,到底那个夺走我” “夺走你第一次的我,长得好看不好看”少女话意露骨。 “”假太孙脸倏地一红。 少女道“可是怎么办呢情丝绕一解,你就不喜欢我了呀,你不喜欢我,我会很难过的。” 假太孙一激动,就要去点地上的引线,“我现在就不喜欢你” 他人还没完全蹲下,她先迈出一步,手臂“嗤”一下被空气中的萤火灼烧,下一刻她嘤一声倒在地上,一副娇弱不堪地呻吟“非我不愿,我进来的时候,被外面那个臭道士给伤着了,现在浑身都疼” 话未完,脑袋一磕闭上双眼。 都是女孩子,柳扶微觉得这装晕装得有点痕迹过多了。哪料这位假太孙叫兰遇对吧,居然浑然未觉,还主动步上前去查看她的伤势“你别装死,哎” 下一刻,那少女原地坐起,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右眼俏皮一眨,“嘻,就知道你舍不得我疼。” 兰遇做了个挣脱的动作,不知是没力气还是不想挣,哼了一声“你又拿这招骗我。” “我要是不喜欢你,就不会骗你啦。” “那你骗那什么王子,也是喜欢他” 柳扶微听到这句简直开了眼这哥还有功夫在这里吃醋,小妖女是裸的勾引你好么 “我只是需要灵力而已。”少女坦然道“要不是对你动了心,还能由得你这么设计我” “又是为了你的教主”兰遇显然不悦的语气仍掺着醋意“你可知你们教主已成众矢之的,整个仙门、甚至魔门都欲处之而后快,大理寺都专门派人查你们了你、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今夜质子也不在府内,你收手还来得及。” 少女听到“质子也不在”时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又凑近道“我要是收手了,外面的人一定不会饶我的” 这样的距离,美目盼兮而来,连柳扶微的呼吸都停顿了一下。 兰遇禁不住迷惑一般“你、你答应我不要再伤害人,我可以考虑帮你。” “哟,怎么帮” “都护府西阁楼那里防备较宽,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拖延时间,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追上你” 柳扶微心底暗暗骂了声娘,少女笑了“兰遇,你为了我,真是” 未说完,红唇凑上前,未尽的语声淹没在这一吻上,然而就在唇齿交接前,一条淡青色的光自兰遇口中吐出,抽丝剥茧一般入了少女的口。 兰遇瞳孔骤然一缩,想避已是迟了“你” 少女将情丝悉数吞于腹中,轻如叹息似地起身,淡笑道“郎君如此待我,我又怎能叫你失望呢” 青葱五指轻轻一推,画面重归黑暗。 柳扶微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水珠,整个人都懵了。 这、这算是目睹了拔根现场么 她一时间腿软,拉了把椅子坐下,砸摸着方才见到的一幕,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心口,到底亲身体验,总有种自己也被勾了魂一般的错觉。 那个叫兰遇的假扮太孙殿下,他唯恐情丝绕解了之后会记忆全失,千里迢迢送人头,只为一睹少女真容 啧,从傀儡线到情丝绕,袖罗教的术法是越来越走心了。 恐怖,恐怖。好在她不是男子,但愿小妖女情根到手,别再逗留 不对,刚那个姓兰的缺心眼说什么来着西阁楼 一种不祥的预感直逼眉心,她第一反应是开门就溜,终慢了半拍走廊外,铃铛叮铃作响。 后脊蹿起凉意,她立马爬窗,脚蹬一半记起这是三楼见鬼 门砰然一开,萧瑟的夜风扑面袭来,她一个痉挛,手没扶住,眼见就要被刮下去。 一只握着玉笛的手凭空搂住了她的腰,堪堪将她抄了回来。 她抬眸,这回用自己的眼,她瞧见这位满头小辫、眉梢含春的妖女抛来一个媚眼。 “”这是妖人取人精魄前的惯用动作么 “我没灵力,”柳扶微猝不及防地张嘴呛了冷风,“咳就快死了” 哪料少女道“我知道。” “什么” 未及回神,少女单膝跪下,捧起自己的指尖,一双星瞳湛湛望来“橙心来迟,望教主大人恕罪。”,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我是教主 殿下归来。…… “教主”二字猝不及防地钻入耳缝, “嗞”得天灵盖啾啾打怵。 柳扶微未束的长发在风中略显凌乱,心说这小丫头够狠,上来就把罪名给她扣到教主层面, 是唯恐戈平他们不就地使大招对不对 她忙将手指抽开“谁是教主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啊。” “行,”柳扶微瞄了一眼走廊, 乌漆嘛黑的看不清有没有其他人, “那你说说看,我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教主名叫柳扶微, 长安人氏,自幼走南闯北, 四年前随父调职回长安。” “” “教主” 柳扶微简直匪夷所思, “你,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 偷窥到我灵域里去了” “我哪有这个本事啊, 那明明是教主你的”小妖女说到这里,瞄了一眼她的手, 忽地一拍脑袋,“教主还没有取回神戒么” “什么神戒” “瞧橙心糊涂的, 没有神戒, 教主自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认不出橙心了。” 想不起来什么这怎么还越扯越戏剧化了 “你”一阵透骨奇寒生生将柳扶微嗓子哽住, 不止是冷, 小腹刺痛之尖锐更甚之前,简直到了临近昏厥的地步。 忽然间,掌心被用力握住,一股异常丰沛的灵气冲进四肢百骸, 只一瞬,不止寒气驱逐、疼痛消失,连日笼罩的疲惫都被一种爽心豁目之感取而代之。 橙心这才松开她的手,替她拭额间冷汗,“有感觉好些了么” 柳扶微下意识格挡开,余光瞥见自己手心泛着一条淡光,活灵活现的仿佛还在蠕动,她吓得连退两步“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是兰遇的情根呀。他的情根很丰富,灵气也是很足的。” 这献宝似的语气像极了大厨在夸上桌的烧鹅多肥多香。 “你有病你把他的情根给我做什么” “教主你恐怕是忘了,你被人换过命格,需得时时以灵力支撑,否则命在旦夕啊。” “” 柳扶微大脑一片空白。 名字没错,出生地没错,就连换命也知道这凭空冒出来的小妖女怎么会对自己的底细知道的这么清楚 她心里隐隐生出了个荒诞且透心凉的念头袖罗教新任教主不会真的是我吧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橙心一把拉住柳扶微的手腕道“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戈平一行人奔进阁内时,屋中已空无一人,只余半掩的窗在夜风中吱呀作响。 澄明解了廊道外的士兵的穴道,却无一人说得清这里发生过什么,皆称自己看到一团黑影后就昏了过去。 戈平今夜险些被爬藤淹没,对这些邪魔外道的术法仍心有余悸,眼下最信任的就是一剑救自己脱困的澄明了,他问“澄明先生,你有看清今夜闯府的那妖人的容貌么” 澄明摇头“此妖人以爬藤做遮掩,我还没进到内屋,听到呼声,便顾着救小将军你了。” 彼时澄明和支洲合力将戈平身上的藤蔓斩断,那诡异的笛声不止,众人只得退步三舍,不多时就听到兵刃交接之响。等澄明带戈平进到内院,见到了动武之人的真面目果然是假太孙。 但听那假太孙高呼一句“先别管我,那女人在东阁,她的血可救教主” 下一刻,一道蓝影倏地蹿出西苑,等澄明追去终还是慢了一拍。 戈平“那假太孙所言,究竟何意” 澄明思忖片刻,道“符姑娘曾说,袖罗教捉她入岛是为了施行什么法术,也许今夜袖罗教如此大阵仗,不是为了取质子情根,而是为了符姑娘” 半个时辰之后,身处灵州城一家名为“月坊”的酒肆顶厢内的柳小姐,左手持杯,右手执箸,面对着一桌琳琅满目的本土菜系,不知从何下手。 端菜进来的小厮听到一声叹息,“咚”一声跪下“仙、仙主可是有不满意的,小的这就叫人重做” 柳扶微只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托盘抖如筛子。 橙心示意小厮先退下,道“近来灵州风声紧,教中只留了月坊交接,他们之前没见过教主,这才露了怯,教主莫怪。” 尽管已经听橙心说了一轮“原委”,柳扶微仍觉得云里雾里不可置信“我真的是你们教主” “教主可是还有什么不明白之处那容橙心再说一次,去年教主从神庙出来之后,就遇到了我娘,然后我娘” 柳扶微伸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你娘就是郁浓教主,你是袖罗教的大小姐,对吧” “嗯,嗯。”橙心双手托腮,乖巧点头。 这事,可谓是荒谬乘着一匹脱缰的野马去找他姥姥荒谬到姥姥家了。 依这说法,当日她从娑婆河上岸之后,应该是回到了神庙,结果一出大门,就好死不死的撞上了守株待兔的郁浓。不知中途发生了什么,郁浓不仅没把她剁碎,还捎她回了袖罗岛,然后把教主之位传给了她 “真是你娘把教主位传给我的” “当然。” “我怎么听说新教主的位置是篡来的” 橙心眼珠子咕噜一转“那时几个分坛坛主都不大安分,是教主你怕自己初来乍到震慑力不足,就让我娘死的时候配合着你演一出被你杀的戏。” “你是说我在你娘临死之际还撺掇着她陪我演戏” “可别说,效果是真的挺好的,大家都非常崇拜教主的威严呢。” “不是。”柳扶微越听越迷,“你先告诉我,郁教主是怎么死的” 橙心微一垂眸,“她为了救我,耗费了太多灵力,才油尽灯枯的” 本想问“你怎么了”,听到耗费灵力,柳扶微顿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你是辛未年” “七月初九辰时。” “你娘一心捣鼓的换命之术换的是” “我。” 天,敢情闹了那么大阵仗,又是设计顾盼又是血染大理寺还千里迢迢把她拐走,一切的祸端都始于这丫头 “教主,你是不是想说,闹了那么大阵仗都是为我,让我自己哪凉哪呆着去” “” “没关系,虽然骂过我一次,还可以再骂一次的。” “” 柳扶微哪有余力骂人 “你是叫橙心对吧” “橙子的橙” “姑且信你没说诓我,但是当初你娘捉我时无非就是为了给你换命,我不懂,为何她不把教主之位传给你,反而传给我” 橙心摸了摸肩上小辫“我也不懂。” “” “我从小活在地下,不可见天日,当时我说的是被唤醒的时候,娘亲已经快不行了。” 柳扶微哑然片刻,“你是萝卜么从小活在地下” 有问必答的橙心吸了吸鼻子,先摇头,又点头“我不知教主和我娘亲之间达成了什么约定,可她说过,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当袖罗教教主的了。” “” 郁浓该不会是人之将死神智错乱,被坑蒙拐骗了吧 还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柳扶微自我揣度了一下若当真是生逢绝境,眼见要被郁浓榨成汁儿,那必然还是得垂死挣扎一番的,指不定灵光乍现说了转危为安的话博得信任 天,那得什么程度的灵光,会把人唬到托孤的程度啊。 可,傻一人就罢,哪能傻一窝 “席芳、还有邀月呢” 橙心道“芳叔惹怒了教主,前段时间被赶出去了” “” “橙心永远都是站在教主你这边的” “谁把谁赶走你,没说反么” “教主若然不信,等见了欧阳叔叔你问他也行啊。” “欧阳”柳扶微艰难地做了个小鸟飞的动作,“就那个大蝙蝠,欧阳登他和席芳他们不是一伙的么” “怎么会欧阳叔叔可是教主你最忠实的门徒呢” 好不容易捋清的线条又被揉回成一坨波云诡谲了。 橙心看她一脸难以置信,又道“教主,你不是一向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就没有你驯服不了的么” “” 看来,对着这个不知道是橙子还是萝卜的,是不可能聊到点上去的。 柳扶微决定暂时越过“如何迈入袖罗教”这一前史,直接问“在都护府,你和我说灵戒记忆,是什么意思” “喔对。教主当日就嘱咐我,说一见到你得先提这一茬的。”橙心指指脖子上的项圈,“待教主寻回神戒,开了陋珠,一切记忆都可找回” 陋珠柳扶微睨了一眼她颈上银铃,这才察觉到每一颗大小不一,雕纹奇特,尾端竟分别挂着小锁小到微乎其微、忽略不计的程度。 柳扶微“你是不是想说,你的这个项圈名叫陋珠,能存人的记忆” “东西也可以,灵力也行,还有情丝,教主的好多宝贝都存在里边呢。” “哦。”她极力让自己适应橙心的神神道道,“然后呢” “然后,教主有大半记忆被封存在陋珠里,还有一些在神戒里,但戒魂现在被寄养在那个小将军的宝刀上”橙心说“就好比钥匙和锁,总之陋珠由谁合上,只能由谁开启。可现在教主没有神戒,以橙心灵力低微,自然也是开不了陋珠的。” “”好吧,并没法适应。 柳扶微尝试就着她的思维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有一枚神戒,附在了戈平的刀上” “对呀。” “那戒身呢” “戒魂本就无形,只有教主才能令神戒显形呀。” “可我为什么要把戒指寄在别人那里” 橙心道“那时,戈平他们攻岛的船马上就要到了,要是被人发现神戒,教主的身份自然也就暴露了。你这才兵行险着,挪到那个小将军的刀上,原本就是想找机会触到宝刀,收回神戒的。” 索性扮成一个被困于袖罗岛的受害者,由敌人亲自送自己离岛。 考虑到攻岛者或有仙门中人,这些仙者可摸脉、也有可能会窥探他人记忆,所以不止神戒要摘,在袖罗教这八个月所发生的一切,需得暂时抽出来。 如此,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被绑架至此的长安闺秀。 柳扶微听到这段,忍不住“咦”了一声,“我这么胆大心细、未卜先知的么” 橙心起身拎壶斟酒,道“教主就是最厉害的。” “那岛上其他教众呢” “有人要攻岛,我们提前得到了风声,就撤离了。” 柳扶微又问“神戒里有我的记忆,我为什么还要把记忆分割出一部分,存放在你的陋珠里” 握酒壶的手一抖,橙心支支吾吾道“那得等教主寻回神戒就能想起来了。” “现在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教主有时要做什么,也不会都告诉我啊。” 柳扶微盯着橙心片刻,放弃这一茬刨根究底了“那我换个问题,为何岛内沦陷,教主和大小姐不走,难不成还需要我们俩殿后” “我虽然不知教主具体的筹谋,但我知道,教主有意借此机会,将几大仙门”橙心抬眸,“一并除之,以绝后患。” 半晌,橙心伸手在已呆滞的教主面前晃了晃,“教主” 原先的满腔震惊因为橙心的这句话一扫而空,柳扶微心道这小妮子满口胡言,我居然还正儿八经的和她聊这么多,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还好。就是一股脑的和我说这么多,我需要消化一下。” 橙心万分理解“教主与他们周旋数日,定是累了。你打算何时去取回神戒” “贸然回去会惹他们怀疑,再想想吧。我困了,这里有地方小憩么” 橙心看柳扶微愿意留下,应是彻底信了自己。这才长舒一口气,立时命人去备厢房,不料才出去绕了一圈,回屋时已不见教主的踪影。 天蒙蒙亮,冬境天哪哪都冻。 柳扶微穿得不多,唯一一顶帷帽是从月坊随手顺的,丝纱质地毫不挡风,没法在大街上久荡。待晃到晓市巷口,见有几家摊子已开炉挂幌,任意拐进一家顶上有罩棚的,拣了个相对挡风的位置坐下。 店家本在忙活摔肉跺菜,见这一大清早就来了客,还是个戴帷帽的姑娘家,忙先递上一块热手巾,问“姑娘来点啥” 柳扶微这会儿哪有什么品肴的心思,只说随便,店家道“那,也和那位客人一样,俩芝麻饼,一素菜汤面” 不说还没注意到,角落那桌竟已坐了一个头戴斗笠的客人,一身灰色素衣,一副“生人勿扰”的坐姿,同帷帽都绣花的她形成鲜明对比。 柳扶微道“我要羊肉汤面,加葱的。” 心情再糟也不能惨到喝素菜汤吧。 本以为最多只剩日,乍然发现自己又多活了八个月,整个人仍处于一种悲喜莫测的恍惚中。 她放着大好的轮回前程不要,傻了吧唧的从娑婆河飘出来,本想证明一下自己并非白白来人世间走一遭来着。 谁曾想好吧。 天下第一妖道教主,还真是轰轰烈烈,没白走一遭。 就是未免太过邪门了。 不止郁浓传位邪门,席芳不趁机碾死她邪门,那个叫橙心的更邪门。 就那拔人情根和摘菜似的狠劲,搁她跟前装什么小白兔,还骗说什么除仙门、绝后患的,真把失忆当没脑子么 饶是她从小看话本到大,最爱看的莫过于妖邪中也有善人、正派是伪君子这一类的情节。 但话本归话本,现实是现实,袖罗教把人头咔咔一顿切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呢,她不会真傻到自己能凭三寸不烂之舌以及传奇色彩般的奇遇就登上了那个高位。 那凭什么呢 “哒哒”两声,饼和面齐齐上桌。 这北境小摊,浅房窄屋,吃食自不如长安那般讲究。棚外飞雪,身后炉子滋滋拉拉烧得贼响,别有一番意境。 在月坊她不敢贸然下口,眼下被勾起食欲,决定先果腹再说。热汤一勺一勺下肚,总算恢复了少许思考力。 是了,神戒。 如果说,神戒就是在在渡厄舟,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指尖那个发光的玩意儿,说不定真有什么特殊能力,才会让郁浓态度大变。 橙心和自己都是命格垂危之人,两人至今未死,会否皆因此戒 若是如此,她一个劲撺掇自己找回神戒也就说得通了。 那又为何不能有话直说 柳扶微啃了一口芝麻饼,心说弯弯绕绕,必定有诈。 她信不过这小妖女,也知自己一个劲问不出答案,只得先溜出来把时间拉长、姿态拉高,就不信橙心憋得住。 又惑然倘若自己真拥有如此宝器,郁浓死后,何以还要留在袖罗 难道说自己是有什么隐藏的野心因埋太深了而不自知 开始自省本人是否有魔头潜质的柳小姐,因想得太专注,一时没留神外头的动静。等听到杂沓的脚步声,一迭声“别跑”“站住”以及“啊啊啊”已然欺近,她抬眸,但见一道金光灿灿、上半身被网状物裹成粽子、下身却健步如飞的人,正朝着这个方向飞奔而来 柳扶微生生呛了一大口。 兰遇 他不是都被拔了根吗怎么还能在这儿上蹿下跳的 一切发生的太快,待她看清追在后头的人是澄明、以及都护府众兵马时,兰遇已刹在她跟前,可怜兮兮道“看什么看,救我啦” “” 柳扶微猛然想起,天亮之前,橙心把这二傻子的情根注入自己体内来着。 不会是顺根摸瓜找来的吧 她凝定成了一尊冰塑,委实不知这一声该怎么应。 装不认识是不能了,支洲与澄明已追至跟前。 就在她眼睁睁看着一道拂尘卷向兰遇之际,一只手越过她,将她稍稍往边上一别,同时将兰遇往身后一捞隔壁那桌斗笠客不知何时迈了过来,堪堪使支洲的拂尘扑了个空。 下一刻,兰遇贴着斗笠客的背哭嚎道“他们要剖我的骨” 支洲和澄明在棚外站定,紧盯向斗笠客道“袖罗妖人” 那斗笠客手中还持着筷子,闻言,轻轻放在桌上,道“不是。” 此人声音温润,语调平和,与这凛冽的寒风颇有些格格不入“他也不是。” 支洲道“休要狡辩,他已自认袖罗教妖人” 斗笠客别了兰遇一眼,道“他先前中过情丝绕。若自认袖罗教,应已被取走了情丝,所言所行不足为凭。” 澄明和支洲同时怔住。 柳扶微则是彻底呆了。不止是因为这句实情,而是他说话的声音。 于她而言,分明是数日之前听到过的,再熟悉不过的 是太孙殿下,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