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魔》
1. 丰州鬼蜮(一)
天地初开,五帝化生,分仙、凡二界;后魔气横生,秽土蔓延,又成幽冥。
幽冥之主,其名酆都。
——《三界传·幽冥卷·卷首》
*
“……胡,胡说八道,什么其名酆都!”
一只干枯的手重重拍上劣质木桌,酒碗里的酒都被晃得溅出几滴,渍在那本翻开的《三界传》上。
肮脏的地牢里,天窗漏下几隙光。
老狱卒往污黑的土墙上一靠,打了个长长的酒嗝:“那是号,号酆都帝,根本就不是什么名讳……”
桌对着,一个年轻些的狱卒也喝得迷糊:“这酆都帝,就没个名字吗?”
老狱卒凝了半晌,摇头,“早没人知道了,只晓得,那是仙界的老神仙们提都不敢提起的名字,立传那时候,哪有人敢写?”
“这么厉害?”年轻狱卒大着舌头,“真的假的?”
“哼。”
老狱卒拎过酒碗灌上一口,跟着声冷笑咕咚下了肚:“酆都帝麾下,五方鬼帝,十殿阎罗,一统幽冥十五州,那是能倾覆仙界创世五帝的存在——要是他老人家能活到现在,那幽冥怎么会乱成这个样子,住在天上的,也早就换成我们了!”
年轻狱卒结舌片刻,嘀咕:“真这么厉害,怎么还死了上万年了?”
老狱卒像是听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忽一个激灵,就把酒意也抖醒了。
他青白着脸,摇晃起身,看了眼窗外天光。
“天都亮了,老八也该回来了,你去牢外等着接新的那批犯人吧。”老狱卒扭头,朝向角落,“你,过来把这儿收拾了。”
“……”
他的话音去处是一片土墙前的角落。背着光,晦暗里站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纤弱身影穿着大了好些的黑色麻衣,许多处磨得发薄,不像衣物,更像块褴褛的破布,连着黑色兜帽一同罩住女孩的头脸。
细得一折就断似的手腕脚踝透着病态的苍白,从宽大空荡的衣口露出来。
这样单薄瘦弱的身影,此刻却在搬着墙角沉重的砖石。
听见老狱卒的话,时琉放下石块,走过来。
她低着头,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轻得像只幼小避光的灵兽。只是纤细脚踝间却锁着一条沉重的铁链,擦着地面,撞得叮叮当当地闷响。
叫姚义的年轻狱卒睁着被酒醺得发红的眼,无声又直勾勾地盯住走过来的少女。破旧脏兮的麻衣盖不住逐渐挺拔的清丽,幽冥秽土也长不出这样白生生的羔羊似的细腻。
一截皓白的腕子从麻衣里探出来,收拾桌上的酒碗,幽冥秽土没叫这皓白污脏半点,像传闻里凡界的雪似的。
可幽冥没有这样的雪,这样干净纯粹的白。
姚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忍不住就伸手过去。
“还磨蹭,”老狱卒不耐地敲了敲烟斗,“等老八带回人来,没见着开阵法的,不得抽你一顿?”
姚义停了两息,才不太情愿地起身,他嘟囔着调头往外走:“哪回带回来的不是些凡俗废物,还回回调阵法查验,他也不嫌麻烦。”
“胆大心细,这就是人家是牢头,而你就一喽啰的原因。”
“……”
姚义趿着鞋的声音顺着窄道渐渐远了,桌旁的老狱卒也靠墙酣睡过去。
时琉抹掉桌面最后一点水渍,抬起尖白的下颌,一双乌黑剔透的眼瞳藏在黑色兜帽下,朝巷道的尽头望去。
巷道很长,到尽头只剩巴掌大的一块光。太小了,好像风一吹就明灭晃动,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那是逃出这鬼狱唯一的光。
——
幽冥有十五州。
极北之地最为荒凉,偏名为丰州。
丰州最北,常年瘴气纵横,寸草难生,是片死地。千年前此处瘴气忽然一夜消散,活物可入,当时的丰州州主就在此建起一座“鬼狱”。
“鬼狱”中关押的囚犯,都是狱卒从各地掳来的没有修行的凡体。每隔四十九日就取一人心头精血,供那丰州州主修炼邪门秘术。
其中尤以年满十六的少年少女最宜。
百年来这鬼狱里有进无出,恶名远播幽冥。因此又得名,丰州鬼蜮。
而时琉日夜所想,就是从这鬼狱中逃出去。
她想见一见狱外天光。
-
时琉在鬼狱里是顶特殊的存在。
三年前,她流落幽冥,被卖进了这鬼狱里。刚进来的囚犯都要过个阵法,确保还未踏入修行路,免生变故。而时琉骨龄才刚过十二,不合“供奉”要求,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又因着体弱无害,时琉比其他囚犯都自由些——在狱里被差使着做些狱卒们懒得做的杂活。
譬如收拾整理,打饭施粥。
再譬如,包扎疗伤。
“等老子养好了伤,非得把符元那头黑狗熊打得跪地喊爷爷——哎哟!你轻着点!疼死老子了……”
骂骂咧咧的瘦猴似的少年箕踞墙角,疼得嘶声,伸手就想推开面前低着头给他包扎的兜帽少女。
可临上手前,他又犹疑地停下了。
低着头的少女似乎没察觉,兜帽将她的脸藏在阴影里。
同个大牢房内,其余麻衣囚服里有人嬉笑起来:“瘦猴,你是不是喜欢她啊,怎么一到她眼前就不耍你的牛皮威风了呢?”
“放、放屁!老子才不会喜欢这种丑八怪!”
瘦猴脸涨得通红,恼火瞪角落里开口那人。
话是脱口而出,说完以后他就下意识望了眼身旁的少女——兜帽低低掩着,少女头都没抬,给他缠上止血布带的手指也轻巧平稳地勾扯着。
她就好像压根没听见他们的话。
瘦猴恼意更盛,脸都烧得像猴屁股了:“丑八怪你可听好了,不要自作多情,老子才不可能看上你呢,你——”
“邦邦!”
沉木棒敲在牢门上,“吵什么,想早点投胎是不是!”
姚义站在阴潮的牢门口,恶着眼神划了一片,最后落到唯一低着头的少女身上。
“时琉,跟我来。”
“……”
最后一条麻布系紧,时琉从墙角起身。
昨夜下了雨,阴湿的地牢里积着不少水洼,转过来起身的时候她晃过其中一个。冷然的暗光浮过水面,映出女孩藏在兜帽下的侧脸——
狰狞的长疤攀过女孩本该清丽冷艳的脸,从眉旁一直蜿蜒到唇下。
如雪白玉壁上一道丑陋裂痕,触目惊心得令人皱眉。
所以是“丑八怪”。
时琉听过了好多日子。
但她不觉得有什么难过。毕竟这是她还能好好地活在鬼狱里、没有被献给幽冥那些四下流散的恶鬼匪首们做短命姬妾的唯一原因。
何况就算这样,随她身量渐渐拔起少女模样,也总有些毒蛇似的冷腻眼神往身上纠缠。
时琉侧身出牢门时,将疤痕那侧朝向姚义。
可姚义视线没往这边落,反倒是拧着手里的沉木棒,晦着神色往幽暗牢廊尽头走:“赶紧些,再慢点,那边就得死人了。”
时琉意外地抿了抿唇,加快步子跟上去了。
随姚义走到这鬼狱地牢最深的天井口,时琉看见了被扔在空地上的一个……少年?
要不是听到姚义说的,时琉心里早有准备,那此时还真不敢贸然确定地上那血糊糊的半死不活的是个活人。
他身上约莫一件白衣,看不出纹理质地,浑身上下几乎都被血染满了——红的,红得发黑的,血色形状像幽冥血河道旁盛开的曼陀罗,妖异又瘆人,不知道流干了没有。
叫老八的牢头和老狱卒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老狱卒酒意未消,正皱眉咬着烟嘴:“怎么就带回来这么一个。”
“丰州西北出了事,其他全死透了,就这一个还剩点气的。”老八阴晦着眼神。
老狱卒变了脸色:“出什么事了,竟闹这么大?”
“丰州州主,死了。”
“什么!?”
“……”
时琉刚走近地上少年,还没来得及蹲下检查,闻言也是一栗,她按捺住了没敢回头。
但兜帽下,眼睫都惊抬微颤。
鬼狱就是丰州州主一手建立,供他修炼邪法,时琉对他有所了解。
幽冥十五州,原由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各自统领一州,万年前酆都帝不知因何忽然神陨,幽冥大乱,麾下十五州领主死伤过半。
岁月摧人,又经万年征伐磋磨,如今冥土还剩几位初任领主早就成迷。
但即便如此,现任的一州之主随便哪个都是尸山血海里走上来的——尤其丰州州主,传闻里得上古天魔邪法传承,实力莫测,在现今各州州主里也能排入前列。
这样一个正值鼎盛的可怕魔物,竟然就这么死了?
时琉脸色微微苍白,更低下头,屏息听着。
天井一角,老狱卒的宝贝烟嘴都险些没叼住:“州主何等修为……难道兖州和甘州联手了?”
“应当不是。”
老八不知道想起什么,乱发下鹰隼似的厉眸里还闪过似惧意,“出事的地方是幽冥天涧,气息爆发只有几息,我们于百里外路过还被波及——要不是我警觉得早,你这会都没处替我收尸了。”
“几息时间覆灭一位天魔,兖州甘州州主联手也做不到,确定真死了吗?”
“我去查探过,幽冥天涧最北夷为平地,州主神魂俱灭,绝无生还可能。”
老狱卒惊愕:“几息之间神魂俱灭?怎么可能?”
“如果我没猜错,是凡界有大人物下来了,”老八眯了眯眼,“要么是两大仙门的太上长老,要么是时家家主亲自出手。”
“——”
蹲在地上血糊糊的少年身旁,刚拨开那人血色衣襟的少女手指忽然一抖。
姚义察觉,低头望来:“怎么了?”
“……”
地上少女默然片刻:“他伤得太重,快死了。”
“那就等死透了直接扔出去。”姚义嫌恶皱眉。
“我再试试。”
时琉拿起旁边装着药草的木箱。虽然她惊神不是因为这个,但并没撒谎,面前地上的少年确实是不行了。
经脉尽断,半点生息也无,肌体冰凉。
要不是这衣上的血还没全干,说这是从哪里挖出来的死人,她也是信的。
尽管知道,但时琉还是开始替他上药止血。她最想活着,自然也不忍心束手旁观无辜生命流逝。
“还没死?这小子倒是命大。”
老八和老狱卒往天井外走,路过时觑了地上一眼,“他不是这次送来的货,是幽冥天涧外捡的,估计也是路过被大战波及,但比我带的那几个强,还剩了口气,勉强交个差。”
老狱卒重新叼上烟嘴,皱着眉吧嗒:“捡来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能有什么事,”姚义不以为意,“过了法阵,没修为的废物一个。看着也没几口气好活了。”
“……”
跪伏在地面,时琉正在解开少年衣襟,想查验他胸膛上的伤口。
只是血痂将衣料沾在伤口,难以分辨,被她撕开衣襟后,一股新血又从衣下的狰狞伤口里汩出。
时琉离得最近,眼神忽地一怔。
鲜红的血里,像错觉似的,熠过淡金色的光粒。
“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没救了就扔进沉尸渊,最近那边的食腐野狗快饿坏了。”姚义冷笑近前。
时琉连忙扯回少年衣襟,赶在他看见前,迅速将那个伤口盖住。
“还有救。”时琉低着头,用兜帽麻衣将少年上身遮藏了大半。
姚义微微眯眼,还要上前。
“姚义,老八喊你一起过来,”老狱卒去而复返,在天井边的青石上磕了磕烟斗,褶子压着眼皮不抬,“别磨叽了,赶紧。”
“啧……”
姚义不满地咕哝了声,转身走了。
天井内一片阒然,只有不知道从多高多远的石缝外,山风清瑟,呜呜咽咽地漏进来。
时琉停了许久,确定外面一点脚步声都没有了,她稍稍正身,跪坐回抵地的小腿上。
“你是不是醒着。”女孩望着地上血糊糊的连面目都难以辨认的少年,用最轻的声音问。
“……”
“不用怕,他们走了。”
“……”
说完最后一句,时琉就无声望着地上的少年。他有一双阖着很长的眼线,睫毛在苍白冰冷的肤色上懒懒错叠,受了这么重的伤,却安然如长眠。时琉猜想,那下面藏着的该是极漂亮的一双眼。
她猜的没错。
因为下一息,那双眼睛就睁开了。
比时琉见过的凡界最美的琉璃石还要漂亮剔透,像极北之地最人间盛景的雪山天湖。湖底薄光粼粼,日影跃金。
可琉璃是冷的。
冷白沾血的指节骤然扼上女孩纤细的颈,抵得她兜帽跌下,呼吸骤窒。
时琉被掐颈按在嶙峋石壁前。
收紧的指节扼杀着她的生机,死亡像冰冷的薄刃,缓慢冷漠地切进她脆弱的颈项。
少年身影俯下,遮蔽了光。
他冷漠睥睨着她,那双琉璃石一样湛黑漂亮却无比冰冷的眼睛仿佛在说——
他下一息就会杀死她。
2. 丰州鬼蜮(二)
时琉就要死了。
虽然她做了很多年的心理准备,但在死亡黑影即将吞噬一切的时刻,她还是有些难过。
她想活着。想去看许许多多的风景,认识许许多多的人,听许许多多的故事……她只是想自由地活着。
可是好难啊。
——她出生的时家,凡界三大修仙势力之一,独据极北隐世之地,族人万千,门客无数,是人人都盼着托庇的地方。
家主有女名为时璃,天之骄女,修道奇才,世人皆知。
可没几人知道,时璃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
更没几人知道,那个没有气海不能修炼的废物姐姐,曾被关在一方小院里,孤单度过她孩童时的几千个日夜。
十二岁那年,时璃的生辰宴在时家兴隆大办,邀请许多仙门高士与宴,宾友尽欢。
那天也是时琉的诞辰,只是大家都忘了后山隐林里还有那样一个小院。看管照顾她的新任使婆恼火受了牵累,趁着人多杂乱,去前山讨灵泉酿的酒水喝,只留下了时琉一个人。
那是第一次,时琉踏出那个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的隐林小院。
时琉不能修炼,但从记事起,这世上的一切阵法障眼法都对她无效,她只是没告诉任何人。多少次她从院门路过,或是坐着秋千呆呆望着,但那些监管下,她从没走过去。
直等到那天,她终于推开了院门。
院门口那个时家长老来了都要困上一日的阵法,她只用了一炷香就走出来。
可废物就是废物。
那个从未踏出小院的女孩只是想偷偷溜出去,看看外面光景的,却还未到山脚就被恶人抓了。后来一路流离,沦落幽冥,进了这丰州鬼蜮,从此再没出来过。
……就这样了吧。
简短的人生和更简短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将死的时琉眼前掠过。
她只听最早照顾她的那个使婆奶奶说过,人死之前是会有走马灯的,它会给你看这一生最喜怒哀乐的日子,时琉想她也有了,只是贫瘠得可怜。
可怜得叫人难过。
黑暗慢慢吞噬掉时琉眼前的最后一点光。女孩被少年掐着颈抵在山石上,像只将死的,绥萎着毛瘦弱无力的小猫,再多一分劲力,它就要彻底死了。
……连挣扎都不知的蠢货,活该这个下场。
冷漠着眸的酆业没有任何怜惜,就要加上那一丝力,只是在指腹扼断她细颈的前一息,他指节忽停。
“…?”
一丝意外掠过少年人漆黑的目。
长睫缓缓低下,视线落到女孩麻衣下微隆的胸脯上,他的眼神一瞬幽深如渊海,又如一柄沧桑古朴的刃,要撕破麻衣割入肌理。
停了数息,少年人满是血污的脸上,忽地绽开个意外又嘲弄的笑。
酆业重提了眸子,低低睨着女孩那双苍弱阖下的眼。
薄唇微张,吐出的声音低而嘶哑。仿佛于无尽地狱之下历尽轮回,经千万年第一次开口那样,喑哑,陌生,模糊。
“九窍…琉璃心?”
修竹似的凌厉漂亮的指节慢慢松开,少年人冷漠谑玩地看女孩跌落,委顿在地。她划了一道长疤的素白面孔上细眉皱起,然后浅色的唇被低抑着的咳,沁上了胭脂似的血色。
她侧扶着地,捂着颈,咳醒过来。
“大补啊。”
少年人低了眼眸,轻若无声地叹了一句。
“什,咳咳……什么?”
时琉没听清,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惶然望向那个前一息还要杀了她的少年。
少年没有再言语,只撩起眼,不动声色地体望她。
时琉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目光,少年看着冷漠至极。山缝间漏下一两线丝薄的光,勒过他清隽眉目,像是趁着夜色在他眉目拓下的几更残雪。可那眼神最深处,又像是灼着世间最炙烫得的火,能将玄铁熔铸成液。
时琉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绪,只觉得冰冷又炙热,玄怪得让她不敢再对视。
少年就是这一刻开口:“你不跑吗。”
他的声音很奇怪,明明是年岁尚轻的少年质地,微哑但好听,却又有种渊渟岳峙的深沉。
时琉一怔,醒神低下头,她匆匆拉起委落的兜帽,让褴褛的麻衣重新遮起她容颜,一两缕被光辊成浅色的发丝从兜帽边沿探了出来。
理好衣帽,女孩又扭头去收拾旁边凌乱的药箱。
酆业的眼眸里情绪于是更奇怪:“就算你不怕我,也不怕死吗?”
“……”
少女的指尖在药箱上一颤,没撑住,木盒咔哒一声合上,震得天井口的草藤簌簌落了尘土。
她扶着药草盒子停了几息,“怕。”
确实是怕的,声音都带着细微的颤。
那顶过分宽大的兜帽第一次主动抬起来些,露出女孩半截雪白的下颌,被阴翳啄去余颜。
“可你跟我们不一样,怕也没用。”她安静说。
那丝颤栗就不见了。
酆业眼底墨色凝成霜色:“你看到什么了。”
时琉抿唇,瞥了眼他的胸口:“你的血。”是金色的。
看到那点金色光粒时,时琉就想起了死在幽冥天涧的丰州州主。
那个在幽冥鼎盛千年的大魔,这么不明不白又突然地死了。
罪魁祸首竟然只是个少年么。
想来绝无可能,但时琉就是忍不住这样猜测。
她没再说话,低头去敛之前碰洒的药草。
重伤后被带回来的少年是如何骗过了牢外的阵法,时琉不知道。但她知,如果他想在这里弄死她,即便重伤着,应该也是易如反掌。
最后一颗散落的药草被时琉敛入盒子,她站起身。
时琉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
“轰隆——!”
一声震人发昏的重响忽然撼动天地。紧随其后,地面颤动,抖得时琉身影一晃就跌回地上。
余震许久才平息,慌乱的人声和脚步声已经从地牢的另一头惶惶拥了过来。
时琉仰头,就在天井口的入路见到牢里关着的以瘦猴为首的年轻囚犯们。
他们脸色青白难看,有些人还添了伤见了血,狼狈搀扶着进来。
瘦猴从进来前就呲牙咧嘴,一直调头不知道在往哪张望,神色慌张,直到中间瞥见不远处天井石壁下着麻衣披大兜帽的少女,他立刻带着伤瘸着腿跑跳过来。
“丑八怪!你瞎跑什么!老子还以为你埋在里面了,你——”
瘦猴话声停得戛然。
他面色不善,目光闪烁又警惕地盯着麻衣少女身旁,那个一身血污却懒懒靠在石壁上,像死了一样阖着眼一动不动的少年人。
“这小子是谁,我怎么没见过?”瘦猴问。
“今天带回来的,新犯。”时琉从人群里收回视线,起身,“外面怎么了?”
她难得主动发问,换了平常瘦猴还有心戏弄几句,这会却顾不上,就一边盯着石壁前半死不活的少年一边说:“八爷说是凶兽狡彘出世,幽冥天涧又平了一块。”
八爷就是那个叫老八的狱卒,这个时琉知道。
但是……
“狡彘?”时琉茫然。
瘦猴打量完了,松了表情,确定角落少年就是个快不行了的病秧子而已。
他转回来,脸上露出熟悉的贱兮兮的讥讽:“丑八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狡彘可是幽冥凶兽榜里一等一的厉害魔物,形如踏火恶犬,壮得像座小山,伟力堪比一州之主,据说一口能吃上百个人,骨头都不吐的那种!你这样的小身板,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虽是实话,也是瘦猴故意吓她。
可他要是能看见藏在黑色兜帽下,女孩不但没怕,眼神里还不自觉流露出的好奇和向往,大概会反被她吓一跳。
瘦猴没看到,有人看到了。
靠在嶙峋的山石前,少年低低错着长睫,睫睑间的漆目里如有墨絮流转。
在兜帽下女孩紧张向往地攥紧拳头时,少年仍阖着眼,唇线却薄掀了下。
像丝冷冰冰的嘲弄,转瞬即逝。
蠢狗出来的不是时候,“仙丹”今日吃不成了。
改日罢。
-
传闻里千年难见的凶兽狡彘出世,肆虐丰州,而这仿佛只是一个前兆,接下来的几日,丰州,乃至整个幽冥,就没再太平过了。
消息很快在幽冥十五州传开:凡界那个号称“算尽天下三千年”的天机阁闭关十六年,不久前却忽然开阁,放出了一条惊骇世人的天机占卜——
[魔头出世,三界将覆。]
从万年前酆都帝业覆灭,也或更早,天下皆知祸害三界的永远是幽冥秽土的肮脏魔物。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凡界三大修仙势力前后响应,两大仙门和时家各自派出由长老带队的精英弟子,下山游历,荡妖除害,顺便查察天机阁预言中要倾覆三界的“魔头”。
这次历练与以往不同,三家各有一队通过天梯,下抵幽冥。
——幽冥这几日的动荡就是由此而生。
鬼狱地处幽冥最北,除了狡彘出世,地崩山摇,以至于被连累垮塌了半座地牢以外,幽冥秽土上的风波几乎没有影响到这里。
丰州州主死了,要取囚犯们心头血修炼秘法的威胁似乎是不在了。
尽管不知道八爷为首的狱卒们为什么仍是没有放他们离开,但年岁不大的囚犯们显然已经重新活泛起求生的心思,兴奋无处发泄,连带着鬼狱里的挑衅斗殴也比之前多得多。
最辛苦的就成了时琉。
“丑八怪,你跟那个病秧子什么关系?这么照顾他,不会是看上那个小白脸了吧?”
“……”
瘦猴蹲在天井口揪草皮。
地牢阴潮避光,石壁缝里一共没长几根草芽,最近更是被他祸害得寸草不生。
多个单独出来溜达的时间,每个牢房的囚犯头子都有这个特殊待遇。瘦猴不是那个牢房里最强壮的,但好勇斗狠,总拼死拼活打架,得了头位就耀武扬威的,像只插了孔雀毛的山鸡。
瘦猴大概不知道,他牢房里的囚犯少年们总在背后笑话他,喊他“装山大王的瘦猴”。
时琉正在空地摆弄自己仅有的几株药草。其中一株开了朵白得细碎的小花,她看着很喜欢,就当没听见瘦猴的话。
可瘦猴不依不饶:“问你话呢丑八怪,不要装聋子啊。”
时琉微微矜直了眉,这是她心情不太好的表现,很少有,但藏在兜帽下,也没人看得见。
于是瘦猴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黑色兜帽下的少女开了口:“我救你,救他们,是一样的。”
“……”
瘦猴无声地呲了呲牙。
时琉不知道他信不信,但她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这就够了。
事实上,她觉着瘦猴是无理取闹。至于原因。
藏在兜帽里,女孩细白的眉心打了个褶。
应该是嫉妒那个少年……
长得漂亮吧?
时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那样好看的少年。
而且她想不是自己少见多怪,那天他第一次洗去面上的血污出现在地牢牢房里的时候,不止在给别人治伤的她,整个牢房里的少年人们全都是安静的。
原本满牢房胡咧咧的噪声里,闹腾得跟山野猴子似的年轻囚犯们忽然都成了哑雀,他们望着那个一身血污长衣也藏不住风华的冷漠少年,就像山村土狗头一回见着世外仙境里雍容华贵鬃毛凛冽的兽王,在本能里夹起尾巴低下了头。
连瘦猴都呲牙咧嘴翻白眼,却说不出挑刺的话。
像白玉无瑕,是挑不出。
那个白衣少年的漂亮是种不沾风雪的贵气,不必刻意也透着张扬和压迫的美感。
这样的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幽冥,还可能杀了……
“哦呦!出大事了丑八怪!”
刚消失一会的瘦猴又突然跳到她眼前,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的贱兮。
“你看上的那个小白脸,竟然得罪符元那头黑狗熊了!你现在过去,估计还来得及给他收个全尸?”
“……!”
兜帽下的少女恍回神,脸色微变。
白衣少年虽然神秘莫测,但也确实伤重难愈,这会落到符元手里——
时琉脸颊微白。
鬼狱禁制非修者不能破,白衣少年是她目前看到的最大的离开鬼狱的希望,她不能让他死。
地上的少女僵蹲了几秒,提起旁边的药草盒子就起身,她拖着累赘又沉重的脚链,快步匆匆往天井口外走。
连身后的药草圃都没顾上。
瘦猴呲着牙站在原地,笑容僵了会儿,他懊丧地挠了挠头,又带着怨气,弯下腰去,一把薅断了那几株可怜的药草里唯一开起来的小碎花。
他冷哼哼地:“小白脸有什么好,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将来上榻都得扶着墙……”
尽管念着,瘦猴还是把小碎花往兜里一揣,调头就跟上去了。
时琉匆匆赶到最里面的牢房。
兴奋得像野兽似的叫骂响彻地牢,囚犯们在这个阴暗的地底从不惮尽情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以及兽类一样残暴的野性。
而符元是他们中最恶劣的那个。
就如此刻,他正像个山野走兽似的怒笑咆哮,粗壮如象腿的腿高抬,又重重踢下——
砰!
砰!
砰——
一声重过一声,凶恶落在那个病态孱弱的少年的胸腹,他的身影就被一下下踢到墙根。
兴奋的嘶嚎将地牢门内变成一个斗兽场,疯子们在里面狂欢。
时琉的瞳孔颤栗得抖。
“符元——”
她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声被埋没进那些兴奋的咆叫里。
墙角的少年似乎昏过去了,生死难辨,黑熊似的囚犯还觉得不够尽兴,在一众助威的呼喝声里,竟是抬起麻绳编织的草鞋,就要狠狠踏上少年的手。
那是足够碾碎指骨的力度。
隔着铁质的牢栏,惊慌欲退的时琉看见倚地的少年抬起了眼。
和那天一模一样。
冷漠,死寂,睥睨嘲弄,多冷清沁骨的一双漆目。他看眼前这一场盛戏,像个漠然路过的旁观。
可如果连这样的苦痛加诸己身也能视若无睹,那他还经历过怎样的地狱?
时琉攥着的手指松开。
兜帽下,少女低头,摸出了腰侧挂着的一串钥环。
……
酆业半阖着眸,一动未动侧躺在地,等这场由他故意挑起的施暴结束。
脏得很,但得忍忍。
肯忍这几只覆手就能碾死的蝼蚁跳梁,酆业只为了等那个负责善后的医者少女之后再来他身旁验伤——带着她身上没人闻到的,无上仙丹一样的清香。
没想她提前到了。
胆子那么小,可别吓跑,不然白费了他的忍耐布置。
酆业无声睁开眼。
穿过那些肮脏的尘土与蝼蚁们,他看见了铁栅栏外低着头的少女。
她紧收着下颌,兜帽下只漏着雪白的颈。
幽冥不得见的雪白,白得像段腻人指腹的羊脂玉,不知道是避光,还是天生的。
盯着那截纤弱身影,酆业眼底划过一丝冷漠又贪餍的情绪。
九窍琉璃心,即便放到万年以前,也是只存在于传闻里没人见过的东西。
多少大妖翻遍幽冥秽土,都求不得这“一口成仙”。
——
三界第一大补的灵物。
才不枉他准备了几日的漂亮吃法。
酆业正想着,耳旁忽起一声轻响。
他眼皮意外地掀起,视线掠向阴暗湿潮的牢门外——
“咔嗒。”
酆业一怔,牢门缓缓打开。
在一众凶神恶煞的囚犯的注视下,少女低垂着兜帽,竟主动踏了进来。
3. 丰州鬼蜮(三)
纤细雪白的脚踝被镣铐锁着,丁当拖过地面,声音在地牢里回荡。
回过头的囚犯们诡异地安静着,凶狠嗜血的眼神也古怪起来。
他们看她像看羔羊走近群狼。
短短几步路,时琉走了很久。和面上的沉默安静不一样,她心里其实很慌,越慌也就走得越慢——铁链笨重,她得小心别摔着。
那个单薄瘦弱的小姑娘就这样垂着兜帽,很慢,但一步也没有停下地走到符元身旁。
墙根前。
所有人都在看着少女,以至于没人注意到,酆业不知什么时候懒支起身,斜侧靠在墙角。
这个距离下,“人形仙丹”已经算入了套。
酆业手掌下,此刻就虚扣着他专为她准备了几日的术法——确保这颗万年难见的仙丹即便从壳子里取出,也不会有气息外逸,生出异象而招致觊觎。
这个术法是酆业早年自创,名一叶界,未施放时是一片小叶子虚影。这【一叶界】看着简单,禁绝的却是天地造化——穷尽三界上数五帝也未必有人能像他这样轻易拈来。
可惜要近身施为,以他刚苏醒就重伤后的实力,准备起来还是要费些工夫。
能换回一颗完整的九窍琉璃心,怎么也不亏了。
只消一弹指,这一叶界就能强行将时琉拉入其中,到那时候,三界仅此一颗的无上仙丹,就可以由他独自一人尽情享用了。
酆业却未动。
虚握的玉白指骨懒懒蜷着,搭在血染的白衣上,少年人就靠在墙角,眸如沉渊,漠然又奇异地仰头望着身前女孩单薄背影。
他实在好奇,这只最弱小的蝼蚁是要做什么。
……怎么做。
时琉自己也不知道。
不必仰头对视她也能感觉得到,符元此刻望她的目光凶恶得已经快实质化了。
时琉很怵符元。
地牢里没几个人不怕他,从符元进来,重伤废在他手里的不计其数。
那些惨相历历在目,她自然怕,怕得指尖都颤。但还是摸索着,手指搭上挂在身侧的药草箱子。少女低着兜帽,从里面翻找。
符元见她反应,狞恶发笑:“丑八怪,你没见着老子还没收拾完他?等他待会快死了你再来治!”
“……”
囚犯们跟声笑骂,时琉却没答。
符元骤然消了笑,他虎掌一探,恶狠狠揪住少女的衣襟,几乎要将她整个提起来——
“爷爷我在跟你说话,你聋了吗!”
兜帽跌下,露出少女细弱的颈和面。那道长疤入眼,如白壁生暇,天工一刀妍丽尽绝。
符元愣了下,狞笑:“是不是想爷爷给你在右边再添一道!”
少女的手终于从药草箱子旁垂下。
一只玉瓶被她拎在手里,瓶子有些大,瓶身滚圆漆黑,与其说是药瓶,不如说更像只酒壶。
里面似乎装了不少液体,沉得女孩手都用力得生白。
“这个是我自己调的。”
少女的轻声落在牢狱里,像稀薄的光淌过阴暗的牢窗缝隙,“它叫…化骨。”
“——”
笑声骤止。
围观的囚犯们像被掐了脖子的野鸡,停得急的,都带出来了古怪的嘶声。
但此时没人顾得上。
离着最近的这圈囚犯紧盯着女孩手里的瓶子,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墙根前,空地登时扩大了一圈。
符元神情也是一僵。
时琉在鬼狱里身份特殊,她几乎是这些还活着的囚犯们中最早来的一个。
除了年龄不符丰州州主秘法祭炼要求外,更是因为她小小年纪,却习得一手极好的医术——诊治疗伤不提,各种稀奇古怪的草木植物她都能如数家珍。
老狱卒曾经酒醉问起,她也只是低着兜帽搬着势头,半晌才说了句“书里看的”——时琉没说假话,时家藏书无数,后山隐林小院里她关了整整十年,从识字开始,看的就是药书。
而囚犯们最深知时琉的医术。
听女孩唇瓣轻碰出轻飘飘的两字“化骨”,当下,所有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符元同样变了脸色。但他心性凶悍远胜他人,手刚松了松,又捏回去——
“少诓老子!话本看多了是不是,当老子吓大的?!”
“……”
地牢死寂。
符元是这个牢房里最凶狠的,说话囚犯们也信,于是扩大的包围圈止住了,虽然还没有重新收拢,但囚犯们神色变换,都在怀疑。
他们盯着那个落了兜帽的少女,她就低低垂着睫,轻抿着唇没有言语。
怀疑在沉默里滋长。
然后囚犯们互相看看,开始试探,叫嚣。
“应该是,假的吧?”
“肯定骗人的,之前怎么没见她提过。”
“随便拿个瓶瓶罐罐就想吓退我们,老大说的对,真当我们被吓大的是不!”
“……”
叫嚣声逐渐走高。
在有人踏回第一步前,时琉终于撩起轻颤的睫。
她脸色好像更白了。
但依然安静。像数九寒冬里落了一场要压跨山湖的暴雪,天地将倾,而亭外角落那支小小的白梅立于寒凛风雪,孤独又寂静地开着,兴许一眨眼就会被埋入风雪。
可就算没进去了,白梅也无声。
时琉默然着,拿掉瓶塞,单手握住瓶颈,另只苍白细弱的手伸到瓶口。
瓶身慢慢向她掌心倾倒——
压垮了那些叫嚣。
囚犯们几乎屏息,双目死死盯着瓶口,离得最近的符元不自觉松开了手,身体微微后倾。
青筋绽起在他额头,他表情狞恶得抽搐。
如果倒出来的真是能化骨的毒物,他就以后找个机会废了这个小丫头。
如果不是,他等下就——
“啪。”
瓶口忽地停下。
一只冷白清瘦的手,从旁扶抵住了漆黑的瓶身。
众人愣住。
时琉是最惊怔的那个,她往侧转头——
白衣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此刻就从后倾俯下来。他高她许多,被修长臂骨撑着,染血的袍袖几乎满盖过她半边薄肩,像一席落了红梅的雪。
白得晃目,红得刺眼。
“你这只手,就不要了?”
耳边是少年低低似叹的声线,轻哑而好听,只是嘲弄不加掩饰,像薄厉的冰片冻住了她故作的镇静。
一众牢犯们也回过神。
符元脸蓦涨得通红,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他阴狠咬牙:“行啊,一个两个把老子当猴耍?小白脸,你今天死定了——老子要把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捏碎!”
符元耍狠上前,攥着沙包拳头就要砸下来。
时琉身后就是白衣少年的胸膛,她退无可退,吓得脸色一白。
那只冷白修长的手就在此时松了黑瓶,像随便一拨——
“咔咔——”
“……嗷!!”
符元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迟了半拍,他瘫软倒地,抱着臂膀嚎叫着蜷起来。
没人能看到酆业是怎么做的,除了时琉。
在那只清瘦手掌托住符元沙包拳头时,一点淡金色曳着光尾,像蛇缠上符元整条右臂。
然后他的胳膊就被拧成了麻花。
时琉觉得至少断了五六节。
数息过去,符元的惨叫声里,所有囚犯反应过来,一个个面色铁青或者刷白,僵硬杂乱地往后退躲,整个牢房瞬间就空出大片。
只剩中央倒地哀嚎的符元,以及角落里贴墙瑟瑟不敢与少年对视的囚犯们。
而酆业压根没看他们。
符元嚎得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他好像没听见,从头到尾就那副懒散又走神似的模样,直等到身前女孩脸色苍白地回眸,拿格外黑而幽怜的瞳孔仰觑着他。
“你……”
酆业淡淡回神,“他们说,你是单独住一间的?”
时琉咬唇,截住要出口的问,最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酆业满意了些:“走吧。”
说完他也没等,径直往牢门外走去。
时琉一怔,下意识扭头看地上嚎得渐渐没声儿了的符元。
应该是疼晕过去了。
时琉迟疑跟上去:“不管他吗?”
酆业一停,回身,眼神带着厌倦懒散:“杀了?”
“——”
时琉一吓,仰脸看他。
然而白衣少年真如声音一般,冷淡漠然不似玩笑,连那双黢黑眸子都是玄冰似的寂冷。
好像说的不是一条人命,只是随手可断的一根细草。
时琉僵摇了摇头。
然后她看到一点淡淡嘲弄擦过少年眼眸,他转身离开:“蠢。”
“……”
时琉憋了憋气,她一肚子问题和不解和随之而生的恼火,但这时候只能跟上去。
两人在死寂里离开牢房。
时琉把本不该开的牢门锁回去,这才转头跟上。
时琉自己住的那间小牢房在整个地牢的另一头,牢廊最深最远的地方。里面只有一张石床,床头对着的墙角摆满了瓶瓶罐罐和晒好的药草。
白衣少年进来后一点也没客气,直接就坐到了石榻上,对他来说有些窄了,向后一靠就能倚上石壁。
酆业阖眼调息,虚握的左手搭在单屈起的左膝上。
时琉站在门旁,迟疑望他:“你的伤,好了?”
“没有。”
酆业抬眸,若有深意地盯着她:“不过兴许快了。”
时琉莫名叫他眼神觑得脊背发凉,蹙着眉躲开他目光:“那符元欺负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酆业淡哂。
“为了吃颗仙丹。”
“?”
时琉更加莫名,扭头:“仙丹?”她思索了下,恍然,“你是在我进去后,找机会吃了仙丹,然后才恢复的?”
酆业没说话。
时琉只当他是默认,眉心也松开去:“我知道你和我们不同,但符元是个疯子,也是鬼狱里最可怕的人,你回去以后还是当心些。”
“疯子?”
少年薄唇一牵,轻勾起个很淡的嘲弄:“一个闻见点血腥味儿,就兴奋得像只发|情|公|狗的区区蝼蚁,哪里疯,又哪里可怕?”
时琉被少年简单粗暴的用词弄得一愣,等回过神,白皙的面颊顿时羞粉。
“你,你别胡说。他那样还不够吓人吗?”
酆业倦了神色,靠回去,懒洋洋睨着自己松展开的修长指节,“只有最低等的野兽,没见过什么世道,才会把逞凶斗狠当做吓人的资本。血腥和残杀值得炫耀吗?杀太多了,只会觉得肮脏和厌烦罢了。”
“……”
时琉哑然失语。
她隐约觉得白衣少年说的是对的,另一面又觉得不可思议——
杀多少算作太多?尸山血海,浮殍盈野?那又得是怎样罪恶滔天三界难容的魔头祸首,才能做出这样让生者为之颤栗的恶事?
应当只是玩笑话吧,面前少年望着,也不比她大几岁的模样。
时琉正自我安慰着,忽听见石榻最里面,少年声懒意洋洋:“为什么进去救我。”
时琉醒回神,抬眸望去。
白衣少年这话问得松散随意,像随口一句,话间他也并未抬头,依然是翻覆着左手。
牢房里光线昏暗,只尽头一扇碗口小窗。
漏下来的光像银色水华披在少年人的肩上。
时琉看见他懒撑着的指间,一片翠绿的,几乎透明的小尖叶子,像通了灵的活物,在他修长五指间快活地来来回回地绕。
时琉羡慕地看着那片翠绿的小叶子:“你可以修炼,而我想活着出去。这个地牢的禁制阵法是丰州州主亲手设立,只有你能破解。”
酆业指间的叶子蓦地停住。
像踩了急刹,叶尖儿还抖了抖。
一两息过后,他懒撑起睫:“我以为你会说,你是不忍心看我被欺负。这样更讨好我,不是么?”
时琉微微蹙眉,又松开了。
“我想你帮忙,诚心以待,不会与你说谎。”
“我之前可还打算杀你。”
时琉没迟疑,认真与他辩解:“你应该是受伤前正与人搏杀,醒来后本能反应,不然你最后怎么会放过我?”
“……”
酆业停了两息,垂眸笑了,“是啊,我怎么会放过你。”
翠绿叶子在他指间绕过最后一圈,倏地一下,滑进了他手腕里,再找不见了。
玩够了叶子,白衣少年似乎就失去了最后一丝兴致,他从石榻上起身,向外离开。
直到他擦肩过去,时琉才回过神:“你要回去?那边还锁着。”
“地牢外禁制难解,但牢门上只是个石锁。”少年头也没回。
“那你——”时琉犹豫了下,她觉得总你你你的似乎不太礼貌,“你叫什么?我过去找你要有称呼。”
酆业停下,袍袖一挥。
时琉面前的石壁上,就隐隐浮现起两个淡金气体似的字痕。
“封,邺。”
女孩轻声读了遍。
等念完,时琉才发现白衣少年已经走出去了,她迟疑探身,轻声问:“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没兴趣。”
酆业头也没回。
——
迟早要吃进肚子里,还问什么名。
今天放过她和她的涉险施救又坦然纯粹完全无关,不过是幽冥正乱,他懒得出去掺和,先在这里躲几日清闲。
过几日再吃,没什么区别。
-
随着三大仙门势力下了幽冥,这幽冥秽土是一日比一日更动荡不安。
尤其那凶兽榜上赫赫有名的狡彘,最近忽然出世后,肆虐幽冥,四处作乱。
时琉帮忙做打扫杂活时听狱卒们说起,幽冥南边有两个州主都重伤在它手里,被生生撕碎,活吞了下去。
听姚义绘声绘色地讲那脏腑肚肠流了一地的场面,时琉脸儿白得一丝血色都没剩。
顾不得姚义那令她生恶的觊觎眼神,时琉晚饭也没胃口吃,就仓皇回了自己的牢房。
夜里,雷声轰鸣,石窗外的暴雨浇醒了浅眠难安的时琉。
她想起自己晾晒在天井口的药草,慌忙下了地,顾不得穿上麻布鞋子,就赤着细白的足踝快步跑出了牢房,朝天井口跑去。
刚过牢廊拐处,还未进到入口,时琉听见了天井口里一点奇怪声响。
女孩心生警觉,立刻停住了。她屏息,放轻脚步,然后扒在入天井口的嶙峋山石上,小心翼翼探出头去。
然后时琉就愣住了——
狭窄入口对着豁然开阔的天井,月色清冷如璧,将庞大巨物的狰影投在对面山石上。
一整面石壁都仿佛被那巨大的兽影吞下。
而石壁阴翳之下,一道比之近渺小的修长身影,就站在月华间,白色长袍垂坠如瀑,眉目薄凉昳丽。
时琉下意识近了两步,终于看清那巨大的影子——
和它巍峨壮观的身形完全不同,此刻的巨兽虚影正蜷缩着四肢脚爪,努力佝偻伏地,谄媚地亲吻着白衣少年脚前的地面。
时琉惊呆了,连身形都顾不得掩藏:“这是……什么东西?”
早察觉了她靠近,月下那人并没什么意外:“一只蠢狗。”
“呜呜。”
巨大蠢狗,巨大委屈。
“……”
酆业懒耷着眼皮,靠在石壁上抚笛,随口答了:
“狡彘。”
4. 丰州鬼蜮(四)
“它……就是狡彘?”
时琉呆望着那巨兽虚影,惊得退了一步。
不等酆业眼底那抹嘲色浮起,她却紧跟着又上前了两步,几乎要凑到那狡彘虚影的鼻尖下了。
夜里没戴兜帽,女孩清丽五官不再遮掩,满目都是好奇和见猎心喜。
狡彘:“?”
它还是头一回见到听了它赫赫威名而不知避退的愚蠢的人类。
酆业也停了两息。手里坠着片绿叶的青翠长笛拂起,朝狡彘一抬。
“它可是吃人的。”
时琉顾不得望他,好奇地绕着狡彘转圈打量:“我知道。”
“那你不怕它?”
“它虽然吃人,但是是兽类。使婆奶奶说过,野兽吃人,天经地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仙界五帝也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
时琉一门心思,此刻全在研究面前这只她第一回见到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幽冥凶兽。
等随心说完了,半晌天井幽静,她才醒神回来。
时琉回眸望去,只见自称封邺的白衣少年正立于石壁墨影之下,清峻侧颜藏于阴翳,难辨喜怒。
时琉正想出声。
“谁说仙界五帝也不会偏袒。”酆业低着头,似是无心地把玩着那一尾长笛,“那也不过是五个凡夫俗子,时运最好,枉居三界首位罢了。”
少年声线清幽,娓娓如歌。
可他说的,却是放在凡界随便哪个仙门都能叫众人震怒拔剑,要和他生死以论的的大逆不道的话。
时琉听得心惊,下意识抬眸望了眼幽冥独有的血色夜空,“封邺,你不要乱说,传闻五帝形同天道,万一让他们听见了,你——”
“天道?”一个词,却是勾回了再冰凉沁骨不过的少年冷笑。
酆业从阴翳里一步跨出,手里青翠长笛铮铮欲鸣。
血色长空被一道翠绿惊雷劈醒,将幽幽红琼映入了少年清冽冷峻的眉目,映出来的,却是一抹与过往所有冰雪不染的贵气截然不同的意绪——
赫然是凛凛邪气,却又如煌煌天威,叫人不敢直视。
长笛清鸣,铮铮不已。
时琉惊怔望着,莫名觉得那并不是一尾长笛,而是一条几欲化形搏空的巍峨苍龙。
而握着它的白衣少年,明明立于天穹之下,仰着翠雷劈出那一隙凡界夜色才有的青苍长空,却满目睥睨嘲弄,犹如居高临下的厌倦训问——
“宵小之辈,也配称天道?”
“轰隆!”
惊雷大作,从那凡界的青苍长空劈下,辉辉雷光,如天穹震怒,耀亮幽冥十五州。
少年冷峻眉目在天光之下更像脱了凡俗,而他薄唇唇畔,讥笑愈重。
像就要望着那震怒天雷砸在身上。
时琉蓦地回神,她来不及想,惊慌地雪白着脸颊向前一扑,直接将毫无防备的白衣少年扑在天井冰冷的地面上。
“轰——”
头顶有惊雷炸响。
时琉僵伏于少年胸膛上,吓得紧紧阖眼,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这回将死太快,连走马灯都来不及放了。
然后寂静。
寂静。
漫长的寂静。
天怒降世,万里焦土,灰飞烟灭——
时琉想象里的一切都没发生。
身下的人也没动。
时琉逼不得已,终于迟疑地慢慢仰起头。
先对上少年凌厉漂亮的勾着脖颈喉结的下颌线,然后是总撩拨着嘲弄笑意的薄唇,青峰似的鼻梁,最后是那双深如渊海的,总是情绪难辨的漆黑眼眸。
但这一次,她看出来了。
那双眼眸里满是意外,以及一种“世人中为何会有蠢成这样的”的好奇。
时琉:“……”
距离太近,时琉被惊慌封住的五感恢复,少年身上一种冷淡如雪的幽香迫入鼻息,缠紧了她。
她心口一跳,难能称得上矫捷地从少年身上爬起来。
刚站直身,就看见旁边一只狰狞可怕的巨兽虚影。
兽眼圆滚滚的像两盏大灯笼,比她见过的最大的磨盘井口都大,偏偏这货此时还单爪抬起——假装捂住了自己的一双眼睛。
然而演技极差,爪缝里漏出来的空隙比天井山缝都快大了。
时琉没顾上这只八卦的巨兽,慌忙仰头去看天井口。
——什么都没有。
依然是幽冥的血色夜空,仿佛方才那一场少年诘问和天地震怒都只是她的幻觉,天地之间都没留下任何异象。
时琉懵了,低头,对上坐起来的白衣少年,面色羞窘得慢慢透红:“对不起,我刚刚以为,天上……”
“为什么又救我。”
少年声线懒懒散散,冷冷淡淡,可那个“又”字被他咬得极重。
他也见到了,没误会。时琉稍松了情绪:“我说了,我需要你帮忙才能逃出鬼狱。只要你活着,我就有希望。”
“那你知道,那一道如果砸实了,尸骨无存,这鬼狱也化作飞灰,你都不必逃了。”
少年靠在石壁上,冷淡觑她。
“这么可怕吗?”时琉惊得心悸望天。
“后悔了?”
“这有什么好后悔,”时琉不解地低回头,“那样注定要死,早几息晚几息,有什么区别?”
“……”
酆业难得失语。
连旁边巨兽狡彘也好奇地眨了眨它的大灯笼眼睛: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扑它主人?竟然扑完还活着?竟然活着还能说得它主人无言以对?
牛哇。而且,这小女娃娃,身上怎么这么香?
狡彘巨大的鼻翼耸动,灯笼似的兽眼里蒙上迷惑又本能贪婪的情绪。
它的虚影朝女孩身影慢慢凑近——
“活腻了?”
清冷声音迫入狡彘耳中,音色悦耳,在狡彘听来却森然可怖。
它陡然一警,兽眼转向石壁。
半身靠在阴翳里,月华投下,明暗的分界线恰落在少年身上。
他垂眸,褪去了不久前一瞬天威邪气,此时懒洋洋靠在石壁上,低阖着眼,手里翠绿玉笛腾挪把玩,慢条斯理得像个人间的纨绔子闲散少爷。
——可这少年看起来再弱小再懒散,狡彘也不敢有半点轻忽怠慢。
那个小女娃娃不知晓,这幽冥十五州不知晓,穷数三界亦没几人知晓——
而它再清楚不过,面前这个少年是何身份,昔日又是如何煌煌可怖、血穹之下莫敢违逆,迫得幽冥十五州万恶跪地俯首。
乃至他死后万年,名讳依旧是三界的不可言说。
狡彘想着,不耽误它早已折身顿首,乖顺谄媚地把硕大的脑袋磕在前爪上,表示自己的恭敬顺从。
那副谄媚相,再换上万万张脸,酆业也早已看得麻木了。
“换回去,”他眼皮也没掀抬一下,“仰得我脖子疼。”
“哞。”
狡彘顺从低鸣。
时琉就在一旁好奇看着,巨兽虚影慢慢缩小,最后化作巴掌大的一团——
缩小版的狡彘。
大眼睛乌黑,通体暗红,兽爪下隐有火焰纹路,两只兽角,地包天的牙口,缩小版的看着还有点憨厚可爱。
时琉更加好奇,这次她分辨得出,不同于之前狡彘虚影,面前已然是实体了。
她走过去,蹲在它旁边,忍着没伸手去摸摸那个缩小版已然磕着头的小凶兽。
“它本来就这样大小吗?”
“哞?”小凶兽听见了被看轻的意思,不满地仰头,呲出它凶悍的牙齿。
更可爱了。
时琉被它逗着,眼睛都弯下来,越发想伸手摸摸。
狡彘虽然灵智早开,能听懂人言,但依旧兽类本体所限,并不会说人话。
作为主人,酆业懒得替它解释。
偏那只弱小蝼蚁拿她雪白脸颊里盛着乌黑两泊的眼眸真真地盯着他看。
一个晃神,酆业想起方才惊雷蔽空,面前少女单薄纤细的身影,慌张却决然扑来的面孔。
也是这样一双澄然不为世俗所染的眼。
酆业:“……”
酆业落回视线:“这鬼狱禁制古怪,它想要进来,就必须以这个力量形态。”
时琉好奇:“那它要是现在恢复原形呢?”
“哞哞?”
小凶兽兽眼茫然睁大,大概意思是“这样也行?”
酆业冷淡嘲弄地瞥了狡彘一眼,“只有你这种蠢狗才会想不到这个方式——你恢复原形的当场,就会被这个禁制排斥到鬼狱之外。”
“哞……”
兽爪恍然地挠了挠脑壳。
时琉沮丧地耷回肩:“那还是要等你伤愈,才有可能破开这个禁制了。”
“?”
狡彘眼神好奇地转向白衣少年。
它主人什么实力它是清楚的,他如若真想离开,至少这丰州鬼蜮是拦不住他的,更遑论小小一个鬼狱禁制。
白衣少年却垂着眸,若有所思地把玩长笛。
几息后,他淡淡撩眸:“虽然暂时出不去,但你想出去看看么?”
“啊?”
时琉被他奇怪话语颠倒得茫然,但很快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想!”
酆业瞥向狡彘:“它来找我,就是有件事需要我出去解决。本体难离,但神魂可解……”
时琉从小就是修炼废物,虽医书通达,但修炼知识是半点不知。
酆业几句听得她迷迷糊糊。
酆业也看出来了,干脆省了口舌,简单结语:“明日一早,我可以带你一缕神魂离开。神魂离体不能超过五日,你会有五天的自由时间。”
不等时琉兴奋点头。
白衣少年眼神在月色下微动,墨色翻搅起来——
“但我有个条件。”
时琉一怔:“什么条件?”
“……”
酆业眸光一扫,淡淡瞥过女孩胸脯。一丝低抑的晦暗从他眼底深处攀起,像冰冷的海水漫过长天。
“我会取走你的…一件东西。”
时琉茫然:“可我什么也没有。”
“等到兑现那日,你自然就知道了。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时琉几乎想都没想,用力点头:“当然答应。”
酆业:“…你就不怕我要拿的东西对你很重要?”
“对我来说,没什么东西比自由地活着这件事更重要的了,”时琉脸颊都泛起情绪波澜后的潮红,“哪怕只有五天。”
“好。希望你不会后悔。”
酆业说完,也没等时琉反应,一挥袍袖,地上的小凶兽消失不见。
而他也径直离开了。
时琉独自收好药草,回到小牢房,依然是兴奋得彻夜难眠。
天将亮时,幽冥夜空的最后一抹血色将要褪去,她朦胧迷糊的脑袋里忽然掠过个被她遗忘了的问题——
那道天怒惊雷,到底哪去了?
——
仙界。
五帝之一,西帝的紫琼仙宫里。
站在侧殿内,负手而立的西帝长袍垂地,仙气超然。
只是此刻他正皱眉,望着面前一块漂浮在半空中的玉石白壁。
白壁名为“冥照”。
其上显影的画面,正是不久之前,发生在幽冥最北丰州鬼蜮上空的那一幕。只是与时琉的视角截然相反:“冥照”所显,是由上而下,自天窥地。
而时琉最好奇的“天雷去哪了”,也在此刻的石壁上分毫毕现。
只见那道天怒惊雷威赫落下,光耀幽冥,眼见就要穿过血色长穹——
忽得,天地之间,裂穹紫雷之中,多了一片极小的翠绿叶子。
它看起来那么单薄而渺小。
仿佛只要一点雷光余晕就足够将它化作齑粉。
然而漫天狂雷,就被那样小小一片叶子给拦住了。
紫雷所至,一点翠光沿着雷光蔓延,将密布血穹的漫天紫雷瞬间吞噬一空,再无半点弥留。
荡平无存的血穹缓慢合上,冥照上的景象也剧烈颤动起来。
最后薄薄一隙间,西帝只来得及看见最后一息画面。
白衣少年,讥笑于天。
那人西帝太过熟悉,熟悉得让他周身震颤。
那张脸,清冷,遗世夺目,一笑风华,举剑便能戮天,他曾见过无数遍——
于他万年梦魇中,从未改变。
“轰——”
颤栗之后,西帝狠狠一挥手,将面前冥照甩出去,重重砸在了偏殿的玉石柱上。
“酆业!!!!”
紫琼仙宫上方,响彻起西帝愤怒的咆哮声,回荡不绝。
“酆——”
“啪。”
第二遍没喊完,被一只娇小的白玉巴掌扇了回去。
“大早上的,吵什么吵,让不让人睡觉了?”
饶是西帝万年前就修成的天人修为,脸皮厚得堪比幽冥界防,这随手一巴掌下来,他白皙脸皮还是红了。
仙宫中的仕仙却见怪不怪,只纷纷低下头,免得自己不小心笑出声来。
而扇了西帝一巴掌的东方女帝紫琼,懒洋洋打着哈欠进来。
她一个眼神屏退仕仙,然后才在西帝敢怒不敢言还有点委屈的目光里,慢悠悠躺进美人榻里。
“过来。”
西帝对上女人勾勾手指的动作,只好上前,自觉地开始给老婆捏肩——
没错,仙界之上,四方皆知,西帝与东帝是为万年夫妻。
且西帝是个妻管严。
东方女帝面前,西帝那是半点仙家气度超然脱俗都不存在的。
一边捏着肩,西帝一边给东帝紫琼看完了“冥照”显现的来龙去脉。
紫琼托着下颌,懒懒靠在白玉栏杆上,睥着玉窗外无尽云海,翻覆起伏。
半晌她才轻声说:“终于…回来了啊。”
西帝气得咬牙,捏肩下手都重了:“你还惦记他回来?你以为他来干什么的,他要是真杀上仙界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咱们夫妻俩的脑袋挂到东西天门上。”
“挂呗。”女帝懒靠回去,“这云海你还没看腻?反正我看腻了。”
“这——”
西帝气结,“他这样嘲讽仙界,你都不动火吗?”
女帝奇异望他:“这样你就动火?万年前他就随便压着你们揍了,你当时怎么没气死呢?”
西帝:“…………”
当时是没气死,现在快了。
“行了,气也没用,”紫琼女帝又望云外,眼神空旷而远,“幽冥是他一手统立,那禁仙之术一日不破,仙界就没一个能下得去的。”
“那他也别得意。仙界的下不去,凡界修者可以。”
女帝皱眉,回眸:“你又授意凡界仙门做事了?”
西帝被瞪得一缩脖子,刚积攒起来点阴狠霸气顿时怂了大半:“咳,只是,漏了点风声。”
“你这是给他送菜。”
“放——”西帝及时收口,“他才刚苏醒多久,能有多少实力,不趁这个时候杀灭他这最后一丝神魂,难道要养虎为患,等他打上仙界来吗?”
“……”
紫琼女帝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摇了摇头,懒得再与这个蠢货分说。
她怎么就一时猪油蒙心,看上这么个愚人。
当初要不是看他可怜……
紫琼忽想起什么,“南蝉知道这件事吗?”
“她一直在闭关,这次几百年没消息了,”西帝皱眉,“说起这个,我刚才气极都忘了,那‘冥照’显影里,我好像看到有个女娃娃在他身旁?”
“嗯?”
紫琼微怔,随即摇头失笑:“怎么可能,他那个人……当初南蝉为了他,穷尽碧落,也没换回他一次住眸。他身边怎么会留个女娃娃?”
西帝没说话,眼神暗烁。
也是。
那个狂悖祸首,但凡肯动一点私情,与南蝉结为连理,最后也不会是那种下场。
回来又如何?
酆都万恶之首已被他们亲手埋葬万年,这世上沧桑历变,世人所知所闻皆与他无关。
就算他苏醒归来,如今也不过一只无名恶鬼,早已不是当年风华无双、举世皆知的酆都帝业了。
区区恶鬼,还有何可畏?
-
一日后,幽冥界,南州。
某个客栈小楼的二楼内,时琉的意识慢慢“醒来”。
她最后一点意识,只记得酆业与她说,狡彘会带出他和她的各自一缕神魂,出来以后寻机附体昏迷伤者,使她暂时拥有一具身体的支配权——
这样她就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陪他处理完一件事。
狡彘这次之所以进鬼狱,就是得罪了一队从凡界下来的仙门势力,据说对方初来幽冥就被狡彘冲得七零八碎,两边结了大仇。
后面一次交战,狡彘一时不察,被对方的仙门长老祭出能锁定气机的宝物“留影石”,自此,只要它原形出现,必然引来仙门或是其余幽冥州府的围攻。
论修为和战斗,狡彘以一当百。
可人间器物阵法,向来是它们这种头脑简单的兽类最头疼的东西。躲了数日依然无果,只能以幼态显现,可把它憋屈坏了。
——酆业这次出来,就是替它解决此事的。
为了方便行事,酆业让狡彘把他们的神魂直接送进那队凡界修者中。
不过……
时琉低头,拈起自己附身这少女伤者的腰带玉佩。
乳白色玉质入手细腻,圆形玉环中间一柄利剑,玉佩尾部垂下白色丝绦。
时琉看得呆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狡彘说它得罪的修者势力——
竟然是时家的历练者?
5. 丰州鬼蜮(五)
剑形玉绦环,是时家的象征之物,所有正式子弟和时家门客人手一只。
拥有了这个,就代表着是被宗族认同的修炼子弟——所以它曾经是时琉在童年时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只是直到十二岁那年在山下被掳走,时琉都没能属于拥有自己的那块。
到“死”,她也从未被时家承认过。
捏着薄薄的玉绦环,时琉一时心神恍惚,连休息的榻前来了人都没察觉——
“一块石头,有什么好看的。”
时琉一惊,吓得她往榻里缩了缩,仰头才望见一张完全陌生的青年公子的脸——
身量修长,容貌英俊,一双多情桃花眼,还有更显凉薄的高鼻薄唇。
好看是好看,但比起某人本相,全然不及十分之一。
“封邺?”时琉挪回来,小心与他确认。
长眸一垂,青年公子那双本该多情的桃花眸此刻却像叫冰水浸过了,哪哪都透着沁骨凉意:“换了具身体,胆子也换小了?”
“……”
时琉还是不放心,左右看看,确定房间里再无旁人:“你什么时候来的?”
酆业没说话,一瞥房间临窗的围棋桌。
黑白双子交战正酣——他一个人下的,棋局下了多久,他就来了有多久了。
时琉有点不好意思,又往榻外挪了挪:“让你久等了。”
“你神魂太弱,”酆业以一种奇异眼神打量她,“以你体质,竟然从未修行过?”
“体质?”
时琉不懂他意思,犹豫了下才轻声答了:“修行需在识海里立灵台,旁人天生灵台根基至少有米粒大小,而我识海天生一片空茫,是不能修行的废体。”
“废体?谁说的。”
“族中……”时琉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玉佩,低头,“家里长辈。”
酆业轻嘲:“界门都没望见的浅薄蠢物,倒是敢放厥词。”
“嗯?”
他那句落得轻,时琉并未听清,她正要追问,两人身在的房门忽然就被从外面拍得重响。
“琼哥哥?琼哥哥?你在里面吗?”
“……”
时琉听得有些懵。
穷哥哥是谁。
不等她想完,门外的人似乎等不及了,竟是直接推门踏了进来。
进来的姑娘腰悬玉佩,显然也是队里的时家子弟,又一身鹅黄衣裙,十七八岁的模样,眼神灵狡地在房间里转了圈。
最后停在榻旁的青年公子身上。
“琼哥哥,你怎么还真在这个丫头的房间里啊?”
鹅黄衣裙不满地跑跳进来,到了榻前不忘瞪上时琉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惹来了时琉惊讶的一声轻“啊”。
——这人她是认识的。
二伯家的堂姐,时轻鸢。
时琉在时家生活的最初那几年里,对这位性格骄扈的堂姐印象很深。而后来关进小院里,起初那位使婆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也常讲起时家主家里的事情。
如今这张面孔虽然早已脱去幼时记忆里的稚嫩,但五官模样没什么变化,时琉从小心思通明,很轻易就记起来了。
那封邺附身的“琼哥哥”就是……
时琉回忆着。
她虽未见过,但使婆奶奶有说,后来时家旁系表亲里冒出个叫方琼的少年,因为修行天赋奇高,被家主认作义子,领进主家教养。
方琼年少英俊,风流多情,时家那些适龄的小姑娘们没少被他骗情骗心,时轻鸢也在其中。
时琉想罢,望向酆业这具身体的眼神顿时好奇又复杂。
这样姿容就招得时家小姑娘们动心惹事,那要是叫她们见了封邺的本来模样……
“啊什么啊?你个土丫头,乱看谁呢!”
时轻鸢手里鞭子一甩,啪地一声脆响,就抽在时琉正坐着的木榻旁边。
时琉没能躲开,受惊望她。
时轻鸢原本就是吓唬这个旁系丫头的,见她睁大了眼,像没对上过修者斗法的模样,更忍不住坏心,扬手就要再补上一鞭子。
只是胳膊还没抬起来,时轻鸢忽然“哎呦”一声,鞭子松脱坠地,她吃疼地抱住手腕。
等回过神,时轻鸢恼扬起头:“方琼!你竟然为了她打我!”
酆业背靠在时琉坐着的木榻雕栏前,垂着眼皮,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柄翠绿玉笛,尾端还坠了片晶莹剔透的叶子。
听见时轻鸢恼声,酆业依然眼都没抬下:“她给我许了宝物,作为交换,这几日里我会近身看照。你再敢比划她一下,这鞭子怕就要噬主了。”
“她、她一个旁系的小丫头,能许给你什么宝物?你开价,我出她三倍!”
“她的三倍?”
酆业冷冷淡淡地嗤了声,修长指节沿玉笛一抚而过——
笛声清厉忽鸣。
压不住那人声线薄凉嘲弄:
“你也配么?”
“你——!”
时轻鸢气得恨恨跺脚,怒指他鼻尖:“就你这反复无常的,活该时璃看不上你!”
“……”
鹅黄衣裙来得快去得也快,屋里门一开,风一转,外面已经不见人影了。
榻上。
时琉怔怔望着门口:“时璃…”
酆业未抬眸,以神识随便一扫:“依方琼记忆,时璃是时家家主的独女。方琼喜欢她。”
“……”
时琉低头,下意识握紧了玉佩。
原来是…独女啊。
看来她那一“死”,死得真好……死得大快人心。
时琉不想承认的,在看见时家玉佩时本能生出的最后一丝希冀,就这样轻飘飘地碎成了齑粉,没入心底再看不见的地方去。
她本就不该抱有幻想,也不想再回到那个牢笼里。
时琉轻呼吸,平定心绪后,她仰眸看向酆业:“我们去哪里找留影石?”
酆业停顿,回眸:“我以为你只想自由过五日。”
“毕竟是你和狡彘帮我出来的,帮它做好正事,我也能轻松……”
时琉忽想起什么,不安问:“时家家主,也下来了吗?”
“没有,只下来了一个三长老,”酆业察觉什么,“你怕那个家主?”
“我是怕他…他修为高深,号称凡界千年来的第一强者,对你不利。”
酆业唇角轻抬,眸里尽是讥讽,却一字也懒得分辩:“下午他们要外出历练,那个三长老带队,留影石就在他身上,到时候见机行事。”
“好!”
榻上少女醒回神,深吸气,肃然以对,“我会帮你看好时机的。”
“…?”
走到窗旁,酆业短暂沉默了下,“是我见机行事。”
时琉一懵:“那我做什么?”
“你?”少年侧回身去,薄唇隐见似笑非笑的弧度,“跟着队,别跑丢了就行。”
“……哦。”
-
时家子弟历练,虽进入幽冥,但也并不会专挑险恶之地。这趟下来,多还是为了打探天机阁卜卦所言的“魔头降世”的事情。
历练弟子只是顺便,自然保全为上。
下午的历练,时琉一路上好奇得像个参观游者,四处张望,见什么都新奇。
不过酆业始终未有离开,护她左右。
从头到尾,没劳她装模作样抬一下剑,这趟历练的邪祟窝点就已经被荡平了。
时琉看得清楚——
酆业也全程没动手。
“方琼好像是时家年轻修者中最厉害的,”中途休息,打扫战场,时琉趁机蹭到他身侧,轻着声说悄悄话,“你一剑不出,会不会不太好?”
酆业仍是把玩那把长笛,“我出了才会不好。”
“?”
时琉怀疑望他。
没等两人再做交谈,耳边迫进来声惊呼:
“这是什么!”
时琉立刻被勾走了好奇的目光。
他们荡平的这处邪祟窝点,藏在一个破败庙宇里——幽冥秽土也有信者,不少佛庙道观散落十五州各地,像眼前这处,显然就有几千年的历史了。
而那惊呼声,就是从庙宇后的密林里传来的。
时琉按捺不住,好奇地跟着时家其他修者过去,酆业作为看照的,只能也跟了过去。
等绕过庙宇,穿了密林小道,看清面前空地上的巨大石像,时琉也惊住了。
这石像看着古旧破败,像是千百年不曾打理。但模样壮观,气势骇人,尤其高得不见顶,站到石像最下面仰头往上,几乎看着这石像巍峨耸立,好似要直入云霄里去。
即便是在凡界人间,也极少见这样高大的神佛像。
时家子弟中有修为高深的,干脆御剑飞了起来,要去上面看清楚这石像的全貌模样。
时琉飞不上去,只能站在地上,仰得脖子都酸。
看了半晌,时琉就确定了一件事——
应当是个男子石像。
不过非佛非道,身上只着了件松散衣袍。石像倚山坐在那儿,像是睨天又或眺远,散漫,倜傥,不羁,高大无边,一个衣袍角都比她人高。
明明也看不见全貌,但时琉不知怎么就觉着……
这石像真眼熟。
不等时琉想明白这点古怪感觉的由来,御剑飞行到最上面的弟子下来了。
——脸色青白、连滚带爬地下来的。
“酆、酆都帝!”那弟子吓得不轻,连搓着袖子下的鸡皮疙瘩,“这是酆都帝的像!”
“……”
时家队伍里一时哗然。
好奇过来的都是年轻人,这会听了这个一手造就了不知多少尸山血海的可怖名号,没几个不神色遽变的。
“怎么可能!”离着时琉不远,一个年轻男修者吓得尖了声,“那个三界祸首……”他不自觉轻了声,“幽、幽冥之主,都死了上万年了,幽冥怎么还会有他的像?”
“千真万确!不信你自己上去看!立像的人写得清清楚楚——先师酆都帝,不孝徒敬立。”
“……”
队伍里哗然一片,神色各异,聊什么的都有。
故事时琉听得最多,自然也最不感兴趣。看了许久这天工造化般的神像,她转头寻找酆业的身影。
——好找得很。
在一众神情剧变的时家子弟中,只那么一个,冷淡睥睨,八风不动,此刻就懒洋洋靠在石像那宽大足以容人的衣袍褶皱里,低阖着眼帘,半睡不睡的。
好像旁人说那些惊天撼地的奇闻惊迹,他半点都提不起兴趣。
真古怪的少年。
时琉想着,轻步过去。
到了他旁边,时琉还未及开口,就先听着了不一样的聊天。
是旁边两个年纪轻的小姑娘悄声说的。
“我飞上去看过了,青面獠牙,凶恶可怕,当真吓人得紧。传闻没说错,这酆都帝果然是个至恶魔头,难怪当年幽冥万鬼都俯首作奴。”
“可我看过古籍野史,说恶鬼面下,他本人好看得没天理,连五帝里的南蝉仙子都倾慕于他哎。”
“南蝉仙子?怎么可能?”
“真的,这个我也听说过!”两个意见相左的小姑娘中又加入了一个,“据说仙界尽知,从他死后,南蝉仙子为他数次闭关千年呢!”
“天哪,仙子好痴情,好感人啊。”
“……”
时琉听得眼神怔忪,一副惊叹感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的模样。
酆业早察觉她过来,抬眸半天了,只见着少女神魂也呆头鹅似的僵着。
“走什么神。”他微皱着眉,问。
“啊?…啊,”时琉这才回过神,眼神里略起异彩,“果然很感人。”
“什么感人。”
“南蝉仙子为了酆都帝,闭关千年啊,”时琉轻叹,“千年哎,我关几年都受不了的。”
酆业漠然:“哪里感人了?”
时琉:“为一个人闭关千年,这不够感人吗?”
“……”
长笛懒收,酆业冷淡低哂:“旁人喜欢的,你送与旁人,那叫感人;你喜欢的,非要送与旁人,那叫强人所难。”
时琉噎住。
半晌,少女难能有些恼——觉着他说得极对,可又心疼那个被说强人所难的南蝉仙子。
她绷了几秒,扭过脸咕哝:“这样想的人,不通情爱。”
酆业闻声嘲弄地笑:“红粉骷髅,色迷心窍而已,只有你这种愚者才会深陷其中。我自不会通。”
“?”
时琉再次被噎住,这次终于着了恼,她仰眸睖他:“你怎知酆都帝不喜欢南蝉,说不定他们两情相悦,这些都是你信口猜测而已!”
“……”
酆业轻眯了下眼。
半晌,他把揉着长笛尾缀的那片翠绿欲滴的叶子,慢条斯理地垂了眸,然后笑了。
“行。”
——
等这趟回去,焚香沐浴然后吃了她的时候,他一定叫她死个明明白白。
6. 丰州鬼蜮(六)
傍晚,时家的历练队伍回到城中。
大半日下来,时家那位带队长老始终随行在队伍中,没有单独离开半步,酆业与时琉也就没有找到探查和夺取留影石的机会。
时琉一路新奇张望,而酆业看着也并不急迫,就闲散地转着长笛,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
不过方琼在时家的受欢迎程度不容小觑——
历练全程,哪怕某人冷得像块在极北寒泉里泡了上万年的寒冰玄铁,眼神都淡漠凌厉,也无碍他身旁莺燕环绕。
时琉悄然藏起心里那点愉悦。
尤其是看酆业明明躁戾不耐,偏还因为“方琼”身份不能太过激反应的模样,她就要很费力才能憋得下弯起来的嘴角。
——再让他大言不惭,说什么强人所难,红粉骷髅色迷心窍之类的话。
嗯,报应。
能从鬼狱暂时脱身,哪怕只有五日,时琉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欣形于色,又忘了没兜帽遮掩,一不小心,她偷偷幸灾乐祸的表情就落进了酆业的眼里。
长眸微敛,酆业手里长笛忽地收停。
“我累了。”
时琉听见身后不远,青年声线清淡漠然,“到了前面茶馆,休息片刻吧。”
“?”
时琉茫然回眸。
方琼是如今时家家主的义子,又是时家年青一代中最杰出的修炼子弟,他在这个历练队伍里的话语权原本就和带队长老持平。
听了这句,哪怕有所迟疑,队伍也还是停了下来。
路的前方,右手侧确实有家规模不小的茶馆。
茶馆从外看是座三层小楼,楼上客人或倚栏或走动,人声不绝。
——
幽冥秽土,大小势力无数,邪魔鬼修也只是其中一部分,十五州传沿万年,中间不知多少从凡界因着各种缘故下界来,然后再也没回去的。
这些家族留在此地,繁衍生息,逐渐也就有了许多和凡界没什么区别的城池。
时家留宿的这座就是其中之一。
“好,那就进去歇会儿脚吧。”时家长老拍了板,一队年轻男女就在往来客人好奇的眼神里,迈进了茶馆中。
时琉还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
茶馆是檀梨木雕栏砌筑,楼内中空,成了个天井模样,天井最下有个偌大台子,显然是平日里各种戏班杂耍表演取乐的地方。
此时台上坐着的是个老者,一绺细长白胡,说书先生的打扮。
不知道说在什么精彩处,时琉这行人一进来,就听见了三层楼里客人们高高低低的呼喝叫好。
杂然哗声,时琉从未见过这样人多物多的杂乱场面,一时脑袋都有点晕乎了。
而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就十分“贴心”地拦上来一只修长腕臂,虚虚将她一托——
玉白指节间勾着柄翠绿长笛,长笛尾缀着的翡翠叶子,几乎要翘到时琉鼻尖上来。
时琉一呆,往上仰平了脸。
青年公子似笑非笑地低着眼,眸子里漆黑如晦,传叫旁边人听的声音却温柔得很。
“师妹,小心,别跌着。”
时琉:“?”
时琉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可从未见过能跟温柔小意扯上半分半毫关系的封邺,是他疯了?还是附体失败,真正的方琼也就是那个浪荡公子哥儿,给放出来了?
没想完。
“哼!”
路过旁边的一个时琉叫不出名的时家年轻女修狠狠瞪了她一眼,扭头去旁边桌了。
而这只是环绕在方琼身边的莺莺燕燕中的一个。
紧随其后,又有白眼数枚。
时琉:“……”
时琉就算再不通情|事,这片刻工夫,也够她慢慢反应过来了。
封邺,利用她,赶燕子。
看来是幸灾乐祸被发现了……
女孩心虚地抿了抿唇,刚要说话。
恰巧最后一位莺燕离开——
酆业扶着时琉的腕臂蓦然撤走。
他眼神冷淡拂下,那点水中昙花镜中清月似的温柔笑意,顷刻也就敛散一空。
万年寒冰玄铁还是沁骨的冷。
偏他垂眸望她,眼神里还带点漠然恶意:“怎么不笑了?”
时琉绷了几息:“封邺。”
“嗯。”
“你好幼稚。”
“?”
时琉说完,就立刻没事人一样朝旁边走开。
酆业手中长笛垂着,那片翡翠叶子抖了抖,一叶界里传出的狡彘的神识传音悄然溜进了酆业耳中。
“主人,一个还没你年纪零头的零头的零头大的小丫头片子,竟然敢说你幼稚——我觉得必须得给她点教训了!”
“什么教训,”那人懒洋洋问,“吃了她?”
“咦,主人你怎么知道我想……”
狡彘咽了口口水,虚影都隐隐从一叶界里冒头,“那天我就闻到这个小丫头身上有种天材地宝的味道,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绝对很——”
“啪。”
青翠长笛懒懒敲了下青年掌心。
一道术法击入叶中,疼得狡彘痛呼一声,捂着大脑袋就在一叶界里跪伏下来。
酆业眼神垂压下来,清冷低笑了声——
“我碗里的,你也敢觊觎?”
“……?!”
一叶界中,狡彘眼神一惊,反应过来什么。
它吓得连忙将巨大的脑袋死死埋在火纹兽爪上,瑟瑟半晌,不敢出声了。
……
时琉一行人来得不是时候。
她们进来那会儿,台上的说书先生刚讲完一段,这会中场休息,下台喝茶润嗓去了。
只留下台下众人意犹未尽地等着。
带队长老让弟子付了茶水费,一行人各自拣了空位坐下。
时琉被酆业那一耽搁,过来晚了,轮到她这儿时,就只剩和先前客人拼桌的位置。
好在离着台子近,时琉小心翼翼就坐下了。
同桌一位坐她斜侧,正神在在地把着两只核桃,摇头晃脑,像是在回味方才说书先生的段子。
时琉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实在忍不住好奇,轻叩桌面,然后向睁眼的老者道了声好。
“老先生,能请问下,刚刚那位先生是讲了什么故事吗?”
“……”
玩核桃的老头原本很是不爽被吵醒,皱眉睁眼,就对上个看着乖巧的小姑娘规规矩矩问好的作礼,偏小姑娘还生了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好奇起来,透着小狗乞食似的叫人不忍拒绝的眼神。
老头清了清嗓:“女娃,来晚了是吧?幸亏碰上老夫心善……”
叨叨一席,时琉才总算听到了正题。
下台的那位说书先生讲的不是旧时的传闻逸事,而是最近的故事:
幽冥正盛传,凡界第一仙门玄门的天之骄子,名叫晏秋白,虽贵为掌门之子,但不骄不躁,风华气度举世无双,更是凡界老辈强者之下的年青一代第一人、万千修道少女的梦中情人。
而今这位天骄受师命,带领一队弟子下了幽冥历练,一路向东,荡平妖患无数——
“时萝,要听晏师兄的故事,你干嘛找他啊?”旁边忽然有道声音插入。
时琉怔了下,才想起时萝是她这具身体主人的名字。
她起身,看向走到桌旁的那个不认识的少年,犹豫了下,只轻声含混地喊了声:“师兄好。”
来人摆手,直接坐下了:“晏师兄的事情,怎么可能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你这后生,”玩核桃的老头子气得核桃都捏紧了,“大言不惭!”
“我大言不惭?笑话!凡界人尽皆知——晏师兄年少时曾在我们族中后山养病,待了三个月,家主于他更是有半师之名!”
青年说完翻了个白眼,撇开身,“更别说,我们家主的独女时璃,和晏师兄那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第一仙门早有联亲意愿,谈婚论嫁也是早晚的事!”
老头子原本气得胡须都一翘一翘的了,中途却忽然愣了下:“你说时璃?这趟独自下来幽冥、被晏秋白英雄救美的那个时璃?”
“什、什么英雄救美,”这回轮到青年愣了,“时璃师妹没随我们下来啊?”
“没下来?哈哈,你别是冒充的时家人吧?”
老头哈哈大笑,连带旁边几桌竖耳听着的也跟着笑起来。
在叫青年面红耳赤的笑声里,终于有人好心解释了句:“方才你们未进来时,说书先生讲的正是晏秋白率队下幽冥,遇时璃独行遭困,英雄救美、传为美谈的故事啊!”
青年呆在原地:“时璃师妹,当真也下界了?”
“是啊,这各地茶馆,幽冥都传遍了。怎么你一个时家人,反而不知道呢?”
“……”
青年被茶馆楼内一众笑声弄得脸色通红,气不过,想找刚刚害他过来丢脸的时萝师妹撒火,结果他扭头一看,却发现原本坐在身后的小姑娘早已没了踪影。
——
时琉是独自出来的。
她没敢离开,就停在茶馆门内,远远站着,听楼里热闹人声络绎。
听着听着,她就把头低下去了。
这趟能出来是很好的,如果不是总听见有人跟她说,家主独女时璃,家主独女时璃……
那就更好了。
“你在想什么。”
头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落下来,罩住时琉全身,她蓦地一栗,醒回神来。
停了几息,站在门后阴翳里的少女仰脸,绽开个灿烂的笑:“没想什么,晒太阳呢。”
“……”
从未见时琉这般笑靥,酆业怔了下。
一两息后,他淡淡转开视线:“刚刚还像只被人扔弃在路旁的小土狗,这会儿跟我倒是装上了。”
时琉被噎得不轻,“不是……就是想起以前,不太好的事情了。”
“什么事。”
时琉努力想了想,像是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嗯,就,我是个孤儿的事。”
“?”
酆业冷冷淡淡一眼睨压下来:“你当我傻?”
“嗯?”
“晌午在客栈,你还提过家里长辈说你不能修炼,这会你又是孤儿了?”
时琉:“……”
时琉着实赧红了脸儿。
她极少说谎,自然也不熟练。
这会时琉只庆幸,还好之前在鬼狱里封邺懒得问她名字,不然以他神思敏锐的程度,一定很轻易就能猜出她就是时家的人了。
“不想说就不必说。再敢骗我,自己回鬼狱去吧。”
封邺冷嗤了声,一侧身,踏出茶馆,向远处走了。
时琉回神一吓,见是真把人惹恼了,小姑娘轻“哎哟”了声,头疼地连忙追了出去:
“封邺…方琼师兄,你等等我。”
“……”
两人身后。
茶楼的台子上,说书先生已经漱口上了台,醒木轻轻一拍。
[书接上回。]
[说到时家的天之骄女时璃,就得提起十六年前,时家主母诞下独女时璃,天生异象,紫辰坠落,天机阁为其占卜一卦——自此天机阁封山闭阁、十六年未出!]
……
时琉腿短,好不容易才追上了酆业。
小姑娘气吁吁的,本能拽住了酆业袍袖,生怕他再跑掉:“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酆业回眸,冷淡垂睨她。
时琉低下头,为难地揪着他袖子:“只是,我家里人从不承认我的存在,小时候他们就一直关着我,现在他们也只当我早死掉了。我和孤儿…没什么区别。”
“?”
酆业皱眉,“为何关你?”
……
茶楼内,醒木又是重重一拍。
[占卜紫辰异象后,老阁主吐血身亡,天机阁自此封山,只留下惊世一卦——]
[浩劫将至。欲灭魔头、救世人,其惟紫辰。]
[紫辰坠入,时家当夜只诞下一女,正是时璃!这救世紫辰,舍她其谁?]
……
“可能因为我不能修炼吧,”时琉轻声,“给他们丢人了。”
酆业冷嗤:“你若是废体,那这凡界就全是猪狗废物了。”
“…嗯?”
时琉怔过之后,惊喜愕然地仰脸:“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修炼吗?”
酆业冷淡敛目,未置可否,长笛一转就向前走去。
时琉连忙追上去:“你真的能让我修炼吗?这个的交换条件是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的。”
酆业都气笑了,他漠然又恶意地回眸扫过她胸口:“修行一途艰险重重,你就一点都不怕被我坑骗得死无全尸么?”
……
[而今,天机阁解封开阁,第一卦就直指当年——]
[魔头出世,三界将覆!]
[这灭魔头、救世人的重担,全数落在那紫辰仙子一人之身啊!]
说书人话声未落,刚要抬醒木。
台下时家子弟中,忽然有个问了一句:“那魔头在哪儿?又要我们时璃师妹如何去灭?”
说书人一顿,却未有不悦。
他轻捻雪白长须,淡淡笑了笑——
“魔头与紫辰,兴许已经相逢了呢。至于如何灭?自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
时琉怔望酆业许久。
是啊。她为什么一点不怕他。
今天乌云总蔽日,恰这会儿,天边金轮躲过一段长云,些许薄淡金光拓下,从侧面洒落青年一身。
也模糊了他神容面目。
想起鬼狱里第一眼见的血色白衣的少年,少女明眸善睐,望着他忽地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为什么,但从第一眼见,我就很想亲近你。”
7. 丰州鬼蜮(七)
日光刺目,酆业刚抬手臂拦了下,就听见女孩仰起脸对他说的话。
停顿过后,他似笑似讽地垂眸:
“想亲近……我?”
“嗯。”
对上和少年一般无二的嘲弄笑容,时琉也并不在意。她诚然仰眸望着他,任他比剔骨尖刃都冰冷薄凉的眼神打量。
直到酆业眼底那点嘲弄淡去。
——她说的竟然是真的。
至少,她自己是这样相信的。
可越是真,酆业越只觉得可笑,想着想着,就也真笑起来了。
翠绿欲滴的长笛在掌心一转,被青年单手攥住,酆业转身,踏入人群。
身后女孩轻细的脚步和呼吸一道跟上来:“封邺,你笑什么?”
“从未听过,当然觉着好笑。”
“为什么没听过,没人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
时琉没听到酆业的回答,正想再跟两步,忽然见前面的人停下了。
“天门之下,于我,只有两种人。”酆业没动。
时琉好奇望他背影:“哪两种?”
“……”
那人回身,望着她,低俯下来。
黑琉璃石似的眸子光泼不进,像深渊鬼蜮张开了无边巨口。
时琉下意识停住,只觉得再上前半步就会跌落其中。
酆业鬼魅一笑,眼神却全然冷漠:“——畏我者,和想杀我者。”
时琉怔望着他。
……她不信。
不信会有人这样活着。
可少年说得那样决然,字字如血肉之骨上刀劈斧刻,铸起他眼底山似的戾意。
时琉慢慢蹙起眉心,然后又松开。
女孩踮起脚,在少年垂落回眸子去前,她凑到他眼皮底下,三根细白手指并立在乌黑澄澈的眼瞳旁——
“封邺。”
“?”
酆业已从情绪里退离大半,此时懒得抬眼:“你又犯什么蠢。”
“我在向你发誓啊,”时琉轻声说着,三根手指抬了抬,“天门之下,至少有我做第三种人——既不畏你,也想你活着。”
“……”
酆业一息稍滞就回了神。
他冷淡嗤声,转身没入人群:“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没关系。”
望着青年背影,时琉轻声说,“反正我只信眼见嘛。”
毕竟三界时至今日依然是人尽皆知,时家家主和主母只生了一个独女,名为时璃。
传闻从不可信,时琉早知。
-
大半天的乌云蔽日,终于唤来了傍晚的一阵急雨。
幽冥的雨也与凡界大不相同。
凡界是清澈的,透明的,幽冥的雨却是浅淡的血色,如它夜里血色长空泣下的泪。
凡界修者对它都讳莫如深,不惜损耗法力,能避则避。
时琉不太一样。
她被抓来幽冥时,进鬼狱前也没见着下一场雨,因此第一次见的时琉只觉着新奇,她就赖在客栈楼外,蹲在檐下,伸手接着浅红的雨。
按出来前的“交换约定”,酆业应看护她五日周全。
但抱着长笛倚在外墙的青年没什么极好的耐性,忍了半晌,他终于漠然垂下眼:“…你玩够没有。”
时琉假装没听到:“幽冥的雨为什么和凡界不一样呢?”
青年瞥开眸子,“乾坤造化不同。”
“造化?”女孩抱着膝盖好奇仰头,“乾坤造化是谁决定的?”
“五帝开天,定仙凡两界造化。”
“幽冥呢?”
“酆都。”
“咦,那酆都帝岂不是比五帝加起来都厉害?”
“……”
青年墨眸里终于掀起点波澜。
长笛垂下,他忽然转头,向着东南方天边的远山密林眺了一眼,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连笛尾那片翠绿叶子都好像有所感应,轻轻翘了下叶尖。
时琉顺着望去东南天边,只能见着好像有细密的紫色雷电偶尔划过空里,再多就看不清了。
雨声更大了,血色遮蔽一切。
时琉看得眼睛酸涩,只好转回来,改作专注地仰着靠在她身后墙根的人。
直到青年懒懒垂了眼,踏入雨中。
“我心情不太好。”
“?”时琉犹豫,“所以?”
“去杀个人。”
“……”
时琉震撼地眨了眨眼。
雨里,青年身影飘忽一动,又回到时琉面前。
他原本就高她许多,此时女孩又抱膝蹲着,哪怕是蹲在檐下的台阶上,照样被他整个身影笼罩住了。
酆业抬手,一只浅白玉佩被他托在掌心。
“这是什么。”时琉好奇问。
“里面封了一道法术,可以助你神魂归位。发动时只需抵在眉心,三息时间,不可被打断,否则你会被时空乱流绞碎、神魂俱灭。”
“……”
这人以好平静的语气说了好可怕的话。
时琉想着,还是接过,乖乖点头:“那你呢。”
“只有你需要用这种强制神魂归位的法术。”依旧是熟悉的白衣少年式薄嘲。
时琉没恼,却迟疑了:“你给我是因为,你五天内未必能回来吗?”
酆业没有回答的意思,转身就要离开。
没能够——
他侧眸,瞥见自己被蹲着的时琉伸手紧紧攥住的袍袖。
酆业:“?”
时琉迟疑了好久。
她想说“你要杀的人是不是很厉害”“这一去是不是很危险”“能不能别去了”“你要小心”。
可最后一句都没说出来。
女孩抿了抿唇,细白掌心托起玉佩:“这样,容易丢。”
酆业垂眸,淡淡睨着她,他眼神从来墨黑却通透,就好像能刺破人心,探听到所有人藏在最心底深处的秘密。
于是他那样看了她两息,忽地笑了。
像嘲弄或不屑。
“你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
少年低声说着,冰凉指节从她掌心的玉佩上一拂而过——玉佩自动飞起,中间穿上一根浅色接近透明的丝线,然后飞到时琉颈前。
像一只无形的手轻撩拨开女孩的长发,替她戴上玉佩。
啪嗒。
冰凉的玉佩落进衣襟,坠在锁骨下。
时琉低头,怔怔望了几息。
等她想起来抬头时,面前只剩下血色的雨和匆匆的行人,早已不见了酆业。
时琉默然许久,低回头去。
“…好凉。”
却不知道是在说那人划过她掌心的手,还是落到心口的玉佩。
“——轰隆。”
时琉握着玉佩走神了不知多久,忽然一声雷鸣灌入耳中。她惊得一栗,慌张仰头。
客栈三楼,两页单薄的木窗被夹雨的风拍打在窗柩。
“糟了,”女孩从台阶上惊跳起来,“忘记关窗了。”
时琉脚步匆匆地上楼。
窗柩离床榻尚远,雨水应当湿不着床铺,但她记着自己醒来前封邺在窗旁独自下了盘棋局,也不知道这样风吹雨打,会不会……
还未想完,时琉已经到了自己住的客房前。
却见房门大敞。
对着门的窗户正被风吹打得扑扇不停,浅淡血色的雨丝斜入窗户,落到那玉石棋盘上。
而棋盘前,赫然站着个陌生男人的背影。
时琉却没顾得上对方。
她此刻全副注意都在那棋盘上。
只见黑白两子星罗密布,纵横交错,而在雨丝沁浸下,竟然在棋盘上方生出了虚影——
一条狰狞苍龙昂首向天,五爪偾举,鳞铠铮铮,半身被缚于棋局。苍青色的铁索缠绕入骨,最后分落四处,将苍龙锁在棋盘四角星位之上。
虽深渊受缚,但苍龙扬首,须鳞昂张。
时琉仿佛听到楼外天穹云层中,它长唳一声,清鸣就直透九霄。
女孩惊站在那儿。
“…棋生异象,遇雨化龙。了不得。”
房中多出来的中年男人感慨地摇了摇头,回过身,他眼神炯炯地望着时琉。
“这盘棋,是你下的?”
“是我一位……”
时琉看清转过来的中年男子模样,骤然震在原地,未出口的话也结在唇边。
——
时家家主。
时鼎天。
她的……亲生父亲。
时琉不知道自己僵愕地站了多久,等回过意识,她忍下心神巨颤,就麻木地按时家旁系子弟见到家主应有的惶恐模样,慢慢单膝跪下去。
“时…萝,给家主见礼。”
“时萝?”时鼎天微微皱眉,咀嚼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你不是主家子弟?”
少女低着头:“时萝隶属旁系。”
“如此心性,旁系也不该埋没,”时鼎天又赞叹地窥过一眼棋盘上那几欲挣脱的苍龙虚影,“这局若能下完,幽冥天涧就该多一条幼生态的苍龙魂了。”
时琉无声攥紧手心。
时鼎天转回身:“你可愿随我进主家修行?”
“……”
换了时家的任何一个年轻子弟跪在这里,哪怕是时轻鸢,听到这话大概都要激动得难以自已。
时鼎天这话只有一个意思:
只要走过族里流程,他就会收面前的旁系子弟入室,成为自己通告天下的亲传弟子。
而如今时家,时鼎天名下只有两个徒弟。
一个是独女时璃,一个是天才方琼。
多大的殊荣。
多高的赞誉。
时琉却只觉着胸口抑抑地闷,好像被什么憋住了,难以呼吸。
是啊,凡界谁不知道,时鼎天爱才、惜才,最苛刻严明,也最舐犊情深。
时琉心思通透,已然猜到,这趟时鼎天会出现在这里,而没有时家任何人提前得知随他出行,只有一个原因——
为了保护他的独女,时家最杰出的天骄时璃。
他让时璃一个人下界历练,是为了时璃的成长;暗中护着,是他身为父亲和师长的舐犊之情。
可他只是时璃的父亲。
不是她的。
时璃下幽冥历练,他都要暗中随行看护。而她失踪数年,幽冥凡界,从未传出半点寻她的音讯。
也对。
他们早当她死了。
死得……大快人心。
时琉忽觉得好生可笑,笑自己今日之前原来还是心存妄想,从不肯深思——
时家家主独女之名从十年前就名传天下,这其中又怎么可能没有他的授意?
因为废体,不能修行,所以不配做他时鼎天的女儿。
他宁可去旁系认领天赋顶尖的义子、义女。
当初一生下来她就被做了废体论断的时候,他们何不直接掐死她这个废物女儿呢?
也省了关在后山隐林那么多年,唯恐天下人知道她的存在,再丢了他时家家主、凡界千年第一强者的脸面?
时琉轻吸气,可还是觉得胸口隐隐生着闷疼。
她手指颤栗,慢慢伏下,改作双膝跪地。
少女给面前男人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时鼎天目露欣意,“起来吧,不必——”
却见少女隐隐红着眼尾,清冷起身。她垂着眸,声平而意坚:“我天赋平庸,不配由家主传道。”
时鼎天一怔。
“这盘棋也不是我下的,古籍里偶然所见,记录复现而已。”
时琉再行跪拜之礼,“不敢污家主眼,时萝告退。”
然后起身,少女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去。
——这一礼,谢他生恩。
从此天高水远,她时琉与时家,再无干系。
“……”
难得的惊愕显现在时鼎天的脸上。他本能抬手,正要出言拦下出门的少女,神识恰扫过女孩天灵,时鼎天眼神却忽地变了。
——神魂有异。
此时醒着的,不是原魂。
时鼎天眉峰缓聚,眼神沉晦。
一两息后,他压下手臂,什么都没说,只深望着女孩消失在楼下的背影。
-
酆业是第二日入夜时回来的,比时琉想象中早些。
方琼常年着黑扮酷,可酆业似乎喜白。于是那天入夜,时琉正趴在窗口眺望着,就见到浅红夜雾下,一道昙花似的清冷极致的白,沿着街首慢慢拂来。
说是慢,盏茶工夫,那人就进了她房间。
一身白衣,翠玉长笛,可惜换了张脸,远不如少年穿着好看。
时琉看了两息,才从跪着的圆木凳上下来:“杀了?”
“嗯。”
酆业进门,指间长笛随意一拂,身后木门无风而动,自己合关上了。
于是门关掀起一缕薄凉的风。
风将他身上换了白衣也未能洗去的,淡淡的肃杀与血腥气,涌送到了时琉身前。
少女鼻翼轻动了动,微微迟疑:“杀了一人?”
一人,哪来这么大的血腥味?
酆业停眸,似乎想了想,但又放弃了:“没数。”
时琉:“……”
这是没数,还是没数。
酆业见她失语,却好像心情不错,勾唇又作冷漠恶意的一笑:“还觉着不畏我么?”
时琉摇头:“你说过,你厌烦杀人。”
——
既厌烦杀还要杀,那所杀就都是当死。
听出女孩的潜意,酆业笑色敛去,他冷淡拂垂了鸦羽似的长睫,一点阴翳拓得他眼尾沁凉。
“留影石离开客栈了。”
时琉反应了下:“三长老?”
“嗯。我跟过去,你就留在客栈里。等事成,我再回来找你。”
时琉见他又要走,忙跟上一步:“时鼎天下幽冥了。”
“?”酆业停下,“谁?”
“…时家家主。”
酆业仍是那副冷漠侧脸:“所以?”
“时鼎天是凡界公认的千年第一强者,只有两大仙门的太上长老能与他相较,”时琉提醒,“方琼是他的亲传弟子,你要小心,别被他发现。”
“……”
时琉提醒是出于本性,她想封邺应该又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可没想到,她说完之后,那人还真停下了,站在门旁似乎思索了片刻。
“既然这样,你跟我一起去吧。”酆业对上少女惊讶又不解的眼神。
少女似乎有些难启齿:“我怕帮不上什么忙。”
“?”
酆业寂然半晌,还是低哂了声:“是离得远了,我照顾不及。”
时琉:“?”
时琉:“……”
自作多情,还被嘲笑了。
没几息工夫,下楼的小姑娘脸就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努力低头藏住。
-
酆业在时家三长老身上留了追踪术,循着那一丝气机,即便远隔万里,藏到什么深山沉渊,他也能轻易翻到那人在的地方去。
于是幽冥血色长空下,灯火渐起。一路出了城,酆业和时琉就踏入夜雾笼罩的城外去。
时琉再好奇,也知道夜里的幽冥比白天更危险,她小心跟在酆业身后。
“时家三长老,夜里也除妖吗?”时琉小声慨叹,“好生感人。”
酆业未置可否。
等穿过不知多少密林沼泽,两人终于到了一座新的城内。
这里和他们住的那座不太相同,夜景繁华太多,路边修者凡人穿行,看着比他们来的那处的白日里还要繁盛。
时琉从进了城,就一路好奇地巴望着。
这边的修者似乎更多些,而且是还混了不少妖兽化形的修者——某些体貌特征都还保留着。
时琉倒是不歧视物种差异,只是觉着奇怪:
这里为何无论男女,穿着都很,嗯,清凉?
时琉正疑惑着,身前的酆业忽然停下了。
女孩一惊,张望走神里,差点把鼻尖磕到他后背上。
险险停住后,时琉从酆业胳膊旁探出脑袋——
酆业身前,雕栏红楼高耸入云,描金围栏砌了不知多少层。层层人影交叠,红袖招拂。
而楼内笙箫鼓瑟。
掩盖不住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酆业冷漠望着。
独他身后,刚过十六又困锁多年不通世事的少女还新奇:“封邺,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时家长老,今晚就是来这儿斩妖除魔了吗?”
“…………”
庭前,老鸨与龟公打量过酆业那一身凛然贵气,此时早捧着笑脸迎下来——
“两位贵人快里面请!男客请这边,女客请那边。”
酆业:“?”
8. 丰州鬼蜮(八)
时琉还是第一次遇上什么人对自己这样热情。
——确实是对她。
她听得清清楚楚,男客指的是封邺,那女客说的自然只能是她自己了。
时琉也不好意思再在封邺身后躲着,小心走出来:“你们这儿是——”
“哎呀,这位女公子生得好清俏呀。看女公子面生,当是第一回来我们通天阁吧?您放心,咱们这儿不欺生,一定保您挑到满意的……来来来,您里面请着,边走我边给您介绍!”
“哦,好。谢谢。”
时琉被对方灌得迷迷糊糊,下意识抬脚就要跟上去。
没能够——
后脖领就被拎住了。
时琉回过头,对上酆业又黑又沉的一双眼眸。
好在这吓人眼神没在她身上停留多久,一两息后,就顺着她粉白衣衫拂下,落到她身旁——那个牵握着她胳膊把人往里领的老鸨身上。
像薄极的冰刃,一眼,就削去了老鸨脸上红艳的笑。
老鸨僵了表情,握着时琉的手仍没松开:“这位公子,有何见教?”
酆业垂眸,肩上大氅被风轻轻一拂。他走近了步,停在阶下,声音就和夜色一道,低低的,慢条斯理地笼上这描金红楼外的璀璨华盈。
“我的人,谁让你碰的……嗯?”
他身后忽然只剩了无边的夜,黑夜里像跟着无形无尽的影。它们如潮水般没过大地,月华被侵蚀,吞噬,而那无边漆黑迫近,直欲覆上这楼台高阁。
浓重阴翳里涌动着,撕扯着,看得见血骨累累,听得见万鬼凄厉悲泣。
“——!”
老鸨脸上血色一下褪了个干净。
她吓得惊叫一声就松了手,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摔得不轻,可她好像完全忘了疼,只惨白着脸满额头汗地骇然地盯着酆业。
可已然没了。
就仿佛方才只是她一场幻觉,眼前仍是熟悉的满目繁华的长街,人来人往的夜市。
哪来什么血骨万鬼,什么泼天大口似的无边黑影。
“你,你……”
老鸨却已然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两息后,竟是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旁边龟公见了全程,这会把腰低得快到地了,一边赔礼一边拿袖擦着汗:“这位贵人,她不识抬举,得罪了您,您别见怪——您的人,您随意,随意。”
“……”
酆业没答什么,仍是冷漠垂着眸子,大氅下手腕一翻,随手丢了块灵珠过去。
“别来打扰。”
一颗灵珠能抵千金,压得龟公膝盖一软,立刻就跪将下去。
一块袖珍木牌被他举过头顶——
“楼上空房请贵人随意。只有七层,是我们阁主的地方,非请不能入,还请您见谅。”
“……”
袖珍木牌被酆业随手收了,他握住身旁无声看着的女孩的手腕,轻轻一拂,像抹掉了什么。
然后酆业垂了手,侧颜漠然地把人带进楼去。
直到两人身影消失在楼内的衣香鬓影间。
地上低头跪着的龟公擦了擦汗,不紧不慢地爬起来,然后伸脚一踹地上晕着的老鸨。
“走了,别装了。”
“晕”了的老鸨睁开一只褶子眼,确定没事了,低低咒骂着爬起来:“老娘这是犯了哪路的阎王太岁,碰上这么个要命的大杀星。”
龟公把灵珠亮出来,在袖口擦了又擦:“幽冥什么时候少过杀星,有钱就行。”
老鸨却没顾上,眼里藏着深恐,后怕地看了眼楼内方向:“这个不一样,不一样……”
“哪不一样?”
老鸨却死死闭上嘴,不肯言说了。
龟公没见她见的那一幕,自然也不懂她越想越侵上心头的大恐怖。他捏着灵珠,越看越喜不自禁,顺口接了自己的话——
“是不一样。来青楼还自备美人,这贵人果真癖好独特。”
“……”
楼内。
穿过红袖拂招的一层,时琉被拎上了楼里最偏的楼梯,像拎只惹了祸事的小猫。
木梯上,虽然也有上下的客人,但比别处清静得多。
时琉终于慢慢反应过来:“刚刚在门口,她是不是给我施什么法术了?”
酆业冷淡瞥她:“我以为你要等被卖了才能察觉。”
时琉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懂修炼,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对了,”她想起什么,转了转身,“这里是酒楼吗?时家的长老来这里做什么?”
“酒楼?”
酆业嘲讽地睨了她一眼,确定她已经脱离那种低级的幻术,恢复清明,他也松了她手腕,垂手上楼。
只余声音懒散飘进她耳中。
“你见谁家酒楼,是摸着胸坐着怀嘴对嘴喂酒?”
“?”
遮蔽时琉五感神识的法术被酆业一收,时琉眼前一切恢复楼内光景。
酆业领她上的是男客这边。
站在木梯上,她放眼下去,单一楼楼下正对着,就有好几对男女在酒桌案后,坐着滚着抱着亲着,弄得一桌瓜果狼藉,衣难蔽体。
“!”
时琉懵完,惊啊一声,捂着薄皮泛粉的脸慌不择路就往楼梯上跑。
“砰。”
酆业停在二层木梯口,被她撞在后背上。
像只小飞萤撞到龙尾巴上,连片鳞片都撼不动,自己倒是差点弹跌下去。
一点松散笑意被撞得溃散眼底,酆业薄唇勾了勾,伸手把没见过世面的傻猫崽又拎住了。
视感重新给她封上。
时琉这才稍稍心安,攀着酆业袍袖下的手臂,像是摸着柄凌厉的剑骨。
两人一路上到四层。
四层木梯口有两个拦着的,酆业懒得多说,在楼外收下的袖珍木牌一抬,两人立刻作礼让出空隙。
四层有些不同。
一踏上来,耳旁的靡靡之音就化作清乐,空气中还飘着隐隐墨香,文雅悠扬。
时琉听得心里一动,扒拉了下酆业的袖子。
酆业淡漠扫过楼中,然后才松了手,撤掉遮蔽她视感的法术。
“这里不一样哎。”
时琉惊叹,稍走前些——
长垂的纱帘后,影影绰绰的,可见有女子在帘后抚琴的身影,琴曲如诉,撩拨人心。
这样的帘子在这层偌大的楼中不止一块,环作半圈,这样的女子也远不止一位。
而楼中相对,还挂了两幅大字——
“风”“雅”。
酆业淡淡扫过几处空了的帘后,又瞥向另一边,连排客房中紧闭的房门。
一点冷淡嘲弄掠过他眼底。
恰在这会儿,好奇绕了一圈的小姑娘又通红着脸颊像被野猪撵了似的飞快跑回来——
身后正是某扇紧闭的房门。
时琉显然也看见那两个大字了,停在酆业身旁后,憋了口气,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酆业垂睨她,似笑非笑:“听见什么了?”
“……”
时琉绷着红得欲滴的脸,不肯说话。
停了几息,她轻蹙着眉看向“风”“雅”两字,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
酆业挑眉:“不喜欢?”
“…别扭。”时琉小声。
“自然别扭。”酆业嘲弄抬眼,“拿来卖弄的,是风尘,风骚,唯独不配风雅。”
“嗯!”
时琉深以为然重重点头。
然后就见青年懒歪了下头,似乎是想到什么,他大氅下左手一抬,袍袖垂跌,露出凌厉冷白的腕骨。
修长指节轻轻一捏——
“咔哒。”
一声清脆的指响。
两朵猩红的火苗忽然凭空跳出,刺破“风”“雅”挂画前无形结界,烧上字幅一角。
哗。
火舌凌空蹿上。
时琉惊望着剧烈燃烧的字画,又转回来,仰头看了看身侧那人。
猩红的火映在他漆黑瞳底。
灼穿了幽暗滚烫的夜色,露出里面一点疯狂又冷漠的愉悦。
一眨眼功夫,那魔焰似的火就将两幅字画付之一炬,烧得灰都没剩下。
漆黑眸子里的滚烫也随之熄灭。
“走了。”
酆业又恢复平常那副冷淡懒散的模样,他淡淡转身,朝楼梯走去。
时琉回神,惊得左右张望——可偌大四层内,来往稀疏的客人,甚至是楼梯旁的守卫,竟然好像没有一个人看到酆业方才做了什么。
少女在原地停了许久,望向酆业的眼神更犹豫。
但几息过后,她还是摇了摇头,甩掉那些杂乱的思绪,径直跟了上去。
这通天阁内,一层客人少过一层。
第五层似是楼内花魁的起居所在,只是此时空荡,不见人影,除了流连于露天栏杆夜色的野鸳鸯们,没几个在这层停留。
酆业领着时琉一路上到六层。
踏上最后一节台阶,他眼神微幽:“不在。”
“还不在?”时琉回头,轻声,“再往上就是七层了,楼外那人说是他们阁主的地盘,非请不能入。难道时家长老和通天阁主有关?”
酆业未置可否,径直踏进了六层内。
比起五层极尽奢靡的布置,六层完全称得上空荡——
除了角落几张木质桌案之外,别无长物。
没了遮挡,六层内所有客人一目了然,互相都能看个清清楚楚。
没摆置、没花魁、没乐子,寻常客人上来一圈很快就失望地原路返回了,整个六层内加起来也没多少人。
由此,时琉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一面墙壁前,聚堆站着的几个年轻人——
长袍束带,冠玉佩剑。
怎么看都是凡界仙门修者的打扮。
时琉正好奇地远远望着,就对上其中一个四处张望的男弟子的眼睛。
对方远看见她,愣了下,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时萝?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时琉一瞬茫然。
……?
这些修者,和她这具身体的主人是认识的?
随着那个方脸男弟子的话声,围在墙前的年轻修者中,有好几位也前后转过来。几人望见时琉,但都没说话,表情眼神也都或多或少地有些微妙。
可惜时琉并未注意,犹豫了下,她自觉地没连累酆业,朝他们走近:“…师兄好。”
——这些年轻弟子和时萝同为修者,看着都稍长些,时琉自忖这样的称呼应该没什么问题。
没想到她刚说完,那方脸弟子嘿嘿一笑:“可别啊,我们是万万不敢当你师兄的,万一再让你借着我们缠上晏师兄,那晏师兄还不得——”
“师弟。”
一个温和但低的嗓音截断方脸弟子的话。
年轻修者们不约而同往两边让,空出了通往最里的墙前,一位月白长袍的青年公子走出来。
若不是所有人以之为首,那时琉大概会以为,走出来的是个没有修为的儒雅文士——
站在一群气势凌厉的佩剑修者中间,独那人手执折扇,玉骨如竹,一双长眸温和敛着。眼神也犹春日江水,滔滔尽藏,只余柔波。
世上竟真有这样一双天生便多情的眼睛。
时琉讶异地想。
只是……
为什么看着这双眼睛,她就总觉得这人有些似曾相识呢?
时琉苦思也没得结果,只能安慰自己,多半是时萝认识这人的影响。
而此时,青年文士似的公子已经停下,他微微侧过身,低扫过方脸弟子:“不得无礼。”
叫袁回的方脸弟子抱着后脑勺转开:“哪是我无礼了,之前这小姑娘仗着咱们和时家早有盟约,不过就是被师兄你救了一次,都快纠缠到山门来了。”
他悄然白了时琉一眼,撇嘴:“到了幽冥都甩不脱,可真吓人,她别是在师兄你身上下了什么——”
“袁回。”
折扇轻敲玉骨,青年嗓声低了三分,“你又想挨罚了是不是?”
“……”
方脸弟子不知道想起什么,脸都绿了,立刻闭口不言。
时琉尴尬地站在原地。
她听出来了。
这具身体的主人,时萝,喜欢面前这个看着就很儒雅随和的公子,还苦苦纠缠过人家。
但显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搞得人家师弟都看她不爽。
可她现在连这人是谁都不知道。
这,这该如何是好。
时琉苦恼得不行,偷偷扭头去看封邺,想求他提示,可这会儿才发现那人早就无关人一样,绕着这六层形状奇怪的墙壁转圈看去了。
连她求救的眼神信号都被彻底无视。
时琉无意识鼓了鼓腮。
小姑娘站在原地,支吾半天,雪白侧颊都憋得微红,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折扇公子瞥见了,正觉无奈又好笑,刚要开口替她解围——
“对、对不起,这位师兄,”时琉终于艰难憋出了说辞,“我,我前几日随族中历练,不小心受了点伤,伤了嗯,脑子。”
时琉终于憋完自己的谎,敢抬头去看折扇公子了,“敢问师兄,如何称呼?”
折扇停在掌心,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眸诧异地望着时琉。
——
大概也是没想到自己能亲耳听这样拙劣的谎言。
好在这位公子心善,没笑。
但他后面那个方脸的显然不太善良,扑哧一声就乐了,转回来捧腹:“时萝,这才几日不见啊?你又换了个新法子纠缠我们师兄?编你也编个不离谱的啊——玄门第一公子,晏秋白,你们时家还有不认识他的??”
“……?”
时琉这次是真懵了。
——晏秋白?
她在茶馆听书里听到的那个第一仙门的天之骄子,将来要和时璃定下婚约的,晏秋白?
“再让我听一遍那个称呼,袁回,你就在寒水涧练上百年再下山吧。”
晏秋白回过身,“时萝师妹,袁回玩笑之言有失分寸,冒犯之处,我代他向你道歉。”
时琉堪堪回神,下意识抬手,摆了摆:“不……”
“道歉?”
像俯在极近的耳边,有人低低一嗤,嘲弄语气薄凉得叫人心里一冷——
“道歉有用么。”
压着蓦地沉冷下去的话尾,铮的一声清鸣。
时琉听过,她知道那是一道笛音。
可笛音如剑。
“轰——”
无形剑风轰过袁回身畔,墙上陡然拓出一道尺长白痕。
与之同时。
惊傻了的袁回呆呆站着,半角袍袖却平整如割地,慢慢裂开,飘落。
玄门一众年轻弟子此时才刚回过神,全都望着地上的那片衣角,脸色大变。
唯独正前,晏秋白手中折扇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一半,那双如春水般的眸子此刻微微浸凉,他斜过脸,望向时琉的身后——
阴翳里多了一道身影,像凭空出现。
该是极快的。
可那人肩上玄黑大氅纹丝未动,连袍角都不曾有一丝风拂。
终于有弟子反应过来,大恼拔剑:“阁下什么人!出手为何如此不留情面?可知我们是玄门——”
“嘘。”
翠玉长笛随手一拂,在酆业掌中转过半圈,一道凌厉气机就迫得那拔剑上前的弟子连忙闭口,骇然后退。
酆业懒懒低着眉,把玩长笛:“我烦话多的,尤其你们。”
拔剑弟子脸色难看,咬牙还要上前。
晏秋白忽地抬手,将他按住,然后慢慢拂到身后去,他上前两步,执扇作揖:“方才的事,是我们对不住时萝师妹,言语冒犯,我再次道歉。”
不等回答,晏秋白缓慢直身,眼底柔波淡去,锋芒微冷:“但阁下方才要纵剑气重伤我师弟,这笔,也容我代师弟讨回。”
旁边时琉恍然大悟——
她就说,封邺出手,竟然懂得留分寸不伤人了,太反常。原来是被晏秋白挡了。
玄门第一公子,果然……
等等。
讨回什么?
时琉陡然回神,慌忙张开手臂,往站在阴翳里的酆业身前一拦——
“晏师兄,别!”
“……”
晏秋白展开的折扇缓收,他微微蹙眉,落下眸子。
面前小姑娘冲出来得有些激动,脸颊红扑扑的,险些撞进他怀里。
她仰头望他,表情紧张得很。
“时萝师妹,你不要插手,这件事——”
话声停得突兀。
而那一息间,时琉也看得清楚,明显的错愕情绪出现在晏秋白的脸上。
这位第一仙门的绝代天骄,从出现至今,即便再无奈或者动怒,也只是眉眼间情绪稍有波澜。
这还是第一次,时琉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生动的情绪。
像是九天之上的佛像活了过来。
顺着晏秋白视线落下的方向,时琉低头,看见他戴在右手上的芥子戒。
不知道里面东西感应到了什么,可以纳物的芥子戒正烁动着微量的光。
晏秋白惊望着那芥子戒,足有几息。
这是他贴身之物,他自然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生出了感应。
可越是知道他越是觉得不可置信。
——能叫这个信物生出感应的,就算不是时璃,也不该是这个他之前就见过了的时萝师妹。
“师兄?”
“师兄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是不是那个人偷袭了!你别藏在暗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有本事出来——”
“…够了。”
晏秋白终于回过神,清声喝断,他侧回眸,“谁再妄言,就给我封剑回山。”
“……”
这话一出,六层顿时死寂。
晏秋白也没再管教这群年轻气盛的师弟们,他转回来,望着时萝的眼神微微有异,但最终也没出口。
“好,我听时萝师妹的,这件事暂且抹过。”
时琉怔了下:“谢谢师兄。”
——
没想到时萝的面子还挺大的,在仙门第一天骄这儿都说得上话。
时琉心里嘀咕着,转回去推大氅下那人胳膊:“封…我们先到楼下去吧。”
再待下去,他们两个冒牌货迟早暴露。
“?”
不等酆业异议。
晏秋白手里折扇一抬,拦住了时琉:“时萝师妹为何会只身来此?”
时琉一哽:“我,路过。”
晏秋白轻叹:“时萝师妹。”
时琉:“……”
这人温温和和但无法抗拒的训话工夫,是天生的,还是第一仙门给他练出来的?
太可怕了。
晏秋白声音更轻一分:“好,我不逼你。不过时萝师妹不要急着走了,你师姐也在我们队中,只是去楼外探查了,这会当要回来了。等我们这边事情结束,你同她一起回去,这样我才放心。”
时琉:“师姐?”
谁?
说起来,上次在茶馆听书,那个老者说的,晏秋白率队下了幽冥后,恰巧救下了……
“师兄,时璃师妹回来了!”
时琉:“…………?”
时琉心情复杂地顺着开口那弟子望去,果然就见斜后不远处的窗户,掠进来一道轻巧的持剑少女的身影。
时璃步履轻盈,侧颜微霜,此时见了楼里多出来的两人,其中一个姑娘还与晏秋白站得非常近,她本能轻皱了眉:“师兄,这两人是?”
晏秋白直身,正要说话。
时璃忽停下了。她目光忽略了眼神慌乱又复杂的时琉,落去她身后——
那个从她这里恰能看清半张侧颜的青年。
时璃迟疑:“…方琼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
酆业冷漠一瞥,没搭理。
心情复杂难言的时琉被迫回了神。
到此刻,她终于慢半拍地想起一个尴尬的问题——
“方琼”喜欢时璃。
“时萝”喜欢晏秋白。
时璃和晏秋白是未来道侣。
而此时,就在这通天阁六层,方寸之地内,他们四个人正两两相对。
时琉:“………………”
这戏她真演不下去了。
9. 丰州鬼蜮(九)
演不下去也得演。
尤其时琉余光看得清楚——
时璃发问“方琼”后,酆业冷冷淡淡瞥过时璃一眼,就直接将脸转开,一副懒得开口也不想搭理的模样。
时琉头都疼了。
即便她没有时萝的记忆,单凭时轻鸢之前说过的话,时琉也能想象方琼在时璃面前该是如何喜爱殷勤的表现。
而酆业此刻这般,时璃不觉着反常才怪。
“是我——我拉方琼师兄出来,陪我逛夜市的。”
抢在时璃察觉异样之前,时琉一步踏出,挪到两人正中间。
也正对上时璃的五官。
时琉眼神轻恍惚了下。
虽是双胞姐妹,但时璃和她长相性格天赋全不一样——
从一生下来,时璃就是天赋绝顶的先天剑骨,时琉却是不能修炼的废体。
随着年龄增长,时璃越发出落得漂亮耀眼,走到哪里都是人群里最清傲卓然的天骄,而时琉相貌只算清丽,对比时璃远远不如。更神奇的是,好像不管站在哪儿,她都有种会被人自动忽略的能力。
所以在时家将她关进后山隐林的小院里、寸步不得离开之前,时琉从未埋怨过他们对她的差别待遇。她想妹妹更杰出,更漂亮,更讨人喜欢,有差别也是应该的。
她只是没想过,在时璃的对比下,自己会成为连父母都巴不得彻底抹除的污点。
可这并不能怪时璃。
她没有任何错。
时琉走神地想。
面前时璃望着她,慢慢皱了下细淡的眉:“你是?”
“时…萝。”时琉低眸,避开她视线,“我是时家旁支的弟子。”
“……”
时璃没再说话,从冷淡微霜的神色里,看不出她是在思考这个名字还是只是不想搭言。
而此时。
边上站着的玄门弟子们听过这几句话,一个比一个表情异样。
几人对视过后,终于还是袁回没忍住。
他捂着自己被斩断一截的袖子,绿着脸,指向仍是半身站在阴影里的人:“时璃师妹,你是说,这个人……他是方琼?”
“自然。”
时璃淡淡接了,又轻皱眉,歪头看过去:“去年仙门交流大比,你们见过方琼师兄。”
几人脸色更绿了。
连为首的晏秋白都抬了眸,若有所思地扫过一眼那披着玄黑大氅的青年侧影。
他左手折扇抵着指骨,慢慢合起来。
不过这一垂眼,晏秋白再次看见了自己指节上的芥子戒——
随着粉白衣衫的少女从身前走开,芥子戒上偶尔闪烁的光芒已然暗了下来。
芥子戒里的东西当真是对这个女孩生出感应?
可之前都没有,今日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
最迟到的时璃也察觉了这诡异的暗流涌动:“秋白师兄,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晏秋白正望着芥子戒走神。
袁回看不过,脸都气得更方了,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原来是方琼师兄出手,一时没认出来,怪我有眼无珠了——也是没想到,去年大比方琼师兄还隐藏了这么多实力!”
“隐藏实力?”时璃不解看向“方琼”。
“是啊,时璃师妹你没看见,方才你方琼师兄出手,那叫一个不留情面,”玄门弟子中有人帮腔,“不过现在想想,袁回,你是替晏师兄背锅了。”
“哦?”袁回配合,“怎么说?”
“肯定是有些人爱慕自己师妹,追求不成,听说了我们晏师兄与时璃师妹的事,拈酸动怒,这才——”
话没能说完。
回神的晏秋白掌中折扇扇骨只张开一柄,正眉飞色舞的弟子就直接哑巴了。
他惊慌望向最前方的清挺背影。
晏秋白未回眸,声尚温和:“挑拨同道,禁言十日。”
“??”
“师弟不服,回到宗门后,便去请长老主持公道。若是我有失公允,自请玄门戒律鞭,如何?”
“……”
玄门众弟子顿时鸦雀无声——
一鞭就能去他们半条命的戒律鞭都被搬出来了,他们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怎么招惹着宗门乃至凡界内都出了名脾性礼数挑不出一丝毛病的晏师兄了。
寂静里,倒是时琉感激地看了眼被禁言的小可怜弟子。
还好有这人“仗义执言”,封邺这副冷漠态度,总算有个解释不至于原地露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时琉转过身,生涩地朝晏秋白作礼:“晏…秋白师兄,既然这样,那我和方琼师兄就先离开了,你们,嗯,忙你们的。”
虽然时琉也不知道他们来这种奇怪地方忙什么的。
但先溜为上。
“等等,时萝师妹。”
晏秋白折扇一起,张口要拦。
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刚要转身的时琉,被身后从大氅下抬起的一只玉白长手按住了薄肩。
有人低低俯身——
玄黑大氅柔软细长的皮毛搔过时琉后颈,弄得她痒得一缩。
时琉惊回眸:“…师兄?”
“谁说我要走了。”酆业低哑着嗓音,黑眸安静睨进了她一人的影。
时琉:“?”
少女细长的睫毛抑着惊慌,微微眨动,给酆业传递眼神信息——
留影石可以之后再取。
但被发现露馅,可就没有之后了。
酆业却没理会她眼神,转望晏秋白一行人:“时家长老进了七层。”
晏秋白意外侧身:“为何?”
“等上去了,自己问。”酆业冷漠。
“……”
晏秋白没什么反应。
一旁的时璃却有些微微蹙眉。
晏秋白是凡界青年修者中最风华无双的佼佼者,即便是她的修行天赋也稍逊于他,修为差距更是如渊如海,而方琼师兄今日对秋白师兄却似乎屡有不敬……
果然如玄门弟子所言,是在为自己争风吃醋吗?
时璃轻轻一叹,主动走到两人中间,拦下可能有的目光交锋——
“方琼师兄,秋白师兄和我此行过来,是为了一件对玄门某位长辈十分重要的灵物。”
酆业:“什么灵物。”
时璃没急着开口,而是与晏秋白对视了眼,征得对方同意后,她剑柄一抬,郑重设下了个隔音结界。
然后时璃才开口:“天檀木。”
“——”
酆业听了毫无反应。
漆黑眸底连波澜都没泛起一丝。
时琉却惊呆了:“天檀木?是、是不是那个,典籍里号称三界第一造化神木的天檀木?”
反应几息后,时琉激动地握紧手指,脸都扑上红晕:“原来天檀木真的存在?医书典籍里都只将它奉为仙界传闻——传说中天檀木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再断绝生机的人都有可能被它重新救活——它就在这个通天阁里吗?在七层吗?”
女孩从头到尾没这么情绪波动过,方才安静内向青涩的模样全然不见了。
乌黑的眼睛里都熠熠着灼人的光似的。
时璃意外得有些不解。
晏秋白望向粉白衫少女的眼神微异:“时萝师妹,你很擅医术么?”
“?”
时璃更加意外地看向晏秋白。
晏秋白作为她未来会定下婚约的道侣,哪里都好,但有些过分恪守礼节,从不逾矩,两人相处时他更是不好奇不发问不冒然。
无论传闻还体感,时璃都觉着他更像该供奉在庙宇里的神像,而非红尘俗世里的历练修者。
可怎么今日一对上这个时家家里都无名的旁系小姑娘,他就这样古怪了?
时琉正在兴头上,满脑子都是医书典籍里与这“三界第一造化神木”相关的传说和故事,根本没注意两人的异样。
“我只学过些皮毛,”时琉轻握拳,“但天檀木应该是每个医者毕生都最渴望见到的灵木,没有之一。如果真能见到,那我死都瞑目了!”
“……”
酆业原本从头到尾都没点波澜,反而有些懒散恹恹,直听到这句,他薄唇一翘。
“出息。”
“?”时琉不满仰回眸。
酆业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眼神睨她,后低了些,落去她胸口,然后想起眼前这具身体不是少女的,又懒洋洋地重新勾抬起来。
“想见造化灵物?还不如等回去后你揽镜自照。”
时琉只当酆业又在嘲讽她,她严肃回他:“你不要不信,天檀木当真是极罕见极厉害的。只是按典籍所载,已经几千年没人知道它的下落,世间这才少有传闻了。”
晏秋白:“时萝师妹很了解?”
“灵木灵草类的,我都,略知一二,”时琉转回,还是挑拣了个谦虚的说法,“不过天檀木记载很少,确切的拥有者,好像只有万年前的那位……”
时琉迟疑着,沉默了。
时璃回神,瞥过专注望着对面少女的晏秋白,接话:“酆都帝。”
时琉认同地点了点头,重新兴奋起来:“那这次,你们确定它真在这里吗?”
“万年前那场三界之战,幽冥之主神陨后,所有东西都被瓜分,天檀木也早就下落不明,没人能够确定。”
时璃冷若冰霜地说完,迟疑了下,还是直言:“这次也是请天机阁圣女出山测算,勉强推定它的气机曾在幽冥的几处出现过,我们一一排查过来的。”
“啊…”
时琉顿时有些失望,“只是排查吗?”
“事关师门长辈性命安危,就算有一丝可能,我们也务求尽责。”晏秋白坦然,“进入七层的方法我们已经找到,但艰险难卜,时萝师妹可以稍作考虑。”
晏秋白说完,示意时璃,两人主动从隔音结界中退了出去。
结界内,就只剩下时琉与酆业了。
时琉巴望酆业:“我知道留影石对狡彘很重要,我们——”
“又不想跑了?”酆业冷淡睥她。
“……”
时琉不知为何,只觉得他这一眼格外幽黑深沉,仿佛有浓稠墨汁似的颜色要从他身上的玄黑大氅四周裹上来似的,莫名骇人。
只是一眨眼,又不见了。
时琉迟疑两息:“你,心情不好吗?”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
酆业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一晃。
九窍琉璃心,通达程度可直抵化境,连他也逃不过窥视。
确实名不虚传。
时琉见酆业没一丝动容或反应,只好自觉跳过这个话题:“既然我们都想上去,那就和他们一起吧。”
“嗯。”
“但是我们要说好,”时琉还是不放心,往酆业面前踏了小半步,离他更近声音也更轻,“你现在是方琼,是喜欢时璃的,你不要那样冷落她,会露馅的。”
酆业:“具体。”
“啊?”
“你想我怎么做,具体。”
“就……”
时琉卡壳了。
这些男女情|事她从未经历分毫,又自小受禁,连个学习参考的例子都没有,于是绞尽脑汁地支吾半晌,女孩还是垂头丧气地放弃了。
但也没完全放弃——
“时璃很杰出很漂亮啊,你就按照,你看到漂亮的人的本能反应,夸一夸她,亲近些她?”
酆业停了一息,微偏下脸,漆黑眸子睨她:“哪里漂亮。”
“?”
时琉第一次听人这样问:“当、当然是哪里都漂亮,”她下意识扭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清傲安静地站在晏秋白身旁的女子,“你看,她站在那里就很耀眼。”
难怪时家和世人都只喜欢她。
“耀眼的永远不会最漂亮。”酆业漫不经心道。
时琉不解扭头:“为什么?”
“神物自晦。懂么。”
“?”
时琉自然不懂。
可惜酆业深深望了她一眼,就径直离开了隔音结界。
……
商定结束。
合在一起的两方人站到了同一面墙前,也就是酆业和时琉上来六层时,看见玄门弟子们围着的那一道。
在晏秋白施过法术后,墙壁上已经显现了几行扭曲的金色小字。
[通天七层,非请勿入。]
[欲寻门户,唯问心途。]
晏秋白施术之后,温声解释:“想要上到通天阁七层,必须从此门进入,经历一关考验,名为‘问心’。”
时琉边听边轻点头:“晏秋白师兄,你们进去过了吗?”
“没有。”
“咦?为什么?”时琉意外地问。
“……”
玄门一行弟子各自对视,然后表情古怪起来。
晏秋白似乎也有些无奈:“因为要进‘问心’门,对考核者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必须一男一女,成双分对,两两进入。”
“……?”
时琉下意识将目光扫过这行玄门弟子。
——
只有男的。
时琉恍然:“原来你们那时候站在这儿不动,是在等时璃…师姐?”
晏秋白点头:“原本只能进去两人。现在,有时萝师妹在,可以进去四人了。”
时琉一时微慌:“我,那个,我修行很差的。”
“没关系。”
“哎呀好了师兄,你就别安慰时萝了,你也不怕她再纠缠——”
袁回没敢说完,捂住断了的袖子,他忌讳地盯着玄黑大氅下垂眸懒散的青年,往晏秋白那缩了缩。
剩下的话含混出口:“师兄,你们该分对进去了。”
不敢再挑衅那个实力莫测的“方琼”,袁回说完后,却忍不住朝时琉一扬下巴。
——
要不是她不知羞耻,纠缠完晏师兄,又去纠缠心有时璃的方琼陪她出来,那今晚怎么会在这儿撞上,还害他出了那么大的丑?
等下分对进‘问心’,方琼定然选时璃,这就让她好好尝尝丢人的滋味!
时琉莫名被瞪了一眼,茫然回视。
“哼。”
袁回的方脸气得方方的就转开了。
时琉转回来:“那我们分组吧?”
借着回头背对众人的机会,时琉连忙朝酆业眨眨眼睛——
按方琼性子,快去和晏秋白抢时璃。
没等她眨完。
身后,忽响起个温柔如春江潮水的声音:“时萝师妹,你可以同我一起进吗?”
时琉:“……”
“?”
时琉怀疑自己听错了,慢吞转身:“晏秋、晏师兄?你——”
又没说完。
再一次,又是身后。
这回是个冷冰冰的不容拒绝的低声。
“她只能和我一起。”酆业抬手,握住时琉手腕直接将她拉回身前。
差点跌他怀里的时琉:“?”
玄门弟子:“…………”
玄门弟子:“???”
10. 丰州鬼蜮(十)
以袁回为代表,晏秋白身后,一众玄门弟子全都是统一的呆若木鸡的神情。
确实是他们想象中的,两男争一女的场面……
但,争抢对象,是不是搞错了啊?
夹在修长的月白袍子和玄黑大氅之间,竟然是那个纤弱又呆毛的小姑娘时萝,而三人之后,被冷落落单的人却是他们的时璃师妹?
这怎么可能呢??
而身为当事人,时琉绝对是所有人里最懵的那个。
封邺向来喜怒随性,不按套路出牌,他不愿配合邀时璃同组,时琉尚还能理解——
可这位玄门第一天下盛誉的晏秋白师兄又是怎么回事?
他,他不该是和时璃两情相悦、只等着时家与玄门商定婚约就结成道侣了吗?
他邀请时萝做什么?
“……”
时琉想得头都疼了。
“秋白师兄,你不必担心——方琼师兄可以照顾好这个师妹。”时璃是最先开口的,她神色依然冷若冰霜,唯有眼眸深里抑着一点情绪,但并未外显。
时璃很自然地走到三人之间。
话间,她轻侧身,隔开了晏秋白与被“挟持”的时琉。
时琉怔了下,心头稍松。
原来晏秋白师兄是为了照顾四个人里最弱的时萝?
那玄门第一公子的名号当真不假。
晏秋白眼神温和起落,没有接时璃的话。
手里折扇停了几息,扇尾微抬,时琉就察觉到一丝温柔的力度慢慢松解掉她手腕上来自封邺的握力。
时琉怔然仰脸,对上晏秋白春湖似的恬静容和的眼。
“时萝师妹,如何选是你的自由,不必受他人约束。”
“……?”
时琉终于恍然——
晏秋白,好像是觉着,她被方琼挟持了?
刚想通这点,时琉忽发现自己手腕上,来自酆业的握力“配合”松开了。
少女一怔,低眸望下去。
翠玉长笛不知何时从那人大氅下的袍袖中落入指间,冷白玉骨抵着笛骨,骨节微微屈起。
眼见就是蓄势待发。
时琉眼皮一跳,慌忙反手握住了酆业刚离开的手。
身后青年身影一顿。
一两息后,酆业长眸冷敛,临睨下来:“?”
时琉装没感觉到:“谢谢晏师兄。不过时璃师姐说的没错,方琼师兄能照顾好我的,不敢劳烦晏师兄你。”
“……”
寂静数秒。
“好,那就依师妹所言。”晏秋白转身,带时璃先行一步,迈入了“问心”考验。
墙上金色小字虚影一晃,两人身影就被吸纳进去,消失在六层里。
时琉不敢耽搁。
照葫芦画瓢,她也拉着酆业一同上前,依法让“问心”考验将两人带入。
眼前一黑后,复又亮起。
这次不待时琉开口,身旁酆业清凌笑了声:
“你护着他?”
说是笑,可时琉回身望去,就算这巷道里灯火昏昧,她也分辨得出那双黑琉璃石似的眼眸里没有一星半点的笑意。
只有冷漠,甚至是戾气的煞意。
时琉不知道怎么惹恼他了,但她问心无愧:“我没有。”
“方才在外面,我要出手,你拦了两次。”
“?”
时琉茫然了一瞬:“哪有两次。”
酆业眉目更寒凉:“你是不是觉着,我肯带你出来,就不会怎么样你了?”
“不是,”时琉矜直了细眉,仰脸,“封邺,我明明是在护你。”
“?”
一丝漠然薄凉的笑攀上青年眉眼。他霍然抬手,修竹似的指骨从大氅下抬起,忽然就握上面前女孩纤细的颈。
他没用力,把玩似的力道更接近谑弄,可眼神里的杀意却是抑不下的。
“我最恨人欺骗背叛。”
时琉被他迫着微微仰脸。
少女脸色苍白,纤弱得一根指头就能捏死,可她幽怜乌黑的眼瞳里没半点恐惧。
甚至,她此时都不回避地直视他:“我没有骗你。”
——
时琉天性就是倔的。
她认准对错的事情,死不悔改,绝不回头,更不会为自己分辩求情。
酆业拿那双没情绪的凉冰冰的眸子俯睨着她。
几息过后。
他垂眸,微微歪头看她:“那你觉着我连他都收拾不了?”
“我知道你很厉害。”时琉抿了抿唇,犹豫过后,还是轻声,“但是你受伤了。”
“……”
酆业指节一松,垂回大氅下。
偏面前小姑娘得寸进尺,就像在外面似的,反手就握住了他要离开的手,这次更是直接借力攀上来——
她踮着脚,单薄身体前倾,像只蝴蝶似的扑落在他大氅衣襟上。
细白鼻尖蹭着他大氅上的毛领还未察,女孩嗅了嗅,然后更坚信地仰起头:“你就是受伤了。”
酆业眼底冷漠微微撼动,但很快又被坚冰封回去。
他微皱起眉,拂开女孩攥着他衣襟的手,语气冷淡但平寂:“你是不是想死。”
比起方才带煞的笑,这一句可以说是毫无威胁力了。
时琉退回去:“你昨天离开客栈,我就猜到凶险。不过回来以后,你看着一切如常,好像没什么事,所以我本来也只是怀疑。”
“那怎么确定,”酆业回眸,“凭你的狗鼻子?”
“?”
时琉微恼,少女仰脸回来,眼神不满地睖他。
酆业轻嗤了下,没搭理小土狗要咬人似的模样,转开身。
沿着前面灯火昏暗的巷道,他却平静坦然,像进自己家似的,一点不在意就朝前走去了。
时琉跟上去:“除了一直有淡淡的血腥气,也有别的原因,”她跟到他身旁,伸手轻扯了扯他身上那件玄黑大氅,“我觉着你不喜欢黑色,出来前却披上了这个,猜也是有原因的。”
“……”
酆业脚步一停。
但最后那句“你如何得知我讨厌黑色”的一问也没出口。
青年垂敛下凌冽眉目,颧骨下颌厉然绷着,更显漠然冰冷,他没回头地朝巷道更深处去。
时琉仍跟上去:“你受伤重么。”
“死不了。”
“…你好奇怪。”时琉鼻尖轻皱,“我见过不惜命的,可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厉害、却还是这般不惜命的。”
酆业袍袖下翠玉长笛一扬,随手拂去扑至面前的无形杀机,同时他淡淡落眼身侧:“我何时不惜命了。”
少女衣衫被风吹得向后鼓起,时琉怔了下,茫然望回前方——
什么也没有。
时琉不解地转回来,还是接他的话:“为了杀人,总是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这还不算是不惜命吗?”
“你错了。”
酆业轻嗤,“这三界里,不会有人比我更惜命了。”
他在最至深至暗的地狱里受尽摧折,沉沦万年,终于化作这世上最凶戾的恶鬼,从那无尽深渊里爬了上来。
他死过一万遍,才换回这一次生。
他最惜命。
“只不过,”酆业垂眸,轻轻抚过那支翠绿长笛,“我活着,就是为了送某些人去死。”
“——”
时琉听得怔然,不由驻足。
这死寂又昏暗的巷道里,不知道从哪忽生出了一阵风,阴冷,湿潮,血腥,像从这人世间最肮脏的地狱中吹来。
时琉蓦地一栗,回过神,脸色苍白。
酆业察觉,起眸问她:“到了?”
时琉一懵:“什么到了,到哪里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进来。”酆业手中玉笛一抬,连迸几道清唳笛音,偏持笛者像闲庭信步——
两侧昏暗的巷道里不知被他激发了什么,在时琉视线里,忽然就多出了无数道凌厉的金色锐气,弓起如刃如锋的杀意,道道直扑酆业。
“小心。”时琉慌忙就要扑上前,拉他避让。
酆业微微皱眉,左手也抬起来,拿掌心给她抵住了额:“你干什么?”
“救你啊,你看不到——”
时琉没说完。
酆业手中玉笛翻飞,像是随意又敷衍地甩出几道青翠形色的笛音,可全数,一下都没落的,将那些杀意凌厉可怕的攻击一一对抵消解。
时琉就噎住了。
然后她对上那人落回来的,冷冷淡淡又噙着玩味嘲弄的漆目:“——救我?”
时琉:“……”
两人身侧,无尽昏暗的巷道忽然就像碎开的镜子,光从无数道不规则的裂隙里慢慢迸发,眼前一切开始消弭。
时琉面露惊讶和紧张,下意识攥住了酆业的大氅。
时琉:“它,这路,怎么碎了?”
“你的功劳。”
“?”
时琉原本以为酆业是又在嘲弄她了,可那人语气分明平静甚至有几分漠然,让她不解地回头去看他表情。
酆业重复了遍:“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进来。”
“我?”时琉指自己鼻尖。
“你体质特殊,”酆业对着这张陌生的没有疤痕的少女脸蛋,看了两息,就皱眉挪开了眼,“虽然本体不在,但神魂已经在体内温养多年,即便离体,也能看破一些天境修者都无法参破的幻境。”
时琉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能看破幻象?”
酆业清冷落眸,端是一副“我为何会不知道”的淡漠嘲弄。
时琉装没看到:“所以,刚刚那条巷道其实是幻觉,我刚刚感受到的凉风,就是这幻象的破绽或者说出口?”
“…嗯。”
酆业有些意外她能这么快想通,但一瞥少女心口位置,他也不觉得奇怪了。
只是想起来这件事,却让酆业莫名生出了点烦躁。
两人话间。
一切昏暗幻象已经彻底消失,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个装点得入目皆是大红的房间——
红烛,红桌,红帷,红色寝被。
——十分喜庆。
映得女孩脸皮都薄红,紧张地扯了扯酆业大氅:“我们,是不是闯进别人婚房了?”
酆业:“还是幻境。”
“啊?”
时琉有些难置信,从她生下来起,这世上就没什么幻境能瞒过她的眼睛,而且……
女孩往旁边挪了两步,摸了摸最近的桌案。
时琉慌张缩回手:“是是是真的。”
酆业瞥她:“你知道天檀木是三界第一造化神木,却不知道它功效吗?”
“功效?”时琉迟疑,“活死人肉白骨?”
“…那是吃了它的功效。”
酆业嫌弃转回去,一扫这房内,“它所在之处,就会按人的所思所想,自生幻象。与寻常幻象类灵物妖物不同的是,它能够使幻境变为具象,半虚半实——这才是它配得上‘造化’二字的原因。”
时琉听得眼睛都亮了:“世间竟然还有这种灵物?!”
酆业眼神复杂地望她。
……九窍琉璃心都能存世,区区造化灵木,有何不能。
时琉已经跑回来了,抑不住兴奋:“所以天檀木真的就在这儿?就在这通天阁七层里?”
“在是在,”酆业眼神微动,“但只是块很小的碎片,并不完整。”
时琉一愣,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问:“你怎么会知道?”
“什么。”
“就,天檀木,它几千年没有在三界出现过了,所有记载也只是谈到它能够活死人肉白骨,”时琉越说越神色茫茫,“可是你,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具体?甚至还能知道,它只是碎片?”
酆业神色冷淡:“这个幻境只到这房间内,而完整的天檀木能制造一方小世界——岂止眼前这点。”
时琉抿唇,脸色更苍白。
不知道想到什么,女孩连瞳孔微微带颤。
酆业似乎察觉,薄唇轻勾,长眸瞥下:“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猜。”
“……”
时琉静默半晌,微微握拳,摇头:“我不猜。”
“?”
“我只知道你是封邺,是帮我离开过鬼狱的人,这就够了。”
“…………”
望着低头的少女,酆业轻眯起眼。
时琉不再等他也不再看他,甚至有点怕这个她其实并不熟悉的白衣少年,要硬拉着她说明自己的身份来历——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怕。
但就是怕。
所以时琉想也没想,就向着面前房间踏出一步。
眼前像有层透明的无形水幕,随她这一步踏出,水幕破碎——
整个房间突然“活”了过来。
那些犹如静态的红色变得鲜艳欲滴地红,而房间里无数个角落,忽然由虚到实,生出许多道身影。
时琉就看了一眼。
然后女孩粉白的薄脸皮,一下子就被艳红沁透了。
满目的,满屋的,妖娆美人。
哪都好。
就是。
没穿衣服。
“…………”
酆业就是在此时低低一叹,走停到时琉身侧。
他随手拂开了只妖娆攀上来的玉臂,漆目微侧,懒懒打量着脸红得像熟透虾子的小姑娘——
“你,”
酆业低哂了声,“原来喜欢这种?”
时琉:“………………!”
她才没有!
11. 丰州鬼蜮(十一)
时琉脸红得都快滴血了。
偏那个无耻构陷她的人还不紧不慢地垂着大氅,扶着玉笛,若有所思地偏着脸:
“莫非,你是个男孩?”
时琉:“!”
“难怪。”酆业玉笛一掀,随手又将一个扑上来的美人打到婚床上去。
当真是打——
高高飞起,重重落地,砸得床榻都震颤,美人痛声娇呼,脸色惨白就昏死过去。
时琉看着都疼,也不敢细看,她只好扭过红得欲滴的脸,只觑着打美人比打狗都狠的酆业:“什、什么难怪?”
酆业转回来,唇角微撩,眼神冷漠却嘲弄:
“难怪,不是小,是平。”
时琉:“?”
虽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时琉很想和酆业理论一下,可眼下没法——只这一两句话间,身侧已经有个不着丝缕的妖娆美人朝她扑上来了。
温香软玉,可哪哪都透着妖异古怪。
少女一声惊啊,来不及躲闪,拽过酆业大氅就把脸埋进去了。
酆业:“?”
酆业低头,本能想给人扔出去。
恰他这一垂眼,就扫见女孩紧紧攥拳握着他大氅的手,纤细指节攥得生白,旁边脸蛋努力埋进他大氅下。被乌黑青丝勾着,细白的耳尖都沁起血玉似的红。
青年略微停顿。
就稍一晃神的工夫,差点被另一边贴上来的妖娆女子缠个正着。
酆业眉轻皱,托着身前女孩险一侧肩,那妖娆美人指尖几乎蹭着他大氅衣领刮过去,扑了个空。
青年身影未作停顿,倒飞向后,眨眼就退到了房间最外的木门前。
两人这才停住。
酆业低头,不太客气地拍拍小姑娘脑袋:“起开。”
“…哦。”
确定暂时没有被扑危险,时琉红着脸,连退开两步。
“她们不过是一群没修为没神智的草木化形,你又不是分辨不出,怕成这样干什么。”
时琉红脸辩驳:“我不是怕,是她、她们没穿衣服。”
“敢想不敢看?”
“不——不是我想的!”时琉快叫他气哭了。
“真不是?”
“当然了!”
“……”
酆业长眸微敛,阖上眼似乎开始查探什么。
时琉扭头看房间另一头,之前的无形水幕后,一切又恢复了他们进来前的模样,那些妖娆古怪的女子们全都不见了,只剩偌大一个喜庆婚房。
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古怪,时琉只好转回来。
酆业恰正睁开眼,眸子凉淡:“原来是固定了的幻境,不随心意变。”
时琉洗脱嫌疑,着实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小声嘀咕:“这是什么不正经的人设计出来的不正经的幻境。”
“对方目的只有一个。”酆业淡淡答。
“嗯?”
“坏人道心。”
“?”
时琉听得迟疑。
她确实听说过,凡界两大仙门中都有修无情道的修者,听说这种修者心无杂念,进境极快,且战力不相外物、只随本心,也都是各境中的佼佼者。
但有利就有弊,无情道修者一旦道心动摇,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身死魂消……
想到这儿时琉眼神一吓,惊慌仰头:“那你你你不会受影响吧?”
“我?”
酆业好似听见了天穹之下最大的笑话。
他俯身迫近她,总是冷冰冰的漆目都抑着鸦羽似的长睫垂拂下来,那双瞳眸里无尽墨海翻涌,像要蛊人沉沦,又好像一朝涌出就要搅个天地不宁。
“我一个魔,哪来的道心?”
“——”
时琉莫名一栗。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是此刻仿佛要将她吞下去的黢黑眸子。
见红烛下女孩白了脸儿,酆业反而更起了玩弄的坏心思,大氅下他袍袖一掀,就彻底蔽去这方寸角落的光线,将时琉面前遮了个漆黑通透。
“封——!”
时琉吓得一慌,本能攥住他大氅想拉下来。
拉是拉下来了。
可人不在。
时琉束抱着被她扯下来的大氅,茫然抬头,就见一身白衣的青年已经走向喜房中央的水幕。
酆业没回身也没停顿,却好像看见她了,声音也懒洋洋的:“盖回去。”
“……哦。”
时琉听话地,但又费劲地,把那件对她来说有些太大了的大氅往脑袋上蒙。
蒙到一半她想起什么,又从扒拉过大氅柔软顺滑的毛领,露出只乌黑澄净又多了分灵动的眼:“封邺,你要怎么做?”
话里,她看清那人。
酆业已经停在水幕前。
漂亮修长的指骨背在身后,翠绿色的玉质长笛勾在他掌心——像被什么无形的气机黏住了似的,随他指节动作,不偏不坠地松散转着。
“想破关,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时琉好奇问。
酆业轻描淡写:“全杀了。”
“!”
大概是被酆业那淡漠无谓的语气给惊着了,时琉手里大氅都差点跌坠到地上去。
女孩下意识看向水幕后。
那里空荡无人,可时琉知道,只要酆业一步踏前,方才的情景就又会复现——这大概也是他给她留下大氅盖住脑袋的原因。
那些妖娆女子并非活物,没有灵智,如果一定要说,那更接近于被天檀木强行点化的草木,空拔出来人形,却连最基本的思考都没有。
可她们外形看起来与人无异,且是最妖娆绝色的女子,一双双眼睛明媚顾盼,让人下重手都不忍,更别说狠手杀手。
——
可惜“不忍”这种情绪,酆业显然没有。
于是时琉这边天人交战。
他却等得不耐,微偏过脸,清峻侧颜上狭长眼尾冷淡地挑了挑,“还看?”
“……”
时琉慢吞吞把大氅往自己脑袋上盖。
酆业那边,瞥见女孩将最后一点空隙遮去,他就不再等待,一步跨入幻境结界。
大氅下。
时琉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自我调节地咕哝——
都是徒有人形没有灵智还要被幻境操控着的草木,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解脱;况且不破关,被困死在这儿的就是封邺和她了;人贵有仁心,但不能拖累旁人……
心理建设还没做完。
“刷——”
时琉头顶的大氅被人一把掀下,描着暗金色纹路的玄黑大氅尾摆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就花瓣似的垂落,熨熨帖帖地坠在那人修挺宽肩下。
酆业收起长笛,扫过她:“幻境要破了,走吧。”
时琉回神,连忙去看酆业身后。
和她想象中的房间里被血染个通红漫布不同,水幕前后,那些妖娆女子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除了眼前的喜房,红幔红烛红桌开始慢慢褪去颜色外,一切好像分毫未变。
时琉不安地仰回脸:“她们,全都死了?”
酆业嘲弄低眸:“舍不得?”
“也不是,就是觉得,很可怜,”时琉声音小下去,头也低了,“跟我一样……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很多很多年不能离开……”
酆业似乎懒得理她,转身就走了。
时琉这次没有很快跟上,反而是慢半拍地落在他身后,然后她一步一回头地,往渐渐褪去颜色的喜房里望。
所以时琉并未看到——
走在前面的酆业披着的大氅下,翠绿玉笛尾端缀着的叶子泛着盈盈烁动的光。
其中,狡彘的神识传音正溜进酆业耳中:
“主人,你干嘛要费劲留这些破花破草,还要截断气机、挪进一叶界来?进来也得种几百年才能成精,直接杀灭它们不是更简单吗?”
酆业皱了皱眉。
停了两息,等身后慢了好几步的小姑娘跟上来,他才懒懒截回去一道神识:
“我烦人念叨。”
狡彘:“可这小丫头都活不到那时候,她如何念叨——”
“所以你也闭嘴。”
狡彘:“?”
狡彘委屈得还没来得及再说,时琉已经调整好情绪,碎步跟到酆业身旁。
“封邺。”她拽了拽那人衣袍。
“嗯。”
“你能不能感觉得到,时璃和晏秋白那边怎么样了?”
“……”
相同时间,另一片幻境中。
青灯古庙,金色殿宇,香火鼎盛。供桌之后还坐着尊金身佛,宝相威严。
而正对佛身,一位手执折扇的道袍公子刚迈过佛殿那高高的门槛,踏了进来。
对上金身佛像,他微微一愣。
然后公子低头,幽幽叹了口气:“还没完了。”
“秋白师兄!”
身后追来个少女剑修的声音。
晏秋白一顿,那点无人时松弛下来的情绪全被拉了回去。
等到时璃也踏入佛殿,停到他身旁时,青年公子早已恢复到任谁也挑不出一丝偏差的谦谦君子、年轻修者楷模的仪态风范了。
“时璃师妹。”晏秋白温和问,“可找到其他出口了?”
时璃摇头。
晏秋白抑下轻叹,转向佛像:“那没办法,只能硬闯了。”
时璃点头,提剑便要进入。
却被晏秋白一抬折扇,拦下了:“如果我对此地气息感知无误,通天阁阁主就是魅魔。”
“魅魔?”时璃脸色微变,“那她的主上,魇魔也在这儿吗?”
晏秋白略有意外:“时璃师妹听说过魇魔?”
“父亲提过,我只知魇魔是万年前酆都帝麾下,五方鬼帝十殿阎罗中的第七殿。一身引梦之术出神入化,能杀千万修者于弹指而无形。销声匿迹前,犯下过无数桩灭门恶事。”
晏秋白点头:“我了解的也不多。不过时璃师妹放心,那位不在这里。”
“嗯?”
晏秋白这话分明还有一层意思,时璃想要追问,却见青年公子已经踏入殿中——
“旁事后谈。当务之急是先从这里离开,免得时萝师妹那里生了变故,我们援手不及。”
“好。”
听见那个名字让时璃稍顿了下,还是提剑跟入。
但只晚了这两步,时璃就见这青灯香火的庙宇中竟忽然多出了不知多少的女妖。
女妖们各自身着轻纱绸缎,姿态妖娆,且目标一致——
纷纷扑向了她正前方的道袍公子。
“果真是魅魔,”望着女妖们,时璃眼神一冷,“师兄小心!”
走在最前,晏秋白同样看得清晰。
那些与这佛殿庙宇格格不入的女妖扑上来时,他眼神犹未起一丝波澜,还是那副温和神态,同赶到身侧的时璃从容配合着将那些女妖一一杀灭。
直到某个瞬息。
“铛……”
一声悠久的佛钟从遥远的地方传荡回来。
晏秋白心神一晃,忽地转身抬眼。
殿外,他们的来处好像忽然变了一番模样——
翠青的山,嫩绿草坡,背阴的树下,光影斑驳在女孩面容模糊的脸上。
她身后有片竹林,小小掌心里躺着的也是竹子做的小哨。
[白禾哥哥,这个送你。]
[白禾哥哥,你病好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白禾哥哥……]
晏秋白心神震颤,芥子戒中躺着的那节哨子生出感应,几乎要跳脱出来。
他面上温和也不复,眼神迷茫而挣扎:
“时…”
“嗡!”
一声剑鸣,拽回了晏秋白的神智。
扫落剑尖的时璃回头,不确定地问:“师兄,你刚刚喊我了吗?”
晏秋白沉默。
几息后,青年持扇,温和一笑:“不是。抱歉。”
——
果真不是她,时璃。
虽然这十年里,时家一直想让他这样当作。
睫羽凌然垂落时,晏秋白手中折扇震颤,十七柄扇骨全数展开。
一扇挥出。
劈开了面前无数女妖,和整座辉煌佛殿。
一切幻象如瓦砾碎,而后灰飞烟灭。
晏秋白抬眸,眼前慢慢归位,在这陌生但真实的魅魔寝殿前,他望见了不远处的身影。
那个叫时萝的,今日前于他完全陌生无感的少女。
她正仰着脸,拽着身旁披着玄黑大氅的青年的袍袖,女孩眼角微弯,眸子澄净得像雪山下无人涉足的湖泊,笑起来也该明眸善睐。
一如当年,时家后山,隐林小院外。
丰州鬼蜮(十二)
晏秋白望见时琉时,时琉也看见时璃和他了。
四目相接。
时琉心里没来由地多跳了下,她不安地往酆业的大氅后挪了半步。
酆业察觉,冷淡垂眸:“你做什么。”
时琉小声:“你有没有觉着,时萝可能对晏秋白做过什么非常过分的事情?”
“?”
“真的,”时琉怕他不信,小声但急促,“从今天在通天阁六层见到以后,我就觉着晏秋白看时萝的眼神很奇怪。”
“他也可能是在看你。”
“不是可能,他就是在看时萝。”时琉并没反应过来酆业的意思,一心紧张地盯着晏秋白那边,“而且刚刚进来前,他还没有这么——”
然后小姑娘脸色陡变,连忙将脸别去酆业大氅后:“他他他怎么过来了!”
从时琉察觉到晏秋白闪身过来,也就是瞬息的事。
时琉来不及反应,正心慌不知所措,被她下意识捉着的玄黑大氅却蓦地一扬——
翠绿玉笛闪着盈盈而又冰冷的光泽,赫然拦住了晏秋白。
晏秋白身影骤停。
空气死寂几息。
酆业微微偏过脸,冷漠睨他:“有事?”
晏秋白盯着不敢和他对视的时琉:“我想向时萝师妹请教一个问题。”
时琉紧张地屏息。
她就说,晏秋白肯定和时萝相熟,多半是让他看出什么破绽来了!
酆业却纹丝不动,连侧颜冷冽的线条都没松分毫:“出去再问。”
“秋白师兄,方琼师兄说的对,”时璃也负剑跟过来,警觉地注视着四周淡淡的雾气,“这通天阁里情况诡异,天檀木和长老都尚未找到,有什么事情我们还是等离开之后解决?”
“……”
晏秋白停了几息,终于慢慢握紧扇骨,垂手:“好。”
青年公子转身,迫使自己凝神聚气,放出神识探查四周灰白雾气,不再去看后面那个躲在玄黑大氅后的小姑娘。
暂逃一劫。
时琉松了口气,从酆业身后探身出来。
他们所在之处的空间看起来并不大,透过最近的雾色,隐约能见到和通天阁其余六层相近的雕栏木刻。
只是不知范围,也不知道遮蔽的地方有什么。
时琉小心发问:“这里好像不是幻境,我们是不是已经进到通天阁七层了?”
“嗯。”
“那怎么还是不见时…三长老,和通天阁阁主?”
“不是幻境,但被人施了手段。”
“手段?”
时琉一怔。
方才她就觉得这灰色雾气有些眼熟,听酆业一说,她心神微动,闭上眼睛,鼻尖轻轻往四周嗅动。
酆业一回身,就见着身旁的小姑娘跟只小土狗似的四处闻闻嗅嗅,眼睫毛不安地打着颤儿,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拽着他袍袖。
“你是狗吗?”酆业抑着眼底丝笑。
“!”
时琉听得恼,但没和他一般见识,咕哝了句你才是狗,她继续循着那丝灵光感受下去。
几息后,少女恍然睁开眼。
“是迷蝶草!”
“?”
灰白雾气里,不同方向远近的三人同时看向她。
时琉脸蛋兴奋得红扑扑的:“按古籍记载,这是只存在于幽冥西疆的一种异草,它可以释放烟丝一样的灰白雾气,让身处灰雾中的修者失去对方向和空间距离的感知,短时间吸入无害,但时间一长,就能使人昏沉甚至昏迷!”
“幽冥西疆?”
时璃脸色一冷,“果然是魅魔!”
时琉好奇:“魅魔是什么?”
时璃:“时萝师妹知道这种劳什子迷蝶草出产于西疆,为何不知魅魔?它恶名昭著,害人无数,西疆就是它的来处。”
晏秋白缓声插入:“时萝,迷蝶草的毒性可有解法?”
“?”
时璃一怔,不知因何,她意外而不解地望向晏秋白。
时琉没察觉两人暗流涌动:“没有,”摇头后她眨了眨眼,“但,迷蝶草最怕火。”
话间,女孩仰头看向身旁的青年。
用不着她眼神提醒,在时琉话音落时,酆业已然勾手,随意一捻。
跟着哒的一声擦响——
丝缕灰雾之中,一点火舌跳起,跃动在青年修长指间。
两点滚烫灼穿他眼底冰冷夜色。
“全烧了?”酆业淡淡回眸,问时琉。
时琉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酆业手腕一动,火舌顷刻甩了出去,攀沿着雾气的四个源头,直奔雾气最浓重的源头。
“啊——”
一声恼恨又凄厉的尖声从雾气中的某个方向响起。
黑影骤然扑出——
“哪来的黄毛丫头!竟坏我好事!”
“!”
那声尖叫实在叫人痛苦,仿佛是贴着人耳朵,拿石头尖狠狠摩擦过金属,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波。
时琉本就不会修炼,吓得慌忙就要跑。
没跑成。
一只“魔爪”从大氅下抬起来,按在了她脑袋上,压得死死的。
旁边那人声线懒散且冷漠:“有我在。别乱跑。”
“…哦。”
黑影终究没能扑到时萝身前。
它是从时璃所在的那个方向出来的,闪掠向时琉的速度非常之快,但刚出来丈余,就被拔剑的时璃提身缠上。
尖锐的黑色指甲摩擦过剑身的声音远远荡回来。
时琉又紧张起来:“时璃她能打过那个魅魔吗?”
酆业懒得往那边看一眼,冷漠答:“不能。”
时琉:“?”
“那你不帮忙吗?”
酆业:“我为什么要。”
时琉脱口而出:“你喜欢她啊!”
酆业:“?”
这下不只是酆业低头用漆眸下极具压迫感的死亡眼神看时琉了,就连那边缠斗里,百忙之中,时璃都没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
“…嘶。”
走神是要付出代价的。
时璃身影一僵,向旁避退,手腕一点血色染红了雪白衣衫,远看得时琉眼神一颤,慌忙就得往前扑。
酆业眼皮跳了跳,给她按住了,低身哑声:“你怎么谁都想救。”
“我——”
“轮得到你么。”
时琉没再辩驳,因为她看见,比酆业话早一息,晏秋白已经闪身到了时璃身旁,白色折扇开了不知几根扇骨,加入剑光,与魅魔近身缠斗起来。
刚露出得意笑容的魅魔顿时就黑了脸。
远远的,她侧脸,朝时琉看了一眼。
“咕咚。”
时琉咽了口口水。
魅魔本体一身青色鳞片,身姿婀娜,五官妖异但十分好看。
所以吓到时琉的原因只有一个:
这魅魔,眼白太大了。
双眼灰白,只有正中两点,针尖大小的黑瞳。
远远对上一眼,阴恻恻的,瘆人至极。
偏偏它还朝她阴森笑了。
时琉:“&……!”
在此时,晏秋白决然声音传回:“魅魔还有帮手,方琼,护好她。”
“?”
时琉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在魅魔变得气急败坏的表情里,看见距离自己极近的位置几乎是贴身飞出来一张皱纹老脸——
这个也全眼白,针尖瞳。
“!!”
时琉只恨自己怎么没能晕过去。
大约是瞥见了小姑娘吓得脸色刷白,不剩一点血色的可怜鹌鹑似的模样,头顶还传来某人一丝低低抑着的哑笑。
“你不是连我都不怕么。”
“你要长这样,我也怕的。”
时琉颤着声打着牙颤说。
她还能说出话来的原因只有一个,在那老者几乎贴身飞出来的同一息,酆业就已经托起她飞速后撤,险险躲开了那老者凶狠无余地撕向她心口的那一爪。
见被控制的老者再次追来,酆业笑意一冷。
像数九寒冬的霜雪攀上眉骨,那人漆黑眸子里的情绪就冻成了玄冰。
将少女放在身后墙角,“站这。”
酆业垂手,翠绿长笛显形在他修长指掌间。
薄薄冷光顺笛身切下,犹如一柄无影但能切开世间一切坚甲的剑。
到此时退到角落,时琉才分辨出冲出来的那个老者——正是这次带队下幽冥历练的时家三长老。
而看他那和魅魔一样的诡异眼瞳以及完全麻木空洞的神色,显然是已经中招,被魅魔操控了。
另一边。
在晏秋白和时璃的夹击下逐渐落了下风,魅魔狼狈躲闪着,厉声尖叫:“杀了他们!”
“三长老!”
时璃脸色顿变,剑光中抽身:“秋白师兄,三长老入天境已近百年,功力深厚,方琼师兄即便有所际遇提升也恐难支撑!”
即便是一着不慎就要生死相争的拼杀中,月白长袍的青年公子依旧沉稳温和,听见时璃话声,他微微点头:
“没关系,你去帮他。”
“师兄小心。”
时璃抽身向后。
面对孤身一人的晏秋白,魅魔眯起针孔眼瞳,舌尖轻缓地舔过唇:“好啊,只剩一位小公子了?别怕,你生得这样好看,待会擒了你,我一定不舍得杀你,怎么也要带回寝宫床榻上,好好享用一番。”
“……”
换了凡界旁的仙门正道的修者来听这番话,至少也要血气上涌,急怒出招,打断这魅魔口中的荒唐淫话。
而急必生乱。
魅魔赌的就是这乱里取胜的一隙。
然而让它失望了——
面前端是一副正道楷模年轻典范的天骄公子,却听得四平八稳,温和好似多情的眼神都没起一分波澜。
听完了它全副调戏,青年也只是低眸,叹了声气。
“我不想杀你。”
魅魔心里一警。
而那柄从最开始就让她觉着最危险的折扇,在此时缓缓的,再次展开了三根扇骨。
“——!”
魅魔瞳孔骤缩,几乎从针孔彻底泯灭。
一声凄厉惊叫后,魅魔撞断了几根宽柱,吐血飞出。
晏秋白收扇,正欲追击,身后忽听时璃急声:
“师兄手下留情!!”
“?”
晏秋白意外停下,回身望去。
正落入他眼中的一幕——
如剑又如刃的翠玉长笛,豁然带起一篷红得刺眼的血,从傀儡三长老的胸口穿出。
“扑通。”
失去气息的长老从空中坠下,砸落尘土。
血如红梅,星星点点,斑驳洒了他一身灰袍。
时璃脸色刷白,剑射而下,跪到地上去查看时家三长老的情况。
几息过后,她红着眼狠狠扭头:“方琼师兄!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对三长老下杀手!”
酆业正皱着眉。
他低眸睨着被他收回的翠玉长笛,面色薄凉又略带嫌弃——笛子上血色斑斓,肮脏丑陋。
大氅下袍袖一抬,青年皱着眉挥了下手。
分不清是翡翠还是玉的长笛笛身一颤,上面血色被震成血雾,然后慢慢溃散在空中。
直到此时,酆业才松了眉,冷冷淡淡地起了眸:“控它的不是魅魔,是魇魔手段。你就算绑上带回去,他也救不活了。”
“那你也不能——”
“时璃师妹。”晏秋白身影一晃,出现在时璃身旁,他垂手,恰按住愤而起身的时璃的肩。
低头查看了下地上那具尸体,晏秋白重抬眼:“他说的不错。确实魇魔手笔,回天无术。”
“……”
时璃紧紧咬住嘴唇。
她是从小长在时家的,时家的长辈和长老们也从来对她最亲和厚爱,每一个都是如兄如父,她自然难以割舍。
时琉从角落出来,迟疑地望着。
她对地上的那位长老并不熟悉,关进后山隐林小院前或许见过,只不过他们并不在乎她的存在,她对他们也谈不上什么感情。
可时璃是她胞妹,虽然极少相处,记忆都早已模糊,可看负剑的少女跪在地上红着眼圈,她也忍不住有点难过。
尤其她深知——
酆业绝不是知道救不了后才动杀念的。
时琉仰头,看向酆业。
方才他与时璃合作,阻拦傀儡长老错身斗法的间隙,只有站在角落旁观的时琉看见了,那个大约装着留影石的芥子戒被他借一击之力,折断长老指骨,收入袖中。
留影石……
应当是被他拿回去了。
可之后无论是伤是杀,他都没有一丝余地或迟疑。
时琉第一次深刻地认知到,这个让她鬼狱里惊鸿一瞥,一身白衣叫月华也逊色难匹的少年,在那副谪仙面孔下究竟藏着如何一副狠厉冷漠的魔头心性。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爱看你们这些虚伪东西自相残杀!”
废墟尘土里,衣衫残破的魅魔狼狈地从房柱碎石里坐起,她靠在裂开的柱下:“别急着哭啊,时间到了,你看,你们就要陪这个老东西一起下黄泉路了!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魅魔嘶声狂笑,整座通天阁忽然晃动起来,还支撑着的石柱和房顶都开始剧烈地颤抖。
——
就仿佛整座楼阁摇晃,即将倒下。
“…不好!”通红着眼睛的时璃顾不得难过,极少见的慌张显露在她脸上,“通天阁里有自毁禁制——她之前一直是在拖延时间,等待禁制发动!”
“没错!!”
魅魔狠狠一挥袖,从废墟中艰难撑起身,她血红的嘴唇咧开大到非人的恐怖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朵下去。
“禁制一旦发动,别说你们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崽子,就算是时家家主玄门太上长老来了,也别想短时间逃得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不用拖你们太久,用不了几十息,你们就得陪我一起死在这儿了,哈哈哈哈——”
那凄厉摩擦耳膜的笑声叫时琉三人都面色微白。
时璃和晏秋白对视一眼,各自伸手向芥子戒或须弥袋。
两人分别是凡界三大修者势力中最负厚望的天骄,出门历练,每人身上都有长辈留下的一道保命的法术或者宝物。
值此关头,必须一试了。
两人正要动手。
魅魔那尖利疯癫的笑声突然戛止,她像是骤然僵硬在那儿,巨大的震惊和不可置信慢慢爬上她的脸。
“不,这不可能,禁制发动就不会停下……”
魅魔逐渐歇斯底里,表情也狰狞扭曲到维持不住人面,她缩得已经快要看不见的瞳孔死死盯住了对面的四人:
“是谁!是谁干的!是谁破了我的‘风’‘雅’禁制!是——”
“嗡!”
一柄清唳笛音飞射而出,直直将魅魔楔入墙中。
巨大的尘土飞扬里,满身血污的魅魔竟然还爬了出来,她犹难以置信地瞪着前方。
而出手的青年懒懒落着眸。
“就你这污脏地方,也配称风雅。烧了,算替你主子积德。”
“是你!?我杀了你!!”
魅魔血红的眼角几乎要撕裂开,她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直扑上来。
“你们。”
酆业没看她,微一偏脸,瞥晏秋白与时璃:“禁制破了,楼还是要塌,不去救人?”
“……”
时璃红着眼睛瞪了他一眼,转身,挥手一招飞剑,就御剑飞出楼外,直向下方。
晏秋白瞥过“时萝”:“照顾好她。”
月白长袍也掠出通天阁七层。
而此时,重伤的魅魔刚飞掠到酆业身前一丈。
墨黑长尖的指甲狠狠挠向酆业。酆业偏过脸,侧身随意一晃就避开,然后长笛一挥。
“砰!”
魅魔再次飞了出去。
这次砸进石柱里,连喷了数口黑血,眼见着是半死不活,没剩几口气了。
酆业也自始至终都没看她一眼。
直到此刻,他抬袖,修长指骨到腕骨如冷白霜雪从黑色大氅下勾抬起来,然后像随意松散地一挑。
刷。
一根细小的,毫不起眼的干枯树枝,从废墟之中飞掠过来。
落入酆业掌心。
时琉眼神一颤:“这个,就是天檀木碎片?”
酆业没答。
不远处,将死的魅魔大约是回光返照,慢慢爬起,她狼狈妖娆地靠在断了一半的石柱下,露出苍白虚弱的讥笑:
“几个小崽子,竟认得出设了隐藏禁制的天檀木,也难怪老娘栽在你们手里……”
说着,她又咳出几口血来,将唇染得更红。
那笑也更讥讽。
“可惜,破了它的禁制,你就算支开他们也没用——天檀木乃是造化神物,这世上除了天地,没有能收纳它的容器,你休想独吞——”
话声未落。
酆业垂手一拨,枯枝就被纳入长笛下的翠绿叶子里。
“?!”
魅魔震在原地,面上血色褪尽。
望着尘土之中模糊的青年身影,她那针眼似的瞳孔一瞬放大,占据整个瞳孔,
巨大惊恐的走音,从她吓出哭腔的破嗓里迸开:
“一叶界!一叶造化!你是酆——”
轰。
酆业垂敛着眼,随手一挥。
石柱前,魅魔头颅轰然炸开,神魂具碎。
“…………”
楼外漫天惊嘶恐叫,楼内死寂无声。
垂下袍袖的酆业慢慢转回身,对上身后角落里,仰着苍白脸儿,无声望他的时琉。
魔的眼底黑得阒然寂静。
一两息后,他抬手。
女孩像是被无形的力捆缚住了,强制拉到他面前。
冰冷如玉的指腹慢慢拭过女孩细嫩唇瓣,擦去上面尘埃,然后轻勾起女孩下颌。
下一息。
她雪白下颌被他狠狠捏住,强迫抬起。
魔低睨下来。
“来,现在说,还不怕我么。”
时琉瞳孔微微地颤着,她从那满地血污碎肉里勾回眼眸,安静又有点难过地望他。
“封邺,你要把我一起杀掉吗?”
“是又如何。”
魔低哑地笑。
嗓音冰冷——
“三界负我,人尽当诛。”
丰州鬼蜮(十三)
楼外。
入夜的幽冥依旧是血色穹空。
昔日高耸入云的通天阁今时摇摇欲坠,波及半城,地面都跟着剧烈地晃动。
城中此时乱作一团。修者们察觉到通天阁自毁前恐怖的禁制之力,早就各自御物奔命,冲撞得城中夜市一片狼藉。而那些不能修行的凡人或低境修者就更惨了,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城中四处都听得到受伤后的惨叫和孩子们的哭嚎声。
而血穹之下,云涛翻涌,一道着月白长袍的身影凌空立于通天阁上,面色苍白,却眼神坚毅。
他五指虚握,遥遥向着通天阁顶。
那只修长而薄的手掌下,无形却恐怖的气机喷涌,从上罩下,将整座摇摇欲坠的通天阁括握其中,仿佛是以一己之力,强行挽整座通天阁于将倾。
一道剑影从下空射上。
停身的时璃眼角泛红:“秋白师兄,你不能再这样虚耗灵力了,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登阁一事,因我而起,就该由我负责。”
即便此时,那人声音依旧温和沉静,令人安心。
可时璃依然看得分明,鲜艳的血色从他薄淡的唇角微微溢出,将苍白点渍上刺目的红。
他浑若未觉,温声安抚:“你与师弟们下去救人,这里有我便好。”
时璃声音哑了:“我不……城中那么多人根本救不过来,我要陪着你。”
——这样等他脱力坠下时,至少有她能接住。
晏秋白遥遥望下。
看穿时璃所想,他无奈一笑,唇角血涌愈多,眼神似乎都更黯淡了些,语气却依旧是轻和笑着。
“若真到那时,也不过一具全尸。有这个时间,师妹何不多救几个活人呢。”
“!”
时璃视线一下就被泪水模糊了。
她几乎想冲上去将晏秋白打晕带走,可能不能做到不谈,即便能,真这样做了,她知道这个人醒来以后依然还是会选一条救人赎罪的死路。
时璃难过得快绝望了;“师兄!”
“若不幸遭难,劳师妹将我送回师门。另外……”
晏秋白轻咳了声,血红染了月白袍子,而他黯淡眼眸落向指间,那个微微熠着的芥子戒。
褐色眸中,无尽遗憾。
一两息后,那枚芥子戒从他指节脱下,飞落到时璃面前。
那人长袍猎猎,衣襟染血,依然神色温和:“劳烦师妹,将里面的东西还给时萝。就说十年暌约,是我之罪,若有来世——”
“秋白!收力!”
一声如惊雷断喝,忽然响彻九霄。
与那一声同时,一张金光大网从天边飞来,由小及大,无边蔓延,如铺天盖地般罩了下来。
“是乾坤阵!是我爹来了!”时璃泪眼模糊,从绝望中迸出惊喜,“师兄,你快——”
话声未落。
月白长袍前一道血色凌空喷出,那人双眼一合,直直向下坠去。
时璃惊慌扑下,纵剑去截。
比她早一步,与时鼎天同时赶来的是玄门的一位太上长老,长比青峰的拂尘一抬,就将坠落半空的晏秋白卷了,直勾回云端去。
而到意识陷入黑暗前,晏秋白仍是唇角带笑的。
——
乾坤阵来了,就能保通天阁不塌,一城人不死。
真好。
遗言说了一半,没说完。
……真好。
-
乾坤阵带着铺天盖地的金芒,在整座城池上空笼罩住,动荡随之平息下来。
眼见着昏迷过去晏秋白被那位玄门太上长老一脸凝重地带走疗伤,时璃才总算松懈心神。
疲累感涌来,她身影晃了晃,勉力撑住。
“父亲。”时璃朝云端下来的时鼎天作礼。
时鼎天以神识探查过她周身:“你没受伤吧?”
“小伤,无碍的。”
“那便好。”
“……”
时璃脸色挣扎了几息,最终还是沉下语气:“对不起,父亲,三长老死了。”
她一顿,涩声道:“今晚在通天阁内,我们发现三长老受魅魔所惑,失了神智拔剑相向。我与方琼师兄无奈,只能将他……”
“我知道。”时鼎天叹声后,关切地拍了拍时璃的肩,“阿璃,不必自责。三长老魂灯早些时候就灭了,即便你们不动手,他也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时璃神色一松,忽想起什么,扭头望向通天阁:“方琼师兄和旁系一位师妹还在楼内与魅魔对战,我去带他们——”
“等等。”
时璃身影被时鼎天止住。
她不解回头。
“阿璃,”时鼎天眼神沉重,“你可知,幽冥东南,淞州的老州主和新州主以及麾下一众魔修,全都死了?”
时璃一愣,摇头:“我和秋白师兄一直在调查天檀木的去向,只有路过才会除恶,不曾去过东南。”
“我知道不是你们杀的,你们也没有那么大的手笔。”
时璃犹不解:“淞州州主,很厉害吗?”
“新任州主能入幽冥强者前十,而他背后那位已经闭关几千年的老州主,”时鼎天眼神凝重,“如我所察不错,他很可能是当年参与过三界之战的幽冥十殿阎罗之一。”
“——!”
时璃骇然当场,半晌都没能出声。
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对于他们这些年轻修者来说,哪一个也是只存在于万年前的传说里的人物,是大力量,也是大恐怖。
这样一位竟能苟延万年的大魔头,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时璃心头震骇许久,终于找回声音:“那父亲知道,是谁杀的吗?”
“你能想到谁?”
“……”
时璃未语,而是低头,看向自己右手手腕。
那里有只淡紫色的宝石镯子,是早年第一仙门掌门来时家拜会时,亲手赠予她的。
那时候时璃年纪尚小,不懂老道士口中的“以紫辰赠紫辰”的意思。
而今,长至十六七岁的她,早已把当年让天机阁封山闭阁的“紫辰预言”听过了千万遍。几日前,“魔头出世三界将覆”的卦言通传天下,时璃这趟独下幽冥,也是为此而来。
她知道她肩负重任,凡界所有仙门修者甚至凡人,都将全部的期许寄寓在她的身上。
这是她应担之责。
可如果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轻易就能将苟活万年的老魔翻出来杀灭、还有余力戮除一州魔修的更可怕的魔头……
“不必忧心。”
似乎看穿了时璃的不安,时鼎天温厚笑起来,摸了摸女儿的头,“有爹在呢,不会让他伤到你。”
时璃不安仰脸:“可是那个魔头应该很厉害?”
“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哪是那么好对付的?”时鼎天笑着拍拍她,“昨夜大战,行凶者自身受伤也很重,有乾坤阵在,即便是能通天的魔头,受伤后也别想轻易遁走。”
时璃思索两息,惊愕问:“父亲的意思是,那个魔头现在就在这座城中?”
“……”
时鼎天的表情有些复杂起来,笑容也沉下去。
停了数息,他低叹声:“昨夜,那个魔头虽杀光了老魔和他麾下魔修,但凡人并未被连累屠戮,所以有人记住了他的长相模样。”
“?”时璃心中忽生不安。
时鼎天:“是你师兄,方琼。”
“——什么?”时璃面色一瞬苍白,“这不可能!一定是他们看错了!”
“阿璃,你冷静点。现在的方琼,未必真是你的师兄。”
“?”
时璃震惊又复杂地望向下面的通天阁,神色慢慢恍然:“难怪,师兄今天……”
“你不是说了,和他同行的有个旁系的小姑娘,叫时萝对吧?”时鼎天幽幽望下,“我就是察觉她神魂有异,并非原魂,这才生出的怀疑。”
“她也是——?”
时璃想起什么,低头,紧握的手指松开,露出里面微微烁动的芥子戒。
少女一时神思茫然。
时鼎天:“虽时萝的身体里有新的主人,但占据她身体的神魂很弱,不会是施术之人。”
时璃定了定心神:“他们所图为何?”
“淞州州主死在昨夜;不久前狡彘出世,杀了西南两位州主;而更早些,魔头祸世的卦象显现前夕,丰州州主也离奇暴毙。”
时鼎天徐徐握剑,“我若所料不错,他和狡彘意图相同,目的暂且不知。这趟他既入通天阁,大约就是为了帮狡彘解决三长老身上的留影石。”
时璃并未随队,对留影石与狡彘的事情略感茫然。
时鼎天没有解释:“留影石已碎,但没关系——”
“这乾坤阵下,天罗地网,他今日就别想离开了。”
-
晏秋白像只断翼的鸟从天空坠下时,通天阁六层的窗旁,探头的少女正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封邺你快救——”
“他”字没出口,晏秋白已经被一道雪白拂尘卷走。
不用救了。
时琉松了口气,转回窗内,就看到披着大氅的青年漠然又嘲弄地垂眼望她。
“刚刚我还要杀你,现在你就求我救人?”
“……”
时琉抿了抿唇,还是小声反驳:“我觉得你没想杀我。”
酆业懒得开口。
片刻前还在他眼底墨黑滔滔的魔焰褪了,此时这人懒洋洋地,只剩那点人间富贵少爷似的闲散。
窗外金光大网半虚半实地闪烁在空中,感知到整座楼阁慢慢恢复镇静,酆业终于支了支眼皮。
“即便我不杀你,也有人想。”
“?”
时琉微微探头,看见天空中模糊的金网。
她微微一怔:“时家的,乾坤阵?”
乾坤阵,阵如其名,凡入阵者,便是被纳入阵主掌握的一方天地阵法中。
非造化之力,不能遁出。
时琉只想了片刻,就变了脸色,慌张转回:“他们是不是来抓你的?”
“乾坤阵?”
酆业仰头,望着那金色阵网,“借造化,假天地,比不得真正造化,但也是个天才想法。”
时琉还是第一次听酆业夸什么人或物,但这会她完全新奇不起来。
“即便是你,也很难破出吗?”女孩声音艰涩。
酆业淡淡垂眸,翠玉长笛有下没下地敲着掌心。
“换了平常,不难。”
他没再说话。
时琉咬住唇,难过地看向他披在肩上的玄黑大氅。
她就知道他受了很重的伤。明明都受伤了,方才还有心思故意吓唬她。
长笛缀着的叶子里,虚影一晃,狡彘跃出,落到地上。
仍是那副缩小版的模样,但声音已经叫人耳膜震荡,伴随嗥叫的神识传音递给酆业——
“主人,留影石碎了,我来!”凶兽鬃发怒张。
“时家在明,玄门在暗。有乾坤阵在,你也不行。”酆业随口说网,笛尾一抬,把狡彘重新收回了叶子里。
不等他再开口。
酆业侧眸,就对上了旁边女孩满盛上湿漉雾气的眼睛。
“?”
生死当前也没让他多一分情绪,此时和时琉对视两息,酆业却黑了脸:“你不会是要哭吧?”
时琉死咬住唇,憋住呜咽。
酆业皱眉,睨了她会儿,没忍住,伸手过去,一捏女孩软乎乎的下巴。
贝齿被迫离开唇瓣,咬得泛白的地方也松开。
“神魂控体,伤她痛你,你是蠢么?”酆业收手前,恶意地屈指敲了下女孩额头,“急着哭什么,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
时琉吃疼地躲了下,没顾得计较:“你,你能出去吗?”
“是你能。”
那人淡淡垂手。
时琉迟疑:“我只对幻象类的阵法术法有用,可以不被迷惑,这种,我也不行。”
酆业气得嗤了声笑,偏过脸:“我说的是,我能送你离开。”
“?”
那人指节凌空一点,藏在时琉锁骨下的那枚坠子就轻跃出衣领,飘到时琉眼前。
时琉一怔,反应过来什么,倏地握住:“它能让神魂离开乾坤阵?”
“可以。”
“那你也——”
时琉眼里惊喜还未亮起,就被那人漠然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我不能。”
时琉怔住了,眼神黯下:“为什么?”
酆业不太想解释,可面前女孩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下,湿潮雾气仿佛又要拢聚回眸里。
——
原来方才她不是哭她自己,是哭他要死。
酆业一时怔忪,回神后就觉着好笑。
不,岂止是好笑,简直让他想大笑。
这世上怎么竟真会有这样的傻子?是天道认为这样的傻子才配得上九窍琉璃心的澄净通透?那这样的傻子又怎么偏偏就让他这个最黑心黑透的魔给遇上了?
等她知道他帮她一切都是为了吃她,她又会是什么反应?
酆业莫名觉着胸膛里鼓过空荡的风,冰冷沁骨。他知道空荡的缘由,于是未起的笑意也冷冷凝结在眼底。
“我说过,玉佩发动需要三息时间,不可被打断。”
“那你现在就——”
“玉佩中法术涉造化之力,发动时,一息时间就足够叫时鼎天察觉。除了我,没人能拦他三息。”
“……”
酆业语气冷漠。
话声落时,他们面前的楼阁墙壁竟化作飞灰,慢慢将两人身影袒露在幽冥的血穹之下。
也在那天罗地网的金阵下。
以时鼎天为首,时家修者凌于半空,隔着数十丈距离警惕地望着他们。
那足以绞碎楼阁的可怖力量下,酆业抬手,大氅被夜风鼓荡猎猎,护身周方寸之地。
时琉低下头,她攥紧了玉佩,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
她知道。
是她太弱了。
所以她保护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她想救的人。
“阁下何人,竟敢施秘法,强行占据掌控我时家子弟的身体?”
时鼎天声震穹顶。
这话是说给酆业与时琉听的。
也是说给藏在暗处的玄门长老,或是地上那些幽冥修者听的。
酆业不在意,大氅被他随手解了,松坠下去。
“废话真多。”青年声懒,像极不情愿被人扰了晨眠,眼底墨意却冷,“要打,入阵。”
长笛自他袍袖下斜垂,笛声清抑。
时鼎天盯着那柄翠玉长笛,瞳孔蓦地一缩:“随州州主是狡彘所杀,他的玉笛却在你手里——狡彘果然是为你所用!”
“……”
话声一落,四野哗然。
有些藏在暗中的修者都因为过于震惊,险些暴露出隐匿的身形来。
但酆业全不在意。
他本也看他们如蝇狗蝼蚁,即便是时鼎天,若没有昨夜屠老狗一场血战重伤,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翠玉长笛在他指掌中难耐清鸣,似乎压着什么躁意,有丝缕如血色,在笛身中震荡流淌。
那些修为高深的,几乎都能听到那笛声中的涌动——如江河震荡,渊海滔天!
“…嘘。”
酆业却抬手,安抚似的轻敲了敲笛子。
“恼什么,一群蠢物说的蠢话而已。蠢物说你是别人的,你就是了?”
“!”
笛声又急。
酆业这次缓撩了眼,他视线在远处的时鼎天身上扫过,然后落到时鼎天手上的芥子戒。
一两息后。
酆业忽地笑了,森然的冷漠攀上他眉眼,“原来,你也有一柄……剑?”
“!”
时鼎天脸色骤变。
这次他毫不犹豫,芥子戒一抖,一柄翠玉长剑飞出,被他反手握在身前。
远远望着,竟和酆业手中的翠玉笛看着宛如同种材质。
“果然是祸世魔头,”时鼎天沉声,“你就是为了这柄神脉剑,才向我时家子弟出手的?”
“神脉剑?”
酆业低声重复,忽笑起来:“今日我不夺它,来日,来日……”
他声音忽厉,漆目狠抬:“待来日,我定屠时家满门。”
“…!”
时鼎天手中长剑铮铮,像握了条活着的龙,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酆业,眼神里尽是杀意。
“恐怕,你活不到来日了。”
“……”
站在酆业身后,时琉眼睫轻颤了下。
她很慢很慢地挪出一步,两步,最后站在酆业身侧:
“…你会死吗。”
少女声音轻得,好像被风一吹就要碎掉了。
酆业眼角轻搐,像笑,却又魔焰汹汹,骇人可怖:“我死过很多遍了。”
时琉点了点头:“死,应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吧?”
“是。”
“就像,被关在永远黑暗的牢笼?”
“?”
酆业眸子低睨下来:“应该不用我提醒,你这种小土狗,连时鼎天一剑的余波都挡不住吧?”
时琉仰脸,朝他轻呲了呲犬齿,“你才小土狗。”装凶的笑,但女孩眼神空荡地难过。
于是笑不出,她又低下头:“我最怕牢笼了。”
“我知道。”
“我不想被关着。”
“……”
酆业没有说话。
时琉不能修炼,但这世上一切术法痕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所以她知道,即便是此刻话间,他也已替她挡下无数道致命的气机——他未必想救她,可他骄傲得三界都容不下,决不允许他带在身边的小土狗被杀掉。
她低头看他衣襟。
沾着点点血色的雪白衣袍,如同一席连天的雪里缀着的星点红梅,在夜色中刺得时琉眼疼。
时琉轻吸了气。
她要勇敢点才行。
玉佩攥起来,时琉拿着它,望着酆业。
“贴哪里来着。”女孩紧张得声音都抖。
“眉心。”
“贴上就行吗?”
“嗯。”
于是凉冰冰的玉佩抬起来,探向女孩眉心。
不远处,时鼎天察觉什么,握紧剑柄,眼尾轻矜,冷冷盯着两人。
大约是一息吧。
凉冰冰的玉佩,忽地转了向,被女孩的手按在了酆业的眉心上。
“轰——”
无形术法之力瞬间爆发,气息翻涌。
酆业在一滞之后,面色冰冷垂眸:“你疯了?”
“……”
她拦不下时鼎天三息,他和她都会死。
可惜酆业听不到时琉的回答了——术法一旦发动,那就无可挽回。
造化之力屏蔽天地,他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
第一息。
女孩唇瓣轻动,好像朝他说了什么。
[我不想你死。]
第二息。
时鼎天提剑,顷刻便至,翠玉长剑即将穿胸而过。
她蓦地转身,挡在他身前。
酆业闭了闭眼。
蝼蚁一命,拦不下时鼎天的剑。术法会破,他的神魂也会被时空之力绞碎。
等不到第三息了。
——
第三息。
在酆业听不到的天地间,女孩回身,面向那柄夺命的长剑,和握剑的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中年男子。
她轻声:
“父亲,我是时琉。”
倏——
卡着最后一息,翠玉剑刺在女孩胸口前,没入半寸。
时鼎天停得目眦欲裂,声音颤栗:
“时……”
呼。
身后,最后一丝造化之力从这天地间消失。
时琉阖上眼,有点遗憾。
她没来得及回头看,酆业一定很意外,说不定吓到了。多难得见。
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求你,别再关我了。”
眼泪划过女孩难过的笑。
“杀了我吧。…家主。”
丰州鬼蜮(十四)
剑没入处。
鲜红的血浸透了少女粉白的衣衫外袍。
在女孩似曾相识却又已陌生的眼神下,时鼎天怔忪许久,终于沉沉叹出声气。
“你……”
“时家主。”
本该无形的空气荡起波澜,一道人影在不远处缓缓现出。他身上穿的是玄门的道袍,显然是这次同下幽冥的一位玄门长老。
时鼎天神色一顿:“袁长老。”
“听她自称,这个魔头余部,不会是你时家的人吧?”袁沧浪面皮紧沉,“不然是何故,叫时家主如此手下留情,竟然就这么放走了那魔头!”
“……”
入主的神魂被玉佩强行送离,方琼身体已委顿在地,陷入昏迷。
在场或明或暗地所有人看着。
时鼎天握剑的手收紧:“确实是我时家……旧时一支旁系的后人。”
时琉身影微颤了下,像是承受不住那刺入胸口的冰凉剑身。
她没睁眼。
“想是这孩子受魔头所蛊,误入歧途。”时鼎天吸气,提声:“今日之事,我定会秉公处理,绝不从私。待审出那魔头身份目的去向,再还诸位一个交代!”
话落,时鼎天面色一沉,怒拔剑尖。
艳红的血倏然涌出。
在少女黯下跌落的天光里,她倒在冰凉的地上,看见那个高高在上垂眼冷冷睥着她的时家家主转身离去:
“来人,将她绑了,醒后再审。”
“……”
再醒来时,时琉身在一个昏暗的石室。
她下意识张望向唯一的窗口,对着她所在的位置,天边暮色昏沉,显然又将是幽冥新的一夜。
第三夜了。
封邺说过,神魂离体最多五日,届时,即便时家什么都不做,她的神魂也会自动消散,飘零幽冥。
何况……
时家真的会放过她吗。
“那个魔头的部下醒了!快通知家主!”
嘈杂的声音迫入耳中,也唤醒了时琉最后一点沉昏的意识。她动了动胳膊,腿脚,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被紧紧束缚的窒感。
女孩脸色苍白,低头望去。
不知何时,她已经被绑在一座草草完成的刑架上,四肢受缚。
时琉愣了许久,无意识地轻牵了牵唇角。
也是。
既已当众将她打成时家旁支一脉,她又怎么敢奢望,杀伐果断的时家家主肯真放过她,让她以一死轻松结束?
“魔头余孽,你笑什么!”看管她的是个有些刺耳但熟悉的女声,不等时琉抬头分辨,狠狠一鞭已经抽在她身上。
啪,一声脆响。
大约是皮开肉绽,连痛觉都迟钝而麻木地传回来。
时…轻鸢。
时琉惨白着脸,咬着唇抬眼,看见对面少女冷厉薄怒的脸:“我就说,琼哥哥怎么会为了你这么一个末支旁系打我,原来根本就是你们冒充!还害得琼哥哥到现在都昏迷不醒,看我不打死你!”
一鞭扬起,眼看又要甩下。
忽的,少女的手腕被人握住。
时轻鸢扭头就要发火:“谁敢——时、时璃?你,你怎么来了?”
时轻鸢在时家再骄扬跋扈,也很分得清时璃作为时家天骄,无论在族中长辈还是外界,与她的地位察觉有多云泥之别。
更别说凡界人尽皆知的“紫辰仙子”的名号。
在别人面前时轻鸢再敢耍威风,换到时璃面前,她也只能收敛着。
“家主还没来,谁让你妄动私刑?”时璃侧颜清冷,声音微寒。
“我,我是,”时轻鸢眼珠子转了转,“我是想逼问出逃走的那魔头的去向!”
“你们只负责看管,审问事宜,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
时轻鸢恼火,但不敢反驳,正两相僵持的时候,只听石室外传来时家子弟的行礼问候。
“家主。”
石室侧廊,石门被人打开。
以时鼎天为首的一行时家人,齐齐踏了进来。
时璃和时轻鸢也立刻松了手,转身低头,各自称呼行礼。
“阿璃,你怎么在这儿?”一见到时璃,时鼎天脸色变了变,上前两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就下榻了?”
“父亲,我没事。”时璃迟疑了下,她摸了摸手上那只稍大的芥子戒,“您昨天说,她是时家的人?”
“……”
时鼎天眼神轻烁。
昨夜在掀了顶的通天阁内,时琉自曝身份,但那句话只有逼近的时鼎天与隐藏在附近的玄门长老袁沧浪听到了。
时璃不知,时鼎天也不想她知。
“这件事和你们小辈无关,你不要插手,让父亲来处理。”时鼎天说完,不给时璃反抗余地,向一旁看守的时家弟子示意,“你带她们出去。”
“是,家主。”
时璃有些迟疑,可时家几位耆老甚至是玄门两位长老都跟在时鼎天身后一同来了,她不敢说出晏秋白可能和藏在时萝体内的神魂是旧识的事情,尤其怕牵累到还在昏迷的秋白师兄。
权衡过后,她只好暂时忍下,扭头离开。
石室的门再次合上。
时家耆老们站在石室前,独时鼎天一人上前。
刑架上少女低阖着眼。从始至终,她没看他们任何人。
“和你同行的那个魔头,到底是什么身份?”时鼎天问。
“……”
“他现在在哪儿,你应该知道吧?”
“……”
时琉始终阖眼,咬着唇一言不发。
“时——!”
琉字未能出口,时鼎天气得狠狠攥拳,“我不知你这些年遭遇了什么,但你定是受了他蛊惑,那是个能在淞州屠家灭门的大魔头!你这样护他,他在意你么!?”
女孩垂着的睫轻颤了颤,一两息后,她睁眼。
那是一双澄净的,不曾被世俗所染的眼眸。
漂亮,安静无声。
时琉从生下来就只算得上样貌平平,可她有双极美极美的眼睛,对视一眼,好像就能让人敞开心境,任她感应。
时鼎天原本以为那是眼瞳的美,是天道对她平庸无奇的弥补,此刻才发现,原来是眼神、或说眼神至深处,那朵神魂之火的美。
可美得太过,透视人性。
像要被撕破一切表意,将内心偏私丑恶全部公示于她。
僵持数息,时鼎天神色难堪。
“…魔头余孽,执迷不悟!”时鼎天沉声,扭头,他手一抬,旁边耆老们中间有人端着的木盒打开,一道闪着雷光电鸣的好似无形又有形的鞭子就飞了出来。
“啪!”
一声烈响,鞭尾狠狠甩在女孩脚尖前。
时琉瞳孔一颤,不是吓得,是疼得。
只一息,她惨白的额头就渗出了细密的汗——明明那鞭,还尚未落到她身上。
“这是神魂鞭,不伤躯体,只碎神魂,”时鼎天咬牙,颧骨抖动,眼神震颤地瞪着她,“那魔头,人人得而诛之,绝不容你包庇藏私——你想清楚,是真要为了他,断了神魂轮回?!”
“……”
时琉怔怔望着,从时鼎天手里垂下的无形长鞭。
电闪雷鸣,一点余波都足够叫她痛彻骨髓。可她听见了,时鼎天说的,是神魂轮回。
也就是说,死在这长鞭下,就是神魂具碎,不入轮回。
她的父亲。
她生身的时家。
她曾夜夜企盼的家人……
他不但要她死,还要拘她神魂、断她轮回?
时琉低头,她忽然想笑了,脑海里也就忽然想起那个白衣少年站在幽冥血色的穹顶下,肆意地笑,却眼神冷漠地与她说。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畏我者,想杀我者。
他说这句话时,也像她现在这般绝望心死么。
时琉好奇地想着,就低着头,学他轻声笑了起来。
她学得不好。
惹时鼎天额上青筋绷起,随他甩手,一道隔绝声音和神识探查的结界轰然落下,将两人与时家耆老相隔。
“时琉!我不管你对时家有多少仇怨!这件事事关苍生、事关凡界幽冥无数人的生死!你今日不说,我时鼎天就算亲手弑杀至亲、也绝不会对你有一丝纵容顾忌!”
“…纵容,顾忌,至亲?”
女孩轻声念着,因为缺水和失血让她眼前昏黑,声音也涩哑,可她还是强撑着仰起头:“这些东西,您什么时候,对我有过一丝呢?”
“!”
暴怒起伏下,时鼎天面色慢慢沉冷如铁:“是,我时家自然没有为虎作伥的至亲——那个魔头不会救你,也救不了你——即便如此,你也要护他到底?宁可神魂俱碎?”
“……”
时琉阖上眼,几息后,她轻轻哼起碎轻的歌来。
那是首童谣。
它流传在凡界最北的疆域,幼时照顾她的第一位使婆奶奶,总是在她哭着找父亲母亲的夜里,一边轻轻拍着她背脊,一边低声哼唱给她听。
她曾那么渴望的,父亲母亲。
时琉低低唱着。
断断续续。
碎不成音。
“好,好!来人!”
时鼎天一挥手,碎了那隔音结界,震颤着手将鞭子甩在快步上来的时家子弟怀里。
“打!打到她说为止!!”
……
……
那是时琉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夜。
生复死,死复生。
当疼痛和折磨重复太多遍,人的意识也会麻木,就好像神魂已经飘离躯体,只是停在上空,漠然注视着下面被绑缚在刑架上、疼得死去活来还要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吭声的少女。
不知多久过去。
幽冥夜里的血空终于降临。
石室中那些嘈杂琐碎,难以辨认的声音都已远去,时琉耳中的嗡鸣也渐渐消止。
神魂虚弱将碎的少女仰头,望见了石室对着的石窗。
比鬼狱的窗稍大些,一轮清幽血色的月,疏远而静默地挂在夜穹中。
这大约是她在这人间的最后一夜。
她没有死在孤寂清冷的鬼狱,没有死在罪不可恕的祸世魔头手里。
她死在锦簇人间,死于至亲。
早知,早知。
早知这人间。
不来也罢。
……
月光透过鬼狱碗口大的窗,殷殷地红。
最尽头的小牢房里,石榻上,此刻正躺着个安然入睡的少女。
她呼吸很轻,面容恬静,嘴角还微微翘着。
像在一场好梦。
可石壁照影里,少女神魂栗栗,几乎支撑不住——仿佛下一息就要彻底碎裂,化作光尘消匿幽冥。
“主人,她要死了。”
狡彘化作只猫狗的大小,趴在石榻旁,远远看着站在月色下的白衣少年。
他冷漠清寒,遗世独立。
他不看榻上少女一眼。
狡彘大得可怜可爱的眼睛里闪过贪餍,它躁动难耐地刨了刨爪,又舔了舔舌头。
“——可以吃了哎。”
丰州鬼蜮(十五)
“主人,这可是九窍琉璃心,万年不得一见的神物,您等什么?”
“……”
“只要吃了她,主人就能恢复当年三成战力!到那时候,别说凡界下来的那几个小修者,就算是仙界,您也去得了!”
“……”
“等摘了昆离和紫琼的脑袋,挂到仙界的登天门上,看谁还敢再——”
“…………”
酆业终于被吵得烦躁,袍袖一拂,眉飞色舞神识传音的狡彘就被一记掌风扇了出去。
一个倒栽葱,狡彘就撅着屁股趴进了时琉的药草堆里。
翘起的两条小短后腿还一抽一抽的。
酆业冷漠:“话多。”
狡彘屁股歪下来,从药草堆里拔出脑袋,甩了甩,这才委屈巴巴地调头转回来:“我说的也是实话。”
“不论她如何做到,是她舍身送我归魂。”酆业轻抚长笛,眉眼如霜,“你该知道,我最恨背叛者。”
狡彘拱到酆业脚边,谄媚地蹭了两下,圆溜溜的眼睛乱转:“您吃了她就算背叛吗?也不算吧?那玉佩本来就是主人您给她的,她那样做,最多算物归原主。”
“……”
酆业懒得和个野畜分辨。
他走向石榻,顺便一脚将狡彘踢回药草堆里。
化作猫狗大小的十大凶兽之一从那堆药草里爬出来时,幽冥红月下,白衣少年已经一拂长袍,在榻旁坐下。
随手搁在一旁的翠玉长笛尾,那片莹绿叶子动了动,吐出根枝桠。
——
比起从魅魔那里收走时,在一叶界里温养过的天檀木碎片此刻已经鲜活了许多,枝尾隐隐可见,冒出来一两颗细小的芽子。
让它再长些时日,大约就能生根发芽了。
随酆业心念微动,天檀木碎片凌空飞起,自动飘到石榻上睡着的少女的上方。
也是她神魂投影所在。
神木有灵,迟疑地停在时琉神魂边缘,绕了一圈,似乎是不想靠近。
酆业察觉,抬眸,低低嗯了声:“?”
“!”
天檀木碎片被吓得一哆嗦,迅速扑进了少女的神魂之中。
空气无形震荡,神魂投影四周竟然隐约泛起波澜。
下方,少女的身影也散发出莹淡的光。
旁边,趴在地上的狡彘抬了抬生着火云纹路的前爪,茫然地挠了挠脑袋。
——
以它只装得下“吃”和“打架”两件事的脑子,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一幕是要干什么。
难道……
主人是打算在吃之前,再加点佐料?
嗯!一定是这样!
天檀木碎片在时琉的神魂投影周身游走,一线极细极淡的,蚕丝似的绿光,始终拖曳在残枝的细芽后。
而它所过之处,少女神魂里那些被神魂鞭抽打下的颤颤欲裂的神魂缝隙,竟奇迹般地开始修复,愈合。
原本看着几乎就要碎裂化作粉尘的神魂,竟然重新泛起莹润的光,甚至比受伤之前更盛。
狡彘看得目瞪口呆。
下巴颏挂着的口水涎儿,不自觉就砸到自己趴地的前爪上。
它没顾得擦,连滚带爬地扑到石榻前垂着的衣袍边角里:“主人!你不会是要强行把她的神魂召回来吧?”
酆业冷漠睥睨下来:“你有意见?”
“没没没……”狡彘本能哆嗦着摇头,紧跟着又连忙捣蒜点头,“可您屠那藏在淞州的叛徒本就伤了神魂,从凡界下来的修者又正满幽冥搜寻您的踪迹,就算暂时不吃她,也不能为了她再自折修为吧?”
“而且,而且,”狡彘费劲扒拉着自己容量不多的脑子,“那个什么阵借造化之力,想强行突破带走她的神魂,一定会被察觉,到时候万一反被追溯过来……”
酆业没耐心听完:“召回前,我会带她回一叶界。”
狡彘一哑。
乾坤阵是假借天地造化之力,而酆业自创的一叶界,却是自生造化。
两者对天地气机的掌控程度自然不在同个境界上。
但毕竟一追一躲,一寻一藏。即便有一叶界在,再利用鬼狱的禁制之力,酆业也只能确保让时鼎天无法第一时间锁定具体方位。
以时鼎天修为境界,察觉他们在丰州绝不难。
届时,时鼎天想搜到具体位置,甚至用不了两三日。
——引火烧身。
就为了区区蝼蚁,大不值当。
酆业垂眸,漆目里像凝上层薄薄的寒霜。
只是视线瞥见女孩从兜帽下完全露出的雪白面颊,扫过那条长长的疤,他却又想起那日在血穹下的天井口,她眼眸温柔地盈着月光。
……“对我来说,没什么东西比自由地活着这件事更重要的了”……
然而笑颜一晃。
她踮脚,苍白着脸将玉佩贴上他眉心,又毅然转身。
单薄身影拦在他身前,迎着那柄足以撕碎了她的翠玉剑。
他分明地感应到了。
那柄冰凉如玉如骨的剑,狠狠刺破她胸口,然后被她灼热的血萦裹起来的温度。
“……”
酆业眼底霜意摇晃。
一两息后,他眼帘垂扫,右手指骨竖抵,在左腕前划过,裂开血口却未流血,而是一点雾化飘金的血色逸出。
他漠然望着,食中二指拈过薄淡金芒,在身前结下纹路繁复的符阵。
酆业阖目。
下一息,小牢房里的石榻上,蓦地一空。
只剩那柄翠玉长笛孤零零地躺在榻旁。
尾巴上缀着的那片绿色叶子,在昏黑的室内微微闪烁着莹动的光。
-
时琉都分辨不清,自己的神魂是何时归位的。
石室里的那段煎熬漫长又麻木,直欲将她意识也撕碎,她几次跌入黑暗,又被加于神魂上的疼痛强行拉回,反反复复,早已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只在隐约里,时琉好像听见个熟悉又陌生的低冷音线。
“一百三十七鞭……好个时家,时鼎天……”
许是那人森寒地低沉下去的声调,或是那种叫人不寒而栗的迫人的窒息感,让时琉在梦里都没忍住颤了下。
一个恍惚,时琉猛地睁开眼。
“封——!”
本能出口前,被时琉狠狠咬住。
她没忘记自己昏迷前还被吊在阴暗石室的刑架上,时家人执着神魂鞭,厉声逼问她封邺的身份和下落。
她绝不能说出来。
然而稀薄的日光灼过眼前,眩晕感过后,时琉望见的却是鬼狱里她那间狭小的牢房。
时琉一怔,她下意识低头,看见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掌,从宽大褴褛的麻衣袖口里探出来。
——
她,回来了?
怎么可能呢?她明明身处那个石室,被缚于刑架,日夜受神魂鞭体之痛,没人救得了她。
除非……
时琉忽听见小牢房外,牢廊上传来声音。
而后门被推开。
时琉连忙望去,却只见到了一张苍老枯槁的脸,且酒意熏熏的——
鬼狱里的老狱卒。
唯独一点不同,从前总提着烟斗或者酒壶的枯瘦手里,今天是捏着个汤碗的。
随他进门,时琉已经嗅到了空气中淡淡蔓延开的药草香。
女孩本能辨别了几息。
…治风寒的。
老狱卒趿着鞋进来,见时琉从榻上艰难地撑坐起来,褶了几层的眼皮抬了抬,又耷拉回去了。
“醒了?迷糊三四日,还以为你要烧死了呢。”
时琉刚醒,许是神魂离体久归的缘故,脑子还昏沉着——倒确实是很像伤了风寒后,高烧退下的身体状况。
时琉低头接过药碗,轻声:“这几日是您照顾我么。”
老狱卒愣了下,扭回头,似乎很意外面前少女忽然愿意主动说话的事情。
尤其,以往她见人总要连忙扣上兜帽,今日也没管。
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女孩两眼,没看出什么端倪,老狱卒咬住烟嘴吧嗒了下:“不然呢。”
时琉安静攥着手心。
老狱卒也不在意,哼了声笑,就扭头要往外走。他快到小牢房门口时,听见了身后石榻上女孩踝足间的铁链吭啷撞击的动静。
老狱卒诧异地挑了挑眉,他拿下烟嘴,回头。
石榻上。
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女正安静地跪在榻前,无声给他叩首。
停顿许久,时琉起身:“谢谢。”
老狱卒在墙上敲了敲烟斗,阴阳怪气的:“谢我什么,天天让你搬石头,干苦力?”
时琉点头,又轻摇头。
“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
老狱卒无声地咧了咧嘴。
即便时琉感激他——经过这几日摧折,她更感激他这三年里作为陌生人施与她的保护和善意——但时琉还是得承认,他笑得很丑。
像老树皮开花似的,拧巴又别扭。
老头就那样古怪笑完,转身,叼着烟嘴往外走。只剩他同样枯槁沙哑的声音飘回来。
“鬼狱禁制就要破了。不想死,赶紧跑。”
“……”
时琉瞳孔轻缩。
老狱卒的话里,她莫名嗅出几分寒意。
——鬼狱将破?
那封邺又去哪儿了?
仿佛是能感知到少女所思所想,几乎是时琉起了心念的下一息,再无旁人的牢房里,石壁上就慢慢浮现起淡金色的小字。
一如那夜,白衣少年随手拂下的“封邺”二字。
只是这次,落了三行——
[天檀木为你温养神魂,今夜我来取走。]
[此后恩怨两清。]
[你生你死,再与我无干。]
“……!”
时琉怔然望着,失了神。
同一息。
南州,石室地牢。
石室大门霍然洞开。时鼎天脸色难看地大步走进来,他几步就到刑架前,抬手在昏迷的少女额心一点。
数息后,时鼎天睁眼,眼神幽沉——
“传令下去,时家子弟共赴幽冥最北,彻查丰州!搜寻魔头余孽!”
丰州鬼蜮(十六-十八)(这个吻——是你求我的。...)
《丰州鬼蜮(十六)》空荡的小牢房里。
时琉怔怔抱着膝盖, 望着对面石壁上的淡金色小字。
尤其是最后一句。
[你生你死,再与我无干。]
……大概是和封邺相处得太久了吧?
她对他好像已然熟悉到,即便不必见面,也能想出他说这话时会有的冷淡神情, 还有漠然垂睨她的眉眼。
他眉眼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像极北昆山下撷一抹雪色, 蘸天池洗砚台里沥过千年的一笔墨, 浅勾慢勒, 作两颗星子映一条夜冥长河。
于是星光被水波推着,忽远忽近, 若即若离。
像她一直看着他, 却从未真看清过。
时琉安静地耷下眼帘。
她是有点委屈的。她想自己应该是惹恼他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她想应该是他救她回来的,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
时家人那般笃信他救不得她,他却做到了,应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吧。
所以才是“恩怨两清”吗。
可哪来的恩怨两清呢, 如果不是遇见他, 她连踏出这鬼狱一步的机会都不会有,更不会见识幽冥原来有那么多好光景, 不会知道活在阳光下原来是那样一件幸事。
亦不会知道……
她在鬼狱的无数个日夜里苦苦企盼的,家人, 团圆, 幸福,是多么可笑的水中花井中月一样的蜃景。
所以,时琉有些委屈,可她不能怪他。
——
血脉至亲尚要拘她神魂、断她轮回, 她能求一个魔做什么呢?
时琉不求。
她想活下去,她只求自己。
石榻上, 抱膝的少女用力阖了阖眼,在那噩梦般的石室里惶惶又茫然的心神终于归定。她从榻上下来,就去小牢房的角落去收拾她的药箱和晾晒的药草。
药草堆像是叫小猪崽拱过了似的,乱七八糟。
时琉耐着性子,一根一份地整理收好。
然后时琉背上药箱,去天井口,那边还有她的一片小药圃。数日未打理,也不知道被折腾成什么模样。
如果能活着离开鬼狱,这些就是她的全部“财产”,她很珍惜。
时琉踏入天井口时,稀薄的光正耀着半座天井。
她的药圃前,一个精瘦黑皮的背影蹲在地上,嘀嘀咕咕着什么。
手还在拔她的药草苗。
“!”
时琉细眉都矜平了,带着当当啷啷的铁链声,她快步走进去:“你别动它们。”
“啊?”
蹲在药圃前的瘦猴下意识应了声,迎光回头,就看见从不远处跑到自己面前的少女。
薄淡午光散了晨雾,将她雪白细腻的脸颊上浅淡嫣色都勾勒得清楚。
而雪白上,那道毁了妍丽的长疤也清楚。
瘦猴看呆了几息,直等到女孩在他旁边蹲下,力度很轻但不太客气地将他手里的药草苗“解救”出来。
“啊!”
瘦猴像让人踩了尾巴似的,忽然从地上跳起。
他手足无措,黑皮的脸也透出红,“丑丑八怪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丑,丑得吓我一跳!还有你怎么不穿,不戴帽子了!”
时琉心疼自己的药草,不想理他。
瘦猴眼神乱瞟了好几块山壁,最后还是忍不住,悄然落回到女孩侧脸上。
兜帽松垂在少女肩后,不只是脸,连细白的颈子都袒露着,比他见过的最美的白鹅的颈子还要修长漂亮。
嗯,也可能,没鹅那么长?
瘦猴脸越来越红,他不自在地清了两下嗓:“你,那个烧,退了没啊?”
一句话,地上的小草芽被他局促碾趴下好几根。
时琉依然不想理他,但扶起最后一根药草苗,她还是很低地嗯了声。然后她四处转了转脸,想找之前放在旁边的给药圃松土的那块小石头片。
……找到了。
时琉盯着瘦猴脚边踩着的那片石头。
停了一两息,女孩轻缓仰眸,蹲着看他:“抬脚。”
“啊?”
“抬,脚。”
“……”
少女声轻又软,比光还拨人,瘦猴脸更红了,不知所措地往旁边退开。
然后他就看见,时琉伸出去拿石头的纤细手腕上,多了只……
草枝环?
说是草枝都有些辱没草了,那看着就是根枯树枝环,通体都黑黝黝的,只有一两颗半蔫的细芽缀在枝桠中间。
瘦猴挠了挠头:“你喜欢这种草编的手绳啊?”
“?”
时琉怔了下,仰脸,顺着瘦猴的视线,才落到手腕上。
她记得封邺在通天阁七层拿走的天檀木碎片的模样,和她手腕上的折枝相去无几,想来就是封邺说的留给她温养神魂的天檀木碎片了。
时琉望着,莫名还挺喜欢的。
不过只留一日,等今夜,封邺就会回来取走它。
那就不要喜欢了。
时琉垂了眼帘,将袖子拉下来些,盖住:“嗯。”
“那,你早说嘛。”瘦猴嘀咕着什么,将原本从粗布麻衣口袋里掏了一半的东西又塞回去。
时琉拿石头片给药圃松土,松了几下,她缓下手:“你见到我…朋友了吗?”
“朋友?你哪来的朋友?”瘦猴懵了几息,反应过来,拧着脸拖长了语调,“噢喔,就那个小白脸啊。”
时琉:“他在你们牢房吗?”
“没吧,谁看他啊。再说,你这才刚醒多会儿,就到处找他?”瘦猴阴阳怪气的,“昨个儿夜里,天上跟他娘见鬼一样忽然劈了道雷,禁制漏了一角,跑出去几个人——我看他说不定也是逃命去了。”
“……”
时琉轻抿住唇。
虽然没什么根据,但她本能觉着,那落雷和禁制纰漏应当是封邺弄出来的。只是不知道在这种时家和玄门到处搜找他的时候,他是为了什么要闹出这样动静。
时琉想着,无意识翻了几下土,然后她忽然反应什么,仰回脸:“逃命?”
“对啊。”瘦猴翻了个白眼,“你烧昏这几天,牢里乱着呢。十五州州主死好几个了,都跟个什么魔头出世有关……八爷去丰州的新州主那儿**,还不知道回来以后要怎么处置我们这些人呢。”
女孩一顿。
…“鬼狱禁制就要破了。不想死,赶紧跑。”…
时琉耳旁掠过老狱卒离开前的话。
她心里忽空了下,莫名生出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就像某种险兆。
“我知道了。”时琉松开石头片,将几株药草收回木箱,她起身,“谢谢。”
“哎?”
瘦猴愣住。
时琉没看他,也没回头:“有机会的话,你也逃吧。”
“……”
瘦猴更愣。
他有些失神地望着女孩纤细的背影,觉着古怪——
明明只是发了场烧,可他怎么感觉,再醒来的丑八怪不但不再戴着兜帽了,连性格也变了很多?
-
酆业是傍晚来的。
这几日幽冥动荡,鬼狱里也人心惶惶,闹得厉害。
打架**翻了几倍,时琉“高烧昏迷”攒下数日未医治的伤病牢犯,竟然占到了鬼狱所剩牢犯的近半之数。足足辗转折腾了大半日,她才把伤者都检查诊治过一遍。
傍晚,时琉终于回了小牢房内。
甫一踏入,低头翻找着药草箱子的时琉就察觉什么,朝身侧的石壁前抬眼。
幽冥正入夜。
白日的光被釉成灿金靡红,辊上少年雪白的衣袍,又攀上修长熨帖侧影,最后将绚烂光影揉碎在他眉眼间。
可还是化不开,那双漆目里漠然寒冽,隔世般的远。
他起眸,看她也远。
像看个不认识没见过的陌生人。
“天檀木。”酆业微侧过身,声色冷淡。
松下关门的手,时琉下意识握住了手腕上的枝环,“你,就要走了吗?”
酆业没说话,侧眸瞥她。
那是“与你何干”。
“我不是想求你救我出去,我只是,”时琉声音涩然,“我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突然……”
“那你觉得我该如何?”
酆业忽地笑了,漆眸一抬,眼底墨潮如噬。
他朝她走近。
“我该感激,感动,还是感恩?”
时琉下意识退了半步,蝴蝶骨就抵在坚硬粗糙的门板上。
酆业俯身,凌冽又冰冷的气势压着门板前的身影单薄的女孩。
他看着她脸颊苍白,唇色被咬得微艳,酆业却还觉得不够,就又漆着眸子低头,恶意地抬手捏住她下颌,迫她侧过脸——
隔着牢房门板上的栏杆,让她看牢廊外另一头,见她受制而急切跑来的瘦猴。
“——”
时琉瞳孔轻颤。
而面前的酆业低哑笑着,蛊人沉沦似的音色像魔鬼的藤蔓,从她脚踝缠缚,摩挲过她每一寸体肤,直缠上她腰肢胸腹,收紧在脖颈前。
她被他迫着仰脸。
直面那双冷漠又疯狂的眼。
“你当我是他那种蝼蚁么,略施恩惠就会被你感动,为你所困?”
时琉无力摇头:“我没有…”
“可惜我不会,”酆业钳住她下颌,眸子沾着几分松碎的笑,却沉戾又冷漠,“你救了我又如何?这世上大有愿意跪着将性命献于我的,你这样的蝼蚁在他们之中连末尾都排不上,你又怎么配施恩于我?”
时琉涩声难言。
她心里止不住地委屈难过。
那句“我只是不想你死”再说不出口,她就那样安静固执地仰着眸,望他:“那你何必救我回来?”
“——”
漆眸里像滚上把火油。
墨色汹涌,一下子就倾覆漫天。
酆业怒极反笑:“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舍不得你死?”
时琉咬住泛白的唇。
“你太高看自己了,小蝼蚁。我会救你,只不过因为你的命对我还有一两分可利用,”酆业笑也寒彻,“从最开始,我不杀你,也是为了利用完再杀掉的。”
“——”
少女的眼瞳蓦地缩紧。
她不能相信地紧紧盯着他,可她了解他,就像她本能就能读懂多数人的善意或恶意——她望着魔低俯下来的眼眸,只在那里面看到无边无际的冷漠与谑弄。
他嘲讽她,笑她是个从头到尾被**鼓掌还自我感动的傻瓜。
相识以来无数个画面从脑海里掠过,像落地的琉璃,破碎,扭曲,荒诞,凌厉。
它们慢慢褪了色,最后落入墨黑的渊海里。
时琉合上眼。
“知道了。”少女颤着低阖的睫,很轻地说,“那就按你说的,利用我,然后杀了我吧。”
酆业沉眸:“什么。”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送我神魂出鬼狱的条件吧。好,很公平的,”时琉睁开眼,眼眸澄净又安静地望着他,“我不欠你,也绝不求你放过。”
“?”
她身前的魔已然握上她纤细得一捏就断的颈子,将她死死抵在牢房的门板前。
酆业墨黑着冷意杀意的眸子,穿过她松散揉乱的发丝,望见牢门外那个瘦猴似的少年。在他的禁制下,瘦猴撕破喉咙的声音也传不出半分。
魔偏了偏脸,冷漠睥睨地看过两息,他忽勾了唇——
“你不求我?”
他落回眸子,恶意又冷漠地笑着,在时琉耳旁轻捏了个指响。
“咔哒。”
像某个世界的门被他一指叩开。
瘦猴歇斯底里的声音忽然灌入时琉的耳中——
“放了她!你给老子放开她!你敢动她老子就杀了你……老子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骨头!挖了你的心!剁碎了你喂幽冥天涧的野狗!!你放开她听到没有!”
“……”
时琉面色微白,本能就要回头。
可刚离开分寸距离,就被身前的魔钳着下颌,狠狠扣了回去。
酆业眼底墨色翻搅着彻骨的冷意,如织如焰,他却低声笑了:“不求我?好啊,那他替你死,如何?”
“封邺!”
时琉不能置信地仰头看他。
“你为什么不信呢,我从头到尾就是魔,魔无恶不作。”酆业掐着她纤细的颈,食中二指搭上她细弱的脉搏,只消一拨,这里就断了。
他就可以尽情享用——有了这无上仙心,剑指仙界也是触手可及的事情。
酆业像入了蛊,眼底墨意将最后一隙薄光吞尽。
魔垂着噬人可怖的眼神,慢慢张口,舌尖猩红,齿尖森戾,下一息他就会咬上她的颈,咬断她的一切生机。
反正是她要的。
……吧嗒。
一滴眼泪,从女孩纤细清瘦的下颌滑下,路过颌尖,滴在了魔俯下的侧颜。
它落在他的眼角,像他落的泪。
可魔无泪。
一种空洞的、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愤怒,瞬息席卷了酆业的全部神智,他原本未加分毫力度的五指蓦地收紧,狠狠钳住女孩的颈。
酆业眼底墨意边缘泛起残忍的猩红——
“你、哭、什、么。”
时琉被他掐得呼吸都难继,熟悉的窒息感,熟悉的白衣少年,熟悉的月华如水血月如噬,全都回到她眼前。
“求…你,”时琉艰涩张口,“别杀…他。”
“!”
几息前要撕碎了她的愤怒一丝一毫转为暴躁,汹涌的戾意狰狞着魔的眼角。
他无声冷漠地睨着她,数息。
然后酆业偏开脸,看牢门外,那个依然疯了一样挣扎着想要过来、却被他随手的禁制就困得半点没能上前的瘦猴。
“蝼蚁情深,真是感天动地……”酆业喟叹似的弹指,拨碎了阻拦瘦猴的无形结界,终于容他近前。
然后魔抬了眼,一笑邪肆,眼底幽沉:
“可惜我最看不惯。”
话落,就隔着牢门前一丈距离的透明结界,当着瘦猴的面,酆业捏住少女的下颌——
他低下头,用力又凶狠地吻住了时琉。
在她惊慌眼神下,魔恶意地咬破她嘴唇,逗弄吸吮。
“——!”
时琉终于回神。
澄净的眼眸被泪水涌覆,她挣扎,却被他扣回门板:“别动。或者,你想门外那只蝼蚁死么?”
时琉僵停了挣扎的手腕。
她用力阖了阖眼。
“抱住我。”魔低声,在她耳边蛊惑。
“……”
时琉不想,可她更不想要救她的人为她而死。
牢门栏杆前。
少女苍白的手指攥得很紧,颤着抬起,擦过松乱了的衣香鬓影,她攀上从她身前低俯下来的魔的肩颈。
牢门外的嘶吼骂声蓦然消止。
酆业从少女沁着淡淡药香的发丝间微撩长眸,看着门外瘦猴不可置信的脸,他难以自矜地愉悦。
只是垂眸,面前却是女孩苍白落泪的脸。
她阖着眼不肯看他。
酆业那点愉悦顷刻就消散了。
长眸慢狭,魔低了低身:“后悔了?”他故意狎近她,耳鬓厮磨,声深且戾,“那你也要记住,这个吻——是你求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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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嗯。
有你求回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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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鬼蜮(十七)》
魔离开了。
烟云般消散。
阴暗的牢室里终于寂静下来。
时琉虚脱似的,慢慢从门板前滑下,屈膝坐地。
正对着她,碗口大的牢房石窗外,幽冥独有的被染成血色的青月,不知何时悄然攀了上来。
…它也看见了吗?
时琉下意识咬住唇,跟着就感知到细微的刺痛——被咬的。
于是竭力忘记的画面又回到她脑海,一同回来的,还有那魔低哑着最恶意冷漠的笑,在她耳边谑弄地刻入神魂的传音:
……“你要记住,这个吻——是你求我的。”……
时琉浑身一冷,她下意识地屈近膝,拿胳膊环住。
然后时琉就看见了自己空荡的手腕。
天檀木折枝已经不见了,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取走的。她心里空了下,可很快又觉着庆幸。
——
不见也好。
再也不见最好。
时琉握了握虚软无力的五指,竭力撑着,慢慢从牢门前站起。借着月色,时琉看见了小牢房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的瘦猴。
他低头站在门外,固执沉默地站着。
时琉一顿。
难堪又**的情绪涌上来,将少女细白的脸皮抹上嫣红:“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你喜欢他吗?那个一看就薄情负心的小白脸。”瘦猴抬头,死死瞪着她。
时琉扭头向牢房里面走:“与你无关。”
“他也是这样说的!”
“……”
时琉停下。
瘦猴气得抓住她的牢门:“那个死小白脸刚回去了,他都说他不会带你走的!还说你是生是死都跟他没关系!”
女孩安静无声地站在清冷的囚室里。
良久,她出声:“本就无关。”
“那你还——”
瘦猴气得排骨似的胸口都剧烈起伏了两下,最后他就狠狠捶了下牢门,“算了,不就是那个小白脸长得好看了点吗,老子不跟你计较,等出去以后,你就知道谁对你好了!”
时琉原本都要出言赶人了,闻言眉心一矜:“出去?”
“昂,老八刚刚回来了,新上任的丰州州主要他们把我们带过去,明早就出发,”瘦猴啐了一声,“那帮**不见血的畜生,谁知道带我们去干嘛,傻子才跟他们走!当然得我们自己出去!”
时琉警觉,回身:“你们想做什么。”
“这事你不用知道,我们两间已经定好计划了,你就老实待牢房里。”瘦猴松开牢门栏杆,他的手迟疑地在麻衣口袋边动了动,最后还是放下去。
瘦猴抓着栏杆,朝小牢房内安静的少女望了眼。
然后转身——
“丑八怪,等着吧,老子一定带你出去!”
“你……”
时琉还想追出去,可一时着急,忘了脚踝上的锁链,她踉跄了下,摔磕到地上。
等匆忙起身,牢廊上早就没了人影。
少女默然站在原地。
……算了。
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全然掌控,又如何指望,能更改别人的选择与命运?
何况不到末路,又有谁知道谁对谁错呢。
站了许久,时琉转身,到石榻旁蹲下。她弯着腰,在石壁和石榻的缝隙间摸索了会儿,从里面抽出手。
一块打磨得极薄、极尖锐的锥形石头,躺在了她手心里。
时琉垂眼望着,慢慢把它握紧了。
小窗外,同一轮幽冥血月下。
——南州。
晏秋白沉睡了三日,终于从昏迷中苏醒。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第一幕就是头顶扎堆的脑袋。
尤其中间那张,方方正正,最为扎眼——
“师兄醒了!师兄醒了!师兄醒了!”
袁回像只鹦鹉似的扑棱出去。
紧随其后,床榻边其余师弟们也醒过神,纷纷杂杂,七嘴八舌地开始问候起晏秋白的身体和感受。
晏秋白被吵得头都晕。
偏偏那日灵力抽干耗尽,这会身体虚弱,使不出几道禁言术以儆效尤,只能任凭他们吵着。
他缓慢坐起,正要开口,温淡眸子忽地望见了垂在被衾上的右手——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干净得一尘不染。
也什么都没有。
晏秋白眼神罕有地慌了一息,他摸上空了的指节,回忆起什么,才稍定下心神:“时璃师妹何在?”
几位师弟停住话头,各自古怪对视。
“这就是患难见真情么?”
“看来时家与我们玄门结亲之事,可以提上议程了哎?”
“……”
晏秋白捏了捏额心,轻叹:“休得妄语。我找时璃师妹,是因为有东西交给了她,需要拿回来。”
“哎,师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跑去通知长老的袁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听见这句,他着急地把方脸往榻前一凑,“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这样是没有姑娘家会喜欢的。”
晏秋白无奈:“不……”
话未说尽。
袁回那颗方脑袋就被来自身后的一道气机往下一摁,扑通一下,他就跪着磕到晏秋白身侧的被衾里。
紧随其后,一道严肃声音踱进来。
“就你这点微末道行,连你大师兄都敢戏弄?”
一听来人,围着床榻的玄门弟子们纷纷低头躬身作揖:“袁长老。”
“见过长老。”
“长老……”
袁沧浪一个没看,径直到了榻前。
侧身坐下,他二话没说,掐起晏秋白的手腕试脉。
几息后,老者松了口气,睁眼:“掌门与长老堂一向看你稳重自持,这才放心你带队下幽冥历练——可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届时,掌门就算荡平这幽冥作恶的魔修,又如何能平心头憾恨?”
“是我未多加审度,劳袁长劳费心了。”晏秋白颔首认过。
袁沧浪又肃然责言几句,这才放过:“我进来前,听你问他们时璃的去向?”
“……”
见袁沧浪似乎也误会什么,晏秋白有心分辩,但又实在不想多费时间,就匆点过头:“时璃师妹离开此地了?”
“嗯,他们昨夜就走了。”
“离开前,她是否留下什么东西?”
“没有。时家走得匆忙,时璃大概也未顾上。”袁沧浪古怪,“是什么重要物件,叫你都这样挂心?”
晏秋白却不顾得答:“时家全数走了?那时萝呢?”
“时萝?你是说她神魂里那个魔头余孽吧?看来你在通天阁内,也察觉时家那两个弟子神魂有异了?”袁沧浪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从这点看,你比时璃就要强上许多啊。遇上那祸世魔头和他余部神魂控体都未觉察,我看她这时家天骄的紫辰之名,实在担得有愧。”
“——”
晏秋白眼神一颤,放在被衾上的手指无意握紧。
他知道通天阁内的“方琼”和“时萝”古怪,但并未联想过是天机阁预言的祸世魔头。
无论真假,玄门既已如此认定,那时家必然同知同行。
那假“时萝”……
“时家将他们如何处置?”晏秋白垂着眸子,低声问。
袁沧浪沉了面色:“魔头遁逃,那余孽本被时家收押,昨夜也逃脱了。时家家主已经率众弟子奔赴丰州捉拿——可惜,上百神魂鞭都没抽出个具体位置,她倒能扛……”
“轰!”
一声惊响,震碎了长老余音,也震得房间内众人都惊愣不已。
有弟子本能反应,随身佩剑都已经拔了出来——
却见不远处的桌案上,雪白折扇破空而过,在众人耳鬓身侧扫过凛冽剑风,直直**了榻旁的墙壁上。
雪白纸扇,入石三寸。
簌簌尘土化作飞灰。
袁沧浪回神,皱眉:“秋白,你这是何意?”
晏秋白扶着气血翻涌的胸腹。
沉气数息,他咽下那口血腥气,哑声:“敢问长老,说时萝体内神魂是魔头余孽,可有证据?”
袁沧浪愣过:“她自己都未曾反驳,还要什么证据!”
“好。”
晏秋白阖了阖眼,哑声:“既无证据,那我再请问长老——她为祸几何、**几何、作恶又几何?”
袁沧浪轻眯起眼,起身:“秋白,你是要为那魔头辩白吗?”
袁回为首的一众弟子闻言都变了脸色,连忙朝晏秋白使眼色摇头。
可青年气势不落,眸里温和终碎,锋利再难掩挡:
“若以上皆无,时家对无辜之人妄动私刑,更甚是用了神魂鞭这种碎人神魂、断人轮回的凶恶之器——到底她是魔,还是时家是魔?”
“晏秋白!你好大胆!!”
袁沧浪气得目眦欲裂,四下扫视,竟像是个忘了修行的乡野老者,一副要满屋子找荆条笤帚抽这个妄言弟子的架势。
其余玄门弟子都吓傻了。
——在时家,下命令的人只可能是时鼎天。
时家家主,凡界千年第一人,更是晏秋白的半师……随便哪个名号拿出来,晏秋白这话都是大逆不道,传出去要叫凡界掀起无尽非议。
他们何曾听过光风霁月明礼端方的晏师兄说过这种话?他疯了吗?
袁回的方脸都吓得更方了的时候,冷不丁,他被气得路过找笤帚的袁沧浪偷偷踹了一脚——
“?”袁回僵硬扭头。
收到气得翘胡子的自家爷爷挤眉弄眼的眼色一枚。
寂静数息。
鸦雀无声的弟子堆里终于有个被“点”醒了的——
方脸嗷的一声,往袁沧浪身前扑倒:
“爷爷…不,长老!晏师兄他他他是重伤未愈!胡言乱语!要么就是一时被时家那个小妖……不是,被那个魔头余孽所惑!您万万不能再对他用律了,他才昏迷刚醒啊!”
有一学一。
剩下的玄门弟子们也都回过神来了,纷纷往袁沧浪身前扑。
于是,这房间一分为二。
半边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长老,高声怒斥,却行动受阻,被一群他一指头就能摁倒的弟子们更高声地拦在了丈余外,不能近榻。
另半边。
晏秋白寂然平静地下了榻,动作轻缓地肃整道袍,理正发冠,然后谨礼而平静地作揖。
“弟子妄议师长,回宗门后,会自请玄门戒律鞭,再入后山洗练池思过三年。”
“——!”
袁沧浪翘起来的胡子一下就僵住了。
他瞪大眼睛,怒视晏秋白:“你真疯了不成?就为了一个魔头余孽?养了十几年的天下清名,你都不要了?”
“此事不公,即便不是她,我既见历,也不能容时家如此作为。”
“我都能容,你有什么不能!”
晏秋白垂眸,仍是以作揖势:“掌门说过,此次历练以我为首,请长老不必再问。待回宗门后,所有罪责,秋白一应俱担。”
“秋白!你——”
“玄门弟子。”晏秋白收了揖势,缓缓直身,气势也平地拔起。
袁回一众各自对视,皱眉叹气,但全数提剑作礼:
“弟子在。”
“即刻,随我起赴丰州。”
“弟子领命!”
“……”
着同样道袍的弟子们目不斜视,鱼贯而出。
晏秋白居于最末,向着气得瞠目结舌的袁沧浪又礼数周全地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开。
几息后。
“反了反了,全都反了!”袁沧浪也不去拦,他原地抖了两圈,摸出符纸,奋笔疾书地开始给他掌门师兄写告状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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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鬼蜮(十八)》
夜里,时琉是被一片嘈杂声音惊醒的。
石榻上,时琉睁开眼,但一动未动,而是竖耳听着把自己吵醒的杂乱动静。
声音从囚室外传过来。
听距离,约莫在牢廊的另一头——靠近瘦猴和符元做牢头的那两间大牢房。按瘦猴傍晚所说的,两边应该是计划好了什么行动,要一起在清晨被新州主派来的人带离鬼狱前,突破出去。
时琉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把握。
尤其是这鬼狱禁制,对外禁修者入,对内却又非要修者才能破……
时琉正想着起身,忽然一停。
下一息,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这间小牢房的铁窗,准确说,是扫过那面窗子所在的外墙。
——天生体质缘故,她从第一次进鬼狱,就看得到这鬼狱禁制内的灵力流动,且无比清晰,分毫毕现。
可她没有半点修为,即便看得见也摸不着,更断不得。
然而今晚,就此刻,在她的感知里,那阵法禁制竟不复存在了!
就像被什么伟力抹去,灰飞烟尽,丁点痕迹都未存留。
鬼狱禁制,竟然真破了!
即便是时琉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心性,此刻也忍不住面露惊喜,她立刻从榻上起身,压抑下激动得快要从胸口跳出来的心,低头去摸索藏在药草堆里的那块锥形石杵。
一边将石杵贴身收起,时琉一边思索。
牢房外墙的窗户极小,纤瘦如她也不可能爬过;而外墙墙壁又十分厚重,短时间无法凿穿。
想要离开鬼狱,还是要走那唯一的进出通道。
牢廊里,正响动着时远时近的杂音。
惨叫,嘶吼,怒骂,哭喊……
芜杂不一。
时琉慢慢从禁制已破的欣喜中镇静下来,心里微凉。
——
若真按瘦猴和符元两间牢房犯人们的计划,禁制破除后,只需要绑了狱卒,打开鬼狱牢门,便能离开了。
那样绝不会闹出现在这么大的动静来。
如此声音,必然是计划有哪一环出了问题……
时琉还未想出因果,忽听得囚室外极近的一声响动。
像是什么人踢到了牢廊里的石头。
“…!”
时琉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
她顾不得多思,快步跑向牢门侧墙,背抵住。
哗啦的锁链声跟着她响动,时琉暗恼,咬唇看了眼脚踝间的那条沉重铁链。她手抵在腰侧,握着锥形石杵的手心里隐隐冒汗。
“咚——”
时琉面前的牢门忽然被一脚踹开。
木门重重砸上另一侧的石壁,却没有人影第一时间进来。
望着被对面空荡的石壁撞得弹回的木门,时琉瞳孔紧缩,突然慌忙退后——
几乎是同时,牢门外一只粗壮的手臂凭空朝她面前探来。
好在时琉反应及时,躲开了这一下。
可铁链声音再次准确地暴露了她的位置——牢门外,有人阴狠发笑,大步踏了进来。
“好久不见啊……”
符元那副黑熊似的身躯,几乎将牢廊里石壁上的火把光拦了大半。
背光的脸上阴翳密布,望下来的那双怒瞪的熊眼就更透着噬人可怖的阴森感,他死死盯着退到墙角的纤细少女,呲开森白的牙:“丑八怪?”
“……”
时琉咽了下口水。
黑熊已经走进来了,被阻拦的灯火拓下,让她眼底将他模样映得分明——
最早探进来的那条左臂粗壮,肌肉虬结,而与之对比惊骇的,他的右臂软塌塌地垂在肩膀下,像是根被扭成了麻花的枯槁树干,透着扭曲又诡异的骇人感。
时琉记得那是谁做的。
符元自然也记得。
他面孔上满是狰狞怨毒:“护你的那个小子,我是收拾不了,但你,我一根指头都能碾碎。”
时琉退到墙根前,已无路可退。到此时,她反而眼神平静得近空白。
“你不是和瘦猴合伙,要破牢吗?”
“破牢?哈哈,哈哈哈,”符元笑着逼近,声音兀地阴仄,“那哪有捏碎你重要?至于瘦猴,要怪就怪他眼瞎,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你这么个丑八怪!”
“……”
时璃眼睫微颤,手心里攥着的石杵戳疼了她自己。
而符元已然伸出他粗壮左臂,一拳就要抡下来,变态似的笑咧在后:“我先送你去见他——咯…咯……”
时琉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红光。
然后是,“噗呲。”
一个极轻的声音。
最后,什么东西喷洒过她面前,其中一道细长,溅在她颈下。
时琉僵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低头去看。
鲜艳的刺目的血。
不是她的。
而下一息,符元定格的笑脸僵硬着,向旁边倒了下去。砰的一声,砸得整座小牢房好像都晃了晃。
也可能是时琉自己晃了下,她虚脱地靠在身后石壁上。
符元倒下让出的面前,老狱卒垂下握着利刃的手。
他仍咬着那个烟斗,恹恹望了面色苍白的女孩一眼:“没事吧?”
“……”
时琉张了张口,没能出声。
于是她迫着自己点下头。
她不是第一次见**,但确是第一次看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此迅疾地消逝。
她知道人的血是热的,可她不知道它从裂开的喉管喷溅到皮肤上,会是灼得烫人一般的温度。
像熔浆,像噬人的烈焰。
时琉用力深吸了口气,好像要把所有刻骨的恐惧从身体里挤出去。
这样反复几次,女孩慢慢平稳呼吸,仰头望向老狱卒:“其他人,怎么样了?”
老狱卒似乎有些惊讶。
拿下烟嘴,打量了面前少女几息,他才耷下眼皮,在墙根磕了磕烟斗,“这废物自己投靠了老八,他们计划提前漏了。”
时琉有所意料,但还是心里一凉。
老狱卒:“你要是还走得动路,就去那头看看吧。”
时琉慌忙抬眼:“他还好吗?”
“那小子,挺能的,老八最后就折他手里的,”老狱卒知道她问的谁,眉头粗粝地拧起来,“不过他受伤太重,人不行了。”
“——”
时琉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下,她再顾不得,快步跑出了牢房,沿着晃荡昏暗的牢廊朝另一头跑去。
老狱卒没再说什么,最后看了眼地上死不瞑目的符元,吧嗒了下烟嘴,就走进牢廊里。
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牢廊后的拐角。
老狱卒皱着眉跟上去。
今晚闹得厉害,新州主责怪下来,必然是一场祸事。倒不如收拾完这残局,明天一早,他就带着那个小丫头离开。
这幽冥偌大,总归——
“噗!”
一道冷意来得突然。
烟斗从老狱卒的嘴前掉下,跌在地上,裂开了。
老狱卒僵了两息,缓缓低头,看见从心口探出来的冷白的刀尖。
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托住了他。
“您老可真是辛苦,大半夜还要来帮她?”
“姚义……”
老狱卒捂着心口,黯淡余光瞥见了从身侧天井口的拐角里,显露出身影的年轻狱卒。
他瞳孔放大,声音僵涩:“你会…修行?”
“是啊,”年轻狱卒奸猾笑了,得意凑近,“我瞒得好吧?”
“为…为什么。”
“为什么?”
姚义靠近,阴翳盖上脸,他眼神兀地阴狠,“你真当我傻,看不出这两年你护着这小雏鸟跟护犊子似的,怎么,你那个早死的孙女儿和她很像吗?”
“——”
老狱卒目眦欲裂,然而却已经说不出话来,血沫从他张开的口中渗出。
姚义见状,更笑得难以:“反正今夜过后鬼狱也就不复存在了,你是被**的囚犯所杀,与我无关。至于我,勉强继承你的财帛,还有你护着的小丫头,再平复**——居功甚伟,还能尽情享用那个小美人……”
姚义阴森说着,抽刀。
他刚要再补一刀,却见面前老狱卒猛地吐了口血,脖子一歪,白眼翻了上去。
“这就**?”
姚义冷哼了声,嫌弃地把人扔到地上,“老东西,真短命。”
与此同时。
牢廊最东边的大牢房里,尸横满地。
时琉跪在牢门内不远的墙根前,颤着手指捂住瘦猴似的少年颈下的那道伤。
差不多的伤口,比符元浅些,血流得也慢些。
可时琉知道,那不是因为伤有得救,而是已经没多少血可流了。
唇上的伤再次被她咬得刺痛,可能破了,她却顾不得,眼泪模糊地从随身拎来的药箱里翻找止血的药瓶。
女孩声音颤得厉害:“你等等,再等等。”
“别…别找了,”歪靠在墙根,黑皮少年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你看我眼……丑八怪,你再、再看我一眼。”
“……”
时琉眼泪模糊得视线都恍惚。
她死死咬着唇,转回来。
光影碎乱的视线里,满身血污的瘦猴艰涩抬手,在她慌忙伸出来扶住的手里,他慢慢,一点点,小心地展开。
躺在他掌心的,是根编了一半的手腕花环。
几朵皱巴巴的小花,有的已经枯**。
时琉认得出来,那是他每回打赢了、做成了牢头,去天井口祸害那些好不容易才从石头缝里挣扎出来的小草结出的花。
那花每次都被他薅断。
时琉最烦他了。
时琉低头怔怔又空白地望着那半根花环,眼泪失控地往下掉。
“没编好……”瘦猴看着女孩那张慢慢暗下,慢慢藏进黑暗里的脸,声音也低去,“等我明…明天……好不好……”
花环坠落。
掉进了他身下淌开的那一滩血里。
细碎的雪白的瓣,慢慢染成了红色。
时琉低头,泣不成声。
不知多久。
哭得昏沉的时琉忽然听见了一声让她头皮发麻的笑,就在身后不远的牢门外。
“唷,老八都让他们弄**,这群崽子,够狠啊。”
“——!”
时琉一抖,回头,望见了牢门口的姚义。
他正死死盯着她,眼神像看见猎物后吐着信子的毒蛇。
叫人不寒而栗。
时琉脸色刷白。
在鬼狱活了三年,她清楚姚义对她抱着不可见人的歹毒欲
望。她不知道姚义会对她做什么,但她知道那绝不是她能承受的可怕结果。
时琉通体冰冷。
跪坐在地的少女像吓呆了,一动不动。
姚义笑着走进来:“别怕,我会好好——”
就是那一息。
僵在原地的女孩忽然动作,拿出她生平最快的速度,趁姚义踏进牢内,她从他让出的牢门缝隙扑了出去。
铁链锁着,少女摔得狼狈。
可时琉早有预料,几乎是摔倒的同时她就不顾伤口流血摩擦地爬起,踉跄着沿牢廊向外跑去。
只要跑出去。
只要跑出去!
时琉在心底默念着,她转过拐角,几乎望见了通向鬼狱外的牢门。
可也是那一刻。
她听见了风的声音,她眼前,忽多出了一张透明的“网”。
不是网。
是只有她能看见的灵力。
砰。
时琉被那无形的东西拦住,被迫跌回,那一瞬间,绝望如渊海将她吞灭。
——姚义也是修者。
虽然只刚入门,但已经足够碾灭她最后一丝逃走的希望了。
“怎么不跑了?跑啊,我就喜欢你逃!”
身后,令她恶心的呼吸像毒蛇一样黏了上来。
时琉本能的挣扎被姚义单手就擒握住,他猛地将她扣到这狱卒休息的堂桌上,狠狠压下,阴鹜的眼贪婪又恶心地盯住她。
“真漂亮,”他垂涎地望着她雪白的颈项,只是视线触及清丽面庞上那道狰狞的长疤,他又嫌恶地皱了皱眉,“可惜了。”
“放…开!”
时琉红着眼圈竭力挣扎,却连方寸之地都难以腾挪。
“没事,没事,”姚义俯身,手从她纤细腰肢抚上,“别怕,我对你的脸没兴趣,我只喜欢你的——”
姚义忽惊抬头:“谁?!”
毫无遮掩的脚步声,正从方桌旁的空地走过。
被姚义冷声喝住。
那人也懒懒停下了。
白衣如雪,少年垂握着长笛,冷冷淡淡扫过被摁在桌上的少女。她身上的粗布麻衣在挣扎和压制下撕扯开些许,袒露着白得比雪还细腻的肤色。
细小精致的锁骨被蹭破了,一点淡红,描过晃眼的雪。
酆业扫过,然后漠然起眸:“…有事么。”
姚义一下子就渗了汗。
要不是对方故意不遮掩声音身影,那他就算**了,大概都不会有一丝察觉。
姚义不敢有丝毫松懈,死死盯着这个清峻不似凡俗的少年:“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白衣少年没说话。
在他脚边,一只长相凶恶但体量憨小的小兽正呲牙咧嘴地咬着他的裤腿,往鬼狱外的方向拽。
只有酆业听得到的神识传音,从狡彘呜噜呜噜的嘴边传回——
“快走吧主人!禁制都破了,时鼎天很快就要追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酆业冷淡垂着眸,像在等什么。
可没等到。
只有姚义外厉内荏的叫嚣:“我,我告诉你,你可别想多管闲事,她是要逃狱的牢犯,明天新州主就会来——”
“与我无干。你随意。”酆业冷冷瞥过,再没有一丝停顿,他向鬼狱大门走去,“我对蝼蚁的死活不感兴趣。”
“……”
最后一点光从少女澄净的眼眸里剥离。
时琉合上眼,凄然笑了。
这就是她今生注定的命数吧。
绝望,绝望,没有尽头的绝望。每一次光亮过后都是虚妄的假象。
…可她不甘心。
她好不甘心。
“唷,怎么哭了?”直到盯着白衣少年的背影离开鬼狱后,姚义才终于放心地落回眼,“这就伤心了?我可还没——”
“噗呲!”
势大力沉的一刀。
狠狠楔进了姚义的心口。
那一刀太沉太狠,几乎刺到时琉的腰腹上。
“!”
姚义目眦欲裂,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一瞬撕裂了他僵住的笑,他拔刀,狠狠向后一捅:“——老不死的!!你敢骗我?!!”
手腕被松开,时琉阖上的眼眸惊睁。
就在桌前,趁着酆业勾走姚义全部注意力的时间,老狱卒无声爬到了他们身边。
拖在他身后的牢廊上,来路一地血痕。
直至此刻,他满目死气,却犹死死钳住了姚义握刀的手,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将**姚义心口的刀拔出、又捅入——
“杀、了、他!”
老狱卒歇斯底里,血沫从他嘴角溢出。
时琉眼泪涌下,颤栗的手握住腰间藏着的石杵,她拔起,用尽力气,迎着姚义狰狞如恶鬼的眼神狠狠捅进了他脖颈里。
噗呲——
鲜红的、滚烫的、令人作呕的血。
劈头盖脸,淋了她一身。
时琉惊声哭着,眼泪汹涌,她再次拨出,又再次捅下去!
“咯、咯咯……”
被生生切断了喉管的姚义满目血红,如厉鬼般死望着时琉。
不知道多久。
不知道多少刀。
不知道多烫的血。
直到最后一丝气息彻底散去,几乎穿叠在一起的三人从桌前跌下,砸进尘土里。
时琉浑身都疼,浑身都是血,喉咙里也全是。
她神色空白,眼神也空茫地慢慢支起身,扒开了压在老狱卒身上的那具尸体,她颤着手指,扶住了老狱卒的手臂。
扶不起来。
老人早就快流干了他的血。
他颤着的手,从满是血的怀里掏出把钥匙:“这样跑,轻快,跑快些……跑远些……别白搬那么多石头了……”
“好,好。”
时琉早已哭尽了泪,心口疼得麻木。
发黑的视线里,她咽下涌到喉咙口的血,艰难地拿住那把解开她脚链的钥匙。
眼前已经黑下的老狱卒笑了,血沫从他口中涌出,染得他牙齿也红,字音模糊:“囡囡……爷爷对不住你,爷爷来找你了……”
老人枯槁的手终是跌落下去。
气息断绝。
到死他都是睁着眼的,只是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时琉颤栗着,替他阖上眼,整理好衣服、凌乱的花白头发。到最后一缕白发拢回,时琉的手已经抖得难以为继。
不是怕,是疼得。
她说谎了。
她跑不了,因为她也要**。
她没告诉已经看不见了的老狱卒,姚义最后死前的一击,已经碎了她周身筋脉,寸寸如灰。
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她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等着死亡来接她。
这样也好。
也好。
如果有彼岸的世界,那里有为她而死的人,她想去见见他们。
如果没有。
那便共赴,这一场再无诀别的长眠。
时琉慢慢松开手,钥匙从她指间滑落,跌进她身下的血泊里。
少女再撑不住破碎的身体,也跌倒下去。
长眠将至,她朝望着她渴盼了许多日夜的,鬼狱门外的世界。
……
天光只余一线。
烛火似的,飘忽不定。
在彻底落入黯淡的良夜前,有道白衣薄影,踏破了她眼底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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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尾记】
鬼蜮从不在狱里。
而在人心。
——《卷一:丰州鬼蜮》,完。
魇魔梦境(一)(情爱之事,愚蠢至极。...)
“爱是人性的最大弱点。崩山之雪, 溃堤之穴。”天地茫茫,雾色难消,脚尖前只有一条寸宽的山脊,山脊两侧, 都是向着下方雾海里无尽延伸的绝壁。
她想要停下脚步, 可她不能, 她感觉得到身后愈发浓重的雾气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逐着她——
偏偏这时,时琉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高大的东西架起来——大约是一匹清骏的马, 她开始在马背上晃荡, 颠簸, 那骏马行得极险,每一步都仿佛要将她掀下来,落进两侧无底的雾海深渊里去。
她只能紧闭住眼,死死抱住骏马的脖, 免得被晃跌下去。
直到一道清寒微戾的声音劈开天顶雾海, 砸了下来——
“…!”
时琉猝然从梦中惊醒。
她眨了眨发涩的眼。
入目是片葳蕤的密林,约在某片深山。宽厚的绿叶交织成浓重的荫盖, 只偶尔几片,漏下一簇灿金耀眼的日光来。
时琉没顾得仔细观察。
在颠簸里, 她下意识低头, 去看自己抱在身前的“骏马”——
不是马,是人。
剪裁精致的白衣绣着暗金丝线,看不明纹理。
衣袍内,少年脖颈修长, 肩线凌厉而宽展。他托负起她,反倒显得她身形单薄又纤细——像只蔫绥着**的小猫崽儿骑到了鬃**凌冽的兽王腰背上。
时琉怔了几息, 慢慢回忆起来。
…“与我无干。你随意。”…
…“我对蝼蚁的死活不感兴趣。”…
是和那时一样的冷漠声线。
是,封邺。
时琉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名,他这样的魔,怎么可能会把真名轻易告诉一个要被他利用然后杀掉的蝼蚁。
时琉默然想着,没有出声。
酆业停了一停。
长袍垂坠,挂在腰间的翠玉长笛跟着轻晃起叶子。少年微微偏脸,余光扫过从颈后无意垂绕上来的少女的软发。
他能听见她轻而细弱的呼吸。
也知道她醒着。
可她不说话——就好像怪他之前抛下了她。
酆业莫名有些躁戾,声线跟着薄凉:
“你筋脉寸断,就要**。”
“……”
背上呼吸微微滞涩。
酆业薄唇轻勾。
那细弱呼吸只停了几息。
“我知道,”少女轻声,“谢谢。”
“——?”
酆业眉尾一挑,低声笑了:“…你、谢、我?”
明明是笑着。
可那双漆眸愈厉,眉眼更是像覆上了冰霜。
——
放过九窍琉璃心一条通天之路不走,于他,不杀已是仁至义尽。她若还敢怪他不救,他自然恼怒。
可她不怪。
她竟然不怪他、还谢谢他?
“嗯。”
像怕他未听清,伏在他背上的少女轻声重复,“谢谢你。”
她语气平和,安静,不带一点难过或者质疑。
她是真的在谢他。
酆业说不清是哪里来的怒火,只随少女那一两句话就燎天而起,灼得他胸膛里空荡翻涌,烧得脏腑骨骼血脉都躁戾难安,直教他不得不迫出声冰冷至极的笑。
“谢什么。就算我带你出来,你也活不过今天日落。”
“日…落?”
少女声音很轻。
她似乎从无力地伏在他背上的姿势努力挪撑起一点,那样温驯地靠着他肩,望向很远的,被枝桠撕碎的地平线。
她像在期盼什么。
却不再与他说。
酆业更冷淡了:“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说吧,时间也不多了。”
时琉阖着眼。
想了几息,她轻声问:“你能把我放到附近的山坡吗?”
“荒郊野岭,你想一个人等死么。”
“……”
时琉不说话,安静着。
酆业背负着她,身影掠向距离此处最近的开阔山坡。
狡彘的神识传音早要炸了:“主人!我们还未出丰州,在这里换去开阔地,等下被时家和玄门的修者发现,您又要被她拖累了!”
“不然如何。放她曝尸荒野,随野狗啃了,过几天让你多只半仙的野狗祖宗?”
狡彘噎得不轻。
直等到酆业负着时琉,在一处青草绿茵的小坡前停住,它才没忍住嘀咕了声:“我看您根本就没打算吃。”
“嗯?”酆业沉声。
“真要吃,您不早吃掉了,还会留她到现在?”
“……”
酆业眼尾垂敛,正冷淡思考怎么让狡彘认识一下它最近几日有多言行无状不知死活。
却忽察觉什么,他长睫撩起——
少女之前便艰难从他背上下来,一身粗布麻衣被染得血红,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旁人的。
而此刻,少女双膝跪在柔软的土坡上,摸索起旁边的石块,正在身前掘土。
她筋脉寸断,此刻还能活着能挪动,全靠酆业灌在她体内强撑着的那一线气机——可也撑不了多久。
就如酆业所说,最多日落,气机散尽,她仍是要死的。
扒着手指头数也不过剩一两个时辰的命,她却用来挖土?
连被酆业从一叶界里扔出来的狡彘都忍不住好奇,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在旁边拿爪挠头。
两个。
酆业捏花枝捏得生紧,几近颤栗。
酆业说完时落眸,恰见女孩无声垂眼,睫尖轻颤,跌下一颗透明的泪。
这次伤口极深,深可见骨。
“?”
时琉听见头顶少年声线冷漠又敷衍。
“他们原本不用死的。”时琉望着那两只小土堆,眼底终于泛上点湿潮的难过。
“主人,她在做什么?”
酆业侧抱她在怀,也让不出手来,他便就着那根花枝,在左腕上一划——
少女静静起身:“那就没有吧。”
酆业垂眸,冷淡:“挖坟。”
不远处的树下,酣睡的狡彘鼻头一动,忽地原地蹦起来,它神态凶悍,须爪偾张地朝着某个特殊气味飘来的方向就要扑出。
“……”
他抬了抬手,指间的花枝也落下影儿,轻慢挪动,最后比在了女孩影子的耳鬓旁。
酆业漠然低着眸,没表情地碾碎了好几朵。
他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冷血的魔,说话时也不在意地拨弄着枝头掐下的花朵——
“一个是为了他亏欠早夭的孙女,一个是为了他心目中属于他的女孩,怎么是为你?明明是为了那点浅薄的爱而已。”
——
碾到整根花枝只剩下最后两朵,酆业终于慢慢压下了眼底滔天的情绪。
“小蝼蚁,这是什么花。”
“……”
在那残枝落地时,他听见女孩声音。
譬如此刻,它都敢咬咬他衣袍尾摆,“逼”他回答问题了。
认不出是什么花,只能看出白里透粉的花瓣,脆弱得一捻就碎成汁液。
“……”
“答对了。”
可是眼皮好沉,她没力气答他了。
也能算他们的衣冠冢了。
女孩声轻,安静又虔诚,似乎念着什么。
狡彘扭过屁股,调头去它主人旁边——酆业喜白,却厌恶日光,此时白衣少年就近拣了棵花树,靠在树下,半阖着长睫似寐。
狡彘跑近了,一边回头看那个古怪少女,一边神识传音。
天边的日头就要落了,她没那么多时间,只能勉强将就着。挖好的两个土坑里,被她各自扯下自己的一块布衣。
比人间都漂亮。
“…咳。”
她……
它没入泥土中。
啪嗒。
说是坟,但更接近两个小土包。
酆业的嘲弄让晚风添上冷意。
“爱是人性的最大弱点。崩山之雪,溃堤之穴。”
难得漂亮。
酆业轻嗤,他垂眸,冷玉似的指骨间把玩着一支花枝——
“奖你一条命好了。”
一口血吐出,女孩身影斜倒。
白衣少年单膝抵地,将倒下的少女接入怀里。
时琉没有说话。
“……”
“!”
酆业心情忽地极好,那些躁戾都一扫而空了。
“你想死么。”
她有点遗憾。
时琉眼皮轻颤了下。
披着晚霞的余晖,时琉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在两个坟前慢慢叩首。
淡金色光粒浓郁了许多的血,正从撕裂的伤口里缓缓淌下。
酆业冷漠睨着,几息后他偏开脸,舌抵着齿尖嗤出声自嘲。
将暮的夕阳将她单薄的影子拉到他身侧。
狡彘无辜松开尖利交错的可怕牙齿,神情乖得像吃素的:“主人,我还没要死,但琉璃心真的快**——她到底在干什么?”
“…?”
他知道自己此刻情绪非常暴躁,必须得这样发泄,而躁动的原因和之前一样——他的心意,又在试图违反他的认知、本性和全盘计划了。
看清那边只有酆业和快**的小丫头,狡彘一呆,歪了歪脑袋。
时琉是在挖坟。
衣服上满是血,瘦猴的,老狱卒的,她的。
用小碎石在她能捡来的附近最大的石头上刻下字,歪歪扭扭的几行,然后放在堆起的小土包的最上面。
酆业眼神兀沉。
到某一息,他蓦地松了力气,抬手,将花枝拿到女孩眼皮子底下。
酆业懒得搭理它。
“这世上没有能听你救你的神佛。”酆业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眉眼冷漠地睥睨着伏地的少女。薄唇却又微微翘起,像冰冷沁骨的嘲弄。
“我早说过,情爱之事,愚蠢至极。”
酆业怔了下。
太阳要落山了。
他身影一晃,转瞬就到了另一旁——
狡彘是见惯了最近酆业对时琉的种种纵容的,虽然恼主人反常出格,但这也使得它在他面前胆子大了许多。
“…”
她根本没说话。
快挠秃了也没想明白。
女孩低着睫,细白的眼尾被霞色沁上红:“他们是为我而死的。”
“死都**。”酆业冷漠。
他从方才倚靠的树上折下的。
两朵粉花在的小枝被他随手掐下,剩下那一整根残枝,被他懒得付与一个眼色地扔开了。
酆业假寐不成,冷冷淡淡掀起一尾眼睫,眸子点漆似墨:
他正要真去“插花”——
时琉张口,但说不出话了。
日薄西山,人间好景色。
魇魔梦境(二)(封十六。【小修】...)
晚霞斜迤的山坡上, 一只鬃毛古怪还地包天的小狗急得原地打着圈儿转。被它绕着的,白衣少年长袍垂地,怀里躺着个面色苍白割了长疤的少女。
酆业左手环在时琉身后,右手拎了只黑盏瓶。
瓶内盈着淡金色飘红的液体, 正被他抵在女孩唇前, 一点一点渡进口中。
地包天小狗在旁边急得呼噜呼噜的, 偏还不敢上前。
神识传音里, 狡彘更着急:“主人!您旧伤未愈,现在为了救她竟又伤及本源, 等时家与玄门的追上来可怎么办?”
黑盏瓶里液体喂下过半, 酆业垂了手, 望过去。
被魔似笑非笑睨着,狡彘僵住,然后咕咚一声,它咽了一大口口水:“时鼎天我真打不过。”
它有点不确定, 遛狗的狗是说它还是…?
寂然间,酆业单掌一翻, 一只小纸人出现在他掌心里。
甫一看见,狡彘立刻垮了脸, 地包天牙口委屈地磨了磨:“主人, 我可是您亲生的下属。”
魔漠然瞥他:“不会说人话,就别说。”
狡彘委屈,爪子刨地:“那我要是被时鼎天揍了,您可得替我报仇。”
“时鼎天……时家, 他们还欠我笔一百三十七鞭的账,一起报, ”酆业低声笑了,“等上了凡界,就叫他时家拿一百三十七条人命来还好了。”
白衣少年轻抚长笛,说话时,眉眼垂敛,温柔平静得像情人低诉。
可同一息,他们身后,花树忽震。
像是无形无影的厉风掠过,只一息,花枯了半树。
——
一半生机靡艳,妖异欲滴,一半灰如枯槁,死气丛生。
狡彘僵硬地转回脑袋,慢吞吞把造次地伸前了的爪子缩回去。
“最多一日,”酆业挑眸,懒懒睨了眼天边落尽的金轮,“你跑得过,也逃得掉。”
地包天小狗无比乖巧,谄媚地将脑袋抵到火纹爪子上:
“愿为主人效死。”
-
丰州东南,一处野林山下。
天色将暗,傍着山泉淌成的潺潺溪水,一队凡界宗门打扮的修者正在溪畔休息。
时鼎天远远站在时家的修者队伍最边缘,他手中托着半只罗盘模样的金属器物,望着西方,眼神幽沉。
心中计算着时刻,时鼎天正准备回身喊时家众人开拔,就见一旁密林里,时璃微低着头走出来。
“父亲。”察觉时鼎天视线,时璃犹豫了下,上前问礼。
时鼎天眼神祥和下来:“阿璃,这丰州地处偏僻,又山高林密,不知藏着什么妖异魔物。你伤还未痊愈,须加小心,尽量不要独自离队。”
“我知道了,谢谢父亲。”
“你过去后告诉他们,再休息盏茶时间,我们就继续追缉那魔头余孽。”
“…是。”
时璃侧过身,低下头时她摸了摸手上芥子戒,没有立刻离开。
少女一贯冷若冰霜的侧颜此时微有犹疑。
时鼎天瞥见,抬回头来:“阿璃,还有事吗?”
“…父亲,”时璃转过身,“我们追的,是那个占过时萝神魂的女孩吗?”
“没错,怎么了?”
“万一她正和魔头在一起,以我们时家单独抗衡,是否有些单薄?”
“放心。那魔头淞州一战神魂受创,又破阵强行召回他部属余孽的神魂,必伤及本源,合乾坤阵之力,就算他在,此刻也不足为惧。”
时鼎天一顿,眯眼:“前提是,不能给他喘息之机。”
“那我们方向,为何会朝着幽冥天涧去?”
“你不必忧心,方向无错。”
停了几息,时鼎天见时璃仍未松神,便叹声道:“时家的‘追魂’,你还担心?”
“追魂?”时璃愕然抬头,“您给那个女孩下了追魂?”
时鼎天颔首。
时璃张口欲言,又止住。
她神色更为难了。
“追魂”又名七夜追魂术,是时家的家传秘术之一。
它可以在任何神魂上打下烙印,历时七夜方能散去,但此术难种,且对神魂伤害极大,非以强凌弱则难以施为。
时璃知道住在时萝体内的那个神魂很是弱小,应当与她相当年纪,所以她更不明白,父亲为何对对方到如此狠心地步。
时璃捏紧手指上芥子戒,低声:“父亲,我想那个神魂此刻未必与魔头在一起。就算她是我时家旁支的人,我们已经尽力,玄门应该也不会为难——”
“够了。”
时鼎天打断少女轻声,他蹙眉,难得不悦:“阿璃,你怎么回事?事关魔头余孽三界众生,你又身负紫辰命数,担救世灭魔之重任,怎容得如此优柔寡断?”
“我只是……”
时璃沉默片刻,终于放弃。
她抬头,直视父亲:“秋白师兄方才发来剑讯,问我时家队伍此刻所在,我已经告诉他了。”
时鼎天气息沉敛:“他问这个做什么?”
“师兄说,他率玄门弟子,已在来路。”
“?”时鼎天更为不悦,“他贸然过来,是想做什么?”
“秋白师兄与那女孩神魂有旧,应当是认识的,”时璃一顿,略微轻声,“就算不识,以秋白师兄性子,若他还醒着,也不可能让您那般处置无辜之人。”
“那是魔头余孽,岂是什么无辜之人!”时鼎天动了怒,眼神更紧慑如鹰隼,“我问你,秋白为何会和她有旧?可是她与秋白说过什么?”
时璃脸色微白。
时鼎天鲜少动怒,更少对她沉声易色。
她惊回神后,咬了咬唇,压下倔意,“没有,他们并未独处。”
时鼎天轻眯起眼:“那就是他也和魔头有关?”
“怎么可能?”时璃被激得仰头,本能回护,“秋白师兄中天之资人皆称道,他是和那个女孩见了面后才察觉的。”
“她占据时萝身体不过日余,见晏秋白更只一夜,晏秋白如何知晓!”
“自然是——”
时璃下意识低头看向了芥子戒。
等下一息,她已经反应过来,可惜晚了。
目的达成,时鼎天松懈语气,但眼神犹沉:“我就知道你瞒了我什么事情——那个芥子戒,不是你的,而是秋白的吧?”
时鼎天目光威压下来。
时璃无奈,停顿良久,只能将手里的芥子戒呈给父亲看。
“秋白师兄那日遇险,让我将这个转交那个女孩。”时璃替晏秋白分辩,“我未打开过,但能察觉,上面是一道辨析神魂气息的法术,里面应当只是秋白师兄与那女孩的旧物。”
时鼎天面色刷变。
快得电光火石的一瞬,时璃只觉着手指微麻。
等她惊讶抬头,却见那芥子戒已经被攫夺到了时鼎天的手中。
时鼎天沉冷着神色观察几息,蓦地攥拳,将那芥子戒收了起来:“这东西,秋白若问你要,你就说交给那女孩,不知去向了。”
时璃怔住:“为什么?”
“原因你不必管!”时鼎天沉声。
“……”
时璃咬唇,再忍不住恼火而委屈地盯着父亲,没有说话。
时鼎天原本想甩手就走的,可转了一半,见时璃这般神色,他咳了声,严父的神态也维持不下去了。
时鼎天安抚开口:“等此次事了,回了凡界,为父就与晏掌门商量,定下你与秋白的婚约,如何?”
“——?”
时璃一愣。
几息后,即便是少女冷淡神色里也不由泛起赧然:“父亲,您,您怎么突然说这个。”
“怎么,你不喜欢秋白?”
时璃习剑,脾气也如剑直,虽薄面微红,却不自觉就昂首挺胸:“秋白师兄中天之资,足以傲雪凌霜,但从容温和,不轻视任何人,我与玄门上下年轻弟子一样对他高山仰止,自然是…喜欢的。”
“那还说什么,等他被旁人抢去么?”
时鼎天面上与女儿打趣。
但说话间,他右手背在身后,握着芥子戒的五指却不由得捏紧,骨节都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少女握剑,微微昂首:“谁能抢,那便来抢。”
时鼎天摇头笑了,他摆摆手:“好了。耽搁够久了,让他们准备开拔吧。看追魂所在,那魔头余孽已经出了丰州。”
他低头,再次确认罗盘。
“传令下去,行往甘州。”
“是,父亲。”
“……”
飞鸟从他们头顶掠起,羽翼蔽过月影。
同片青空下,遮月的鸟儿落下枝头,压得枝桠一低。
月下的枝影晃过花树下的人。
将人晃醒了。
时琉躺在树下,一动未动,只眨了眨眼睛。
如果不是头顶天光云影仍是透着幽冥的血色,那她都要以为,她已经到了个名为彼岸的地方。
毕竟那样彻骨的冷意,她也只在南州那个石室地牢里感受过。
可竟然,又没死?
为什么呢。
时琉闭上眼,去想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
封邺捏着只剩两朵小花的短枝,问她是什么。
她没力气张口,他却说她答对了。
眼底恶意如焰。
时琉摇了摇头。
时琉眼尾勾起来点:“魇魔?他能救我们?”
时琉在心底算过一遍。
时琉第一次听这词时,还问过使婆奶奶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都能做?”
“不如何。”
如霜雪拂过眉梢,神性一瞬就褪得干净。
“因为很久以前,我收过十五个下属。”酆业眉尾懒垂,指骨如刃,缓慢抚过长笛。
“后来呢。”
时琉听着时家,多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又算了一遍。
他从花树前直身而起,朝西南而去,“忘记说了,”一只黑盏瓶被他随手抛出,落进少女怀里,盛着的液体在瓶中轻晃,“它不救你,只给你续命,每月须饮一次,若忘了……”
时琉自忖是个正常人,由不得多问句:“那我们还去做什么。”
“印记虽不能强行抹除,但做个假身骗上一夜,难度不高。”酆业见时琉仍不解他意思,“你就没发现,身边还少了只蠢狗么?”
时琉瞳孔微缩,却没什么惊色:“是时家的七夜追魂术。”
颤得魔一笑,漆着眸子,饶如情深缠
绵地睨她:“这就怕了?”
甘州某处边界的密林里。
眉心轻蹙。
“不巧,”酆业语气愉悦,“是我带来了钓魇魔的饵,她不得不开。”
取而代之的,漆眸里墨色如织。他临睨着她,戏谑又冷漠的情绪就深浅地浮在他瞳深处:“难得,活了?”
时琉:“什么饵?”
安静几息后,她仰脸望他:“你想我做什么。”
十六。
使婆奶奶说这词由来在仙界。
“——忘了说,这也是条死路。”
酆业听见身后动静,偏眸一瞥:“怎么,不喜欢?”
一路向南也未必见得着几座城池,能遇上个村落或是零星人家,免于披星戴月露宿林野,已算运气好了。
“……”
即便有所意料,时琉垂着的睫还是轻颤了下。
一两息后,魔冷然笑了。
“…!”
时琉愣住了,足下也不由停歇。
“凡界很有名,我听说过。”
像冰雪里开出了清艳的花。
-
酆业一停,轻嗤了声:“好,今后你就跟我姓。”
时琉只顾怔望着身后头顶。
…“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时琉:“?”
混着淡金色的血划过冷白腕骨,滴入黑盏瓶。极致的色差画面一瞬冲撞过时琉的脑海,像烙下了似的。
魔在月下回眸,似笑非笑:
时琉轻抿住唇。
可惜后悔也晚了。
时琉一默。
“回头我要撵得时家那群老狗跑我三倍的路!不!三十倍!”
魔却笑了。
“好啊。”
时琉听完,认真思索,然后点头:“好。”
“今后,自有你哭着求我的时候。”
“哦,你知道?”
时琉此刻着实觉着眼前白衣胜雪的少年是魔了,她没见过人将赴死说得如此气焰滔滔,还好像兴奋难抑似的。
时琉。
她视线里,倚着花树的白衣少年忽睁开了眼。
就对上魔偏回了眸,漆目低低敛着。
时琉默然:“你不必救我的。”
她扶地坐起,转过身。
“?”
“?”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从未提过,她都要以为,他是知道她名字的了。
“兖州有个地方,能让我们避过三日,先去那里。”
酆业走在前,冷淡声懒,也未回眸,“最多每月月圆,万魔噬心,痛个生不如死,却求死不得——”
“封,”酆业懒懒转了圈翠玉长笛,“封十六。”
“魇魔谷杀人,一视同仁,时家来了也逃不过。”酆业抬手,推开面前小型村庄的门扉,“我们就在这儿住一夜,等她明日开谷。”
“……?”
一不小心就得罪了最记仇的魔,殊为不智。
时琉慢吞起身,跟上去,声线安静:“忘了会如何?”
时琉正出神想着。
酆业一笑,眼底魔焰邪肆:“不,她只杀人,不救人。”
“不。”
少女恬静,不疑不亢。
“嗯,等时鼎天死了吧。”
——那个混沌化生以来,三界至恶的魔。
魔凝她半晌,忽低眸,淡漠笑了。
好像是,中天之资?
“你。”
“累死大爷了。”
他阖着眸,侧颜神冷。
时琉蓦地睁眼。
时琉不解地望着。
只可惜天妒英才。
等回神,她歪过头:“明日开谷?好生巧。”
“嗯。因为你救了我。”
时琉摇头:“我的命是你的。”
少女没察觉,两朵成枝的小花随她转身便从她柔软的发鬓跌落,落到她身上盖着的雪白大氅上。
凡界是如何形容这种人的……
赶在彻底入夜前,酆业和时琉进了毗邻丰州的兖州。
酆业垂手,抚过长笛,像随口一句地敷衍:“那从今日起,你就为我活着——我叫你生你便生,我叫你死你便死,如何?”
酆业听得抚笛的手都一停。
然后他……
仙界五帝之一的中天帝,曾被誉为万古第一人。一身仙骨、神脉、混沌之血,却中正,宽仁,清和,倜傥洒脱。他镇守三界之门,抵御界域之战无数,是守得三界太平的第一战神,也被称作中天不灭之仙,五帝战力之巅,混沌之下第一人。
她没见过魔,也就不知,是不是幽冥的魔都如他这样,明明行事难测,喜怒无常,安静阖着眼的时候,身上却总有种淡淡的神性。
酆业回过身,指骨间玉笛随意一抬——他以笛尾松散挑起时琉的下颌,冰凉的笛子抵着少女纤细的颈,慢慢描过。
一只地包天牙口的幼犬大小的兽类,火云纹背部贴着只小纸人,一边累得吐着舌头,一边在林中拔足狂奔。
时琉不由僵停,仰眸看他。
“要躲的不是我,是你。”酆业淡淡说,“时家那位家主在你神魂上下了追踪标记,我查探过,不到时日不能消除。”
酆业轻眯起眼:“即便我吃了你也没关系?”
与此同时。
“……”
踏进村落前,酆业想起什么,随口问身后那个摘了脚链就安静得像不存在的女孩:“你叫什么。”
时琉:“?”
万年前三界之战,中天帝最终还是陨落在了酆都帝的手中。
须臾后,女孩垂眸:“我没名字。”
酆业没有开口,长眸微微狭起。像沾了霜雪的梅花瓣落进他眼底湖心,墨色也荡开圈圈涟漪。
确实是六。
“可惜,我不吃废物。”酆业蓦地一冷,收笛转身,“此地向前三百里,名为魇魔谷,它就是我们那三日的去处。”
“后来,”他嗓音微哑,宛如情人间缱绻低语,“他们被我一一杀了……扒皮抽骨,啖肉饮血。”
某一瞬,他侧颜清寒,眼神里冷意如霜。
时琉:“封?”
“再避三日,也还是少一夜。”时琉提醒。
…“没兴趣。”…
“……”
白衣少年正懒懒靠在花树下。
“我救了,又如何?”
少女面色微白,但还是点头。
长笛忽起清唳。
“呼哧呼哧呼哧。”
时琉轻声,“但为什么是十六?”
时琉望着酆业走去的方向,迟疑了下,还是跟上:“我们是不是在躲什么。”
这幽冥北部不比南州那边的繁华盛景,人烟都稀少。
魇魔梦境(三)(你还真想嫁人?...)
甫一进了酆业与时琉昨夜投宿的院落, 它就地一趴,四肢外展,摊平在地上,舌头吐得老长, 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这家农户的婶婶出来院里晾东西, 余光瞥见, 登时吓得脸色青白, 尖了嗓子往屋里喊:
“孩他爸,孩他爸!你快出来看看, 咱们院里进了只野, 野……”
婶子在野猪还是野狗的问题上卡了壳。
婶子正疑惑着, 旁边屯粮储物的木屋屋门打开,披着雪白大氅的少年人走了出来。
那人声线透着少年质地的冷淡,清越好听, 却又因惯常了低着语气懒散说话, 透出种与外表年纪不相符的轻哑。
婶子从昨晚就莫名怵这个少年, 虽然对方看着还没她儿子年长——还是那个随他一起来的小姑娘更讨人喜欢。
长得那么白净漂亮,温温吞吞的,可惜却叫人在脸上划了一道。
不然与这个贵少爷说说,将他那可怜小侍女的**契赎下来, 给儿子做媳妇多好?
她踮着脚,绕过地上那只半死不活的“宠畜”, 心里感慨这富贵人家的眼光就是不一样。
酆业长身垂眸,漠然站着,“听”狡彘神识传音里汇报。
“我把时家的人绕进幽冥天涧附近的迷瘴里了,至少一个时辰他们才能到这儿。不过中间我听他们弟子说,玄门的人,就那个晏什么白带队跟上来了,他们可能比时家的人到得早……”
狡彘说着说着,忽想起什么,睁开兽眼。
黑溜溜的眼珠里透着狡猾和贪婪——
“主人,我回来路上还探听到了个大消息!”
“嗯?”
“魇魔谷!竟然在今日忽然开谷了!现在全幽冥的修者甚至凡人都在往这边赶,这下热闹可大了!”
“嗯。”
“?主人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酆业淡淡一嗤:“你猜,谁弄开的。”
狡彘:“?”
狡彘:“…………?”
地上晾大饼似的摊平的狡彘一个激灵,蹦了起来:“主人你你你怎么做到的!”
酆业懒得多言:“九窍琉璃心。”
狡彘一恍,随即疑惑:“可魇魔不该能察觉啊?我对天材地宝这么敏感,我都是被您提醒才知道的!”
“她有完整的天檀木在手,造化灵物互感,察觉不到才是古怪。”酆业望向西南,那里的天边隐隐有个无形的灵气罩子,还在不断扩大,在空中震荡出多数修者都难以觉察的波纹。
像见鱼咬了钩,酆业眼露嘲弄。
“既然察觉了,她怎么舍得放过——就算活了万年又如何,谁能挡得住一口成仙的诱惑?”
“……”
狡彘古怪地仰视他。
有句话它到底没敢说——
谁挡得住?主人您不就能么。
这边一主一仆终究是神识传音,落到旁边婶子眼里,只觉得院子里静得她心里古怪又不安。
晾完东西,她犹豫抬头:“公子,怎么不见你家那小侍女?”
酆业回眸,淡淡瞥了眼身后木门。
“她还睡着。”
婶子:“……?”
婶子下意识抬头,看了看这晨起的朝阳,又低头,看了看旁边穿戴干净一丝不苟的雪白大氅公子。
侍女比公子起得还晚?
婶子笑:“公子当真宽恕。”
“?”
酆业只需瞥一眼,就能看透这妇人心里所想。
他莫名生出些不悦。
于是魔纡尊降贵地替小蝼蚁说了句——
“不怪她。她昨夜累着了。”
结果话一出,就见婶子愣住了。几息后,婶子涨红了脸,讪讪摆手:“这,这样呐,是我误会两位了。”
说完,不等回话,妇人迅速回了屋里。
酆业:“?”
于是。
半个时辰后。
离开前的时琉站在门口跟妇人认认真真道谢,却只换来妇人语重心长的一句:“女娃,听婶子一句,你不能一辈子跟着你家公子,他这样的你留不住。还是找个合适的人家,早日嫁了吧。”
“啊?”时琉听得迷糊,但分辨得出善意,“啊,嗯。”
“……”
几丈外。
酆业垂着大氅,懒洋洋转着手里的长笛。
等到少女低着头茫然走来自己身旁,他才淡淡落下眸:“听懂了么,你就嗯?”
时琉摇头:“没懂。”
“她当你是我娈养的外室。”
时琉想了想,还是问了:“何为外室?”
酆业:“。”
一两片树影儿勒过白衣清隽眉目,藏得他眸目极深。
阴翳里,魔似乎笑了。
“没有名分的夫妻。”
“?”
时琉怔了一怔,然后点头。
难怪婶子让她早日嫁了。这样误会,实在离谱。
见时琉竟没什么反应,酆业微一挑眉:“你在想什么。”
“嫁……”
酆业懒应了声。
“……”
时琉一怔。
时璃随父亲参与这临时小型族会,听得惊讶,仰头看时鼎天:“父亲您说过,魇魔是万年前酆都帝麾下的第七殿阎罗,这样的上古大魔,怎么会突然现世?”
她最怕被关着锁着了。
不等少女言语,旁边路过的一个大汉停下,冷笑着扭头看过来:“笑话,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上古大魔的引梦之术对你不起作用?这种大言不惭的话都能出口——你怎么不说自己是魇魔的主子、幽冥之主酆都大帝转世呢!”
时璃见父亲沉思,也不好打扰,竖耳听着旁边耆老争论。
原本在为被魔头戏耍而恼火的时家队伍,登时被转走了全部注意。
时琉微僵。
“有命拿宝,也得有命离开!”
刚从幽冥天涧东北方向的迷瘴里走出来,时家队伍也很快就收到了相关剑讯。弟子第一时间将消息禀报给家主时鼎天与几位时家耆老。
“……”
“本就要去,”时鼎天笑意一沉,“从迷瘴出来后,我观追魂定位,魔头余孽应当就在魇魔谷附近。”
“可魇魔的幻境,年轻弟子谁能确保离开?我不同意,太危险了!”
时家耆老们争论不休。
——
“可西南方向,天地间确实有大波动,若不是魇魔谷出世,还有什么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
时琉:“那,岂不是在其中所想,都能变成所得。”
时鼎天幽幽叹出口气:“阿璃,你只需知道——时家数千年的清名与基业都已与你的紫辰命数息息相关,除魔卫道,这件事不容有失。”
“传闻中,魇魔谷里有酆都帝留下的无数至宝——那可是三界至恶、幽冥之主,他留下的宝物,谁不动心?这样的时机,错过是要遭天谴的!”
“三界史**载,过往魇魔谷现世,每年都有从凡人一跃成为天境甚至化境修者的,这等机遇,确实不该错过。”
时鼎天瞥见女儿神态,不由笑道:“你也动心了?魇魔谷里再多法宝,再大机遇,你天生剑骨也不需要这些外力。”
“那你便活着出来。”酆业垂眸,漠然饮茶,“记住。欲望须有穷尽,你若欲壑难填,此生便出不来了。”
魇魔谷忽然开谷的消息,不到半日,就传遍了整个幽冥。
酆业察觉她反应,薄薄一嗤,随手轻拂,桌上水痕顿时烟消。
酆业作为始作俑者,自然早有准备。
于是少女点头,安静应:“好,你挑。”
时琉回忆:“他们说,魇魔可能是酆都帝的遗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时璃一顿:“父亲…”
时璃听得心神摇曳。
时鼎天抚膝,眉头紧皱,“她确实早该避世不出了,此事必有内幕。”
-
垂眸思索几息,少女恍悟,眼睛都微微熠亮起来:“自生幻境,化虚为实?”
她到桌前,学一副乖巧小侍女的模样,弯腰附耳给酆业传信。
“……”
“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天檀木有何功效了?”
时琉认真想了想,点头:“你进么。”
薄胎茶杯在玉白指骨下多出了两道裂纹。
“怎么可能!”
时琉眉心轻蹙:“伥鬼,听着比**还可怕。”
“怕了?”他懒洋洋问。
酆业冷漠地放下茶杯:“小蝼蚁,你少去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也不怕听坏了脑子。”
时琉思索时本能张口,说了单字才觉得不妥,又咽回去。
“能,”新茶杯遮住了魔薄勾的讥笑,“前提是,他们醒得过来。”
酆业掀起点薄凉的笑,舌尖抵了抵薄唇间那一隙雪白森戾的齿尖,“不过我的侍女,要嫁,也要嫁我亲自替你挑选的夫婿。”
“…能。”
“?”
咔嚓。
“不是,”时璃回神,“是秋白师兄,他为长辈寻天檀木而下幽冥。那魅魔是魇魔手下,通天阁里又有天檀木气息,想来天檀木在魇魔手里的可能性极大。”
酆业垂手,随意点了滴茶水,在桌上缓缓书写——
时琉迟疑,仰头看他:“给你做侍女,不能嫁人么?”
不等时琉问,酆业冷淡起眸,望向茶铺外的山谷,“我进也无用。魇魔的引梦之术,对我不起作用。”
“啊?”
“什么,魇魔谷开了?”
“那便去吧。”
“酆都留下的至宝?”酆业拈杯的指节一停,“酆都帝的东西怎么会留给她?”
说话间,中年男子眼神闪烁中慢慢坚定,冷毅。
时琉蹙眉望向大汉。
但魔应该不听她的。
时琉一怔。
同一片幽冥长空下的魇魔谷外,已经**了大批从幽冥各地赶来的修者凡人。
此时。
“遗——”
时琉:“可是,确实每次魇魔谷出世,都有人得至宝、获际遇。”
他与时琉是第一批抵达的。
时璃意外:“父亲答应了?”
酆业:“你还真想嫁人?”
“魇魔谷千年一现,现在距上回现世还不足三百年,定是谬传!”
三日不离,至死为伥。
“不进。”
“那些会使时家清名受污的,即便是血脉至亲,为父也绝不容恕。”
时琉想说她没那么高要求。
“……”
魇魔谷正式开谷时间还有一炷香,时琉在附近转了几圈,听了不少消息,就回到谷外支起的茶铺下。
魇魔梦境(四)(是不好看,但我喜欢。...)
“哎呦这位客官, 在魇魔谷外,那位的名讳可不能乱提的!”茶铺里的跑堂闻言一惊,连忙过来好声劝着。
他忌讳地扭头,看了看不远处藏在晨雾里形状诡谲的山谷, 气不自觉就虚了三分。等转回来, 他清了清嗓子:“咳嗯, 我也是好心。这少年, 小小年纪说话就如此猖狂,不得个教训, 今后还不知道得吃多少亏……”
酆业却无反应, 他甚至懒得看对方一眼,就垂着长睫,冷淡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一个小玩意。
一根很不起眼的折枝, 枝上缀着两颗细芽。
几日不见, 它好像又长得细长了些。
时琉正想着,听见肩披大氅的魔背对着她开了口:“过来。”
时琉迟疑了下, 从后微微探身:“我吗?”
酆业侧回身,眼神冷冷淡淡的, 却仰起来望她:“我面前还有其他人么。”
他面前的魇魔谷外明明人山人海, 不远处,茶铺跑堂还在为他的话好声好气地哄劝那大汉。
只是他目下无尘,眼眸里更像只盛了一抔远山雪夜,凡俗沾不得那双清寒眸子, 他也惯了视而不见。
该说是魔的眼里只有蝼蚁、不见凡人吧。
但时琉安静走到他眼皮底下,顺着他:“没有了。”
“哦。”
时琉只觉得手腕一凉,她低头,就见酆业修竹似的玉白骨节微屈着,懒懒环扣过她手腕,浅褐色折枝在他掌中柔软服帖地弯起来。
然后酆业指腹轻抹。
折枝首尾两端相触,自觉交缠在了一起。
酆业松开她手,“好了。”
时琉勾起手腕来看:“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话里问着,时琉还是下意识摸了摸它。
她天生亲近灵物木植,对天檀木这样有灵性的灵木更是喜欢。之前知道要还,便压着性子故意不去理它,现在失而复得,自然从心底里忍不住。
晨光正好,洒过少女长睫,揉得浅色眸里清亮温软。
从鬼狱出来以后,酆业还是第一次见时琉这样眼神。
他薄唇微勾,又抑回来。
“蝼蚁太多,看得人心烦,给你做个标记。”酆业抬杯抿茶,“免得你出来变了副模样,叫我还要费神分辨。”
“好。”
时琉悦然应着,一心看着天檀木折枝手环,然后才反应过来:“啊?我会变模样吗?”
“有人想做绝世美人,只要醒得来,出得谷,便能变。”
时琉惊讶回头看那山谷:“这么厉害?”
“?”
酆业抬了一半的杯子停了,他皱眉,偏过脸扬眸睨她:“你也想?”
“会有人不想变得好看、被人喜欢吗?”时琉轻声问,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疤。
“好看和被喜欢有关系么。”
时琉:“当然有关,世人皆如此。”
时家的人也是如此。
“是俗人都如此,”酆业冷嗤,眼神嘲弄,“俗人的喜欢,你要来万千又有何用?”
“……”
时琉说不过他。
魔生来就临睨九霄,偏他长得还前所未有地好看,即便是魇魔谷这样吸引世人贪念欲念所在的胜地,仍有无数目光或明或暗地掠过少年雪白大氅。
他自然不懂。
时琉垂眸想着。
酆业已从桌前起身,算着魇魔谷还有片刻就要开谷,他刚准备把小蝼蚁带过去,就见少女垂着眼,淡色唇瓣微抿又不自觉轻撅起点的模样。
魔懒狭了眸:“不服气?”
“没有,你说得对。”时琉不与他争,“我见的都是俗人,因此都喜欢漂亮好看的人物。”
“谁说的。我也算俗人么。”
魔解摘了身上大氅,懒垂着眼给少女系上。
收绳时,酆业恶意地多用了几分力,就将没防备的单薄少女勒得往前一扑——
正走神的时琉慌张抬眸。
撞进了魔低扫下来的,那双黑琉璃石似的薄凉冷淡的眸里。
酆业轻慢睨着她,视线如实质的冰刃,薄薄掠过少女细白脸庞的长疤。
一两息后,他冷淡松手。
“是不好看,”魔转身,“但我喜欢。”
“——”“?”
时琉怔在原地。
许久,直到被人擦肩过去,她才回过神。
时琉攥紧大氅内里,阖了阖眼——
魔喜怒无常,也没什么心。他轻易出口的话,若是信了,才要万劫不复。
几息后。
少女平复呼吸与情绪,提着于她长了些的大氅尾摆,小步跟出茶铺。
-
晏秋白领着袁回等一众玄门弟子抵达魇魔谷外时,距离正式开谷,已然过去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袁回与时家通过剑讯,归队:“师兄,时璃师妹他们还未到,我们要等时家的人一起吗?”
“三日之期,刻不容缓,我们先进。”
晏秋白说完回身,眼神温和扫过众弟子:“魇魔谷的危险,路上我已与你们讲过了。事出突然,不含在此次历练中。这次入谷不会留名,有谁不想进入,也不必担心回宗门后受到非议或惩戒。”
话这样说了,弟子们多数依然神采奕奕,对视过后,纷纷提剑作礼。
“愿随师兄同进退!”
晏秋白瞥过队伍里。
有个弟子方才提剑作礼便慢了一拍,自然逃不过他眼睛。
砰。
此次幽冥历练最重要的就是天檀木的去向,魇魔谷本就在需要探查的范畴,但绝非这主动开放的魇魔谷。
在这等梦境里保有一刻清明,即便不能留下印记,也能多一分保障,减少些彻底迷失在魇魔梦境中的可能。
门砸上院墙。
魇魔谷常规该是千年一现,这次虽破例,但距离上回出现也有三百年了。
“不是,袁师兄!”正是方才接过袁回话的那个弟子,“我想起在哪儿见过了——这是时家啊,四年前我第一回随门内师长到时家贺礼,见的就是这座山、这光景。”
晏秋白语速难得轻且凌厉,“主指的是梦境心主,也即是说,这梦境是依托于进入谷中的某人产生。它以梦境心主的一段过往为基石,创立了整个幻境。”
最后一点线香灰自指间飘落——
他疾掠而下,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折扇展开一挥,环绕小院的竹林顿时被摧枯拉朽般断裂折倒,殆去大半。强行破阵带来的内息震荡使他喉口一甜,但顾不得耽搁,那口血腥气被晏秋白生生咽了下去。
袁回刚要跟上,就被晏秋白一把按住。
“袁师兄,我也感觉这山我好像来过,但就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袁回师弟。”晏秋白声淡。
一名玄门弟子忽然惊叫。
手中线香只剩半厘,晏秋白终于寻见了山中那处被阵法遮掩了的隐林小院。
月白袍影在林中飞掠。
“啊!”
袁回等人立刻分持。
“时璃师妹也进来了?”
“可魇魔梦境不是虚造吗?”
他一步跨至,推门而入——
弟子们一怔,抬脖看他。
——直到从魇魔梦境中醒来。
玄门弟子们低声议论,为首的晏秋白却慢慢沉了眸色——
“这梦境有主。”
他们面前,现出了一座山影。
等听完以后,他愣了两息才终于反应过来,忙白着脸儿提剑再作礼:“我,我都听晏师兄的。”
他没好气扭头:“啊什么啊,你见鬼了啊?”
“……”
晏秋白无奈看他,终是没说他什么。
“后山,寻人。”
簌。
“呀。”
哗。
那个弟子挠头:“时璃师妹的,十二岁生辰宴?”
“——”
秋千上的少女惊声望来。
“不是此意。”
玄门弟子纷纷动身。
“魇魔梦境当然有主人,”袁回凑头,“主人不就是魇魔吗?”
月白长袍停在了小院外。
只不过他是队伍里的唯一知情人,天檀木又事关玄门太上长老,不便说明。
“梦境心主并非时璃。你照顾好他们。”
“谢景师弟,”晏秋白望去,“你年纪尚小,便将机会让与师兄们,可好?”
袁回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燃过一半的线香掐断。
不知是否鼓声太响,震得玄门弟子脸色陡变。
袁回吃疼,但更多是惊愣——按住他的道袍公子侧颜冷峻,眉目彻寒,紧盯着的却是青山侧后的方向。
“快,快上山!线香要烧完了!”
——
道袍公子的身影竟已飞快踏向侧旁的小路。
晏秋白:“于我们区别不大,但于梦境心主,以他过往为基石造就虚境,他便最难脱离。”
“好了,大家准备入谷吧。”
谢景原本脸色微白,神思惶惶,忽听见自己名字更是吓得一僵。
袁回看出晏秋白的神色有异,也严肃地警惕起来了:“这和普通魇魔梦境有什么区别?”
晏秋白唇角一弯,歉意笑道:“怪我,我怎么忘了——还要留人在谷外,与宗门通传剑讯。”
“难道这梦境心主,竟是时璃师妹?”“坏了!晏师兄刚刚说梦境心主最难脱离——时璃师妹有危险!”
袁回闻言,稍松了口气,随即露出同情:“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是不是长得太俊俏了,怎么被魇魔给重点盯——”
“…时家?”袁回一愣,“贺什么礼?”
秋千荡过树下。
凡进入魇魔谷中的人,无论修为高低,都会忘却自己身处何地、为何而来。
“!”
“这儿看着怎么有点,”袁回挠挠方脑壳,“有点眼熟呢?”
到场的玄门弟子,年纪加起来也没三百岁,自然没一个经历过的。
他从没见秋白师兄如此情绪紧张外露过,不由得出声:“师兄?”
袁回顿时“乖”了,转回来:“师兄有何吩咐。”
就在此时,面前青山的半山腰上,隐约传来钟鼓乐鸣。
几息后,听了声的玄门弟子们纷纷望向晏秋白:“师兄?”
“你将这线香分与师弟们。”晏秋白递给他,“此物名为燃情香,由太上长老所赐,进入魇魔创造的梦境后,它可保持有者一刻清明。”
话落,不待袁回反应,月白长袍掠起——
回字纹理精致的月白长袍被烫穿了一个小小的孔,像幽冥夜空落下第一颗星子那样。
袁回惊问:“师兄你去哪儿啊!”
袁回拈着线香,把方脸凑近了打量:“不愧是太上长老,如此料敌先机——竟然连魇魔谷会忽然开放都算到了。”
“?”
袁回扭过头,眉毛一抬,张口就要打趣。
入谷后,众人在迷雾中走了小半炷香的时间,遮蔽视线和神识的雾气才终于散去。
“是,师兄。”
“……”
魇魔梦境(五)(我叫时琉,琉璃的琉。...)
站在院门前的道袍青年与秋千上慢慢降下来的少女, 四目相对,茫然望着彼此。两人约莫同时开口,又同时抿住了嘴。
时琉握着停下的秋千,歪了歪头:“是你没有敲门, 忽然就跑进我的院子, 怎么还要问这里是哪里?”
他低头, 看了看摊开的手掌里的折扇, 还有一尾烧完的线香,又回过头确认被他推掷在院墙上的木门。
古怪、不解又警惕的情绪交织在青年眼底。
尽管没有想明白, 晏秋白还是肃整衣冠, 谨礼抱扇, 他朝院里的少女折身作礼:
“这位小…这位姑娘,十分抱歉。在下玄门晏秋白,随师门前来隐世时家参加家主之女时璃的生辰宴。许是学艺不精,途中中了什么术法, 误闯贵地。如有损失, 凡姑娘所提,在下一定补偿。”
院里少女眨了眨眼, 轻声:“你说话弯来绕去的,可真奇怪。”
时琉从秋千上下来, 乌黑眼瞳里像盛着两泊澄净的、漾着花色晴光的春湖。
她就那样安静又小心地走近,观察。
像从未离开过洞穴的小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眼前陌生的生物。
他见过无数美人盛景,独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比雪纤尘不染,比梅清丽无争。
而且似曾相识, 仿佛梦里见过,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
他推门进来时完全像另一个人的模样,难过又急迫,好像要抓住什么即将从命里逝去的最珍贵最不可失去之物,急迫得连俊脸都凶近狰狞。
可停下后他忽然就平静了,怔然,然后温和从容,比时家那些自诩世家公子都典范万千,挑不出一丝毛病。
只是那一瞬间,他怔得……
像个走丢了的孩子。
时琉想完,已经停在青年身前。
他比她高好一截,她得仰脸看他才行。
“你真的可以补偿我…任何事情吗?”少女眨眨眼,眸子透着不谙世事的稚嫩狡黠。
晏秋白点头:“不逾矩,不违礼,姑娘尽提。”
“那,你带我去参加你说的那个生辰宴吧!”
“嗯?”
即便做了准备,晏秋白还是意外得抬头:“姑娘想参加时璃师妹的生辰宴?”
“?”时琉歪头,“你为何称时璃为师妹?你不是时家的人。”
“几年前我来过时——”晏秋白声音兀地停住,他只觉着忽然恍惚了下,一个极熟悉又极陌生的少女声音隐约唤着什么从脑海中曳过。
……“白禾哥哥”……
“你没事吧?”
“——”
晏秋白睁眼。
面前少女正疑惑又担忧地看他。
她声音起得忽然,竟压过他脑海里的,像叠在一起难以分舍。
晏秋白心底古怪更甚,但面上温文端方,分毫未露:“无碍。…时家主于我有半师之恩,时璃又即将入我玄门拜师,自然是我师妹。”
时琉恍然,流露一两分羡慕:“这样啊。”
晏秋白:“我观此地,仍在时家隐世山里,想来姑娘应当也是时家子弟,为何去时璃师妹的生辰宴,还需要我来带你?”
“……”
时琉转过脸,有点小心虚,她无意识鼓了鼓腮,漂亮乌黑的眼珠动了动:“我,嗯,犯了一点小错,被关在后山思过。”
晏秋白若有所思打量她。
“但现在没事了!”少女转回来,眼睛晶亮,“我刚刚忽然发现,我也能修炼了!而且我的识海很大的,父亲母亲一定会很高兴!我就可以不用被关在后山啦!”
晏秋白微怔:“这两者,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少女兴奋地仰头,“只要我也是修炼天才,父亲母亲就会喜欢我了!”
“……”
晏秋白沉默。
他忽地有些生气,为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似乎和眼前这个女孩有关,情绪来得突然又分明。
可他明明根本不认识她。
“这位,师兄…?”少女拖长语调,犹豫地伸出手指揪住他袍袖,“你可以答应补偿我这个吗?”
“好。既然你未犯过错,那我便带你离开。”
晏秋白迟疑了下,到底没有狠心拂去女孩拽他衣袖的手,但他垂眸,温和而认真地望着她:“可你若有半点虚掩欺骗,那我会亲手将你送回这深院中,你可懂?”
“嗯!”
时琉高兴点头,“那我们快走吧师兄!”
少女说完就松开了他衣袍。先他一步,她跑向院外,扑入被他一扇尽毁的阵法竹林中。
绿叶摇晃着斑驳的荫翳。
女孩穿过它们,像披着一条长长的,薄薄的,盛满光影的绸纱。她笑着跑远了。
晏秋白低头。
望着衣袍上被线香灼出的孔洞,他莫名觉着,心里哪处也仿佛被烧出个窟窿。
窟窿里情绪汹涌。
他忽然很难过。
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
魇魔谷外。
开谷前那间挤挤攘攘的茶铺,此时空荡荡的,几乎不见什么人影。
连跑堂的也不在。
至少不在眼前——
倒是临时支起的账房桌柜后,有人在垂帷下显出凹凸轮廓,抖得颤颤巍巍,差点带着整张账房桌柜都摇晃。
不过没人看他。
因为整个茶铺确实都空空荡荡——直观的具体的空荡——除了一桌一椅外,其余全部化为一地齑粉,无论是看起来就粗糙的木质桌椅还是摸起来硌手的茶壶茶碗,甚至包括跑堂没来得及拿走的桌上抹布,悉数殊途同归。
风一吹,就干脆缠缠绵绵不分彼此地回归天地去了。
空荡前。
唯一的桌椅上只坐了个少年,指尖懒懒散散地转着个杯子。
那杯里盈满了水,可却好像叫什么无形的力死死按在杯中一般,无论它如何在白衣少年的指上摇晃旋转,都一滴不曾漏出来。
“咕咚。”
桌后,四肢跪地的大汉狠狠咽了口口水:“我,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得罪了您,还请您宽宥,大人不记小人过……”
“闭嘴。”
酆业握住杯子,冷淡截断。
大汉一息收声,瞪着牛眼,一动不敢动地盯着少年。
酆业:“我只问你一个问题,答对了就滚。”
“是,是,”大汉黑黝的脸上挤出极不相符的谄媚笑容,“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酆业玩罢了,随手一抛,杯子扔向半空。
无息的风不知从哪吹来。
簌——
在大汉成了斗鸡眼的眼前,茶杯追随同伴命运,一道化成了飞灰。
只是这次不同。
杯里的水没有蒸发散尽,而是慢慢,慢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在半空中把玩、拉扯成一根极细、极尖锐的长针。
令人胆寒的森冷针尖,无声抵在大汉眉心。
刻骨的冰冷仿佛已经贯穿他整个脑袋。
“…!”
谄媚笑意被冻成冰碴,碎了一地,大汉面无表情,但脸色苍白。
——
他是识货的。
这根水针,除了能碎他体魄之外,更能灭他神魂,转世轮回都一并断绝。
酆业起眸,见了对方神色反应,他终于笑了。
眼神却杀意沁骨。
“说吧,你是谁派来的。”
大汉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字音:“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酆业垂拂了眼帘,随手一掷。
水针倏然刺进半寸。
凄厉可怖的惨叫声顿时响彻整个茶铺——却也只在这茶铺中,如无尽地狱限入方寸。
“说。”
那人依旧平静,漠然。
连语气都没有加重半分。
“……”
大汉早已汗如雨下,面色憋得涨红,青筋暴起,眼白里血丝裂布,仿佛下一息就要炸体而亡。
大汉似乎因为狡彘的出现而受了大惊,嗓子里艰难挤出动静,却因为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迫力动弹不得。
“二、二叔……”
——
远远的,时家二叔时思勇就望见了人群间那道卓然脱众的身影。
若不是年纪还小,模样竟像亲密无间。
“我没事,”晏秋白松垂了折扇,向门内示意,“我们进去吗,时琉…小师妹?”
时璃的十二岁生辰宴,时家广邀仙门高士、天下修者,场面可谓风云际会,热闹得连这座素来隐世不问红尘的青山都跟着人烟缭绕,钟鼓鼎天。
若真是他所猜测的。
晏秋白淡淡落了眼。
众人视线中央,晏秋白从容如常地行了一礼:“时师叔。”
狡彘:“…………?”
晏秋白蓦地抬眼。
“你怎么啦?”眼前忽然冒出少女歪低下来的脸。
譬如这幽冥凶兽榜里,前十之列,除了它自己外,似乎全都在这位陛下麾下,唯他马首是瞻。
狡彘拿它地包天的牙口咧出谄媚的笑:“我回叶子里,继续养伤,免得拖累主人您——文是非这种大敌当前,我也得多练练,多练练。”
说罢,白衣少年起身,习惯性要一拂身上大氅。
时琉有些羡慕又情怯地慢下来。
酆业不在意,也不看,又要抬手。
禁制一去,大汉顿时烂泥似的摔到地上,汗水湿透了身下齑粉。
那被改过记忆的,又岂止他一人?
他是族中的一位族叔。被关到后山的隐林小院里前,在某场决定时琉去留的秘密族会上,尚少不更事的她见过对方一面。
酆业眼神微微一动,眸子侧睨过去,停了两息:“你有妖族血脉?”
“哎哎!你个二傻子!你还扛着!”狡彘从一叶界里跳了出来,朝大汉凶呲着牙,“我主人既然说了你是,那你肯定是,就你刚刚漏出来那些马脚,我都看出好些了!他是懒得跟你废话,你还当他诈你呢?”
女孩又怕又迟疑地躲了半身,此时正拽着晏秋白袖子,怯怯从青年公子身后探出头来。
——妖域在幽冥十五州之外,最西的荒漠后。据传妖域原是块异世界碎片,不知如何过了界门,飘落下界,最后与幽冥接壤。
狡彘对他恶名也早有耳闻——
“——?”
“你……”
她记得那个老人。
却拂了个空。
随着那座气宇轩昂的高门宅院在视野里渐渐显露出它蛰伏在山雾里的庞大本相,时琉对时家模糊的印象也渐渐清晰起来。
它抬爪子挠了挠头:“我就觉着他有点亲近,可能见过吧。”
对方好像那时候也是这样笑着的。
酆业说完一停,长睫拎起点嘲弄薄笑:“更何苦,一只小蝼蚁而已,也配我亲身犯险?”
——
挣扎半晌,求脱身无望,狡彘蔫巴巴地开口:“主人您那么担心那个小蝼蚁,干嘛不自己进去?只要不主动入梦,魇魔又奈何不了您。”
“……”
“我叫时琉,”少女紧张地盯着那边,“琉璃的琉。”
这位陛下在幽冥的恶名虽不及酆都帝那般梦魇可怖,至恶之首,但也好不到哪去。传闻里他暴怒无道,残忍嗜杀,死在他手中的幽冥天魔不知其数,且个个死相凄惨,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好皮肉来。
时家族中,家主为尊为长,所以无论年纪,凡是当上了家主的,在同辈里便是自动跃升最高排辈。
他一收折扇,“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连带他的子女,也会称呼其他本该为伯的人作叔。
但晏秋白听见了,他一拢折扇,眸子意外扫过时家玉柱下的那位耆老,又落到身前女孩身上。
狡彘转回来,迎上酆业冷睨下来的漆眸。
“时师叔若是认不出她,便让时家主来,兴许,”晏秋白温声抬眸,笑不掩锋,“一见便知?”
晏秋白轻眯起眼。
“嗯。”
“你喊他二叔?”
然后他视若未见地抬头,朝时家院门走去。
……这等嗜杀的可怕疯子,还是得离远点。
顺着那只手,时思勇望到了晏秋白身后。
他笑意温和端方,分毫未改:“时家若是允准,也可。师门宽厚,当不会容不下一个稚子。”
酆业随手把地包天丑狗往茶铺外一丢,“你也进魇魔谷吧。”
大汉涨红的脸色顿时惊白了几分。
“——?”
酆业了然什么,眼神轻嘲:“文是非派你来的?”
酆业懒得看它:“你们狡彘一族,化形本就是天堑,不靠魇魔谷迈过这道坎,你想怎么个死法?”
同样花纹的雪白大氅,此时正在魇魔谷内的青山小径上,随着披着它的女孩的身影微微晃荡。
两位时家修者站在门前迎来送往,还有一位时家的耆老门客捧着和乐的笑容,与来往宾客们互相称颂道贺。
而文是非便是妖域共认的妖族皇帝。
狡彘暗自吐舌。
“那就死里面。”酆业冷漠。
它汪汪地扑回来:“主人!我杂念太多!三天出不来怎么办啊!”
狡彘:“?????”
“哎呀,你得算我们时家自家子侄,客气什么!来,二叔陪你进——”时思勇话出过半,才兀地察觉,起身的晏秋白的袍袖上竟还捏着只细白清瘦的手。
“……”
他面上原本一成不变的笑,兀地一顿,随即翻卷了数倍的喜意盈上眉梢:“秋白!你怎么才来!”
旁边狡彘插空探了头,惊讶:“主人,他的主子就是妖域那个皇帝,传闻中有荒古妖族血脉的文是非?”
酆业冷冷淡淡笑了:“你确定,我喊不得?”
时琉紧张地攥了攥身上的雪白大氅,陌生又熟悉的纹理硌过她指尖。
时家主家在时鼎天这一辈里,比这位二叔年纪更长的只有一位,可英年早逝,未曾婚娶。
院门里外的宾客们闻声,纷纷讶异望来。
想起旧日听过的一两分传言,晏秋白眼神微深。原本从容温和的仪态,不知从眉眼的哪一丝作起,像凝上了淡淡的霜冷。
狡彘将信将疑:“只要化形?”
“!”
晏秋白长睫垂敛,手中指骨却收紧,指节泛白地捏紧了折扇。
时思勇心思暗转,面上却捧起客气:“这位,莫非是你们玄门新收的小师妹?”
一看就是小女孩子的。
此时雕着螭龙盘踞的玉柱前,院门大开。
走几阶青石,少女就要停下,仰头看看面前巍峨的青山。
然后提溜起来。
“呜。”狡彘黑溜溜的眼攒起两包泪。
“顺便,再去看看小蝼蚁的情况。”酆业说,“给她的天檀木碎片里我已经封入你的气息印记,进去以后,即便你忘了,也会本能护主。”
“嗯?”时思勇一愣,“秋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玄门第一公子的名号天下久传。
酆业神色一顿。几息后,他侧偏过脸,视线扫落到肩上的雪白衣纹。
“你想去哪儿。”酆业冷淡似笑地睨它。
酆业勾起长笛,在修长指节间转了转,眸色如墨意暗涌:“万年了,那位置还是他坐着,妖域果真是没个长进。”
然后投了一票,关。
狡彘黑溜溜又狡猾的眼睛转着,正蹑前爪蹑后爪,想偷偷扑回一叶界的时候,就被人从上面拎住了后颈皮。
而他犹红着眼,死死瞪着酆业:“大、大胆!你竟敢直呼陛下名讳!”
话声落时,酆业同时松了禁制。
……他的记忆,竟被人做过手脚。
晏秋白轻捻折扇扇骨。
“是该练,但不必回去了。”
放眼三界,这话也就是它主人说得了。
晏秋白□□水的眼神从女孩紧张捏着他衣服的手指上掠过。
大汉想起面前人极有可能的身份,脸色再白,身上汗又多下了一桶,可对他们妖族陛下的绝对忠诚又使得他在这比死还大的可怕前摇晃难定。
那能称呼对方为二叔的,只可能是家主时鼎天的女儿。
——也只有时琉这样被关在后山小院里的孩子,才会听过也没反应了。
“好。”
——
话间,这位族叔已然穿过几人,快步主动迎到了青年面前。
“嗬……嗬……”
狡彘想到自己要倒霉,但没想到是这么个倒霉法。
少女并未察觉他的称呼,用力点点头,她攥住他袍袖,紧张得结巴了下:“师兄先、先进。”
女孩极轻的小声被埋没进宾客间。
时琉微微侧身,不知所措地点头。
神魂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道术法烙印松动,第一次被晏秋白察觉了存在。
“天檀木幻境犹在,我若入谷,只怕里面要尸山血海。”
魇魔梦境(六)(中天帝?)
听了晏秋白的话, 时思勇不由顿眸,认真去打量躲在青年公子身后,方才那个他匆匆扫过并未细看的女孩。“时——琉?”时思勇震惊望着女孩。
时琉犹豫了下, 从晏秋白身后走出来, 恭恭敬敬又有点生涩笨拙地给时思勇行了个晚辈礼:“时琉见过二叔。”
惊诧过后, 时思勇回过神, 他连忙先给弟子示意,然后就将两人从客人川流的院门外领进门内。等绕到旁边内廊廊柱后, 他转过身, 肃然低了声:“时琉,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又怎么——”
时思勇复杂地看了眼晏秋白,“又怎么会和秋白在一块?”
时思勇故作威严,身为天境修者的气势也不自觉压下来。
时琉脸色微白, 她本就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 不知所措,此时被长辈凶训, 更自觉做错事了似的。
那无形的天境修者的威压, 顷刻就从时琉身周悉数褪去, 分毫不剩。
时思勇脸色一变,强挤出笑:“秋白,这件事事关时家内务,你有所不知, 还是——”
“时师叔方才还说,当我是自家子侄, 怎么?”晏秋白言笑温润,“现在,您便又当我是外人了?”
毕竟是长辈,晏秋白也并未再为难对方:“今日是时璃师妹生辰宴,因缘际会,也是我与时琉小师妹该有这一见——既然我已应了她,那这件事我便不能不管的。还请时师叔代为通禀,容我随时琉小师妹一道,拜见时家主。”
时思勇与晏秋白打交道并不多,但这位玄门天骄第一公子的名号却是天下皆知。
以他脾性,温和却不容折,想也知道此时不能简单了了。
就算不允他管,且不说玄门身为凡界第一仙门,面前青年背后矗着何等绵延万年的参天大树,即便是只看个人,单方才他轻松一挥合扇就卸掉自己五分威压的手段,时思勇也料定自己没办法强硬压过去。
思索后,时思勇只得退让:“我明白了。这件事,我立刻便禀明家主。”
时思勇说完,召来不远处侍立的弟子:“你,先带这两位去凛风阁稍作休息。”
这隐世青山里,虽然只有时家主家一脉,但家宅院落依旧是纵横深广。
凛风阁位于时家最西,步行过去也是不少工夫。
好在此番作宴,客人都在东边的紫江阁主阁与副阁内,与他们方向相反,不至于更拥挤或招人耳目。
一路安静。
时琉跟在晏秋白身后,左顾右盼,好奇得像只入了松林的小松鼠。
直等到时家那名弟子将两人带到凛风阁内,在精雕细琢的镂空木椅上落了座,室内空寂,时琉这才敢开口了。
“这位,晏秋白师兄,”时琉小心望他,“我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晏秋白眼神温和安抚:“师门让我入世修行,为的便是自寻‘麻烦’。且时家主于我是半师,事关时家清名正途,我更不能不管。”
“?”
时琉歪了歪脑袋。
这个师兄果然说话弯弯绕绕的,好奇怪。
时琉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干脆不接了。她转过头,望向西窗外的落日。地平线上深酵的红与晦沉的暗分割,青山交错,模糊了分界的轮廓。
隐林院外的人间,果然好美好美的景色。
一定是天上的神仙听到了她日夜的祷告吧?
助她修行,还……
——“这世上没有能听你救你的神佛。”
兀地。
一个冰冷,嘲弄,却又轻哑好听的少年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天际,又好像近在她耳鬓处响起。
时琉怔住。
错觉一般——西窗外的远山,近处的黄昏下的枝桠落雀,乃至眼前高堂广桌,都在她眼前轮廓参差地模糊了下。
如水中幻梦,陌生隔绝。
“小师妹?”
“…!”
清润的公子音将时琉神思拉回,她茫然抬眸,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用手撑着额,好像头疼似的揉着。
晏秋白问:“你身体不舒服?”
“不,我没有,”时琉想都没想,说完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她赧然低回声,“可能是从来没有走这么多路,见这么多人,有点头晕了。”
晏秋白略微点头:“若有不适,及时与我说。”
“嗯,谢谢这位…嗯,晏秋白师兄。”
晏秋白有些无奈又好笑。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郑重其事又奇怪地称呼他。
不过……
晏秋白想起什么,眼神微起波澜:“小师妹。”
“嗯?”正张望着凛风阁空荡入口的时琉回头。
晏秋白:“你记忆里,可曾与我见过?”
“…啊?”
时琉茫然了下,下意识答:“没有吧。”
晏秋白无奈:“你认真想想呢。”
时琉就认真想了想,但还是摇头,且认真作答:“晏秋白师兄,我见过的人本就不多。而且你生得这样好看,我如果见过你,是不会没有印象的。”
“?”
晏秋白着实一怔,手里轻叩的折扇都停了。
等回神,他不由失笑垂眸。
——
身为玄门天骄,又是天下皆知的第一公子,他听过太多赞誉甚至溢美之词,中天之资举世无双已然也不算什么。
可如此直白,又只夸他好看的……
大概只此一个了。
但等青年公子笑罢,温润尚在,眸里却掠起清澜。
“既然你也不记得,那看来,就是有人希望我们忘记彼此了。”
时琉听得茫然:“谁?为什么?”
“是啊。”
晏秋白起眸,望向凛风阁外,远远正对着的最北的一座小阁楼。
青年公子轻眯起眼:“为什么呢。”
飞鸟从堂前掠过,停在了那座小阁楼上。
檐下。
时家议事堂的临时族会里,几位长老和族内最德高望重的太叔们正吵得不可开交。
“我当初就说,既然一胎双胞,那就不能轻易决断,不到最后,谁知道哪个才是紫辰呢?”
“可她到七岁仍是半点不能修炼的废体,反观时璃,千年难得一遇的天生剑骨,进境如飞!这高下立见啊!即便她现在能修炼了又如何,一个十二岁才勉强入门的修者,连普通都算不上,我还是不认为她有半点可能!”
“我同意四太叔所言。”
“没错,当初将时璃胞姐收关后山的决议可是族会压倒势投票通过的,也无人坚决反对,这会,有些人就别马后炮了吧?”
“就是,当年不急,现在急了又有何用?”
“哎你个老东西,你这话什么意思?讥讽我是吧?”
“……”
眼见着争吵难休,主位上,时鼎天轻咳了声。
咳声极轻,落入众人各自耳中,却犹如天边响了声惊雷。
堂内蓦然一静。
长老们与太叔们纷纷止声,扭头看向主位上的时鼎天。
若是魇魔谷外的酆业能见到,大概会发现,此时的时鼎天看着比幽冥那个要年轻许多,鬓发不见丝毫灰色,若非高居主位庄重威严,眼神幽深,说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大约也是有人信的。
长老们面面相觑。
短暂的寂静后,有人试探开口:“家主,您如何想?”
时鼎天没有立刻开口。
他左手一列,座下有个年纪轻的,此刻正毫无正行地瘫在椅子里修着指甲,闻言却是眼皮不抬地笑了声:“三长老现在想起来问我哥如何作想了?当初您几位以族中大势逼迫,定要他将亲生女儿关去后山幽禁的时候,可没这么好说话吧?”
等完时琉的五叔,时良霈说完话后,时鼎天才低低喝了声:“五弟。”
“良霈,你这话就错怪我们了,”三长老老脸一红,但还是挺着,“世人皆知,紫辰落于我时家主家。若不是天机阁那一卦,我时家如何能从一众修仙世家中脱颖而出?又如何能得两大仙门青睐?若叫世人得知,紫辰命数有疑,那与坏我时家根基何异啊!”
时良霈哼笑了声,修他的指甲,懒得辩驳。
“够了,”时鼎天终于开口,“现在再争吵当年决议错误与否,已无意义,当下之事,是秋白已然有所猜测,如今就在凛风阁里等一个答复——我们要如何说?”
长老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
“不如据实以告?”
“万万不可!我时家紫辰与玄门联姻之事,绝不容有失!若叫他们得知,紫辰命数有未定之疑,联姻必生变故!”
“那是玄门天骄,想瞒,瞒得过吗?”
“若思勇所说属实,时琉未曾修行,如今可是直入地境,紫辰命数可能虽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她了。”
“但这些年,天下人皆知时璃是命定紫辰,如何解释……”
耳听又是一番无休止的争吵,时良霈叹了口气,放下修指甲的刀刃:“家主,其余不论——将时琉认祖归宗,势在必行。”
时鼎天扫视右侧:“长老太叔们可有异议?”
“家主,这不——”
三长老刚抬头,就对上了主座上那人凛凛威赫的眼神。
他咕咚一口唾沫,把原话一起咽下去,低头附和:“这,这是应当的。”
“好,”座上,时鼎天松了眼神,“那便如此吧。”
“……”
时琉在凛风阁内等来等去,没想到直接等来了接她去祖祠行祭拜大礼的通传。
来的是个老嬷嬷,时琉看对方有点眼熟。
对方和她交待过族内意思,也端起了慈和笑脸:“小小姐大约忘了,当年你尚在襁褓的时候,还是老身照顾得你呢。”
时琉脸微微热:“那,嬷嬷,我父亲母亲现在……”
她知道,她懂的。
……
晏秋白眼神微晃,像秋水被星光漾过。
少年漠然冷淡,不为所动:“少废话。放人。”
连谷中云雾都开始疯狂地吞吐起来,但无论再暴怒翻搅,它们始终与白衣远远隔着十丈距离,如临天堑,如见冥渊,不敢稍逾。
就像当年他们决定将她幽禁后山。
整个魇魔谷都被搅和得动荡起来。
晏秋白微微阖眼,轻叹了声。
没给狡彘再问的机会,只听得风声兀静。
“……”
“?”
“酆业,你当真要拆了我这魇魔谷不成?”
“小小姐,请随我这边来。”
“时家,”酆业颧骨微微颤了下,眼神森戾,“时鼎天,竟然是她亲生父亲。”
她只是……
随时间愈近,站在山谷一侧的青山松下,雪白衣袍的少年眉眼间霜色也愈寒。
“啊?”狡彘懵了,“真是吗?只、只是梦里吧?”
与之同时,青山松下。
“天檀木。”
白衣少年垂眸抚笛,“他太蠢,早死透了。还记什么。”
酆业一怔。
陆续出谷的人里,一个穿着兽皮衣物的短发少年同手同脚地走了出来。同其他刚出谷的人一样,他眼神迷茫四扫,只是嘴里带着奇怪口音地嘟囔着什么。
他忽地想起了许多画面。
“主人说的对,都蠢……”
三日后,魇魔谷外。
“放人,自然可以,”魇魔暗自咬牙,生挤出笑音,“只是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时隔万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请教主人。”
这样僵持数息后。
那人每步踏出,雾气都被震荡压迫得退后一丈。
白衣少年回身,眉目凌冽清寒:“你说在那梦境里,她是时鼎天的女儿?”
狡彘欲哭无泪地缩着脖子:“主人,她,她应该也不是有意瞒您,您不必如此动怒的。”
雾中的女子声音终于平复情绪,反怒为笑:“万年不见,主人威仪如故,魇魔可分毫不敢相忘。”
有些事,即便什么道理都知道,也难免难过罢了。
没说完。
狡彘无言以对。
白衣少年一声凌厉清寒过一声,衣袍震荡,松林下更赫赫生风。
望着谷中翻腾搅弄的雾气,白衣少年眼神睥睨且嘲弄:“直呼吾名,是万年不死给你脸了么。”
酆业眉眼微敛:“时家?”
……
笛声清唳暴起——
时琉怔了下,微露迟疑:“父亲母亲,我也不能先见吗?”
酆业冷漠睨下,“时家早弃她不顾,我为何要气?她所梦不过她毕生所求,自惑其中,愚蠢之至。”
他摆摆手,像随口问的:“谷里什么情况,小蝼蚁怎么还没出来。”
话声落时。
老嬷嬷笑容不变:“小小姐,家主与主母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父母,即便是子女事上,也有诸多无奈,不能全凭心意行事,还望小小姐你能理解。”
魇魔谷中。
那些云雾竟像生出心智,与其说是翻搅,更像在某种突然降临的巨大惶恐之下,没头没脑地疯狂逃窜。
“……”
“啊?噢,我也稀里糊涂的,”狡彘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挠了挠头,短发就沾上了草,“我进去以后就在一片山林里,估计主人您教得好,我没用一天就化形了!然后听见他们上山的说,参加时家一个什么生辰宴?”
酆业皱眉望来:“她也去时家参宴?”
云雾之中,隐匿行踪的魇魔慢慢勾起冷然的笑:
酆业皱了皱眉,一副没眼看的淡淡嫌弃,转开了脸。
“什么东西?”狡彘茫然挠头,“您丢在谷里的小侍女吗?”
“人真的好奇怪。”
有如无形的天地造化之威,从那道单薄雪白的身影后扩将出来,直欲撼动这谷中乾坤。
“——!?”
还有一个时辰不到,魇魔谷就将关闭。到那时候,所有尚未清醒离开谷内的人都将永生困锁在这魇魔谷中,化作伥鬼。
呆滞数息,狡彘茫然仰头:“您生气,不是为她瞒您自己是时家的人,而是为了时鼎天抽她神魂鞭啊?”
“晏公子,”有时家弟子进来,行礼,“家主请您一叙。”
回过神的狡彘慌乱又笨拙地,扑通一下双膝跪地,双手扣伏:“主人!”
时琉点头,跟上。离开凛风阁前,她偷偷回身,朝站在堂中的青年公子微微躬身,又笑着摆了摆手。
……
“…中天帝?”
譬如初离鬼狱,时家落脚的客栈里,少女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捏着时家的玉绦环出神。
雾中隐形的魇魔显然被气得不轻。
酆业漠然笑了,却半点不见魇魔预料的暴怒。
酆业冷声:“他何曾进去过?”
再抬头时,眼前松林万壑,山风扫云,但青石之上的雪白衣袍早已不见了踪影。
“魇魔非她不可,梦境心主必然是她,你所见的也必然是她心中确知的真实!”
狡彘懵了:“可我在梦里也看到他了啊。他还是小蝼蚁的父亲呢!梦里第三日,时家更是通传天下,说她是时家主的小女儿、比时璃晚生了一年的妹妹呢。”
狡彘:“——?”
等再睁开,青年公子温润如故,手中折扇微提:“烦请带路。”
几息后,松林骤然震荡。
譬如茶楼外,女孩低着头,难过地说起她从小只因不能修炼便被家人关着的事情。
——只要再拖延上两刻,梦境里的九窍琉璃心彻底堕幻,永世不得苏醒,那酆业就算想救也无用了。
“……”
那人微微仰首,长眸懒抬。
但再快,也快不过它主人一记笛声啊。
浓重的云雾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地开始翻搅起来,若有人能从外看清,必然觉得奇怪——
没说完。
“对、对啊。天檀木碎片在,我一直本能亲近,但靠近不了就是了。”
直到女孩身影转出阁外。
终于。
雪白长袍停下。
直吓得狡彘咽着唾沫考虑要不要先化个原形。
“对啊,我还混进去了呢,确实是那个时家,最神奇的是什么您知道吗?我竟然在时家看见小蝼蚁了!”
在雾气彻底被震荡扫除之前,一个略微恼怒的女子声音从虚空罩下。
走到某个角落的阴翳下,在无人注意时,兽皮少年影子一花,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好。”
“……”
“我…明白的。”
“当年中天帝镇守界门,护佑苍生,无上荣光三界景仰!可谁能想到,后来却被生死至交与施恩旧属联手背叛,更沦为世人恐惧唾骂、代代相传至死万年不得清白的魔——如此滔天之仇,您就当真记不得了么?!”
狡彘:“…………”
“两肢走路多慢啊。”
“……”
再譬如通天阁上,她捏碎玉佩,决然转身,不知如何为他争取到的第三息。
狡彘:“?”
他们是有自己的难处的。
“那些账,等出来再算。”酆业侧身,敛眸睥睨向下方的魇魔谷,“三日之期将至。我该进去取我的东西了。”
“还有这破衣服,裹着憋不憋得慌。”
直等到某一息。
狡彘听见白衣少年声音冰冷彻骨:“不动怒?身为亲生父亲,时鼎天竟能对她做出断绝轮回的恶毒之举——我来日若不断绝他时家香火,如何能还他这番仁义?”
数息过后。
同一息——
到那时候,他应当很乐意多一个复仇臂膀,而非吃下九窍琉璃心的劲敌。
“说。”
许久后,少女重新仰头,又是初来时那副好奇又熠熠的神采:“我准备好了,麻烦嬷嬷你带我去更衣入祠吧。”
而从云雾最深处,一道白衣长袍,脚步轻缓,不疾不徐地显现。
“不是!梦里她就是时家的人!噢噢对,还有,”狡彘忽想起什么,指着下方谷外,时家驻扎的区域,“主人,这个时鼎天,他什么时候出来的啊?怎么会比我还快?”
“?”
天地之间,阒然死寂。
“家主就在祖祠等您。主母今日在紫江阁接待生辰宴的来宾们,尚未得知小小姐回来的事情,待祖祠祭拜之后,您自可去与主母相见。”
云雾中的魇魔露出了得逞的妖邪冷笑。
酆业眸里如墨河汹涌,漫漫盈天。
——至少逃命快些。
少女低下头去,期盼的眼神终究有些黯黯,但深处仍熠烁着微芒。
魇魔梦境(七)(你现在还要救她么?...)
站在祖祠后的山壁下, 时琉艰难举着细颈,仰望面前深刻在时家隐世青山最巅顶石壁上的神像。神像下,无数蒲团留印,烙刻着几千年来的拜奉痕迹。
三角最前的角上, 为首只有一人, 正是举世公认灭魔救世的紫辰仙子, 时璃。
第二行是三人, 第三四行顺序增多。
时琉就在第二行的最左,她仰脖望神像, 无意识的喃声惹得身旁橘色衣衫的少女边困得哈欠, 边睁开一只眼睛。
时轻鸢偷睖过她, 撇嘴:“连中天帝的神像都没见过?这在凡界不是随处可见吗,哪个修者势力没有供奉的?”
时琉微抿住唇:“我从未在凡界游历过,也没下过时家的隐世青山。”
“连山你都没下过?”时轻鸢更皱着鼻子嫌弃了,“家主到底从哪接回来的土包子, 还说是自己女儿?”
要不是这说法, 使得家主宝贝女儿变成复数,她也不至于在主家子弟中的地位又下降一个位次了!
被时璃压一头也就算了, 还要被这个土包子再压一头!
时轻鸢想想就恼火,正想着如何找机会教训下这个土包子, 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就听得最前面传回动静。
冷若冰霜的少女,背脊挺得如剑笔直。
声音也寒凉:“主家之事,长辈决议,什么时候轮得到我们晚辈闲论了?”
自从几年前, 她无理取闹被时璃一剑拍得屁股肿了半个月不敢正坐以后,她就再不敢招惹这位紫辰仙子了。
何况时璃借紫辰之名, 在整个凡界都声势愈高,她哪敢叫板?
第二行,最右的青年就在此时开口:“阿璃师妹,你莫生气,轻鸢师妹应当只是无心之言。时琉师妹,你也别挂在心上,莫与轻鸢计较,再伤了自家和气。”
开口之人名为方琼,时琉昨天才正式认识。
他是父亲从旁支领回来的修炼天才,一身术法修为,据说与天生剑骨进境飞速的时璃不相上下。
时琉对这样的天才很是羡慕钦佩,但她不知怎么,打心眼里格外不喜欢方琼。
就好像……
总觉着这人的脾气,性格,神态,全都配不上这副长相模样。
——那要如何才配得上?
心里有个声音问。
时琉歪头想了想。
最好冷淡些,眉眼清峻又霜寒,总是随意一副漠然慵懒的模样,还喜欢薄唇牵一丝嘲弄薄凉的笑……
“!”
时琉蓦地回神,被自己吓得小脸一白。
——
时琉你可不能这样,你才回家里几天,怎么就不务正道,已经跟使婆奶奶说的那些为方琼争风吃醋的族里少女们似的胡思乱想了?
时琉慌乱低头,赶忙念起还没背熟的清心经,抱着细白清瘦的双手握在身前,朝着那高大神像念经奉愿。
旁边方琼侧头看着,连时璃都没再责言,新来的少女竟是不为所动。
他眼神一幽:“时琉觉得新奇也对,毕竟我们时家的中天帝神像,与山下的那些由来不同,自是云泥之别的不同神韵。”
“?”
时琉好奇得竖起耳朵。
时轻鸢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扭过头去:“琼哥哥,这神像不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神韵会有什么不同啊?”
“当然不同。”
方琼面露傲色,微微昂首,“我们时家这座中天帝像,是几千年前族中一位太上长老羽化前所刻。他也是时家多少代里唯一一个曾见过中天帝的人——据说那可是天人之姿,清正如玉,举世无双,令人心折……”
旁边时家子弟们的感慨和小声议论,再入不得耳。
时琉听得睫毛轻颤,终于还是断了她的清心经,又仰头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那座神像。
这次,连一个衣袍褶皱都没放过了。
越看时琉越觉得有些迷糊。
怎么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也是这样高大的神佛像,只是那座神像散漫地倚山坐着,倜傥,不羁,像眺睨着极高极远的九霄之上,眼神许是幽远又冷漠。
可五官又是模糊的,像没能望见过。
可她从不曾离开后山,又在何处见过?
一个晃神,时琉只觉得头晕得厉害。
眼前神像与周围一切人影声音再次模糊,像雾里看花,遥远,又恍如隔世似的陌生。
“——时琉?时琉?你没事吧?”
霜冷里微带担忧的少女声音,将时琉再一次拽回眼前。
时琉忙直身,对上时璃转回来微皱细眉的面:“你是不是身体不适?”
时琉摇头:“没有。”
“那你方才嘟囔生么,”时轻鸢撇嘴,“跟犯了魔怔似的?”
“……”
时琉心里没来由地慌了下,像在躲什么似的,她本能且轻快地张口:“没什么,我就是觉着这神像看起来,嗯,气质很眼熟。”
“眼熟?”
时家子弟们面面相觑。
——他们确实是第一次听人用“眼熟”来形容中天帝像的。
“听说你那日与秋白师兄在山里遇见了,”时璃道,“你是觉着,秋白师兄与他有些相像吧?”
时琉一顿。
其余人倒是恍然大悟了。
时轻鸢翘首:“土包子,你还算有点眼光嘛,这世人都赞誉玄门天骄晏秋白师兄有中天之资,那日我也见了,确实非凡。”
“……”
时家子弟们纷纷附和。
一时间,只有心虚的时琉和另一旁的方琼没有应声。
“可惜了,”时良霈不知道从哪又掏出他的修指甲的薄刃,一边锉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吹了吹,“好人不长命嘛。”
众口一词里,终于惹得方琼微微凛眉,强笑开口:“那位晏师兄嘛,确实是名传天下,不过说要与中天帝比,还是有些欠缺了。”
“那紫辰,便在当夜,坠入我时家山门。”
“……”
翠玉长笛如一柄薄极锋锐的剑,直抵在一个年轻女子的颈下。
“…啊?”刚逞过口舌之快的男弟子愣住。
众人表情古怪,终于有个弟子藏在人里小声嘟囔了句:“她怎么想的,还替酆都帝说上话了。”
魇魔深吸了口气,栗然昂首,字字咬牙:“你看到了,天机占卜,她是生来就注定送你归灭的紫辰!”
“可恨那酆都帝,竟然将这样一位清正无垢的仙人拖得入灭!”
“缺,缺——”方琼被时璃直接堵回来,脸色有些维系不住,语气也不太和善了,“别的不说,中天帝万年前可是号称混沌之下第一人,身为五帝战力之巅,恪守界门,护佑三界万年太平,单这一项,晏秋白如何作比?”
不过此时女子还能强撑着笑,她从定格的玉璧石面上僵涩翼翼地收回视线,望过翠玉长笛,最后落上那只握笛的,比冷玉还白的指骨间。
时琉微微屏息,睁大眼睛。
字痕慢慢黯下,晦深,最后连同山壁神像下时琉和时家子弟们齐聚的梦境画面一起,定格在了一方玉石上。
恰在时琉身侧。
来人正是时家五叔,时良霈。
弟子们纷纷沉默。
这下不止时轻鸢,一众时家子弟都拿看怪物的眼神看她。
“那预言只有一句。”
时璃冷目:“秋白师兄入世修行才多少年,就已是天下皆知的清名,方琼师兄怎能笃定他将来达不到中天帝的风采?”
时琉怔怔望着那行泥沙印迹。
时良霈沉默了下,一挥手,地上泥沙自走,慢慢印出一行字迹。
“你想说什么。”
“哦?”
时琉虽不知自己那莫名其妙的记忆哪里来的、也本能不想去知,但她很清楚,至少这种相熟的感觉,不是因为晏秋白。
魔低睨着跪伏在地,这个薄肩半露、柔弱无骨的女子。
时良霈扫过时琉,眼神略作停顿,最后还是落到时璃身上:“天机阁既有占卜预言,我时家便担凡界大任,绝不再容魔头祸世——时璃,你要谨记在心。”
“没错!其恶当诛,活该最后他身死道消!”
“是,五叔,时璃明白。”少女颔首,眉尾如剑。
“……”
天机占卜,在这凡界,连三岁幼童恐怕都听过,他们自然不能理解时琉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时良霈也不在意,直接一屁股坐到这群小辈旁边了——
眼神却清寒漠然如九天之上覆月的霜雪。
时琉没她那样专注,只是默然听着,听着。听到某一刻,她不知缘由,忽就听不下去了。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时良霈盘腿抱着膝往前屈身,他瞄方琼,狐狸似的笑容散漫,“也说我听听?”
“若不是当年中天帝与北帝率领众仙门,拼死也要将酆都大帝送入陨灭,如今凡界早就生灵涂炭了吧!”
“五叔。”
“大好人”这等称呼大概也是没人拿来夸过中天帝的。
“见过五叔。”
唯独时琉怔忪几息,到底没忍住,轻声问:“什么…占卜预言?”
而漂浮的玉璧前。
[浩劫将至。欲灭魔头、救世人,其惟紫辰。]
时琉成功说服了自己,作为时家子弟中最后一个,加入“晏秋白师兄夸赞小队”。
作为当年“后山幽禁”决议的被动帮凶之一,时良霈心里轻叹了声,难得好生解释:“说的是十几年前,你…时璃出生时,天机阁老阁主临死占卜的最后一道卦象预言。”
时琉便抬眸,春湖般阒然盈盈的眸子安静望他,她轻声重复:“缚他神魂,留给万头恶鬼啃噬,你怎么知道没有呢?”
“就是,”正义之道,总有附和,“当着中天帝的面,她也不怕神像降罚。”
“世人生来蠢笨,总被表象蒙蔽双眼,但主人该知——”魇魔持着温柔如水的声音,却不敢去对视长笛后魔睨下的漆眸,“相比千年难见的天生剑骨,这九窍琉璃心才真正是混沌开辟至今的唯一神物。”
“如何,你现在还要救她么?”
在时家子弟解恨唾骂里,唯独时琉与时璃沉默。
他不紧不慢开口:“万年前的三界之战,仙凡两界折损惨重,仙门凋敝,世家飘零,休养万年都未能恢复当时盛景——那样的惨况,我们凡界也无力再承受第二次了。”
弟子们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在更多议论声吞没掉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开口的少女前,时良霈清了清嗓,将弟子们的视线拉到自己身上。
但晏秋白师兄,细致想想,也确实堪称中天之资。
“我看死了还是便宜他了,这种祸世魔头,人神共愤,万死难辞!”
时璃难得回应这种无聊话题,冷淡回眸:“缺什么?”
“——”
时家弟子们同仇敌忾。
弟子们对这位五叔亲和太多,拘谨没几息,就有人讲了前情。
“乾坤未定,师兄如何——”
这块显影玉石此刻就飘在魇魔谷的浓雾之中。
时家弟子们循声望去,纷纷作礼。
“你怎么知道没有呢。”少女声轻。
明明玉笛无刃,却逼得女子面色苍白,雪额见汗。
“就该缚他一丝神魂,留给万头恶鬼啃噬!”
时璃是一心守道,懒得旁骛。
他惯也是时家长辈里最没正行的一个,小辈们对他虽然该有的尊敬作礼不敢少,但比起见到其他长辈,还是都放松得多。
“咳。”
一句话,顿时激起年轻弟子们的心头浪潮来。
——
“师妹这话,多少有些替他托大了吧?”方琼咬牙微笑。
时良霈听得直点头:“是啊,中天帝,大好人一个啊。”
男弟子结舌。
“让你们小辈来这儿循例奉经,你们怎么还吵吵起来了?”一个满不正经的声音插入,愣是同时将时璃和方琼的气势都压平了。
魇魔梦境(八)(小蝼蚁,你敢噬主了?...)
魇魔谷中的浓雾凝滞许久, 阒然无声。直到酆业从显影玉石上挪开了眸子。
一点薄到极致的讥讽弧度,从魔的唇畔微微翘起。
酆业指骨勾抬玉笛,杀机便迫得魇魔面色惨白如纸、更栗然仰起,而他漠然如视狗彘地睥睨着她——
魇魔声音尖利:“天机阁占卜从未出错!被至交亲友背叛杀戮乃至粉身碎骨的血海深仇, 一万年了, 你还没有尝够吗!你今日若不信, 将来悔之晚矣!”
“吾便信又如何。”魔低哑又冷漠地笑了。
那双漆眸俯低,可怜似的望着她, 偏眸子深处冷意沁骨:“即便她真是什么紫辰, 也只能被吾亲手杀死, 轮得着你么。”
“亲手?您下得去手?”魇魔恨恨瞪着他,眼神接近癫狂,“别以为我没察觉,从紫辰一入谷内我便发现了——她身体里分明掺入了混沌之血!如今你就能以血饲她, 等到来日, 她若真要杀你,你确知自己不会引颈受戮?!”
魔偏过侧颜, 他低低睨下来,漆目脉脉如深情, 墨意里却端是一副古怪又谑笑的眼神, 像听到了三界里最大的笑话。
“引颈受戮?你真当吾是你们这种会受困于七情六欲的俗物了?”
面对这位三界至恶之魔,她虽做不到蛊惑,但看穿那双墨眸里萦的究竟是遮掩还是真意, 并不难。
因此对视几息后,魇魔却是一愣, 她怔怔仰他。
“你竟,竟真对她无情无欲?”魇魔失神,“可你明明——万年前你就从不留近侍,而今你既留她在身旁,又不吃她,如不是已经有了些喜欢在意,还能是什么?”
“孤身久了,难免想养点活物逗弄,”魔低低嘲弄地睨她,“神也怜爱众生蝼蚁,莫不是喜欢哪一只么。”
魇魔咬牙,仍是持有一丝希望:“她于你,难道就只是普通蝼蚁众生?”
酆业不等魇魔眼底燃起光亮,薄凉笑了,“你也说了,混沌之下的唯一神物,**多可惜?养在身边,总比其他蝼蚁有趣得多。”
“至于混沌之血,”魔垂了眸,淡淡扫过笛骨到手腕,“想饲养一个听话的小侍女,总要付出点代价。”
她颓然地松开了紧握在身侧的手。一颗细小的,宛若种芽般的小豆子,从她掌心跌下,咕噜咕噜地滚过地面。
所过之处,原本不毛的干涸土地竟然争先恐后地冒出青草,它们抽根发芽,细叶轻摇,直到一路成茵——
那颗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种子,也滚停到了酆业脚前。
天檀木,完整体。
——
魇魔梦境依托它而成型。
只要捏碎了它,梦境中一切人、事、物,便将一息俱灭。
酆业冷淡瞥过,似笑非笑起眸:“不留来保命了?”
魇魔无力又苍白地勾了勾唇:“主人既不在意她,我便是以覆灭梦境相胁,又有何用。”
浅白色小种子离地而起,摄入酆业掌心。
他没表情地望着。
魇魔提了提眸:“可惜,最后几息将过,主人您即便现在进去,您的小侍女也醒不过来了。”
“是么。”
魔低声笑了,眸子却凉:“那我进去替她收尸好了。”
-
“琉儿,你堂姐她们都下山历练去了,你怎么还是不肯跟去呢?”
夕阳垂暮的紫江阁,副阁内,靠窗的华服女子摆弄着桌上的插花,眉眼温柔地望着桌旁的少女。
“娘,我不想下山,我想陪着您。”
少女双手托腮,看妇人摆弄花枝,她怔了几息,然后仰脸灿然笑着:“琉儿想一直一直陪着娘。”
“说什么傻话呢。”妇人轻笑,拿花泥蹭过女孩鼻尖,“你这样一直不上进,等你爹回来,又要说你浪费天分了。”
“没事儿。”
时琉摸摸鼻尖,却将花泥抹开了,弄得钻泥潭的小花猫一样,她还软软塌塌地垂着眼角,没脾气地笑:“有时璃在,父亲最多训我几句,也不会难为我的。”
她趴到手背上,仰着脖,从花叶缝隙里看妇人温柔姣好的容颜。
就这样不说话地看了一会儿。
“而且,还有娘在呢,”时琉轻声,“万一爹要凶我了,我就跑来娘这里躲着,您可要替我拦着爹才行,他抽人可疼了。”
“又胡说。”
妇人停下手,无奈地拨开花枝,看她:“你爹什么时候舍得对你动手?”
时琉怔了下。
一两息后,她笑着跌下眼睫,抻着懒腰转向凳后:“哎呀,是我说错了还不行吗,娘您可千万别跟我爹告状,不然他又要罚我多挥一百剑了。”
“……”
妇人愣了下,歪过身看,却又被时琉朝另一旁躲掉了。
她一顿,柳眉轻皱:“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上了?”
“我才…没有呢。”
“你实话说与我,”妇人放下花枝,声音微微恼了,“你爹真跟你动手了?”
“真没有。”
“…好这个时鼎天,他竟敢打我女儿,反了他了!”华服妇人一改端庄,扔了花就要撸袖子,没等离桌,被慌张的时琉转身拦下——
少女仰着脸儿,眼圈果然通红。
乌黑眼瞳更是湿漉漉的,细长的睫上也缠着潮气。
妇人皱眉:“还说没哭。”说着,她却忍不住抬手,擦掉时琉眼角下将落未落的眼泪珠子。
“我就是,做了个梦,很不好很不好的梦,吓着了。”
“嗯?”妇人一怔,无奈失笑,“我还当什么事。能把我们琉儿吓着,怎么,梦见什么了,说给娘听听。”
“没什么,真没什么。”
时琉强撑着笑,但最后在妇人温柔又心疼的眼神里,她还是没能忍住,跌下颤栗的睫去:
“就是……梦见娘、娘不在了……不肯陪着琉儿了……”
少女声线颤得厉害,几不成音。
…“打!打到她说为止!!”…
她只是从未看过。
“时家主母,你亲生母亲——十年前便**!”
身周。
时琉心神震颤,尚未来得及拦,忽听得一声呵斥——
好像生怕一松手,面前人就变成幻尘烟雾散了。
…“我时家自然没有为虎作伥的至亲!”…
而她身前,紧张心疼地望着她的妇人又气又怒,剑指窗前,倚着窗柩凌空侧坐的白衣少年:“你到底是何人?与琉儿相识吗?你在对她胡说些什么!”
“你胡说……”
“娘!”她慌张得声音都颤,仰头抬手去挡妇人的目光,“您别看他,求您了,您别看……”
她孤身一人。
凌厉的杀机,自夕阳而来,自窗外雾气而来,自他身后天地而来——
时琉一僵。
一个冷冰冰的嗓音,在窗外响起。
难以言喻的怒意从空荡的胸膛里烧起。
少女闭着眼,泪水涟涟,站在云雾弥漫的魇魔谷间。
惊雷自九霄落,轰然一声,天地都阒然死寂。
“嗤。”
“到底是我骗你,还是你自欺欺人,你真不知道么。”
他站在她身前,护着她,低声说一句,有爹在。
“——原来你早已醒了。”
他随手一拂长袍,转身落进窗内,翠玉长笛缓缓在他指骨间显形。
只是在他抬笛的前一息,倏地,那个死也不肯转身的少女回过头,她抬起纤细胳膊,拦在了妇人身前。
“既如此,我将这时家一剑斩给你看,你便知她是不是梦了。”
兀地。
时琉彻底僵在那儿。
“……”
“怎么,小蝼蚁,长了点修为,就敢噬主了?”酆业松散笑着,眼底霜意却纷繁如一场盛大将落的雪。
染成红鸢一般的眼尾睖着酆业。
少女终于泣不成声。
…有爹在。
“哪来的小辈!敢在我时家作祟!?”
酆业偏过脸,薄凉无趣地哼了声。
一两息后,少女垂下手,背影不可抑止地颤栗起来。
…“你今日不说,我时鼎天就算亲手弑杀至亲、也绝不会对你有一丝纵容顾忌!”…
“你敢为了区区梦境虚像,与我为敌?”
一滴泪从少女颤栗的睫间坠下。
妇人怔了许久,她无奈又心疼地笑着,把泪水涟涟的小姑娘抱进自己怀里:“傻女儿,娘怎么会不在呢,娘还得保护我们琉儿呢。你看你,修为这么差,心又这么软,娘要是不在,这世上坏人那么多,再让人欺负了我们琉儿可怎么办?”
中年男人提着长剑,背影高大而伟岸,声音沉稳:“琉儿,别怕——和你娘去阁外等爹。这里有爹在。”
魔声线沉冷如霹雳雷惊。
“!”
她当然记得,记得神魂欲裂的死生之痛,也记得男人提剑刺入她心口的入骨之寒。
剑凉如雪。
“你、不、许、杀、她!”
话声止时,一道背影闪入,护在了时琉与母亲身前。
“——”
所有人、事、物,亭台楼阁,青山白日,在她阖眼那一瞬——寸寸成灰。
直欲扑杀面前一切可笑造物。
时琉终于阖上了眼。
酆业冷冷睨着时琉,他不知缘由,只是看着她这样站在他面前,与他相敌对,身后护着旁人——单是这样一幕就叫他怒意冲天难以抑制。
“我不信,你胡说,”她死死闭着眼,任凭泪涟争先恐后涌出睫睑,“我娘活得好好的,你骗我。”
“她不是梦!”
却挡不下那人冷淡薄凉的声音入耳:“我便奇怪,九窍琉璃心,破幻术三界第一,即便是天檀木能化虚为实,魇魔梦境也当对你构不成威胁——怎么会三日未醒。”
时琉蓦地栗了下,回神。
…“时琉!”…
长鞭落影。
“…………”
“好,好。”
时琉再忍不下,反手抱住身前比自己还高了些的妇人,她眼泪汹涌得视线都模糊,却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到底是假的。
“娘,”她固执地低声重复着,“娘,琉儿一直陪着你好不好,琉儿不走,琉儿什么都不要……”
妇人回过神,冷眉相对,左手一垂,长剑便从旁桌飞入掌中:“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我时家——”
时琉怔在原地。
他睥睨着她,冰冷的魔焰丝丝缕缕地缠上他琉璃石似的眼眸,如雪夜里映着清月的湖,寒凉沁骨。
果然啊。
酆业终于敛淡去了最后一丝笑。
她埋在母亲怀里,不敢抬头,指节攥得生白。
眼泪就扑簌簌跌下去。
“娘……”
“你不许杀她。”时琉字字颤音,又字字坚厉。
魔怒极反笑,袍袖一扬,伴着轰然巨响,半面阁楼墙壁都被他一记笛声轰碎了去,尽化尘作土,嚣然飞扬。
魇魔梦境(九)(小侍女是用来做什么的?...)
时琉再睁开眼时, 面前早已不见了时家隐世青山的亭台楼阁,只剩下魇魔谷中浓得化不开的山雾。而梦境中的一切,即便此时再回忆,也是历历如真。
“天檀木, ”时琉轻叹了声, “不愧是造化神木。”
冷淡微嘲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被我毁了你的黄粱美梦?”
浓雾仿佛顺应某人的心思转淡, 露出她身后青石上,闲散地转着长笛的少年身影来。
酆业微微皱眉, 睨下:“看什么。”
少女没什么情绪的:“你好像, 大了一点。”
时琉心里通透明白,比起她进入魇魔谷前最后一眼印象里的白衣少年,此时靠青石站着的酆业,已在少年与青年之间。
看着二十上下, 五官比起那时更多几分凌厉清峻, 尤其一身雪白衣袍衬着,半点不像魔, 倒像巍峨青山顶悬着的中天清月。
天上那轮清寒的月若投影人间,该当如是。
酆业指骨间转着的笛子慢了一下, 长眸微狭。
像是叫养在身边绥着毛的温顺小猫猝不及防挠了一下, 不疼,但痒,想把猫捉过来拔光它的软毛甲尖,然后做点什么。
魔懒得想。
白衣袍袖半抬,翠玉长笛懒懒转着。
那人话声依旧薄凉嘲弄。
“我若不进去, 你是不是就准备永远不出来了?”
时琉仍未作答:“我能修行了。”
她停顿,想了想梦境里所历所闻,“他们说,我已入地境。”
酆业垂眸,看不出喜怒:“所以?”
时琉本就是刻意又生涩的转移话题,哪来的所以。
于是少女眉心轻蹙,迟疑了一两息:“所以,我能更好地给主人做侍女了?”
“……”
酆业冷笑了声,从青石前直身,边走近边低眸睥睨她:“你就算入了天境,化境,也还是只小蝼蚁,我要你修为做什么。”
时琉低眉顺眼的:“主人说的对。”
“?”
最后几丈距离,酆业一步便近了她身。
袍袖下翠玉长笛蓦地消失,那人冷玉指骨一撩,转将少女薄尖的下颌强硬勾起,迫她拿乌黑澄净的眼眸与他对视——
酆业眼神薄厉如刃:“我说没说过,不许你这样喊我。”
时琉细眉微微矜平。
“…我知错了。”
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面前少女仿佛要永远这么一副无所谓不在意的“乖顺”模样了。
酆业眼底墨色灼着,燎天的火舌却是冰冷的焰温。
“那你说,”火舌终于将漆黑的天顶灼出了个孔洞,露出噬人的恶意和着笑意,“小侍女是用来做什么的?”
“什么。”
时琉仰起干净湛黑的眸觑他。
“除了修为长进,你还有一样也不同了,你没发现么。”
魔低哑笑着,漆黑眼神细细描摹过这张略微拔出美人稚雏的脸。
“?”
在那莫名令她不安的眼神里,时琉想起什么,抬手。
脸颊上长疤果然不复存在。
时琉眼神惊慌了一瞬——若不是这件衣服不带兜帽,那她大概会本能反应,将它拉起来重新扣过头顶,最好将整张脸都遮进阴翳里。
虽然没有兜帽,但少女的惊慌和避退反应是没办法遮掩的。
酆业眼底恶意被笑意吞噬大半,他声音清越地笑着,松开女孩下颌,退开了:“看来你还是有些以色侍人的自觉?”
“……”
时琉微咬住唇。
停了一两息,才听少女轻声:“你即便要人侍奉,也是看不上蝼蚁的。”
“你倒有自知之明。”
时琉心口一松,又莫名微堵。
不等她去细分辨原因,身侧浓雾中,仿佛隔着极远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凄厉彻骨的惨叫——
“酆业!!”
时琉微惊:“这是谁在喊你?”
酆业像没听见那声惨厉,神色也漠然松散:“魇魔吧。”
“…他为何叫得这样惨?”
一点凉薄的笑萦过魔的漆目。
他像想起了极有趣的事,低低睨下来,声音也哑然蛊人地轻:“你猜?”
衬着耳边凄厉的背景尖声,时琉莫名有点背后发凉。
“进梦境前,我不太舒心。”魔直回身,懒懒开口,“便给她的魇魔谷撕了一条口子,放出几只伥鬼来,又缚了她的灵力,扔进了伥鬼堆里。”
时琉:“几…只?”
“连她这万年攒下的一半都不足,”酆业淡淡答,“不过万余而已。”
“……”
听着那破开结界后,荡回来的一声惨厉过一声的叫人头皮发麻的痛声。
酆业愉悦地低眸笑了,眼底魔焰滔滔,犹如实质。
时琉下意识低头,避开了那双头一回让她觉着不敢对视的漆眸。
还有些运转生涩的灵力被少女微微调动,封去了一部分听声。
等那足叫人彻夜难眠的凄声小了,时琉才松了口气,低着音问:“他是怎么得罪你了?”
——
相处已久,时琉还是摸得出一点脾性。
譬如魔虽喜怒无常,但并不会以折磨取乐,即便是恶人,他最厌麻烦,一剑剁了便是。非触及逆鳞,当不会如此。
魔敛了笑,瞥她。
“我不喜欢被人威胁。”酆业侧身,朝那厉声传来的浓雾走去。
时琉也有些意外,转身跟上:“他威胁你了?”
“未能出口。”
“?”
听着灵力都封不住的凄然哀鸣,时琉头一回如此同情一个为恶无数的魔:“嗯,那我们这是要去给他一个痛快吗?”
“听听遗言,顺便,再加几只。”
“——?”
直等到那锁了万千伥鬼与魇魔的叶形结界前,时琉才知道,原来这在幽冥都威名赫赫的魇魔,只看外貌,却竟只是个娇弱貌美的年轻女子。
美人落难,衣衫半褪,泪雨断了串儿似的,我见犹怜,更别说还有无数密密叫人头皮发麻的,只有魂体的狞恶伥鬼飘在半空撕咬着她的灵体。
时琉都不忍心看。
——于是少女默然别开了脸。
酆业原本停下前就冷淡瞥她,此时却是意外,而后薄唇微翘:“我以为,你会替她求情。”
“万千伥鬼是她一人作孽,”时琉尽力闭目塞听,脸儿微白,“怨不得别人。”
“啧。”
酆业转回去,望着扩大的一叶界虚态里,狼狈躲避的受难美人,“既然小蝼蚁都不想替你求情,那你可以直接说遗言了。”
“酆!业!!”
女声更尖,也更凄厉仇怨。
酆业瞥过她,薄唇似勾,眼神却冷过霜雪:“我对你没什么耐心。一句话,说完便可以死了。”
“!!”
近乎怨毒的眼神里,魇魔张口,声音嘶哑破落:“罗酆石现在何处,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
天地倏寂。
某一瞬息,时琉忽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她睁开眼,看见了一片血色蔓延天际的旷野,无数白骨与血肉支离,尸骨洪流如渊如海,森然覆盖整个大地。
苍穹泣泪,无尽血色长天在下一场金色的雨。
只那一息。
时琉冷得厉害,无声抖了下,眼睫跟着轻阖。
于是分辨不清是错觉还是真实的——漫天血色金雨蓦然一震,悉数收拢,归入酆业身后的阴翳。
滔天的魔息平复。
酆业起手,轻轻一挥,一叶界带着无尽伥鬼缩小,最后归为一片叶子的模样,系在他笛骨尾端。
魇魔摔在地上,苍白佝偻,苟延残喘。
“说。”
魔平静。
可时琉知道,这是从相识以来,魔最不平静最可怕最不可触及的一次。
“!”
望着风云涌动天色忽暗的魇魔谷上空,时家一位耆老感慨。
晏秋白:“她确实不记得,是您亲口告诉我的。”
直到时鼎天回了神,皱眉问:“秋白,你这话是何意?”
“父亲?”
【卷二·尾记】
“所以,你真的放过魇魔了吗?”
“晏秋白!”
魔阖上眼。
“父亲!”
朗朗君子慨然淡笑,眸子如霜,然后长身作揖。
平地起了凉秋的风。
“时师心中明知,何必与我虚言矫饰。”
她低嘶着声——
——《卷二:魇魔梦境》,完。
时鼎天身体一震。他有所了悟地攥紧了拳。
“…哦。”
“我从未冒犯师长,但今日意难通达——”
“弟子冒犯,请时师责罚——有此逾矩,是我之过,非她所欲。”
见了晏秋白,即便是思绪如剑意畅达无阻的少女也不禁微滞。
擦肩一瞬。
时鼎天惊疑:“什么?”
但晏秋白最终直至起身,也一字未语。
时璃未来得及仔细分辨,忽然瞥见,父亲的前路,空阔宽途上多了一道身影。
在他虚握的掌中,一只芥子戒正安静躺着。
“渡天渊,乘船,上凡界。”
——除了玄门第一公子,自然没有旁人。
他眼神极凉,像从清月落影的溪里鞠起一捧寒意沁骨的水。
“……”
“没有,只是四长老遣我来问您一句,入谷的时家子弟都已清点过了,若是无事,我们是否准备启程回去?”
行过礼的时璃直回来,下意识地多望了眼那个伟岸背影。
“哦,秋白啊,”时鼎天回神,却有些兴致不高,“我听阿璃说起过,你们玄门也来试炼了。这趟历练劳顿,等回到凡界以后,你再上山做客吧。”
……不是什么意外的结果。
他握了握拳,忍着怒火,压低声转身:“你说清楚——到底是何人挑拨,竟让你都出此悖言?”
时鼎天再忍不住,震颤恼声。
时鼎天面色剧变。
“……”
时鼎天怒声甩袖,地面石板上拓下一道白痕。
“弟子在。”
时琉怔了几息,左右环顾一圈,最后还是落到不远处的白衣上:“我们,这是出了魇魔谷了?”
时鼎天下意识:“再等等。”
罗峰石?萝锋石?
旁边密林下,玄门与时家的队伍都听到了这一声怒喝,纷纷惊诧扭头,看向这谷前空地。
他只是望着那渐渐掩在雾里的魇魔谷,眼神难辨:“玄门弟子。”
他的女儿早便死了,那个只是被蛊惑的魔头余孽,误入歧途,不知悔改,最终行将踏错,这才落得个尸骨全无的下场。
以前无数次相加,也不抵这一次。
“……”
“另一个你。”
幸福的虚假与痛苦的真实,你选哪个?
“父亲?”
“——!”
晏秋白抬头,望了眼魇魔谷,“……她所梦寐以求的,真正的家人,父亲。”
“玄门镇宗之宝,其名,罗酆。”
犹豫了下,时璃远远隔着,提剑作礼。
而芥子戒从未亮起。
时琉正想着,就听见魇魔嘶哑又快意地笑了,她从地上艰难撑起半身,怨毒如跗骨之蛆的眼神攀上冷若清月寒凌霜雪的白衣。
时鼎天终于涨红了脸,甩袖转身,大步离去。
时鼎天沉默。
时家众人愣过神,不敢多言,纷纷跟上去。连时璃经过时,都忧心而不解地望向晏秋白。
可温润之下,剑意凌厉,敢问天听。
父亲的头发,怎么好像又白了一分?
“弟子领命!”
在青年月白长袍徐缓直起时,时鼎天正从他身侧过去。
“嗯。”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时璃不解地看他,“是有什么事情吗?”
她直如薄剑的眉微微褶了下。
魇魔谷外。
--------
一个面带惊异的少女出现在时鼎天失神的视线里。
“……”
……不意外,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
“是。”
更何况是那个根本不能修炼的废体。
震惊、暴怒、迟疑、负疚,诸般情绪复杂交织,最后只凝作一声沉问:“你怎么会知道?…即便你遇见她了,她不能修炼,根本发现不了神魂上被封掩的印迹,也不该能记得起。”
“时家主。”晏秋白行礼。
从“追魂”过了七夜而消失在魇魔谷中之后,时鼎天便一直站在这里,几个时辰了,每一个出谷的修者都从他身旁走过。
魔视天檀木这第一造化神木都稀松平常。
“无碍。”
魔似笑非笑地回了身,临睨着她。
虽费周折,但保全了他时家清名,他半点不悔。
“看来,魇魔谷正式闭谷了。”
--------
一声轻叹,如被秋风扫落。
时鼎天骤然僵了身。
“列阵,待三位太上长老下界,便行破谷擒魔之令。一旦破谷,谷中万千伥鬼,绝不可放入幽冥作祟。”
“?”时琉眼神一惊,“上凡界做什么?”
晏秋白终于还是垂敛了眸:“纵使是抹除两个人少时相逢的记忆,您也确保不了时家与玄门的姻亲。”
玄门惯例的月白长袍,束君子冠,温润端方,像块无棱无角的稀世宝玉。
晏秋白转身,温润眸子里像秋水见霜,凉意丛生:“父不当父,亲不为亲。她今日若不得而出,并非不能,许是因为比起梦里,真实的世家至亲竟如此难堪入目!”
……死在魇魔谷中,总好过——
时琉点头,“那我们这是去哪儿?”
魇魔谷这等险地本就是九死一生,即便是两大仙门乃至他时家的精英弟子,也不敢说进出无虞。
酆业冷淡轻嗤:“我虽为恶,但从不虚言。”
“…我当然不知!”
站在时家队伍最前,时鼎天独身望着魇魔谷唯一的出入口,眼神晦暗难明。
时鼎天垂手,将芥子戒垂藏袖中,“出什么事情了。”
晏秋白望见了,折身回礼。
“吩咐弟子们,启程返界。”
一息,天地俱暗。
时鼎天转身,独自走向时家队伍。
——
“人已到齐,父亲还等什么?”
眼前再次亮起来时,时琉已经身在一片陌生的丛林里。
——
他兀地惊眸,回了神:“阿璃?”
“去灭时家满门?”
“!”
-
是啊,还等什么。
那个什么石,又会是什么骇世听闻的神物?
晏秋白眸子温润,目视正前:“敢问家主,当真问心无愧么。”
风从两人中间吹过,裹起幽冥冷淡的秋意来。
玄门问心(一)(我和她一间。...)
“理若不昭,我昭,天若不报,我报。”渡天渊在幽冥最西, 梁州接壤妖域的域界之处。
三界皆知, 幽冥与凡界相连之处, 名为天梯。可供修者驭飞行法器而行, 半日便可抵达。然而要过天梯,非修者不能行, 且其中空间乱流多变难测, 运气差的, 更甚能遇上空间风暴席卷,尸骨无存。
幽冥秽土成界数万年,从来不缺少葬身天梯乱流中的各境修者。
万年多前,妖域皇帝文是非统一妖域各部族后, 与人族往来渐密。
妖族修行只凭血肉天赋, 难以御使飞行法器,自然便难以抵达凡界。后来, 妖域皇帝文是非竟以一己之力,开辟出了渡天渊这样的通天之道, 保妖域修者与凡人在两界间通行无虞。
“……这样听来, 这位妖域皇帝当算行善,和传闻中的暴戾嗜血有些不同。”
梁州极西北,一间毗邻妖域莽荒沙漠的小茶楼里。二楼临窗,桌旁唯一的少女轻声说道。
“那你阔奏——”裹着虎皮短袄的憨厚少年咽下鸡腿, “可就把他想得太好了!”
“嗯?”少女放停粥碗,好奇回头。
憨厚少年一抹嘴巴上的油, 边低头在虎皮短袄上擦着,含混说道:“我们妖族里都晓得,那个家伙虽然被妖域那么多部族尊为妖皇,可他做什么都全凭自个儿好恶,没啥道理,想救就救,想杀就杀——比我还混不吝呢!”
“当然!因为他强啊,没有道理地强!”狡彘黑瞳里流露一丝忌惮,“我们妖族实力为尊,别的都是扯犊子,当然谁强听谁的。而且……”
时琉这趟路上是第一次听妖域相关的故事,全靠狡彘这个刚化形学会说人话的“内鬼”透漏。
她听得格外入迷,连主人都没怎么看过。
说着话,憨厚少年就挤出与粗野外形完全不符合的谄媚笑容,望向首位上懒淡垂着眼的酆业:“而且他们妖域皇帝和部属之间的关系多不牢靠,跟我对主人这种纵死无二的忠心,那肯定是不一样的——对吧,主人?”
酆业掀了掀眼皮:“我让你给小蝼蚁讲渡天渊,你扯那么远做什么。”
“噢噢对,”狡彘连忙收敛笑容,转回去,“这渡天渊自从被文是非劈出来以后,就可以乘船而上凡界了。不过有几点限制,一个嘛,是时间长,天梯上下不用半日,可渡天渊乘船至少得十天。再一个嘛,就是这船也有讲究,我听说是用具有荒古妖族血脉的特殊兽皮制作船身,反正就他们妖域的自个儿能整,我们坐船就得付晶石灵珠异宝。”
狡彘说完,露出肉疼表情:“好大好大一笔呢。”
她没有任何独自在外的经验,这方面自然是完全没想过,愣足了几息,少女才有点微赧不自在地低头。
“……”
原本凭栏而倚,神色松懒得快睡过去的酆业,闻言眉尾轻挑了下。
他回过眸,似笑非笑打量少女:“没钱?”
“嗯。”时琉迟疑,“要很多吗?”
“不多,”酆业懒洋洋的,“把你卖十回,你再自己跑回来十回,就能赚够你一个人的路费了。”
时琉:“。”
酆业:“三个人,三十回。小石榴,辛苦你了。”
时琉:“……”
时琉反应过来什么,安静抬眼:“小石榴?”
“嗯。”
“为什么这样叫?”
酆业垂眸笑了。
他懒靠在二楼围栏上,长如鸦羽的睫微掀起点,薄熹的光拓下睫羽的影儿,却落不入那双漆眸。
而他就拿那双光泼不进的眸子,细细地,慢慢地,“剥”她安然恬静的壳子。
“你没剥过石榴么,”酆业哑着声,眼神懒扫她,“珍珠玛瑙,翡翠红玉……多像你?”
时琉:“?”
她是头一回听说人能像颗石榴。
魔的比喻千奇百怪,一时竟分不出是夸还是骂。
好在时琉并不在意。
她只是今日听了许多的趣事,像见了许多的风景,于是心情悦然通达,愿意对他好奇,愿意多问几句。
“那钱,可以算我向你借的吗?”时琉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桌上的粥菜都凉透之前,想出了这样的法子,“等到凡界,我赚回来还你。”
酆业睨她:“你如何赚?”
时琉没想好。
但她想自己既然已能修行,虽然现在连操控灵力都有点生疏,但船上还能多练几日,等到凡界,应该就能做点什么了。
最不济,看家护院总能做的吧?
酆业似乎看透了她心里所想,偏开脸,望着栏外轻嗤了声。
“你那点三脚猫的水平,还是在我身上赚你的船费吧。”
时琉转回来,疑惑:“可是你不需要我保护。”
“那便做些别的。”
“别的什么?”
酆业想了想,“暖床不会,捏肩如何?”
话间,酆业懒洋洋起了身,雪白大氅被他随手披上,路过还怔坐在椅里的少女身后,他一停,侧过身。
修长漂亮的指骨从大氅下抬起,魔爪随意搭上了时琉的脑袋。
木着的小姑娘被酆业欺负得被迫侧偏过脸,对上从她薄肩后探过来的魔的侧颜——琉璃石似的黑眸从极近处看,更像萦灼着墨。
他俯视她。
左眸住着冰冷的神祗,右眸住着恶意的魔。
他像在等她开口求他饶过。
时琉想了想,“好。”
酆业:“?”
时琉乖眉软目的:“都听主人,嗯,你的。”
“……”
-
渡天渊的船每十天开一次。
妖域里的妖族在传闻中头脑简单,可做起生意来,瞧着并不含糊。
时琉屏息:“是妖力…”
“主人,玄门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三位太上长老呢!魇魔谷外,那大阵仗!”
时琉调动灵力封闭五感,因此连酆业近身都没能及时察觉。
托这小妖话多嚼舌的福,下午三人登船时,船上伺候的妖族们全都知道了——
酆业修长五指随意一敛,将天檀木收起,他负手上楼,声音懒散荡回来。
酆业漠然垂眸,不动不闻。
雪白大氅却拉开半襟。
“…主人,他身上有好强的杀意。”
酆业一抬手,就将面前单薄少女裹进大氅内。
和最近在时琉身上惯见的恬静淡然不同,这会儿少女有些不自在地低垂着头,纤细颈线折下一段雪白沁红,似乎竭力在避着什么。
小妖:“???”
不必等靠近,那莺声燕语、妩媚流转的荒唐动静,已经从最左侧那间大敞着的房门里飘荡出来。
“是啊,你说他们把魇魔带回去干嘛?”狡彘那双大环眼里精光一闪,“就怕魇魔狡诈,脱口了您的事情来换求生机啊。”
魔身上的香。
至少为这行船通返两界,他们正经在渡天渊旁开了家归属妖域皇族的船坞,专门做渡船名额的生意。
“不会。”酆业语气漠然慵懒。
“那没有。”
“……”
狡彘挠了挠头,憨笑,“逮回去了。”
呆了两息,小妖的眼睛立刻晶亮,比看见亲爹还亲地,他从桌柜后一路弯着腰小跑绕出来:“几位贵客,选房间?需不需要我为这位公子介绍一下我们天字号每一个房间的朝向和风景?”
他身后,刚跟过来的狡彘却变了脸色,压低声音。
只余一缕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如雪后幽冷的松香。
酆业终于来了点兴趣,细长的眼尾拎起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回身问:“**?”
“修者修心,”酆业冷淡嘲弄,“你差得远。”
话尾时候,小妖抬头,看见了站在面前的那件雪白大氅。
天字号房,五间余四——每个牌子后边跟着的都是一长串的灵珠数字。
酆业微微凉了眸,过去。
小妖低头查探过后,嘴角更要咧到耳朵根了:“那我为几位贵客选——”
迈进那堂内之前,时琉原本还在和狡彘聊着——只为这么一项生意就在莽荒沙漠旁边建起这样一座巍峨富丽的楼阁,是不是有些太浪费了。
明码标价,人妖无欺。
直到魔已然站在她身前了,时琉忽有所感。
“魇魔前面要是没被主人您折腾,不是,教训那么一番,估计还能依托魇魔谷自保,可这伥鬼不是都叫您放出来了嘛,她没扛多久,就被他们给收拾了。”
“……”
黑暗忽临。
船上的妖族使仆聊着天字号那房白衣公子如何谪仙神容时,谪仙本仙正拾级而上,从二层往三层走,身后跟着个虎皮短袄豹头环眼的少年。
最上一排灵木牌。
小妖:“?”
“…哎?”狡彘乐了,颠颠跟上去,“有道理哈!”
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与之一道的,还有扑面醺人的各色脂粉香。
小妖听见那白衣公子懒懒回了眸,低着声,意态清冷地威胁那个小姑娘:“今晚开始,给我捏肩——捏十天。”
小妖懵了下,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芥子戒,他明明记着里面是足够三间天字号的灵珠数量。
“……”
男子墨发红瞳,一身玄黑,衣襟半敞,精壮胸膛毫无顾忌地裸
着,怀里身外更是痴缠着数个软若无骨的女妖。
时琉数到一半就有些眼睛疼了,自觉挪下两行,去看最下面那排不限房间,只有床铺的号牌。
狡彘茫然顺接:“可天檀木现在在您这儿——那她不更有可能暴露您的存在了?”
少女微红着脸惊慌仰颈。
没露完。
少年一路上嘴就没停过。
那些故意扰人心智的靡靡之音与勾人意沦的沉堕妖气,悉数消散一空。
“回哪儿,玄门?”
然后跟在酆业身后,一人一妖就看见了大堂里那片水帘似的光幕上挂着的报价牌。
“玄门此番下界,乃至擒她,全是为了天檀木。”魔随口说着,一颗晶莹圆润的乳白种子从他展开的指骨间升起,隔着手掌上空几寸,上下跃动,好像生了灵智的活物似的。
“……”
他单膝撑起,向前倾身,飘着丝缕血红的眸瞳里妖力盎盛,描过雪白大氅下的少女,又望向酆业。
一道风流妖邪的身影半坐半躺在张飘于半空的金线玉织的毯上。
几乎是同一息,那大敞的天字号房门内,木门鼓荡,娇姬美妾的荒唐欢闹声仿佛更大了无数倍、近了无数倍。
“啊?”
天字号住了三房客人。
酆业懒得开口,示意狡彘,后者将一枚纳了不知多少灵珠的芥子戒扔给小妖。
“她若不说,尚有一线生机。若说了,玄门何人还会留她一个再无用处的上古大魔?”
“我们三个人,两间房。”酆业忽想起什么,纡尊张口,“我和她一间。”
没看完。她听见水幕下的小妖声音有气无力的,头都没抬地一点水幕:“付灵珠,领牌,下午开船……”
“啊?主人怎么这么确定?”
“我打听了,他们玄门当世一共也就四位太上长老,除了那个玄门的小师叔祖留在宗内镇守,其余全都通过阵法下了幽冥!”
对这些传言,酆业并不知道。
渡天渊的行船分了三层,天字号五间房独占一层,居于最上。
而她背身的方向,正是品字型排布的三间天字号房。
等余光瞥见那雪白大氅的公子身侧少女恬然清丽的侧颜,小妖恍然什么,会意地就要展露笑颜。
“好漂亮通透的小美人,”妖异公子一笑,瞳底如血海翻波,“送给我作礼物,如何?”
其中有房白衣公子,生得仙人谪尘,可惜多半是修炼行功走岔了气,落下个脑子不好的毛病,可悲可叹。
酆业不太想理这只变了人形也没长多少脑子的蠢狗,正想着小侍女这会是不是在房间里铺床的事,从三层楼梯一回过身,他就望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拐角前,低着头驻着足的少女。
玄门问心(二)(有朝一日她若**。...)
察觉妖邪男子身上几若实质的腾腾杀意时, 他第一时间便闪身,护在了酆业与时琉的身前。准确说,那人只微偏过脸,张口喝下了怀里妖姬喂上来金盏清酒, 一双血海翻涌的妖异瞳子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三人。
狡彘正暗自疑惑, 难道是自己的气机体察出了错, 这人身上只是煌煌妖邪之气, 而非杀意……
还没想完,狡彘就忽然感觉到对方的视线罩到了他身上。
血眸轻狭, 妖邪男子兀地笑了:“凶兽榜第三, 狡彘?”
狡彘一凛, 憨厚少年面上笑容不复,一头短发茬都惊得要炸起来:“你是谁。”
能一眼看破他化形本相的,不说绝无仅有,但也绝对历历可数。
“狡彘化形乃是天堑, 你有此际遇, 莫非是进过那魇魔谷了?”妖邪男子撑着额,厉长眼尾飞翘, 却半点不见温柔,只有邪气入骨的煞意。
狡彘垂在两侧的手握成拳, 半提半张, 虎目警惕地瞪着男子,俨然摆出了一副即将进攻的架势。
短发少年再问,但这一次妖气横生——对方若还不答,下一息他大概就要一爪刨向男子心口了。
“别费劲了, 我不会与你打,你也不配我出手。”妖邪男子低头, 安抚地拍了拍被狡彘那蛮横妖气冲得花容失色的美姬,“打坏了我的船,你赔得起吗?”
狡彘即将踏出的一步,就这么歇住了。
——说起来,他们闹出这动静,行船上竟然没有一个妖族使仆上来问问看看的。
——再说起来,墨发红瞳,妖气凛凛,这听着有点耳熟啊?
数息后。
狡彘一下子惊得眼睛都更圆了:“文、文是非?”
“嗯?”
妖邪公子似乎很是不满意地扬起了语调,转回来,认真纠正;“是无疆妖域荒古遗圣三界无双第一妖皇——文是非陛下。”
狡彘:“…………”
他总算见着个在脑子有病方面和他主人有一拼的了。
狡彘有些迟疑。
文是非身份毕竟非同小可,打不打得过两说,单说打了,这趟上凡界的船恐怕都没得坐。
他不敢独自决定,侧过头等主人发落。
狡彘余光向后一瞥,这才发现——
从头到尾,他家主人就一直低着头,眼神懒懒散散地落在怀里的小侍女身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眼皮都没带抬一下的。
“咳,”狡彘小声提醒,“主人?”
酆业睫羽垂低了,又撩起来。
有身后船窗外的幽冥夜色相衬,那双眸子像冰琉璃石似的,比渡天渊望不见边际的寒雾还叫人捉摸不透。
他知晓狡彘意思,便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你是来**的。”
狡彘:“?”
这么直白的吗?
对面更不假思索:“是。”
“要杀的人在船上么。”
“……”
妖邪公子深深望了他两息,忽仰头笑起来:“不在如何?”
“那便没事了。”
酆业冷冷淡淡地落了声,带着时琉往前,“此去凡界,你爱杀谁便杀谁,杀尽了人间也和我无关。”
见对方三人走近,盯着那抹雪白,妖邪公子眼皮狠狠跳了下:“你当真不管。”
“我为何要管。”
“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为何!”妖邪男子笑声更嚣动行船,连船体外的浓雾都跟着震荡起来。
笑罢之后,他蓦地地回头,眼神血红微狰:
“你不是从来以护佑三界苍生为己任吗!”
“——”
有酆业在,那些惹人心神迷乱的妖力也被拒之于外,时琉的五感松动,足以听清楚酆业、狡彘和那陌生妖邪公子的对话。
中间她就开始好奇:原来那个男子就是妖域皇帝文是非?
时琉听了一路这人的传闻——
若不是她实在赧于往他身旁那些加起来也没一米布的妖姬们身上看,那可能早就忍不住给酆业的大氅掀开条缝,好好张望下这位八**妖域共尊为主的妖族皇帝到底是什么样的眉眼了。
直到听见妖邪男子最后一句,时琉蓦地惊怔。
少女从大氅下仰出脸,绷直了颈子,惊愕地去望托庇着她不受妖力所扰的酆业。
她知他是魔。
又怎么会以护佑三界苍生为己任?
酆业似乎察觉,原本波澜不起的眼眸低了低,见怀里少女惊得脸都微白,他不由轻牵了下薄唇。
“说什么你信什么?”酆业长眸狭起,故意逗她似的放低了声,“那你看看,他是如你想的那般行善积德大善人么。”
时琉松了口气。
也是。
话间,酆业已勾回眸子,神容重归冷漠,“你认错人了。”
金线玉织的毯子就飞在房廊正中,进房的过道被他拦了大半,于是酆业又微皱了眉:“别挡路。”
文是非妖目一凛,杀意更盛。
激得酆业身侧的狡彘也筋脉偾张握拳提防。
可妖皇身下的长毯,却只徐徐向后退撤。
妖皇声音似笑似怒:“你就没有其他话想对我说了?”
回应他的,是那人进门,雪白大氅下袍袖一挥——
“砰。”
双扇妖域海龙宫底独产的琼心木制的房门,重重合在了妖皇的面前。
像凌空一巴掌抽在了无疆妖域妖皇陛下的脸上。
文是非妖目邪凛,对着琼心木房门死死盯了两息,然后目光向旁一挪——洪大妖气就罩住了蹑手蹑脚溜墙缝儿走的狡彘。
狡彘:“……”
有了新人忘旧人!
狡彘趾高气昂:“我家主人的。”
狡彘内心抓狂,但表面上仍是那副凛然护主的憨厚少年模样:“妖皇陛下,还有话需要我代为转达吗?”
然而令狡彘失望了。
渡天渊的景色从开辟起便从未变过。船窗外,永远是雾海缭绕,只有灰白与更浓重的灰白色。
主人竟然就这么把它一只弱小可怜无助的幼年狡彘单独扔在了活了一万多年的妖皇面前!!
时琉:“……”
-
“——”
“有话,”那人幽幽地,“不过不问他,问你。”
文是非:“……”
“不。”
晃得魔眼底墨绪汹涌。
那当是第一次。
“嗯,而且……”
狡彘心里越警惕,面上笑容就越憨厚:“主人挑选侍女,自然凭他自己喜好,我哪敢问为什么。”
礁石被雕作拥抱浪花的模样,可浪花逝去后,礁石怀里再空无一物,空空荡荡。
时琉耷着眼尾,停了几息才轻声说:“我是被拐来幽冥的。”
时琉下颌靠在胳膊上,仍是安静望着窗外云雾,轻声说着旁人故事似的:“好像是该第二次,不过那时候,我和其他孩子一起被迷晕了,一路都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什么也记不太清,就已经到幽冥了。”
她轻声说:“而且,我也不想活那么久。一个人太孤单了。”
九窍琉璃心,可是足够叫三界众生都癫狂欲夺的神物。
“?”
救命!!!
那人声线莫名地质地冷淡,时琉有点懵,还是直起身。
“三界茫茫众生,想找一两个人太难了,”时琉捂着额心,躲开酆业,“他们对我来说是已经过去的噩梦,既碰不到,就不想再去追了。”
时琉梗了下:“你…不信我说的?”
果然魔之手段,没有不忍,只有他懒得。
“凶兽榜前三,看门倒也够了。”
身侧一寂。
有朝一日她若**。
时琉半仰了脸儿,“我确是第一次上……”
也只有时琉愿意到三层的廊窗,扒着窗边张望外面的雾海了。
宽大袍袖将她退路拦遮,魔抵着少女的蝴蝶骨,抬手一指,凉冰冰便落上她眉心。
可他不确认主人身份,不探听实力恢复也就算了,问小蝼蚁干什么?
少女并不相信地看他。
“嗯…?”
他眉峰微起了点褶,墨眸瞥她:“查你神魂。”
时琉:“?”
“不好看,”时琉默然,“但没看过。”
酆业没什么情绪地听完:“我以为你是自行离家。”
狡彘环眼里露出一丝疑惑警觉,但面上仍是那副憨实模样:“问我?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主人的一条看门狗。”
酆业无声了几息:“过来。”
酆业原本也没打算强迫她或者伤着她,手上未着分毫的力,被已经成了小修士的时琉一挣,还真脱身了。
身后有个懒散声线慢慢踱来。
“扒皮抽骨,断体碎魂,或扔进伥鬼窟里生世磋磨,”酆业语气随意,神态也漠然又慵懒,“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
莫非,也知道了?
时琉挪开眼:“我知道你很厉害,也知道你能做到,但我更知道,你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我对于你并不重要。”
她又想起了那个被他折磨得只剩残魂的魇魔。
少女停顿了下,仰眸,望着窗外穿过云雾的淡淡光线,明睐柔软地笑。
“不是宽恕,”时琉认真纠正,“是我个人的取舍。——世间美景如此之多,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渣滓身上。”
大约是撞上了什么小股的空间气流,船身轻轻一晃。
酆业停在船窗后,但没看窗外云雾,而只垂眼看着窗前的少女:“你当不是第一次坐这船,怎么会没见过。”
中间停了,时琉想起什么,眸子黯然地抿住唇。
魔的眼眸兀然生寒。
文是非邪气笑着,打量他:“但另一个,不过是个刚入地境的低级小修士,为什么能站在他身旁?”
“?”
酆业眉心皱得明显了几分,也更冷了:“你自己未必记得起,但我探查你神魂,许能翻出当年掳走你的人的长相。”
酆业不以为意:“有我在,你能再活万年,浪费些又如何。”
酆业轻眯起眼:“怎么,你不信我?”
也没等她过去,酆业已经主动靠过来了。
时琉不必回头,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早听说万年前,这位妖域皇帝就与酆都帝不太对付,时常进犯幽冥,不过是来一回挨揍一回,关系很是敌对。
狡彘:“?”
上船第一天。
狡彘顿时警惕——
一两息后,魔慨然笑了,不知何时显形的长笛被他冷冷抚过,声也凉薄:“是,比起我要做的事,你并不重要。”
快说有!
这世上也不过是空空荡荡。
酆业冷嘲:“只怕你的宽恕换不回感激。”
酆业未觉,淡淡嘲弄:“你生在时家,我们遇在鬼狱,还说没坐过这船——你又想骗我说你是孤儿么?”
时琉怔了下:“找他们做什么?”
“侍女?”文是非冷笑,“谁家的侍女,能被主人护在怀里入房?”
文是非:“?”
“白茫茫一片,好看么。”
在他漫长到无垠无际的生命里,他第一次感受到名为恐惧的情绪,它汹涌地拍打过他空荡的胸膛,像清厉激烈的浪花冲撞然后粉碎在黢黑的礁石上。
我不要单间了!我选择给主人看门睡门口!
“刚开始确实是,”时琉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关着我,有天我自己跑出来,然后刚到山下,就被人迷昏带走了。”
时琉一吓,慌忙就躲:“你干什么。”
玄门问心(三)【加更】(她是你的弱点、死穴。...)
——地境修者都有些抵御不住的那种冷。而这股莫名其妙的寒意的来源,好像是……
时琉转头,不确定地把目光落向身后的酆业。魔低阖着眼帘,那张宛如神祗的面容上无喜无怒, 看不出丁点情绪来。
难道, 是她触到他不想记起的往事了?
时琉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 直回身体:“我有些冷, ”她犹豫着轻声,“那, 我先回房间了?”
魔终于撩起视线, 淡淡瞥了她一眼。
时琉莫名觉得通体僵硬, 像被什么魔焰从头到尾灌住凝固了似的,动弹不得。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魔慢条斯理地解开大氅的衣带,脱下,将它绕过她肩膀, 披好, 修长如玉的指骨在她眼皮底下缓慢翻挪,替她系带——
收紧的扣带险些将时琉拽进魔的怀里, 他冷漠又恶意地低着眼,松开系带, 转而捏住了少女清瘦又白生生的下颌。
“你是我的侍女, ”魔缓声说着,“我不许你死的时候,你就不准死。你若是敢偷偷**,我就将你的魂追回来, 即便你轮回转世,我也会将你锁进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想怎么折磨,便怎么折磨——懂了么?”
时琉难能蹙了眉心:“我只欠你一条命,不许来世。”
酆业睥睨着她,漠然笑了:“你想与魔讲道理么?”
她微微咬唇,最后带气地睖了他一眼,就想转身往房间里回。
时琉只觉着腰上一紧,就被那人直接拦腰抱起,竟是将她放在打开窗户的船窗窗柩上,身后就是白茫茫的雾海和代表未知可怖的空间气流。
身为修者,反而比凡人时更能感知那其中的大恐怖。
时琉脸儿不自觉地白了,白得难见血色。
她咬紧唇瓣,惊慌着眼神不去看身侧身后,转向窗内单手虚扣着她的,居高临下的魔。
酆业微微歪过头,恶意与快意丝丝缕缕缠在他眸里:“说,你答应了,生生世世都要给我做侍女。”
时琉又气又怕。
她哪里见过这样不讲道理又无耻的魔。
小姑娘这些日子里表面再乖顺,骨子里依旧是最倔的。他这样胁迫她,她反而更咬紧了牙关不肯说了。
时琉死死阖上眼。
酆业却笑了,更迫近些,也压得她更往窗外些:“说不说。”
时琉紧闭着眼,睫毛都有些抖,声音却决绝:“你推我出去,我也不说。”
“好。”魔冷淡的低声蛊着她,“那我便成全你。”
“——!”
风声忽在耳边大作。
身体一空,时琉能明显察觉到向下跌落。
巨大的惊恐一下子将她笼罩,惊叫声被死死摁在喉咙里,张口也未能出——
砰。
沉闷的,她撞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
……这么快就要**吗?
少女睁开眼,吓出来的泪在她眼眶里打着转儿。然后她看见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衣袍雪白的酆业。
他黑眸低低睨着她,逗弄带笑。
“三层摔到一层而已。怕什么。”
时琉:“——!”
少女狼狈又艰难地爬起来,大约是气极了,竟还胆大包天地回来在酆业长腿上踹了一脚,才转身跑向一层内了。
进到船楼内,时琉已经有些后悔了。
——
那魔惯来喜怒无常,做事全随他自己一时心意,渡天渊行船上这样无趣的时候,他拿她当消遣最理所应当。
她越是挣扎反抗,魔越是觉得有趣,说不定还要更折腾她。
太冲动了……
后面还有将近十天的时间,万万不能再上他的当了。
时琉边默默自我告诫着,边走进船楼正中。
渡船一层内,此时正热闹着。
妖域经营渡天渊行船生意的船行,对这每趟都要十日之期的渡行早就有了经验——
旅途枯燥,船窗外连景色都一成不变,人心自然也躁。
躁则易生乱。
为了减免行船过程中一些争执甚至打斗带来的不必要损失,以及从前甚至有过几次险些船毁人亡的恶劣事件,船行一直有专门雇佣的随船的说书先生或者杂耍戏班,供乘船的客人们消遣度日。
今日是行船第一天,一层看客围着的正是位说书先生。
时琉原本想上木质楼梯,重返三层,但见着热闹,她不由得调转方向,走近了些。但没进去,只远远站在外围,从喝彩和嘈杂声里听着里面的动静。
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调子穿过人群,荡了回来。
时琉依稀分辨出“天机阁”“占卜预言”“时家”“紫辰”“灭魔”之类的字眼。
于是也不必再细听。
时琉垂下眼,神色一时有些空荡又茫然。也不知道是时家和她太有缘分还是怎么,好不容易听两次说书,怎么全和时家有关。
至于紫辰灭魔……
时璃与她追随认主的魔之间,终要有一战吗?
时琉没能想出结果。
酆业便是这时候从外面进来,走停到她身侧的。
她能听到的,酆业早在外面也够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白袍之上,那张清隽冷峻的神容看着毫无在意,反倒是神态比之前在楼上更漫不经心,像根本没听到一样:“你杵这里做什么。”
时琉还做不到这样的从容。
少女低着头颈,安静许久,才开了口:“我以前是时家的人。”
声音很轻,像会被人潮吞噬。
酆业没在意:“知道了。”
时琉:“时璃是我妹妹。”
酆业终于多了一丝情绪。
他微微挑眉,落回眸子,似笑似嘲:“现在还是吗?”
“时家不是了。”时琉想了想,抬头,“你说你要灭时家,是因为天机阁占卜的那两卦吗?”
酆业不以为意地笑了:“且不论真假。即便她要灭魔,三界魔何其多,你怎知一定是我?”
时琉:“什么报——”
近在咫尺,魔眼底愉悦恶意翻搅燎天。
偏文是非笑拍着三层的木质围栏走近,一步一停,嗜血眸子更红得妖异瘆人:“我若敢,你要如何?”
酆业冷淡睨他:“那下船以后,你来不及杀任何人了。”
酆业不为所动。
时琉一抖,眼神惶然仰起,要推开,但死死握着手忍下了。
“但你还是不忍心看时家满门被灭——凡界任何一家,即便是举家为恶、但凡有一人无辜,你都不忍心,是么?”
酆业却视而未见,握着长笛随手一拨,那些几若实质的血红妖力便像生生被劈出一条长路。
三层楼梯前,酆业止身,侧过颜瞥向廊柱角落。
“她只是个侍女。”
时琉微怔。
“那便我杀,你救,”酆业嘲弄地一勾唇,“你医术不是很好么?我多杀几人,你多救几个,就当我替你积不世功德。”
酆业:“时家的人,不自寻死路的,我可以不杀尽——就当为了我的小侍女,饶他们一命。”
时琉抿了抿唇,落开眸子。
文是非一顿,脚步也停下:“你确定,你现在还有当初一半的实力?”他轻眯起眼,目光威胁地打量那袭清寒白衣。
“……”
少女呆住。
酆业更不禁扩了笑,他笑得厉害,也跌折了腰身,几乎要俯靠到被迫倚着木质廊柱无处可退的少女的身上来。
文是非眼神更烈,但怒意抑着,他回头,也不去看走近又漠然擦肩过去的酆业,而是重新望向楼下。
时琉起了澄净眸子凝他:“时家如何,与我没关系了。”
文是非转身,他死死盯着那道白衣身影,额角青筋剧烈鼓动。
文是非面上笑意有些疯狂:“在船上,你也不敢与我动手——这渡天渊有多深,你知道的,船若不保,她就随时会死。”
文是非:“——!”
时琉避他眼眸,睫毛微颤。
他平静而漠然:“但杀你,何须半力。”
再告诫自己别上当也于事无补,时琉终于还是气红了脸,别开:“你当真是魔。”
少女就在无边的噪声里轻声说道:“我拦不下你。也不会不自量力。”
“!”
直到房门无风自开。
“世上俗人多无趣,你这样的小侍女,若**,我去哪儿找第二个?”魔直回身去,作势欲离。
路两旁如幽冥血河,噬人的曼陀罗妖娆地摇曳着,红丝如血。
魔的眼底荡着蛊人又恶劣的笑意。
他知道对方明白。
魔心愉退开,一挥袍袖,转身上楼了。
时琉才不信:“你怎么可能怕我。”
文是非扭头,妖邪之气染得他眉眼都狰狞:“至少在船上,她是你的弱点、死穴。”
“你求求我,说不定我就放过他们了。”
“我雕得可还像你吗,师父。”
他转回身,径直便朝房门走去。
义愤填膺,可还是压低声的。
酆业漠然回身,眼神睥睨不屑,如看个废物稚子:“不过,她若不在,我会很不喜——所以在船上,她是你们所有人的保命牌。”
话未说完,酆业已停了声音。
“怕你忍得了一时,也忍不住在将来某日为妹妹复仇,趁夜里拔刀刺我。”酆业懒洋洋说。
时琉又默然了会儿。
时琉有些意外:“为…何?”
趁呆呆的小侍女没回过神,他轻张开唇,舌尖抵着齿尖,克制又用力地咬了她柔软的唇瓣一下。
她努力做出什么都不在乎不关心的漠然,可却被一个魔拆穿得轻易。
可魔又不够满意。
“听说,你在幽冥南州见过我为你雕的石像了。”
“…………”
“就这个报酬。”
妖皇红得滴血似的眼眸里,神思如恸如泣,俊朗面部也被什么情绪强忍得微抽搐似的,却生挤出扭曲的笑——
下颌被迫一仰,话声被薄凉的唇瓣堵了回去。
酆业垂手,一缎通透的翡翠色流淌下来,翠玉长笛自他指掌间缓缓显形。
时琉没和魔低俯下来的,黢黑深邃得像要捉她进去的那双眸子对视,她声音依旧平静无澜,“但我想,有能力为祸三界的魔,应当不多。”
再近,也还是隔着一截。等笑罢,他垂着纤长密匝的羽睫,入蛊似的凝着时琉被朝霞染色的面颊,低低地说:“时家,我总归是要去一趟的。你若不喜,晚些就是了。”
“你想说什么。”酆业终于停下。
——哪有人这般积功德的?
时琉僵在原地,没跟上去。
“我影响不了你,但能影响她。”
白衣踏过,半点也未沾染。
可惜,一个吻换回来的魔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
“没有。”
走一半他忽停了,抬眼,“哦,还该有个报酬。”
直等到包围圈里的说书先生似乎讲完了这一段,看客们欢呼鼓噪,声音高得像要掀掉这船顶一样。
酆业说完,也懒得理会这位过了万年也没什么长进的妖皇气成什么模样。
一个转怒为笑的阴沉声音兀地从身后传来。
酆业勾了勾唇,眼神却是冷的:“我不怕你,我怕我杀了你。”
“…我不知道。”
“怎么,要谢谢我?”酆业谑弄弯眸。
文是非身周妖气一荡,那双血红眸子一瞬就光芒怒放,隐约几乎拖起细长的红色微光,妖异地曳于眼尾。
所幸还有握笛的手懒懒撑在少女头顶。
“?”
时琉被他荒唐的歪门邪道哽住,仰头去看他,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是不多。”酆业话锋忽一转,“我若要灭时家,你想拦我?”
酆业哑然笑了,他一侧身,将少女望向人群的视线折拦在廊柱之下,而他俯低了——
笑意从他漆黑眸里褪去,一道红黑相间的衣影像投入两泊深不见底的墨潭,冷漠躁戾的阴翳正取而代之——
“你再敢对她露一丝杀意。”
玄门问心(四)(三界负我,人尽当诛。...)
魔侧过眸,语气绝算不上和善:“我说过,我从未收徒。”酆业迈入门内,刚一起眸, 就对上房间里目瞪口呆,啃了一口的梨子呆滞从掌中掉下也未察觉的短发少年。
酆业冷淡扫过地上的梨子,微微皱眉: “你什么时候改吃素了。”
“妖族都说这样吃营养丰富修为进展更快......."
狡彘呢喃着说完,猛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 他连忙捡起地上掉了的梨子并迅速扑到酆业身旁:“主人,我刚刚是不是入了什么妖族幻境, 竟然听见对门那个妖皇喊您一一”
酆业不想再听第二遍,冷漠过身:“你没听错。”
狡彘的震撼无以言表, 只能用他瞪大了三圈的环眼,以及快要从大张的嘴巴里流出来的哈喇子体现。
酆业坐回桌旁, 眉眼间凝着抹厌倦,他摆了摆手:“没事就滚。 ”
狡彘回过神, 几乎是匍匐势地趴到了酆业面前: “这这这幽冥秽土接壤妖域上万年,也不曾听说过, 您于妖皇是一师之尊啊??”
酆业撑着额,抑着躁意阖眼: “我何时承认过。”
狡彘呆滞指合着的木门: “可他都管您叫师父了?他可是文是非哎,当年杀得幽冥血流成河, 愣是让妖域与幽冥接壤处生出了半条幽冥血河的文是非哎?他会说假的吗?”
“你再如此聒噪,”酆业阖着眼, 手中尚未收起的长笛一指房内船窗, “我便丢你出去喝风了。”
望着窗外这会莫名躁动的渡天渊雾海, 狡彘咽了口口水,很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笃笃。”房门叩响。
酆业起眸,笛尾一抬, 厚重的木门便自己开了。
门外少女正从旁边回过头, 有些迟疑地进来后,她朝酆业指了指房外:“那位妖皇, 好像在门外等你?”
酆业垂手。
“砰。”房门关上。
魔懒懒低了眼帘:“不必理会。”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这一 一次登船好像是专程为你而来。”时琉略有不安地觑着墙壁, 几乎能感觉到墙外血海滔天的妖气,“你从前和他仇怨很深吗?”
狡彘不敢说话,但在闭着眼的白衣身后拼命点头又拼命摇头。
时琉不解,微微歪了歪头。
狡彘张大了嘴巴,比量口型:
师--父--
时琉:“狡彘还想再来一遍, 可惜已经听见魔凉森森的声音响起:“你想死么。”
狡彘差点咬着舌头,连忙呜噜呜噜摇头: “不想!”
“?”见地包天蠢狗吓成那样,时琉更不解了: “是我上来前发生
什么事情了吗?”
酆业叹了气,撑额的手垂下, 他终于睁开眼。
魔望向窗外的雾海, 他眼底也仿佛腾起旧时的烟云,隽永深邃,不知想起回溯多么漫长深远的时间长河才能追及的故事。
只是他声线不带分毫怀故之情, 依旧冷然而淡漠:“荒古妖族血脉与幽冥的天地气机不合,万年前, 妖域碎片因一场界域之战意外入我三界,可即便下到幽冥, 其血脉部族也不为三界造化所容,本该天诛地灭。”
时琉初入地境,对修行还是一知半解, 听得迷迷糊糊。
狡彘身为凶兽却最懂这其中的大可怖处, 表情悚惊:“那他们荒古妖族如何活下来的、 竟然还能做了妖域中的霸主部族?”
不等酆业说话,狡彘忽然瞪大了眼, 看看墙外隐约汹涌的妖气,又看了看身前漠然平静的魔:“难、 难道是主人你一一?”
“幽冥的天地秩序本就由我设立, 救下它们部族,不过一指造化而已。”
酆业不知想起什么,凌眉微皱: “哪想万年不得清净。”
狡彘张大的嘴巴快能塞下一整只梨了: “所以,传闻中酆都一一嗯,您与妖皇那无数场生死之战, 其实是他想认归师门?”
酆业薄唇一起,冷笑:“生死之战? 他也配么。”
“我就说哪里奇怪!"狡彘牙都差点咬崩了 ,“当时听着传闻我
就没明白, 怎么会有人能挑衅您那么多回还没被敲死, 您哪有那
好脾气,这怎么可能嘛!打死我都不信! 果然有内情!”
酆业:“?”
翠绿长笛上如盈盈水光流转, 在那人松散敞开的指骨间转了半圈,被虚握住了。
酆业偏过侧颜睨他:“打死你都不信?”
狡彘:“......”
狡彘义愤填膺的神情立刻收敛, 顺**耷拉爪地摆出严肃神情:"看来,他这趟上凡界也是跟着您来的了。 主人,我们是不是下了船就找个法子甩掉他?”
“未必。”酆业垂眸,若有所思, “他身上杀意做不得假,应有其
他目的。”
话声未落, 虎皮短袄的少年蹑手蹑脚蹿过去, 风带起白袍衣角。
酆业支了支眼皮, 就见那只丢人的蠢狗趴在门旁, 隔着自带
屏蔽结界效果的琼心木木门,往外嗅了嗅。
然后蠢狗转回来,环眼严肃瞪着:“还在。”
“”
其态甚蠢。
酆业眼角轻跳了下,翠玉长笛徐徐握紧。
就在此时,旁边站着的少女望见他反应, 低下头掩住了一点
很淡的笑。
酆业那点躁意就散了,停了两息, 他懒懒提眸望她:“笑什么。”
“没什么,”时琉犹豫了下,“只是觉着, 你最近脾气好了很多。''
“?”
酆业还没用眼神和他不知天高的小侍女理明 白这个问题,狡
彘已经溜回来了,且一边过来一边回头, 完全没察觉自己刚刚已
经鬼门关外溜达了一圈的事情。
“主人,我看他也怪可怜的, 要不您就见他一面?”短发少年挠
了挠那头黑里透红的凌乱发茬,嘀咕, “这样想起来,三界之战那
会妖域正好遇上内乱,估计他平叛以后, 到了幽冥才知道您殁了的事情......."
随蠢狗话声, 时琉已看得见酆业慢慢冷下来的眉眼, 和仿佛
覆上眉眼的霜寒。
时琉眼神示意他。
偏狡彘对同为妖族的文是非很是同情, 情绪也投入得很,根
本没在看他们: “想来他那时候的心境应该相当可怜啊, 就跟,就
跟人族里那种......”
“那种什么。”魔声沉冷。
“噢!”狡彘一拍脑袋, “就类似于那种急切想要获得父亲认同
的儿子,学成归来,结果发现他爹**! ”
酆业:“--”
酆业:“?”
时琉不忍心再看了,默默转过身。
随着身后“嗷”声夹着奇怪的“汪”声一一惨叫过后,时琉余光
里瞥见一只小小的火红云纹的狗子模样的东西笔直地飞出了窗。
这次是真没入窗外渡天渊的雾海里了。
时琉惊目:“它不会有事吗?”
酆业冷冷一拂长笛,“死不了。”
时琉:“...嗯。”
船窗外。
整条裹着奇怪兽纹的行船后, 不知何时坠了一根无形绳索似
的东西, 它飘荡在渡天渊深茫难测的雾海里, 伴着一阵惨叫,时远时近。
若有化境修者目力深远, 就能穿过雾海,看清绳子末端--
一只地包天的狗子脖子挂着绳圈, 拖着长长的舌头,正半死不活地荡在船尾。
-
渡天渊内的昼夜极难分辨。
时琉算着时间, 见楼内妖族使仆恭恭敬敬来问贵客在哪儿用晚膳时,船窗外的雾海也不过稍有些昏暗。
厅内,酆业从来食不入口, 原本随手就要把使仆打发了,手抬
了一半才想起什么,他回眸望向内间。
“你想下楼吃么。”
“”
--
可惜--
狡彘不敢再说第二个字了, 委委屈屈坐下,然后开启了他山
两人落座后,不知酆业做了什么, 时琉只看得见他翠玉长笛在桌侧显现过一瞬,很快便不见了。
直到此时,万籁归寂。
其后,暖阁里都再无人说话。
酆业微微冷峻了眉目,侧身问: “回房用膳?”
酆业想起什么,眸子凌冽轻抬, 望向被他迫得大开的暖阁船窗之外。
可怜的被挂了船尾大半天的狡彘终于灰头土脸哆哆嗦嗦地进了暖阁,短粗眉毛上还结着碎冰。
“我说过,三界负我,人尽当诛。 "魔缓低着声,墨眸如渊,“...
酆业全程只饮了一盏茶,拈着薄杯, 他寂然垂着眸:“有什么
心口,眼神茫然。 她有些不解方才是什么反应, 之前从未有过,难
他低哑着声,勾唇笑了, "你见过为善的魔么?”
时琉在气机泉涌的正中,虽未受伤, 却也脸色苍白。
那位不知检点的妖 皇竟然连吃饭怀里都抱着 个妖娆如蛇的宠
而魔长袍垂地,只低眸抚笛, 从头到尾一根墨色发丝都未动过。
玉笛兀然长唳。
话声未落。
酆业淡淡道:“不吃,看你吃。”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安静答:“你说得对。”
他这里自保而已,他怎么还是那么记仇呢。
“嗯。”
半步都没能离开, 少女就被身后巨力狠狠楔了回去。
像夜色里遥远的雪山震荡, 于是连天的冰雪崩离塌陷,碎作漫无边际的雪溪, 最后汇入眼底深不见底的渊海里。
“你如今还真是心性大变。 只看你对这看门狗的态度,我若还像当年那般寻衅, 是不是要在你手里死上十遭了?”
酆业眼都未抬:“下船后,你不妨试试。”
与之同时,不必放出神识, 酆业也已能感觉得到,她周身血脉里,某种熟悉的古老又圣烈的气息奔如涛涌, 势若山崩,像要撕碎了这具单薄脆弱的身体。
“...哎,“时琉慌忙抬头,对上一动没动的酆业, “我问。”
一一是混沌之血,他的气息。
“既然你如此求死,那我就成全一一”
恼意上头,少女运起灵气, 借力挣脱他钳她下颌的指骨,然后本能反应地, 她就侧过脸在他修长手掌的虎口上狠狠咬了一口。
渡天渊雾海腾涌,云色将暗。 而无数的时空乱流正夹杂其中,翻搅不息。
少女软绵绵的,一点反抗都没有了, 已然面色苍白地昏了过去,任由他抱着。
魔懒洋洋抬手, 拂过还在她身上的大氅毛领,轻捏了捏她后颈:“晚了,走。”
“......"
时琉气得咬紧唇,起身不欲再与他分说。
想问,你觉着你藏得住么。”
时琉一懵:“你需要吃东西吗?”
“!”
话想说,问吧。”
倒了下去。
姬,场面端的是放浪形骸,风流妖异。
她一月一劫的月圆之夜--
“你同他们一样不过是这三界之内的众生蝼蚁,怎敢妄提旧日
...你于我也一样。小石榴,别逼我先杀了你。 ”
“?!”
隔着半室,暖阁另一侧。
时琉小心斟酌着: “你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了,让你忘了自己身份,是么?”
酆业扬了扬眉,示意她开口。
时琉决定跳过他的嘲讽,轻声, 但直入腹地:“你从前,愿意救荒古妖族,也愿意护佑三界苍生, 应当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吧?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
里万千铁锁缚着的恶龙昂**啸, 疾腾狰狞。戾意吞天。
“嗯什么,”酆业长眸薄敛,嘲弄似笑地瞥她, “满脸写着我有话
望着冷白指背上自动愈合淡去的血色红痕, 酆业眼底最后一丝情绪剥离。
本就不大的暖阁内,半室的活色
生香。
?”魔起身,冷然俯睨着她,眼底冰天寒地, “是我最近与你太和善
时琉是真气极了。
早便望着这里的血眸冷飕飕地刮过那个一看模样便很蠢的土狗,最后还是兜到了酆业身上一一
狡彘哀愁幽怨地走近:“主人......“还想继续挂着么。”酆业冷淡瞥他。
“好。”
“!”
三面船窗一瞬荡开, 船外雾海里无尽气机翻涌震荡,如深渊
不多时后。
前一息还冰冷绷着脸没表情瞪他的少女, 身子忽地一软,就
吃海吞的晚膳。
时琉紧紧掐着掌心,面颊苍白, 犹咬唇仰脸:“魔未必生来是恶,你也未必生来是魔。”
“那又如何!”魔冷声清笑, "代那些将被我灭门的,劝我回头是岸么?"
道是修行缘故?
果真提前来了。
迎着妖皇那双红得艳丽的挑衅不屑的血眸, 时琉几乎到了唇边的那句“好”就生生咬住了, 又被少女表情空白地咽回去。
她承认自己最近是一直压着对他的好奇心, 但她也是为了在
时琉让他梗了下。
时琉本在喝粥, 一仰头看见狡彘那一头被吹得向后竖起还定了型的发茬,也不由得轻噗了声, 别开脸笑。
他睨向她,眼神像琉璃石那样冰冷无温。
时琉只能跟上去。
酆业微怔, 跟着时琉决然走过的单薄身影, 他眼神都被笑意摇晃了。
“修者修心,"时琉身侧握起玉白的手指, “我怕过一次,不会怕第二次。”
她不想反抗他惹出更多麻烦事, 可他偏这般半点不通人情不听人话,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就这样恶语轻辱她。
她突然不是那么想下去了。
“再不问,我可走了。”
时琉咽下最后一口:“嗯?”
直等到那位妖皇离开, 狡彘也狼吞虎咽完就自觉地迅速从它家主人面前消失了。
“不是,我没问身份,我是说你从前的性格, "时琉不自觉地放轻了声,她微微歪头小心打量他,“我感觉, 文是非认识的你,和我认识的你,好像是不一样的。”
血色从少女尖白的脸上一息便褪得干净, 她咬唇低着头按住
魔才懒懒支起眼,眸里渊海震荡, 墨意滔天也噬人:“善良?”
酆业阒然半晌,冷漠笑了:“怎么, 你对魔又有兴趣了。”
时琉着急慌神:“我不是这个意思一一”
时琉一默,心虚地抿了抿唇。
时琉怔神抬眸,只是恰在此时, 她心口兀地疼了下。
莫及了。
于是少女起身, 步履轻快就要跟妖族使仆走, 刚进外厅就见桌旁的酆业也站起来了。
“怎么了。”身旁那人低侧过身,紧眉看她。
“?”
“没事,”时琉迟疑了下,“....噎着了。”
酆业想都未想将她抱至怀里。
魔捏住她下颌, 丝毫没见怜香惜玉的意思, 指腹下羊脂似的白都被他用力而沁起幽淡的粉意。
“......"
等被行船上的妖族使仆带到用膳的层内暖阁,时琉就更悔之
一口咬完,时琉神容清霜地退了两步, 冷冰冰盯着他。
时琉:“
"你不是早猜到了么。 "酆业懒洋洋把玩着长笛,“下一个。”
时琉回神,迟疑了下:“可以吗?”
玄门问心(五)(从今天起,我只追随你。...)
渡天渊中时空乱流纷杂,不比幽冥或凡界,于是就连时琉需饮混沌之血的月圆之夜的时间,也变得难以界定。时琉是在睁开眼,望见行船的天字号房里雕花木榻的榻顶花纹后,才想清楚这件事的。
此刻,她尚能感觉到唇齿间残留的酆业的血的味道。
和传闻里血液应有的铁锈腥气不同,第一次尝过,时琉就记得酆业的血的味道十分特殊:不像血液,更似一道醴酿。
清正如山涧甘泉,又透着一股子沁凉,像秋雨化开晨时第一抹白霜。
因此时琉能确定,她是又喝了酆业的血才醒还的--在刚与那人持个分崩离析之势,还狠狠咬了他手一口之后。
好像不管怎么想,都当得起“忘恩负义”“厚颜无耻”了。
尤其是在此刻,时琉又隐约想明白了酆业为什么要坚持和她同个房间,这种负疚感就更翻倍涨潮似的涌上来。
床榻锦衾下,少女转过还微微发白的脸。
但时琉没来由便觉着,他是在这个房内的。
榻上尚虚弱的少女有些艰难地撑起身,难抵的晕眩感叫她不敢贸然下床,只好先靠在床头上。
她低低地垂阖着睫毛,脸颊透着气血涌动后的病态的嫣粉,唇色却如点朱。
那两点被病色衬掩得愈发娇艳的朱色,迟涩地微微开阖。
“我从没有要规劝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背负了许多事情,心里会很累,说出来会好些。”
“在幽冥时,狡彘与我说过,你以前的从属无数,追随你的人能把渡天渊都填平可你总还是一个人。你让自己站得太高、太远了,他们都怕你,不敢靠近。”
“白天我说,我不想活那么多年,你很生气。后来我站在一层拥挤的人群里想,你是独自一人太久、太久了。我大约知道那种感觉,很孤独,很难过,世上那么多人,却又好像只有自己一个......所以我想听你说说。
酆业紧握良久,终究松开了掌中的笛子,它微微一颤,便慢慢消匿在空气中。
榻上的时琉低着头。她没有全说。
站在一层热闹的人群里,人们欢声,大笑,交谈,击掌相庆,她却只觉着身周孤寂。
她想起了不曾遇见他以前的自己,想像他背负着那些大约刻骨的仇恨,游走在这个陌生的时隔了万年的人世上,该是如何格格不入,像一只早被遗忘了万年的孤魂野鬼,人世间的所有热闹纷繁与他无关。
不,这人世越热闹,他越孤寂。
可她还是僭越了。
纵使魔真是那孤寂的孤魂野鬼,就像他说的,她于他也只是纷繁人世里的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蝼蚁。
能走进魔如清月高悬的心底的,不会是她。
他也不许。
时琉安静想通着这些的时候,听见房外,掩在纱幔后的窗旁,响起个清冷淡漠的声音--
“我不需人来听。”
魔从帘后踏出,侧颜也疏离清越,不可攀近,“有些事于我是逆鳞。不可言说,不可提及,不可抚慰,也不可忘记。”
时琉怔回眸:“那要如何?”
“只能藏着,藏在世人看不见的深黑混沌的渊底。酆业停下,冷漠回身,对着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女。
她有些失神:“任它破疮化脓,越烂越深么。”
“是。”
“为什么?”时琉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
薄衾被她攥得起皱,苍龙纹绣狰狞。
魔眼底漆着怒意也寂然地狰狞。
“因为伤未愈合,剑未拔出,逝者未安,孽者未死!”满了房间,满了船楼,满了渡天渊一一
无处可见又无处不在的笛声清唳长鸣。
“因为善恶应有报、天理当昭昭!”
渡天渊内,云雾终究被撕得粉碎,雷声轰鸣,满船都是惊慌的客人们跑叫、祈祷、哀求、怒骂、哭喊的声音。
唯独时琉安静。
她安静又难过地望着他,像看清月沉入渊海,如水的月华被侵蚀,被染黑,被吞没。
时琉轻声:“若天无报,若理不昭呢。”
渡天渊里风雷大作,天光凄凄,黯淡得投不进一线光亮。
魔在昏暗里垂着长发,也垂着眸漠然冷厉地笑。
“理若不昭,我昭。天若不报,我报。”
尸山血海,白骨金雨,自魔被火舌灼得墨黑的眼底绵延万里,时琉嗅见了三界萦萦难消的血腥气。
来日是劫。
天机阁说魔头出世,三界将覆,原来当真是没说错的。
“.....好。”
雷声大作、风雨飘摇里,独坐船楼木榻上的少女低着头,很轻地出口。
她的声音几乎被埋没进滔滔风雨声里。
但魔还是听到了。
于是风渐渐平了,雨渐渐歇了,雷也渐渐停了。
船窗外的云雾重织起,瀚海晴天。
熹薄的光慢慢爬上船楼,投入窗柩,落下那人长发垂散的影。魔抬头,长眸里漆色未褪,幽深许许。
他只凝着榻上单薄得像琉璃易碎的少女。
文是非抱臂靠在他自己的房门上,等到此刻,才终于抬了头。
“哪三件。”
“......
杀意凛天。
“月圆血咒已过,我还留你待同一个房间做什么,魔复又回了松懒的声音荡开,“真等你暖床么。”
酆业冷漠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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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是非的脾性他十分清楚,妖皇不敢也不会对他说谎。
酆业一扫而过就懒得再看,直身要走。
时琉神魂记忆里,拐她下幽冥的人。
“好吧,那跟你说就是,文是非走近几步,抱臂探身,森戾笑了,“一灭时家,杀时家紫辰,时璃。”
他藏着冷淡杀机,垂眸,指骨间一片翠绿叶子飞绕:“你这趟上凡界搭渡船,到底为何而来。”
酆业没什么意外:“二呢。”
文是非似乎有些意外。
酆业凝她许久,轻眯了下眼:“好。”
“知道啊,我听见了,我又不聋不瞎,文是非不怒反笑,“本来以为这船要废了,难为你那般暴怒,还能保这一船有惊无险。”
“认识。”
一两息后,他蓦然回身,漆眸冷冷盯上那道光幕。
文是非都愣了下,回头看看水幕:“你,认识?”
船廊内寂静。
而从今天起,我只追随你。你的所有命令我都不会质疑,你的所有决定我都不会思虑。你之所愿,便是我之所欲。”
停了几息,他松开手臂,从房门前起身:“好,我实话说就是。不过你如今的杀性,可不比我小啊,师父。”
文是非又退两步,血眸微弯,笑得妖异:“我上凡界,要做三件事。”
“你为自己杀的,我自然不管,”酆业冷漠,“若和我相关......”
“你要做的事,我想同你一起。”
那人说完,转身便要离开房间。
和前面几次碰面不同,这次文是非身上的妖邪之气明显有所收敛,连声息气机都抑在一个极低的状态。
酆业懒得言语。
酆业最后一点耐性消磨殆尽。
时琉一噎。
三件事既已问清,当无后患。
而门外。
酆业漠然瞥他:“我今夜心情不好,你别找死。”
文是非仍是笑,但眼神忌讳地望着酆业冷白指间那片绿叶。
停顿,他又起声:“应允了人,不能不管。”
时琉默然几息,“如你说的,善恶有报,不伤及无辜。”
文是非更妖邪肆意地笑了:“师父,你不是说,哪怕我此去杀尽人间,你也不会再管了吗?”
魔垂了眸,下意识一扫身后木门。
“时家留给我,其余与我无关。酆业刚想转身离开,又一停,“第三件事是什么。”
“?”
酆业薄唇一勾,长笛无声显影,他眸色如冰,“...将死之人。”
回神的文是非眼神闪烁了下:“师父要管?”
“还是为了苍生?”酆业嘲弄勾唇。
见酆业毫无反应,文是非遗憾地落回身,想了想:“二杀天机阁好了,听说他们阁内有个冰清玉洁、只饮霜露只食仙果的圣女,名叫雪晚,我考虑灭了天机阁,再把她带回我的妖皇殿,不弄死的前提下,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不等榻上的人再说什么,琼心木木门已然一开又一合。
“好什么。”
只是一步踏出,酆业忽地皱了眉。
“那你想要什么。”
“你的血在为我重铸经脉,我已经知晓,现在我不比凡界的任何天才修者的天赋差,你嘲笑我我也知道。我会努力修炼,终有一日成为你的臂助。”
酆业寂然许久。
“不,”时琉望着他说,“为了善恶有报、天理当昭。”
房间里归于寂静。
“第一件,确认魇魔谷外我那个废物下属探查到的人确实是你。”文是非停顿,不紧不慢地续上,“第二件事,自然是杀人。”
话间,文是非随手一掷,他房门上便多出一道水幕似的光华,其中绰约显影的,正是行船下等铺位里光景。
文是非想起什么,瞄向他身后木门:“哦,是保你的小侍女有惊无险。今时不同往日,想来这一船人,如今即便是挨个在你眼前死绝了,你也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的,是么?”
说着,妖皇血眸微动,他眼神森寒嗜血地笑了:“那么冰清玉洁的圣女,只留在他们天寒宫供着,纤尘不染的,岂不是太可惜?
酆业冷淡地侧过身,睨向不远处那道守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的人影。
时琉仰脸,对上魔的眼神,在他冷峻神容上清霜被嘲弄取代以前,她就认真地凝望着他一一
酆业眉尾一抬:“杀谁。”
第一句话就不太客气:你那个小侍女什么病,还要用你的混沌之血来治?”
那双漆黑眼眸里长河渐落,日轮重起,一点极淡的笑透过眸心,他再一次细致地打量起榻上的少女。
时琉微怔:“你不留在房里休息吗?”
但平静之下暗涛汹涌,反而更叫人觉着危险。
怔看了他半晌,妖皇才妖异笑了:“妖族近年常有小妖失踪,最近一两月尤为频繁。查到的人如今就在这艘行船上,不过是最下一等的铺位。”
玄门问心(六)(听主人的。...)
一块舞着“天寒宫”白底金字字样的牌匾,高高悬在冰玉砌起的大殿正门,端方清正,纤尘不染。殿前,两株雪梅正凌霜艳雪地盛开。
巍峨大殿衬着峰顶年年不停的落雪,如画卷一般,静谧而美好。
一卷书砸在殿侧的窗柩上,吓得窗前花枝一抖,枝头撑着的雪扑簌簌落了下来。
殿内。雪白胡子的老头正叉着腰,气得摇头晃脑走左走右:“天衍宗是何等门楣!往小了说,那是和我们天机阁曾经同门同脉、同气连枝的同根之派!往大了说,那是如今和玄门并列两大仙门的庞然之物!岂容你妄加揣测!!”
在白胡子老头对面,一张落地桌案后,白纹软垫上端然跪坐着位冰肌玉骨圣洁无双的美人。
此时听着老者训斥,女子也只低垂着眼,细长华贵的金莲额饰从她雪额前垂下,盈盈坠坠,一点红玉莲心也落在眉心。
等老者长篇累牍说完了一堆天机阁与天衍宗的旧事,又历数了几千年来两宗之间的邦交美谈,只剩下呼哧呼哧喘急气的工夫,桌案后,金莲轻颤,美得夺人的女子终于平寂漠然地仰起了脸。
“师叔说的这些,与我说天衍宗已然入魔,有何关系?”
白胡子老头气得快跳起来:“你到底听没听懂我说的话,你不过是心血来潮卜了一卦,就敢信誓旦旦指责这凡界第二大仙门入魔!你可知这话一旦传出去,是何等风波、何等罪过?!”
雪晚垂首:“我只与师叔说过,若是传了出去......”
白胡子老头,也是天机阁现任阁主雪希音,顿时气得脸都涨红了:“你这意思,传出去还是我的罪过了?”
“雪晚不敢。不过,师叔有一言说得确有失偏颇。”
“天机阁本就是卜测天机,信与不信,是旁人事情,与阁内无关。”
“可你是天机阁圣女,又是老阁主的唯一传人!你一言,可抵千万言,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懂。”雪晚低低颔首,“因此我未动金莲讯,将此卦言通传天下。”
“你一一你还想传金莲讯!”
雪希音差点气厥过去,口不择言,“无凭无据,你就不怕天衍宗打上门来,要把我这阁主一剑钉在天寒宫的殿门牌匾上!?”
雪晚垂眸,似认真思索过,翘首:“如此,师叔也算为天下证其为魔,当得大义了。”
雪希音:“???”
在被自家圣女气得升天之前,白胡子老头狠狠一摔袍袖,转身出了天寒宫,令彻峰顶一一
“圣女雪晚,闭殿思过,三月内不得踏出天寒宫半步!”
回音之下。
雪希音踏出殿门,天寒宫漆着金莲花纹的玉璧石门在他身后关合。
几乎是同一息,老者面上怒意如水纹映影一般,悉数褪去。
袍袖下,他拇指与中指虚扣。
随着心底默念盘算,雪希音那双同样白了的长眉,慢慢皱起,皱深。半晌,他一拂袍袖,转向西南方向。
望着云山雾霭,老者幽幽叹了声气。
峰顶,阁主令声震得雪声簌簌的檐下,路过的两名天机阁婢女捧着食盒,低声议着。
“唉,圣女又被禁足了,也不知这次是为了什么。”
“多半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也是,上回我在后园打理花草,竟然听圣女跟阁主说,她梦里算了一卦,卜到玄门那位天骄并非玄门掌门亲生。
“什么!”
“嘘一一你小点声,阁主已经训过她了,叫她勤修阁内《断天机》心法,省得总出岔子。”
“圣女这十卦九不准的,将来要传出去,置我天机阁数千年声名于何地啊。”
“唉。”
两名婢女低着头含着胸,快速走过描着金莲浅纹的窗。
窗没关,支起道窥雪景的窗棱。
两名过去的婢女并未看到,那一隙窗棱内,她们议论着的天机阁圣女就跪在窗旁的柜前,辛苦地搬着什么。
仙气飘飘的披帛,缠着雪白纹理的素衣,此刻却被粗鲁地撸到最上面--露出半截藕白纤细的玉臂。
搭在额前的金莲,一低头就晃晃荡荡地坠拦在眼前,实在费劲,也被雪晚拽着金莲尾尖儿,倒挂到头顶婢女精心修整打理过的朝云近香髻上。
“咦......奇了怪了......我藏在这儿的芥子戒呢......”
传闻中冰清玉洁只饮霜露只食仙果的天机阁圣女,此刻半点仙气也无,更没了方才在雪希音面前装出来的端庄平寂,一张仙美人儿似的脸都快皱成包子了。
雪露!雪露!”圣女找了半天不见,回身高呼。
“听见了听见了!”
天寒宫的后院方向,一个满鼻子灰的小婢女举着蒲扇冲进来,一见这满地乱七八糟的书卷古籍,她小脸都要沾上泪了:“圣女,您这是又翻什么呢?翻成这个样子,让阁主瞧见了,肯定又要说您了。
“没事,放心,他这几个月不会来了。雪晚不在意,没回头地摆了摆手。
“咦,这是为何?”
他罚我禁足三个月。”
“哦,那就好......啊??小婢女惊得扭头,“您又跟阁主说什么了啊!”
“这个后说。你先帮我找找,我那个芥子戒放哪儿去了?”
雪晚把自己又垂下来的额前金莲重新掀起来,她拎着它扭回头,指着身前被她翻空了的书柜:“我明明记着,我就夹在哪本书里了啊?”
小侍女长长叹了口气,手里蒲扇一指头顶:“您又忘了,您说怕哪天阁主突然来检查功课,藏书里不安全,放大殿梁顶了。”
“噢一一!”
圣女恍然,松了额前金莲,捞起雪白衣裙,就要往梁上跳。
路过小婢女时,圣女怔了下:“你这一头脸的灰,是去钻后园我挖的那条狗洞了吗?
小婢女再次叹了口气:“我在后院给您做烧鹅呢,这不是您今天早上刚点的晚膳吗?您这健忘的毛病怎么越来越重了......”
“啊。”
圣女笑笑,轻蹭了下婢女鼻尖上的灰,将她转向后院推了推:“烧鹅重要,你快去吧,多烤几只,我待会下山要带走。”
“?”
“????”
小婢女惊呆数息,蓦地回身:“带走?您真打算离山出走啊!!”
“__”
身后无人回应。
小婢女仰头一看,雪白衣裙飘飘若仙,此刻已然无声就轻易高跃到大殿十丈高的房梁之上。
裙下,如雪如羊脂的腿又白又长。
小婢女灰扑扑的脸顿时红了个头顶冒烟。
几息后,她捂着流血的鼻子往后院跑,声音幽怨抓狂一一
“圣女!你裙下又不穿亵裤啊啊啊啊啊啊!!
“你懂什么?这样多舒服。”
取了为离山出走准备了好些时日的芥子戒,雪晚层叠的衣裙从空坠落,挽在臂弯的披帛在身后迤逦长拂,如一朵仙庭盛放的花。
雪白裙摆慢慢垂落,晃过。
--
同样雪白的大氅,此刻正从渡船的踏板上荡过。
大氅下的隐纹靴子踩上地面。
“凡界啊,”紧随隐纹靴子后,一道火红重纹的衣袍也踏停在侧,凛然妖邪的血眸四下一扫,“我该有几千年不曾踏足了,还真是怀念呢。”
一番赞叹,然而无人应声。
文是非笑着皱了皱眉,扭头往身旁看去。
旁边。
一身雪白衣袍的清隽公子和他一身利落玄黑衣裙的漂亮侍女并肩而立,不过两人都没搭理他,正彼此面对面,一个仰脖一个低头,低声交流,十分严肃。
像是在商议什么要事--
酆业皱眉:“你一定要穿这件黑色衣裙吗?”
时琉平静:“白色易脏。”
酆业冷漠:“修者可纤尘不染。”
时琉仍平静:“我试过,那样有些费灵力。我灵力修为尚薄,不能这样浪费。”
酆业沉声:“回去换,费我的。”
时琉想了想,安静点头:“听主人的。”
酆业:“......
酆业漠然转身,看向被冷落得很彻底的血眸妖皇,迁怒得十分自然且冷漠:“那人你还要留用到何时?”
话声间隐有笛声暗作,若在天边,若在耳前。
看门狗怒转回来,呲了呲他地包天的牙口,喉咙里呜噜起来。
同为妖族,他们共同语言应该多些。
前侧的妖皇抱臂回身,上下打量时琉:“长得这么漂亮的小美人,谁给你取得这么难听的名字?”
可她神色都静:“主人不想我问,我便不问。”
“...哦。”
可惜悦耳没换来好脸色,邻桌男子皱着眉:“去去去,哪来的小道士,爷最烦你们这些骗钱的,不算卦,听见没?
“就是,你从哪听说的?”
“暂时同路。“酆业说,“等这件事结束,便无瓜葛。”
还走着路就被捏起下颌,殊为不便。
时琉步子小他许多,身影匆匆,气息却平稳:“我们要和他一起走吗?”
酆业垂眸,几息后,他松懒了神色:“也罢。带路吧。”
客栈三层,最下面那层顺带经营食肆,这座城本是港口,后又落了渡天渊的接引殿,往来客人汇齐凡界三教九流之辈,热闹非凡。
他眼睁一隙,抬手,非常习惯成自然地摸了摸身旁少女的头顶。
雪衣大氅前,魔兀地睁了漆黑的眸。
时琉垂耷着细软的睫毛:“主人是要做什么?”
还未并肩,狡彘就听见妖皇摇头慨叹:“几千年了啊,想来此地的人们,应当十分怀念我数千年前那一剑血色的风采了。”
“十恶不赦之人。”
于是被这食肆或是人间吵闹惹得略起躁意的心情平寂了些,他垂回手:“想吃什么,你点。”
大约是被馋得,眼神都格外凶。
尽管那张清峻神颜惹来不少路人注视,但于他无有半点妨碍。
狡彘心里叹气,加快几步,干脆远离身后的主仆,走向最前那身妖冶又张扬的大红袍子--
他却笑得非常舒心:“还得再等等。”
时琉微怔:“恶人?”
这边竖耳听着店里跑堂小二报着菜名,邻桌那边,上好了酒菜的客人们的闲聊也飘过来。
少女眉心微蹙一一
已经上了楼入了房的贼人不见动静,想来是要等什么同伙的,酆业收敛神识,冷淡起眸:“进吧。”
狡彘:“......”
狡彘:“??”
“别家是不好看见,但天机阁那从上到下,一水儿白衣仙气儿的,人一多,漫山遍野扑扑啦啦就跟那野鸽子似的,想不瞧见也难啊!”
跟着从渡天渊行船下来的那人,时琉一行四人穿过半城,最后来到了一家客栈外。
酆业这才垂了手,稍觉满意:“杀人,灭门。”
小侍女安静点头。
“仙家弟子跑动,你家里人怎么瞧得见?”
到了食肆内,坐下以后,看着狡彘对着邻桌菜肴一直吸口水的模样,时琉就明白了它为什么突然拉出她的旗号也要进来坐坐的原因了。
“?”时琉回眸:“?”
小道士看着也没太在意,转过身,刚要撑着幡迈第二步。
他跟着一抬单眼眼皮:“这位兄台,你我有缘,你真不算一卦吗?”
身后话声时有传来。
狡彘表情复杂地走在前面。
“好。”时琉应声。
杀意骤起。
在酆业一记眼刀下,狡彘险而又险地想起什么,把称呼改了。
酆业侧眸,示意时琉与狡彘跟上。
忘了。
而妖皇一度摸着下巴,打量狡彘许久,微微歪身,靠近酆业:“师父,你这看门狗,确定真是狗,不是猪么?”
“这位小仙子,我见你头顶异象,好像有紫--”
酆业:“我不想等。”
轻轻浅浅的,山泉一般悦人耳心。
时琉安静抬眸:“我很喜欢。”
摸着了。
听得它只觉着,它家主人最近脑子越来越不正常了。
说好了听他的。
最先开口那个见两个朋友都不信,急了,一拍桌子:“我家就在那天机阁山下,离着最近的村里,我叔父叔母亲眼见着呢,说山上天天见着仙家弟子来回跑,漫山遍野也不知道翻什么。”
文是非血眸一闪,他邪凛地笑了声,摇着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折扇,大步向渡天渊停船处的城中走去。
魔没说话,也没翘唇角。
戴着道士帽,两绺儿小胡子,面皮白白净净的,手里还撑着只幡一一大字三个:神算子。
话声未竟。
“十六?”
小字一行藏在角落:天机阁落选弟子,十卦九不准。
“去!赶紧走,别逼爷动手啊!”
是个雌雄莫辨的好听声音。
这个更病得不轻。
酆业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侧手不知是恶意还是怨念地捏了捏少女下颌:“我让你问。”
酆业上了凡界以后似乎就有些困懒,这会披着雪白大氅,半阖着眼坐在椅里。
时琉好奇回眸。
小道士捋胡子,一副神在在模样:“天机阁阁主宽宏大量,想来是不会计较这种小事情的。”
旁人听着是笛声,文是非血海里徜徉惯了,于他入眼便是杀意凛凛。
时琉眼底隐生笑意。
“好吧。”
酆业懒得搭理这俩。
差点忘了,主人说了,妖皇面前不能提起小侍女的本名。
要你管。
“?”
“__”
小道士停下,转向时琉一桌。
但......
“听说了吗?西边天机阁,这两日忽然乱起来了,好像是出什么大事儿了,满阁动荡着呢!”
狡彘:“?”
--
“咦?”
狡彘看了看食肆内客人情况,回来酆业身旁:“主人,我们也进去坐坐吧,时.....十六该累了。”
他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停在时琉身上,惊异浮现。
文是非回头看了看雪白大氅肩侧,露出安静侧脸的少女,他又妖异笑着落回眼神:“师父,就算你急着为人雪恨,难道就不想顺藤摸瓜,将所有牵连该杀之人杀尽?”
-
邻桌显然也瞧见了,最先开口那个都气笑了:“天机阁落选弟子?哈,好大的口气啊,天机阁知道你这样扯虎皮做大旗吗?”
“闹市中行苟且,既掩人耳目,又藏木于林,妖皇盛誉,“这些人还挺有经验,也会谋划。”
大约是听透了这句潜台词,妖皇一怔,随即哈哈笑着,率先进了食肆大门:“好,为这个难听的名字,这顿我请。”
“好,”小侍女松了神情,“我陪主人同去。
但他雪白大氅所过之处,路边的绿草如茵里,浅浅开出了一路细小碎粉的花,明媚地摇曳轻荡着。
时琉目光没等收回,就听阵风从身侧掠过,停在邻桌:“这位兄台高见啊,我也觉着,天机阁那群人穿得跟鸽子似的!”
酆业:“...问。
好在酆业还阖着眼,似乎不甚在意。
停在她侧前方,邻桌边上的,确实是个小道士打扮的年轻男子。
酆业走出一段去,微微皱眉:你不问我是什么事吗?”
“不会吧,天机阁与世隔绝,除了占卜三界大事后会用金莲讯通传天下外,平常素来低调。尤其这封山十六年,开阁才多久,能出什么事?
时琉偏过脸。少女的瞳眸在凡界的光下透着一种澄净的浅色,幽幽蛊人似的。
时琉点完菜,就听见最后一句,下意识往同桌另一位白衣飘飘的“野鸽子”身上望。
尤其这里是凡界,不是做什么奇怪无礼举动都没人看的幽冥,只这几步间,已经好几个路人疑惑或谴责地望向他了。
话虽是赞,但时琉看得清楚,妖皇那双血眸里红雾都更浓了。
玄门问心(七)(那幽冥是如何出现的?...)
若是此刻直面酆业的人换作其他化境以下的修者,大约已经被那一瞬如借天地之力灌顶的煞气凝住,连骨血吐息都一并冻僵了。然而起势突然,未尽全力,再加上小道士包在道士帽里的不知什么东西在那电光火石的瞬息忽地一亮又一灭一一
最后小道士的惊呼只额外停滞了一息。
“这位小仙子,我见你头顶异象,好像有紫.气东来之像啊!”
所有在食肆内的食客,有一个算一个,举杯的,斟酒的,夹菜的,咬饼的......
全都在那一息的杀气波及里惨白了脸。
数不清多少声碗筷碟勺跌落,甚至还有个胆子小的,不知在那瞬见了什么,吓得整个人都从板凳上翻了下去,裤子下面已然湿了一大滩。
想也是尸骸成山,血流成河,白骨支离。
兴许还与哪个白骨骷髅空眼眶来了个近距离接触。
好在那杀意来得快,散得更快,小道士话声歇时,堂内冷杀之意已然一荡而空,不复半点存余。
总算不至于叫这好好的食肆变成屠宰场一样恶臭满地。
“咦?他们这是怎么了?”寂静过后,小道士像是毫无知觉,扭过头去,不解地看着身后满堂狼藉。
到此刻,那道雌雄莫辨的好听声音一出,堂中食客们才像是骤然回过神。
满身冷汗叫风一吹,就往骨缝儿里钻似的阴冷。
没几息工夫,大半个食肆的客人们全付了钱跑干净了。
他的睫毛对于男子来说实在长了些,又长又纤密,若不是总眼神无辜地拎着眼角,稍垂下来也当如密匝匝的细软鸦羽。
“我今天的算卦铺子开张,全指望这食肆里的客人了,现在怎么办?”
桌旁三面坐着人,除了对面那个这会又把眼帘阖回去的雪白大鸽子,其余三人都在奇异地望着她。
左手边那位眸子血红的尤其....让她浑身不舒服。
雪晚于是慢慢吞吞往右手边的短发少年那儿挪了挪。
一整桌,就那个血色眸子笑得妖异又邪气,量着她开了口:“哪来的装道士的小骗子,要钱不要命了么?”
只见小道士闻言一愣,然后一双春湖似的潋滟瞳子亮起来:“这句好呀!”
“什么...?妖皇的笑都顿了下。
小道士却没理他,从随身的破旧褡裢里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了毛笔,又毫不见外地拿了狡彘上桌后就皱着鼻子没碰过的茶杯倒了点水,随便蘸了两笔。
然后小道士就在握着的幡上又加了一行小字--
‘天机阁落选弟子,十卦九不准,要钱不要命。''
妖皇看得清清楚楚:“......?
挥笔蘸墨,随手写就,小道士一翻手腕就把毛笔送回身旁的褡裢里。
然后那张带着小胡子可笑起来竟然娇艳的脸蛋一扬,她一副豪气干云可又心痛难忍的模样:“看在你们给我想了这么一句好词的份上,我决定了,不要钱给你们算一卦!
一一方才堂中不乏修者,那些人只是受了一点外泄的气机波及,都像尸山血海里走了一遭,可面前这位首当其冲的竟然能在它家主人杀意下几乎半步不退。
想着,短发少年憨厚神情间,做出了一丝不耐:“你都十卦九不准了,谁用你算,还是去别家吧。”
说着话,狡彘佯作随手推了上去。
幽冥凶兽榜第三,即便是化了人形,那一爪下的气力也足够叫个天境修者筋断骨折的了。
可小道士偏巧没给它试探的机会。
拎着幡起身,小道士忽然“哎呦”一声,向斜前踉跄一跌,恰恰巧就和狡彘那道掌风擦着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偏了开去。
“?”
狡彘眼神一冷,憨厚尽去,五指一扣就要动手一一
“十卦九不准,还剩一卦呢?”
没什么征兆的,文是非忽然开了口。
狡彘运起的气机骤停,疑惑侧头望向对面。
妖皇早就耷下眼皮去了,一直有下没下地转着自己的血玉扳指。此时即便是抛出问题,好像也只是随口一问。
小道士闻言,歪了歪脑袋,笑眯眯的,眼睛像两弯漂亮的月牙湖。
“你猜。”
文是非也笑,眼帘不疾不徐掀起来:“我猜完,你就要死了。”话间,妖皇眸底血海翻涛,嚣烁着冰冷嗜血的疯劲儿。
......不猜就不猜,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小道士很识时务似的一缩脖,立起长幡,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捋了捋小胡子:“所谓十卦九不准,余下一卦......断天机。”
声清而澈,妖皇却听得眸子骤厉抬起。
隔着桌角两人对望。
一坐一站,一红一青,一戾一笑。
空气里好像都有噼里啪啦的交汇。
时琉好奇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道士漂亮又古怪,但她从心里觉着亲切也亲近,想来不会是什么坏人。
就是不知道,文是非......
“张望什么,”旁边响起个冷淡声嗓,然后魔爪从后面扣上来,“不关你事,吃饭“哦。”
少女依言低了头。
这一打岔,那边两人也消停了。
文是非单手手背撑了颧骨一侧,酒杯一抬,杯沿儿后唇角勾得邪气十足:“一卦断天机,怎么会从天机阁的遴选里落选的?”
“这个啊,”小道士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天机阁的老头说了,我这等天纵奇才,他们教不起,没脸教。”
“--?”
狡彘被咽到一半的肉噎了口,翻着白眼去看那小道士。
时琉想了想,没什么表情的:“我们上来,斩妖除魔。”
没人理他。
雪白大氅寂静如雪。
他面上不知为何没了笑,神情难能冰寒彻骨,握拳的手按在桌上,紧得近颤一一
文是非看着左右两个逐渐相谈甚欢,越发熟络,他不由眯了眯眼,传音给酆业:“师父,这假小道士真小骗子来历匪浅,你管不管?”
桌旁一寂。
妖皇支了支眼:“没记错的话,我才是给这桌饭买账的吧?”
......文是非:“?”
“那你家小侍女聊得眼睛都亮了,就快要跟着小道士跑了,你管不管?”
在那双血瞳冰冷又疯狂的凝视下,小道士面不改色地接了,信口就来:“好地方呀!”
笑意妖邪。
被这句噎了下的显然也不止狡彘。
妖皇·文是非一顿。
时琉听得不解:“以人力......穷尽天工造化?
魔缓睁开眼,偏过脸:“?”
文是非血瞳诡异烁着。
装道士的小骗子,还挺着急。
也终于惹得上了凡界就没怎么睁开过眼的雪白大氅的主人动了动眼皮,漆眸略张一隙,冷淡刮骨地扫过小道士。
“然后?惊天仙气自九霄而落,力压秽土,硬是砸出凡界之下天梯万丈!”
雪晚总是戏笑的眼瞳里情绪微晃:“滔天魔瘴湮灭于伟力之下,从此幽冥隔绝,自成天地造化一一
“够了!”
雪晚终于把那只鹅腿嗦完,吐出来一根完整光滑、一点肉腥都不沾的鹅骨头。
小道士得寸进尺,成功和狡彘换了位置,挪到了时琉身旁。
它的主人也依然阖着眼,像未闻未觉。
时琉正迟疑要怎么说时。
“《三界传》里只说,天地初开,五帝化生,分仙、凡二界;后魔气横生,秽土蔓延,又成幽冥。”
他收回神识,正听着右手边那小道士问:你们不像这镇上的,从哪里过来的啊?”
文是非夹了一筷子烧鹅肉,横插进来,往小道士面前一放:“幽、冥。”
文是非:“。”
怔了两息,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眼尾轻垂,尽管白皙面颊上仍旧不见什么情绪,但防备情绪软了许多:“谢谢。嗯,我请你吃这个吧。”
文是非:“??”
她满意看了眼,这才仰脸:“你不知吗?幽冥和仙凡两界不同,并非混沌开天时就有的。
雪晚期盼看她。
小道士:“我请你吃烧鹅吧!”
文是非暗勾了下唇。
文是非心口戾气稍松,这才将眼神阴鹜抬起:“道听途说,也敢卖弄!你真专来找死不成?
小道士的注意力立刻就跑将过去,眉眼也重弯成月牙:“小仙子,你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了。”
雪晚当没看见,委屈完了,继续和她的小仙子聊天:幽冥上来好麻烦的,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呀。”
时琉双手把面前那盘推过去。
一声震响,却是文是非最先开口。
传音里那人依旧冷漠。
“不管。”
时琉迟疑。
大盘喷香四溢的菜肴放到桌子正中。
时琉头一回从同龄人身上接受这么明显的善意和亲近,都有点愣着了。
说着话,不见小道士怎么动作,他手里忽地就多了一盘东西一一
良久,文是非微微侧脸,余光在左身侧隐晦地一扫而过。
行吧。
“好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小道士身体比声音都快,话没说完,屁股已经坐到唯一空着的凳子上了。
妖兽.狡彘一顿。
时琉只觉着自己朦胧像是离某个藏了万年的庞然大物更近了,只是犹隔着雾,看不清真面目。
等回过神,临窗那侧,靠着雪白大氅坐的少女低着头,还是没藏住被逗出来的轻声的笑。
时琉:“......嗯?”
见小道士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时琉有点不忍心:“嗯,他说话就这个样子的,你别怕。”
看着那只玉扳指都快被捏成齑粉了似的。
区区凡人,看着细皮嫩肉的,脸皮怎么比它个幽冥凶兽还厚??
雪晚故作神秘地压低上身,向对面的少女那儿凑了凑;我看过万年前的野史古籍,说那时候凡界之下忽生秽土,秽气蔓延,魔瘴汹涌,隐有侵蚀两界、祸及苍生的趋势。
时琉怔了两息,下意识想往旁边白衣上望,但忍下了:“那幽冥是如何出现的?
她无意识攥紧了手:“然后呢。”
“啪。”
反正也不是他的小侍女。
小道士摇头晃脑地念完,笑了:“所以你看,幽冥是后来才有的。至于如何出现......
停顿了下,又续上一声薄凉轻嗤:“她敢。”
“是啊。”
“没兴趣。”
雪晚一顿,眼神委屈,一息含泪,转向时琉:“小仙子,他凶我。”
小道士咬着烧鹅,口音含混鸣噜:“早就听说幽冥大陆,乃以人力穷尽天工造化,慕名已久呢。”
且跑了正好,他还挺好奇他师父发一场疯,能叫三界乱成怎样一个天翻地覆、血海浮屠的天大好光景。
玄门问心(八)(他的元阳之体,不还是我破...)
她目光不动声色从在座另外三“人”身上划过:“斩妖除魔?“嗯,时琉自己肯定了自己,“斩妖除魔。”
......好呢。小仙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雪晚扭过头,招呼住冒出头来的跑堂小二:“小哥儿,来壶你们这儿最上好的春茶跑堂小二正疑惑着这满堂客人怎么就剩下一桌了,闻言就见着一个不知道哪儿冒
出来的江湖骗子模样的小道士,突兀地坐在那一行明显衣着华贵来历不凡的贵客中间。
他垮了垮脸,赔着笑过去:“没问题,不过您这账是自己单结还是?”
小道士豪气地一指自己对面那位墨发红眸的妖皇:“当然是记在他那里。”
文是非拈着茶杯,似笑非笑地拿在手里把玩,但眼神邪性又冷冽得很,好像下一刻就能给这茶杯捏个粉碎。
他又以同样的眼神,撩起来望着对面的小道士:“不过,记我的账,你不怕要用命还吗?”
“相逢即是有缘,公子那么见外干什么?小道士慢慢吞吞往时琉那边挪了点,“
更何况,我也是来斩妖除魔,志同道合嘛。”
“哎哟,这位客官,您这可就开大玩笑了,还没走的小二收拾着邻桌的桌面,“谁不知道咱们华天府是天衍宗的地界,绮云镇又是华天府下的要枢--两大仙门威震三界,哪有什么妖魔鬼怪敢来这里作祟呐?”
一桌子妖魔鬼怪,阖目,喝茶,吃菜,低调安静得很。
倒是妖皇感了兴趣似的,随手将杯子往桌上一掷,砸出啪的一声轻响,而他撑着额支了眼皮:“哦?那若是在绮云镇出了妖魔行径,杀了些人,那天衍宗会如何自处啊?
“这,死一两个人的话,只要不是死法太诡异,那天衍宗倒不会管......”
跑堂小二答得认真,浑然不觉,身下的黑影里仿佛有什么不可见的东西涌动起来,带着诡谲而令人胆寒的波纹,慢慢扩大,爬向他脚踝。
“哎呀你这跑堂,话怎么如此多!”
小道士忽地把俏脸一拉,声音也故意压得粗粝,“让你上茶,你还不去后厨传,在这里磨叽什么!”
跑堂小二一愣,回过神来,他下意识看向问自己话的那红袍公子。对上对方似笑似煞的眼神神色,小二没来由地背后窜起一阵凉气。
他咽了口唾沫:“好,好,这就来。麻烦几位客官稍等。”话声未落,人已经拎着抹布一溜烟儿往后厨跑了。
妖皇不紧不慢地勾回血眸,落向对面。
小道士正转回脸,仰着白生生的俏丽脸蛋,朝他捧起个无害的笑脸:“我替你骂他了。”
妖皇嗜血一笑:“多管闲事,死得早。”
“我们算命的,不信这个,信天道。”雪晚呲牙,“我下山...嗯,下来前算过了,我今日会遇上个心地特别善良的小仙子,没有什么血光之灾。”
说着,雪晚又往时琉那边蹭了蹭,“是吧,小仙子?”
酆业嗓音淡淡响起。
堂中无缘起了一阵清朗的微风,风里夹着一丝凉冰冰的雪后松木似的香。
时琉对这气息熟知,有些疑惑地望向身旁。
从踏进凡界后,似乎就一直有些困懒的酆业睁开了眼。
时琉说不清楚。
只是明显觉着,他这会儿和刚刚都不太一样了。或者说,只有之前的他才不像是平常的他。
不等酆业说什么,时琉身旁,小道士趴过来,悄声:“这叫离魂仙术。”
“?”
她声音没藏,一桌都望过来了。
除了时琉是真心好奇,狡彘是真心噎了一口如临大敌,其余两人眼神里多少都沾点霜冷。
小道士像没瞧见:“离魂仙术是以前仙界大士俯察两界的手段。你看着他刚刚在你身边,和你说话动作没什么太大异样,但这会工夫,其实都够他顺着整个天衍宗的地盘转一圈的了。”
时琉惊得眼角微拎。
雪晚挠了挠额角:“小仙子,你这样看**嘛。”
时琉有些纠结地微蹙眉心,似乎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她身后就有个懒洋洋的魔替她说了:“她想说,这是第一次见到比她自己还不要命的。”
雪晚将信将疑:“真的吗?”
“我也奇怪。”
酆业这样说着,侧过神容。
只是魔低俯下来的,那双如从九霄之上漠然临睨人间一般的瞳眸里,见不着半点近人性的情绪。
他像看个死物一般望着小道士。
“即便她不要命,我也不会让她死--但你又是凭仗什么,认为我不会叫你死在这里。”
雪晚挠着额角的手,下意识往道士帽帽檐下挪。
魔垂眸冷哂:“那朵小莲花确有点意思,可惜它还护不住你的命。”
“......
雪晚一顿:“我能教小仙子修炼!”
“?”
魔懒散嘲弄地睨她。
就你也配的意思基本是溢于言表了。
雪晚于是自觉补充:“虽然小仙子已入地境,但看得出是机缘提升,根本没正式迈进修炼道门。且她体质特殊,不加以引导实在浪费一一而我,能教她''人''的修炼法门。”
“人”字咬得极重。
在座三“人”多少有点被暗示了的意思。
酆业难能也沉默了。
他本体确实非人,生而赋位,也从未经历过地境天境化境再飞升仙界的苦修。
另外两只大妖就更不必说了。
大堂里仿佛无声也无形掀起的风雪气忽地散了。
“死劫”消了。
雪晚松了口气。
偏有个还不肯放过她的妖皇在对面,冷戾带笑:“那你今日出现在这里,难不成就只为了教她修炼、行善积德?”
“自然是为了行善。”雪晚把胸脯一挺,十分骄傲,“顺便再等个人,也是行善。”
“等谁?”
雪晚立刻趴回来,神色神秘兮兮,刚要说什么。
她忽地回头:“哎呀,来了。”
“?”
话声未落。
一行四人,统一着黑色剑袍,腰间佩剑,头顶束冠,神情凛然自傲地踏入大堂中。
正碰上跑堂小二拎着茶壶从后厨出来。
见了这一行四人腰上的佩剑,小二一愣,慌忙哈着腰迎上去:“几位仙师,因何大驾光临?”
“有空桌......吗?
站在为首那弟子身后,开口的人说到一半,有些疑惑地扫过这整个大堂内只剩一桌的神奇境况。
小二没察觉,陪着笑脸:“刚收拾出来一桌,几位仙师这边请。”
小二快步带着,往时琉他们对面那桌过去。
确实是他刚擦出来的。
那四人迟疑地停在店门。
最先开口那个向着为首的人传音:“有些古怪。按惯例,他不该是寻个人多之处遮蔽些吗?这店里也太空荡了。”
静观其变。晾他也不敢生什么心思。”
“是,师兄。”
佩剑的四人中,修为最高的已臻天境巅峰,又都是自视甚高的仙门弟子,这会神识传音,没一个忧心被旁人听见的。
于是桌旁,唯一境界低些的时琉都被酆业点握着手腕,将传音听了个清清楚楚,更别说其他人了。
“天衍宗,剑峰弟子。”雪晚传音。
妖皇笑得邪气且不屑,“这就是你要等的人?”
“别急,还有呢。”
“?”
“哟。”
不是旁人。
某一时刻,封天石牢室外。
专门看守这一间牢房的弟子此刻就跪坐其上。
一两息后。
“秋白见过小师叔祖,见过袁长老。”
袁沧浪胡子抖了好几下,终于憋出一句:让你反省,你十几日就想了这??”
要不是没有弟子陪他做一场戏,那袁沧浪大概又要忍不住到处找笤帚了。
不过为了弟子们不至于生出心魔,基本隔几日就会有所轮换。
蔺清河显然早**以为常,轻颔首。
“岂止认识。”
蔺清河神色微显意外:“秋白怎会在此?”
蔺清河淡淡按过,“三十日之期减半。秋白。”
而通向地牢出口的另外半圆石室里,正中放着一只麻绳蒲团。
一一三位太上长老同下幽冥,终于从魇魔谷将魇魔生擒了回来,此刻就关押在水牢最地底的封天石牢中。
“等等,”袁沧浪想起什么,连忙扭身,“记着把袁回那个惰怠小子一并带上,不许再对他手下留情!”
其中一位胡子凶脸,正是这趟同下幽冥的玄门长老,袁沧浪。
紫砂壶高高抬举起,细长清透的水流倾泻而下一一
--
角落里,封天石都难以全压制住的魔气,正滔滔外溢在一身几难蔽体的素纱红衣的女子身上。
人声远去。
只不过这里常年都是空置。
晏秋白肃然起身,就要向外走去。
文是非声音愉悦又狞然:“你说,若是将它宰尽了,能把凡界多少条河染成血红的呢?
此地无声,连水牢外的瀑布落水声都难以进入,寂静得令人心冷。最可怕的还是漫长,漫长得好像断了生死,又或者已经**而不自知。
空气兀地波动。
随着他话声,越过小二肩后一一
袁沧浪冷哼:“你这妖魔,竟然还知道我玄门师叔祖?”
--
而这一回,看守地底这间牢房的弟子,却已经有十数日未曾轮换了。
“几位贵客,你们点的新茶来了。”
魇魔身形妖娆,扶墙而起,含笑如春,“这不是几千年前一剑定天下的无情道,道子大人吗?”
而另一位,面如冠玉,清冷如天堑难攀,眸眼极深又极幽远。他望人一眼,仿佛就能叫对方看尽人间盛衰悲欢。
识海中一览密信,连晏秋白都不由生了凝重:“天衍宗...?”
客栈二楼楼梯,走下来一位粗布麻衣的普通男子。
封天石也是造化灵物中的一种,只不过它既不能提升,亦不能救命,唯一的作用就是封禁灵气。
数息后,袁沧海扭头:????????
玄门天骄、第一公子,如今被罚看地牢,传出去多半要在人间掀一场热闹。
半间寒石牢,却映得中间那人风华无双,目含远山,如立仙天之上,清冷如璧。
蒲团上,年轻的玄门弟子起身,对两位长老作揖。
石牢一寂。
不过蔺清河修无情道,太上忘情,近在咫尺而犹远在天边,走哪都像自带霜雪肃杀之景的气质,却是和晏秋白有所不同。
然后她泫然笑了:“他的元1阳之体,不还是我破的么?怎么,他没与你们说过?”
天门之下,他就是第一。
飞流直下三千尺。
魇魔轻抬玉臂,涂着红蔻却残破见血的纤纤五指抬起,隔空,朝那清冷不可侵犯的无情道第一人虚描淡摹。
圆形地牢从正中间一分为二,施了单向可视禁制的玄铁牢栏根根矗立,森严难破。
水牢最深处的地底,是一片封天石砌起的圆形牢狱。
晏秋白谨礼再作揖:“弟子想起,魇魔谷大破,生擒魇魔,可她谷内数万伥鬼,为何不知下落?”
而在那片瀑布削出来的山壁间,水帘之后,无数禁制藏着,玄门用以关押世间最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的地方--
此时却如春困刚醒,她慵慵懒懒琤眼,望向牢外。
袁沧浪转回头,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那,小师叔祖,我就把牢狱禁制去了?”
袁沧浪:“?”
“.........?”
角落里,魇魔不知死活地缩着。
蔺清河摇头笑叹。
最近倒是住上了。
“哎。”小二讪讪应了。
小二:“?”
正是让文是非追来此地的、在水幕中显影的那贼人男子。
旁边,袁沧浪没好气地翘了翘胡子:“他?为了替个不认识的小妖魂鸣不平,违抗师命,还自请了戒律鞭。要不是掌门师兄念他代玄门行走天下,任重道远,本该再罚去洗练池思过三年一一来这儿清心三十日,已是从轻了。”
袁沧浪还在旁边板着脸:“我问你,你这十几日清心自修,可反思到什么了?”
蔺清河在门内辈分高得没**算,从长老到弟子,除了几位太上,在他面前一律都是顶顶小的小辈。
“好。好大一条鱼啊。”
“啊?”小二懵然,看了看桌上那盘鱼,“额,是挺大的。”
“弟子在。”
玄门中都将进入此地视为噩梦。
“那位小圣女,断天机之能确乃天赋,不可轻忽。她的金莲投影所在一并附于信中,你记得将她一起带回。蔺清河平静道,“至于天衍宗,你也不必过忧,门内只让你率弟子下山查探。如属实情,再回禀门内,长老堂自作处置。”
蔺清河。
数千年前凡界正乱,妖魔横生,玄门一剑定天下--那一剑就是断情剑。
“水牢”。
剑主只一人,蔺清河。
晏秋白自幼就在蔺清河门下修**,一身脾气性情,许多处都像了蔺清河。
女子浑身是伤,唇角也溢着血。
这是一个快要叫世人遗忘的名字,却又曾在卷卷古籍旧历、凡界烟云般千年长河里,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虽然从外观看,袁沧浪好像能给蔺清河当半个爷爷了。
这样一大片封天石砌起的地牢再加上玄门专设的禁制,再逆天的大魔,一旦被关入其中,没有外力帮助也基本无法逃脱。
“门中接天机阁密信,有事需交予你。蔺清河指节轻弹,一点金光飞入晏秋白识海。
也是自那以后,传出来的天下皆知的说法:无情道攻伐,同境无敌,所向披靡听见身后气息波动。
牢内。
文是非低下眼帘,血眸里杀意翻涌,人却笑了。
狡彘咬着肉插话:“不是跟你说,倒茶。”
两道着月白色道袍的身影忽然出现。
那双写尽了人间远景的眸子终于缭绕上一丝捉摸不透的雾气,望向玄铁牢狱内袁沧浪术法一施,玄铁栏杆上禁制暂撤。
他随手一拂,将晏秋白带起身。
“水牢三十日,也不比洗练池三年轻了。”
小二安置好了邻桌新客人,拎着茶壶转身:
像时鼎天被称为凡界千年来第一强者,晏秋白被称为凡界年青一代第一人,时璃被称为时家第一天骄可蔺清河不需要。
“是有收获。”
轰隆隆的山涧瀑布,如白练长垂,从玄门密林漫布的后山间,接天而下。
“好了。”
“哦?”袁沧浪压着惊喜之色,回头问:“有何收获?
也因此,只有犯了玄门戒律、受了重惩的弟子,才会被罚来水牢看管牢犯。
“弟子领命。”
无情道第一人,玄门太上长老之首,玄门小师叔祖--
“是。”
玄门问心(九)(何为,九窍琉璃心?...)
身为玄门近代长老兼小师叔祖的拥趸,袁沧浪的第一反应实是一一
‘大胆魇魔,入了玄门犹死不悔改,竟还敢妄施魇魅手段试图拨弄人心,可笑!天门之下第一人又怎是你能蛊惑的!?’
袁沧浪可以对着袁家列祖列宗以及玄门师祖们的排位发誓,他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但不知为何,没出口,反倒是脑袋下意识扭向了蔺清河。
被一个上古大魔这般秽语污蔑,他竟然还是和进来时一般无二的神情,分不出是漠然还是从容。
“擒你回来,非我本意。蔺清河说。
魇魔娇戾笑了:“那你要如何,放了我吗?”
“你为恶无数,终究难容于世。我放得,玄门也放不得。”
“那你倒是一剑斩了我、为你的天下苍生除害啊!女人终于撑不住笑,神色戾然而咬牙切齿。
袁沧浪回过神,就已不自觉听了两个来回了。
虽说无情道讲究太上忘情,万般私事不值挂心但都被魇魔污蔑夺了元
阳,就算为了玄门清誉,小师叔祖第一句是不是也不该先说这个?
袁沧浪想了想,还是委婉而艰涩地用传音表了谏言。
他没有回以传音,而是当着封天石牢内的魇魔的面,侧过身,只平静地对袁沧浪说了一句:
袁沧浪:“............?”
想来飞升成仙的雷劫当头劈下来也不过如此了。
见袁沧浪太过震惊,一副要神魂离窍的模样,蔺清河自身虽不在意,但毕竟顾念这是后辈子弟,便多添了句:“我从未做过愧对宗门之事,你无须忧心。”
袁沧浪的胡子都抽了抽:“弟子,不是担心这个......”
那双清远如天河的眸子与袁沧浪略作对视,他便了然摇头:“不必多思。我已入无情道,前尘尽断,再无瓜葛。”
“哈,哈哈哈......”
这句终于惹得牢狱内的女人一步跨至玄铁栏杆前,她眉目狠眦,恨意滔滔汹涌在她眼底,狰狞不绝:
“蔺清河!你那无情道就是狗屁天道!凭什么你说断便断?是,你了不起,玄门一剑定天下,不负宗门不负苍生--可你敢说、你也不负我吗?!!
“......
封天石牢内,歇斯底里的声响回荡不休。
蔺清河自始至终无一字辩词。
回神后的袁沧浪忍不下气,他冷声怒喝:“魇魔!这里是玄门水牢,岂容你嚣张妄言?纵使当年真有什么,那也是数千年的旧事,早作云烟!你少扯来混淆视听,妄想借此逃过你滔天罪行!”
话声落时,他神识作鞭,隔空抽出破风呜咽,穿过玄铁落在了那歇斯底里的女子身上。
“啪。”
一声清响。
素纱红衣雪肩半露的女子摔将出去,砸在地上。
蔺清河的睫毛轻颤了下。
魇魔缓了数息,才艰难撑起身,无声而含恨地望向牢狱外。
袁沧浪迫着自己吐出了一口长气,也排除杂念,冷声问:“说,天檀木究竟现在何处!
“......
牢里女子一声不吭,仍是恶狠狠盯着那道如山水青雾似的辽远淡泊的身影。
袁沧浪:“我劝你不要执迷不悟,你既入玄门水牢,就别想妄作挣扎。若肯交出天檀木,我门尚可念你一一”
不等袁沧浪说完,魇魔冷然嘲笑:“念我什么?死在我手底下的伥鬼之数万万,即便你们得了天檀木,恐怕也连我一丝神魂都不会留,只会除恶务尽断我轮回!
小东西,姐姐为祸三界的时候,你祖宗还在娘胎里呢,跟我耍什么心机?”
“你!”
袁沧浪气得面红耳赤。
魇魔慢慢坐直腰身,她又回到那种慵懒模样,这会儿甚至垂了眼,慢条斯理地轻拢凌乱又沾了血污的长发,像个妆镜前顾影自怜的美人。
只是那低抑着的笑容,却属实疯戾。
袁沧浪都看得微凛。
捋好了长发,滑落半肩的衣襟未拉起,魇魔终于抬回眸子:“想知道天檀木的下落,好啊。”
她一瞟蔺清河,“他进来,你出去。我就说。”
袁沧浪脸色顿变:“小师叔祖,不可!”
“哈哈哈哈,”魇魔捂嘴笑了,“蔺清河,你的小后辈好像很怕我吃了你呀?”
蔺清河抬眸,声清而冷:“我不会进去,你死心吧。”
“!”
魇魔笑容骤变得狞然。
封天石牢内一片死寂,空气犹如一根无形的弦紧紧绷着。
半晌。
蔺清河垂眸转身:“罢了。”
袁沧浪脸色顿时更难看:“小师叔祖,这件事事关一一”
有外人在,余声终究未竟。
可也用不着说完了。
魇魔靠回冷冰冰的石壁上,不知是冷漠还是快意地笑着:你的天人五衰,已经开始了吧?”
“--?”
袁沧浪震惊回身,死死瞪住魇魔。
那一息他差点忍不住出手杀了对方--在玄门也只有长老和最重要的核心弟子们才能知道的惊天大事,竟然被一个大魔轻轻松松点破了。
此事若传出去,三界必起波澜!
大约感受到他的惊骇,魇魔讥讽歪了歪头,又故意**似的拿眼神掠过青色长袍侧影:“有什么好意外的?你们小师叔祖的身体,每一个地方,可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无耻魔头!”袁沧浪气得老脸通红。
魇魔盯着的那道身影,那个人,却从头到尾没有为她的话动过一丝波澜。
女人垂了眼,懒洋洋拽上了自己落下肩的薄纱。
无情道啊,不愧是无情道。
她魇魅之术的天命克星,她求不得的苦果,她命中注定的劫数。
一点自嘲剔过眼眸。
可魇魔的语气依旧是不屑的嘲笑:“天门之下第一人又如何,不破天门、不飞升成仙,终究是凡俗。而凡俗,皆有命数!”
女人垂了手,冷笑:临死想起我这儿的天檀木了?怎么,打算用天檀木,重塑一具肉体凡胎吗?”
袁沧浪终于还是动了心气:“你天檀木当真在你这里?
“它在我手里留了万年呢,你们小师叔祖最清楚不过,否则又怎么会叫你们下幽冥去擒我?”
“你若不想,蔺清河望进牢内,“便不必给。”
“师叔祖。”袁沧浪急切得踏出半步。
蔺清河视若未闻:“你说得对。无论给与不给,你为祸无数,作恶多端,玄门都注定会斩你神魂,断你轮回。”
“__”
魇魔眸子一颤,跟着也颤声笑了:“你们修无情道的,都这般冷血且无耻吗?”
“或许吧。”蔺清河低声。
“好,那我就告诉你,”魇魔恨得哑声,“天檀木已经不在我这儿,被人拿走了。”
袁沧浪几步跨到牢栏前:“是谁?”
“哈哈哈哈,我不想说,你猜啊?”
...魔头!!自觉被戏耍的袁沧浪气得快疯了,神识再度成鞭,只是这次再无之前半点容情留手,恶狠狠就要甩在牢中女子身上。
“沧浪。”
终究没能落下。
袁沧浪的手腕被一段无形气机轻轻拿住。
“蔺清河,你做这副虚情假意给谁看,嗯?”
封天石牢内,女人微笑,轻笑,大笑,然后疯癫地笑:
你猜啊,被谁拿了?你真猜不到吗?--我说过他终会来的!这玄门,这三界,这芸芸众生,哪一个不是背着他的血债活到今日?!我早便说过,纵使化作恶鬼,他也会回来的!!”
“......
半间吵闹,女人疯癫大笑。
半间死寂,男人沉默不语。
这死寂令袁沧浪头一回感到如此的不安,他小心回身,换作神识传音:“师叔祖,她说的人是谁?”
蔺清河轻轻叹声,阖上眼,他摇了摇头:“走罢。”
话声落处。
石牢外空气微动,那道身影已然消失。
袁沧浪迟疑了下,到底还是恢复禁制,然后跟了出去。
水牢外。
瀑布飞流直下,银白如练。
身后冷淡声线便在此时作响。
“脏了手,不碰。酆业厌恶地扫了一眼那四名仙门弟子。
那名弟子受了反噬,一口血喷了出来,昏死过去。
雪晚说完,想了想,“嗯,就比如玄门那位不是亲生的天骄。”
小道士轻叹气,杵着脸看她:“小仙子,你不要总为别人着想。虽然有你这样的人在,世上会变得很好很好。但是像你这样的人也太容易被世上的不好伤着,这对你不公平。”
“不用。”
蔺清河第一次眸起波澜。
时琉结舌。好半晌,小姑娘好似终于艰难地消化了这个惊天消息,肃然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说出去。”
邻桌天衍宗弟子里,为首那个天境巅峰的弟子余光见警,不由怒喝向刚下楼那男子一一
除了桌椅板凳碎了一地,跑堂小二和掌柜账房跑得没影。
可惜那道白光飞向大堂外,刚到门口,只见一点青翠的光微微一闪,白光就像撞上了什么可怕的深渊巨口--
时琉认真想了想:“那你也是为自己着想,才算那些卦象的吗?”
“自然是为了钓鱼啊。这句是文是非笑眯眯地说的,“他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喽啰,万一弄**都得不到什么消息,岂不白费。”
--
酆业:“嗯。”
雪晚又呆了下。
这一刻怔神太过,金莲术法的掩饰险些都一并收不住,脱现原貌。
恐惧和绝望变成世间最丑陋的神情,爬上男子的面目。
神色薄凉微寒,情绪像系在悬崖边上的一线。
“哎呀,我怎么说漏了。”
下楼的男子顿时变了脸色。他修为最差,离着也最远,几乎是瞬间就扭头要跑,连辩解都顾不上。
时琉眼神有些忧虑:“可你若算得这样准,是不是会对你自己有损?”
时琉按下心思未表:“你去做什么,需要我帮忙么。”
时琉看得微惊:“天衍宗不是两大仙门么,他们的弟子怎么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文是非皱眉:“那么麻烦干什么,我又不是宰猪。”
四个天衍宗弟子叠麻袋似的摞成一沓,最上面那个,被狡彘厚实的火云纹形粗大爪子踩得死死的。
“留下他,”酆业掀起眼帘,黑琉璃石似的眸里凝着一点冰冷沁骨的笑意,“我亲自处理。”
食肆大堂内恢复一片祥和安静。
狡彘空中一甩,扭身就要先一爪撕了那男子。
“他之前贩人,现在又贩妖,死不足惜。”
啪叽碎了,还被吞了个干干净净。
这次时间稍短些,回过神她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是。傻子不笑傻子。”
准确地说,酆业没动,文是非没动,小道士也没动。
魔向来没什么耐性。
话声被切断了。
啧,妖皇嫌弃,学样拖上四人,“就没见比你家养得更娇气的小侍女。”
为首那个猝然吐了一口心头血,竟试图发出本命剑讯示警。
时琉怔然问:“何为,九窍琉璃心?”
“...是。晚辈,遵命。”
时琉终于回了神。
时琉抿了抿唇,低回眸子。
小道士:“行善积德,还不用自己动手。”
“没事!我最放心你了!”小道士十分诚恳。
在时琉的认知刚进行到“这个坐去天衍宗弟子身旁的男子看着怎么有些眼熟的阶段--
几息过后。
时琉正心里感慨,忽听到最后一句,眼睛都睁大了。
只有狡彘骤然化回原形,大约是本体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大小,跟着戾然又血腥气浓重的一声嗥叫,火红迅影就扑向了邻桌。
像一柄无形的剑,天门之下第一人的剑。
时琉怔了下,仰脸:“你也要去?”
须臾寂静后。
“......”
小道士撑着脸,笑眯眯转回来:“我就喜欢这种。”
“好了,绕回去,”雪晚比划,“晏秋白就是天才中的天才了,虽然尚未突破化境,但比起半数以上的化境修者,他对灵气的吸纳和掌控都早已超出太多,所以打个普通化境也是随手的事,更别说那些神器法门了--但你比他更夸张!”
时琉:“什么?”
“哪里不一样?”
“现在?时琉一怔。
“哎呀,放心吧,你和普通人资质又不相同,”雪晚摇头晃脑的,“准确说,你比普通天才都不一样。”
几句话间,狡彘那边的战斗已然结束。
“是啊。”
文是非恼然回视,然后反应过来什么,他扭回头,看了一眼桌旁的时琉。
像尸山血海随影而行。
“...啊?”
确实...格外厌恶仙门弟子。
文是非自顾接过话头,起身,他还撑了撑懒腰,这才示意狡彘抬爪:“还要劳烦我亲自出马,这帮修士,虽死犹荣啊。”
酆业离桌,朝那边已经绝望瘫倒在地狰狞求饶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的男子走去,无形气机裹束,冷漠而残忍地将人拖向后院。
直平复了好一会儿。
只看妖皇身周那愈发汹涌快要按捺不住的血腥气,她也大略能料到,接下来这四个弟子恐怕要付出一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代价了。
蔺清河淡淡垂回了眸:“今日之事,不必再提。”
也是在现身的这一瞬息,袁沧浪忽然惊悟什么,惶然望向身前的人:“小师叔祖,您数千年前便臻至化境,却始终不得飞升,莫非心魔就是一一”
而那个下楼来的男子已经吓得面目狰狞,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可惜不管他怎么费力拼命连额头青筋都暴起,还是始终停留在原地,一寸未离。
“去。”
便在此时,身旁雪白大氅一起。
“凡界修炼,都是化取天地灵气蕴于自身。不过灵秀之地少有。”
大约是看出了时琉对后厨发生的事情还是有点担忧,心不在焉的,雪晚想了想,计上心头:“正好,反正我们这会也没事,我教你修炼入门吧!”
这会不会,太随意了点?
“是啊,”雪晚说得都兴奋起来,“等到了仙门福地,你便可见天地万相灵气!若说地境一丝,天境十丝,化境百丝,那对九窍琉璃心来说,天地灵气就是取之不尽,一日千里!”
小道士看起来完全没有丝毫的悔过,眼神灵狡更盛。
时琉原本正听得认真,闻言一惊,“晏秋白师兄不是玄门掌门亲生吗?”
“噗!!”
时琉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这个也是你卜算到的吗?”
时琉终于想透:“你就是为了他,才说要和文是非同行?”
一两息后。
“!”
“问问就知道了。”
大堂内就已经要打起来了。
“......
“......”
狡彘身影电转,飞快扑掠向那四名天衍宗弟子。
袁沧浪僵在原地,背后冷汗浸透。
时琉:“那,下船后为什么不抓?”
“灵气充沛时,假若地境修者可取一丝灵气,天境修者就可取十丝,入了化境就可取百丝一一这时候,就不乏天赋异禀者,因为体质或者悟性不同,所能摄取的灵气远超原本境界。”
他侧过身,秋杀满山。
“他是当初那个......”少女不确定地停住话声,转头看向酆业。
时琉不觉得文是非问了他们就能说。
前后加起来也只有几息。
时琉:“...嗯。”
时琉点头。
“你竟敢领妖族来埋伏?!”
他虽在笑,那眼神却可怕极了。
“我,比晏秋白师兄?”
雪晚一愣。
华天府,某空荡的食肆内。
中间额外停了下,魔皱眉,侧身看了看就要在这儿动手的文是非:你也去后厨。”
“是,主人。”
满山翠绿入目,水雾笼绕,格外神清气爽。
和当初在通天阁里初见玄门弟子晏秋白等人那时,他显露的情绪一样。
玄门问心(十)(这公道不为你。为天下皆知...)
她扭回头,神情几乎是呆住而显得迷茫的:“你怎么会不知道......九窍琉璃心?”时琉只当这是什么流传在凡界的、修士里人人皆知的修炼常识,一时有些赧然:“我从小只看过一些医术类的古籍,对修炼,知之甚少。”
“也对,毕竟它从未真正出现过,只是存在于仙界传说中的灵物,凡界古籍中没有
记载也正常.......”雪晚下意识念着,忽地反应过来,“不对啊,你自己明明就一一”
一一璨白而冰冷的雪,没有一丝风托衬,只轻缓地,扑簌簌地从她们身旁拂落,最后消融在地面。
楼外春光明媚,楼内大雪纷飞,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得让人脊背发寒。
时琉却没觉得,她甚至有点新奇的兴奋--在身周纷繁落下的大雪里,她感受不到一丝敌意,反而只觉着亲近。
甚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于是时琉伸出手去。
少女白净的掌心朝上,接在面前的空处,几片凉冰冰的雪片落在她掌心里,一点清淡的凉意慢慢融化,渗进她手心。
时琉阖上眼睛,嘴角不自觉弯翘起来。
每一片融化在她身上的雪花,都好像一丝丝浓醇厚重的灵力,它们欢快地渗入她身体每一条干涸的灵脉里,像一条条极细的水流慢慢汇成小溪。
小溪跃过山石,淌过青叶,源源不绝地冲刷着她的灵脉。
时琉头一次感受到体内这样充沛的灵气。
同在大堂内,另一个人的体验感就和时琉天差地别了。
雪晚的眼里没有美极了的落雪盛景。
如果一定要说,那楼外春日融融,薄光落入窗内,辉映在她身周的每一片薄极的雪花上,都反起凌厉如刃的寒光。
雪晚从未亲身感受过这样铺天盖地的灵气,这样铺天盖地的
只要她某个呼吸多犯了错,那这片天地的主人一个动念,这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灵力就足够在一个瞬息里将她彻底绞。
尽管看起来她们仍旧身处食肆,连桌椅位置都不曾变过,但雪晚能够再明显不过地感知到,此刻所处造化早已与凡界断开,更近似于身处另一片自生造化的小天地中。
在这片天地里,规则只由一人说定。即便她使尽解数,也不可能在被湮灭前发出一丝讯息。
而雪晚甚至都未曾察觉对方何时、如何将她拉了进来。
那人没虚言,藏在道士帽里的金莲救不了她。
--
金莲是能挡下致命一击,可身处这片造化,若天地都要杀她,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尽是杀机。
如何挡得下。
不愧是被她师父卜算能覆灭三界的,浩劫之魔啊。
“......”
小道士幽幽叹了口气,十分识时务地放弃抵抗。
“我并非有意说破,雪晚自觉得一动不动,表示自己不构成任何威胁,并给这片天地放出神识传音,“我只是不知道,她竟然不知自己的体质本质。”
“九窍琉璃心你如何得知。天地之间自有回声,冷漠无澜。
但雪晚毫不怀疑对方的杀意:“卜算。”
“天机阁,虚空里一声冷淡至极的笑,“十六年前我还在沉睡时,扰我清梦的那个蝼蚁,是你什么人。”
雪晚无辜地抿了抿嘴。
蝼蚁?嗯
对不住了师父,为了你宝贝徒儿的命,想来你是不会介意自己被这样称呼一下的。
“我师父。他老人家当年就过世了。”
天地将雪落得更凉:“那他欠我的债,就你的命偿好了。”
“等等!”
雪晚肃然仰头,“您要是这么说。”
“如何。”
“他也可以不是我师父。”
“?”
“噗。”一个极不和谐的取笑声蹦了出来。
通后院的门打开,慢条斯理擦着自己手上血污的妖皇笑着走出来:师父放心,无论何种情况,我决计不会像这小骗子一样贪生怕死,连师门都敢背弃。”
雪晚认真狡辩:“我师门一脉单传,我要是**,才是真的背弃师门、断绝传承。”
“好啊,既然如此,不如**脆替你通告天下?妖皇擦掉指尖最后一丝血污,停在坐着的小道士面前。
他撑住她身前的桌边,略微俯身,血眸妖异。
雪晚识时务知进退地往后缩了一点点:“通告...什么?”
“就说,天机阁圣女雪晚从今日起退出天机阁,弃暗投明,转进我妖皇殿了一一如何?
雪晚:“?”
被叫破身份也就算了。
雪晚认真的:“你这样可能会把我师父气活过来。”
“那就当我替你这个不仁不义的徒弟尽尽孝道了。”
雪晚:“?”
“还有,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说你们天机阁圣女冰清玉洁、纤尘不染的?”文
是非敲着桌面,很不理解地低下头,像要细细发掘一下面前小道士“冰清玉洁”的本
质。
可惜没发掘出来。
文是非嫌弃地直回身,抱臂绕开:“难道你们天机阁给外界占卜,收走的代价是
眼睛和脑子?”
雪晚:“............”
果然,你不能指望一个妖皇说人话。
好想打他。
打不过。
算了。
雪晚在心底里称赞了自己的宅心仁厚,然后转身,看向身侧。
旁边板凳上,这会儿多了个“小雪人”。
从时琉阖上眼开始,那些本该落向地面的雪片就像有了风向,从四面八方贴覆上来,慢慢包裹住她全身。
因为融化得快,所以只有薄薄一层霜白,像结了冰似的。
不必特意探知,在场也能感觉得到,“小雪人”的灵力境界,在以一个缓慢但明显稳定增长的趋势,向上提升着。
“九窍琉璃心,名不虚传,当真逆天之物。妖皇轻眯着眼,感慨一番,然后他转向另一个方向,“难怪你要养这么一个小侍女在身旁。”
“......”
望去的方向,披着雪白大氅的青年公子从风雪来处无声走近。
酆业瞥过文是非。
他知道他误会了,但懒得解释。
只是略带警告的,魔垂下眸子,望了雪晚一眼。
那一眼的杀意仍旧未曾遮掩。
文是非自然看得清楚,不由来了兴趣,不怕事大地问:“这样天大的秘密,不好再叫人知道,真不杀了她吗?”
雪晚:“?”
师父救命,这里有变态。
好在酆业不为所动:“她教小石榴修行,小石榴把她当第一个朋友。只要她不再提及,我便不会杀她。”
“好吧。”文是非遗憾转回。
就见对面小道士磨了磨牙,忽地挤出个灿烂笑脸,同样转向酆业,还顺带拿细白的手指一戳他:“妖皇这种嗜杀冷血的东西都知道了,放着三界第一的灵物在旁边,他不会觊觎偷走吗?”
这次不劳酆业开口,文是非冷笑了声:“除非重伤,否则九窍琉璃心对我来说只有升去仙界的作用--你不会以为,我也像你们凡界的井底之蛙一样,想去仙界那个端着仁义道德实则败类满地的鬼地方吧?”
“还有,文是非冷恹恹地盯住雪晚那根指向他的葱白手指,然后邪性展颜,“再指我一回,我就给你掰下来吃掉。”
还是那家食肆,还是那条街,还是那个村镇。
夜色里响起少女终于艰涩憋出来的声音。
星子下,连绵的青山匿在夜色里,像晕开了轮廓的山水画卷。
“笑话,”文是非冷声笑了,“魔头出世,你们可有半点证据?还是说,天机阁对所谓魔头和对所谓仙门,原本就有两套标准?”
雪晚正奇怪这妖皇怎么突然好说话了,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一花,她已经被捏着手腕带出去--
“......”
时琉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她又望了一眼那远在天边的一点火。
“走吗?”
“好什么。”
也没叫他失望。
然后他笑了起来,萦着血色的眸子里波涛汹涌,端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邪性:“好啊,那我就勉强带上你一一”
它沉默地舔了舔爪子。
雪晚微微皱眉,但还是当没看到了,她拿起玉珏,以神识快速扫读存在其中的内容--那是四个天衍宗弟子的招供比对。
这句反应更大。
时琉:“小道士她也去了吗?”
小道士合上玉珏,隐忍地阖了阖眼。
好像有些不知所措。
“走。”
她轻咳了声,转了转眼睛:“那几个天衍宗的弟子,你审出什么了?”
文是非浑不在意,勾起个杀意滔天的笑:“我妖皇殿想要的说法,还用不着旁人去讨。”
“...抱歉。
但很神奇。
“能,”魔慢条斯理问,“但我为什么要救她?”
哗。
小石榴直接反手握住他的了。
时琉从这场不知多漫长的修炼里醒来时,凡界的天都黑透了。
“!”
隔着连绵大地与无数寂静的村镇,时琉竖耳,几乎能听见激烈的厮杀,痛苦的哀嚎,烈火的灼烧,还有刀剑冰冷地刺入血肉的声音。
角落里,狡彘看着街角转眼远去的两道背影,再看看旁边小雪人和阖着眼等小雪人醒来的主人。
他发现自己最近多了个毛病,闲来无事就喜欢逗逗小石榴,最好看她有各种各样的很细微但不同的表情和反应。
玉珏上还沾着血迹。
文是非不知道从哪变出块玉珏,随手沿着桌面甩给她。
雪晚立刻握拳,收回手指。
便是此刻。
少女不安地转头,看向身侧,披着大氅站在窗前的青年,他侧颜冷漠地望着那里,好像俯视人间的神祗那样毫不在意。
夜色里,少女慢慢低下头。
不过显然是被搜了神魂之后的被迫招供。
莫名的,孤独寂寞冷,还有点悲从中来。
这副画卷中,只有极远的一点,像在天的另一边那样遥不可及,可最显眼--那里火光冲天。
“这公道不为你,雪晚说,“为天下皆知。”
时琉刚从灵力攀升了一大截里获得的愉悦瞬时褪去。
雪晚一默,认真抬眸:“无论你信与不信,天机阁中从来不止一种声音。包括我在内,一直有人并不认同将那两卦通传天下。”
“?”
差到想**,最好是很多人。
不相信同为仙门高士能做出这种事情?”
“?”
“文是非只听你的,你能不能救救她?石榴着急得把酆业拉停下。
即便早就有所卜算,雪晚的神色还是一点点凝重起来,连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都慢慢晦深,黯淡。
从上了凡界,魔的心情就很差很差,尤其是在食肆的后厨,顺带听完文是非那边搜魂出来的结果后,他心情就更差了。
“!”
小道士从桌后起了身,在藏在道士帽下那个莲花形状的凸起上轻轻一点。
那人眉眼也藏在昏黑如墨的夜色里,只剩下声音低低的蛊人的好听。
文是非停在了那儿。
“他跟着她一起去了。带着小侍女走在夜色中,魔一直冷淡霜寒的眉眼里,此时多了一抹笑意。
只是窗外也漆黑,今晚的月亮被藏在漫天的乌云后面,只有稀疏的星子露出一两点,也像笼上纱似的,看不分明。
空气中都仿佛弥散开消不去的血腥。
文是非抱臂坐在对面,讥讽笑了:你应该早就算到了,还来多此一举干什么?
雪晚垂眸,沉思片刻。
每多挖掘一丝,他心情都会好很多。
可每次她皱眉或者难过,他的愉悦就会变得很短暂,紧跟着就是数倍的躁意卷土而来。这对他很陌生,可越来越频繁。
“?”
文是非一顿,微微眯眼,随即蔑然笑了:“不必抱歉,让三界覆灭也好。我们妖魔行事与你们仙门不同,我们敢作敢当,不像你们........
“求...求你了。主人。”
一两息后,妖皇血眸晦上深重。
文是非听懂了,眼神一动。
“想去看看么。”酆业回身,忽然问。
小道士正拧巴着眉心,很嫌弃地低着头摆弄这一身麻烦极了的圣女装束,并未察觉对面妖皇的神异。
镇上整条街都是暗的。
就小石榴醒来的这片刻,他心情就好了许多,好像还能更好一点。
他却咬着舌尖笑了。
“可它最后还是三界皆知了。”
她愕然抬眸,望着酆业。
握在掌心里的少女的手指都颤了下,夜色里她巴巴望他:“那雪晚会不会出事?
“可能会死吧。”魔语气很随意,眼神很恶意。
“--”
酆业握住少女柔软又暖和的手,带她走向堂外。
小道士仰起头:“好吧。”
比如现在。
话声刚过半。
须臾后。
“我以天机阁圣女身份,陪你共上天衍宗,讨一个公道。”
小道士从头到尾换了一副装束,雪白衣裙,淡金绣纹,白得圣洁如莲,美得贵气凛然不可侵
犯。
他眼神冷厉刺骨地望了眼玉珏,“只会背地里做这样阴暗龌龊的事情。”
时琉刚下意识把手搭上去,就轻抖了下。也不知道是被他的手凉得,还是被这个消息惊得。
“哎哎哎!慢点!”
时琉回过神,有些紧张:“我记得你在船上说,文是非来凡界,就是要杀天机阁圣女的?”
酆业转开视线,准备松口饶了她。
“嗯,”酆业从大氅下抬手,冷白如修竹玉骨的手伸到她面前,‘那个小道士叫雪晚,是天机阁的圣女。”
到此时,时琉才发现,整个大堂中空荡得只剩下他们两人。
“......?
“仙门行事,不能只讲卜算,不讲证据。”
魔微皱了眉,低睨着她。
连妖皇和小道士都不见了。
玄门问心(十一)(“屠魔”)
时琉说完,还未来得及抬头,就忽然恍惚了下。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这一下究竟有多长,只来得及觉察到天地间原本淡得难以感知的灵气被骤然吸聚,在身周汹涌成涡--
然后她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浪头拍上。
再睁开眼,时琉已经站在一座连绵青山的山脚下了。
少女神色犹茫然着,但本能循某个气机剧烈波动的方向,朝前上方仰脸一一
漫天火光,艳红压得过霞色,快要灼穿这片漆黑的夜。
时琉却顾不得探究酆业是如何做到的了,她着急地转向身旁,正对上那人低敛下来的,情绪冷淡但又藏不住异色地望着她的眸子--
酆业回神,眼神里的汹涌敛下了,“她死不了。”
时琉愣了下:“你刚刚还说妖皇追着她过来了,她可能会死掉。”
这里是天衍宗,”酆业恢复淡漠,他们确是一起来的,但两人目的相同。天衍宗死绝之前,你不必担心那个圣女的安危。”
“所以,文是非其实不会杀掉小道士?”
她扭头对着山顶那片火光和厮杀,以及一直蔓延到天上的剧烈可怕的灵气攻伐,不由神色又肃然起来。
“天衍宗做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吗?”
酆业似乎有些懒得开口提及,语气也松散倦怠。话间,他领着时琉沿山前的路走了一段,直到看见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废弃已久的茶水铺。
时琉听话地跟着他走向茶铺:“祭炼阵法?那为什么小道士和妖皇要来找他们的
麻烦?
“......”
废弃茶铺里,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已经有几个路过的行脚商之类的人了。
酆业素不喜与人亲近,站在茶铺下,正迟疑的工夫,里面有个看着年过半百的男子朝两人招了招手。
“那俩娃娃,赶紧进来!这处有个天衍宗的阵法,能拦落石,可比外边安全多了。
酆业听得更皱眉。
但一两息后,他还是领着时琉进去了。
旧茶铺里歇脚躲灾的几人正愁眉交谈。
“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山上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用担心,天衍宗的仙师们肯定有法子。”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还好仙师们心善,特意在山下四周留了这么些阵法,还能容我们避身。”
“是啊......”
时琉听得有些心思难定,眉心也跟着蹙起来。
她觉着小道士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和是不是天机阁的圣女没有关系。可是天衍宗的修者们,听起来也是好人。
但是好人和好人为什么会打起来。
时琉想不明白,就本能地去看酆业。
旧茶铺里只剩下一条空着的长凳,落满了灰尘,酆业刚拿灵力擦拭净了,就感觉到身旁黏上来的巴巴的眼神。
他没再去看她,无奈一叹。
“行了,我说给你听。雪白大氅在长凳一侧坐下,很顺手就把小侍女一块带着在另一侧坐下了。
酆业眼眸,冷冷淡淡地望了一眼火光染红山林的地方。
“他们确实只是祭炼了一个阵法,但那个阵法,他们不该碰,火光灼红了漆黑的眸子,却灼不穿里面如永夜的沉冷,‘那个阵法需要生祭、血祭十万只开了灵智的生灵一一所以叫万灵大阵。”
“--!”
时琉一惊,面色苍白地转头望向酆业:“十万生灵?”
他们的声音未作隔绝。
低低议着的旧茶铺里,倏然间变得安静,安静得近死寂。连本该难以分辨的远在山顶的哀嚎和杀戮声都一下被拉近--
每个人仿佛被扔进那片血流成海里,同类哀嚎着在脚边痛苦死去。
不!这绝不可能!那几人里有个地境的散修,最先反应过来,脸色铁青,额头血管暴起,“哪来的小子,敢在天衍宗山下妖言惑众!”
其余人也纷纷回过神。
“天衍宗的仙师们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就是!这样大的数目,如果真有这事,我们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我想起来,我当牢头的堂哥之前是说过,这几年牢里总有些死囚突然就消失了,还传是闹鬼来着......”
“五子你胡说什么?真叫妖言骗昏头了不成!”
“......”
旧茶铺另一头吵得脸红脖子粗。
酆业却如未闻。
眼神没落去半分,神容也不见一丝波澜。
他本就生得极好看,人间难见,那身白得一丝尘土都不能沾染的大氅就更裹着从头到脚的神秘清冷,几若谪仙。
于是那些人恼怒也不敢真来招惹他,一边互相语气笃定、声音高昂地说着夸赞天衍宗的话,一边藏着不安往山头看。
他们不信酆业,时琉却是信的。
望着山头那汹汹难消的灵力攻伐,像要撕碎了天似的术法痕迹,时琉忍不住担心,就轻声问:“打这么久了,小道士他们不会出什么事吧?”
能出什么事。酆业不知何时拿出了那把翠玉长笛,在冷白修长的掌中懒洋洋转着。
时琉:“天衍宗毕竟是两大仙门之一,宗门势力应该很强,小道士他们只有两个人,贸然去问......”
“谁说,只有他们两个?”
“嗯?”时琉惊讶回眸。
酆业下颌一抬,一点讥诮而冷淡的笑意拂亮了他眼底霜雪--
“玄门,早便到了。”
--
一个时辰前。
天衍宗,洗剑堂。
秋白师侄!一个粗犷带笑的声音绕过屏风,直入洗剑堂中,迎面便是喜笑颜开的慈和亲近的神情,“我还当是弟子通报有误,没想到,竟然真是你亲自来了!”
“晚辈奉长老之命前来贵宗拜访,风宗主折煞晚辈了。”
堂中,着玄门月白长袍的晏秋白回身,握着折扇,朝声音来处折腰行礼。
紧跟在他身后,一个神情严肃的方脸弟子跟着作礼。
“嗳诶,你这玄门天骄、第一公子的名号,天底下还有几个没听说过的?难道还是我一人夸赞的不成?”
天衍宗宗主--风从龙朗声大笑,到堂中正位坐下。
坐正后,他似乎才看见晏秋白仍未起身,面上笑容一捧:“师侄快坐,都说了,不必多礼!”
晏秋白起身,神色温和从容:“谢过风宗主。但晚辈有师命在身,难能久留,还请风宗主勿怪。”
“...哦?
风从龙满面笑容一停顿,眨眼就恢复得爽朗如常,“晏掌门也是,一点都不心疼你这个天骄儿子,有事差普通弟子来一趟也就是了,怎么还让你专程过来?
说着,风从龙像是无意拿神识从旁边那个低头站着的方脸弟子身上扫过。
确定只是个天境修者,风从龙眼角细微的褶皱也松弛下来。
晏秋白淡淡一笑,温声如旧:“事关天衍宗清誉,晚辈忝代玄门行走天下,自当亲察亲问。”
“......”
风从龙面上笑容散了:“师侄这话,是什么意思?”
“玄门收到密信,信中称,贵宗宗内,有人在祭炼万灵大阵。故而师门派我前来询问。”
“一派胡言!!”
轰的一声,风从龙身旁的一整张玉石桌椅便在他一道掌风下化为齑粉,而他起身,似乎怒不可遏,“哪来的小人,竟敢如此栽赃我天衍宗,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狂暴的灵气汹涌在整个大堂内,吹得人衣角猎猎。
跟在晏秋白身侧,袁回脸色青白,额角微绽青筋才艰难保持一步未退。
晏秋白神色间不见波澜,他只温温和和地上前了半步,似是无意,却恰使得袁回被拦在了身后。
袁回压力顿解。
晏秋白没什么情绪地扫了眼那一地齑粉:“风宗主既不知情,也不必如此动怒。
“秋白师侄,你这话说得我可就不爱听了!风从龙虎目眯起,声音发冷,“什么叫我不知情,看来你们玄门是定了我天衍宗有罪,专程上门来问罪了?!”
“怎么会呢。”
晏秋白平静对视,“若真如此,上天衍宗拜访的,当不是秋白这一介小辈了。”
“--?”
风从龙神色顿寒,眼神不善地盯着晏秋白。
正在堂中气氛剑拔**张之时,忽听得堂后一声震响。
袁回吓了一跳,惊慌地险些拔出剑来,晏秋白也不由侧目查视,眉峰微皱。
风从龙兀地转身,向着堂后恼怒出声:“什么动静!?”
“不好了宗主,一个弟子快步进来,两位长老给弟子们授课,一言不合,竟动了手。”
“荒唐!是不是还嫌我天衍宗让人嚼舌根的地方不够多啊!?”
风从龙重重哼了声气,转回头:“秋白师侄,你且稍等片刻吧。我去料理一下宗门内务。”
晏秋白无声折腰作礼:“风宗主请便。”
只剩那疯癫了似的笑声,震荡着每一个还站着的仙门弟子的心。
时琉惊望着那里,下意识喃喃:“这是谁。”
“闭嘴!!”
声撼九霄之上,天门震震欲裂。
痛苦的嘶声和质问在夜色里越来越远。
无边妖力忽卷起狂风--风从龙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生生扼住喉咙。
“因为眼里只看得到大义,所以任何牺牲都可以变得理所当然......这样确实不对。时琉轻声说着,边走边回眸看身侧的人。
听闻玄门长老弟子也已亲至,几个还在咬牙的普通人终于再扛不住,早就慌里慌张地转头往山下跑了。
“你便当它是......屠魔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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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琉有些难过地望着那人,直到影子消失在林间。
四野惊雷。
毕竟仙门摇身一变,成了活祭十万生灵的魔地,那昔日善良的仙师们所留下的阵法,谁知道是不是什么万灵大阵的分阵眼,他们自然也不敢再待下去。
直等到对方身影消失在神识范围里,再跟,也被天衍宗的禁制格挡回来。
还有难言的窒息感。
“你--你疯了!疯了!天衍宗上万年的仙门传承已然生生断送在你手里,你竟还不知悔改??!”
最后一道惊雷下,那双血色眸子妖异冰冷。
那张被流下的血痕割裂的面庞,狰狞如恶鬼:
袁回始终皱着眉,这会终于敢出声了:“师兄,这风宗主的反应,看起来倒是真生气的样子,兴许他确不知情?或者,那边的消息有误?”
“两处,一是初闻万灵大阵,二是那声震响之后。”晏秋白抬眼,又望向那摊被震成齑粉的玉石桌椅。
“啊?他什么时候的反应快了?”袁回茫然回忆着。
--
“咯咯咯”
“只要断了幽冥天梯!就是永绝后患!那些妖魔再也不要妄想踏足我人族圣土半步!!我才该是万世千秋之功!!”
“扑通。”
仅余的残败火星零落在废墟般的天衍宗里,天机阁阁主雪希音的白胡子都发黑,却是老泪纵横:
他濒死也仇恨地瞪着文是非。
袁回松了口气,连忙点头。
“......”
风从龙双眼也血红,只是却是真染了血。
“他们生来为妖未作恶事又何其无辜?更何况他们还都只是些放进人族里尚未成年的孩子啊!”
“是。”
夜色寂静,下山的路上虫声轻鸣。
时琉本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了,也不准备再问--她还记着他说的,很多事情于他不能问,不能提,不能抚慰,也不能忘记。
袁回深吸口气,神色凝重:“那就真如师兄所猜,他这是要稳住我们,然后让人暂时压下大阵、抹去痕迹了。”
魔低下眸,像是随意勾起个玩笑。
“我说了它们是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杀!”
旧茶铺寂静着。
“谁?!!”
“十万生灵,那是十万生灵!你屠的什么魔?!你与魔何异,啊?!!”
众人面色复杂。
少女仰看天上渐渐散去的云后,依稀月影:你好像,很不喜欢仙门弟子。”
一炷香后。
起初只是浅笑,然后欢笑,大笑,最后捧腹若癫的大笑--而每一声笑声提起,九霄之上便有咆哮的怒雷划亮天际。
识海里只感受到轰然的重响,如震如荡,如渊如海。
于是两人之外,最后一个天衍宗的拥趸者也从旧茶铺下跑了出去。
“到那时候,我就笑看你们人族末日、众生垂死!看尔等再去哪里找一位无上仙帝、心甘情愿为三界舍身,自污神魂仙骨也要生镇幽冥??!”
“......风从龙!你糊涂啊!!”
时琉望见最后一记惊天的灵力成剑,如从仙界贯下,一剑重逾千万钧--
四野阒然。
越过檐角腾张的狻猊向上望去,墨色的夜空里,焰火绚烂。
夜色里肃杀冰冷的血腥气也随着厮杀声的低落,慢慢淡去。
“......
狂笑的妖皇终于停歇,他邪气凛凛地笑着,将风从龙的脖子握得咔咔作响:“万世千秋之功?就你?”
晏秋白秋意浅淡的眸里终于还是凉了下来。
然后一切彻底平息。
每落一道雷,就劈去那人身上一分月白,显露一分真红。
“为什么。”
“......我自己。”
“妖皇!!”不知天衍宗哪个角落,炸开一声惊呼。
神经紧张的袁回几乎是一息就从椅子里弹起来:“师兄!是玄门焰信!仲师姐他们真找到万灵大阵了!”
“--滔天魔瘴万年前就该吞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
托词“处理宗门内务的风从龙还未回来,洗剑堂外,夜空里却忽然炸起一声曳着长尾的焰火鸣唳。
风从龙浑身是血,却摇晃着站了起来,血从他衣角淌下,滴滴答答,于地上尸横遍野的血相融汇。
然而文是非却看都没看他,仍是恶狠狠带着嗜血的笑,盯着手里气息将绝的风从龙:“你是不是很不甘心啊?说实话,我也很不甘心--我就该按下这件事,就该让你们的万灵大阵启动,就该让你们人族败类睁开眼看看!!”
“我偏要撕碎你的美梦--我告诉你,那是你们的孽障!是你们仙凡两界自诞生起苍生欲
念妄悖积下的罪业!!你今日大阵若能启动,幽冥脱困,两界秽气再无去处,不日后,便该是上万年前那场就不应拦下的末世--”
直到稀疏的弟子间,一声噗嗤的笑突兀地跳了出来。
那人长笛停在掌心,过了一两息:因为我也曾是那样的人。”
晏秋白回过身,手里折扇轻开几根扇骨。
他单手轻易又凶狠地握住风从龙的脖子,像提待宰的鸡鸭一般将他薅了起来。
旧茶铺里,此刻只剩酆业和时琉,以及之前厉声驳斥酆业的那个地境修者。
“嗯。碎玉为讯,那震动和弟子来的时机过于巧妙。”
他轻叹声,握扇起身:“走吧。”
“自然!不!同!风从龙一身残袍破衣,浑身伤痕却挣扎着跪起,连死死咬着字音的牙齿缝里都溢出鲜红的血,“万灵大阵,血祭的全都是妖!”
“他若不知,反应未免太快了些。晏秋白垂眸说。
两人身影疾掠,眨眼便到了堂外。
袁回忧虑地看了眼山下方向:“幸好师兄做了准备,就是不知道宗内长老几时能赶来?会不会来不及?仲师姐能跟上吗?不会反被他们的人发现了吧?”
袁回顺着看过去,琢磨了几息,表情逐渐悚然:“难道,真如师兄你所料的最坏的那种情况,这天衍宗上下都......”
夜色更深,随一颗分不清焰火还是流星落下--
一声几乎要撕开天穹的惊雷在话音里落下。。
烧了半夜的火光终于烧得将竟。
“嗯?”时琉好奇,“那你牺牲了谁?
少女收回视线,低下头去,半晌才轻声问:“万灵大阵,是做什么的呢。”
玄门带头长老回神,冷目握剑:“文是非,几千年前你来凡界**的账还未清,即便是万灵大阵与你妖族有关,你也一一”
晏秋白一叹:“父亲说过,风从龙上位这些年为求第一仙门之位,排除异己,天衍宗宗内早便是他的一言堂。”
那个地境散修一屁股坐到地上,脸色惨白,满脸的绝望和不可置信:“玄门一剑...定天下......那位都来了,竟然是...真的......是真的......怎么会......”
直到夜色里,那人清冷声线晦上低如渊又沉如岳的哑意。
直等到带着惊撼穹野的雷声,那“人”停在满地尸骸的场中,已然是一身血色长袍,金色冠冕御顶。
他一扫四野,声忽高升如雷,“还是就你们这些苟且偷生忘恩负义的渣滓废物?!”
那一声像幽深的叹,最后却又生拧作薄凉难消的讥诮笑意,“偌大仙门所求,无非是斩断天梯,永绝幽冥。”
藏在几个震惊让开的玄门弟子间,一道身影笑着走了出来。
“我是为了人族!为了凡界!为了天下苍生!你们这些无能短见只会心软的愚者、又怎么能懂我天衍宗的抱负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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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群人自诩天下大义,他们中便会有人走偏。因为眼里只看得到大义,所以,任何牺牲都可以变得理所当然。
玄门长老面色顿变,几欲拔剑。
连天地间的声音都仿佛被抹杀。
“你好像很了解他们。”
死寂。
山里的夜忽起了风。
风从龙一甩袍袖,转身走了。
“你真当幽冥秽气凭空而生?你真当幽冥秽土是你两界负累?你以为斩断天梯、获救的是你们?哈哈哈哈可笑!可笑一群蠢货一样的东西也能靠一个人的庇佑就不知廉耻忘恩负义地活上万年!!”
魔垂抚着冰冷的翠玉长笛无声笑了,眉眼霜杀。
晏秋白眸眼含笑,安抚紧张得话都多了的袁回:“在神识追踪方面,鸣夏师妹当是无人能及。”
玄门带头长老如临大敌,警然转身。
火光在一个时辰后的天衍宗山巅烧得正旺,映红了半边夜。
无形罩子落于身周。
“不必担心。”
37、玄门问心(十二)(功绩太大,也是错么?...)
与玄门并为两大仙门的庞然大物,上万年还和天机阁同根同脉同属天门,而后分为两派,用了几千年时间传承崛起,历经人间无数朝代更替,辉煌盛景仅在玄门之下一一可偌大仙门,浩浩之威,覆灭却只用了一夜。天衍宗内,不够资格知晓和参与万灵大阵生祭的内外门弟子纷纷逃散,山下村镇的居民也唯恐被波及,青壮者避祸外流,天下一时乱景。
而天衍宗覆灭那夜,无数真真假假的消息,也随着这些人向着整片凡界大陆扩散而去。
市井街巷,茶楼棋馆,到处流传着相关议说一一
“昨夜玄门、天机阁、妖皇殿,三大势力齐聚天衍宗啊!”
“妖皇殿不是幽冥界的吗,他们怎么会掺和进来?”
“听说是天衍宗从宗主到长老们全都入了魔,炼一个什么万灵大阵,需要血祭,
天衍宗利用替他们卖命的散修,这些年从妖域掳上来好些小妖!妖皇殿震怒,妖皇亲自上了凡界,还放言将来终有一日要来清算呢!”
“天啊,天衍宗造的孽,灭了他们也就是了,不会祸及凡界吧?”
“但下**的并非妖皇殿,而是玄门啊。”
没错!我昨夜出恭在院子里看见了,当真是惊天一剑!吓得我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要**!”
“哈哈哈你不会吓得尿在亵裤上了吧?”
时琉正从客栈二楼楼梯上往下走,一层的那些议论声音就悉数往她耳朵里钻,伴着街边远近叫卖,清晰得就像在耳边上,吵闹得很。
昨日那场雪落过后,她体内的灵力就涨了许多,只是还未修**正式的剑术之类的术法,现在就像个守着金山的小孩,完全不会驱使。
时琉蹙着眉停在楼梯上,调动体内灵力,尝试去适当地封印五感,减弱太过灵敏的修者五感给她带来的痛苦。
要么就是耳朵还听得清楚,结果眼前一黑;要么就是轰一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除了自己体内的心跳和血液流动和灵气远转外,一丁点声音都没剩下。
“是你提升太快,感官适应跟不上。”
一个清冷好听的,又带点晨起倦懒微哑的声音忽在后脑勺上方响起。
时琉意外地回过身,仰头看向站在楼梯最上方的酆业:“主人?”
酆业眼尾轻曳起点,又垂下去。
从昨夜那句开始,他忽然觉着,听她这样喊也顺耳多了。
于是魔心情还不错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到她身侧,停下后,他低头睨了眼比自己尚且低了一大截的少女。
“小矮子。”
时琉:“......”
酆业薄唇嘲弄勾起,接着却又下了两级台阶。
他转回来。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从时琉面前抬起,食指指腹带着一点冰凉,抵上她眉心,其余四根玉似的指骨懒懒松握着。
极近处看,他骨节漂亮且分明,依旧是没一点瑕疵的冷淡通透。
怎么会有人的手都生得这么好看。
时琉正没什么表情但疑惑着。
“凝气聚神。”魔冷淡嘲她,“不是让你看手。”
“嗯。”
时琉合上眼。
随他指腹触及她额心处,一丝淡淡的灵气慢慢进入,它随他操控,轻易游走在她身体的每一个窍穴和每一条灵脉里,每到关键一处,就像是标识似的,轻轻一点,酥酥麻麻的,跟着那人神识传音里的字句教授烙进心口。
时琉一边用心学着,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一一
她原本以为像魔的强大,就体现在他随手翻覆便能调动逆转天地颠倒乾坤的可怕气息,可此时他这样以一丝发丝般的灵力引导,却仍收效显著时,她才发现,他的强大更体现于这样极细微的掌控。
他明明有深如渊海的难测修为,偏可以只用一丝力,便随意做到别人万钧之力也未必能解决的事情。
果然,她离着他还有从地面到云端那么远的距离吧?
“...就你,还想追得上我么?”
那人带点懒散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忽勾回了时琉游弋的神思。
少女蓦地睁开眼,脸颊难得见赧红,神色却严肃:“你不该借机窥视我的想法。
“是你在夸我,我才听的,”酆业低嗤,转身往楼下走,“谁让你后面那样收尾了。”
时琉不听魔巧言令色的蛊惑,认真跟上去:“那你也不能听。
“听都听了,你要怎么办。”
“......
魔懒洋洋说着无赖话,路过一楼的账房掌柜,他示意对方上几份早膳,便随手放了颗灵珠在柜上。
在后面一愣然后乐傻了的目光注视下,两人去了一楼空余的桌旁。
时琉坐下,不说话地盯着酆业。
酆业原本习惯性就要行离魂术,看看昨夜天衍宗之战还留下了什么痕迹,只是没来得及,就被旁边那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勾了过去。
“......你还计较。”酆业气笑了,往桌侧一倚,随手张开怀,“只要你不怕承受不住,不然我也敞开神魂给你看?”
时琉想狠狠心说好来着,但开口前,还是泄了气。
一个活了不知年岁的魔的神魂,别说全部敞开给她,即便只抽出一丝,可能都能叫她的识海反被冲撞得粉碎。
那样就真成傻子了。
时琉叹口气,又抬起眼:“我想起一个问题。”
“嗯?”
“那个人,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哪个。”
魔给自己斟了杯茶,想了想,又纡尊降贵给他的小侍女也斟了一杯。
时琉:“你和文是非追着的那个,当时绑走我的人。”
酆业停顿。
时琉:“不碰额心识海,是不能探查神魂记忆的。可那天你探查时被我拦住了,是什么时候又知道了的。”
一一那时在船上,他明明都搬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酆业喝水,当没听见。
时琉还在思索:“难道是在我血咒发作昏迷后吗?”
“不是。”
酆业终于没忍住,放下杯子,捺着微沉的眸子凉凉睨着她:“触碰眉心识海,又不是只有手能碰。”
时琉不解:“那还能如何?”
“我还做了什么,你说呢。”
魔懒声说着,撩起漆眸,落在少女柔软的唇瓣上。
他轻挑了下眉尾。
“?”
船楼一层,木质廊柱前,魔捏着她下颌兀地低吻下来的清隽正颜。
--当天就被埋了的记忆猝不及防地杀回脑海。
时琉本能咬住了唇,她转脸看向旁边,拿起桌上的杯子灌了一口水。
旁边低哂:“你拿了我的杯子。”
“......?
时琉低头,对着自己那个近在手边的沉默几息,放下手里的,推回他面前,“...对不起。”
不等酆业再开口。
时琉起身:“我去问问掌柜,我们的早膳好了没。”
学会了灵气过脉,连离开的速度都比之前快了不知多少。
望着时琉背影,酆业停了片刻,抬手拈起桌上被误用了的茶杯。兴许是他对气息太敏感,也兴许是魔的本性作祟,一点很浅淡的,完全不同于任何人的独属于某个少女的气息,勾着他抬起手腕,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空杯放下。
然后魔落了眼,漠然轻哂:“世人皆愚,无谓之举。”
“......”
“天衍宗的天衍印竟然丢了?”
他阴沉笑了:“玄门的弟子们现在还在天衍宗的千里青山上到处刨着找它呢,可惜,一群傻子。”
所有人耳旁响起了一道浑厚清正、如洪钟大吕的天音,正是玄门用来通传天下的金敕玉令--
时琉莫名觉着眼熟。
“......
酆业兴致寥寥,懒垂着眼,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碟里煎成金黄色的外酥内软的小米酥,似乎对这件事还没对面前几份早膳的兴趣大。
“不该是他们说的这样,时琉眉心轻蹙,转向酆业,“万灵大阵确实为恶惊人,天衍宗又沆瀣一气顽抗不悔,这是你们亲手查的。”
只看对面那疯子盯着手心里那朵金莲的眼神和笑容,酆业也知道,这事即便是他真肯认“师父”这名分,大概也没用了。
“......”
文是非笑得快捧腹,然后又阴森森停下了:师父你了解我啊,这样的圣女,我怎么可能不带回妖皇殿去好好热闹一番?”
“那传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传闻风宗主年少求师时还被玄门拒之门外,幸被天衍宗拾得良才,他天赋觉醒后一路扶摇直上,坐到了掌门位置上,这两年一直想跟玄门一较高下--这不,被人视作仇雠,落了这样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咯。”
妖皇没说话,微微耸肩,邪性且贪餍的情绪在他眼底跳动得厉害,连妖术都快盖不住那双血红眸子了。
酆业松开杯子,冷淡起眸:“何必在天衍宗内自报身份。”
倒扣的空杯被文是非沿桌推了过来。
他难能有些不解一一
十息不够小侍女回来,但够某些不速之客出现了。
酆业起眸,想起什么微微皱眉:“雪晚呢?”
【四月初七,玄门天考,遴选天下仙才入我玄门。】
酆业低嗤了声,似乎没了兴趣,便扔下筷子,“有些是站得太高,拥有得太多,功绩太大。”
“嗯。”
“嗯......之一?”
酆业漠然瞥开了视线,望向窗外。
一道金光从城镇上空掠过。
一点晶亮物件被妖皇随手一抹,置于空杯中,然后被他反手扣下。
妖皇眸里邪气凛然,笑露出来的齿尖也森寒:“我若不走,剩下的胆小鬼仙门们哪敢露头,又怎么给他们机会找玄门的错处呢?”
“这怎么一样?我回妖皇殿可不是打不过玄门.....虽然那个蔺清河是有些棘手。
时琉怕尴尬,直等到客栈后厨的早膳当真做好了,她才跟着一起回了桌。
“哈哈,那群无耻败类说的话,你听得,我可听不得,即便妖皇拿妖术遮了那双血红眸子,可神色间的妖异邪性依旧是遮不住,“脏事做尽还妄想要天下盛誉...终有一日,这些仙门的脸面,我不但要当着天下人的面给他们撕下来,还得踩上几脚,才够解我心头之恨。”
试图冒出来的那点不敢想的念头被她反复摁回去,少女心事重重地咬了口小米酥包,煎得微酥的薄皮咬开,金黄色的米馅儿就漏出来,金灿灿地堆叠着。
过去十息了,小石榴怎么还没回来。
倏。
他眼神变得很高很远,远到天边,高到俯瞰九霄烟云。
顶奇怪的是,她离开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客栈里关于昨夜事情的议论风向,就好像完全倒了个儿。
“有些是本就不白,有些......”
魔也未在意,他重拿起筷子,又重新夹起一块新的,放进她盘中。
“若有一日,你对三界众生皆有天大恩情,魔忽地笑了,眼眸幽晦,“那你就离死不远了。”
如今凡界玄门一家独大,天衍宗地盘的中小仙门们正蠢蠢欲动着呢,我妖皇殿可不能这时候留在凡界做这个靶子,那岂不是空给玄门转移矛盾用了?”
五感中的听力封了大半,但等回到楼内,还是够她听见大半个堂内的议论--
然后就听魔支着侧脸,低睨着她笑了:“像石榴籽儿么。”
“可以没有,我也给她选择了,”文是非眼神微微烁动,妖诡得很,“或者我灭了天机阁,或者她去妖皇殿给我侍寝。”
时琉一僵,戳起的小米酥也跌落到地上。
明明刚喝过水,怎么还是口渴。
时琉奇怪地看了看他,又去看窗外:“有什么一一”
酆业漠然起眸:“?”
“等我和圣女大婚,再敬您坐高堂!”
她这才回神。
“怎么联系妖皇殿您也了解,什么时候要踏平玄门或者时家了,传我一声,文是非刚要走,想起什么,侧侧身,“不过...天机阁,麻烦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饶他们一回。”
【仙缘之上众生平等,有教无类。】
酆业截断了那声叹:“这才是你要回妖皇殿的原因。”
酆业:“......”
妖皇恣意地笑:“我可不在意有谓无谓,只要我自己心念通达!”
魔冷漠厌倦地垂下眼尾。
“怕什么。”
“我刚刚在隔壁茶楼听人说,玄门这次灭天衍宗,就是想把这天衍印据为私有,说是丢了,实际上去哪儿,那可说不定呢。”
金敕玉令一出,天下哗然。
时隔多年,玄门破例开山收徒。
“玄门这是想一家独大啊......”
酆业本想拦,又因着那个光点特殊,他微皱着眉停住了。
酆业微皱着眉叩了叩杯沿。
时琉想了想,确实如此。
师父,我要回妖皇殿住一段时间。”
文是非不知想到什么,兀地笑了:“她选让我灭了天机阁,还一边跑一边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一定会回来给她师叔报仇的让她师叔等着。”
一一
“来得时候风光无限,走的时候丧家野犬,酆业一点薄面没给,淡淡撩眸,“你好到哪儿去。”
文是非自然也看得出酆业对他说的这些不感兴趣,不想自讨没趣,他说完就起身,准备直接走人了。
最终也算是自得其所地死在了这上面,重来一回,他却还是懒得理会--只要与他无碍。
时琉戳了戳它,眉心更紧:“搅弄风云,就能把黑的变成白的了么。”
“有人搅弄风云罢了。”
“哦,还有这个。”
“我就说!天衍宗这么大的仙门,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叫人灭门了?”
小姑娘就当没听到,刚木着脸准备再咬一口。
直等到桌上早膳上齐了,跑堂笑容满面地跟了句:“二位慢用!”
“啊?就为了件仙宝,玄门,当不至于吧?
时琉:“。”
“...滚。”
“小石榴很喜欢雪晚,别伤了她。酆业说罢最后一句,厌烦地拂手赶客,“走吧。”
时琉听得怔忪。
时琉怔忪地回过头:“功绩太大,也是错么?”
她仰眸看他。
那人随口说着,将夹起的小米酥包放进了小侍女的碟子里。
酆业忽敛去笑,抬眸望向窗外天空。
他复又那副懒散模样,声音也倦回去,“有我在呢。况且,你这么弱,八世轮回也做不到。
“那可是仙宝啊!全天下应该也不超过五件的,怎么会丢了呢?”
数息后。
“妖域美人数不胜数,她也和传闻并不相同,你还是非她不可?”酆业皱眉问。
他一兴奋便是这样。
酆业从前便对这些人心鬼蜮不屑。
这会正在凡界传播“盛名”的妖皇,大大方方地走进这间客栈里,在堂中一扫,就来到酆业在的桌旁,坐下了。
38、玄门问心(十三)(你多少岁?...)
金敕玉令之声通传天下,如金石相鸣,在天穹下连作三遍。
然后天上金幕化作无数道金色流光,飞射入人间浩土的无数个大小城池村镇之中。
流光落处,皆在城墙根或村庄口贴上一张金纹白纸,墨色小字工整书写着方才金敕玉令中的原话,在纸张最下方,又补了几条细则--
譬如时间限制,玄门天考地点所在,天考擢选前对仙缘之才的年龄要求。
而金敕玉令声落之后,整座人间大约都寂静了许久。
时琉听着耳边客栈大堂里的木桌木椅震动晃荡,掠过的人影幢幢,堂内街外焦急呼喝,寂静人间一下子就如沸如煮。
酆业大约是被吵烦了,清隽侧颜微透寒峻,他神念一动,便撂下个隔音罩子。
耳边终于得了清静,时琉松了口气,转回来:“玄门破例开山,是因为天衍宗的事情吧。”
难得见酆业也有不知道的事情,时琉轻抿了下嘴角:“玄门开山收徒的规矩是百年一次,每次都是这样人间盛景的,但不会这么突然。”
“嗯,上一次开山好像才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还太小,印象不深了,时琉说,不过玄门并非只有开山才能收徒。他们的长老弟子下山历练,若遇良才,或是一些修仙世家举荐,玄门也会纳徒。时璃就是这样......
时琉低下头,眉心不安地轻褶起来。
“为什么。酆业故意在小侍女眼皮子底下让翠玉长笛显了形,伴他声线,又叫它起了清冽唳鸣。
小侍女耷拉着的眼睫果然不安地动了动。
酆业就微翘了唇角,声音依旧抑得低低哑哑的,辨不清情绪:因为她是你以为的紫辰,还是因为怕我想起来、去杀了她?”
时琉心神正难定,并未注意到酆业那句你以为的。
她苦思许久,终于想到什么,仰头:“你真的相信,天机阁说的会是真的吗?”
“......”
酆业停了片刻,兀地笑了:“激我?”
魔在话尾抬眸。
长睫如鸦羽,却藏不住那双眸子里如霜雪满长天的凌冽杀意。
时琉被戳破了想法,没什么表情的脸蛋上也多了一丝赧然,但她还是认真仰脸看着他:“你曾经是三界最厉害的存在,时璃不可能杀得了你。”
“冥冥天定,也未可知。”
时琉想了想:“你比天道厉害。”
“一一”
酆业垂至一半的长睫兀然掀起。
一两息后,他低低睨着她,眼底魔焰如丝如缕,幽暗难定,连是笑意还是杀意也难辨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少女字字决然而声轻,“你一定比它厉害。所以你要做的事,最后也一定是你赢。”
“......”
寂静良久,酆业笑着垂了眼,靠回桌旁去。
“为了我不杀你的时璃妹妹,煞费苦心了。”
时琉:“我说的是认真的。时璃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对,你们只要以后别再见面就好了。”
“?”
酆业难能不解,“为何?”
“我听凡界的戏本话本都是这样说的,时琉回忆,你们一个灭世,一个救世,按戏本里说的,这样命数总是天生一对,宿世纠葛。”
酆业有生以来头次险些被碗茶呛着。
他撂下杯子,似笑非笑乜她:“天生一对?”
“嗯,”时琉并未察觉魔眼眸里的凉意,点头,“只要你不会爱上她,不要和她结为道侣,她就威胁不到你,你也不用杀她了。”
“......”
魔垂着眸,眼神幽晦。
换到之前他大概已经拿出面镜子,叫她好好照照自己,怎么敢对着他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的。
但现在......
还是算了。
小侍女气性大着,最近好不容易与他话多些了,万一再闹回那个木头模样,最后还是惹他心烦。
“...好啊,那就去玄门看看。”酆业起身,径直往外。
“去玄门?看什么?“时琉一怔。
“你说的一一我未来道侣。”
“?!”
桌上未用完的早膳也顾不得了,时琉咽下口中的,又匆忙喝了口水,就快步追出客栈去。
街上空空荡荡,大家都跑去看玄门金敕玉令张贴出来的纳徒通告去了。
时琉找到酆业身影去向,忙追上去。
“你当真要去玄门?”时琉愁眉。
“此间事了,本就要去,玄门天考能省去不少麻烦,魔冷笑着乜她一眼,“怎么,以为我信了你的无稽之谈?
时琉却在他那句“本就要去”后便怔了神:“你要先动玄门?”
“......是他们欠了我一件东西,“酆业冷冽了解子,“也该拿回来了。”
时琉想起魇魔说过的话:“是魇魔说过的那块石头吗?”
“石头?”
酆业似笑非笑地垂了眸子,翠玉长笛在他冷白指掌中轻叩了叩,他眸眼深晦难测,半晌才低哂了声。
“是,一块石头。但那是我的石头,玄门不配拿着。”
“嗯。”
时琉点头。
然后她看见了走在前面的酆业握着的长笛--它有了一点变化。
尾端原本缀着叶子的地方,现在又多了一件很小很小的,像印章似的东西。
看着和笛骨一般的翠绿如玉,漂亮脱俗。
时琉走在酆业身侧,歪着头盯着它看,她只觉得它在光下像透明的活物,翠色之下水华流转,好像能吸取日华似的。
漂亮得不似凡物。
“看它做什么,”酆业垂眸,懒懒睨着她,“你又用不了。”
时琉慌摇头:“我没有要用。”
酆业冷淡:“可你眼睛里写着的都是好喜欢好想要''。”
“我没......”时琉想反驳,但下意识又看了一眼那枚翠色的小印章。
她确实挺喜欢的。
时琉抿了抿嘴角,“它是你的,我不要。”
“你是不能要。”酆业抬手,很随便很顺手地搭在女孩颈后,轻拎起她,城镇村户树林很快就变成迅疾地掠过他们身侧的残影。
四月的风也可以很冷。
时琉被吹得脸颊都发白了。
也可能不是风冷,是因为风里未消散的、魔的清寒声线--
“这是我的旧物。敢觊觎它们的,基本全都**。剩下的也逃不过。”
玄门队伍在已经人尽楼空的天衍宗多留了一天一夜。
对外宣称是料理天衍宗后事,顺便清理万灵大阵留下带来的隐患,但负责打扫清理的玄门弟子都知道,他们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一一
找一件翠玉古印。
“天衍印”的名号,身为玄门弟子,自然早有耳闻。
仙宝之尊,天门之下也不过五件。
且都曾是数千年前凡界战乱时,在妖皇殿、幽冥魔修与凡界修士的斗法里,发挥过撼天之威的宝物。
即便这些年,除了时家的神脉剑始终跟随家主时鼎天外,其余仙宝都少有现世,但仙宝之威名,仍旧是世间从未断绝的传说。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如岁月长河中泥沙俱下,人间早已埋没了太多事物的本相。
如今,除了知道天衍印与神脉剑外,其余三件仙宝叫什么,是什么模样,落在什么地方,早已没几人知晓了。
眼见着这样一件不世仙宝就在面前,玄门弟子们自然是掘地三尺也得把它翻出来--
可惜找了一天一夜,天衍宗的土都被玄门的剑犁了三遍,也没找到半点仙宝影子。
倒是玄门带队长老的桌案上,天衍宗内大大小小的印章全都被搜刮来了,堆成小山似的。
晏秋白奉命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自家长老对着一小山的印章唉声叹气的模样。
袁回跟在他身后,依样作礼,然后忍不住探头瞅了一样:“邱长老,您这是打算下山开个印章铺子?要不,等我回了山门也支援您一块?”
“咦,小袁回也,嗝一一”坐起身的另一位带队长老兰青蝶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也在啊!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这两年历练可是长进些了?”
袁回僵了两息,仰脖,表情诡异地看了眼清朗的天空。
晏秋白温和答声:“天衍印丢失并非长老之过,您如实回禀,掌门当能明晓。”
“......”
“?”
“嗯?”
唔?时琉好奇打量他。
时琉:“......”
“啊?那还能上到哪一一
清晰地倒着他的影儿。
“问谁。”
“玄门天考,果然人间盛事,好生热闹。小姑娘轻声念叨。“就是这么多人,竞争应该很大吧。”
袁回已经被搓得快没气了。
“这境界是涨了一点点,但约等于没有啊......你这小子,白生那么好的根骨天赋一点都不知道勤修苦练,要我说就是你爷爷太惯着你了.....不过一年不见,你这脸是更方了,掌门当初给你取这名是真没取错啊?”
邱明生尴尬地从旁边收回目光,权当这玄门之耻不存在:“咳,那个,秋白啊,你应该也听到金敕玉令了吧?”
袁回:“......”
“......不是......吧”
酆业没忍住,单手给她眼睛扣上了,“不准看了。”
“当然是邱长老啊,长老堂里可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好说话的了,过了这村没这店啊!”
袁回爷爷袁沧浪在宗内位高权重,他六七岁开始长在玄门,自幼就是扒拉着小短腿跟在一帮长老长袍后面跑,也是没大没小地嘴贱惯了。
说着,女长老笑眯眯招了招手。
时琉也不挣扎,随他捂着,只是眼睫毛好奇地眨过他掌心:“那你这具身体有多大?
“是。”
“我看了,”酆业说,“凡人,二十以下,修者,三百以下。”
“......?
袁回还想感慨什么,但又不敢说话,对着这**语塞半晌,一低头,才发现师兄已经快没影了。
“弟子遵命。”晏秋白略有意外,但仍是平心静气地接了剑讯。
“师兄?你看什么?秋千,这你都没见过啊?”
“师......兄......救......命......”
“操什么心,“酆业低嗤,“谁告诉你我现在是原身了。”
要剿灭那三界至恶的魔,可不是小小一个凡界能决定的,当年灭魔大旗之下,为首自然是仙界几位仙帝。
“那就是天机阁内务,不用我们插手了,邱明生又叹了口气,哀怨地一扫面前这堆叠的印章,“你的任务算是解决了,你说我这个........天衍印找不着,回去以后我怎么跟掌门师兄交待呢啊?”
半晌,他轻笑叹了声,却无故发涩:“是。我再没见过了。”
他慌忙御剑往前追:“哎师兄你等等我啊!”
袁回的方脸被拉近了,兰青蝶醉眼迷离地眯着看了会儿,然后嘿嘿一笑,手下就狠下了大力气,差点把袁回的方脸都搓圆了,她还一边搓一边打着酒嗝念叨一一
“师弟。”
酆业略作思索:“按开始使用的时间来说......”
师兄救我!!”
“一岁不到吧。”
袁回撇了撇嘴:“幽冥之主都快成传说了,上万年前的事情,他们还不肯说个明白。妖皇如果说的是真的,长老们难道就一点都不心虚--
“你的年龄,时琉有些小心,“三百后面,至少要再加两个零吧。”
晏秋白:“你须知,这件事若真翻出来,且不论是否要历数宗门仙逝长辈们的过错,它远非上到我玄门就可止住。”
“师一一兄......”
直到跟前,袁回刹停了剑,这才发现他家师兄正望着天衍宗内某个角落出神。
“邱长老为人宽厚,并非不明是非,晏秋白沉眸,“妖皇所言,无论真假,既然门内已下了''缄口令'',任何一位长老都不可能提及。”
她抱着酒壶又躺回去。
时琉:“?”
远在凡界的另一头。
“话虽是如此,但我总觉着,这天衍印它不应该丢啊,天衍宗跑出去的都是些触不到宗门核心的边缘弟子,难不成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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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秋白垂了眸。
袁回住了嘴,但看眼神显然是不服气的。
兰青蝶停了手,轻眯起眼,酒气如剑便落向俯身行礼的青年弟子。
“兰兰兰兰......长老!!”
又看了一遍,坐在青石上的少女表情忽地有点肃穆,她坐直身,从最底下看得最清楚的地方开始扫起,等看过一圈,终于确定了某件事情。
嗯,活的。
酆业似笑非笑落了眸:“你想说什么。”
好在邱明生不爱和他计较,皱着老脸:“秋白啊,天机阁圣女的事情如何了?”
袁回的话停得突兀。
袁回话头开的时候还在晏秋白身后,话声落时,人已经被“薅”到隔壁桌案旁边了。
“弟子几人随雪阁主一路追查,未能寻得圣女下落。雪阁主似有所察,但并未告知,只让弟子等人先行归宗。”
袁回揉着被搓得通红的脸皮,嘟嘟囔囔但不敢出声地溜回去。
一个清脆又跋扈的女声忽地从隔壁桌案下面钻出来。
只掀起了两根青色发带,凌冽翻扬。
时琉坐在一块圆石上,望着山前那一片空谷,此时密密麻麻的,全是望不尽的人头。
小石榴扭头:“可是这里面看着有很多是已经入了地境的,甚至还有天境修者呢。”
时琉:“我们好像没有看玄门天考的年纪要求?”
“......”
“那你要是没其他事情,就先行回宗吧,免得耽搁了天考主持。”
青绿色的大树下,树荫里正藏着两道身影。
这会没收住,就挨了身前师兄转回来,温柔疏淡的一记眼刀。
“那又如何。”
“我说你这个糟老头话怎么那么多?秋白都给你搭台阶了,你怎么就不知道下驴呢!”
“?”
“掌门发来剑讯说了,这次破例开山收徒,也是为了接纳一些流散到凡界各处的天衍宗弟子,免生祸端。这场玄门天考就由你亲自主理,我们也放心些。”
“没大没小的,有本长老在,喊什么师兄?”
这次魔索性连眼皮也不睁了。
“嗯?”
酆业索性蹲下身来,单手就扣住了妄图起身逃跑的小石榴。
很快,桌案底下就打起呼来。
袁回本来想说什么,也被他一个眼神摁住了,灰头土脸地跟着他快步转身出了天衍宗的这处分殿。
晏秋白轻声喝止。
然而剑气临身,却自动一分为二,从青年公子身体两侧薄划过去。
方脸立刻乖了,闭紧了嘴巴低回头去。
等到门外好一段距离,确定两位长老不特意放出神识应当是听不见了,袁回这才开口:“师兄,你不是也想知道那天夜里妖皇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吗?怎么不开口问问?”
靠树站着的酆业懒洋洋睁开了一只眼,睥睨地在山谷间人海里一瞥,他就嘲弄阖回去:“他们的仙缘天赋摞起来,未必及你十分之一。”
晏秋白无奈,朝兰青蝶作礼:“兰长老,师弟失礼无状,还请您饶过。”
时琉抿嘴:“主人你......多少岁?
袁回好奇地跟望过去,只看见了一棵随处可见的青绿色大树,和树杈下一只更普通的,空空荡荡的秋千。
晏秋白默然片刻,应声离开。
“切,”兰青蝶眼神一动,松开袁回,“没意思。”
时琉抿了抿嘴角,藏起心悦:“好吧。”
树前。
然后少女向后仰倒下去,有些为难地倒着去看靠在树前的酆业。
魔睁开眼,懒懒睨着她。
袁回被这个声音吓得头皮一麻,差点跳到晏秋白身后。
仍叫她保持着这个倒着看他的姿势。
“出事了。”
少女那双瞳子澄净也清澈得过分。
39、玄门问心(十四)(不许再动摇我。...)
众人听到秦浩这话,全都满脸的惊愕,怔怔的看着秦浩。“这……秦先生竟然敢问汉门的庞少爷要钱?”
“呵呵……勒索又怎么样?谁让他们也是带着不良目的来的?”
“不过,汉门可是汉南道上的第一大势力,秦浩真的不怕吗?”
“秦先生果然风格一点都没变啊,谁都不怕的。”
同时,众人看向庞光,脸上带着好奇之情。
他们很想知道,庞光,汉门庞九爷的孙子,是否会答应秦浩的“礼品钱”。
薛世建等人刚走没多远,此时,也是转身看着秦浩,脸上带着惊愕。
庞光则是愣了一下,随即满脸阴沉的看着秦浩,道:“秦浩,你说什么?”
实在是嚣张。
秦浩仿佛没看到他脸上的怒意,而是淡淡一笑,道:“庞少爷不是也来看望我的吗?怎么?不会那么吝啬吧?一点小礼品都不愿意送。”
额……
四周还没离开的人也是一脸无语的看着秦浩。
秦先生,您的脸皮,还能再厚点不?
那叫小礼品吗?
那是十亿华夏币!
有什么小礼品这么贵的?
庞光脸色也是阴沉到了极点。
此时,他真想破口大骂。
不过,最后,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平静内心的怒火,看着秦浩,阴冷道:“秦浩,你就不怕吗?”
说着,他双眼阴森的看着秦浩。
而他身边的农成兴几人也是隐隐散发出淡淡的威压。
旁边的人群瞬间感到莫名的压抑。
众人看向庞光等人,神情惊慌。
汉门果然不愧是汉南第一大道上势力,随便带出来的几人,武道修为竟然都如此恐怖。
秦浩则还是一脸的淡笑,道:“庞少爷是一个聪明的人,我想……你应该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庞光闻言,双目灼灼的看着秦浩。
半饷之后,他一脸的阴沉,道:“行,既然是来看望秦先生的,那么……给点小礼品是应该的。”
什么?
四周的众人听到庞光的话,全都脸色一愣。
“庞少爷竟然答应了?”
“这可不可以说是汉门跟秦浩妥协了呢?”
“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说庞光现在还不想跟秦浩起冲突吧。”
“没错,如果我猜得没错,萧立新等人之所以跳出来,可能就是有庞光后面的支持。”
“肯定是了,只是他没想到秦先生的伤势竟然好了,所以他就选择了妥协。”
“秦先生竟然敢问庞光要十亿,还真是大胆啊,难道就不怕得罪汉门吗?”
“呵呵……秦先生自出道以来,什么时候怕过人?”
众人看向庞光,全都一阵感慨不已。
他们没想到,现在连汉门都不敢跟秦浩起冲突了。
庞光听到这些议论声,内心充满了暴怒。
这实在是打他的脸啊。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天玄十八骑等人看向秦浩,全都充满了崇拜之情。
最后,他阴冷的看了秦浩一眼,然后带着农成兴等人离开了。
他的伤势终究还没完全修复,而且他体内还有一股强横的寒煞之气在乱窜,十分不好受。
“秦爷,您没事吧?”曹虎小心的问道。
顿了顿,秦浩嘴角微扬,淡淡道:“而且你不是说了吗?庞九爷年纪大了,不会轻易动手,所以……短期内,汉门应该也不敢跟我真正翻脸。”
下车之后,秦浩走进了小区,正准备回家。
玛德!
不过,他也没有动怒,而是看向秦浩,阴冷道:“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吧?”
天玄十八骑的人缓缓站了起身,他们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
庞九爷这种老狐狸,不可能轻易跟秦浩动手的。
“你!”庞光闻言,脸色一怒,道:“难道你还怕我赖账?”
嗖嗖嗖!
秦浩摆了摆手,道:“没事。”
曹虎脸上带着担忧之情,道:“秦爷,您问庞光要了十亿,恐怕就彻底得罪汉门了。”
秦浩摆了摆手,笑道:“好了,别动不动就跪下。”
秦浩摆了摆手,笑道:“那可不行,您还没转账呢。”
曹虎听了之后,也是微微点头。
不过,他还是问秦浩要了银行卡账号。
“看来要尽快恢复体内的真气,特别是要炼化这股寒煞之气才行。”
秦浩笑了笑,道:“就算我不要,汉门会放过我吗?”
而且,我可没觉得你对我们汉门有什么敬畏之心。
四周的众人也是全都憋着笑,快速离开了。
秦浩轻咳了一声,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之情。
众人见状,全都一脸紧张之情。
还有你不敢做的事?
庞光看着秦浩,内心冷笑不已。
很快,车子就到了天景小区、
车上。
一定要加快修炼,提高修为,争取真正的能为秦爷分忧才行!
秦浩看向庞光,夸赞道:“庞少爷果然不愧是能做大事的人,能屈能伸啊。我相信汉门在庞少爷的带领之下,肯定会越来越强大啊。”
刚才他以雷霆手段击杀萧立新,为的就是震慑庞光等人。
“秦爷!”
庞光听到秦浩的话,脸色涨红无比。
秦浩笑了笑,道:“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汉门太大了,我们可不敢上门要钱。”
否则,如果他失败了,那么……汉门这栋大厦就危险了。
“秦浩,你去哪了?”
曹虎闻言,瞳孔微微一缩。
秦浩内心想道。
天玄十八骑突然跪在地上,沉声道:“秦爷,都是我们无能,未能为您分忧。”
刚没走几步,这时,一道愤怒的声音传来。
对啊,除非秦爷跟汉门低头,否则汉门怎么可能会放过秦爷呢?
庞九爷虽然武道修为惊天,但是秦浩乃是一个武道妖孽,屡屡创造奇迹。
秦浩淡淡一笑,道:“那不就成了,所以何不先要点利息呢?”
秦浩笑了笑,道:“好了,我没事,你们回去睡觉吧。”
很快,秦浩就收到了银行短信。
不过这也牵扯到了他体内的暗伤,而那股寒煞之气就趁机侵袭他的肌体。
秦浩的话语虽然是在夸赞他,但是却让他双脸火辣辣的。
随后,他则让曹虎把他送回了天景小区。
太疼了!
40、玄门问心(十五)(或许,天机阁所言确会成真...)
玄门山谷的云朵是软的,四月天的草地也是软的。踩在上面,会让人有种软得站不住、要跌下去的感觉。
时琉不知道云朵下面是什么,她心里很慌,越来越慌。要不是背抵着云朵形状的树,粗粝的树皮擦在她蝴蝶骨上,要不是后腰拦着只手臂,清薄而坚如软玉的五指托着她微微颤栗的脊骨,那她大概已经腿软得要蹲下去了。
就算此时勉强还站得住,她也想往后躲开些,她还没习惯这样让她气息和心跳都混沌了的亲近。
于是那点退意才刚萌生,怀里被他抵在树云上的少女只露出一点躲避的苗头,就被魔察觉了。
他故意遮住她眼睛,迫她惊慌,可她真惊慌想躲,他又不让。
大约是个惩罚,少女的舌尖被他轻咬了下,不等那点疼意让她闷闷的呜咽从唇间逸出,就又叫他堵回去,连音色与她乱了的呼吸一起吞掉。
魔在这个吻里索求更深。他不许她看,自己却长睫半掀起来,被欲
念纠缠的漆眸深深、深深地裹着身前少女的影,她每一丝反应、每一分多攀上面颊的艳粉,都被
他贪餍地收进眼底,藏在最深的昏昧里。
直到天边一道云波骤然翻涌,像受惊那样炸开,破碎。
魔蓦地止住了这个还在由他索深的吻。
眼底冰冷取代沉沦,酆业侧身望向天际,侧颜清寒冷峻一一
玄门之内,不该有任何人能勘破他的神识结界,即便是蔺清河。
但方才那丝气机泄露,哪怕只有不到半息,酆业也还是感觉到了--那是冲着他们这里来的。
如果方才,他在察觉的刹那就立刻追去,那藏在气机之后的**约已经被他抓
可惜造化境之上的斗法,瞬息即是万变--
时机稍纵即逝,此刻已然无迹可寻。
怎么会迟疑。
这种错误,即便是万年前他尚蒙昧也从未犯过。
区别只在....
酆业侧回过身。
眼底薄霜未褪,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树前的少女。
用术法作的丝带还缠在她眼睛上,浅青长带纠缠着她垂下的青丝,少女靠在树云前,唇瓣翕张,脸颊从细腻的白里透出嫣然清涩的红。
即便此刻清醒再望,依然引他再采撷。
“主人?”她声音被他吻得喑哑。
......【浩劫将至。欲灭魔头、救世人,其惟紫辰】......
浩浩天音如在耳边回荡。
一同的,还有魔魔歇斯底里的切齿之音。
......天机占卜,她是生来就注定送你归灭的紫辰!”......
......“如今你就能以血饲她,等到来日,她若真要杀你,你确知自己不会引颈受戮吗?!”......
或许,天机阁所言确会成真。
若叫她活着,任这种影响加深,将来终有一日,她可能真的会害他大业成空,万年彻骨之恨不得昭雪--
那这上万年里日日夜夜碎骨重铸、死生煎熬、无尽磋磨轮回才换来的这一次生机,又算什么?
魔垂下袍袖。
一尾翠色长笛慢慢显形。
他低着睫羽,任杀机在上面结起霜雪似的寒意。
“...主人?
身周**静,安静得让时琉有些不安。
不管她如何轻声试探,始终没人对她做出回应,她只是敏锐地感觉到,身周的空气好像有些突兀地冷了下来。
仿佛从人间四月忽然跳到了数九寒冬。
冷意扑面而来,锐利如剑。
然后指在了她颈前。
丝带遮束的昏昧里,时琉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脖颈前像是停了一把薄极也锋利凌冽至极的剑。
只消它再轻轻向前一送,血就会像盛放的花,从她雪白的颈间绽开。
时琉怔停在静默里。
几息之后,丝带缠束后,少女面色苍白地跌下眼睫。
她在丝带后闭上了眼。
然后时琉听见了魔的声线,像一杯雪落在滚烫的心口,一瞬就冷得沁骨一一
“明知我要杀你,连逃都不会么。”
“......”
时琉气息有些颤,平复了一两息,她才轻声说出话来:“你杀我,我是逃不掉的。”
“那就等死吗?”
魔似乎被她激怒了。
那冰冷的剑锋终于贴覆上来,直接将她纤细的颈抵扣在树上。
凉冰冰的。即便看不到,时琉也知道,是酆业随身的那把翠色长笛。上面还新缀了一只小小的印章,她很喜欢。
时琉的心也慢慢平下来:“你是主人,我的命是你救的,少女唇色都苍白,却慢慢决然,“你要杀我,我不会逃。”
冰冷玉笛横抵在她颈上,然后笛尾一抬,挑起她下颌。
时琉微滞。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漠然俯睨她的模样。
只是不知原因,他仍不叫她摘下眼前的丝带。
“既然这样,那我还是用完再杀好了。魔冷哑着声,“一一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忽然要杀你。”
时琉轻颤了下睫,睁开:“为什么。”
“因为太浪费了,”魔低下身来,薄凉的讥诮几乎要刺破她眼前的丝带,“一想到我的血,只能养出你这样弱小的、连灵力杂质都无法自行炼化的蝼蚁,我便觉着在浪费我的时间与精力。”
时琉面色一白。
魔仍低声说着,声线像蛊惑,语气却冰冷:“如果你弱小到连我杀你的第一剑都逃不掉,那还留你在我身边做什么?一一让我分心的累赘么?”
“我会...变强的,时琉声音轻颤但坚定,“雪晚说我天赋很好,进玄门以后,修****,在灵气充沛的地方修炼,我会是仙门里进境最快的弟子......无论用多久,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地追近你的。”
“最好是这样。”
身前冰冷退开,“进玄门前,我不会再和你一起。你若连玄门天考都无法以第一名通过,那今后也不必跟在我身旁。”
时琉面色微白,但还是点头:“好。”
酆业又望了眼方才那丝气机消逝的地方。
他停了几息,手里翠色长笛一转,并指如剑,在笛尾缀着的翠玉古印前一削。
那枚翠玉古印就从笛尾断开,然后浮起来。
酆业皱眉盯着它看了两息,最后还是松了眉眼间的情绪。
随他意动,翠玉古印亮作光团。光里,模糊的印章轮廓变化起来,像是被生生熔炼化作液态,又重新开始塑形。
穷尽化境之力都不能蹭下一道白痕的仙宝天衍印,此刻却被生生熔炼。
--天衍宗任何一位掌门魂魄若能见这一幕,大概都要惊得诈尸了。
片刻后。
还被丝带束缠在眼前的时琉只觉着手腕被人一勾,什么凉冰冰的东西绕上来,不等她动,托她的手又离开。
魔的声线依然冷淡:“戴好了,不许摘。”
话声落下,酆业转身走到云边。
离开之前他侧了侧身,余光瞥着树前安静站着的眼前缠着丝带的少女,睫下漆眸里如墨云翻涌:
“若我下次动念杀你......”
?时琉轻歪头,朝向声音的方向。
魔低声。
“......要逃掉。
话声落后。
那人身影原地消散。
魔说了谎。
但晏秋白和袁回也都完全不意外,显然他们已经习惯了。
袁回认认真真看完那四个字,嘴巴也张大了:“在自己洞府躺着看麻烦,专程跑来山门这里等着就不麻烦了?这是什么道理?”
袁回不解问:“怎么了,鸣夏师姐?”
晏秋白心念一动,那仅剩的一个便自动盖过其他,放大显影至整面石壁上一一
“一百零七。”
“......”
玄门掌门晏归一之子,晏秋白。
蒲团上,有些困顿的年轻公子身影微滞了滞。
玄门这场天考的监管者,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越说袁回越瞪大眼睛,“我不信,鸣夏师姐你这回肯定说错了!”
月白长袍,温和端方,但脸一点也不方,还很好看,能惹得玄门内一些师妹三天两头往宗主峰跑的那种好看。
血水和疼痛已经模糊掉她眼前的视野,所以袁回最怕的高,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问题了。
袁回皱着脸回忆了下:“我听考核入门的师弟们提过,就是那个爬得越高,受伤越重,吃苦越多的破登天梯吧?”
中间她竟不由想起,在幽冥南州的临时石牢里,她所承受的那场神魂鞭的酷刑,这样说该“感谢”时家,若是没有那一场,她早该在半个时辰前就疼得昏过去,甚至像旁边她见到的考核弟子一样,直接从天梯翻滚下去,跌落向无尽深渊里。
“噢,那还行。”袁回松了口气,扭头,却意外地发现仲鸣夏盯着石壁,神色难得有些肃然。
''按时间,第三考早该开始了,怎么第二考还未结束?''
‘赌吗?还是一次山门值守。’
她要向那个人证明,她一定会是第一。
''玄门内,不会有比我更了解你师兄的人了。''
“不是,”袁回反应过来,“这小姑娘这是爬了多少丈云梯啊?云梯上不是越往高,罡风越重越刮骨吗?她不疼吗?这这这一一云梯都让她染成红的了!”
深得仿佛入骨的剑痕,狠狠划过手腕。
‘他怕麻烦。’
晏秋白望着那行正在空气中缓缓散去的小字,不由一怔,然后淡淡笑了:“你还是信罢。”
晏秋白侧眸:“这个高度上,怕不怕高已经没有区别了。”
袁长老多次托付,晏秋白正准备多提点这个惫懒师弟几句,就见旁边浮现一行虚影小字--
袁回拍胸脯:“赌就赌!我师兄可是玄门第一公子--咳,第一天骄,他哪回下山历练不是除恶无数美谈遍天下,怎么可能是那种怕麻烦的人?这回我要是输了,那师姐今年的山门值守,我全都替了!”
晏秋白瞥他:“云梯境可是仙界所赐。”
晏秋白安抚地拍了拍袁回,温和笑答,“这样一劳永逸。”
她天赋卓绝,容貌跌丽,可惜却是个“天哑”之人。
“若离山门大阵太远,出了事,再救人就太急了,还可能招来许多后续问题,”
晏秋白回身:“第二考,踏云梯。”
最显眼的自然是袁回那张大方脸,尤其他还呲着满口白牙的时候:“鸣夏师姐说你在这山门口,我还不信呢,没想到师兄你真的跑这儿来守着这场天考啊?”
此刻,他独坐玄门山门前。几丈开外,偌大一面十丈高的青石壁上,正映着正在进行的玄门天考里每一个人的显影。
“!”
晏秋白自然不会配合他再说一遍。
''没事。只是有些担心。''她停顿了下,望着石壁上的虚影,‘这个小姑娘手腕上戴着的那条手链......’
仲鸣夏又写。
--
虚影放大。
晏秋白:“至少,我确实是因为不想麻烦,所以才在此监看天考。”
栗然撑在云梯的雪白身影轻抖了下,兀地,少女白衣上再添数剑血红。
“哈?为什么啊?”
“刷!”
时琉疼得一栗,险些跌进云梯旁的无尽深渊里。
''需要考核方能入门的弟子中,最高不过九十三层,我记得是时璃师姐的纪录。''
“嗯?”
闻言她点头,又摇了摇。
晏秋白:“这届由我负责,我自然要在这里,不然去哪。”
此时的云梯之上。
“师兄!我和鸣夏师姐来看你了!有剑声破风而来。
袁回刷地白了脸,往后退了两步才停下:“苍天,这是什么人设计的天考,有没有考虑过我这种怕高的人的感受?我都不用爬,让我在第一级上睁眼站着都困难啊?”
“就是登得越高,最后得到的仙界灵气洗礼越多嘛,“袁回耸肩,小声咕哝,“命都没了,要仙气洗礼有什么用?”
仲鸣夏嘴角一翘。
“要是换了我,我肯定回自己洞府待着了,反正山门大阵在你手里,想在哪里显影就在哪里显影呗,你就算在自己洞府躺着看,只要不出问题,长老们也不能说什么吧?”
袁回捂着眼睛,不看山壁,只朝身旁望一一
袁回说完,转头看向身旁同来的女子:“你说是吧,鸣夏师姐?”
还未稳住身,她就忽地伏身低咳了声。
他侧身望回石壁上。
空了。
正在此时,巨大石壁的显影中,半匍匐跪在云梯上的少女又上一级。
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飞剑出现在她手中,在半空轻轻舞弄几下,一行虚形的字便浮现在空气中一一
比起那点恐惧,每一级上好像都更加重一分的罡风入体才更叫她煎熬到麻木。
时琉跪伏在新的那级云梯上,气息滞涩而痛苦地轻喘着。
袁回扭头:“信什么??”
晏秋白轻叹了声。
袁回也看见了,愣了下:“也是。玄门三考除了最后一考可能费时些外,前两考不是应该很快吗?
时琉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知道多少级才算过了考核,不知道多少级才算第一,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爬了多少级。
就在此时,一道伴着叹息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还要坚持?”
袁回也望向石壁。
仲鸣夏回神。
袁回:“?师姐你托大了啊,那我一一”
依晏归一所说,“天哑”之人,即便是修炼至化境,也依然无法通过声音或者神识传音与人交流。
袁回更僵硬了,震惊得只有扭头瞠目的份。
半晌没听见应声。
因此只能用笔或者其他类似留痕的东西。
“......
提及这个,晏秋白眼神微动。
站在袁回身旁的是个姿容清丽端庄的女子。
袁回本能扭开脸去,视线避过,他嘴角都有些抽:你们这也太--没人性了点,吧?连剑风都有,那小姑娘才多大啊,再这样她都要死云梯上了,还仙气洗礼什么,师兄你也看得下去......师兄?师兄?
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声音或者神识传音。
身旁却有字显影。
''应该是件防**宝,但很可怕,说不清。''
一行虚影小字刚刚飘起:
“?”
一条凌于长空,虚虚晃晃,向着无尽高处蔓延,却连一点遮拦扶手都没有的登天梯,正松散地坠在仿佛万丈深渊之上。
“手链?怎么了?”
那一片所剩无几的显影里,确实只剩下一个还在第二考中。
“......和你们这些精英弟子真是聊不到一起啊。”
''他已经进去了。''
便在这样的意念里,时琉死死咬着已经破了的唇,抬起被染得血红的胳膊,再次按上上一级云梯--
?袁回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多少??”
这个女子名叫仲鸣夏,是玄门掌门晏归一门下,最晚入门的女弟子,也就是晏秋白的师妹。
再多上一级,哪怕只是一级。
他眼神似乎有些无奈,但还是抑下了,轻叹口气,折膝的长袍直身而起,晏秋白侧眸,迎望向御剑近前的两人。
袁回嫌弃地撇开脸,转向那块显影的青石山壁,“这是到哪一考了?”
41、玄门问心(十六)【加更】(“小石榴。”...)
初听到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时,时琉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毕竟她身在云梯之上,向上是无尽翻涌的云海,向下是不敢回望的深渊长空,薄得支离的云梯艰难支撑着,她栗栗的身旁只有刮骨的罡风。
这样冰冷而高不胜寒的云梯上,怎么会有那样温润如春风轻拂的声音呢。
时琉咬牙想着,将左手也攀上新的那级云梯。
许是云梯都被她激怒,暗藏的剑风更凌冽入骨。
时琉一抖,终于没能撑住,狼狈地跌扑在云梯上。
差一点就要倒进下方无际的深渊里。
少女脸色苍白地倒在云梯上,痛苦而疲累地轻抑着喘
息。
那道温和叹息再作:“何必如此?”
这一次那声音极近,像是被一缕柔和的风送到了她耳畔。
时琉听得清楚,蓦睁开就快合上的眼。她看见身侧云梯旁,凌于无际长空,月白色的袍子被不止哪来的光辊过淡淡的金芒。
大约是失血得厉害,她眼前都有些模糊,努力去分辨了,却还是看不清。
只隐约见得清峻轮廓,微微俯近,他衣襟似乎沾着雪后沁凉的松香。
逐渐黑下来的眼前,却无影地渐渐勾描出一张面庞。
凌眉,漆寒冷淡的眸,挺鼻,浅嘲微勾的唇。
这世上最薄凉冰冷,最喜怒无常的魔。
时琉意识模糊地,努力挣扎着伸出手去。剑风又添几道新伤,可她痛得麻木了,反正浑身都在痛,也不在乎多一两道。
她只是固执地往前伸手,终于攥住那人衣袍的袂角。
“不要......不要一个人走。”
凌空垂立的晏秋白不忍地低了眸--
方才也说不得是什么情绪驱使,只是看着少女伤得睁不开眼睛也要挣扎着伸手的模样,他本能便向前空移了一截。
而此时,她的手就紧紧攥着他的袍袂。
鲜红刺眼的血在淡青色的布料上盛绽开梅花一般的厉枝与花瓣,栗栗而动人。
晏秋白轻叹,折膝俯身:“停下吧。”
“不......不要,少女将他衣袂攥,“我不能停下......”
“为什么,”晏秋白幽然垂着眸,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时琉艰难地撑起好重好沉的眼皮,失血和痛楚和疲累让她眼前模糊得只剩下光晕,她努力分辨着那道人影的轮廓,声音轻弱。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少女颤声,“我会追到你身后......我会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不管多高、多远、多孤独,我都不怕。”
不再是你的拖累与负赘。而做你的剑与盾。
即便你剑尖所指的是那片凡人难及的天门,即便你的仇雠高居仙界无上九天,即便来日你功败垂成跌下云端。
我会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我会接住你。
在望及你项背前,修炼路上,我绝不停歇。
光亮覆没全部的意识前,时琉只听见了一声极低的叹息。
玄门山门内。
千里青山,峰峰如剑。
群山与深涧之中,最为高耸的,当是千里青山里居中围拱的那座,它与其他青峰都并不相连,独自于云海间浩渺连绵,像是如剑青峰中最为厚重宽阔、定群山大势的一把重剑。
其名宗主峰。
宗为尊,主为首。
顾名思义,这里就是玄门历任掌门的属峰,也是玄门内一应重要事务相关楼堂居所的**所在。
而今日,宗主峰峰顶的数座大殿建筑中,其中一座挂着“长老堂”的黑底金字牌匾的大殿里,正分派别立。
殿内左右两旁,长老们或坐或立,泾渭分明。
长老堂也是长老议事堂,能在这里面坐着的长老,都是在宗门内拥有自己独自属峰的化境巅峰大能,也叫主峰长老。而他们身后站着的,则是各自属峰内已入化
境但未及巅峰的从属长老。
化境与化境巅峰,听着只是两字之差,但其间却是云泥之别。
凡界数千年,历代仙门天才也浩渺如星河砂砾,从来不乏用短短几十年进境化境,却在余下漫长的寿数里,直到尽头也未能达到巅峰的。
在玄门内,只要晋入化境,便自动晋封长老之位,入长老堂。
而臻至化境巅峰者,即可在玄门数千无主青峰中任选一座,独立开峰纳徒。
玄门的化境巅峰长老,虽然斗法实力上尚有高低,各自主修方向也有所不同,但随便一位拿出去,都是能在凡界轻易翻山倒海的大能。也可以说,正是长老堂内坐着的这些人,组成了玄门万年基业的中流砥柱。
而此时,堂中坐着的这些长老们神色各异:
有的一脸高深莫测,仙人模样;有的满面怒容,胡子飞翘;有的老实木讷,正左右相劝;还有的事不关己,抱着一只酒壶神在在瘫在椅里没个坐相......
场面之所以如此诡异,就是因为一炷香前,这长老堂内,几位主峰长老带着他们身后各自的从属长老,刚轰轰烈烈唇枪舌剑地吵了一架。
个别脾气暴的,此处不具名点某位袁姓主峰长老,更是袖子都撸起来,一副要把门牙磕到对面老头脑门上的怒容。
还好他孙子站得近,及时且莫名娴熟地抱拦住了他。
而他们吵这架的核心原因只有一个一一
正中掌门位旁,垂眸安然站着的青年公子在此时撩了撩眼,望向前方在半空显现的虚影。
里面仙气飘荡,一个安然沉睡的少女呈盘膝势,却是凌坐半空。
无比纯净的仙界灵气正环绕在她身周,拱托着她微微起伏,洗礼滋养她周天经脉,吞吐不停。
少女的灵力气息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徐徐攀升。
“确实有很多年,不曾在云梯境里看到这样恢弘之势的仙气洗礼了。上一次,秋白,应该是你时璃师妹吧?”
正中主位,一直沉默至今的晏归一忽开了口。
晏秋白醒神,落眸:“是。”
“可惜她尚在闭关冲化境,不然,让她亲眼看看这般盛景,也是......”
晏归一慢慢悠悠的话声终于听得座下一位长老忍不住了:“掌门。”
晏归一停下,笑了笑,“知道你们着急,可着急有什么用。就算你们打一架,把这长老堂拆了,再打得在座就剩一个站得起来的,那其余人就服气,让这个新弟子归入胜者门下了吗?
“当然不行!”
堂中,几位斗法弱势但有其他长处的主峰长老都有些急了。
连声纷杂里,无非是“教导弟子怎能只看斗法”“因材施教,我看这小姑娘不像是个逞凶斗狠的脾性我夜观星象料得此女与我有师徒缘分”之类。
眼看场面又要回到一炷香前,晏归一低头,轻咳了声。
堂中一静。
座下长老们纷纷望向主位。
晏归一垂手,笑着抬头:“我知道诸位长老都是惜才之人,但规矩还是要守的。
这位弟子还尚未通过玄门天考的最后一考,现在谈拜师哪一峰,为时尚早。”
“这可是踏过一百零九级云梯的仙选之女,座下最老实人的邱明生长老一听这话,眼睛都睁大了,为难地转向主位,“掌门,即便她第三考未能通过,我玄门也万万不可错过此等仙才啊。”
“......”
晏归一都噎了下,维持着笑,不做声地看了一眼邱明生。
“嗝。”
邱明生身旁,抱着酒葫芦的兰青蝶仰了仰脖,像无意识往他那边一歪,吧嗒着嘴睡梦似的嘟囔:“别傻了老邱。还用你说,他们巴不得她过不了第三考,然后让他们抢个头,跑去她面前破例施恩''收徒,然后直接套回自己峰内呢。”
邱明生扭头,果然对上了一排排如狼似虎的眼睛。
他和兰青蝶虽然都是化境巅峰的主峰长老,但也都是主峰长老里最年轻一辈的,此时对面那一排里就有一半是他师叔辈的,这会被瞪了,邱明生也只能老老实实把头低回去,当自己什么也没说。
但晏归一想推迟决议的计划显然是落空了。
他无奈笑了笑:“明生也未说错,这弟子确是仙才,只是不知她......晏归一一顿
,回头,问晏秋白,“这弟子叫什么?”
晏秋白低了低身:“封十六。”
“嗯?”
晏归一意外地支起眼皮。
晏秋白点头确认:“是这个名字。”
晏归一不由笑了,正回身去:“听这名,倒是与我有缘。”
这话一出,座下长老们顿时哑巴了。
时琉跪倒,苍白的脸微仰起,瞳孔轻颤。
时琉轻吸了口气,微握紧手心。
晏秋白对她如今的长相是没有印象一一也绝不能有印象的。
“第三考开始前,我会离开这个房间,”晏秋白安抚道,“这一考里,你心底最执念的东西会在镜子中化作实物,须杀之,方能过关。”
长老们忽然前后想起什么,表情跟吃了仙界的苦瓜似的,一个个复杂难言地扭向堂中显影里。
心思只在转念之间,时琉犹豫了下,有些生涩地说谎:“嗯,我在,在凡界见过很多,晏秋白师兄你的.....画像。”
数不尽的白骨,从天边到血河,再到她脚下累累尸山。
她已经断了血缘执念,不忧有患,即便是真将时鼎天的幻象投在此处,她也不会犹豫地落剑。
而在魇魔梦境中,她又是梦里小时候的自己,自然与现在大不相同。
一定要说的话,这面镜子很大,占据了这个房间的大半面墙壁。
意外也掠上晏秋白的眉眼:“你认识我?”
一面看起来与凡界普通家户里都有的镜子一样的,普普通通,其貌不扬的镜子。它甚至连多余的花纹雕饰都没有,只是方正凌厉的棱,没有包边,随意地贴在墙上。
“有这般机缘,全是你一人之功,与旁人无关,晏秋白走近,犹豫了下,还是抬手很轻地拍了拍女孩的肩,“只是修仙一途,道阻且长,须得先学会保全自己,然后再去保护他人。”
时琉重新睁开眼睛。
“那我便带你去第三考了?”
一一可酆业明明跟她说是那个脸方方的。
青年公子面上拂起一点清和的笑意,刚要开口:“你一一”
当然同意,谁会不同意?
嗯......前提是里面的时鼎天不是现实中的化境巅峰......
下一息,她身影骤紧,像是被无形而惊骇的气机猛地攥握,然后狠狠拉向整座尸山的最上--
“准备好了?
晏秋白一怔,想起云梯境里那近乎惨烈的一幕,他又有些不忍。
魔坐在万千尸骨垒起的王座之上,撷起她下颌,俯身欲吻。
“晏秋白师兄?”时琉惊讶停住。
“小石榴。”
云梯境内。
昏昧暗红的光被扩散,投向整个房内,时琉终于看清了眼前身后的一切--
暗红的天空像淌着血的油墨,乌红的云沉压在头顶。
在时琉惴惴不安的注视下。
日夜过后,犹如新生。
他们在这儿打了半天不就是为了把这块仙才抱回去,撑起自己峰内千百年长盛不衰的吗!!
天地都是陌生的,白茫茫一片,仿佛有连绵的青山,藏在极远处的云雾之中。
一一忘记问师兄了,应该不会吧?
她迟疑了下,从地上站起,环顾四周。
半点瑕疵挑不出来,他们还能如何。
“......”
哎,等等。
当然不如何!
果然。
晏秋白看得出少女掩饰不住的喜悦,也不打断她,就静静等她。
时琉点头:“我会考过的,我一定要进入玄门。”
而这一考的核心考具,却是一面镜子。
时琉在这片浩荡的仙气洗礼中度过了一天一夜。
像是泡在了一片极舒适的温泉中,每一个毛孔都被温柔地抚慰着,受伤之处愈合,痛楚之处抚平,灵气运行过她的周身经脉,像是将她身体内的每一处瑕疵都修复,每一丝污痕都拔除。
--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时琉愣了几息,才忽然恍过神--
时琉看清了脚底踩着的堆叠成山似的尸骨,面色刷白。
晏秋白最终没再说什么,身影淡去。
果真,仙气洗礼之后,如今她距离地境巅峰也不过一丝。
时琉听见一个低哑声音。
想到这个可能,时琉顿时小脸一白。
“?”
时琉怔忪看了看落在肩上的手,又仰头,几息后她在晏秋白温和如秋水的眼神里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师兄。
“好。”
然后她看见了手中的长剑。
整个房内慢慢暗了下来。
几千里幽冥血河盘绕而过,盛放的曼陀罗妖冶地拂动着,血一样的丝线从它们的花心探出,纠缠上密集的丛叶后的白骨。
显影拉近。
--
晏归一淡定道:“才刚入修行,就能登天梯一百零九级,灵力天赋卓绝未闻之外,心性也可见惊人。确属仙才,举世难得。若悉心栽培,将来她或能同小师叔祖一般,护我玄门数千年不衰。”
听晏归一忽提到蔺清河,几位长老结舌,各自心里都生出点不好的预感。
时琉微怔:“难怪叫斩前尘。”
晏归一察觉,笑着摆摆手:“诸位长老,别误会,我这些年闲云野鹤惯了,没有再开峰门的想法。且说来惭愧,门下秋白,璃儿,天鹤,鸣夏,算起来还有四位亲
对方似乎察觉她醒来,也正侧身望来。
“--!”
一个个左右相觑,表情各异。
晏秋白眼神微微一晃,如春湖轻澜,但最后他也没说什么,淡淡笑着点头:“我是这次玄门天考的监管弟子,来带你进第三考的。”
长老们心里撇嘴。
一把翠玉长剑垂握着,时家的,神脉剑。
但内心再如何愤懑难舍,听着蔺清河的名号,也犹如在玄门长老人人面前竖起一座高不可攀的壮阔青山。
时琉有些意外,但并不惊慌。
“画像?”
时琉看到了一道非常熟悉的身影。
“是。”
“若力有不逮,也不必担心,晏秋白离开前,还是开口了,“你在镜中无论受伤还是死亡,都不会影响现实--你可以理解为,这面镜子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投影。”
然后就等到少女睁开眼,眼眸亮得像拿清泉山涧洗过的琉璃似的,笑盈盈朝他躬身:“谢谢师兄!”
“是。”
晏秋白应声:“你在第二考中的登天梯里,到达了玄门有史以来的最高梯级,获得的仙气洗礼远远超乎寻常,对你的进境应当大有助益。”
给了师叔祖,还有他们什么事!!!
别说新弟子了,就算是让他们这些做长老的,免了长老位置,腆着老脸去给那位数千年就号称“玄门一剑定天下”的小师叔祖当徒弟,那也是人人乐意的事情,都不说别的,单说宗门辈分,那得连跳多少......
传弟子尚未化境,哪有心力教导新的弟子入门呢。”
众长老:“............”
晏归一笑眯眯的,好像后山深涧里的狐狸:“当然。这件事还得这位新弟子自己同意才行。”
时琉眼角微微睁圆:“你才是监管天考的弟子吗?”
在幽冥南州的通天阁里,她是以时家时萝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辈分?
这么一个看起来最多十七八的小姑娘一一
扑通。
时琉听完,眼睛都亮了些。她顾不上思考酆业为何骗她的问题了,连忙调动灵气游走周天,自查灵力境界。
玄门第三考,名为【斩前尘】。
“那掌门的意思是?
辈分眼看着就成他们师奶奶了?
一众长老面面相觑,半晌,只能各自遗憾又服气地作礼:“掌门言之有理,此女当入小师叔祖门下。”
下一息,就听他们掌门面带温和微笑:“既然如此,那就由我,向小师叔祖举荐此女入他门下,众位长老,意下如何?
房内的那面镜子,终于还是一点点亮了起来。
“嗯。”
42、玄门问心(十七)(“杀了他。”...)
纤细雪白的脚踝被镣铐锁着,丁当拖过地面,声音在地牢里回荡。回过头的囚犯们诡异地安静着,凶狠嗜血的眼神也古怪起来。
短短几步路,时琉走了很久。和面上的沉默安静不一样,她心里其实很慌,越慌也就走得越慢——铁链笨重,她得小心别摔着。
那个单薄瘦弱的小姑娘就这样垂着兜帽,很慢,但一步也没有停下地走到符元身旁。
所有人都在看着少女,以至于没人注意到,酆业不知什么时候懒支起身,斜侧靠在墙角。
这个距离下,“人形仙丹”已经算入了套。
酆业手掌下,此刻就虚扣着他专为她准备了几日的术法——确保这颗万年难见的仙丹即便从壳子里取出,也不会有气息外逸,生出异象而招致觊觎。
这个术法是酆业早年自创,名一叶界,未施放时是一片小叶子虚影。这【一叶界】看着简单,禁绝的却是天地造化——穷尽三界上数五帝也未必有人能像他这样轻易拈来。
可惜要近身施为,以他刚苏醒就重伤后的实力,准备起来还是要费些工夫。
能换回一颗完整的九窍琉璃心,怎么也不亏了。
只消一弹指,这一叶界就能强行将时琉拉入其中,到那时候,三界仅此一颗的无上仙丹,就可以由他独自一人尽情享用了。
虚握的玉白指骨懒懒蜷着,搭在血染的白衣上,少年人就靠在墙角,眸如沉渊,漠然又奇异地仰头望着身前女孩单薄背影。
他实在好奇,这只最弱小的蝼蚁是要做什么。
不必仰头对视她也能感觉得到,符元此刻望她的目光凶恶得已经快实质化了。
地牢里没几个人不怕他,从符元进来,重伤废在他手里的不计其数。
那些惨相历历在目,她自然怕,怕得指尖都颤。但还是摸索着,手指搭上挂在身侧的药草箱子。少女低着兜帽,从里面翻找。
符元见她反应,狞恶发笑:“丑八怪,你没见着老子还没收拾完他?等他待会快**你再来治!”
符元骤然消了笑,他虎掌一探,恶狠狠揪住少女的衣襟,几乎要将她整个提起来——
“爷爷我在跟你说话,你聋了吗!”
兜帽跌下,露出少女细弱的颈和面。那道长疤入眼,如白壁生暇,天工一刀妍丽尽绝。
符元愣了下,狞笑:“是不是想爷爷给你在右边再添一道!”
少女的手终于从药草箱子旁垂下。
一只玉瓶被她拎在手里,瓶子有些大,瓶身滚圆漆黑,与其说是药瓶,不如说更像只酒壶。
里面似乎装了不少液体,沉得女孩手都用力得生白。
“这个是我自己调的。”
少女的轻声落在牢狱里,像稀薄的光淌过阴暗的牢窗缝隙,“它叫…化骨。”
“——”
笑声骤止。
围观的囚犯们像被掐了脖子的野鸡,停得急的,都带出来了古怪的嘶声。
但此时没人顾得上。
离着最近的这圈囚犯紧盯着女孩手里的瓶子,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墙根前,空地登时扩大了一圈。
符元神情也是一僵。
时琉在鬼狱里身份特殊,她几乎是这些还活着的囚犯们中最早来的一个。
除了年龄不符丰州州主秘法祭炼要求外,更是因为她小小年纪,却**得一手极好的医术——诊治疗伤不提,各种稀奇古怪的草木植物她都能如数家珍。
老狱卒曾经酒醉问起,她也只是低着兜帽搬着势头,半晌才说了句“书里看的”——时琉没说假话,时家藏书无数,后山隐林小院里她关了整整十年,从识字开始,看的就是药书。
而囚犯们最深知时琉的医术。
听女孩唇瓣轻碰出轻飘飘的两字“化骨”,当下,所有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符元同样变了脸色。但他心性凶悍远胜他人,手刚松了松,又捏回去——
“少诓老子!话本看多了是不是,当老子吓大的?!”
“……”
地牢死寂。
符元是这个牢房里最凶狠的,说话囚犯们也信,于是扩大的包围圈止住了,虽然还没有重新收拢,但囚犯们神色变换,都在怀疑。
他们盯着那个落了兜帽的少女,她就低低垂着睫,轻抿着唇没有言语。
怀疑在沉默里滋长。
然后囚犯们互相看看,开始试探,叫嚣。
“应该是,假的吧?”
“肯定骗人的,之前怎么没见她提过。”
“随便拿个瓶瓶罐罐就想吓退我们,老大说的对,真当我们被吓大的是不!”
“……”
叫嚣声逐渐走高。
在有人踏回第一步前,时琉终于撩起轻颤的睫。
她脸色好像更白了。
但依然安静。像数九寒冬里落了一场要压跨山湖的暴雪,天地将倾,而亭外角落那支小小的白梅立于寒凛风雪,孤独又寂静地开着,兴许一眨眼就会被埋入风雪。
可就算没进去了,白梅也无声。
时琉默然着,拿掉瓶塞,单手握住瓶颈,另只苍白细弱的手伸到瓶口。
瓶身慢慢向她掌心倾倒——
压垮了那些叫嚣。
囚犯们几乎屏息,双目死死盯着瓶口,离得最近的符元不自觉松开了手,身体微微后倾。
青筋绽起在他额头,他表情狞恶得抽搐。
如果倒出来的真是能化骨的毒物,他就以后找个机会废了这个小丫头。
如果不是,他等下就——
“啪。”
瓶口忽地停下。
一只冷白清瘦的手,从旁扶抵住了漆黑的瓶身。
众人愣住。
时琉是最惊怔的那个,她往侧转头——
白衣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此刻就从后倾俯下来。他高她许多,被修长臂骨撑着,染血的袍袖几乎满盖过她半边薄肩,像一席落了红梅的雪。
白得晃目,红得刺眼。
“你这只手,就不要了?”
耳边是少年低低似叹的声线,轻哑而好听,只是嘲弄不加掩饰,像薄厉的冰片冻住了她故作的镇静。
一众牢犯们也回过神。
符元脸蓦涨得通红,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他阴狠咬牙:“行啊,一个两个把老子当猴耍?小白脸,你今天死定了——老子要把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捏碎!”
符元耍狠上前,攥着沙包拳头就要砸下来。
时琉身后就是白衣少年的胸膛,她退无可退,吓得脸色一白。
那只冷白修长的手就在此时松了黑瓶,像随便一拨——
“咔咔——”
“……嗷!!”
符元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迟了半拍,他瘫软倒地,抱着臂膀嚎叫着蜷起来。
没人能看到酆业是怎么做的,除了时琉。
在那只清瘦手掌托住符元沙包拳头时,一点淡金色曳着光尾,像蛇缠上符元整条右臂。
然后他的胳膊就被拧成了麻花。
时琉觉得至少断了五六节。
数息过去,符元的惨叫声里,所有囚犯反应过来,一个个面色铁青或者刷白,僵硬杂乱地往后退躲,整个牢房瞬间就空出大片。
只剩中央倒地哀嚎的符元,以及角落里贴墙瑟瑟不敢与少年对视的囚犯们。
而酆业压根没看他们。
符元嚎得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他好像没听见,从头到尾就那副懒散又走神似的模样,直等到身前女孩脸色苍白地回眸,拿格外黑而幽怜的瞳孔仰觑着他。
“你……”
一两息过后,他懒撑起睫:“我以为你会说,你是不忍心看我被欺负。这样更讨好我,不是么?”
酆业停下,袍袖一挥。
狭窄入口对着豁然开阔的天井,月色清冷如璧,将庞大巨物的狰影投在对面山石上。
时琉羡慕地看着那片翠绿的小叶子:“你可以修炼,而我想活着出去。这个地牢的禁制阵法是丰州州主亲手设立,只有你能破解。”
两人在死寂里离开牢房。
时琉面前的石壁上,就隐隐浮现起两个淡金气体似的字痕。
酆业倦了神色,靠回去,懒洋洋睨着自己松展开的修长指节,“只有最低等的野兽,没见过什么世道,才会把逞凶斗狠当做吓人的资本。血腥和残杀值得炫耀吗?杀太多了,只会觉得肮脏和厌烦罢了。”
而石壁阴翳之下,一道比之近渺小的修长身影,就站在月华间,白色长袍垂坠如瀑,眉目薄凉昳丽。
翠绿叶子在他指间绕过最后一圈,倏地一下,滑进了他手腕里,再找不见了。
酆业抬眸,若有深意地盯着她:“不过兴许快了。”
应该是疼晕过去了。
随着三大仙门势力下了幽冥,这幽冥秽土是一日比一日更动荡不安。
早察觉了她靠近,月下那人并没什么意外:“一只蠢狗。”
夜里,雷声轰鸣,石窗外的暴雨浇醒了浅眠难安的时琉。
“……”
酆业指间的叶子蓦地停住。
时琉帮忙做打扫杂活时听狱卒们说起,幽冥南边有两个州主都重伤在它手里,被生生撕碎,活吞了下去。
然后她看到一点淡淡嘲弄擦过少年眼眸,他转身离开:“蠢。”
时琉莫名叫他眼神觑得脊背发凉,蹙着眉躲开他目光:“那符元欺负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
迟早要吃进肚子里,还问什么名。
顾不得姚义那令她生恶的觊觎眼神,时琉晚饭也没胃口吃,就仓皇回了自己的牢房。
时琉憋了憋气,她一肚子问题和不解和随之而生的恼火,但这时候只能跟上去。
“疯子?”
酆业阖眼调息,虚握的左手搭在单屈起的左膝上。
“为了吃颗仙丹。”
“……”
白衣少年这话问得松散随意,像随口一句,话间他也并未抬头,依然是翻覆着左手。
漏下来的光像银色水华披在少年人的肩上。
她隐约觉得白衣少年说的是对的,另一面又觉得不可思议——
今天放过她和她的涉险施救又坦然纯粹完全无关,不过是幽冥正乱,他懒得出去掺和,先在这里躲几日清闲。
“地牢外禁制难解,但牢门上只是个石锁。”少年头也没回。
“我之前可还打算杀你。”
时琉更加莫名,扭头:“仙丹?”她思索了下,恍然,“你是在我进去后,找机会吃了仙丹,然后才恢复的?”
酆业懒耷着眼皮,靠在石壁上抚笛,随口答了:
一整面石壁都仿佛被那巨大的兽影吞下。
时琉咬唇,截住要出口的问,最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酆业停了两息,垂眸笑了,“是啊,我怎么会放过你。”
时琉微微蹙眉,又松开了。
杀多少算作太多?尸山血海,浮殍盈野?那又得是怎样罪恶滔天三界难容的魔头祸首,才能做出这样让生者为之颤栗的恶事?
时琉自己住的那间小牢房在整个地牢的另一头,牢廊最深最远的地方。里面只有一张石床,床头对着的墙角摆满了瓶瓶罐罐和晒好的药草。
时琉一怔,下意识扭头看地上嚎得渐渐没声儿了的符元。
“那你——”时琉犹豫了下,她觉得总你你你的似乎不太礼貌,“你叫什么?我过去找你要有称呼。”
“没有。”
说完他也没等,径直往牢门外走去。
酆业淡哂。
时琉醒回神,抬眸望去。
时琉被少年简单粗暴的用词弄得一愣,等回过神,白皙的面颊顿时羞粉。
时琉看见他懒撑着的指间,一片翠绿的,几乎透明的小尖叶子,像通了灵的活物,在他修长五指间快活地来来**地绕。
等念完,时琉才发现白衣少年已经走出去了,她迟疑探身,轻声问:“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刚过牢廊拐处,还未进到入口,时琉听见了天井口里一点奇怪声响。
“你,你别胡说。他那样还不够吓人吗?”
酆业头也没回。
时琉惊呆了,连身形都顾不得掩藏:“这是……什么东西?”
过几日再吃,没什么区别。
酆业一停,回身,眼神带着厌倦懒散:“杀了?”
好像说的不是一条人命,只是随手可断的一根细草。
时琉站在门旁,迟疑望他:“你的伤,好了?”
然而白衣少年真如声音一般,冷淡漠然不似玩笑,连那双黢黑眸子都是玄冰似的寂冷。
“——”
和它巍峨壮观的身形完全不同,此刻的巨兽虚影正蜷缩着四肢脚爪,努力佝偻伏地,谄媚地亲吻着白衣少年脚前的地面。
“呜呜。”
时琉哑然失语。
时琉僵摇了摇头。
像踩了急刹,叶尖儿还抖了抖。
直到他擦肩过去,时琉才回过神:“你要回去?那边还锁着。”
尤其那凶兽榜上赫赫有名的狡彘,最近忽然出世后,肆虐幽冥,四处作乱。
牢房里光线昏暗,只尽头一扇碗口小窗。
“封,邺。”
听姚义绘声绘色地讲那脏腑肚肠流了一地的场面,时琉脸儿白得一丝血色都没剩。
“……”
“我想你帮忙,诚心以待,不会与你说谎。”
“狡彘。”
应当只是玩笑话吧,面前少年望着,也不比她大几岁的模样。
“没兴趣。”
“……”
玩够了叶子,白衣少年似乎就失去了最后一丝兴致,他从石榻上起身,向外离开。
白衣少年进来后一点也没客气,直接就坐到了石榻上,对他来说有些窄了,向后一靠就能倚上石壁。
时琉迟疑跟上去:“不管他吗?”
她想起自己晾晒在天井口的药草,慌忙下了地,顾不得穿上麻布鞋子,就赤着细白的足踝快步跑出了牢房,朝天井口跑去。
时琉把本不该开的牢门锁回去,这才转头跟上。
酆业满意了些:“走吧。”
少年薄唇一牵,轻勾起个很淡的嘲弄:“一个闻见点血腥味儿,就兴奋得像只发
情
公
狗的区区蝼蚁,哪里疯,又哪里可怕?”
时琉正自我安慰着,忽听见石榻最里面,少年声懒意洋洋:“为什么进去救我。”
时琉一吓,仰脸看他。
时琉下意识近了两步,终于看清那巨大的影子——
酆业淡淡回神,“他们说,你是单独住一间的?”
-
然后时琉就愣住了——
巨大蠢狗,巨大委屈。
时琉只当他是默认,眉心也松开去:“我知道你和我们不同,但符元是个疯子,也是鬼狱里最可怕的人,你回去以后还是当心些。”
——
女孩心生警觉,立刻停住了。她屏息,放轻脚步,然后扒在入天井口的嶙峋山石上,小心翼翼探出头去。
女孩轻声读了遍。
时琉没迟疑,认真与他辩解:“你应该是受伤前正与人搏杀,醒来后本能反应,不然你最后怎么会放过我?”
酆业没说话。
43、玄门问心(十八)(这把笛子,是你的本命法宝...)
之前陈飞宇和他们战斗的时候,他们见陈飞宇每次都凝聚出两道“斩人剑”对敌,还以为陈飞宇境界跌落之后,凝聚两道剑气已经是陈飞宇的极限,都有些掉以轻心。现在见到第三道“斩人剑”,迪福和奇蒂不由脸色大变,一边挡下袭来的“斩人剑”加快速度向陈飞宇追去,一边齐齐喊道:“小心!”
雅各布反应也极快,及时发现了身后的夺命之剑。
他神色微变,毫不惊慌,在危急时刻展现出了他“传奇强者”应有的实力。
只见他在半空中强行转过身去,大喝一声,左拳上绽放出金色光芒,等到“斩人剑”斩过来时,金色拳头硬生生撞了上去,“砰”的一声,“斩人剑”应声而散。
不等雅各布松口气,只听陈飞宇的声音传来:“已经迟了。”
声音冷漠,仿佛收割生命的死神,没有丝毫的感情。
雅各布一愣,只见又有两道“斩人剑”凌空向他射来!
迪福等人脸色大变,陈飞宇的“斩人剑”简直层出不穷,他们都有一种崩溃的感觉,难道陈飞宇施展“斩人剑”,都不用消耗内劲的吗,还有完没完?
雅各布更是瞳孔收缩,有一种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感觉,而迪福和奇蒂两人距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根本来不及救他。
绝望之刻,雅各布立即施展出一种类似“千斤坠’的功夫,身躯在半空中顿时止住退势,直直落了下去。
下一刻,那两道“斩人剑”贴着他的头发飞了过去,削掉他一层头皮,脑袋上血流如注。
不过这点小小疼痛,跟保住性命比起来,完全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雅各布刚松了口气,突然,只听迪福着急大喊道:“小心!”
雅各布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一道凌厉的白色剑气,瞬间从他后心穿透而过,鲜血飞溅而出,“噗通”一声倒在了血泊之中,显然是死透透了。
赫然是陈飞宇施展两道“斩人剑”之后,悄悄又补了一道普通的剑气,而且在“斩人剑”狂暴气息的掩护下,强如雅各布也没发现这一道小小的剑气才是真正的致命招,以至于死在了剑气之下。
迪福和奇蒂神色大变,悲痛之下纷纷出招凌空打向陈飞宇。
尤其是迪福运转“天使权杖”,挥出一道长约好几米的金色光柱,向陈飞宇含恨劈来。
陈飞宇已经冲到了雅各布尸体旁边,脚尖一挑,将雅各布的尸体迎着对方的招式踢了过去,先是被金色光柱劈成两半,又被奇蒂的拳劲凌空轰飞,死状惨不忍睹。
陈飞宇也趁此机会向后跃去,躲到了十米开外。
“陈飞宇,你该死!”迪福不由心头更怒,手持“天使权杖”向陈飞宇冲去。
陈飞宇连续多次施展“斩人剑”,体内真元消耗颇多,脸色有些苍白,但他意气风发,豪情不减,扬天大笑:“想杀我的人很多,可惜这些人全都提前下了地府,而你迪福也不例外!”
44、玄门问心(十九)(“今夜,抱着睡。”...)
陆凡觉得自己太大意了,他当时只想着赵月林只是个普通人,神农之力所蕴含的怨力对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但他忽略掉了一点,神农之力现在的怨力,是从普通人的身上搜集而来,赵月林才刚刚经历了几名战友惨死在面前的惨剧,尽管她表面上看起来还算镇定,但内心复仇的愿望已经无法抑制,她甚至都当着陆凡的面拿自己的职业生涯起誓,不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誓不罢休……
从她内心种下这颗复仇的种子开始,就已经给了神农之力可乘之机,还好时间不是很长,没有完全在仇恨之中丧失意志,否则等陆凡再回来见她,不知道将要面对的将会是个什么怪物。
“可是这骨架还没有凑齐,就差几根小骨了……”
赵月林低头看着脚下自己拼凑出来的几乎完成的骨架,却记不起来,后面的那一部分,是怎么找出来然后完成拼凑的。
“不用了,有这样一具尸骸在我们手上,就算剩下的那几根小骨头送给他们,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陆凡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四周七八米的洞窟岩壁:“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得赶紧离开这里,她现在进不来,不意味着永远进不来。”
“而且他们现在有地产大厦的产权在手,完全可以将这座大厦封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也可以在拿到拆除手续后,驱散四周所有居民,将大楼引爆拆除,没有了环境限制,那个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进入这里,谁也拦不住他。”
陆凡现在还没有自信到可以跟一尊成名已久的邪神正面对抗,尤其是在万尸窟这种至阴至邪的环境里,她会完全立于不败之地,跟本就杀不死。
赵月林虽然不明白陆凡说的是什么,但也她很清楚现在的处境。
如果不能从这个洞窟里逃出生天,那么等待自己的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条地铁隧道当年是因为修建过程中频发事故,**不少施工人员还有几名当地负责的领导,才被迫终止。”
柳方这时叙述道:“这件事当时在社会引起不小的轰动。至于这个人民公园,是后来上面看这片柳树林荒着也是荒着,就围着它建成了一个人民公园,大家来这里玩也没什么感觉不对,时间一久也就把当**情给忘记了,但是没有想到,在这座公园下面,还真有个万人坑……”
“这要是传出去,南都恐怕又要人心惶惶了。”
没有人能容忍在茶余饭后,带着老婆孩子散步放松的土地下面,埋藏着上万具尸骸。
“关键是我们得能出的去。”
虽然柳方的话证实了自己之前的推测,但陆凡还是觉得他现在想的有点多。
七八米高的山壁,别说他们这些人能不能从这里爬上去了,就算爬上去,又要怎么从这里出去?
“出去……”
陆凡眸子一闪,扭头问柳方:“你对这边的地形熟悉,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出在公园的什么位置?”
柳方皱着眉头:“万颗柳是种在隧道上面的,咱们这边应该是在隧道以东,在人民公园……东湖!对,就是东湖!”
“东湖?”
陆凡眼角抽搐了一下。
“那我知道该怎么出去了。”
45、玄门问心(二十)(拜师&变故。...)
呜呜咽咽的号角声响彻起来,刚刚平息下来的海面,刚刚安稳下来的水灵力,就再次沸腾起来。这一次,由于是碧鳞龙王亲自催动这一件后天灵宝,竟然间沸腾的水灵力直接带上了一抹青色,整个天地间,瞬息间就泛起了薄薄的青光。
刚刚施展先天五行神遁遁入水灵力的叶真,就像是撞了一块铁板一般,又像是被人硬生生的从虚空中挤出来一般,狼狈无比的在接近天蛇礁地面的地方从虚空中跌落出来。
“差一点,就能成功逃走了.......”
叶真方才就知道那件后天灵宝碧波龙角的厉害,所以施展先天五行神遁的时候,直接就遁入了虚空中极为稀少的木灵力之中,就是为了避开这碧波龙角的克制。
但叶真没想到的是,那碧波龙角这件后天灵宝在眼前这老者的催动下,竟然比之前那名水妖催动时发挥的威能强悍了数倍不止。
号角声响起的一刹那,虚空中刚刚补充过来的各色非水灵力的天地元气,竟然硬生生被那碧波龙角催动下的变异水灵力当场挤爆。
叶真也是狼狈无比从遁入的木灵力中逃出。
按叶真之前的想法,在一刹那间从虚空中的木灵力中遁闪到海中天蛇礁上,只要遁入天蛇礁内,这碧波龙角就是再厉害,也拿叶真没办法。
再厉害,它还能控制了整个北海不成?
只要遁入天蛇礁,叶真就是龙归大海虎入山林,处处可遁,想要堵住叶真,可就难了。
但也就只差那么一刹那,那碧波龙角的威能就将叶真给逼了出来。
将叶真逼出来不说,那碧波龙角催动下的水灵力,已经在天蛇礁表面凝聚了一层肉眼难见的泛着淡青色的沸腾的水灵力凝成的水雾。
叶真想要遁入天蛇礁,就必须先穿过一层淡青色的水雾。
这一层由碧波龙角催化的淡青色水雾,就像是牢笼一般,将叶真困在了这一方天纯水天地间。
“阿丑,你不是说,你这先天五行神遁无处不可去吧?怎么今天不灵光了?”被从虚空中挤出来的刹那,叶真就冲着蜃龙元灵阿丑大骂起来。
“你大爷的,这关大爷我何事?是你大爷的运气不好,碰上颇为少见的专门克制各种遁示的灵宝,是你点背,关大爷我何事?”蜃龙元灵阿丑一脸的不爽。
这关键时刻,叶真却没时间教做他大爷的阿丑做人,叶真很清楚,只要那个老者再出手,他说不定就要玩完了。
叶真也是无比的果绝,跌出虚空的刹那,魔帅分身就再次出现在叶真身侧,叶真已经决定,关键时刻,只能牺牲魔帅分身为他的逃生争取时间了。
与魔帅分身一同出现的,是战魂血旗。
出现的一刹那,战魂血旗就血光大放,将叶真与魔帅分身包裹住。
神念一动,叶真就催动了战魂血旗的空间挪移能力。
战魂血旗的空间挪移能力有两种,一是直接返回有着魔魂殿的上古魔神殿,二是将叶真瞬间挪移到叶真曾经去过的地方,但必须在上古魔神殿中,战魂血旗才能实现这第二路瞬移一般的神通。
叶真不知道这后天灵宝碧波龙角形成的领域,会不会影响到战魂血旗的挪移能力。
这也是之前叶真在使用战魂血旗是魔帅分身提升修为时有所保留的原因,因为战魂血旗挪移时,会消耗大量的战魂血光。
若是消耗的战魂血光太多,战魂血旗的品阶是会再度掉落的。
当初战魂血旗空间挪移的能力,是战魂血旗的品阶提升到镇器之后发现的,一旦从镇器品阶掉落,就意味着叶真最后的逃生手段也失去了。
要知道,战魂血旗,已经是叶真最后的保命手段。
若是战魂血旗的空间挪移能力因为碧波龙角凝成的纯水领域的而无法施展,那么叶真就只能用最惨烈的方式来保命了。
例如是牺牲魔帅分身、九头虫,大量的灵虚果树妖。
但是下一刹那,叶真的神情却是一喜,嘴角陡地浮现了一个轻松的弧线!
神念微微一动,战魂血旗内血光一闪,就有一道莫名的空间位置的隐秘联系浮现。
那道隐密的联系,用过数次的叶真太熟悉,正是与上古魔神殿内魔魂殿的隐密联系。
换言之,哪怕是在那件后天灵宝碧波龙角凝成的纯水领域的影响下,叶真的战魂血旗,依旧可以发挥出空间挪移威能。
叶真催动战魂血旗准备逃走,正催动碧波龙角的碧鳞龙王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被战魂血旗包裹住的叶真,五指猛地戟张,无数淡青色的水箭再次凝现。
同一刹那,隐藏在虚空中的那名武者心头突地一动,“这应该就是师尊所说的机缘了吧?”
虚空微一波动,一个黑衣身影就凭空出现在天蛇礁上空,磅礴的气息猛地升起,“鞭山!”
一声轻叱,万千山峦就重重叠叠的向着那无数水箭盖下。
碧鳞龙王的双眼中陡地射出慑人心魄的凶光,“以后?你还想以后?”
不过,很快的,叶真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叶真首先考虑的是,山神易洵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恐怕的音爆声能量波动从两人交手的中心波动开来,叶真小心翼翼的向后退着,缓缓的退出了十里开外,掌心中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两块极灵石,叶真抓紧一切机会恢复起体内枯竭的灵力来。
神念催动的刹那,叶真却是一脸的愕然。
只要有灵力,就算山神易洵不敌,叶真保命的把握,就又会多几分。
“你敢对我下手,你就不怕我要了你儿子的小命嘛?你真当我不敢动手?”叶真脸上陡地浮现了一丝狞狰,神念一催,就欲给碧鳞龙王一点厉害瞧瞧。
见状,碧鳞龙王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姓叶的,老夫要是没点准备,敢上门找你麻烦吗?”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无论哪一波,一出手全都是要置叶真于死地,无比的狠辣。
“可能是被什么秘法遮蔽了,这禁制,若不通过叶大爷你,是不可能解开的!”蜃龙元灵阿丑的声音响彻起来。
却是那神秘老者与山神易洵两人打出了真火,那神秘老者的攻击中,竟然隐隐带上了龙呤之声。
叶真有这样的想法,并不足为奇,因为叶真在寻找彩衣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
最重要的是,眼前这重重叠叠的山峦虚影,对付的是那个神秘老者,换言之,山神易洵此时出现是来救叶真的。
姑且不论山神易洵是如何巧的出现在这里,那眼前这个手持后天灵宝的老者,会是谁呢?
一个五仙天堂设的局,让他叶真承恩加入五仙堂的局呢?
“阁下,这是老夫与这贼子之间的恩怨,你为何要横插一手?”一时间无法拿下山神易洵,碧鳞龙王陡地怒吼出声。
“今天,老夫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你生离此地!”
这声音,却让叶真心头再次一动,犯地怒目咆哮起来,“原来是你,碧鳞老贼?”
悠长的龙呤声中,一条长达数千米的四爪碧鳞真龙,陡地出现!
二十位界王境中后期的强者,无论放到哪个势力,都是一笔无比宝贵的财富了。
叶真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不知道山神易洵为什么会在这关键时刻出现在这里,但是,山神易洵的出现,至少代表着他不需要暴露出战魂血旗的空间挪移能力,不用暴露出他最后的逃生手段了。
正在叶真苦思间,前方的战场上,突然间出现了一声高昂的龙呤声。
为了让他叶真加入五仙堂,坐视二十位界王境中后期的强者战死,这代价,太大了。
五仙岛上,与他有仇的,只有长林商号的大总管红胡子解略,但今晚这一波,不像是解略的手笔。
眯着眼观察着山神易洵与那神秘老者在那里激烈大战,一时间,叶真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念头。
叶真阴森一笑,“我可以感应得到,那禁制还在,我就不信了,你那遮蔽秘法,能够保护你儿子一辈子?”
五仙天运堂真要是这样示恩于叶真,就不怕一个失手干掉叶真吗?
而且,除了之前的四位界王境武者之外,其它十六位界王境强者也全是水妖,这也很不寻常。
也压根不值当。
正在催动战魂血旗逃生的叶真,神念猛地一顿,眼神中异光闪现,在战魂血旗的空间挪移彻底发动之前,暂停了战魂血旗的运转。
吡吡啵啵的爆响声猛地响成一片。
要是解略,肯定不会浪费那么多界王境强者,若有镇场子的接近道境的强者,绝对会第一时间出手,干净利落的要了叶真的小命。
为什么会如此巧的,在他最危难、生死一刹那时出现呢?
隐隐约约间,那神秘老者身后竟然有一个龙形虚影。
“山神易洵的实力,应该能挡住这个老家伙吧?”
无它,那一声‘鞭山’还有这重重叠叠的山峦虚影叶真都太熟悉了。
这会不会是一个局?
碧鳞龙王竟然直接显出了真身本体!
46、玄门问心(二十一)([她是你今生死劫。]...)
直到段野在她面前的位置坐下, 江雨茉才回过神来。五中食堂的烤土豆,在烤肉饭刀削面横空出世之前,是学生们心头的最爱, 土豆都是切成一条一条的, 炸过后又用烧烤料拌匀,味道堪称一绝。她接了过来,态度虔诚珍惜的戳了土豆放进嘴里,顿时眼前一亮,“感觉比以前味道更好了!师傅一定又改良过配方啦。”
段野嗯了一声, 侧过身子,有意无意地往另一个窗口看去。
好像是在看赵正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视线却落在了把玩打火机的周寂身上。
身后跟着两个女生, 是颜晴跟孙梦婷。
一共六个人, 他们又跟隔壁桌换了, 换到了六人桌, 看起来热闹极了。
颜晴从口袋里抽出吸油面巾纸,小心翼翼地按压在鼻梁上, 没好气地吐槽了一句, “排队排好长, 还有人想插队, 我服了。”
江雨茉吃了一口土豆后, 赶紧趁着嘴巴里还有咸辣滋味, 咬了一口鸡蛋, 口齿不清的问, “谁插队啊。”
赵正骂了一句,“我发现我们班上那几个瘟鸡现在都不得了, 刘明,还以为自己找了个什么了不得的靠山,要不是看到我们了,他还真想插队。”
“不会吧。”她说,“刘明胆子很小的。”
刘明的爷爷是汽运公司最早的一批员工,比她家更早分了单位宿舍楼。以前她妈跟刘阿姨还经常一起打牌,后来她妈嫌弃刘阿姨在牌桌上啰嗦,两人就不凑在一起了,但她记得在她小学初中那段时间,两家的关系很好。她跟刘明小时候也一起玩过泥巴,尽管后来疏远了,可刘明是什么性格,她还是有所了解。
刘明胆子很小,学习不好也爱玩,身材比较瘦小,马上快十八岁了,比她也高不了多少,而且还特别的瘦,别说是段野这样的,赵正都能不费力气的像拎小鸡一般拎起他……所以,刘明这样的男生都没人要他当跟班。
在学校食堂插队?这哪里像刘明会做出来的事?
明明之前刘阿姨跟别的邻居抢夺晒衣服的地方时,他都面红耳赤,很难为情的想劝他妈。
颜晴立马说道:“我作证,真的是刘明,搞得人真是火大。”
郭世超给她科普,“他现在跟着那个**周寂在混,就那个转校生,简直没眼看,那几个人就把他当跑腿,他还乐得不行,啧,这男人啊,怎么就一点自尊心都没有?”
赵正:“所以他就不是男人,瘟鸡一个。”
孙梦婷将自己的烤肉饭往江雨茉那边推了推,示意她尝一口,又好奇问道:“周寂现在很厉害吗?”
赵正跟郭世超对视一眼,都贱笑起来,“厉害个屁!现在跟他的,都是我们段哥不要的人,别说,他啊,给我们段哥提鞋都不配,这谁看不出来,周寂压根就瞧不起那几个人,那些人呢,还每天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好指望周寂弄倒我们段哥,混个什么功臣当当。”
在原著中,周寂也有自己的朋友死党,但好像毕业后,他并没有跟宁城这边的人来往。
颜晴也琢磨了一下,“那不是天方夜谭吗。”
谁也不会认为,周寂能在五中跟段野平分秋色。
赵正跟郭世超点了下头。
他们都知道,段哥不爱在江雨茉前面说这些事。
后天就要开始月考了,五中每次月考都是按年级排名表来安排考场,毫无疑问,多媒体教室是最后一个考场,段野跟赵正郭世超都在那里考。
月考后就是国庆黄金周。
这让所有的学生对这次月考都没那样排斥了,毕竟考完就开始放假了!
“好几天假呢,你们都打算做什么。”郭世超问她们。
江雨茉回:“先睡它个昏天暗地。”
段野眉眼有着笑意。
“每天都没睡好。”江雨茉一手托腮轻声抱怨,“晚上十一点多才睡,早上六点不到就起床,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爸妈都没醒呢。”
颜晴跟孙梦婷也沉重地点头。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面前三个男生就没有她们这样的感受。
他们三个几乎从来不上早自习,高三了,老师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束他们这些“被放弃”了的学生。
颜晴想到什么又开心起来,“不过那天我跟梦婷要在雨茉家过夜!我爸妈答应了,她爸妈也答应了~我们三个可以搞一个睡衣party~”
显然他们三个男生都get不到她们兴奋的点在哪。
赵正最贱,笑嘻嘻说道:“那我们不羡慕,段哥比较羡慕你们两个。”
郭世超嘿嘿笑着附和,“那必须必啊。”
段野笑骂:“少来。”
气氛正好,颜晴也就打趣了几句,抱着江雨茉的胳膊,甜腻腻的靠在她的肩膀上,“那只能羡慕,我们雨茉现在的床,只有我跟梦婷可以睡的。”
她们三个人关系极好。
父母之间也都认识,放假时经过父母的同意,都会去对方家里串串门。
江雨茉淡定地摸了摸颜晴的头发,颜晴就更加的抱紧了她的胳膊。
段野眼里的笑意更深。
赵正也很贱地有学有样往郭世超身上一靠,学着颜晴那样“娇滴滴”地说,“我们不羡慕不嫉妒,你们不要造谣污蔑我们,我们很好。”
郭世超毫不留情的一把推开他,一脸嫌弃,“老子被你恶心到了,滚滚滚,烤肉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赵正:“那正好,我一个人可以吃两份。”
这边很热闹,气氛也很好。
周寂一手插在裤袋里,脸上没什么表情,经过这边时只瞥了这一桌一眼,随即收回了视线。
江雨茉不由得屏气凝神。
江雨茉立即说道:“怎么不确定呢,以后,”她想了想那个原著,“以后说不定我会成为空姐,每天飞来飞去,他呢,也许开一家修车店,也挺好的呀!”
那个姐姐应该是才回宁城?今天又是中秋节,所以暂时还没空上线吧?
……
比连着做四五张卷子还头疼。
回到教室,段野若有所思地朝着周寂那边看了一眼。
过了几分钟后,江母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没有像别的家长那样反对你们来往,甚至闹到学校吗?除了相信你,还有一个原因,不管是你爸爸还是我,都是过来人。”
她跟段野是一个初中,也可以上同一所高中,但同一所大学是不可能的。
江雨茉非常惊喜。
江雨茉做了个仿佛被人掐住脖子吐舌头的怪相。
“你们是不是吵架闹矛盾了?”江母又笑着问道。
江雨茉沉默了。
“哪有嘛!”江雨茉说,“我们才羡慕你们呢,不用那么早起床,也不用每个月考试,更不用去想高考,多好!每个月还有工资拿,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段野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他很少见段哥这个模样。
郭世超走在后面,注意到了段野的视线,压低声音说道:“什么情况,段哥,周寂惹你了?”
晚自习开始之前,江雨茉偷偷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那个姐姐还没有通过她的好友请求。
以往都是江父来接江雨茉,今天天气不错,于是江母接过了这份差事,决定跟女儿散步着回家。
比连着上四节化学课头还疼。
“好好好,妈妈不说了。”江母笑,“所以你以为成年人的世界那么好啊,我还没说什么你就头疼,等你成年了工作了就知道了!”
其实他们几个早就看周寂这厮不爽了。
江雨茉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撒娇似的摇了摇妈妈的胳膊。
让江雨茉有一点点不舒服,“妈妈,您笑什么嘛。”
“你瞧着吧。”江母笑,“对了,那个段同学,你们是说好考同一所大学吗?”
每个月要考试,每天都有早自习晚自习,还有做不完的各科试卷,背不完的重点!
江母摇头,“我笑你啊。”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江雨茉的额头,“还真是个孩子!咱们小区外面就有家修车店,不如你去问问老板一年赚多少钱,还有你表姨跟表姨夫去年盘了家店洗车,结果年都没过,两口子就去羊城打工了,你以为店是那么好开的,生意是那么好做的,要是哪天发生了什么事,这店就开不下去了。”
江雨茉皱着眉头,“会吗?”
就像周寂跟段野,他们两个人气场不合,连带着他们身边的人也隐隐有了对立的趋势。
江雨茉头都疼了。
其实这是正常的,她的父母已经非常非常开明了,如果换作是别的家长,早就采取别的手段要她好看了。
“那看来没有。”江母感慨道,“年轻真好,有太多可能,哪像我们,一眼就能望到头了。”
郭世超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段野身边的人就不一样了,这么一个拽出屁的人在教室里,即便一句话不说,对他们来说也都是挑衅。
可是现在好辛苦的。
表哥说他们这一届的大学生这一次是中秋节跟国庆节一起放。
“那就是没说好?”江母又问,“那是去同一个城市,省城吗?”
早就摩拳擦掌,等着段野一声令下开揍了!
江母闻言笑了,那个笑容很大人。
话锋一转,江母又说道:“你们才十七八岁,连以后要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不确定。”
江雨茉:“妈妈!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段野想起食堂的那一幕。
可她还是有点不服气。
跟颜晴打过招呼后,便亲密的挽着妈妈的手,走上了回家的路。
江雨茉:“……”
“妈妈在认识你爸爸以前,也有过别的男朋友。”江母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说,“是妈妈的高中同学,但后来我们就分开了。”
她听得出来,爸爸妈妈其实一点都不看好她跟段野。
江母被逗笑,“傻姑娘,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的。等你成年了,以后出社会工作了,你一定会怀念这个时候。”
今天是中秋节,学校领导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八点半不到就让他们这群高三生放学了。
眉心皱起,抿着唇,就连揣在裤袋里的手也不由得紧握成拳,精瘦的胳膊肌肉一瞬间紧绷起来。
江雨茉想了想,也许那个姐姐也没有时间,她还是自己想办法看能不能问哪个老师了解一下情况。
下一秒,段野收回了视线,平声道:“没什么情况,上课了。”
江雨茉不说话。
段野漫不经心地垂头,看不清神情。
未来……又怎么可能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考虑到的呢。
月朗星稀,学生们都三五成群的,有人去坐公交车,有人步行,也有人骑自行车。
江母看着前面一对推着自行车走的男生女生,想起什么,侧头打趣女儿,“那个姓段的男同学,倒是好久没见到他了。”
青春叛逆期的男生,有时候想打一个人,看一个人不爽,并不是这个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她耍赖,“啊妈妈您不要说了,我的头好痛,我不想去想这些!”
江母故作诧异地说:“我还以为你们俩都商量好了未来了呢。”
周寂身边的人还好,段野震慑他们太久,他们也不太敢来挑衅。
……
47、玄门问心(二十二)(那你便吃了我吧。...)
人间清月的轮廓藏在云后,光华噬尽,正被夜色徐徐染上再难以褪却的黑。更何况,劫境玉里,时琉握着一寸寸刺进他心口的那把翠玉匕首,他虽还未见到过,却看得穿它的本相--
与长笛、神脉剑、天衍印相同,都是这三界里唯一一种能断绝他这最后一缕神魂本源的材质。
也因此,酆业很清楚劫境玉未有半分作假--若玉中画面发生,那便是他无以逃脱的死劫。
“酆业?”
魔偏过视线,漠然望向门外。
一两息后。
空荡而只余四壁的房屋内,魔的身影如镜花水月般慢慢淡化,褪去。
与之同时,屋外站着的时琉只觉着浑身被什么冰冷至极的气机近压迫之势地席卷一裹,随后整个人便原地消失一一
时琉再睁开眼时,人已在一片密林旁的空地处。
林旁瀑布在夜色里如练如雪,白得刺目,每一道飞流而下的水都如剑一般,凌厉无匹,将瀑布下的山石削磨得光滑如玉。
然后水流入了缓势的溪河,自高而低,平缓清澈地淌过时琉的脚边。
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不知还是否在玄门内。
可时琉只有短暂的一息怔滞,她便回身,紧紧望着溪边褪去那身青衣而如一道雪华的身影。
“说。”
那人声线寒寂。
不知是今晚的月华还是瀑布山溪太冷,染得那抹雪白长袍也疏离清冷,如在天巅,如隔云泥,孑然遗世,遥遥不可及。
时琉忽觉着,自己朝他跑得太急、跑得惴惴而火热的心口也像是被什么冷水浇过,沾着山水凉意的风将她一吹。
她轻栗了下。
“酆业,”时琉声音微颤,“我真的便是,九窍琉璃心么。”
“--”
林与瀑布蓦静。
林中夜莺止鸣,风声忽坠,连飞湍的瀑布都戛然而停,仿佛整个世界都将在这一息之后归于寂灭。
然后。
“叽喳。”鸟雀重啼。
“呼一一”夜风再起。
“哗一一”白练直下。
溪旁雪白的袍袂也轻轻飞起。
就仿佛那一瞬的死寂只是时琉的错觉。
可她知道不是。
九窍琉璃心,仙界天门之下,她能轻易分辨人心,明晰那些旁人眼里无形气机的本相一一
因此她很清楚。方才并非时间停歇,而是足叫天地一滞的杀意。
一一酆业对她的杀意。
被云染得昏昧的月下。
少女阖了阖眼,面色无端苍白了些。
但时琉还是固执地问出了第二句。
“三界苍生皆是蝼蚁,但被你留在身边的,是我,而不是旁人,是不是因为......”
她面色更白,唇也轻颤,但还是狠狠咬了下,然后坚持说完,“--因为一旦罗酆石的夺取失败,九窍琉璃心,就可以成为你重回仙界的第二个选择?”
这一次没有时停,也没有杀机。
夜风只携回魔的一截低哑薄凉的笑。
“是又如何。”
“--”
天地还是静了。
也或许是时琉心里的天地静了。
她心中深藏的那个角落,不知何时抽根,发芽,吐枝,生花......绿茵蔓延过荒芜,蜂蝶萦绕浅丛,于是初阳渐起,草长莺飞,春光明媚。
然后耳边响彻那句“是又如何”。
天地便寂灭。
那方不知何时悄然长起的如画世界顷刻成灰,只余下一片黑色的,黯淡的,空荡荡的窟窿。
空洞里何处生风。
时琉不觉着疼,只觉着空茫地冷。
她知道魔无情,知道魔喜怒难测,她只是从未想过,他给予她的一切温暖或颜色,全都只当她是颗“仙丹”养着。
“怎么,这便生气了?”
魔却笑了,转过身来,他被霜意染得冰冷的眼尾微微扬着,那双漆黑眸子里邪气凛然森冷。
他偏过脸,嘲弄又凉薄地睨着她:“不是你说的么,你的命属于我,说你会永远服从我、追随我、永不背叛么?一一尚还未至末路,你便已经后悔,按捺不住,想要造反了!?”
每问一句,他便近她一丈。
尾问落时魔已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她。
他眼神凛冽戾重,像是被冒犯极了。
少女纤细素白的手指并起,乳白灵气运转,她轻轻一拂。
这个吻太轻也太生涩。
魔冷然睨她:“若你取不回呢。”
一缕青丝缠在低垂下来的树梢上。
魔冷诮地笑:“都是为我赴死,有何不同。”
”放开--呜......”
溪旁少女清丽的面庞垂坠着泪,却安静下来,慢慢没了神情。
“我说过,不许再动摇我,”魔低眸俯近,眼神戾然,指节也缓缓收紧,“......我的话你也敢忘?”
魔撩起尚戾沉的眸,盯着那缕青丝,欲动。
“......”
它被他薄厉讥诮的笑意割得残破,在这眼神下,巨大的羞辱感密不透风地笼罩上来,令她窒息。
那缕没了根系的青丝拂荡在垂折的树梢上。
“魔的吻你也当真,”他狠狠捏着她的手,像要捏碎了塞进没有一丝波动的心口,漆目里嘲笑冰冷,“那你便来试--试我是否真的会对你这样小小的蝼蚁动情?”
如无声的利剑划过。
这反抗却只叫魔眼底冰冷的戾意更浓重。
时琉吃疼得皱眉,却固执地仰眸看他,神色苍白而倔强。
她也一样。
魔未言语。
刺痛令人生恼。
“--”
于是青蛙跳进溪河,溅起的水拨动无弦的夜色,风吹起少女的青袍--时琉第一次主动地,踮脚吻上魔薄厉的唇角。
嚓。
她便那样望着他,轻声。
她轻扯了下,没能解开。
时琉在魔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魔僵滞在溪旁。
林间凄厉的风终究还是停了。
时琉仰头,一丝不落地望着魔的五官,模样,每一点细微神态。可不管多少遍,她还是觉着面前的魔遥远又陌生:“...不一样。”
“你于我,自然不只是一颗仙丹。”
像花瓣落于唇上。
时琉轻颤着,慢慢停了挣扎。
和她想的一般,凉薄得像冰。
“......”
时琉呼吸微窒:“是你先这样做的,我只是在告诉你这不一样一一若你只当我是备选的''仙丹'',又为什么要这样?”
砰。
时琉没再看它一眼,便转回身:“你说得对。”她又安静地重复了一遍,“归根结底,是你救了我,而我没什么好还。你想拿我当仙丹,这合情合愿。”
而恼恨叫人失去理智。
魔深深地望着她,宛若深情。
时琉瞳孔轻颤,连魔的五指从她颈下松开撤走也未注意。
少女终于垂下头颅,声音轻哑:“原来你是想,利用我,让我帮你接近晏秋白师兄的。我以为......”
直至劫境玉里最后一幕掠过眼前。
细小诱人的泪珠从少女紧阖的眼睫间颤抖着出来,看得酆业眼神幽沉,轻易便擒住她纤细手腕,将它抵上胸膛。
“......”
只低抑着的眼角像微微抽了下,他侧眸望她。
“以为什么,”魔戾声打断,他捏起她下颌,迫她仰起苍白的脸与他对视,“你最开始不是很清楚你在我眼里不过是只蝼蚁么?怎么,几个吻便叫你动摇了?”
魔也终于松开她。
“那你便吃了我吧。”
他一边用力吻她,一边迫她的手按在冰冷空荡的胸膛上--
时琉终于仰头,那双澄净的眸子此时如月掩云后,不见清辉。
她擦净泪,又捋平、肃整自己有些乱了的衣襟,长发,像一点点归整自己不知何时岔了的心思和情绪。
大概是离着太近了。
她闭上眼不去看他,也藏住眼眶里的湿潮,挣扎着想掰开魔钳她下颌的手。
青丝断开。
时琉仍垂着眼:“罗酆石是你第一选择,我若帮你取回,算作报恩。那时候,我于你应已无用,请你放我自由。”
魔身周夜风一凛,他单手改去握住她脆弱的颈,将她扼下,身影虚晃,轻易便将少女狠狠抵至旁边粗粝的树上。
树枝将夜色摇晃。
他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的那个眼神,终于还是让时琉心里泛起一片麻木的刺痛。
却在某一息兀地笑了:“你未曾发觉么,晏秋白从第一次见你便对你不同,魇魔梦境是欲
望所生,他若在其中第一个寻得你,那更说明你对他的意义特殊--罗酆石所在,其父晏归一必然清楚,若不利用你,便是将他父子二人折磨至死,也未必能问出罗酆石的下落。”
时琉应当是在她尚短暂的人生里,少有地,甚至是第一次地,当真为什么而生出恼恨的情绪。
“你是太天真,还是看了太多俗世里可笑的情
爱戏本?”魔狠厉冷漠地将她钳制在身前,不留余地地吻她至深,“我死那日被人从仙界界门钉进幽冥天涧,被数万年里我曾亲手镇压的无数域外天魔啃噬神魂、万年才得回返幽冥--我早已是死了万年死过万万次的恶鬼,恶鬼如何爱人?”
“还是你以为,我背负这样的恨活最后一回,是来陪你走可笑的人世情
爱戏本?!”
而后魔低头,折磨羞辱似的,吻去少女睫上的泪,又粗暴去吻她咬着的唇,纤白的颈。
十六七岁的少女终究是有些矮的,她踮脚到他跟前都费劲,身影单薄摇曳,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倒回去。
”你说得对。”时琉轻声。
魔眼神骤深。
尚未思考的第一息,酆业抬手便想揽住她纤细的腰。
48、玄门问心(二十三)(【二更】无情无欲得像块石...)
夜风里,林间的肃杀气,仿佛都因为时琉的话而更重了几分。
时琉却像无察,她低回头去:“但若我真能将罗酆石寻回,请你说话算话--它便算赎我一身。此后天高水长,你我再无干系。”
”在那之前,你仍是我的主人,”时琉轻声,“你的一切命令,我全部服从。”
她不知酆业如何得知,默然片刻:“是。今日有十几位仙门与世家长老到访玄门,晏秋白师兄代掌门迎候,似乎便为了此事。”
“道门大比前,你不必再来找我,”酆业冷淡道,“这届的道门魁首,你必须拿到。”
今天下午在藏书阁里,她翻阅过凡界仙门间的一些常例记事,其中便有道门大比一一所有仙门弟子,凡化境之下,以对决胜负的方式,数百修者汇比,最终定下前十名的胜者,获得仙门赐礼。
而其中每届胜者之最,名为道门头魁。
在玄门亦有个规矩:每届道门头魁,若是玄门弟子,即可入网罗无数奇珍异宝的玄门宝库,任取至宝一件。
稍作思索,时琉便明白了:“罗酆石在玄门宝库中?”
“一种可能,需你进去探查。玄门宝库的护库阵法是仙界所赐,若非他们自己打开,便是我也只能强行破坏。罗酆石若不在其中,这般行事会打草惊蛇。”
时琉沉默几息,垂眸:“道门大比,是要地境和天境的修者一起比试。”
酆业冷冷回身,眼神睥睨下来,似笑似嘲,“怎么,刚刚不是说在那之前我的一切命令你都会服从么,第一条便做不到了?”
“明白。我会为主人取得道门头魁。”
“......”
魔临睨着她,漆眸微寒。
月近中天,少女的脸色在雾下越来越白。
今夜是月圆之夜,血咒发作的时间。酆业自然记得,他只是想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再开口求他让她取出血瓶。
可时琉始终不曾说话。
“我给你的瓶子呢。”酆业冷声问。
时琉低头,望了一眼腕上的手链。
翠绿叶子在小石榴旁熠熠生辉。
“喝。”
魔一甩袍袖,转身离开。
冷漠至极的声音留在溪旁回荡:“你若**,谁替我找罗酆石?”
“......”
林间。那道身影消失后,生挺着的时琉再撑不住,她靠到身后的树上,滑坐下来,面色苍白,额角也疼得见汗。
翠绿叶子被她轻轻一点,黑瓶落入她掌心。
望着血瓶,时琉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泛起点复杂的神色。
而此时。
高她几十丈的山崖瀑布后,酆业隔着水帘,漠然垂望着崖下的少女。
她仰头靠在树上,细白的颈轻轻吞咽着,琉璃似的澄净眼珠在细长睫羽间浅露一隙,眼神难过又勾人,偏她唇舌间纠缠着的正是他体内流淌的气息。
那般亲近,那般缠绵,那般密不可分。
一一只这一点便叫他心神动摇。
劫境玉中的死劫之说,当真如他所想,还尚未开始么。
酆业眸色漆寒,他想着,也不再去看崖下的少女,而是回过身,望向身后昏昧又蜿蜒的、直通地底的甬道。
玄门水牢。
若他未察觉错,魇魔便被关在这水牢的最下面。
如白练长垂的瀑布被不知哪来的风吹乱了一息。
风停后,水帘后再无旁人。
而水牢最下的地底,封天石砌起的那座半圆形牢狱前,跪坐在蒲团上看守牢狱的是个犯了错的年轻弟子,正神情紧张地盯着牢栏内,藏在昏暗角落里的那道人影。
他来水牢前就听戒律堂的长老们和师兄们说起过,这里面关着的是上万年前就为祸三界的女魔头,**如麻,作恶无数,凡界中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甚至人族强者,成为她手底下死不瞑目的伥鬼。
若非最近几千年,她不知为何自闭幽冥魇魔谷中不出,世间不知道还要再添多少家破人亡的**。
如此魔头,实在应当公示三界,当众惩处,也不知道门内长老们将她关在这里是何用意......
年轻弟子想着,忽觉一阵困意袭来。
跟着他眼前一黑,便直直朝蒲团旁的地面上倒下去,砸出砰的一声。
“?”
牢狱内,角落里蜷着的魇魔眼皮忽不安地跳了跳。
她睁开眼望向外面。
封天石砌着的白色石室内,空荡之处,魔的身影慢慢显实。
魇魔瞳孔骤缩:“你--你怎么会在这!?”
她下意识望向他身后。
没有厮杀,也没有血流成河,就连那名看守弟子也只是昏过去了。
一一魔不是杀进玄门的。
确认过这些,魇魔都没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酆业却察觉了。
他冷淡似嘲地瞥过她:“你在怕什么。”
魇魔表情微变,但一瞬便调整过来,她笑着起身,腰肢盈盈扭动地走上前:“自然是被主人您的威仪所慑啊。”
酆业视若无睹,只轻缓扫过整座石室:“封天石?”
“是啊,这玩意儿可折磨得我好苦呢。”魇魔到了近前,眼神闪烁,“不知主人来此,可是要救我出去的?”
酆业收回视线,眸若落了霜雪的平湖:“你想试探我来玄门的目的?”
魇魔脸色一变:“我哪敢呢?”
“上回算不得善别,但这次见面,从第二句话开始你便虚与委蛇,明显有所忌惮,”在魇魔微慌的眼神里,酆业漠然地偏过脸,“你似乎在怕,我灭了玄门、或是杀了玄门里的什么人。”
“主人可真会开玩笑,”魇魔强撑着笑,“这么门将我从幽冥擒上来,还关在这劳什子的破水牢里,我恨不得叫他们全化作梦中伥鬼还来不及,怎么会怕你灭了他们?”
“......”
酆业眼神不波不澜,像没听见她苍白辩解。
直到魇魔笑意在苍白里褪尽,不敢再与他直视,而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眼眸。
魔忽地笑了:“魅魔是你手下吧?”
“是,是啊。”
“幽冥南州的通天阁,魅魔持有的天檀木碎片,里面有一处不随入者心意变换的固定幻境,专针对无情道的道心。”
酆业每说一句,魇魔面色便白上一分。
等“无情道”三字出时,她已然脸色煞白,惊骇回头。
魔冷漠笑着:“无情道道子蔺清河,与你什么关系。”
“!”
魇魔一栗,本能从牢栏前仓皇退开。
牢门重新关合,魇魔死里逃生般地缩回墙角,又后怕又嫌弃地低声咒着:“无情无欲得像块石头,有什么好验的。有病吧。”
“是,是啊。那次只是属下一时鬼迷心窍,还请主人宽一一”
可还是冷。
戾然的剑光掠过。
而同一轮圆月下。
被这般嘲讽了,魇魔却一点都不恼,甚至在那个十分嘲弄不屑的眼神下松了口气,故作的神态也都不必了,然后她想起什么,皱眉:“那你来找**什么?”
他睁开眼,捏紧了缠着青丝的树枝。
“原来靠操控人的七情六欲为祸三界的魇魔,还有那个修到天门之下第一人的无情道道子,也不过是为情
爱所困的蠢物。”
酆业想着,那截折枝被他想也未想便收入怀中贴身放着,然后夜风一起,拂散了他的身影。
却没等到。
而几丈外,魔垂着眼一动未动,甚至懒洋洋勾起了指间的长笛。轻易猜破足够震惊凡界的秘事,了解到那位凡界第一人的最大把柄,这一切也只是叫魔阴郁沉戾的心情稍松懈了些。
盏茶之后。
挠人心痒。
时琉无意识地握了上去,才终于陷入安眠。
--
魔再次现身溪旁。
时琉收起轻了大半的瓶子,手脚冰凉意识昏沉地爬到床上,尚余的像是在刮每一道经脉的痛楚让她无法调动灵力,连寒气也难以抵御。
手链上的小石榴闪着微微的光。
在那双冰冷如噬的漆眸下,魇魔一栗,却咬着牙说下去:“只要您活着一日,他们便永远只是陪衬,绝无半点希望--他们当然想您死。”
刷。
脑海里似乎掠过少女苍白而决然的侧颜。
水痕轻踩过十几阶白玉阶级,弱小的水妖茫然站在圣座之下,面前是神明朝她伸出的,修长干净的指节。
酆业没有再空移,而是一步步踏近,直到树前。
如她所说,取得罗酆石,换她自由性命,此后天高水长再无干系。
宗主峰的新弟子竹屋内。
再睁开眼时--
但她还是怕。
可为时已晚。
魔冷淡垂笑:“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
她知道。
魇魔懵了。
这样就很好。
魔垂眸,望了片刻,袍袖微动。
小水妖透明纤细的足踩在神袍上。
像是顷刻之间便要将这里化作冻土。
”你本体所生,三界内无人比你更擅洞察七情六欲。”魔漠然说。
树下,少女的身影早已不见。
而与之相应,封天石石牢内,上了不知多少重禁制的牢门无声自开。
她只能拉起被子,尽力将自己蜷缩在一起。
魇魔凄然又得偿所愿,她阖上眼,准备等死。
魇魔咽了咽口水。
“啊?”
冻土之下,生机尽泯。
魇魔气得头发都要炸起来了,若不是隔着牢栏,还有封天石在,让她半点灵力都无法调动,她一定要和他一一
魔拿到眼前,仔细体察,甚至阖上了眼。
水牢外,山林间。
“--”
“魇魔谷内,你察验过我。”
“再验一次。”
面前大殿圣洁,琼宇巍峨。
魇魔:“--??”
魔懒得作声。
那截缠着青丝的树枝断开,跌下,落进魔的掌中。
而神明却低声温柔地笑。
这一次他无声垂着眸,神色却有些古怪。因为魇魔的答案给出之后,他竟分不出自己是喜是哀。
“小琉璃妖,”他托起,轻握住她的手,”你又睡不着了?”
封天石石牢里,霜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冻上魔身周的地面、墙壁、牢栏,然后向着整片牢狱扩去。
戾然沉冷的气息将魇魔径直拽上前,狠狠砸在牢栏上。
魇魔颤了下,睁开眼,“真的?”
“酆业!”
即便劫境玉所昭非假,他对她也还没有一丝情
爱,那便都来得及。
她惊恐地看着那道身影缓步踏入牢中,不自觉便本能向后缩退。
他浑不在意魇魔如何神色痛苦,还淡淡笑了。
“自然。”魇魔仰首,随即不解,“那又如何?”
她顾不得狼狈,挣扎着低头去看将自己捆缚到牢栏前的灵力气息:“这是在封天石石牢里,你怎么可能还能调动灵力......”
晃眼的白光散去。
可魔显然对她没有什么耐性,霜寒般的杀意再次席卷,将魇魔狼狈身形毫不留情拖至面前:“再、验。”
“你和蔺清河的事情我没兴趣,也没打算做什么,”魔冷声说,“即便如此,你还是求死吗?”
酆业忽觉着有些烦躁。
一根长长的树枝垂下,枝梢上缠着一缕青丝,正在夜风里轻轻拂动。
魔冷笑睨她:“你们配我利用么。”
像是一点极小的火。
果然并无动心的感觉。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水痕染湿了圣洁如雪的神袍--
她本以为,万年前那场三界共戮的背叛,已经注定他跌落尘埃,绝无可能再如昔日那般。
魇魔惨然笑了:“难怪他们对您那样恨莫如深。”
魇魔脸色微变,抬头,忌惮而惊骇地扫过那把翠玉长笛:“你又拿回了一件?”
而今看,万年之距,天堑之逾,对他竟也非不可能事。
牢栏前气息一松,魇魔跌坐下来。
这种恐惧是刻进神魂里,深镌了上万年的。她很清晰地记得,面前的魔在上万年前是如何可怖的翻云覆雨轻易便撼动造化乾坤的存在。
魔停下:“你想求死么。”
还没在心里发完狠,魇魔忽愣了下。
49、玄门问心(二十四)(【一更】断相思。...)
苏菲快步上前,推开几个女人的同时,奋力将苏晴护在身后。她身单力薄,肯定不是几个女人的对手。
好在一路下来的还有几个女同事,这会也跟着帮忙。
混乱的局面中,闫峰总算脱身,正准备将苏晴带离,一群黑衣人再次将他拦住!
这些黑衣人明显是练家子,苏氏的保安根本拦不住!
闫峰被他们缠的没了脾气,手腕一抖,一根甩棍落入掌心。
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留手,也顾忌不上远处的记者!
当着他的面,如果让苏家的姐妹受了损伤,他一会可没脸见赵东!
闫峰眼神低沉,双眸跃动,身体里就像是藏着一直暴戾的野兽,“再往前半步,别怪我不客气!”
“真是有意思,那个姓苏的做了这种不要脸的事,你还想不客气?”
“来来来,你们让开,让他动我一下试试!”
苏晴挣脱开众人的拉扯,“姓王的,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
“那个罗壮就是渣男,我被他欺骗了感情,是我眼瞎,我认了!”
“可你要搞清楚,我也是受害方!”
“我不管你跟他有没有感情,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想吵架是吧?咱们两个当面锣对面鼓,把这事说清楚,你别以为我怕了你!”
紧张的局势中,外面有人匆匆跑进!
苏长明一声呵斥,“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苏晴脸色瞬间苍白下来,当初为了罗壮,她跟家里吵得很凶,而且还离家出走,躲到了苏菲那里。
结果没成想,这件事还是惊动了父亲!
尤其是苏浩的眼神,仿佛在嘲讽她前几天说过的豪言壮语,也让她刚刚燃起的斗志又迅速熄灭!
王姐反倒强势起来,“呦,苏家的人来了?”
“你是苏晴的父亲?你来了也好,咱们评评理!”
“你家女儿勾引我男朋友,插足我们之间的感情,你们苏家就是这么教育女儿的?”
“小骚蹄子,手段这么浪,没少勾引男人吧?”
“今天必须得给你录下来发到网上,让网友们都看看,什么苏家,什么名门闺秀,呸!”
苏晴哪听过这种污言秽语,脸色通红,“我……我没有,你胡说!”
“我跟罗壮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
说着话,他大步来到苏晴面前,“当众争论这种事,很光彩么?”
“我当初跟你说过多少次,那个罗壮一看就是心怀鬼胎!”
“像他这种小人物,接近你能有什么目的?还不是为了苏家的钱!”
“可你呢?你不听,你就像着了魔一样!”
苏晴目光迫人,“爸,马家为什么取消婚事,你不应该问问哥哥么?”
“我苏长明怎么就生出你这种忤逆的女儿,苏家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
苏长明气的不行,“你还学会顶嘴了?如果没有的事,这些人为什么会来这里闹?”
苏家是不怕对方的,最大的顾忌就是这些记者。
“你知不知道,家里前几天给你哥哥订了一桩婚事,马家的长女,那也是天州的豪门!”
“等我把记者支走,你们还不得报复我啊?”
“结果就因为你的事,今天上午马家打电话,说是婚事要重新考虑!”
“网上那些爆料,怎么就传的绘声绘色?”
“前几天,一个女孩来公司大吵大闹,说哥哥骗了她的人,还不认账!”
苏晴仰着头,倔强道:“我没错!”
苏浩轻咳了一声,“小妹,快跟爸认个错,别再惹爸生气了!”
苏长明没表态,苏浩的话也是他的授意。
“你这个不孝女,你是诚心想把我气死吧?”
“你先让这些记者和媒体的朋友离开,有什么事,咱们可以好好商量!”
“我苏长明活了一把年纪,这张老脸都被你这个不孝女给丢光了!”
“可我苏晴清清白白,没有半点逾越男女礼数,我行的正,坐得端!”
王姐趾高气昂,伸手一指苏晴,“想和解是吧?你先让那个小贱人给我道歉!”
此时此刻已经不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苏浩尽量放低身段道:“王小姐,我们苏家是真想和解,这件事闹大了,对咱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苏浩目光闪躲,正在琢磨该如何解释,苏长明已经动手了,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你还敢顶嘴!”
苏长明不希望这件事情继续闹大,最好是能用和平的手段圆满解决,这样才不会影响到苏浩和马家的婚事!
苏长明怒不可解,“我没有你这种忤逆的女儿!”
苏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满脸不敢置信,“你宁肯相信那些外人,也不相信我这个女儿?”
“如果这桩婚事成了,有了马家的帮助,苏氏就能缓解眼下的境况!”
不管对方出于什么目的来苏氏大闹,显然已经捏到了苏家的脉门!
王姐有了依仗,说话更加硬气,“什么意思,跟我演苦肉戏是吧?”
“我不怕议论,我也不觉着我给苏家丢了什么人!”
苏晴没防备,被这一巴掌结结实实打中脸颊。
现在的苏家经不起折腾,也不经不起议论!
至于苏晴的委屈?网上那些流言蜚语的真假?
“公司上上下下传的风风雨雨,您怎么就不问问?”
苏晴一声冷笑,迎着父亲的目光道:“没错,我就是着了魔!”
“我就是不想被你们当成木偶一样操纵,我选择自己的情感有错么?”
“是,这一次我眼瞎,被那个罗壮给骗了!”
“我跟那个罗壮什么事情都没有,我苏晴问心无愧!”
苏浩无奈转身,“王小姐,你看,刚才我父亲已经警告过她了,这件事咱们能不能私下谈谈?”
为了苏家,眼下他也只能这么做,必须尽快消弭影响!
“你自己的事还没理干净,现在又想把你哥哥牵扯进来?”
50、玄门问心(二十五)(【二更】天境论剑&...)
时琉使神剑“断相思”认主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玄门。
过了几日,掌门晏归一从山外归来,也第一时间便听峰内执事提起了这件事。
意外之下,他传了剑讯,将晏秋白召来议事殿问话。
“断相思,当真重新认主了?”晏归一说来都有些难以置信。
”是。”晏秋白作礼后直身,”此剑与小师妹十分契合,前几日小师妹入祭剑阵,剑灵认主之后,甚至反哺了一部分断相思在剑峰地脉剑孕数千年的灵气,如今小师妹已入天境。”
“天境修为常见,以她在云梯界展现的天赋,不算意外。她踏入修行终究有些晚了,这等天赋也算是为她尽快补缺。只是......”
晏归一沉思模样,似乎有什么不解。
晏秋白只望去一眼:“父亲当是奇怪,为何当年您力扛剑冢威势,单独带时璃师妹入剑冢,时璃师妹都未能获得断相思认主,而今小师妹一人入内,却轻易取之?”
“时璃是天生剑骨,若得断相思认主,本该是我玄门剑镇山河的不二之选,”晏归一浓眉深锁,“那年她都未能得断相思,因此不蒙小师叔祖收徒,成为我多年憾事......”
晏秋白默然垂眸,指腹侧轻慢地摩挲过手中的折扇扇钉。
那柄折扇扇钉是块看起来极小的分不出材质的白玉,圆润温滑,晏秋白每每有所思虑,但又有所顾忌,便会有这个动作。
晏归一再了解他不过,索性直问:“秋白,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并非发现,只是猜测,”晏秋白言罢直身,“那日小师妹晋入天境、稳定境界后,我便亲自入藏书阁,为她选取了御剑术在内的数十本剑谱。但道门大比尚有细节需商榷,我只来得及让峰内执事将剑谱送与她,而那名执事忘记告诉小师妹,只需在其中先选一本剑谱修**......”
晏归一沉思听着,却闻殿内忽没了声音。
他不解抬头,就对上堂下晏秋白沉而不语的目光。
晏归一自非凡人,他只将晏秋白前后的话语反应一串,便得出个足够惊骇玄门的猜测:“她能将那数十本剑谱同时学了?这怎么可能?”
“三日后,我再见到小师妹时,亦是不信的。”晏秋白轻叹,“之后我便让她做了演剑,已确认过一一她所**剑法,尽皆小成。”
晏归一听完,神色怔忪,半晌未言,像是已然被震撼得失了神了。
晏秋白当日虽是逐步接受这个事实,但心里的震撼也未比晏归一小到哪去。
剑法修**,可分为四个阶段:入门,小成,大成,巅峰。
其中剑法小成算第二阶,听着不过尔尔,但做来绝非易事--其后的大成和巅峰都需要数万次乃至数十万次的剑法施展方能达到,可谓前两境讲悟性,后两境靠时间。
三日时间,将一本剑法修至小成,都已经算得上剑道天才。
数十本......实在是闻所未闻。
晏秋白见晏归一仍在出神,便轻展折扇,等晏归一目光醒回,他才问道:“当年时璃师妹是由父亲亲自指点,天生剑骨,对剑术契合该是极高,不知小师妹的剑法修成速度,与时璃师妹相比如何?”
“时璃,天生剑骨,”晏归一幽幽叹了口气,“当年最短用时,也是六个时辰将一本剑法小成。却已是让长老堂都为之震撼的速度了。”
晏秋白温和应声:“这件事若传出峰去,必惹得宗内乃至凡界震荡。为了避免祸及小师妹,我已经安排将此事藏下,暂时不表不发。”
“好,是该如此。”晏归一略作沉思,起眸问,“对于封十六,你如何看?”
晏秋白轻收折扇:“既是小师妹,自是小师妹。”
晏归一一愣,随即失笑:“你听得懂,何必与为父打这些机锋?”
晏秋白轻偏过头:“父亲,我本意也是如此。无论十六是因何有此进境与剑法领悟,甚至无论她是否有,她都是小师妹,我对她的看法不会因为这些而发生任何变化。”
“我若只是她师父,你若只是她师兄,自然如此,”晏归一难得正色,“可我也是玄门掌门,你亦是未来掌门不二人选--那抛却师兄身份,你当对她有更清晰更直观的认知。”
晏归一深知自己这独子脾性,外人看他温和恭谨,端方君子,万事应是礼节为先。但晏归一最知晓,若是与他心里那些秩序原则相违背,那在晏秋白身上,绝无为礼义折原则的可能。
无奈之下,晏归一只得让步:“我并无要调查她来龙去脉的意思,只是,她有如此表现实属异常,即便为了她个人安危,我们也该有所了解。”
那双秋湖似的眼眸静静与晏归一对视了片刻,然后晏秋白低回视线,折扇在他掌中,白玉扇钉摩挲过指腹。
“剑心。”
“嗯?”晏归一坐直身,“剑心?”
“我随小师叔祖修**的几年里,曾听他提过一句。”
晏秋白淡声:“剑心通明,可当万剑。”
晏归一向后靠上椅背,半晌大笑:“好啊!好!剑心,天生剑骨,再加你这能御十七柄名剑的未来掌门--我玄门中兴之势,大足矣!”
“你回去吧,为父得好好与长老们商讨一番才行!”
“是,掌门。”
晏秋白行礼过后,转身离开。
直到他出了议事殿,尚能听见晏归一的笑声回荡在殿内。
而后殿门关合。
殿内笑声一止,晏归一眼眸深沉,轻摩挲着袖下的指腹,他望着殿外的方向,神色晦明难辨。
几息过后。
大殿的廊柱旁,从殿后走出来一道人影,藏在阴翳中。
晏归一像是无所察觉,一眼不眨地望着殿门方向,却徐缓开口:“剑心?剑心通明?这样便能三日**得数十本剑谱了?那若是给她三月,她是不是要看破我玄门藏书阁所有剑谱**了?”
“能或不能,等三个月后,道门大比,自然便知道了。”
阴翳中的人说道。
稍一停,那人轻摇了摇头:“她能不能并不重要。她不是蔺清河,不会为了玄门气数,宁可熬到天人五衰也绝不飞升。”
晏归一皱眉,扭头:“你竟觉着,她是必然能够飞升的?剑心通明当真有如此厉害?”
“剑心通明厉害不厉害,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旁人的劫境玉里见过她,那时候她已在仙界。”
阴翳里的人轻叹,“何况,她又岂止是剑心呢?”
“--?”
同一时刻。
宗主峰,弟子殿。
今日的竹屋后安安静静,没有仙鹤或者大白鹅的吵嚷,时琉在竹林间练剑都练得格外专心。
一套剑法练完,时琉收剑,带着额头微微沁起的薄汗,少女面颊飞粉,眼珠乌亮但少有表情,她转向一旁一一
空地上,竹林掩映下,正躺着只藤椅。
藤椅上坐着个人。
那人穿了一身极为素朴的麻衣,像是峰内杂扫执事的打扮,然而麻衣之外,面若冠玉,风华清俊,年纪约在青年与中年之间--比青年人多一两分沧桑深邃,又比中年人多几分清正淡雅。
时琉背手,将断剑负抵肩后,她快步走到藤椅前:“林叔,我这套剑法算是小成了吗?”
被叫作林执事的男子笑了笑,示意她面前盛着半盏清茶的茶盏:“算。”
“太好了!”
时琉坐下,将茶盏里的茶水饮尽,然后还未放下茶杯,她便忍不住就方才那套剑法里的灵气运行滞涩之处和不解的地方,向对面藤椅上的人请教起来。
这人名叫林三水,是几日前,时琉在祭剑阵获得断相思认主后,晋入天境,开始在竹林内练剑时,偶然遇到的宗主峰峰内执事。
当时她对那本断水剑法有几处不解,对方偶然路过,随意指点了两句,便叫时琉茅塞顿开。
随后,时琉又随对方请教了数本剑谱修**,更是感觉到对方在剑修一道的造诣非凡。
自那日起,时琉便每日都到这林后空地练剑,蒙林三水指点,她的剑法修**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也绝不为过。
“对了,林叔,”时琉问完今日剑谱难解的最后一处,捧着茶杯时想起什么,“早上师兄又来问过我的剑法进境了,还是不能与他说是您教的么?”
林三水正轻晃着茶盏,闻言,温润的眉眼轻抬:“不是不能,只是不必。”
时琉不解:“以您的剑法造诣,能在几日内就为我通解近百本剑谱,应当奉为门内长老,只做执事太委屈您了。”
“通解百本剑谱,是你之功,而非我助你的。换了旁人来,纵使我将毕生所学尽授于他,这几日也未必够他小成三本。”
“这是为何?”
林三水走近她,在她眉心轻轻一点,“普通化境修者便有近千年寿数,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修**剑谱,但并非有时间就够了。悟性是有上限的,即便臻至化境,多数上限也容不下十数本小成剑法。又何谈百本,通悟大道?”
“我叫你接近晏秋白,没叫你连蔺清河一并招惹,你倒是一个不落--”
庞大而柔和的气机从额心拂上,时琉毫无反抗余地,就直接向后倒进了藤椅里。
“...嗯?”
“一力破万法,你的修为太低!剑法再精妙,如何与那些天境巅峰的弟子斗法?
时琉一顿,不解回头:“?”
时琉茫然仰头,还没看清,就被林三水在额头轻点了下。
话声戛然而止。
林三水慰然点头:“是。孺子可教。”
时琉一僵。
“我才学几日,看法一定很粗浅,说出来如果有错的地方,请林叔不要笑我。”
时琉若有所悟:“这种时候,攻伐越凌厉、可被克制的纰漏越少,剑谱品级便越高?”
时琉怔怔看着那衣袍,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梦里上面多出两点水痕足印的模样。
林三水不由满意点头:“嗯。”
时琉稍作思索,便恍然:“因为他们在短时间内不能通修百本剑谱?”
“全部。”
“......”
时琉听得似懂非懂,也细拧着眉对着茶盏研究。
时琉想着,推开自己的屋门,将断剑正放于桌上,便转身进了有床榻的侧房。
长辈既问,自不敢辞。
时琉忍着,没有情绪地按捺着:“我从未与玄门的小师叔祖有半点一一”
“玄门分**为上中下三品,于你来说,是有谬误,但于绝大多数弟子来说,当是如此。”
时琉有些疑惑:“许多感悟呢,每一本剑谱都有其深意,林叔问的是哪本?”
“不懂?难道我未警告过你,离蔺清河远些么?”
即便是对林三水,说完以后,少女也谨慎抬眸,观察对方神色。
时琉挣扎未果,眉心微蹙,只能低着睫避开魔的眼神,“我不懂主人在说什么。”
“是。且不止。”
“嗯?小琉璃妖?”
魔迫近她,作势欲吻,却在最后一隙停下了。
“因为你握剑时,心之通明专注,三界无出之于右,这是求不得的。”林三水望着茶盏里晃荡的水纹,轻叹,“修剑者,先修剑心。旁人就如这茶盏浅水,轻易便生波澜,便连化境也难抵。其中佼佼者,纵使进修数千年,心境做得到如古井深水,无风不波,可只需一片落叶,便要叫它层叠泛澜--这如何能与你相比呢?”
--
林中再无回音。
等她回神,林中已经不见了林三水的身影,只剩对方含笑的话音回荡一一
林三水淡然受了她的拜师礼,将人扶起:“你可是要参加两三月后的道门大比?
“近些日子所修百本剑谱,上中下三品皆有,尽数小成之后,我却发现,其中不乏中品可克上,下品可克中,”时琉略微肃然,“这几夜我常做推解,最后想通,剑道内万千剑谱,并非简单区别品级,而应是相生相克。唯有融会贯通,化剑法万变于一剑,方能成至上之剑。”
“是。”
林三水望着她放于身侧的断剑,眸子深远,过了几息,他转来问:“这几日你修**剑谱已逾百本,可有什么感悟?”
“我几日修**下来,不知其他**如何,但仅就剑谱而言,我认为这种分法即便不是大谬,也有些错漏之处。”
“练剑固然重要,但百本剑谱对只有天境修为的你来说已经够用,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时琉被夸得兴奋,脸颊也微微泛红。
“是,林叔。”时琉仰头,“接下来两个月,我会继续努力修炼剑谱的!”
魔轻捏她下颌,迫她再抬两分,他漠然又冷冽地睨着她:“你是当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时琉仰脸,点头。
--
时琉一僵,抬眸望魔。
时琉忙问:“哪里?”
说起来,除了祭剑阵里断相思认主之时,她得了灵气反哺、破入天境外,入峰内数日她一直是苦修剑法,还未曾试过屋内冥想做境界修行。
时琉有些不好意思,但数日苦修,言传身教,她早就将面前风华清俊令人崇敬的执事视为半师。
时琉震惊失神,根本顾不得酆业的话。
林三水目光微亮,点头:“好。不愧是......剑心通明。”
见负剑少女那副模样,醒回神的林三水不由笑了:“好了,不必深思,不懂未必是坏事。”
时琉跌坐进酆业怀里。
“嗯......”
时琉说得小心。
时琉怔过,随即若有所思,“林叔是想问,我对剑道的感悟吗?”
话声未落,少女腰上一紧,竟是直接被人拉向床榻
神颜阖目而憩,层叠的白袍迤逦垂地。
时琉一怔,不由地默念起他最后一句。
“啊?”
然而进来之后,甫一转身,时琉就望见了坐在床榻上的人一一
“--!”
“看什么。”
那便今日开始吧。
时琉闭目查缺,确定今日的剑谱修**已经无漏,便负着断剑,朝自己的弟子竹屋走去。
几息后,她垂眼,扶手作礼:“主人...”
“但有一点,你说得有些偏差。”林三水转过来。
她从藤椅里起来,走到旁边,一拂袍子便跪下来,认认真真给一身麻衣的青年执事叩首三次,行了师礼:“谢林叔教我。”
才初入玄门、刚入剑道,就敢直接质疑门内的剑谱分级,这话若是对旁人,她大概提都不敢提的。
细思过后,时琉轻声答:“宗内藏书阁里,将所有术法**,包括剑谱,分为上中下三等。”
乌黑睫羽抬起,漆眸深得如噬,紧紧噙着少女琼额粉面。
下一息,时琉惊恍得仰眸:“林叔就是,蔺清河?”
他低头笑了。
少女尚惊未回神,下颌就已经被抱她入怀的人挑起,魔的长眸低敛,危险又幽深:“忙着与你那短命的新师父学剑,连梦也顾不得做了?”
晏秋白师兄带她来的第一日,便与她说过,弟子殿中特设灵气聚合的阵法,若要短期修行,就在屋内冥想闭关即可。
冷淡懒哑的嗓音碎了她脑海里模糊的画面,魔睁开漆目,微微歪首睨她:“几日不见,连主人都不记得了?”
她立刻从藤椅里起身,犹豫了下,恭敬朝着随便哪个方向长揖到地:“谢林叔教诲,弟子明白了!”
时琉恍然。
“不止剑道,道皆如此,”林三水起身,“术之大道,其实不过两境一一从无至有,化有为无。”
而这显然更惹恼了魔。
“哎呀!”
“哦?”林三水却并不意外,只是似乎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一声闷响。
51、玄门问心(二十六)(【一更】“晏秋白对你果真...)
“你怎会知道我梦里的......”
大惊之下,未来得及斟酌的话便脱口而出。
“梦里那只小琉璃妖,果然是你。”
酆业眼神晦沉,却只轻嗤了声,松开她,“你手腕上那颗石榴,和那夜许你抱着的笛子一样与我共感。两夜拉我入梦,我如何不知?”
一被松了钳制,时琉便立刻从床榻前退开。
这个动作惹得魔眼尾轻慢提了下,偏过脸,漆眸幽深。
她轻吸了气,竭力平复下起伏的呼吸:“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梦。我从未想过要拉你入梦。”
她停顿,低声:“我也并不认为,梦里的......是主人和我。”
魔似笑似嘲:“自然不是。仙界仙侍无数,我怎可能会与一只小琉璃妖那般亲近?”
早在凡界华天府的绮云镇上,她听得雪晚所言幽冥形成的真相,又在那夜天衍宗覆灭时知晓了妖皇的传音和魔的自嘲--那时她便已经猜到,万年前那场三界之战中所谓“中天帝与酆都帝同归于尽”背后的真相。
可此时听魔亲口承认,他便是那位曾高居三十六重天之上中天帝宫里的神明--时琉还是有些恍神。
“何况,在仙界帝宫时,我从未见小琉璃妖真面,只记着她喜欢躲在外殿琉璃池里,“魔起眸睨她,一两息后,他低嗤了声,“若那梦能当真,便是有人对我的记忆做了篡改--”
他一顿,冷然笑了,“你觉着,可能么。”
少女摇头:“只是梦而已。主人不必介怀。”
魔不言语了,他侧过身,懒洋洋靠在床角立柱上睨着她。
时琉眉心轻蹙了下。
半晌,仍未等到他再说什么做什么,时琉算着修炼时间一点点流逝,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主人那夜说过,道门大比前,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魔低哂:“我说的是你不必再来找我,可未曾说过我做什么、去哪里,还要受你限制。”
“......”
时琉偏过眼神,浅浅回忆了下。
确实如此。
少女稍松下心神,扶手朝榻上的魔行了礼,便转身要到外屋去。
“你去哪。”魔声线像落了雪似的寒凉。
时琉停住。
“我要开始修炼了。如果主人没有其他吩咐,”少女垂着细长的睫,侧颜清丽,神色间却一点波澜也不见起,“那我到外屋,等主人离开再回。”
“蔺清河的事情,你便不准备再说什么了?”
时琉站在内屋通向外屋的垭口,正能望见被她搁在外屋桌上的那柄断剑。
“断相思”。
毕竟曾是小师叔祖的“相思”。
断相思重新认主,他大概有所感知,也许就是因此才会专程来到宗主峰,为她指点剑法修炼的。
即便有所隐瞒,半师之情,也作不得假。
她自当以半师之礼奉之。
时琉想着,更低垂下睫。
她转身,正向面着床榻前的魔,以扶手礼单膝跪地:“我已向林叔行过拜师礼,彼时不知他真身,但礼不会废--主人若不允,请降罚。”
魔垂眸睨着跪地的少女,寂然半晌,魔焰萦绕雪袍犹如实质之时,他却忽笑了,只是声色寒彻。
“你要为了蔺清河违抗我?”
“并非违抗,”时琉神色不变,“拜师在先,知其名姓在后。”
“那就是还要继续与他亲近了?”
榻前的魔起身,徐缓走到时琉身前。
她的沉默不语终于激怒了魔,他单手握住少女纤细的颈,将她提到身前:“你当真觉着我不会降罚于你?!”
“......”
时琉面色微微苍白,又被魔扼着颈,被迫仰着澄澈的眸与他相对。
她轻声而平静:“请主人降罚。”
“--”
震怒之下魔的袍袂荡起,屋内守护阵法兀地尖鸣,金光四起,便作金色牢笼就要朝屋中的魔扣下。
时琉惊神望去。
而就在此时,连外屋的断相思也在剧烈的震动嗡鸣之后,自行飞起,直入内屋,似乎就要自动护主。
“小思!”
时琉忙侧过头颈,轻声喝止。
“嗡。”
断相思剑十分不甘心地停在了进内屋的垭口处。
时琉转回来。
这时她才察觉,魔方才虽握着她的颈,却几乎未曾施力,更是在她转头动作的刹那,便松开五指一一
就像生怕伤了她似的。
时琉动了动眼睫,但面上仍旧没什么情绪。
她不想猜了。
猜魔的喜怒太累,也太容易自取其辱,他到底如何想,她已不想知道,那当也不是她能知道的。
阵法荡起的金色牢笼在上,似乎是被什么无形气机强行撑开了,欲向下困敌而不得,正撕扯出忌惮又不甘的尖鸣。
金色牢笼下,时琉垂眸轻声:“阵法起了反应,会有峰内执事前来查问是否有异。主人便是降罚,也请待道门大比之后--以免影响探查罗酆石下落。”
酆业尚未开口,忽抬眸望向外墙,神色微冷。
时琉不解望他。
数息后。
屋门被人叩响。
“十六师妹?可是你在屋内修炼?”
“?”
时琉一惊,侧过脸去望着外屋屋门,刚欲言。
却正对上魔低俯下来那双墨深的光泼不进的眸里,恶意搅弄着霜冷笑色,此刻正由浅转深--
时琉心里微警,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魔先一步钳制住她会挣扎的双手抵在胸膛前,而后,他眼底墨色湖泊若倾天之势,便朝她俯了下来。
时琉唇瓣就被他衔咬住,蛊然轻弄。
“--!”
时琉一时又惊又恼:薄薄门扇后,若非阵法遮蔽,那屋内气息甚至情形都要被屋外的晏秋白察觉了!
偏偏挣扎未果,反抗不得。
这魔像疯了。
情绪渐染,少女面颊绽起恼然的粉,连乌黑澄净的眼眸都被情绪染透了,潮上雾气,湿漉又勾人。
“十六师妹?”屋外,晏秋白再叩,“我方便进去吗?”
时琉气得合眸--
她便作块木头,且看晏秋白若是真进来了,酆业要如何自处,又去哪里再谋他的罗酆石!
许是察觉少女心思,魔吻着她的薄唇唇角都轻勾。
强硬又邪性的魔的神识传音迫入识海--
“晏秋白对你果真上心。可惜,我若是不想他进,他便进不来,即便我在这屋内对你做尽恶事,他也只能等在门外--如何,要我弄出些声音让他听见么?”
“!”
少女刚合上的眼睑兀地睁开。
她气极看他。
魔却好像觉着欺负她还未够,捏她下颌,迫她启唇便要纵深这一吻。
时琉终于再抑不住,识海里回应他神识传音:“主人什么样的仙侍寻不得,为何一定要一颗''仙丹''受你作弄?”
魔停滞下。
“主人若再不放开,我便只能当你是对区区蝼蚁生情了。”
“--”
钳制松开。
两息后,魔身影散去。
最后一眼晦深如噬。
时琉避而不见,直等到房间内阵法因无敌可困自动归止,她深吸了口气,压下情绪理好衣袍,转身跑向外屋。
木门拉开。
刚面沉如水欲要推门的晏秋白一怔,抬眸:“小师妹?”
“抱歉,师兄,我方才在屋内修炼,可能不慎引动了法阵,”时琉有些心虚,避垂下眸,“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无碍,未曾。”
时琉本能地缩了下脖子,眼瞳潮黑轻抬,像只受惊的小松鼠。
座下长老们齐笑。
“哪有那么简单!”
“--”
“............?”
更隐隐有玄门门内弟子私下言起,说论同境界进速与斗法实力,这位仙才当盖压年轻强者第一人晏秋白与紫辰仙子时璃,真正是玄门的第一天才。
袁回哭丧着脸比划,欲言又止。
邱明生连连点头。
却有不在乎的。
“是啊,此女果真仙才。”
“...好。”
“快说!”袁沧浪急了,拍桌。
袁沧浪吹胡子瞪眼地扭回头:“我能不生气吗?这可是仙才,仙才!就封十六的进境速度,用不了一年她就要破入化境了--她修行-一共才多久!你们可曾听说过这天门之下有这等仙才??若是就这么被他们折了心气,出了岔子,那我、那我--”
果然见到一道修挺身影冷然立于封天石前。
”行。”魇魔痛苦屈服,“我验。”
“上届道门大比的头魁晏秋白师兄,如今已是这次道门大比的主理者了,果然少年俊才,一日千里,今非昔比啊。”
“晏秋白这位年轻修者第一人不上,紫辰仙子也不上,那玄门是准备把道门头魁拱手让人啊?”
“怎么这样经不起吓,”晏秋白不由笑了,“别怕,师兄没有逼问你的意思,只是等你想与什么人说起了,就来找师兄,好吗?”
少女轻声不安地响在身后:“对不起,师兄。我会注意的,不会有下次了。”
袁沧浪第一个看见自己孙子,老脸一虎,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耽误长老堂内的堂议。
话到尾声,掌门第一个带头老不修,竟是当堂笑出了声。
“不过毕竟是我自己的弟子,我还是有分寸的,”晏归一感慨,“十六的进境确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剑道天赋方面,也能与时璃的天生剑骨一较高低--尤其又有小师叔祖的神剑断相思相助,这道门头魁,哈哈哈哈,我看你们的弟子是抢不走了。”
袁沧浪气得左右看看,俨然就是要找凳子打人的架势了。
晏归一回神,皱眉问:“那你可知她提前出来所为何事?”
兰青蝶晃了晃自己空了的酒葫芦,在安静的长老堂内打了个酒嗝,扭过头,醉眼迷离的:“掌门,瞧您这话说的,顺风顺水如何不是好事一顺一辈子才最好嘛!”
山中无时日,两三个月也是转眼一瞬的事情。
晏秋白温和地笑:“当然不会。”
堂内寂静。
“顺风顺水,也未必是好事。”晏归一淡淡笑道。
“她要参加道门大比!”
“嗯,”时琉松了口气,“我不会给师兄丢人的!”
如此言论在外客入住的两峰内沸沸扬扬地传了三日。
“嗯?”时琉回神,“什么下次?”
主位上,晏归一恰见爷孙两人隔空交流,便笑着将人召入:“袁回,进来吧,你可是有事要禀?”
道门大比是整个凡界所有仙门与修仙世家的盛事,提前几日,各家仙门与世家中的带队长老与参加大比的弟子们,便已经齐聚玄门内。
“......”
邱明生见越劝越火,不敢迎着苗头上,只好求助地看向正位。
“绝无此事!!”
袁回吓得往地上一跪,嗷的一声:“我错了爷爷!我不该把最近门里的事情说给时璃师姐!她、她说她不破境了一一”
玄门,宗主峰,长老堂。
地牢里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验验验,天天验!你当老娘验灵石啊?还有完没完,你干脆给老娘一个痛快吧!!”
“嗯?”牢外低声曳着寒意。
时值道门大比之前,众人们议论最多的,显然便是大比的魁首了。尤其是那些玄门之外的,凑在一起,便忍不住要聊玄门的“天才”们。
邱明生额头冒汗:“兰师妹又喝醉了,掌门勿怪。不过我前几日见那小十六了,观其气路,悟性非凡不说,比起入门时更是剑气浑成,神华内敛。想来夺这届道门头魁,她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晏归一却没什么被顶撞的不虞,他慨然笑着:“你们啊。我的徒弟,你们比我还上心,都想拿自己的法子教,是不是?”
“可不是?这届本以为该是那位紫辰仙子,只可惜,听说她不久前闭关,准备冲击化境了,看来是无缘这场道门大比了。”
他莫名哑了声。
黄昏里霞色渐上,披了一身秋色的青年公子抬手,在少女脸庞侧微微停顿,最后还是更向上些,轻刮过她鼻尖,然后揉了揉少女的长发。
魇魔:“......”
“三个月?怎么可能??”
“若有下次。”
邱明生一哑。
“掌,掌门,”袁回进了殿,远远隔着便停下,也不敢往他爷爷坐着的方向看了,小声说话,“时璃师姐她......她中断闭关,提前出来了。”
“再验一次。”
“砰。”
堂下长老们有的笑,有的叹。
玄门第一仙才“封十六”之名,在道门大比尚未举行的前日,便已是传了个天下皆知一一
中断闭关,若是停得突然一一那可是能走火入魔的大事!
偌大飞舟将仙门世家的来客们载到了专为道门大比而清扫出来的两座内峰,供他们住下,也提前感受第一仙门的风采。
同一时刻。
晏归一怔住,堂内长老们更是惊异。
人多之处,难免生出许多八卦来。
长老堂内纷纷附和。
“............”
而这位修行仙才,刚入门三个月不到,便已是天境中段的修为。
长老堂正是其乐融融时,殿外忽多了张慌张张望的方脸。
各类传信的剑讯和灵气化鸽之类的东西,也在两峰通向玄门外的路径上飞了三日。
时琉微惊,有些慌然地望他。
在晏秋白此时的眼神下,时琉莫名心里轻颤了颤。
袁沧浪不便顶撞掌门,压了压,但仍有些恼火:“可那孩子还小,我听说才刚十七,若是传成这样,这次道门头魁没能获得,再惹来世人嘲笑,那岂不是过早折她心志吗?”
主位上,掌门晏归一笑了:“沧浪,何必如此?于弟子们来说,这也是锻炼,是场修行。”
“袁长老勿要动怒,”旁边的邱明生连忙低声安抚,“兴许是弟子们私下议论,如今那两峰外客聚在门内,也是众口难平,未必是有什么人故意为之。”
“什么?!”
他便忍耐着垂下手来:“师兄记得,你在入玄门前的云梯界里说过,你有一个很想追上、想保护的人,是么?”
很快,天下仙门就人尽皆知,玄门内新出了个真正称得上一日千里的修行仙才,已被玄门掌门晏归一收入门下。
几息后,他阖了阖眼,似乎轻叹了声,又转回来。
“可我怎么听说,今年玄门门内私下聊起的,最有可能夺头魁之位的,却是个刚入门三个月不到的新弟子?”
如此石破天惊的定论,不日便广传天下。
“理应如此。”
玄门宗主峰,后山,水牢地底。
未离开的掌心下,少女像是轻蹭了蹭,晏秋白莫名很喜欢这种感觉,但再多停留,难免有些逾越。
晏秋白一停。
晏秋白眸光微动,细察过少女润红的唇瓣。
“阵法异动十分危险,不慎便会走火入魔,若有下次,”晏秋白抬眸,温和地笑,唯眸内光华如剑神敛--
纵使外人不知,但长老堂内,此时只有主峰长老在。
晏秋白回身便要离开。
“我叩门三次,还未听你回声,便直入门内了。”
袁沧浪噎了下,不便再说。
“玄门里天才云集,平日里那些只是被晏秋白和紫辰仙子压去了风头,随便拿出几个天境巅峰修者来,那也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派不能比的啊!”
“好了,回去修炼吧。道门大比那日,师兄到场主持,还要看看小师妹最近的进步有多惊人呢。”
时琉迟疑,摇了摇头。
“切,”兰青蝶撇撇嘴,“那也是将来的不顺,坏得事,怪前面的顺做什么?”
少女迟疑,点头:“好。”
“......”
那位仙才“三日百剑小成”的惊天之举,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在他们耳中惊荡了不知多少来回。
千里青山,倒是不怕来客众多。
“胡闹!”袁沧浪气得一拍桌子,“这是谁传出去的消息?这是捧她吗?这分明是要折煞她!其心可诛!!”
时琉迟疑想过,然后点了点头。
“是,就是......”袁回结巴着。
再次听见熟悉的倒地声,魇魔黑了黑脸,睁眼扭头,望向牢栏外。
话声未落,鼾声已起。
更可怕的是,虽具体无人知晓,但有传言,她的剑道天赋也丝毫不亚于传闻中天生剑骨的紫辰仙子。
晏秋白无奈哑声地笑:“是师兄的错,吓着你了?”
但对于晏归一的话,显然没人质疑。
兰青蝶浑没正行地将腿搭在了椅扶手上,眯着眼睛醉睡过去,嘴里哼哼着:“再说了......你们这群坐高台的老顽固,怎么就知道......人家前面十六年,顺风顺水了......”
邱明生连忙拦她:“师妹谬矣,年少时若不经历苦难,等将来再折,很可能就一蹶不振,如何是好事呢?”
52、玄门问心(二十七)(【二更】仙帝分|身...)
时璃发问“方琼”后,酆业冷冷淡淡瞥过时璃一眼,就直接将脸转开,一副懒得开口也不想搭理的模样。即便她没有时萝的记忆,单凭时轻鸢之前说过的话,时琉也能想象方琼在时璃面前该是如何喜爱殷勤的表现。
而酆业此刻这般,时璃不觉着反常才怪。
“是我——我拉方琼师兄出来,陪我逛夜市的。”
抢在时璃察觉异样之前,时琉一步踏出,挪到两人正中间。
虽是双胞姐妹,但时璃和她长相性格天赋全不一样——
从一生下来,时璃就是天赋绝顶的先天剑骨,时琉却是不能修炼的废体。
随着年龄增长,时璃越发出落得漂亮耀眼,走到哪里都是人群里最清傲卓然的天骄,而时琉相貌只算清丽,对比时璃远远不如。更神奇的是,好像不管站在哪儿,她都有种会被人自动忽略的能力。
所以在时家将她关进后山隐林的小院里、寸步不得离开之前,时琉从未埋怨过他们对她的差别待遇。她想妹妹更杰出,更漂亮,更讨人喜欢,有差别也是应该的。
她只是没想过,在时璃的对比下,自己会成为连父母都巴不得彻底抹除的污点。
面前时璃望着她,慢慢皱了下细淡的眉:“你是?”
“时…萝。”时琉低眸,避开她视线,“我是时家旁支的弟子。”
“……”
时璃没再说话,从冷淡微霜的神色里,看不出她是在思考这个名字还是只是不想搭言。
而此时。
边上站着的玄门弟子们听过这几句话,一个比一个表情异样。
几人对视过后,终于还是袁回没忍住。
他捂着自己被斩断一截的袖子,绿着脸,指向仍是半身站在阴影里的人:“时璃师妹,你是说,这个人……他是方琼?”
“自然。”
时璃淡淡接了,又轻皱眉,歪头看过去:“去年仙门交流大比,你们见过方琼师兄。”
几人脸色更绿了。
连为首的晏秋白都抬了眸,若有所思地扫过一眼那披着玄黑大氅的青年侧影。
他左手折扇抵着指骨,慢慢合起来。
不过这一垂眼,晏秋白再次看见了自己指节上的芥子戒——
随着粉白衣衫的少女从身前走开,芥子戒上偶尔闪烁的光芒已然暗了下来。
芥子戒里的东西当真是对这个女孩生出感应?
可之前都没有,今日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
最迟到的时璃也察觉了这诡异的暗流涌动:“秋白师兄,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晏秋白正望着芥子戒走神。
袁回看不过,脸都气得更方了,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原来是方琼师兄出手,一时没认出来,怪我有眼无珠了——也是没想到,去年大比方琼师兄还隐藏了这么多实力!”
“隐藏实力?”时璃不解看向“方琼”。
“是啊,时璃师妹你没看见,方才你方琼师兄出手,那叫一个不留情面,”玄门弟子中有人帮腔,“不过现在想想,袁回,你是替晏师兄背锅了。”
“哦?”袁回配合,“怎么说?”
“肯定是有些人爱慕自己师妹,追求不成,听说了我们晏师兄与时璃师妹的事,拈酸动怒,这才——”
话没能说完。
回神的晏秋白掌中折扇扇骨只张开一柄,正眉飞色舞的弟子就直接哑巴了。
他惊慌望向最前方的清挺背影。
晏秋白未回眸,声尚温和:“挑拨同道,禁言十日。”
“??”
“师弟不服,回到宗门后,便去请长老主持公道。若是我有失公允,自请玄门戒律鞭,如何?”
“……”
玄门众弟子顿时鸦雀无声——
一鞭就能去他们半条命的戒律鞭都被搬出来了,他们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怎么招惹着宗门乃至凡界内都出了名脾性礼数挑不出一丝毛病的晏师兄了。
寂静里,倒是时琉感激地看了眼被禁言的小可怜弟子。
还好有这人“仗义执言”,封邺这副冷漠态度,总算有个解释不至于原地露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时琉转过身,生涩地朝晏秋白作礼:“晏…秋白师兄,既然这样,那我和方琼师兄就先离开了,你们,嗯,忙你们的。”
虽然时琉也不知道他们来这种奇怪地方忙什么的。
但先溜为上。
“等等,时萝师妹。”
晏秋白折扇一起,张口要拦。
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刚要转身的时琉,被身后从大氅下抬起的一只玉白长手按住了薄肩。
有人低低俯身——
玄黑大氅柔软细长的皮毛搔过时琉后颈,弄得她痒得一缩。
时琉惊回眸:“…师兄?”
“谁说我要走了。”酆业低哑着嗓音,黑眸安静睨进了她一人的影。
时琉:“?”
少女细长的睫毛抑着惊慌,微微眨动,给酆业传递眼神信息——
留影石可以之后再取。
但被发现露馅,可就没有之后了。
酆业却没理会她眼神,转望晏秋白一行人:“时家长老进了七层。”
晏秋白意外侧身:“为何?”
“等上去了,自己问。”酆业冷漠。
“……”
晏秋白没什么反应。
一旁的时璃却有些微微蹙眉。
晏秋白是凡界青年修者中最风华无双的佼佼者,即便是她的修行天赋也稍逊于他,修为差距更是如渊如海,而方琼师兄今日对秋白师兄却似乎屡有不敬……
果然如玄门弟子所言,是在为自己争风吃醋吗?
时璃轻轻一叹,主动走到两人中间,拦下可能有的目光交锋——
“方琼师兄,秋白师兄和我此行过来,是为了一件对玄门某位长辈十分重要的灵物。”
酆业:“什么灵物。”
时璃没急着开口,而是与晏秋白对视了眼,征得对方同意后,她剑柄一抬,郑重设下了个隔音结界。
然后时璃才开口:“天檀木。”
“——”
酆业听了毫无反应。
漆黑眸底连波澜都没泛起一丝。
时琉却惊呆了:“天檀木?是、是不是那个,典籍里号称三界第一造化神木的天檀木?”
反应几息后,时琉激动地握紧手指,脸都扑上红晕:“原来天檀木真的存在?医书典籍里都只将它奉为仙界传闻——传说中天檀木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再断绝生机的人都有可能被它重新救活——它就在这个通天阁里吗?在七层吗?”
女孩从头到尾没这么情绪波动过,方才安静内向青涩的模样全然不见了。
乌黑的眼睛里都熠熠着灼人的光似的。
时璃意外得有些不解。
晏秋白望向粉白衫少女的眼神微异:“时萝师妹,你很擅医术么?”
“?”
时璃更加意外地看向晏秋白。
晏秋白作为她未来会定下婚约的道侣,哪里都好,但有些过分恪守礼节,从不逾矩,两人相处时他更是不好奇不发问不冒然。
无论传闻还体感,时璃都觉着他更像该供奉在庙宇里的神像,而非红尘俗世里的历练修者。
可怎么今日一对上这个时家家里都无名的旁系小姑娘,他就这样古怪了?
时琉正在兴头上,满脑子都是医书典籍里与这“三界第一造化神木”相关的传说和故事,根本没注意两人的异样。
“我只学过些皮毛,”时琉轻握拳,“但天檀木应该是每个医者毕生都最渴望见到的灵木,没有之一。如果真能见到,那我死都瞑目了!”
“……”
时璃冷若冰霜地说完,迟疑了下,还是直言:“这次也是请天机阁圣女出山测算,勉强推定它的气机曾在幽冥的几处出现过,我们一一排查过来的。”
“……”
“啊?”
酆业停了一息,微偏下脸,漆黑眸子睨她:“哪里漂亮。”
“哎呀好了师兄,你就别安慰时萝了,你也不怕她再纠缠——”
玄门弟子:“???”
时琉不知为何,只觉得他这一眼格外幽黑深沉,仿佛有浓稠墨汁似的颜色要从他身上的玄黑大氅四周裹上来似的,莫名骇人。
这回是个冷冰冰的不容拒绝的低声。
“……”
难怪时家和世人都只喜欢她。
“灵木灵草类的,我都,略知一二,”时琉转回,还是挑拣了个谦虚的说法,“不过天檀木记载很少,确切的拥有者,好像只有万年前的那位……”
时琉不解扭头:“为什么?”
“?”
“但是我们要说好,”时琉还是不放心,往酆业面前踏了小半步,离他更近声音也更轻,“你现在是方琼,是喜欢时璃的,你不要那样冷落她,会露馅的。”
“想见造化灵物?还不如等回去后你揽镜自照。”
时琉边听边轻点头:“晏秋白师兄,你们进去过了吗?”
要不是她不知羞耻,纠缠完晏师兄,又去纠缠心有时璃的方琼陪她出来,那今晚怎么会在这儿撞上,还害他出了那么大的丑?
时琉巴望酆业:“我知道留影石对狡彘很重要,我们——”
“。”
时琉见酆业没一丝动容或反应,只好自觉跳过这个话题:“既然我们都想上去,那就和他们一起吧。”
“又不想跑了?”酆业冷淡睥她。
[欲寻门户,唯问心途。]
“神物自晦。懂么。”
这些男女情
事她从未经历分毫,又自小受禁,连个学习参考的例子都没有,于是绞尽脑汁地支吾半晌,女孩还是垂头丧气地放弃了。
时琉恍然:“原来你们那时候站在这儿不动,是在等时璃…师姐?”
酆业原本从头到尾都没点波澜,反而有些懒散恹恹,直听到这句,他薄唇一翘。
时琉自然不懂。
差点跌他怀里的时琉:“?”
时璃回神,瞥过专注望着对面少女的晏秋白,接话:“酆都帝。”
[通天七层,非请勿入。]
“嗯。”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晏秋白似乎也有些无奈:“因为要进‘问心’门,对考核者是有条件的。”
再一次,又是身后。
时琉迟疑着,沉默了。
晏秋白点头:“原本只能进去两人。现在,有时萝师妹在,可以进去四人了。”
“哼。”
又没说完。
结界内,就只剩下时琉与酆业了。
“耀眼的永远不会最漂亮。”酆业漫不经心道。
“时璃很杰出很漂亮啊,你就按照,你看到漂亮的人的本能反应,夸一夸她,亲近些她?”
晏秋白:“时萝师妹很了解?”
按方琼性子,快去和晏秋白抢时璃。
“?”
剩下的话含混出口:“师兄,你们该分对进去了。”
时琉只当酆业又在嘲讽她,她严肃回他:“你不要不信,天檀木当真是极罕见极厉害的。只是按典籍所载,已经几千年没人知道它的下落,世间这才少有传闻了。”
“什么条件?”
“没有。”
商定结束。
“万年前那场三界之战,幽冥之主神陨后,所有东西都被瓜分,天檀木也早就下落不明,没人能够确定。”
借着回头背对众人的机会,时琉连忙朝酆业眨眨眼睛——
“?”
时琉顿时有些失望,“只是排查吗?”
“没关系。”
可惜酆业深深望了她一眼,就径直离开了隔音结界。
“出息。”
酆业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一晃。
时琉:“……”
“事关师门长辈性命安危,就算有一丝可能,我们也务求尽责。”晏秋白坦然,“进入七层的方法我们已经找到,但艰险难卜,时萝师妹可以稍作考虑。”
时琉第一次听人这样问:“当、当然是哪里都漂亮,”她下意识扭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清傲安静地站在晏秋白身旁的女子,“你看,她站在那里就很耀眼。”
“……?”
——
但也没完全放弃——
只有男的。
“她只能和我一起。”酆业抬手,握住时琉手腕直接将她拉回身前。
等下分对进‘问心’,方琼定然选时璃,这就让她好好尝尝丢人的滋味!
只是一眨眼,又不见了。
不敢再挑衅那个实力莫测的“方琼”,袁回说完后,却忍不住朝时琉一扬下巴。
九窍琉璃心,通达程度可直抵化境,连他也逃不过窥视。
……
时琉认同地点了点头,重新兴奋起来:“那这次,你们确定它真在这里吗?”
时琉一时微慌:“我,那个,我修行很差的。”
合在一起的两方人站到了同一面墙前,也就是酆业和时琉上来六层时,看见玄门弟子们围着的那一道。
晏秋白施术之后,温声解释:“想要上到通天阁七层,必须从此门进入,经历一关考验,名为‘问心’。”
时琉卡壳了。
没等她眨完。
身后,忽响起个温柔如春江潮水的声音:“时萝师妹,你可以同我一起进吗?”
在晏秋白施过法术后,墙壁上已经显现了几行扭曲的金色小字。
“就……”
确实名不虚传。
袁回的方脸气得方方的就转开了。
时琉莫名被瞪了一眼,茫然回视。
“啊…”
“咦?为什么?”时琉意外地问。
时琉转回来:“那我们分组吧?”
——
时琉怀疑自己听错了,慢吞转身:“晏秋、晏师兄?你——”
酆业:“具体。”
玄门一行弟子各自对视,然后表情古怪起来。
时琉下意识将目光扫过这行玄门弟子。
时琉迟疑两息:“你,心情不好吗?”
袁回没敢说完,捂住断了的袖子,他忌讳地盯着玄黑大氅下垂眸懒散的青年,往晏秋白那缩了缩。
玄门弟子:“…………”
“你想我怎么做,具体。”
晏秋白说完,示意时璃,两人主动从隔音结界中退了出去。
酆业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眼神睨她,后低了些,落去她胸口,然后想起眼前这具身体不是少女的,又懒洋洋地重新勾抬起来。
“?”时琉不满仰回眸。
“必须一男一女,成双分对,两两进入。”
53、玄门问心(二十八)(【一更】你要与她结契了吗...)
映入眸里的如一片金光的海,刺得她眼睛生涩,发疼,还有些睁不开。小琉璃妖动了动,却发现动弹不得,手、脚踝、还有腰身,都好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她只能努力睁开眼缝,仰头向上去看。
一根鎏金盘龙的碧玉柱,高得直插云霄。
柱身之下,瘦弱单薄的小琉璃妖被金色的仙索捆着,绑在了高可擎天的盘龙玉柱上。玉柱没入云霄之处,翻腾如龙的云里,隐隐有叫神魂颤栗的雷鸣咆哮。
应着那雷声,玉柱上的盘龙昂首,龙须怒张,金华流转在碧玉柱内,竟仿佛随时要化作怒啸的真龙之相。
那雷震龙鸣的声音仿佛直入躯体,小琉璃妖栗然低下头,只觉着浑身都撕裂似的疼。
而伴着那些声音,从许多方向投来不善的目光,低而杂乱的声音涌入她识海,冲撞得她头痛欲裂--
“她就是那只琉璃石心化成的小妖?”
“琉璃石心,那可是混沌伴生之物,这方天地都不曾见过,不知是哪里来的......”
“似乎是业帝从域外战场中带回来的......”
“你们是否听说过,琉璃石心一旦成妖,便也成药,只须迫她自戕,便得转世,成为那天地至宝的九窍琉璃心......”
“原来只存在于仙界旧志中的九窍琉璃心,竟是如此神奇的来历?”
“这可是业帝宫中的小妖,你们连她都敢动......”
“若真能吃了九窍琉璃心,说不得,便是能与那位众神之主的中天帝一较高低了呢......”
“是谁将她绑在这缚龙柱上的?这是要用天雷龙噬之刑,迫她自戕吗?”
“过?区区小妖而已,现身仙界本就是妖祸,若觉着过,待她化了那九窍琉璃心,你们可都别与我争......”
余下的话声逐渐被一击高过一击的雷鸣盖过。
那盘龙玉柱上每落下一记雷击,捆缚在柱上的小琉璃妖便颤栗难以,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失去了哭或者求救的能力,而盘附在碧玉柱上的恶龙的龙啸之音更是震得她妖魄摇摇将碎,连蜷缩都不能。
小琉璃妖只能任那些恶意而觊觎的目光打量,像要将她割得四分五裂。
她知道。只要自戕,如他们所愿,便能结束这场漫长得永无尽头的折磨,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业帝又入了界门,去了域外战场,她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还没有听他读完走
小琉璃妖艰难地撑起头颅,望向界门在的方向,刺眼的光已经变得暗淡下来,那些贪婪注视着她的人影也开始模糊不清,她只是固执地望着那一个方向。
不知道业帝会不会难过。他的中天帝宫总是冷冷清清的,外殿那小小的一只琉璃池子以后也要空了......
仙侍们说南蝉仙子是仙界最美的,她若是与业帝结了契,业帝应该很快,很快就能忘记她这只小妖了......
小琉璃妖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支撑不住,慢慢阖下去。
在黑暗吞噬掉全部,在最后一线光前--
一道雪白的剑影,自天尽头来。
“倏--!”
仿佛要撕开这片天地的剑影,一瞬就从天边到了眼前。
翻涌的云层被激荡一空,雷鸣戛然而止,瑟缩般拢回天穹,而后利剑直入盘龙碧柱--随着金色恶龙仰天一声痛嘶骇然的嚎鸣,整根擎天般的碧玉柱被破开空洞,又由那剑尖遁去的一点,伴着惊天的咔嚓响动,蛛网般的裂隙遍布整条碧玉柱。
“嗷!!”
盘龙痛苦又愤怒地哀嚎。
可它却动不了了,那道雪白剑华就直直将它的龙头钉死在那碧玉柱上,任它如何挣扎,也渐渐无力委顿地盘缩下去。
缚着小琉璃妖的金色仙索随之断裂。
像一片无力的落叶,小琉璃妖向云层跌下。
“呼。”
风声掠过碧玉柱下。
众仙面前一晃。
一道雪白层叠的金纹长袍,上覆金甲,战甲之上血色犹存,肃杀之意几乎穿透苍穹。神明垂首,怀里托抱起虚弱濒死的小琉璃妖,悬于碧玉柱前的无尽长空。
那双金色的瞳俯视下来,沉着无以抗衡的冰冷与神性。
目光扫过之处,众仙纷纷惴然垂首。
“尔等--安敢!?”
声若清雷,震扫四方。
小琉璃妖终于在这震荡的声响里转醒。
她睁开眼,抬手,轻轻拽住神明身前的金鳞甲衣,拉了拉。
业帝低下清冷的金眸。
妖魄伤得快要溃散的小琉璃妖费劲地仰头,虚弱地朝他笑了笑:“回去......好不好。”
雪白剑华流逝天际。
裂开巨隙的缚龙柱前,已经再没了那道身影。
然而归途未竟,业帝被拦在了自己的帝宫外--
殿外,一身浅紫叠白裙袍的仙帝转过身来。
她静静望着近前的身影。
业帝怀抱着只半透明的小琉璃妖。小妖脸色苍白,虚弱地靠在业帝的颈旁肩上。
被业帝一路以本源气息温养,小琉璃妖此刻的精神比之前在缚龙柱前好了些,
感觉到中天帝宫将近,她费力地睁开眼,望见了帝宫殿外,正中的两根白玉柱间的那道身影。
南帝,南蝉仙子。
小琉璃妖想起什么,还苍白的脸紧张仰起来点:“你,你要与她结契了吗?”
神明垂眸,金色的瞳在睫睑间尚透着一丝未褪的寒意。可望向小琉璃妖时,那抹寒意又慢慢融化,如湖泊跃金,浅水柔和漾着。
“你便只记着结契了么,小琉璃妖。”
“......”
话声落时,业帝已抱着小妖,落足到殿外白玉砌起的石阶上。
他垂眸望着小妖,便要与阶前的仙帝擦肩而过。
仿佛视若未见。
南蝉忽言:“你怪我对她袖手旁观?”
业帝犹如未闻,平步走过。
南蝉仙帝转身面他:“可琉璃石心成妖,仙界尽知,你若将她留在身边,只会成为三界众矢之的。”
业帝停下,金瞳微抬:“宵小之辈,又有何惧。”
“你司掌仙界数万年未生波澜,当真要为她,自污中天帝宫无上清名?”
“若要用无辜性命来换,”神明敛眸,迈入殿中,”这清名不要也罢。”
“!”
迈入殿中的刹那,小琉璃妖的眼前,熟悉的金光罩下。
--
宗主峰藏书阁,靠窗的桌案旁。
时琉从膝前抬头,慢慢松开在睡梦里握得僵紧的手指,翠玉石榴从她掌心跌回手腕旁。
少女却一动未动,出神似的,她扭头望向桌案前的窗外。
果真不是巧合一一
人在中侧,蝉为鸣夏。
南蝉仙子便是仲鸣夏。
时琉记得晏秋白说过,仲鸣夏是掌门晏归一在游历凡界时带回来的。那么,晏归一知道,自己带回来的是仙界五帝之一的分
身吗?
少女从墙根前起身,有些心思郁结地皱着眉。
万年前那场名为灭魔实为背叛的三界之战,究竟有几位仙帝牵涉其中,时琉无从分辨。
好在从梦境里看,南蝉对业帝的情意如传闻一般,做不得假,仲鸣夏应当不会对酆业不利。
而仲鸣夏的神识气息,狡彘既有所觉,酆业也不会未察。
望着那张多少有些熟悉的面庞,和完全陌生的神态气质,时琉心情一时复杂。
时琉欲言又止--
时琉认真看了,也乖乖给师兄回了一条。
时璃脸色微白,却又固执地看向师兄。
方琼:“--”
没等到再收到回讯,第一轮的抽签结果已经出来了。
他拽过旁边时家的男弟子:“我上台时,封师妹明显对我一见钟情,她之后怎么忽然如此对我?”
毕竟是凡界仙门世家间的第一盛事,自是热闹非凡,而时琉作为宗主峰派出参加大比的弟子,也获得了最多的关注。
随着大比逐渐推进向最后一轮,“封十六”的声势也在来参加大比的仙门与世家弟子中水涨船高。
“那便三剑。”
晏归一浓眉紧锁。
“......”
最大的那只听云雀昂首:“本届道门大比,头魁,玄门,封十--”
对方是个小仙门的弟子,手中拿着的是把重剑,灵气气息磅礴,看着至少是天境上段的修为。
原本对于她能取代晏秋白与时璃成为玄门第一仙才产生异议的言论,随着大比进程,也越来越少。
“这个封十六,是把玄门全部的剑谱全都学会了吗?”
“弟子时璃,自请出战道门大比。”
旁边听风雀目睹全程,一边挥着小胖翅膀记录比赛结果,一边斜着豆豆眼望时琉:“赢便赢了,怎么还带羞辱人家的?”
像极了魔轻抚长笛,只是不知他提醒自己的是什么。
......“是又如何“......
......”你是太天真,还是看了太多俗世里可笑的情
爱戏本?!“......
时琉十分郑重,严阵以待,于是她认认真真在脑海内过了一遍自己第一轮内可以使用的十套剑法和与之相生或相克的剑招,这才上了擂台。
时琉想着,拿起放在桌案旁的断相思,轻抚了抚。她最近只要想起那魔,便会摸一摸断相思,来提醒自己。
时璃一怔,望向台上。
对面,刚走上来的方琼一愣,随即想通什么,他调整表情,摆出一个最为撩拨少女心思的笑容:“你便是封十六,封师妹吧?我早听闻,封师妹气质出一一”
擂台上。
“这么快,就结束了吗?“少女怔忪出口。
时琉垂眸,负剑:“请。”
等到下午,大比所剩弟子不足百人,其中玄门弟子占了三分之二还多。
擂台上,少女声线平静清和。
“我知道大比结束了,我只是想试试,”时璃起身,转向擂台之上那个陌生但好看的少女,“封十六师妹,请你允我一战一一为确保公平,我只出三剑。三剑之后,只要你未退出擂台,我便自行认负,承认你是此届道门大比头魁!”
不宜硬拼,当以渭水剑,卿蝶剑,松云剑应之。
腆着脸上前来的小仙门弟子刚准备与面前这位小仙子似的玄门仙才多聊两句,闻言大脸一红:“对、对不起封师姐,我学艺不精,献丑了。”
时琉一顿,不再去想。
“落枫剑如何能接在泉归剑之后??狂云剑竟能拦下断青剑?”
“她习剑才多久啊?可依我看,除了时家和玄门的几个拔尖弟子,已经没人能在她那儿撑过上百剑招了。”
下一息,少女忽睁开了眼。
少女负剑而出,踏入满山霞色里。
百招之后,时琉以伤换伤,逼得方琼落败认负。
声声在耳,字字如刃。
时琉为大比准备的连招都没来得及使出,大半上午的几轮已经结束了。
时琉想着,行过剑礼,抽身而上--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玄门自家弟子都面露忧色,望向师长们在的地方。
她眼尾微微沁起一点嫣红,像是什么情绪难抑地涌上来。
“看来玄门又要出一位晏秋白那样,跨境斗法如砍瓜切菜的天骄了。”
“飒!”
直至最后一轮,时琉对上了时家的方琼。
五帝恩怨情仇,原本也不是她这只小小蝼蚁能管的。
主理台上,晏秋白微皱眉:“时璃师妹,大比已经结束了。于情于理,你都不该站在这里。”
擂台之上。
......”你最开始不是很清楚你在我眼里不过是只蝼蚁么?怎么,几个吻便叫你动摇了?“......
无论如何,她只须等酆业回来,再将这件事告诉他便好了。
一声女子清喝,打断了擂台之上的听云雀。
晏秋白敛下长眸,掌心折扇便要抿开--
只有一句:安危为重,不要受伤。
道门大比正式开启的日子终于还是到来了。
不该如此啊!
“难怪已经说她是玄门第一仙才,果真当不得假。”
酆业。
袁沧浪惊得胡子都跳了跳:“时璃?掌门你不是把她拿困仙阵拦在宗主殿里了吗?她,她是如何出来的?”
晏秋白作为这届道门大比的主理者,从一早便未曾在弟子殿露面,不过大比正式开始前,时琉还是收到了师兄的剑讯。
话刚说完,这位壮实的仙门弟子掩面而逃。
她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只是她的三套剑法,连第一套渭水剑还没用尽啊。
“是啊......”
而直到下了擂台,回忆着自己全程被撵成狗一样的狼狈比试,方琼依然愤恨又不可置信。
不少旁家弟子们兴奋难耐,都想看看这玄门势头最盛的三位天骄之二的比试。
时琉的比赛这才开始热闹起来。
主看台,玄门众人所在的方位,为首的晏归一面色微变。
少女忽合上了眼睛。
“渭水剑!天衡剑!落枫剑!云柯剑!......”
然而之后的数轮,几乎与这场相去无几,最多便是剑招上多纠缠了一些回合,
时琉本当第一场只是意外。
时琉:“......”
时琉回眸,认真望向台下的时璃。
凌厉无匹的剑势以卷云之势,向着方琼骤然袭来。
男弟子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位自恋至极的师兄,忍了忍:“可能,就是,爱之深,恨之切吧。”
十招之后。
秋杀满天。
众人低议里,晏秋白亦冷了眉目:“时璃师妹,你莫逼我出手。”
一众仙门哗议下,那个自幼便清傲固执却也是他最疼爱的弟子,此刻正气息翻涌,倔着脸朝向看台,单膝跪地。
主理者既是晏秋白,晏归一便不宜开口。他面沉如水,但一言未发。
“......”
“若没看错,封十六现在才只是天境中段吧?”
“与你是否承认无关,只是我也想知道,”时琉一顿,声音轻了些,“他们当初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专用来判擂的听风雀报完结果时,时琉还有些懵着。
方琼:“...是吗?”
至于其他......
“等等!”
“第一轮,第四百三十二台,玄门、封十六胜。”
......”都是为我赴死,有何不同。“......
方琼:“??”
54、玄门问心(二十九)(【二更】自己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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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魔曲小蛐
《银河坠落》作者:曲小蛐
《高四生》作者:曲小蛐
《妄与她》作者:曲小蛐
《鹅子,等妈妈捧你!》作者:曲小蛐
55、玄门问心(三十)【加更】(你窥人情|欲,出过错么。...)
月色清幽,投入宗主峰弟子殿的格窗内。
屋内弥漫着一丝幽然而清冷的淡香。
床榻上的少女安静地垂阖着睫,靠在榻边那个倚着床角柱懒洋洋转着长笛的魔的肩上,睡得很沉。
酆业没什么睡意,便偏过脸,低着眸懒懒张望半靠在他怀里的少女的睡颜。
细细的柳叶眉,透着几分清弱模样,阖着的眼线细长,睫羽纤密,眼角还微微翘起来一点,像是只小狐狸的眼型。
鼻梁细挺,鼻头小小的,和下面轻抿着的唇一样精巧。
若是醒时加几分顾盼神态,该是一张极蛊人的美人儿面。
可惜她平日或固执或绷着,服软都几乎不曾,更罔论叫她做一副撩拨模样,去勾引什么人了。
......这样无害的小妖,他们要逼她到什么程度,才能迫得她自戕转世?
想起不久前再次被拉入的那场梦里,所见所闻犹在耳畔,魔手里翠玉长笛微微震颤,在黑暗里流转起微寒的碧色清光。
在他记忆里,确不曾有与小琉璃妖的交集。
可那梦境历历在目,恍若昨日,甚至其情其景,许多画面都有叫他似曾相识的怅惘。
身死之日的许多记忆早已模糊,他本以为是神魂消磨的代价,如今来看,却似乎与小琉璃妖的存在有关。
那又是什么力量,能篡改仙界所有人关于她的记忆?
--否则,九窍琉璃心作为五帝之外的上仙都要觊觎的存在,琉璃妖既已被迫自戕转世,又怎会没有一个仙人来凡界追溯她的投身?
若他的一切猜想为真,时琉的梦境也为真,那便意味着一件事一一
前世,仙界之上,他到底没能从那些如豺狼虎豹般觊觎她的宵小之辈手里护下她。
放着一意孤行的邪魔不当,偏要当什么圣人,被背叛被戕害是他咎由自取,可小琉璃妖何其无辜。
她是被谁逼得自戕、是在他自污神魂生镇幽冥之后吗......
诸般思绪搅得酆业愈发烦乱躁戾,长笛更是感他所感,在他掌中嗡鸣难止。
翠玉长笛微微一颤,停了几息,才慢慢散去声息与光华,如一把普通玉笛那样躺在他掌心里。
便在此时,酆业肩侧,少女脑袋轻跌了下,被她自己睡梦里晃醒了。
身上依旧有些疼,但比起昏过去前轻了太多太多。
她是如何睡着的......月圆之夜莫非已经过了吗,周身经脉为何没有那种仿佛要寸寸碎裂的疼痛了......
时琉正想着,忽然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鼻翼旁是淡淡的冷香,唇齿间是犹如醴泉的清冽沁凉--
时琉惶然坐直,扭过身,受惊面向榻边。
清冷的月华与幽沉的黑暗一并,将那人身影雕琢成慵懒里藏着凌冽的模样。
时琉惊怔得难以分辨是真实还是梦境:"你怎么......回来了?"
"我以为你继续做那个梦,就是提醒我今夜之前回来。"魔怀里忽然空了,有些不适应地微微挑起单侧的眉尾。
时琉攥紧手心,心情复杂地跪坐在床上。
定了定纷乱的心神,她轻声道:"我是故意入梦,但并非是找你,而是需要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玄门内,有南蝉仙帝的分
身,"时琉停顿,"她叫仲鸣夏,是掌门门下的四弟子。宗内传闻,她是掌门晏归一游历凡界时将她带回,不知他是否知道她的身份。"
"嗯。"
魔听完过后,却一点反应都不见,甚至眼皮都未多抬下。
时琉微怔:"你早就知道?"
"玄门天考第一考时,有仙帝阶的神识窥视,那时我有所察觉,"魔语气淡淡,"后来,有人往我房间送了一块玉石,让我确定藏在玄门内的人并不为杀我而来。"
"那你如何知道...是南蝉的?"时琉迟疑地问。
"试探我?"魔似笑非笑地侧眸望她,恰有一缕乌黑长发垂过他肩下,更映得那双漆眸里魔焰如丝如缕,"四帝之中,不想我死的只有她了。"
"......"
时琉心口一梗。
说不上来是什么缘由,只是觉着涩然又心寒。兴许是小琉璃妖的那个梦境影响,她实在不愿相信,梦境里那个屡屡为三界赴界门战场、数万年与域外天魔血战而镇守界门的中天帝,背后护着的却是这样一群恩将仇报的无义之辈......
这便是他如今如此轻贱三界众生的原因么。
魔并不知道低垂着头脸颊微白的小姑娘在想什么,但几个月来,除了他入夜后几次来宗主峰未现身的查视外,还没能和小石榴见上一面,更没听她说过几句话,这会儿既然来了,他便忍不住想听石榴张张口。
想了想南蝉那个叫仲鸣夏的分
身,酆业偏脸看向时琉:"我给你的血瓶,是不是被她碰过?"
时琉抬头,回忆了两息,她意外点头:"你怎么知道。"
--酆业提起,时琉才想起来,当日她初搬入弟子殿,第一次与仲鸣夏师姐见面时,对方一把重剑压垮了她的桌子,且接了她放在桌上的血瓶,拿在手里查看过。
想起这个,时琉不由呼吸一紧:"她是碰过,但并未打开。"
魔哑然笑了:"你当她的仙帝之位是吃素换来的?她取了一滴,是你没发现。"
"她,她取你的血做什么?"
酆业眼尾轻提,睨着有些不安的少女,他眼底笑意淡了:"验劫境玉,查我的死劫。"
劫境玉的本相,时琉在藏书阁里了解到过。
她很清楚这背后的意义,听完之后,呼吸都微微屏住:"查到了吗。"
"嗯,"酆业像随口应了,"在劫境玉里,见到了将来会在仙界的界门之下杀了我的人。"
"--"
时琉神色滞住。
一两息后,她几乎从床上跪起:"你--你会死吗?"
魔懒垂着眼。
"没人不会死。"
"那不一样!"时琉想都没想就反驳,面色也再次苍白,"你的仇尚未报,你不能就这样**。"
魔却听得低低笑了。
他轻抚过长笛,偏过脸像漫不经心地望她:"不是你自己说,拿回罗酆石后,我们天高水长,再没关系了么。我死或不死、死在哪里,你关心来做什么。"
"我......"
时琉慢慢坐回去。
她低垂下来眼睫,过了半晌,才声音很低地说:"我只是想自己决定,我欠你的命要如何还。我是不喜欢被你当做养在身边的仙丹......但这和我希望你能雪恨、能完成你想做的事无关。"
魔望着她,眸里情绪微晃:"若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什么?"
"我最近做了个梦。大概是被影响了。"
"............"
"罗酆石会亮?"时琉松了眉心,"我记住了。"
魔却不答,只淡淡问:"你会为我杀了那个人吗?"
时琉微微蹙眉:"是还你的命也不行么。"
"实不相瞒,听看守弟子的意思,我是大限将近了,还不如你给我个痛快,"魇魔耷拉着脸,一副不想伺候的表情,"所以老娘不想听你谈心,懂?"
魔却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逗话,他偏过脸,笑意更难禁:"痛过万年,怎可能还会痛呢。"
"既然终归要死,那便在死前,多杀几个好了。"
"我得了块劫境玉,已经知道我会死在谁手里。"
得低声试探,"那可是你的本源,只要一日不得罗酆石,你这具身体便如同无根之水,这样以本源饲她,与拿命喂她有何区别?"
宗主峰后山,水牢,封天石牢狱内。
话未说完,魔探身过来,玉笛斜斜一指,点在了时琉手腕的小石榴上。
"你......你都不觉得疼么?"
魔懒得说话。
她想说不可能,她窥人情
欲不会出错,却无法出口。
时琉眉心拧蹙起来:"那我要如何--"
魔像是一瞬就冷了声线。
"将送我归灭的,确是那只小小的蝼蚁,"他低声笑着,眼神深处却自嘲得苍凉,"可即便是她的月圆血咒,我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同一时刻。
"?"
他从榻旁起身,长袍垂坠,月色薄削下的侧影凌厉而冷峻。
酆业也未在意,反倒是走了几步,到牢栏前,停下了。
"--?!"
半晌,冷清石室内听得他低哑声线。
时琉还未回应,魔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屋内。
魇魔十分自觉地起身:"来,我懂,验验验。"
魇魔顿了顿:"你就不怕哪次没控制好,把看守给弄**?"
"...罢了。"
默然半晌,她迟疑问:"你还在以混沌之血饲她?"犹觉着难以置信,魇魔不由
时琉微露迟疑。
"不过一丝,"魔微皱眉,"何况月圆血咒,我若不给,看她痛死么。"
"你会杀了她吗?"
"......"
"对。这趟下山,已经被我杀了。"
"无色,透明。"酆业想起什么,薄唇微勾,"但万年前便被昆离与紫琼联手封禁,它外观大小颜色,都说不定。"
"秋白师兄说,待我伤愈过后,便会带我去玄门宝库。罗酆石是什么模样,我要如何确认呢?"
"谁?"时琉迟疑,"要杀你的那个人吗?"
"你明知道那只是痛,又不会死..."
魔正以一种奇怪的,像深切又遥远的眼神望她--
时琉抬头。
魔却未动。
魇魔白了他一眼,扭头就想回去。
但酆业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你既然记得,你的命是我的,那就更该记着--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你敢。"
时琉没听清,"什么?"
时琉想了想,点头:"我的命是你的。能以一命相还的任何事,我都可以为你做。"
他侧倚到凉冰冰的石壁前。
魔懒懒应了,翠玉长笛在他掌心慢悠悠转过一圈。
等再睁开眼,魔仍是那个睥睨苍生也嘲弄情
欲的魔。
"不可能!"魇魔想都没想。
魇魔僵了许久:"要不,我再给你验验?"
"不、行。"
"嗯。"
话音戛然而止。
酆业支了支眼:"就这样。"
停了几息,魔微侧过身来:"他已经**。"
魇魔身影骤停,瞳孔暴缩,她僵着转身:"劫境玉,滴血验死劫的那个?"
再次听见不知多少遍的一声后,墙角的魇魔麻木地仰头,不出意外,看见倒在蒲团旁的弟子,以及倒地的弟子身后的人影。
他从不是什么自怨自艾的性子,即便是方才生出的那点悲凉也只是一掠而过。
酆业敛下情绪:"透明玉璧。"
两块翠玉相触,在黑暗里熠起碧色清光。
酆业声音已然冷过霜雪了。
时琉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再赘言,只问了句:
"若是寻不到,"酆业停顿,"便罢了。你自己选件喜欢的,出来就是。"
偏偏那人不肯再说一遍。
魇魔骇然望着牢栏外的魔,半晌才出了声:
时琉一怔:"我认识那个人吗?"
酆业转身要走,但离开前,他瞥了眼床角柱上尚余下的法宝绳索:"以后月圆之夜,我都会到,不要再用这种蠢法子。"
魇魔怔望着他,哑然失语。
"砰。"
"嗯。"
魇魔骤然停顿,扭头看他:"幽冥天涧里受域外天魔之噬的可是你非她!她都有血咒在身,你不该比她更重--"
时琉:"玉璧是什么色?"
身后那人问:"你窥人情
欲,出过错么。"
魔敛去笑,阖了阖眼。
他叩了叩长笛,懒散道。
56、玄门问心(三十一)(【一更】我日后若将你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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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玄门问心(三十二)(【二更】那我便屠它满门弟...)
时琉听得心惊,不由得仰脸看他,澄净眼瞳里的惶然曝露无遗。魔垂低了眸,修长指节微微屈起,轻慢地梳捋过怀里少女柔软而乌黑的长发,他的声音也随之懒懒低了下去。
时琉默然低着头,想了很久,才出声问:"你要关我,是我做错什么事了吗,"她望向那把**,"你是不是怪我没有找到罗酆石?"
时琉仰头:"罗酆石是玄门至宝,就算它不在玄门宝库,也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最大可能就是宗主峰里,我一定会找到它的。"
"找到它,是为了我,"酆业声线清冷了些,"还是为了离开我?"
几息后,她低头避开他眼睛:"是为了还你的救命之恩。"
"什...什么之后?"时琉心里一慌。
"罗酆石是玄门至宝,将它给了我,你如何向你视为父兄亲长的蔺清河与晏秋白交待?"酆业轻眯起眼,捏起少女下颌,迫她仰眸与他对视,"--自戕谢罪么,嗯?"
"!"
时琉眼神惊惶得明显:"你如何知......"
"你当我听不到你在宗主峰上与蔺清河说的话?"酆业声线愈发沉戾,竟像恼怒难抑,"你算得倒是巧妙--罗酆石还了我的救命之恩,以死谢罪还了玄门上下的师恩,待死之后,再让蔺清河将心剖走助他飞仙?一箭三雕,你计划得果真很好啊?"
"............"
全盘打算被魔一两句便说了个通透,羞恼之下,时琉脸颊都憋得通红。
时琉再忍不下,压下酆业钳她下颌的手,一转身便从他怀里脱了身。
少女站到几步外,有些气恼地问:"我便连处置自己身后事的自由都没有吗?"
"没有。"
酆业冷漠得斩钉截铁,"我说了,你的命既是我的,我不许你死,你便不能死。
"可你拿了罗酆石回到仙界,我对你已经无用--"
"为何无用,"魔气笑了,他偏正过身,背靠着桌懒戾地睨她,"九窍琉璃心是仙界的神仙们也渴求的东西,我留着自己吃,不行吗?"
"--你、你言而无信!"
时琉又惊又怕又恼,脸色一时不知要白还是红。
魔歪头笑了:"你管魔要言而有信,梦还未做完么?"
时琉咬咬牙,偏偏又想不出任何能叫他让步的法子,她扭开脸,僵持了几息,只能生涩地放低了声:"那便等我**,你和林叔......"
剩下的话太残忍,她到底没能说出口。
可酆业已经懂了。
"你真当自己是颗仙丹了,还想切成两半。"
最后一点笑色从他薄挑的眼尾褪去,转作肃杀的霜冷。
他从桌前起身,走向苍白着脸偏开头的时琉,直迫得她向后一退,蝴蝶骨撞在床角的柱栏上。
再无可退,时琉回神,略微惊慌地仰头看他。
魔手里凌空握出长笛,凉冰冰的笛骨抵着她下颌,又徐缓向下,如冰凉的冰滴落吻过少女的颈线,微隆的胸脯,最后玉笛抵在她心口处。
"记住了,"魔一字一顿,笛骨在她心口点了三下,"你的命是我的,你也不能决定它如何结束。"
"--"时琉张口欲驳。
魔忽地俯近。
几寸距离瞬间变作呼吸相闻。
停在极近之处,魔的漆眸深深溺着她的影:
"玄门上下若敢逼你自戕谢罪,那我便屠它满门弟子、血染它千里青山--我说到做到。"
"酆业!"
余音未能尽。
几次三番停在离她唇齿舌尖极近的地方,最后这次,魔终于没忍住,也不想忍了。
他低头,薄唇微启,衔吃掉了最后一隙距离。
少女唇舌如甘泉醴酿,引魔沉沦。
为了蛊她也动情,他手段尽出,也使尽解数,直到怀里少女被他哄弄得松懈了心神,也恍惚了识思,任他攻城掠地。
那双浅色的眸子垂着细软的睫羽,眼睑下细腻雪白的肤色也沁上嫣然的红晕。
最后离开前酆业未能忍下那点恶意的心思,勾着少女的舌尖唇肉用力又轻地咬了下。
"呜--"
时琉一下子就半醒过神。
睁大的眼眸被雾气沁透了乌黑,更蛊他至深。
魔抬手,覆上她眼睛。
他想起劫境玉上,界门之下,他吻着她被她刺穿胸膛的画面。
"这样死也不错。"
魔自嘲叹声。
最后又吻了下她被他欺负得透红的唇。
-
七月初九,仙门大会。
仙门大会素来接在道门大比之后,是凡界仙门交流**的一大盛事。按照往届惯例,道门大比与仙门大会每隔数年召开一次,一直是在玄门与天衍宗两方之间轮流举办,这一届原本该在天衍宗--
但万灵大阵惊天血案出世,天衍宗覆灭,如今的仙门巨擘便只剩下玄门一座。
故而今后,也只能在玄门了。
玄门当日雷厉风行,几乎是一夜覆灭了天衍宗,惹得天下风雨,议论纷纷。
虽宗门溃败,但天衍宗毕竟是昔日的两大仙门之一,弟子逃散无数,更有许多下属的小宗门曾与之亲近。
也是因此,最近几个月里,门外关于玄门独断专行,试图控制凡界所有仙门、只听他们一家之言的传论,从未停歇过。
但玄门的长老和弟子们都没放在心上。
--
玄门稳坐仙门之首已是数千年,门内早已习惯了这一点。
多数弟子高傲惯了,在他们心底看来,即便那些小仙门再多不满与议论,这仙门之首的位置一日不易,他们便一日要乖乖憋着,恭恭敬敬,以他们玄门为首为尊。
如此一来,来客中,那些原本就心怀不满的小仙门世家的长老们脸色更不好看了。
宗主峰,百丈广袤的星台之上。
大会还未开始,来客们列席两侧,气氛已经有些暗流涌动。
时琉作为宗主峰的亲传弟子,在掌门晏归一的身后弟子坐席里,敬陪末座。
但道门大比之后,她的风头在如今天下仙门的年轻弟子间,可谓最盛,即便是挖个土坑把自己埋一半,也没法逃过那些四下寻她的火眼金睛。
趁着这会还未开始,不少小仙门的弟子都在往这一角里凑。
为此,没少有人议论,说晏秋白自晦声名,就是为了给这位紫辰仙子让道。
"?"
时琉身周立刻就清了场。
但晏秋白往这儿一站,他们就半点亲近攀附的念头也不存了。
"有可能啊,不然之前都说玄门与时家联亲,怎么最近一年里反倒是一点动静都没了?"
"?"
与之前在星台上办师传大典时的流程相差无几,只不过这次还多了一轮祭天之礼:与宴仙门各出代表长老,玄门则是掌门晏归一与他座下大弟子也是未来少掌门晏秋白,共同到星台最上的祭台作礼。
"你忘了?前两日道门大比刚结束,晏秋白可是亲自下场,当众把封十六抱走的。"
面前坐着的是未来天骄,可开口这位却是名副其实的年青一代中的第一人。当年风头之盛,向前放眼百代,从无前人能在同样的年纪达到与他相近的声名。
时琉慢半拍地微微红了面,低落开视线。
时琉:"?"
但一扭头,看清说话的是晏秋白,再有多少不满也都咽回去了--
被耽误了亲近这位玄门未来天骄,围着的人们自然是不满的。
时琉入峰三个月,如今最是相熟的便是晏秋白和林叔了,和他说话也早没有最初的拘谨。
时琉不敢出声,只能给狡彘眼神疑问。
正在一片肃穆的寂静里。
时琉:"
"师兄,"时琉比划这圈空地,"你怎么做到的?"
话声落时,她才想起几日前在山外山草屋里的事。
"......"
时琉忽然感觉,自己的裙角被什么东西拽了拽。
"今日玄门大劫。"
酆业抬起茶盏,话也说得漫不经心:"可能会死很多人。所以,你还是留在屋内罢。"
被困得脑袋都晕乎的时琉十分赞叹,直直盯着晏秋白从前面过来,绕到桌案后,在她身旁坐下。
时琉:"?"
"玄门内都盛传,这位小师妹要取代紫辰仙子的位置,看来未必是假啊?"
有一个算一个,纷纷告辞离开。
若非近些年晏秋白愈发自晦自藏,修为更是多少年停在天境巅峰一丝不进,那这天下清名,大约还没人能从他这儿争走分毫。
时琉行过礼,确定前面都在认真祭天,没人注意自己所在的这个角落,便跟着狡彘一起,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坐席。
晏秋白拿起自己茶杯的手指一停,在杯沿上轻摩挲了下。
更甚还有个别仙门长老,领着自家徒弟后辈过来与时琉见面,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子凡俗世间做媒人的嘴脸。
"?"
几息后,他微微笑着:"以貌取人会吃亏的。"
"我也看到了!当时紫辰仙子还吐血了呢!"
时琉低头,藏起那点期盼又怅然的心绪,捧着茶杯抿水去了。
时琉一怔,便见一道金光从身后掠过。
"嗯。"
"...哦"
"不行。"
时琉未懂,不解望他。
她仰头可见,面前的房门连同整座墙壁,就像被一层金光罩了起来。
于是,当晏秋白从后山归来,就见到被"埋"在人堆里的小师妹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闻言她就轻皱了皱鼻尖,不太相信地扭头过去看他:"那师兄是如何凶的呢。"
这方角落正是周边关注的最重点。
时琉悟性最高,剑道愈强,但在如何与人相处打交道方面,大概宗主峰上养的仙鹤和鹅都比她强。
"是什么,"时琉好奇,"与我有关?"
撞见酆业那个眼神,时琉心里莫名不自在。
"等将来一同下山历练,"晏秋白轻碰她茶盏,笑答,"师兄凶给你看。"
刷--
时琉轻开一隙,无声闪入门内,再轻手合上。
不多时。
往事已不可考。
时琉趁着躬身的角度,往裙角一看-一地包天正咬着她的衣裙,努力往旁边拉。
晏秋白觉着好笑,但又不忍看她再被折腾,便在外围清了清声:"诸位。小师妹尚有要务在身,烦请礼让过往。"
狡彘用力点头。
狡彘咬着她裙角,往旁边示意。
时琉有样学样,站在角落里,跟着台下众人行礼祭天。
少女微怔:"你怎么会在这儿,山外山弟子也要参加大会吗?"
少女莫名扭头:"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她握了握手心,转身:"你要是只想说这个,我就要回去了--祭天之礼结束,我若不在,掌门会起疑心。"
"......"
力道不大,但很明显。
见了师兄妹两人相处的场景,其余角落不少人已经在窃窃私语起来。
仙门大会便正式开始。
酆业放下杯子,转正过身:"自道门大比后,你知道凡界仙门间流传得最广的一个话题是什么么。"
时琉转回身来,看到了房中唯一的,此时正坐在椅里的人影。
曾与他齐名的紫辰仙子也不行。
晏秋白斟了碗茶,放到她面前,声线温和带笑:"可能我比较凶吧。"
长殿里似乎无人也无声。
酆业靠在椅前,眼都没抬,闻言也只抬了抬手里的杯盏:"茶好喝吗。"
"怎么可能,"时琉捧起茶碗,"你若还凶,那世上就没有温柔的人了。"
时琉迟疑了下,悄然给狡彘做口型:"让我过去?"
虽然不知缘由,但狡彘说了,自然有什么道理。
"......"
顺着它的目光,时琉看到了峰顶星台外的那一排长殿。
这话出得忽然,足叫时琉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不必去试,时琉也很清楚,以她修行,是不可能破得开酆业设下的禁制的。
酆业似笑非笑地起了眸,眼神凉凉的:"他们在聊,你和晏秋白,什么时候会结为道侣。"
"难道说,晏秋白和他这个小师妹才是未来道侣?"
58、玄门问心(三十三)(【一更】她之罪孽,归我一...)
第1686章她抖抖索索地站在那里,唯恐下一秒钟,就从北冥夜煊或者云非离嘴里,听到毁灭陶家的言语。
云倾之前说记住她这张嘴了,她以为对方只是说说,甚至一度认为云倾软弱可欺。
哪儿能想到,还有记账这一说?
若早知道,云倾是如此强势狠心的一个女人,她躲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得罪?
云倾教训完了陶莘,懒得再理会她,抬头盯住了顾茵茵。
顾茵茵嫉妒地盯着云倾身上的裙子。
她今天特意穿了身红色,就是为了能跟云倾在美貌上一较高下,让旁人认清楚,谁才是京城第一名媛。
哪里想到,云倾竟然换了尊贵深沉的莲青色。
这个颜色一般的年轻女孩根本压不住,但穿在云倾身上,却衬着她整个人肌肤莹白,气度恢弘。
但很快,顾茵茵就敛了脸上的妒色,看着陶莘惨不忍睹的脸,皱了皱眉,“云倾,陶莘好歹算是我们的同学,即便她有失礼之处,但你让人打落她这么多颗牙,流着么多血......不觉得太狠了么?”
旁人不敢说的话,顾茵茵却是没有任何忌讳的。
谁让她是顾家的千金,而她的兄长,此刻正在现场站着呢?
云倾未曾理会她的问题,神情平静地询问,“顾大小姐,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顾茵茵皮笑肉不笑,“哦?”
云倾目光清冷无波,“在我认识和律同学之前,他可以已经退出了你们的团队合作?”
顾茵茵面色微微一变。
作为名门千金,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说谎,咬了牙,“是!”但紧接着又补了句,“但和律是因为你才退出实验小组的,这也是事实。”
云倾笑了笑,她还没说话,几道响亮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了出来。
“这简直就是强词夺理!和律退出你们实验小组时,云倾小姐都不认识对方,这也能怪到云倾小姐身上?”
“云倾小姐刚去你们京大,你们京大第一人就因为她退出原来的实验小组,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云倾小姐太优秀,而你们太菜了,菜到京大第一人都带不动你们,才会另外寻找小伙伴!”
云倾转头望去,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云家那群考入医学院的学生,正站在人群后方,三五成群的勾肩搭背,欢快地冲着她招手。
顾茵茵面色骤变。
现场众人面面相觑。
“这样听来的话,和律退出......好像还真跟云倾没有关系......”
“刚才那群学生,也没有明着说,和律退出,跟云倾有关系吧?”
“没有明着说清楚,放任不知情的人产生误会,这不是典型的白莲绿茶行为吗?京城大学的高材生,原来也会搞这种低级下作的手段吗?”
一瞬间,路人们看着顾茵茵身后那群女生,眼中都多出了异样。
那群女生面色气愤,想要辩解,却找不到理由,只能气急败坏。
云倾看着面色难看的顾茵茵,眼中透着一抹沉沉的犀利,“第二个问题,京城大学那座实验室,可是我凭自己的能力,找到的?”
59、玄门问心(三十四)(【二更】你才是紫辰仙子。...)
断相思在她身侧悲鸣,剑气吞吐,逼得屋内的金光禁制烁烁明辉。她救不了蔺清河。这世上没人能救得了他。
时琉握紧断相思,回过身,她泪眼婆娑地睃着坐回椅里的从始至终未曾有过分毫动容的魔:"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我变得强大,我就可以保护我身边的人......不会再看着他们在我眼前死去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救不了他们?"
酆业冷漠抬眸,像对时琉的泪无动于衷:"我带你留在这里看,便是要告诉你--若选择和他相近的路,你终究只会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时琉阖上眼,声音也颤栗,"在今天开始之前,你就已经知道结果了,是么。"
"世上永无新事,因为苍生如此。"酆业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门外那些前倨后恭令人发笑的人有错么?他们只是要十恶不赦的魇魔魂飞魄散而已。你怎知他们之中没有至亲至爱之人死在魔魔手里,他们的爱就比蔺清河的要廉价和不值得同情了?"
时琉睁眼,有些茫然地看他。
酆业笑意忽冷,蓦地起身。
长笛在他掌间嗡鸣,而他一动,便已掠至时琉身前。
"是,他们就是不值得任何同情--你若同情他们,终究是蔺清河那样的下场。"
酆业嘲弄低身,"你知道蔺清河为什么注定要死么?"
"......"时琉眼神轻颤,"别说了。"
"因为他心软--对至亲至爱心软便也罢了,对他看透的苍生凉薄依旧心软!不为大恶者,只消他们有半分苦难痛处,他便怜悯--可除了他和你这样的愚者,世上哪还有几人至善至纯?"
"够了--"
"他若不死,不衬得其他人俱是恶物?他之光华,映得多少人心丑恶?你又怎知玄门宗内,就没有人想他**了?"
"够了!!"
时琉窒声,红透的眼尾近恨地睃着酆业,字字皆颤:"他已经**。你还想如何。"
"我怕他的死不够。"
魔一瞬便消解了方才的怒与冷,仿佛戏场散去,听得无趣的一个无关看客。
他淡漠至极地望着她--
"不够你清醒,看这个世上到底如何。"
时琉不能置信地看着酆业:"他是我的师长、是我入门以来最亲近的父兄般的长辈,我视他如亲--他不是戏台上的布袋纸偶,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我知你是魔,但你当真一点人性都没有了么?"
"...人性。"
魔低头笑了。
像是极可笑的,他笑了许久方停,停下便又上前一步,他抬手,指腹轻轻去擦少女眼角将坠的泪。
那动作极尽温柔。
而声音极尽冷漠--
"他死我不痛,你哭我亦不痛....你说得对,我是早便没有人性了。"
魔指腹轻慢摩挲过少女颊侧,滑下,勾起她下颌,让她迎上他眼底松散而全无温度的笑:"蔺清河之死,于我,与戏台上布袋纸偶并无分别。你听懂了么?"
"!"
气极的恼恨涌上,时琉偏脸躲开,狠狠咬在他狎近勾她下颌的指节上。
酆业未动。
魔冷漠垂着眼,连眉峰都未抬分毫,就好像被少女咬得见血的指骨并非他的。
"......"
时琉咬上去,那冷冽血气一冲,她便醒神后悔了。
--
明明早便知道面前是魔,但她为何就一次又一次,总对他抱有能走近能理解的幻想?
时琉终于还是黯然地松开了口。
她退开前,一滴泪滑过她脸颊下颌,落到他指骨上。
不知是沉还是凉,沉凉得魔指节轻颤了下。
看她难过落泪他仍不觉着痛,只是莫名地空,空荡得让他躁戾。
魔垂下眼,扫过冷白指节上微微渗着血的牙印,他眼神隐忍而按捺,最后只挑了下眉:"我容你三日给他哭丧。三日之后,别再叫我见你这副模样。"
"--"
话声落时,人影在房间内散去。
一并散尽的,还有屋内的禁制金光。
长殿外嘈杂而吵闹。
似有术法破空的声动,或许是打起来了。
可时琉忽然便累了,累得不想再去看一眼,她握着同样悲鸣渐消的断相思,靠在墙根前,又慢慢支撑不住地滑坐到地上。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的厮斗声渐渐停了。
某一时刻,时琉阖着的眼睫轻颤了颤,睁开,她在昏昧的屋内看见一道人影。
待看清对方,时琉心情有些复杂,面上却显不出任何情绪。
她只涩然张了张口:"鸣夏...师姐。"
"......"
仲鸣夏没有说话,便以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她。
时琉想起,在她们第一次见面时,仲鸣夏站在弟子殿她的屋舍门外,望着她也是一副奇异的眼神。
那时她便觉着古怪,只以为是一种错觉。
而今已知面前人是南蝉仙帝的分
身,便也知道一切都有了答案。
时琉以剑支地,起身。
许是南蝉仙帝会让她联想到另一位,所以此刻她并不想看见对方,便行了剑礼,转身就要离去--
"你见蔺清河这般收场,觉他可怜吗?"
"!"
...杀了他"...
最后一步,她走到时琉面前,一字一句清晰可闻:"你是他必死之劫,他会爱上你,然后在仙界界门之下,为你所杀。"
时琉心里莫名一颤:"和他的玉笛一样,是一种特殊材质,他说过。"
"万年前那场三界之战,他们趁他从界门战场重伤归来,西帝北帝联手幽冥鬼帝阎罗,对他痛下**,奈何不敌,最后将其困于凡界,招来一场天下仙门共剿幽冥至恶的盛会--"
"......"
南蝉擦身过去。
时琉皱眉:"你不要挑拨,时璃根本不认识酆业,酆业明知她是他的劫数,更不可能爱上她。"
.."九窍琉璃心"...
她挣扎彷徨索望,终于觅得一线--
时琉身影骤止,蓦地抬头:
南蝉寒声:"这仙人骨,仙门世家世代传承,你猜,他们万年前是从谁身上生生
"因为那便是劫境玉里你杀他所用之匕,也只有那种翡翠,能够彻底杀灭他,"
恶者为强,无耻者得利,循规蹈矩者默默无名。
仲鸣夏平静近淡漠地将这句话说出。
..."紫辰灭魔"...
时琉身影骤止。
"不............"
--------
"--"
晶莹剔透,美得脱尘。
--------
时琉反应过来,觉自己有些可笑。
南蝉无动于衷,亦逼近一步:"晏秋白说,你从玄门宝库中拿到了一把**。铁锈剥落,当时翡翠模样,对么?"
它蛰伏已久。
"可命中注定的劫数呢?"南蝉仙帝上前,"紫辰仙子呢?"
"为何不可能?"
..."神物自晦"...
她颤声但决然抬眸,"他不爱我,我亲手所试,我能确定。"
僵了几息,时琉回身:"这不可能。"
--------
南蝉望着那颗石榴,眼神疼彻:"他连这个都送与你了,还做成这个模样......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时琉醒神,脸色苍白蓦地退后一步,"我不会杀他!"
"不,他不爱我,"时琉忽想起那夜后山所闻所感,昔日心头之刃此时被她死死握在掌中,如最后一线希冀。
"紫辰归属时家天下皆知,你--"
时琉瞳孔骤缩,惊滞望向眼前的翠玉石榴。
时琉眼瞳轻颤:"你怎么知道?"
无数个画面无数段声音从她脑海里汹涌掠过,如惊涛骇浪,冲撞着她的全部思绪。
南蝉仙帝默然望她。
若苍生多如此,当如何?
剔下来的?"
"我视小师叔祖如亲如长,今日之事不想再提,"少女冷淡垂了眸,"师姐若无旁事,我告退了。"
"--他早已被活剥了心。"
"......不可能!"
--本就是仙界五帝之一,分
身下凡,又怎么会真是什么天哑。
直等到风平浪静,一个巨大而可怕的真相从水面下浮出。
"他不会爱上任何人。"时琉眸子黯淡,"他也不会允许自己那样。"
翠玉石榴被死死攥握进手心,时琉只听着便已觉疼得五脏如焚。她窒声难言,只能死死握着那块石榴形状的仙人骨,抵在被汹涌情绪快要撕碎开的心口。
她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
前所未有的巨大惊慌将时琉笼罩,她脸色苍白,眼圈却红得彻底,就像溺于深海之人苦苦寻求一根稻草。
兀地。
她提握起时琉的手腕,到两人视线中间--
--《卷三:玄门问心》,完。
仲鸣夏低声:"若我与你说,终有一日,他也注定为所爱而死呢?"
时琉僵停了话声。
南蝉垂眸,望着墙根前蜷下的泪如雨落的少女。
"你才是紫辰仙子,救世之人。"
"特殊?确实特殊,"南蝉笑了,苍凉而狠厉,"中天帝化生时,便举世皆知--神脉、仙骨、混沌之血,你可知他仙骨名号,叫翡翠仙骨吗?"
那颗翠玉石榴垂在少女如凝霜雪的皓腕上。
半晌死寂。
南蝉握住时琉手腕,拉起,"那是他最后一缕神魂本源,你一刀刺下,他再无生机。"
"他自然不觉爱你。"
"你能说话?"
仲鸣夏笑了,淡而锋利,又透着一点悲凉。
"不,不可能!"
【卷三·尾记】
她早该知道却从未或是不敢去想--
"谁告诉你,紫辰仙子就是时璃了?"
60、紫辰动世(一)(她若心软,护不住归人。...)
龙舟由许多的船队组成,比较大的家族都有一支龙舟队。宣武帝看着气势昂扬的龙舟队,瞬间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燕北溟和燕西泽,“想当初朕为皇子的时候,年年都会亲自下场去划龙舟,今年你们也去吧。”
话都已经说到这儿了,燕北溟和燕西泽自然是不能拒绝。
两人起身拱了拱手,便要下去准备了。
燕西泽倒是转身就走了,而燕北溟则拉着戚卿苒一起退了下去,说戚卿苒要去换身衣服。
这个不过是一个说辞罢了,说到底还是怕宣武帝忽然会对戚卿苒发难,或是让她受什么委屈。
见燕北溟如此的防备着自己,宣武帝的一张脸瞬间就铁青了。
胡皇后看了宣武帝一眼,然后笑着说道,
“都说太子殿下疼爱太子妃,今日本宫才算是见到了。”
宣武帝冷哼了一声,也不开口,胡皇后便也没有说什么。
有时候不是说的多便好,这个分寸可要拿捏好了。
胡皇后和胡侧妃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笑意。
戚卿苒知道燕北溟的顾虑,她点了点头,
戚卿苒有些兴奋,她来这里许久,还没有看过这个,更不要说燕北溟亲自下场了。
本来燕北溟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不过见戚卿苒如此的感兴趣,他当即也升起了一丝斗意。
而戚卿苒则到了李胜男和燕凤鸾那边。
然后正要说什么,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怎么?”
燕凤鸾见此道,
可是她不是还在那个水月庵吗?
“遭了,不知道太子和燕王要下场,我的银子怕是要不回来了。”
“还有这样的玩儿法?”
想必,李广心中也早已经放下了当初的执念了吧?
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戚卿苒闻言忍不住看了燕凤鸾一眼,见她眉眼含笑,看样子应该是过的不错的。
戚卿苒笑了一下,
“太子妃押的是谁家?”
戚卿苒笑而不答,李胜男却笑着说道,
短短的一句话,里面的深意却不少。
“太子和太子妃伉俪情深,太子亲自下场,她自然是要押太子的。”
她一愣。
若是刚才她没有看错的话,方才的那个身影分明是竹心。
“那可不行,今年夫君也下场了,我得给夫君好好的加加油。”
“太子也要下场,我便到你们这边来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李胜男是知道如今朝中的局势的,她心中轻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显,
“嫂子,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我也来凑凑乐趣。”
燕凤鸾闻言道,
“这是习俗,每年都会赌谁的家会赢,去年是骁勇候家,前年是我们家。今年我怕是要输了!”
说完,她对半夏耳语了几句,半夏便离去了。
61、紫辰动世(二)(是你说要我勾引师兄的。...)
消沉的宗内气氛也拦不下消息的传递。未用一日,长老堂内,晏秋白第一次公然顶撞掌门,对宗内欲要他和时璃联亲以安天下仙门的命令抗令不从的消息,便已传遍了玄门门内。
时琉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弟子殿后的竹林里冥想修炼。
晏秋白厚积薄发,十年天境未动分毫,而一夜直入化境巅峰。
第一日,时琉未曾练剑,也未曾吸纳天地灵气,只是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望着那片空地,就好像蔺清河未曾离开,就好像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在她身旁,温和指点她的剑法修炼。
等了一日,等到太阳落山,时琉依然再没能等到那个身影。
之后两日两夜,时琉便未曾挪开分毫。
天境修者已渐脱凡俗之体,几日不进滴水也无关系。晨时的霜露在她发鬓攒起细小的水珠,像剔透的琉璃一样,凝而不散,聚而未落。
少女在朝霞与暮色的交替里,修为缓慢却肉眼可见地升进。
傍晚时分,时琉听见路过竹林外的执事聊起了昨日宗内发生的最大的事。
"哎,玄门天骄和紫辰仙子的故事都传到幽冥去了,晏秋白为何竟然宁肯顶撞掌门,也不愿与时家联亲呢。"
"多半还是情分未到吧?这几年在峰内时不时见到那两位,我也能感觉出来,时璃恐怕是对秋白有些心思,但秋白待她,与待鸣夏毫无分别呐,终究只是把二人都当成了师妹而已吧?"
"听你这个意思,你是知道他待谁特殊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不信掌门没察觉--单那日道门大比结束后,秋白可是半分未顾忌惹出说他偏向或者不公的流言,直接将昏迷的封十六当众抱走了。"
"你倒提醒我了,我入峰也有两年了,好像还从未见他那样失态过。"
"这还不止呢,听说从封十六入门开始,她的一切事务,本该交给峰内执事来做的,几乎全都是秋白一手过问打理的,上心程度绝非普通。"
"竟有这种事?他平日虽恭谨守礼,但可最不喜欢这类琐碎繁复的小事了。"
随着脚步声,两人的谈话也渐渐远了。
时琉独坐竹林中的青石上,慢慢停下修炼。少女自那日醒来后始终没有什么情绪的面孔上,迟滞地出现了一点犹疑。
秋白师兄对她......
是超过同门师兄妹之间的感情吗?
时琉竭力回忆了一番。她记得,酆业也说过,她对秋白师兄的意义可能有些特殊。但除了那日险些被晏秋白发现酆业在她房间里,她开门之后,师兄表现得有些奇怪外,时琉并未觉着有什么不同。
平日里那些温柔清和,竟非师兄对每一位同门师兄妹都有的态度吗?
时琉想着,再次阖上眼去。
这几日修炼之余,她想了许多事情,只是始终没能找到那层浓罩的迷雾之后的突破口。但随着两个峰内执事路过的这番话,她闭上眼,一条藏在迷雾中的暗径,就在她脑海中缓缓浮出。
若她便是紫辰,若她便是劫境玉在仙界送酆业永入归灭的人,那她能还给他的东西,只有三件。
那三件东西,恰恰可以在同一件事里拿到或做到。
而这件事,也是蔺清河护佑了几千年的玄门眼下所最需要的。
那么唯一需要确认的是......
时琉从竹林间的青石上起身,朝宗主峰弟子殿走去。
晏秋白的房间在弟子殿的最首座,临山溪清泉,流水潺潺。
时琉停在他的房门前。
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到师兄的屋舍外。
时琉想着,便要抬手叩门。
只是屈起的指节还未落上门扉,屋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在时琉意外掀起的眼帘里,门口,晏秋白的身影走近前。
"十六,你怎么突然来了?"晏秋白停下,见少女有几分苍白狼狈,却好像并不在意的模样,他微微低眉,"是因为小师叔祖的事情么。"
时琉微怔,"师兄也知道吗?"
她反问得忽然。
晏秋白却懂她的意思:"小师叔祖之前每日都来峰内,你在道门大比上用出那问
天一剑时,我便知道他与你的关系了。"
"......"
听晏秋白提起问天剑,少女默然垂眸,眼睫间遮起的瞳子黯了黯。
晏秋白正想说什么再安慰她几句。
时琉却仰起头来:"师兄不用担心,我不是为这件事来的。林叔..小师叔祖的事,我会自己慢慢走过去的。"
晏秋白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两息,随即淡淡笑了,他抬手,蹭掉女孩额角松散的一缕碎发下快要坠落的露珠。
"我们小师妹好像长大了许多。"
时琉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的手,却没躲。
许是少女的眸子太澄净无垢,那澄净下,让人半点情绪也藏不住。
晏秋白屈起指节,将摘下的那颗露珠抿握进掌心里,她的眼神下他有些不自在地垂回手:"抱歉,是师兄太冒昧了。"
"......"
时琉很轻,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
"师兄,"少女睫毛微垂,温吞而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她安静开口,"掌门希望你和时璃,能代表玄门和时家联亲,来解决这次宗门所面对的天下仙门们群起**的危机。这是真的么?"
晏秋白神色微动,一点薄厉的锋芒感从他温和的眸瞳里若隐若现:
"是谁去你面前乱说话了?"
"不是,"时琉摇头,"我在竹林里修炼,偷听到两个执事路过时说的。"
"......"
晏秋白微怔了下,眼底泛起些细碎的光影似的笑意。
不知是因为女孩说的那句偷听,还是她说偷听时依然稳稳当当温温吞吞的神态和语气。
那点笑意很快弥漫过青年好看的眼尾,掠及他薄翘的唇畔:"那你还偷听到什么了?"
"他们说,你顶撞了掌门,拒绝了亲事。"
"是,"晏秋白轻叹,难得玩笑语气,"昨日是我第一次顶撞掌门,且是当着长老堂长老们的面。小师妹不在,错过了师兄好一副狼狈场面。"
时琉微微歪了下头:"师兄为何不愿?"
晏秋白笑意一停。
想起宗门内,在大乱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消息,晏秋白想来从容不惊的眼神忽有些不自在了。
他略作停顿:"那些执事,可还说了别的?"
"嗯。"
时琉想了想,直言:"他们说,师兄不肯答应,是因为我的缘故。"
"......"
晏秋白像是被什么梗了一下。
许久后,他在少女清净安然的眼神下无奈地笑了:"我若说我不曾有半点要累及你的意思,在长老堂上也不曾提起过你的名字,你可信么。"
时琉点头:"师兄的话,我都信。"
"那执事们的话呢,你信了吗?"晏秋白盯着她的眼睛。
时琉露出一丝迟疑。
晏秋白那些难得一见的细微的惶然和不安,在此刻便全部抹去了。
他那样执着而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好像要将他自己的心剖开来给她看。
可是时琉不明白。
于是少女眉心轻蹙,半晌才说:"师兄与我相识并不久。"
"当真不久吗。"晏秋白深望着她,"为何第一次见时,我便觉得我们已经见过许多次了。"
"--"
时琉意外地眨了眨眼。
晏秋白的话并不轻慢,反而郑重甚至肃然。
在这样的师兄面前,时琉很难忍心再对他说出假意谎言。但她的来历过往,与酆业息息相关,她不能说。
于是时琉只垂下了睫。
晏秋白眉峰微微皱起:"师妹也像宗门里许多弟子那样,希望我和时璃为了玄门与时家联亲吗?"
时琉认真思索,然后摇头:"我讨厌为了多数人便要牺牲少数人的理所应当。"
晏秋白有些意外。
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他在从来温和柔软的小师妹的口中听到这样语气强烈的字眼。
时琉却想到什么,仰头看他;"若是我也那样希望,师兄是会对我失望,还是会真的那样做?"
晏秋白眼神微微一晃:"我不会对你失望。眼下形势,用最小代价保全玄门,玄门弟子有此想法,都不为大过。但,我也不会因为你希望,便这样去做。"
"为什么?"
"这样对我不公,对时璃也不公。"
"......"
一点极淡的笑色慢慢染上少女澄澈干净的瞳眸,她不太明显地,但却是那日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师兄果然是很好的人。"
晏秋白像是被她的笑也感染了笑意,"为何忽然夸我?"
"因为,我有求于师兄。"
"嗯?是什么?"
"若是,与师兄定下道侣契约的人是我,"少女慢慢收敛笑意,认真望他,"师兄可愿意答应么。"
"......?"
晏秋白怔在了忽起的风里。
-
风拂过长老殿檐角的狻猊雕饰,檐下寂静。
几位宗门内的核心长老,依然以主位上的晏归一为首,呈半圈之势端坐在大堂之内。
这寂静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堂中依旧不见什么动静,晏归一左手侧,打坐冥想的袁沧浪有些耐不住性子,睁开眼问:"掌门,您叫我们这时候过来,有什么事,不能现在说吗?"
晏归一神色淡淡:"不是我喊你们来的。"
"那是谁?"
"......"晏归一刚要说什么,又停下,转望向殿门外,"来了。"
"?"
堂中剩下的几位长老,也跟着袁沧浪的目光一同转向殿外。
迎着这些目光。
晏秋白迈入殿内,而跟在他身后的,少女单薄而安静的身影也踏了进来。
把着酒壶的兰青蝶忽地一停,错开眼,望去晏秋白身后的少女。
"...剑芒。"
"兰师妹,你说什么?"邱明生探头低问。
"没什么,"兰青蝶懒洋洋地晃了晃酒葫芦,里面这会装着的却是清水,"我说今天的太阳刺眼。"
晏秋白跟着醒神,微微皱眉,便要拦在时琉身前。
"因为我才是时家紫辰。"
"............"
她安然仰脸。
袁沧浪也震惊,顾不得心疼薅下来的那缕胡子,歪身问掌门:"当年时璃修得剑芒蕴体,我记着用了半年吧?她可是先天剑骨,这个封十六到底--"
少女神色一丝未动:"我便是时琉,琉璃的琉。"
"......"
晏归一等人表情各异。
"我不能说。"
"时家,"时琉轻声,"时鼎天是个唯天赋实力论的家主。如今玄门封十六之名天下尽知,只要我站到他面前,他便很清楚,紫辰的重注到底该压在谁身上。"
时琉垂着睫,寂然静声:"他们一定会。"
满堂之中,竟只有晏归一和晏秋白父子勉强算得上镇静。
时琉抬头:"但对玄门来说,我和时璃到底谁是紫辰并不重要。"
"天机阁占卜,十七年前紫辰降世,落入时家,时家主母诞下一女,遂为紫辰仙子。"
话声一落,殿中骤然寂静。
袁沧浪犹难以置信:"那后来呢。"
"这、这怎么可能?!"袁沧浪捺不住震惊出声。
晏归一眼神骤深:"留在玄门,这话何意?"
黑暗的夜色里,她撞入了魔那双比夜色更漆如墨涌的眼眸。
"神脉作妆,罗酆为聘。"
"只要答应一个条件,我便愿立誓,"时琉抬眸,字字清彻,"效蔺师之举,此生此世坐镇玄门,绝不飞仙,至死而已。"
这便是她能还给酆业的全部的三件东西。
时琉安静了几息。
晏归一神色复杂地窥过他,定格在时琉身上:"你的意思是,你便是这个故事里的时琉,那你又是如何从后山逃出来的?"
邱明生震撼太过,放杯子没注意分寸,搁裂了杯下的檀木方桌。
-
"笑你们几个老不......""到底顾忌掌门面子,兰青蝶把最后一个修字咽了回去,"乱点鸳鸯谱,现在把正主招来了。"
袁沧浪无奈:"你笑什么?"
袁沧浪打量两人,神色有些古怪,眉也微微斜竖着,显得有些着急不耐:"秋白,这个时候你把我们都喊过来,不会是为了......"
"后来,"时琉轻勾唇角,笑意却未入眼底,"原本极少几个想赌冷门的人也放弃了双胞中那个平平无奇的姐姐,而随着时间,两个女孩长大,姐姐的存在渐渐难以遮掩--于是七岁那年,姐姐被送入时家后山的一座小院里,永远地关了起来。"
"--"
晏归一眼神复杂地在两人间转过一圈:"秋白,你当真是带你十六师妹,来与我**的意思吗?"
几句间,那两人已经从殿门外走到了殿内。呈并列之势,时琉与晏秋白向掌门和在座几位长老躬身作礼。
她轻垂下眸。
但震惊之色也难掩。
"......主人,你忘了。"
兰青蝶轻啧了声,不说话了。
时琉转头,望向这位长老,"自诞生之日起,两个女孩表现就截然不同,一个天赋异禀,聪慧异常,面面出众,另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毫不起眼,甚至还是个不能修炼的废物。"
晏归一眼神里也露出奇色。
时琉也并不意外,她依然平静地垂着眸:"我能够确定,是因为我知道紫辰到底指的什么。"
堂中霎时起惊。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从天赋表现来看,确实她更像些。"袁沧浪探头。"这不够。"晏归一摇头。
座下四惊。
晏归一回神,略微沉哑了声,上身前倾,压迫感瞬息而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桌面一颤,支着胳膊捋胡子的袁沧浪失了手劲儿,一不小心给自己捋下来一绺儿长胡......
"--!"
长老们神色微妙起来,各自对视。
"...确实是剑芒,"兰青蝶抹了抹还渍着水的嘴,"她摸剑才几天,竟然能修得剑芒蕴体,就算是小师叔祖的亲传,这也太过逆天了。"
--时家的神脉剑,玄门的罗酆石。
魔眼神骤戾。
晏归一转回身:"我承认,你的天赋确实在时璃之上,但紫辰一事,是天机阁占卜,不是你能决定。"
屋门打开,然后关上。
少女轻声问。
毕竟是天大消息,紫辰之位,对于世人对于凡界甚至对于整个三界来说,都太重太重,单这一句话,一旦传出去,就绝不比几日前小师叔祖仙逝之震撼要轻。
时琉上前一步,再次作礼:"掌门,各位长老,是我请晏师兄带我过来的。"
此誓之重,重逾紫辰。
"?"
晏归一眉皱起来。
兰青蝶灌进嘴里的水噗嗤一声,喷了旁边邱明生一头一脸。
"......"
时琉静静地,没有表情的,她挑着澄净的眼眸仰他。
黑暗里时琉走入内屋。
但凡玄门宗内,没人不知道这位酒长老脾性,他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听着了。
众人目光再次**。
"但时家在乎。"
话没说完。
"是什么?"
时琉作礼:"弟子愿作为时家之女,与秋白师兄结为道侣,以平天下仙门围玄之心。"
"那夜在后山,是你说要我勾引师兄的。"
时琉没有拦,也没有问。
他停顿,意味深长地扫过时琉。
既挣扎不开,少女便不挣扎了。
被晏归一一个眼神摁下去了。
旁边忽响起低闷的一声笑。
晏秋白略微侧身,征询地看向时琉。
在她身旁,晏秋白也蓦地回身--只是与其他人不同,他紧紧望着时琉,眼神摇晃得厉害。
袁沧浪结舌:"你这,这也太异想天开了。"
时琉动了动,想离开,但没能。
话语权最终还是在掌门晏归一身上。
"兰师妹。"邱明生在旁小声提醒她。
犹如一柄无形的利刃切开凝滞重涩的空气。
晏秋白将她送到屋外,一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向她道别离开。
时琉身侧,晏秋白垂回眼,长睫藏遮,眼底斑驳的情绪再难辨清。
这话一出,除了掌门长老神色略微迟滞尴尬,就连殿中站着的晏秋白都有些无奈。
晏归一叹出口气:"你与时璃,确实有些相通之事。双生血脉也不难验证。但即便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们又如何知道,紫辰是你而非时璃?"
"我给你三日时间哭丧,你却跑去和晏秋白一起游山玩水,玩到深夜才归?"
那一瞬息,少女神色漠然近冷--
"为何不可能?"
时琉停了停,又转回来,看晏归一:"紫辰诞生本就是惊世之事,预言中却未提过双生,时家怕这件事传出去会影响预言的可信性,更影响这个预言为时家带来的浩浩声名,于是只有家主、主母与极少数几位长老知晓。"
晏归一慢慢叹出一口长气,眯眼,深看时琉:"什么条件?"
"--?"
晏秋白神色不动,长睫垂下:"这件事与我心道有违,即便没有十六师妹,我也不会答应。"
"......"
魔爪就扣在她后腰上,掌心灼了团火似的,像要将她熨烫在他怀里,迫她贴得严丝合缝。
"那些重要么。"少女垂眸轻声,"若不重要,我不想再提。"
邱明生:"......?"
连晏秋白都震然看向时琉。
不怎么意外的,她被门内墙前,在如墨夜色里懒洋洋靠着门墙的魔给扣住了手腕,然后他随意一拉,便拽得她转过身,跌进他怀里。
"--"
时琉一顿,"至少现在,我不会说。"
众人望去,兰青蝶摆摆手:"不用管我。"
"--!"
时琉漠然说完,抬头;"但时鼎天骗了世人。当夜主母诞下的是双生女,一个名为时琉,一个名为时璃。"
兰青蝶支着下颌,直愣愣地盯着时琉笑;"我看你比刚入门那会有意思多了啊,十六丫头,但听你说,你对时家主好像一点情分都不念,真的愿意牺牲这么大,重回时家、重续血亲,只为安我玄门啊?"
时琉便是在此刻平静而无畏地望着晏归一,接过话头:"是我与晏师兄说,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请他带我来长老堂,向掌门和长老们提禀。"
扼在时琉后腰上的手蓦地,将她更深地按向他。
众人惊滞的眼神里。
"哦?"晏归一眼神微闪,"什么办法?"
几位长老的目光刷刷落到时琉一人身上。
"那你还带她来做什么?"
"我与时家不和,才于玄门有益。--留在玄门的紫辰,不好过时家的紫辰吗?"
因为回弟子殿的路上她看见了,一只鬼鬼祟祟的地包天黑红小狗,时不时从旁边林子里探出脑袋。
他低低俯睨着她--
但他手中折扇被攥得生紧,指节也泛起冰冷的白。
少女站定,纹丝未动。
自入门以来她所展现的天赋与所得传承,没人怀疑她能飞仙这件事。
结束了长老堂的长会,时琉回到弟子殿时,已是月上中天。
晏秋白一默。
"我觉得不错哎,是个好主意啊,"兰青蝶喝了口酒葫芦里的清水,笑吟吟地睨着时琉,"不就是让时家主认个义女吗?还是这样一个刚修炼不久,风头就能盖过秋白和时璃的仙才义女--那个什么方琼他都能认义子,为了时家,他会很乐意的。"
只是先他一步,时琉不退反进,迎着晏归一的威压之势,面色不变地上前一步--
时琉抬眸。
这一回,晏归一轻眯起眼:"十六,你如何能肯定?"
再加,她与他此生此世仙凡两隔。
他沉思片刻,略微点头,但又摇头:"此举是可行,但单薄了些。只是义女,你们两个即便结成道侣,也难确保时家在关键时刻与我们同心。"
62、紫辰动世(三)(我嫁。)
在屋内的金色法阵再次对魔的存在做出反应前,时琉只觉着眼前兀然暗下。再亮起时,身周的弟子屋舍已经不见了。耳旁,后山的瀑布山涧正湍急地奔涌着,水流撞在岸石上,在月色下溅开雪白的碎沫。
时琉回神,眼睫轻颤了颤,掀起来。
她此刻被酆业扣着手腕,就压抵在从瀑布奔腾下来的山涧旁,一大块圆润平滑的青石上。青石惯于被山溪冲刷,透着滑腻的凉。
时琉没打算和这个生来便站在混沌之巅的存在拼力气,于是少女撑起眼皮,静静望着身顶的魔:"主人,你弄疼我了。"
几息后。
钳制着她的魔爪不自觉松开。
时琉借着青石圆滑,向旁抽身,然后轻而捷然地翻身侧滚,接空起身--
一不留神,少女就站到了几丈外。
"?"
魔缓起身,靠在青石前。
雪白袍袂上魔息翻涌,如噬人的焰般幽冷而可怖,他也未再去近她身,薄薄的唇角勾着,低睨下来的眼里却情绪极寒。
"之前在房间里说的话,你再说一遍?"魔哑声问。
时琉却正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树,默然失神。
她记得那时便是在那棵树下,魔将她挣扎的手扣在他胸膛前,用冰刃般薄厉又寒彻的词锋将她心底那一角尚未被发现的世界撕了粉碎。
......"你是太天真,还是看了太多俗世里可笑的情
爱戏本?"......
......"我早已是死了万年死过万万次的恶鬼,恶鬼如何爱人?"......
他叫她且试,试他是否真对她这样一只蝼蚁动心。
而随其后,南蝉话声亦起。
......"他自然不觉爱你。"......
......"他早已被活剥了心。"......
时琉阖了阖眼。
他会不会像劫境玉里或者天机阁预言得那样,因她情起,为她归灭--时琉不知道。
他到底是否爱她,时琉也不知道。
但她不能赌。
即便爱又如何?就像他那日在那棵树下所说,在她此时已经知道的他所背负的刻骨冤仇前,区区情
爱何足挂齿?
他受尽众叛亲离剥心剔骨的血仇,他在幽冥天涧里受噬万年方才归来的深恨--
善恶应报、天理当昭!
这一切都比她之情
爱重要。
那不只是他,也是小琉璃妖前世死前唯一的心愿。
她一定要为他们做到。
时琉睁开眼,转过身来:"主人。我已经探听到一些和罗酆石相关的消息了。"
酆业皱了皱眉。
虽然他觉得前一个问题对他很重要,他必须得知道,但理智告诉他,罗酆石事关此身成败,这才是最重要的。
酆业想得有些烦躁。
于是靠在青石上的魔却愈发倦懒了眉眼,半晌才恹恹道:"什么消息,说吧。"
"凡界不满玄门数千年独占第一仙门、号令众宗已久,这次......"时琉停顿,平静再接,"蔺师仙逝,便是众仙门想要推翻玄门、得利共享的最好契机。玄门危局空前,晏归一掌门已经决定,将玄门至宝罗酆石拿出,作利益交换。"
魔支了支眼,冰冷似嘲:"拿出罗酆石,做利益交换?"
"是。"
"......"
时琉垂眼间,见青石上魔低拂下手,掌心里凭空多出了把长笛。
望着那冷冰冰的翡翠色修长骨笛,少女心头一颤。
她忽面色苍白地跌下睫去。
"玄门之人,当真......慷慨,"魔冷戾着声,长眸半垂,"他们要用它换什么。"
时琉低眸:"作为聘礼,换玄门与时家联亲。合如今凡界两大巨擘之力,共扛此次难关。"
"--?"
懒懒转动的玉笛兀地一停。
一两息后,魔勾眸望去:"晏秋白,时璃?"
时琉默然片刻:"晏秋白师兄拒绝了,他不愿与时璃结为道侣。"
魔轻眯起眸,他侧过身,靠着青石的身影懒散无谓,漆眸里的情绪却犹如一把世间最薄锐冰冷的剑。
他幽幽问:"那他想娶谁。"
时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顺着自己方才的话说了下去:"如若此次联亲不成,罗酆石何日再得现世,便是难说的事情了。"
"......"
酆业眼神略微松动:"所以你今日与晏秋白出去,就是为了打听这些?"
时琉听得眉心微蹙,只觉得他重点莫名,但还是应了:"是。"
见月下少女安安静静乖乖巧巧没一点坏心眼的模样,魔方才那些坏情绪忽然就空了不少。
"还算忠心。"魔靠着青石,好像随意说道。
"一切为主人思虑。"
"?"
出发日,于山外山,进行随行弟子集合。
凉冰冰的翠玉长笛懒懒滑下,像某种抚
弄意味地刮过女孩细颈,在亲眼见着少女雪白脸颊慢慢沁上嫣色,魔终于蛊然哑声地笑了。
"......"
--
长笛徐握。
-
"说吧,你是不愿意答应与晏秋白的道侣契约,"魔若有所思,"还是,不希望天下仙门大乱?"
那人似乎察觉她视线,手里松转的长笛停了,轻轻一撩,他也扬眸望向这里--
从南蝉那儿得知了它们的本质,她便很难平心静气地与这些存在相处。
玉色长笛抵着少女下颌一抬,迫她仰起眸子对视上他--
他起身走过来。
只是--
时琉到达山外山的云崖边时,弟子队伍已经集合得差不多了。
这消息一在宗内传开,顿时惹得上下俱惊。
无奈之下,晏秋白只好叫袁回去山外山点了一批弟子随行。
--
他薄唇微勾,嘲讽又睥睨地看她:"前几日宗主峰星台之上,还不够你看清那群蝼蚁的面目是不是?你定要在蝼蚁间分个善恶黑白--可蝼蚁夺食只为生存,世间哪来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道理可讲?"
少女表情意外得微滞。
"?"
魔低着声:"我忽然又不喜欢你叫主人了。"
"......"
"聘礼和新娘子一起消失,大婚应当热闹极了,"魔笑意入眸,长发懒垂,衬上几分清冷月色薄戾更蛊人,"两大仙门结不成姻亲,仙门合盟虎视在侧,届时必是天下大乱--看这群蝼蚁互相撕咬,难道不是件难得的趣事么?"
神脉剑是时家仙宝,要时琉自己去争。
至于时琉的身份与紫辰的命定,也应她本人要求,暂时对外不表。只由晏归一与时鼎天通了剑讯,协商议定,玄门新晋天骄封十六将以时家家主时鼎天义女的身份从时家出嫁,与玄门晏秋白结为道侣,以作两方联亲。
便在此时,队旁,袁回摸着下巴问身旁弟子:"你说,咱们这算是送亲队伍,还是提亲队伍?"
"......"
"那大婚呢。"
魔敛淡了笑,侧眸望向低头不语的少女:"怎么,你不愿意?"
一眼望去,约莫二十人,算是勉强撑起了第一仙门的排面。
魔睨了她几息,忽扬手腕。
魔侧过身的背影一停。
"--"
他垂回手:"好了。玄门与时家的联亲便如此定下,你有异议么。"
魔想起什么:"你不是还很想摸摸它么。"
月下,魔懒洋洋勾起了个冷漠且恶意的笑:"晏秋白不想娶时璃,却必想娶你。
罗酆石可以给出,但须得在两人道侣大婚前夕。
时琉眼神微僵。
她垂眼,轻声而笃然。
一场大战刚过,玄门各峰都折损不少弟子,这会正值用人之际,除了沧浪峰将亲传弟子袁回塞进了队伍里,其余各峰都没有几个弟子可以支援。
时琉没听见似的垂着睫,自顾自问:"罗酆石的事,请主人决策。"
"主人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知道你的意愿。"
"...没有,"时琉回神,"一切听凭主人吩咐。"
时琉望着队末,倦懒散漫地转着长笛,吊在最尾处的那名青衣弟子。
"玄门与时家既想结为姻亲,那便成全他们好了。"
告诉玄门,你愿代时璃之位--大婚之前,只待他们拿出罗酆石之日,我便叫它物归原主。"
魔轻眯起眼,转过来打量她:"我怎么不知道,我养的小石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懂事了?"
他忽有几分,也或许是十分的,不虞。
魔走到她面前,停下。
时琉没来得及说话。
掌门晏归一钦点,要晏秋白与时璃一同出山,再点上一队随行弟子,共同护送时琉跨过整个凡界中土,到极北之地的时家隐世青山,完成认亲。
联亲前的当务之急,便成了将时琉送到时家,先认作时家家主的义女。
少女终于得以低藏起澄净眸子。
"我嫁。"
酆业微微狭起眼眸:"......?"
时琉默然,仰眸:"主人希望仙门间互相厮杀么?"
魔落了眼,瞥了眼玉笛,"为何。"
这些宗内琐事时琉无权也无心过问,接到晏秋白剑讯,她才结束修炼,御起断相思,从宗主峰赶来了山外山。
月下寂静,只剩水流冲落声音。
魔皱眉,歪头睨她半晌,低嗤了声。
偏偏此时,魔似乎察觉她走神,上身也低俯下来些,更甚拿玉色长笛打磨圆润的尾端,在她下颌上轻蹭过:"...躲什么?"
"没有。"
经过了几日的商议,长老堂几位核心长老与晏归一终于统一了意见,同意按照时琉的方法一试--
时琉再次僵住,偏开眼:"主人,你能把笛子,挪开么。"
"?"
魔眼神凉凉横了过去:
晨时朝霞里,少女一身从未穿过的红衣,艳丽如火。
酆业会跟去,这全不在她计划里。
却不是因为魔说的话,而是此刻抵在她下颌的翠玉长笛。
63、紫辰动世(四)(他碰得,我碰不得?...)
林帘在那么回林娇娇后,林娇娇便没再有过消息。电话没打过,消息没来过,就连人也没出现过。
而赵起伟,更是销声匿迹,一点都没有来找茬子。
但是,关于赵起伟要结婚的消息,却很快流出来。
第二天,林帘到公司,便听见员工讨论赵起伟要结婚的事。
他那么爱玩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收心?”
“我也不相信,都没人相信,可这消息就是这么突然出现,说的有鼻子有眼,而且这消息出来这么久,赵起伟都没找人把这消息封了,你说会有假?”
“是啊,这消息都传到热门,大爆了,也没见赵起伟出来澄清,如果不是真的,他为什么不澄清?”
“就是,赵起伟可不是一般人,这么多年,你们看娱乐圈有谁敢乱爆他的消息?
而且还是结婚,我看这件事,**不离十!”
“……”林帘从办公室里出来,经过茶水间,便听见这些话。
她没有出声,从茶水间走过,去采购部。
而等她回来时,茶水间里的人已经散了,各部门里也不再有八卦的声音。
凯莉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她转头,便看见走过来的林帘。
她脸色变了变,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林帘看着凯莉离开,她握着文件的指尖微动。
凯莉坐到位置上,她眉头皱着,脸色并不好。
昨天湛乐跟她说的话她想了很久,但她无法站在湛乐的角度上去想。
因为,她一直跟在韩在行身上,她无比清楚韩在行的付出。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时候,林帘对韩在行的不闻不问。
凯莉看了眼时间,拿过手机,给湛乐打过去。
她得问问韩在行现在的身体怎么样了。
医院。
韩在行躺在床上,看着那坐在床前,两只小手拿着一颗大苹果啃着的湛可可。
她皮肤天生白皙,和林帘一样,小脸肉肉的,小嘴红润,一双眼睛似黑葡萄,又大又亮。
她手上的苹果很大,她一只手拿不住,她就两只手拿着,跟抱着一个很大的东西一样。
但她不吃力,倒是咬的时候有些吃力。
不过,她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怕,甚至很有精神的,每一口都咬的嗷呜一声,吃的小嘴都是苹果汁。
她很满足,吃的时候眼睛都眯起来,弯弯的,看着很可爱,很喜庆。
韩在行看着这样的一张小脸,那么生动的,奇怪的,他的心很平静,一点疼痛感都没有。
湛可可又咬了一口,咔嚓的一声,可脆可甜了。
哇,这苹果真的好甜!湛可可扬起小脸,开心的手舞足蹈,太好吃了!忽的,湛可可感觉到什么,看韩在行,然后大眼眨巴,把手上啃的乱七八糟的苹果喂到韩在行嘴边,“韩叔叔,你也吃,这苹果可甜了,可可好喜欢!”
韩在行看着这吃的满是苹果汁的小脸,再看凑到他面前被啃的满是面目全非的苹果,以及那白嫩嫩的小手,他眼睛动,那闭着的唇便要张开。
湛可可见韩在行看着苹果不吃,她疑惑,然后看自己手上的苹果,这一看,小丫头哎呀一声,说:“不行不行!可可吃了的不能给韩叔叔吃!”
“可可要拿新的苹果给韩叔叔!”
说着湛可可便收回手,滑下椅子,把手上的苹果往床头柜上放,然后垫脚从旁边的袋子里挑了一颗很大的苹果出来,噔噔噔跑进洗手间。
韩在行看着这一下就不见的湛可可,他有些怔。
但没有多久,里面便传来水声。
韩在行听着这声音,眉头微皱,他下床,便要进去看看,那道小小的身影便从洗手间里跑出来。
“洗好啦!”
湛可可开心的对韩在行举起苹果,苹果水没擦,那水都滴下来,把湛可可的衣袖给打湿了。
韩在行看着,眉头皱的紧了。
湛可可见韩在行皱眉,歪头看苹果,发现还没削皮,说:“哎呀,可可忘了,要削皮的!”
“可可削皮!”
“你如果不舒服可一定要告诉可可,可可去叫医生叔叔来。”
韩在行看湛可可,苹果在他嘴里嚼动,那甜味在他心里漫开,“我很好。”
湛可可睫毛眨巴,眨巴,再眨巴,然后问,“韩叔叔,苹果甜吗?”
“韩叔叔可不要骗人,爸爸说,骗人是不好的,自己会生病的。”
林帘,我明白,但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我不会放弃。
病房里,湛可可正疑惑的看韩在行,听见门外的声音,立刻看过去。
韩在行看湛可可这小小的身子,还不到床头柜,却努力去够,去找,一点都不怕困难,也不需要别人帮她。
所以,她从不怕医生。
这样的甜,他似乎很久没尝过了。
湛文舒想了想,还是准备进去。
韩在行停住。
他唇微动,说:“不用。”
湛文舒也听见了里面湛可可说的话,她也跟着紧张了。
她明白的。
刚好这时候,湛乐的手机响了,湛文舒被吓了一跳,看湛乐。
当看见湛文舒,她当即叫,“姑奶奶!”
湛可可看韩在行,大眼疑惑。
韩在行从她手上拿过苹果,咬了一口,很甜。
今天是周末,湛可可不用上学,所以老爷子在吃了早餐后便带着湛可可过来了。
“医生叔叔来了,你就会好了。”
湛文舒看韩在行面色,说:“行,舒姨现在就去安排。”
“哦,是吗?
“嗯!”
说着湛可可便垫脚在床头柜上找起来。
她们相信,湛可可的存在,能温暖韩在行。
韩在行最不能听的就是湛廉时。
湛文舒对湛可可说:“四姑奶奶在外面,你去找四姑奶奶玩。”
爸爸……门外,湛文舒和湛乐在外面听着,当听见这句话,湛乐心里一下紧了。
韩在行嘴里都是苹果的汁水,甜的他脑子里都是这股甜味。
“是吗?”
姑奶奶给韩叔叔看看。”
湛文舒看韩在行,韩在行放下了那颗苹果,他脸色也变得冰冷。
湛文舒也不多说,出了病房,很快,病房里便只剩下韩在行一人。
湛可可见韩在行不说话,那神色,又是她看不懂的神色了。
湛可可跑了出去,湛文舒把门关上。
韩在行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说:“舒姨,现在检查吧。”
“啊?”
她要找小刀,削皮。
在湛可可心里,不舒服就得看医生,看了医生,那就好了。
湛可可跑出去,看见湛乐在接电话,她没有跑过去,就在那等着。
他似乎接受了这么一个事实。
韩在行拿下手机,看窗外。
此时,阳光正好。
至于湛起北,他把湛可可送到医院后,便离开了。
湛乐也没想到这个时候手机响了,她下意识看关着的病房门,然后拿着手机走远。
湛文舒见湛乐走了,她轻咳一声,打开门进去。
不过,小丫头的视线可不会停,她在四周看着,很快,拐角走出一个人,她眼睛一亮,飞快跑过去。
“好!”
小丫头跑过去,拉住湛文舒的手,看韩在行,然后对湛文舒小声说:“姑奶奶,韩叔叔好像不舒服。”
而这次,韩在行的反应不再像昨天那么大。
所以,湛文舒和湛乐特意出了来,让湛可可在里面陪韩在行。
湛可可歪头,“韩叔叔,你是不是不舒服呀?”
64、紫辰动世(五)(求我。)
时琉稍作思索,便知酆业说的"他"是晏秋白。
少女微微矜平了眉:"晏师兄克己重礼,不会做这样逾矩之举。"
酆业给时琉系着腰间丝带的手指顿停下,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面上也只是很轻淡地垂了眉眼:"这便算逾矩了?"
时琉闻言不由偏过脸望他:"自然--"
余下的话被魔随意又蓄谋的一个吻给堵了回去。
直到酆业在少女澄净通透却无声的眼神前微微僵滞,然后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魔有些不自在,凌冽眉眼也冷淡下来。
"怎么,多了一道还未完成的道侣契约而已,"酆业愈说着,黑漆漆的眸子里情绪愈显得沉凉,"便连我这个主人也不能碰你了?"
退开的少女一边系带,一边没情绪地低声应了。
魔侧眸,睥睨下来,"你再说一遍?"
时琉向来不喜束带麻烦,便随手扎起,然后平静仰脸:"我与师兄代时家与玄门定下道侣契约,这决策既是主人下的,那便请主人也遵守。"
魔近前一步,凌厉却好看的眉眼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他冷睨着她:"你还知道我是主人么。"
"我的命是主人给的,从前主人想如何便如何,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时琉不避不退,更仰下颌凝视着他,"但联亲一定,晏师兄被牵扯进来,这就不再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主人是不应当再有这样的逾矩。"
"按你意思,在你拿到罗酆石之前,我都不该近你身了?"
"......"
时琉在眼神波动前垂下睫,藏住了眸子,淡声答:"除非我与师兄的联亲约定解除,否则主人都不该。"
酆业长眸微狭:"若我一定要碰你,又如何?"
"约定不存,契约难成,"时琉低头,"那罗酆石如何再取,只有请主人另想法子了。"
"...好。"
魔气极反笑,眼神凉淡又危险:"那便等罗酆石到手,我带你上了仙界,在你的好师兄看不到摸不着的地方,我们好好补一补--你这些日子欠下的。"
"......"
酆业的身影与气息都在庙宇中淡去。
时琉这才仰回脸来。
她眼神有些失落。
明明一切都是按她所想的发展着,但不知为何,她还是会在心底藏有一丝希冀。期望听他说,那便不要这样换了。
可她该知道,罗酆石和她,于他孰轻孰重。
她要求一个没有心的魔做什么呢。
"咚咚。"
庙门被敲出重响,时琉回神:"进。"
门在吱哟声里推开,一颗死死闭着眼睛的方脑袋探进来:"时璃师姐都走那么久了,你...十六师姐,你还没换好啊?"
"好了。"
袁回这才睁开眼,正瞧见又换作一身淡青衣裙的少女走向不远处的墙壁--
断相思楔在墙里,剑身完全没入,只剩下剑格和剑柄还露在外面。
袁回茫然:"你这是在,练飞剑?"
"嗯。"时琉将剑拔出,应得漫不经心,便从他身旁走出庙宇。
淡青色衣裙拂起少女身上清冷的淡香。
袁回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追出去--
"等等,你就穿这衣服走后面的路啊?"
走出庙宇的时琉停住,对上不远处空地站着的两人,一个自然便是酆业,另一个是她不认识的山外山弟子。
她低头,望了一圈身上衣着:"怎么了。"
"凡界人尽皆知,月白衣袍是玄门弟子特属,"袁回皱眉跟上来,"你这样穿,跟把''我就是玄门弟子封十六都来抓我吧''写在脸上有什么区别?"
时琉微微蹙眉:"但我没有其他颜色的衣服了。"
"你......""袁回方脸几乎扭曲,"你别告诉我你芥子戒里就这么一种颜色,你还是个女人吗你?"
时琉抬眸,平静近漠然地看他:"是谁说,女人就一定要各色衣裙的?"
袁回梗住。
便在此时,一条雪色锦缎披风被递到时琉面前。
时琉停顿了下,顺着那人白袍望上去。
酆业冷淡懒散地挪开眼:"穿上吧,后面还要赶路。"
少女露出一丝迟疑。
"怎么,"那人转回眸子,似笑似嘲,"还要我帮你么,十六......师姐?"
"......"
时琉单手拿过,耷着眼,一甩手便披上了。
在颈下随便一系,她匆匆向前走去。
--像是在躲什么人似的。
袁回茫然地歪了歪脑袋,总觉得刚才发生在他面前的事情,好像有什么古怪,但又说不出来。
眼见递给时琉披风的那人也已走了,袁回回神,示意剩下那个弟子跟上。
四人绕路而行,穿林掠叶,朝着北地行进。
-
连续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后,时琉四人终于在第四天傍晚放缓速度,进了沿途的一座小城。
他们准备在这里歇脚一夜,稍作休整,等明天上午再继续出发向北。
在城中找了间最好的客栈,袁回财大气粗地开了四间房。由眉开眼笑的店里老板和小二领着,四人上了楼,进到各自的房间里休息去了。
"是,师姐!"
等对方离开,时琉将面前的门合上。
原本门后拦遮住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藏匿于阴翳中的侧影。
时琉一默。
酆业握起长笛,懒洋洋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朝她走过去:"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小石榴。"
山外山弟子苦着脸:"但我特意跟老板问了问,这玉碑山的妖魔作恶有些年头了,只怕不在化境之下。"
时琉想起什么,抬眼望来:"你能''看''到他在什么地方吗?"
时琉微微蹙眉:"降妖除魔了?"
时琉抿唇迟疑。
"--?"
"可我们明明说好一起的,袁回师兄就算要自己出去,应该也会留一道剑讯告知我吧?"
时琉垂眸,纤细指节拨开颈前的长笛。
他眼眸就如那个深渊。
少女握剑蹙眉:"什么叫不见了?"
她忍了忍,问:"袁回走之前,就没有想要打听一下这妖魔的境界吗?"
少女站在桌旁,清丽面庞微绷着,朝他扬起下颌--
时琉在房间修炼中途,忽然被同行的那个山外山弟子急匆匆地叩开门,迎面第一句话便听得莫名。
未能来得及。
时琉一梗。
单薄的门扉被压得砰然轻响。
时琉正默然反抗,身后,单薄门扉外的木质楼梯上一阵跑动,方才刚离开的山外山弟子的脚步声着急地近了:
时琉微蹙细眉,仰他:"我不问了也不行吗。"
"......"
以目光可测的,时琉清晰看见,魔原本沾染着淡淡笑色的眼眸掠向门外,如寒冰薄覆过清湖,那双漆黑眸子里透出几分杀气的冷。
"对......"
"......"
时琉终于生生了恼。
酆业薄薄的唇角一抬,似笑非笑勾了眸子,眼神却凉薄得很:"你要向晏秋白交待,我又不需要,为什么要帮你?"
山外山弟子忧心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观察着时琉的神色:"师姐,怎么办,我们要不要传讯给大师兄?"
但见对方满面义正言辞,想来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
时琉抵不住魔那样故意低下来的,谑然又蛊人的语气,直好像要将人坠拉沉沦到什么难见底的深渊里。
"就是今天傍晚回房之前袁师兄还与我说,最近几日在山林里行走得厌烦,今夜一同在城中逛逛。结果到了时间,我去他房间找人,他人就不见了!"
"如果袁回出事,我没办法向师兄交待。"
"你也信奉这个?"
"十六师姐!真出事了!"
时琉不操心修炼和练剑之外的任何琐事,对凡尘历练也并不熟悉,途中一切琐事基本由袁回打理--这也是晏秋白将袁回留下的主要原因。
少女听起来仍旧语气轻淡,偏就从平静里透出一两分挠得酆业有些躁戾的情绪:"看来免了,主人。"
山外山弟子闻言,有些不赞同地绷脸:"我玄门弟子,除魔卫道自然是义不容辞。"
时琉回过身,望了眼窗外漏下的将黑未透的夜色。
不知要如何说与这种人听,比如除魔与被魔除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
于是少女偏过脸,转身想从房门前离开。
这次门也不必关了。
"那你求我求你好了。"
魔眼尾睫羽垂了垂,细密地遮了眸里凉夜似的漆色。
时琉检查完:"晏师兄待袁回如弟弟,须救。若是初至化境的妖魔,我应当能敌。若袁回无碍,我们联手可除。"
她转过身,重新打开面前的房门。
山外山弟子也指向身后:"我刚刚下楼,去找客栈老板问过了。老板说傍晚袁师兄上楼没一会儿就又下去了,在楼下食肆里吃饭的工夫,遇上了个客栈外面卖身葬父的小姑娘。按那小姑娘说的,这城外有座山里有妖魔作祟,小姑娘的父亲就是上山砍柴时候被杀了,袁师兄听得怒不可遏,就跑去,跑去......"
"半个时辰后,你真要去?"那人靠在墙根,嗓音透着漫不经心的松散,"他死不死关你什么事。"
"......"
"......"
门外,正是刚停下的气喘吁吁的山外山弟子:"师、师姐!"
即便是时琉如今心性,听得也想扶额了。
"--"
"......"
结果今晚的弯月还未挂上树梢,这位"主事的"就没了。
"我们走的是不同路线,即便传了,两日内他们也赶不过来。"时琉一顿,"袁回已是天境巅峰修为,普通妖魔奈何不了他。"
时琉只得轻叹:"你下楼去,问清楚那妖魔所在山地与大致境界,记着,不要只问一人。多方确认。"
魔正懒懒转着长笛。
"不必着急,慢慢说。"时琉望了一眼他过来的方向。
那名山外山弟子神色犹豫,但到底不好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时琉迟疑:"或许是他自己出去了?"
时琉也没在意魔是个什么反应。
"在那之上呢。"
"十六师姐出事了!袁师兄!他不见了!"
魔懒掀起眼帘,淡声:"求我。"
"不行。"魔恶意地笑,"求我告诉你。"
魔到底快她一息--他总能轻易快她一息,便拦在她去路的身前。翠色玉笛横斜一挑,抵着少女下颌将人扣在门前。
"除魔卫道,义不容辞。"床榻边,魔似是闭目养神,长阖的眼线半勾半翘着,不笑也显得薄凉嘲弄--
她思索了几息,"再等等。若半个时辰后,仍是没有他的消息或行踪,我们再到客栈附近打听一下。"
时琉转身进到里屋,从桌上拿起断相思,又检查过一遍手腕上的小绿叶里,宗门为历练出行专给他们备下的丹药之类。
65、紫辰动世(六)【加更】(我若未将死,请你不要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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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魔曲小蛐
《银河坠落》作者:曲小蛐
《高四生》作者:曲小蛐
《妄与她》作者:曲小蛐
《鹅子,等妈妈捧你!》作者:曲小蛐
66、紫辰动世(七)(玩够了么。...)
虽然她做了很多年的心理准备,但在死亡黑影即将吞噬一切的时刻,她还是有些难过。她想活着。想去看许许多多的风景,认识许许多多的人,听许许多多的故事……她只是想自由地活着。
——她出生的时家,凡界三大修仙势力之一,独据极北隐世之地,族人万千,门客无数,是人人都盼着托庇的地方。
家主有女名为时璃,天之骄女,修道奇才,世人皆知。
可没几人知道,时璃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
更没几人知道,那个没有气海不能修炼的废物姐姐,曾被关在一方小院里,孤单度过她孩童时的几千个日夜。
十二岁那年,时璃的生辰宴在时家兴隆大办,邀请许多仙门高士与宴,宾友尽欢。
那天也是时琉的诞辰,只是大家都忘了后山隐林里还有那样一个小院。看管照顾她的新任使婆恼火受了牵累,趁着人多杂乱,去前山讨灵泉酿的酒水喝,只留下了时琉一个人。
那是第一次,时琉踏出那个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的隐林小院。
时琉不能修炼,但从记事起,这世上的一切阵法障眼法都对她无效,她只是没告诉任何人。多少次她从院门路过,或是坐着秋千呆呆望着,但那些监管下,她从没走过去。
院门口那个时家长老来了都要困上一日的阵法,她只用了一炷香就走出来。
那个从未踏出小院的女孩只是想偷偷溜出去,看看外面光景的,却还未到山脚就被恶人抓了。后来一路流离,沦落幽冥,进了这丰州鬼蜮,从此再没出来过。
简短的人生和更简短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将死的时琉眼前掠过。
她只听最早照顾她的那个使婆奶奶说过,人死之前是会有走马灯的,它会给你看这一生最喜怒哀乐的日子,时琉想她也有了,只是贫瘠得可怜。
黑暗慢慢吞噬掉时琉眼前的最后一点光。女孩被少年掐着颈抵在山石上,像只将死的,绥萎着**瘦弱无力的小猫,再多一分劲力,它就要彻底**。
……连挣扎都不知的蠢货,活该这个下场。
冷漠着眸的酆业没有任何怜惜,就要加上那一丝力,只是在指腹扼断她细颈的前一息,他指节忽停。
长睫缓缓低下,视线落到女孩麻衣下微隆的胸脯上,他的眼神一瞬幽深如渊海,又如一柄沧桑古朴的刃,要撕破麻衣割入肌理。
停了数息,少年人满是血污的脸上,忽地绽开个意外又嘲弄的笑。
酆业重提了眸子,低低睨着女孩那双苍弱阖下的眼。
薄唇微张,吐出的声音低而嘶哑。仿佛于无尽地狱之下历尽轮回,经千万年第一次开口那样,喑哑,陌生,模糊。
“九窍…琉璃心?”
修竹似的凌厉漂亮的指节慢慢松开,少年人冷漠谑玩地看女孩跌落,委顿在地。她划了一道长疤的素白面孔上细眉皱起,然后浅色的唇被低抑着的咳,沁上了胭脂似的血色。
她侧扶着地,捂着颈,咳醒过来。
“大补啊。”
少年人低了眼眸,轻若无声地叹了一句。
“什,咳咳……什么?”
时琉没听清,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惶然望向那个前一息还要杀了她的少年。
少年没有再言语,只撩起眼,不动声色地体望她。
时琉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目光,少年看着冷漠至极。山缝间漏下一两线丝薄的光,勒过他清隽眉目,像是趁着夜色在他眉目拓下的几更残雪。可那眼神最深处,又像是灼着世间最炙烫得的火,能将玄铁熔铸成液。
时琉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绪,只觉得冰冷又炙热,玄怪得让她不敢再对视。
少年就是这一刻开口:“你不跑吗。”
他的声音很奇怪,明明是年岁尚轻的少年质地,微哑但好听,却又有种渊渟岳峙的深沉。
时琉一怔,醒神低下头,她匆匆拉起委落的兜帽,让褴褛的麻衣重新遮起她容颜,一两缕被光辊成浅色的发丝从兜帽边沿探了出来。
理好衣帽,女孩又扭头去收拾旁边凌乱的药箱。
酆业的眼眸里情绪于是更奇怪:“就算你不怕我,也不怕死吗?”
“……”
少女的指尖在药箱上一颤,没撑住,木盒咔哒一声合上,震得天井口的草藤簌簌落了尘土。
她扶着药草盒子停了几息,“怕。”
确实是怕的,声音都带着细微的颤。
那顶过分宽大的兜帽第一次主动抬起来些,露出女孩半截雪白的下颌,被阴翳啄去余颜。
“可你跟我们不一样,怕也没用。”她安静说。
那丝颤栗就不见了。
酆业眼底墨色凝成霜色:“你看到什么了。”
时琉抿唇,瞥了眼他的胸口:“你的血。”是金色的。
看到那点金色光粒时,时琉就想起了死在幽冥天涧的丰州州主。
那个在幽冥鼎盛千年的大魔,这么不明不白又突然地**。
罪魁祸首竟然只是个少年么。
想来绝无可能,但时琉就是忍不住这样猜测。
她没再说话,低头去敛之前碰洒的药草。
重伤后被带回来的少年是如何骗过了牢外的阵法,时琉不知道。但她知,如果他想在这里弄死她,即便重伤着,应该也是易如反掌。
最后一颗散落的药草被时琉敛入盒子,她站起身。
时琉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
“轰隆——!”
一声震人发昏的重响忽然撼动天地。紧随其后,地面颤动,抖得时琉身影一晃就跌回地上。
余震许久才平息,慌乱的人声和脚步声已经从地牢的另一头惶惶拥了过来。
时琉仰头,就在天井口的入路见到牢里关着的以瘦猴为首的年轻囚犯们。
他们脸色青白难看,有些人还添了伤见了血,狼狈搀扶着进来。
瘦猴从进来前就呲牙咧嘴,一直调头不知道在往哪张望,神色慌张,直到中间瞥见不远处天井石壁下着麻衣披大兜帽的少女,他立刻带着伤瘸着腿跑跳过来。
“丑八怪!你瞎跑什么!老子还以为你埋在里面了,你——”
瘦猴话声停得戛然。
他面色不善,目光闪烁又警惕地盯着麻衣少女身旁,那个一身血污却懒懒靠在石壁上,像**一样阖着眼一动不动的少年人。
“这小子是谁,我怎么没见过?”瘦猴问。
“今天带回来的,新犯。”时琉从人群里收回视线,起身,“外面怎么了?”
她难得主动发问,换了平常瘦猴还有心戏弄几句,这会却顾不上,就一边盯着石壁前半死不活的少年一边说:“八爷说是凶兽狡彘出世,幽冥天涧又平了一块。”
八爷就是那个叫老八的狱卒,这个时琉知道。
但是……
“狡彘?”时琉茫然。
瘦猴打量完了,松了表情,确定角落少年就是个快不行了的病秧子而已。
他转回来,脸上露出熟悉的贱兮兮的讥讽:“丑八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狡彘可是幽冥凶兽榜里一等一的厉害魔物,形如踏火恶犬,壮得像座小山,伟力堪比一州之主,据说一口能吃上百个人,骨头都不吐的那种!你这样的小身板,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虽是实话,也是瘦猴故意吓她。
可他要是能看见藏在黑色兜帽下,女孩不但没怕,眼神里还不自觉流露出的好奇和向往,大概会反被她吓一跳。
瘦猴没看到,有人看到了。
靠在嶙峋的山石前,少年低低错着长睫,睫睑间的漆目里如有墨絮流转。
在兜帽下女孩紧张向往地攥紧拳头时,少年仍阖着眼,唇线却薄掀了下。
像丝冷冰冰的嘲弄,转瞬即逝。
蠢狗出来的不是时候,“仙丹”今日吃不成了。
改日罢。
-
传闻里千年难见的凶兽狡彘出世,肆虐丰州,而这仿佛只是一个前兆,接下来的几日,丰州,乃至整个幽冥,就没再太平过了。
那个白衣少年的漂亮是种不沾风雪的贵气,不必刻意也透着张扬和压迫的美感。
鬼狱禁制非修者不能破,白衣少年是她目前看到的最大的离开鬼狱的希望,她不能让他死。
她紧收着下颌,兜帽下只漏着雪白的颈。
时琉微微矜直了眉,这是她心情不太好的表现,很少有,但藏在兜帽下,也没人看得见。
尽管念着,瘦猴还是把小碎花往兜里一揣,调头就跟上去了。
他眼皮意外地掀起,视线掠向阴暗湿潮的牢门外——
可瘦猴不依不饶:“问你话呢丑八怪,不要装聋子啊。”
脏得很,但得忍忍。
于是瘦猴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黑色兜帽下的少女开了口:“我救你,救他们,是一样的。”
砰——
就如此刻,他正像个山野走兽似的怒笑咆哮,粗壮如象腿的腿高抬,又重重踢下——
幽冥不得见的雪白,白得像段腻人指腹的羊脂玉,不知道是避光,还是天生的。
长得漂亮吧?
兜帽下的少女恍回神,脸色微变。
瘦猴呲着牙站在原地,笑容僵了会儿,他懊丧地挠了挠头,又带着怨气,弯下腰去,一把薅断了那几株可怜的药草里唯一开起来的小碎花。
在一众凶神恶煞的囚犯的注视下,少女低垂着兜帽,竟主动踏了进来。
时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那样好看的少年。
隔着铁质的牢栏,惊慌欲退的时琉看见倚地的少年抬起了眼。
连瘦猴都呲牙咧嘴翻白眼,却说不出挑刺的话。
连身后的药草圃都没顾上。
原本满牢房胡咧咧的噪声里,闹腾得跟山野猴子似的年轻囚犯们忽然都成了哑雀,他们望着那个一身血污长衣也藏不住风华的冷漠少年,就像山村土狗头一回见着世外仙境里雍容华贵鬃**凛冽的兽王,在本能里夹起尾巴低下了头。
兜帽下,少女低头,摸出了腰侧挂着的一串钥环。
酆业一怔,牢门缓缓打开。
那是足够碾碎指骨的力度。
盯着那截纤弱身影,酆业眼底划过一丝冷漠又贪餍的情绪。
而符元是他们中最恶劣的那个。
刚消失一会的瘦猴又突然跳到她眼前,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的贱兮。
[魔头出世,三界将覆。]
——幽冥这几日的动荡就是由此而生。
“丑八怪,你跟那个病秧子什么关系?这么照顾他,不会是看上那个小白脸了吧?”
兴奋得像野兽似的叫骂响彻地牢,囚犯们在这个阴暗的地底从不惮尽情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以及兽类一样残暴的野性。
墙角的少年似乎昏过去了,生死难辨,黑熊似的囚犯还觉得不够尽兴,在一众助威的呼喝声里,竟是抬起麻绳编织的草鞋,就要狠狠踏上少年的手。
时琉脸颊微白。
砰!
地牢阴潮避光,石壁缝里一共没长几根草芽,最近更是被他祸害得寸草不生。
她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声被埋没进那些兴奋的咆叫里。
没想她提前到了。
时琉匆匆赶到最里面的牢房。
白衣少年虽然神秘莫测,但也确实伤重难愈,这会落到符元手里——
消息很快在幽冥十五州传开:凡界那个号称“算尽天下三千年”的天机阁闭关十六年,不久前却忽然开阁,放出了一条惊骇世人的天机占卜——
这样的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幽冥,还可能杀了……
瘦猴大概不知道,他牢房里的囚犯少年们总在背后笑话他,喊他“装山大王的瘦猴”。
砰!
胆子那么小,可别吓跑,不然白费了他的忍耐布置。
酆业无声睁开眼。
瘦猴蹲在天井口揪草皮。
兴奋的嘶嚎将地牢门内变成一个斗兽场,疯子们在里面狂欢。
凡界三大修仙势力前后响应,两大仙门和时家各自派出由长老带队的精英弟子,下山游历,荡妖除害,顺便查察天机阁预言中要倾覆三界的“魔头”。
时琉攥着的手指松开。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
应该是嫉妒那个少年……
事实上,她觉着瘦猴是无理取闹。至于原因。
“符元——”
而且她想不是自己少见多怪,那天他第一次洗去面上的血污出现在地牢牢房里的时候,不止在给别人治伤的她,整个牢房里的少年人们全都是安静的。
“你看上的那个小白脸,竟然得罪符元那头**熊了!你现在过去,估计还来得及给他收个全尸?”
时琉正在空地摆弄自己仅有的几株药草。其中一株开了朵白得细碎的小花,她看着很喜欢,就当没听见瘦猴的话。
丰州州主**,要取囚犯们心头血修炼秘法的威胁似乎是不在了。
地上的少女僵蹲了几秒,提起旁边的药草盒子就起身,她拖着累赘又沉重的脚链,快步匆匆往天井口外走。
瘦猴无声地呲了呲牙。
“哦呦!出大事了丑八怪!”
可如果连这样的苦痛加诸己身也能视若无睹,那他还经历过怎样的地狱?
穿过那些肮脏的尘土与蝼蚁们,他看见了铁栅栏外低着头的少女。
“……!”
最辛苦的就成了时琉。
冷漠,死寂,睥睨嘲弄,多冷清沁骨的一双漆目。他看眼前这一场盛戏,像个漠然路过的旁观。
三界第一大补的灵物。
时琉的瞳孔颤栗得抖。
肯忍这几只覆手就能碾死的蝼蚁跳梁,酆业只为了等那个负责善后的医者少女之后再来他身旁验伤——带着她身上没人闻到的,无上仙丹一样的清香。
和那天一模一样。
多个单独出来溜达的时间,每个牢房的囚犯头子都有这个特殊待遇。瘦猴不是那个牢房里最强壮的,但好勇斗狠,总拼死拼活打架,得了头位就耀武扬威的,像只插了孔雀**的山鸡。
一声重过一声,凶恶落在那个病态孱弱的少年的胸腹,他的身影就被一下下踢到墙根。
藏在兜帽里,女孩细白的眉心打了个褶。
尽管不知道八爷为首的狱卒们为什么仍是没有放他们离开,但年岁不大的囚犯们显然已经重新活泛起求生的心思,兴奋无处发泄,连带着鬼狱里的挑衅斗殴也比之前多得多。
从万年前酆都帝业覆灭,也或更早,天下皆知祸害三界的永远是幽冥秽土的肮脏魔物。
像白玉无瑕,是挑不出。
九窍琉璃心,即便放到万年以前,也是只存在于传闻里没人见过的东西。
——
“咔嗒。”
酆业半阖着眸,一动未动侧躺在地,等这场由他故意挑起的施暴结束。
……
“……”
他冷哼哼地:“小白脸有什么好,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将来上榻都得扶着墙……”
这次历练与以往不同,三家各有一队通过天梯,下抵幽冥。
时琉不知道他信不信,但她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这就够了。
才不枉他准备了几日的漂亮吃法。
鬼狱地处幽冥最北,除了狡彘出世,地崩山摇,以至于被连累垮塌了半座地牢以外,幽冥秽土上的风波几乎没有影响到这里。
多少大妖翻遍幽冥秽土,都求不得这“一口成仙”。
酆业正想着,耳旁忽起一声轻响。
67、紫辰动世(八)(你在梦里抱的是晏秋白么。...)
那么,用钱收买证人,妨碍司法公正的罪名是成立的。等一切查清楚之后,不但他妈和他侄女会坐牢,他、他也会坐牢。
想明白这些事情,他吓的面如土色。
他是他们村唯一一个大学生,是全村人提起就羡慕的存在。
他如果被关进监狱,得有多少人会嘲笑他,看他的笑话?
他曾经被人羡慕的一切全都被打碎,他什么都完了。
他猛的扭头看向白芷:“是你?是你报的警对不对?你妈已经死了,你难道要把全家人都送进监狱?”
“全家?”白芷冷笑,“那是你的全家,不是我的全家!我没有诬陷你,也没有诬陷任何人,白强确实偷盗了我外公的遗物,我妈确实是被你的母亲和你的侄女联手害死的,还有你,也确实为了包庇你的母亲和你的侄女,给了那个保姆钱买她封口……现在,我相信我们老板说的是真的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做的恶,全都会遭到报应!”
白启程又气又怕,浑身发抖,“白芷,我是你亲生父亲!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亲生父亲?你配吗?”白芷轻蔑的看他,“我弟弟是你的亲生儿子,然后呢?你宁可救那个害他落水的人也不肯救他,害他小小年纪就没了性命!我妈是你的妻子,你们全家吃我妈的喝我妈的挥霍我外公外婆留给我妈的遗产,你妈和你侄女还要了她的命,你不但不替她报仇,你还买通证人包庇害死我妈的凶手!你这样的男人,狼心狗肺,畜生不如,你有什么资格做我的亲生父亲?”
白启程惨白着脸色倒退了几步。
他知道,白芷一向不喜欢他,他也一向不怎么喜欢他这个女儿。
可在他内心深处,他总觉得,女儿是他生的,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多么不好,他们都是亲生父女。
亲生父女,没有隔夜仇的。
白芷现在还小,还在叛逆期,不懂事,才总是和他吵架,等她长大了,懂事了,她就会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了。
可现在,他竟然亲耳听到他的亲生女儿骂他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你……你……”他指着白芷的鼻子,颤抖着声音说不出完整的话。
“行了,有什么事,去了警察局慢慢交代吧!”领头的警察吩咐手下,“把他们都带走!”
白强见白老太太护不住他了,扭头就跑。
警察追上他,将他按倒在地,戴上手铐。
“强强!”白母惨叫着扑过去:“你们放开我儿子!放开他!”
“妈!救救我!妈!”
还没等她冲到白强身边,身后传来白慧凄惨的哭喊声。
她下意识回头看过去,她女儿被一名女警按在地上,双手被冰冷的手铐铐住。
她女儿满脸都是泪水和恐惧,拼命的挣扎哭喊。
她看看儿子,再看看女儿,她快疯了。
她就这么两个孩子,都被警察抓走了,她怎么办?
悲从中来,她整个人都疯狂了。
68、紫辰动世(九)(时家的人不是该管我叫祖宗...)
总决赛的第一场比赛就这么结束了。但整个的过程,确实有些让人没有预料到。
谁都没有想到,缺少了一员大将的步行者队居然可以跟火箭队僵持三节比赛时间,一直拖到最后一节方才输了比赛……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主要原因完全在我的身上,我今天的发挥很糟糕,这是我们打的这么艰难的原因!”弗朗西斯将错归结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倒不是他懂事,而是全场比赛打下来,他的投篮命中率堪堪过了40%,只拿到了16分5助攻,另外有5个失误,自从进入季后赛,他还是第一次表现得这么差劲。
姚名就在他旁边接受采访,听到他主动“背锅”,也是直接替着他开脱道:“这就是我们的打法,我们这样消耗了对手的核心球员,这是我们后来赢球的关键,而且,虽然整个过程有些艰难,但最终我们确实赢了……我们不可能指望一只能从东部决赛杀出来的球队会被我们轻易击败!”
汤姆也没有将这场比赛的焦灼放在心上:“伙计们,总决赛如果那么好打的话,就不是总决赛了,步行者队展现出了他们顽强的一面,但最终我们还是赢了,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让我们看看接下去会发生些什么吧!”
他确实不在意这场火箭队没有轻松取胜,这才是总决赛第一场比赛,步行者队又是他们从1月份以后就再也没遇到过的球队,当然会有一个调整跟适应对手攻防战术的过程,这场比赛的第一节,其实就是这么个过程,而在找到限制步行者队的方式后,火箭队在比赛第三节的下半段其实就已经开始占据主动权了,等于说只是一节半的功夫,火箭队便逐渐限制了步行者队,这速度怎么看都不算慢吧?
而且下一场比赛这个试探的过程就可以直接省略掉了,就汤姆执教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的话,总决赛第二场比赛,他们会很轻松地拿下。
也是此刻面对记者采访,卡莱尔的脸色一直沉着的原因。
尤其是当记者问到“这场比赛步行者队打的很顽强,有没有出乎你的意料”的时候,他的眉头更是一下子锁了起来。
特么的,下一场比赛我们几乎输定了,你居然还问这种问题,蠢货!
这场比赛在外人看来步行者队拼的很顽强,但卡莱尔整场比赛看到最后,只有两个字……绝望!
尤其是当比赛进行到最后一节的时候,卡莱尔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眼睁睁地看着火箭队拿一把尖刀一下接着一下插着他的心口,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说的直白一点,火箭队教练组已经完全找到了遏制步行者队的办法,就是用“车轮战”分别消耗步行者队的阿泰斯特跟小奥尼尔,只要这两个家伙累了,那步行者队就再没有任何赢球的可能!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反正你让卡莱尔来变阵的话,他是真的找不到啥好办法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这样的事情,他还得在总决赛的第二场比赛继续看着,你说他现在的心情能好吗?
《86比96,我们并没有那么容易认输!》
《打出精气神,印第安纳步行者可不是那么好啃的骨头!》
《总决赛第一战,“虽败犹荣”的步行者队战士们!》
偏偏印第安纳的媒体们并不自知,相反,对于总决赛第一场比赛中步行者队全员的表现,他们很是满意。
在他们看来,这场比赛他们打出了“精气神”!
让整个联盟,尤其是火箭队知道了,步行者队可不会轻易被击败!
更重要的是,在没有拉希德华莱士的情况下,步行者队可以跟火箭队鏖战三节比赛时间,等拉希德华莱士回来了,那步行者队不就拥有了跟火箭队一较高下,甚至战胜火箭队的实力了吗!
这怎么能不让印第安纳的媒体们感到激动?
要知道,原本在外界看来,即便是完全体的步行者队也不可能是火箭队的对手,也没办法,谁让火箭队在这个赛季已经连续将拥有“ok”组合的湖人队跟上赛季的总冠军马刺队给掀翻了呢?在大部分媒体的眼里,这只火箭队已经是总冠军!
但是现在,事实证明了,步行者队也是总冠军级别的球队!
他们是可以跟火箭队一较搞下的……这不,“残阵”的步行者队对上火箭队不也打了整整三节时间都难分胜负吗!
因此,在印第安纳的媒体们看来,第二场比赛即便还是输了,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把属于步行者队的韧性打出来,将属于步行者队的自信心维持住就行了!
这样一来,只要等着拉希德华莱士一回来,步行者队组成“完全体”阵容,反击的号角也就立马可以吹响了……
哦,对了,在总决赛的历史上,只有1969年的波士顿凯尔特人队和1977年的波特兰开拓者队曾经在0-2落后的情况下完成了逆转,其他以2-0取得了领先的球队,最终都拿到了冠军奖杯!那么好,nba历史上第三只在0-2落后的情况下完成了逆转的球队在这个赛季的总决赛就要出现了,那就是他们印第安纳步行者队!
跟印第安纳的媒体们一样,步行者队的球员们在打完第一场比赛后,一个个也变得更加自信了,这从他们一天后再次踏入丰田中心直面火箭队球迷的嘘声时毫无怯意的表现便可以看出来,他们内心的底气是要比上一场比赛更足的!
值得一提的是,整个印第安纳的媒体还有球员们都通过第一场比赛找到了自信,看到了希望,外界也开始认为火箭队并没有那么容易将步行者队击败……休斯敦的媒体们因此为火箭队捏了一把汗,还煞有介事地帮着火箭队分析了一下目前这只“残阵”步行者队的优势跟劣势,火箭队又该怎么打这只球队。
瞅着两边媒体这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赢了第一场比赛的是步行者队,火箭队第一场比赛输了呢……
包括这场比赛开始前,火箭队一个个如临大敌,而步行者队这边则一个个很激动、干劲十足的样子,更是让人感觉步行者队应该是实力更强的那只球队!
说来,雷吉米勒这场比赛的赛前,脸上的战意也要比往日更浓一些,当然,他另有原因——上一场比赛的赛前,有记者突然问他“你跟姚关系很好吗?为什么在场上给他讲笑话啊”,弄的他一脸懵逼,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记者注意到比赛时姚名在他说话的时候,朝着他笑了几次,赛后便问了姚名,“雷吉米勒是突然跟你说了什么事情吗?为什么你会突然露出笑容”,姚名随后给出了回答:“是的,雷吉在场上给我讲了好几个笑话,我没忍住,所以笑了出来!”
这只是雷吉米勒听这个记者说完后的第一反应。
你特么以为老子在跟你开玩笑是吧?
怪不得我当时就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行,算你狠,等着,看我不好好地收拾你一顿……
雷吉米勒下定决定,一定要在这场比赛给姚名一点颜色看看!
只是全员兴奋的步行者队最终在这场比赛以15分的分差输掉了比赛……火箭队以90比75轻松赢下了总决赛的第二场比赛,别看这场比赛火箭队只赢了15分,但从下半场开始,步行者队就再也没有将分差拉回过8分以内,第四节更是从一开始就落后着10分以上的分差,火箭队用一场极具压制力的比赛将大比分改写成了2-0!
步行者队这帮家伙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丰田中心。
这场比赛打完,阿泰斯特拿到了19分,小奥尼尔拿到了21分,雷吉米勒也有15分进账,其中包括4个三分球,可以说,几个核心都打出了属于自己的常规表现,另外弗朗西斯这场比赛还是只有18分进账,命中率这次连40%都不到……可以说,这只步行者队打出了跟上一场比赛一样的攻防表现,但这一次,整场比赛完全没有一点焦灼的氛围,就是火箭队在压着步行者队打,一直到比赛结束!回顾整场比赛,可以说这场比赛在上半场结束后,就已经失去了悬念!
上一场比赛结束后被印第安纳狂吹的“精气神”其实还在这只球队的身上,第二场比赛步行者队拼抢球以及进行身体对抗的情况并不比上一场比赛少。
里克卡莱尔这次直接在上半场结束后,便感觉到了第一场比赛打到第四节时候才出现的那种窒息的感觉。
也是这感觉一出来,他就知道,这场比赛步行者又得输了!
而在这场比赛打完后,里克卡莱尔更加确定,现在的步行者队就是硬实力上不如火箭队……还好,两场总决赛已经打完,拉希德华莱士解禁归来,“完全体”的步行者队要来了!虽然在里克卡莱尔看来,拉希德华莱士的归来不至于让步行者的硬实力直接压过火箭队,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火箭队再想用前两场比赛那方式干掉步行者队,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吹了半天,就这啊!
害我担心了半天!
结果,不堪一击啊!
这场比赛打完,休斯敦的媒体们又再一次嘚瑟了起来。
说真的,总决赛第一场比赛打完之后,可把他们吓到了,还好还好,看完第二场比赛,再看第一场比赛,那所谓的“前三节焦灼”更像是火箭队没有“对症下药”,一旦在攻防两端制定好更有针对性的战术,那他们赢步行者可就太简单了!
看看第二场,真的是整场比赛压着对手在打啊!
在休斯敦媒体的吹嘘声中,火箭队也踏上了前往印第安纳的飞机,两个主场打完了,接下来该轮到火箭队经历客场了!
而就姚名看来,火箭队即将开启真正的难关!
因为火箭队在印第安纳要连续打三个客场。
是的,跟季后赛22111的赛制不同,总决赛7场比赛是232的赛制,就拿火箭队来说,他们先在自己的主场打两场,然后在印第安纳的主场连续打三场,然后再回到自己的主场连续打两场……
这其实是一个很脑瘫的赛制,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让常规赛战绩最好的球队赢来的主场优势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前五场比赛,常规赛战绩最好的球队只有两个主场,反而是常规赛战绩相对不那么好的对手在前五场有三个客场,主场优势根本体现不出来不说,反而会让对手更有利,因为如果他们可以在前两场比赛赢下一场比赛,那么回到自己的三连主场,他们很有可能一波将总决赛带走,nba的历史上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真要说的话,原本06年总决赛,热火队也算是总决赛脑瘫赛制的获利者,他们在0-2的情况下回到自己的主场,连赢两局,又在自己的主场打了“天王山之战”,真的占尽了便宜……
现在火箭队也是一样的情况,虽然2-0领先着,可接下来连续3个客场真的让他们没办法开心,鬼知道三个客场打完会是什么样子啊!
而且他们还不能有回主场正式淘汰对手的心思,因为等他们回到自己的主场,就只剩下2场比赛了,在那样的情况下,不稳定的因素太多了,他们如果不想让总决赛变得艰难,就必须尽快解决对手……
说来,印第安纳的媒体看着步行者队输掉第二场比赛之后,并没有太多悲观的言论,也跟赛制有很大的关系。
接下来将是步行者队的三个主场,好好调整一下,未必不能再次杀回丰田中心!
甚至还有可能在丰田中心捧杯呢!
当然,印第安纳媒体们没有太过悲观真正的原因,自然跟拉希德华莱士两场禁赛结束有关——“怒吼天尊”回来了,步行者队“完全体”了,总决赛这才算是正式开始!
几乎所有的印第安纳媒体这两天都在强调拥有拉希德华莱士的步行者跟没有他的步行者队到底有多大的不同,强调“怒吼天尊”对于这只球队的重要性!
说来,这种感觉对于拉希德来说,还是挺新鲜的。毕竟他在波特兰,是“狗嫌猫厌”一般的存在,媒体说到他总是一脸的嫌弃,恨不得这座城市从来没有过他。
可自从来到印第安纳之后,这里的媒体说话又好听,这里的球迷又是各种喜欢他,他真的有一种家的感觉。
而且他在东决做了错事后,这里的人非但没有任何人怪罪他,还将他当成了步行者队翻盘的希望,他在这里享受到的是“城市英雄”一般的待遇!这真的让他对这里充满了喜爱!
也更加下定决心,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助球队将总决赛的第三场比赛赢下来……步行者队已经0-2落后了,他们真不能再输了!
“伙计,你终于回来了!”
“老实说,现在球队没你真不行啊!”
“好的,伙计,你终于休息够了!”
对于拉希德华莱士的归来,步行者队其他人也是热烈的欢迎,这两场跟火箭队的比赛打完,他们已经完全意识到拉希德华莱士对于这只球队的重要性了!
尤其是小奥尼尔,天天对着拉希德华莱士表达自己的“渴望”:你快回来,我一个人承受不来,你快回来……
都给拉希德华莱士唱出感觉来了。
印第安纳的媒体们瞅着步行者队这一个个气势十足的模样,对于即将到来的总决赛第三场比赛也是更加充满了期待!
他们相信,步行者队就要吹响属于他们的反击号角了!
步行者队的球迷们证明了“比热情,我们是不会输给休斯敦的”,比赛当天,当火箭队全员通过客队球员通道进入现场的时候,一瞬间响起的嘘声,让“美国周杰伦”下意识地伸手想要遮住耳朵,还好站在他旁边的罗伯特霍里及时阻止了他。
“正视这些嘘声,菜鸟,要不然你只会被这些嘘声吞没!”
而现在的火箭队明显没有梦之队的实力。
汤姆的看法显然跟肯尼史密斯一样,增加内线的可选择性,同时在外线增加持球点!
果然,更难对付了啊!
科沃尔在常规赛的出场时间并不多,场均只有10分钟左右,到了季后赛就更少了,不过总决赛前两场比赛,因为要用“车轮战”对付阿泰斯特的缘故,这家伙的上场时间又重新回到了10分钟左右,他在这两场比赛表现也都还不错,第一场比赛扔进了1个三分球,第二场比赛扔进了两个三分球,另外还打进了一个罚球,算是在进攻端将自己的特点展现了出来。
快要杀进内线的弗朗西斯直接伸手交球,一个对于普通球员来说,算是空接球高度的传球,径直给到姚名,姚名小跳着将球拿住,整个身子毫不停顿,来到篮下,一把将球扣进了篮筐里!
分差来到5-2,步行者队5分,火箭队2分……
“啪!”
“嘟!”
而后姚名毫不迟疑,一个转身面框,直接朝着篮下做无球跑动,弗朗西斯这个时候也是直冲内线,阿泰斯特虽然身体强度比他更高,可一但被他拉开身位,那也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吃尾气。
比赛时间在两边热身得差不多后,很快到来。
他将想要说的都交代结束,比赛也正式开始了!
包括小奥尼尔,也一样不虚!
霍里安抚了科沃尔之后,姚名也在他东张西望的时候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伙计,别太在意场边,将注意力集中到比赛中,距离总冠军,就还剩下最后2场比赛了,快结束了!”
不过,这也很正常,现在的姚名可以说是“跳球达人”,这个赛季的跳球成功率更是可以排在全联盟所有球员前3。
比赛重新开始。
霍里的建议有没有用不知道,反正科沃尔确实听进去了,一直都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去用手堵住耳朵。
就在两难之际,弗朗西斯熟练的绕后,让姚名将球传出。
没办法,弗朗西斯只能习惯性地将球回给姚名。
总决赛到目前为止,小奥尼尔跟他跳球还没有赢过。
本来他还打算观察一会儿的,但“完全体”的步行者队确实强势得有点出乎他的预料。
这家伙的机动性啊!
弗朗西斯持球过半场,阿泰斯特在第一时间朝着他压了过来,前两场比赛阿泰斯特对于弗朗西斯的防守非常成功,现在大概也是彻底摸清楚了弗朗西斯的特点,防守上不再忌惮弗朗西斯的突破,只要看到弗朗西斯过中线,就立马压过去。
让步行者队的战术有了更加丰富的衍生……
听着偶像的话,科沃尔本来还有些忐忑的内心,顿时又平静了不少,当然他也不可能完全平静下来,到底还是个新秀,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场面,就因为姚名的几句话完全平静,那姚名的话就不是话了,那就是“言出法随”了……
汀斯利喊了一声,过了半场后还是跟刚刚一样的打法,持球便突,遭遇包夹,将球往着拉希德华莱士给了过去。
拉希德华莱士的抢断没能转化成快攻。
不得不说,就步行者队上来第一个回合的进攻,便已经证明了“怒吼天尊”的价值,他的到来弥补了布拉德米勒离开的漏洞。
步行者队3-2领先。
随着拉希德华莱士归来,又是三个客场,步行者队势必更难对付,姚名自然希望这家伙不会受到观众席嘘声的影响,继续打出前面两场比赛的表现。
救救我!
他如此畅快的进球也让汤姆松了一口气,本来就不那么急躁的心态,这下更不着急了。
汤姆见状,只能赶紧叫暂停。
但步行者队随后用稳扎稳打的传球配合,由小奥尼尔空切篮下,单手扣篮完成了进球,这个回合火箭队最终还是没能防下来!
“跑起来!”
步行者队这边立刻发动反击,汀斯利到前场,选择直接突破弗朗西斯,在遭到火箭队侧翼夹击后,将球打到了内线的华莱士手上,“怒吼天尊”往着外线跑了一步,在雷吉米勒经过的时候,快速交球,雷吉米勒拿住球三分线外直接跳起。
姚名抢下先攻权。
分差来到7-2!
“唰!”
里克卡莱尔瞅着时间差不多了,特地将步行者队这几个人都叫到了自己的面前,随着拉希德华莱士的归来,可以看出来,他也从容了不少了。
“没事,没事,让我们继续进球,将分差保持住!”
在火箭队的这一年,他已经完全被姚名场上场下的表现征服了,如果要评选一个最具人格魅力的球员,科沃尔的选择肯定会是姚名!
华莱士这样的球员对于雷吉米勒来说绝对是不小的提升,像这样的投手,最好的搭档就是那种会传球的搭档!
莫布里虽然在二号位没啥身体上的优势,可打个39岁的雷吉米勒还是绰绰有余的。
拉希德华莱士能猜到弗朗西斯会给姚名传球,他也能猜到汀斯利会给拉希德华莱士传球。
汤姆看着火箭队众人往着场上走起,眼里莫名多了几分轻松。
“呯!”
姚名在心里念叨了一声。
姚名在这个暂停期间并没有接管比赛的意思,这就意味着在姚名的眼里,目前这个情况还不算太过糟糕。
在他分析的同时,步行者队也是再次成功打进了一球,总决赛第三场比赛,在拉希德华莱士回来之后,他们前三个回合出手全中!
“卡尔,你上!”
阿泰斯特还是想在底线拦截弗朗西斯,卡尔马龙见状,将球直接给到了莫布里。
6-7!
之后火箭队重新上场。
那他就更不慌了……
姚名跟火箭队其他球员大步往回走,差点把鞋子甩丢了,总算是赶在持球的汀斯利过半场之前构建了防守阵型。
不增重的他,协调性跟灵活性要比重开前好很多,再加上这身高,除非遇上一些身体素质超好的“臂展怪物”,要不然他还真不虚谁。
裁判看到汤姆的示意,直接响哨,现场这下彻底闹翻了,欢呼声之大都能将整个球馆给掀翻了,阿泰斯特下场的时候,还专门找着拉希德华莱士来了一个激情撞胸,整个场面也随着他们这个庆祝动作更嗨了!
火箭队这边发动反击,弗朗西斯这次一上来便喊了姚名的挡拆。
只是姚名接球后,拉希德华莱士再一次成功拦住了他,虽然这次姚名还是故技重施将球给到了弗朗西斯,但这次阿泰斯特从后面直接绕了过去,成功拦截了往着篮下冲的弗朗西斯。
**的是,现场本来有不少的球迷都盯着他呢,想着用嘘声吓吓这个一年级新秀,只不过看他面对嘘声没有啥特别的反应,方才没有特别照顾他这只“菜鸟”,算是让他躲过了一劫……
姚名跑到三分线外张手要球。
“从开局前两个回合来看的话,火箭队在攻防两端风格明显有些被压制了!”肯尼史密斯看着场上再一次进攻不中的火箭队,建议道:“火箭队得进行一些变阵了,现在这套阵容持球点太少,外线就靠着史蒂夫一个人运球肯定是不行的,另外,内线也需要再增加一个可以进攻的选择,要不然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弗朗西斯肯定会将球回传给要,刚刚拉希德华莱士显然就是靠着这一点完成地抢断!”
姚名高喊一声,将球直直扔了出去。
其实不用他喊,弗朗西斯便已经跑了出去,在他确定姚名完成抢断后的第一时间,他的身体便已经代替他的脑子做出了选择!
只是这次,如法炮制一般,姚名也成功完成了拦截。
救救我!
拉希德华莱士在第一时间朝着姚名顶了过去,让他无法轻松拿球。
拉希德华莱士上来第一个回合就用一个助攻宣告了自己的回归。
“另外,拉加你先休息一下,卡蒂诺,你上!”
刚刚满口感叹步行者队的肯尼史密斯瞅着火箭队这突然的起势,也是忍不住道:“火箭队这调整能力啊!真够可以的!”
如炮弹一般射出去的弗朗西斯成功追上了姚名的传球,一个单手劈扣,将球狠狠地砸进了篮筐里。
球进!
“啪!”
科沃尔朝着姚名露出羞涩的笑容,点点头:“我会的!”这模样像极了一个粉丝见到自己的偶像。
作为一个在季后赛并没有获得太多出场机会的菜鸟,有这个表现已经很不容易,反正火箭队全员包括火箭队的媒体还有球迷对他都挺满意。
弗朗西斯如释重负,将球给了过去。
他因此不再那么急躁了……嗯,他现在就是这么的信任姚名!
暂停结束,火箭队迅速还了一波4-0……
4-7!
现场的噪声更大了,步行者队场上这帮家伙也是更兴奋了,尤其是阿泰斯特,更是直接在后场等着,看样子,似乎是要从后场就开始跟弗朗西斯进行身体接触。
但他球刚传出,拉希德华莱士出现在了他跟姚名之间,将球轻松拦截。
姚名被他顶着,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没有一步将他过了的把握,这家伙身板太宽了。
总决赛的第三场比赛,火箭队以“s.m”连线开场。
这开场,估计谁都没有想到,包括现场的步行者队球迷,也同样没想到,一个个兴奋地叫了起来。
偏偏弗朗西斯对于阿泰斯特这样简单粗暴的防守方式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朝着姚名投去“楚楚可怜”的目光。
当然也不奇怪,像他这样的战术性主教练,只要手上的牌足够,那就算是梦之队来了,他也不会慌张。
莫布里运球到前场,面对雷吉米勒,轻松单打完成得分!
锡伯杜又强调了一些防守上的问题。
“呯!”
69、紫辰动世(十)(我不是时琉,我叫封十六。...)
“你怎会知道我梦里的......”
大惊之下,未来得及斟酌的话便脱口而出。
“梦里那只小琉璃妖,果然是你。”
酆业眼神晦沉,却只轻嗤了声,松开她,“你手腕上那颗石榴,和那夜许你抱着的笛子一样与我共感。两夜拉我入梦,我如何不知?”
一被松了钳制,时琉便立刻从床榻前退开。
这个动作惹得魔眼尾轻慢提了下,偏过脸,漆眸幽深。
她轻吸了气,竭力平复下起伏的呼吸:“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梦。我从未想过要拉你入梦。”
她停顿,低声:“我也并不认为,梦里的......是主人和我。”
魔似笑似嘲:“自然不是。仙界仙侍无数,我怎可能会与一只小琉璃妖那般亲近?”
早在凡界华天府的绮云镇上,她听得雪晚所言幽冥形成的真相,又在那夜天衍宗覆灭时知晓了妖皇的传音和魔的自嘲--那时她便已经猜到,万年前那场三界之战中所谓“中天帝与酆都帝同归于尽”背后的真相。
可此时听魔亲口承认,他便是那位曾高居三十六重天之上中天帝宫里的神明--时琉还是有些恍神。
“何况,在仙界帝宫时,我从未见小琉璃妖真面,只记着她喜欢躲在外殿琉璃池里,“魔起眸睨她,一两息后,他低嗤了声,“若那梦能当真,便是有人对我的记忆做了篡改--”
他一顿,冷然笑了,“你觉着,可能么。”
少女摇头:“只是梦而已。主人不必介怀。”
魔不言语了,他侧过身,懒洋洋靠在床角立柱上睨着她。
时琉眉心轻蹙了下。
半晌,仍未等到他再说什么做什么,时琉算着修炼时间一点点流逝,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主人那夜说过,道门大比前,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魔低哂:“我说的是你不必再来找我,可未曾说过我做什么、去哪里,还要受你限制。”
“......”
时琉偏过眼神,浅浅回忆了下。
确实如此。
少女稍松下心神,扶手朝榻上的魔行了礼,便转身要到外屋去。
“你去哪。”魔声线像落了雪似的寒凉。
时琉停住。
“我要开始修炼了。如果主人没有其他吩咐,”少女垂着细长的睫,侧颜清丽,神色间却一点波澜也不见起,“那我到外屋,等主人离开再回。”
“蔺清河的事情,你便不准备再说什么了?”
时琉站在内屋通向外屋的垭口,正能望见被她搁在外屋桌上的那柄断剑。
“断相思”。
毕竟曾是小师叔祖的“相思”。
断相思重新认主,他大概有所感知,也许就是因此才会专程来到宗主峰,为她指点剑法修炼的。
即便有所隐瞒,半师之情,也作不得假。
她自当以半师之礼奉之。
时琉想着,更低垂下睫。
她转身,正向面着床榻前的魔,以扶手礼单膝跪地:“我已向林叔行过拜师礼,彼时不知他真身,但礼不会废--主人若不允,请降罚。”
魔垂眸睨着跪地的少女,寂然半晌,魔焰萦绕雪袍犹如实质之时,他却忽笑了,只是声色寒彻。
“你要为了蔺清河违抗我?”
“并非违抗,”时琉神色不变,“拜师在先,知其名姓在后。”
“那就是还要继续与他亲近了?”
榻前的魔起身,徐缓走到时琉身前。
她的沉默不语终于激怒了魔,他单手握住少女纤细的颈,将她提到身前:“你当真觉着我不会降罚于你?!”
“......”
时琉面色微微苍白,又被魔扼着颈,被迫仰着澄澈的眸与他相对。
她轻声而平静:“请主人降罚。”
“--”
震怒之下魔的袍袂荡起,屋内守护阵法兀地尖鸣,金光四起,便作金色牢笼就要朝屋中的魔扣下。
时琉惊神望去。
而就在此时,连外屋的断相思也在剧烈的震动嗡鸣之后,自行飞起,直入内屋,似乎就要自动护主。
“小思!”
时琉忙侧过头颈,轻声喝止。
“嗡。”
断相思剑十分不甘心地停在了进内屋的垭口处。
时琉转回来。
这时她才察觉,魔方才虽握着她的颈,却几乎未曾施力,更是在她转头动作的刹那,便松开五指一一
就像生怕伤了她似的。
时琉动了动眼睫,但面上仍旧没什么情绪。
她不想猜了。
猜魔的喜怒太累,也太容易自取其辱,他到底如何想,她已不想知道,那当也不是她能知道的。
阵法荡起的金色牢笼在上,似乎是被什么无形气机强行撑开了,欲向下困敌而不得,正撕扯出忌惮又不甘的尖鸣。
金色牢笼下,时琉垂眸轻声:“阵法起了反应,会有峰内执事前来查问是否有异。主人便是降罚,也请待道门大比之后--以免影响探查罗酆石下落。”
酆业尚未开口,忽抬眸望向外墙,神色微冷。
时琉不解望他。
数息后。
屋门被人叩响。
“十六师妹?可是你在屋内修炼?”
“?”
时琉一惊,侧过脸去望着外屋屋门,刚欲言。
却正对上魔低俯下来那双墨深的光泼不进的眸里,恶意搅弄着霜冷笑色,此刻正由浅转深--
时琉心里微警,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魔先一步钳制住她会挣扎的双手抵在胸膛前,而后,他眼底墨色湖泊若倾天之势,便朝她俯了下来。
时琉唇瓣就被他衔咬住,蛊然轻弄。
“--!”
时琉一时又惊又恼:薄薄门扇后,若非阵法遮蔽,那屋内气息甚至情形都要被屋外的晏秋白察觉了!
偏偏挣扎未果,反抗不得。
这魔像疯了。
情绪渐染,少女面颊绽起恼然的粉,连乌黑澄净的眼眸都被情绪染透了,潮上雾气,湿漉又勾人。
“十六师妹?”屋外,晏秋白再叩,“我方便进去吗?”
时琉气得合眸--
她便作块木头,且看晏秋白若是真进来了,酆业要如何自处,又去哪里再谋他的罗酆石!
许是察觉少女心思,魔吻着她的薄唇唇角都轻勾。
强硬又邪性的魔的神识传音迫入识海--
“晏秋白对你果真上心。可惜,我若是不想他进,他便进不来,即便我在这屋内对你做尽恶事,他也只能等在门外--如何,要我弄出些声音让他听见么?”
“!”
少女刚合上的眼睑兀地睁开。
她气极看他。
魔却好像觉着欺负她还未够,捏她下颌,迫她启唇便要纵深这一吻。
时琉终于再抑不住,识海里回应他神识传音:“主人什么样的仙侍寻不得,为何一定要一颗''仙丹''受你作弄?”
魔停滞下。
“主人若再不放开,我便只能当你是对区区蝼蚁生情了。”
“--”
钳制松开。
两息后,魔身影散去。
最后一眼晦深如噬。
时琉避而不见,直等到房间内阵法因无敌可困自动归止,她深吸了口气,压下情绪理好衣袍,转身跑向外屋。
木门拉开。
刚面沉如水欲要推门的晏秋白一怔,抬眸:“小师妹?”
“抱歉,师兄,我方才在屋内修炼,可能不慎引动了法阵,”时琉有些心虚,避垂下眸,“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无碍,未曾。”
时琉本能地缩了下脖子,眼瞳潮黑轻抬,像只受惊的小松鼠。
座下长老们齐笑。
“哪有那么简单!”
“--”
“............?”
更隐隐有玄门门内弟子私下言起,说论同境界进速与斗法实力,这位仙才当盖压年轻强者第一人晏秋白与紫辰仙子时璃,真正是玄门的第一天才。
袁回哭丧着脸比划,欲言又止。
邱明生连连点头。
却有不在乎的。
“是啊,此女果真仙才。”
“...好。”
“快说!”袁沧浪急了,拍桌。
袁沧浪吹胡子瞪眼地扭回头:“我能不生气吗?这可是仙才,仙才!就封十六的进境速度,用不了一年她就要破入化境了--她修行-一共才多久!你们可曾听说过这天门之下有这等仙才??若是就这么被他们折了心气,出了岔子,那我、那我--”
果然见到一道修挺身影冷然立于封天石前。
”行。”魇魔痛苦屈服,“我验。”
“上届道门大比的头魁晏秋白师兄,如今已是这次道门大比的主理者了,果然少年俊才,一日千里,今非昔比啊。”
“晏秋白这位年轻修者第一人不上,紫辰仙子也不上,那玄门是准备把道门头魁拱手让人啊?”
“怎么这样经不起吓,”晏秋白不由笑了,“别怕,师兄没有逼问你的意思,只是等你想与什么人说起了,就来找师兄,好吗?”
少女轻声不安地响在身后:“对不起,师兄。我会注意的,不会有下次了。”
袁沧浪第一个看见自己孙子,老脸一虎,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耽误长老堂内的堂议。
话到尾声,掌门第一个带头老不修,竟是当堂笑出了声。
“不过毕竟是我自己的弟子,我还是有分寸的,”晏归一感慨,“十六的进境确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剑道天赋方面,也能与时璃的天生剑骨一较高低--尤其又有小师叔祖的神剑断相思相助,这道门头魁,哈哈哈哈,我看你们的弟子是抢不走了。”
袁沧浪气得左右看看,俨然就是要找凳子**的架势了。
晏归一回神,皱眉问:“那你可知她提前出来所为何事?”
兰青蝶晃了晃自己空了的酒葫芦,在安静的长老堂内打了个酒嗝,扭过头,醉眼迷离的:“掌门,瞧您这话说的,顺风顺水如何不是好事一顺一辈子才最好嘛!”
山中无时日,两三个月也是转眼一瞬的事情。
晏秋白温和地笑:“当然不会。”
堂内寂静。
“顺风顺水,也未必是好事。”晏归一淡淡笑道。
“她要参加道门大比!”
“嗯,”时琉松了口气,“我不会给师兄丢人的!”
如此言论在外客入住的两峰内沸沸扬扬地传了三日。
“嗯?”时琉回神,“什么下次?”
主位上,晏归一恰见爷孙两人隔空交流,便笑着将人召入:“袁回,进来吧,你可是有事要禀?”
道门大比是整个凡界所有仙门与修仙世家的盛事,提前几日,各家仙门与世家中的带队长老与参加大比的弟子们,便已经齐聚玄门内。
“......”
邱明生见越劝越火,不敢迎着苗头上,只好求助地看向正位。
“绝无此事!!”
袁回吓得往地上一跪,嗷的一声:“我错了爷爷!我不该把最近门里的事情说给时璃师姐!她、她说她不破境了一一”
玄门,宗主峰,长老堂。
地牢里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验验验,天天验!你当老娘验灵石啊?还有完没完,你干脆给老娘一个痛快吧!!”
“嗯?”牢外低声曳着寒意。
时值道门大比之前,众人们议论最多的,显然便是大比的魁首了。尤其是那些玄门之外的,凑在一起,便忍不住要聊玄门的“天才”们。
邱明生额头冒汗:“兰师妹又喝醉了,掌门勿怪。不过我前几日见那小十六了,观其气路,悟性非凡不说,比起入门时更是剑气浑成,神华内敛。想来夺这届道门头魁,她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晏归一却没什么被顶撞的不虞,他慨然笑着:“你们啊。我的徒弟,你们比我还上心,都想拿自己的法子教,是不是?”
“可不是?这届本以为该是那位紫辰仙子,只可惜,听说她不久前闭关,准备冲击化境了,看来是无缘这场道门大比了。”
他莫名哑了声。
黄昏里霞色渐上,披了一身秋色的青年公子抬手,在少女脸庞侧微微停顿,最后还是更向上些,轻刮过她鼻尖,然后揉了揉少女的长发。
魇魔:“......”
“三个月?怎么可能??”
“若有下次。”
邱明生一哑。
“掌,掌门,”袁回进了殿,远远隔着便停下,也不敢往他爷爷坐着的方向看了,小声说话,“时璃师姐她......她中断闭关,提前出来了。”
“再验一次。”
“砰。”
堂下长老们有的笑,有的叹。
玄门第一仙才“封十六”之名,在道门大比尚未举行的前日,便已是传了个天下皆知一一
中断闭关,若是停得突然一一那可是能走火入魔的大事!
偌大飞舟将仙门世家的来客们载到了专为道门大比而清扫出来的两座内峰,供他们住下,也提前感受第一仙门的风采。
同一时刻。
晏归一怔住,堂内长老们更是惊异。
人多之处,难免生出许多八卦来。
长老堂内纷纷附和。
“............”
而这位修行仙才,刚入门三个月不到,便已是天境中段的修为。
长老堂正是其乐融融时,殿外忽多了张慌张张望的方脸。
各类传信的剑讯和灵气化鸽之类的东西,也在两峰通向玄门外的路径上飞了三日。
时琉微惊,有些慌然地望他。
在晏秋白此时的眼神下,时琉莫名心里轻颤了颤。
袁沧浪不便顶撞掌门,压了压,但仍有些恼火:“可那孩子还小,我听说才刚十七,若是传成这样,这次道门头魁没能获得,再惹来世人嘲笑,那岂不是过早折她心志吗?”
主位上,掌门晏归一笑了:“沧浪,何必如此?于弟子们来说,这也是锻炼,是场修行。”
“袁长老勿要动怒,”旁边的邱明生连忙低声安抚,“兴许是弟子们私下议论,如今那两峰外客聚在门内,也是众口难平,未必是有什么人故意为之。”
“什么?!”
他便忍耐着垂下手来:“师兄记得,你在入玄门前的云梯界里说过,你有一个很想追上、想保护的人,是么?”
很快,天下仙门就人尽皆知,玄门内新出了个真正称得上一日千里的修行仙才,已被玄门掌门晏归一收入门下。
几息后,他阖了阖眼,似乎轻叹了声,又转回来。
“可我怎么听说,今年玄门门内私下聊起的,最有可能夺头魁之位的,却是个刚入门三个月不到的新弟子?”
如此石破天惊的定论,不日便广传天下。
“理应如此。”
玄门宗主峰,后山,水牢地底。
未离开的掌心下,少女像是轻蹭了蹭,晏秋白莫名很喜欢这种感觉,但再多停留,难免有些逾越。
晏秋白一停。
晏秋白眸光微动,细察过少女润红的唇瓣。
“阵法异动十分危险,不慎便会走火入魔,若有下次,”晏秋白抬眸,温和地笑,唯眸内光华如剑神敛--
纵使外人不知,但长老堂内,此时只有主峰长老在。
晏秋白回身便要离开。
“我叩门三次,还未听你回声,便直入门内了。”
袁沧浪噎了下,不便再说。
“玄门里天才云集,平日里那些只是被晏秋白和紫辰仙子压去了风头,随便拿出几个天境巅峰修者来,那也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派不能比的啊!”
“好了,回去修炼吧。道门大比那日,师兄到场主持,还要看看小师妹最近的进步有多惊人呢。”
时琉迟疑,摇了摇头。
“切,”兰青蝶撇撇嘴,“那也是将来的不顺,坏得事,怪前面的顺做什么?”
少女迟疑,点头:“好。”
“......”
那位仙才“三日百剑小成”的惊天之举,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在他们耳中惊荡了不知多少来回。
千里青山,倒是不怕来客众多。
“胡闹!”袁沧浪气得一拍桌子,“这是谁传出去的消息?这是捧她吗?这分明是要折煞她!其心可诛!!”
时琉迟疑想过,然后点了点头。
“是,就是......”袁回结巴着。
再次听见熟悉的倒地声,魇魔黑了黑脸,睁眼扭头,望向牢栏外。
话声未落,鼾声已起。
更可怕的是,虽具体无人知晓,但有传言,她的剑道天赋也丝毫不亚于传闻中天生剑骨的紫辰仙子。
晏秋白无奈哑声地笑:“是师兄的错,吓着你了?”
但对于晏归一的话,显然没人质疑。
兰青蝶浑没正行地将腿搭在了椅扶手上,眯着眼睛醉睡过去,嘴里哼哼着:“再说了......你们这群坐高台的老顽固,怎么就知道......人家前面十六年,顺风顺水了......”
邱明生连忙拦她:“师妹谬矣,年少时若不经历苦难,等将来再折,很可能就一蹶不振,如何是好事呢?”
70、紫辰动世(十一)(道歉,——然后滚。...)
时鼎天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少女--不只是这张脸,更是此时的神色与语气,若非那双眼眸他绝不会认错,那他此刻大概都无法相信这是他那个早该死去的女儿。
她望着他的眼神里不再有一丝孺慕或期盼,却也谈不上恨意或痛意,只有近冰冷的漠视。
难言的愤怒从时鼎天的心头涌起,他按着身侧的桌沿,指头在上面生生压出凹印:"你这是在威胁我??"
"你当真以为--"时鼎天深吸口气,声音沉哑,"你以为你仰仗着玄门庇佑,我就不敢动你了?"
少女没说话,她原本将要垂下的眼角轻拎起点。
这静默就仿佛已是一句讥诮的回答。
时鼎天神色冰冷:"除魔卫道是我凡界修者本分,你觉着,当日幽冥之事若叫玄门得知,他们会包庇你和你背后的魔头吗?"
时琉身侧后,酆业懒洋洋支起眼皮。
若是放在幽冥时,时琉大约还会被时鼎天的话吓到。
可此刻,少女只轻勾起唇,眼神温凉如常:"晏秋白师兄不日将至,时家主不如试试,看你那时家家主的名号在他那里占得几斤几两,看他信你还是信我。哦,时家主若还是不死心,也不妨剑讯玄门,看玄门上下--信你,还是信我?"
"时琉!"时鼎天震怒,"你怎敢这样跟我说话?!"
"我有何不敢?"时琉安静反问,"怎么,时家主认为,时至今日,我还会将你当作父亲吗?"
少女唇角微牵,"那比起您不分青红皂白便对亲生骨肉痛下**的狠毒手段,您的心思,还真是天真呢。"
"--"
巨大的震怒之后,时鼎天竟是一点点平静下来。
唯独望着时琉的眼神依旧震骇而冰冷。
"好,好,你确实是长大了,已经能仗玄门之势,来我时家撒野了,"时鼎天狠狠阖目,再睁开时,眼神只剩冰冷:"我早当时琉**,你不愿认也给我记住,你与我时家没有分毫干系,将来所作所为所担恶果,不要指望时家为你出头!"
时琉垂眸:"时家便是想,也不配为我出头。"
"......"
时鼎天冷厉看她:"既然如此,那你还要来时家入什么族?"
"玄门与时家的联亲,只有我才可能。"
时鼎天冷笑:"你觉得我现在还可能同意你入族?"
"不愿的是我,而时家主一定会同意,"时琉抬眸,冷淡平视他,"不然,仙门合盟灭了玄门之后,时家主认为,他们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
时鼎天脸色骤沉。
时家宁可接受认一个义女,让时璃放弃与晏秋白的姻缘也要促成此事,便是此刻少女轻易脱口的原因。
凡界三大修仙势力,天衍宗已灭,玄门一着不慎便危在旦夕,最后一个自然是他们时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时家赌不起。
见时鼎天忍着怒火强作平静,时琉并不意外,她再次开口:"作为我愿意忍受入族之辱、成为时家与玄门联亲之女的代价,时家主要给我一件东西。"
"什么?"时鼎天拧眉。
"神脉剑。"
"--?"
时鼎天神色一滞,随即勃然大怒:"不可能!你休想,时家家主的位置我绝不会留给你!"
"家主?"
少女轻偏过脸,眼神奇异而冷漠地扫过时家楼阁庭院,最后还是落回时鼎天身上。
"时家主怎么会觉着,我会想沾手时家?"她轻声道,"我在时家活过的几年,早
见识了这高庭大院里的人心薄凉,肮脏龌龊,时家即便是送我我也不会要的--但神脉剑,你必须给我。"
"神脉剑乃时家家传至宝,更是家主之位的象征,不可能,你**这条心吧!"
"时家至宝,比时家存亡更重要吗?"
"--"
时鼎天转过来,怒视时琉:"你不必再拿联亲之事来威胁我,时家纵使不敌仙门合盟,但世人皆知紫辰便在时家--只要时璃在,就没人真敢对时家赶尽杀绝!"
"紫辰......"
时琉眼底微涩,她本能有些想回过身去看身后的酆业,想见他是如何神态,但时鼎天虎视在前,她终于还是忍下了。
她也不能叫酆业知道,她已知晓紫辰本命便系于己身。
"好,那便请时家主思虑过,两日**族之礼前,再给我答复。"
少女抱剑作揖,然后不等面色铁青的时鼎天说话,便转身离去。
回紫江阁客居的路上没了接引弟子,两人无声走着。
酆业跟在时琉身侧,神态散漫不经,像全然不闻庭院楼阁里那些低声议论着"扈从""随侍弟子""陪嫁"之类的时家杂役们的声音。
时琉听得分明,心思却也不在此。
直到拐过某道廊下,耳边声音渐远,近处再无旁人,时琉停了停身,回眸去望正走到身畔的人。
酆业跟着停下:"怎么不走了?"
"有事想问你。紫江阁杂役太多,不方便说话。"
"......"
酆业垂着眼,袍袖下玉笛一拨,便有无形的隔绝神识探查的结界设下。
他侧身靠到旁边廊柱上:"问。"
时琉偏抬过眸,认认真真打量他。
酆业起初半阖着眼,任她目光掠身,直到数十息后,仍不闻少女开口,他不由挑了挑眉,假意低声威胁:"还看?真当我是你的陪嫁扈从了?"
时琉抿唇,听话地低回眸去:"你之前说见过自己的劫境玉。"
酆业停顿了下。
一两息后,他懒耷回眼:"嗯。"
"里面杀你的人,是紫辰吗?"少女低垂着头问,声线听不出情绪的平静。
酆业眉峰轻动了动,"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想知道,你已经到了时家,既然在这里没人拦得下你,"时琉低声,"那你要不要杀了紫辰?"
酆业眼皮一跳。
片刻后,靠在廊柱前的魔直了直身,俯近,凉冰冰的玉笛抵着少女下颌滑过,又将她勾起:"你是在提醒我杀了她吗?"
时琉澄净的眸子安静仰着他:"明知紫辰命数注定,主人还是下不去手吗?为何。"
"......"
魔轻眯起眼,松开她,侧身向廊前走:"好,那我便依你所言,现在就去杀了她。"
"?"
时琉一怔,回过神她忙转身抬手,想也未想就攥住了酆业雪白宽大的袍袖。
那人停住,侧身,漆眸如冰,薄唇嘲弄勾着:"后悔了?"
"...不是。"
时琉微蹙起眉心,温淡神色里也蕴起一丝轻恼--她说的是紫辰,酆业明知是谁,却偏要去迁怒时璃。
知他杀时璃是假,故意激她阻拦是真,她却不能不拦。
少女眉心更褶起来。
雪白袍袖被她一点点从指间松开。
"既然狠不下心,就少来试探我。"魔回身,凉冰冰的笛骨点在少女额心,抵迫得她松开眉间愁皱。
"没有试探。"时琉心底轻叹,步子稍快,跟上那个转身便走的身影。她声音低低曳在他雪白轻晃的袍尾,望着上面水色暗纹如波澜荡漾。
"若紫辰...时璃当真是你死劫,你便不叫她飞升仙界就好。"
魔走在前,声音也懒洋洋:"紫辰升不升仙与我何干。"
时琉迟疑探头:"当真么?"
"......"
魔侧了侧身,望身后探出来少女仰着看他的没什么表情但仍微蹙额心的漂亮面孔。
"啪。"
就在青年道士白着脸儿准备硬捱第二鞭的时候。
"你没事吧?"
"就是,这女弟子看着也就十七八岁,这个年龄若是化境,那岂不是比晏秋白与时璃都天才?"
瞥过雪晚身上渗血的鞭伤,时琉转眸,望向满面恼怒的时轻鸢。
榻上,冥想中的时琉忽然睁眼。
倏然,场中平地起了风。
平常的演武场内自然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若是他此时没在拱手求饶,那应当更英俊些。
"真没想到啊,那算命道士竟然是个女子?"
这个称呼让此刻的时琉也难得有些不自在,只是掌心长鞭传来灵力,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拉了回去。
时琉三人暂住的地方,自然便在紫江阁的外院。
只是演武场内外此时**的时家弟子颇多,却都不进入,更像是站在外面观望什么。
--不怕不怕,雪晚不怕。
"时小姐,我不是有意骗你,你就放过我这回,改日我给你算它三卦,不收钱!好吧?"
一声轻闷的响。
"少废话!!"
时琉转过视线,落到演武场内,正中的一处分擂台上。
"嗯,当真。"
她想起魇魔梦境中构化的时家内的一处所在,也是时家弟子寻常比斗之处--时家演武场。
几经寻觅,时琉终于在一炷香后找到了时家演武场的所在。
"等等,莫非她就是--"
紫江阁是时家的客居汇集之所,来自凡界各处的时家门客皆住在紫江阁内,且分作两处,门客居内院,外客居外院。
长鞭破空而去。
"......?"
她说着话,想要抽回鞭子,却发现鞭尾像是长在了那个漂亮但淡漠的陌生少女手里,无论她如何发力,竟是纹丝不动。
另一个则背对她,道士打扮,束冠飘带,长袍利落垂坠,脚踏云纹靴履,背影看着风流倜傥气度非凡--
"啊!**啦!"
雪晚看清面前少女模样,眼睛一亮:"小仙子!"
"但她的气息好生凌厉,我只在几位化境长老门客身上感受过。"
她停在场中,微微蹙眉,望着此刻几乎称得上空旷的时家演武场。
"谁认识她吗?看着面生啊,如此天才怎么可能没在家族比试中见过?"
只是,要去哪儿寻能与她斗法的合适修者却是问题......
台上两人,一个站得稍远,面向她,正是时琉那个娇蛮跋扈的堂姐时轻鸢。
与讲究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玄门不同,时家在时鼎天的带领下,修炼方向要单一功利得多,无论什么年纪的修者,在时家的地位只靠一个博取:那便是修为与实战斗法。
"你是谁!"
那弟子话声未落,只觉眼前一花。
时轻鸢本就是娇惯出来的说一不二的暴脾气,哪有心听对方赘言,她随身的法宝鞭子已然抽出,带着凌厉气息,刷地便破空抽向青年道士。
"时轻鸢那个暴脾气,招惹了她,这道士惨咯。"
青年道士哭丧着声:"可我只擅算卦,没学过斗法呀?"
少女冷颜,声轻而清冽。
"毕竟是家主的客人,时轻鸢这样把人强行带来演武场,会不会惹来家主责怪啊?"
一道单薄而凌厉如剑的少女身影,就站在她身前,抬在半空的手中攥着时轻鸢的长鞭鞭尾。
数日苦修后,她在玉碑山一战稳定天境巅峰的修为又有提升,而今距离突破化境也是指日可待。
而她视线所落之处,见青年道士当真没躲开,时轻鸢狠笑了下,一抬手便更加几分灵力抽落第二鞭。
对可能酿出的结果略作思索,时琉便不再犹豫。她翻身下榻,拿起桌上的断相思,便径直出了屋门,朝紫江阁外走去。
"怎么可能?"
看了几息他便不由勾起薄唇。
时琉负剑,走近几步,听得人群间声音传来耳边。
眼见就又要落到青年道士身上。
没有感觉到预料之中的痛意,雪晚有些意外地睁开眼--
而且那战之后她已经发觉,比起日常修炼,还是斗法助益更大,无论对剑法精进还是境界提升都是如此。
"文是非你这个狗......"
--若青年道士就是她想到的人,即便真不会斗法,时轻鸢这点境界对于她随身的护体金莲来说也就是清风拂山岗而已。
时琉刚想完。
"啥,除非撞到时璃面前,不然她从小到大在谁那儿吃过亏?"
"我刚刚看见了!她确实身影一晃就直接穿过去了!"
时琉支了支眼皮,一年不见,时轻鸢竟然也攀上天境巅峰了。
只可惜擂台有结界增设,挡得她未能离开,又被那无形界壁猝不及防拦下,道士背后便生生捱上了一鞭。
等时家准备入族之礼,顺便也等绕路远行的晏秋白与时璃等人赶来,几日间,时琉都未曾从住处离开过。
只是不知道磕了什么灵丹妙药,境界还有些虚浮。
"......??"
却见几息前还在他阻拦之后的少女,身影微动,再出现时竟然已经站在几丈外的演武场内了。
这声线似乎莫名熟悉。
今日特殊,原因显然就在眼前。
直到最后一步将迈入演武场内,围在最前的一排弟子忽回过神,伸手就要拦她:"没长眼吗?演武场今天不开!二小姐在里面教训人呢,改日你再--"
长鞭横空,被两头拉扯得震颤紧绷。
青年道士转身遁逃--
每一年时家族内都会进行比试,不同名次的修者在之后一年所获得的修炼资源与待遇都天差地别。
喧嚣的聒噪被时琉置于脑后,未作理会。
刷--
"!"
"--然后滚。"
"也是,最多斥责几句,罚跪祠堂几日。有个嫡系的族叔做爹可真好。"
时琉不知时鼎天听了这些话如何作想,但她本人并不在意,入耳便会被她排除心念之外去。
时琉并不想要名次或资源,但那里的实战最多,对她是极好的修炼去处。
时琉没搭理她,侧了侧眸,余光扫向身后。
时琉兀地直身,握紧剑柄。
"封十六!?"
青年道士,也就是雪晚,在心中狠狠诅咒了那个为防她逃跑而扣下她护体金莲还锁了她灵气运行、以至于害她只能遭这罪难的变态妖皇。
"......"
附近几人闻声,也惊讶朝前望去。
"......"
"谁要你算的破卦!敢戏弄我,要么跪下认错,要么就给我拔剑,然后让我抽你一顿解气!"时轻鸢显然不肯放过,正恼怒地红着娇面。
时琉轻歪了歪头,眼神略微疑惑。
弟子面色一变:"化...化境?"
然后她就赶紧闭上了眼。
--反正他想藏在中天帝宫里的小琉璃妖,从始至终只一个人。
时琉从人群间穿过,话声擦身,而她没有丝毫停顿或神色变化。
"道歉,"她用力一拽长鞭,迫得时轻鸢一个狼狈的踉跄。
时轻鸢回过神,神色大恼:"竟敢管我的闲事?是不是不想活了?"
即便是来给她送膳食的时家杂役弟子们也都不再提陪嫁玩笑,私下再聊,也是渐渐开始传起来,说那位玄门仙才如何勤勉,好像没一刻不在做灵气修行或剑法苦修,难怪声名竟日渐盛于时家紫辰云云。
71、紫辰动世(十二)(与大婚之讯,通传天下。...)
前尘镜里的血色世界,就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无数道裂隙慢慢扩开,灼目的白光从裂隙里透出来。光能吞没一切,让一切恶烟消云散。
很久后,灼得眼前发红的光终于慢慢暗了下来。
紧闭的屋门被人推开,有一道脚步声很轻,如风那样到来。
晏秋白低头,看见地上坐着的少女,她泪流满面,却没有一丝表情,只那样安静地阖着眼。
像个走丢了却固执等在原地的孩子。
晏秋白轻叹,撩起衣袍便席地坐了下来。
“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是我......”时琉停住,她睁开还在流泪的眼睛,眼泪让那双眸瞳更澄净,澄净得有些茫然。
她停了片刻,才轻声说:“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相识、相知的人。”
晏秋白怔了下,“那确实很残忍。”
时琉低头,无声看着自己的手。
它们纤细,干净,没有沾一点血。
可她记得上面被魔的血染满的感觉。
似乎感觉到了少女身上再次涌起的巨大的难过,晏秋白放低了声:“前尘镜里只是心境投影,一切都是假的。”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哭?”
时琉合拢双手,十指相扣,才勉强止住它难抑的颤抖。
她阖眼,将紧拢的十指抵在下颌。
一点颤栗的轻声吐出:“因为他的血是热的。”
“......”
晏秋白怔住。
很久很久以后。
直到时琉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房间里响起一声叹息。
“我会请谏掌门,将斩前尘这项考核,从以后的天考中摘除。”晏秋白说。
时琉刚睁开眼,有些不解地看他。
晏秋白很温和地望她:“不只是因为你,只是我想过了,它并不适合作为刚入门的弟子的考核。”
时琉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
然后她想起什么,有些意外地轻歪过头,确认晏秋白当真是和她一样,席地坐在这房屋内绝算不上干净的地面上的。
晏秋白正起身,触及少女奇怪的看他的眼神,他不由一停:“怎么了?”
“...不太习惯。时琉也起身,遮掩得低声。
“不习惯什么?”
“晏秋白师兄,在我印象里是......”时琉很费力地想了想,仰头看他,“谦谦君子,纤尘不染。”
晏秋白失笑垂眸:“你是想说,我这般随意不拘,坏了世人口中玄门大师兄的清名?”
“当然不是。这样很好。”
时琉随他一起走出屋子,山外的光笼在身上。她清醒了些,蹙着眉心想自己作为新入门的弟子,这样与掌门之子、玄门大师兄说话,似乎有些不妥。
于是少女在门口停下来。
她披着一身晚霞的余晖,像迤逦的凤尾,眉眼清透又恬静:“嗯,是我自己觉得,大师兄这样很好。
“一一”
晏秋白怔在了那一步里。
时琉的第三考结束在暮霞满天里。
若是今日再行师传大典,时辰上显然有些太晚了。
晏秋白剑讯请示过掌门晏归一,长老堂商议过后,决定将师传大典定在第二日,也令他剑讯通传新弟子那边。
晏秋白索性决定亲自御“剑”,将时琉送去新弟子们暂居的山外山。
晏秋白的剑,是他那柄折扇。
本命法宝可以随修者心思变幻大小,自然,大小的两极限度也受法宝材质与修者修为所限。
晏秋白这把折扇看似纸扇,但具体不知是什么材质。展开几根扇骨后,它轻飘飘就浮在半空。
时琉犹豫着坐上去,其中两条扇骨间的沟壑刚好容得下一人。
若是不考虑姿势雅观,甚至可以躺下。
时琉没敢。
等折扇载着两人飞起来后,她便和晏秋白并肩,坐在折扇外沿上,垂着小腿在穿行的云间晃荡。
晏秋白有意带她多见一圈玄门内景,于是折扇在千里青山上空多绕了半圈,才转向最边缘的山外山所在。
“好美啊。”
早在云梯界里适应过了这样对凡人来说堪称噩梦的可怕高度,时琉满心只有愉悦和舒适。
分不清是云还是雾的白缕扑面而来,她阖上眼,嘴角轻翘起来。
少女的腿并着,无意识在折扇下轻轻摇晃。
晏秋白原本也在纵观玄门千里青山,方才听见那句赞叹,便转回头来,见得少女眼轻阖着,睫毛柔软,嘴角带笑的模样,他不由一怔。
这画面,莫名熟悉得让他心颤。
修者记忆如书卷之海,分毫也能循迹,从浩渺无垠中翻找出来。
更不必说,在那魇魔梦境里,他推开时家后山那扇小院院门、见到的秋千上的小女孩晃荡着的画面早已刻在他最深的记忆里一一即便离开魇魔谷,离开兖州,离开幽冥,也依然忍不住反复打捞过无数遍。
历历在目,幕幕如还。
想到了那一丝似乎绝无可能的可能,晏秋白眼眸里心境颤晃,连平稳飞着的折扇都颠簸了下。
时琉一惊,忙睁开眼:“师兄?”
“......抱歉。”
只片刻过去,晏秋白声音莫名有些哑然。
他虚握了握手。
这丝感觉来得全无凭据道理......无论真假,他也有许多时间可以用来分辨。
不能再莽撞,不能再错失。
晏秋白思虑定心,回过头,迎上少女担心的眼神。
晏秋白迟疑了下,不自觉放轻声:“你叫,封十六?”
“嗯。”时琉应得理所当然。
“是家里长辈给你取的名字?”
时琉想了想,主人也能算是长辈吧。
于是她再次点头:“嗯。”
晏秋白便不再问,只道:“那以后若是再见,我称呼你十六师妹,可以吗?”
时琉毫不犹豫地点头。
晏秋白笑了起来。
如春风拂面,十分好看。
但时琉方才就见他面色莫名有些发白,不由担心问:“晏秋白师兄,你这个折扇,是不是多载了人,会对你有负担?”
--难道折扇觉着她很重吗?
时琉有些不安地想。
晏秋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了:“不是你的关系,是我有些走神了。”
“这样啊。”
时琉松了口气,她低头,摸了摸纸扇子的边缘:“不过这扇子坐起来好软,操控应该是有些费力。”
少女说着话时低头,并未察觉随她抚摸动作,旁边青年原本清隽的面孔有些怔忪,然后白玉似的耳廓竟还泛起微微的红。
晏秋白抬手,欲言又止。
本命法宝与修者灵感相通,也只有这样才能随心御使,小姑娘手指柔软抚摸着的虽是纸扇,但那触感于他却无一遗漏。
因此修者间,基本都很少会碰触对方的本命法宝。
可面前小姑娘显然不知道--
不知者不怪,点破只会让两人尴尬。
晏秋白难得碰上什么难题,憋了半晌也没能出口。
所幸,时琉就只感受了两下这法宝神奇,就羡慕地仰回脸:“什么时候我也能自己御物就好了。”
“能够御物飞行,是晋入天境的标志之一。晏秋白暗松了口气,给时琉讲解,“以师妹的进境速度,修**玄门心法后,很快便能自行御物了。”
想象着御物飞行的可能,时琉有些期盼:“从地境升到天境,所以修者也能从地上飞到天上了--境界便是这样定下的吗?”
晏秋白略作思索,笑了:“有些道理。”
“那我要抓紧时间,尽快升入天境。时琉坚定地想。
这样,以后她就不用像只猫似的被酆业拎着后脖颈,飞来飞去的了。
想到酆业,时琉又想起前尘镜里的一幕,她眼神黯了黯。
然后少女摇摇头,极力摈除掉不必有的杂念,转而去问晏秋白:“师兄,天境修者要御物飞行,那是不是化境就不必御物、自身也能飞起来,甚至还能拎......嗯,带着别人一起飞了?”
“化境,也叫造化境,取的便是身融造化的意思。到了这种境界,天地灵气贯汇于身,自然不必再借法宝飞行。”
时琉眼睛微亮:“那还能瞬间从这里,咻,到那里吗?”
“造化巅峰,可。”
晏秋白说完,若有所思地望向时琉:“但凭空带人,绝并非易事。十六师妹可是见过这样的大能修者?”
时琉心里一紧,面上却只弯了弯眼:“我在凡界山下的书里见过。里面说起师兄,也是这样厉害的。”
晏秋白微怔,随即失笑:“我尚未造化。等你明日正式拜师,宗门长辈当会赐你适合的法宝修炼,到那时候,你就能自行体会了。”
时琉用力点头:“谢谢师兄教诲。”
可是没有。
她的手链上,在光秃秃的翠玉小石榴旁边,多出了一片翠色
欲滴的叶子。
窗外不知哪来的鸦声忽啼。
然后一丝通透的淡绿色,从酆业握着的笛尾慢慢逸出,牵系到时琉的手腕链子上。
时琉高兴点头,然后想起什么,“这把笛子,是你的本命法宝吗?”
他像是没了聊天的兴致,手里握着的翠玉长笛随意往桌上磕了两下,便有两只黑色玉石材质的圆肚瓶子出现。
山外山。
她本能知道那是什么,又下意识望向酆业的手腕。
“......
某个人名让魔的心情极为不虞。
他冷冷看了眼还在盯它的小石榴:
今日才亮起的那盏屋灯被吹灭了。
时琉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他”是蔺清河,仰慕的那个师兄”是晏秋白。
等了将近半夜,有人踏月色来。
酆业笑意冷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于他,从未有过的漫长的怔滞,也是从未有过的小侍女忽然主动的拥抱,来得猝不及防。
“......”
一一第一次么。
就够了。
“那你就该拜我。”酆业冷漠。
它们曾经的主**多数人寿已尽便老死其中,还有一部分看破修行无望,回了人间,只有极少数还能再被峰内的长老们看中,重新选入各主峰。
修长指节懒洋洋叩了叩桌面,他思虑过后,淡声道:“应是在宗主峰。”
来字未出。
时琉一愣。
白云之下。
屋里的时琉没睡,她就坐在床边,等一个人。
“嗯。”
应该是第一次吧。
“为什么?”时琉不解。
他俯身,把自投罗网的小姑娘的下颌捏起来,迫她眼神离开那把长笛:“你到底想说什么。”
迎面的少女扑入怀里。
时琉:“那是崇拜,不对,就是觉得他人很好!总之不是仰慕!”
“...啧。”
“?”
酆业说完,又瞥她一眼,薄唇勾起点似笑似嘲的弧度:“你知道选师父,最重要的标准是什么吗?”
这若是一剑......也当是猝不及防。
时琉乖巧地矜平嘴角,仰脸。
“...哦,时琉一顿,“应该是因为罗酆石在宗主峰?”
魔停了两息,兀地笑了。
时琉表情微微严肃起来。
抱上来她就没打算在意过了,只是确定这具身体是温热的,甚至有些开始烫了,确定他胸膛没有一个很大的窟窿,里面没汩汩地淌血。
时琉被晏秋白带去新弟子们的暂居之所,她在空屋里随便选了间,等山外山轮值的杂役弟子送来寝被之类的用具,便铺整收拾起来。
不过时琉他们不同。
他垂眸,淡淡打量了时琉片刻,又一抬长笛。
然后少女脸微涨红:“我没有仰慕晏秋白师兄!”
酆业眼神微动:“等了半夜?”
酆业怔住了。
酆业却有些笑不出来。
“没有。”
金轮悬在千里青山的尽头,将天边映透了红。云海被它烧得沸腾,最后还是合着青山一起,将它吞下了肚。
门没动,窗也没动。
“原因之一。”
“白日里神识巡游玄门,听到了,酆业随口答过,微皱眉,“不问我为什么不许你拜师蔺清河,而是要选晏归一么?”
“好。”
时琉松开手,退开两步,这会她才安静听话地回答他刚进来时问的问题:“我不知道你会来,但想等等看。”
像是无形的气机勾起了时琉的手腕,左手那条手链上的小石榴轻轻晃了晃。
“哦?”酆业冷淡睨来。
“?”
夜色降临在山外山。
“用以储物,你今晚多加练习,酆业注意她眼神落点,唇角薄谑微勾,“和我这个不一样,未生造化。”
蔺清河,活得够久了,”酆业懒散转着长笛,......快到头了。”
“嗯!”
真入了修行路,便也知晓,修行终究是一个人的事情。
但一道清挺的影儿就被透窗的月色投在屋里正中。
凄冷清寂。
少女低头,偷偷翘了下嘴角。
这个结论可笑。
然后她想起正事:“找到了吗?”
相较于宗内各峰,山外山也是灵气最稀薄的地方。
时琉:“。”
酆业也走近,他准备去桌旁坐下,声音还沾着夜色的凉淡:“你怎么知道我会......”
酆业走去屋里另一头,在桌旁坐下。
时琉纠结:“我带着它会不会被发现?”
空屋都是以前的弟子留下来的。
至少这条路是通天门还是通亡路,只见一面的仙才帮不了他们。
时琉怔了许久,回过神:“好。”
山外山安静下来。
酆业微挑了下眉:“不许笑。”
“明日师传大典,晏归一会叫你拜师蔺清河,你记得拒绝。”酆业侧眸望来,在时琉开口问前说明,“晏归一是玄门掌门,蔺清河是玄门小师叔祖。”
魔微微凛眉,低眸望她,声音比起这个拥抱算得上冷漠:“做什么。”
两人乘着折扇的身影,扑入云雾里。
“晏秋白师兄的扇子很神奇,可以变大变小,他说本命法宝都可以这样。时琉有点好奇地盯着那把玉质通透隐有暗光的长笛,“你这个也可以吗?”
时琉一点都不意外地从床上起身,她走向那道人影,轻声问:“你来啦?”
新入门的弟子前路尚待揭晓,一个个摩拳擦掌,眼睛里尽是些未经打磨的朝气与冲劲儿。
“哦。”
酆业垂眸,像漫不经心:“选师父,最好活得要久。”
总的来说,爹不亲娘不爱,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山广人稀,空置的茅屋竹屋随处可见一一
换了以前,时琉大概要听见一句“蠢”。
不但没有,魔停了一两息,撇开视线:“玄门青峰太多,我查找罗酆石的气息,费了些时间。”
时琉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了:“我能,摸摸它吗?”
等终于见了新弟子中最后一个,时琉松了口气。
“万一我有事不在,怕你痛死。酆业冷漠说完,就要往外走。
只须臾。
“特殊材质所限。”
“师妹客气。”
时琉点头:“我知道,就是你说玄门内唯一对你不是蝼蚁的那个。”
时琉新居的屋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
她心里算着,大约是把这次同入门的新弟子见了个遍,山外山的老弟子们倒是没人露面一一
时琉认真:“我说过不会质疑你的任何决定。”
她一顿,不解:“你怎么知道的?”
时琉想了想:“厉不厉害?”
酆业没表情了:“问。”
时琉却没在意。
确定这个人还活着。
时琉听话继续:“那是什么?”
魔冷淡又嫌弃地低回眼去。
时琉惊喜地抬着手腕看,又去看酆业还未低回去的长笛尾-一比他笛尾缀着的那片叶子要稍小一些。
时琉犹豫,往前近了一步:“那它能被吹响吗?你好像从未吹过。”
“能。但非常有限。”
时琉眼神微晃了下。
酆业停下。
自然,比起凡界人间还是要强上不知多少倍的。
山外山是整个玄门内最不受重视的地方,这里的弟子被称作外山弟子,他们没有亲传师父,只有定时来授课的宗内的从属长老和亲传弟子。
“他与你仰慕的那个师兄性格相像,所以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些。免得生了感情,他**你再难过。”
72、紫辰动世(十三)(她叫时琉,你的双生姐姐。...)
若是此刻直面酆业的人换作其他化境以下的修者,大约已经被那一瞬如借天地之力灌顶的煞气凝住,连骨血吐息都一并冻僵了。然而起势突然,未尽全力,再加上小道士包在道士帽里的不知什么东西在那电光火石的瞬息忽地一亮又一灭一一
最后小道士的惊呼只额外停滞了一息。
“这位小仙子,我见你头顶异象,好像有紫.气东来之像啊!”
所有在食肆内的食客,有一个算一个,举杯的,斟酒的,夹菜的,咬饼的......
全都在那一息的杀气波及里惨白了脸。
数不清多少声碗筷碟勺跌落,甚至还有个胆子小的,不知在那瞬见了什么,吓得整个人都从板凳上翻了下去,裤子下面已然湿了一大滩。
想也是尸骸成山,血流成河,白骨支离。
兴许还与哪个白骨骷髅空眼眶来了个近距离接触。
好在那杀意来得快,散得更快,小道士话声歇时,堂内冷杀之意已然一荡而空,不复半点存余。
总算不至于叫这好好的食肆变成屠宰场一样恶臭满地。
“咦?他们这是怎么了?”寂静过后,小道士像是毫无知觉,扭过头去,不解地看着身后满堂狼藉。
到此刻,那道雌雄莫辨的好听声音一出,堂中食客们才像是骤然回过神。
满身冷汗叫风一吹,就往骨缝儿里钻似的阴冷。
没几息工夫,大半个食肆的客人们全付了钱跑干净了。
他的睫毛对于男子来说实在长了些,又长又纤密,若不是总眼神无辜地拎着眼角,稍垂下来也当如密匝匝的细软鸦羽。
“我今天的算卦铺子开张,全指望这食肆里的客人了,现在怎么办?”
桌旁三面坐着人,除了对面那个这会又把眼帘阖回去的雪白大鸽子,其余三人都在奇异地望着她。
左手边那位眸子血红的尤其....让她浑身不舒服。
雪晚于是慢慢吞吞往右手边的短发少年那儿挪了挪。
一整桌,就那个血色眸子笑得妖异又邪气,量着她开了口:“哪来的装道士的小骗子,要钱不要命了么?”
只见小道士闻言一愣,然后一双春湖似的潋滟瞳子亮起来:“这句好呀!”
“什么...?妖皇的笑都顿了下。
小道士却没理他,从随身的破旧褡裢里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了毛笔,又毫不见外地拿了狡彘上桌后就皱着鼻子没碰过的茶杯倒了点水,随便蘸了两笔。
然后小道士就在握着的幡上又加了一行小字--
‘天机阁落选弟子,十卦九不准,要钱不要命。''
妖皇看得清清楚楚:“......?
挥笔蘸墨,随手写就,小道士一翻手腕就把毛笔送回身旁的褡裢里。
然后那张带着小胡子可笑起来竟然娇艳的脸蛋一扬,她一副豪气干云可又心痛难忍的模样:“看在你们给我想了这么一句好词的份上,我决定了,不要钱给你们算一卦!
一一方才堂中不乏修者,那些人只是受了一点外泄的气机波及,都像尸山血海里走了一遭,可面前这位首当其冲的竟然能在它家主人杀意下几乎半步不退。
想着,短发少年憨厚神情间,做出了一丝不耐:“你都十卦九不准了,谁用你算,还是去别家吧。”
说着话,狡彘佯作随手推了上去。
幽冥凶兽榜第三,即便是化了人形,那一爪下的气力也足够叫个天境修者筋断骨折的了。
可小道士偏巧没给它试探的机会。
拎着幡起身,小道士忽然“哎呦”一声,向斜前踉跄一跌,恰恰巧就和狡彘那道掌风擦着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偏了开去。
“?”
狡彘眼神一冷,憨厚尽去,五指一扣就要动手一一
“十卦九不准,还剩一卦呢?”
没什么征兆的,文是非忽然开了口。
狡彘运起的气机骤停,疑惑侧头望向对面。
妖皇早就耷下眼皮去了,一直有下没下地转着自己的血玉扳指。此时即便是抛出问题,好像也只是随口一问。
小道士闻言,歪了歪脑袋,笑眯眯的,眼睛像两弯漂亮的月牙湖。
“你猜。”
文是非也笑,眼帘不疾不徐掀起来:“我猜完,你就要死了。”话间,妖皇眸底血海翻涛,嚣烁着冰冷嗜血的疯劲儿。
......不猜就不猜,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小道士很识时务似的一缩脖,立起长幡,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捋了捋小胡子:“所谓十卦九不准,余下一卦......断天机。”
声清而澈,妖皇却听得眸子骤厉抬起。
隔着桌角两人对望。
一坐一站,一红一青,一戾一笑。
空气里好像都有噼里啪啦的交汇。
时琉好奇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道士漂亮又古怪,但她从心里觉着亲切也亲近,想来不会是什么坏人。
就是不知道,文是非......
“张望什么,”旁边响起个冷淡声嗓,然后魔爪从后面扣上来,“不关你事,吃饭“哦。”
少女依言低了头。
这一打岔,那边两人也消停了。
文是非单手手背撑了颧骨一侧,酒杯一抬,杯沿儿后唇角勾得邪气十足:“一卦断天机,怎么会从天机阁的遴选里落选的?”
“这个啊,”小道士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天机阁的老头说了,我这等天纵奇才,他们教不起,没脸教。”
“--?”
狡彘被咽到一半的肉噎了口,翻着白眼去看那小道士。
时琉想了想,没什么表情的:“我们上来,斩妖除魔。”
没人理他。
雪白大氅寂静如雪。
他面上不知为何没了笑,神情难能冰寒彻骨,握拳的手按在桌上,紧得近颤一一
文是非看着左右两个逐渐相谈甚欢,越发熟络,他不由眯了眯眼,传音给酆业:“师父,这假小道士真小骗子来历匪浅,你管不管?”
桌旁一寂。
妖皇支了支眼:“没记错的话,我才是给这桌饭买账的吧?”
......文是非:“?”
“那你家小侍女聊得眼睛都亮了,就快要跟着小道士跑了,你管不管?”
在那双血瞳冰冷又疯狂的凝视下,小道士面不改色地接了,信口就来:“好地方呀!”
笑意妖邪。
被这句噎了下的显然也不止狡彘。
妖皇·文是非一顿。
时琉听得不解:“以人力......穷尽天工造化?
魔缓睁开眼,偏过脸:“?”
文是非血瞳诡异烁着。
装道士的小骗子,还挺着急。
也终于惹得上了凡界就没怎么睁开过眼的雪白大氅的主人动了动眼皮,漆眸略张一隙,冷淡刮骨地扫过小道士。
“然后?惊天仙气自九霄而落,力压秽土,硬是砸出凡界之下天梯万丈!”
雪晚总是戏笑的眼瞳里情绪微晃:“滔天魔瘴湮灭于伟力之下,从此幽冥隔绝,自成天地造化一一
“够了!”
雪晚终于把那只鹅腿嗦完,吐出来一根完整光滑、一点肉腥都不沾的鹅骨头。
小道士得寸进尺,成功和狡彘换了位置,挪到了时琉身旁。
它的主人也依然阖着眼,像未闻未觉。
时琉正迟疑要怎么说时。
“《三界传》里只说,天地初开,五帝化生,分仙、凡二界;后魔气横生,秽土蔓延,又成幽冥。”
他收回神识,正听着右手边那小道士问:你们不像这镇上的,从哪里过来的啊?”
文是非夹了一筷子烧鹅肉,横插进来,往小道士面前一放:“幽、冥。”
文是非:“。”
怔了两息,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眼尾轻垂,尽管白皙面颊上仍旧不见什么情绪,但防备情绪软了许多:“谢谢。嗯,我请你吃这个吧。”
文是非:“??”
她满意看了眼,这才仰脸:“你不知吗?幽冥和仙凡两界不同,并非混沌开天时就有的。
雪晚期盼看她。
小道士:“我请你吃烧鹅吧!”
文是非暗勾了下唇。
文是非心口戾气稍松,这才将眼神阴鹜抬起:“道听途说,也敢卖弄!你真专来找死不成?
小道士的注意力立刻就跑将过去,眉眼也重弯成月牙:“小仙子,你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了。”
雪晚当没看见,委屈完了,继续和她的小仙子聊天:幽冥上来好麻烦的,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呀。”
时琉双手把面前那盘推过去。
一声震响,却是文是非最先开口。
传音里那人依旧冷漠。
“不管。”
时琉迟疑。
大盘喷香四溢的菜肴放到桌子正中。
时琉头一回从同龄人身上接受这么明显的善意和亲近,都有点愣着了。
说着话,不见小道士怎么动作,他手里忽地就多了一盘东西一一
良久,文是非微微侧脸,余光在左身侧隐晦地一扫而过。
行吧。
“好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小道士身体比声音都快,话没说完,屁股已经坐到唯一空着的凳子上了。
妖兽.狡彘一顿。
时琉只觉着自己朦胧像是离某个藏了万年的庞然大物更近了,只是犹隔着雾,看不清真面目。
等回过神,临窗那侧,靠着雪白大氅坐的少女低着头,还是没藏住被逗出来的轻声的笑。
时琉:“......嗯?”
见小道士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时琉有点不忍心:“嗯,他说话就这个样子的,你别怕。”
看着那只玉扳指都快被捏成齑粉了似的。
区区凡人,看着细皮嫩肉的,脸皮怎么比它个幽冥凶兽还厚??
雪晚故作神秘地压低上身,向对面的少女那儿凑了凑;我看过万年前的野史古籍,说那时候凡界之下忽生秽土,秽气蔓延,魔瘴汹涌,隐有侵蚀两界、祸及苍生的趋势。
时琉怔了两息,下意识想往旁边白衣上望,但忍下了:“那幽冥是如何出现的?
她无意识攥紧了手:“然后呢。”
“啪。”
反正也不是他的小侍女。
小道士摇头晃脑地念完,笑了:“所以你看,幽冥是后来才有的。至于如何出现......
停顿了下,又续上一声薄凉轻嗤:“她敢。”
“是啊。”
“没兴趣。”
雪晚一顿,眼神委屈,一息含泪,转向时琉:“小仙子,他凶我。”
小道士咬着烧鹅,口音含混鸣噜:“早就听说幽冥大陆,乃以人力穷尽天工造化,慕名已久呢。”
且跑了正好,他还挺好奇他师父发一场疯,能叫三界乱成怎样一个天翻地覆、血海浮屠的天大好光景。
73、紫辰动世(十四)(人间的路我为你铺。...)
她对入耳之言难以置信,却无论她如何祈望着父亲,仍旧没能在他口中听到一句解释。时琉唇角不太明显地轻抬了下,她侧过身,目光清冽:"曾是。"
"我曾是时家双生之女,但在时家主将我囚入后山隐林小院、数年不得寸离之时,我便已经不再是了。而今我只有一个名字,叫封十六。"
时鼎天眼神沉晦:"既然你对时家一腔怨言,那还何必回来?"
这趟下山后,她发现世人中总有一部分有个共同的毛病:仿佛听不太懂人话。
偏为了一己之由,又不得不再三强调。
"我之所言,句句清楚,还望时家主不要再让我说下一遍,"时琉漠然望他,"过往种种,我不与时家计较,亦不要求补偿,只有一点一一我与时家前缘尽断,再无干系,时家主不要再以家族大义或是血缘亲属相迫。"
时琉停顿,若有所指地望了眼还处在骇然失神状态的时璃。
然后她收回视线:"而即便您提了,我也不会因此让步或者更换我入族时家的要求--神脉剑,我势在必得。"
"如我不允,你还想强抢不成?"时鼎天冷声问。
时琉眼都未眨:"那三日后的入族之礼,还请时家主取消。"
时鼎天虎目微眯,眼神里略现寒光:"你到底是凭仗什么底牌,认为我一定会给你神脉剑?"
少女垂着眸,唇角勾起一点微嘲:"时家主若是没有猜到,还会将入族之礼定在三日后、又迫不及待要将玄门与时家联亲的大婚之讯通传天下吗?"
"所以紫......当真是你?"
时鼎天即便早有猜测,此刻也难掩眼神震颤。
时琉未置可否:"两日后的午夜之前,时家主若是还未定下决议,我会离开时家,永世不返。"
话声落时,少女负剑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屋阁。
时鼎天驻足窗前,面沉如水,眼神复杂地向阁楼之下望着窗外少女飘然远去的身影。
紫辰于时家太重,于世人亦重,若当真她才是紫辰命数,那别说神脉剑,纵使是时家家主之位,他也肯一并给她。
只是当年决议再难挽回,怨怼难消,而今似乎成了时家能再留下紫辰的唯一机会。
那么,无论为了联亲还是紫辰,他都当如此了。
这般想着,时鼎天心事重重地拍了拍窗柩,他拟了剑讯,传时家核心族叔与长老们到议事堂。
时鼎天一顿,回过身来,他尽力缓和了眉宇间的凝沉:"方才所言,你不必太挂心,先养好伤。"
"我如何能不挂心?"时璃愈发难信地望他,"我幼年时模糊记得自己有位姐姐,后来我问起您,您说她已经过世、为免母亲伤心责我不要再提!可今天,今天您告诉我十六师妹--她竟然是我双生至亲!"
时鼎天沉冷了神色:"当年族中决议,万般难言,你现在是还要跟你姐姐一起来为难我吗?"
"我......"
时璃一时语塞,她失神又茫然地望向桌上。
那是时琉来时放在她桌上的伤药。
见女儿神色苍白轻弱,时鼎天眼神稍松了些:"当年之事你并不了解,为父所做也是为了时家,迫不得已。否则天下父母,有谁愿意舍得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后山囚居?"
时璃咬住嘴唇,不语。
时鼎天轻叹了声:"你好好休息吧,改日为父再来看你。"
他说着,转身向外屋走去。
而在时鼎天即将踏过屋门的时候,房中忽响起时璃失神的轻声。
"父亲,如果当年最早显露紫辰天赋的是时琉,不是我,那您会怎么做?"
时鼎天皱眉顿身,没回头地沉声:"这种如果有什么意义?"
"......"
时璃颤了颤眼睫,她伸手拿起桌上的丹药瓶子,微微握紧:"我至少要知道,我从她那儿抢走了什么。"
"阿璃,你这话何意?"时鼎**而转身。
"没什么。"
少女神色慢慢僵着淡去了,她眉眼如挂冰,转身回向床榻:"阿璃身体有伤,不能送父亲了,您请便吧。"
"!""
难言的愤懑之意划过时鼎天眼底,他最终也没说什么,转身甩袖而去。
时琉推门回到屋中,还未关上,余光便扫到内屋桌后露出一角雪白袍袂。
少女面露迟疑,在身后合上门:"...主人?"
那截雪白衣袍便在她视线里骤然消失。
与之同时,清拔修挺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不过一尺之外。
"和你师兄久别重逢,就这么难舍难分?"魔冷冰冰地低睨下来,漆眸中犹如墨海翻波。
时琉短暂地思考了下:"我是去看时璃了。"
"?"
"你身上还有他的气息,"他低哑了声,离着极近偏睨她,眸里情绪更难抑,"小石榴,你敢跟我说谎了。"
酆业微微凛眉,"时家欠我的东西还未还,从进时家大门起我便在忍着了,至今不能讨回,如何高兴?"
"我在意。"时琉低头,轻声道,"我在意真相是什么、天理在何处,我在意昭昭白雪、不为泥污,我在意为世人流血者、不该蒙不世之冤仇。"
"我怕是......没那么多时间等你了。"即便遮住也无用,那双琥珀似的眼眸仿佛早已镌进他神魂至深之处,闭眼也藏不住。
只是她没想到他记着,还记得如此清晰。
不想在这个令她心虚难安的话题上再纠缠,时琉眼睫动了动,想起什么,她撩起眼来仰他:"神脉剑,我快要拿到了。"
"?"酆业撩眸,冷淡睨她:"你说为何。"
时琉摇头:"不知道。我只知契约既定,便应遵礼。"
"是这样么。"
魔松开捏她下颌的手,低声:"那为何要说与我无关,还不许为你雪仇。"
却被握住手腕拉回去。
魔的声音低哑而轻着,像怕吓跑什么。
魔却以为自己一语中的,眼底沉郁更浓,他侵身近了半尺,捏起少女下颌迫她仰眸与自己对视:"那时候你于我不过一只蝼蚁,萍水相逢还坏我大计,除了负累毫无用处--我为何要为你伤及自身?"
少女仰眸望他,眸子澄净如世间最清透干净的琉璃--
"世人未曾给你的公理,我想给你。"
"或许有人谈得上,有人谈不上,我不想去分辨。"时琉轻声,仰眸望他,"但这不只是为了无辜者,更是为了你。"
时琉想了想:"你还记得在渡天渊的行船上,你答应我的么?"
"幽冥南州,石牢,一百三十七记神魂鞭。"酆业字字如剑,眼底随声结上霜雪似的肃杀寒意。
"嗯。"
"人间的路我为你铺。"
魔似乎好安抚得很--时琉说完,他眉眼间郁色可见地淡了些。
时琉很轻很慢地眨了下眼,她有点明白了。
一两息后,酆业松开手,懒垂回眼去:"即便三日**族之礼要定下婚期,你也不许与他走得太近。"
魔微微勾唇,似嘲弄或讥诮:"你真觉着,时至今日,我还在意世人如何看我么。"
只一两息间,他便轻易通透她的心思。
魔狐疑地低了低身,像轻嗅着什么,高挺的鼻梁几乎触到她颈旁,弄得时琉微痒得想躲。
时琉只觉得他莫名:"我知道啊。"
魔轻眯起眼,几息后才说:"**,不伤及无辜。时家的人谈得上无辜?"
"......"
"为何。"
时琉有几分意外,偏眸望他:"要拿回神脉剑,你不高兴么?"
时琉一愣。
他覆着她眉眼,低头心甘入蛊似的吻她唇瓣。
魔那样决绝又狠戾地说着,坚定得山海难撼。
他抬手,轻覆住少女眸目。
时琉微怔:"除了神脉剑,时家还欠你什么?"
"......?"
时琉有些无奈:"离开紫江阁前我先见了师兄一行玄门弟子,得知时璃伤势未愈,然后我才去了西侧阁居。"
"那场鞭刑,便算了结时家于我的十年生养之恩。且此事与你无关,也不该由你为我寻仇。"
时琉眼神惊抬:"何时的事?"
魔眼眸晦深,眼底情绪也沉沦,如受了世上至深的某种蛊惑。
酆业侧眸,却像是兴致缺缺:"时家如何肯给你。"
"我拿入族之礼的事要挟过时鼎天了,"时琉神情温吞地眨了下眼,"他还未表态,但态度松动许多。"
少女神色淡然又温吞,眼眸也干净透澈地映着他影儿。
"我若想取,早便能夺。"
"一百三十七条人命。"
像在后怕什么。
时琉心里一颤,在他掌心下阖了阖眼:"仙界的背叛者你便去杀,而人间...."
偏偏捏着她下颌的指腹带一点他自己也未觉察的颤。
酆业停了几息,声音透出几分躁戾:"你怪我当日未即刻救你?"
少女低了头,几息后才轻声:"哦。"
"嗯。"
时琉有些没跟上他的思路,正默然思索着。
魔眼神微晃,声音不知何时哑得:"......当真不怪我?"
那场施于神魂也彻底斩断了她对血脉至亲的最后一丝孺慕的酷刑,她自然是不可能会忘的。
"那只是定下婚期,而非婚契,"魔声线微沉,"这婚成不了,难道还要我说第二遍么?"
于是少女眼角温软地垂了一点,她轻声:"你说的我都知道,我没有怪过你。再来千回万回,我也希望你还是那样做。只有那样你才能有惊无险地走到今日。"
酆业便无端更恼了,空荡的胸膛内都好像一路灼上来噬人的火:"我此世注定是魔,不是什么救苦救难兼济苍生的神明,救了旁人兴许便是我死无葬身之所--纵使再来千回万回,当日我依旧不会提前救你--此事我半点不悔。"
74、紫辰动世(十五)(时家可为你昭复紫辰之名。...)
最近两日,有个小道消息在时家的杂役弟子间传得极盛--说时璃此次归途重伤,紫辰命数出了问题,时家恐有祸事将至。
而对这消息追根溯源,来由也简单:
时家议事堂已经连续两日召开族会,几位族内核心长老与族叔尽在族会之列。而杂役弟子间传闻,这两日的族会每每到最后总要吵得不可开交,争执颇烈,更有杂役弟子无意听到过"紫辰"相关的字眼。
时琉住在紫江阁中,虽一直是闭门谢客在房内修炼,但神识外放,难免也会听到些风言风语。
直到入族之礼的前夜,也是时琉与时鼎天定下是否应允神脉剑的最后期限,她收到了时鼎天亲自发与她的剑讯--
邀她至议事堂,面见时家几位嫡系族叔与核心长老。
借着夜色掩映,时琉独自穿行在时家庭院灯火之间,片刻便到了位于极北的那方四角飞檐的华贵楼阁下。
侍立在外的核心弟子将她引入正肃穆寂静的堂内,退了出去。
迎着灯火极盛处,左右两旁的时家长老与族叔或好奇打量或微露敌意的目光,时琉寂然平静地走到议事堂正中。
以家主时鼎天为正首,左侧是两位留驻隐世青山的时家族叔,分别是时思勇和时良霈,右侧则是长老堂的四位核心长老--原本应有五位,可惜三长老在去年带队下幽冥时,死在了通天阁的魅魔手里。
除时鼎天外,六人望她的目光各异。
时琉懒得一一分辨,停住后便提剑,漠声行礼:"时家主。"
话声落后,堂下几人各有神色变化。
尤其是核心长老一列里,其中有位蓄着黑髯、气势也格外豪厉的长老将浓眉皱成个黑疙瘩:"你当真是时琉?"
时琉细眉微提,不虞望向主位上的时鼎天。
"神脉剑是时家至宝,你既想要,不止得我同意,也得族中耆老们同意,"时鼎天八风不动地侧扶着茶盏,"几位长老对你的身份有所怀疑,你配合些,权作合你自己的意了。"
时琉冷淡握剑垂眸:"...我曾经是。"
"这你要如何证明?"黑髯长老又问。
左侧最末,隔着两张空椅与时思勇并列的时良霈修着指甲,眼皮不抬地开了口:"当年时琉的事情处理得那么隐秘,除了几位核心长老,还有我们兄弟几人外,族中几乎没人知道。她怎么作假?"
黑髯长老旁边,另一位面白无须的长老柔声帮腔:"良霈你也说了,是几乎,那就也并非全无可能嘛。"
"二长老想跟我掰扯这个问题到几时?"
时良霈兀地抬眉,舍了那副平日里混不吝的模样,他眼神竟有一瞬凌厉如剑,直叫堂中垂眸敛目的时琉都微微意外,握紧断相思下意识警惕地朝向时良霈。
那名声音柔弱的二长老却是捂着嘴笑了两声,音色又细又尖,叫时琉好不难受:"良霈何故如此动怒呀?这个即便真是时琉,那也是你族兄的女儿,他且未动气呢,你气什么?"
在堂中再起争执前,时鼎天放下茶盏。
他低头在衣袍前随手一抹,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枚芥子戒来:"我能证明她就是时琉。"
说着,时鼎天望向时琉:"你上前来。"
于是少女淡敛着眉眼,走向主位的时鼎天,几乎迈入他身前一丈时,时鼎天掌心捏着的芥子戒便熠熠地闪动起光芒来。
时琉望着那枚有几分眼熟的芥子戒,细眉微蹙。
而在其余几人深凝的目光下,时鼎天慢慢将芥子戒攥紧,复又抬眼:"这里面封了一件时琉幼时的旧物,芥子戒上设有感应神魂气息的阵法......她的身份,不会有错。"
时琉终于在此时想起什么。
少女眼底划过疑惑:"这个,是晏秋白师兄的?"
时鼎天眼神微动了动,没说话。
时琉却更蹙眉:"你说这里面装着的是我的旧物,为何会在他那儿?"
"......"时鼎天一默。
自从晋入天境巅峰、且隐约对天地造化之力有所领悟后,时琉发现自己对旁人的情绪和气息感知也更加敏锐了。
譬如此刻,她即便不回头也不观察,仍旧能够感觉到--
在她问题出口时,堂中七人里同时有几人若有避讳或是不自在地躲避了她和那枚芥子戒的存在。
时鼎天同样察觉,将芥子戒收起:"这件事日后再说。你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神脉剑吗?"
时琉按下略微杂乱的思绪:"好。既确认我身份,那还有旁事么?"
"只知你是时琉当然不够,"这会仍是那黑髯的五长老开口,"想拿神脉剑,也简单,只要你能向我们证明,你才是紫辰命定所属。"
"......?"
时琉眉尾轻跳了下。
少女再无可忍,她负剑拧身,漠然面向那两个从她进来后就屡次针对且敌意明显的二长老和五长老:"封十六之名,仍不足为证吗?"
"哎呀,小时琉,话不能这么说,"二长老捂嘴笑着,眼神却如冷腻的毒蛇,"当年我们就是只以天赋度人,这才使得你和时璃明明同胞双生,却如此截然不同的命运,还叫你吃了好些苦--如今怎么能再犯当年愚钝谬误,只以天赋论断紫辰呢?"
"......"
时琉眉目如霜地望着二长老。
直到对方面上虚假的笑意也难以为继,有些不自在地放下手,目光跟着锐利对上她的。
时琉唇角微翘,似抹轻嘲。
少女撇开视线:"好啊,让我自证可以,请在座长老与族叔立下道心之誓。"
"什么??"
堂中同时响起两三声高低惊呼。
"--"
身为时家家主,也是神脉剑许多年来的"主人",他非常清楚这把神剑拥有着怎样翻山覆海的浩浩之威。
时琉懒得看他,漠然轻声:"既然要我自证,那规矩便是我定--要么立道心之誓,留下听,要么滚出去。"
况且他所见的,还只是一柄未认主的不完整体。
二长老细白的脸皮顿时透起恼红。
若神脉剑当真择主,他难以想象此剑会发挥出怎样的威能。
其余未作声者,包括时鼎天在内,也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时琉。
说罢,她作礼后转身向外。
时琉一停,但并未回眸。
如江海涌动喧嚣盈日的沉唳从剑身中激荡而出,震颤难已。
片刻的寂静后,时鼎天的声音略微迟疑地响起:"若你想,时家可为你昭复紫辰之名。"
但很快,他们中便有人隐约反应过来什么。
时琉微滞。
"若是不肯立誓,"少女侧身,垂眸冷淡地示意大敞着的堂门,"请吧。"
"待我自证紫辰之后,若有图谋加害之心,天地共诛。"
"若非九窍琉璃心,他们会信我是紫辰么。若是不信,神脉剑他们能给么?"
以那阴柔的二长老为首,他柔声笑着:"时琉对我们还真是提防呢,你若是紫辰,那我时家长老护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加害于你呢?"
"等等。"
而后少女起眸,恢复清漠的神情:"明日入族之礼,我会按时到场。"
只是他不懂--
震惊之后,五长老粗声粗气地怒视着时琉:"你一个小娃娃,才踏上修行之路多久,竟然敢让我们立誓?看来当真是叫你流落族外,放得半点规矩礼数都不懂!"
数十息后。
为何明明手握神剑,得其通鸣,少女却垂着微颤的眼睫,她眼底溺着无法掩饰的汹涌的难过和哀色。
时琉从翠玉长剑带来的倾诉共鸣下慢慢定下心神,她手腕轻动,便将神脉剑收入翠绿叶子中。
"神脉剑对你就如此重要?"
显然没人想到会是这样的道心之誓。
他话音未落,便被剑身清鸣盖了过去--仿佛是映衬着少女的话,从来寂如死水的长剑竟在此刻像活了过来似的--
时琉自然不会在他们立下道心之誓前说破实情。
少女抚剑轻声。
--道心之誓,是三界内最为严苛的誓约,稍有差池,便是走火入魔甚至魂飞魄散的代价,凡是修者皆对此讳莫如深。
烛火明暗不定。
"二长老心中的贪婪,似乎远比你自己知道的要多。"时琉淡漠地转开眼,嘲弄神色都懒得。
"............"
时鼎天沉声开口:"你想我们立什么道心之誓?"
时鼎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时家主认为我会扯这样的谎么。"少女冷淡垂着眼眸。
一两息后,堂中响起少女冷然轻笑。
"......"
时鼎天皱眉:"你说什么......"
"时家主已经亲手毁过一个女儿了,还想再毁掉另一个吗?"
时琉漠然连问,而后抬眸:"我没那么多时间和你们虚耗。"
他垂手按着它,低声:"若是真的,那即便他们立了道心之誓,你也不该说出口。兹事体大。"
"这剑虽是时家至宝,历代家主所传,但从未认主过。"时鼎天抬头,深望着她,"兴许,你会有所不同。"
闻言,堂中几人皆是面露意外。
时鼎天目露惊色,上身也不自觉绷直前倾,惊疑地望着时琉手中的长剑,又难以置信而眼神复杂地抬头去看握剑的人。
时琉站在已经无了旁人,只剩下她与时鼎天一展一坐的议事堂内。
"从未认主,是因时家本非其主,实窃也。"
半个时辰后。
"--?"
时琉侧眸,迎目而视,直到对方眼底闪烁情绪再难藏得住,惊骇与不自在一同显露在这位二长老的神色里--他显然不能理解,玄门封十六名号再盛,也不过是一个天境巅峰的小修者,神识之力怎么会强悍到让他都无法掩藏真实情绪。
"!"
中年男子靠在椅内,望着她的眼神犹有震骇之色:"九窍琉璃心......可是真的?"
--
时鼎天极少有这样落于下风时,他长眉皱起,但最后还是按捺着松了下来。翠玉长剑被他轻轻一拂,飞去时琉面前。
她微侧过脸,余光冷瞥向后。
"...二长老是觉着,我还是当年那个天真无知、任你们摆弄的小孩子么。"
时鼎天沉默半晌,一抹自己指上的芥子戒,一柄翠玉长剑落于桌上。
五长老怒而拍桌,刚想再训斥几句。
"你无需知道。"
"时家那些迂腐可笑的繁文缛节我不懂,也不想懂。"
75、紫辰动世(十六)【加更】(跟我回妖皇殿。...)
九月廿八,时家开山迎客,为玄门仙才封十六襄办入族之礼,广邀世家宾朋。一早,紫江阁内就人声不止,被迎入阁内的宾客难计其数,阁外更是热闹,人如川流,络绎不绝。
内屋床榻上,彩绣被衾叫一只细白的手不耐地拎起,盖过头顶,但仍旧拦不住从不知哪个地方传来的钟鼓与人声。
被衾下翻覆多次,终于忍无可忍--
被子掀到一旁,只着了里衣的雪晚挂着蔫巴的困态,打着哈欠坐了起来。
--被封了灵力连屏蔽五感都做不到,竟然只能像个凡人一样被吵醒,好气。
除了刚开始在阁内学《断天机》,天天被雪老头拎着耳朵早起外,她已经很多很多很多年没有起这么早了!
不过今天襄办入族之礼的是小仙子,恐怕更是天没亮就被拎起来换里三层外三层的服饰,做各种奇奇怪怪的发髻,还要戴一堆攒花飞凤的金玉首饰......
想起数年前自己继任天机阁少阁主那日的惨状,雪晚抱着被子哆嗦了下,顿时庆幸之感油然而生。
前几日雪晚就与时琉说好,这次入族之礼,天机阁也在受邀观礼之列,为免被雪老头发现,她便不亲自到场了。至于贺礼,待大婚前她溜回天机阁一趟,到时候多带几件,给小仙子一并补上。
她迈入院里的穿堂,迎着正升到半空的朝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不管在什么讨人厌的地方,太阳总是一样叫人喜欢的。
雪晚轻眯阖着眼,正舒服得像只在太阳底下抻懒腰的猫,就忽听得院侧的游廊里穿来一声冷笑的女声:
雪晚连忙收身,顺着声音回眸一看。
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女子站在院廊下,还算姣好漂亮的五官,只可惜神色跋扈眼神尖利,白费了一张美人面。
看清来人长相,雪晚头都疼了:"你不会又是来找我的吧?"
"哼,算你识相,"时轻鸢冷笑,"封十六今日被入族之礼拖着,一天都抽不出身,我看还有谁能救你!"
"这位大小姐,我不过是扮了两日道士,又没对你骗身骗心,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哎!"
雪晚话还没说完,正想偷偷溜回房中,余光里却见一鞭已经向着她身前甩来。
雪晚扶额,叹气。
大约是看出她的束手无策,时轻鸢得逞地笑了起来,她握回长鞭,不知想起什么又微微咬牙,面露恼怒:"你诓骗我的仇,还有那日封十六当众欺辱我的仇,我今日就先一并报给你了!"
雪晚慌忙再躲:"我可是你时家的贵客。"
"什么贵客,连名字身份都不敢报上来的鼠辈!我收拾不了封十六,还收拾不了你吗?!"
时轻鸢面带厉色,一鞭再次挥出。
调不起灵力,雪晚退躲得仓皇,一不小心便脚下踩了块圆石,整个人向后跌去
--
''完了完了。''
''本来就记性不好,这下磕着后脑勺不会摔傻了吧?''
雪晚想着,都准备闭眼装**。
"哗。"
一点衣袍掠动草木掀起的风声。
倒地的雪晚没来得及感觉到后脑勺上的钝痛,已经被一只手拦后腰抱住,来人在空中借势转身,将她接抱怀中。
雪晚仰头,兴奋:"谢谢恩人救命--"
话未说完。
她对上了一双血红妖异的眸子。
"!"
圣女呆住。
"什么表情,"文是非微皱眉,似笑非笑又藏着厉色,"才多久不见,已经不认得你的夫君了?"
雪晚没来得及辩驳。
刷--!
纠缠不舍的鞭尾破空而来,眼见着就要落到雪晚身前,却被接她在怀的男人兀地抬手,攥住。
文是非冷然回眸,眼眸里妖异的血光微微熠烁。
不远处,时轻鸢的眼神一瞬便空焦地恍惚了下。
约莫三息过后。
她眼神恢复清明,恼恨地拽着长鞭:"封十六!你竟敢枉顾入族大礼,专跑来拦我!?"
雪晚:"............?"
雪晚短暂地懵了下,便反应过来--显然是某位妖皇的慑心妖术,将他在这个天境小修者的认知里换成了另一个人。
这位,算是小仙子的族妹,对小仙子还真是执念颇深啊。
雪晚心里正感慨着,就见扶抱起她的妖皇低了眸,唇畔笑意勾得妖邪迫人:"...不知死活。"
他话声起时,手中握着的长鞭竟是寸寸化作飞灰,如无形而诡异的妖火灼烧,以极快速度直蔓向长鞭另一头的女子。
雪晚毫不怀疑,那无形妖火在两息后就能把对面的时轻鸢也烧成灰。
"够了。"
圣女面色微变,抬手毫不犹豫地盖向妖皇虚握的手。
文是非眼神骤涌,无形妖火收得急促,险险擦着雪晚的袍袖划过。等回了神,妖皇眼神厉然却勾笑:"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雪晚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无视了他望向身后。
时轻鸢似乎是吓呆了--显然她纵使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但那灭杀之意她却感受到了。
死亡带来的巨大惊骇让她在回神之后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你、你们竟然敢--"
"砰!"
妖皇宽大的袍袖随意一拂,便带着私怒,将吵闹聒噪的女人直接摔了出去,重重砸在墙根。
时轻鸢面如金纸,吐了口血,恨恨瞪着他们,没来得及说话便晕了过去。
院落中重归寂静。
在这寂静里,亲身感受着身旁某束存在感越来越强烈的目光,雪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
她面上肃穆褪去,微微皱眉,两指扶额。
"哎呀,好晕。"
圣女慢慢吞吞不着痕迹地搂紧自己方才躲避中拉扯了衣衫,而致使雪肩半露的襟领,同时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绕开面前的人往屋门走:"不行,我得回屋好好休息,不能再在外面吹风了......"
话没说完,前一息还柔弱无骨的美人,下一息就生龙活虎,撸起袖子大步朝不远处的屋门逃命般蹿扑而去--
"啪。"
雪晚的手指勾住了门沿。
可惜没等她露出大难不死的幸福笑容,就感觉腰肢一紧,然后再半步也迈不进门内了。
".................."
雪晚绝望扭头。
妖皇那件火红金纹的袍子不知从哪儿延展出来一截,另一头此刻就死死系在她腰间,缠束起盈盈可握的腰肢。
大约是察觉了她的目光所在,不远处站在原地的妖皇挑了挑眉,兴味十足地歪头望着她。
然后缠在她腰间的布料像是活了,轻慢地浅挠了她腰窝一下。
"--!"
雪晚憋气。
绝望变成面无表情。
"文是非,你再这么不要脸我就喊非礼了。"
"你喊,大声喊,最好叫所有人都听见--"妖皇掌骨一翻,便反手拽住了袍袖下延展出去的红布。
他一寸寸,一尺尺,像将她拉向自己。
但最后还是他走到她在的廊下,红布收卷,只剩咫尺。
妖皇的血眸里更加妖异烁动,他抬手,最后两尺红布凌空一绕,然后狠狠向着自己方向一拉。
砰。
时家最西,主居的某座阁楼中。
正在此时,主位上时鼎天皱眉问:"轻鸢,不得无礼,为何来晚......还弄得这样一身褴褛?"
"父亲!女儿亲身--"
--
"不、不可能!女儿知道一定是她!除了她还会有谁敢这样羞辱我?还会有谁那样护着那个小**!"时轻鸢恨得要疯了,披头散发,哭得凌乱狼狈,"父亲!您必须给女儿做主啊!"
时轻鸢难掩恨意的目光在堂中一转,便落到家主时鼎天的下手侧,落地木桌后,那名少女独在繁闹之中,淡漠出神。
大殿殿门开得忽然,没敢动武拦下时轻鸢的弟子疾呼追入。
瞬息之后。
他们妖族的都这么变态的吗!
时思勇恼声:"况且她今日从卯时便更入族之服,在祖堂内行礼祭祖,众目睽睽那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
白衣的圣女就被缠缚着跌进他怀里。
"一派胡言!"在时鼎天出声前,却是时思勇先拍了桌,他恼怒起身,"十六今日辰时已入祖堂,哪来的时间伤你!"
在女儿惊怒愤恨又疯狂的眼神下,时思勇咬牙切齿:"就凭她才是时家紫辰!是这三界数万年绝无仅有的九窍琉璃心!"
"父亲为什么就不肯信我?"时轻鸢仰起被抽得微微红肿的脸,终于再忍不住,眼泪哗地淌下,她歇斯底里地踹起桌椅来,"就是那个封十六!她今天差点杀了我!
"父亲!我没有!"时轻鸢红着眼圈恨声道。
妖皇皱眉:"你觉得我还会放你一回?"
妖皇勾笑,眼神邪异:"那你再试试,看这回还逃不逃得掉。"
雪晚:"............"
时轻鸢跪直身,狠狠指向那少女所在的位置:"她今日竟然枉顾入族大礼,我出言说了两句,她便对我痛下**!"
"就赌他会不会伤及无辜。"雪晚认真。
这次耳光声更响。
满堂哗然。
咕咚。
妖皇一把拎回试图溜回屋里的小圣女,垂眸邪气凛凛地低笑:"我若赢了,便把你绑在我妖皇殿的榻上,叫你今生今世下不来榻,如何?"
抽完之后,时思勇的手掌都颤栗难抑。
妖皇眼神略动,盯着藏在细白指节后的红唇,一点欲色在他眼眸里熠起:"跟我回妖皇殿。"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是不是疯了,跑去宾客们面前你胡闹什么??"
乱草堆里,她艰难地支撑起身,而后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几乎让她再次昏过去--女子面色瞬时青白。
也是堂中唯一一个不曾看来的人。
"无辜?"妖皇低哂,"你觉得,对他而言,这三界之中当真有什么人称得上无辜吗?或者说,你觉得他现在视众生,还有什么无辜与否的分别?"
"封十六!"
时轻鸢被时思勇又气又无奈地撂在椅里--
"嗯?"
"今日辰时!"
"......"时鼎天皱眉。
忍着剧痛的时轻鸢扶住身后的墙,一点点站起来,脑海中混沌的记忆也慢慢涌回来。
而此时,时鼎天座下另一侧,族叔长老中为首的时思勇也反应过来,沉声:"鸢儿!休得胡说!"
还、还毁了我的鞭子!"
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时轻鸢眼圈气得一红,面上流露恨意:"封十六!你竟敢如此羞辱我!"
雪晚:"????"
时鼎天动了动眼神:"你说十六伤你,是何时的事?"
却是时思勇瞬息闪身到时轻鸢身前,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
"至善之心便知至恶,他心底早关着这世上最至恶的鬼。想从他手里抢走什么......便是要亲手将那至恶之鬼放出来。届时血海漂橹,骨肉青山,你看得了吗?"
惊议声中,桌案后的少女终于回了神,略微蹙眉,远远望来。
这可全靠你了啊。
夜色里的烛火交替。
夜色将落。
他侧身拉起时轻鸢,跟着堂中便没了父女两人的身影。
"不想。"妖皇毫不犹豫冷漠拒绝。
"--"
妖皇眼神微闪:"怎么赌。"
雪晚绝大多数时候极识时务。
"?你怎么那么确定?"
"等他们都被你喊来了,"妖皇邪气地笑,"那我就当众非礼你。"
"啪!!"
小仙子。
雪晚一把抱住门框。
"做主?做什么主?"
"今天可是小仙子的入族之礼,听时家的人说她和晏秋白的婚期定在了一个月后且就在时家--你真不想留下来看看?"
"--?!"
"对他或许没有,但对小仙子,有。"雪晚扬起下颌:"赌不赌?"
"..................?"
时轻鸢从昏迷中醒来时,头顶的天已经蒙上几分昏昧。
灯火将她眉眼掩映,更美得恍惚。
时思勇气极:"退一万步,就算真是她伤的你--你也给我忍着让着!今后不许对她有半分不敬!"
雪晚脸色微变:"那我们打个赌。"
"啪!!"
--她还知道心虚!
"我赢了,你就不许再把我绑在妖皇殿。"雪晚神色肃穆,"你赢了......反正你也不会赢,不说也罢。"
顾不得狼狈,女子踉跄着转身,跑向紫江阁外。
"凭什么!她不过就是从外面来的一个贱种!我才是时家的--"
于是厄难当前,她毫不犹豫地怂了,乖巧抬手,在唇前做了个打岔的手势,表示绝不出声。
"赌什么?"妖皇饶有兴趣地停下。
"她从今日起便是家主之女!你安敢对她不敬?"
雪晚立刻拨浪鼓似的摇头。
时思勇眉微抽搐了下,袍袖里握拳,他隐忍着痛惜望了眼女儿,但没说什么,转身朝主位作礼:"在下教女无方,惊扰诸位了,实在抱歉,还望诸位海涵。"
震骇惊惧之下,时轻鸢摔倒在地,捂着脸侧过身不能置信地瞪着自己的父亲。
小圣女吞了口口水,心虚地将脸转向空中的某个方向。
时轻鸢却分明感受到一股如剑凌厉的气息,从少女抬眸望来起,便瞬息而至,几乎逼在时轻鸢的喉咙前。
宴上的满堂宾客俱渐停了声,纷纷望来。
时轻鸢面色惨白。
"你当他还是万年前那位清和中正可以随天下人欺之以方的中天帝?"妖皇走上前,十分耐心地一根接一根,把雪晚扒在门框上的手指拉下来,同时懒洋洋说着。
"?"雪晚于是憋不住了,她放下手,认真纠正,"是我给你下了圣药然后跑出来的,和你放不放没有任何关系。"
妖皇冷哂:"不可能。"
时轻鸢恨得咬牙。
言罢,时思勇微微仰头,得了时鼎天眼神首肯。
时轻鸢狼狈而灰头土脸的身影出现在时家的迎宾宴上时,入族之礼显然已经结束多时了。
"--等等!"
妖皇支起眼皮睨她:"等什么。"
时轻鸢砰然跪地,恨声呜咽:"请家主为我做主!"
"......可是我想啊!"雪晚憋气,"而且你都不为你师父考虑考虑吗?他的小仙子可是要被别人娶走了哎!"
76、紫辰动世(十七)(你还想听我祝你大婚之喜?...)
华贵巍峨的时家迎宾殿上,灯火通明,金声玉振。"值此良辰,宣嘉姻于世人......"
"合玄门、时家两势之姻亲,缔秋白、十六之道契,以修盟好......"
"十月廿八,嘉礼之日,共候此间。"
堂中金石相击,两席宾客同声起贺,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人声鼎沸里,同在众人目光焦点之处,时琉举杯,望着酒浆晃荡的液面上摇曳的烛火,她有些失神。
大婚盟约,这便算定下了。今夜之后天下尽知,再无反悔余地。
时琉闻声抬眸,映入眼帘的是袁回那张方脸。
她今夜破例坐在时家席里,与玄门弟子隔殿两列相望,未料及面前会突然窜来这样一张熟面,时琉略微怔了下才反应过来。
"这大殿上众目睽睽,晏师兄作为我玄门表率,又是你道契之侣,自然不方便表现得太不矜持嘛。"袁回双手恭敬捧着酒杯,话却没动作这般正经,"但他又一直望着这边,只好由我过来问候师姐了。"
果然便见与她相对的位置,晏秋白眸目如湖,静谧又漾着灯火似的笑意,浅浅望着这边。
她本就极少涉足尘世,更是从未见过或是参加过什么大婚,也不知旁家的未婚夫妇都是如何相待的。
思索过后,少女有些生涩地并起纤纤玉指,严正古板地端稳酒杯,遥遥朝晏秋白躬了躬身,然后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对面桌案后,晏秋白一怔,旋即莞尔失笑,同样起手回敬了一杯。
时琉想应当是妥当了,放心地落回杯子。
然后一抬眼,时琉就对上袁回扶额望她一言难尽欲言又止的神态。
少女没什么表情地微歪了下头,头顶收拾了大半个时辰才倒饬出来的金玉叮当的牡丹髻跟着轻晃了晃:"我做错了?"
袁回叹声:"师姐还觉着自己哪里对啊。"
"嗯?"
"你和师兄可是一个月后就要鸳鸯眷侣,比翼**的,哪有这么,这么,"袁回憋了半天,"我爷爷都没你古板。"
"很古板吗?"
"就师姐你刚刚敬酒那个大礼,知道的是道侣之间相敬如宾,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是谁家拜寿。"
"......"
少女沉默几息,点头:"那我下次注意。"
袁回梗了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在心底腹诽自家师兄日后自求多福,便调身准备回去了。
只是还未迈开第一步,身后少女忽喊住他:"等等。"
"师姐还有何吩咐?"仿佛见朽木开窍了的神色,袁回眉开眼笑地转回来,"可是要我捎什么话?"
时琉又望了眼方才扫过的玄门弟子坐席,她一顿,轻声问:"玄门弟子今日到场,可有告病未至者?"
"遗漏了?没有吧。
"袁回扭头看了遍坐席。
时琉眼神微晃。袁回既然未察,那便是酆业暗中离开,并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借口或者由头。
他也是放心,便不怕被察觉吗。
少女垂了垂睫:"嗯。那你回去吧。"
"噢。"
袁回看了眼这个不开窍的榆木师姐,摇头叹气地回去了。
到晏秋白身旁,袁回落座,忧思郁结:"师兄,十六师姐她实在是......"
"如何?"晏秋白浅一回眸,似笑非笑地望他。
袁回梗住:"挺、挺好的,师兄你多加珍惜。这么好的姑娘,世间恐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嗯,我也这样觉着。"
"?"
不等袁回产生自我怀疑,就听晏秋白又问:"方才你走之前,她叫住你,是有什么事情吗?"
"啊?没什么,就是师姐忽然问我,今日有没有告病未至的玄门弟子。"
晏秋白略微意外。
袁回想了想,忽地恍然:"噢,其实师姐是表面上很淡定,实际上也很紧张的,所以这么一目了然的全部到齐的状况,她还要再跟我确认一遍。"
"--"
晏秋白眸里微晃的笑意兀地凝住。
一两息后,他侧眸:"今日不曾有弟子与你告病?"
袁回想都没想:"当然没有啊。师姐入族之礼这种大事,谁敢告病不来?再说了,要告病也不会找我嘛。"
晏秋白放下酒杯:"那与你师姐和你同至时家的那名弟子呢。"
"哎?"袁回扭头,对着不远处弟子席中一指,"那不是在那儿吗?"
晏秋白起眸望去,瞥见席中一位几日前随他和时璃同至的弟子。
酒杯在修长指骨间缓缓握紧。
"怎么了师兄,"袁回笑着转回来,像全然无察觉,"你是不是喝醉了,连随队下山的师弟们都不记得了?"
默然过后,晏秋白淡淡勾笑:"嗯,我记错了。可能是这几日太累了。"
"那我再敬师兄一杯,算是晚到的接风洗尘?"
"......"
抬起酒杯,晏秋白从袍袖侧隙望向对面--
桌案后的少女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盏中灯影恍惚。
池中月影也恍惚。
长空泼墨,一轮弯月如刀。
时家迎宾殿的侧殿旁有一池荷花,只可惜九月已末,半池凋零,满目的姹粉嫣白支离残破,委顿在碧叶丛中。
露出半湾清池,映着天上的月影与水边的人影。
而后清风拂过,雪白衣袍旁,又多了一道藏在金红盛服间的香影。
雪白衣袍侧过身。
"终究要废止的婚约,你管它作甚?"魔冷冽着声线,眉眼如覆冰。
"只对我,还是都如此?"
魔一言未发,一步未动。
时琉认真想过,然后点头,仰脸:"如果主人愿意说的话。"
隔着少女薄影,四目对峙。
蛊人亦噬人。
"不能更早些了?"
直到眼睛的主人轻眨了下睫,少女情绪淡淡的五官间露出一点不解:"主人?"
--
时琉低下眸子想。
"进去?做什么,"酆业微狭起眸,懒洋洋的声音像随口说,"贺你们大婚将缔的够多了,还想再多听一句?"
酆业神色冷淡,漆眸里深浅莫辨:"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时琉眼神微黯:"只对你。"
魔缓缓转身,俯近,抬手捏起少女下颌,他狭起的长眸里沁透夜色似的凉意:"我何时这样说过。"
魔似乎有些怔了,直望着她的手将他的垂贴回身侧。
为了那种人有何遗憾?
时琉皱眉。
"?"
"嗯,该昆离觉着遗憾。"
时琉犹豫了下,还是动作极为轻柔但认真地--她拂去捏在她下颌上的酆业的手。
酆业一怔,薄唇微勾,像是自嘲却又像愉悦:"难怪。"
--难怪什么。
时琉不自觉微栗了下,然后回过神,她想脱开他紧攥她手腕的指节:"主人......?"
时琉略作思索:"那我请禀时家主,将婚契之日再向前提几日?"
"没有,只是不想等了。"酆业隐着情绪,余光瞥过少女那一身红衣如火。
酆业再忍不住,他冷睨过来,字字声沉:"你还想听我祝你大婚之喜?"
清而锐利的剑风擦过两人身周外的神识罩子。
尤其那双眼眸。
余音入耳,少女惊惶抬眸。许久未见的惊栗缠在她清透的眼眸里。
"......"
酆业不记得自己看了多久。
可是徒劳。她的挣扎似乎更刺激了他什么,他握她更紧,且徐缓而不容抗拒地将她拉向他:"道侣关系?"
时琉有些没跟上他的思路,恍惚了下才摇头:"玄门与我商定,是大婚之礼前一日才能给的。"
时琉微微吃疼,但仰着他的眸子安静又坚决:"我说婚约既成,今日开始,主人便不该这样了。"
可惜魔不肯再说下去了。
时琉抿了抿唇,还是坦诚以告:"天境巅峰,触碰到造化之力后,你离着近时我便能察觉到你的位置了。"
"主人,婚约既定,您不能再这样。"
"遗憾?"
更勾起魔眼底沉戾又疯狂的恶意。
时琉沉默了下。
他俯身更近--
然后他微勾唇:"真遗憾。"
魔召回神,低阖了阖眼。
时琉默然地陪他站了许久,才开口问:"主人不进去吗?"
"--?"
"那我要不要............"
"在它废止之前,晏师兄与我都是将结契的道侣关系。"
晏秋白冷眸提扇:"阁下,请放开我师妹。"
要是多他一句,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了?
时琉停顿了下,略微不安地仰眸望着酆业:"主人是觉着身体哪里不适吗?"
一切情
欲暗涌消止。
于是一夜竭力避过,但少女身影终究还是在这一次彻底映入他眸底。
魔的声线低哑,眸如无底渊海,深噙住她的身影。
他转回身去。
时琉怔望着,只觉得它漆黑深透,仿佛要透尽这夜色苍穹,从至暗处释出什么她从未见过的可怕存在。
"--!"
"应当不能。"
"?"
"就在刚刚他错过了一个机会,"魔低缓着声,慵懒散漫,"一个随便什么人都能杀了我的机会。"
"......"
隔音不复,天地间风声重灌下来。
他偏过脸,去望池中的残荷:"罗酆石有下落了么。"
可时琉还是觉察到了--魔从未有过的暴怒,如无形之焰,瞬息便腾灼在身周每一芥子须弥之中。
他只觉万籁俱寂。世间也安静得只余这一双眼睛。
他是在想,难怪她是他命定之劫吗?就仿佛一柄天生便克制他、生来便注定送他归灭的利器,连对他气息都格外敏锐,像冥冥中气机相连。
艳红如火的盛服,欺霜赛雪的肤白,点朱唇,红妆金粉,眉心一笔细勾浅挑的花钿,牡丹髻上玉扣金坠......
"你说什么。"
时琉神色愈发不解。
在她指尖将离时他兀地清醒了眸色,眼神戾然凉薄,反手便狠狠握住了时琉的--
却也全抵不过那一双澄透至极的瞳子动人。
于是眉峰更紧了些。
她自然不可能忘记--西帝昆离,万年前三界之战的主谋之一。
酆业握着时琉手腕,抬头,他视线徐徐越过少女肩头,望见了站在几丈外的温润如玉的清影。
"唰。"
77、紫辰动世(十八)(要想行善,便要除恶。...)
一轮弯月凉沁沁地映在荷池的水面上。剑风扫得一池荷叶倾折时,水里的月牙也被吹得皱晃,像少女不安地仰起来望身前人的眉眼。
只是她仰着他的清透的眼眸那样着急,还有些慌,像是生怕他不管不顾疯起来,伤了她师兄,或是怕他露了身份,拿不回罗酆石。
他若是和不远处那个叫他从第一眼就莫名不喜的人打起来,她一定是要选一边的吧。
握着少女手腕的指节慢慢松开时,时琉眼神里都流露出未曾想到的意外。她茫然地顺着手腕望回酆业脸上,却只见得了他低敛着睫的薄哂。
这应当是第一次,时琉在魔的神容间看到这样一个黯然自嘲的笑。
然后魔的身影如烟云散去,到最后一丝轮廓也消失在时琉眼前。
时琉怔忪望着空了的面前,她只记着他离开前最后撩起睫尾望她那一眼,莫名叫人难过。
晏秋白的声音唤回时琉的失神,她回过身,迎上走过来的晏秋白:"师兄,抱歉。让你担心了。"
确定时琉无恙,晏秋白略松了口气:"方才那位,是你朋友?"
她并不想骗晏秋白,但又不知要如何介绍酆业和她的关系。
似乎是看穿了时琉的不自在,晏秋白轻叹了声:"没事就好。大殿中是有些闷,我陪你走走?"
"好,"时琉点头,"谢谢师兄。"
今天是时家的大日子,除了必要的护卫,所有人几乎都齐聚在迎宾殿,反倒显得殿外偌大的庭院楼阁空旷得有些寂寥了。
好在时琉原本便不喜欢热闹,这样安安静静的,只有夜风拂过的声音也很好。
沿着轻纱曼舞的游廊,两人无声走了很久。
直到时琉心神终于安定,她回过头,有些好奇地看着晏秋白开了口:"师兄不再问刚刚离开的是什么人了吗?"
时琉意外:"师兄不好奇吗?"
"好奇。但心里好奇和问出口,是两回事情,"晏秋白握合起手中的折扇,偏低下眸望时琉,"我知道方才那位朋友大概牵扯到你不愿提起的过往,比起你的不愿,我的好奇并不重要。"
时琉想了很久,点头,眉眼微弯下一点:"难怪袁回那样说。"
"嗯?"晏秋白不由也随少女含上笑,"他说什么了。"
"他说以前在门内,很多师弟师妹甚至长老们聊起你,总说你是圣人,"时琉有些感慨,"能这样轻易压抑自己的本能欲i望,师兄确实不像凡人。"
晏秋白听得无奈:"你是不是被袁回骗了,我从未听他说过。"
"那是因为一次掌门听到,厉言训斥过,说是不敬天道折你运数什么的,后来他们就不敢再提,改口称你作玄门第一公子了。"
晏秋白一梗,难得不自在似的。
时琉眼角又弯下些:"我知道师兄也听不得这个称呼,以后我就不提了。"
"连你也打趣我?"
晏秋白无奈地转回来:"我不喜欢他们这样称呼,是因为我知道,我并不是他们口中称赞的和心中想象的那样的"圣人"公子。克己复礼非我心中所愿,身份所在,不得不为也。"
时琉不是很相信:"可是师兄在我看来,一直便是圣人模样。"
"圣人当是为众生大义从容赴死,无怨无悔。"
"师兄不也做得到,甚至曾经这样做过吗?"时琉若有所指。
"我会为了道义而死,但我谈不上无怨无悔,"晏秋白笑了,"死前我会想我挂念在意的人,若是未死,我会觉着侥幸--圣人怎会如此?"
"......"
时琉停在廊下,认真得眉心都轻蹙起来。
许久后她像是想通了什么,转过身来望着晏秋白:"圣人本便如此。"
"嗯?"
"因为圣人也是人,若是连师兄说的这些私情都全抛却了、一心只为苍生为众人,那便也不是圣人,只是圣、是神明了。"
晏秋白难得怔愣。
而时琉仰起脸,认真得有些固执地看他:"不要做神明,师兄。"
晏秋白被少女神色逗得忍俊不禁:"为何?"
"因为,"时琉黯下了眸子,"真正的神明,结局很惨的。"
"?"
寂然的夜色里,时琉兀地回过神。
在这个话题走向更不可控的方向前,她及时停下,转回最初:"师兄好奇的我的那位朋友,他的身份我不能告诉师兄,但是他和我的关系,我想过了,是可以与师兄说的。"
晏秋白手中的折扇无意识握紧了些:"你若不愿,不必勉强。"
"没有勉强,"时琉轻声,"他是我的恩人,亦是我的故人。我欠他许多许多,大概今生今世都无法还清。但用不了多久,等我将我能还他的最后一件东西给他,他便会离开凡界--此后仙凡两隔,我们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
"最后一件,是罗酆石吧。"
"...嗯。"
时琉并不十分意外晏秋白会猜到,承认也坦诚。
晏秋白笑叹了声,抬手刚想揉揉小姑娘的脑袋,又对着那头金玉叮当的牡丹髻住了手:"你就不怕说给我会坏了你的事?"
"我相信师兄,"时琉认真答,"就像师兄明知道那个人很危险,但还是因为相信我,所以愿意不作追问一样。"
晏秋白一怔,莞尔:"我小师妹好像长大了。"
时琉同样轻笑起来。
然后她想起什么,连忙收敛:"师兄也能回答我一个好奇吗?"
"嗯。你说。"
"昨日在时鼎...时家主那里,我见到了一枚芥子戒。"时琉停顿。
晏秋白眼神微晃,笑意淡去,不知是不是时琉的错觉,从来温润无害如青年文士的师兄在此刻望着,眸子里也像凝起一层薄薄的霜色。
于是时琉余声更斟酌:"我靠近那枚芥子戒的时候,它会亮起来,时家主说里面是我幼年时的一件旧物,还说,那枚芥子戒是师兄你的。"
"......"
晏秋白回过神,霜色尽褪,眼神也重柔和下来:"你是想问,为何我的芥子戒里会有你的旧物?"
时琉立刻点头。
晏秋白假作苦恼:"这个我也想告诉你,但是......"
尾音拖长。
时琉通悟了什么,略微纠结地蹙起眉心:"嗯,师兄不说也没关系的。"
话音刚落,就听头顶那人低轻地笑了声。
"?"
时琉茫然仰头,却是第一次见晏秋白笑得这样明晃晃的,眼尾都垂弯成了月牙似的,愉悦从那副温润守礼的壳子里满溢出来,藏都藏不住。
时琉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
她被师兄"骗"了。
师兄竟然都会戏弄人了?
答案却已经足够了。
此时天色业已黑了下来。
房中兀地响起个低哑好听的声线。
和已经重新成为半个时家人的时琉不同,晏秋白月初便启程回返玄门,筹备大婚礼程。
不等她发问,晏秋白屈指,极轻地叩了下女孩额角:"不要急。等你突破化境,一切被封印而忘记的事情,你都会想起来的。"
少女面色苍白,匆忙读阅过后,细眉不知因疼痛还是剑讯内容而轻皱起来--
帘后,榻上修炼的少女睁开了眼。
时琉想过利弊,决定不再强求,她下了榻,走向桌旁。
而就在她进门之时,收到了来自晏秋白的剑讯。
入族之礼后,时琉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得不从紫江阁的客居,搬去了西边时家主阁。
"......"
晏秋白略感意外:"为何?"
而剑讯中正是晏秋白的行程,言称入夜将至山下。
闭门苦修半月有余,天境巅峰到化境的最后一丝也将被她抹平-一原本她有所感察,只需再有一日一夜的冥想修炼,灵气境界便能破壁,她也将彻
这般过了半个月多,弟子们再路过慧辰轩时,眼神表情里已经只剩敬佩和古怪。
榻前,迤逦的长袍直垂到地上。
十月十五,月圆之夜。
"你去哪儿了。"
在时家弟子被连累得苦不堪言时,时琉这位正主,今日也没好到哪去。
"要不是入族之礼都已经办过,两家婚期也通传天下了,那我真的要怀疑这位新师姐是家主和长老们故意请来折磨我们的!"
--反正不能做灵气境界的修炼提升,干脆去演武场,实战提升一番好了。
于是,在时琉的效应下,时家主家勤奋修炼的风气都被迫"端正向上"许多。
"别挣扎了,丁老昨日还说,人家玄门仙才都能十六七日闭门不出,我们一群废柴怎么敢偷懒的。"
这位师姐,那简直是不见光啊。
难禁的笑色在他眼底像池中的月影似的晃动,他轻咳了声,清过笑得发哑的嗓子:"没有骗你,这件事我确实不想亲口告诉你。"
作为家主之女,便是自动晋为同辈之尊之长,时家子弟见到时琉都要喊一声师姐。起初主家弟子们心里还有些不满,凭空多出来这样一位师姐压在头顶,日后即便是作威作福他们也只能忍着。
但他最终没说什么,只点头:"好。不管你想怎样做,师兄陪你。"
不能入定强行修炼,只怕反而可能危及自身,甚至走火入魔。
最新挂起来的那块书着"慧辰轩"三字的墨意淋漓的牌匾下,那扇房门从合上开始,似乎就从来没打开过。
"......"
魔靠坐在床角,倦懒散漫地撩起眼,睨着她。
魔:我才不想知道(嘴硬)
晏秋白立扇未语。
时琉神色慢慢恢复如常:"好,用不了多久,我会自己想起来的。"
翠玉石榴手链和断相思都搁在桌上。
演武场上再无一个肯应战的对手,而经脉间阵阵如浪潮般的撕裂痛感也一次重过一次,时琉只能回到主阁的慧辰轩内。
少女一顿,抬眸,"而除恶,务尽。"
十月中的风已经凉了许多。
"我前些日子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恶人太多,要想行善,便要除恶。"
"听说她上个月住紫江阁也这样,天天闭关,绝不出门。"
偏偏这位师姐似乎在时家的待遇比他们时璃师姐还要尊贵--所有祭祖、公训、族内课业,她似乎一概特权不必参加,于是连仅有的族中见面的可能也没了。
直到桌上被冷落的断相思震出不满的微鸣,才唤回了时琉飘远的神思。
"那仙才还能是人吗!显然不是了!我等凡人如何比啊?"
"希望这位仙才早日飞仙,莫来连累我等凡人了!"
他是不是生气了,那日离开前他说的那句不想知道又是什么意思呢。
更可怕的是,这样一个修炼疯子,竟然还是一个他们天赋摞起来都没她高的不世仙才,简直不给他们留活路了。
不知是否与她修为大幅提升、即将晋入化境有关,夜晚尚未降临,她在这白日里已经感觉到明显的气血翻涌,经脉也隐约有细微而绵延不绝的痛感。
"嗯,"时琉一顿,"原本我也是打算在大婚前晋入化境的。"
这种状态下,即便是她,也无法专注入定。
时琉拿起手链,系在腕上,下意识将那枚翠玉石榴转到手腕心正中位置,她拿指尖抵着它,不由微微失神。
"我对我未来的日子已经绝望了!!"
今夜还会有圆肚黑瓶搁在桌上吗。
等晏秋白笑罢,便见面前的小姑娘木着脸望他。
"化境?封印?"时琉一怔,随即眼神微凉,"是时家的人做下的吗?"
毕竟在这个年纪里他们见过勤奋的,但没见过这样勤奋的--
"不要操之过急。"
打从时琉搬过来,别说让他们喊声师姐了,连面儿都没一个人见过。
玄门所处情境正特殊,这场大婚已定在时家襄办,晏秋白此次会带更多玄门弟子前来拜访,算是下聘。
日常修炼都像自己给自己关禁闭。
时琉蹙眉想着,迈入里屋,正思索着如何回复剑讯,劝晏秋白不必过来看她会更合情理些--
偏偏今日怎么也无法入定。
"救命啊,我不想再加修炼课了!"
少女松开了手腕上的翠玉石榴,转握起断相思,朝门外走去。
"果然还是不能入定。"时琉垂眸,微蹙着眉默然自语。
枫叶:没错我故意的。
一个时辰后,时家弟子的痛苦嚎叫声便从西边的主家学堂,蔓延似得传到了东边的时家演武场。
时琉一怔,抬眸。
然而修仙者寒暑不侵,时琉屋内的窗也是一直半支着。此时秋风穿堂而过,撩得床榻前纱幔微微拂动。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偏是今日。
说起来,对峙那里,魔不是不想知道,是不敢知道,因为他怕看见石榴站去师兄身旁。
于是。
"嗡嗡--"
时琉眼神略疑惑。
底迈过天境巅峰的壁垒,晋入化境。
不知是动了怒,还是在筹谋合心飞仙之事,酆业自入族宴礼过后,便再也没有现身过了。
原因时琉也清楚--
晏秋白眼神微晃。
结果入族之礼结束半月有余,时家弟子们就发现自己有多大错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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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紫辰动世(十九)(像一个沉沦迷失的吻。...)
鲜红的血浸透了少女粉白的衣衫外袍。在女孩似曾相识却又已陌生的眼神下,时鼎天怔忪许久,终于沉沉叹出声气。
本该无形的空气荡起波澜,一道人影在不远处缓缓现出。他身上穿的是玄门的道袍,显然是这次同下幽冥的一位玄门长老。
“听她自称,这个魔头余部,不会是你时家的人吧?”袁沧浪面皮紧沉,“不然是何故,叫时家主如此手下留情,竟然就这么放走了那魔头!”
入主的神魂被玉佩强行送离,方琼身体已委顿在地,陷入昏迷。
时鼎天握剑的手收紧:“确实是我时家……旧时一支旁系的后人。”
时琉身影微颤了下,像是承受不住那刺入胸口的冰凉剑身。
“想是这孩子受魔头所蛊,误入歧途。”时鼎天吸气,提声:“今日之事,我定会秉公处理,绝不从私。待审出那魔头身份目的去向,再还诸位一个交代!”
话落,时鼎天面色一沉,怒拔剑尖。
在少女黯下跌落的天光里,她倒在冰凉的地上,看见那个高高在上垂眼冷冷睥着她的时家家主转身离去:
“来人,将她绑了,醒后再审。”
“……”
再醒来时,时琉身在一个昏暗的石室。
她下意识张望向唯一的窗口,对着她所在的位置,天边暮色昏沉,显然又将是幽冥新的一夜。
第三夜了。
封邺说过,神魂离体最多五日,届时,即便时家什么都不做,她的神魂也会自动消散,飘零幽冥。
何况……
时家真的会放过她吗。
“那个魔头的部下醒了!快通知家主!”
嘈杂的声音迫入耳中,也唤醒了时琉最后一点沉昏的意识。她动了动胳膊,腿脚,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被紧紧束缚的窒感。
女孩脸色苍白,低头望去。
不知何时,她已经被绑在一座草草完成的刑架上,四肢受缚。
时琉愣了许久,无意识地轻牵了牵唇角。
也是。
既已当众将她打成时家旁支一脉,她又怎么敢奢望,杀伐果断的时家家主肯真放过她,让她以一死轻松结束?
“魔头余孽,你笑什么!”看管她的是个有些刺耳但熟悉的女声,不等时琉抬头分辨,狠狠一鞭已经抽在她身上。
啪,一声脆响。
大约是皮开肉绽,连痛觉都迟钝而麻木地传回来。
时…轻鸢。
时琉惨白着脸,咬着唇抬眼,看见对面少女冷厉薄怒的脸:“我就说,琼哥哥怎么会为了你这么一个末支旁系打我,原来根本就是你们冒充!还害得琼哥哥到现在都昏迷不醒,看我不打死你!”
一鞭扬起,眼看又要甩下。
忽的,少女的手腕被人握住。
时轻鸢扭头就要发火:“谁敢——时、时璃?你,你怎么来了?”
时轻鸢在时家再骄扬跋扈,也很分得清时璃作为时家天骄,无论在族中长辈还是外界,与她的地位察觉有多云泥之别。
更别说凡界人尽皆知的“紫辰仙子”的名号。
在别人面前时轻鸢再敢耍威风,换到时璃面前,她也只能收敛着。
“家主还没来,谁让你妄动私刑?”时璃侧颜清冷,声音微寒。
“我,我是,”时轻鸢眼珠子转了转,“我是想逼问出逃走的那魔头的去向!”
“你们只负责看管,审问事宜,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
时轻鸢恼火,但不敢反驳,正两相僵持的时候,只听石室外传来时家子弟的行礼问候。
“家主。”
石室侧廊,石门被人打开。
以时鼎天为首的一行时家人,齐齐踏了进来。
时璃和时轻鸢也立刻松了手,转身低头,各自称呼行礼。
“阿璃,你怎么在这儿?”一见到时璃,时鼎天脸色变了变,上前两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就下榻了?”
“父亲,我没事。”时璃迟疑了下,她摸了摸手上那只稍大的芥子戒,“您昨天说,她是时家的人?”
“……”
时鼎天眼神轻烁。
昨夜在掀了顶的通天阁内,时琉自曝身份,但那句话只有逼近的时鼎天与隐藏在附近的玄门长老袁沧浪听到了。
时璃不知,时鼎天也不想她知。
“这件事和你们小辈无关,你不要插手,让父亲来处理。”时鼎天说完,不给时璃反抗余地,向一旁看守的时家弟子示意,“你带她们出去。”
“是,家主。”
时璃有些迟疑,可时家几位耆老甚至是玄门两位长老都跟在时鼎天身后一同来了,她不敢说出晏秋白可能和藏在时萝体内的神魂是旧识的事情,尤其怕牵累到还在昏迷的秋白师兄。
权衡过后,她只好暂时忍下,扭头离开。
石室的门再次合上。
时家耆老们站在石室前,独时鼎天一人上前。
刑架上少女低阖着眼。从始至终,她没看他们任何人。
“和你同行的那个魔头,到底是什么身份?”时鼎天问。
“……”
“他现在在哪儿,你应该知道吧?”
“……”
时琉始终阖眼,咬着唇一言不发。
“时——!”
那是时琉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夜。
不知多久过去。
……
断断续续。
暴怒起伏下,时鼎天面色慢慢沉冷如铁:“是,我时家自然没有为虎作伥的至亲——那个魔头不会救你,也救不了你——即便如此,你也要护他到底?宁可神魂俱碎?”
时琉怔怔望着,从时鼎天手里垂下的无形长鞭。
当疼痛和折磨重复太多遍,人的意识也会麻木,就好像神魂已经飘离躯体,只是停在上空,漠然注视着下面被绑缚在刑架上、疼得死去活来还要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吭声的少女。
一声烈响,鞭尾狠狠甩在女孩脚尖前。
她生身的时家。
这大约是她在这人间的最后一夜。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畏我者,想杀我者。
“——可以吃了哎。”
时鼎天原本以为那是眼瞳的美,是天道对她平庸无奇的弥补,此刻才发现,原来是眼神、或说眼神至深处,那朵神魂之火的美。
像要被撕破一切表意,将内心偏私丑恶全部公示于她。
时鼎天一挥手,碎了那隔音结界,震颤着手将鞭子甩在快步上来的时家子弟怀里。
“好,好!来人!”
也就是说,死在这长鞭下,就是神魂具碎,不入轮回。
碎不成音。
狡彘化作只猫狗的大小,趴在石榻旁,远远看着站在月色下的白衣少年。
她呼吸很轻,面容恬静,嘴角还微微翘着。
像在一场好梦。
漂亮,安静无声。
月光透过鬼狱碗口大的窗,殷殷地红。
石室中那些嘈杂琐碎,难以辨认的声音都已远去,时琉耳中的嗡鸣也渐渐消止。
不来也罢。
只一息,她惨白的额头就渗出了细密的汗——明明那鞭,还尚未落到她身上。
时琉从生下来就只算得上样貌平平,可她有双极美极美的眼睛,对视一眼,好像就能让人敞开心境,任她感应。
女孩垂着的睫轻颤了颤,一两息后,她睁眼。
……
她曾那么渴望的,父亲母亲。
神魂虚弱将碎的少女仰头,望见了石室对着的石窗。
狡彘大得可怜可爱的眼睛里闪过贪餍,它躁动难耐地刨了刨爪,又舔了舔舌头。
“时琉!我不管你对时家有多少仇怨!这件事事关苍生、事关凡界幽冥无数人的生死!你今日不说,我时鼎天就算亲手弑杀至亲、也绝不会对你有一丝纵容顾忌!”
那是一双澄净的,不曾被世俗所染的眼眸。
她没有死在孤寂清冷的鬼狱,没有死在罪不可恕的祸世魔头手里。
“啪!”
……
生复死,死复生。
他冷漠清寒,遗世独立。
时琉阖上眼,几息后,她轻轻哼起碎轻的歌来。
可美得太过,透视人性。
“打!打到她说为止!!”
时琉低头,她忽然想笑了,脑海里也就忽然想起那个白衣少年站在幽冥血色的穹顶下,肆意地笑,却眼神冷漠地与她说。
“…纵容,顾忌,至亲?”
比鬼狱的窗稍大些,一轮清幽血色的月,疏远而静默地挂在夜穹中。
时琉瞳孔一颤,不是吓得,是疼得。
时琉好奇地想着,就低着头,学他轻声笑了起来。
最尽头的小牢房里,石榻上,此刻正躺着个安然入睡的少女。
早知,早知。
幽冥夜里的血空终于降临。
他说这句话时,也像她现在这般绝望心死么。
他不看榻上少女一眼。
时琉低低唱着。
“…魔头余孽,执迷不悟!”时鼎天沉声,扭头,他手一抬,旁边耆老们中间有人端着的木盒打开,一道闪着雷光电鸣的好似无形又有形的鞭子就飞了出来。
早知这人间。
它流传在凡界最北的疆域,幼时照顾她的第一位使婆奶奶,总是在她哭着找父亲母亲的夜里,一边轻轻拍着她背脊,一边低声哼唱给她听。
琉字未能出口,时鼎天气得狠狠攥拳,“我不知你这些年遭遇了什么,但你定是受了他蛊惑,那是个能在淞州屠家灭门的大魔头!你这样护他,他在意你么!?”
“这是神魂鞭,不伤躯体,只碎神魂,”时鼎天咬牙,颧骨抖动,眼神震颤地瞪着她,“那魔头,人人得而诛之,绝不容你包庇藏私——你想清楚,是真要为了他,断了神魂轮回?!”
她的父亲。
女孩轻声念着,因为缺水和失血让她眼前昏黑,声音也涩哑,可她还是强撑着仰起头:“这些东西,您什么时候,对我有过一丝呢?”
可石壁照影里,少女神魂栗栗,几乎支撑不住——仿佛下一息就要彻底碎裂,化作光尘消匿幽冥。
“……”
她曾夜夜企盼的家人……
她死在锦簇人间,死于至亲。
电闪雷鸣,一点余波都足够叫她痛彻骨髓。可她听见了,时鼎天说的,是神魂轮回。
僵持数息,时鼎天神色难堪。
她学得不好。
“!”
惹时鼎天额上青筋绷起,随他甩手,一道隔绝声音和神识探查的结界轰然落下,将两人与时家耆老相隔。
他不但要她死,还要拘她神魂、断她轮回?
“……”
“主人,她要**。”
那是首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