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他位极人臣》 1、001 北风催地,风雪呼啸。 刺骨的寒风侵袭过干秃秃的树冠,刮下泠泠的飞雪。 兰芙蕖抱着一筐粗炭,踩在雪地上,走得有些着急。 将近年关,天气愈发严寒。雪珠子从树上坠下,簌簌落在少女肩头。 正走着,背后隐约传来几声议论: “想那兰家,先前是何等的荣耀,如今满门流放,连个最低等的士卒都不如。” “是啊,有些人凭着几分姿色被柳大人瞧上了,是她的福气,她倒好,放着好好的主子不做,非要做这低人一等的奴婢,还以为自己是当初那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呢,真是假清高……” 也不知是不是风雪冻的,兰芙蕖的腿有些僵硬。 还未走进院,便远远地看见阿姐在门口等着她,见她面色不善,关切地走上前来。 “怎么了,可是又听到那些不干净的话了?” 少女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她们说什么?” “没什么,” 她回过神,把手里的粗炭递过去,朝屋里看了一眼,“姨娘呢?” “刚歇下没多久,听见你回来,这会儿又要起来见你。” 兰芙蕖擦了擦手,赶忙掀帘而入。 房里虽然燃着炭,可并不比屋外暖和多少。 她一眼看见床榻上躺着的妇人。 四年的时光,蹉跎了这个女人身上所有的风华。安姨娘躺在床上,两颊凹陷,因为发着烧,她颧骨上一片绯红。 可那双唇又是病态的惨白。 见了走进门的兰芙蕖,安姨娘眸光亮了亮,终于有了些精气神儿。 她撑起身子,兰芙蕖忙扶着姨娘,往她身后垫了个硬邦邦的枕头。 “蕖儿,又在外头受委屈了?” 闻言,少女抿着唇,没说话。 只将眉目微低,浓密纤长的眉睫乖顺地垂着,眼睑处的阴翳轻轻颤动。 安姨娘靠在床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女儿。 自己给了她一副好皮囊,兰家又将她教养得很好。她温顺,乖巧,懂事,善歌舞,饱读诗书。 若不是庶出。 若不是四年前,兰家那场灭顶之灾。 兰家女眷,悉数流放驻谷关。 安姨娘叹息一声。 “屋外头的那些话,姨娘都听见了。” 这话听得兰芙蕖心头一凛,抬起头来。 还在江南时,她便已姿容绝艳。如今过了四年,这一朵芙蕖花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窈窕动人。如若兰家还未没落,前来提亲的贵公子定然会排满整条街巷,安姨娘也会为她精心挑选一户出众的好人家。 可现在,这朵芙蕖,却要折于这里所谓的权贵之手。 柳玄霜。 那个阴晴不定、吃人不吐骨头的男人,以安姨娘的救命药为要挟,要她去柳家做妾。 安姨娘看着她,泣不成声: “蕖儿,当年若是让你跟了那沈家的小郎君……” 寒风灌来,妇人猛烈地咳嗽两声。 那一声声牵动着肺腑,似乎要将整颗心都咳出来。 兰芙蕖听得不忍:“姨娘,您莫说了。” 安姨娘摆摆手,执意道: “姨娘能看出来,沈家七郎虽纨绔了些,却是真心实意待你好的。都怨我,没有劝住你父亲,将沈家的婚贴当着他的面撕了……他也犟得很,你父亲撕一封,他就重写一封,来来回回写了二十多封提亲的帖子。” “他那样喜欢你,若你一开始嫁给他,也不用跟着我们来这里受苦。” 说到最后,安姨娘声音发抖,手指颤颤巍巍地,抚上少女眉眼。 “当初,我若再坚定些,劝住你父亲,让你嫁给沈蹊该多好……” 兰芙蕖跪在床边,轻轻阖眼。 “姨娘,都是前尘往事了。” 沈家七郎。 沈蹊,字惊游。 兰芙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 一时间,她竟有些恍惚。 小时候,沈惊游是她最讨厌的人。 他是江南最年少轻狂的世家子弟,锦带白玉,纨绔张扬。整条青衣巷,他一个人称霸王。 少年鲜衣怒马,年少轻狂,拉得一手好弓,也逃的一手好课。 因为她父亲是学堂夫子,沈惊游很喜欢欺负她。 直到那日。她刚受了父亲的训诫,抱着书本走在巷间小道上,他骑着马,从郊外打猎过来。 烈日灼灼,落在少年紫衣之上,他左手懒散地把玩着马鞭,漫不经心地喊她。 “小芙蕖。” 兰芙蕖不想见到他,别开脸去。 对方跳下马,径直来到她身前,扯了扯她的辫子。 她站着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对方来到自己面前。少年眯着一双眼,满脸兴致,唇角微扬。 “哟,怎么又哭了,”他似笑非笑,“兰老头训的?” “不要这样叫我爹爹。” “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少年不屑地轻嗤一声,“上来,带你去抓兔子。” 她低下头,很小声:“我还要背书。” 沈惊游好像没听到她的话:“我今天看到了一窝肥嘟嘟的兔子,烤着吃煮着吃涮着吃,到时候再带个兔屁股给你爹。” “你能不能不要缠着我……” “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细很轻,对方确实没听太清楚,兰芙蕖抿了抿唇,抱紧了书卷转身往兰府走。 “小芙蕖。” 他牵着马,在身后喊。 小姑娘低着头,快步走。 终于,辫子再度被对方轻轻一拽,他声音懒洋洋的: “小——芙——蕖——” 兰芙蕖的脑海里,忽然想起来阿姐曾同她说过的话: 你若是讨厌哪个人,就去让他爱上你,然后再把他狠狠抛弃! 清风徐徐,拂动少女鬓角边的碎发。 她闭着眼,心一横,转过头“吧唧”亲了少年一口。 对方正揪着她小辫子的手一下顿住。 时值春夏之交,空气中弥散着清甜的花香,兰芙蕖红着脸睁开眼睛,只见他的手僵硬停驻在半空中。 半晌,他不自然地转过头。 她嗅到从沈惊游身上传来的淡淡冷香。 看到他的耳根,一寸寸地发红。 兰芙蕖抱着书卷,逃也似的窜入兰府,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呼吸久久不能平复。 他的身上很香。 她没有亲到他的嘴巴,只亲了亲他的脸颊。 她好像听见……沈惊游骂了句脏话。 …… 安抚姨娘睡下,兰芙蕖与二姐一起走出屋门。 这里是驻谷关,是囤运军粮之地。当年她们的确是要被流放边疆为奴,后来驻谷关缺些人手,便将兰氏女眷都调了过来。 爹爹如今还在京城大牢里关着,兄长下落不明。 驻谷关的冬天很冷,越接近年关,越是严寒难耐。方才安姨娘突然提起沈惊游,这让二姐也想起些从前在兰家的事。 对方不禁一声喟叹,而后小心翼翼地望向身侧之人。 “三妹,你当真要去求柳玄霜。” 去求柳玄霜,救救她病入膏肓的母亲。 兰芙蕖顿了片刻。 “柳大人喜欢我这副皮囊,那我便给他。他说会善待我,善待你与姨娘,也会帮我去找还在边关的兄长。二姐,那些人说的没错,我没有清高的资格。” 她垂下眼帘,声音低哑: “况且,我早就不是兰家三小姐了。” 早就不是那个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无忧无虑,等着爹娘为她精挑细选好夫婿的兰家三小姐了。 驻谷关的月色一直很寂寥,清幽幽的一层薄雾,蒙在少女单薄的身形上。 兰芙蕖无视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于柳府侧门跪下。 天际忽然亮了几分,她抬头望去,雪已经停了,夜空里闪烁着星星火光,孔明灯徐徐升空。 当年,也有人说过,年年陪她去放孔明灯。 那是一个看上去浑身是刺,心肠却异常柔软的少年。 后来啊,她骗了他。 骗了他,说自己很爱他。 “小芙蕖,”那人一身干净的锦袍,站在桥头边,看着她笑,“这盏孔明灯,好看吗?” 说也奇怪,他明明经常逃课,字却写得很漂亮。不等兰芙蕖回答,沈惊游已在灯盏上写下—— 兰芙蕖,沈惊游。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她没动笔,默不作声地看着那盏灯被少年放飞。夜风吹鼓他紫色的衣袍,对方送给她一把平安锁。 少女愕然抬首,不知他是何意。 沈惊游漫不经心:“前几日路过一所寺庙,看这个好玩,便去求了一把。这几天玩腻了,送给你了。” 末了,还不忘补充道:“这是圣僧开过光的,不能乱丢,丢了要遭天谴的。” “那你……” “怎么,怕我遭天谴呀?”沈惊游嘴角翘了翘,眉目间尽是张扬与不屑,“遭天谴这种事,我爹不知咒骂了我多少遭,哥哥我身板硬实,不带怕的。” 灯火落在少年眉眼处,他温柔良善,恣意轻狂。 如今亦是灯盏漫天。 星光与灯火掺杂着,落在兰芙蕖昳丽的面庞之上。 她不顾周围人,平声:“奴兰芙蕖,求见柳大人。” …… 她跪在侧门,殊不知柳府正门,一辆马车正缓缓停落。 “主子,到了。” 冷风吹动车帐上的穗子,立马有人走上前,将帷帘卷起。 马车里坐了名男子,一袭玄黑色的衣,外披着狐毛大氅,整个人如出尘的玉,流动着矜贵的光泽。 明明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身上却有一种令人畏惧的阴冷之气。他生得俊美,微眯着凤眸假寐,听见下人声响后,才慵懒地抬起眼眸。 因是未行军,他今日未穿盔甲。乌发用一根金带束着,腰间别着御赐的长剑。走下马车时,宝剑与佩玉轻轻叩响。 一见来者,柳府正门前的下人忙不迭跪了一地,只余为首的那人慌忙朝府邸内跑去通传。 “大人,柳大人——” 仆从踩在雪上,疾步如飞。 守着房门的下人将他拦下。 “大人正在殿内歇息,方才说过了,先让那兰氏女子在雪地里跪上些时辰,今天就不必再通传了。” “不不不、不是兰氏女子——大人,是上头来人了!” 柳玄霜正倚在梨花软榻上,怀里抱着位美人,正给她喂着橘子。 听见房门口这一声,微惊。 “上头?上头哪里来的,来我驻谷关做什么?” 那人如实道:“从北疆来的,奉了皇上令牌,过来查军饷……” 北疆?! “谁?” 柳玄霜的脑海里,立马勾勒出那位幼帝身侧年纪轻轻、却已封侯拜将之人。 骁勇善战,手腕阴狠。做事雷厉风行,从不心慈手软。 柳玄霜闭眼,在心里默默祈祷。 若是旁人前来查军饷还好,他可以找人糊弄过去。 千万别是他。 下一刻,仆人嘴唇发着抖,还是颤颤巍巍说出了那一个名字。 “是……沈惊游。” 那个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沈惊游。 2、002 仆人话音刚落,便看见那一道身影。 那人如众星捧月,徐徐而来。 周遭下人见其腰间宝剑,忙不迭跪了一地。 “惊游贤弟?” 柳玄霜立马撒开怀中美人,从软塌上起身,“贤弟来驻谷关,怎不先派人打声招呼。我这什么都未准备,实在是有失远迎。” 二人先前在北疆结识,说起来,也算有些交情。 柳玄霜要长沈惊游五岁,嘴上虽唤他一句“贤弟”,但对这个后起之秀,还是十分忌惮的。 沈惊游原是江南世家子弟。 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改从了军,不顾家里众人反对,义无反顾地纵马去了北疆。 从籍籍无名的士卒,到参将、副将、总兵……他手执御赐宝剑,不知踩着多少敌寇的血泥,年方二十一,就已被万军拜为龙骧将军。 就是这样一个鲜衣怒马的翩翩少年郎君,手段也是出奇的残忍。 攻破韩城那天,他当着全将士的面,虐杀数百名叛逃的将士。 又将韩城城主的头颅割下,悬于城门之上。彼时正值盛夏,蝇虫成堆,尸臭熏天。沈惊游立于高楼之上,身形颀长如白鹤,端着茶盏的手指干净漂亮。 只是那双凤眸里,是无尽的冰冷与漠然。 “若有求情者,与韩氏一同陪葬。” 沈惊游,他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柳玄霜回过神,望向这个不苟言笑、心狠手辣的玉面郎君。 屋里燃着香炭,案前凝绕着薄薄一层雾气。 沈惊游问下人要了卷宗,在桌案前翻看。 “惊游贤弟,”柳玄霜也没有心思与美人亲热了,提心吊胆道,“可是户部那边出了问题?” 对方翻看着卷宗,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圣上派我前来驻谷关查军饷,近三年的流水记录,都先送到驿站。” 柳玄霜赔笑:“贤弟,驻谷关本就不是什么大地方,并未设驿站。如若贤弟不嫌弃,可以先在我后院西厢房中歇脚。” 朝廷命官问案,闲杂人不能留与旁侧。沈惊游睨了一眼软椅上的美人,也许是那眸光太过清冽,对方细弱的双肩抖了一抖。 她整理好衣衫,怯怯道: “大人,奴先退下了。” 周围仆人亦退散,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二人。 柳玄霜看着小娘子离去的背影,意犹未尽。 转过头,却见一袭雪氅之人已端坐在案前,粗略地浏览着刚呈上来的账本。 他虽未说话,却让人感到一阵压迫。 窗外的天色彻底黯淡下来,明月初升,灰蒙蒙的月色透过窗牖,不甚明亮。 案前燃着灯盏,柳玄霜顺着火光朝沈蹊身上望去,只见他身形清清肃肃,如松竹般不可摧折。月华先是坠在他耳环处,而后顺着雪氅落下,折射出一道莹白的光。 光芒温润,不甚耀眼,却让人看见了他腰际佩剑旁束着的白玉坠子。 那是一朵芙蕖花形状的玉坠。 柳玄霜盯着那芙蕖坠子,问:“惊游,上次北疆一别已有两年,你可有成家?” “尚未。” “惊游贤弟,你可莫怪我多嘴,如今你身边确实应该有个女人。有些事情,也只有女人才能做。” 说到这里,他不禁回想起方才殿中,与佳人依偎的场景来。 手指揽过美人细腰,嗅着她身上的娇香,带了汁水的橘子瓣儿轻压在女郎双唇之上。 柳玄霜回味着,“啧啧”了两声。 “不过我近日着实被一个美人给勾了魂儿。只是那女子先前是名门望族家的小姐,心性极傲。我打算先磨一磨她的性子。不过女人嘛,太听话了也不好,没意思。” “惊游,你当真不感兴趣么?我跟你讲,那小美人的模样、身段,当真是尤物啊,世间尤物……” 沈惊游无视他的话,面色未动,眸光清平落于账本之上。半晌,手指缓缓翻动一页。 浓云如墨。 侧门外,兰芙蕖跪了一个时辰有余。 眼看着又一场大雪要落下来,有奴仆终于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同她低声道: “姑娘,你莫要再跪了。柳大人与奴才们吩咐过了,今夜不能放你进去。你就算是再跪上一整夜,也进不去柳府的。” “今夜上头来了位大人,我家主子要忙着接待这位大人,姑娘,你还是回去罢。” “……” 冰涔涔的雪水透过布料,往兰芙蕖的膝盖深处渗去。她站起来时,眼前晃了一晃儿。 “小心。” 二姐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搀扶住。 “你先到床上坐着,我去给你打盆热水,用湿毛巾敷一下膝盖。你在雪地里跪了这么些久,膝盖都要冻坏了。用热的敷一敷,活一活血气。” 雪地里冻了这么一遭,少女唇上也无半分血色。 她将鞋袜脱了,坐在床上。一张小脸被冻得生红,膝盖处更是紫中带青。 二姐见了,攥着毛巾,险些落下泪。 见状,兰芙蕖还要安慰她: “二姐,不要紧的。我跪多了,膝盖结实,坏不了。” 她小时候也经常罚跪。 爹爹致仕后,在江南开了一家学堂。而沈惊游,是学堂里最让爹爹头疼的学生。 用阿爹的话评价他,此人不思进取,冥顽不灵。仗着有几分家业,竟连书都不愿意念了,将来定然成不了什么大器。 爹娘不准她与那沈家的混世魔王来往。 沈老爷也责骂沈惊游,说,不许带坏兰家的小姑娘。 兰芙蕖一直不明白,明明是沈惊游纠缠着她不放,爹爹罚的却是她。 对方一来找她,她就要被罚跪。 寒冬腊月,她跪在房门外,身子瑟缩不止。跪够了半个时辰,又在转角遇见那个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的少年郎君。 他锦衣玉带,腰际系着祖传的玉佩,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手里拎了只兔子。 不等她躲,那人已看到她,阔步朝这边走来。 “小芙蕖。” 沈惊游拎着兔耳朵,想把兔子扔到她怀里,却看见她的一双眼比兔子还要红。 她长得很乖,性子也软,像白乎乎的糯米,眼眶与脸颊处却是红通通的,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比较邪恶的想法。 沈惊游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 他弯下身子,歪着脑袋看着她,仔细端详片刻。兰芙蕖止住了抽噎,有些疑惑地望向身前之人。 对方若有所思,缓声道: “兰芙蕖,其实你哭起来,还挺可爱的。” “让人很想……打一拳。” 她一愣,对“沈惊游”这三个字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可自从听了大姐的话,亲了这家伙一口之后,沈惊游对她的态度悄然发生了转变。 他带着她,打兔子、骑马、逛集市、看花灯。 只要她在集市上多看了什么两眼,第二天,那东西保准儿出现在她的桌屉里。 他原本准备打来吃的兔子,也因为她而舍不得杀。 兰芙蕖的小院子里,每天都会多一只胖乎乎的小白兔。 兰芙蕖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攥着小糖人儿,看着面前的人,欲言又止。 沈惊游以为她是感动得说不出话。 眉目张扬恣肆的少年翘了翘唇角,语气佯作漫不经心: “小芙蕖,你要是喜欢,就亲哥哥一口。” 他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兰家那个爱哭的小姑娘是他沈惊游的童养媳。 “今日你爹又将我提亲的帖子撕了。” 兰芙蕖坐在水榭前,安静乖顺地听着身侧之人讲话。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没有那么怕他了。 见她不说话,对方也不恼,自顾自道道:“不过也不碍事,你如今还小,等你十五岁了,我就带上我在沈家的所有东西,去你家提亲去。谁要是敢拦着我,我——” 兰芙蕖右眼皮一跳,紧张道:“你就什么?” “我就——跪给他们看。” 沈惊游话音刚落,背后响起一道哭声。 一个与兰芙蕖差不多大的少年抹着泪跑了过来。 沈惊游是青衣巷的小霸主,许多孩子受了委屈,都喜欢跑过来找他伸冤。 “什么事,哭哭唧唧的。” “惊游哥哥,我被杀猪的牛二给揍了。” “揍就揍了,”沈惊游嫌弃地瞥了那人一眼,劈头盖脸一顿骂,“哭得跟个娘们儿似的。” 谁知,对方竟指了指坐在水榭边,一脸乖巧的兰芙蕖。 “她也爱哭,你怎么不骂她。” 那一道清冽的目光落在兰芙蕖身上。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她本来就是娘们儿。” 少年清朗声音顺着微风传来,蹭着她发红的耳垂。他身上有很淡的香气,一双眼看着她,低低地笑: “是我沈惊游的小娘们儿。” …… 膝盖上又一阵疼痛。 她从回忆里跋涉出来。 毛巾刚敷了没一会儿,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二姐跑进来,急切道: “三妹,你先穿鞋袜起来。柳玄霜派人来了,如今正在院子里面清点人。” 这一院子全是姑娘,且都是为人奴仆的姑娘。 兰芙蕖穿好鞋袜,理了理裙摆,匆匆小跑过去。 只闻一名黑衣男子高声道: “今日驻谷关来了位贵人,柳大人有令,叫南院挑一位姑娘送过去。” 兰芙蕖与其他姑娘一样,敛目垂容,规矩地站在廊檐之下。 “这可是上头来的大官儿,记得要好生伺候着,千万莫惹了贵人生烦。若是将贵人伺候高兴了,说不定能把你们从这里捞走。保你们后半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人群中有骚动之声。 有人惶恐地问道: “大人,这是来了多大的官儿啊。” 对方正在仔细挑人,闻声,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朝那边望了一眼。 他并未回答那人的话,步履缓缓,于一排垂首的姑娘们面前一一走过。忽然,男子脚步一顿,眼底升起惊艳之色。 他停在兰芙蕖身前。 女子身形窈窕纤瘦,鸦发披肩,眉睫乖顺垂下,薄唇轻抿。 虽未施粉黛,姿容却是昳丽出众,宛若出水芙蕖。 兰芙蕖垂眼看着,对方的衣摆在自己面前顿住。 须臾,一只冰冷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 西厢房。 星月乌蒙,雪色亮白。女子低着头,规矩地跪在床侧。 隔着一层纱帘、一道屏风,她能听见沐浴的流水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终于传来簌簌穿衣声响。只见一道身影,被月光剪着,投落在窗纱与屏风之上。 那是一个高大、年轻的男人。 肩宽腰窄,身材匀称。 只看那剪影,便也能猜想到,他身体有何等结实有力。 听说,他还是北疆的大将军。 她脸红了一红,脑海中回响着:“姑娘,你也千万要将这位爷服侍好了。这可是朝廷命官,若是你日后荣华富贵了,莫忘了我们的好。” 正在出神时,有人踩着木屐自屏风后走出来。 他只着了件里衣,衣料如水一般柔顺地垂下。男人未束发,湿润的墨发随意披散着,发尾上挂了些晶莹剔透的水珠。 走过来时,木屐之下踩了些水。他如同从水里升起的月亮,带着清冷的辉光,右手轻轻抬起珠帘。 只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床边的女子。 虽是寒冬腊月,她却穿得极少。浑身上下,仅用一块布裹着,夜风习习,送来她身上甜腻的艳香。 春菱怯怯抬眸,正巧见对方低垂下眼帘,朝她睨来。 四目相触的一瞬,少女曼妙的身形忍不住地抖了一抖。 “来人。” “主子。” 侍从闻声而入,看见屋里的情形时,先是一愣,而后将脸别到另一边。 沈惊游声音平淡: “带下去,扔到柳玄霜房里。” 3、003 兰芙蕖是在半个时辰后,被叫去柳府领人的。 半个时辰前,柳玄霜派人来挑姑娘,原本是相中了她。却被另一名叫春菱的丫头抢先一步,自荐枕席。 对方说她已经许了柳大人,不宜再服侍今夜这位贵客,请求带她前去。 她伶牙俐齿,只是言语中,隐隐有挤兑兰芙蕖之意。 黑衣男人上下打量了春菱片刻,转过头与周遭商量了阵,叫春菱去收拾打扮了。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兰芙蕖暗暗松了一口气。 谁知,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呢,柳家的人便要她前去领春菱。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能披上衣服,撑了把骨伞,冒雪前去。 路上隐约听见有人议论: “方才我听见西厢院叫声凄惨,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那是柳大人送去的女子,好似惹恼了贵人,被退回去了。柳大人知道后,命人赏了那女子十鞭子。” “啊?为何要抽她鞭子?” “这还有什么为什么,驳了贵人的兴致呗。听说那还是从北疆来的高官儿,可有来头了。……” 听着这些话,兰芙蕖步子微顿。引路的仆从见状,疑惑地转过头。 “姑娘,走呀。” 她死死攥着伞柄,木讷地点头,应了一声。 整整十道鞭子。 抽在少女单薄的衣衫上。 “衣服都抽没了,皮也都抽烂了,唉……” 她步子生钝,满脑子都是“皮开肉绽”那四个字。闭上眼,耳畔依稀有春菱凄厉的尖叫。 带路之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她道:“姑娘,大人让奴才将你带至此处,还请姑娘自己进院,去领春菱姑娘。” 白雪纷纷,坠落少女肩头。 兰芙蕖眼睫上蒙了一片雪,眼前一片朦胧之色。隐约的,她似乎嗅到了院内的血腥之气。 前面是一扇房门。 这是她第一次来柳府,不敢轻举妄动。她撑着伞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膝盖处传来一道刺骨剜心之痛,才终于走上前去。 站在门前,她莫名心跳得很快。 屋内还燃着灯,里面的人显然未歇,正坐在桌案前,不知在翻阅着什么。 一身氅衣,未束发,只看那窗上剪影,便能觉得他气质华贵,仪表不凡。 兰芙蕖虽然没来过柳府,却见过柳玄霜。 她皱了皱眉头,感觉屋里那人,好像……不是他。 正思量着,院子里又传来一道有些尖利的女声。 “你是何人,在此做甚?” 兰芙蕖下意识回头,只见一女子被丫鬟扶着,踩着月色缓缓而来。 她衣着阔气,气质慵懒华贵。一双丹凤眼微微勾着,正目不转睛盯着跪在房门前的少女。 她是柳玄霜的正室,孙氏。 身侧有仆从认出兰芙蕖,压下声音,在孙氏面前低语了几句。 那人的眸光十分锐利,宛若一把锋利的刀,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剜透。 “这就是勾.引三爷的那个狐狸精?” 她徐徐走上前,低垂下眼,伸手勾了勾兰芙蕖的下巴。 逼迫着少女抬起面颊。 她生得极美,月光施施然落下,衬得少女一张脸愈发白皙。兰芙蕖伏身跪在地上,衣着单薄,体态纤瘦。些许碎发覆在眼睫一侧,被孙氏用手指轻轻拨去。 完完整整地,露出这样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听说三爷近日来,为了一名罪奴茶不思饭不想,这模样果真是标致。” 孙夫人问左右,“三爷是想收她为妾呢,还是收她为婢?” 下人不敢欺瞒,道: “回夫人,如今……尚是婢。” “当奴婢的跑到别人屋里算什么话,”女子轻瞥兰芙蕖一眼,懒散道,“跟过来领罚罢。” 她被孙氏带到一处别院。 院落很偏,屋子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孙夫人命人点了灯,一个眼色使过去,立马有下人会意。 “三爷收了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柳家的奴婢了。我们柳家收的罪奴,都要在后背处纹上一个‘奴’字。你既然来了,便也要循着柳家的规矩。” 女子高坐在堂上那一把梨木雕花椅上,理了理下衣的裙摆,眼神轻蔑。 “来人,先将她的衣裳扒了。” 房门被人牢牢关上,兰芙蕖被人按在地上,膝盖处又重重一磕,疼得她直不起腰来。 她紧蹙着眉心,手掌撑着地面,抬起一张清丽的脸。 额上隐隐有细汗,一双软眸乌黑,眼底似有倔强的光。 左右侍女迟迟不敢上前。 见状,孙氏怒喝一声:“怎么,都等着我动手么?她不过是一个罪奴罢了,你们当真以为能够仗着有几分姿色,日后欺压到本夫人头上来。瞧你们一个个窝窝囊囊的样子,平日里真是白养着你们了!” 言罢,女子转过头,朝心腹道:“静影,你去。” 一名看上去较为干练的婢女取了针,面无表情地上前。 对方手劲极大,兰芙蕖被婢女押着,浑身使不上力气。就在静影欲解开她衣扣的前一瞬,房门突然被人从外大力推开。 一道寒风涌入,孙氏看着来者,微惊: “三爷?!” 柳玄霜似乎是从正院匆匆赶过来的,衣肩上沾了几片雪,眸光乌沉,瞟了跪在地上的兰芙蕖一眼。 她衣着单薄,孱弱地跪在地上,让人看得又生起几分怜爱。 柳玄霜冷声:“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孙氏不慌不忙:“三爷,妾身在教训奴婢。” “奴婢,”男人哼了一声,“谁说她是柳府的奴婢了?” 身侧落下一阵风,柳玄霜当着众人的面,朝她伸出手。 少女跪在地上,唇色因疼痛而发白。还未回过神,对方已解下氅衣,披在她的身上。 站起来时,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男人氅衣上熏了暖香,兰芙蕖被这缕暖融融的香气包裹着,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她抿了抿唇,无声跟在柳玄霜身后。对方撑起一把骨伞,遮住了她头顶的簌簌飞雪。 “怎么穿得这般少。” 柳玄霜问她,“不怕受冻么?” 兰芙蕖垂下眼睫,轻声:“多谢大人挂怀。” 她的声音轻柔细软,宛若潺潺的流水,听得人心头一阵安宁闲适。柳玄霜至今也不明白,该如何去拿捏眼前这名美人的心思。 她是罪臣之女,是这里的罪奴。 却又生了一副极烈的性子。 先前,他曾经三次想要了她。 柔弱无骨的美人,却敢以死,向他明志。 直到她的生母染病,需要昂贵的药材医治。 这朵长在淤泥地里的芙蕖花,终于弯下身形。 她跟着柳玄霜,穿过堆满雪的前庭,来到正院。迈过门槛时,对方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腿。 语气中,似有关切之意。 “跪了这么久,膝盖怎么样了?” 兰芙蕖站在原地,低敛着双目,没有出声。 “你把这个丫头带回去,让她好生养着伤,她在这里也吃了不少苦。” 话音刚落,春菱浑身是血,被人架了过来。 她身上伤口还未愈合,血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滴,蜿蜒在银白的雪地上,好生渗人。 兰芙蕖瞳仁颤了颤,指甲刺入掌心,强迫自己安稳下心神。 柳玄霜看着春菱,叹息一声,可这话语分明朝她问的: “知道错了么?” 她嗅到一阵愈发浓烈的血腥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男人叫人取来两张卖身契,呈在她面前。 一张是为妾,一张是为婢。 “你自己选,本官不强迫你。” 她的手被人死死抓住,往春菱带血的伤口上狠狠一摁,大拇指上染了鲜红之色,须臾,拓印在那张卖身契上。 “这一回,可是心甘情愿?” 少女眉睫轻轻颤抖: “心甘情愿。” 柳玄霜满意地笑了笑,叫人将卖身契收下。 又转过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语重心长道: “你要记住,在这驻谷关,只有本官才会护着你。本官也是唯一能够保下你、保下你母亲的人。” 兰芙蕖闭上眼睛。 很久很久之前,依稀也有一个少年,温柔地同她说: 小芙蕖,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 柳玄霜今日似是格外开怀,特准了大夫前来为春菱治伤。 春菱软趴趴地瘫倒在床榻上,浑身没了力气,只剩下牙关咬得紧。 “兰芙蕖,为什么我要替你去受这一遭罪。” 她声音发着抖,有几分愤恨: “那官人不要我,柳大人就抽我鞭子,说我是不中用的东西。兰芙蕖,你真是命好。” “没有命不命的,是你自己要去。” 少女从椅子上站起身,淡淡道,“我出去倒水。” 她端着半是血水的盆子,来到后院。 这场大雪方停下来,院里的玉梅开得正好。雪白的珠子坠在梅花枝瓣上,夜风一吹,簌簌碎雪摇落,地上撒下一片银白。 有暗香幽幽袭来。 走至转角处,她的步子忽然一顿。 院中,一棵玉梅之前,长身鹤立着一名男子。 他一身玄衣,外披着雪狐大氅,正背对着她,不知在思索什么。 兰芙蕖下意识猜想,这也许就是众人口中那位“从北疆来的朝廷命官”。 她本想回避,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男子耳郭处的珠玉上。那是一对不甚起眼的耳环,戴在耳垂偏上些地方。月华寥落,耳环折射出一道莹白的光泽。 兰芙蕖的步子一下顿在原地。 脑海中似有回声: ——兰芙蕖,不准再送我这种东西。 ——可是你戴着……好看。 ——好看什么,丑死了。我是男人,戴耳环像什么话,娘们唧唧的。 …… 而如今,男子正背对着她。她看不见对方面容,一双眼紧紧盯着他耳上那对玉环。 “沈大人——” 匆匆一道脚步声传来,她急忙躲至墙后。 “沈大人。” 一名劲装之人走到院中,先是对那男人恭敬一揖,而后压低声音,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男人微侧着头,认真听着,片刻后,冷飘飘落下一句“一切照旧”。 “是。” 侍卫领命前去,沈惊游伸手拂去氅衣上的雪珠,徐徐转过身形。 墙角后的兰芙蕖震愕地捂住了嘴巴。 月色之下,他一双凤眸冷彻,泛着令她十分陌生的光泽。 可那张熟悉的脸,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4、004 回到南院,兰芙蕖仍神思恍惚。 香菱已经安置下了,柳玄霜也准许她近些日子住在南院照顾姨娘。许是某种赏赐,他派人来送了些暖炉炭火,兰芙蕖刚一推开门,扑面而来一阵暖香。 二姐正坐在窗户边缝补衣裳。 见了她,放下针线活儿走过来。 “三妹。” 门前堆着香炉暖炭,兰清荷心下了然,定是小妹方才去求了柳玄霜。她知晓此事小妹并非心甘情愿,为了安姨娘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心想着该说些什么漂亮话,才能让她心里头好受些。 “柳大人说,以后准许你去医肆抓药,”二姐递来一物,“这是令牌。” 令牌冰凉,边缘泛着金色的光泽。 兰芙蕖乖顺垂眸,轻轻“嗯”了一声,细白的手指将其小心翼翼地捏住。 她垂下眼睫,眼睑处投落下一层乌蒙蒙的薄影。 兰清荷皱了皱眉,“三妹,你怎么了?” 怎的魂不守舍的。 兰芙蕖也没想瞒着她。 “二姐,我今天遇见了个人。” “什么人?” “她们口中那位朝廷派来的北疆军官。” 说这话时,兰芙蕖的语气很淡,却听得兰清荷一怔。 后者右眼皮跳了一跳,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她朝正立在屋子中央的少女望去。 三妹刚从外面回来,穿得很少,脸颊被冷风吹得发红。她未盘发,青丝规矩地别在耳后,少女耳朵冻得发红,鼻尖也是红通通的,任凭哪家好儿郎见了,都忍不住生起一阵怜惜之情。 她的三妹,就是这样一副好模样。 这模样,是随了她的生母安姨娘。安氏是最讨父亲欢心的妾室,她美貌,乖巧,贤惠,任劳任怨。 但也只有兰芙蕖知道,私下里,姨娘是怎样苦口婆心地同她说, 蕖儿,你千万莫要像姨娘一样,去给旁人做妾,心惊胆战地看着老爷和主母的脸色过日子,日后的孩子也只能做不讨老爷欢心的庶出。 兰清荷自然不知晓兰芙蕖所想。 见其发着怔,还以为她又生了旁的心思,连忙拉住她的手,阻拦道: “三妹,我知晓你想救姨娘,可咱们也不能打这种主意啊。那军爷是比柳大人势头大了些,却听闻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那等权贵,官位做得越高,越是铁血无情,不是你我能够肖想的。” “二姐。” 兰芙蕖也打断她,“你知道,那朝廷命官是何人么?” “何人?” 她的脑海里,立马勾勒出那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君来。 锦衣,玉带,紫袍衫。 桀骜不驯,轻狂不羁。 转瞬之间,却是月下玉梅旁,那双冷漠到了极致的眼。 “是……沈惊游。” 听见这三个字,兰清荷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沈蹊?”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再确认道,“三妹,从北疆来的朝廷命官,是……沈蹊?” 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 要知道,当年在青衣巷,他是父亲最不看好的学生。 “三妹,你该不会是看错了——” “不会错。” 兰芙蕖用手拂去令牌上的灰,声音很轻,“我亲眼见着他,他戴的那双耳环还是当年我送的……” “沈蹊看见你了没有。” 兰芙蕖摇摇头。 二姐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凑上前,紧张地拉住她的手。 “三妹,他不会报复你吧。当年我们那样羞辱沈蹊,如今我们获罪,他成圣上眼前的红人儿了,就怕他对当年旧事耿耿于怀,再伺机报复我们。” 沈惊游如若真想报复她,也用不着“伺机”。 兰清菏回过神,语重心长道: “总之,现下你千万要躲着沈蹊,切莫让他发现,熬过这一阵子、等他走了就好了。他一个朝廷命臣,向柳玄霜要一个姑娘是多么简单的事。到时候他把你带去北疆了,再用军队里的刑器折辱你……” 她说得十分严肃,听得兰芙蕖心头一阵颤栗。 都说北疆军队里面的刑罚严厉而残酷,特别是对待战俘的手段,让大理寺都望尘莫及。 兰芙蕖刚想替他反驳两句,脑海中忽然闪过月下玉梅前那一双冷冽的乌眸。 沈蹊没有发现她。 如若是被他发现了。 他会像二姐说的那样,报复她吗? 将兰家当年对他做的种种,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她的脑海里,竟也浮现出沈蹊手执军鞭、一脸冷漠的模样了。 当天晚上,兰芙蕖做了一个很冗杂的梦。 她梦见自己被沈惊游发现,似乎是某种报复,对方将她带回了北疆。 黄沙漠漠,铁器铮铮。 男子握着缰绳,高昂坐于马上,垂下一双眼,漠然地望向她。 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被带入审讯战俘的刑室。 周遭是阴涔涔的寒气,壁灯昏暗不明,让她依稀能辨认出刑室内的铁具。 手铐脚链、圈绳套锁,皮鞭火盆……各式各样的刑器在灯火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冷光。 只看一眼,她的腿就软了。 男人披着雪色的狐氅,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排排刑具之前。他腰间长剑已卸,手里把玩着一根军鞭。 玄黑色的军鞭,看上去很有力量和韧性,无论在人身上哪里抽上一鞭子,都会鲜血淋漓。 兰芙蕖站在刑室角落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看沈蹊修长的手指轻拂过铁架上的一排排器.具,他似乎在思考,哪一件物具更适合她。 半晌,他举着一双手铐,从暗处走来。 “沈蹊……” 她两只手被人紧紧铐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夜风吹拂在她脸颊上,少女青丝微乱,紧咬着下唇,底音里有了几分颤抖。 “兰芙蕖。” 沈蹊用军鞭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脸,望入她噙着泪水的乌眸。 她长发披肩,身形颤栗,一声不吭地受着他的动作,不敢哭出来。 只有在难以自禁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的嘤咛。 “这是你欠我的,知道么?” 对方的声音与气息盘旋在她耳边。 “之前欠我的,就现在还回来吧。” …… 小腿一阵抽搐,她从睡梦中惊醒。 二姐正在铺床,见其失魂落魄地坐了好一阵儿,忍不住上前问道: “三妹,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驻谷关地寒,今日难得有个好天气。暖融融的日光穿过窗纱,洒在人身上,她这才终于恢复些知觉。 手抖。 手仍抖得厉害。 兰芙蕖下意识掀开被角,瞟向自己的手腕。 没有被手铐勒住的红痕。 她的手腕纤细,没有玉镯的点缀,却能如雪一般凝白无暇。 二姐在叠着褙子,头也不回地道: “你也有好几日没好好歇息了,方才我见你睡得沉,便没有喊醒你。今早我拿着令牌去取药,那人一见是柳玄霜给的令牌,立马屁颠儿屁颠儿地装药去了。唉,这人啊,都是势利眼、墙头草,前几日还对你我恶语相向呢,如今倒恭恭敬敬地唤起我兰姑娘来了。” 兰芙蕖听着她的话,从床上慢吞吞地爬起来,去菱镜前梳头发。 “昨夜没睡好吗,”二姐问,“怎么看上去病蔫蔫的。” 她方欲开口,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有仆人在院内唤道: “兰三姑娘可在屋内?” 兰芙蕖清了清声音,“我刚醒,有何事?” “我们大人急召姑娘前去,还叫奴送了些衣裳首饰。姑娘您先收拾,奴婢在外头候着您。” 她与二姐对视一眼,后者握了握她的手指。 “我去取。” 这是一件极为艳丽的裙衫。 还有一匣看上去十分贵重的发钗首饰。 来者在屋外头笑:“大人特意叮嘱过奴婢,叫您穿着这身前去。” 自从来到驻谷关,兰芙蕖就再未碰过这么华贵的东西。她也很清楚,柳玄霜此番唤自己前去是要做什么。 按着大魏的律法,男子再纳妾室也需请期、亲迎,待礼成之后,她才算是柳家的人。 如今她没有搬到柳府,一是因为她尚未礼成、不算是柳玄霜的妾室;其二,则是想多留在南院,照顾照顾姨娘。 但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兰芙蕖跟着引路的仆从,走在甬道上。 道路上,昨夜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脚踩上去有些滑。因怕跌倒,她走得很小心。日光明媚暖和,穿过干秃秃的树干,落在少女昳丽的衣裙上。 摇晃着的粼光,竟看得那仆人有几分痴怔。 身上这件衣裳,是好料子。 眼前这位姑娘,更是朱唇玉面的绝色美人。 兰姑娘的步子走得稍缓,每迈一步,裙裾便如同湖中柔波一般荡漾开来。她敛目垂容,眼睑处有一片淡淡的翳,鸦睫浓密纤长,隐隐遮挡住眸中的微光与思量。 仆从心想。 若自己是名男子,定然也会喜欢上这样一位美丽乖巧的温婉美人。 如此想着,这小仆从便不由自主地说了许多恭维的话。 恭维她生得有多好看、柳玄霜有多喜欢她,还同她讲了日后该如何与主母相处。 “大夫人虽性子急躁些,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对两位侧夫人和屋里的下人们都极好。大夫人特意吩咐过奴婢们,您入门礼宴一定要准备得细致周全,不能有半分马虎。” 兰芙蕖只是抿唇笑笑,没有吭声。 “兰姑娘,大人还是怜惜您的,知道您过去的日子苦,赏了您这么好的衣裳首饰,还专门让人挑了过门的吉日。今日的迎宾宴会都没叫二位侧夫人,只唤了大夫人和您来呢。” “迎宾宴?” 她恰恰停在柳府大门前,回过头不解道,“什么迎宾宴?” “兰姑娘不知道么?几日前驻谷关来了位北疆的军官。现在老爷和夫人正在前堂设宴为这位爷接风洗尘呢。哎,兰姑娘,您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可是风吹的着了凉?” “我……” 她方欲说身子不适,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蕖儿”。柳玄霜正披着厚实的玄青色外氅,站在前堂台阶前。 他身侧虽站着孙夫人,目光却全然落在兰芙蕖身上。见她未动,男人竟亲自走下台阶,朝她伸出手。 “小心台阶。” 柳玄霜的力道很重,不容她躲闪,也不容她逃。 他的身后,是灯影闪烁、觥筹交错的筵席。 美食、美酒、美人,还有许多摩拳擦掌、等着面见这位北疆命官的宾客。 “手怎么这么凉?” 柳玄霜低下头,关怀地问道。 “大人,奴今日……身子不适,恐怕不能参宴。” 一想起沈蹊的军鞭,她本能地想逃离这里。 柳玄霜就像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快进来,宴席上暖和,我再让人给你拿个手炉,暖暖手。来人,先盛碗姜汤。” 她被柳玄霜桎梏着,于宴席上坐下。 方一入席,便吸引了诸多宾客的目光。 只见少女身段窈窕,姿容昳丽,美目中似乎含藏着些怯意,小鸟依人般坐在柳玄霜身侧。 她似乎有些冷,唇色略微发白。 见状,柳玄霜解下氅衣,轻轻披在她身上。 “大人,奴不用……” 对方阻止道:“都说过了,以后在本官面前,不要称奴。” 宴席上,有人收回惊艳的目光,忍不住探寻: “此女是何人,柳大人怎么没带那两位侧夫人来?” “应是柳大人的新宠……” 这等绝色,不是那种庸脂俗粉可以比的。 正议论着,忽尔一道高昂的传报声响彻客堂上空。听到这句“沈将军到——”,兰芙蕖捧着姜汤的手一抖,滚烫辛辣的汤汁险些将衣裳弄脏。 柳玄霜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伸手扶稳她的胳膊。 “怎么了?” 这番话音未落,便听靴履踩在台阶上的声响,与此同时,周遭宾客一下寂寥无声。众人皆屏息凝神,望向从前堂外缓步走来的男子。 一袭雪氅,鸦发高束,腰间佩芙蕖玉坠子,轻轻叩着御赐长剑,发出铮铮的声响。 那响声仿若能渗入他的眉眼,衬得他目光清冷、沉静。他自一片斑驳的日影中走来,让人看其一眼,便无端生出许多敬畏之感。 柳玄霜松开兰芙蕖的手,站起身,朝那人恭维似的拜了拜。 “惊游贤弟来了。” 对方的目光缓缓转来。 一时间,万籁俱静。 兰芙蕖低垂着脸,想要逃避那一对视线,但她所坐的位置实在是太显眼了。 偌大的前堂,两侧设了两排迎宾的桌椅,中间腾出一大片空地,让她于堂上对着正敞开的大门。两侧生风,她的身形无处躲藏。 就如此,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亦暴露在那人面前。 周遭响起一阵逢迎之声,夸赞、讨好、谄媚……不过少时,方寂静下来的筵席又变得热闹躁动。 那人似乎见惯了这种阿谀奉承的场面,也自带着一副不与官场同流合污的傲骨。 兰芙蕖小心听着,他并未多言,只是走进来时,步子忽然顿了一顿。 “沈大人,怎么了?” 有人察觉出异样。 5、005 兰芙蕖不敢抬头,却感觉似乎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比屋外的烈日还要灼热。 只一眼,她的浑身不由自主地热腾起来,热气从心底直往她的脸上倒灌,这一副身子却变得格外僵硬。 她手指紧握着盛着姜汤的瓷碗,因为过于紧张,骨节泛起了道青白之色。 须臾。 她终于听到不轻不重的一声,“没什么。” 柳玄霜笑着请他入席。 今日宴会的主角是沈蹊,宴席的布置上更是别有一番心思。 宴席台上,设立了两张主座,一张是柳玄霜的,另一张则是为沈蹊准备的。 侍女恭敬迎他入座。 桌前摆着精致的佳肴、美酒,他一入席,立马有舞娘伴着乐曲声翩然而至。 女郎们素纱蒙面,穿着大胆香.艳,窈窕的腰肢引得席上一阵叫好声,柳玄霜也捏着酒杯,朝沈惊游望去。 久处军营,他的仪态很好,身量如一棵笔直入云的松。 沈惊游眸光平缓,不咸不淡落在那群舞姬身上,纵是那些女子再千娇百媚,他的眼中也不曾提起半分兴致。 他端正地坐在那里,眸光幽深寂静,让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柳玄霜先叫下人上了热茶。 “喝不下姜汤,就先喝这个,暖暖身子。” 男人将茶杯递给她,少女低低应了一声,仍低着头:“大人厚爱,奴惶恐至极。” “都说过了,在我面前不许自称下人。你再这般,本官可就要罚你了。” 柳玄霜离她很近,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兰芙蕖知道,对方自诩宽仁,平日里很喜欢读佛文经书,氅衣里也有佛香萦绕。但不知为何,明明是温缓安神的佛香,竟让她觉得万分凌厉与蜇人。她被大氅包裹着,听了对方的话,忍不住往后缩了一缩。 柳玄霜只当她情怯,开怀地大笑一声。 他就是喜欢她这般羞怯的模样。 这笑声,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只见少女面颊绯红,娇柔的身形荫蔽于那一件宽大的氅衣中。不知男人说了什么,竟逗弄地她羞色涟涟,那一双美目如同掺了水般,看得人柔肠百转。 与之相对比的,是柳玄霜另一侧,孙氏愈发难看的面色。 宠妾灭妻。 好一出好戏。 听见议论声,沈惊游亦不冷不热地睨了这头一眼。 只见女郎坐在柳玄霜身侧,与他仅有一桌之隔,身上披着件玄青色的氅衣。大氅的带子未系,露出其下那件颜色极艳的裙衫。 这件裙子,是柳玄霜喜欢看的。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么鲜艳的颜色,总觉得有些俗气。可柳玄霜说,只有她才衬得上这般华美的衣裙。 也不管她喜不喜欢,强迫她穿上、来赴宴。 不仅是她的裙衫,今日兰芙蕖的装扮更是十分张扬夺目。她从来都没有涂过这么鲜艳的口脂,母亲教导过她,女子的妆容不易过分艳丽,大气得体才是上上乘。 小芙蕖记得很好,从前在兰家,她从来没有打扮过这般妍丽。 她着淡紫,着藕粉,着水青。 眉黛浅描,淡妆清丽,当真应了她的名——如一朵出水芙蕖。 沈蹊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这件颜色秾丽的衣裙上。 他捏着茶杯,手指莹白修长,完全不像行军打仗的用武之人。那目光也仅是在她衣裙上停驻了一瞬,须臾,男子面不改色地挪开眼。 日影穿过窗牖,投落在沈蹊面容上,他的神色很淡。 身侧有人凑上来。 问他,“沈大人可否成家?” “尚未。” “那可曾定下过亲事?” “也未曾。” 这一下,许多人开始推荐起家族里适龄的女子。 他只捏着茶杯颈,没再回应。 众人只见他微侧着脸,似乎在看什么地方,可那眸光晦暗不明,令人无法捉摸。 他少言,也懒得与周围人周旋。 静静地喝着茶,茶面倒映出那双冰冷的凤眸。 有微光,落在他的耳环处。 折射出一道清冽的光辉。 有人悄声议论: “要说亲事,还是柳大人眼前这一桩亲事让人惊羡。他身侧那名女子,当真是花容雪腮,窈窕动人……” 沈惊游的眉睫动了动。 他的睫羽很长,很浓密,垂下来时如同小扇一般,遮挡住了眼中的思量。 事实上,自他踏入宴席后,众人就从未见过他脸上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极为冷淡的上位者,漠然地看着所有人为他筹备这场的狂欢。 柳玄霜也听到了周围人的夸赞,心情大好,道: “美人兰氏,姝色无双。今日带她来呢,也是带大家认识认识。下个月,柳某便要纳她入门。” 正说着,柳玄霜转过头,正见兰芙蕖无声地坐于宴席之上,低垂着眉眼,乌发迤逦。 “蕖儿,”对方还以为她胆子小,柔和地唤她,“不要怕,有本官在。来,让大人们看看,你身上的这件‘月下湖莹’。” 桌前的热茶、佳肴还冒着雾腾腾的热气,隔着一袭弥散的雾,她的眉眼愈发楚楚可人。 “月下湖莹,可是百宝阁的月下湖莹?” “那可是世上难得的好料子,柳大人为博美人一笑,真是一掷千金啊。” 柳玄霜站起来,牵过她的手,“蕖儿,去给大人敬酒。” 月下湖莹,顾名思义,当光影落在料子上时,衣裙便会如月光落在湖水上般,泛起粼粼的光泽。 见她站着不动,柳玄霜又捏了捏她的手。 他的力道有些重。 带着不容抗拒的分量。 似乎在警示着她什么。 兰芙蕖硬着头皮,走下台阶。 她走起来时,裙摆宛若流水倾泻而下,裙裾微荡,像是一朵缓缓绽放的芙蕖花。 看得不少宾客失神,还以为是仙子下了凡。 唯有一人沉默不语,神色平淡。 走到沈惊游面前,兰芙蕖捧着茶壶的手是抖的。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先前的梦,梦中男人用手铐将自己牢牢铐住,她挣脱不得。 除此之外,经年之后沦为罪奴的屈辱感再度袭来。 先前的兰三小姐,天之骄子,养尊处优。 她是骄傲的,是光鲜亮丽的。她一袭素裙淡妆,踩着青衣巷的石阶,从每家每户门前走过,都会得到邻里乡亲的喜爱与夸赞。 “兰家最乖巧的小姑娘又来啦,这回又是帮兰夫子取什么书?这小丫头真懂事,知书达理,看得真喜人。” “可不是呢,兰夫子家的姑娘,就没有让人不喜欢的。特别是三丫头,这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哟,真想抱回去当我家姑娘养。” 这一切,都终止在四年前的正月十五。 四年前,新春的喜意还未过,又到了元宵佳节,兰府上上下下,皆是一片欢声笑语。 唯有她攥着沈惊游的请帖,在院子里发愁。 “阿姐,沈惊游又来找我了。” 不光递了请帖,还送了一盏花灯。 花灯精致可爱,样式是她最喜欢的兔子,一看便是精挑细选过的。 沈蹊约她,今晚在兰府后山见面。 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 兰清荷嗑着瓜子。 年纪轻轻的二姐,深受民间话本子的荼毒,脑袋里不知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看着左右摇摆不定地三妹,她直接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问你,你喜欢沈惊游吗?” “我……” 兰芙蕖更加犯了难,全然没有注意到,屋顶上多了一名紫衣少年。 冬季的夜黑得很早,方至酉时,天色便暗沉下来。 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笼罩了一道薄薄的光晕。 她的声音清澈,带了些软糯,很好听。 “我也不知道……不过,阿姐,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 “可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我是讨厌他,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把他狠狠抛弃。” “可如今,我却觉得……他很可怜。” 看见他的脸,看见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就会心虚不已。 虽然家里的仆人也待她好。 但兰芙蕖知晓,沈惊游同那些人不一样。 他会攒钱给她买喜欢的衣裳首饰,裙衫的颜色一定是偏淡的,珠钗的样式也一定是简单大方的。沈惊游知道她喜欢这些,喜欢兔子,喜欢风筝,喜欢芙蕖花,喜欢南巷尾那家铺子卖的槐花糕。 他的眼神,坦诚,真挚,炽热。 望向她时,好像在看一颗无价的明珠。 而那时候的她呢? 母亲告诫过她,日后寻夫君,定要找兄长那样的男子——她的兄长兰旭,如兰花般清雅温和,饱读诗书,才华横溢。 与兄长相反的,是沈家七郎。 她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应该喜欢他,不应该喜欢沈蹊。 她害怕他,讨厌他,又可怜他。 过去的她,就好像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垂眼俯瞰着匍匐在山脚下的沈惊游。她什么都有,家世,才学,声望。而他,只是一个不能入流的纨绔子弟。 过去的兰芙蕖,是骄傲而清高的。 而如今—— 她放下身段,站在一排排低劣的目光中,穿着艳丽的衣裙,等待着宾客的审视。 而宾客中的他,已位极人臣。 他似乎也在等她。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朝她刺来。 将茶壶捧过去,她的手是抖的。 兰芙蕖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他人异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这久居人下的生活。 直到她再遇见故人,他只坐在那,什么都不用做,就重新唤起了她所剩无几的自尊。 她可以对着柳玄霜低声下气,但她不想在沈蹊面前这样。 她的手指发颤,双肩也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兰芙蕖咬着下唇,缓缓走到男人身前。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清香,很是冷冽,嗅之慑骨。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这是自沈惊游入宴以来,兰芙蕖第一次与他对视。 四年的光阴,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的眉眼更凌厉了些,眼底全然没有少时的温柔与轻狂,一双剑眉入鬓,面上青涩的稚气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英朗的硬气,和阴冷的锋芒。 沈惊游垂眸,什么话都没说,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她。 细弱的光落在少女卷翘的睫羽上。 她好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又好似,下一刻就要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6、006 沈惊游看着她。 这道目光让她无法无视,目光里带着些探寻,还有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直直刺向她。 分外蜇人。 兰芙蕖抿着唇,将眼前的茶杯斟满。茶水自壶口处倾泻,缓缓淌入杯中。 茶杯并不大,将其倒满的时间却过得极长,她屏着呼吸,几颗玉液突然自茶壁滚落。 坠在她衣裙间的花束上。 少女像一朵被人狠狠掐住脖颈的鲜花,被逼迫着绽放,却不敢声张。 一双玉手将斟满的茶盏奉上,她重新垂下双目,规矩道: “沈大人,请用。” 他未接过。 坐在比她高了几阶台阶的宴席上,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沈惊游在想什么,她不知道。 心中有没有讥讽她?有没有嘲笑她如今的处境? 兰芙蕖一概不知。 她只低着头,将茶水端平了些,再度出声: “沈大人,请用茶。” 她的声音依旧很柔。 离得近的宾客听了,不免觉得一阵心旌荡漾。 却见沈蹊眉睫低下,目光浅淡的落在兰氏身上。他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久处沙场,他的皮肤依旧白皙,气度也完全不像是舞刀弄枪的粗人,一袭雪氅披身,衬得他气度矜贵、仪态非凡。 他的眸光如流水,掠过她的手,她的下颌,她的唇齿。 而对方似乎不太敢看他,乖顺听话地坐在柳玄霜身侧。清风徐来,她身前是冒着热气的饭菜。腾腾雾气翻卷而上,衬得她一双眉眼愈发温婉动人。 只是这一双眼中……隐约有几分哀色。 沈惊游,似乎想把她看穿。 见状,柳玄霜不解地皱了皱眉,“惊游?” 沈蹊这才探袖接过茶盏,指尖恰恰碰到杯壁外侧的水珠,晶莹剔透的玉珠在刹那间消逝不见。 接茶杯的时候,他不出声,不带笑,几乎是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不出半分端倪。 敬完茶,她重新回到柳玄霜身侧,刚坐下来,就听见柳玄霜问: “惊游贤弟,此茶如何?” “好茶。” 柳玄霜又笑,“那,我家的蕖儿又如何?” 此言一出,在座的所有人都一怔。 柳大人这是何意? 一道灼灼的目光,定定望向腰佩宝剑的男子。 只见他垂下眼睫,不慌不忙地吹茶,须臾,才简明扼要地评析: “是个美人。” 他说得很短促,也很冰冷。 柳玄霜满意了,掐了把兰芙蕖的小手,在她耳边轻声: “惊游挑得很,看不上寻常女子,他说你是美人,蕖儿就是毫无争议的大美人。” 兰芙蕖回过神,一个“奴”字方落到嘴边,就看见男人极具压迫性的目光。她顿了顿,只得轻声: “妾不敢当。” 似乎听到了她的话,沈惊游握着茶杯,无声笑了一下。 他笑得很轻,唇角寡淡地向上翘了个弧度,笑意却没有蔓延至眸底,他眼中是一片冰凉。 兰芙蕖不敢去思量那笑中的含义。 眼前这如胶似漆的景象,激起了孙氏的酸意,她也倒了一盏茶,朝上敬道: “三爷,妾身先前便听闻,兰姑娘出身名门望族,极善歌舞。今日不如趁着诸位大人都在,让兰姑娘献上一支舞,也好助助大人们的兴致。” 孙氏此番话,是在挤兑兰芙蕖。 挤兑她,与先前的舞女们无异,皆是供大人们消遣享乐的工具。 仗着大人宠爱又如何。 花无百日红,没有母家庇佑,褪去这一身暂时的宠爱,还不是罪奴一个。 孙氏在心底里冷笑。 此言一出,许多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见状,柳玄霜也不好推却,他转过头,也不管兰芙蕖乐不乐意,温声: “蕖儿,你不是舞跳得很好么,去给各位大人们展示展示。” 兰芙蕖道:“大人,妾已有许久不曾舞过。” “不碍事,”柳玄霜哄着她,“就是随便跳跳,不要驳了大人们的兴致。跳得好了,本官回去重重赏你,好不好?” “就是呀,”孙氏掩袖而笑,“妹妹莫自谦了,听闻妹妹先前是名门望族家的小姐,善歌舞书画,特别是这舞呀,跳得跟天仙下凡似的。” 席间有识趣者道:“罢了,兰姑娘若是不想跳,那便不跳了。” 毕竟她如今是柳大人的心头好,日后更是柳府的侧夫人。 “谁说她不想跳。” 柳玄霜声如洪钟,引得那人一愣。 “她行。” 兰芙蕖也一愣神。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身侧男子。 柳玄霜无视她眸光中的颤动,低下头,怜爱地将她一缕发丝别至耳后,继而摸了摸她的脸颊。 “蕖儿,乖。”他的声音很温柔,“不要让大人们不高兴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却死死掐住她的腰。 “让大家高兴了,本官不光要赏你,还要赏你的母亲和姐姐。衣裳、首饰,或是胭脂水粉……你想要什么,本官就给你什么。” 席间传来打趣声: “柳大人,您真是宠兰姑娘呀。” “不光宠爱兰姑娘,心胸也是如此开阔,若是在下得了等尤物,自然要藏着掖着,生怕他人觊觎……” 柳玄霜听了,哈哈大笑。 忽然,一道器皿碎裂之声自主座传来,那声音突兀而刺耳,让在场之人下意识一愣。 弄清楚碎裂声的源头后,周遭一片寂静。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皆提心吊胆地,望向那主座。 他如一棵松,正襟危坐于席间,原本置于右手掌心的杯盏就在刚刚四分五裂,几片碎片坠下来。 落在桌上,坠在地上。 乐声戛然而止,兰芙蕖刚站起来的身形也一顿,望向沈惊游。 须臾。 沈蹊往后靠了靠,下巴微扬,看着席下笑道: “鄙人蛮力,有些醉了,抱歉。” 席间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 可他方才一直喝的……分明是茶。 …… 柳玄霜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觉告诉他,沈蹊是生气了。 他为何生气,生的哪门子的气,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半晌,一位姓张的大人站出来解围: “只观舞未免太过枯燥无趣,沈大人是军营出身,柳府后山恰好有处猎场。我们不如去猎场围猎,见识见识沈大人的飒爽英姿。” “这个好,在下倾慕大人许久,也想一见大人的风采。” “我也想!” 不少人应和,柳玄霜用眼神询问了沈蹊一番,见他没有拒绝,便乐呵呵地招手,派下人去准备了。 “蕖儿可要去观猎?” 不等兰芙蕖答,孙氏笑意潋滟,替柳玄霜拍着沈蹊马屁: “早就听闻沈大人战功赫赫,英勇非凡。今日有幸见得将军英勇神姿,当属妾身的幸事。夫君也常常同妾身提起过您,每每说起来时,都对您敬仰不止、赞不绝口呢!” 她径直越过兰芙蕖,端着茶走到沈蹊身前。 “妾身代替我家大人,敬您一杯。” 沈惊游看都不看她一眼,提剑朝外走去。 孙氏僵硬地捧着茶杯,站在原地。 …… 待他们来到猎场,柳玄霜已经传唤下人将此处布置妥当了。 猎场的风极大,像刀子一样刮在兰芙蕖脸上,她身形纤瘦,如一株在狂风中摇曳的花。 好似下一瞬就要被东风吹折。 展示骑射,自然免不了一番比试。 柳玄霜自告奋勇,欲与这个年幼自己几岁的后起之秀切磋切磋。 两年前在北疆,他也曾与沈蹊比过骑射,那时候二人打了平手,不知眼下他们的差距又拉开多少。 下人牵来几匹骏马。 沈蹊解开雪氅,露出一身玄色锦衣。兰芙蕖站在柳玄霜身侧,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为尽地主之谊,柳玄霜决定先起这个头。 他挑选了一匹骏马,翻身,搭箭。只见马背上男人身形矫健,唰唰一道箭羽之声,不一会儿就有下人提了只狐狸跑来报喜。 “恭喜柳大人,射中了只毛色上好的狐狸。” 柳玄霜坐于马上,喜不自胜地朝沈蹊拱手,“惊游贤弟,承让了。” 沈惊游淡淡一笑。 前者有些不满足了,又让人牵了几匹马来,忽然,他眸光一亮,对下人道: “把中间那匹马牵过来。” 下人顿了顿,有些为难:“大人,这一匹是沈大人的马。” 柳玄霜便望向沈蹊:“贤弟愿不愿意割爱?” 沈蹊平稳道: “这马是北疆的马,生性猛烈凶悍,恐柳兄不能驯服。” “这世上还没有愚兄驯服不了的马。” 他命人将红鬃马牵过来。 这匹马果真要比之前那些马高大些,面相看上去也有几分凶狠。但柳玄霜却不怕,反而朝兰芙蕖招了招手。 “蕖儿,过来。” 她听话地走过去,极为规矩地福了福身。 沈惊游的目光淡淡从她身上掠过。 柳玄霜一伸手,将她环住。佛香袭面,她的身形下意识躲了躲。 对方却没有察觉到她的躲闪,含笑问她,“要不要骑马?” “妾不会……” “无事,本官会护着你。” 孙氏连忙道:“大人,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来,”柳玄霜先翻身上了那一匹红鬃马,继而朝她伸出手,“蕖儿,我扶着你上来。” 她不敢有违,只得坐上马,靠入男人怀里。 兰芙蕖身上还穿着他那件氅衣,二人在马背上又靠近了些,柳玄霜扶着她的胳膊,在耳边关切地问她: “可是还冷?” “妾不冷。” “待会儿本官带你跑上一圈,你这身子就热乎了。” “……是。” 柳玄霜“驾”了一声,马背颠簸起来。似乎忌惮着沈蹊先前的话,他将马驭得极为稳慢。可即便如此,兰芙蕖还是免不了与对方胸膛的一阵接触。 从平地上放眼望去,外人只看着少女身形纤瘦,娇弱无骨地依偎在男人宽大的怀抱中。 孙氏跺了跺脚,“狐媚子。” 柳玄霜驭马“走”了一圈儿,回到沈蹊身前。 “贤弟,这红鬃马叫什么名儿?” “赤锋。” “赤锋,”他回味了一下,笑,“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夸张,它还挺听话的。” 沈惊游颔首,“但愿如此。” 这语气里,怎么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呢…… 这一回,柳玄霜有些不高兴了,他一勒马缰,也不等身前女子反应过来,就纵马疾驰而去—— 兰芙蕖微惊,下意识去找手边能抓稳的东西。猎猎风声呼啸而过,拍打得她脸颊生疼。 柳玄霜在耳边,“蕖儿,你想打什么,狐狸,兔子,还是小鹿?” 疾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才不让风沙灌进去:“妾……” 她不想看柳玄霜打猎。 她只想下马。 柳玄霜已搭弓。 他的手臂极有力,丛中忽然一阵窸窣声动,让他一下找准了目标。他扬着下巴,方对准时,胯.下的红鬃马忽然打了个响鼻,竟脱了缰,朝人群中撞去! 男人手中弓箭重重摔落在地。 “赤锋、赤锋!” 柳玄霜吓得面色惨白,也顾不得身前女子的死活了。兰芙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她死死抱住马背,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柳玄霜不会管她。 这么高的马背,跑得这么快的马。 若是摔下来,她不死也得断腿。 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揪住马鞍,登时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她又听到一阵惊呼: “沈大人——” “大人小心,您这可使不得!” 一道鞭笞之声响彻猎场,红鬃马受了一军鞭,如同打了霜的茄子,立马蔫了下来。 回过神,她只看见沈蹊攥着长鞭,赤锋距他只有半步之遥。 动作慢一瞬,烈马就要径直从他身上踩过去! 他似乎也没料到赤锋会突然受惊,攥着军鞭的手上青筋爆出。男人呼吸微窒,见没有人受伤,眼底才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下一刻,他睨向柳玄霜。 后者身形一抖。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如此冰冷的眼神。对方的眼中……似乎暗藏杀意。 可下一瞬,柳玄霜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兰芙蕖被他抱下马,她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没有半分血色。见其好像吓呆了,下人立马取来姜汤和手炉,过了好一阵儿,她才慢慢缓过神。 如若她没记错。 方才赤锋受惊,柳玄霜的第一反应是……把她推下去。 一道佛香拂面,柳玄霜接过下人手里的姜汤。他手还发着僵,却佯作镇定,过来哄她。 她的目光越过柳玄霜,去看同样被人群围着的沈蹊。 他的手好像受了伤。 7、007 他的右手渗出血珠,顺着鞭子滑下,滴在地上。 蜿蜒的血迹,让人触目惊心。 兰芙蕖还没看清楚他的伤势,就被柳玄霜护着回到前堂。 筵席未歇,似乎为了缓和气氛,舞姬们再度上前,随着乐声扭动腰肢。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沈惊游迟迟未曾入席。 她微垂下眼,听着周围宾客谈论,他是用那根带着倒刺的军鞭抽的赤锋。赤锋伤得不轻,他的虎口处也裂了一道口子。 “除去用剑,沈将军还喜鞭。他有两条鞭子,一条黑鞭,一条青鞭。青鞭不轻易示人,只有审讯战犯的时候才会用到。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倒刺,只抽一鞭子就能让那些战犯皮开肉绽、痛哭狼嚎,可怕得很。” “那沈大人……可是被青鞭的倒刺所伤?” “正是。时间紧迫,沈将军不慎被青鞭所伤,如今正在上药包扎。不过幸好有沈将军出面制服烈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兰芙蕖鸦睫微颤。 “在想什么?” 柳玄霜已经缓过神,他似乎忘却了自己方才做过的事,凑过来想搂她。 少女双肩微微一缩,下意识想躲避。 男人的手顿在半空中。 “蕖儿。” 他沉下声音,“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男人端起桌上的热粥,扳过来少女的身形。经过方才那么一遭,兰芙蕖的发丝微乱,几缕青丝垂下,愈发惹人怜惜。 柳玄霜一勺一勺,喂她喝粥。 兰芙蕖安静地垂着眼,双手熨帖地搭在双膝上。 她忍不住去想,沈惊游伤得重不重。 方才在猎场,她没有看清。 只嗅到一阵刺鼻的血腥味,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赤锋的。 兰芙蕖止不住地一阵心悸。 从前在青衣巷,沈惊游也很喜欢骑马,他的马骑得也飞快。 她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被他抱上马背,那时候的她较现在更纤瘦些,第一次骑马,小芙蕖心底一阵惊惶。 “你抓稳这个,不要怕,我骑慢些。” 少年也坐上来。 那是炎炎夏日,她穿着薄薄的衫,感觉对方结实有力的胸膛贴了上来。不过也只是一瞬,沈惊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形稍微往后靠了靠。 可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他温暖宽阔的怀抱,能嗅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馨香。他身上的味道很干净,有些清冽,紧接着,对方的声音落在耳畔。 “抓稳了。” 即便是有所准备,她还是惊呼了一声。 “沈惊游,你、你骑慢些。” 她害怕,不敢睁眼,只感觉脸颊两侧是飒飒的风声。在如此燥热的夏日里,让她感到分外凉爽与舒适。 沈惊游笑:“小芙蕖,你睁开眼睛。” “我……我不敢。” 少年的笑声很爽朗洒脱,“不要怕,我护着你。要是掉下去了,我给你当肉垫。” 似乎担忧她受惊,沈惊游骑得慢了下来。 她犹犹豫豫地睁开眼。 花鸟,树丛,悠悠的蓝天,躁动的夏风。 兰芙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过往这么多年,她在兰家识字、读书、学规矩,母亲苦口婆心,教她女戒女则、敬慎淑行。即便是庶女,也要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可逾矩,不得越界。 可如今,跟着沈蹊在一起,他说,若是想喊,就放声喊出来。 她从没有这般开怀得笑过。 笑得她浑身虚脱,身上失了力,软绵绵地趴在马背上。 “沈惊游,我笑得好累。” 她侧过脸,只见对方扬着下巴,自己恰恰看到他流畅坚毅的下颌线。闻言,少年勾了勾唇,他看上去有些得意,微风吹拂起他的衫袍。 端的是,翩翩如玉少年郎君,紫衣疏狂。 许是她发呆的模样太过娇憨可爱,沈惊游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就是要多笑,”他道,“不要总是哭,笑起来才好看。” …… 柳玄霜喂完了她热粥,沈惊游恰恰从门外走入。 走进来时,他步履轻缓,只是右手上多了一条绷带。 众人问及,他只说无碍。 沈蹊果真是宴会的焦点,他一来,话头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了。兰芙蕖与他只有一人之隔,安静地夹着菜,听他们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有些与北疆有关,有些与驻谷关有关,她都不甚在意。 沈蹊的话也很少,声音淡淡的,时不时应上几句,更多时间则是一个人静静地喝酒。 这场宴会一直进行到酉时。 冬季的夜黑得很早,宴散时,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今晚星月不甚明晰,夜光很黯淡。因为还未入柳府,她并未有侍女陪侍,一个人走在去南院的甬道上,也乐得个清闲。 方才宴席间,她坐在柳玄霜身侧,觉得心一直闷得慌。被道路上的冷风一吹,兰芙蕖竟觉得舒爽些。她放缓步子,踩着影子慢吞吞地走着,忽然,于岔口处撞见一个人。 他披着雪氅,背对着她。身侧也没有下人陪侍,一个人立在风口处,静静地出神。 只一眼,兰芙蕖就认出了那人。 她下意识地侧过身,方欲离去,突然听到夜色里传来低低一声: “遇见故人,连声招呼都不愿意打么?” 少女步子顿住。 沈惊游已转过身,一双眼望向她。 昏暗的夜色,衬得他眸光寂静而幽暗,飒飒冷风吹拂起男人的墨发与氅衣,月华坠在他腰间的芙蕖玉上。 他的玉,他的耳坠,都泛着泠泠的光泽。 思绪百转千回,到嘴边却又不知所言。兰芙蕖沉默了一阵,半晌,唤了声: “沈大人。” 没料到她思索半天,说了这样一句话。 沈惊游一怔。 回过神来,他无声扯了扯唇角,似自嘲般一笑。东风吹得树影摇曳,男人面上一片阴翳斑驳。 他回味着:“沈大人?” 她在怕他? 柳府梅树众多,他站在一片稀疏的树影里,半张脸被阴影笼罩住。 她为什么怕他? 男人垂着眸,凝望着她。夜色晦暗、逼仄,无端让她感到几分压迫。 他变了许多。 不再是当年那个年少轻狂,将所有心事、全部的爱意都写在脸上的紫衣少年。 她呼吸一窒,紧接着,嗅到一阵酒气。 他好像醉了。 方才在宴席上,看他一直在喝酒。别人问话,他也鲜少答。 纵使风再猛烈,也吹不散他眼底凝结的醉意。沈惊游的眼睛很漂亮,凤眸的冰冷与威严之下,竟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一别四年,竟让她一时看得痴怔。 见她不说话,沈惊游缓缓闭上眼睛。他似乎有些疲惫,睫羽上的光影轻颤着。 许是他阖着眼,兰芙蕖大着胆子朝他面上望去。 男人的神色松懈了些,并没有方才席间那般冰冷。 他闭着眼,唇线微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她看着那一双耳坠,突然想问他,为什么还戴着。想问他在边关过得怎么样,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一定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 她还想问,四年前的元宵夜,明明约好了在兰家后山见面,他为什么没有赴约。 他去了哪里? 她一个人在寒风中等啊等啊,等到的却是官军踢开兰府大门。他们说爹爹贪污,拿着莫须有的罪状,将府邸上上下下抄了个干净。 父亲入狱,兰氏家眷流放边关。 母亲和姐姐不信,对着那军官一直哭。不少家仆被那群强盗砍死,血流了一地。 兰芙蕖的平安锁突然摔在地上,平日牢固无比,眼下竟登时摔成两半。她想要去捡,却被官军踢走,那群人猖獗地大笑着,从平安锁上重重踩踏而过。 ——小芙蕖,这是圣僧开过光的,不能乱丢。 ——它会护着你,岁岁平安,如意,顺遂。 …… 冷风灌入喉咙,她从回忆中挣脱,看着身前长身鹤立的男子。 他立在梅花前,闭着眼。 兰芙蕖婉声:“大人醉了。” 他“嗯”了声,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大人……幼时有胃病,不应当喝这么多酒。”她想起些小时候的事。 他没吭声。 兰芙蕖继续道:“奴去唤庖厨做碗暖胃的醒酒汤,往大人房中送过去——” 话音方落,对方兀地睁眼,突然来了一句: “你跟着他多久了?” 什么?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跟着柳玄霜,多久了。” 沈惊游问她,“他平日也是这般待你么?” 这句话一下子问得她眼睛酸涩。 兰芙蕖低下头,在冷风中站了太久,她面色有几分发白。 柳玄霜待她,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他能救安姨娘,能让姨娘和姐姐摆脱久居人下的生活,他还说愿意派人去打探她爹爹和兄长的下落。 她轻声道:“奴的身契在柳大人那里,大人您来的那日,他刚帮奴洗了罪籍。”至于柳玄霜平日如何待她—— 她抿了抿唇,方欲出声,身后突然传来句凉飕飕的:“沈大人。” 是孙氏。 “哟,这不是兰妹妹吗,怎也在此处?” 少女双肩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转过身,迎上孙氏那一双若有所思的眸。 …… 深夜。 她刚哄姨娘喝药睡下,就听到柳玄霜派人传她过去。 “三妹,”兰清荷忧心忡忡,“柳大人怎么这么晚还要传你,可是白日里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传报的人就笑,“这又能有什么事,大人在宴上喝醉了,大夫人和两位侧夫人都没传,就只传了兰姑娘一个前去服侍,足以见得大人对兰姑娘的看重。小的日后还指望姑娘您帮衬着提点提点……” 兰芙蕖披好衣裳,朝柳府走去。 “姑娘,到了。” 那人停在屋门口,她抬眸看了一眼屋内,昏黄的灯火里只坐了柳玄霜一人。 他正用手撑着头,于桌案前小憩。 听见脚步声,男人睁开眼睛。 “大人。” 他的目光流连过少女姣好的容貌与身形,像使唤宠物般招了招手。 “过来。” 兰芙蕖低垂着眉眼,乖顺走上前去。 他醉醺醺的,身上有很浓烈的酒气。桌案上放着一碗未动的醒酒汤,她想,柳玄霜如今唤她前来,应是想让她喂汤粥的。 却未曾料到,见她迈着莲步走来,柳玄霜心底里忽然升起一道厌恶感,右手一下抄起碗中汤勺,朝她恶狠狠地砸去。 “贱.人!” 兰芙蕖始料未及,也来不及躲避。一阵痛从额头上传来,让她牙关颤栗。 屋内燃着暖香,她疼得后背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那勺子摔在裙脚边,碎成两瓣儿。 她下意识去捡碎勺,对方突然站起身。他的影子庞大无比,一下笼罩过来。 柳玄霜伸出手,恨恨地捏住她的下巴。 “兰芙蕖,你和沈蹊是不是之前就认识。” 他低下头,手上力道又加重了些,捏得手指头吱吱作响。 柳玄霜沉声,咬牙切齿地逼问道: “说。” 8、008 兰芙蕖被他捏得下巴生疼。 她听到骨头“咯咯”的错位声,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 “你和沈蹊,什么关系?” “你和沈惊游,到底有没有私.情?!” 柳玄霜的声音很低沉,掺杂着浓烈的醉意。那力道太大,一寸寸往下滑,再往下些就要扼住她的颈。 她闭着眼,竭力以平稳的语气道:“妾与沈大人清清白白,没有半分私情。” 对方显然不信她。 兰芙蕖没办法,忍着痛,继续道: “妾……与沈大人是同乡之联谊,幼时有过几面之缘。除此以外,再无旁的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稍稍打着颤。她被捏得很痛了,眼眶胀得鼓鼓的,却又忍着泪、不哭出来。 柳玄霜似乎被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所打动,握着她下颌的手一顿,狐疑道: “当真?” 兰芙蕖被迫抬着下巴,一点下颌如玉般皎洁无暇。乌眸里盛着晶莹的珠子,唇色白得发紧。 “妾……不敢骗大人。” 对方这才松手。 她一下如断了线的风筝,浑身失了力,险险地踉跄了下。屋内的香炭烧得愈发旺,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架在火炉上烤,坐立难安之时后背已渗满了香汗。 见状,柳玄霜眸光温和了些,伸出手来扶她。 “蕖儿,”他道,酒气旋绕在她周遭,“你莫要怪我多疑,我也本非故意这般对你。你要知晓,如今的驻谷关不是过去的驻谷关了,他沈蹊奉了皇诏,前来彻查军饷。这若是没查出东西来,那倒也算了,若是查出了什么,日后谁还能保着你、护着你呢?” “本官自然是心疼你的,只是如今啊,千万不能让沈蹊得势。我们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么?” 他表面关怀,眸光中却尽是阴谋与算计。 这话听得兰芙蕖一怔,她没想到柳玄霜会这么直接地将跟她说军饷的事。他说得很理所应当,好像是真心实意为她好一般,兰芙蕖腹中隐隐有恶寒之意。 她被对方扶起来,微蹙着眉,不解地望向身前之人。 对方手上的力道软了些,爱怜地瞧着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是极好的,螓首蛾眉,娇鬟堆枕。柳玄霜怎么也不信,纵使沈惊游再清心寡欲,被这样一双掺了水的明眸注视着,能忍住不动心。 他在兰芙蕖耳边,悄声: “蕖儿,去帮我办一件事,好不好?” 陡然一道冷风拂面,兰芙蕖身形微顿。 只听柳玄霜说:“你与沈蹊既是同乡,他对你应是存着几分情谊。你可否去一趟他屋里,将卷宗偷出来……” 她震愕地瞪大眼睛。 偷……卷宗? 还是去沈蹊房里偷? 柳玄霜捏了捏她素白的手腕。 “本官派人打听了,如今沈蹊正醉着,你假借送醒酒汤的名义去。” 一道凉意缓缓渗上后背。 他这是要让她……与一个醉了酒的男人,独处一室。 兰芙蕖不可思议地扬起脸,她知晓,自己之于柳玄霜,不过是一个空有副好皮囊的玩.物。签下身契的那一天,她就打算过起虽为人妾室,但也能让姨娘、姐姐安稳的日子。她不想与他的夫人们争抢,也没想过柳玄霜能待她多好。但她千想万想也想不到,柳玄霜会用如此肮脏的手段去对付沈蹊。 可她偏偏又不能说半个“不”字。 夜风冰冷,她的后背紧贴着微微黏湿的衣裳料子,柳玄霜攥着她的腕,在她耳边温和地笑: “待事成之后,我会将你的母亲、妹妹一同接到柳府中,单独为她们建一个院落,让你的母亲好好颐养天年。” …… 兰芙蕖端着醒酒汤,站在沈蹊房门前。 雪又不知从何时下起来了,不一会儿,屋子门前就积了薄薄一层雪。兰芙蕖踩在雪上,犹豫了好些时候,待冻得快要受不住了,这才终于大着胆子敲了敲门。 屋内灯火很暗,那人应是还未歇下。 果然,门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谁?” 她耳边回响着柳玄霜方才的话。 “蕖儿不要怕,若是一会儿你进去了,沈蹊对你用强,你就把碗摔了、喊出声。本官安插了人在院外守着,听见响声,他们就会冲进去护着你。” 兰芙蕖抿了抿唇,轻声道:“大人,是奴。” 听见她的声音,那头似乎顿了一顿,紧接着道:“进来罢。” 她端着盘子走进屋时,沈蹊正欲解衣入睡。他一只手攥着衣带尾端,见她走进来,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 兰芙蕖一愣,面上登即一片烧红,忙不迭移开眼去。 屋内燃着暖香,她有些热了。 沈惊游也未穿那件雪氅,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乌发随意地披散在周遭,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风流与不羁。 “柳大人让奴来给您送醒酒汤。” 无端的,她的耳根子很红。 沈蹊凤眸微挑,眼中含着思量。 见对方并未拒绝,兰芙蕖便端着盘子走上前。凑近些,她能够闻见男人身上的酒气,似乎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一遭,他身上的酒气很淡了,没有柳玄霜那般令她不适。 她将冒着热气的醒酒汤从盘子里端出来,放到桌上。 又放置好了勺子,继而低眉退到一边。 刚刚走进来时,兰芙蕖便察觉到,沈蹊所宿的地方布置很简洁。一张床,一扇屏风,一面柜子,两张桌椅——一张是吃饭用的,另一张是写字抄卷宗时用的,除此以外,就剩些很典雅的装饰品。 若沈蹊不设防,用不了多大力气,她就能找到柳玄霜想要的东西。 她站在桌边沉思,一时间出了神,待反应过来时,沈惊游已经坐在桌子面前,一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她这才想起来,为了制服赤锋,他的右手被青鞭所伤。 伤的是右手,自然也拿不起勺子了。兰芙蕖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汤。 “奴……给大人喂。” 她右手轻轻颤抖,将勺子送到沈蹊嘴边。 他的嘴唇很薄,很漂亮,她曾在无意在话本子里头看到过,薄唇之人,最是性凉薄情。 沈蹊嘴唇未动,一双眼凝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兰芙蕖很害怕跟他对视,她害怕被他看穿,更害怕被他看穿后,自己所剩无几的、单薄的尊严无处遁形。 她局促不安地站立着。 对方目光掠过汤勺,忽尔问了声: “他想要你过来拿什么?” 兰芙蕖紧攥着汤勺,没说话。 她没说话,也没有狡辩。 不说话,就默认是受了柳玄霜的指使。对方要她带着这碗醒酒汤,来找他。 “卷宗,”他淡淡道,“还是我的命。” 兰芙蕖摇头道:“汤里没毒。” 闻言,男人扯唇笑了一下。 汤里确实没毒。 方才柳玄霜要她带着醒酒汤过来时,她特意留了个心眼儿。她在庖厨里亲眼看着厨子将这碗汤做好,又亲手送了过来。 听了她的话,对方竟真的将那勺汤粥咽了下去。月色昏沉,屋内的灯火也不甚明晰,兰芙蕖微垂着眼,一勺一勺给他喂着,沈蹊端坐在那里,她喂了,他便安静地喝下。 月华无声,落在他滚动的喉结处。 兰芙蕖脖颈上隐隐冒出些香汗。 二人实在离得太近了,近得她能听清楚自己的心跳声。一碗汤喂完,她将勺子兜了底,静谧的屋子里只剩下一阵怪异的沉默。 方才她喂汤时,沈惊游一直在看她。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月光太黯淡,衬得男人眼底一片光影恍惚。月色冰凉如水,他的面色也如水一般冰冷沉静。 正无声对峙着,院外突然传来一声。 “主子——” 沈蹊收回目光。 应槐进门时,就看见眼前这一幕暧昧的景象。 夜黑风高,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灯影摇曳…… 应槐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兰芙蕖也往后退了退,反倒是沈蹊,跟个没事人一样,安然自得地坐在桌前。 “查完了?” “主子,属下都查完了,只是——”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兰芙蕖。 沈蹊轻瞟她一眼,平稳道:“无事,说。” 应槐压低声音:“确实有一部分账对不上,甚至还牵扯到了户部那边……” 沈蹊的手指搭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听了应槐的话,他又转过头来,重新凝望向在墙角站得端正的兰芙蕖。 又不是罚她站。 站得这么直做什么。 他敲了一下桌子,道:“知道了。” 紧接着,一尾风声拂过,沈惊游从座上站起来。 沈惊游走来时,周遭好似带着一道风,将他的乌发拂得微卷。他越走近,兰芙蕖就感到越紧张。这种紧张与压迫感却与柳玄霜带给她的截然不同。 忽然,对方眉头一蹙,伸出修长如玉的指。 “大人……” 她低着下巴下意识躲了躲,却发现沈蹊仅是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紧接着,他眼神一暗。 “怎么弄的?” 沈蹊压低了声音,问她。 兰芙蕖低下眉眼,柔声道:“是奴不小心摔的……” 他显然不信。 少女眸光带怯,站在墙角,额上的青丝被他捻着,似乎不敢再出声。 屋内灯火太暗,又有头发挡着,方才他没有看清她头上的红肿。 这么大一片肿块,怎么能是碰的? 见他眼底狐疑神色,兰芙蕖往一侧躲了躲。 “雪天地滑,奴一不小心摔倒,头磕到门框上,就成了这样。” 她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 小拇指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勾了勾。 小时候,他们在青衣巷曾玩过一个叫“真假话”的游戏。 若是有人在游戏里说了假话,就要将小拇指向上勾起、其余四指收拢。 自此,她便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沈惊游目光缓缓垂下,落在她勾起的小拇指上。不知是不是屋内香燃得太暖,她脸颊涨得通红。 唯有那只小拇指,仍是莹白如玉。 他压下眼中思量。 见沈蹊松了手,兰芙蕖悄悄舒了一口气,转眼间却又见他望来。 “兰芙蕖,我给你一刻钟,如果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我便让你拿走。” 闻言,她一愣。 应槐更是不解地高喊了句:“大人?!” 回过神来,只见沈蹊转过身,随意披了件氅衣,步步走出房门。 …… 兰芙蕖站在桌案前,发着呆。 这哪里用得了一刻钟?她刚在屋内走了一圈,就看见了平摊在书桌上、记载着军饷的卷宗。 四年过去了,他的字又好看上许多,比之前的更沉稳,也更有力道。 她回想起柳玄霜逼迫她的话。 “若沈蹊这回存心想绊倒本官,蕖儿,柳府可是你日后唯一的屏障。如果本官倒了、柳府倒了,你和你的母亲,还有姐姐,又要过上那种不人不鬼的生活……” 兰芙蕖手指颤抖,缓缓翻过卷宗一页。 他的账查得很有效率,也很仔细。 其上还做了不少批注。 完全不像当初那个成日逃学堂的纨绔子弟。 兰芙蕖不知道,沈惊游明明可以在江南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为何突然从了军,还去的是北疆那般偏远苛刻的地方。 她翻动这卷宗,目光落在字迹上,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讨厌沈蹊,对方并没有做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甚至对自己还很好。只是周围人一直在告诫她,沈惊游是个坏孩子。 说他纨绔、低劣、丢沈家的脸。 兰芙蕖看了那卷宗许久。 终于不忍心将其偷走,右手将其一阖,却无意间翻到末页。 末页之上,些许墨迹还未干,零零散散的几个数字映入眼帘。 沈蹊好像在算着什么。 又好像在筹划着什么。 一个“二十六”被他用笔重重勾勒了一圈。 兰芙蕖蹙了蹙眉。 脑海中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下月二十六,是柳玄霜要迎她入门的日子。 9、009 一刻钟后。 应槐跟着自家大人,重新走入房中。 这一刻钟他掐算得很好,不多不少,走进屋时,桌上正燃着一盏灯。应槐有些紧张,沈惊游却是镇定自若,似乎根本不怕她将卷宗偷走。 待看到桌案上平放着的东西时,应槐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卷宗安然无恙。 沈蹊抬手,将灯盏点亮了些,目光淡淡掠过桌上书籍,而后顺势坐下。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的面上也未有半分波澜。 应槐跟了沈蹊三年,心中隐隐觉得,他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如今应当是高兴的。 只是他不能将情绪过分声张,现下他奉了皇命前来查军饷,又牵扯到了户部的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灯火微明,些许烛影落下,打在沈蹊腰间的芙蕖玉坠子上。他提笔写着方才院内应槐跟他说的消息,酒意时不时涌上来,使得他不得不搁下笔,去揉太阳穴。 应槐守在一边,盯了那芙蕖玉坠子许久,忽然想到,方才那名柳玄霜未过门的妾室,也叫芙蕖。 他思索了一会儿,等到主子放下笔,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主子,您说您一直记挂的小姐,是兰姑娘吗?” 沈惊游正翻着卷宗的手一顿,须臾,似是责备的淡淡一声:“多嘴。” 应槐连忙闭嘴,站直了。 “我要入寝了,你还不走么?” 应槐心中有思量,闻言,虽颔了颔首,却是立在原地,缄默不言。 沈惊游扫了他一眼:“有什么话就说。” “大人,”对方道,“恕属下多言,圣上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彻查驻谷关军饷,此事又牵扯到了户部,接下来的进度怕是举步维艰。大人何必非要给自己重新界定时限,太过劳累,反而会伤身……” 宴席回来后,沈惊游便同他说,要加快进度,在下月二十六号之前,给柳玄霜定罪。 贪污军饷,勾结户部,这罪名一旦坐实,便是全家入狱,听候诏命。 轻则流放,重则,全家枭首。 应槐试探:“大人这么做,可是为了兰姑娘……” 沈蹊步子一顿。 转过头,轻声道: “人多眼杂,不要让她牵扯到军饷案上来。” 他站起身,衣袍被风吹得微扬,灯火映着,他的袂影翻滚到墙壁上。 兰芙蕖是在应槐正离开时折返过来的。 屋门未阖,应槐见她来,也没拦着,反而朝她点了点头。她虽有些讶异,但也没多想,与应槐擦肩而过的一瞬,对方似乎打量了一眼她。 兰芙蕖抿了抿唇,朝屋里走。她前脚迈过门槛儿,就看到立在床前、正在解衣袍的沈惊游。 他的里衣正脱了一半儿,见她闯入,也是一愣神。月华昏暗,徐徐漫上男人的裸.露的胸膛,他半张身子在阴影里,结实而匀称。 兰芙蕖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习武之人的充沛有力。 不过一瞬间,沈惊游便反应过来,他快速将褪了一半的里衣重新穿好,侧过脸。 “怎么又回来了?” 他的声音微低,听不出来太多的情绪。 兰芙蕖回过神,有些结巴:“奴、奴来取帕子……” 沈惊游“嗯”了一声,目光平淡,看着少女低着头地走到桌案前,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一方帕子。 帕面绣着兰芙蕖最喜欢的芙蕖花,清丽可人。 整个过程,她都不太敢抬头看沈蹊。 沈惊游凝视着,她的耳垂小巧玲珑,耳根却好像极容易发红。红起来时,绯色能一路蔓延至脖颈。偏偏她又有着那样修长如玉的颈,显得她愈发娇柔羞怯。 暗室微灯,他的嘴唇有些发干。 兰芙蕖将帕子收好了,原本打算就走,与那人擦肩而过之时,忽然想起他手上的伤。 她顿了顿脚步,微声:“大人手上有伤,莫再饮酒了,会积淤血,影响伤口愈合。若真是积了淤血,大人可以食用些山楂、川芎、红花、骨碎补。” 沈惊游有些吃惊:“你什么时候懂医术了?” 兰芙蕖道:“姨娘刚来时成日生病,久病便就成医了。” 言罢,她欠身一福,两手端稳了盘子,“奴告退了。” 退出来时,院内的雪飘大了些,大到她已经无法行走了。少女试探性地迈了两步,冷冰冰的雪花落在她身上,冻得兰芙蕖一阵瑟缩。 她站在廊檐下,跺了跺脚,哈出一口雾腾腾的热气。 这雪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此去南院甚远,她又来了癸水,行动甚是不便。 思前想后,兰芙蕖转过头,望向沈蹊紧闭着的房门。 去借一把伞? 可是…… 她回想起自己方才冒昧闯入。 那一幕依旧浮现在脑海中。 兰芙蕖抖了抖身上的雪,往外头迈了一步。 这一场雪来势汹汹,已经积得有些厚实了,脚踩上去还会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往前走了数十步。 冷意从四肢百骸,直往她心窝子里钻。 冻得她身形一抖,小腹亦是一阵刺痛,痉.挛般的阵痛感一道道袭来,她捂着腹部,跑到屋檐底蹲下。 痛。 痛意不止,痛得兰芙蕖额头又冒了些冷汗。喉咙猝不及防地灌入一道冷风,刺得她咳嗽了几声。 门那边,似乎传来响声。 她痛得有些耳鸣,没有听见。 只感觉大雪如鹅毛一般倾泻而下,纷纷扬扬,顺着陡峭的寒风拂到她眼睫上。 兰芙蕖眨了眨眼睛,雪水宛如泪水般落下来,一滴一滴的,坠在裙尾处。 她终于疼得受不住了,鼓起勇气,轻轻叩响沈蹊的房门。 她敲得很小声,一边敲,一边想。这么晚了,屋子里头没亮着灯,对方应当是睡下了。 没有听到脚步声,小姑娘有些失落地垂下鸦睫,睫羽上的水珠又颤了颤。刚准备往外走,房门忽然被人打开。 一道救命般的暖风袭来。 与之同来的,还有男人晦涩不明的眸。 她的胳膊给人攥着,带入房中。 晚风,昏月,潮湿的雾。 男人那件里衣像是匆匆披上,衣带未系,衣料子如水般顺滑。只一下,便顺着肩头滑落。 昏黑的夜色里,她看清了这一副,生机勃勃的身体。 他发上沾着些水珠,顺着发尾缓缓滴落。额上的碎发亦淬了几滴晶莹剔透的珠,无声地打湿了他的睫。 兰芙蕖被对方攥着,后背抵上桌案,双肩微抖。 她秉住呼吸,可对方身上的香气依旧能够渗入肺腑,直达她心窝深处。沈惊游就这般审视着她,目光如鹰隼一样锐利。 她谨慎小心地发问:“大人方才……是在沐浴吗?” 沈蹊咬牙笑了笑,“不然呢?” 这一回,少女声音里含了湿漉漉的雾气,仓皇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沈蹊右手抵在她身后的桌案上,手背青筋隐隐爆出。水珠从他矫健有力的手臂上滚下,悄无声息地坠于这一片黑暗中。 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 带动着她的身形也是一顿,细腰如柳枝般,莫名就软了下去。 兰芙蕖想往前借一借力,可身前又立着一块烙铁,兰芙蕖不敢动,更不敢看,只好闭了眼睛。 双睫在黑夜中,轻轻发着颤。 他的气息盘旋在耳边,声音微哑,隐忍道: “兰芙蕖,你是不是想死啊。” 她一下慌了神。 只见少女着急地睁开眼睛,欲辩解,可映入眼帘的,又是那样一番景象。一时间她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只好语无伦次地道: “不、不是的,方才外面雪下得很大,奴不好回南院,想过来问大人能否看在同乡之谊上借奴一把伞。未曾想大人正在沐浴……奴真不是故意的……” 她像是被吓傻了,说到最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像猫叫般极低的呜咽。 月光打在她眼角微湿的面庞上,原本昏昏沉沉的夜色,竟明亮了几分。 半晌。 沈蹊道:“睁眼。” 她不敢违抗,只好睁开眼睛,怯生生地望向身前的男人。 她在怕他,她从小就怕他。 沈蹊眼中闪过一道悲喜莫辨的情绪,垂下眸,看着小姑娘眼底的晶莹,似乎发出一声叹息: “下不为例。” “呃,”她一愣,旋即止住了抽噎,看着对方的脸,好半天才呆呆地发出一个字,“好。” 正说着,手却不经意带到托盘上的瓷碗,“啪”地一声,碗摔落在地,登即碎成两半。 她耳边响起来时柳玄霜那句话。 ——若是一会儿你进去了,沈蹊对你用强,你就把碗摔了。本官安插了人在院外守着,听见响声,他们就会冲进去护着你…… 10、010 兰芙蕖的脑子“嗡”了一声。 沈蹊眼看着,原本身前还怯生生的女子,不知为何身形猛地一僵。她仓皇地想往后退,却又无处可退,只有一张脸变得煞白。 按着下一步。 应当是柳玄霜的人冲进来,把她和沈蹊捉.奸在床。 一道十分强烈的冷风,震得门窗动了动。兰芙蕖缩了缩身子,吓得几乎要扑进沈蹊怀里。剧烈的风雪拍打在门扇上,像是有人叩着门窗。她提心吊胆了好半天,发现除了风雪声,院内根本没有其他响动。 根本没有所谓的,柳玄霜的人。 她回过神,才发现沈惊游在一旁挑眉打量着她。 少女面上一寸寸恢复血色。 对方歪着头,似乎看穿了一切。 “在等人?” 兰芙蕖一怔,下意识:“大人怎么知道?” 沈蹊轻轻嗤笑了声。 他的笑声很短促,在黑夜中淡淡散开。紧接着,他垂下浓密的眉睫,扫了眼地上的碎碗。 精致的瓷碗,碎得也很规整,恰好从正中央摔开,细碎的粉末撒在周遭,十分狼狈。 男人的笑声让她红了脸。 她想,沈蹊应该是能猜出来,柳玄霜要她摔碗做什么。 恍然间,兰芙蕖的脑海里回响起宴席散时,无意之间听到的一句话: 沈蹊此人,阴冷,狡诈,残忍,心机甚重,毫不留情。 在北疆摸爬滚打了四年,便已位极人臣。 她从心底里升起些对身前之人的恐惧感。 他弯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碗。 沈蹊弯腰时,水绸似的里衣倏尔又滑了开,隐隐约约地,露出男人结实有力的腹肌。兰芙蕖下意识看了一眼,月影之下,他的腹肌处似乎有一道旧伤疤,她立马浑身一热,赶忙别开脸。 空气中流动着燥热的气息。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与酒气。 她不自然地咳嗽了声,“大人当心手被划伤。” 正说着,他手上缠绕着的绷带就散开了。 沈惊游将碎碗放到一边儿,重新去缠右手上的绷带。见状,她便道:“大人睡前,应该要再上一次药、换一条干净的绷带。” 说完,她心想着现下大夫都已歇下了,沈蹊一个人又不太好处理伤口,便问:“大人这里有金疮药吗?” 对方神色淡淡:“就在卷宗旁边。” 兰芙蕖侧身从他身边绕过,取了药瓶。 一低头,就看见先前自己翻看的那本卷宗后面又多了一页。 墨迹未干,应是方才匆匆誊上的。 她不由得暗暗感慨,如今沈蹊的勤勉用功。 折返回来时,他已经将里衣带子重新系好。只是头发未干,发尾仍在滴着水。 沈蹊看着她走过来,抬了抬手。 少女微低着头,眉眼乖顺得不成样子。 解开旧的绷带,看到虎口处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兰芙蕖心中一骇。这条伤口极深,极长,她甚至看到从伤口里面翻出来的肉。 沈蹊也低眉打量着她,见她似乎不忍心下手,便伸出左手夺走了药瓶。 他用牙咬开瓶塞,像撒调料一样随意往伤口上抖了抖。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末了,把药瓶重新递给正在发着呆的兰芙蕖。 她回过神,结巴了一下,“奴、奴给大人重新绑上。” 沈蹊“嗯”了一声。 看着敷满药粉的伤口,她深吸了一口气,眸光轻轻发着颤。伤口本来就深,因是被布满倒刺的青鞭所伤,伤痕还很不规整。如今又敷了一层金疮药,疼起来必定是钻心窝子般的疼。 可他却哼都不哼一声,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她想起来,刚刚无意间看到的,对方腰腹处的伤疤。 少女正缠着绷带的手一顿,一道无可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默不作声地将绷带缠好,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沈蹊看着手背上的蝴蝶结,似乎笑了一下。 “受伤后不可饮酒,”她仰起脸来,看着他,认真道,“饮酒后不可沐浴。” 沈蹊的动作也顿了顿,半晌,语气轻松道: “放心,死不了。” 兰芙蕖站在原地,没有动。 看他从容不迫地转过身,从一旁取来一把伞,递给她。 窗外风雪呼啸。 屋内暖雾弥散,呼吸寂寥无声。 她撑开伞,拢了拢衣裳,往外走。 浑然不知晓在自己走出房门的那一刹那,原本神色缓淡的男子,眸光忽然一冽。他冷眸看着桌案上的碎瓷碗,唤来应槐。 “主子。” “去跟那些厨子说,柳玄霜问起,就另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新碗给他。若是有人敢提及碎碗之事,”月色映着男人白皙的面庞,他眼神淡漠冰冷,“杀无赦。” …… 望晖阁。 柳玄霜背着手,审视着下人呈上来的、那只完好无损的瓷碗。 “这是昨日用来给沈蹊送汤的那只碗?” 他声音浑厚,带着几分压迫感。闻言,下人双膝跪地,低头回道:“是的,大人。” 男人将瓷碗接过,仔细端详片刻,不见丝毫裂缝了,才心满意足地挥手让厨子退下。 一侧心腹上前,“大人,瓷碗既然无损,看来沈蹊对兰氏并未有情,大人也可以放心了。” 昨日夜里,他压根儿就没有在院外安排人。 退一步讲,即便是沈蹊对兰芙蕖有意,兰芙蕖在屋里摔了瓷碗,他也不敢派人闯进去捉.奸。 如今柳玄霜的心情很复杂。 一面有些高兴,沈蹊对兰芙蕖没有兴趣,不会横刀夺爱,至于孙氏所言和他腰上的那块芙蕖玉皆是乌龙巧合。 另一面,他原本打算用兰芙蕖去要挟沈惊游的计划落了空。 哪怕沈蹊对她有一丁点儿的情,他都可以借题发挥。 罢了。 他低叹一声,旋即问:“蕖儿到了吗?” 正说着,兰芙蕖一袭绯裙,走入阁中。 这件裙子也是他从百宝阁带回来的,光鲜妩媚,兰芙蕖一走进屋,柳玄霜的目光一下顿住。紧接着,男人眉眼舒展开,看着她直笑。 她是被叫来问卷宗的事的。 少女福下身形,声音平稳:“沈惊游心性狡猾,旁人极难接近,妾没有得手。” 说这话时,她低着眉睫,似乎有几分自责,看得柳玄霜好一阵心疼,忙走下来将她搀扶起身。 “无碍,蕖儿。” 他看着面前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抑制不住心中的怜爱,“与沈蹊那样的人周旋,吓坏了吧,让本官看看这张可怜的小脸儿。不过这个沈惊游当真是可恶至极,不好好在北疆与义邙打仗,非要跑过来查什么军饷。军饷这东西,他能经得起细查吗?这水到底有多深,其中有多少人碰过、捞过油水、得到过好处,他也不动脑子想想。依我看啊,他这就是愚忠,对幼帝愚忠。” 兰芙蕖点着头,面上带着笑,心中却止不住发寒。她没有想到,能有人将贪赃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柳玄霜揽过她,语重心长: “不过他确实是个难缠的,本官也不想同你说这些,但你要知晓,眼下的处境如何。沈蹊是本官与蕖儿共同的敌人,我们现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听着,柔声假笑:“大人说的,妾都知道。” 见她如此乖巧懂事,柳玄霜欢喜得不得了。他捧过着一双柔荑,心疼道:“外边天很冷吧,这小手都冻得发紫。改日本官去百宝阁,给你挑件厚实的狐裘。这年关也要到了,按照规矩,过几日便要去佛堂祈福。” 正说着,他忽然严肃地扳过少女的身形。 “蕖儿,我想与你要个孩子。” 闻言,她的眼皮突突一跳。 柳玄霜看着她笑:“蕖儿,你给我生个儿子好不好?你这般美丽,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也特别好看。有了孩子,本官便可以将你扶正……” 正说着,孙氏端着一晚热气腾腾的汤羹走了进来。 柳玄霜立马止住话头打量了孙氏一眼,幸好她什么都未听见。来者也穿了件绯色的袄裙,这般明艳的颜色,却被她衬得有几分艳俗。 不等她开口,柳玄霜便挥手道:“不必说了,先把汤粥放下吧。过几日本官要与蕖儿一同上山祈福,你也一同陪行。” 孙氏立马放下瓷碗,欣喜道:“多谢夫君。” 旋即,又问:“可要一同带上二妹妹与三妹妹?” 说的正是柳玄霜那两房侧室。 “她们啊,”男人沉吟了一下,“她们就先不必叫上了。临近年关,府中事多,让她们帮衬着罢。” 孙氏福身,依依道:“是。” …… 三日后,玄灵庙。 马车在庙门后徐徐停下,柳玄霜率先走下马车,去扶车内的兰芙蕖。 一路上,三爷对这名还未过门的罪奴关怀备至,孙氏早有怨恨,如今又被第一个牵下马车,她恨得咬碎了一口牙,看向兰芙蕖的目光也愈发怨毒。 牵完兰芙蕖,柳玄霜才走过来牵她下马。 僧人已在庙门前候着了,几人前是去上了香,而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拉着兰芙蕖走到住持身前。 “敢问住持,可否给在下算一算子嗣?” 住持上了些年纪,须眉斑白,闻言,笑着颔首。 道,只要在纸上写下二人的生辰八字,便可算二人有多少子嗣。 柳玄霜问她要了八字,郑重地写好,递给住持。 原本满脸笑意的老者,在看到其上的八字时,忽然面色一转。须臾,他抬眼问道:“二位可是夫妻?” 柳玄霜浑然不觉住持的弦外之音,傻乐呵地点头。 住持看着纸上那一对八字,蹙了蹙眉。 这……不应该啊。 11、011 柳玄霜自然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只见住持眉头微皱,他还以为对方在算着二人日后的子嗣,住持思索得愈久,他就愈发期待。 半晌,住持将字条递了过来。 “如何?”柳玄霜兴冲冲地发问。 老者看了看他身侧的女郎,只见她肤白赛雪,柳眉如烟,与柳玄霜极不登对,只一眼便能瞧出她的虚与委蛇。可他又不好将其摆在明面上说,只好遗憾道: “二位施主有缘无分,日后怕是没有子嗣。” 闻言,兰芙蕖暗松了一口气。 柳玄霜震愕地瞪大眼睛,“没有一儿半女?住持,你可是算错了……” “贫僧从未出过差错。” 柳玄霜又不甘心,丢下兰芙蕖,牵来孙氏,重新写了张二人的生辰八字。 这一回,住持仍摇头叹息:“施主与这位夫人,亦没有缘分。” 玄灵殿外遽然刮过一道寒风,将窗牖吹得呼呼作响,柳玄霜的脸色比这东风还要冷。 回府路上,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到了望晖阁,孙氏“扑通”一声跪下来。 男人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手背爆出青筋。 脸色更是难堪到了极点。 这么多年来,除去如今府中的一位正室、两门偏房,他在外头也找了不少女人。南院的、青楼的、曲水湘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没一个肚子里头有动静。 他越想越烦躁,“嘭”地一声摔了茶盏。 下令,将兰芙蕖与孙氏关到佛堂。 “抄,给本官好好地抄经书,在菩萨面前反思反思,为何生不出本官的儿子!” 碎盏落在裙角边,粉末渣滓,一地狼藉。 兰芙蕖面色从容,倒是孙氏,哭得稀里哗啦。 “夫君,莫要听信那妖僧谗言,夫君——” 柳玄霜十分不耐,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出了望晖阁。 …… 柳府佛堂。 夜色微冷,皓月当空。 二人已在此处抄了一个多时辰的经书。 书香世家出身,兰芙蕖的字写得很漂亮。月色缓缓淌过桌案,她垂眸执笔,坐得端正。夜风盈满少女袖口,不过少时,笔尖便溢出一行端正清丽的梅花小楷。 女使在一旁瞧着,心中暗生慨叹。 除去这一手漂亮的楷书,提笔顿挫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气度与心性,让人一眼便能看出她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 自从被下放到驻谷关,兰芙蕖已许久未抄过经书。 此番柳玄霜罚她,她心中并未有太多波澜,权当来静心练字。相比之下,一侧的孙夫人就略显浮躁。 见她如此气定神闲,孙氏更加坐不住了。她搁下笔,恨恨地睨了过来。 察觉到孙氏的目光,兰芙蕖微微顿笔。只见对方不知与身侧那名叫静影的婢女说了些什么,静影捧过孙氏桌前的宣纸,趾高气昂地走了过来。 “啪”地一声,一沓宣纸摔在兰芙蕖桌上。 少女微蹙眉心,月光洒在她紧抿的唇线上。 兰芙蕖今日的妆容十分寡淡,口脂很浅,也未涂抹多少脂粉。就是这般清淡的妆容,愈发衬得她楚楚动人,月光与佛光映照着,少女衣衫清瘦,乌眸婉婉。 静影道:“我们夫人倦了,就赏你将剩下的全部誊抄一遍。” 兰芙蕖眉睫抬了抬,轻声:“大人只罚我抄眼前这一沓。” “那一沓,是大人赏给你的,这一沓,是夫人赏给你的,”婢女微扬着下巴,看着她哂笑,“身为妾室,理当为正室分忧,更何况你这还没过门呢,我们夫人就使唤不动你了么?” 正说着,对方随意捻起她刚抄完的一张纸。 “字倒是写得不错,只是心性确实浮躁了些,沉不住气。我们夫人赏你,也是希望你能磨磨这浮躁的性子,不要总是在老爷身上花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静影,”孙氏站起身,“莫跟她废话了,外头雪好像停了,扶我出去走走。” 陡然一阵冷风,吹得桌案上宣纸翻飞。几张纸跌在裙脚边,兰芙蕖搁下笔,弯身将其一张张捡起来。 周围的婢女也跟着孙氏去佛堂外赏雪了,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她一个。 好在她本就喜静,一个人也乐得个自在。柳玄霜要她们抄《观音普门品》,兰芙蕖缓缓垂下眼睫,重新蘸了蘸墨水。 一笔一画,誊抄:礼拜供养观世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 雪影上一点狐白,沈蹊原是在府院里散心,无意间竟来到佛堂之外。雪地里,男子身形颀长如玉,微偏着头,与下属交谈着正是。 忽然,他看见佛堂里那一袭清丽的身影。 沈蹊脚步顿住。 只见佛堂的大门微敞着,徐徐夜风拂动她衣袖微摆。如水的月华落在美人身上,她敛目垂容,安静得宛若一幅静止的画。 沈蹊对左右道:“先退下罢。” 殿内的灯火暗了几分,佛香萦在鼻息与指尖。兰芙蕖抄完了一整页纸,只觉得手腕发酸,便将毛笔搁下,一边端详着纸上字迹,一边揉着手腕。 好些年未练字,她的字写得大不如从前。 兰芙蕖眼底升起些惋惜之色,瞧着那一个“福”字写得还不够满意,方欲执笔重修,忽然一只手从身后将宣纸抽走。 她微惊,惶惶然回首,只见沈惊游一袭狐白氅衣立在身后,正端详着纸上的东西。 “大人?” 兰芙蕖一怔,他是何时来的? 沈蹊未回应她,眸光落于纸上。 她的字还跟小时候一样好看,只是先前她惯爱誊抄温韦诗词,如今纸上字字所书的,却是诚心求子。 沈蹊微微蹙眉。 阅罢,他手指捻着宣纸,低下头问她: “很喜欢抄这些东西?” 抄了一厚沓,桌案前,还有另一厚沓。 闻言,兰芙蕖低着眉眼,没说话。 见她不说话,沈蹊也不恼,兀自于桌案前坐了下来。兰芙蕖抿着唇,见他一页页翻阅过那些誊抄好的经文,半晌,才道: “不是奴喜欢抄,是柳大人和孙夫人让奴抄的。” 她的声音很轻,眸光稍稍翕动。 沈蹊执着经文的手一顿。 男人掂量了一番她大概抄了多少张纸,声音微低,“柳玄霜为何罚你?” 说到这个,兰芙蕖有些委屈。 “玄灵寺的住持说,奴生不出来柳大人的孩子……” 沈惊游听了就笑。 他一边笑,一边拿了些抄好的经文站起身。他比四年前愈发高大,月华清润,落在他腰际那块芙蕖玉上,男子周遭流动着矜贵的光泽。 兰芙蕖有些不敢看他。 忽然,沈蹊一伸手,将那些誊抄好的经文扔到一侧的火盆里。 此举看得兰芙蕖心中一骇,忙不迭从座上站起,用手去火盆里捡那些宣纸。 对方皱着眉头拉住她,“你干什么?” 她的力道不及男人半分,一下便被他拽住,只能看着火舌将经文席卷,不过顷刻之间,盆中便是一番惨经败卷。 她着急了,转过身,看着沈惊游,呼吸止不住地发抖。 火苗蹿得老高,星星浓烟呛鼻,沈蹊看了她一眼,弯下身,又要去丢剩下那一沓宣纸。 “不要——” 兰芙蕖慌忙去护,可她哪能比得过久居军营之人的反应速度。护不过,她便下意识去抢,沈蹊翘了翘唇角,将厚厚的经文高举过头顶。 “大人莫要逗弄奴。” 她有些生气,站起来跳了跳,根本碰不到。 少女仰着脸,感到十分无力,咬了咬唇角,倔强道: “请大人将这些东西还给我。” 她抄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抄满了一半儿,被他这一下子全都毁了。 说不生气是假的,就算兰芙蕖脾气再好,性子再温软,也很难不因此感到愠怒。 但她却又不敢对着沈蹊动怒、发火,只能无助地站在他身前,踮着脚,乞求他。 将剩下那一半宣纸还给她。 她的脖子发酸,手指亦是发麻。 手腕酸痛无力,这酸涩感慢慢从心头溢上眼眶,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再去够剩下的宣纸。 她跳起来,他就将东西举高,看着竭力去抓宣纸一角的兰芙蕖,他歪了歪头,突然喊了喊她的名字。 “兰芙蕖,”沈蹊眼睫微动,“就这么想给柳玄霜生孩子?” 冷风刮过,他耳骨上的玉环闪了闪。 “就这么想给他生孩子,就这么想嫁给他?”对方往前迈了半步,追问,“嫁给他,做妾室,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过一辈子?” “伏低做小,看人脸色。不光要看他的脸色,还要看孙氏的脸色。日后生得孩子,也只是个庶出。” 她忽然安静下来,站着不动了。 见状,沈蹊的眸光软了软。他放下手,将剩下的宣纸扔到桌案上,睫羽垂下,看着她。 看她眼底一片晶莹,却又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忽尔一道温暖的夜风。 带着他的声音,拂到耳边。 “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别忍着。我记得你小时候很爱哭的。”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身前的男子。恍然间,好似看到青衣巷中,那名紫衣翻飞,笑容温柔的少年。 “小芙蕖,”沈惊游弯下身,凝视着她的脸,轻声,像是在哄她,“你过得一点也不开心,对吗?” 12、012 听到这话,兰芙蕖怔了怔。 耳边吹着暖醺醺的炉风,带着沈蹊身上的味道,拂起她耳边的碎发。她呆呆地看着身前的男人,涟涟的泪珠子凝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竟忘了落下。 开心吗? 显然不。 自从家道中落,与父亲、兄长分离,来到驻谷关受人奴役,她就从未有一刻开心过。兰夫人的离世,姨娘的病重,数不完干不尽的活儿……只有在深夜熄灯时,她才偷偷从枕头下翻出来个小本子,咬着笔,将眼泪偷偷藏在里面。 她不敢哭太大声,怕吵醒姐姐和姨娘。 她很想父亲,很思念兄长。 自记事起,兄长的身子就很不好,他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也不知文弱的兄长独自一人在北疆,过得好不好。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感到酸涩,眼眶胀胀的,眼帘渐渐模糊。 下一刻,她终于哭出来。 她哭得很小心,几乎是不带声的,肩头轻微地耸动,将呜咽声吞咽到喉咙里。见状,沈惊游心底一阵揪疼,他想上前将她抱住、揉入怀里。 殿外的风声很大,这场雪,马上要落了下来。 兰芙蕖低着头,止不住地擦着泪,一双眼睫上沾满了水珠,睫毛湿漉漉的,可怜极了。 沈蹊说,她要是想哭就哭,别忍着,可以哭大声些。 她小时候很爱哭。 父亲罚她、沈惊游逗弄她,就连兄长兰旭咳出血来,她见了都忍不住暗暗抹泪。 兰旭并不是兰家的孩子。 他是被父亲一时怜悯、从大街上捡回来的。 刚到兰家时,他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身上穿得也破破烂烂的。下人领着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他被乳娘牵着走到父亲跟前,少年眉眼竟意外得好看。 父亲给他取名,单字一个“旭”,字子初。 旭,日旦出貌,乃灼日初升。 他在兰家亦如初升的太阳,读书、写字、作诗赋,不过数载,已然是陌上翩翩的温润郎君,江南无数女子闺中梦里人。 母亲也对兰旭赞赏有加,不止一次对兰芙蕖道,日后寻夫婿,定要找子初这般清雅有礼的郎君。 母亲说这话时,兄长执着折扇站在廊檐下,闻声回首,朝她温柔地笑。 一想到兰旭,她愈发伤心了。边哭,边坐回桌前,抽噎着重新执笔。 见状,沈蹊拦住她:“你要做甚?” 兰芙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压平剩下那一沓宣纸:“把剩下的这些抄完。” 之前的烧了就烧了罢,她断不敢同沈蹊发火,再补回来就是了。 顶多就是……再多抄上几个时辰。 一阵清脆的环佩叩动声,玉坠子敲在剑柄上。他走过来,睨了眼桌上的佛经,伸手抽去她的笔,淡淡道: “抄得不开心,那就不要抄了。” “可是……” “没有可是。” 沈惊游看着她,男人的眼眸隐于黑夜中,眸光如夜色一般晦暗不明。 兰芙蕖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低下头,如实道: “柳大人会罚我。” “柳玄霜?” 他嗤笑了声,目光中有不屑,“兰芙蕖,你是怕柳玄霜,还是怕我?” 说也奇怪,她明明两个都怕,可面对沈蹊,她却没有面对柳玄霜时的那种畏惧感,更多的反而是心虚。 正对峙着,只嗅见一道甜腻的香风,孙氏与周遭婢女调笑着走了进来。 “今年的雪可下得真大啊,刚出去没一会儿,这雪就突然又下了。满院子银装素裹的,真好看。” “可不是呢,夫人,都说这瑞雪兆丰年,明年咱们驻谷关——” 静影正哄着孙氏开心,忽然,就看到了立在桌案边的沈蹊。 她的话语一顿,一个“关”字在嘴里打着哆嗦,半天吐不出来。 只见男子一袭狐裘,腰间别着那把令人胆寒的尚方宝剑。原本是清冷淡漠的一张脸,如今面对着座上的女郎时,眉目间的温度竟融化了几分。 孙氏瞧着,也是面色一骇。周遭陪侍的女使一片寂静,昏黄的灯火映照着,沈惊游徐徐放眼望来。 只一眼,婢女们“扑通通”齐声跪地,只剩下孙氏一个苍白着脸,呆愣在原地。 静影轻轻扯了下她的衣摆子,“夫人。” 她这才回过神,哑着声音,恭从地问:“沈、沈大人怎么来了?” 沈蹊目光从兰芙蕖身上移开,站直了身,眼神冷了冷。 他睨着孙氏与婢女静影,虽未说话,可怕眼神却极具有压迫性。他好像就是天生的上位者,只一道目光,便足以让人忌惮与恐惧。 沈蹊未开口,其他人就一直在地上跪着。地板冰冷刺骨,寒气直往人膝盖缝里头逼。 如此“盛况”,兰芙蕖也抬起头,望向堂下。 她方欲起身向孙氏行礼,就听见沈蹊冷声,笑道:“孙夫人是被柳大人宠得连规矩都忘了,见到尚方宝剑,竟连跪都不跪了么?” 孙氏闻言,身形一抖,忙不迭跪了下去。许是跪得太用力,膝盖头猛地一阵痛,她咬着牙落下几滴汗来。 女子身形伏于地,瑟瑟发抖:“拜见……沈大人。” 沈蹊扬了扬下巴。 他虽是在笑,眼神却是十分冰冷淡漠。满屋子的人,除了兰芙蕖,都齐刷刷跪了一地,暗暗发着抖。 见孙氏她们跪得这么规整,兰芙蕖也觉得自己这么坐着好似有些不妥,便也要走下堂,去拜。 沈蹊被她给折腾笑了,眯着眼睛伸了伸手,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抓回来。 “你跪什么?” 她刚跑下去,又被沈蹊抓回身后。 “你犯错了什么错了么,说跪就跪。” 孙氏几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她们又断不敢忤逆沈惊游,兀自在地上跪了阵,跪得膝盖生疼,才小心翼翼道: “可否问问大人,民妇……究竟犯了何错?” 沈蹊乜斜孙氏一眼,抽过桌案上那一沓宣纸,扔到孙氏裙脚边。 “柳玄霜罚的是谁,方才本官进来,殿内抄经的又是谁。” 这话听得周遭人一愣,沈大人这是想插手女子后院之事,公然替一个未过门的罪奴鸣不平? 月光冰凉,映在他白皙的面容之上,他的唇极薄,声音亦是极淡,却令人止不住地一阵瑟缩。 “此乃柳兄内院之事,本官本不想插足。但本官听闻,前几日有人诽谤我与内院一女子有染。孙夫人,此流言究竟从何而来?” 孙氏本就跪得后背冷汗不止,听了这话,更是浑身抖成了个筛子。一边磕头,一边道: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民妇并非有意诽谤大人,大人宽宏大量,饶恕民妇这一回吧!” 她头磕着,脑门儿冒出血斑来。 兰芙蕖在一侧看了,心悸不止。 她抿着唇,坐在桌案前,身后是佛堂内供奉着的观音像,偌大的红莲菩萨,垂眸无声凝视着眼前这一切。沈蹊脚步轻轻叩响,走到孙氏身前。 他眉锋凌厉,用脚尖勾了勾匍匐在地的女人的下巴。 孙氏被迫着,仰面与他对视。 刚一抬头,就看见了男人腰上缠着的、长满倒刺的青鞭。 “在北疆,无故诽谤他人之人,是要被本官削鼻去舌,授以抽肠之刑。” 孙氏半边身子一软,几乎要吓晕过去。 静影见状,也吓得直抖。 几人压抑着哭腔,求了好一会儿的请,直将头都磕烂了,男人才收回右脚。孙氏见他收回脚尖,生怕自己的下巴污了大人的靴面,忙不迭去找手帕,给他擦拭。 “大人饶命,民妇当真是无心之言……还望大人看在往日与夫君的交情上,饶恕民妇这一回……” 她的声音里尽是颤音。 沈蹊转过头,看了身后的兰芙蕖一眼。她也面色灰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他这才想,自己方才是不是吓到她了。 沈蹊声音便不自觉温和了些,对孙氏道,“将柳玄霜罚你们的,只字不落地再抄一遍。不光如此,”他指了指正在出神的兰芙蕖,“她的那份,也抄了。” 孙氏赶忙点头如捣蒜。 “民妇记着了、记着了。” “若是柳玄霜问起……” 对方抢着应道:“民妇会用两种字迹誊抄经文,大人放心,柳大人不会问起。” 沈蹊这才满意,转过身,牵了牵正发着呆的少女的胳膊。 兰芙蕖还沉浸在那句“授以抽肠之刑”上,被沈蹊这么一牵,也忘了反抗,乖乖地跟着他走出佛堂、出了庭院。 院内的雪已经停了,庭院外,拴着一匹马。 他拍了拍马鞍上的雪,将马缰握在手掌里,回头见身侧之人面上冻得通红,便解下宽松的狐裘,披在少女身上。 兰芙蕖站着未动,由他将自己包成了个粽子。 身上暖和了些,陡然一道清香拂面,她缓回过神思。 “大人。” 她的声音很轻。 “大人这是要带奴去哪儿?” 沈蹊将她脖子上的衣带系成了个蝴蝶结,“我不喜欢你称自己为奴。” 她吸了一口气。 半晌,道:“大人要带我去哪儿?” 经书不用抄了,佛堂也不用跪了。 他牵马,是要带她去哪儿? 沈蹊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身,垂眸凝视着她。 兰芙蕖这才发现,男人的睫毛很长,很密,些许月光落在其上,他眼中有着薄薄的光晕。 他道,声音很轻,却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 “以后受了欺负,不要自己忍着。兰芙蕖,你可以跟我说。” 13、013 夜风轻扬,他的目光深远而辽阔。 星星与月色交织着,落入他的眼眸中,明明是那般宁静如湖的眸色,湖心却悄然泛起一阵微澜。沈蹊的话就这样顺着晚风拂过她的耳郭,听得兰芙蕖微微一怔。她亦抬眼,朝男人望去。 她的脖子上,还系着沈蹊给她打的蝴蝶结。 沈惊游的狐裘对她来说很宽大了,兰芙蕖裹着,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对方见状,也不觉得地上的雪脏,拍了拍马背,示意她上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沈惊游,抿着唇,没出声。 兰芙蕖今日的妆容很淡,冷风一吹,嘴唇有些发白。 她还在想着刚刚对方的话,心中有些暖意,可一看见身前高大的骏马时,一阵无边的凉意又窜上脑海。兰芙蕖想起来,那日在猎场中的情景。 她亦是这般被柳玄霜抱上赤锋,原本还乖顺的红鬃马,不知怎的突然就发了疯,不顾一切地朝前冲撞。 她坐在马背上,吓得大惊失色。 求生的本能让她紧紧攥住手边一切能握紧的东西,背上却是一道外力——柳玄霜在把她往马下推!! 一想起来那天的事,兰芙蕖就止不住地后怕。 她对骑马,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 沈蹊已经整理好了缰绳,转过头来看她。 “怎么了?” 她咬着唇,眼中似有惊惧之色。 狐白色的毛领边蹭着她的脸颊,裘衣上是沈惊游的味道。他好似一块冷玉,表面上看着是清冷的,凑近些,方嗅见其上的暖意。 可即便如此,这暖意却不能抵消掉她心底的一片胆寒。 沈蹊低下头,认真地瞧着她。 须臾,轻声问:“你可是害怕?” 她的唇线抿了抿,好半晌才怔怔地点头。 她害怕。 害怕骑马,害怕马儿会受惊,害怕有人将她从马背上推下来。 沈蹊的身量很高大,兰芙蕖才堪堪到他胸膛处。似乎为了与她平视,男人弯下些身形。他仔细地瞧着女孩面上的神色,她一双娇眸带怯,眼底似乎藏着些柔柔的水雾,看得人心直软了半边儿。 他的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去,温声哄她: “不要怕,我抱着你。” 末了,又觉得自己这个“抱”字似乎有些逾矩,改口道: “我是说,我护着你,你不会摔着。” 少女的桃唇抿了抿。 风吹过她脖子前的蝴蝶结,结尾飘带翻卷。沈蹊看着,觉得她这样十分好看,又忍不住摘了朵旁边的梅花别在她鬓角上。 白梅素净,被她衬得倒娇艳了几分。 男人垂下浓密的眉睫,温声:“小芙蕖,好不好?” 兰芙蕖犹豫了阵儿。 在沈蹊的目光下,她终于朝骏马迈开了一小步,对方小心地扶着她,抱她上马。 再度坐上马背的一瞬,她的脸色还有些发白。 她道:“我……我想下去。” 她害怕。 沈蹊一下撩袍坐上来。 马背上兀地一沉,后背处的冷风亦被人截断了去。兰芙蕖的身形也被带着往下沉了沉,紧接着便听到耳边低低一声:“驾。” 马儿跑起来。 似乎是担心她害怕,沈蹊将马驭得很慢。 她有些惊惶,欲去拽缰绳,就听到对方一声笑:“莫怕,有我在。” 兰芙蕖裹着他的狐裘,后背与他贴得极近。 他攥着缰绳的手从自己身侧两边绕过,这使得她不得不坐在男人宽大的怀抱中。 这一声“驾”,牵扯着他的胸腔微震,沈惊游的笑声也低低的,有意无意地萦绕在她耳廓一侧,少女的脸颊有些发红。 她抿了抿唇,坐在马上,周遭雪景纵横穿过,风声呼啸,吹起她鬓角边的发。 驻谷关的雪下得极大。 如今雪停了,月光破云,落在莹白的雪地上,竟意外地好看。 沈蹊带着她,特意择了条无人的道。 鼻息下萦绕着的是腊梅香,还有从男子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馨香,竟让她莫名觉得有几分安适。 兰芙蕖坐在马背上,小声同身后的人道:“其实……也可以稍微快些。” 沈蹊的听力极好,闻言,果真一扬鞭。 她不备,惊呼了一声。 “太、太快了——” 身后的男人身量高大,稍稍一侧脸,便能看见她面上的神色。少女虽然嘴上惊呼着,可眉眼飞扬,似乎从未有这般快活过,见状,沈蹊又一扬鞭,“啪”地一声响,在浓墨似的黑夜中炸了开。 “慢些、慢一些,沈蹊——” 这是四年后,她第一次唤他的名。 少女口齿清晰,这两个字唤得字正腔圆,分外好听。男人的眉目亦舒展开,纵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飒飒风声穿林,直带着她往山上狂奔—— “沈蹊,慢些,慢一些——” 风声灌入喉咙,马速飞快,可她却并不怎么觉得害怕,只觉得冷。 她边唤他的名,竟忍不住笑了,笑声宛若铜铃般清脆悦耳,绕在沈蹊的马鞭上,攀附上他的心房。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声音温柔: “兰芙蕖,玄灵山上的雪好不好看?” “好看,就是太快了,”些许飞雪坠落在少女眉睫上,兰芙蕖眯了眯,笑得虚脱,“太快了,沈蹊,我快受不住了。” 她的腰纤软,笑得浑身失了力气,只想往马背上趴。见状,沈惊游便伸出手,去挠她咯吱窝。 “你、你莫动,”她坐直起身子,笑得更大声了,“我好痒。” 沈蹊只勾唇笑着。 他当然知道她痒。 男人右手挥着马鞭,左手朝少女腰间挠去,挠得兰芙蕖直在马背上打滚儿,伸手想去阻拦他。 “别挠了别挠了,我笑不动了,沈蹊,我再笑就要岔气了。” 少女的笑声撒在玄灵山上,这一瞬间,她好似什么烦恼都忘了。 没有姨娘的病,没有失散的父亲和兄长,没有柳玄霜,没有孙氏和静影,没有即将到来的婚期。 茫茫雪地里,月色间,只剩下她和沈蹊两个人。 沈惊游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垂眸亦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却不似那般清脆,低低的,沉沉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着。 兰芙蕖边笑边躲,“我要摔下去了——” 男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腰身捞住。 一阵失重,紧接着,腰身又被人极有力量的一握,她被重新带回到马背上。这一回,兰芙蕖是彻底没有力气了,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浑身笑得瘫软,有气无力地趴在马背上。 后背早已出了一身汗。 沈蹊的手放在她的腰间,兰芙蕖身子骨一柔,声音亦是娇滴滴的,好似能掐出水。 男人扶了一把她,道:“坐直,你这样趴着容易出事。” “沈蹊,”兰芙蕖摇了摇头,气若游丝,“你让我趴一会儿,我累。” 周遭的风声忽然寂静下来,只余下她趴在马背上,抱着身前的东西,一点点缓缓吐着气。沈蹊的那件狐裘也被风吹散开,见状,对方又伸出手,重新将她包成了个粽子。 见沈蹊伸出手,兰芙蕖以为他又要挠自己,忍不住向后躲了躲。沈蹊笑了笑,只用了半分力道,便轻而易举地将她给捞了回来。 经过方才那么一遭闹腾,她完全卸下了对身前之人的防备。好似恍然之间,二人又回到了四年前,青衣巷里,对方带着她纵马穿过大大小小的街道,来到郊外。 郊外风声猎猎,玄灵山上,白雪皑皑。 “沈惊游,”她嘀咕道,“你是属牛的吗,力气这么大。” “兰芙蕖,”沈蹊也看着她,笑,“你的腰是豆腐做的吗,怎么一碰就软。” 此言一出,女孩子的脸“唰”地一红。她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见她情怯,沈蹊只低低笑了一声,纵马慢了下来,带着她,在玄灵山的小道上慢慢地走。 再往上跑些,便是玄灵山山顶。 听说山顶的风景很美,但她被下放到驻谷关四年,从未去山顶上看过。 兰芙蕖扯了扯身侧男人的衣角,轻声:“我想去山顶看看,好吗?” 月色下,她的眸光柔软而清澈。 沈蹊跳下马,牵着绳子,道:“好。” 他牵着骏马,马上驮着她,二人慢慢向山顶上走去,一时间,玄灵山万籁俱静。 夜幕深沉,待他们来到山顶上,已分不清如今是几时。 她心想,自己的时间不算时间,可沈蹊却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他肩上扛着皇命,却能来陪自己到山顶上看风景。如此思量着,兰芙蕖心中一暖,方欲出声,忽然听见他问道: “还难过吗?” 什么? 沈蹊侧过脸,一泓眸光如湖水般清浅温柔。 “兰芙蕖,你还难过吗?” 她回过神,陡然发觉,方才在佛堂里的烦恼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以前,很爱哭,很爱笑。 可自从兰家落难,她就很少再如此放肆地哭笑过。 见她摇头,沈蹊的唇角翘起了个浅浅的弧度。 玄灵山山顶上的景色果真很美,雪夜里看,别有一番风味。兰芙蕖站在山顶上,俯瞰着脚底下的景色,皑皑的雪,光秃秃的树木,纵横连绵的山层。 星子落在她眼眸中,忽然,她想起一些人来。 她想起父亲,想起兄长,还想起柳玄霜的卷宗。 问及柳玄霜会如何,沈蹊神色淡淡: “抄家,下狱。” 他丝毫不避讳她。 “贪污军饷可不是什么小事,只是其中的水太深了。” 不光如此,他竟然还查到了户部。 户部身后的,可是当今圣上的叔父,郢王。 沈蹊眯了眯眼睛。 “到时候,户部的人必将会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柳玄霜身上,圣上如何处置他,他能不能活下去,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十分冷漠,似乎根本不在乎柳玄霜的生死。这让兰芙蕖想起来世人对他的评价——沈蹊就是君上的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没有任何感情的刀。 如此想着,她心中暗暗发惧,忍不住喃喃出声。 “那到时候……” 不等她说完。 沈蹊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问她:“那到时候,兰芙蕖,你愿意和我去北疆吗?” 14、014 去……北疆? 兰芙蕖怔了怔,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按照沈蹊的话,柳玄霜犯了重罪,柳府要被抄家,那她亦是要被此桩军饷案牵连进去。到时候,她便是第二次连坐成罪奴之籍,是问斩,或是流放,都一概不知。 兰芙蕖也是今夜才知晓,柳玄霜犯了怎样的大错。 沈蹊那一句轻飘飘的“抄家、下狱”,听得兰芙蕖十分胆寒,也就是从听了这句话开始,她便悄然动起了旁的心思。 下个月二十六,是她过门的日子,一过门,她就是柳家新妇。为了不受到柳氏牵连,眼下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往后拖延过门,要么便是在这之前给柳玄霜定罪。 前者要靠她与柳玄霜斡旋,后者,则是要靠沈蹊。 可方才他问,要不要跟他去北疆。 兰芙蕖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望向身侧之人。 “大人想好……何时给柳玄霜定罪了么?” 一谈及军饷案,兰芙蕖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敬畏感。对方腰际御赐的宝剑,无一不在提醒她——身前玉立之人,是当今天子的钦封的龙骧将军,掌虎符,监军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沈惊游的眉眼里,显然有着自己的思量。 都说妇人不干军政,特别是她这样的罪奴,理应回避军政事宜。可沈蹊却没想着避着她,他站在月色下,身形挺拔如松,话语亦是清澈敞亮。 他言简意赅:“下个月二十六号之前,我将会代圣上降罪,将柳氏捉拿归案。” 他甚至都不用亲禀天子,那把尚方宝剑,赋予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 罪行一经查实,拟成卷宗,便是柳玄霜落马之时。 兰芙蕖屏住呼吸,转过头看他。 没有树丛的荫蔽,山顶的月色分外皎洁明亮。莹白的月光施施然落下,坠在男子的眉眼、衣肩、腰际。银白色的剑柄生寒,折射出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他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如今的天之骄子已是水中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底思量。 兰芙蕖知晓,如今的沈惊游,言出必随。柳玄霜入狱,整个柳家、甚至整个驻谷关都要殃及池鱼。那她呢,要随沈蹊一同去北疆吗? 等等。 北疆。 她的眸光闪了闪。 一个念头遽然从心底里闪过,如奄奄一息的火苗,让她瞬间又握紧了。少女仰起脸,看着站在夜色中的男人。他亦是垂眸,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即便是穿着沈蹊的狐裘,冷风仍吹得她面色发白。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可否……帮我寻找身在北疆的兄长?” 她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兄,兰旭兰子初。 一提到这个人,沈蹊的面色沉下来。 在青衣巷时,沈蹊与兰旭,一向不对付。 兰旭性子温和,儒雅文气,沈蹊虽飞扬嚣张了些,但二人总归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那日他去兰家递婚贴,恰逢兰旭抱着书卷从廊檐下走过,兰老爷子将沈蹊的婚贴一撕,指着堂下的兰旭道: “吾女嫁夫,当觅子初这般饱读诗书、腹有经纶的郎君,绝非尔等纨绔之辈。” 听到这话,兰旭也徐徐抬眸望了过来,两名少年恰好对视上,旋即,兰旭朝他温雅一笑。 就是这一笑,年少气盛的沈惊游总觉得,对方这是在挑衅自己。 他便也睨向那个药罐子,灼灼烈日将少年衣衫衬得愈发单薄,兰旭一袭白衣如雪,眉目之间,隐隐有着久病的恹恹之色。 择婿当如兰子初? 沈惊游嗤笑一声,显然没把这个情敌放在眼里。 直到一日,兰旭拿着他那张被兰父退回来的婚贴,走到他跟前,一本正经地道: “你这句话,骈文不工整,这句话行文不通顺,还有这句……” 然后沈蹊没忍住,把兰旭给揍了。 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沈惊游显然不是君子,他不光动手,还动口。兰旭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他,灰溜溜地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兰芙蕖忧心忡忡地坐在兄长病床前,兰旭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语重心长:“沈惊游,小人也。” 说罢,又晕了过去。 急得小姑娘差点哭出来。 不过她不知道,后来元宵佳节,沈惊游偷偷翻进她的小院子。 少年一袭紫衣翩翩,坐在房顶之上,看着院内踯躅不已的少女。 他刚一来,就听到兰芙蕖说: “阿姐,你说……我要什么时候甩了沈惊游?” “我不喜欢他,但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将他狠狠抛弃……可是我现在突然发现,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他,我甚至还觉得他很可怜……” 房顶上,他的手中,紧攥着那根芙蕖白玉簪。 这根簪子是半个月前,他带小芙蕖去逛集市,她多看了一眼的。沈蹊知道她喜欢,攒了大半个月的银子,终于赶在元宵节之前买来送给她。 “啪”地一下,袖子中的白玉簪突然断了。 锋利的簪尖狠狠刺向少年掌心,他手指颤抖,震惊地朝院中望去。血珠子顺着袖子滴滴坠下,少年却未感到分毫疼痛。他手指紧握着,身体止不住地发颤,震愕、愤怒、后知后觉地顿悟……所有情绪一下涌上心头,冲上脑海。 他恨不得立马冲下去,质问她,为何要这般戏弄自己。 这样戏耍他、捉弄他,这样欺骗他的感情,很好玩吗? 这一刻,他是恨兰芙蕖的。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少女青稚的面庞上时,他的满腹怒火却又变得无从宣泄。院子里,少女手里提着他送的兔子花灯,打扮得也像个白白糯糯的小兔子,可爱动人。 她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未施粉黛,却像个小玉人似的漂亮干净。 紧接着,她以最天真烂漫的语气,说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我喜欢的,应当是子初哥哥那样的男子……” 兰旭,兰子初,那个小病痨子。 是夜,星子满天,沈惊游生着闷气,兀自牵了匹马跑出城。 原本约定好了与她在兰家后院见面,但他着实再没有那个心思,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句话: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那般的男子…… 他纵马奔到郊区,一口气跑上青衣山顶。 兰芙蕖,就是个小骗子。 沈蹊在外面如行尸走肉般过了整整三日,三日后,气终于消了些,他这才牵着那匹马缓缓走回城。 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会儿见到她,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谁知,城门外,百姓们却传着兰家被查家的噩耗。 “听说是贪污,就是元宵节当晚出的事。听说死了好多人呢,血都流了整整一地,兰老先生入狱,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沈惊游牵着马匹的手一僵,整个人如遭雷劈。 元宵当天,出的事。 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他纵马一路狂奔,竟忘却了喘.息,少年慌慌张张地跑回兰府,看着满地狼藉,空气中依稀残存着鲜血的腥味儿。 似乎有血水蜿蜒,至他的脚下,光秃秃的树影落在沈惊游青稚的面庞之上。 “兰芙蕖,沈惊游。”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芙蕖,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芙蕖,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芙蕖,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 记忆呼啸,寒风席卷。 无边夜色里,沈蹊闭上眼。 玄灵山顶的风声比山脚狂烈上许多,摧残着周遭光秃秃的老树,亦将他的墨发拂得翻飞。 四年过去了,他的眉目愈发锋利,俨然褪去了当初的青稚之色。当年听闻她流放到北疆,他便不顾家里人阻拦,义无反顾地从了军,去了条件最为艰苦苛刻的北疆。 他一边找她,一边一路往上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四年,他几乎将北疆翻了个底朝天。 这四年,他亦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勇敢。 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可以在天际翱翔,亦可以为身侧之人遮风挡雨。 他腰际的尚方宝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住心爱之人。 为了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这四年,沈蹊无不是在悔恨中渡过。 他痛恨自己,当年若是再成熟些,若是没有发那次小脾气。 若是能在元宵节与她赴约。 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虽然护不下整个兰家,但哪怕是拼尽这一条命,也要在那群豺狼虎豹似的官军手里救下她。 夜幕深深,空中忽然飘了些碎雪。兰芙蕖转过头,却见身侧男子紧抿着唇线,一言不发。 他闭着眼,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喉结坚实,微微滚动。 “下雪了,”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声音很轻,“沈蹊,我好冷。” 15、015 兰芙蕖的声音很轻。 轻飘飘的话语,就这般顺着絮絮的飞雪,飘到沈惊游的耳畔。 一下唤回他的神思。 沈惊游低下头。 正见小姑娘虽然裹着自己的狐裘,可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鼻尖儿也绯得可怜。她的身形纤瘦,好似一棵风一吹就能弯折的柳树。纷纷撒撒的雪粒子沾在兰芙蕖的睫毛上,没一会儿,就化成晶莹剔透的水珠。 她眨了眨眼睛,雪珠子扑簌簌地落下来。 雪好像又下大了些。 驻谷关极寒,雪都来得很快。沈蹊见状,伸手将她的狐裘拢紧了,道:“山腰处有一个山洞,我们先去避一避。” 山路陡峭,夜路又黑,生怕她摔下去,沈惊游牵着她往下走。 他看上去冷冰冰的一个人,掌心却是极暖的。 相反,她的手在寒风中被冻得发寒,平日里细细软软的手指,如今竟冻得跟个冰柱子似的。她就这般被沈蹊牵着,面上不禁一阵热烫。 时不时地,兰芙蕖偷偷偏过头去,在寒风中看到这样一张剑眉星目的侧脸。 到了山洞,里面有些干柴,应是前人遗留下的。沈蹊捡了一捧,生起了火。 周遭一下暖和起来。 地上却是湿漉漉的。 兰芙蕖小心翼翼撩开狐裘下摆,可即便如此,衣摆上还是沾染了些雪和泥土。她有些懊恼,自己方才走山路时明明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把沈蹊的狐裘弄脏了。 沈惊游生完火,朝这边走过来。他的狐裘在她身上,只着了一件玄黑色的锦袍。锦衣玉带,愈发衬得男人腰窄肩宽、挺拔硬朗。如今夜黑风高,她和沈蹊这双孤男寡女共处于一个山洞之下,兰芙蕖的脸颊有些发烧。 见她提着衣摆如此拘谨,沈蹊忍不住笑了。 “不过一件裘衣而已,你坐下罢。” “可是……” 这料子摸上去,定是价格不菲。 他手里捏着根枝条,走到兰芙蕖身前。见她犹豫不决,便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下来。 “一件衣服,脏便脏了。”火光扑朔,打在沈蹊侧脸上,“这场雪不知下到什么时候,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站着啊。” 话音刚落,山洞外的风雪声更大了。兰芙蕖缩了缩脖子,双臂抱住腿,将自己缩成一个球。 沈蹊似乎轻笑了两声。 他笑起来,声音没有先前那般沉,反而多了几分少年气。便是这少年气,如野草一般在兰芙蕖心底里恣意生长。她抿了抿唇,将眉睫低下来。 “还冷么? 沈蹊问她。 她小脸冻得扑红,很不诚实地摇摇头。 沈蹊垂下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将腰上的军鞭解了,又开始解衣带。 “你你……” 吓得兰芙蕖连连往后退,脸蛋上涨得通红,一双美目如含了水般,泪意涟涟。 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小动作,就能把她吓哭。沈蹊心想,她果真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娇气。可现下她哭起来时,却是不怎么闹腾的,她不喊,也不出声,鸦睫上水珠湿润,静静地等待他的审判。 真傻。 也不知在驻谷关这四年,她是怎么过下来的。 兰芙蕖闭着眼,感觉身上又是一重。沈蹊已解下那件锦袍,再度披在她身上。这一回,她彻底被包成了个粽子,肩上、胳膊上沉甸甸的,让她动弹不得。 她反应过来,慌忙道:“我……我不冷的,你这般会着凉。” 沈蹊往火堆里丢了根木棍,语气轻松:“小芙蕖,我的身体,是你意想不到得好。” 她回想起先前在沈蹊房里,无意间看到的,他腰腹上的刀疤。 还有腹部那些结实有力的垒块。 正出着神,沈蹊坐过来。这一眼对视,她面上又多了几分红晕。对方见状,忍不住笑:“胡乱想些什么呢?” 兰芙蕖小声回应:“没、没往那处想。” 沈蹊挑了挑眉。 不过他的身体好是真的。 这么多年,在军营上成日舞刀练剑,他的身材强壮而有力,但这精肉并不恐怖,反而有种匀称的美感。沈惊游虽然才二十一,这对于一个朝廷命臣来说,年纪尚还年轻,但他如今已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与心爱的女子在深夜独处,他亦会有属于正常男子的心动。 他挑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 风声有些大,兰芙蕖却很安静,抱着臂,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沈惊游看着她,有时候也会去想,四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兰旭吗? 她会像自己想她一样,惦念着兰旭吗? 当年沈惊游将北疆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兰家的女眷,他万念俱灰,以为她已经死了。好多次,他也几乎要死在战场上。他恨自己,为何当年要那般与她置气。其实当初在青衣巷,沈惊游也能察觉出来,她并没有那么喜欢自己。 当他捧着小姑娘喜欢的桂花糕递到她面前时,她的眼中,似乎有惊惧。 他痛恨自己,故此每每上战场时,他都很卖力地以血肉剑影麻.痹自己。他还记得有一次,他腹部中了很严重的剑伤,严重到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血止不住地流,冰天雪地里,他的伤口几乎要被冻烂。 是应槐守着他,闯过了这道鬼门关。 那时候,沈惊游靠在死人堆里,闭上眼睛想,他找了她这么多年,她也许已经死了,她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可又是一转瞬,脑海里突然又蹦出个念头。 如果她没死。 可自己却死在这里。 那还有谁能救她。 他在北疆见过太多原本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因为家道中落沦为军娼。他知道军队里那些士兵有多凶残,他们是如何成群结队地玩弄那些女子,那些凶恶、残暴、淫.乱的行径,让他作呕。 心中惦念着她,沈惊游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呼啸的夜风吹打着火堆的星子,他回过神思,垂眸凝视了身前女郎许久,眼神中多了几分疼爱与怜惜。片刻,沈蹊放下手里的木棍,从怀里取出来一个小药瓶。 兰芙蕖也正在发着呆。 鬓角边的碎发忽然被人轻轻挑了开。 “大人?” 沈蹊用帕子擦了擦手,抿着唇,仔仔细细地给她上药。 男人的呼吸落在她眉睫处,她的眸光动了动。 他的动作很轻柔小心。 恍若眼前便是世间珍宝。 他的指尖有些凉,落在她鬓角侧,吐息却是十分温缓。半晌,沈蹊终于上完了药,眸光轻轻落在她鬓角上,用手指挑出些碎发,将伤口遮挡住。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你用这个涂,以后不会留疤。” 对方将药瓶塞在她手里,兰芙蕖捏着瓶身,轻轻“嗯”了一声。 天色已经很晚了。 这场雪,似乎要下一整夜。 沈蹊将衣服铺在地上,拍了拍。 “你睡吧,我守着你。” 兰芙蕖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动弹。 见状,沈蹊便笑了,“你放心,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是小人。” 她的脸“腾”一下红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笑起来,声音低低的,很好听。这笑声萦绕在兰芙蕖耳边,她躺下来,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听着风雪声,少女别过脸去。 沈蹊在山洞里又捡了些木枝扔到火堆里,方黯淡下来的火光烧得又旺了。他将周遭都弄得暖烘烘的,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她。 她闭着眼睛,微抿着唇,似乎已经睡着了。 男人在她身侧缓缓坐下。 见她裘衣松散了些,唯恐她会着凉,沈蹊便伸出手,重新给她系衣带。 忽然,碰到了她的手指。 像冰一样,一下震得他手指发麻。 他的脑子里“嗡”了声,正捏着衣带的手一松,光滑的裘衣顺势溜下去,坠在地上。 兰芙蕖正侧躺着,睡颜安静,腰线弧度曼妙。 狐裘散开,那腰线一路滑到臀.部,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材。她今日未穿束胸,如孱弱枝条上那朵开得饱满的夏花,花瓣娇嫩丰腴,这让沈惊游忽然想起—— 她已不是十四岁了。 她今年,虚岁十八。 他的喉咙间忽然发涩。 这涩意一路从心头窜上脑海,让他重新捻起衣带的手一顿,半晌才回过神来。 一低下头,就看见女郎那饱满的樱唇。 她的呼吸声很稳。 眼睫被风吹着,轻轻打着颤儿。 如同被鬼迷心窍,他竟一下忘却了自己是要做什么的,下意识屏住呼吸,弯下身。 汗水颗颗,滴在他喉结上,随着他的倾身而下,挂在他喉结的凹陷处。 这颗汗珠,迟迟滴不下来。 沈惊游就这般,凝视她许久。 凝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脸颊,她的粉唇。 体内一阵躁动,叫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愫,低下头去。 这一唇,极轻地落在她的鬓角上。 他的嘴唇碰了碰她的发丝,浑身忽然猛一激灵,他攥着衣带子坐起来。 冷风拂面,拍打着他的面颊,黑夜里,男人呼吸不稳地闭上眼。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 沈惊游想,自己果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甚至……与那些军营里肖想女子的士卒无异。 他的身体坚硬,坚硬得不成样子。 16、016 他觉得自己是个混账。 一个心事龌龊、满脑子淫.秽不堪的混账。 夜风将他的神思吹清醒了些,沈蹊坐在少女身侧,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不知道她有没有做梦,睡颜安静美好,让他再多看一眼,便又生了几分憎恶自己的心思。 她美好,纯洁,无暇。 而他污秽,龌龊,下流至极。 沈惊游忍住身上的反应,手指紧攥着,呼吸有些凝重。 从他所坐的地方朝山洞外望去,恰恰可以看见乌蒙蒙的天空。絮絮飞雪片片落下,罩在人燥热的心头上,那份热意驱之不散,反而被柴火烘烤得愈发旺盛而激烈,他的心底里暗骂了自己一声。 沈惊游,你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 忽然,身侧的女孩子翻了翻身。 沈蹊的眼皮挑了挑,无声垂眸,将裘衣重新给她披好。 低下头时,似乎听见她嘴边,有细微的声响。 轻轻的,低低的,如同蚊鸣。 她在说什么? 嘴唇微张着,声音如淬了水一般,柔柔的捞不起来。 沈蹊重新低下身。 忽然听到她轻轻喊了句:“蹊哥哥。” 他浑身一麻。 小时候,她也是这么喊他。 喊他,蹊哥哥,惊游哥哥,声音脆生生的,像还未熟透的小青梨。 青衣巷所有的小姑娘里,就属兰芙蕖的声音最甜。 她虽然嘴上这样叫着,可那眼神却是怯生生的,似乎有些怕他。 再后来,这个甜甜的小丫头,亲了他一口。 沈惊游的小拇指弯了弯,不着痕迹地勾起了少女的一缕发。她乌发迤逦,发尾带着阵清香。这一声久违的“蹊哥哥”,带动着男子的睫羽颤了一颤,他垂下眼去,目光却不可遏制地落在少女雪白的细颈上。 她的锁骨很好看。 精致,漂亮。 白得要命。 沈蹊匆匆移开眼,将她的衣领子往上拉了拉,忽然又听到她一声: “蹊哥哥,我怕。” 他一怔。 她好似,做噩梦了。 不知梦到了什么,少女眉头紧锁着,呼吸遽然变得急促起来。她的双肩微抖,身子骨轻轻打着颤,在夜色中忽然一声: “求求你们,不要打我爹爹……” 兰芙蕖声音颤抖,眼泪从眼角流溢下来。 沈蹊捏着衣袍的手一顿。 转瞬,便反应过来她梦到了什么。 冰雪,血液,泪水。 她嘴唇发白,无助地哀求:“不要打我爹爹,不要碰我姨娘,求求你们……” 她好冷。 她手脚像是被冰雪冻住了般,浑身打着哆嗦。 看得沈蹊心底一阵痛,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抱住。 小芙蕖的身体很柔,很软,像是水做的,轻盈而脆弱。他的怀抱宽大而温暖,胸腔里的一颗火热之物猛烈跳动着,沈蹊紧紧抱着她,喘出一口气。 说也奇怪,当下抱着心爱的女子,他的心中却没有先前那种龌龊的心思。他是喜欢她,渴求她,想要拥有她。看到她曼妙的身躯,看见她娇嫩的嘴唇,他会像其他男人那般,从心底里生发起难以启齿的念想。 生发起如热浪一般,污秽的淫.欲。 他不是没有看过那些淫.乱的画本。 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军营里,那些士卒是如何将女人领回军帐。他站在军帐之外,隔着好远,依稀能听见那些女子的声息。那时候,沈蹊穿着盔甲,佩着长剑,听着那些欢愉之声,心中只觉得厌烦。 但现在。 他将着了梦魇的小姑娘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听着她的哭声。 他只想保护她。 兰芙蕖闭着眼,止不住地哭泣着。她梦见父亲被官军押走,他们说,兰家犯了贪污的重罪,父亲是要下昭狱,受审讯刑罚。 她不明白。 一向两袖清风、颇有傲骨的爹爹,是如何行的贪、受的贿。 她只求着那些官爷,打爹爹的时候,下手能轻一些。 她是哭着醒来的。 衣襟上全是泪水,睫毛也湿漉漉的,眼皮沉沉,抬不起来。 兰芙蕖一醒来,竟发觉自己在沈蹊怀里。他将自己抱得极紧,男人呼吸无声落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看着山洞外发着呆。 她的手臂有些麻,挪了挪,对方回过神。 “醒了么?” 他的声音有些哑。 男人胳膊松了松,兰芙蕖伸出手,揉了揉眼睛,轻轻“嗯”了声。 天快亮了。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雪也小了些,只剩下飒飒的风声呼啸。 “你哭了。” 闻言,兰芙蕖愣了愣,她擦了擦眼泪,诚实道:“我梦到了被抄家的那天。” 明明是阖家欢乐的元宵佳节。 “爹爹、兄长被官军带走了,兰夫人受不了,在那一天也投水自尽了。”说起来,兰夫人算是她半个娘亲,她虽是庶出,可兰夫人却未曾苛待她。对方反而教导她,兰家的女儿要娴雅大方,不能在外给老爷丢了颜面。 兰夫人虽有些苛刻严肃,却是个好人。 她的尸体被从水中捞上来,兰清荷伏在母亲脚边,哭嚎许久。她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往日玩耍嬉戏的水池,竟成了兰夫人夺命之地。从那天开始,兰芙蕖没了爹爹、没了兄长、没了名义上的母亲,只剩下姨娘与嫡姐。 太阳出来了。 薄薄的光影坠在少女眼睫处,兰芙蕖垂下眼帘。 她没有提,那日本应该与沈蹊赴约一事。 “都过去了。” 她解下男人的狐裘,将衣裳还给他,“多谢大人,我不冷了。” 一缕薄光落在二人身上,沈惊游低下头,皱眉看着她。少女面上依稀挂着泪痕,楚楚可怜。 那日她去了后院,等了沈蹊许久,原本想与他坦白自己骗他的事。可不知为何,对方迟迟没有赴约。 她等了许久,等到雪花飘落,等到官军踹开兰家的大门。 本来,沈蹊是要带她去青衣河放花灯的。 “走罢,”他站起身,“太阳出来了,我送你回南院。” 山上的积雪化得也很快,她被沈蹊抱到马背上,对方牵着马,慢慢往山底下走。 “冷么?” 她抿着唇,摇了摇头。 就这样晃晃悠悠走了许久,快到山脚下时,兰芙蕖终于忍不住,道:“沈蹊,我……我把你送我的平安锁弄丢了。” 对方脚步一顿。 “对不起,”马背上,少女低下头,“我不是故意的,本来它还好好的,不知道怎的,官军来时平安锁就忽然掉到了地上,摔成了两半……” 她想伸手去捡,那些官军的脚却从其上重重踩过。她慌张地抹了把泪,一转眼的工夫,平安锁却不知被踢到何处去了。 兰芙蕖低下头,陈恳道:“沈蹊,对不起……” 话音刚落,马背上忽然一重。 紧接着,男人扬起鞭子,“驾。” 她愣了愣,“你你又要带我去哪儿?” 冷风拂动他宽大的狐裘,沈惊游紧紧攥着马鞭。他微扬着下下巴,下颌如玉一般凝□□致。兰芙蕖就被他这一路带着,来到集市上。 于一家摊位前,他缓缓停下马。 沈蹊一撩衣摆,率先跳下马背,朝她伸了伸手。 “来,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 摊位之前,竟是一排排各式各样的平安锁! 集市上有人认出他,欲上前行礼,沈蹊摆摆手,示意对方牵着马退下去。 不远处便是南院,再回去,也用不上骑马。 看着眼前的平安锁,泪花在兰芙蕖眼里打转。 挑完平安锁,沈蹊又牵着她,去一侧挑了几件衣裳。 全程她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可对方仿佛清楚极了她的喜好,知道她喜欢穿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裙裳。末了,又给她买了件雪白色的狐裘。 兰芙蕖被牵过,愣愣地站在沈蹊身前,任由对方将狐裘罩在自己身上。对方微垂着眉眼,眸中含着几分笑意,在她的脖颈处打了个蝴蝶结。 又是蝴蝶结。 他满意了,摸了摸少女的脑袋,转过头对掌柜的道:“这几件都要了,包好,送到南院去。” 她连忙阻止:“大人,用不上这么多的……” “这一包是你的,另外两包是你嫡姐和安姨娘的。马上就是年关,新年自然要穿新衣裳。” 她根本拗不过沈蹊。 只好道:“那我一会儿拎着这些衣裳,偷偷从后门绕过去。莫再单独找人送到南院了,若是被柳玄霜发现了就不好了。” 话音刚落。 她怎么觉得,自己这番话,竟有些与沈蹊偷.情的味道呢? 对方似乎也察觉出来她面上的窘迫,勾唇笑笑,“好,都听你的。” 这一逛,就逛到了晌午。 走出店门时,兰芙蕖思绪万千,就未注意到脚底下的台阶。一脚踏上去,登即便崴了脚。 一张小脸儿发了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处扑簌簌落下。沈蹊见状,便过来抱她。 “哎——” 她一个没忍住,轻轻叫了一声。 “大人,不、不妥。” 沈蹊笑了声,直接抱着她往南院走。 他的腿长,步子迈得极大,如有生风。 每迈一步时,他腰上的芙蕖玉坠子便轻轻叩响宝剑,叮叮当当的声音,听得兰芙蕖面上一阵烧红,忍不住低下头将脸埋入他怀里。 他的怀抱很香。 是淡淡的清香味道。 在他怀里,兰芙蕖红着脸,闭着眼睛,忽然听到周遭的喧嚣之声。 “大人。” “嗯?” 她小心翼翼地发问。 “他们……都在说什么。” “他们呀,”沈蹊的话音里带了些笑,声音很轻,顺着风声摩挲着她的耳廓,“他们都在说你长得好看。” 17、017 兰芙蕖知道他在插科打诨。 她也从小习惯了沈蹊的不正经,微风挠动着耳垂一痒,她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从她脖颈处传来幽香。 这香气很甜,却不叫人腻烦,在这寥寥深冬里,还夹杂着几分暖意。香气似乎是从她的脖颈间传来,又似是从她发端淡淡逸出。沈蹊没忍住,贪婪地吮吸了一口。 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又香又软。 沈蹊抱着她,她还羞,不知是不是怕人认出来,一张脸直往男人怀里钻。钻到最后,兰芙蕖一双耳根子通红,仍然能听到周遭的议论声。 “沈大人怀里抱得是哪家的姑娘?” “这我哪能知道。自从属下跟了沈大人,就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姑娘上过心,就连那姿容倾城的安翎郡主都入不了我们大人的眼。” “……” 沈蹊昂首阔步,择了条无人的小道,往南院而去。 他一路就这样抱着她,走了许久,却连喘都不喘一声。他的步履轻松从容,直到周遭无人,兰芙蕖才抬起头,在他脖子旁有些忐忑地问: “安翎郡主是谁?” 她是真的好奇。 沈惊游垂下眼睫,看了怀中少女一眼,嘴角稍稍翘了翘。 “大人笑什么?” 沈蹊瞧着她,似乎有些愉悦,声音慢条斯理地落下来: “吃醋了?” “没、没有。” 对方又短促地笑了一声。 眼看着南院便到了,兰芙蕖指了一条路,让他从后门绕进去。沈蹊步履轻缓,衣袍被风声吹得猎猎作响,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道: “先前圣上给我赐过婚。” 闻言,兰芙蕖的右眼皮不禁跳了跳。 “那时候我刚收复义邙占据的三座城池,凯旋时,恰巧路过清凤城。安翎郡主的母亲是清凤城城主夫人,我与城主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谁知归京后,城主向圣上请愿,欲将千金许配给我。” 门当户对,才子佳人,自然是一厢佳话。 兰芙蕖抿了抿唇,心想,不对,沈惊游才算不上什么才子。 “彼时正在庆功宴上,皇命下得十分突然,幼帝登即赐婚,欲让沈、叶两家结秦晋之好。” 他的目光放远了些,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凯旋归京,幼帝龙颜大悦,宴席上赏赐了他许多东西。美宅,美田,美酒……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 男人目光平淡,眼中未曾有半分波澜。 直到幼帝赐婚。 这一纸皇命,忽然就落在了他头上。 见他这般模样,众人都以为他是高兴傻了,纷纷道贺。谁知,不过顷刻,他放下酒杯,于大殿之上撩袍跪下。 “然后呢,你说了什么?” “我说,”沈蹊顿了顿,看着她,目光温和了许多,“我有喜欢的姑娘,这辈子非她不娶。” “这辈子,我沈惊游只要她一个。” 周遭忽然寂静下来。 大殿寂寥无声,众人愣愣地望向殿上跪得端正的男子,须臾,幼帝也缓回神思。 问他,那姑娘是哪家千金。 沈蹊未言。 只是从那以后,全京城都知道,那名位极人臣的龙骧将军,是个实打实的深情种。不过也有人猜测,他心系家国,清心寡欲,一心只有北疆沙场,再无心去谈论儿女情长。 大殿之上,这只不过是他的推却的说辞罢了。 沈惊游,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兰芙蕖还在发着愣,沈蹊已经抱她走进了院子。 太阳虽还未落山,但院子里极冷,院内没有半个人影。她轻轻戳了戳沈蹊的胸膛,低声:“大人,我到了。” 东边数第二间,就是她的屋子。 沈蹊放下她,扫了一眼院内,皱了皱眉头。 “你平日就住这里?” 少女整理着衣摆,闻言,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南院破败,乃有罪籍的女奴聚居之地,屋子里面更是又小又挤。沈蹊看着,有些不忍,内心忽然生起一阵冲动。 还不等他开口,从屋里传来低低一声: “蕖儿?” 是安姨娘。 听见这声,沈蹊怔了怔。在他的印象里,安姨娘是个极为精致美丽的女人。在兰家,她虽是妾室,日子却也过得滋润快意。 他没想到,不过四年,对方的声音竟然变得如此老态沧桑。 屋里那头轻声咳着,气若游丝: “蕖儿,是你回来了么?” “姨娘,是我。” 兰芙蕖忍着脚上的痛,匆匆跑进去。 她掀开破旧的帘子,只一眼,便看见矮小床榻上躺着的妇人。见了兰芙蕖,安姨娘的目光亮了亮,床头放着一个破旧的小碗,碗里面残存着些还未喝完的药渣子。 少女弯下身,将碗勺捧过,皱眉道:“姨娘,这药你又没喝完。” “太苦了,蕖儿,我着实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也得咽。” 兰芙蕖将碗放下,坐回到床边。看着榻上面黄肌瘦的妇人,她的心一揪,忍不住道:“姨娘,喝了药,病才能好得快。良药苦口,您莫使小孩子脾气。一会儿我再给您煎一碗,喂您喝,好不好?” 她将床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又觉得被褥子不暖和,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搭在姨娘身上。见状,对方便问: “蕖儿,这可是柳大人赏的衣裳?这么好的料子……你穿着,莫让我这一身病残之躯弄脏了它……” 姨娘挣扎着坐起来,想用手将狐裘拨开。此景看得兰芙蕖鼻子又是一酸,赶忙上前去,又找了件褙子将她盖住。 “姨娘,这件衣裳不是柳玄霜送的……” 她话音还未落,身后陡然一道凉风。 紧接着,便是那道熟悉的清香。 沈蹊已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安姨娘见到来者,震愕地瞪大双眼。她发白的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 “沈、沈……” “伯母。” 四年未见,他俨然是龙章凤姿,仪表堂堂。 安姨娘的目光恍惚了一阵,转眼间,便看见他腰际所佩的宝玉和长剑。 沈家七郎。 那个……不顾老爷子反对,一封封将婚贴递到兰家的,沈家小七郎。 她扶了一把女儿的胳膊,一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哑声道:“蕖儿,扶我坐起来。” 兰芙蕖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搀过姨娘胳膊,又生怕她会着凉,将被褥子往上掖了掖,找了件衣服让妇人披上。 屋内的粗炭烧尽了,炭盆里的火苗奄奄一息。屋里潮湿寒冷,涔涔的冷意直从人脚底板往心窝里蹿。 姨娘看了沈蹊半晌,寻了个由头支开女儿。 屋子里,只剩下她与沈蹊二人。 风声呼啸,将窗牖拍打得噗噗直响,沈蹊也顺势朝那窗户望去——只见其上不知糊了多少层废纸,才堪堪将破败的地方黏糊牢实。门口还留着一道暗缝,寒风从缝隙间刮进来,将男子衣袍拂得微翻。看着身前那沈家小七郎,安姨娘又愣了半晌,眼底竟闪过一道泪光。 “沈七公子。” 她唤他,他便顺从地走到床边,低垂下眉睫。 安氏能感觉出来,眼前这个孩子,对自己的态度很恭敬。他是全心全意把自己当做一个长辈对待,可即便如此,男子眉宇间久居上.位的矜贵之气,却是怎么也抹杀不去的。 他如今,已是天之骄子,身上全然没有当年游手好闲的纨绔影子。 “七郎,你如今……也是在柳大人手下当差么?” 沈蹊顿了顿,温和道:“伯母,我如今在北疆当差。” “北疆,”安氏道,“北疆那地方艰险,常年征战沙场,也难怪我看你与以前大不一样……” 她感叹了一会儿,须臾,小心翼翼道:“那你在北疆,可有一官半职?” “谋了个小职。” 安氏有些惶恐了:“那我如今,该唤你一声军爷。” 沈蹊赶忙道:“不高不低的职位,算不上军爷,伯母,您还是唤我惊游。” 听他这么说,安氏长舒了一口气,安下神思。她内心深处亦有一个想法,听见门口逼近的脚步声,便轻咳了声,朝外抬高声音: “蕖儿,我想喝药了,你去给我煎上一碗。” 她又将兰芙蕖支开了。 这一回,安氏再也忍不住了,她看着身前男子腰际的芙蕖玉坠,忐忑不安地发问: “惊游,一别四年,你如今可有家室?“ 听见安氏这么说,沈蹊立马反应过来她想问什么。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这四年时光,将她从一个明艳美丽的妇人蹉跎成这般模样。久病缠身,面黄肌瘦,她就像一朵开败了的、即将枯萎的花,稍一不留神,就要消逝在这凛冽的寒风之中。 沈蹊铁石心肠惯了,面对刑室里皮开肉绽、遍地求饶的战俘也不曾留过情,可现下,看着身前的妇人,他眸光微动,轻声道: “伯母,您放心,我会带你们离开这里的。” 安氏一愣。 下一刻,她慌忙摆手:“不必的不必的,你不用管我,你将蕖儿带出去就好。她还那么年轻,因为吃了这么多的苦……我知晓,当年兰家对你这般,我已没有脸面再去求你什么。我只求你将蕖儿带到身边,她听话懂事,什么活儿也都能做,我求求你了……” 说到最后,她掩面哭泣起来。 “还有清荷那孩子,也乖巧伶俐,是我害了她们……” 兰芙蕖端着药,一走进来,就看见眼前此番场景。 她端着药碗的手一滞,赶忙走到床边询问:“姨娘,您怎么了?” 沈蹊沉默了一会儿,将集市上买的衣裳放到床边,方欲出声,庭院里传来一声哨响。他眉头动了动,从窗户往外望去。 应槐正在庭院里,朝这边张望。 “主子,”应槐压下声音,神色凝重,“皇城那边有动静了。” 他这一路顺藤摸瓜,摸到了户部这条线,料那背后之人定会有所动作。 庭院里,男人眸光冷了一冷。 他走进屋,告了退,从后院匆匆离去。 屋子里,安氏牵起自家姑娘的手,兰芙蕖眉睫微低,听姨娘在耳边语重心长道: “蕖儿,你跟着沈蹊,这孩子重情义,会对你好的。不要再管姨娘了,你跟着他跑,跑得远远的。去北疆,或是其他处,天涯海角,总有柳玄霜抓不到你的地方……” 18、018 姨娘的话语恳切,字字泣血。 说到最后,忍不住呜咽起来。 她靠在兰芙蕖的肩膀上,哭得身子一抖一抖的,看得兰芙蕖十分不忍,攥着姨娘的手,温声哄道: “姨娘,我都听您的。您先将药喝了,身子快些养好起来,这样女儿才能放心。” 女儿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安姨娘十分高兴。她怜爱地摸了摸自家姑娘的鬓角,忽然发现其上的伤疤,不由得一怔。 “蕖儿,这是怎么弄的?” 是……柳玄霜打她了? 兰芙蕖匆匆将鬓发撩下,遮挡住伤痕,“雪天路滑,我不小心摔倒撞伤的。沈大人已经给了我上好的金疮药,不一阵儿疤就没了。” 见她面色平平如常,安氏这才放下心。她听话地咬着勺子,将苦涩的汤汁一口一口咽下去。 她这副身子已是风烛残年之躯,不期盼着自己活得有多长就,唯一盼望的是,能将自己的女儿送出这吃人的地方。 若是……能将清荷也送出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清荷那丫头,是兰夫人的女儿,并不是自己膝下所出,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安氏对二丫头也有了不少的感情。二丫头虽然生得不如她家姑娘那般国色倾城,但也是个标致明艳的小娘子。若沈蹊也能将清荷带出去,再寻觅个踏实的夫婿,那她百年之后面对老爷、兰夫人,也无憾无愧了。 安氏嘴里念叨着,他们兰家的姑娘,就没有不好的,不知不觉就昏睡了过去。 兰芙蕖放下药碗,看着床榻上的生母,心中感慨万千。屋里的炭火烧尽了,她感到身上又冷了些,赶忙走到床边将姨娘的被角掖了掖,又从包裹里取出件厚实的氅衣包在被褥上。 黄昏将至,驻谷关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这个月还有十一天。 也不知,沈蹊何时能给柳玄霜定罪。 兰芙蕖搬了张小凳,靠在门边儿,等二姐回来。 靠着靠着,她有了些倦意,刚一阖眼,突然回想起方才沈蹊离开时跟她说的那句: “我有些急事,要离开驻谷关一阵子。” 冷风拂起对方银白色的狐裘,他瞳色如墨,眼底似有锋芒显露。 言罢,他又想到了什么,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递给她。 若其间出现什么意外,先用这个防身。 看沈蹊行色匆匆,像是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 兰芙蕖被冷风吹得一哆嗦,骤然回过神,彼时夜幕已至,二姐却迟迟未归。 她心底莫名发惧。 右眼皮也一阵阵,猛烈地跳个不停。 心里头放心不下二姐,兰芙蕖思索少时,决定忍着脚上的痛,出门去找兰清荷。 她掌着灯,看见院里的姑娘,一打听,方知二姐中午的时候被柳玄霜叫走了。 柳玄霜? 兰芙蕖皱了皱眉头,柳玄霜喊二姐做什么? “不止是清荷姑娘,中午柳大人派了张总管来,挑了好些姑娘往柳府去了。也不知柳大人是要做什么,这般兴师动众的,挑得还都是些模样标致的姑娘……” 兰芙蕖提着灯的手一紧,道了声谢,踩着雪往柳府而去。 她走得很急,全然顾不得脚腕处的痛意。她知晓,柳玄霜此人做事毫无原则,突然将二姐带回柳府…… 兰芙蕖右眼皮猛地跳了跳,不敢往下去想。 还未走到望晖阁,她远远地听到一阵欢声笑语之声。 守门的仆役认得兰芙蕖,没想到她会来,一愣:“兰姑娘此时怎的来了?” 对方身子往殿门口倾了倾,似乎想挡住她的去路。 从阁楼里传来阵阵琴乐之声。 她稳下心神,尽量平稳道:“柳大人可是将我二姐带来此处?” 仆人含笑应答:“今日南院送来了许多姑娘,不知哪一位是兰姑娘的姐姐。只是柳大人先前同奴才们吩咐过了,今儿个是大人大喜的日子,旁人一律不得入阁。” 这厢话音刚落,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浑身是血地跑了出来。 “救我、救我,我不想服侍柳大人——” 此景看得兰芙蕖十分心悸,她面色一白,还未反应,便有侍从将那女子从雪地里拖走。 那姑娘被拖着双腿,在雪地上一路爬行,衣裳前襟被带得敞开,露出那一大片雪白的春色。兰芙蕖心下不忍,却又被侍从死死拦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从院内被拖走,只留下淌了一地的鲜血。 仔细看,那血是从对方腿间流出来的,也不知柳玄霜对她做了怎样丧尽天良的事。 兰芙蕖回过神,声音发抖,质问道: “这便是你所说的,柳大人大喜的日子?” “这……” 对方面有难色,但依旧不放她进去。他看着面前的女子,只见她虽是愠怒,可那双乌眸却十分美艳动人。她面色微红,鼻尖亦是被冷风吹得一片绯色,这般美色,虽未施粉黛,却能艳压阁楼里所有南院的姑娘。也难怪,柳大人如此偏爱她。 他语重心长,对兰芙蕖道:“大人并非有意要拦下姑娘你,不让你进去,是大人在保护你,免得阁楼里血气污秽,姑娘再染上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阁楼里灯影、衣影交错。 忽然,大门敞开,门前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形。那人也认出来院前的兰芙蕖,一怔,继而拢了拢衣衫。 “蕖儿。” 柳玄霜脖子上还挂着姑娘的口脂印,看得兰芙蕖胃里一阵恶寒。对方朝她招了招手,刚一凑近,她就闻见男人身上的脂粉气息。 浓郁的脂粉味儿,与他惯爱用的佛香交织在一起。 她低下眉睫,遮掩住眼中的情绪。 柳玄霜要过来抱她。 她稍稍一侧身,男人的手顿时落了个空,他方欲发火,可低下头却看见这样一张楚楚动人的小脸,心头的烦闷竟消减了几分。 他垂下眼,看着她笑:“蕖儿可是吃醋了?” 兰芙蕖抿着发白的唇,未理他。 柳玄霜笑出声,“蕖儿,你莫生气,你看看,屋里头这些花儿开得多美啊。本官也是着急着要个孩子,寻了这些姑娘来,算算与本官的八字契不契合。你放心,我的心思一向都在蕖儿这边的。” 一走进屋,她便看见人群中的二姐与春菱。 兰清荷正缩在角落,见了三妹来,也是一愣,须臾咬着唇,朝她拼命摇头。 柳玄霜安抚好了兰芙蕖,叫人奉上茶水点心,又一挥手:“下一个。” 下一个,正是二姐。 兰芙蕖忍不住从座上站起身,急急唤了句:“大人。” 柳玄霜全然不记得兰清荷便是她的二姐,还以为她在吃味,便温和道:“蕖儿放心,本官不喜女色,不会对她们做什么,就只是请人算算八字罢了。” 看着二姐走到柳玄霜身侧,兰芙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只见二姐余光看了她一眼,而后提笔在纸上写下生辰八字。对于面前这名女子,柳玄霜也是比较满意的。 她虽生得没有蕖儿那般婉婉动人,但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尤其是这副娇柔可怜的模样,看得他十分欢喜,忍不住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腰。 这腰身,又软又柔。 好像稍一用力,就能掐出水来。 兰清荷身子抖了抖,方才目睹了其他女子的惨状,她也吓得不轻。还未来得及躲,就听见男人低着声音在耳边,亲昵道: “小美人,你怕什么。跟了本官,日后也能与她一样吃香的喝辣的,有数不尽的富贵荣华……” 这一个“她”,指的正是兰芙蕖。 兰芙蕖远远地看着,柳玄霜将手搭在二姐的腰上,那手指也不甚安分,指腹轻轻揉着二姐的腰窝。 半晌,算命之人遗憾道:“大人,您与这位姑娘也没有缘分……” 柳玄霜面色一僵,正握着兰清荷腰身的手亦是一顿。 “怎么会?” 一晚上了,南院十五六个姑娘,竟没一个与她八字契合的?! 见他面上一阵失神,那老者捏了捏发白的胡须,委婉地旁敲侧击:“大人,您看这是不是人的问题……” 柳玄霜觉得他说得甚有道理。 他撒开了兰清荷,忍住心头的烦躁,招手唤来下人。 兰芙蕖远远看着,他不知跟那张管事说了些什么,后者一愣,面上露出震惊的神色。 “大人,这怕是不妥……” “要你办你就去办,”他往那管事的身上踹了一脚,“废什么话。” 对方灰溜溜地领命下去了。 这来回一顿折腾,他对屋里的这些庸脂俗粉再也没什么兴致,便拢了拢敞开的衣襟,过来哄兰芙蕖。 见二姐暂时无恙,兰芙蕖亦是松了一口气。片刻后,柳玄霜叫人将南院那些姑娘放走了,只是兰清荷离开时,他的目光依旧恋恋不舍地在其身上打转,直到她背影消逝在转角。 阁楼里的琴乐声歇了。 有人走上前,将床榻上染着血的被单换了一遭。 那血渍鲜红,看得兰芙蕖一阵触目惊心。她尽量稳下神思,想要带姨娘与二姐离开驻谷关的心思愈发浓烈。 柳玄霜拢了拢她鬓角的发,看着她额头上的伤,关怀道:“那日是本官不对,我不该打你,今日又让你看见了这些,都是本官的过错。蕖儿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与我说,只是这天色也不早了,本官明日差人,送些东西去你那儿,好不好?” 兰芙蕖正思量着寻个什么由头离开,对方竟主动遣退她。 虽觉得不大对劲,她也长舒了一口气,对着男人假笑,目光涟涟:“多谢大人,那妾先行告退了。” 柳玄霜意外地没拦着她。 她行了个礼,赶忙掌灯离去。只是走着走着,脚踝处的痛意更甚。南院没有红花油,她只能蹲下身来,在路边轻轻揉着脚踝,以缓解疼痛。 这场雪又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她来时走得急忙,未带伞,躲在廊檐下时,忽然有这么一瞬间,很想沈蹊。 一闭上眼,又是望晖阁前,那名被拖行的女子。 兰芙蕖记得她,她叫冬香,今年才十四岁。 是个开朗可爱的姑娘。 冬香是一年前被流放到驻谷关的,听说她在幼时,曾定过一门娃娃亲事。对方是他们巷子里长她三岁的哥哥,后面从了军,不知到哪里打仗去了。说到这门与她有过亲事的哥哥,冬香满眼期待,她说,五哥哥以后打了胜仗、加官进爵,一定会来驻谷关救她。 “五哥哥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会来找冬香的。” “他说过,会娶我,他这辈子只要我一个。我要在这里等他,也许明年春天、也许后年春天,他就骑着马,带着他的长剑,过来接我回家。” “……” 寒风凌冽,大雪乌压压的,漫天铺撒下来。兰芙蕖回过神思,轻叹了一口气,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这场雪不知下到什么时候去。 她将氅衣解下来,盖住头,欲往南院走。 忽然,瞧见一架马车从后院驶入了望晖阁。 马车不甚繁丽,车帘子紧闭着,不知里面坐着何人。她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瞧了那马车几眼,忽然一道狂风,将车帘掀起一个角儿。 看见里面坐着的妇人,兰芙蕖手上的灯盏“啪嗒”一声,摔落在地。 安……安姨娘? 登时,她面色煞白,眼睁睁看着姨娘被打扮得光鲜亮丽,被抬着往望晖阁而去。少女忍痛扶着墙,也跟着马车往前跑,跑得她头上氅衣散开,因为疼痛,额头上亦冒出涔涔细汗。 终于跑到阁楼外,隔着一堵墙,她能听见院子里头低声议论之声。 “张总管,咱们主子把这妇人带回来做什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大人想要个孩子,可府里的几位夫人、还有南院那些姑娘,都生不出来孩子——” “可这……难道不是咱们大人的问题吗?” “呸呸呸,你胡说什么呢,还想不想活了。这哪能是柳大人的问题,分明是那些女子的问题。这不,大人叫奴才去南院寻一个生过孩子的女子,思来想去,就只有这一位了……对了,还有兰姑娘的过门的日子,也要往前提一提。大人方才叫人重新算过了,三日后也是个宜嫁娶的吉日,到时候将兰氏母女双双抬入门……” 19、019 将兰氏母女双双抬入门…… 兰芙蕖的身形猛地一抖。 她站在墙后,听着这话,冷意从脚底一路窜上心头。紧接着,从腹部传来一阵恶寒,让她扶着墙壁,气得浑身哆嗦。 雪粒子扑飞,坠在少女面容之上。回想起方才所看到的、马车内的情形,兰芙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 ——她要杀了柳玄霜。 柳玄霜要她怎样、对她做出怎样的事情,她都能忍。 但马车里的,是她的姨娘,是她的亲生母亲! 母亲已年迈,又是重病缠身……她想起来雪地里被拖拽走的冬香,心中有恨意翻涌。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往望晖阁里走。 遇见守门的小后生,对方有些惊讶:“兰姑娘,您怎么又来了?” 她脸上挤出一抹笑,道:“不是柳大人传的妾吗,这么晚了,不知柳大人有何事寻我?” 对方显然不知道安姨娘已被抬进府了,闻言,一愣,立马又明白过来。 ——自然是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 仆役赶忙侧身,边笑,边恭维着她。只见少女笑靥如花般娇艳,颦笑之际,几乎能将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兰芙蕖顺利来到望晖阁前。 再往前走些,便是柳玄霜的寝屋。 经过先前那一番折腾,望晖阁又恢复了夜晚时分该有的寂静。见有人来,她侧身藏于石柱之后,转瞬便听到下人道: “可将那妇人收拾妥当了?” “回总管的话,已按着您的吩咐,叫人带她下去梳洗了。待梳洗打扮一番后,奴婢再差人将她送到大人屋中。” 对方十分满意:“好,动作快些,莫耽搁了咱们大人的兴致。” 待人都离开后,兰芙蕖才从石柱之后侧身走出来。 她知道哪间是柳玄霜的屋子,如今房间里头正灯火通明,窗纱之上依稀映出个人影。 他站在床边,正整理着衣襟。 有什么东西从袖口中滑落,兰芙蕖将其攥紧了,忍着脚下的痛,走到门前。 她轻叩了三声。 门那头传来脚步声,看见来者时,柳玄霜显然愣了一愣。 “蕖儿,怎么是你?” 少女含笑,一双柳眉弯弯,反问:“大人希望是谁?” 正说着,她走入寝屋中。 屋里燃着佛香,将男人的眉目伪造得温和而慈悲。柳玄霜穿得很少,外披着的大氅已经脱下,只留了件单薄的里衣。 看着面前神色婉婉的少女,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过来牵她。 “本官不知那个意思,本官只是没想到……蕖儿,你怎么来了?” “大人不希望妾来吗?” “不是,只是这天色甚晚——” 柳玄霜有些慌张。 他打心底里,是喜欢兰芙蕖的。他喜欢对方这张脸,为了这张小脸,他心甘情愿地将她与其他女子区别对待。可柳玄霜也明白,如今他想要的,是兰芙蕖的姨娘。同时迎娶这对母女过门,她怕是会闹。 所以他今夜叫人秘密将安氏接到此处,意欲先斩后奏。 先将生米煮成熟饭…… 他想将兰芙蕖支走。 可手指碰到她的手臂时,柳玄霜不可遏制地起了反应。他双唇有些发燥,口舌亦生涩意。兰芙蕖低着头,脖颈细长白皙,眉目淡淡的,眼底似凝结了几分哀愁。 此情此景,看得柳玄霜又躁又急,他欲稳住身前少女,哄道: “乖,本官明日再去看你,再带上百宝阁新进的几件衣裳……” 兰芙蕖抬眼,瞧着他。 一双美目,柔情似水。 “大人,您不是最喜欢妾了么,今日怎的执意要赶妾走。” 她的声音又柔又媚,听得柳玄霜身子登时软了半边。他虽是震惊,但终抵不过美色当头,一下子就被冲昏了头脑。 他放下懈怠,被引到床榻边,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咽了咽口水。 她的声音柔情脉脉,娇怯道: “大人闭上眼,妾羞。” 柳玄霜大笑了声,果真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他感觉到有人渐渐逼近,那道清甜的香风也愈发近…… 骤然,少女袖间寒光一闪。 柳玄霜还未来得及反应,胸口处一道刺痛,他疼得睁眼,只见一把匕首已插入自己的胸膛! 匕首锐利,月色之下,锋芒闪烁。 男人忍不住,痛苦地嚎叫一声。 这一声,叫得兰芙蕖身子一震,她回过神,苍白着脸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她第一次用匕首,更是她第一次用匕首杀人。 刀器刺入血肉的钝声,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惧,她这双手,一向用惯了文墨,何曾将锐器刺入过人的胸膛?即便现下她恨透了柳玄霜,匕首刺进去的那一刹那,她的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抖。使得那伤口并不深,并未真正伤及到对方的要害处。 “贱.种!” 柳玄霜咬牙切齿,将匕首拔下。 血登即溅了他满脸。 听见异动,侍从破门而入,兰芙蕖肩上一痛,登时被押住。 少女身形孱弱,一张脸更是吓得面如死灰,然那双乌眸却是十分倔强,瞪着床前奄奄一息的男子。 柳玄霜手里紧攥着匕首,青筋爆出。 “本官待你不薄,你、你为何,要行刺本官?!” 医者匆匆赶来。 见此情景,也是一骇,忙不迭给柳玄霜止血。 她这一刀,虽未伤及要害之处,却也用了不小的力气。柳玄霜伤得不轻,势必要遭上好一阵的罪。 兰芙蕖被侍从押着,跪在地上,柳玄霜坐在床前,疼得喊叫不止。 豆大的汗珠从男人头上扑簌簌地落下,让他攥着匕首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医者将伤口处理好之后,他才忍痛,走到兰芙蕖身前。 她敛目垂容,模样乖顺,像一只……人畜无害的、纯良的小鹿。 “兰芙蕖,”对方拿着带血的匕首,抵在她下巴上,匕首锋利冰凉,逼迫着她抬起头,“本官是对你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你今日竟想要了本官的命!” 这一刀未将他刺死,兰芙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她被抬着下巴,低垂着眉眼,没出声。 些许发丝从少女鬓角旁落下,夜色皎皎,打在少女雪白的面容上,此情此景,她竟有种凌乱的、病态的美感。 看得众人一阵失神。 柳玄霜捏起她的下巴。 就是这张脸,这张无辜的、不谙世事的小脸,让他觉得既愤恨,又震愕——她睫羽浓密纤长,如小扇一般安静地垂下。虽是跪在那里,可面上却没有半分悔过之心。那双眼是柔弱而倔强的,甚至带了许多恨意,却又在被押下的一瞬,变得云淡风轻。 似乎,已经不惧生死了。 她被逼迫着,抬起眼眸。 那眸光锐利,竟刺得柳玄霜心头一骇。他从未想过,一个还未过门的、乖巧怯懦的妾室,身上竟藏有这等锋芒。 柳玄霜能感觉出来。 就在刚才,她是真真切切,想要了他的命。 对方放在她下颌处的力道渐渐收紧,几乎要将她整个下颌骨捏碎。片刻,一道温厚的佛香落下,男人恨恨地命令: “说话!” 那手从她的下颌滑下,落在她纤细的颈上。她脖颈处的肌肤白皙、细腻,只一下,其上便多了几道绯红的手指印。 兰芙蕖被他掐着,眼尾微红,便是这一点红晕,宛若罂粟花靡靡盛开,她美得愈发惊心动魄。 她忍着痛勾唇,声音平静: “杀畜.生,还要什么理由么?” “你——” 对方气得,险些跌倒。 下人见状,匆忙将他扶稳了,“大人,您当心些,莫再扯到伤口了。这兰……兰氏,大人要如何处置?” “杀。” 柳玄霜冷冷挥袖,将那柄沾了血的匕首扔到下人怀里,“就用这把匕首,把她的皮剥了,挂到南院院门前,给那群人一个警示——对了,记得要生剥,千万别划坏了这张貌美的小脸儿。” 此话光是听着,就令人十分胆寒。 下人心头一悸,哆哆嗦嗦地领命:“是……” 柳玄霜转过身,“兰芙蕖,你若是现在求我,本官或许会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话音还未落,就听见身后“咣当”一声,似是有重物砸落在地。他疑惑地转过身,竟看见屋内众人扑通通地跪了一地。 “大、大人,这匕首……” 柳玄霜不解,皱眉:“不就是剥个皮,怎这般慌慌张张的。” 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地上的东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 男人垂眼,捡起兰芙蕖裙边的匕首,瞳仁遽然放大。 他赶忙用袖子,擦了擦匕首上的血迹,直到刀柄上的图案完全露出来—— 这不擦还好,一擦,他捧着匕首的手一抖。 这…… 这怎么可能? 匕首上……怎么会有金纹游蟒?!! 他浑身一震,连忙望向跪在一侧的女子。 “这匕首,是从哪儿来的?” 兰芙蕖看着,不过顷刻之间,男人吓得面如死灰,执着匕首的手也哆哆嗦嗦,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金纹游蟒,乃皇家所用。 她一介罪奴,如何使得了这种东西? 见此匕首,犹见……幼帝。 柳玄霜深吸了一口气,浑身如一根绷紧的弦,却见少女面色平平如常,似乎压根儿不知这匕首的来历。 他的语气温和了些,将女人从地上搀扶起。 她的胳膊躲了躲,一双眼亦紧盯着那柄匕首。 那柄,明明刺入柳玄霜胸膛,却被他毕恭毕敬地、高高捧起的匕首。 她还未开口,身后便有仆从小心翼翼出声: “这柄匕首,奴才见过,是沈大人身上的,想来应是御赐之物。沈大人向来不喜人近身,这等御赐之物,怎么会在兰姑娘身上……” 柳玄霜眸光一变,吓得面色灰败。 “沈蹊?沈、沈蹊人呢?” “回大人的话,您让奴才紧盯着沈大人,他如今,已离开驻谷关,不知往何处去了。” …… 且说另一边。 皇命急召,沈蹊回京。 从驻谷关回京都,要途径清凤城,沈惊游带着应槐驭马疾行,终于赶在第二日日落之前入了城。 沈、叶两家婚事虽已作罢,可清凤城城主对这位后起之秀是极为赞赏,沈蹊作客,他自然好生招待了一番。只是不知为何,对方行色匆匆,丝毫没有留眷之意。 像是要急于赶往京都。 用完晚膳,他竟欲上马,日夜兼程。 此举看得城主十分惊愕,忍不住问:“沈将军此番进京,是有何等急事?” 正说着,有人轻轻叩响房门,只听一阵铜铃声响,一名姿容出众的女郎身披羽纱,缓缓走入堂中。 “沈将军。” 来者正是安翎郡主,叶朝媚。 对方朝他依依行礼,沈蹊亦回之一礼,举手投足,皆是从容大气。 城主一心想撮合沈蹊与女儿的婚事,见状,便找了个由头离去。 周遭女使退散,偌大的客堂内,只剩下沈蹊、安翎郡主与应槐三人。 叶朝媚是心思活络之人,先前便听闻沈蹊去了驻谷关查军饷。她深知,军饷案这一趟浑水有多深,他正在查案,突然被调回京城,定是京中出了异动。 查到了些,不该查的人。 周遭一阵静谧,叶朝媚打量着身前男人的面色。 “是圣上急召将军回京么?” 大堂之内,灯火明白如昼,沈蹊心中亦明澄如镜。此番查军饷,他一路顺藤摸瓜追到了户部,户部身后的那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叔父——郢王殿下。 定是郢王在幼帝身边吹了耳旁风。 他此番回京,实属无奈。 可君命难违,又不得不回。 “沈将军,恕安翎多言,军饷一案,牵扯之人众多,水至清则无鱼,将军查得太干净,反而会引火上身。” 沈蹊捏着茶杯,轻轻“嗯”了一声。 也不知,他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安翎本不想管他的闲事,奈何父亲一直将自己往沈蹊身上推,她便试着去点点面前之人。可话刚一落,她又骤然明白过来——这么通俗浅显的道理,自己一介女流都懂,沈蹊又何尝不明白? 月色穿堂,落在男子莹白的耳环之上,折射出点点碎光。 安翎郡主见了,便道:“将军这对耳环,倒是别致。安翎从未见过习武之人,也有这般七窍玲珑之心。” 忽然,院内传来异响。 沈蹊握着杯盏的手一顿,低低一声:“进。” 立马有暗卫破门而入。 叶朝媚惊愕地看着,那名黑衣之人闯入迎客堂,对方眼里似乎没有她这个郡主,只朝沈蹊匆匆一拜。 “大人,驻谷关出事了。” 沈蹊微微蹙眉。 只闻暗卫道:“柳玄霜将日子提了前,欲在后日迎兰姑娘入门。” 男人一下从座上站起身。 “沈大人,”叶朝媚看着他的背影,不解问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他阔步走到红鬃马前,声音清冽: “回驻谷关。” 此言一出,不光是叶朝媚,应槐亦是一愣。 “主子,可是圣上已召您回京……” 沈蹊全然无视他的话,将缰绳一握,一个利落的撩袍,翻身上马。 寥寥月色之下,他腰际芙蕖玉坠叩动长剑,发出泠泠声响。 “沈蹊,你这是在抗旨!” 叶朝媚追入庭院,不可思议地望向马背上的男人。只见他身形落拓,冷风吹得他衣摆微扬。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是在违抗圣命,是要杀头的!沈惊游——” 夜色如墨,他勒紧缰绳,眼神坚毅。 “驾!” 20、020 叶朝媚的声音犹在身后。 “你们主子这是不要命了,皇命在前,召他回京都,他竟敢抗旨不遵,这可是杀头的重罪。还有你,身为下属,竟也不拦着他,就这样看着你家主子去送死啊?” 沈蹊已驭马回关,应槐虽是无奈,却也知晓他的脾性。 他决定做的事,就算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还好本郡主没嫁给他,到时候圣上降罪,我也要跟着砍头。” 安翎郡主模样端美,嘴皮子却是个极利索的。此话听得应槐面色渐惭,他方一抬头,便看见那张明艳至极的侧脸。 女郎挑着眉,正朝沈蹊的背影望去。 “跑这么快,真是赶着去投胎。” 应槐不自然地轻咳几声。 只见玄衣男子朝郡主一揖,随后翻身上马。浓墨似的黑夜里,他玄黑色的披风翻飞不止。不过一瞬,便打马穿过庭院。 猎猎风声呼啸,犹如带了刃的尖刀,刮得人面颊生疼。 见客人突然折身而返,城主着急忙慌地跑出来,指着那一串马蹄印:“媚儿,这沈蹊……” “这沈蹊未免也太狂傲自大了些,竟敢将皇命都不放在眼里,”叶朝媚侧身,亦从院里牵了一匹马,一跃而上,“爹爹,女儿要进京面圣,再去找一趟太后娘娘。” …… 清凤城到驻谷关,要一日一夜的路程。 沈蹊回到驻谷关,已是第二日黄昏。 还未走进柳府,远远地便看见满堂的大红色,喜气洋洋的灯笼高高挂着,府邸门前铜锣喧天,鞭炮声此起彼伏。 前来祝贺的宾客亦是一波接着一波,各人面上各带喜色,真是好一番热闹的景象。 “主子。” 应槐随后跟来,勒了勒缰绳,见眼前情形,不由得担忧地朝身侧望去。 沈蹊紧攥着马缰,周遭温度极低。 月色皎皎如玉,洒落在他凌冽的眉眼处,愈发衬得他眸色生寒。他的唇很薄,乌发用一根玄色发带束着,寂寥月光寸寸打下,男人腰际闪过一道清冷的寒光。 “恭喜柳大人,鸳鸯壁合,永结同心。” “恭贺柳大人啊,哈哈哈——” “……” 沈蹊握了握腰间长剑,冷着脸,翻身下马。 “主子,不可冲动!” 见状,应槐赶忙去拦他,按住了沈惊游欲拔刀的手,“看样子花轿还未抬过来,如今军饷案尚未查清,主子,您千万不能贸然行事。” 沈蹊的手被他死死按住,刀鞘被扣紧,男人手上青筋隐隐。 应槐道:“冷静。” 无论在京都,或是在北疆,他一贯清平如水,冷静自持。 从未有任何事让他心乱过、冲动过。 也就是这副看起云淡风轻的狠劲儿,让朝野上下、让整个义邙,都对他望而生畏。 “不可。” 应槐压低声音。 看着沈蹊握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松缓,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拂,玉坠叩在剑身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就这般踩着满地银白的月色,踏雪而来。 见了沈蹊,原本热闹喧腾的人群,立马安静下来。 众人愕然转身,只见月色落拓,男子身形亦是落拓颀长。他一身玄黑色的狐氅,腰际别着御赐的尚方宝剑,每一步都迈得无比矜贵、令人通体生寒。 “沈、沈大人……” 见宝剑,即见幼帝,更见他。 周遭人连贺礼都未来得及放下,忙不迭扑通通拜倒了一地。 沈蹊奉旨出关的消息,在几日前便传了开。 今日宴请的名单上,显然没有他。 守门的小厮试图道:“大人,您的请柬……” 沈蹊睨了他一眼。 他的凤眸生得极冷,眼尾狭长,微微向上挑着。初看只觉得美艳,再一眼,那久居上位的冷厉与贵气已是了然。只一瞥,小厮便哆嗦起来。 见状,应槐上前,冷叱道:“哪来的杂碎,胆敢拦我们大人的路,还不快滚!” 沈蹊阔步走入庭院中。 还未到望晖阁,远远地便看见窗户上贴着的“囍”字。艳丽的大红色,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显得尤为刺目。 沈惊游冷笑一声,捏紧了手上的扳指。 阁楼前已是笙歌一片,柳玄霜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招呼宾客。他手里捧着酒杯,站在宴席之间,旁人不知说了句什么漂亮话,引得他哈哈大笑。 一杯饮罢,他方理了理前襟,面色骤然一变。 不为旁的,只因——他看见雪地里,仗剑而来的男子。 沈蹊嘴角似是噙了一抹笑,然那双眸冰冷,没有丝毫感情。 “柳玄霜。” 对方只朝他唤了一声,新郎官头上的帽子险些掉下来。 “沈……惊游贤弟,你你你怎的来了?” 柳玄霜手忙脚乱,将帽子扶住。 探子不是说,他已上路去京城了吗,他怎的……又出现在此处? 一个念头在柳玄霜脑海中一闪而过。 ——莫非,是抗旨?! 他的心登时冷了半截。 柳玄霜曾与沈蹊有过几分交情,知晓此人的秉性。如今幼帝即位,年方十四的小皇帝与而立之年的郢王对峙,是沈蹊帮着幼帝在朝堂上打开局面,他是幼帝亲封的龙骧将军,更是当朝圣上的一把刀。 皇权之下,那把没有感情的刀。 于内,安郢王;于外,定义邙。 他忠君,忠主,忠于国,又怎会干出这等违逆皇诏之事? 柳玄霜将帽子刚一戴正,衣领子就被人恨恨揪住。 对方的力道极大,几乎是拽着他往望晖阁里走。周遭宾客见状,皆傻了眼——沈将军何时对柳大人积了这般大的怨气? “沈蹊,沈蹊——沈惊游!” 沈蹊拖拽着他的衣领,一脚踢开婚房的门。 房门空无一人,只剩满堂大红的喜色,一对红烛正摆于桌上,映出两人摇晃的影。 柳玄霜被他扔得摔在地上,帽子又摔斜了,一双圆目怒瞪,气喘吁吁: “沈惊游,你要做甚!我好歹乃朝廷钦定、驻守驻谷关的命臣,你胆敢这般对我——” “唰”地一声,沈蹊拔出长剑。 “她在哪儿,”红烛映着剑刃上的寒光,他的声音比这寒光还要冷,“说。” 剑锋抵在柳玄霜下巴上。 剑光吓得他手指一颤,喜帽终于从头上滚下来,柳玄霜也顾不得去捡帽子了,声音里发着抖。 不死心道:“沈蹊,你不敢杀我,你不敢动我。你说说,本官有何罪,不过是结个亲,迎个妾室入门。你这般用剑指着我,要是传了出去,传到圣上耳朵里——” “少拿幼帝压我!” 沈惊游斥道,“我最后问你一次,兰芙蕖,她人在何处?!” 兰芙蕖。 果真是……兰芙蕖。 柳玄霜的身子晃了晃,面色惨白。 当初看见那柄匕首时,便有人同他说,兰氏与沈惊游的关系不一般。不然这等重物,沈蹊岂会让她拿着?可他转念又一想,如若沈蹊真的喜欢兰氏,先前二人曾有过那么多接触,自己怎会毫无察觉?况且他还亲手送兰芙蕖去过醉酒的沈蹊的房间,两人也是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发生。 沈蹊怎么可能会对兰芙蕖有情。 她可是自己将要过门的宠妾。 沈蹊此人,冷厉无情,又极爱惜羽毛。柳玄霜 千算万算,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沈惊游居然会为了兰芙蕖违抗圣旨,再回到驻谷关。 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瘫坐在地上,朝着身前的男人冷笑: “沈蹊,你果真对她有私情,本官怎就瞎了眼,这么长时间都未看出来你对她的心思。沈蹊啊沈蹊,你可真了不得,明面上唤我一声柳兄,背地里却肖想我的女人。你可真是卑.鄙,无.耻!” “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得了幼帝青睐,就能对本官怎样。本官知道,你这一剑刺不下去的。你这把剑,对着的也是朝廷钦定的命官,我无罪,你杀我,就是在辱没天子威严!” 他话音刚落,剑刃便刺入胸膛一寸,恰巧抵着他的旧伤,痛得他弯下身。 “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沈惊游——你敢动我?!” 沈蹊拔出剑,腥红的鲜血四溅,他修长的手指上也沾染了鲜血。 “我不敢动你?” 他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翘起唇角,哂笑。 “柳玄霜,我告诉你,我不光敢动你,老子还敢宰了你。” 月色凄寒,他一身玄衣,如从地狱里走来的修罗。 冷风吹得他发尾与衣摆共扬,他手握着尚方宝剑,用沾满血的剑身,拍了拍对方煞白的脸颊。 冰凉的刀身拍在柳氏面上,他瞳孔放大,佯作的镇定也彻底溃败,往日里的风度荡然无存。 他惊恐地,听见沈蹊嗤道: “你以为,我杀的朝廷命官还算少么?区区一个使者校尉,也敢在我面前叫嚣!我要杀你,你能如何?去幼帝那边告发我,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他冷笑着垂眼,用刀尖抵着男人的下颌,尖利的锐器在对方脖颈至下巴处划出一道可怖的血印,柳玄霜跪在地上忍着痛,不得不扬脸来仰视他。 那刀口,一路从男人的喉结,延至他的下巴,血珠涔涔,直往地上淋。 “柳玄霜,你能奈我何?” 这一剑,直从柳玄霜的下颌,往眉间划去! 对方捂着脸,痛苦地惨叫一声。大片鲜血从他指间溢出,痛得他哎哟叫了好半天。 沈蹊转过身,用长剑将窗户上的“囍”字挑去。 庭院内的宾客听见柳玄霜的哀嚎,又见窗牖上的花字被人揭走,心下明了——沈蹊这是要劫亲。他不光要劫走柳家还未入门的小娘子,甚至还让柳玄霜破了血。听着声音,柳大人定是伤得不轻。 真是……作孽啊。 众人心中暗暗叹息,却又畏惧着沈蹊,不敢上前。 应槐守在门口,冷眼看着面色各异的宾客们。 忽然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将原本寂静的庭院重新渲染得热闹起来。一架花轿被抬着入了院门,不一会儿,又是另一架花轿……轿夫浑然不知阁中惨况,只顾着欢天喜地地将新娘子们送入新房中。 看到应槐时,三四间花轿已抬入了院门。 “大、大人……” 为首的轿夫终于察觉气氛的不对劲。 应槐厉声:“花轿别抬进门,就放院里。” 沈蹊用帕子擦着剑身,走了出来。 当他目光落在花轿上时,眼底的寒意终于有了几分松动。他走下台阶,呼吸微屏,伸手掀开轿帘…… 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张陌生的脸。 春菱穿着大红嫁衣,于花轿内瑟缩不止,看见面前之人,更是吓得快要哭出来。 沈蹊攥着帘子的手一顿,一阖帘子,又快步走到第二间花轿前。 不是她。 第三间、第四间…… 都不是她。 他的心兀地一沉,右眼皮也跟着跳了跳,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呼吸遽然变得急促,沈蹊转过头,问轿夫:“兰芙蕖呢?” “兰、兰姑娘,”对方一脸茫然,“今日入门的姑娘里,没有兰姑娘啊……” 此话方落。 阁楼里突然传来男子尖利的笑声。 “沈惊游,你就别再痴心妄想了。她早已不在柳府,被本官卖去了左青坊。人是下午绑过去的,此时怕是已经——哈哈哈……左青坊啊,里面可都是贪官污吏,一个个都如狼似虎、色迷心窍的。 你不是要查军饷吗,你要抓的人、要抄家的人都在里面,沈蹊啊沈蹊,你不让本官好过,本官也要看你求而不得,憾恨终生。就是可惜了那样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想必她在里头,一定十分快活吧……” 左青坊。 驻谷关第一大赌场。 第21章 021 驭马疾行,赶到左青坊,已是大雪纷纷。 沈蹊从柳府走得急,直接从庭院里牵了匹马便匆匆往左青坊而去。他紧紧攥着缰绳,手上青筋爆出。快马扬鞭,几乎要将马腿跑断。 出柳府时还未下雪,二人也未掌伞。 雪粒子越下越大,与昏暗不明的夜色一同坠下来,洒落在男人裘衣肩头。 方至赌场外,便听见左青坊里有人高声道: “这可是世间难得的大美人儿,这身段,这模样,上哪儿再去寻第二个。听闻这美人儿先前还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又娇又贵,各位爷要是再不加价,过了这个村儿,以后可就没这个店咯!” 那人声音十分高昂,话音方毕,左青坊里立马有人兴奋地叫价: “再加一百两!” “张家公子再加一百两,现下拍到了九百两——” “我加一百两!” “陈家公子再加一百两,一千两——” “我出一千二百两!” 坊内叫价之声,此起彼伏。 “王家公子出价一千六百两银子,还有没有叫价的。一千六百两一次,一千六百两两次,一千六——” 他还未定锤,大门骤然被人从外推开。 见状,有几个心性急躁的公子哥儿十分不耐,方欲回首大骂,眼前寒光一闪。 看见来者腰间佩剑,偌大的左青坊瞬时安静下来。 沈蹊踩着风雪,推门而入。 刺骨的寒风一下倒灌入坊中,男子眼睫处沾了些飘雪,又在顷刻间,化作冰冷的水珠。然驱之不散的,是他眉宇之间凝结的寒霜。 全场噤若寒蝉。 一双双眼里含着惧意,望向他。 生怕他是前来端赌场的。 怎料,沈蹊却问: “叫价到多少了?” “回大人,方才叫价到……一千六百两。” 男人微微侧首,身后的应槐立马从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掌事的见状,上前犹犹豫豫地打开,看见包裹里的金元宝,登即一个哆嗦。 “够不够?” “够、够……这位爷请,兰姑娘就在二楼左手第二间厢房,小的这就引大人过去。” 见美人身契被买下,许多人兴致阑珊,却又不敢上前去跟沈蹊抢女人。赌客们又一面顾忌着被他捉了去,只叹今日出门未看黄历,赶忙四散离去了。 沈蹊步子踩在台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走到厢房前,掌事一侧身,就在沈蹊欲推门而入的前一瞬,对方忽然唤了一声: “大人——” 男子步履顿住,面色有几分不虞。 掌事也不敢拦他,攥紧了手里的钱囊,哆哆嗦嗦一声:“您慢些进去……” 沈蹊让应槐候在门外。 推开房门,他下意识地秉住了呼吸。 一尾香风翩然而至。 屋内燃着香,暖意融融的,雾丝丝的甜风飘逸至鼻息下,叫人只吸一口,便觉得那香气在肺腑之间轻轻化开。 屋内的景致与左青坊大堂卓然不同,一入门,是一扇雅致的屏风。屏面上山水相间,花鸟交错。再往前些,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一侧只设了张桌椅,桌上摆放着一把古琴。 空地之后,是几道素色的纱帘。 沈惊游走进屋,轻唤了声:“兰芙蕖。” 屋中无人,她应是在帘后。 他将屋门轻掩住,以此隔绝屋外的寒风。转过屏风时,又温和唤道:“是我,我来接你了。” 帘后无人应答。 他觉得奇怪,走过空地,抬手掀开纱帘。 纱帘之后,又是一道轻盈的帘子,他一共掀了三次,映入眸的,是一方床帷微垂的小榻。 帷帐有些厚,让人看不清榻上的情形,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个人影,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香风吹得帷帐微曳。 沈蹊立在帐外,等了少时,却不见榻上有反应,顿时心中生疑,便一抬手,匆匆掀开床帐。 “小芙蕖——” 这不掀帘子还不要紧。 一掀开帷帐,他登时僵在了原地。 ——少女浅施粉黛,安然躺于小榻之上,昳丽的青丝如枝蔓散开在周遭。她未盖被褥,浑身上下……竟只披了件薄薄的白纱! 白纱莹莹,如月华铺散而下,盖在兰芙蕖娇柔的身体上。那月色极白,极透,就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即将被风吹散的雾。 随着香风,白雾轻轻拂动着。山雾越过高耸的山峦,而后顺着温柔的春风吹散、一路缓缓滑下,再往下——沈蹊浑身一震,猝然偏过头。 不再……敢看她。 置于腰际刀柄上的手松了松,沈蹊闭上眼,喉舌热烫。 像是整整七日未曾饮过水一般,他口中生涩。那干渴之意从喉咙滑到心头,再冲到昏涨的头脑处。他眼前发晕,额上亦如同有炎炎灼日炙烤,烤得他呼吸停滞,耳后发烧。 他许是病了。 月光落在眉睫,轻轻跳跃。 他虽闭着眼,睫毛根部却微不可查地颤动着,脑海中也不禁浮现出方才一眼撞入的画面。 沈蹊背对着床榻,深吸了一口气。 温热的香风涌入喉咙,让他和着雾气,干咽了一下。男人的喉结也几乎是不可控制的滚了滚,下一瞬,心里竟荒唐地蹦出一个词。 可爱。 他回过神,反应过来,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 王.八蛋。 真不是个东西。 榻上人影稍动,却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然而这一回,他却是不敢再转身了。隔着层层纱帘,他压抑下心头的燥火,柔声唤她: “小芙蕖。” 他试图,将她喊醒。 乍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沙哑得不成样子! 一连唤了好几声,沈蹊的头脑也稍稍清醒了些。见她还是不动,他想回头却又不敢回头。几经思量,男人终于一侧首,再度掀开帷帐。 画面再度在眼前冲撞开,那一层薄薄的轻纱,更为她增添了几分柔和的美感。光影轻柔,镀在少女周遭,她乌发披散下来,乖顺地垂在肩头。 有风无声穿过,吹得素纱一角轻轻掀了掀,露出她的腰窝。 还有,腰窝往下…… 她已虚岁十八。 俨然是一朵饱满的芙蕖花。 那双腿白皙,细长,纤瘦。素白色的纱网,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那脚踝处更是纤细不堪一握,好似一只手就能将她的脚踝全部握住,把她拖拽下来。 与一身莹白.粉嫩相反的,是她面上不自然的红晕。 少女檀口微张,鬓角微湿。沈蹊终于反应过来,她是被人喂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迷晕了、扔在这里,若是他再来晚上一步…… 沈蹊眸光一冷,面上依稀浮现出杀意。 片刻,他解下狐裘,俯下身,将她单薄的身子包住。 为她披衣裳时,他没有抽掉兰芙蕖身上那层纱。沈惊游只觉得,离她越近,自己的呼吸便越发灼热,什么破土而出,不可遏制。 他想起来,玄灵山上,自己亦是有这种感觉。 但他也知道,此时趁虚而入,那便与牲.畜无异。 即便身前的女子,是他少年时的肖想。他从小便喜欢她,想要得到她。面对眼前这一幕幕,他亦有冲动,他的嗓子发干、发渴,他想将小芙蕖揉入怀中。 想抚摸她的发丝,亲吻她的眉眼…… 可他不舍得伤害她。 沈蹊目光移下一寸,伸出手,将她身上的狐裘掖紧了。方欲撤出去,手指忽然被人一勾。 她的小拇指很软。 令他浑身犹如被闪电击中,热流蹿进四肢百骸。 “你中了药,我去拿解药,再叫女使给你擦擦身子,好不好?”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有人撩了撩自己鬓角的发,对方温柔的声音落在耳畔,如有春风拂过,撩动得她心头发痒。 兰芙蕖的小指动了动,不肯撒开他。 “听话。” “不要……” 她从嗓子里挤出一声,“不要女使,不要别人,我害怕。” 方才便是那群丫鬟将她狠狠禁锢住,逼迫她喝下那碗苦涩的汤汁。她们将她按在床上,不顾她的哭声与求饶,将衣裳一件件扯去。 回想起来,兰芙蕖眼前一片昏暗,只觉得在这无边的、空洞的黑夜里,终于有人缓缓朝自己靠近。 她不知道他是谁。 但能感受出来,他身上的气息很熟悉,让她安心。 她拼了命地勾住那人手指,想要哭,眼泪却如同干涸的湖,泪水怎么也落不下来。 只能如先前哀求那群丫鬟一般,干哑道: “不要女使,我害怕,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眼前一片黑暗。 她似乎,看见官军撞破兰氏府门,将爹爹、兰夫人还有姨娘通通押住。她的平安锁重重摔落在地,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拼命伸手,却只捞出了一滩烂泥。 “不要再丢下我,不要把我扔给别人,求你了……” 半晌,她听见有人在耳边,竭力隐忍道: “好,我不丢下你。” 那只手温柔地抚过她的面颊。 匆匆一阵脚步声,半晌,那人又坐回床边,屏息道: “我叫了水,先给你擦擦身子。” 她咬着干涩的唇,没吭声。 沈蹊垂下眼睫,轻声问:“还不要女使吗?” 她将下唇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轻哼了一声。 她在抗拒。 沈蹊侧首,望向门口时眸光顿时冷了几分:“下去。” “……是。” 他将少女打横抱起。 浴桶就立在屏风之侧,屏面上柳绿花红,自是一副好风景。 温热的水雾升腾而上,他垂下手,探了探水温。 刚刚好。 她颈窝的气息流连在鼻息下,香香的。 解开她身上狐裘的一瞬,他的呼吸亦是微抖。 身体浸入水中,兰芙蕖终于感觉舒服了些,裘衣脱落,那件薄纱亦是软绵绵坠了下去,铺散在水面上,又软软的让人捞不起来。 她沉入水中,时而探颈。 玉颈纤长,宛若天鹅。颈下那一对锁骨更是白皙精致,再往下些…… 水池里,若隐若现。 被喂了药,她的脖颈上有细汗,沈蹊取来一块干净的毛巾,沾了些水。 一点点,轻轻给她擦拭着脖颈。 很舒服。 她像小猫儿般,轻哼了声。 事实上,她是没有多少知觉的。 浸入水中,才堪堪觉着自己这具身子苏醒了些,触觉也慢慢恢复。 毛巾掠过脖颈,柔软得像一片云。 擦去她身上的水珠与细汗。 她安静地坐在水桶里,呆呆地闭着眼,很乖,不哭也不闹,任由他擦着。 沈蹊眸光微热。 他睫羽轻颤着,执着毛巾滑下。一寸寸,擦拭过她的后背。 她的后背很瘦,很平,平得让人舒心,他捏紧了毛巾,轻轻喘息出一口气。 再然后,是前面。 沈蹊不敢碰那些矜贵娇气的东西,只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 水面波澜不平,微微摇晃,倒映出他的脸。 他从未见过自己这般…… 这般情动的模样。 可目光一转,看见她呆愣着的那张脸,他心中又生起了杀意。 他自己,都舍不得碰的女孩子。 沈蹊将毛巾捏紧了。 他手指绷得发紧,身形亦是如是。清冷的月光落在男人的手指上,他一寸寸滑下,呼吸也一寸寸变得愈发热烫。 不敢再往下。 他扶住浴桶,缓缓呼出一口气。 紧接着,他将毛巾拧干,开始给她擦手。 小姑娘的手指亦是纤长细软,沈蹊小心地捏住,仔仔细细地、一根一根地擦。忽然,兰芙蕖睁开眼,卷翘的睫毛忽闪了一下。 她虽是睁着眼睛,可那双瞳眸里,却没有任何生机。 兰芙蕖呆呆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男人给自己擦拭手指。先是指尖,而后是指腹,最后对方将她的手掌打开,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 原本热烫的身子,缓缓冷静下来。 后背也不流汗了。 她下意识伸出手,扶在浴桶边儿,往屏风望去。 好红的花,好绿的草。 好可爱的鸟。 忽然,她流下两行清泪。 她感觉到有人给自己擦眼泪,对方似乎有些慌乱,蹲下身在她耳边轻哄着。那声音很温柔,但自己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她呆呆地坐在浴桶里,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热,感觉不到疼痛。 目光空洞。 连落泪,都没有多少感情。 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流泪,泪珠子扑簌簌地落下,黏在她的睫毛、滑在她的脸蛋上。 沈蹊心口处一阵钝痛。 他忍住身体里所有的躁动,低下身,给她擦眼泪。 擦着擦着,她突然抬起头,眼底一片晶莹,低低喊了声: “蹊哥哥。” 就这一声。 他的身子毫无征兆地软了半边。 他的手指顿住。 因为常年练剑,沈蹊的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他的手心有老茧,手背却是漂亮干净的。方欲拿手指给她擦拭去眼泪,忽然,少女猝不及防地用力,将他拖入水中—— “小芙蕖——” 他不备,又怕自己用力会伤到她,被带得闷入水中,直接呛了一口。 有什么从鼻尖蹭过。 很柔软。 柔软得不成样子。 沈蹊来不及去想。 扶着桶壁,站起身。 方才那么一遭,他的头发微湿润,水珠从睫毛上颗颗滚落,男人扇了扇睫羽。 他抿着唇,丝毫没有不耐烦,温和哄了声,便要去取挂在屏风上的衣裳。 兰芙蕖只觉得自己很热。 又下意识地,不想让他走。 见他起身,她以为对方要丢下自己,着急忙慌地从浴桶里站起来。沈蹊微惊,下意识去接她的身子。她站起来时,身前带起那片薄薄的纱,纱布沾了水,愈发清透。 也让他看得愈发真切。 喉间一阵烫意,沈惊游咳嗽两声,别开脸。 她却不管不顾地贴上来。 那片沾了水的纱,就这般贴在她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她亦是几乎不带空隙地贴过来,贴着他腰间的长剑,贴着他的鞭。 贴着那块冰凉刺骨的芙蕖玉。 她张了张嘴唇,呵气如兰,香气隐隐。 那香气是摄魂的,她更是冰肌玉骨,即便隔着那层纱,也能完全要了沈蹊的命。他结结实实地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突然,对方又靠近了些。 他低哑一声,制止她:“不可。” 那股闷闷的气,落在她身上,激得兰芙蕖药效更甚。她迷茫着一双眼,望向身前的男子,几乎是哭着哀求: “我不行了,蹊哥哥……” 闻言,沈蹊低.喘出一口气,一下将她抱住。 他右手按着她的头,将她整个人埋入自己怀中。少女像一只小猫,迷茫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娇柔的声息。这一声声,勾得他头昏脑涨、整个人几乎要炸开。兰芙蕖的长腿带起那枚芙蕖玉坠子,稍一松,玉坠便叩在宝剑之上。 冰冷,清脆。 震耳欲聋。 震得他眸光激荡。 她就像从浴桶里生出来的一株芙蕖花,藤蔓缠绕着向上,勾住了他的身形。 她站起身,仰着脸,便要吻他。 唇珠上挂着水珠子,摇摇欲坠。 月色温柔,打在她眉骨处,少女乌眸中凝结着一团雾气,驱之不散。 她清甜的呼吸就这般落在唇角。 温热,魅惑。 像是青丘的狐。 就在她要贴上去的前一瞬,夜色清明,男人骤然清醒。 沈蹊放在她腰窝处的手一紧,须臾,匆忙将她推开。 又生怕自己会将她推到,手方松,紧接着将她又抱了回来。 “不可。” 他深吸一口气,呼吸不平。 竭力阻止着,“兰芙蕖,不可以。” 差那么一刻,就差那么一刻,他几乎快要缴械投降了。 “小芙蕖,” 沈蹊抱着她,嗅着少女身上的香气,声音低哑: “我不想你做你以后会后悔的事。” “乖一点,好不好?” 他忍耐道,浑身气血直往上涌。 却还是温柔地,一声声哄她。 他们可以。 但现在,绝对不可以。 第22章 022 沈蹊隐忍着呼吸里的烫意,伸手在她后颈处一点。 被点了穴位,兰芙蕖顷刻便乖顺下来。她仿若抽去了支撑的骨头,软绵绵地倒在男人怀里。 雪腻酥香,沈惊游抿了抿发干的唇,将她稳稳当当地接住。 这香气清清甜甜,却不腻。 顺着屋内所燃的熏香,雾丝丝地飘到他眼下,吞入他的喉舌、肺腑中。 有人轻轻叩门,声音带了几分畏惧,试探问道: “官爷,药煎好了,可是要送进来?” 沈蹊沉下声:“放门口。” 对方赶忙应是,逃难般匆匆离去了。 沈蹊转过头,一手接住少女棉花似的身子,一手从屏风上取过狐裘。行云流水之间,兰芙蕖的身形已被裹得严实。他掖了掖她颌下的衣领,继而打横抱着她,朝榻边走。 衣摆滴着水珠,迤逦了一地,月色撒上去,地面上闪着粼粼碎光。 一层纱,两道雾。 他指尖泛着青白色,抬起一帘帷帐。 就在方放下她、欲转身的前一瞬,衣袖忽然被人轻轻一扯。 她细软的手指揪住那一方衣袖,指尖微粉,煞是可爱。 沈蹊眉眼轻垂,扯了扯袖子。 兰芙蕖不松。 似乎在挽留他。 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无奈,蹲下身,一点点去拨她的手指。 “小芙蕖,我去取药,不丢下你。” 她这才稍稍松了手。 她的手指很软,很细,手腕很白,无力地垂在榻边,轻纱缭绕,月色垂落。 她的肌肤,好似凝着莹白的雪。 取回来药,沈蹊端坐在床边,一勺勺喂她。 她的嘴很小,樱桃似的,又红又软。 勺子压下去,留下一点汤渍,和一个浅浅的印儿。 起初她还不肯张口,似乎嫌苦。喝多少,就吐多少出来。 只用小拇指勾着他的手,像是在撒娇。 他握着小勺,眼睫微动,极有耐心地哄着她。 “你不喝药,身子会受不住的。” 到时候药效发作起来…… 他怕到时候,自己使劲浑身解数,也无从招架。 他毕竟也是男人。 沈蹊放下药碗,就在她蹙眉的那一瞬,低下头,将她的唇含住。 一声猫叫卡在少女喉咙间。 软软的,好像下一刻,她的嗓子就要碎了。 沈蹊咬着她的唇,堵住她的口齿,迫使她将药汁咽下。 太苦了。 她不肯喝,被堵着嘴巴,只发出呜呜的单音。 听着这嗓音,他眼前忽然浮现浴桶里那一大片雪白,映衬着柳绿花红的屏风,她的一切愈发素白干净。 她的唇齿也是干净、清甜的。 男人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一用力,她终于把药咽了下去。 如历经了一场鏖战,他后颈有热汗。 还好喝了汤药,兰芙蕖暂时昏睡了过去。沈蹊抿了抿唇线,看着黄铜镜前自己微.肿的唇,怔了怔。 沈惊游啊沈惊游,你可真是没出息。 光影交错,窗外的雪停了又下。 女使送来新衣,沈蹊忍住悸动,将她的衣裳穿好了,又解下狐裘将兰芙蕖包住。 抱着她,步步走出房门。 再来到大堂时,周遭已是寂寥无人,清清冷冷的赌桌前只剩下掌柜的一个人,见了沈蹊,他的身子又一阵瑟瑟。 “官爷慢走……” 沈蹊翻身上马。 即便有雪粒子纷纷落下,兰芙蕖也被他包得极好。她像一个小粽子,靠在男人坚实且温暖的胸膛上,衣领之前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看见柳府牌匾,沈惊游的目光一瞬冷下来。 “主子。” 几名暗卫迎上。 “卑职已将柳氏等人全部制服,主子,接下来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沈蹊遣来婢女,扶着兰芙蕖回房。 直到那抹倩影消失在转角,他这才回过头。不过顷刻,柳玄霜等人被押着跪在他脚边。 一道可怖的刀疤,将他的脸“劈”成了两半。 疤痕血迹未干,在雪地里被冷风这么一吹,皲裂得愈发皮开肉绽。柳玄霜此时已经疼得说不上来什么话了,气息也是奄奄,好似下一瞬,就要疼死、冻死在这里。 可沈蹊却不会让他如此痛快地死。 久处北疆,在刑室里面对战俘,他有的是手段。 男人只睨了地上之人一眼,一侧便有下人递来一把匕首。这匕首乃幼帝御赐之物,金纹游蟒,栩栩如生。 他自是知晓兰芙蕖不会用匕首。 但只要她拿着这柄匕首,危机之刻,众人便会知晓——她身后的人,是他。 他干净的手指拂过匕身,平淡道:“带下去,先用青鞭伺候着。” 那根长满倒刺的、只一下就让人皮开肉绽的鞭子。 柳玄霜回过神,膝行至沈蹊身前。只见男人身形高卓,月色穿过树隙,打在他冰冷的面颊上。 柳氏抬起头,试图去拽他的衣摆。 “沈蹊……你要对我动、动私刑?” 他被左右稳稳按住,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写满了震愕。 应槐见了,假笑得十分客气:“柳大人,不过是青鞭,松松皮罢了,这才到哪儿呢。” “都愣着干甚,还不招呼着柳大人。” “沈惊游!” 众人看着,素日里高高在上的柳氏,被人架着胳膊拖在雪地上走。他被拖拽着,气得几乎要吐血,圆目怒瞪,气息却是甚弱: “我还未被圣上定罪,你凭什么对我用私刑?!” 凭什么? 寂静冰冷的月光,打在男子耳骨莹白的玉环之上。明明是如此温和的白玉,被他戴着,竟有几分摄骨的寒。 皎皎月色,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 沈蹊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锦袍,玉带,玄衣。 目光淡漠,睨向柳玄霜时,又毫不掩饰眼中赤.裸的杀意。 “吾执尚方宝剑,天子钦赐,”他冷声,字字铿锵,“可,先斩后奏。” …… 兰芙蕖是在第二日晌午醒来的。 脑袋昏昏沉沉,四肢亦是酸软无力。她刚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就有人快步上前。 “兰姑娘,您醒啦。大人吩咐过奴婢,待您醒来时,先将这碗补身子的药喝了。” 兰芙蕖下意识地抱了抱被子,护住胸前。 定睛一看,是一名脸生的女使。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女使也有些尴尬,捧着药碗干笑了两声,极识眼色地道: “药先放在这里了,姑娘若有事,直接唤奴婢便好。” 言罢,她弯身袅袅一福,便要告退。 “等等。” 兰芙蕖狐疑地打量四周一圈,方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 她……不是在左青坊吗? 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一些零碎的画面。 她用匕首刺进柳玄霜的胸膛,刀口不深,没有要了他的命。对方要剥了她的皮挂在南院外,再然后,沈蹊给她的那把匕首就掉了出来…… 柳玄霜几乎要捏碎了她的下颌骨,咬牙切齿,右手气得发抖。 他要将她,卖进那吃人的赌坊。 她被打晕了,绑到左青坊里。一群女婢冲了进来,灌下苦涩的汤汁,将她的衣裳残忍地撕去…… 意识混沌,她反抗不得,哀声哭求。 不要这样。 她宁愿死。 彻底昏睡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待一觉醒来时,该如何了却残生。 母亲教过她,兰家的女儿,要知廉耻。 她绝望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消减,终于,有人推开房门。 她想喊出来,想哭着求他,声音却无法破土而出。她闭着眼,一片黑暗里,有人将自己打横抱起。 浴桶,水声,毛巾。 他温柔地擦拭着自己的后背。 再而后,是……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气,一股羞愧之意从心头直涌上来。更令她愤恨的,自己竟能将这种感觉记得如此清楚! 那方软绵绵的毛巾,那只修长的、冰冷的,却有骨节分明的手。 兰芙蕖闭上眼。 她甚至能记得对方手指的温度。 他手指很凉,掌心却是热的。 她眉睫轻颤,带动着呼吸亦是一抖,忍不住问:“是……哪位大人。” 刚出声,她就觉得方才所问十分荒唐。 那人已离开驻谷关。 女使闻言,忍不住朝榻上望去。 只见这床榻紧连着窗牖,窗外的日光恰恰倾洒而入。昨夜一场大雪,今日的太阳却是明媚而热烈。日影薄薄地落下来,少女披散着头发,面色被阳光衬得极白。 美人眉心微蹙,双眸含忧。 虽未粉黛施,她竟有种病态的凄美感。 小丫头一下秉住呼吸,竟忘了眨眼。 直到冷风从门隙间穿过,她才陡然回过神,赶忙道: “兰姑娘,如今驻谷关还有几位大人,自然是沈大人将您抱回来的。” “那衣裳呢……” “姑娘放心,澡是奴婢替您洗的,衣裳也是奴婢给您换的,您无须担忧。” 这副说辞,自然也是沈蹊教她说的。 兰芙蕖抱着被褥的手松了松,缓缓吐出一口气。 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声音仍有些虚弱:“那我的姨娘呢,还有二姐,她们如今在何处,柳玄霜有没有为难她们?” “这个姑娘您也放心,如今驻谷关已经是咱们沈大人做主啦。您的姨娘,还有兰二姑娘,沈大人已经安置妥当了。柳玄霜亦是就地伏法,等候问刑了。” 兰芙蕖挣扎着要起来。 “我要去见姨娘,还有二姐。” 刚一开口,便有冷风灌入喉舌,她弯下身,咳嗽起来。 女使忙不迭端了药:“兰姑娘,您着了凉、受了寒,如今身子正虚着,赶紧先将药喝了罢。安姨娘与二姑娘那边有女使照顾着,您不要太担心,一切都有沈大人呢。” …… 且说另一边。 兰清荷给姨娘喂完药,倒了剩下的药渣子,一个人捧着碗,缓步朝小厨房走。 安姨娘念叨了一晚上的三妹。 听闻,沈蹊在左青坊将三妹救了下来,下令禁.赌,连夜将左青坊端了个一干二净。 左青坊里的那些纨绔之徒,也都抓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大多数人,都与此次军饷案有关。 兰清荷不关心这等要事,只想知道自家三妹如今在何处。 虽说那沈惊游将小妹从左青坊带了回来,可先前兰家做了那般折辱他的事。如若他愿意将那些事揭过也就罢了,但若是他肚量小,还对三妹心存歹念…… 兰清荷看话本子里有个词,叫强夺。 三妹那般柔弱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喜欢沈惊游这般强势的男子。再往后面想,惧怕之感油然而生。 不行,她要赶紧找到三妹。 小厮认出来她是兰姑娘的姐姐,没拦着她。 兰清荷手里紧攥着碗边儿。 忽然,听到一阵鞭笞之声。 她猫着腰,于高高的墙外探出一个小脑袋。 血腥味扑鼻,院子里的几个,已不成人形。 察觉到有人偷看,应槐朝一侧的男人使了个眼色。 沈蹊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手边晾了杯酒,酒面上略有微澜。见状,他面色平淡,轻敲了下桌面。 又是一道索命鞭。 “我招!我招——大人,我真的是什么都说了,至于剩下的账,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闻言,沈蹊面色恹恹,似乎觉得有些无趣。 他稍一抬手,那人立马被押到另一张石桌前。驻谷关不似北疆,有专门的刑室与刑具,那后生被押着,脑袋重重抵在石桌之上,惊惧地看着男人逆着光晕,朝自己走过来。 他步履平稳,每一步都优雅得游刃有余。 应槐差人,端来一盘桑皮纸。 “大人,沈大人——” 沈蹊歪着头,手里酒杯微斜,酒水就这样一路淌下,不一阵儿,对方面上便沾满了酒渍。 酒味甚辣,辣得他睁不开眼,灼热的烈酒撒在皲裂的伤口上,他更是疼得叫出声来。 应槐道:“贴纸。” 一张桑皮纸覆在犯人的面颊上,纸张遇见烈酒,登时软化下来。他整张脸被桑皮纸蒙着,呼吸不顺。 “加纸。” 此乃北疆杀人不见血的刑罚——贴加官。 不见血,不露伤,却能让人生不如死,在痛苦与惊惧中满满窒息而亡。 犯人的呼吸已经很困难了。 他想张开嘴,大口喘.息,可潮湿的纸张已牢牢黏在他面颊上。他的双手、双脚被死死束缚住,压根儿动弹不得。 “沈……沈……” 他脖颈通红,快要不行了。 左右上前,又往他脸上贴了一张“七品官”。 沈蹊垂下眼,无情地看着对方痛苦的惨状,手上的酒杯又被人缓缓斟满。他不嗜酒,却深知此时酒水能让身前之人更加痛苦。男人脑海里,浮现出左青坊的一幕幕。 左青坊里,便是他,那张贪婪的、想要抱得美人归的嘴脸,将兰芙蕖的卖身契叫价到一千两。 一想到这里,他攥着酒杯的手紧了紧。见沈蹊没有吩咐,下人手上动作也不停,再往那人脸上又加了一张桑皮纸。 沈蹊神色淡漠,将玉液缓缓倒下。 “招,还是不招?” 实际上,贴第四张纸时,对方已经没有多少气儿了。 应槐见状,提醒道:“主子,还要继续吗?” 沈蹊慢条斯理:“他不是还没招么?” “可……” 应槐有些不解。 按理来讲,眼前这名陈家纨绔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他这张嘴,着实再吐不出什么东西来。看着账本,对方贪得也不算多,应是罪不至死。 卷宗呈上,最重也不过是流放。 应槐的眸光闪了闪,不甚明白主子的心思。 不过跟了沈蹊这么多年,应槐也深知,主子平日里温和矜贵的模样,是装出来与人斡旋的。实际上的沈惊游,甚是残忍无情,手腕狠辣。 他便无表情地看着那纨绔七窍流血,最终咽了气。软绵绵的身子被人抬下去,随意地扔在院子边。 兰清荷见状,险些惊叫出声。 沈蹊拿帕子拭了拭手,漫不经心道: “柳玄霜如何?” 应槐:“还活着,但也只剩下一张皮了。” 闻言,玄衣之人短促地冷笑了声。 沈蹊记得,折返回驻谷关后,手下探子说,有人要扒他女人的皮。 他将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并未吩咐如何处置柳玄霜,但应槐已然会意。烈日当头,沈蹊眉睫下落下一片淡淡的影,他回屋,重新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朝院门外走去。 兰清荷着急忙慌,煞白着脸躲闪至一边。 只见他大步落拓,衣摆生风。 看着模样,似乎是要去找人。 从墙边站起来时,兰清荷的腿是软的。 她也曾在话本子里见过这道名为“贴加官”的酷刑,直到如今亲眼目睹,兰清荷才知道,这道刑罚有多可怖、多残忍。 她才知道,沈惊游有多可怖,多残忍。 少女面色又白了白,后背贴着墙,丢了魂似的坐下来。 第23章 023 日影灼灼。 沈蹊缓步,走在甬道上。 担忧着自己身上的血气会冲撞到兰芙蕖,他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自从从军之后,沈蹊便不喜欢太明艳的颜色,房中衣裳也几乎都是暗沉的玄黑色。挑了少时,他终于从角落里翻出一件紫色的衫。 他已有许久未穿过紫色。 先前小芙蕖曾说过,他穿紫衣好看。 陌上翩翩,少年郎君,一袭紫衫打马过。 沈蹊眸光动了动,将袍上的褶用手熨平了,又束起高高的马尾。 腰际一块芙蕖玉坠,耳骨之上,是她亲手送的白玉对环。 想了想,又恐腰上的青鞭吓到她,沈惊游将其取下。 只佩了剑,朝满香庭走去。 满香庭乃柳府别院,此处偏僻安静,不会吵到她休息。 也离他审讯柳氏之地相距较远,血光之气不会吓到她。 她胆子小。 换好衣衫走出院时,沈蹊余光睨见了躲在墙后的兰清荷。他未作反应,径直走向满香庭。院门清落,庭院里开满了梅花。 风一吹,便有暗香隐隐浮动。 彼时兰芙蕖正坐在床上,被女使监督着,喝下那碗补身子的热汤。 不知沈蹊是从哪儿找来的女使,竟这般一板一眼,非要盯着她将那碗药给喝了。对方身量在女子里面算是较为高大,站在床边挡住了些光。被这般凝视着,兰芙蕖也没法儿,只好一口口将药汤咽下。 还好,不算苦。 应是掺了些蜜粉,但也绝对称不上甜。 喝了汤,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兰芙蕖感觉恢复了些力气。 可手腕却是有些酸疼,她撩起袖子一看,才发觉自己的腕间不知何时多了几道鲜明的红痕。 像是被人用绳子绑的。 兰芙蕖自然不知这勒痕是从何处来。 昨日,她中了药,虽然擦了身子也喝了解药,可这等销.魂催命的媚.药却不是一刻钟就能解开的。她意识混沌,身体灼烧,躺在那如云似雾的帷帐里,浑身轻得像一片天上的云。 云雾里凝了些水珠,这场雨绵绵密密的,就要落下来。 沈惊游哪里见过这阵仗? 他原以为,她喝下了药,便会乖下来。谁知,她的反应更甚、更剧烈。 也更扰人心智,让人心乱如麻。 少女只裹着他那件松散的狐裘,裘衣带子未系,她一乱动,衣裳又松松垮垮地坠下来。她双肩白皙如玉,锁骨上沾了些汗珠,眉心微蹙着,一声声唤他。 真是好生……遭罪。 她唤着唤着,细软的声音彻底生了水,绵绵缠缠的,将人的呼吸都牵覆住。 沈蹊手忙脚乱,去给她盖衣裳,她却不肯,一边乱动,一边哭。 蹊哥哥,我要死了…… 他脖上青筋隐隐,一下攥紧双手,呼吸发难。 心里默默道,他也要死了。 那啼哭从嗓子眼里脆生生地挤出来,她啜泣着,嘤咛着,就要来抱他。 “小芙蕖。” 沈惊游按住她的手,“别乱动,马上就好了。” 她好不了。 她的脖子上、手臂上,都是汗。整个人如同在热锅里滚了一遭。少女就像一株被春水浇灌的、恣意生长的花,藤蔓缠着他的手臂,一路攀爬上来。 花颈细腕凝白,含着幽幽暗香。 缠住他的手臂、腰身,咬住他的唇。 沈惊游回过神,赶忙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边平复着呼吸,边道:“现在还不可以,解药生效约莫着要一炷香,一炷香过去了就好了。” 少女抱着他,两眼迷蒙,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他压下声息:“兰芙蕖,我也是个男人。” 她的眸光动了动。 温热的呼吸落在颈边,沈蹊按住她,无奈取出长鞭。 将她的手捆住,半晌,她才安静下来。 期间他用冷水洗了把脸,而后一直坐在帐子外。等帷帐内彻底没了声响,沈蹊这才走过去,恰好有人敲门,送来了身干净衣裳。 他有两道鞭,一条黑鞭,一条青鞭。 黑鞭质地柔软,没有倒刺。 他坐在床边,解开她手上的黑鞭,看着她细腕处的红痕,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但她的肌肤实在是太娇嫩了,勒痕久久不散,一直到了现在…… 兰芙蕖捏着袖摆,好奇地看着腕间痕迹。 她是被左青坊的人绑住、打了一顿吗? 正想着,忽然听到庭外的脚步声,有婢子福了福身形,恭敬道:“大人。” 沈蹊走进来。 一走入门,看见床上那抹靓影,男人的呼吸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一滞。他抿了抿唇,佯作淡定,走到床边。 兰芙蕖也抬眼,朝这边望来。 不知为何,看到眼前身量高大的男子时,她竟觉得身子燥了一燥,紧接着,便是耳根微红。 “大人——” 她下意识要走下床。 沈蹊看着她,温声:“柳玄霜已被我捉拿归案,驻谷关再没有旁人,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日后,唤我……的字便好。” 或是蹊哥哥,也成。 他心中暗道。 兰芙蕖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太敢看他。沈蹊垂下眼,忽然看见她半挽起来的袖口,以及淡粉色袖口一旁,微红的勒痕…… 他别开眼,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兰芙蕖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将袖摆理了理:“那姨娘呢,她如今在何处?柳玄霜有没有为难她?还有我的二姐——” 门外闪过一道人影。 婢子轻唤:“二姑娘。” “二姐!” 见对方无碍,兰芙蕖十分欢喜,她跳下床,牵过姐姐的手。 “二姐,你有没有事,可有被伤到?姨娘呢,柳玄霜有没有加害她?” “我无事,姨娘也无事,倒是你,”兰清荷捏了捏她的手,忧心忡忡,“左青坊的人有没有对你做什么,还有柳玄霜那个王八蛋,他怎么能将你卖到那个地方。当初知道你出了事,可将安姨娘着急坏了。你在那里有没有受苦,他们有没有……” 不等她说完,兰芙蕖安慰道:“他们没有为难我,二姐,你看我现在不好着呢吗,是沈蹊把我从左青坊救下来的,我还没来得及谢他呢。” 言罢,少女依依转头,眉眼温婉,朝一侧紫衣玉带的男子袅袅一福。 沈蹊。 听到这个名字,兰清荷的手不由得抖了一抖。 方才她在庭院外偷偷看着,沈蹊走进屋,朝小妹走去。她唯恐对方做出什么伤害小妹的事,这才匆匆闯进来。 走进屋后,心中胆怯顿生,使得兰清荷不敢抬头看他,更不敢提半个“沈”字。 可偏偏,小妹又向着他。 她甚至还要感谢沈蹊,说着话时,她的语气里、神色里,皆是对这个男人的崇拜。 兰清荷恨铁不成钢,在心底里愤愤一声,这个沈惊游,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倒是把单纯善良的小妹哄得团团转。哼,这种手段,也就只能哄哄天真纯良的三妹了。 兰芙蕖自然不知道姐姐心中所想。 只觉得,对方捏住自己的手用力了些,忍不住道:“二姐,你掐得我手疼。” 兰清荷回过神来。 她余光瞅着,沈蹊淡淡朝这边瞥了一眼,吓得她赶忙撒开了小妹的手。就在兰芙蕖收回手的一瞬,她的手指不经意撩开了袖口,兰清荷目光一顿,登时捉住她的手腕。 “小妹,”对方满眼震愕,“你这胳膊……是怎么了?!” 怎么都是勒痕,像是被绳子捆绑过的一样。 她这个小妹,身子最是娇弱,肌肤金贵得很。每每父亲罚她跪祠堂,回来后她腿上的淤青总要好些时日才能消,她素日里也小心着,尽量不磕不碰。 兰芙蕖没想到二姐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怔。 下一瞬,已经被她握紧了手腕。 沈蹊见状,眸光微顿。他抿了抿微肿的唇,掩住眼底情绪,走出房门。 见沈蹊走远了,兰清荷这才紧张道: “三妹,你这手腕是怎么成这样的,可是沈惊游对你做了什么混账事?你若是真受了委屈,就跟姐姐说,千万不能一个人偷偷忍着。” 兰芙蕖打断她:“二姐,你误会他了。手上这印子,许是左青坊的人弄的。他人很好,待我也很好,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你怎知不是他弄的?”兰清荷道,“我听闻,那群人还给你灌了药。你迷迷糊糊的,他对你做出来什么事你都不知道。” 做出什么样的事? 兰芙蕖努力回想昨日的事,发现确实有一段记忆凭空消失了。 自从她被灌了药、扔到床上、听见推门声后,剩下的事情,她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的头有些疼。 少女放下袖口,将衣裳弄齐整了,替沈蹊辩解道: “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二姐急得直跺脚,“三妹,你可千万莫被他给骗了。你心思纯净,未经过什么大风大浪,可他沈蹊呢,四年前离开了青衣巷,短短数载,年纪轻轻的就坐在那样高的位置上。这般心思深沉,岂是你我随随便便就能捉摸得清的?你莫被他如今的风光霁月给蒙住了眼,都不知晓他暗地里……” 忽然,兰清荷噤了声。 兰芙蕖微微蹙眉,敏锐道:“姐姐,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他给那群犯人用刑。满院子的尸.体堆得满满当当的,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幕,兰清荷身子仍是发抖,“他就站在院子里头,一身干净漂亮,从容不迫地施令,冷漠地看着那堆尸首……” 葱白的手指攥着酒觞,将玉液缓缓倒在那张桑皮纸上,嘴边甚至挂着残忍的笑…… 他虽然笑着,可那笑意却完全不渗入眼底。他好像没有听到那些求饶声、哀嚎声,稍一迈步,踩着地上之人的碎指,面色平淡走回侧屋。 兰清荷打了个激灵。 “三妹,你不知道他是有多残忍,多可怕。” 兰芙蕖亦抿了抿唇。 薄薄的日影穿过窗牖,落在少女白皙如纸的面上。她轻缓垂眸,冷静道: “沈蹊是听命朝廷的官爷,他给犯人动刑很是正常。” “可我从未见过这般给人动刑的!” “二姐,是沈蹊救下了你我、还有姨娘,就凭这一点,他是就个好人。至于那些刑罚,为了撬开那些犯人的嘴,沈蹊自然也……残忍些。但我们又没有做错事,没有犯错,他自然不会用这些刑罚对我们。” 兰清荷觉得她病得不轻。 小妹这是完完全全,被沈惊游骗了过去。 不行。 兰清荷回头看了眼空落落的庭院,心中顿时有了思量——她要找个由头,带三妹去看看,沈惊游有多残忍,多无情,多伪善。 “三妹,我带你去看看姨娘吧。” …… 今日太阳虽大,可昨夜的大雪还未融化。兰芙蕖披了件氅衣,换上干净的鞋子,跟着二姐的步子去找姨娘。 出满香庭时,守门的仆役没有拦着她。 太阳虽烈,可周遭仍有些冷风,她将衣裳拢了拢,踩着二姐的影子,步子有些着急。 二姐说,沈蹊下了令,让人好生照顾着安姨娘。 闻言,兰芙蕖便笑,说沈蹊这般照顾着她们,定然不是什么坏人。 气得兰清荷咬牙切齿,忍住没说话,却不知不觉带她来到了另一处庭院。 忽然,兰芙蕖闻到一阵血腥气。 右眼皮遽然跳了跳,她步子顿住:“二姐,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有血腥味,有哭声,还有哀嚎…… 兰清荷依旧沉默着,抓住她的手将她往里带。 “哎,二姐姐——” 入目的,是一间空落落的庭院。 院中无人,可院子里的血迹还未清扫干净,看见那殷红的鲜血,兰芙蕖骇了一骇,脑海中忽然闪过四年前,兰府被抄家时的情形。 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她的平安锁,就这要毫无征兆地碎在一片血与泥之中…… 兰清荷道:“看吧,小妹,我没有骗你。今天中午我看见的,比这还可怖得多。” 忽然,兰芙蕖脚下一沉。 似有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她的脚踝,让她一惊,低头看去。 竟是……柳玄霜! 他身上血迹斑斑,衣裳亦是破烂不堪,几乎没有多少完整的地方。抬头时,兰芙蕖清楚地看见他脸上那道刀疤,从他的眉心处,一路沿到下颌,些许红肉翻出来,看得人一阵心悸。 她苍白着脸,赶忙往后退了两步,想将他甩开。 柳玄霜布满红血丝的一双眼死死盯着她,手上也不肯松。 半晌,有气无力道:“蕖、蕖儿……” “你放开手。” 她这才发现,对方不是用手指握住的,而是用宽大的手掌将她的脚踝抓住! 他的手指软绵绵的,骨头私是已经被人敲碎了,一口牙亦是碎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舌头是完整的,红花花的舌头,绵软地吐息着: “蕖儿,求求你,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求求沈蹊,放过我吧……我受不了了,别再折磨我了。沈蹊他听你的话,你帮我,求求她,蕖儿……” 兰芙蕖往后退,想甩开他。可对方的力气居然出奇得大,她压根儿甩不掉。 柳玄霜一手攥住她的脚踝,一手就要伸过来抓她的裙尾。 “你……你松手!” 血流了一地。 柳玄霜痛苦地哀求着,“好蕖儿,就只有你能帮我了,沈蹊他听你的,求你……” 忽然,雪地里一点人影。 沈蹊紫衫玉带,出现在眼前。 见状,冷声:“松手。” 看见沈惊游,柳玄霜和兰清荷,不约而同地抖了抖身子。 下一瞬,便听他吩咐左右,“带下去。” 兰芙蕖愣愣地站在原地,裙边、脚边,都是柳玄霜的血。 见她面上怔忡,沈蹊顿了顿,他步履轻缓,从一片梅影里走来。路过兰清荷时,眸光稍稍一睨。 兰清荷吓得面色苍白。 对方却无视了她的存在,边走,边从怀里取出一方干净的小帕。 兰芙蕖还在发着冷,手就被人牵过去。 沈蹊手里拿着帕子,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男子眉眼温和,原先的戾气已然消逝不见。 擦完左手,又是右手,少女怔怔地仰起头,只见他神色认真,小心擦拭着。 而后,又一弯身,在她裙边蹲下来。 “沈蹊……” 她回过神。 那方手帕干净,一寸寸,拂过她裙摆、鞋面上的血迹。他动作轻柔,手指亦是干净,微风轻扬,拂过他的紫衫。 他就这样蹲着,未看被拖拽走的柳玄霜,亦未看兰清荷。 擦完,将沾满血的帕子递给应槐。 “这里不干净,我带你回去。” 第24章 024 兰芙蕖被沈惊游牵着,怔怔地往前走。 沿着矮矮的院墙,穿过窄窄的甬道。 对方就这样牵着她,两人的衣袖交叠在一处,衣摆轻晃着。 沈惊游的手指微凉,紧紧地牵着她,忽然,少女停下步子。 “怎么了?” 周遭是矮墙,遮挡了些日光。沈蹊面上落了些影,半张脸笼在阴翳里。说也奇怪,方才他站在亮出,眼神却出奇的阴鸷冰冷,令人生畏。而现在他立在墙边阴影下,兰芙蕖却没有那么害怕了。 其实也算不上害怕。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沈蹊这般,冷冰冰的上位者姿态。 见她停下步子,对方也站在原地,侧过身,眼底似有迟疑: “刚刚吓到你了么?” “有些。” 诚然。 她裙尾处的血擦不干净。 沈蹊面色微乱,面上似有心疼之色,低下眉睫。 “是我的错,对不起,小芙蕖。” 她站在光影中,面色白皙,漂亮、干净,像玉一样纯洁无瑕。 沈蹊道:“以后不会让你看见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说的不是这个。” 兰芙蕖睫羽也闪了闪,“你不必自责,是柳玄霜吓到了我,他突然窜出来,握住我的脚踝,我、我是被这个给吓住的。” “他的身上、手上,全是血。沾得我裙角、鞋子上都是……” 说这话时,她的小拇指忍不住勾了勾。 她在说谎。 沈蹊垂下眼,打量了她片刻。兰芙蕖被他这般盯着,面色有几分不自然,转过头轻咳两声: “我们走吧,我想去看姨娘。” 他点头,“好。” 姨娘被安置在另一处别院。 院子布置得很雅致,院门前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定静阁。 沈蹊声音平稳:“伯母身子不好,此地离医馆较近,寻个郎中取个药也都方便些。只是这院子有些小,只有两间屋子,一间安姨娘住,另一间给你姐姐住,若是你再搬进来,实为拥挤了。” 闻言,兰芙蕖道:“挤一些没事的。我在南院便是与二姐共挤一张床。我从满香庭搬过来罢,别人照顾姨娘我不太放心。” 对方便笑,“这个你不必担心,我遣了医术最精湛的郎中,还有办事最得力的女使来照顾伯母。如若你想搬进来,定静阁一侧还有间小院子,那里也很清净,就是有些小,还需要再收拾一番。” “不必麻烦了,我还是与二姐共住一屋罢。这么多年也挤习惯了,不用再腾出旁的院子来了。” 见她意已决,沈蹊沉吟一声:“也好。” 兰芙蕖怎么隐约觉得,沈蹊不太想让她与二姐住呢? 她再未往细处想,心中惦念着姨娘,忙不迭推开屋门。 安氏正安静地躺在软塌上,周遭围了几个女使,床边桌子上,还放了一碗刚喝完的汤粥。 屋内熏着暖炭,淡淡的香气从暖炉中传来。沈蹊似乎还叫人燃了安神香,兰芙蕖只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便安定下来。 屋里暖意融融,安姨娘面上,终于有了几分红润之色。 见状,少女眼眶一湿,红着眼睛走上前。 “姨娘。” 见到女儿,安氏慌忙坐直了身子。她伸手握住兰芙蕖的双手,于掌心轻轻摩挲着。 这么多年,姨娘原先白嫩的柔荑已变得粗糙不堪。兰芙蕖抚摸着这双手,心中一道接着一道疼。看见她红了眼,安氏也慌了神,赶忙过来摸她的脸颊。 “蕖儿不哭,蕖儿不哭。” 姨娘声音微颤,“我的蕖儿是不是在外头受委屈了,跟姨娘说。” “没有,”兰芙蕖坐在床边,掖了掖被角,红着眼睛摇头,“姨娘,女儿是高兴得哭了。” 她高兴,她怎能不高兴。 柳玄霜终于伏法,她们的日子,也终于有了新的盼头。 少女握着姨娘的手,贴在左颊侧,一声声轻哄着姨娘,跟她说往后的日子会有多好。 听得安氏潸然泪下,她看着眼前生得跟个玉人似的女儿,知晓她定受了百般磨难、有满腹委屈。但在她面前,女儿通常都是将委屈一个人往肚子里面咽,只报喜,不报忧。 甚至在受了那般厄难后,想的还是如何去哄她高兴。 安氏收回神思,朝女儿身后望去。 从她一进门,沈蹊便站在那里,身形颀长,遮挡住门外灼灼的烈日。他未披氅衣,只着了一袭干净落拓的紫衫,腰间别着宝剑,气质矜贵出尘。 母女相叙,沈蹊没有走进屋打扰她们,可当男子听到那声“高兴”时,眉头却轻微蹙了蹙。他抿着唇线,神色极淡,眸底却闪过几分心疼之色。 兰芙蕖正跟姨娘说着,往后日子该怎么过。 柳氏已倒,朝廷会派新的使者校尉前来驻守驻谷关。 也不知这位新上任的官员,脾性如何,会不会再刁难她们。 有女使端着热汤,欲朝这边走来。 沈蹊伸手拦住那人,将汤碗接过,“你下去罢。” 他提了提衣摆,迈过门槛,端碗走过来。 姨娘见状,要给他行礼。 沈蹊止住她,将汤碗递到兰芙蕖手上,站在床边,温声道:“伯母,三姑娘,我已经买下了你们连同二姑娘的身契,如若伯母不想留在驻谷关,我在清凤城置办了一处私宅,可供伯母居住。” “清凤城离北疆极近,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不到半日我便可从北疆赶来。” 此话听得安姨娘一愣,兰芙蕖也怔了怔。 她没想到,短短一日,沈蹊便能将事情想得如此周全。 日影微斜,屋内的暖炭燃尽了,女使规矩地上前,又添了新炭。 见二人发着呆,沈蹊继续道:“如若……你们不喜欢清凤城,想要回江南也可以。只是原本兰府的宅子已被查封,我在江南也一时间找不到别的宅子,还需要再筹备上些时日。” 兰芙蕖打断他:“不必麻烦你,听闻清凤城民风淳朴,小食众多,姨娘和姐姐会喜欢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一道温缓的风,却听得安氏蹙起眉头。 “蕖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与我们一起去清凤城?” 沈蹊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望来。 二人的目光恰恰迎上。 他的眼神温缓,似乎带着几分探寻,又似乎带着几分期待。只是那眸底幽深瞑黑,兰芙蕖看不太懂其中的情绪。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松,又像是那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云。 沈蹊看着她,慢条斯理,游刃有余。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沈惊游的心思,旁人是猜不得的。 对方盯得她有些坐不住,安姨娘的目光亦是灼热。兰芙蕖咬了咬下唇,轻声道: “姨娘,我想随沈蹊去北疆。兄长在北疆下落不明,我想跟着沈蹊,一起去北疆找兄长。” 她的养兄,那性子如兰花般清雅的兰旭兰子初。 提起兰子初,安氏面上又多了几分恍惚之色。即便兰子初并非自己膝下所出,但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安氏亲眼见着,兰旭是如何从一个单薄的少年,长成那般文采卓然、霁月清风的男子。 也罢。 女儿跟着沈蹊去北疆,她也是放心的。 安氏看了兰芙蕖一眼,又看了沈蹊一眼,心中有了些思量。她叮嘱了几句,兰清荷恰好从定静阁外走进来,方喊了句姨娘,就看见立在屋子里一袭紫衣的沈蹊。 她的话语顿住,小心走到床边。 “姨娘,这是刚从张大夫那里取的药,放在床头了,您记得喝。” 兰芙蕖:“又取的什么药?” 二姐偷偷看了看一侧的沈蹊,小声:“大夫说姨娘体虚,开了些温补的药,每日一剂,对姨娘的身子好。” 兰清荷走入屋内后,沈蹊也并未多看她一眼。对待兰二,他的态度倒是有几分冷漠。几人坐在床边围着桌子,始终说不到一块儿去,没一会儿,应槐不知在沈蹊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便起身离去了。 沈惊游离开时,兰芙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的背影。 二姐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终于大了些:“三妹,别看了,人都走了。你呀,莫不真是被他给勾了魂儿。” 兰芙蕖低头,拢了拢耳边的发:“我没有。” “没有就好,如今柳玄霜被捉了,我们在驻谷关也都平安无事了。既然这件事都过去了,那不若让他就此翻篇。三妹,你听姐姐一句劝,日后莫再跟沈蹊纠缠不清了,他那样的人,有多心狠手辣你也是见过的。如今他装得这般温柔体贴,那日后呢,他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辈子。” “日后待他原形毕露,你若是敢稍微忤逆他的意、将他惹恼了,他有多少种手段对付你。光是那些冷冰冰的刑具,还有他那条又长又吓人的鞭子……三妹,你身子弱,吃不消的。” 此话听得安氏频频蹙眉,忍不住道:“清菏,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兰清荷不以为然,“话本子里说,像沈蹊这般位高权重的男人,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折磨女子的手段也十分残忍,什么抽鞭子、手铐脚链绳索,还有……” 兰芙蕖想起来她手腕上的勒痕。 忍不住道:“二姐,你莫说了。” 走出阁楼,沈蹊正立在院子里。听见脚步声,男子转过身形。 “你怎么还在这里,”兰芙蕖迟疑道,“你在此处站了多久?” 有没有听见二姐的话? 沈蹊道:“不久。” 她放下心。 忽然,她眸光顿了顿,看见对方微微肿起的唇。他嘴唇微肿,似是曾被人狠狠咬过,方才他一直站在阴影里,让她看不真切。 如今,他立在阳光下,兰芙蕖千真万确,看清了他的嘴唇。 他是……和谁激.吻过吗。 兰芙蕖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失神。 沈蹊方一转过身,就看见少女盯着自己的嘴唇,发着愣。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嘴上有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忽然,脑海中闪过些零碎的片段。 还有那虽凶狠,却又细腻的触感。 陡然一道凉风,兰芙蕖自知失礼,尴尬地别开脸。 见她面色窘迫,沈蹊轻声笑了笑,并未说亲吻他的女子是谁。 反而极为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带她去庭院里看梅花。 玉梅如雪,暗香隐隐。梅树上的雪已化了,此时反而愈发清冷霜洁。男子就这般站在梅树下,一时间,竟衬得那玉梅都黯然失色。 见她又发着愣,沈蹊伸手,将她发上的花瓣拂去。 微风徐徐,撩起他的紫衫。 男子动作轻柔,眸光更是温柔得一塌糊涂。 可兰芙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她想了大半个月,都没想明白。 这大半个月,沈蹊将军饷案查了个七七八八,人也抓了个九九十十。就在他准备复上时,一阵马蹄声骤然穿过。 只见马背上的人一袭红衣,手里捧着份皇诏,只一眼,便看见庭院里正在审讯犯人的沈蹊。 “圣旨到——” 叶朝媚轻勒了一下缰绳,微扬起光洁白皙的下巴。见沈蹊走出院子,这才翻身下马。 此行只有她一人,想必风尘仆仆,日夜兼程。 看见她手里的皇诏,沈蹊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而后撩袍而跪。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神色亦是十分平静,似乎等待这一刻已多时。 男子微垂着睫羽,让人看不太清他眸底的神思。他虽然跪着,却是傲骨灼灼,这让郡主叶朝媚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片刻,才缓缓打开诏书。 红衣女子声音高昂而道: “圣旨到,沈蹊听旨——” 第25章 025(一更)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罪臣沈蹊,忤逆圣意,抗旨不遵,戴命擅离职守,懈怠职责,有负皇恩,大不敬宗庙社稷。然朕宽厚仁德,念其昔日功勋,免其死罪,赦其戴罪立功,彻查驻谷关军饷……” 日头灼灼。 腊梅开得正好,从庭院中飘来一阵幽香。沈蹊面色轻缓,垂眼跪得从容。 他神情淡淡,似是预料到了圣旨上的内容,平静地听着对方将皇诏宣完。光影斑驳,落在男子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末了,他行了一拜,上前将诏书接过。 “臣,接旨。” 见他这般,叶朝媚气不打一处来。 “沈惊游!” 烈日之下,少女一身灼衣,张扬贵气得不成样子。叶朝媚的母亲清凤城城主夫人,乃当朝太后的义女,有太后娘娘护着,她自然也娇气尊贵。 然,这“娇气”,只是她模样、身段看起来娇柔可人。 叶朝媚实在是个泼辣性子。 许是清风城城主是武官出身,叶朝媚耳濡目染,也跟着爹爹习武练剑。她的马术、剑术甚至都不输给男儿,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 她扬着下巴,睨向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男子。 “圣上虽说免了你的罪,却未免你的罚。你身为朝廷命臣,罔顾圣上威严,如若不是我进宫,在太后、圣上面前替你求情,你如今怕是已身首异处了。沈惊游,你说这恩,你该如何报答本郡主?” 诚然,当初叶朝媚见沈蹊公然抗旨,便火急火燎地上马,直奔京都而去。 进了宫,面见太后,从而一步步在幼帝面前替沈蹊求情。 圣上年幼,心思容易被旁人拿捏,一不留神儿便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去。 经叶朝媚这么一说,幼帝恍然醒悟。 这才保下了沈蹊一命。 但毕竟,抗旨也不是小事,圣上只免去了他的死罪,并未免了他的罚。 沈蹊接过圣旨,将其小心卷好,方言一句“多谢郡主”,便见对方笑吟吟道: “怎么谢?要不,你把我娶了吧。” 闻言,他身后的应槐没忍住,被冷风呛得咳嗽了几声。 叶朝媚不悦蹙眉,“本郡主救了你主子的命,怎的,连你也敢取笑本郡主。沈将军的命多值钱啊,难不成一句轻飘飘的,就这样谢过了?” 她明明长了张温婉可人的脸,声音却有几分尖锐,听得应槐不敢再吱声,尴尬地别开脸。 沈蹊并未搭理她的玩笑话,轻轻落眸:“在下欠郡主一个人情,日后若有需要,直接唤我便是。” 叶朝媚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得娇俏,又有几分得意。片刻后,她让下人将马牵入厩,而后歪了歪脑袋,问他: “究竟是什么事,竟让沈将军连皇命都不顾了。” 不光不顾皇命,甚至都不顾性命。 “圣上虽然免你一死,可昭刑间那十二道刑罚却也不是谁都能挺过去的。圣上宅心仁厚,准许你用三个月将这十二道酷刑走完。虽说给了你休养的时间,但你可知这每走一道刑罚,就如同脱了一层皮……” 话音未落,她话头突然顿住。 是啊,北疆昭刑间的酷刑何等残忍,身前这人又怎能不知?掌管昭刑间的人,还是他沈蹊沈惊游。 反是经了他的手、入了昭刑间的人,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光是想着,安翎郡主便觉得一阵胆寒。 沈蹊却很平静。 这十二道刑罚,在北疆唤作“十二关”,乃昭刑间活受罪却不至死的酷刑。其中又分为地牢、水牢、火牢各四关。 一般很少有人能坚持到水牢。 至于能见识到火牢刑罚的,更是寥寥无几。 叶朝媚十分好奇。 依她对沈蹊的了解,对方绝对不可能做出抗旨之举。此人虽年纪轻轻,但行为处事却十分老成,除非是遇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或是什么不得了的人…… 她眸光微凝。 紧接着,一双眼带着探寻,朝身前男子望去。 他今日居然穿了件紫色的衫。 沈蹊身形颀长,外披了件薄薄的氅,雪白的氅衣拢于紫衫之上,愈发衬得他骄矜贵气。 叶朝媚隐约觉得,他与先前有几分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沈惊游,你怎未佩青鞭?” 他腰间空空如也,不光没有佩青鞭,甚至没有佩剑,只挂了一块芙蕖玉坠子。 沈蹊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腰际。 目光落在那块芙蕖玉上时,面色柔和了几分。 他道:“戴着累,便取下了。” 累? 对方蹙了蹙眉。 正疑惑着,从甬道一侧穿来一道人影。只见一名浑身裹得毛茸茸的少女踩着雪,蹦蹦跳跳地走过来。 叶朝媚先是注意到她的身形。 即便是被氅衣包裹得这般严实,却难掩其衣衫下窈窕的身姿。她亦是一袭纯白的狐氅,里头一件水青色的立领,再往上些…… 叶朝媚在皇宫里也见过许多模样好看的女子。 可看见兰芙蕖时,还是忍不住怔了一怔。 她原是两手捧着什么东西,踩过冰溜子时,小心翼翼地提了提裙摆。 有微风扬起她的衣角,和乌黑昳丽的发。 她像是冰天雪地里,盎然生长的芙蕖花。粉黛微抹,姿容便是清丽可人。明明是这般毫无攻击力的美.色,却有一种摄人心神的魅力。叶朝媚呼吸微滞,怔怔地看着她,竟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下一刻,兰芙蕖也看到了立在沈蹊身前的女子。 对方一袭红衣,生得高挑而美艳。她虽个子高挑,那双眉、那对眸,却如同被水淬过一般柔软。兰芙蕖忍不住捏了捏手里的东西,有些不太敢走过去。 她似乎……和沈蹊关系很亲近。 兰芙蕖端着手里的东西,有些迟疑。 听见脚步声,沈蹊回头看见了她。 男人手里攥着一道明黄色的帛书,见了来者,眸光亮了一亮。 “你怎么来了,院子里风大,你身子刚好不久,当心又着凉了。” 此话听得叶朝媚愕然。 沈蹊何曾用过……这般温柔的语气与人说话? 他拢了拢衣衫,低下头,离那少女极近。沈蹊身形高大,与那人说话时,他甚至会稍微弯下身。男子的发尾就这般随着温和的风,拂到兰芙蕖面颊上。 兰芙蕖感觉,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仿若想将她看出个窟窿。 她抿了抿唇,将手里头的东西递上去。 “小厨房做了甜汤,很香很好喝,我想着给你送一份过来。” 叶朝媚便眯着眼睛笑:“小妹妹,沈大人他不爱吃甜食,也不喜欢喝甜汤。” 话音刚落,沈蹊伸手取过汤碗,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一饮而尽。 看得兰芙蕖一阵结巴:“不、不烫吗?” 来时,担心甜汤会冷掉,她走得极快。 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来。 沈蹊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命人将空碗收了,轻笑了声:“不烫,好喝。” 不知不觉,就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欠了安翎郡主那样大一个人情,沈蹊自然要好好招待她一番。 客堂内置办好了晚宴,沈蹊喜欢清静,便未叫太多人来。 安氏抱恙,除去周遭仆从,桌上就只有他、叶朝媚和兰氏姐妹二人。 叶朝媚走得急,未带女婢,入席时,突然犯了大小姐的脾气,指了指桌上的汤碗。 “本郡主要喝甜汤。” 见状,一侧女使规矩上前,欲替她盛一碗。 “不要你服侍,”叶朝媚道,“听闻驻谷关有一对兰氏姐妹,天生丽质,秀色可餐,看着那张脸,本郡主都能多吃几碗饭呢。” 闻声,沈蹊面不改色,瞟了兰清荷一眼。 兰清荷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硬着头皮走上前。 也许是心中还在害怕沈蹊,兰清荷方舀满一勺,手忽然一抖。“啪”地一声,溅起热烫的汤汁。 兰芙蕖和叶朝媚皆往后撤了撤。 “二姐,”前者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握住她的手指擦拭,“烫到了吗?” 叶朝媚蹙了蹙眉头。 “毛手毛脚的,若是烫伤了本郡主,可是你能赔得起的?你,来服侍本郡主用膳。” 她挑出手指,指了指一侧的兰芙蕖。 这一道锐利的目光,亦是朝兰芙蕖望去。 少女怔了怔,下意识走上前,手还未碰到汤勺,就被人起身夺了去。 沈蹊的手臂极长,轻而易举地捞过长勺,截去了郡主后半句话: “她不是女使,不服侍旁人。” 叶朝媚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下一刻,沈蹊举起汤勺,问兰芙蕖: “要喝甜汤么?” “唔……” 她还未言,面前的碗已经满了。 叶朝媚咬着牙,戳碎了自己碗里的白米饭。 不过就是生得漂亮了些、说话软了些吗,她能跟着沈蹊去北疆吗,能在北疆吃的了苦吗。 哼,小花瓶罢了。 …… 用完晚膳,兰芙蕖撑开伞走在甬道上。 驻谷关又下起了雪,她接了一片冰凉的雪花,覆在手指上。方才二姐那一勺,溅得她手上被烫伤。自幼她便肌肤娇嫩,大小伤口如若不及时处理,便会一直留着疤。 她要去一趟医馆。 自从柳玄霜倒台,驻谷关大小事宜暂时由沈蹊接手,他也给了兰芙蕖一块令牌,有这块令牌,她可以去医馆随便抓药。 取了瓶药膏,她回到定静阁,又取出先前沈蹊给她的金疮药,准备一并涂抹。 担心被姨娘和二姐发现、让她们担忧,兰芙蕖特意去了侧间屋子。 刚一推开门,庭院里响起脚步声。 沈蹊亦撑着一把伞,迎着月色、踏着满庭飞雪而来。 他氅衣雪白,衣肩上落了几片梅花花瓣,兰芙蕖见了,下意识想替他拂去。 还未伸出手,对方眸光忽然一闪。 看见了她手上的药瓶。 “怎么了?” 兰芙蕖摇摇头,“没事,就是将才不小心烫到手,涂些药便好了。” 她的手被人捉了去。 屋中昏暗不明,沈蹊一只手握着她,用另一只手点开灯。偌大的侧间,一下便敞亮了,也让面前男子的眉眼愈发真切。 对方接过她手里的药瓶,捏住她细白的小手,轻轻涂抹着——他先是挖出些药膏,将乳白色的膏体涂到少女虎口处,紧接着用指腹将那药膏揉搓开来。 起初,她有些刺疼,咬着牙轻轻“嘶”了一声。 察觉到她疼,沈蹊放缓了动作。 揉着揉着,她感觉虎口发烫,脸颊也微烫,便忍不住道:“我、我自己来。” 对方未松开手。 他的手指修长,像玉一样白皙好看。若不是亲眼所见,兰芙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漂亮的手指,主人竟是那习武之人。 与手指、手背不同,他的掌心有一层厚实的茧。 忽然,她的肩头耸了耸。 沈蹊专心给她上着药,余光瞥见她动,忍不住也勾唇,道: “笑什么。” “痒。” 他在她虎口处打磨,磨得她痒。 “沈蹊,还是我自己来吧,你这样弄得我好痒。” 他还是没松手,只是手指上的力度稍稍加重了些,将药膏揉得愈发薄。 揉着揉着,膏体渐渐消失,二人指腹、虎口吻合,她素白的柔荑上,多了道鲜红的印痕。 忽然,庭外传来脚步声。 是二姐。 兰清荷边疑惑着,边朝这边走:“这灯怎么还亮着,门也没关……” 反应过来,兰芙蕖面色变了一变,也不管那药瓶了,抓着沈蹊的手就往书柜后躲。 书柜之后,是窄窄的一片空隙,再往里些便是靠近主房的窗牖。她拉着沈蹊,匆匆躲入缝隙中,空隙不大不小,刚好容下两个人的身形。 男人微微偏过头,虽是很乖地被她拽着躲起来,可面上仍有疑色。 见状,她悄声解释:“我二姐,她要进来了。” 进来便进来了。 沈蹊唇角微翘,一双眸瞑黑,眼底幽深而晦涩。 他的眼神在这黑夜中,却是极有杀伤力。 兰芙蕖松开他的手,不自然地朝柜子靠了靠,试图和他拉开些距离。可这地方实在是太窄小了,二人身形几乎要贴在一块儿,看得她面色微窘,耳根也微烫。 她咬了一下舌头,悄声解释道:“我、我二姐,她……不喜欢你。” 准确地说,是不喜欢她和沈蹊在一起。 若是对方看见她与沈蹊共处一室,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阵唠叨。 听见这话,沈蹊眼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又歪了歪头,恰恰看见从院内朝这边走来的人形。兰清荷提着裙角,迈过台阶,就快要走入侧间。 他忍不住,短促地笑了笑。 “你二姐不喜欢我啊。” 沈蹊的声音很低。 二人又挨得极近,他的声音、他的气息,还有说这话时,他胸膛里闷闷的笑声,都如此清晰。 男人弯下头,“她不喜欢我,那你呢?” 她愣了一下。 庭中落着雪,月色昏黑,他身后是薄薄的轻纱,说这话时,对方朝这边倾了倾身子。 将她抵在身后的书柜上。 她被迫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眉眼在眼前缓缓放大。 这样精致到、几乎可以用美艳来形容的凤眸。 他垂下浓密纤长的睫羽。 温热的吐息,就这般落在她面颊上,他似乎是在笑着,端详着她的面上一寸寸发红。听着二姐的脚步声,愈发逼近…… 他的声音也随着身子压下来,落在兰芙蕖耳边。 嘎吱一声,二姐推开了虚掩着的屋门,朝这边走来。 沈蹊垂着眸,慢条斯理地看着她。 “那你呢,小芙蕖。” 他的声音低缓,随着这瞑黑的夜色,落在她的耳畔。 “你喜欢我吗?” 他似乎在憋笑。 她的心怦怦直跳。 忽然—— “呼”地一声,兰清荷吹灭了灯。 第26章 026(二更) 周遭彻底暗下来。 二人坠入一片黑暗,连周遭的风声都止歇。 兰芙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屋内灯盏灭了,他的眉眼不甚清晰,她只能隐约地,看见对方的轮廓。 在北疆从军这四年,他的轮廓愈发硬朗坚毅。沈蹊身上的氅衣很薄,抵过来时,芙蕖玉发出极细微的响声。 即便是如此轻微的声响。 敲在兰芙蕖的耳朵里,敲在她的呼吸上。 分外敏感、剧烈。 眼睛适应了黑夜,窗外的微光也透了进来,那一张脸在眼前一点点变清晰。 先是他的下颌,而后是他侧半边脸,再然后,是他的鼻翼。 他的唇。 他那一双,藏匿于黑夜中,分外动人的眼。 沈蹊垂着眼,那一双与生俱来的凤眸微挑着。他这双眼眸狭长,眼睫如小扇般细细密密的垂下,恰恰遮挡住男子眼中的思量。 可这温柔的眸光却是怎么也藏匿不住,只一下,便倾泻上兰芙蕖的心头。 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他在靠近。 她听到了芙蕖玉的声响。 清脆地一声,玉佩轻轻磕在书柜的边角上,这声音吓得兰芙蕖面色微白,忍不住低低喘出一口气。见状,沈蹊无声笑了笑,他伸出手臂,按着少女的手腕,靠上来。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 却也没有挥开他。 他弯下身,一寸寸地试探她,试探到最后,二人的唇靠得极近。直到一道温热的呼吸流连在唇角,兰芙蕖这才回过神。她睫羽轻轻颤抖着,匆匆将脸别至另一边。 纯澈的眸光,剧烈颤抖着。 方才那一瞬,她好像一只……无措的小鹿。 只有别开脸,不看见他那张脸,兰芙蕖才感觉呼吸稍稍顺畅些。 她不敢看沈蹊,瞧着窗外的夜色,听着二姐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 忽然,书柜那头的步子顿住,二姐自顾自地喃喃: “怎么还有药瓶子,谁没有收拾……” 方才兰芙蕖抓着沈蹊躲起来时,衣袖拂掉了桌上的药瓶,小瓶子叮铃桄榔地,摔了一地。 还有些药渣洒落出来。 兰清荷嘴上抱怨着,弯下身去收拾残渣。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二姐借着月光,慢吞吞地将药瓶捡起来,而后去找扫帚簸箕。 兰芙蕖侧耳听着,试图分散些注意力,可双颊却仍是滚烫无比。她咬了咬下唇,对方的声音猝不及防地落在耳边。 “小芙蕖。” 沈蹊突然喊她。 “嗯?” 她下意识地回头,唇角处忽然一软,温热柔和地轻轻擦过一物。 少女一下呆在原地,瞳仁遽然放大。 将才那道触感…… 温和的,柔软的,微热的。 像是一阵春风,拂得她心头一动。 呼吸再度窒住,她惊惶地抬起头,望向站在夜色里的男人。 他唇边的笑有些放肆。 雪白的氅,紫色的衣,恍然间,兰芙蕖好像看到了当年青衣巷里,张扬恣肆的少年。 可他现在的这双眸,这眼神,这微微挑起的眼尾,在深夜里着实致命。 兰芙蕖抿了抿唇角。 有些甜。 见她没有反抗,沈蹊彻底压下来。对方的手也从她的手腕转到腰身,按着她的腰,靠在书柜上。 这一回,他吻得很深。 男人要比她高上一个头不止,身量亦是十分高大。兰芙蕖被迫仰着脸,与他接吻。二人交换着呼吸,声息也愈发盛大,终于,她回过神来,轻轻哼了一声。 “二……二姐……” 沈蹊弯下身子。 亲吻她时,他需要低下头。兰芙蕖没有踮脚,这使得他不得不弯下腰。而对于兰芙蕖而言,沈蹊比她要高大上许多,她感觉自己纤瘦的身形被对方包裹住。暖流游走在周遭,她的面上更是滚烫不止。 同样发烫的,还有喉舌。 沈蹊无视她的话,微微偏了个角度,将她剩下的话语全部咽入腹中。 她的呼吸有些急了。 女孩的双手亦是从身体两侧移到胸前,她被吻得下意识闭了眼,完全不敢看身前之人。微风卷起身后的纱帐,拂在兰芙蕖脸颊上。 痒。 还有他的发,他的睫毛。 她闭着眼睛,感受着对方呼吸的游走与悸动,想要推开他,身子骨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忽然,又是嘎吱一声门响,让她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她、她这是在做什么?! 漆黑的夜色,混乱的书柜,逼仄窄小的空隙。 她面色绯红,心乱如麻。 听见二姐再度走来,兰芙蕖想要推开他。 可沈蹊的力道其实她能抵得过的?她的手指被人紧紧握住,十指交叉着,抵在身后书柜上。恰恰一道风声至,卷起身侧帷帘,那纱帐就这般卡在二人手指间,纠缠不清。 她在心里喊:沈蹊、沈蹊,别…… 两只手却被人死死扣着,举在耳朵边。 既然无法反抗,她所幸闭着眼,只期望沈蹊能小些声,她能小些声。若是被二姐发现了,她会死。 可呼吸却是一寸寸加重,还有那水津之声。 兰芙蕖终于忍不住,被沈蹊咬着唇,发出声喘.息。 这声音刚一发出来,她便怔住。 在寂静的深夜里,这道声响,太过撩.人,也太过明目张胆。 她听到,二姐正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 紧接着,对方迟疑地,朝柜子这边走了过来…… 完蛋了。 她的手紧了紧,死死扣住沈蹊的手指。 见她紧张地闭着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沈蹊低低笑了声。紧接着稍一挥袖,手指一弹,“啪”地一声。 门边的花瓶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二姐和兰芙蕖,都有些被吓到。 前者走过来的步子一顿,转过头,惊讶地看着碎倒在门前的花瓶。她心中生疑,冒出头看了眼庭院外,院子里空无一人。 许、许是……风吹的。 兰清荷脑子里,忽然闪过画本子中,女鬼现世的桥段。 深夜里,一阵幽幽的冷风,物什莫名其妙地倾倒,寂寥的庭院里飘来一袭红衣…… 兰清荷吓得面如死灰,连收拾都来不及收拾了,慌张推开门,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见状,兰芙蕖感觉身前的人像小孩子般得逞地笑了笑,那抹笑声前一刻还在耳边,下一瞬就落在了唇角。沈蹊掐着她的腰,意犹未尽道: “没有人打扰了,你现在可以叫了。” 这话说得着实混账。 兰芙蕖何曾听过这等浑话?她虽然虚岁十八,但一没像二姐那般涉猎过恩恩爱爱的话本子,二没见过多少男人。甚至于,她就没和几个男人说过话。 她的耳朵“腾”地一下全红了。 这一回,即便是被对方放肆地吻着,她却死死守着喉咙,不敢再发出声了。 她闭着眼,任由身前之人造次。沈蹊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亲得更深。 她下意识仰着脖子、踮起脚尖。 终于,她浑身泄了气,软绵绵地如一片云坠下来。 “沈蹊,不要了,好不好。” “沈蹊……” “蹊哥哥……”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书柜上。 她的腿好软,完全站不直,似乎也要走不动路了。 沈蹊见状,将她从书柜后拉出来。她一下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摸了摸嘴唇,兀自平复着呼吸。 沈蹊站在桌前,看着她,笑。 笑罢,要去点灯。 “不要!” 兰芙蕖匆忙制止住,“不要点灯,我不想看到……现在这样。” 她也怕,看见沈蹊如今的模样。 怕沈蹊也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她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弱,轻声道:“下次不许了。” 男人挑了挑眉毛,“兰芙蕖,你小时候不是挺能亲的吗?” 第一次,还是她主动去亲他。 彼时他一袭紫衣,打马而过,手里头正揪着她的辫子,小姑娘突然回过头,对着他的脸猛亲了一口 回忆起往事,兰芙蕖突然不吱声了。 她坐在桌子前,将头埋得很低。见她害羞得像个小鹌鹑,沈蹊也不忍心逗弄她了。男人看了一眼屋外头的风雪,又转过头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道:“走,这间房没燃炭,屋子里面冷。” 她根本不冷。 她浑身热得慌。 既然沈蹊要拉着她,她便也乖乖地跟着对方走。只是刚站起身,兰芙蕖突然想起方才那个碎花瓶。 “沈蹊,”她问,“你将才这样吓我二姐……会不会有些不太好。” 二姐的胆子,着实也很小。 “她都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对她好?” 他说得理所应当。 也是。 兰芙蕖低下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那她呢。 她还没有回答,之前沈蹊的问题。 她喜欢沈蹊吗? 走在门前,兰芙蕖步子顿住。 小时候,总有人告诉她,你不该喜欢沈惊游。 你应该喜欢兰旭那般的男子,觅得像兄长那般的夫婿。 爹爹如是,母亲亦如是。 而姨娘,她在兰府里头说不上什么话,似乎也是默认了。 她不应该喜欢沈蹊。 可不应该,难道就是对的吗? 见她步子顿住,男子亦回过身,问道:“怎么了?” “我……” 她欲言又止。 心思百转千回,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沈蹊垂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了她在想什么,慢悠悠地勾唇笑了一下。紧接着,他撑开伞,将庭院的飘雪挡住,揉了一下少女的脑袋 “你怎么,也担心我会欺负你?” 方才她说,二姐不喜欢他。 他也说,既然面对着不喜欢自己的人,为何又要对她好。 风雪声大了些。 雪粒子洋洋洒洒,坠在他雪白的氅衣上。 “不一样的,兰芙蕖。” 沈蹊一手撑伞,一手牵过她的小手,声音平稳: “无论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会对你好。” 第27章 027 一颗雪粒子从迎风飘过,黏在兰芙蕖眼睫。 说完这句话,对方便极为自然地牵着她,朝庭院外走。 风雪呼啸。 飞雪越下越大,吵得她心跳愈发剧烈。兰芙蕖侧了侧脸,看着自己左前方的男人。 对方只给她留了半张侧脸,夜色朦胧,他下颌光洁而坚毅,没有一丁点胡茬。 步履轻缓,从容。 在她面前,沈蹊似乎一向游刃有余。 牵着她手时,对方刻意避开了她虎口处的伤,只轻轻捏着她的手指,刚一走出侧院,就看见了应槐。 对方也在找他。 “主子。” 应槐一身玄衣,朝身前男子拜了拜。 见他半晌未言,沈蹊将手里的伞递给兰芙蕖,垂眸道:“你先回屋,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夜色里,她脸上的红晕看不真切,很乖地抿了抿唇,将伞攥着。 走到拐角时,她还回头看了眼。 直到看着兰芙蕖远去,应槐才识眼色地汇报道: “主子,柳玄霜死了。” 死了? 沈蹊虽挑了挑眉,但并不意外。 夜色里,他转了转食指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死的。” “主子,属下都按着您的吩咐,每上一道刑都留了他一口气。他许是受不了,方才趁着属下们不注意,一头撞到溶了铁的火盆里,自尽了……” 场面一度惨烈。 经了这么多天的折磨,柳玄霜已完全没了个人形。可偏偏沈蹊还要留他一口气在。每日的严刑拷打,柳玄霜哭天抢地地求死,但凡一听半个“沈”字,整个人就会下意识地犯了痉.挛。 而那个残忍的男人,会坐在简易搭建的刑室里面,穿着干净整洁的紫衫,淡漠地看着他。 半晌,轻轻呷一口冷茶。 明明已经招供完了,可他仍痛不欲生。 柳玄霜知道,沈蹊这是在故意报复他。 对方就是这般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周围人去火盆里捞他时,他半张脸几乎都化掉了。 堂堂朝廷使者校尉,生前有何等荣耀?坐拥驻谷关,一呼百应,妻妾成群。死后却是这般惨不忍睹。 “主子,那柳玄霜的尸身……” 应槐拿捏不定。 沈惊游神色淡淡:“扔去喂狗吧。” 至于那孙氏,和柳玄霜的两门偏房,都一并连坐,由主子摇身一变,入了罪奴之籍。 处理好这一切时,离新年不到半月。 沈蹊将卷宗誊好,柳氏等人的罪状清点清楚,而后一并遣人呈入京都。 去北疆的当天,兰芙蕖起了个大早,打算去集市上逛逛。 虽然驻谷关地处偏僻,但北疆更是荒凉之地,条件艰苦、物资匮乏,一些东西需要提前备好。 走在集市上,迎面撞来一人。 叶朝媚穿着件颜色娇艳的红衫,外披着毛茸茸的白色氅衣,正与摊铺前边挑边逛。她虽贵为郡主,却不喜欢带着女使和侍从,一个人走在道路边,自在悠闲。 片刻,叶朝媚脚步微顿,也看见了兰芙蕖。 她歪了歪脑袋,而后高傲地扬起下巴。 兰芙蕖记得,她是安翎郡主,与沈蹊……曾经险些成亲的那位。 少女神色恭从安静,走上前,朝对方福了福身。 “郡主金安。” 兰芙蕖隐约觉得,面前此人,是不喜欢自己的。 可她的不喜欢,与先前孙氏的不喜欢大不相同。 孙氏会刁难她、让她一直跪着,会罚她抄厚厚的经书,会让丫鬟扒她的衣服。 但安翎郡主, 她只是站在那儿,微抬着下巴,目光中带着审视,打量着她。 对方丝毫不避讳对她的考究。 见她还行着礼,叶朝媚道: “行了,起来罢。本郡主不喜欢这些繁琐的礼仪规矩。” 兰芙蕖低着头,应了声是。 “本郡主一个人逛这集市,甚是无聊,你陪我一起逛。” 对方收回目光,仍是扬着头,走在前面。 郡主千金之躯,兰芙蕖不敢违抗,只得在叶朝媚身后跟着。安翎郡主东瞅瞅、西看看,却是什么也没买,似乎有些兴味阑珊。 她转过身,兰芙蕖低着头没看路,差点儿一头栽她身上。 叶朝媚扶了她一把。 “冒冒失失的,连个路都走不好,”她十分嫌弃地看了兰芙蕖一眼,“就空有一张小脸儿,也不知沈惊游是怎么看上你的。” 少女站稳了,闻言,面色微窘。 她抿了抿唇,没应声,跟着叶朝媚在一家摊铺前停下。 准确地说,是停在一家刀器行前。 兰芙蕖有些惊讶。 只见对方眼眸忽然一亮,走到一对雌雄双股剑前。 “这对双股剑好帅,掌柜的,取下来我试试。” 那掌柜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来者乃一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便忍不住笑: “这对剑看起来不重,却着实有些分量,姑娘,我怕你拿不起来。” 叶朝媚怒了,“好,那就把你们店里最重的兵器给我拿过来。” 她一拍桌子,甩下一袋银子,兰芙蕖与那掌柜皆是一愣,片刻,一把大刀被两名后生抬了过来。 这把刀生得着实吓人,寒光闪闪的,让兰芙蕖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见此刀还需两名男子抬,叶朝媚嗤笑一声。 “起开。” 她面容白皙,一双美目生得媚眼如丝,轻轻朝那大刀一瞥,而后噙着笑,走了过去。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腰若细柳的少女,稍稍一使劲儿,竟极为轻松地将那把长刀举了起来! 迎着日光,叶朝媚将其扛上肩,轻蔑地朝掌柜努努嘴: “这把刀,还有那对双股剑,我都要了。” 大汉回过神,擦了擦额上冷汗,匆忙应道:“好、好……姑娘当真乃女中豪杰,是在下有眼无珠。” 叶朝媚懒得理他。 扛着刀,转过身,朝一侧正发着呆的女子问道:“喂,小白兔,这把刀好不好看?” 兰芙蕖往后躲了躲,差点儿被她劈到脑袋。 “好看。” 兰芙蕖被这寒光闪得眼睛痛,“只是郡主您这样拎着,着实……有些不太文雅。” “喔,我自己不用,”叶朝媚让人将刀收好了,语气轻松道,“我送沈蹊。” “这把大刀,多威风啊,沈惊游一定会喜欢的。到时候他带着此刀上战场,一刀能砍死三个义邙人。人未到,刀先至,啧啧,霸气啊。” 兰芙蕖听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不好意思打断她。 遽然一道狂风入户,卷起安翎外披着的氅衣。只一眼,便让她看见了,少女腰间别着的长鞭。 兰芙蕖微怔,一双眼锁着鞭子,看了少时。 直到叶朝媚注意到她的眼神。 对方见状,将腰间长鞭取下。兰芙蕖见过沈蹊的青鞭,鞭子极粗,鞭身上还长满了可怖的倒刺,而安翎手上的这条,却与那青鞭截然不同。 它没有那般可怕,细条条的一根,却很有韧劲儿。 “你别多想,这鞭子不是他送我的。” 叶朝媚道,“他喜欢用鞭,我喜欢他,就跟着他也买了一条。他的那条叫青鞭,我这条叫小青鞭。爹爹说,他也曾在沙场上征战了这么多年,但从未见过比沈蹊鞭法更好的男子。 “于是我就买了这条鞭子,想让他教我,想让他带我上战场。” “郡主,”兰芙蕖不可思议道,“您……想上战场?” “是啊,”叶朝媚点点头,“谁说只有男子才可以上战场杀敌,方才你不也见着了,那群废物还没本郡主力气大,居然还敢嘲笑我。除了这条小青鞭呢,我还有条小黑鞭,小白玉耳环,小芙蕖玉坠子——” 说到这儿,对方忽然一顿。 像是想起了些什么,过往的记忆,一下串联起来。 芙蕖玉。 沈蹊爱不释手、常常别在腰际的那枚芙蕖玉坠。 而面前此人……也叫兰芙蕖。 兰芙蕖靠着柜子,正听得兴味正浓,安翎却陡然止住了话头。对方蹙起眉头,又将眼前这个“小白兔”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眼,不知怎么的,又生气了。 她转过身,气鼓鼓地大步迈出兵器行。 兰芙蕖见状,便去追她。 “郡主,安翎郡主——” “你别跟着我。” “可是您的刀还未扛……” “都说了让你别跟着我,”叶朝媚陡然停下步子,“兰芙蕖,我不喜欢你,你以后离我远一点,还有,离沈惊游也远一点。” 烈日之下,对方眸光灼灼。 “喂,我跟你说,沈惊游是不会一直喜欢你的,他只是……一时被美色蒙蔽了双眼。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能跟他去北疆吗?即便你跟去了北疆,黄沙漠漠,你也是个小拖油瓶。久而久之,他就会嫌弃你,厌烦你,嫌你是个累赘。” 冷风扬起她的衣角。 亦扬起兰芙蕖的发。 “你听到了吗,小累赘。” 闻言,兰芙蕖捏了捏衣角,轻轻“嗯”了一声。 “好,我不跟着您,”她长得很乖,声音也很乖,认真点头道,“您记得把刀扛回去,别伤着人……” 安翎郡主冷哼了声:“不必你提醒。” 叶朝媚走后,周遭便安静下来。兰芙蕖踩着雪,忽然觉得没了安翎,一个人逛集市也有些无聊了。 她正欲往回折返,眸光兀地一闪,提起裙角欢喜地朝一家小摊跑了过去。 是耳环! 她想起来,沈蹊耳骨上那一对耳环,似乎戴了许多年。 唔,他好似挺喜欢戴耳环的。 方来到摊铺前,小贩热情地迎上来。 “姑娘,来看看我们家的耳坠子,物美价廉,都是当下京都最流行的款式。你喜欢什么样式的?有白玉的、纯金的、还有这珍珠的……” 她垂下眼睫,仔细地挑选着。 沈蹊的皮肤白,戴这一对应该很好看。 挑选好了耳坠,付了钱,她将其方入一个小包囊中。 刚欲往回走,身后传来阵极轻的脚步声。 还有一道冷风。 她攥着包囊回过头,又与叶朝媚险些撞了个满怀。 兰芙蕖下意识将包囊往背后藏了藏。 “藏的什么东西?” 安翎郡主眯了眯眼,命令道: “拿出来。” 第28章 028 安翎目光锐利。 她与沈蹊都是一类人——天之骄子,骄矜自信。叶朝媚的眸光里、语气中,也带着不容他人拒绝的威严感。 “拿出来。” 兰芙蕖轻咬了下唇。 下一刻,手里的小包囊就被人夺了去。 “遮遮掩掩的,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呢。” 叶朝媚看了眼手里的翡翠玉耳环,这玉算不上是什么好玉,与自己平日里所佩的自然没法儿比。 但这耳环的款式,确实新颖别致。 一看便是精心挑选许久的。 “拿回去收好罢,本郡主也不是那等强抢民女——” 路边,有人神色怪异地朝这边望了一眼。 叶朝媚尴尬地压下声音: “……东西的人。” 兰芙蕖被她逗得,抿唇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很浅,几乎不带什么笑声。微翘起的唇角边有一对若隐若现的小梨涡,梨涡与她的笑容一样,都很淡。 看得叶朝媚怔了怔,别过头,道:“行了,你也别乱跑了。一会儿去北疆的马车就要到了,你跟着本郡主,一起过去罢。” 兰芙蕖轻轻应了声是。 她将包囊攥在手心里,跟条小尾巴似的走在安翎郡主身后。对方先是回了兵器行,继而一路扛着刀,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柳府门前。 只一眼,便看见了立在柳府外的沈蹊。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看见他穿军装。 他褪下那一袭华贵的氅衣,换上了厚实的银盔。盔甲泠泠,在烈日下折射着令人敬畏的寒光。冰冷的纹路一路攀延,他肩甲上凸出来一片,凑近些仔细看,是一个狼头的造型。 狼头栩栩如生,让人胆寒。 他亦是站在烈日之下,身披盔甲,摄人心魂。 兰芙蕖呼吸微滞。 一侧的叶朝媚亦看见了沈蹊。 她戳了戳兰芙蕖的肩膀,颇为自豪: “看见没,我喜欢的男人,帅吧。” “嗯,”兰芙蕖攥了攥手里的包囊,抿抿唇,认同道,“帅。” 烈日之下,他一身灼灼的傲骨。 男子正侧对着她们,指挥着即将行军的车马。他今日的装束与先前大有不同,乌发亦是高高地束成一个马尾。穿上这一副银色盔甲,他一扫往日的清冷矜贵之气,反倒更让兰芙蕖觉得,他可望而不可即。 似乎某种感应,片刻后,对方侧过脸望了来。 二人就这样对视上。 四目相触的一瞬,沈蹊的眸光缓了缓。如此铁血男儿,他眼底竟有柔色。见他朝这边走来,安翎有些欣喜,扬声唤了句: “沈惊游!” 沈蹊这才注意到兰芙蕖身侧的她。 然,他的目光只在安翎身上落了一瞬,又转过头去看兰芙蕖。她站在郡主身侧,手里捏着个小包囊,乌眸微亮,正看着他。 还有这张粉唇,格外娇嫩。 沈蹊目光垂下,看见少女唇上肿意仍未消——但这已比前几天好上许多了。似乎是害怕被人发现,兰芙蕖在唇上打了些粉,又用唇脂作以掩饰。 回想起那夜,他隐隐觉得气血上涌。 可小姑娘却一脸纯净,站在自己面前。她身段窈窕,看上去极纤弱。沈蹊将满脑子不正常的想法抛去,轻声道: “我需要指挥行军,不跟与你一起,你先上后面这辆马车。” 兰芙蕖乖巧地点了点头。 与母亲拜别,她和安翎郡主共乘一车。马车正欲行,兰清荷忽然挤上来。 “二姐?” 兰芙蕖微惊,“你不是在陪姨娘吗?” 二姐看了眼一侧正闭目养神的郡主,低下头,悄声道: “姨娘听闻你要去北疆找兄长,放心不下你一个人,便要我跟你一起。” “可是姨娘她也一个——” “你放心好了,姨娘去了清凤城,等安置下来,出不了什么乱子的。倒是你,一个人去北疆那般凶险的地方,还跟着沈蹊那样的人一起……” 叶朝媚兀地睁眼。 “沈蹊怎么了?” 她听出来兰清荷对沈惊游的不满,凶巴巴:“本郡主不准你说沈蹊坏话!” 兰清荷一噎。 三人一车,马车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叶朝媚瞪完了兰清荷,又靠着车壁闭目养起神。见状,兰芙蕖轻轻握了握姐姐的手,小声:“歇息会儿吧,离北疆还远着。” 一路上,许多颠簸。 踩上北疆这片地,兰芙蕖觉得十分不真实。 黄沙漠漠,土砾卷着尘土,至朝人脸上扑。她方吸了一口气,便是满嘴的沙粒。 安翎郡主亦拎着剑,跳下马车。 对方理了理衣摆,见兰芙蕖这般,忍不住嗤笑:“若是现在受不住,那就早点回去,这苦头还在后头呢。” 兰清荷也扯了扯她的衣角。 “三妹,北疆怎比驻谷关艰苦上这么多……要不,我们回清凤城找姨娘吧。” “不行,”她坚定道,“二姐,你若是想回清凤城,我去同沈蹊说一声。兄长还在这里,找不到他,我不会回去。” 话音还未落,便看见沈蹊亦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 他完全无视了她身侧两人,拎着个水壶,目光关切: “身体舒不舒服,可有水土不服?” 她接过水壶,摇了摇头。 沈蹊极为自然地牵过她的手。 这一回,对方将她牵得极紧,兰芙蕖能真切地感受到男人手掌里那层厚厚的茧。他一身盔甲,带着她穿过正在演武的士卒,那些将士一看见他,恭敬地跪迎。 “参拜大将军!” “参拜大将军!” “参拜大将军——” 齐刷刷的声响,震耳欲聋。 兰芙蕖就这般,被他牢牢牵着,与众目睽睽之下穿行而过。那些将士每喊一声,兰芙蕖便被震得缩一下脖子。余光见她缩成了个鹌鹑,沈蹊忍不住轻轻抿唇笑了。 他虽是笑着,却未止住那些士卒行礼。 于是乎——全北疆将士都亲眼目睹了,他们的大将军不知从何处,拐了个水灵灵、娇滴滴的姑娘。 还牵着那姑娘,进了军帐。 沈蹊未松开她的手,遣散周遭: “都退下去。” “是。” “应槐,”他又瞥了一侧玄衣男子一眼,“你也退下去。” 军帐不甚宽敞,一时间,只剩下他和兰芙蕖两人。 沈惊游牵着她的手坐下来。 “这里不比定静阁,条件要艰苦许多,在这里你也是与我住在军营里面、睡在军帐里。军队里没有女使,我去清凤城调了几个婢女过来,得过些日子才能来。” 听着对方的话,她与桌案前坐得端正,认真点头道:“我也不是多娇贵的身子,这些苦算不上什么的。至于女使,也不必再折腾了,从前在驻谷关,我也学会了干些活儿,更何况还有二姐陪着我。” “我说过了,你不是仆役,不必再干那些粗活儿。” 沈蹊捏了捏她的手指头,“兰芙蕖,听见了么?” 这回,他的力道有些重了。 少女面上微红,低着头应了声“嗯”。 她敛目垂容,好一副乖巧的模样,让人又平生了些……欺负她的欲.望。沈蹊目光垂下,看着兰芙蕖饱满的红唇,那肿.胀的地方早已消退,可她似乎有些心虚,仍用蜜粉、口脂遮掩着,生怕旁人看出来。 察觉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的唇看,兰芙蕖有些难为情,细声: “你莫看了。” “你知道我在看什么?” “嗯……知道。” 沈蹊凑近了些,他身上的香气清清淡淡的传来,十分好闻。 “兰芙蕖。” 她低着头,听见对方声音里含了些笑,唤她的名。 “在这里,你不必害怕,也不必遮掩什么。” 他声音低沉而柔和,“再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忽然一道凌冽的东风,将这句话遽然拂了一拂。话语便随着那寒风一路飘来,飘到她的耳畔、落入她的心窝上。 说也奇怪,明明是这般冷的风,她却不感到丝毫的寒。 兰芙蕖咬着下唇,眸光复杂地看着身前之人。 她一双美目潋滟,眸底光晕轻轻摇晃着,如将要溢出来的春水,看得人一阵心旌荡漾。见她这般,沈蹊再也忍不住了,飞速低下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 如蜻蜓点水。 他的唇压下来,又飞快移开。 兰芙蕖还未来得及回味。 他眉眼已笑意盎然:“除了我。” ——再没有人能欺负你。 ——除了我。 见她呆愣片刻,沈惊游面上笑意愈发得逞,他恨不得此刻低下头,俯身将她压在军帐里面。但如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袖子中有什么东西一滑,一个小包囊,落入兰芙蕖掌心。 她回过神,悄悄攥着那装了耳环的包囊,耳根通红,正踌躇着怎么将这对翡翠耳环给他,忽见对方从座上站起身。 脱了银盔,便往外走。 她也下意识站起来,偷偷攥着包囊一角,问:“你……要去哪儿?” “怎么了,”沈蹊勾了勾唇,“舍不得哥哥啊。” 不正经。 兰芙蕖别开头,“没、没有。” 她面上一阵羞怯,看得他忍不住伸出手,又揉了揉她的头发,须臾,扬声道: “你先在这里歇息,哥哥一个人,去干票大的。” 干……票大的? 她抬起头,沈蹊身形落拓,走入那一片寒风之中。 …… 昭刑间外,叶朝媚已等候他许久。 同样等待他的,还有昭刑间里,那十二道酷刑。 今日要行的,是地牢之刑。 见他走来,安翎有些许不忍,道:“你一路风尘仆仆,其实……也不必这般着急着行刑。” 她不仅是宣旨之人,更是奉旨,监察他行刑之人。 对此,叶朝媚是十分矛盾的。 一方面,她不能公然抗旨,另一方面,她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沈蹊,被这十二道酷刑折磨个不成人形。 “圣上给你了三个月,不着急这一时……” 她始终没想明白。 他当初为何要违抗圣意? 她专门去问了应槐,应槐也不告诉她。 昭刑间大门缓缓打开,又沉沉落了一半儿。 就在安翎欲往里走时。 忽然,一侧闪来一道靓影。 是她。 叶朝媚眸光微顿,还未来得及开口,兰芙蕖已先道: “郡主,您知晓沈蹊如今在何处?我有件东西忘了给他。” 第29章 029 沈蹊离开军帐后,兰芙蕖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将耳环送给他。 一个人坐在帐中,她倍感无聊。便走出帐、一路问过去,鬼使神差地来到此地。 此处地处偏僻,看上去十分阴森。 铁门颇高,正下降了一半儿,恰好能容人弯腰挤进去。铁门里像是有一条极长、极幽暗的通道,再往里些,兰芙蕖便看不清了。 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竟这般渗人。 她有些好奇,忍不住朝里头多看了两眼。 见状,叶朝媚一侧身,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 对方的语气有些沉:“我也未看见沈蹊,你去军帐里等他吧。” “可是——” 她方才好像看见,沈蹊走了进去。 “没有可是!” 叶朝媚“腾”地一下转过头,不知为何,她声音很尖锐,“能不能好好待在军帐里,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吗?来人,给本郡主把她拖下去——” 左右对视一眼,知晓她是沈蹊带回来的女人,皆不敢上前动手。 安翎怒目:“本郡主的令,你们都听不进去了吗?应槐,给我把她带回军帐。” 闻声,兰芙蕖也愣住,不知所措。 她……怎么忽然发这么大的火? “安翎郡主,是我错了,我不该胡乱跑,”不等应槐上前,兰芙蕖将耳环偷偷收了,抿了抿唇,恭从道,“我现在就回去。” 与此同时,幽深狭窄的通道里,传来一道鞭笞之声。 那鞭子抽得极猛,声响亦是极烈,穿过通道,竟抽得叶朝媚浑身一抖。下一刻,她面色煞白如纸,眸光也轻轻晃荡。 看得兰芙蕖心生疑惑。 郡主这是怎么了? 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 应槐别过头去,低声:“郡主,叫人将铁门关着吧。听不见声……或许能好受些。” 今日所行的,是地牢刑罚中的鞭刑。 鞭刑。 这种刑罚,她与沈蹊最了解不过。 兰芙蕖怔怔地看着,不知为何,面前的女子忽然红了眼睛。她紧紧攥着原本盘在腰际的长鞭,猛地一抬头,朝她吼道: “你怎么还不走?” 兰芙蕖赶忙低下头。 “我这就走。” 她踩着厚厚的雪,又有些放心不下安翎,几步一回头。对方压根儿没有看她,将脑袋别至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安翎的眼眶红红的,却没有落下泪。 冷风卷起兰芙蕖的衣摆,她拢了拢衣裳,猜想,此地应是北疆审讯犯人的地方。 传闻,北疆刑罚严苛,有一地名昭刑间,进去活人,出来白骨。 待沈蹊回军帐时,已是黄昏。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早,他披着星辉,踩着月影而入。看见坐在军帐子里的兰芙蕖时,愣了一愣。 似乎没想到她还在这儿。 此处乃沈蹊的军帐,他平日休息安寝之地。至于兰芙蕖,则是与二姐同处一帐。 按理来说,如今这么晚,她应该在别的帐子里歇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兰芙蕖瞧着,对方看到自己时,正掀着军帐的手一顿。 他逆着月色,迎着帐内昏暗的灯火。 面色有些发白。 屋内昏黑,兰芙蕖看不太清他的状况,起身解释:“先前看你帐中有些乱,桌子上积了灰尘,便留下来打扫打扫。” 末了,见对方没吭声,兰芙蕖唯恐他误会,道:“不过你放心,你的东西我都没有动,也没有乱看。我就是擦擦桌子扫扫地,还有铺铺床……” 沈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抿抿唇,没说话,只低低“嗯”了一声。 他走进来。 屋内的灯火很暗,兰芙蕖调着灯盏,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这灯许是有阵子没用,不知哪儿出了毛病,灯油也不够了,暗是暗了些,但还能凑合用用,明日你记得加些灯油。” 身后窸窸窣窣。 沈蹊坐回到床上。 他回来时未穿盔甲,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件衫。单薄的衣衫外裹了件雪白的氅衣。 他坐在床上时,未将大氅脱下。兰芙蕖转过头,正见沈蹊倒了水,靠着床头的柜子,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他的马尾有些松,索性便将发带解了,乌发顺势披下来,散落在周遭。 兰芙蕖攥着手心的东西,走过去。 灯盏放在军帐边的桌上,她的身形挡住了些光,原本乌沉沉的帐子里也愈发昏黑。沈蹊低着头,让兰芙蕖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他就这样坐在床前,雪衣乌发,身形莫名有些许单薄。 她决定鼓起勇气,将耳环送出去。 走到他身前,轻轻唤了声:“沈蹊。” 女孩子的声音很轻,很柔和。男人缓缓抬起眼眸,朝她望过来。 这一回,兰芙蕖才发觉,他的唇很白。 不止是唇,他的面色亦是虚弱苍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看得兰芙蕖微惊。 “你怎么了,”她犹豫着上前,“是生病了么?” 他的氅衣上熏了很重的香,似乎为了掩盖某种味道。 沈蹊披散着头发,斜斜靠在桌子边,闻言,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简单地吐出几个字:“水土不服。” 他的呼吸不太稳。 闻言,兰芙蕖惊讶得眼睛圆了圆。 “水土不服,你从驻谷关重新回到北疆,也会水土不服吗?” 她的神色认真,且无辜。 沈惊游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嗯。” 他的声音也很轻,嗓音底带了些哑。兰芙蕖凑近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见状,沈蹊闭上眼睛,很乖地配合。 他阖眼时,乌黑的鸦睫乖顺地耷拉下来,浓密纤长,像一把小扇子。兰芙蕖屏住呼吸,摸了摸他的额头,男人身上很冷,额角却隐隐有细汗。 “你额头好冷,”她离沈蹊很近,整个手掌贴在对方额上,声音里满是担忧,“我去给你找大夫,你们这儿有没有医馆?” “你先躺着别动,我去问应槐,你身上太冷了,被子也盖厚实些。还有这水也冷了,我让人给你烧壶热水。” 见她忙前忙后,沈蹊眉睫微动,轻声道: “不必。” 兰芙蕖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往下靠去。 沈蹊背上吃痛,微微蹙眉。 手上扶着的胳膊明显一僵,兰芙蕖吓得撒开手,转瞬间,身前男子面色又煞白了几分。 他皱着眉,额上豆大汗珠扑簌簌地坠下,滴入他乌黑的发间。 兰芙蕖完全没想到,沈蹊如今竟是这般虚弱。 “你……是我伤着你了么,伤到哪儿了,要不要紧,疼不疼?” 迎面而来一阵香,从少女身上传来清清甜甜的味道。 与他身上那件刻意熏了许多香、用来遮掩血腥味道的氅衣混在一起。 “无碍,”男人稍稍摆手,温声,“不是什么大病,休息一会儿便好了。” “那我坐着,陪你一会儿。” 沈蹊唇角微翘,笑意氤氲至眼底:“嗯。” 北疆的风沙很大,特别到了晚上,天气更是愈发严寒。兰芙蕖盯着沈蹊身上那件氅衣,总觉得这衣裳的香气过浓,仔细问问,似乎还有某种奇怪的味道。 她自然是不知道。 昭刑间里,那根血淋淋的长鞭,是如何抽在沈蹊背上的。 行刑者都是他往日属下,见其这副模样,也是不忍。可沈蹊毕竟是触怒了龙颜,一道圣旨下来,谁都不敢违抗天命。 地牢里的鞭刑,抽完第一个十二鞭,便会往犯人裸.露的伤口上撒上一层盐。 再十二鞭下来,则是往鞭子上涂抹一道厚厚的油脂;最后十二鞭,乃铁链置于火炉上炙烤,待铁链子烤得滋滋直冒烫气,再用此行刑。 四十八鞭下来,犯人伤口溃烂不止,遍地流脓。 少时,有人提着盐桶而入。 紧随其后的是安翎郡主叶朝媚。 叶朝媚走进来时,行刑官正欲往沈蹊伤口上撒盐。受了刑的男人正安静地阖着眼,这十二道鞭子,似乎折损不了他身上的灼灼傲骨。 安翎走进来,止住那人手上动作。 “盐桶撤了罢。” 她朝左右吩咐道,“油桶、还有火炉,也都一并撤了。” 左右有些为难:“郡主,这是圣旨……” “圣上派我来监刑,若是有人问起来,你们就说是我让撤的。” 受刑之人终于动了动:“多谢郡主,盐桶、油桶、火炉,都不必撤。” 他扛得住。 “沈惊游,”安翎嗤笑一声,“你如今又在逞什么英雄,年关将近,此时正是与义邙交战的时候。倘若义邙来犯,你因受了刑卧床不起、无人行军,从而丢了疆土,你说圣上还会不会网开一面、免你一死?” 对方一阵静默。 他紧阖着眼,刑室内没有光,只有从过道里传来的、极暗沉的灯火。昏黄的灯光映在沈蹊面上,衬得他面颊更是一片煞白。叶朝媚见了,心一揪,恨铁不成钢地问: “沈惊游,你还未回答本郡主,当初在清凤城,你为何要抗旨?” 沈蹊自然没有告诉她。 受完了刑,行刑之人赶忙迎上前来扶他。男人微微弯着身,走入另一间房。 碰到些棘手的犯人,他通常都要住在昭刑间。 故此,在昭刑间里,也有他一间小屋子。 稍微收拾了些,他走回军帐,谁知,刚一走入帐,就看见乖巧坐在帐子里面的兰芙蕖。 她笑靥如花,似乎在等他。 …… 兰芙蕖安静地陪了他一会儿,终于将一直藏着的小包囊取出来。 “沈蹊。” 她轻轻唤了声对方的名,“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男人放下茶杯,望过来。 灯火晦暗的军帐里,他的眸色更是幽深不明,只是那双眼,仍是出奇的精致好看。兰芙蕖面上微烫,将耳环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那日在集市,刚好看见有人在卖耳环,想着你喜欢戴,就给你买了一对。” 她手指捻着耳环,置于对方面前。 黑夜里,沈蹊的眸光闪了闪。 “只是这玉算不上什么好玉,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 他道,声音温柔,“我很喜欢。” 兰芙蕖满心欢喜。 迎上灯火,她望入男人双眸。对方那双漂亮的凤眸微挑着,眸底氲着柔和的光。只是他的唇色确实有些发白,看得她很是心疼。 兰芙蕖看了眼他的耳朵。 沈蹊似乎不喜欢把耳环戴在耳垂上,反而在耳垂上方些位置打了耳洞。她瞧着,对方如今所戴的玉环,还是先前在青衣巷、自己送他的那对。 手上耳环冰凉,她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问: “那……要我给你戴上吗?” 沈蹊含笑: “好。” 兰芙蕖坐过去。 见状,沈蹊也侧了侧身子,先留了左耳给她。男人雪白的氅衣徐徐坠下,头发亦是披散着,乌黑的发将耳朵全数遮挡住,兰芙蕖定下神思,探出手。 他的乌发很顺滑。 手指缠绕上发丝的一瞬,兰芙蕖的呼吸竟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紧接着,她手指轻轻地,拨开对方披散着的头发,指腹若有若无地,蹭过他微烫的耳垂。 沈蹊的呼吸,似乎重了一下。 第30章 030 兰芙蕖并未察觉。 她挑开沈蹊的发,将先前那对白玉环摘下。 他的额头虽然凉,耳根子却是烫的,相反的,少女的手却是微凉。沈蹊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手指,轻轻蹭过自己的耳背,袖口的香气亦随之隐隐传来。 手指是软的,香气是清甜的。 她亦是十分认真,像是心无杂念。 反倒令沈蹊感到几分罪恶。 他的唇有些干涩,身形亦坐得挺直。就在此时,兰芙蕖已将一只耳环戴在他耳朵上。 沈蹊的耳朵跟他的人一样漂亮,他耳背处的肌肤更是白皙。兰芙蕖看着,也忍不住抿了抿唇,恋恋不舍地将头发放下来。 “沈蹊,”她轻声,“另一只。” 她面色有几分赧然。 幸好沈蹊瞧不见她的神色,也看不见她脸上的羞赧。片刻,兰芙蕖将两只耳环都戴好了,对方顺势转过身。 翡翠绿,终于衬得他面上稍有了气色。 兰芙蕖坐正了,打量少时,由衷赞许道: “好看。” 他长得好看。 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样的耳环,都好看。 沈蹊也扯唇笑笑。 “等等,”少女伸出手,“你有根头发缠在耳环上了,我替你理一下。” 沈惊游道了声好,歪过头。 二人呼吸就这般缠住,他温热的声息亦是迎风扑来,回过神,对方的眉眼已近在咫尺。 兰芙蕖捏着他的发丝,睫羽微颤。 呼吸遽然发急。 心跳声,亦是盖住了帐外呼啸的风声。男人的眸光轻缓,落在少女饱满的樱唇上。 她下意识地闭眼。 果不其然,下一刻,沈蹊低下头吻了上来。 唇瓣相贴,她的心跳亦是加剧,一声声怦怦,让她松开正捏着对方发尾的手。沈蹊做足了气势倾下身,却只在她的唇上浅啄,可即便如此,那道酥.麻之感还是游走在兰芙蕖的四肢百骸。 麻。 心尖麻。 带着她眼皮也动了动,睫羽轻颤。 她就这样扬着下巴,任由沈蹊亲着。不吵不闹也不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须臾,他含笑抬起头来。 这是一个极短的吻。 对方笑意一路蔓延至眼底,他瞧着面前脸颊微红的少女,轻声笑道: “小芙蕖,今天怎么这么乖啊。” 说这话时,对方一直在看她的眼睛。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兰芙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竟是主动朝沈蹊索吻! 脸“腾”地一下发红,烫意从脖颈,一路攀上两颊。 少女攥着衣袖,不敢于黑夜里看对方的眼睛——诚然,他这双眼、这目光,还有将才那句话,都太具有杀伤力了。让她面上生烫,一颗心也狂跳不止。 她这般窘迫,沈蹊不但没有安慰她,反倒还轻笑了声。 就是这声游刃有余的笑,让兰芙蕖愈发羞躁——自己方才闭着眼的那一幕,他一定牢牢印在脑子里了,才叫他笑得如此得意! 沈惊游闭上眼睛,也学着她那样,向她索吻。 “这样,你亲我一次,我们扯平。” 他闭眼的时候很乖,睫毛浓密而柔软,乌发也乖顺地垂下来。 薄唇上带着病态的白,他一袭雪氅坐在床边,将下巴微扬起。 兰芙蕖犹豫地迈了一步。 沈蹊坐在床上,要比她稍微低一些。她垂下眸,看着对方的双唇,他的鼻梁,他的眉眼。 她凑近,再凑近些…… 呼吸凝住,她盯着沈蹊的唇,迟迟不敢低下头。 忽然,坐着的人终于不耐,一下从床上站起身,捧着她的脸将她吻住。 兰芙蕖微惊,下一瞬,呼吸已被对方尽数咽入肺腑。他歪着头,稍稍错开了一个角度,光影悸动,沈蹊半张脸笼在阴影处。 她也闭上眼。 一吻作罢,沈蹊松开她。 兰芙蕖已经被亲得没有了力气,眸光也软绵绵的。少女站稳了身子,支吾着问他: “刚刚……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算我向你索吻,”沈蹊看着她笑,“算我求你亲我的。” 唔,她抿了抿发甜的唇角。 心想,这还差不多。 …… 不知道怎么了,沈蹊今天晚上看上去病恹恹的。 穿入军帐的冷风一吹,他便弯腰咳嗽。那咳嗽声似乎牵动着整个肺腑,听得人十分担忧。兰芙蕖心想,他此时应该需要充分的休息,在给他倒了杯热水后,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军帐了。 本欲回到住处。 可走到一半儿,她心中仍放不下沈蹊的“病情”。 虽说水土不服通常没有什么大碍,可方才沈蹊看上去着实很难受,瞧那模样,似乎是犯了胃病。沈蹊的胃一向不好,小时候便经常犯胃疾,疼起来也是这般浑身发冷。兰芙蕖心中担忧,便一路问着医馆过去,终于在一处,寻到几个白色的帐篷。 这些帐篷都比方才路上的军帐要大上许多,帐子口也未立什么牌匾标志。兰芙蕖在帐前站了会儿,见有受了伤的士卒攥着药包走出来,这才确定了,缓步迈入帐中。 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中药味。 还有男子身上的汗臭味。 好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她忍不住捏了捏鼻子。 在一群男人堆里,突然出现了个小姑娘,还是个如此貌美的小姑娘,这一道道目光自然都落在了兰芙蕖身上。 有好奇,有探寻,有被她的美貌所惊艳,还有…… 一些卑劣的、带着考量的眼神。 被这么多人同时注视着,还是被这么多男人注视着,她只觉得十分不自然。 兰芙蕖方欲打退堂鼓,转念又想起来,军帐里沈蹊发冷的身体,和苍白的脸颊。 “小妹妹,”有人迎上来,“你就是我们将军带回来的那名女子罢,你是染了什么病、需要什么药?” 一听她是被沈惊游带来北疆的,立马有人收回了不尊重的目光。 兰芙蕖这才感到舒服些。 她唇角扬起一抹笑,缓声朝那人道:“是我,不过不是我生病了,是其他人生病了,我来取一些药。” “生的什么病?” 她的笑容甜甜的,声音也甜甜的。 “他说……是水土不服。” 兰芙蕖心想,沈蹊生病,应当是不想让手底下的将士们知道。 以免扰乱军心。 对方问:“水土不服?” “嗯,就是浑身发冷,额头生汗,面色也很苍白。对了,他从小胃就不太好,兴许也跟这个有关。” 医者捋了捋胡须,思索片刻,“若是水土不服,也无须吃药,可自行调节饮食、多注意休息即可。平日里记得多喝水,保留先前的饮食习惯,避免食辛辣油腻的食物。” “至于姑娘您说的,浑身发冷、额头生汗等症状,应是他因为水土不服,导致的胃疾发作。这样,鄙人给姑娘您开个养胃的方子,您拿着药方子去前面抓药。” 言罢,对方大笔一挥,唰唰地写下一剂药方。 在驻谷关,兰芙蕖自学过一些医术,虽不甚精通,但也能看懂对方开得都是温补的药方。回想起将才沈蹊面色苍白的模样,她心想着他应是要多补补身子,不过是从驻谷关到北疆,就虚弱成这副模样。 真是个纸老虎。 兰芙蕖攥着药方子,在心底里轻哼了一声。 紧接着便往里面走。 里面是一个大药铺,药铺子旁边坐了几个中年男人,大腹便便的,正磕着瓜子唠嗑。 见了兰芙蕖,两眼一放光。 一侧立马有人咳嗽两声:“这是大将军带回来的女子,你们千万莫懈怠了,若是惹得人家姑娘不高兴了,当心大将军扒了你们的皮!” 那几个大汉闻言,打起精神,连连应是。 趁对方抓药的时间,兰芙蕖往里头那间帐子望了望。 厚实的帐子隐隐露出来一个角,军帐里面窝了很多人,大多都是些受了伤的士卒。有休憩的、有正给自己换药的,还有些扭打成一团、不知在做些什么。 里面的味道更熏人。 “姑娘,您的药。” 她回过神,轻轻唤了声:“谢谢。” “姑娘客气了,这都是在下应当做的。还望姑娘回去之后,能在沈将军面前替鄙人说几句好话——” 这厢话音未落。 里头那间帐子突然吵闹起来。 “好啊你,居然敢偷老子的东西!上次那顿打没让你长记性是吧?你个小白脸,还敢顶嘴,给老子往死里揍他!” 紧接着,便是拳头砸落在人身上的重捶声。 虽然挨着打,可被打之人却没有发出一丁点求饶与哀嚎,这让那些混混愈发不爽,骂声也愈发难听。 兰芙蕖微微蹙眉。 “里头这是怎么了?” 抓药之人赔笑:“没什么,里面那些军爷在闹着玩呢,姑娘,这都是些粗人,千万别冲撞了您。” 帐子里又传来一阵重捶声。 “大哥,他好像要没气儿了……” “这小白脸皮实着呢,就这几下,打不死他。八成是在装死——都给我狠狠地打!” 兰芙蕖再也听不下去了,掀帘而入。 “哎,姑娘!” 抓药之人匆匆追上来。 看见兰芙蕖,军帐里的士卒们都一愣神。只见少女长得娇娇软软的,语气却十分严肃: “你们怎可这般欺负人,哪有把人活活打死的——” 她话音还未落。 已然看见了,一堆人围着的、已被打得吐血的男人。 寒冬腊月里,他衣衫却是十分清瘦,身形亦是单薄如纸。他趴在地上,脸上、身上都是血与灰,被人狠狠押着,他却未出声求饶,反而无力地垂着一双眉眼,似乎有些认命。 听见女声,地上之人亦抬头朝帐子口望来。 只一眼。 只此一眼。 兰芙蕖与那人,都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 下一刻,她听见自己颤抖到发哑的声音: “兄……兄长?” 第31章 031 这一声,在偌大的军帐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兰芙蕖目不转睛,看着趴在地上的男人。 听见她这一句,对方浑身明显一震。他的头发披散着,遮盖住了半边瘦削的脸颊。可即便如此,兰芙蕖仍能在茫茫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她的兄长。 那位文质彬彬的、清风霁月的、如兰花一般清雅的兰家大公子,兰旭兰子初。 兰府里,他多喜素衣,尤嗜青白之色。 喜字画,善诗文,风度翩翩,儒雅俊俏。 他的眉目是温柔的,声音亦是温和轻缓。他常年喜欢站在水榭边,捧着一本书卷,腰间佩一块莹白温润的玉,让人放眼望去,只道公子如玉,俊雅无双。 每逢她过来吵闹,兄长便会将书卷一阖,唇边挂着无奈又宠溺的笑,用书卷一端轻轻敲打她的小脑袋。 “母亲在休憩,小妹不可喧哗吵闹。” 兄长是极宠她的。 兰旭会手把手地教她诗文、教她抚琴,会记得她爱吃的每一样点心,甚至在兰芙蕖不小心犯错后,也会主动替她在父亲面前担责。 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小妹还小,不懂事,长大些便好了。 兰芙蕖是庶女,虽然兰夫人不怎么苛待她,但兰府里多的是捧高踩低的下人。相较于二姐,兄长也更心疼这个庶妹、更偏心她。 男子靠在水榭边,手里握着本书,安静地闭目小憩。他广袖木屐,身侧是朦朦胧胧的水雾。穿堂风微扬,拂过他青白色的、宽大的袖袍,桃花簌簌落下,坠落于他的衣摆。 听见脚步声,兰旭徐徐抬眸。 他的嗓音慵懒,光影映衬着他面上有了几分病态。兰子初面容泛白,双瞳却比一般人要瞑黑上许多。 水雾将他衣上的花瓣沾得微湿,男子伸手将那一抹绯色拂去,唇角带着薄薄的笑: “小妹,过来。” …… 兰芙蕖总觉得,兄长这般好的男子,是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他就像是天上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际,温柔而明亮。 青衣巷里,旁人一提到“君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而如今—— 兰芙蕖拨开人群,朝他冲去。 兰旭受了极严重的伤。 他两手撑着地,背上被打的都是血,看得兰芙蕖一阵心悸,慌忙将他扶起来。 “兄长。” 他的身子很硬。 当兰芙蕖的手落在对方手臂上时,她能明显感受出来,男人的手臂僵了僵。他身上有很浓郁的药味,还有很刺鼻的血腥味儿。兰芙蕖搀住他,让他靠着自己站稳身体。 兰旭回过神,别开脸,没有看她。 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的气息很虚弱。 站稳了,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兰芙蕖微怔。 这力道不足以将她推开,却能让她感觉到,兄长在抗拒与她相认。 他头发披散着,单薄的衣衫背后渗出许多道可怖的血痕。帐内燃着灯盏,昏黄的灯火落在兰旭面上,他原本孱弱的身形如今更显病态。 兄长自幼体弱。 又是一个文人。 想也不用想,这四年,他在北疆定是受尽了欺负。 见他要走,兰芙蕖忙不迭追上前。 “兄长,你受伤了,我扶着你慢些走。” 她攥着先前那医者开的药,跟着兰旭往帐外走去。 对方虽然步子迈得急,但总归是带伤之人,没几步便被兰芙蕖追上来。 兰旭不理她。 “兄长——” 她知晓,兄长是不愿这般难堪地与她重逢。 皎皎清月坠落淤泥,还是如今狼狈的场面,换做谁,都不愿意再见到故人。 但兰芙蕖也知道。 如若此时不跟着兄长、不帮他处理伤口,他会死。 北疆的风比驻谷关还要烈,也愈发寒冷。夜风中裹挟着北疆的沙土,兰芙蕖被呛到,忍不住弯腰咳嗽了几声。 听见咳嗽声,兰旭步子微顿。 少女弯下身,这一声声牵动着肺腑,咳得她面红耳赤,满嘴都是沙子。 终于,身前一道黑影,兰旭缓缓走到她身前。 他浑身摸索着,想要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 可身上却处处是脏污,带着血,带着泥。 兰旭十分局促,有些慌地低下头。只见兰芙蕖终于平缓了呼吸,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这一回,死死不肯放手。 身前男子的眸光颤了颤。 即便在这般狼狈不堪的情形下,兰旭的眸光仍是清润温柔。他的瞳仁比一般人要黑一些,这反而衬得他眼神干净清澈。便是这般明澈的眼眸,与他这一身污秽格格不入,也愈发让她心疼。 她忍不住伸出手,将男人的发往耳后别。 夜光里,月色下。 露出这样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的三庭五眼长得标致而正气,英眉入鬓,双唇饱满。相较而言,沈蹊的凤眸狭长,唇也生得有些薄,这使得他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几分散漫与轻佻。 正在出神,兰旭将头扭开。 声音很轻:“莫看了,脏。” “不脏。” 她赶忙道,“兄长,你如今宿在何处,我扶着你过去我带你去上药,再带你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不必了。” 兰旭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憔悴,“我住的地方……不干净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别去了。” 诚然。 他这四年,在北疆混得人不人鬼不鬼。他体弱,在战场上立不了功勋,甚至连提兵器都有些费劲。久而久之,便受到其他士卒的排挤与欺凌。 他骂不过、也打不过那些粗人。 言罢,他便欲往回走。 兰芙蕖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 看着兰旭身上的伤,她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 “兄长,我很想你,姨娘和姐姐也很想你,我带你回军帐看二姐好不好。你身上这么多伤,一定要上药的,等到伤口发炎、溃烂就不好了。” 她的眼眶红红的,“我这里有金疮药,还有些温补的补品,兄长,你不要不认我,我是你的小妹,是你最疼爱的三妹。你是我的兄长,我不可能不管你的,我带你去疗伤,好不好?” 正说着,冷风一吹,兰芙蕖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她哭起来时,只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极低的呜咽,像猫一样。少女的脸颊被冷风吹得红红的,眼尾亦是红了一大片,看得人好生心疼。 兰旭终于伸出手,想给她擦眼泪。 可一看见脏污的手指,又将胳膊缩了回来。 片刻,一声叹息:“我不想……让二妹也看见我这般,如今我在灶间做庖厨,灶间后院有一处小屋子,那儿也有炭火,算得上干净暖和,待我将这一身脏污处理干净,再去找你和二妹,可以吗?” 茫茫人海,兰芙蕖唯恐会再次与兄长失散。 便道:“我跟着兄长你一起去,我这里有些药,其中有温补之材,你一道煎着喝了。” 兰旭拗不过她。 只好无奈应是。 这一路,他忍住许多次想要抚摸她发顶的冲动,亦是很想问,她是如何来到北疆的。今夜烧火时他曾听说,沈蹊带了一个女人来北疆,还对其百般珍重,想来,应当是小妹了。 心想到这里,兰旭的眸光闪了闪,隐隐有情绪翻涌上来。 身侧的小妹却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目光单纯干净。 到了灶间,兰旭将外头的门闭上,在屋内生起了灶火,以此抵御严寒。 回想起方才在医馆看到的一幕幕,兰芙蕖还是忍不住道:“兄长,你可是生了什么病,需要用药?” 他怔了怔。 “不是大病,还是些陈年旧疾,需要些药材温补。平日里我就在灶间多烧些火,赚些铜钱,攒起来,一个月去一次医馆。” 再往下,他忽然沉默不语。 即便兄长不说,兰芙蕖也能大致猜到后面的事。 兄长如此修养,是做不出偷盗之事的,定是那群混混看他体弱、好欺负,想要霸.占他买药的钱财。 兰芙蕖将买的药分了类别,取出些他能喝的药材,倒入罐中煎好。 见状,兰旭想要拦:“这些都是你的药……” “这不是我的,是沈蹊的药,他犯了胃疾,我想着来医馆给他找些药材补补。”说罢,她又记起些什么,从身上掏出一个小药瓶,“这也是他给我的金疮药,兄长,你拿去疗伤。此药效果很好,我原先磕伤的地方已看不出什么印痕了。” 兰旭沉吟: “沈惊游……” 这些年,他亦是在北疆听闻沈蹊的事。 对方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一路往上爬,只用了不到四年,就站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其实这些年,兰旭可以去找沈蹊。 但回想起当年在青衣巷的事——那时候的他,是天之骄子、所有人赞颂,而沈蹊,却是人人喊打的“不成器的东西”。 兰子初是有些傲气的。 他不愿去求沈蹊,不愿跪倒在对方脚底下。 煎药时,兰旭一直沉默不语。 兰芙蕖以为他累着了,便也没主动去找话头。看着他将药乖乖喝下,她这才放心。 而后,她背过身,隔着一道厚厚的帘子,兰旭在里面上药。 一道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而后便是水流之声。 待他从帘后走出来时,已是格外清爽。 兰旭逆着月色,让兰芙蕖面上又几分恍惚——好像这么一瞬间,她又看到了当初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君。 屋外头突然下了很大的雪。 雪声呼啸,冰粒子砰砰砸落在窗户上,见状,兰旭便道: “我这里没有伞,如今风雪甚大,隔间有一处供庖子休息的厢房,你先歇下罢,就是可能要委屈你……” 兰芙蕖笑:“不委屈,兄长。找到了你,什么都是值得的。” 见她这样说,兰旭也笑了。 他揉了揉少女的头,“睡吧,我守着你。” “那你呢?” “我不困,睡不着,”兰旭道,“我看着,这雪什么时候停了,再喊你。” 兰芙蕖轻轻“嗯”了一声。 她眯着眼,感觉灶子里的火又温暖了些。兄长去柴房又添了几根柴火进去,一瞬间,满屋子被烤得暖意融融的。 她身上十分舒服。 兰旭睡不着,她也睡不着,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小妹,你是如何来北疆的?” “是沈蹊带我来的,我跟姨娘说了,要和二姐一起,来北疆寻你。” “那你先前的罪籍……” “沈蹊帮我洗了罪籍,兄长,如今我、二姐,还有姨娘,都是自由身了。” “沈蹊,”他无声苦笑了下,“如今倒要沾他的光了。” 窗外风沙席卷。 听着雪粒子的敲打声,兰芙蕖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只是在睡梦里,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在亲昵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梦里,那人站在花丛里,一袭雪白的衣,朝她伸出手。 “小妹,我带你去摘花。” 他的声音很温柔,眉眼里也尽是宠溺之色。 她欢喜地迎上去,甜甜唤了声兄长,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原本明媚的天竟变得乌云密布。一道闪电夹杂着雷声,从天际闪过。 紧接着,兰芙蕖看见了从马背上走下来的沈蹊。 他一袭玄衣,撑着一把伞。 雨水淅淅沥沥,从冰冷的伞骨上流下,沈蹊衣摆上沾了些水珠,那寒气亦凝结在男子眉眼里。 他神色阴冷,看着站在兰子初身侧的少女。 一向温和的眉眼里,陡然闪过一丝令人惊悸的戾气。 忽然一道闪电劈下,将男人的面上照得一片透白。他的眉眼在阴雨里寒得刺骨,竟让兰芙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沈蹊站在一袭雨帘之中。 雨水落下,将他的声音亦打得透亮。 他冷着声,以不容回绝的口气命令道: “小芙蕖,过来。” 第32章 032(一更) 轰隆一道阴雷声。 兄长攥住了她的手。 兰旭的手掌没有什么温度,掌心却将她抓得极紧。兰芙蕖被其拽住,压根儿动弹不得。 不知道为什么,在梦中,她能感觉到自己此刻竟十分慌张。少女偏过头,方欲开口,就听到兄长在耳边蛊惑: “小妹,不要过去。” 沈蹊撑着伞,步步走了过来。 他的身形颀长,挺拔得像一棵松,雨水坠在他的衣摆,男人的眉眼低下来。 沈蹊垂眸,凝视着她,眼底是她看不懂的寒凉。 还有那……几近疯狂的占有欲。 兰芙蕖蹬了蹬腿,从梦中惊醒。 醒来时,还不到寅时。兰旭用手撑着头靠在床边,正在浅眠。 他的睡眠极轻,听见声响,掀了掀眼皮。 这一双瞳仁瞑黑,眼中似有倦意。 见她醒来,又关怀地迎上前。 兄长的声音很温柔:“怎么了,小妹,可是着了梦魇?” 夜色里,她迷茫地摇摇头。 自从再见到沈蹊,兰芙蕖时常便会梦到对方。她的梦通常都荒谬得不真实,梦境中的男人也与现实里截然不同。 在梦里,他冷血,残忍,狠厉。 他唇角勾着一抹笑,那笑容却十分凉薄,氤氲不到眼底。对方就这般看着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那最不容人置喙的话。 男人眸底贪.欲更甚,眼神幽暗而逼仄。 俯下身,狠狠将她吻住,一寸寸咽下她的哭声。 …… 深夜里,兰芙蕖抱紧了胸前的氅衣。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兄长端了一杯热水走过来。 “小妹,刚烧的水,喝了暖暖身子。” 兰芙蕖“嗯”了一声,垂下眼睫。 她两手捧着杯子,雾腾腾的水面上倒映出她一双眉眼。她还未从方才的梦境中回过神,眸光轻轻晃荡着。 察觉出了她的心神不宁。 兰子初于床前坐下,温和地看着她:“小妹,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诚然。 兰芙蕖抬眼,看着兄长,诚实道:“我方才梦见沈蹊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看见兄长正理着袖摆的手微微一顿。 兰旭的手与沈蹊的手一样漂亮,骨肉匀称,骨节分明。 他的两根手指夹着衣摆,将其捋平整了,须臾,抬起一双浓黑如墨的眼。 “你与沈蹊……如今很亲近吗?” 兄长似是无意发问。 他语气轻缓,兰芙蕖也没多想,方欲解释,转念又想起先前定静阁里、军帐里,与沈蹊单独相处的一幕幕。 如若,连亲吻都变得极为自然。 那算是亲近吗? 兰芙蕖脸颊微红。 沈蹊很喜欢咬她嘴唇。 他的牙齿有些锋利,像狼一样,却不伤人。 对方喜欢咬着她的嘴唇,在她鼻息间慢悠悠地喘气,喜欢用那低沉的、微灼的声息,诱得她呼吸不稳,双颊生烫。 而后,再瞧着她面上的红晕,游刃有余地轻笑一声。 游刃有余。 用这个词来形容沈惊游,真是最合适不过。 他是天生的上.位者,亦是自傲到了极点的主动者,相比之下,兰芙蕖的羞赧变得十分局促而蹩脚。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对峙都是由沈蹊的引导开始的,她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笨拙地闭着眼睛,到最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在这过程中,兰芙蕖是有些害怕沈蹊的。 这惧意竟牵扯地她心中一阵悸动,四肢也变成了那柔软无力的棉花。 她推不开他。 兄长这一席话,让兰芙蕖愣了一愣。 开始重新反省与沈蹊现在的关系。 确实过分亲昵了。 但她也不反感与沈蹊的接触,不反感他的牵手、他的拥抱。 甚至是他的吻。 见小姑娘发着愣,兰旭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寒风将炭火吹得微黯,周遭好似冷下来。 兰子初试探道:“小妹,你是不是喜欢沈惊游?” “我不知道。” 她摇摇头。 夜色里,兰芙蕖的眼神十分茫然,她抿了抿唇,决定在兄长面前吐露心声。 “兄长,之前在青衣巷,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少女微声道,“我辜负了一个人的感情,每每回想起来,我都又悔又怕。” 兰旭揉了揉她的发的这个人,是沈惊游么?” “嗯。” 她看着身前的兄长。 “我骗了他,说我喜欢他,但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这种话,不能如此随便地说出来。” “悔恨之余,我便暗暗决定,以后不能再随便说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我要好好地去思量,去斟酌,不能将‘喜欢’这个词轻.贱了。” 闻言,兰旭笑了,眼底是柔柔的光。 “我的小妹长大了。” “兄长,”夜色里,兰芙蕖的声音很微渺,轻得像是一片云,“那你呢,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男子忽然沉默了一下。 片刻,他未启唇,闷闷“嗯”了一下。 如若不仔细听,可能听不见他的声音。 兰芙蕖眼睛亮了亮,歪着头,像小时候问兄长诗词那样认真发问: “兄长,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呢?” “喜欢她呀,”兰旭鸦睫轻垂,掩住眸底情绪,“想接近她,寻遍理由、想无时无刻不与她在一起,当她过来找我时,我会很开心,看见她与其他男子亲近时,也会伤心、会吃醋。” “我喜欢看她崇敬我,却不想让她只是崇敬我,我想为她做更多事,却又害怕太过唐突,会让她害怕、会伤害到她。” 兰旭声音微沉:“在北疆的这些日子,我会想她,月满之时,我会想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她还像不像小时候那么爱哭。小妹,但我太没用了,除了这支笔,我几乎没有什么擅长的东西。我也……给不了她什么。” 虽然如此。 即便如此。 有风入户,拂起男子宽大的袖摆,他的发随着思绪轻扬。 “可即便如此,我还想为她争取些什么。” 哪怕抛去这一身皎皎如月的身骨。 兰芙蕖用手捧着脸,似懂非懂地听着。她不明白,这句“争取”背后的真正含义,但光是看着兄长这张脸,她就感到无比的舒心与安定。 这是只有兄长才能给她的、独有的安全感。 渐渐地,她终于有了困意,眼皮子耷拉下去,沉沉坠入梦乡。 殊不知另一边,沈蹊也做了一个梦。 一个困扰他许久的、几乎要成为心疾的梦。 梦里还是青衣巷,他一袭紫衣,偷偷爬上兰府的高墙。 刚一翻上房顶,就听见院子里面传来那困惑又稚嫩的女声: “清荷姐姐,我不喜欢沈惊游,我做不到像你说的那般,先让他爱上我、再将他狠狠抛弃。” “我是讨厌他,是烦透了他,但我……我不想再这样继续骗他。” “他好可怜。” 他好可怜啊。 元宵佳节,灯火璀璨。 小姑娘歪着头,天真道:“我喜欢的,应是兄长那样清雅温润的男子……” 兰老爷撕了他的第二十一道婚帖,怒斥:“就算是兰家的庶女,也断不会嫁给你这般无能、无为的小儿!” 黑暗里,他捡起破碎的婚贴,牙关咬得极紧。 回沈府,一路上,听到邻里乡亲的引论: “这沈家小公子又被兰老爷赶出来了啊。” “都第多少次了,这沈七郎也不长长记性,兰家那样书香门第,岂会将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纨绔顽劣之徒。我听闻那兰老爷,将兰公子捡入府,一开始便是当女婿培养的。” “兰三姑娘虽是庶出,论模样、秉性、学识,却样样都是上乘,兰家岂会看上他。兰公子与他,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唉,莫说了,他走过来了。这孩子也是可怜……” 他好可怜。 少年攥紧了手中的婚贴,拖着步子,走入沈宅。 刚一进门,母亲怫然大怒。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说,若是再敢去兰家,就把你的腿打断!你当真是不知道羞啊,没有听见旁人是如何议论你的?沈惊游,你是翅膀硬了、无法无天了?!” “……” 晨光乍现。 他是被背上痛醒的。 第一缕晨光落在男子纤密的睫羽上,他扶着榻站起来,听到帐外有将士的晨练声。 昨日那四十八道鞭子,他未喊一句疼。 醒来时,胸口处却闷闷的。 洗漱完,沈惊游将发束高、显得自己精神些,又穿上银盔,准备去督查将士晨练。 盔甲很坚硬,隔着衣衫,有些硌着他背上的伤口。 他取了枪,走出军帐。 “将军。” 帐外,麾下候他有片刻。左右有知晓他受刑之人,见他这么早起身晨练,还有些担心。 熹微晨光落下,却见他除了面色稍白些,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 沈蹊游刃有余地提着枪,面色平静。 他方欲往大营走去,应槐从一侧走来。 “主子,兰二姑娘说,昨夜兰姑娘一宿未归。” 沈蹊步子一顿,面色终于有了波澜。 他蹙眉,声音有些急促:“一宿未归?” “是,”应槐道,“属下已派人去找兰姑娘了,有人说,兰姑娘昨日好像去了医馆。她取了一些药,又朝着西北灶间的方向走了。” 沈蹊目光一沉,将枪扔给身侧之人,道:“去北灶。” 这一路,他走得很急。 耳畔是飒飒的风声,宛若一把把尖利的刀,直往人脸上刮。 他从医馆的方向,沿着西北灶间,一路问过去。 庖厨们素日都在灶间,很少见到大将军,看见沈蹊时,吓得愣了愣。 皆异口同声道,没见着,不在这里。 应槐能感觉出来,身侧的男人紧张到了极点。 他紧抿着薄唇,手上隐隐有青筋。 终于,在他欲厉声发作的时候,有一人结结巴巴地站了出来: “将、将军,我倒是见着平日里灶间生火的那个人,昨夜带了个姑娘回来……” 第33章 033(二更) 晨色微薄。 昨夜雪大,风雪呼啸了一整晚,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特别是北灶间这边,地处偏僻,几乎没人清扫。沈蹊走过去时,靴子完全浸在雪堆里,带着他的步子也愈发沉重。 厨子们见了他,抖成了个筛子。 自然也不敢有人去灶间通风报信。 他未佩刀,也未执长枪,可这双冰冷的凤眸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周遭一阵噤声,看着他走进灶间,灶台前空无一人,见状,又有厨子颤声,道: “兴许……是在后院那间屋子,隔间有一处供庖厨过夜休息的厢房,一般庖子过夜时便会宿住在那里……” 见沈蹊沉默不语,应槐沉声道:“带路。” “哎、哎……” 几人踩着厚实的雪,穿过狭小的庭院。不过片刻,就来到那间侧屋之前。屋子很小,外观看上去也十分简陋,窗牖漆黑,从外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沈蹊拢于袖中的手暗暗收紧。 见他上前,应槐对身后道:“看什么看,都去干活!” 遽然一道凌冽的东风。 沈蹊快步推开房门。 侧间没有门栓,门后只有一层厚实的帘,沈蹊将那帘子也一道掀开,只一眼,便看见了屋里的情形—— 彼时天刚蒙蒙亮。 只见少女一身素裙,背对着门口。她坐得乖巧端庄,而她的身后有一位执着梳子、弯着腰身的男子。 推开门时,薄薄的一层光影倾泻而下。 那男人亦是背对着房门口,执着一把梳,弯腰给兰芙蕖梳着发。他手指骨节分明,一看便是久拿笔墨的矜贵之人,动作温缓,另一只手轻捏着少女发尾。 不知他侧身说了什么,逗得那少女掩唇轻笑。她的笑声清澈,像是夏日冻荔枝上快要凝成冰的水珠,脆生生的,如风铃般随风飘了过来。 这笑声,在房门打开的一瞬戛然而止。 兰芙蕖下意识地往门口看看,只一眼,便望见了逆着光、站在屋门口的男人。 “沈蹊?” 她的声音里仍带着方才的笑。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屋外大雪方停,太阳还未完全出来,只有微弱的晨色落在男人衣肩——来者一身银盔还未换下,那晨光坠在他肩甲处,折射出一道泠泠的寒光。 冷。 冷得,竟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冷意凝在沈蹊眉眼处,像庭院里的深雪一样,化不开。 起初,沈惊游十分紧张,生怕自己心爱的姑娘会出什么乱子,可推门而入时,却看见那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四年未见。 兰旭比以前更清瘦了些,这也显得他愈发病弱。他未束发,乌发随意地披散着,似乎是熬了一整晚,兰子初眼下隐隐有乌黑之色,这让原本身体不太好的他更显疲惫。 兰旭一手还捏着兰芙蕖的发。 见了沈蹊,他也是一愣神。 只见他一身银盔,尽数遮挡住了门外的晨光。屋内微暗,男人面上的神色亦是看不太真切。 兰芙蕖站起身。 也只是一刻,沈蹊眼中的情绪转瞬即逝,他不咸不淡地睨了兰旭一眼,而后望向屋内少女。 应声道: “嗯,早晨不见你,便一路寻过来了。” 他边说,边往这边走。 走到兰芙蕖身前时,沈蹊低下头,目光中原本的凌冽之色已然不见,语气也柔和下来。 “小芙蕖,这里不比驻谷关,军营大,不要胡乱跑,当心迷路了。” 沈蹊来牵她的手。 一路疾行而来,他的手指微寒,兰芙蕖刚一下意识地伸出手,胳膊腕就被人拽住。 是兄长。 兰旭看了眼沈蹊腰间的鞭子。 他腰际盘着那条青鞭,鞭身长满青面獠牙的倒刺,看上去十分吓人。在北疆这些年,兰子初也听闻过沈蹊的手段,知道他冷血、残忍、阴狠、两面三刀。 他有些担心小妹。 兰芙蕖的两只手,就这样被两个人同时攥住。 一时间,都挣脱不开来。 沈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望向兰旭时,命令道: “松手。” 他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并未将对方放在眼里。 兰旭亦是一蹙眉,手上攥着的力道却更紧了。 兰芙蕖就此般,夹在二人中间,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亦不是。她先是看了眼兄长,又望了望沈蹊,她怎么隐约觉着,沈蹊与兄长之间,有股硝.烟味儿呢? 兰芙蕖来不及细想。 还未开口,便闻沈蹊哂笑一声。 这声笑短而促,竟带着几分冷意,直直渗入人心底。 “兰公子,”他眯起凤眸,“这是要明目张胆地与本将抢人?” 兰子初垂下眼帘。 “大将军所言何意,兰旭不懂。” 沈蹊挑了挑眉。 只听兰子初声音平稳道:“芙蕖乃在下幼妹,我们兄妹离散四年,有许多旧话未叙,还望将军能体谅我们的兄妹之谊,行个方便。” 沈蹊与兰旭一向不对付,兰芙蕖是知道的。 尤其是沈蹊,不知兄长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一直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果不其然。 沈蹊歪了歪脑袋,抓住兰芙蕖的胳膊,笑: “巧了,本将有一夜未见小芙蕖,我们二人之间,也有些体己话,兰公子不若先行这个方便?” 体己话。 这三个字,着实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兰芙蕖“腾”地一下红了脸。 她想戳一戳沈蹊,示意他内敛些,可对方却一把反握住兰芙蕖的手,将她的身形往怀里拽。 沈蹊:“怎么了?” 兰芙蕖低声:“你、你不要乱说。” 言罢,又转过头,对兰旭道:“兄长,您先松开我,我手腕有些疼。” 她知道,沈蹊是个性子犟的,又喜欢和兄长过不去,如若兄长不先松开,沈蹊是绝对不会撒手的。 闻言,兰旭面色迟疑,手上力道也微顿。 沈蹊耷拉着眼皮,瞧着兰旭的手,唇角噙了一抹笑: “不着急,兰子初。你不松手,本将有的是办法让你松手。” 应槐立马明白了他的话,提枪走上前。 银枪寒光闪闪。 逼仄的冷意,衬得兰旭面容微白。 片刻后,沈蹊笑了声,将兰芙蕖从他身前牵走。 “嘭”地一脚踢开微阖着的房门。 走到院里,兰芙蕖忍不住回首望望,只见兄长一袭素衣,站在寂寥的厢房中。满院银雪,天地煞白,兄长的面色、唇色亦是微白,寒风吹得他衣袖摇摆。 她忍不住,攥住了沈蹊的袖: “你怎么一直与我兄长过不去?” 沈蹊否认道:“我没有与他过不去。” “那你将才还那样吓唬他。” 闻言,对方笑了笑,没再吭声。 她就这样,被沈蹊牵着走出灶院。一路上,他几乎没说什么话,一双乌眸微沉,牵着她往昨日的军帐里走。 回到帐子里。 兰芙蕖察觉出他情绪的不对劲。 “昨夜我想替你去医馆抓药,恰好撞见了兄长,他……身上有伤,我便扶着他回了灶间。我本来想送完药回来的,可是庭院外落了大雪,灶间里也没有伞。” 少女声音清澈,解释道:“这一路颠簸,昨夜我太困了,靠在榻前休憩,没有解衣,只脱了雪氅披在身上。兄长也在床边守着我,本来说是待雪停后送我走,后来见我睡得沉、就没叫我。” 沈蹊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眉眼轻垂着,眼下有一层薄薄的翳。 走进帐,周遭有些阴沉,沈蹊将灯盏点了,忽然唤了声她的名。 “兰芙蕖,”他道,“转过头。” “怎么了?” 虽不知晓他为何意,少女还是乖乖地转过身子,沈蹊两手按住她的肩头,让她坐下来。 紧接着,他修长的手指一探,“唰”地一下拔掉她的发钗。 满头乌发,迤逦而落。 兰芙蕖愣了:“你这是要做何?” 沈蹊抿着发白的唇,没说话,从一侧取出一把木梳。 对方先是将她原本的发髻拆了,而后手指穿入她的发丝,执着梳子,一下下替她重新束发。 他虽未出声,手上的动作却十分固执。 兰芙蕖回过神,道:“你会给女孩束发吗,先前在兰府,兄长经常给我和二姐梳发——” 沈蹊沉着声,径直打断她:“我会。” 他的手指缠绕过少女的发丝,一路滑到发尾。见他这般执拗,兰芙蕖也只好坐着,任由他折腾。 沈蹊果然不会。 梳了半天,男人有些烦躁,他捏着少女的发尾,突然闷闷地来了一声: “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谁?” 她一时未反应过来。 沈蹊几乎要咬着那两个字: “兰旭。” “他是我兄长。” “那我呢,”他忽然放下梳子,“兰芙蕖,我是你的什么?” 此言听得少女微怔,有风吹过,她眸光随着冷风,翕然颤动。 沈蹊也垂下眼帘。 很认真地问她:“兰芙蕖,我是你什么人,你把我当作什么?” 他的眸光幽深,眼底藏着情绪。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凉气,答: “你是我的恩——” 她方一开口。 对方忽然一倾身,似乎害怕极了她接下来的话,径直将她吻住。 她后半句话一下咽入喉舌。 “恩……” “……人。” 沈蹊不满,咬住她的唇,气息游走在她唇舌间: “再说一遍,我是什么?” “兰芙蕖,如今与你亲吻的,是你什么人?” 她双唇完全被堵住,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 沈蹊眸光微沉。 “恩人?” 不够,完全不够。 就在此时,军帐外忽然响起一声:“沈惊游,你怎么还不晨练——” 叶朝媚想也不想,掀开帐子。 眼前这一幕,一下冲撞入眼帘。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沈蹊将兰芙蕖按在桌上,二人旁若无人地亲吻。 听见声响,兰芙蕖赶忙移开唇、偏过脸。 沈蹊亦神色不虞,朝帐子外望了眼。 就这一眼,叶朝媚面上一红,识趣地放下帐子。方转过身形,背后便是哒哒哒一阵脚步声,另一名少女一袭粉白的袄,快步跑了过来。 “安翎郡主,您看见我的小妹了么?” 兰清荷的声音十分着急。 “我……呃……没……” 她侧过脸,似乎能看见帐子里面交缠的人形。 令叶朝媚惊讶的是,她喜欢的男人在亲吻别的姑娘,她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未经人事的她,只觉得羞躁。 ——沈蹊怎可直接将小芙蕖压在帐子里。 ——沈蹊怎可这般毛手毛脚。 ——沈蹊怎可这般粗.俗,怎么这般……急不可耐。 察觉出她的眼神的异样,兰清荷也朝军帐走去。 叶朝媚下意识去拦。 可为时已晚。 刚见帘子落了,沈蹊又怎可放过身下之人?他一把捞过少女柔软的腰肢,逼问,“恩人,兰芙蕖,你与恩人,就是这样亲吻?” 少女红着脸,支支吾吾。 她急得眼泪汪汪。 这一个吻刚落上去。 “啪”地一下,兰清荷冒冒失失地掀开帐,尖叫了一声。 沈蹊:…… 第34章 034 帐外日光晃眼。 二姐那句尖叫,落在兰芙蕖耳朵里,在这原本静谧的军帐中显得格外刺目。 沈蹊忍无可忍。 他眼见着,身下的小姑娘闻声缩了缩身子。兰芙蕖听出来二姐的声音,下意识想要躲。 可周遭只有床榻桌椅等寥寥几件物什。 她根本藏不住,与沈蹊纠缠着的身形无处遁形。 一道阳光透过军帐,照过来。 兰芙蕖涨红了一张脸,下意识将身前的男子推了推。可对方的胸膛犹如一堵墙,无比坚实,兰芙蕖根本推不开,反而被他捉住了手腕。 她红着脸,小声:“有、有人……” 有人看见了。 还是她的二姐。 兰芙蕖将脸扭到帐子里面去,不去看兰清荷,也不让沈蹊亲她。 对方的呼吸声游走在少女脸颊处,愈发蒸地她右边脸颊生烫。沈蹊将她压在身后的桌案上,手掌撑着桌面,高高的马尾亦垂下。 见屋内情形,兰清荷瞪圆了眼睛。 忍不住叫道: “三、三妹,你怎么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 叶朝媚冷着一张脸,将她从帐子口拖走。 周遭又恢复了先前的沉寂。 二姐方才被拖走时,未将帐子揭下,半边军帐挂在一侧的木墩上。这使得帐外的日光仍能穿过缝隙,照耀进来。 日头渐升。 晨光也愈发明亮,照耀得帐中一切更加清晰明了。 帐子外无人。 晨起的士卒已赶去晨练,特别是沈蹊的帐子前,已然没有半个人影。可即便如此,晨光照落进来,兰芙蕖仍觉得羞躁,再加上刚刚历经了安翎郡主与二姐那么一遭,她愈加感到情怯。 她像一只小鹌鹑,缩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沈蹊垂下眼睫。 二人之间几乎没留什么空隙,这让他们两个人的脸挨得极近。沈蹊能清楚地看见,少女原本莹白面颊上诱人的红晕,还有那水光粼粼的双眸、娇艳欲滴的唇…… 半晌,只闻耳边低低一声笑。 “不要怕,她们人都走了。” 二姐与叶朝媚的脚步声已远去。 兰芙蕖眼睫动了动,抿抿微肿的唇。 “我没有怕。” “那是什么?” “我……” 我羞。 她眸光闪烁。 帐子外不远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人披了件粗布衣裳,踩着风雪一路走来。远远地,他便看见二妹被一个红衣女子拽着胳膊,走出一间军帐。那红衣女子眉目柔婉,却披着一身甲胄,看上去英气十足。 他刚想唤一声二妹。 兰清荷一脸恼怒,被那女子拽着往疾步离去。 只留下一地脚印。 兰旭微垂下眼睫。 风极大,他的嗓子亦是微哑。男人拢了拢衣裳,本欲追着二妹走,可来到那间军帐前时,不知受了什么指引,竟让他朝帐子里面望去—— 帐帘一角,正挂在木墩之上。 这使得兰子初一偏过头,便与帐子里的男人对视上。 沈蹊抬起眼眸。 他唇边原是带着笑,只一瞬,忽然看见站在军帐外面色微滞的兰旭。对方俨然看清了屋里的情形——正对着帘帐口,放置了一方不高不低的桌案,一名身穿粉白衣衫的少女正被压在桌案之上,腰肢柔软,几乎要贴着那桌面。 而桌前的男子正垂眸,歪着头在逗弄她。不知他又说了什么含着荤的混账话,惹得本就纯情的小姑娘面上烧红,羞赧地朝屋里面偏过头。 看见兰旭,沈惊游缓缓眯起凤眸。 太阳完全出来了,昨夜下了那般大的雪,今日的阳光竟格外明媚。暖意融融的光晕落在兰旭脸上,竟衬得他面色极白。 沈蹊只与他对视了一瞬。 紧接着,他若无其事地俯下身。 兰芙蕖靠在桌案上,眼瞧着,沈蹊唇角的笑意更甚。他低下身来,将她的脸颊捧过,声音里亦含了些笑: “方才你说,我只是你的恩人。小芙蕖,如此大的恩情,你说你该如何报答我呢?” 眼前男人的身量高大,完全遮挡住了从帐外透来的光晕。听沈蹊这么一说,兰芙蕖亦是一愣神。 如何报答? 面前此人,有权,有势,有钱。 他好像什么都不缺。 而她呢? 她……只有一副身子。 想到这里,兰芙蕖不由得紧张了几分。她下意识伸手攥了攥衣领子,下一刻,手指却又被他轻轻拨开。 她的身上更烫了。 心跳声怦怦,仿若雷鸣。 就在兰芙蕖心理防线溃散之际,对方含笑道: “不若你亲我一口,当作报恩。” 他的唇离她很近。 唇很薄,唇瓣微动着,似乎在引.诱着她。 “你亲我一口,我便将你的兄长调出北灶,”沈蹊的声音很低,低得刚好只能让兰芙蕖一个人听见,“好不好?” 都说君子远庖厨。 兰芙蕖自然也其中道理。 兄长那般高洁文雅之人,他的这双手不该用来杀鸡宰羊、生火掌勺。 她有些犹豫。 沈蹊进一步蛊惑道: “我把他调出北灶,让他同应槐一样,住北疆最好的营帐。到时候他就不必成日与那些柴火打交道,不必烧火做饭,不必再泡在那些柴米油盐里面。” “小芙蕖。” 他愈发将唇压近些,不光是他的声音,连同他的唇、他的眉眼,都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好不好,嗯?” 兰芙蕖闭上眼睛。 回想起方才与沈蹊亲吻的感觉,他唇上的温度与香气,她再也禁不住这般诱.惑。心中又念着兄长的事,索性将心一横,胳膊往上一抬—— 双臂攀附上男人脖颈,径直吻了上去! 她闭着眼睛,心跳怦怦。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去吻沈蹊,这与先前被动的感觉很不一样。她明明是吻在沈蹊嘴唇上,可心尖却蓦然颤了一颤,像是一场春雨倾洒下来,将她的眸光打湿得柔和、迷离。 帐外,兰子初震惊地凝望着这一切。 凝望着,他那乖巧、本分的小妹,忽然站直了身子,主动将唇瓣压在男人双唇上。 她吻得很轻。 还有些笨拙。 但沈蹊却丝毫不在意,他低垂着眼睫,看见少女正紧张地阖着眼。她的呼吸很重,很急促,反之,他的眸光却是慢悠悠的。 慢悠悠地,朝帐外睨了过来。 沈蹊的余光,再度与兰旭撞上。 他伸出手,握住身前少女的双肩,目光却落在兰子初面容上。沈蹊的眼神里,有一种慢条斯理的轻蔑,他就这般站着未动,任由女孩子踮着脚、将他的唇吻得愈发牢。 兰旭没看错。 沈惊游并未动。 是他的小妹主动迎上去。 主动踮脚,去亲他。 看见兰旭眸光中剧烈的颤意,沈蹊唇角边的笑更甚。 这一回,兰旭算是看出来了。 沈惊游,他在向自己宣誓主权。 他的轻蔑,他的不屑,还有他眼底浓烈的占有欲。 尽在不言中。 可他又偏偏只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好像稍微一勾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让身前的少女亲吻自己。便是这副得心应手的姿态,让兰旭愈发不自在,他抿了抿唇,面色愈发灰白。 这是只有二人心领神会的、无声的硝烟。 而另一边,兰芙蕖全然没有注意到这般剑拔弩张的对峙。她的面色潮.红,心无旁骛地亲吻着身前的男人。 她亲得很轻,不敢去撬开对方的唇齿,更别说去碰他的舌头了。这道吻,没有一丁点攻击性,柔和,小心,谨慎,又带着令人悸动的羞怯。 可即便如此,兰芙蕖的睫羽还是颤抖地不成样子。 她紧张。 即便先前,已与沈蹊来回了许多遍。 但二人的博弈,都是他主导的。兰芙蕖只需要闭着眼,乖乖受着。 而如今,兰芙蕖攀在男人脖颈处的小臂僵硬,宛若一块石头,只是这颗热烫的心还剧烈地跳动着。她不知道沈蹊为何站着不动、为何不去回应她,她不敢提醒,也不敢去问。 香热的吐息从鼻息逸出,兰芙蕖的唇愈发灼烫。 见小姑娘这般羞涩拘谨之状,沈惊游终于低低笑了声。这笑声沉沉落在兰芙蕖耳朵里,竟显得万分蛊惑。 她忍不住了,红着脸,松开他。 “这样……可以了吗?” 兰芙蕖亲得认真,自然没有注意到帐子外的兄长。 沈蹊也不再看兰旭,转过头,再度压下来。 目光缱绻,盯着她红得不行的嘴唇。 以来势汹汹的吻,回答了兰芙蕖的话。 兰旭瞪大双眼。 与小妹截然不同,沈惊游吻得很凶。他几乎是掐着小妹的腰,将她死死抵在桌案上。同时的,兰芙蕖的身子仿若一滩水般软了下去,柔柔地弯折在桌面之上,任由沈蹊压下来。 她未抗拒,头发在桌上铺散开,青丝迤逦。 此形看得兰旭忍不住想上前,方冲动地迈了一步,又立马顿在原地。他站在明媚的阳光下,眼睁睁看着沈蹊弯下身,先是狠狠啮咬过小妹的双唇,紧接着是纤细的脖颈。 沈蹊是习武之人。 他力道大,蛮劲儿也大。 没一会儿,小妹就受不住了。 她轻轻推了沈蹊胸膛一下,可那力气却软绵绵的,像轻飘飘的棉花。 她道:“沈蹊,可以了。” 她的唇几乎要被磨破。 少女的声音轻而柔,随着风,飘进兰旭耳中。他怔怔地望着帐中情形,听着那低沉的吐息声、呼吸声、水渍声,听见小妹求饶似的轻唤: “可以了,沈蹊,够了。” 不够。 他的声音沉下来。 完全不够。 兰芙蕖根本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使了这般大的力气,她的腰身也成了浸了水的棉花,软软的,绵绵的。 怎么也捞不起来。 有寒风凌冽刮过。 吹起沈蹊的发。 他细长的手指掐了一把少女的腰,低声道:“小芙蕖,叫声蹊哥哥。” “蹊……” 她根本不受控制。 “蹊哥哥……” 哥哥。 这两个字,在兰旭耳中炸开。 第35章 035 沈蹊的吻一路落她下巴上。 这使得兰芙蕖可以仰着脸、张着唇,吐出些声息。 有风簌簌,吹鼓军帐一角,传来布料摩挲声。 隐隐有光晕落在沈蹊身上。 兰芙蕖睁开眼,目光下意识想绕开沈蹊身形。 几乎是同时。 沈蹊挡住了她的视线。 “认真。” 察觉出她在分心,对方面色有些不虞。 脸颊就这般被人捧了过去。 兰芙蕖能察觉到,沈惊游对她,似乎有种莫名的占有欲。 尤其是在二人接吻的时候。 沈蹊会注意到她每个微小表情的变化,他甚至想要掌控她。掌控她的呼吸,掌控她的喘声,掌控她每一寸面红耳赤的心跳。 兰子初在原地呆愣了许久。 久到日光将他的身形笼了个严实,他脚边似有银雪融化,渐渐地化成一滩冷冰冰的水。 待兰旭走后,沈蹊才停下这个吻。 兰芙蕖已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感觉嘴唇也被磨破了,双唇又干又疼。她站起身,揉了一把腰,却见面前的男人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他甚至连气儿都不带喘,慢悠悠地耷拉下眼皮,打量她。 她红着脸,道:“下、下不为例。” 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了。 兰芙蕖心想。 不可以,再这般……引.诱她。 引.诱完她,又作出一副平淡无波的样子,故意打量着她面上的局促不安。 沈惊游这个人,真是坏透了。 兰芙蕖将衣领子往上提了提,迎上沈蹊的笑:“那就说好了,你将我兄长调出北灶,你可不许反悔。” 男人唇角噙着笑,轻轻“嗯”了声。 “不反悔。” 那就好。 她将衣裳、头发都收拾妥当,又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刚准备走,又突然想起些什么。 沈蹊靠着桌边儿,看着刚被自己亲傻的小姑娘,又红着脸退回来。 “唔……沈蹊,你的胃怎么样了?” 昨天夜里,见他面色煞白,好似大病了一场。 如今瞧着,他的精神气儿比昨日好上许多,脸色、唇色,都没有那么吓人了。 对方道了一句无碍,兰芙蕖放下心,再一迈步时,身后之人突然问: “先前在驻谷关,我给你的那瓶金疮药,你还留着吗?” “金疮药?” 她想起来了,“我留在兄长那儿了。他身上受了伤,医馆里的金疮药都卖完了。” 兰芙蕖说的都是实话。 北疆地处偏僻,医疗物资补给时常不足,尤其是这种金疮药、冻疮药,更是粥少僧多。闻言,沈蹊淡淡垂下眼睫,他眼中似有情绪。 兰芙蕖看不懂。 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可以吗?” 沈蹊颔首,“可以。” 走出军帐,她的脸仍是红的。 回到二姐那里,远远地便见军帐帘子敞开着。还未走进去,就看见坐在桌子前的安翎郡主与二姐。 还有……她的兄长。 兰芙蕖回想起来,方才被郡主和二姐撞破的一幕。 冷风吹得她脸更烫了些,少女立在原地,忙不迭将衣衫、头发整理好,提着一颗心走了进去—— “兄长,二姐,我回来了。” 帐内三个人的目光“蹭蹭”落在兰芙蕖身上。 她低着头,像一个刚被捉.奸在床的小媳妇。 头发、衣裳,显然是精心整理过的,可唇上的红肿却难以消却。她的面上尽是红晕,眼眸里也淬着柔柔的光,兰旭只看了她一眼,便匆匆别过头去。 这一副……刚被欺负完的样子。 真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过去的。 兰清荷咳嗽了声,伸手道:“小妹,你过来。” 兰芙蕖乖乖走上前。 她的步子很轻,秉着呼吸,路过兄长身侧时,连头都不敢抬。 虽然,看见她与沈蹊亲昵的,只有安翎郡主和二姐。 二姐牵过她的手。 方才那一幕,又冲撞上兰清荷的脑海,让她忍不住低低咒骂了几声。饶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一向乖巧的三妹,竟然能在军帐里与沈蹊做出那样的事。她与沈蹊无名无分,就这般急不可耐,算是什么?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捏了一把妹妹的手。 小妹的手很软,跟她的性子一样软。故此,兰清荷问她的第一句话是: “三妹,我与兄长都在这里,你同我们说,你是不是被沈蹊欺负了。他有没有威胁你什么?” 此言一出,不等兰芙蕖开口,一侧的安翎郡主倒不乐意了。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不是你这当姐姐的,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威胁她,你没看见这郎有情妾有意的,算哪门子的威胁。怎么还把屎盆子往沈惊游头上扣呢?” 兰清荷也不服气:“什么叫给他扣屎盆子,我自家的小妹我自己最清楚,若非沈蹊胁迫她,她怎会与那人做出那样的事?不信你问问我兄长,三妹自幼最是乖巧规矩。这无名无分的,沈蹊就这般对她。若是传出去了,我小妹一个女儿家,清誉就毁了!” 言罢,她又将兰芙蕖牵近些,担心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有兄长一个男人在身边坐着,兰清荷也不好再往深里面去问,只攥着她的手,止不住地叹气。 “什么叫毁了清誉,你瞧见沈惊游对她做什么了吗?再者,若是沈蹊真对她做了什么,也没说不会对你妹妹负责。” 叶朝媚冷声道,“还有,什么叫传出去会毁了她的清誉,我们几个都不说,还会有其他人知道吗?你这般吵吵嚷嚷的,是生怕旁人听不见么?” 红衣女子站起身,低下头冷睨着兰清荷。许是她的眸光有些锐利,震慑得后者一时哑口无言。 见状,叶朝媚也觉得无趣,提着枪,凶巴巴地瞪了兰芙蕖一眼,快步走出军帐。 偌大的帐子内,只剩下他们兄妹三个。 兰旭握着一杯茶,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一直沉默不语。 兰芙蕖站在二姐前,半晌,身前的女子也泄了气。 “罢了,不说他了,小妹,让我看看你伤着没有。” 她的唇上一片红肿。 唇角也破了皮,足以见得那人的凶狠。 兰清荷将她的衣领子往下撩了撩。 兰芙蕖吓得惊呼了声:“二姐——” 衣领之下,雪白的脖颈之上。 蔓延出好一大片红渍。 凉风吹到她颈项间。 兰芙蕖闭上了眼睛。 听见这声呼唤,兰旭也下意识望了过来,只一眼,便看见她脖子上的印痕。男子捧着茶杯的手一顿,半晌,原本平静的茶面终于泛起了波澜。 方才座上。 听着二妹训斥三妹。 兰子初一直未言。 实则,他嗓子口有些发哑,思绪里满满都是军帐前看到的那一幕。 还有三妹那一声娇颤到不行的:蹊哥哥。 见她脖颈上那一大片吻.痕,兰清荷有些害怕,忍不住: “沈蹊他怎可这般凶残地对你……” “二妹,”兰旭握紧了茶杯,故作轻缓道,“少说一些。我们兄妹四年未见,说些旁的事,不要再提沈惊游了。” 听了兄长的话,兰清荷悻悻然,安静下来。 正无声对峙间,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来者乃沈蹊身边的应槐。 果不其然,兰旭从北灶掉到了北边的步兵营。听到这个消息,兄长愣了一下,显然十分震惊。 应槐是个神经大条的,没有注意到帐子里面三人的情绪,通知了沈蹊的意思后,便走出了军帐。只是在转身之时,忽然撞上一人。 少女一袭红衣,灼目得像火。 听见身后脚步声,安翎拎着枪转过来。 幸好应槐眼疾手快,差一点就被她戳出个窟窿。 “应将军。” 安翎转过头,“是沈蹊派你来的么?” 应槐点点头,恭敬作揖。 “郡主为何在此处徘徊,不入帐?” “里面的人吵得我头疼。” “何人?” “兰芙蕖她姐。” 叶朝媚拎着枪。 “她确实……有些吵。” 今日阳光正好,粼粼撒在少女灼红色的衣上,她长枪红缨,神采飞扬。 日光落在银枪上,亦折射出一道光芒。 应槐觉得有些晃眼。 他本也不想多待,方欲回去同自家主子复命,忽然,少女出声唤住他。 “应将军,沈惊游的伤怎么样了?” 昨天受了那样的折磨。 今天一早,又做那样的“运动”。 叶朝媚又气又恨。 应槐如实道:“这四十八道鞭子下去,伤势确实眼中,不过好在主子身体本就硬朗,静心养养,这伤也就过去了,只是……” 说到这儿,他一顿。 后面的话,安翎郡主也能猜出来。 这次的伤还没养好。 下一次行刑的日期将至。 叶朝媚实在想不明白。 沈惊游是知道抗旨的下场,也知道这十二道刑罚是最轻的惩罚,可他为何还要那般? 见应槐要走,她下意识拽住了对方的胳膊。 少女的手指又细又长,白得像一块冷玉,应槐步子一顿,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郡主,还有何事?” 他态度恭敬,不着痕迹地移开手臂,与安翎郡主分开。 这些天,因为沈蹊的事,她也来来回回缠着应槐不知道多少遭。她狂热地像是一捆烧不尽的火,应槐却是个直愣愣的,不知道如何回应安翎,只知道躲着。 叶朝媚未曾留意身侧男子面上的神色,正欲出声,忽然,从帐子里面走出来一道靓影。 少女一袭粉白色的衣裙,低着头,双颊上的烫意驱之不去。走出帐时,她下意识地将衣领子往上提了提,遮挡住脖颈上的印痕。 见了她,叶朝媚敏锐地眯起眼眸。 想起今早的事情,忽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指着兰芙蕖,问应槐: “沈惊游抗旨,是不是,为了她?” 果不其然,闻言,应槐面色微微一顿,脸上终于有了难色。 另一边,兰芙蕖也一脸迷茫,朝着二人望了过来。 第36章 036(一更) 叶朝媚的声音并不大。 兰芙蕖只看着,安翎郡主不知为何突然与应槐纠缠在了一起。 两个人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的。 不知在说些什么。 兰芙蕖望过去,恰好对上二人视线。 几乎是一瞬间,安翎郡主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所有线索串联都起来,而这线的源头…… 果然是她。 竟然是她。 叶朝媚气血直往上涌。 沈惊游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女人,竟连性命都不顾了,公然违抗圣旨?! 他是疯了么?!! 叶朝媚的目光中不自觉带了些愠意,这引得兰芙蕖微微一怔,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恼了郡主。 她方欲问出声,就见应槐快步上前,将安翎胳膊拽住。 “郡主!” 应小将军眉头紧锁,面露难色。 应槐着实不太会说话,于他而言,能用武力解决的,就绝不多费口舌。从前他跟着沈蹊,向来都是直来直去地闯荡,如今面前突然多了两个女人,他实在是束手无策。 一个是喜欢主子的女人,另一个,是主子喜欢的女人。 叶朝媚被他拽住,话生生噎在嘴边。 安翎就这样看着一脸纯净的兰芙蕖,看着她清澈的美目,看着她红肿的唇角。 安翎承认,自己现在心里确实很不是滋味,但她的难过竟大于了愤怒与嫉妒,她并没有太妒忌兰芙蕖,只是觉得愤恨。 愤恨沈蹊,那自己的命去开玩笑。 兰芙蕖也看着叶朝媚。 她也知晓,安翎郡主是喜欢沈惊游的,但她却并不觉得郡主碍眼。她甚至十分欣赏眼前这个一身灼衣、银枪红缨的女子,兰芙蕖欣赏她英气、洒脱、勇敢,对方的身上有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豪气。 兰芙蕖在心底里,将安翎当成了一个大姐姐。 一个英姿飒爽的、值得信赖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姐姐。 比如现在—— 安翎郡主执着枪,瞪她: “兰芙蕖,你过来,本郡主问你一件事。” 她看了眼安翎身后欲言又止的应槐,乖乖走上前。 “我听闻,你将沈惊游给你的金疮药,送给了兰旭?” 兰芙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问这个。 她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闻言,叶朝媚似乎更生气了。 她的凤眸与沈蹊一样狭长,日影斑驳而落,她眼底亦有情绪。 “你把沈蹊给你的药,就这样送给了兰旭?” “兄长他受了伤,医馆没有金疮药,我便将药给他了。” “你把药给了兰旭,沈蹊他用什么,你可知——” 应槐赶忙重重咳嗽一声。 这道咳嗽声,提醒叶朝媚止住了话头,可即便如此,兰芙蕖仍是敏锐道: “可知什么,沈蹊他怎么了?” 沈蹊他为了你,要受昭刑间那十二道酷刑。 叶朝媚在心中恨铁不成钢地道。 她先是看了眼身侧的应将军,而后又睨向兰芙蕖。红衣少女眼中似有不满,片刻,安翎闷声: “沈蹊他也受伤了。” 兰芙蕖的右眼皮跳了跳。 “兰芙蕖,”叶朝媚道,“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挺讨厌你的。虽说本郡主也随身带了金疮药、沈蹊那儿肯定也会备药,但你给他的,总归是和别人给的不一样。” “他与兰子初都受了伤,你却将他给你的药送给了你兄长。我要是他,该有多伤心,若是我再心眼小些,连杀了你兄长的心都有了。” 兰芙蕖忽然想起来,驻谷关那一晚。 她闯进沈蹊的房间,看见他敞开的衣衫下,腹部那一道长长的伤疤。 这么深。 一定很疼吧。 “对不起,”兰芙蕖低下头,声音很轻,目光也微微颤动,“我不知道他也受伤了。他……伤得如何,是怎么伤的?” 应槐提心吊胆地看了安翎郡主一眼。 沈蹊不希望让兰芙蕖知晓,他为了她,违逆圣上。 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昭刑间那“十二关”。 用沈惊游的话说。 兰芙蕖本来就爱哭,若是她知晓了,自己就更舍不得去受剩下的刑罚了。 叶朝媚顿了顿。 “他……军营里练枪练的,习武之人,多多少少都会受些伤。哎呀,你别问了,反正他伤得不轻。你与本郡主来,我平日会在身上备些药材,帐中还有金疮药,你拿着去给沈蹊送过去。” 言罢,兰芙蕖看着对方又转过头,扬起下巴对应槐凶巴巴道: “你,不许告诉沈惊游。” 应小将军乖乖“噢”了声。 安翎这才满意,提着枪,大步往外走。 兰芙蕖赶忙跟上她的步子。 她低垂着眼,日光簌簌而落,坠在她浓密的睫羽上。这一路,兰芙蕖忍不住回想先前与沈蹊独处的每一个画面。 他的面色确实不好,尤其是昨日,声音还有些虚弱。 夜里回帐,一直靠着桌子,低着头喝水。 问他话,他似乎也很疲惫,半答不答的。 他受伤了。 为何不与她说? 为何要骗她,说是水土不服? 正出着神,安翎突然停下脚步,兰芙蕖又一头撞了上去。 “对、对不起。” 她看上去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 眼底隐隐有着自责与不安。 见她眸中一片柔软,叶朝媚也心软了几分,可她嘴上仍嘀咕道: “真是个小拖油瓶。” 安翎郡主取了一瓶金疮药,递给她。 兰芙蕖却有些犹豫。 “怎么了?” 兰芙蕖问:“沈蹊他如今,人在何处?” 安翎如实答:“他此刻一般在练兵,你去他帐里也寻不到他。等晚些吧,晚些时候你再过去,将金疮药送给他。” 她此时过去寻他,便是耽误他练兵。 兰芙蕖略一思忖,忽然又道:“郡主,你说平日会在身上备些药材,您可有备着龙骨与血蝎?” 叶朝媚:“有是有,你要这两味药做什么?” “我……略懂些医术,想趁着这些时间,给他再做瓶金疮药还回去。昨日我去医馆,馆里就缺了这两味药材,不过您放心,这两味药材昂贵,我将我身上的东西抵押给您。” 她取下一对耳环。 而后又将手镯小心翼翼地取下来。 “剩下的,等我日后慢慢攒,我给您立个字据,一定会还给您。” 兰芙蕖不想借花献佛,再借着安翎郡主的东西、送给沈蹊。 闻言,叶朝媚十分惊讶:“你还会做金疮药?” “嗯,先前在驻谷关略学过一点医术,姨娘总是病着,久病就成医了。” 说这话时,兰芙蕖的声音很轻,面色也很平淡。 好似驻谷关里遇见的人、发生的事、历经过的厄难。 都已归入漫漫前尘了。 叶朝媚回过神,只拿了她的手镯。 兰芙蕖赶忙道:“这镯子不值钱,郡主,您多拿些。” “说你笨你还真笨,哪有上赶着往别人怀里送东西的,”叶朝媚用镯子轻轻敲了下她的头,“好了,本郡主就喜欢这一只镯子,其他的都看不上。我去给你取龙骨和血蝎,刚好今日本郡主空着,跟你学学如何做这金疮药。” 她们二人从医馆买了剩下的药材。 龙骨、血蝎,还有乳香、没药、香白芷……总共七八种药材,于碗中捣碎、研磨成细粉。 再然后过筛。 兰芙蕖力气小,捣龙骨的时候很费劲。 叶朝媚“唰”地一下拔出长刀,将其切了个稀碎,在少女倾慕的目光之下,扬着下巴、颇为骄傲地将龙骨捣成兰芙蕖想要的样子。 “喏,小拖油瓶。” 兰芙蕖欢喜地接过,甜甜到了声谢。 看着少女唇边的小梨涡,叶朝媚不自然地别开脸去。 这小姑娘,真是甜得让人腻得慌。 受不了。 叶朝媚想不明白。 沈惊游这么爷们的一个人,竟喜欢小芙蕖这么软的小女郎。 她坐在一边,瞧着兰芙蕖半挽起袖子,认真地过筛。 她的袖口向上翻着,露出一小截纤细洁白的手臂。少女安静地垂着眼眸,日影斜斜落下,她鬓角边也垂下一缕秀气的碎发。 “兰芙蕖。” 坐在一侧的安翎忽然道,“其实……我有点嫉妒你。” “沈蹊他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你可能都意识不到他究竟有多在乎你。” 叶朝媚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 正在研磨药粉的兰芙蕖手上动作一停,直起身子,有些茫然地望了过来。 “喂,”对方唤了她一声,“小芙蕖,你一定要对沈蹊好,听见了没有?” 虽不知道安翎郡主为何突然这么说。 兰芙蕖还是低着头,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不过你也不要掉以轻心,本郡主可是会与你公平竞争的,总有一日,我会让沈惊游也发现本郡主的好。到时候——” “到时候什么?” “到时候,他就会教我鞭子了,嘿嘿。” 兰芙蕖勾唇,轻笑了声。 “我这就让他去教您鞭子。” “我才不要你去跟他说,你这是施舍。” 叶朝媚从桌子上跳下来,“我要让沈惊游亲眼发现,本郡主到底有多好。” 兰芙蕖分完了筛。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装药,一边抿着唇浅笑应和:“郡主您一直很好。” “我要让他清楚,我叶朝媚,比兰芙蕖好上百倍千倍万倍。他沈惊游不喜欢我,真是瞎了他的狗眼——呃,我也不是要骂你啊……” 少女将袖口轻轻放下来。 兰芙蕖的手指极白,捻着药瓶收好。 闻言,她又笑了笑,没吭声。眼见天色不早,沈蹊应该是要回军帐了。 她和安翎两个人,一路边说边笑,在帐前等了一会儿,不过片刻,便远远地看见一道身形。 来者身形颀长,并没有穿银盔,而是披了一件袍。 见了兰芙蕖,沈蹊有些意外,亦有些惊喜。 他垂下小扇一般的眼睫,稍一伸手,小姑娘立马迎了上去。 “等我多久了?” 兰芙蕖看了一眼立在帐外的安翎郡主,叶朝媚道:“你们好好聊,我就不进去了。” 下一刻,兰芙蕖就被沈蹊牵着,乖乖回了军帐。 “也不久,我与郡主姐姐在外面刚聊了一会儿,你就回来了。” “郡主姐姐?” 沈蹊回味了片刻,忍不住笑,“你与她,怎么这般熟络了。” “她是个好人,性子又好,旁人自然喜欢与她亲近些,”她垂下脸,将袖子中的小药瓶取出来,“我今日来,是给你送这个。” 沈蹊耷拉着眼皮看了药瓶一眼,而后将其接过。 “金疮药?” 他有些讶异。 “嗯,”少女点头,诚恳道,“沈蹊,我不知晓……你也受了伤,这药是我与郡主姐姐一起做的,还给你。” 男人面色微动。 他低下头,也看着身前之人素白干净的面庞,眼底隐隐有笑意滋生。他的笑容也与她一般,很浅,很淡,但兰芙蕖知道,沈蹊如今是高兴的。 很高兴,很高兴。 “我听郡主说,你受伤了,你伤哪儿了,要不要我替你涂——” 沈蹊眸光忽然闪了闪。 他攥着药瓶,下意识想躲:“不必……” 兰芙蕖以为他在羞躁。 她亦十分羞躁,整张脸也在一瞬间涨得通红。她心想,既然沈蹊脸上没有伤,那这伤应该是在身上,如此思量着,她的手指下意识揪了揪沈蹊的衣带…… 他腰上一沉。 几乎是同时,沈蹊的眼眸与呼吸亦是一沉。他垂下眼,看着小姑娘红着脸,又羞又怯地颤抖着细软的手指头,将他的衣带子“唰”地一声扯了开。 他无奈,低叹一声。 亦几乎是同时—— 男人一伸手,轻而易举地将身前少女拦腰抱起。她不备,整个人一下挂在对方身上,那人的声息落了下来。 “兰芙蕖,”沈蹊抱着她,咬牙切齿,“大白天的就脱本将的衣裳,你是不是在找死啊?” 第37章 037(二更) 她像壁虎一样挂在沈蹊身上。 闻言,惊恐地瞪大双眼。 沈蹊的力气出奇地大,即便是受着伤,他仍能轻而易举地将小芙蕖整个人抱起来。 抱着她,往床那边走。 兰芙蕖被他此举吓得直挥胳膊。 “我没有、没有故意要扯你衣带,郡主姐姐说你受伤了,我想给你上药……” 沈蹊停下动作。 然二人已来到了床边,对方索性便将她放在床上,兰芙蕖吓得手掌撑了撑床板,一动也不敢动。 沈蹊站在床边。 他垂下浓密的眼睫,问:“叶朝媚都与你说什么了?” 兰芙蕖误解了他的意思。 她回想起将才一路上,安翎郡主同自己说的话。 她说…… 沈蹊很喜欢她。 一想到这儿,她愈发感到情怯。 沈蹊本想问,叶朝媚有没有跟她说他因为抗旨而受刑的事。 一低下头,却见小姑娘亦低垂着眼帘,面上是藏不住的羞怯,渐渐在她的双颊染上了一层绯色。 她小声:“安翎郡主说,你很喜欢我。” 小姑娘的声音又软又柔,音底轻微发着颤,似乎说出这句话,让她很难为情。 果不其然,沈惊游一愣。 兰芙蕖继续轻声:“她还说,要我对你好一些……” 男人坐到榻上来。 “好一些?” 沈蹊回过神思,坐在她面前,瞧着她。 只见少女微低着面庞,有光斜斜地照在她脸上。她乌发披肩,纯情得不成样子。 像只小鹿,又像只小白兔。 沈蹊不免生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 他凑近些,温热的吐息扑在兰芙蕖脸上。 “她说,要你如何对我好一些呀?” 对方的声音又低又沉,腔调里含着笑。 听得兰芙蕖十分紧张。 她敛目垂容,耳畔又响起叶朝媚的声音。 ——沈蹊喜欢你,那你呢,你喜欢他吗?兰芙蕖呀,你可真是一根筋,你今早不是还与他亲近了么?他与你亲.热时,你反感吗,你排斥吗? ——不排斥,那就是喜欢。 ——喜欢一个人,就要多与他亲近。 ——我要是你,我早就把沈蹊的嘴亲烂了。 她闭上眼睛。 “郡主说……要我与你多亲近。” 沈蹊低低笑了声。 他低下头,手指挑开少女的衣领,目光一路沿下,看着她雪白脖颈上的绯痕。紧接着,便是精致的锁骨,再往下些……枝桠上春色饱满。 艳丽得不成样子。 沈蹊喉舌生涩。 他眸光垂下,目光缱绻旖旎,低沉道:“亲近么?” 小白兔不敢看他。 沈蹊的手摸了上来。兰芙蕖肩膀一抖,下意识地抬起下巴,方一仰面,唇就被人吻住。她只轻轻“呜”了一声,剩下的话就被对方吞入口腹中。 少女面上,红云旖旎。 她原以为沈蹊所言的“亲近”,只是动动嘴,她也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对方会突然上手。他像是忍了许久,所有的情绪都在一瞬间到达了极点,他虽然隔着衣裳,却能让兰芙蕖感受到对方宽大的、厚实的掌心。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心上的茧。 兰芙蕖的一颗心也在这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躲?” 沈蹊有些讶异,声音沉沉落在她耳边。 想躲。 兰芙蕖在心中无声道,她躲不开。 太突如其来了。 但她……好像并不感到排斥。 她没有一丝一毫地反感,甚至觉得被他托得整个身子都软下去——因为这种反应,兰芙蕖感到几分廉耻感。她从小学得的女戒等书,从没有教她这般,在成婚之前就与外男如此亲密。 没有教她将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如此任人拿捏。 可廉耻感之外。 兰芙蕖竟感受到几分,前所未有的叛逆之感。这叛逆感竟让她隐隐感到些畅快,感到先前从未感受过的舒爽。 她闭上眼睛。 “沈蹊,你……是为我受的伤吗?” 她的声音亦随着对方的动作,轻轻颤抖。 “问这个做什么?” 兰芙蕖睁开眼。 “那让我看看伤,好不好?” “会吓到你。” “我不害怕。” 沈蹊的手缓缓收紧,引得她又吐出一口气,感觉到自己那一片温香酥玉快要在他指间溢出来。 与此同时,少女更是红着脸低下头,她看着沈蹊的手,更觉得羞怯,索性直接将头偏到另一边去,咬着唇不看他。 半晌,她道:“沈蹊,够了。” 又是一个吻。 “真的要看么?” 沈蹊问她。 他又换了一只。 “那也给我看看。” 兰芙蕖一怔,纯情如她,也立马反应过来沈蹊要看什么。 她立马涨红了脸:“不、不可以!” “我给你看我的,你也给我看你的,我们交换,好不好?” 沈蹊仿佛受用极了她现在这一副模样,心情大好地勾起唇角,正说着,就要扯衣带。 兰芙蕖慌忙拦住他,被吓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不看了,不看了,我不看你的伤了……” 见她快要哭了,沈蹊这才罢手。 只见小姑娘红着脸和眼,又羞又怯,整个人像一块烫熟了的兔子。她也是思量少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眼前这个混.蛋占了便宜,直接将一侧的药瓶夺过来,扔到沈蹊怀里。 而后一股脑跑出帐子。 帐外,天色将晚。 她躲在军帐外的木墩旁,听着不远处的练兵声,一颗心一直怦怦跳个不停。 她蹲下来,半晌又站起,绕着木墩打转。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口气。 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蹲下站起、呼气吐气,兰芙蕖的心神仍不能平静。她拾起来一个小木棍,在帐外沙地上一笔一划地写: ——沈惊游,大坏蛋。 就知道欺负她的大坏蛋。 骂完了,又觉得不解气,恶狠狠地在那三个字上跺了几脚。 “在骂谁呢?” 身后陡然传来一声轻笑。 吓得兰芙蕖丢了木棍,用脚将那六个字踢花了。 “没、没骂谁。” 沈蹊歪了歪脑袋,绕开兰芙蕖的身子,辨认着: “让我看看,沈惊游——大——” 他阿嚏打了个喷嚏。 趁着这一瞬,她赶忙将剩下两个字踢了个稀巴烂。 “沈惊游,大好人。” 兰芙蕖一字一字,正经道,只是小拇指却在暗处不受控制地勾了勾。 就是这个小动作,让她一说谎,就能被沈蹊发现。 对方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紧接着,他一弯腰,拾起地上那根木棍,在沙地上快速写下: ——兰芙蕖,小笨蛋。 她瞅着,急了:“我没骂你,你怎么还骂我呢?” “好,你没骂我,骂我的是小狗。” 他用脚将“笨蛋”那两个字踩花,又快速补了两个字: ——兰芙蕖,小狗狗。 “那我也要骂你,我要写你是大猪,大猪猪!” 沈蹊笑着拦腰将她抱住,“不许写。” “你放开我——” “兰小狗,不许写。” 他伸出手,挠向少女腰窝,挠得兰芙蕖止不住地咯咯笑。她边笑边气,声音也忍不住大了些:“沈蹊,你不许骂我。” “你别挠我,也不许骂我是狗,要不然、要不然我就咬你。” 沈蹊:“你咬我我就亲你,看咱俩谁嘴快。” 兰芙蕖被他气得没法儿。 就在二人打闹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将士们整齐嘹亮的歌声。兰芙蕖终于停下反抗,转过头,边喘着气边问: “他们在做什么?” “今天是小年,”沈蹊道,“他们在唱歌,一起过小年。” “小年?” “嗯,”对方的声音慢了下来,“在北疆只过小年,不过新年。因为新年是和家人团聚的日子,而在这里的将士,已经有许久未见过家人,甚至有的妻儿已经因为战争而死。” “走了,小狗,”沈蹊牵过她的手,“过小年,他们都包了饺子,带你去吃肉。” 走过去时,几个将士正围坐在一起唠着家常。 一见到沈惊游,几个人连忙让出位置来。 “将军。” 兰芙蕖也被他牵着,拘谨地坐下来。 “将军,将士们到底何时能吃上您的喜酒。” 几人围坐于篝火之前,打着趣。 沈蹊笑了笑,转过头看了兰芙蕖一眼,只见少女脸庞低着,极为腼腆。 “哎,不是说你小子的老相好吗,怎么又打起岔来了。” 一提到□□,兰芙蕖有些感兴趣,也坐在篝火前,边吃饺子边听他们讲。 忽然,一人的话让她十分熟悉。 湖春村,家里排行第五,幼时曾定过一门娃娃亲事。 不过他说着说着,话头却转向了另一个女子。 将士道:“我去年在清凤城,遇见了个极貌美的小姑娘,与她成了婚,后面又被派遣到北疆。我记得我走之前,她刚怀了三个月的身孕,等过了几年呀,这仗打完了,我回去的时候就是老婆孩子都有咯!” 兰芙蕖愣了愣。 下意识问道:“你可是姓郝?” 郝小五。 是冬香嘴里那个“会来驻谷关救我”的五哥哥。 对方不明所以:“是啊。” “那……” 兰芙蕖不死心,试探性地问,“你可还记得冬香?” 郝小五也一愣。 他扭过头去,脸上的神色却出卖了她。 沈蹊见状,便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没有。” 她低下头,苍白无力地勾了勾唇,“沈蹊,你们这儿有烟花吗,我想看烟花。” 沈蹊刚准备说没有。 一转头,却看见她那样一张失魂落魄的脸。 突然间,她有些沉默。 兰芙蕖想起来,驻谷关的冬香。 “五哥哥知道我在这里,等他达官显贵之后,一定会来找冬香的。” “他说过,会娶我,他这辈子只要我一个。我要在这里等他,也许明年春天、也许后年春天,他就骑着马,带着他的长剑,过来接我回家。” 正在失神。 沈惊游勾起她的手,温柔道:“走,我带你去看烟花。” 她回过神思。 凝望向身侧,这暝黑夜色里,男人俊俏的侧脸,和挺拔的身姿。 兰芙蕖忽然很想问。 这些年,他有找过自己吗? 第38章 038 兰芙蕖想起来冬香。 那个满心期待、想着五哥哥回来驻谷关救她的小姑娘。 她与冬香算不上太熟络。 只知道对方是个白白净净、性子温和、不争不抢的小姑娘。 冬香的胆子比她的还小,声音也软软的,带了些南方口音。 是个地地道道的小渔洲姑娘。 她没有见过多少世面,心思也很单纯,唯一的念想便是她的五哥哥。 每次提到郝小五,冬香都是一脸幸福,她讲她与五哥哥的小时候,两个人出生在同一条巷子。她乖顺、安静,郝小五却喜欢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总归是个调皮捣蛋、静不下来的。 “虽然爹娘总是说他,可我知道,五哥哥他本性不坏。” 冬香唇边洋溢着恬淡的微笑。 “我们幼时定情,他还亲过我……嘿嘿,五哥哥说过,亲过我,就会对我负责,他要喜欢我一辈子。” 一辈子。 驻谷关南院里,听着冬香的话,兰芙蕖莫名想起了另一个少年。 而如今,那少年正立在自己身侧。 褪去一身稚嫩,已然是令人敬畏的翩翩郎君。 兰芙蕖侧过头,嘴唇微动,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想起来安翎郡主说的:沈蹊他很喜欢很喜欢你。 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欢你。 正出神,手腕忽然被人一捉紧。 眼前竟满是梅树。 “这是……” 兰芙蕖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朵朵腊梅挂在枝头,梅红的花瓣恣意盛开。梅树虽不多,花瓣却开得十分饱满,夜色倾洒下来,花树随着寒风,轻轻摇曳。 只一晃动。 便有花瓣飞雪簌簌而落。 沈蹊牵着她,在梅树前停下步子。 “北疆地处荒凉,此处还能有梅树存活,实属不易。只是梅树着实少了些,不知道待会儿效果如何。” 闻言,兰芙蕖疑惑道:“什么效果?” 话音刚落。 沈蹊忽然拔出剑,长剑泠泠,在月下闪着逼仄的光芒。周遭顿时生气一股寒气,少女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睁睁见着—— 剑气劈向梅树,宛若狂风刮过,枝条弯折,枝桠上的玉梅被这飓风劈得炸开! “小芙蕖。” 沈蹊缓缓收回长剑,转过头对她笑,“看,烟花雨。” 梅花如烟花一般,在夜空中绽放。 纷纷扬扬的花雨下,少女仰起脸,痴怔地看着这一场烟花盛放。有些花瓣上还挂着珠雪,在夜空中急旋、飘舞一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 坠在兰芙蕖的眼睫、唇角、衣肩。 她仰着头,映入沈蹊一双眼。 男人披着玄黑色的氅,将长剑又束回腰间。他眉眼里含着些笑,动作更是行云流水,点点碎光撒下,落入沈蹊温柔的眼眸中。 风声,落花声,心跳声。 拂得她呼吸滞了滞,鸦睫轻颤。 烟花雨声势浩大。 她的心跳亦是怦怦不止。 粉嫩的花瓣亦落在沈蹊氅衣上。 他伸手,将衣肩上的花瓣拂去。 “如今找不到烟花,就先以此替代了。” 沈蹊慢悠悠地垂下眼皮,看着她面上的喜色,唇角亦翘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须臾,他柔声—— “小芙蕖,小年快乐。” 男人声音缓缓,浓情氤氲在无边夜色里。 兰芙蕖抬起眼帘。 “蹊哥哥,”她也笑,声音甜得快要淬出水来,“你也是。” ——兰芙蕖,沈惊游。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这是二人第一次过新年时,沈惊游在河灯上一笔一划写下的。 兰芙蕖自然不知道。 在自己与沈蹊未曾相见的这些年岁里,他是如何的不如愿。 另一侧—— 听见将士们的歌声,安翎好奇地循声而来。 没走多远,就撞上应槐,和梅花雨里的沈、兰二人。 与沈兰二人不同,应槐远远地站在一片月影里,听见脚步声,他转眼望了过来。 “郡主。” 男子一身笔挺的劲装。 叶朝媚目光落在沈蹊身上。 “他们两个在做什么呢?” “噢,主子说兰姑娘想看烟花,又一时找不到烟花,便为兰姑娘下了这场梅花雨。” 以梅花为烟花。 叶朝媚忍不住抿抿唇。 “他们两个还真是腻歪。” 闻言,应槐未敢吱声,只站在一边,望向这一场梅花纷纷。 实际上,他不太懂安翎郡主对主子、对兰姑娘的感情,在应槐的印象里,安翎郡主是对主子芳心暗许的,可为何如今瞧着她面上,竟未有半分恼怒? 她嘴上虽是嫌弃着的,可眉眼里却隐隐有着几分向往。 应槐不懂。 他不懂感情,也不懂女人。 半晌,耳侧忽然飘来轻轻一声: “若是能有人也为我准备一场这样的烟花,那该有多好啊……” …… 是夜。 兰芙蕖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死去的冬香,一脸哀色地站在自己身前。 对方眉目婉婉,眸底凝结着驱之不散的愁思,发髻微盘着,有青丝自少女颊侧滑下。 冬香唤她,芙蕖姐姐。 那丫头穿得仍是那件鹅黄色的、单薄的衫,站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打着抖问她,听说芙蕖姐姐去了北疆,有没有看见她的五哥哥。 兰芙蕖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该回答她什么呢? 告诉她,郝小五已有了妻儿,将幼时的青梅全忘了。还是骗她,小五哥哥一直都惦念着你,你继续等下去。 兰芙蕖张了张嘴唇,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见状,冬香一愣神,似乎明白了什么,低低啜泣出声。 “我明白了,芙蕖姐姐,你不用告诉我了。” 冬香边流泪,边问: “芙蕖姐姐,是你儿时喜欢的哥哥把你救出驻谷关的么?” “我在下面听说,有人找到你了,把你和清荷姐姐都从那个鬼地方救出来了。真好啊,大家都逃出来了,都过上好日子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 “真好……有人惦记着你、想着你……” 此话听得兰芙蕖一阵揪心,她忍不住安慰道:“其实也有人想着你——” “芙蕖姐姐,”冬香笑了,笑容很苍白无力,“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不是所有人都是沈哥哥。”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轻到最后,兰芙蕖的梦境里,只剩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芙蕖姐姐,若是他问起我,就说……我过得很好,已经嫁人生子,叫他不必来寻我……” 翌日醒来时,兰芙蕖眼睫微湿。 她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身,远远地便听到帐子外的练兵之声,回想起方才梦里的场景,不由得思绪万千。 梦里,冬香问她,是不是男人只要得了势,都会变。 曾经的海誓山盟,都幻化成过往云烟。 她想起来昨夜。 花雨下,沈蹊眸光澄澈清明,对她亦是如小时候那般温柔。幼时在青衣巷里,只要她多看了什么东西一眼,第二天那东西准会出现在她的院子里、桌屉里。而昨日,她无心的一句感慨,对方竟拉着她跑了好远,为她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梅花雨。 沈惊游,他不会变吗? 兰芙蕖正在出神。 二姐忽然慌慌张张地闯进来。 “三妹!三妹——” 她也像是刚醒,头发还没梳好,就冒冒失失地跑过来。 此番惊慌失措,让兰芙蕖也骇了一骇,她坐直身子,问:“怎么了二姐,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兰清荷的话头还未捋直。 她头上戴着的步摇一阵晃荡。 “三妹,你可有听说,今早还未入卯时,不知从哪儿突然来了一大堆人、闯入了兄长的帐子。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头、寻了个什么由头,竟将兄长给抓走了。” “将兄长带走了?” “是啊,我也是今早醒来才听到,那群人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将兄长抓了,也不知捉到哪儿去。兄长那般文弱的一个人,会不会受他们的欺负啊,他身上的伤还未好……” 二姐道,声音里满是惊慌: “那些人穿着银盔,定是沈惊游的人。” 在北疆,未得沈惊游授意,旁人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抓人。 “沈蹊?” 兰芙蕖微微蹙眉,“沈蹊他为何要抓兄长?” “我也不清楚。” 二姐扶着她从床上起来,手脚发抖,吓得快要哭了,“听闻他们还是昭刑间的人,兄长那样的人,想必是不会犯出什么错事的,定是其中有误会、让沈蹊冤枉了他。可是昭刑间……北疆那所跟地狱一般审讯犯人的地方,三妹,他们会不会对兄长动刑啊……” 兰芙蕖闻言,匆匆洗漱一番,一边披着氅衣、一边安慰姐姐。 “二姐,你先莫着急,我去找一趟沈蹊。你现在帐子里面等我,外面雪下大了,你莫要着了凉。” 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顺手将氅衣领带打了个蝴蝶结。 换好鞋子、撑着伞,走入这一袭风雪中。 北疆的雪通常都下得很大、很急。只是昨天这一夜,地上已积了厚实的一层雪。狂风呼啸,兰芙蕖眯着眼睛、艰难地撑着伞。 每走一步,脚便深深地陷入雪里。 来到沈蹊军帐前。 帐内无人,不知他是不是在昭刑间。 兰芙蕖也听过昭刑间的传闻。 这是北疆最大的牢狱,狱中刑罚残暴不仁,其手段之残酷,甚至可以令大理寺望尘莫及。 除去常规审讯犯人的刑具,昭刑间还设有“十二关”,也就是所谓的地牢、水牢、火牢各四关。 地牢第一关,乃鞭刑。 盐桶、油桶、烫熟的铁器……每一种刑具,都会让犯人多感到一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兰芙蕖想知道。 兄长他究竟犯了什么错,才落在昭刑间那些人的手上。 正思量着,不远处雪影上一道人形。 那人撑着伞,雪白的氅衣上,隐隐有血迹。 第39章 039(一更) 兰芙蕖凝望着那人。 他步履缓缓,将伞压得有些低,伞面盖住了他的眉眼,露出那极薄的下唇。 腰间芙蕖玉坠轻叩着宝剑,伴着步子,传来沙沙踏雪之声。 见了兰芙蕖,沈蹊将伞撑高了些,终于露出一双淡漠的眉眼。 她仰着脸,雪粒子从空中落下,砸在少女眼睫处。 望向他时,兰芙蕖的声音不自觉发了些抖: “沈蹊……你从哪儿回来的?” 男人立在身前,面色似乎有些疲倦,望向她时,原本冰冷的眸底终于有了分柔意。 他平淡道:“昭刑间。” 说这话时,恰有一道冷风拂过,吹得他衣摆微动,其上的血迹愈发惹人注目。 沈蹊见她盯着那血迹发愣,伸手将衣摆往后撩了撩,垂眸道: “今早审讯了几个犯人,我身上不干净,进去换件衣裳。” 说罢,便要掀开军帐一角。 兰芙蕖转身,攥住他的袖。 “怎么了?” 沈蹊停下步子,垂眼时,眸底有幽暗不明的光。 他撑着伞,伞面被寒风刮得微倾,男子回过头,瞧向她置于自己袖口处的手。 兰芙蕖手指泛冷。 方才看见沈蹊身上那一滩血,她便觉得不妙。又听闻沈蹊是从昭刑间来,心中想法愈发剧烈。她见对方面色隐隐有些不大对劲,便试探道: “沈蹊,我的兄长,今天早晨被人带走了。” “有人看到,是昭刑间的人。” “兰芙蕖。” 他弯下腰,手指轻柔抚过少女鬓角,将她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再问了。” 他袖袍中有暗香盈动,比梅花上的碎雪还要清冷。 兰芙蕖一愣,低低地“噢”了一声。 见她这般,沈蹊似乎也是不忍,他眉睫微动,将她带入军帐。 帐内燃着暖炭,没一会儿,就将身上烤得暖意融融。 对方背对着她,将沾了血的外袍脱下。兰芙蕖也赶忙转过身,只听着一阵窸窣之声,片刻,他无奈道: “呆站着做什么,坐下来。” 少女又“噢”了声。 她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她的手指熨帖,指尖泛着淡淡的粉白色,如此乖巧规矩,倒看得沈蹊一阵笑。男子眉眼又温和几分,走过来时,带了一尾清风。 即便是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那块芙蕖玉坠,仍然佩在他腰间。 沈蹊弯下身,轻轻勾了勾少女的手指。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昨日夜里,有人趁着将士们都在过小年,在北灶以北的树林里与义邙人接头。所幸我们的人发现得及时,才没有让他将军中情报传去义邙。昨天深夜与今早,抓了几个可疑之人,其中,就有你兄长。” 兰芙蕖抬起乌眸,似懂非懂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一愣神,继而蹙起秀眉。 “兄长?” 她震惊道,“你是说,兄长他与义邙人接头,他是敌国的奸细?” 沈蹊颔首:“暂且还未下定论,不过昨日深夜,兰子初确实去了灶间北边的小树林。” “兄长先前便经常宿在北灶,许是落下了什么东西,昨夜回去取了。” 男人低下眼睫,听她继续道。 “或是……有什么误会与巧合,沈蹊,你了解我兄长的秉性,他是绝不会做出这等通敌叛国之事的。” 兰芙蕖了解兄长,他是被爹爹一手带大的,与爹爹的性子一样,都洁雅得高傲不堪。她相信兄长不会通敌叛国,亦如同她相信当年父亲没有贪赃枉法,其中定有冤情。 然,沈蹊仅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但愿如此。” 他似乎不是很相信她的兄长。 回想起沈惊游衣袍上的血迹,她有些心急。 忍不住道:“那你们……这是将他关在昭刑间了么,你们会对他怎么样,会用刑吗?” “我听说昭刑间里面,设有赫赫有名的‘十二关’,对于那些不听话、或是犯了重罪的犯人,都会施以地牢、水牢、火牢之刑……” “你也知道‘十二关’?” 沈蹊的眸光微动,声音轻得让人听不出来其中情绪。 “当然了,”一想到这些,兰芙蕖面色亦是微白,似乎是在害怕,“我听闻,那地牢里面有狼,水牢里面还有蛇呢,火牢更是能将人炙烤得熟透了,凡是进去之人,都没有能活着出来的。这‘十二关’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真是好生残忍……” 说完,兰芙蕖才发现,对方一双乌眸沉沉,正定定地瞧着自己。 她赶忙解释道: “我、我不是说你心狠手辣。” 沈蹊扯扯唇角,无声笑了笑。 香炭冒着细烟,徐徐往上翻卷,男人一双瞑黑的眸中,亦是有情愫涌动。 帐角未阖,有粼粼光晕落在他白皙的面上,小扇似的眉睫翕然垂落,他眼睑处有淡淡的翳影。 垂下的睫羽掩住了男人的情绪。 他抿着唇线,那笑意并未从凉薄的唇蔓延上眼眸。兰芙蕖只觉得他眸光幽深而晦涩,他似乎在隐藏着什么情绪,又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冲动。 少女就这般,小心翼翼地凝望他片刻,终于,男人若有若无一声叹。 “小芙蕖,”沈蹊慢悠悠地道,“过来。” 此时此刻,她不敢违抗,只得乖乖迎上去。 他沉吟:“你也觉得,我心狠手辣么?” 她眼中是有惧意的。 然而,这惧意却与她先前面对柳玄霜时大有不同。 面对柳玄霜,她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齿,一双眸里也透露着些倔强。而如今,沈蹊定定瞧着她,望入少女的眼底——除去这一层惧怕,他竟能从她的眼中瞧见,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担忧。 忧虑,关切,提心吊胆。 她在怕他,会伤了兰旭。 沈惊游一阵沉默。 男人抿着唇,面庞被帐外的飞雪映衬得极白。 兰芙蕖仰起脸看着他,只觉得他凤眸美艳,神色却有几分恹恹。他像是受了什么累,脸上气色看起来很不好,身上还有这血腥之气。 方才,他都是寡言。 沈蹊低下头,懒懒地探了探手,小芙蕖立马将自己的手放在对方掌心。男人把玩着她的手指,轻声: “我今早去审讯了几个犯人,昨日那些人,我并未将他们关到昭刑间,我也还未来得及对兰旭动刑。”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莫名有些低弱。 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今早并未审兰旭,而是去了十二关,在叶朝媚的监看下,受了一道刑罚。 先前的鞭刑未愈,他受罚的过程是痛苦且漫长的。 方一受完罚,应槐便道北边小树林出了事。 沈蹊挑了件宽松的氅衣,匆匆赶过去,背上疼痛难耐,他只审了几个人,便先让应槐将剩下的先关在牢狱中。 择日再审。 他刚一转身,就看见同样被手下押来的兰子初。 对方亦是一袭雪氅,身形在寒风中愈显萧瑟瘦弱。见沈蹊此番形态,兰旭一愣神,还未出声,便被手下押入狱。 沈惊游眉目轻缓,捏着身前少女的手指。 她的手指素净,白白的,软软的。听见“兰旭”二字时,兰芙蕖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那你们会对我兄长如何?” “审。” “如何审?” “先给他主动坦白的机会,如若他不肯,再用刑。” “可是——” 沈蹊捏着她手指的手加重了些,径直截去了少女后面的话。 “不要说了。昨天是小年,大家都很开心,我还不想提他。” “可是——” 沈蹊一下弯身,将她吻住。 刚到嘴边的话语,顿时又被吞入腹。男人吻得并不深,牙齿却啮咬过她唇上的旧伤。兰芙蕖被他如此抱着,肩头轻轻一耸,下一瞬,沈蹊放开她。 她被亲得头脑微微发胀,仍不死心道:“沈蹊,但他是我的兄长,我不能不管他——唔……” 这一回,他用了十乘的力气,重重将少女压在桌面上。 兰芙蕖始料未及。 剩下的话在顷刻间被咬碎,她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帐外是簌簌飞雪之声,风声呼啸着,一如他的手,熟稔地从她腰间摸上来。 才第二次,他就轻车熟路了。 只是这一次,她全然处于被动。她根本不想与沈蹊谈情,只想替兄长辩驳几句。感受到她的情绪,沈蹊眼神更冷了几分,芙蕖玉狠狠撞向桌角,他涨得饱圆的手亦一收紧。 有什么,再度从他指间溢出。 他低下头,声音低涩。 “兰芙蕖。” 她刚艰难地呼吸了一口气,嘴巴又被对方堵住。 “我说了,不想听他,”他的声音落在唇边,有几分暴躁,“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沈蹊的手掌很宽大,恰好与她的大小很是登对,只是在他突然收拢掌心时,她会难以遏制地感到一阵胀.痛。那痛意与唇上的痛意一样,袭来得猝不及防。兰芙蕖想躲,可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就如此被他轻易地拿捏了去。 她下意识,用手去推他。 手腕又被人捉住,“嘭”地一声落在桌面上。 他是生气了。 他气,无论从小到大,她的眼里始终有兰旭的一席之地。此时此刻,哪怕兰旭犯了天大的错,她也坚信对方是清白的、无辜的,还要出声为他辩解。 但沈蹊也知晓。 她如今认知里的兰子初,还是当初那个高洁、文雅、温和的兄长。 妹妹相信兄长、替兄长发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他还是生气。 除了恼怒,妒意如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从心头一路窜上脑海,让他的头脑生热。沈蹊忍着背上的剧痛,手掌愈发放肆。兰芙蕖总归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被他揉得疼痛,更觉得羞耻与委屈,“啪嗒”一声,落下泪来。 眼泪珠子从滚烫的脸颊侧坠落。 滴在正磕碰的芙蕖玉坠上。 声响连绵不断,敲打着她的耳膜。 感受到她的泪水,沈蹊手上动作一顿。 第40章 040 少女的哭声与泪水一道落下来。 起初,她哭得很小声,咬着唇,努力不使自己发出什么声音。可这耻辱感与满腹委屈,让她再也抑制不住眼眶的泪水。 决了堤的泪珠倾泻而下,终于,身上男人手掌松了松。 他像是刚刚回过神。 低下头来,看她。 ——兰芙蕖躺在桌面上,腰身摧折得不能再弯折。所幸她的韧性极好,只是这腰上不疼,嘴上、胸前却疼得厉害。她还是个小姑娘,什么情怯的事情都没经历过,被人突然这么推在桌上,她亦是慌乱了神。 乌黑的秀发散了一桌,她平躺在那里,像一朵开得妍丽的花。 沈蹊停下手。 几乎是同时,眉心动了动。 他蹙着眉,看着躺在桌上哭泣的少女,浑身也一寸寸冷静下来。他的恼怒、他的嫉妒、他的呼吸……周遭缓缓发冷、发寂,只剩下温热的香雾拂面,丝丝萦绕上他紧锁着的眉头。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对小芙蕖做了什么。 掌心似乎仍有温存的弧度,那种饱满的、盛放的感觉,全然不能消除他内心深处的妒意。漫天的妒忌在一瞬间滋长得枝繁叶茂,在那一刻,沈蹊只有一个可怕的想法: 杀了他,杀了兰旭。 即便兰子初,是偶然经过那片小树林。 他也可以顺水推舟,以惩治奸邪之命,杀了他。 在北疆,杀死一个人对于沈蹊来说,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可那啜泣声忽然让他清醒。 见沈蹊停了手,桌上的少女愈发觉得委屈,她的哭泣从一开始的无声,转为阵阵呜咽。 这一哭,便是涎玉沫珠,杏雨梨云。 直将人的心都哭软了。 沈惊游也明白过来,自己将才做得太过了。手指动了动,想要倾下身替她拂去泪。 方一出手,胳膊又顿住。 半晌,男人站在桌案边,低哑着声音: “小芙蕖,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言罢,他没忍住背上的痛,转过头咳嗽了一声。 再吸气时,寒冷的北风刮入军帐,如一把军刀,一下捅入沈蹊的喉咙里。 沈惊游弯着身子,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咳完了,他唇色发白,一转过头,小姑娘已从桌上坐起来。 她脸上泪痕未消,睫毛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好像下一刻,她又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见沈蹊望过来,兰芙蕖吸了吸鼻子,眼底有着惊慌失措,这一回却是长了记性,不再敢提兄长了。 她只求沈蹊莫要那般……凶狠地捏她,莫要这般凶恶地对她,她感到羞耻,感到难受。 感到痛。 方才她在桌上哭,一低头,就能看见男人手上的青筋——他捏得极紧,呼吸凌乱,像一只野兽。 男人迟疑着,缓缓迈了一步。 果不其然,坐在桌面上的少女缩了缩身子,有些怕他了。 沈蹊想要的不是这样。 他只想,兰芙蕖莫再提兰旭,想让她多关心关心自己,想让她的眼神为自己驻足、停留。方才他吻下去时,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先前青衣巷里听到的话。 所有人都说,他不如兰子初。 说他不如兰旭。 他不在乎旁人怎么说、怎么看。 他只在乎她。 现下看兰芙蕖哭得伤心,沈蹊面上也多了几分不忍,他的心疼得仿若在滴血,终于,沈蹊忍不住,从袖中掏出一块帕。 还未递出去。 就看见帕子上面的斑斑血渍。 男人手指滞住,将帕子捏紧了,决定用手指去拂她的泪。 感受到沈蹊的目光柔和下来,兰芙蕖闭着眼睛、没有去躲。他的手指很凉,凉得让她心慌,也就是在今天,她终于见到沈蹊那可怕的一面。 对方擦拭着她的眼泪,哑声:“抱歉,没控制住情绪,吓到你了。” “没有,”她先是下意识地摇摇头,而后又点头,委屈得像一只小狗, “沈蹊,你弄疼我了。” “哪里疼?” 他看了一眼她的嘴巴,又看了眼她的胸前。 “哪里都疼。” 沈蹊把她从桌上抱下来,又平平稳稳地放在床榻上。 “那我……给你揉揉。” 他迟疑道。 兰芙蕖又缩了缩脖子。 “不、不用揉了,”她吓得犯了结巴,声音仍掺了水,“它自己会好,自己会……不疼。” 沈蹊垂下目光。 一阵尴尬的静默。 仿若经了将才那件事,二人之间的氛围有了微妙的变化。 兰芙蕖掏出帕子,低着头将眼泪一点点擦干净,末了,又捏着帕子往嘴皮上痛处点了点。 果不其然,素白的绢帕上多了星星血迹。 沈蹊将她的唇咬破了。 男人也坐在床边,微垂着眼,瞧着她手上动作。清醒过来之后,他亦感到十分懊悔,只能沉默地看着她。 有风再度涌入军帐。 吹得心帘翻飞不止。 亦吹得沈蹊睫羽轻颤。 须臾,他闷闷道:“兰芙蕖,我不喜欢他。” 少女素白的手指蜷了蜷,还未开口,又听那人一声: “不是不喜欢,是很不喜欢。” “这件事,你本不该知道的,无论是北灶树林,或是兰旭将要受刑,你都不应该知道。这是机密,在奸细还未捉出来之前,我都不该和你解释这些。” “退一万步讲,即便兰旭没有通敌叛国、昨夜出现在树林里纯属巧合,该审的,我都要审干净,否则便是渎职。” 他低下头,语气柔缓。 “小芙蕖,这些,你能明白么?” 床榻上的少女抬起一双乌眸。 登时,她反应过来——沈蹊是在哄她。 她抿了抿唇,轻轻“嗯”了声。 对方这才笑了。 可那笑意仍未氤氲至眼底,他眸中仍有思绪。 半晌,他侧过身子,将兰芙蕖的衣领往上提了提,将其脖颈间的印痕遮住。又伸出手,将她的头发理平整。 “你很关心他么?” 很关心兰子初么? “嗯。” 她点点头,“他是我的兄长,虽然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却是与我一同在兰家长大的。他待我如兄如父,小时候,我父亲不喜欢姨娘,顺带着不喜欢我,我的字都是兄长教的。还有,很多次我犯了错事后,都是兄长替我解围。那时候他总说,我还小,还不懂事,他身为兄长,理应保护我。现在我长大了,该轮到我保护他了。” “我知道这么说可能有些自不量力,但他是除了姨娘、二姐、父亲以外,我在世上所剩无几的亲人。我亲眼目睹了兰夫人的死,那种创伤,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抹消掉的,沈蹊,我不想再失去亲人了。” 她慢慢说着,止住了哭腔,声音缓缓。 “兄长的身体不好,幼时经常生病,且每次都是生大病。还几次……险些没有救过来,我真的很害怕,因为一个怀疑的由头,就将他抓住、对他用刑。沈蹊,我与兄长是一道长大的,我很了解他,清楚他不会做出通敌之事。” 兰芙蕖也仰起脸。 “我这样说,你也能明白吗?” 冷风拂过男子眉眼。 沈蹊闭上眼睛,轻轻点头,听闻了兰芙蕖的话,他努力将那些可怕的妒意从心底驱散。 见状,她攥着手帕笑了。 她的笑也是无声,很恬淡,唇角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可那笑容也很轻,很小心,似乎在怕自己笑得太过放肆、又会突然惹恼了身前的男子。 沈惊游睁开眼,突然问:“你说,你的字是兰旭教的?” “是。” 她着实写得一手好字。 一手好字,也能让她记得一辈子。 “小芙蕖,”男人忽然凑近了些,他身上又淡淡的香气传来,萦绕在少女鼻息间,“那我也教你一样东西吧,你想学什么,只要我会的,我都教给你。” 用鞭、用剑,或是其他的。 见他突然这么问,兰芙蕖也是一愣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没有什么想要学的啊。 “因为我嫉妒兰旭,”沈蹊垂下眼睫,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我也想让你记住我。” 哪怕是以后天各一方。 我也想让你记着我,一辈子。 第41章 041 他的声音微低。 说这句话时,带着若有若无地叹息,莫名让兰芙蕖心一揪。 因为他嫉妒兰旭。 因为他嫉妒兄长。 沈蹊眼中似有冰霜,说到后半句,目光又柔和下来。就在将才那一瞬,兰芙蕖竟能从他的言语里察觉到几分冰冷的恨意,他的手指亦是冷冰冰地,抚上她的眉眼。 指尖缱绻,一寸寸掠下来,点过她被咬破了的唇。 他的手有些用力。 兰芙蕖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方的目光里,除去那一层温柔,还有几分审视的意味。 “我会记着你,”少女敛目垂容,乖顺地回应他,“即便你不教我什么东西,我也会一直记着你,沈蹊。” “你对我有恩,是你将姨娘与二姐接出驻谷关,你是我的恩人,这份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只算是她的恩人么? 他的眸子黑漆漆的。 半晌,他勾唇,轻笑了一下。 “情?” “兰芙蕖,你要跟我谈情啊。” 她分明说的是……“恩”情。 少女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身前之人一弯身。 “好啊。” 沈蹊眉眼中似有戾气。 “反正这北疆也是我说了算,不若我们先来谈谈情,说不准儿我一时开心,就答应了你什么事。” 他捏了兰芙蕖一缕青丝,在手指上绕着把玩,“你说呢?”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暧昧。 语气太过勾人。 兰芙蕖怔了少时。 终于,她鼓着勇气,闭着眼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啄上去,嘴唇碰到他颊侧,兰芙蕖的唇还是痛的。 她闭着眼睛,从他的脸颊吻到嘴唇,见对方还不动,她的手指生涩地探向男人的腰间。她笨拙地扯了扯沈蹊的衣带,引得男人眸中又一阵幽暗晦涩。他的衣带子系得极紧,兰芙蕖一时扯不开。 只能颤抖着声音,问他:“是、是这样吗……” 他腰间系着牢牢的结。 沈蹊感觉她都要哭了。 她确实是害怕的。 她虽未经人事,却能明白,沈蹊所谓的“谈情”是什么。她在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话本子里以身报恩的桥段也不算少数。或者再早些,自从她与沈蹊偷瞒着二姐亲吻,与他做了那样亲昵的事后,兰芙蕖便想,自己这一辈子,应该是他的。 她想,就这样跟着沈蹊,也挺好的。 更何况,现在哄他高兴了,他能救兄长,不是么? 方才她被按在桌面上,就察觉到对方强忍着的冲动。她不排斥与他亲吻,却没想过要在婚前与沈蹊行鱼水之欢。尤其是在眼下,被他这般审视着,她有些屈辱,有些不甘。 她的唇又被自己咬破,渗出血珠来。 然而此时此刻,兰芙蕖却全然感觉不到唇上的疼痛,与那衣带殊死拼搏了许久,她终于将它扯了开。 少女眸光剧烈地颤抖。 脱了外氅,还有里衣。 她重复着先前的动作,就在里衣摇摇欲坠的前一瞬,沈蹊终于按住了身前女人的手。 她的手指,已经滚烫得不成样子。 “怎么了?” 兰芙蕖眼里挂着泪,却又不敢让泪水落下来,只得拼命昂起头,“这样,你不喜欢吗?” 不能让他高兴吗? 男人瞧着她眸底的晶莹,平缓道:“我身上有伤,不想褪里衣。” 兰芙蕖想起来,他背上也有伤口,不知有没有好。 她轻轻“噢”了声,低下头,去扯他的裤。 一滴泪“啪嗒”,落在上面。 沈蹊瞧着那滴泪,在布料上淡淡化开。 终于,他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捉住少女欲继续扯衣裳的手。 “兰芙蕖,有时候你确实挺让人生气的,”他咬牙切齿,“不过偏偏让老子稀罕得要死。” 兰芙蕖被他捉住手腕,扬起一张素白的小脸。 继而,他将氅衣一拢,站起身。 “过来。” “干什么。” 沈惊游咬着牙,“带你去见兰旭。” 言罢,他转身就往外走。 刚到军帐口,却见少女愣愣地坐在那儿,脸上泪痕未干。 他不由得皱眉问道:“怎么不走了,不想见你兄长了么?” 兰芙蕖的音底有几分惊慌:“你不生气了吗?” “气啊,”男人站在帐口,一掀开帘,立马有飞雪倒灌进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兰芙蕖,我迟早要被你气死。” …… 她被沈蹊领着,看了一眼兄长。 那些人果真没有对兄长用刑,只是在狱里,对方看上去有些憔悴。周遭光影幽暗,听见脚步声,坐在草蒲上的兰旭不咸不淡地抬起眼眸。 看见三妹时,他不可思议地一怔。 那目光仍是缓淡、温和,犹如极轻的春风。 她只匆匆看了兄长一眼、确认兄长在这里没有受到□□。 还未出声,沈蹊当着兰旭的面、从身后揽过她的腰身。 男人的手极为自然地搭在她的腰窝上,如宣告主权般,将她往自己怀中拢了拢。兰芙蕖没有站稳,一下子靠在沈蹊怀里,嗅到了对方从怀里传来的、淡淡的清香。 兰旭盯着沈蹊搭在她腰窝的那只手,看了良久。 他们离狱中的兄长还有些距离,沈蹊在她耳边轻语:“我没有对他用刑、没有苛待他,也没有刁难她。但是北边那片树林在许久之前便是北疆的半个禁地,他私闯入此,我还是要依着军令对他处罚。” 不等她反应。 对方握着她楚腰的手又一紧。 沈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一人五十军鞭,抽下去,不死也会掉一层皮。不过我心善,兰芙蕖,你若现在亲吻我一下,我便免去他十道军鞭。” 他的声音在这幽黑的走道理,像是一种蛊惑。 只要当着兄长的面、亲吻他一下。 沈蹊便可以免去他十道军鞭。 这个筹码,太具有诱惑性了。 沈蹊懒懒地垂下眼帘,果不其然,那个香吻如约而至。 兰芙蕖不敢去看兄长,只红着脸、踮着脚,两手捧住身前之人的脸颊。 一吻作罢。 “剩四十。” 沈蹊的声音轻悠悠的。 空寂的走道上,灯火微晃着,她的心跳不止。 一想到此举也被兄长注视着,她感到无比情怯与羞躁。然而,身前的沈蹊却是一副平淡无波的模样,他居高临下地、面不改色地凝视着她。 兰芙蕖深吸一口气。 再度踮脚—— “剩三十。” 身后传来一声:“小妹——” 沈蹊压根儿没理会狱中男子,弯下身形,直视着她的乌眸:“兰芙蕖,还剩下三十道军鞭,还要继续吗?” 三十道。 落在兄长那具病弱的身子上…… 她不敢去想。 心尖猛然一颤,她咬着已经痛得不行的唇角,艰难道:“继续。” 这一回,她刚吻上去,沈蹊忽然抱着她转了个身子,将她抵在身后的墙壁上。 他低着头,握着少女的下巴,狠狠咬着她的唇。 兰芙蕖几乎要被他夺去所有呼吸,心跳声也在这一刻加剧到了极点。他这个吻缠绵、狂热,让她无法抵挡,也不能抵挡。 沈蹊的吻技已经很熟稔了,能撩.拨得她眸光紊乱、呼吸不平。 她忍住心头的悸动,在心底里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在此时被沈惊游魅惑。 事实上,她俨然没有了抵抗力。 少女闭着眼睛,任由对方的吻放肆地落下来。恍然间,她仿佛听到兄长在唤她——可她却不能睁开眼,因为此时此刻,她正面对着兄长,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寸情动,都如此清晰地落入对方的眼眸中。 兰旭震愕地瞪圆了眼睛。 他从未见过小妹……如此不矜持的模样。 她的脸红透了,被沈蹊亲吻得一下又一下吐息,浑身也绵软无力,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墙壁上软绵绵地滑下去。 相反的,沈惊游身形高大、游刃有余。 这个吻持续了许久。 久到,狱外的风雪下了又停。 身前之人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沈蹊缱绻的眸光掠过她红肿的唇,看着她眼底的迷离之色,微哑着声: “小芙蕖,还有二十下……” 她主动贴上来。 勾着男人的脖颈,闭着眼,落下第四个吻。 踮脚时,她的小腿忽然一软,整个身子就这般坠下来,被沈蹊眼疾手快地捞入怀中。 她的呼吸灼热,一寸寸传到兰旭耳中。 少女檀口微张,温热的声息在幽暗的牢狱里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她如一朵开到极致的、糜烂的花,同时牵动着两个男人的心神。 将两个男人的思绪打乱,一声一声,让人无法抵御。 她撑着墙,努力站稳身子,声音已经很娇柔了:“沈蹊,还有最后一下。” 言罢,兰芙蕖又要摸索着、闭着眼亲上来。 这一回,沈惊游却止住她,他爽朗地笑了笑,温柔道:“可以了,小芙蕖,大舅哥还在里面呢,先不要闹了。” 他微微弯身,揉了揉少女的发。 “口脂都亲花了,我带你回去重新涂涂。” 他的声音很大,很清朗,恰好落入兰旭耳中。 这道话刚说完,身前的男人又压下声,在兰芙蕖耳边低声哄道: “免去四十道鞭子就行了,兰旭去了禁地、连一道鞭子都不罚一下,怕是会扰乱军心,也会有损我在军中的威信。” 兰芙蕖似懂非懂,被对方掐着腰,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兄长。 她心里想着,沈蹊说的确实有道理,减免了四十鞭子,只剩下十鞭子,兄长总归能好过些。 然而,幽深走道里,沈蹊内心想的却是: ——什么威信不威信,即便只有十道,这鞭子,兰旭一定要受。 而且,他要亲自行刑,他有的是手段让兰子初不好受。 第42章 042 大雪又下了两日。 白羽纷飞,连绵不绝。甚至有些霜雪凝结成了冰雹,将军帐敲得闷闷作响。 这两日,沈蹊都准许她前去探望兰旭。 但经历了上一次、她当着兄长的面与沈蹊激吻后,兰芙蕖却不再敢面对兄长了。她自幼跟着兰旭长大,父亲不喜欢她,对方待她亦父亦兄。他教她写字、读诗、作画,教她礼义廉耻。 可她却当着兄长的面,与沈蹊做了那般不知廉耻的事。 兰芙蕖依稀记得,幽暗的牢狱过道里,他的掌心是如何搭在自己腰际。 回到军帐,她仍神思恍惚。 二姐心急如焚地凑上来,“小妹,沈蹊可说了什么,兄长究竟犯了什么过错?”一大早上的,竟被关在那样的地方。 眸光刚一落下来,却见身前少女发丝微乱,坐在妆台前往唇上涂抹着口脂。 “三妹。” 兰清荷唤了好几声。 她这才反应过来,抿了抿唇,将兄长与北灶树林一事说了出来。 “怎么可能!” 兰清荷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斩钉截铁道,“其中定有误会,兄长怎么可能做奸细。”从前在青衣巷,兰旭便是这一群孩子中,性格、秉性最好的。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端的是少年翩翩如玉,皎皎如辉月。 他的性情,他的才情,都是高洁清雅的。 父亲也经常对他赞不绝口,夸赞他是君子。 而后再顺便痛骂几句沈惊游。 兰芙蕖也猜到了姐姐的反应。 她坐在镜前,先在唇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粉、将肿胀之地尽量遮住,这才抿起唇脂来。二姐一心惦记着兄长的事,完全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半晌,兰芙蕖才轻声道: “姐姐,你也放心。沈蹊定的刑罚不是很重,挨十道鞭子,兄长就可以放出来了。” “十道?”兰清荷不可思议,“十道鞭子……这还少?!” 兰芙蕖压低声音:“原本是五十道……” 她亲了沈蹊四口,这才降为只用抽十下。 后半句话,她自然没有与二姐说。 听闻兄长要受刑,二姐坐在一边唉声叹气。 “兄长的身子本就不好,这十道鞭子……落下去恐怕兄长也得大病一场。眼瞧着马上就到新年了,就不能少折腾些事儿出来吗,兄长也是,知道是禁地还往小树林里面跑,还有你,你也是……” 兰芙蕖又抿了抿唇,低垂下眼睫。 …… 行鞭刑之时,是在两日后的一个艳阳天。 兰旭等人违抗军令,擅闯禁地,为肃整军纪,这鞭子是当着众将士的面行的。 一排排违令之人被押上来。 跪在千军之前。 他们大多数人都受了审讯,衣衫算不上很规整。沈蹊一身银盔,漠然地看着那些人低着头、跪在自己身前。 今日的阳光甚好。 好得,甚至有几分毒辣。 北疆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烈的太阳。 日光金粼粼的,镀在男人的银盔上,他肩甲处的狼头愈发阴冷凶悍。只听应槐一声令,那军鞭声立马落了下来。因是许多人同时受刑,这鞭子声一道紧接着一道,听得人愈发心生敬畏。 五十道鞭子。 起初,受刑者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背上炸裂了开,鞭子毒辣地落在身上,那痛感也越来越明显。渐渐地,衣衫被抽碎、皮肉也被抽裂开,红肉的裂缝中溢出殷红的血,哭嚎声此起彼伏。 这声响,也传入兰芙蕖的帐里。 她原是在用着膳,只听一道鞭笞声从远方传来,紧接着,那鞭脚如雨点般砸落,让她执着筷子的手,一块小白菜“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 她正在与安翎郡主用膳。 红衣少女端坐在自己身前,见她面色有异,也放下筷子。 “怎么了?”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她发现,安翎郡主是一个性子不错、极好相处的人。 “我……” 兰芙蕖将袖口往里掖了掖,轻声,“我好像听见鞭子声了。” 叶朝媚给她夹了一块排骨,岔开话题: “这道菜是应槐做的,你尝尝,你这么瘦,就应该多吃点肉。” 又是极响烈的抽鞭之声。 兰芙蕖的睫羽轻颤。 她咬着唇,看着碗里的米饭与排骨,听着那鞭子落在人身上,忽然感觉到很害怕。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沈蹊已经免去了兄长的四十道鞭子,还说只要自己让他开心、他就不会苛待兄长。 可她还是害怕。 或许是在担忧兄长。 或许是天生的畏惧。 她胆子小,这直烈烈的鞭声落入耳中,也像是在抽打着她身上的肌肤,让她生了几分共情。 见状,叶朝媚放下筷子,温声:“你在担心兰旭吗?” “是。” 也不尽然是。 兰芙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叶朝媚想起沈蹊在昭刑间受过的鞭刑。 而兰旭只用挨这十道鞭子,相比之下,简直是不值一提。 于是她又出声,安慰了小芙蕖几句,忽然,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让叶朝媚压下声音,试探性地问道: “兰芙蕖,我说如果,如果今日受刑之人不是你兄长,而是沈惊游,你也会这么害怕、这么提心吊胆吗?” 兰芙蕖想也不想:“当然会。” 安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兰芙蕖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这般发问。 但一想到这火辣辣的鞭子落在沈蹊背上,她也忍不住眼眶发涩。 见身前少女微红了眼眶,安翎更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了。她微微倾了身子,又给她夹了一块排骨。排骨刚夹到碗里,只听这五十道鞭子终于罚完了,一阵空隙,又是噼里啪啦的抽鞭子之声。 兰芙蕖在心里头数着。 一、二、三……九、十、十一…… 不是兄长。 什么时候轮到兄长? 她不敢往下听。 此时此刻,她很想冲到沈蹊身前,告诉他,只要能免了兄长的罚,要她怎么样都可以。她可以乖乖听话,可以顺从他。 她浑然不知,沈蹊这边,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全程,他都冷漠地站在一边、冷眼瞧着。男人面上没有过多神色,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旁观者,漠然地注视这一切。 应槐发号施令。 直到那人被架上来。 兰子初穿着一件极薄的白衫,这两日的牢狱生活让他的面色看上去十分憔悴。见着沈惊游,对方神色也是平淡无波,一双沉重的眼皮稍稍掀了掀,望向那长身鹤立之人。 一袭银盔。 更衬得对方十分冷厉。 应槐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对于兰旭是不是奸细,沈蹊自然有考量。但他这次只打算抽对方鞭子,抽完就放人。 不审,也不问。 对此,应槐十分疑惑。 “主子,就只是抽鞭子这么简单? 幽暗的刑室里,男人的神色莫辨。 当然不是抽鞭子这么简单。 只是——他想起来军帐里、过道里,兰芙蕖投怀送抱的那个吻。 沈惊游眉目幽深晦涩,他要放长线,钓大鱼。 …… 万军之前,沈蹊看着被步步抬上来的兰子初。 对方自幼身形孱弱,他还记得,幼时自己曾忍不住性子,揍了兰旭一顿,对方登即卧床不起。 大大小小的病,都能要了眼前这个人性命。 他实在是太病弱了。 光是站着,几乎都要迎风咳血。 即便只有十道鞭子。 他不一定能完全受得住。 沈蹊冷眼睨着,他被押着趴在那里,日光倾落在兰旭清俊的面容上,对方闭着眼睛。 却没有人敢上前,给他行刑。 等不到鞭子,兰子初皱着眉头抬眼,轻声问:“沈惊游,你还要做什么?” 沈蹊扫了他一眼。 慢条斯理地吩咐:“赐青鞭。” 青、青鞭?! 便是沈蹊身上那条、浑身长满倒刺的青鞭?! 应槐垂着眼,恭敬地将鞭子呈上来。男人修长的手接过鞭子,捏着鞭子一头,踩着雪,缓步走了过来。 “旁人都是普通的鞭子,为何我是青鞭?” 兰旭显然不服气。 “还是说,沈将军对我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早有不满,意欲公报私仇?” 听着质询声,沈蹊未急着应答,只是轻轻勾了勾唇。 他右手捏着青鞭,手背上隐隐有青筋突出,光是让人看着,便感觉到一阵令人恐惧的压迫感。他踩在融化了一半的雪上,步履轻缓,走到兰旭身前,垂着眼皮用鞭尾拍了拍对方的脸。 “怎么想都随你。” “啪——” 一声巨响! 这响声,比先前所有鞭子加在一起的声音还要烈、还要猛。远处兰芙蕖捧着碗的手又是一抖,瓷碗登即坠地,碎成两半。 兰旭痛苦地抱着身前的东西,猛然咳出一口血。 只这一下,他背上的衣衫全部被抽开,那倒刺深深扎入男子的血肉,待收鞭时,那红血在空中抛出一道弧度,点点血痕溅在沈蹊脸上。 他的面色清冷,眼底更是寒凉得不成样子。 就一下。 兰子初险些背过气。 他垂着头,忍着背上的剧透、艰难地喘着粗气。 一声,一声。 血迹也一滴滴地落下来,坠在男人脚边,终于蜿蜒成一道可怖的小溪。 “你说的没错,本将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男人站在那瘫血迹前,居高临下,声音里尽是轻蔑。 须臾,他歪了歪头,笑。 “兰旭,你今天才知道啊。” 第43章 043 从青衣巷,到北疆。 他早就看兰子初不顺眼了。 沈蹊的声音不轻不重,就这般不加遮掩地落在兰旭耳边,引得后者再度抬起头来。经了那一道鞭子,兰旭的双唇惨白,殷红的血从嘴角溢出、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听着沈惊游的话,闭着眼睛,咬了咬牙。 “啪!” 男人的背又被打得塌陷下去。 沈蹊抽的是青鞭,光是这鞭子,就比普通鞭子叫人受折磨得多,他的力道又比先前行刑之人大。面对故人,这两道鞭子沈蹊并没有手软,兰旭背上衣衫被倒刺刮开,里面一片鲜血淋漓。 “啪!” “啪——” 整整十鞭。 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每一鞭都恰恰落在前一道鞭子上面,这让那伤口愈发深、愈发溃烂。抽完十下后,沈惊游这才停手,他气定神闲地收回鞭子,将其递给身后的应槐。 青鞭之上,满是血渍。 血液从鞭身上流下来。 兰旭受完了刑,被人架着,从长凳上站起来。 冰天雪地里,他衣衫如破絮,唯有那双眉眼清俊。兰旭忍住疼,感受着冷风刮在后背上的创痛感,忽然有人踢了脚他的膝,让他一个不备,跪下来。 就这般,跪在那人脚边。 有下人递给沈蹊素帕,男人眉目冷彻,仔细擦拭着手指上的血迹。 动作矜贵,气度悠然。 相比之下,兰子初微喘着气,模样狼狈。 隔近些,兰旭看清了他手帕上绣着的那朵芙蕖花,只是沈蹊在擦拭血渍时,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朵芙蕖,片刻后,他终于垂下眼帘。 睨向跪在自己脚边的男子。 说不耻辱是假的。 兰旭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白袍点雪,血渗出来。 然,即便受了此等刑罚,他还要闭着眼睛,忍住心中情绪,艰涩道: “叩谢将军不杀之恩。” 兰旭声音很低,很哑。 原本就孱弱的身形,此时更像是风一吹就倒。 听见这一声,沈蹊漠然地轻扫了他一眼,只见男子将唇线抿得极紧,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他也不屑去查究对方的情绪,只慵懒地耷拉下眼睫,道: “兰子初,你应当知道,本将因何不杀你。” 兰旭的双肩动了动。 沈蹊懒得再与他周旋。 他掀帘走入军帐,将身上溅了血的银盔褪下,又重新换上干净的衣衫。 来到兰芙蕖那里,帐内兰清荷不在,许是去接兰旭了。 只剩下少女一个人坐在炉子前,煮着药。 看见有人走入,兰芙蕖怔了怔,忙从桌子前站起来。 “抽、抽完了?” 她捏紧了手上的小扇子,声音微低。 他来时,带起一尾帐外的风。 沈惊游低下头,只见小姑娘眼眶微红,像是刚哭过。她咬了咬微肿的下唇,似乎有些不太敢看他。 “嗯。十鞭子,抽完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兰芙蕖也轻轻“嗯”了一声,恰在此时,炉子上的热壶冒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她连忙弯身去揭盖子。因是心神不宁,她的手指被升腾的热气烫住,让她下意识吃痛出了声。 沈蹊眉头微蹙,赶忙过来捉住她的手。 手指被烫红了,所幸没有水泡,也没有出血。 他取出随身的药粉。 涂抹上一层,手指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就在对方准备将药粉收回去时,兰芙蕖忽然反应过来: “沈蹊,你随身带着这药瓶做什么?” 男人正收着药的手一顿。 这药粉,是他平日里涂抹在背上、用来止痛的。上次涂抹完,就顺手塞在这件衣衫里。 “不过这药粉涂上去冰冰凉凉的,止痛效果很好。”兰芙蕖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低垂着眼睫道,“沈蹊,谢谢你。” 正说着,兰旭被二姐搀扶着走进来。 看见屋内长身鹤立之人,那二人也是一愣,沈蹊面无表情地侧过身子,只一眼,兰芙蕖便看见兄长身上的伤。 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好生……骇人。 兰芙蕖吓得脸色发白。 沈蹊在耳边轻声道:“只抽了十鞭子。” 北疆的刑罚都这么残酷吗。 只抽了十鞭子就这样了……兰芙蕖不敢再去想其他的。 沈蹊给他传了大夫,安心医治背上的伤。可即便如此,兄长还是发了一日一夜的高烧。兰芙蕖与二姐忧心忡忡地守在床侧,终于等到兄长转醒。 他耷拉着眼皮,神色恹恹,看上去病秧秧的,没有什么气色。 兰芙蕖在床侧照顾着兄长,忙得有好些时日未见沈蹊。 而对方也趁着阳光好,一直在大营练兵,没有来找她。 在某种程度上,两个人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终于,二姐忍不住了,道:“三妹,这些天北疆的人跟疯了一样找我们的茬,克扣口粮也就罢了,还不让人往帐里送炭火了。还有兄长的药,也都全让断了,如今兄长卧病在床,屋里的剩药也没有多少了。三妹,你是不是得罪了沈蹊,让他这般对我们……” 得罪沈蹊? 她垂下眼睛想了想。 也不算得罪。 就是这些天,一直照顾着兄长,没有主动去找他。 闻言,少女抿了抿唇,从枕头下掏出一些铜钱。 “二姐,你先照顾着兄长,我去医馆再买几服药。” 刚一走出帐,便是一道极为冷冽的寒风。 兰芙蕖拢紧了衣衫。 走到一半儿,她隐约觉得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似乎有人一直跟着她。 到了医馆,掌柜的面色很是为难:“姑娘,这里的止疼药和金疮药都卖光了,您还是下次再来吧。” 兰芙蕖指了指他还未来得及阖上的药屉子,问:“都卖光了,那这些又是什么?” 对方支支吾吾:“姑娘,不是小的不想卖,实在是不能卖。您就莫再为难小的了……” 兰芙蕖还欲与之周旋。 掌柜话音刚落,她的胳膊上忽然一道外力,已有人拉着她,走出医馆。 帐外是飒飒的风声。 耳边传来玉佩叩动宝刀之声。 沈蹊一袭玄色雪氅,眉眼低下,抓着她的胳膊质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为什么故意绕着他走,为什么故意冷淡对他? 对方眉目间似有愠意,却又抑制着没有发作,只是攥着她胳膊的那只手背上,隐隐凸出青筋。 他问:“兰芙蕖,你求那些医馆的人,都不愿意来见我一下吗?” 紧接着,不等她反应。 沈蹊径直将她拦腰抱起,扛着她就往外走! 兰芙蕖吓得小脸发白,横在他怀里,两只手忍不住扑腾。 “哎,沈蹊,沈惊游!你放我下来呀——”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嘛!!! 他像是真生气了,拍了一下兰芙蕖的屁.股,少女一声“呜”卡在喉咙里,只能乖乖地任他抱走。 男人力道极大。 一手拦腰抱着她,一手牵来马。 兰芙蕖被他放在马背上面,她刚一坐稳,对方的胸膛就贴了上来。 “驾!” 马儿开始狂奔。 这一回,他将马驭得极快,似乎在宣泄着某种怒意。吓得兰芙蕖惊慌失措,直往男人怀里钻。 她被倒放马背上,后背朝着马头,直感觉自己在逆行。她双腿岔开坐着,整个人吓得猫在沈蹊怀里、揪住他的衣领子。见状,对方垂下眼皮轻悠悠看了少女一眼,手上动作却不停歇,猛一扬鞭—— “驾!!” 她抱住沈蹊的腰身。 “我错了,你快、快将马停下来,沈蹊,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故意对你冷淡,我不敢了。” 她一张小脸儿煞白。 闻言,沈蹊冷哼了一声,一手搭在少女腰间、将她往上提了提。 鞭子却未停。 这种逆行感让兰芙蕖感到害怕,更令她恐惧的,是身前男人的情绪。她不敢找他、不敢面对他,因为她不知晓在经历了鞭罚兄长的事后,该与沈蹊说什么。她知道沈蹊没有错,他是在公事公办,但不知为何,这种居高临下的、冷冰冰的态度,让兰芙蕖对他又生了几分畏意。 她害怕眼前这个男人。 兰芙蕖原以为,这四年时光,不会带走太多。 也是听着这鞭声,她才第一次发现——沈蹊变了,他完全变了。从前因为自己连一只兔子都舍不得杀的少年,俨然变成一个位高权重、心狠手辣、不可忤逆的男人。 她从沈蹊怀里颤颤巍巍地仰起脸。 看见他洁白如玉的下颌、紧抿着的唇线,再往上些,是他冷淡的凤眸。兰芙蕖很害怕,她却也只能紧紧抱着身前男人的腰身,一声声求他,慢一些。 她害怕。 终于,他停下马。 耳边风声乍止,兰芙蕖抱着他的腰,喘.息。 男人目光落下,看着她又红又白的小脸。她似是瑟缩着,肩头微微发着抖。少女一双乌眸盈满了水,水雾之下,是横生的怯意。沈蹊终于忍不住了,道: “你为什么不见我,兰芙蕖,我断了你的炭、扣了你的粮、绝了兰子初的药,就是为了让你找我。你宁愿去与那些杂碎周旋,都不愿来帐子里见我一面么?” 他的目光垂下。 看着少女红肿的唇,慢声: “还是说,你在害怕什么?” 她平复呼吸,眸光一躲闪。 马儿停在一棵大树之下。 风一吹,便有飞雪簌簌,从枝丫上落下来,坠在少女的眉眼之处。 “没、没有。” 兰芙蕖有些结巴,不知如何去回答,更不知道该如何去看他。 只得小心翼翼地道:“我没有怕你。” 沈蹊凝视着她。 须臾,男人伸出强有力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望入她的眼。 “兰芙蕖,那你为何故意躲着我,”他沉声,问,“还是说,你在怪我抽他?” 第44章 044 “兰芙蕖,那你为何故意躲着我,”他沉声,问,“还是说,你在怪我抽他?” 沈蹊扬起鞭,马儿又跑起来。 兰芙蕖闭着眼,任由风声猎猎穿过,宛若一把尖利的刀,刮得她脸颊生疼。沈蹊又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睁开眼睛,让她好好看一看眼前这片土地,看这风雪卷着黄沙,泥黄与银白接连成了天。 “在京都,我是幼帝亲封的襄北侯,在北疆,我是大魏将士的将军。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他兰旭触犯了军规,就要领罚。” “我知道的,沈蹊,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兰芙蕖应道: “我不怨你罚我兄长,但我还是害怕。那天我坐在军帐里,听着鞭子声,忽然觉得,我好像没有完全认识你。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你离我好远好远。” 一片雪从梅树上飘落,染上少女眉睫。 淡淡的水光自她眉目间氤氲开。 “这几日我很怕,我在来回想,兄长到底有没有通敌,若是他没有通敌,你这样将他打得半死不活,我想我可能会记恨你。若是他通敌了,我……我反而不知,该如何再面对你。” 马蹄声缓了些,空中的飞雪忽然又落大了些,兰芙蕖抬起眼。 “我好怕,沈蹊。我怕兄长卧床不起,更害怕这样冷冰冰的你。这些天我来来回回地做着一个梦,我梦见你把兄长关在昭刑间,用铁链、镣铐拴起来……”说到这里,她闭上眼,声音里带了些颤音。 兰芙蕖没再继续往下说。 再后面的内容,着实难以启齿。 沈蹊将她的双手用细细的绳链绑住,幽暗的牢狱里,男人的眸光暧昧而晦涩。 她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醒来时,兰芙蕖抱着被子,下意识地发抖。 她能真切感受到,那令人羞耻的痛意从小腿肚传来,耳边还有沈蹊的低喘声。 还未回过神,她腰上又是一重。 对方的手落在少女腰际,狠狠地把她捞过来。兰芙蕖不备,一下倒入男子怀中。 他的怀抱很宽大,很结实。 无边的凉意却从周遭弥散上来。 她怕他,畏惧他,从小便是如此。 沈蹊凝视着她,眉心微蹙。 看着少女别过头,淡淡的雪雾在她眼中氤氲开。兰芙蕖身形轻盈,宛若风中摇曳的芙蕖花。 他攥着马缰的手紧了紧。 终于,沈蹊沉下声。 “你怕我,兰芙蕖。” “因为你,我可以容忍他。别人都是三十、五十鞭子,他兰旭只是十鞭。” 他的声音发了些哑,似乎还掺杂了几分质问。兰芙蕖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十鞭子抽不死人,三十鞭子,也许也抽不死人,四十八鞭子,可能还抽不死人。但落在背上,会很疼。” 沈蹊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 “兰芙蕖,我是人,我也很疼。” 忽然有风从山头吹刮而来,将他的声音吹得极淡、极轻。兰芙蕖一时未反应过来他这句话为何意,对方已然倾身吻下来。这一回他吻得极狠,这般剧烈的、铺天盖地的吻,亲得她不知所措。少女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身子,又被沈蹊大手抓回来。 对方咬着她的唇。 兰芙蕖能从这个吻里,感受出男人浓烈的占有之欲。他将情绪宣泄到了极点,将她狠狠地压在马背上。 少女唇上猝然一痛,下意识地蹬了蹬腿,这一脚却让马儿受了惊,烈马登时一抬蹄,又奔跑起来。 耳畔是飒飒的风声。 沈蹊偏执地抓住她,将她的肩按着。 男人眉睫垂下,如小扇一般浓密纤长。他眼中似有翳影,情绪中也有酸意。只是再吻下来时,这眸光中忽然带了几分委屈。兰芙蕖一激灵,缓回神思。 ——四十八鞭,是何意? 沈蹊为何要这么说? 她抓紧了男人的手臂。 不等兰芙蕖细细思索,对方的吻再度落下来,飞雪漫天,他以吻封缄。 …… 兰芙蕖是在临近黄昏时回的帐。 刚一回军帐,立马有人送来炭火、吃食、药材。她坐在帐子里,用桃花粉涂抹着脖子上的印痕,耳边回响起马背上沈蹊的话。 他说,她不用害怕他,也不用去求其他人。 只要她开口,他什么都可以给她。 说这话时,沈蹊神色虽是平淡,可语气里却满是在意。 黄铜镜中,少女执着骨梳的手微凝。 正出着神,帐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隔着帐子,那黑影极浅,兰芙蕖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她微微蹙眉——这身形,这背影,不是……兄长么?! 少女放下梳子,追出帐去。 她的脚步极轻,恰恰与兰旭保持着一段距离。 起初,她本欲唤住兄长,问他这么晚了还出帐是为何事,可转念却又想起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兄长挨了鞭刑,步子有些慢,几乎是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咳嗽一两声。 兰旭一袭雪白的袍,撑着伞,走在雪地里。 步履缓缓,看这方向……是朝北灶后的那片树林走? 兰芙蕖心一紧。 为何兄长在受了罚、知晓禁地不可入后,还要向着朝方向走? 她秉住呼吸,小心跟着他。 一瞬间,她紧张到了极点,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兄长似乎有目标般停在一棵树下,紧接着,他缓缓蹲下身…… 月色倾落。 打在兰旭半张侧脸上,男人垂下眼睫,眉目温和。 他的手指修长,跟沈蹊一样,骨节分明。只是兄长的手要更瘦一些,这愈发衬得他指尖微尖,愈发瘦削。 兰旭蹲在一棵树前,伸出手,开始刨地上厚厚的积雪。 兰芙蕖藏在另一棵大树后,树干粗壮,恰恰将她娇小的身形荫蔽了个牢实。 她微侧着身,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缓缓捂住了嘴巴。 兄长在做甚? 他为何冒着大雪,在此处刨坑? ——兰芙蕖,你兄长可能是义邙的奸细,北灶边的树林离义邙较近,他可在此处向敌军传递情报。 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自她心底横生。 都说君子远庖厨,先前在兰家,兄长几乎从不踏足后厨。 为何到了北疆,却来到北灶间当了厨子? 除去军卒的打压,还有一个原因。 这片树林,离北灶间最近。 他若有意与义邙人私.通,此处最好传递情报。 一想到这儿,兰芙蕖浑身发冷。 她咬着下唇,手指嵌入掌心,强迫自己清醒。如今她亲眼所见兄长在树下埋东西,这一步踏出去,要么她揭发兄长、告诉沈蹊兰旭通敌叛国;要么,她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什么都没看见,今天夜里也没有来过这么一遭。 兰芙蕖的呼吸发着抖。 但无论是感情或是理智,都无法让她选择后者。 在这种节骨眼上,她不可能偏袒兄长,任由他将情报传递出去。这不仅是背叛沈蹊,更是背叛整个魏都。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气。 忽然有积雪从树顶砸下来。 “啪嗒”一声,不偏不倚地坠落在兰芙蕖脚边,引得兄长正刨土的手一顿,警觉地望了过来—— 被发觉了。 兰芙蕖闭上眼睛。 她果然一做坏事,就笨手笨脚的。 看见小妹,兰旭的手亦是一顿。男子面色憔悴,眼底却未有多少被抓包的心虚。他站起身,将手指上的冰与泥拂去,尾音微扬: “小妹?” 兰芙蕖踩着雪,走过去。 “你怎么也在此处?” 兰子初的神色看上去只有讶异。 即便是此时此刻,他眸光仍是温和冷静的,没有被原形毕露的慌张与恼羞成怒,相反的是兰芙蕖,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兄长。” 月影之下,少女一双乌眸清澈。 “您在做什么?” 男人脚边是一抔刨松开的土。 松软的泥土里,隐约露出木匣一角。 兰芙蕖目光灼灼,盯着那“赃物”。 “兄长,这是什么?” 兰旭也低头看了那东西一眼。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将手指上的污渍擦干净,而后弯下身、将匣子拾起。 动作平稳,神色极为自然。 “小妹。” 兰芙蕖心中隐隐有戒备。 忍不住往后躲了半步。 见状,兰旭便笑:“你不会以为我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闻言,她一时沉默。 男人手指冻得发红,轻轻将匣子打开。眼见着,方方正正的木匣子里,放着些铜钱。兰芙蕖微微蹙眉,下一刻,便听见兄长一声叹息: “这是我这些年在北疆攒下的积蓄,虽不多,但我想着新春将至,我将这些铜钱取出来、给你与二妹买些小东西。” 他的声音温柔,带着淡淡的宠溺。 第45章 045 虽是冬日,梅树仍开得正好,树影葱葱,将男人左半侧的脸颊遮挡住。 兰旭将那些铜钱小心翼翼擦拭干净,往兰芙蕖手心里塞。 “我受了刑,这些天一直都是你和二妹照顾我。身为兄长,我实在羞愧。既然被你看见了,那这些铜钱,你拿去跟二妹买些小东西,吃的、玩的、用的胭脂水粉。兄长没有什么用,没有多少月份钱,也攒不下来什么,你与二妹不要嫌弃少。” 说这话时,恰有一道冷风穿过梅树林,寒风拂起男人衣摆,兰芙蕖看着眼前高了自己一头有余的男人,鼻腔泛起酸意。 兄长本就瘦弱。 如今受了刑,面色不好,冷风拂动,更显得他衣衫下瘦骨嶙峋。 兰芙蕖心头情绪微动,愈发微自己方才恶意揣度兄长的想法感到羞愧。 对方目光怜爱,将装着铜钱的匣子递给她。 见少女只发着愣、未接木匣,兰旭面色微顿。须臾,他抿了抿发白的唇,声音很轻。 “小妹,兄长知道,我……太过无能。无法保护好我的两个妹妹,更无法替父亲洗清冤屈。” 兄长踩着雪,衣摆坠在泥土里,眼睫颤动。 “我不及沈蹊,他年纪轻轻,便已封侯拜相,兄长没有他那般有能耐。甚至这四年里,我在这里过得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士卒。” 他的语气微沉,听得兰芙蕖亦是不忍。她攥紧了木匣,看着兄长那张苍白清俊的脸,试图劝道: “兄长,您莫再说了。” 兰旭苦涩一笑。 从这笑意里,她看出了许多不甘、遗憾,与……自嘲。 青衣巷里,他是天之骄子,而沈惊游却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如今时移世易,物非人非,说不感慨是假的。 兰子初垂下眼帘。 兄长的瞳仁较其他人要深一些,这也愈发衬得他的眼神幽深寂静。男人的眸光宛若一潭湖,微风动时,湖心泛起一圈圈淡淡的涟漪。那水波哀愁而干净,看得兰芙蕖也莫名感到一阵悲伤。 他声音沙哑:“是我无能,比不过沈蹊,也保护不了小妹。沈惊游如今这般风光,你愿意与他相近,也是应当的。我就害怕若是他伤害了你,依我这般,怕是不能替你讨回公道。” 正说着,兰旭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发顶。 男子动作轻柔,声音亦是缓缓。 兄长向来都是这般温暖,宛若春风。 他手指修长,目光缱绻而下。瞑黑的眼眸衬得他睫羽微微泛棕,风声飒飒,兰旭轻声叹: “我的小妹,一定要开心、幸福。” 不等兰芙蕖回应。 林间陡然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沈蹊一袭玄青色的袍,率着应槐,面色阴沉地站在自己身后。 见了二人,兰旭亦是微惊。 他的手还搭在兰芙蕖头顶上,手指亲昵地摩挲过少女发丝。沈蹊目光陡然落在那五根手指上面,凤眸稍稍眯起。 来者穿过林间,恰恰站在一片光影交接之处。 风声带动树枝上的积雪,珠霜泠泠而下,他眉眼浸寒。 察觉到沈蹊的眼神。 兰芙蕖心头“咯噔”一跳,下意识往后倒退一步,躲开兄长的手。 兰旭的手掌就这般僵硬地滞在原地,须臾,他反应过来,自嘲般地笑笑。 沈蹊的眼神仍是微冷。 看得兰芙蕖后背发寒。 她隐约觉得,此时沈蹊是生气了。 外人之前,他向来都是不露声色,连愠怒都是这般不易令人察觉。但偏偏兰芙蕖能察觉出来。 她有几分心惊,望向站在一片树影里的男人。 对方不动声色地朝她伸了伸手。 少女眸光婉婉,立马走过去。只一瞬,她的左手就被人牢牢牵住,沈蹊睨了眼呆愣在一侧的兰旭,平声:“带走。” 兰芙蕖赶忙仰起脸。 “沈蹊,你要把兄长带到哪儿去?” “私闯禁地,屡教不改,关入刑狱听候发落。” 沈惊游的手指极长,将她牢牢地攥住,让她的手动弹不得。兰芙蕖就这般被他拉着,一路走出树林。寻着喘.息,她着急道: “沈蹊,你误会了,兄长是为了给我与二姐送这个。” 正说着,她将木匣子举到对方眼前。 “新年将至,兄长攒了些铜钱、埋在树林里面。这次来也是为了给我取这个,他不是义邙的奸细。” 沈蹊根本不听她的话。 应槐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就叫人将兰旭押下去了。 听她一直为兰子初求情,沈惊游终于停下脚步。 他眼神冰冷,眼皮子懒懒地耷拉下来,轻飘飘看了那木匣子一眼。 “兰芙蕖,你怎么这么好骗啊。” 好骗? 少女抱着木匣的手一滞,微微蹙眉。 沈蹊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慢条斯理。 “兰旭他骗的了你,骗不过本将。新春将至、替妹妹挖树林里的存钱,兰芙蕖,你是不是个傻的。” “这怎么傻了,”她不解,“兄长在北疆艰难,这些都是他这几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月份钱。哥哥攒钱,给妹妹送新年礼物,很合情合理呀。” “嗯,”对方点头,赞许,“借口确实合情合理。” 兰芙蕖:…… 她不明白,沈蹊为何一直要与兄长对着干。从小在青衣巷就是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少女小手细软,扯了扯男人的衣袍一角。 沈惊游微微侧首,看着她紧紧攥住自己衣裳的手,目光微凝。一转眼,只见她面色微白,似乎在方才被自己吓到了。男人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些,弯下身来。 他虽柔声,眉眼里却是遮掩不住的冷意。 这种冷意并非刻意造作的,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姿态。他垂下眼帘,有条不紊道: “至于是实情,还是借口,本将自有办法查清楚。兰芙蕖,你不要再为他求情了,不得入此片树林是北疆禁令,明知故犯之人不止有兰旭他一个,还有你。” 她的手指微僵。 下一刻,对方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 沈蹊凤眸漂亮精致,瞧着她。 陡然一阵冷风拂过,男人轻轻一声叹。 “怎么就一直气我呢……” 他的声音极低,低得像是一道来去无踪的风。兰芙蕖心底冷意刚泛上来,又被这夹杂着宠溺与无奈的声息压制下去。对方紧紧地牵稳了她的手,带她穿过层层阴暗的树丛,站在阳光下面。 前方,是应槐押送着兄长离去的背影。 兰芙蕖握紧了木匣。 她知晓,兄长没错,沈蹊亦没错。一边是兄妹情深,另一边是军纪如山。她夹在其中,不好掺和什么。只能期望着,这次沈蹊下手能轻一些。 可她分明能看出来,沈蹊望向兄长时眼底乍起的杀意。 那比腊月的霜雪还要冷。 是夜,她惦念着沈蹊与兄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梦见兄长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人。 殷红的血染红了他的雪袍,顺着破絮滴滴落下来,流到脚边,汇成浅浅的溪河。 她将装着铜钱的木匣放在床头,半撑起身子,盯着破旧的匣身,忽然跳下床。 帐外,晨光未明。 冬日的天总是亮得很迟,天方还未泛起鱼肚白,她已走出军帐。 不知为何,兰芙蕖的心跳动得很厉害。 心口处也是遽然一阵疼,紧接着眼皮也疯狂跳动。 不知不觉地,她竟走到沈蹊帐前。 帐内无人,他应是早起去练兵了,听应槐说,他一般都起得很早,要先去大营督兵,而后去兀自练剑。 沈蹊的鞭术好,剑术亦是北疆一绝。 兰芙蕖在帐外等了少许,只等到冰冷刺骨的寒风。她坐在木墩旁,终于不耐,踩着雪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积雪松软,许多已经融化成水。 兰芙蕖小心翼翼避开那水洼,唯恐它们沾湿了裙角。 走着走着,忽然见前方有一串脚印。 脚印很新,像是刚刚踩上去的。 似乎某种感应,她踩着脚印串儿快步朝前小跑而去。这路——竟是通往昭刑间? 是他吗? 是沈蹊吗? 她一颗心忽然怦怦跳得发紧。 沈蹊一大早去昭刑间做什么? 是……审问兄长,还是有别的事? 兰芙蕖蹑手蹑脚,跟上前。 第46章 046 果不其然,于不远处,兰芙蕖看见了沈蹊的身影。 对方正背对着自己,将走到昭刑间大门前。这是兰芙蕖第二次来到此处,只见那石门紧闭着,门两侧还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 定睛一看。 居然是应槐与……安翎郡主? 叶朝媚仍是那一袭红衣,与应槐一并站在昭刑间大门口。二人目光都落在沈蹊身上,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兰芙蕖。 相隔太远,她听不清几人在说什么,只觉着郡主姐姐的神色有些凝重。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直到后半夜雪才消停些。沈蹊踩在雪上,脚步轻缓,相反的是安翎。 她忧心忡忡望向身前之人。 男子一袭玄氅御雪,氅衣之下是薄薄的黑衫。黑衣染血,没有白衣那般令人触目惊心,可叶朝媚与应槐仍是心惊胆寒。 今日是他受刑之日。 沈蹊面色清淡,仿若即将要受刑的并不是他本人。两道有士卒见其,亦是恭从而规矩地行礼。天际终于缓缓泛明,沈蹊略看了眼时辰,平声:“开门罢。” “沈惊游。” 叶朝媚喊住他,“圣上给了你三个月的期限,你也不必这般着急,实在不行,我也可进京在太后娘娘跟前替你说几句好话,请求幼帝宽恕……” 这般着急地领罚,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是吃不消的啊。 她说这话时,石门已应声缓缓升起。昭刑间的大门极高、极为牢实。仅是升起一半儿,便能容一人微微弯身经过。 见大门抬起,沈蹊手指随意解开氅衣,丢给身后应槐。 晨光里,他皮肤白皙,面容微白。 见他要往石门里走。 兰芙蕖心头一紧,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玄色氅衣褪下,露出里面黑色的长衫。衣衫清瘦,这一身玄衣衬得他愈发严肃冷峻。仅仅是看着如今这个背影,兰芙蕖心生了许多敬畏之感。他的手指修长如玉,亦缓缓解下腰际青鞭…… 昭刑间,北疆的鬼门关。 最外层是最普通的牢狱,越往里走,刑具越严苛。 昭刑间最里侧,便是赫赫有名的“十二关”。 石门敞开,透出些幽寂的光。清冷的光辉落于男人侧颊处,沈蹊面色不带任何波澜。 就在他即将迈过门槛的一瞬—— 突然同时响起两道女声。 “沈惊游!” “沈蹊——” 男人步子微顿。 他微微蹙眉,转过身,下意识去寻兰芙蕖。只见一片冰天雪地里,小姑娘裹着厚厚的雪氅,朝这边跑来。 她身上毛茸茸的,像一个白乎乎的毛线团,可那张清丽的小脸却冻得扑红。 见了来者,周遭皆是一愣。 下一瞬,少女已挟着一尾甜甜的清香,小跑到他面前。 她走得急,像是一路跟过来的,带了些喘。沈蹊眼底闪过一瞬情愫,单薄的衣袖已被对方捉了去。 兰芙蕖望向深不见尾的昭刑间。 心底一阵瑟瑟,让她将眼前之人的衣袖愈发揪紧,低低唤了声:“沈蹊。” 听见她的声音,男人眉眼不可抑制地柔和下来。 沈蹊弯下身,风将他的衣衫吹瘦,可见其身骨。 “怎么了,”他问,“怎么跟过来了?” 小姑娘眸光里藏满了不安,神色亦是紧张到发慌。见她这般,沈蹊心头亦是一紧,还以为是应槐将自己受罚之事说漏了嘴。 便将身形又弯低了一寸,方欲宽慰出声,却见她紧咬着下唇,目光摇晃不止。 时而侧首,朝昭刑间里望。 终于,抢在他开口之际,身前少女颤声,紧张道: “你……今日起得这般早,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沈蹊一愣,轻轻“嗯”了声。 “是要……审讯我兄长吗?” 男人面色微僵。 昏暗的走道里,灯火明灭恍惚,石门外晨光亦是昏暗,将他的面色照得愈发渗白。闻言,沈蹊眉心蹙起,藏于袖间的手指亦是蜷了蜷,他抿着薄唇,不语。 身侧应槐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兰姑娘,昭刑间不容外人踏足,您还是快些回去吧,牢狱里血光冲天,怕是会冲撞了姑娘。” 沈蹊抿着唇线,凝视着她。 那眸光幽沉,兰芙蕖看不明白,只见他沉默不语,还以为他是在默认,便小心翼翼道: “今日是要审讯兄长吗,你们……会如何罚他,可以、可以……” 她想替兄长求情。 可此时此刻,看着沈蹊的目光,兰芙蕖却莫名开不了口了。 她从未见过沈蹊这副模样。 他站在一片阴影里,身形单薄,沉默无声。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可那眸光却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男人呼吸微顿,身影亦是滞住。半晌,对方终于开口。 却是轻飘飘的一声。 如何罚他? “打入十二关,受地牢之刑。” 兰芙蕖身体震住。 沈蹊能清楚地看见,当他忍痛咬出那几个字时,少女眼底乍起的惧意,紧接着,她惶惶然仰起脸,攥着他袖子的手也是一紧,有几分失神地喃喃: “十二关,地牢之刑……” 第一关,便是足以令人生不如死的鞭刑。 那可不是普通的鞭刑,是昭刑间撒盐、涂油、使火鞭的刑罚。这一关关、一道道走下来……兰芙蕖吓得双肩微颤,不敢往下去想。 “不审讯,直接、直接上刑吗。” 沈蹊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 垂下眼,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忽然,他眸底也染上几分极淡的悲哀之色。 他未着氅衣,垂下眼问她: “兰芙蕖,你心疼了吗?” 一侧的应槐、叶朝媚,皆不敢出声。 他们不敢同小芙蕖说,昭刑间里根本没有她的兄长,兰旭还未提审,而那将要受地牢刑罚的人,是站在她身前的沈蹊。 是此刻眸光晦暗,声音微沉的沈惊游。 他凑近了些,嗓音微哑,声息落在她耳边。 “见他要受刑,你是心疼了吗,兰芙蕖?” 少女面色发白,亦站在光影交织之处,见他这般,尤其不敢应声。 沈蹊垂眸,浓密纤长的眼睫亦如小扇一般垂下,薄薄的光影在他凤眸间翕动,他的眼睛生得极漂亮,如今更是多了几分攻击性。 美得摄人心魂。 兰芙蕖被他捏住脸颊。 她的脸蛋被对方冰凉的手指握住,挤出些婴儿肥。石门之下,少女神色惶惶,她虽未答他,可那眼神、那表情,分明在告诉沈蹊——她是在心疼那个男人。 不知是心疼。 更是关怀。 是信任。 是偏爱。 是他从未得到过的偏爱。 沈蹊手指微僵,捏着她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 “兰芙蕖,”他唇角翘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他是你兄长,是与你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男人,你信他,情有可原。可本将已铁石心肠,在北疆摸爬滚打数载,已然不信世上什么真情与信任。他兰旭是否通敌、是否叛国,自然会有鞭子替本将撬开他的嘴,有这些刑具替本将剥开他的皮、挖出他的心。” “兰芙蕖,任你再怎么求情,再怎么心疼,再怎么……费尽心思地讨好本将,”他一顿,冷笑,“本将亦不会放过他兰子初。” 言罢,对方松开她: “来人,把她给我带走!” “沈蹊!” 她这才回过神。 满心、满脑子,都是那句——撬开他的嘴,剥开他的皮,挖出……他的心。 肩上重重一痛,叶朝媚将她押住,欲言又止。 得了空,安翎才悄声道:“兰芙蕖,你先出去。” 她咬着发白的下唇,看着男人背对着她的、冷漠的背影。 “将她带下去,昭刑间行刑,不容外人踏足围观。尤其是行十二关,别让她看见那脏污的血。” 任凭她如何求情,如何哭得伤心,沈蹊的身形始终站得笔直,一直到她被人拽出石门,他始终未曾回头。 兰芙蕖蹲在雪地里。 她的身形小小的,在一片素净的雪上,只留下一点影。她抱着臂,除去知晓兄长即将要受地牢之刑,另一句让她难以接受的话,即是沈蹊那句: “兰芙蕖,你费尽心思讨好本将……本将亦不会放过他兰子初。” 讨好。 她的睫羽忽闪了一下,一滴热烫的泪终于滚落下来。 沈蹊怎么能认为,自己是在讨好他呢。 怎么能认为,自己只是为了兄长,“费尽心机”地讨好他呢。 她忍不住,抱着肩低低啜泣。 乌发垂下,披在肩头,不知不觉,哭得天光终于敞亮,叶朝媚皱着眉毛,走了过来。 在安翎郡主面前,她不敢太过放肆。 只好背对着她,小声哭。 对方面色似有不忍,将她拽起来。兰芙蕖便被她拖拽着,边走边擦眼泪。 “外头风凉,你先坐在帐子里,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兰芙蕖坐在桌案前,点点头,软声:“好。” 吃完饭,她伏在案上,趴着发呆。 见她这般伤心,叶朝媚也不能告诉她实情,只觉得心中烦闷,不好再面对她,索性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 帐内又剩下兰芙蕖一人。 她索性,也落得个清静,哭着哭着也累了,又趴在案上,迷迷糊糊地闭了闭眼睛。 恍惚之中,她似乎听到鞭声。 不知过了多久。 帐外响起脚步声。 她原以为是安翎。 可那脚步声发乱,像是有人神思紊乱,朝这边步步走来。 脚步声太重,终于,她被吵醒了,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一睁眼,才发现,自己居然坐在沈惊游的帐子里! 安翎怎么把她带到沈蹊的帐子里?! 她站起身,下意识地往外走,可还未走出帐,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人。 她的鼻子重重装在对方肩头,突然嗅到对方身上浓烈的酒气。 和……浓郁的血腥味儿。 第47章 047 是沈蹊。 他的骨头跟散了架般,从帐外软绵绵地走进来。抬手一掀帘,胸口处兀地撞上一人。兰芙蕖的鼻子被他坚实的胸膛撞得生疼,眼泪几乎难以抑制地流出来。 酒气、血气,扑面。 浓烈的味道将她身体裹挟住,一股冷意顺势窜上心头。 他定住身形,眯着眼望向她。 沈蹊的凤眸微挑,一双眼生得极为漂亮,如今这眼眸微醺,眼底含着迷迷蒙蒙的雾气。 见了兰芙蕖,他面上浮现些疑色,似乎有些惊讶她如今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他的军帐中。 见他醉得要倒下,兰芙蕖下意识去扶他。手指刚一碰到男人的胳膊,就被对方推开。 “我不要你扶。” 他外披着早上那件氅衣,原先束着的发已散开,眼睫压下,眼下隐隐有乌青之色。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沈蹊的面色很差,他唇色发白,两颊侧却是一派醺醺然之态。兰芙蕖不知道他喝了多少,只记得他幼时常犯胃疾、鲜少饮酒,只会在逢年过节之时,象征性地喝上两杯。 她记得一年中秋,他非要在宴席上逞强,一人饮下了整壶桃花醉,后边疼得直捂着胃蹲在墙角,一张脸也是煞白煞白的,甚是吓人。 兰芙蕖恰好从他身侧走过,歪了头,停下步子。 “你是……爹爹的学生?” 兰芙蕖记得他,他叫沈蹊,经常被父亲念叨,是学堂里最不听话的学生。 少年一袭紫衫落拓,腰间坠了一块月牙形的白玉珊瑚,乌发高束着,平日里是说不上来的张扬恣肆。 见如此虚弱的一面被人看见,沈惊游别开脸,懒得理会眼前这个小丫头,挺了挺腰板。 月色下,他侧脸青涩而俊俏,剑眉入鬓,只是眉心隐隐蹙着。 唔……他看起来,是很凶。 兰芙蕖立在月影间,打量了他一眼,而后转身离开。 半晌,他面前又多了一道人影。 小姑娘捧着一碗热茶,怯生生地站在沈蹊面前。她乌眸柔软,似乎有些不太敢看他,只将冒着热气的茶碗递过去。 “兄长也常犯胃疾,这是母亲请了名医给他配的方子,热汤暖乎乎的,你喝下去胃就不疼了。” 月色温柔。 小姑娘的一双眼也是明明如月。 而如今,天色亦晚。军帐外夜色如墨汹涌,透过帐子缝隙,穿入屋内。帐内灯火微暗,更是映衬得身前之人眸光晦涩,他拢了拢衣衫,再度止住了她的手。 他不要她扶。 男人脚步微沉,拖着月色,冷风吹刮过酒气,扑在兰芙蕖面上。 他被脚边凳子一绊,没站稳,踉跄了下。 见状,她眉心微微蹙起。原本的睡意化为乌有,她跟上沈蹊,又再次被他推开。 “兰芙蕖,”他有些不耐烦了,转过身,醉醺醺地垂下眼睫,嗤笑,“你这是在干嘛,为何又出现在我帐中?” 她原本想说,是安翎送她过来的。 对方却没有给她再开口的机会。 男人一双眼底生起些凉意。 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醉得厉害,嘟囔着不要她管、不要她扶。 他坐在桌案前,倒水。可那手却不稳,一直洒落些茶水,兰芙蕖见状,上前将茶盏夺走。 “你有胃疾,茶水是凉的,喝了对你胃不好。” 沈蹊闻言,便笑:“你此时来关心我做什么,你不应当多关心关心你身在牢狱里的兄长?” 闻言,少女微怔。 对方捏着杯子,手指一寸寸发紧,可唇边的笑意却是凉薄。 他的唇极薄,此时又有些发白,勾起一尾极浅淡的、笑意不入眼底的弧度,一双乌眸森森,瞧着她。 “兰芙蕖,” 沈惊游手指攥紧,轻声,“原来你还会关心我啊。” 这一声叹息极轻,仿若一层朦胧的烟雨,又转瞬即逝。 睁眼之际,语气里只剩下了自嘲。 “我原以为,我就算是死在你面前,你也不会为我落一滴泪。” 杯中的茶面剧烈晃荡。 泛起一阵涟漪,搅乱人心神。 他唇齿边有笑,有酒意,更多的是自嘲与讽刺。听得少女一愣神,眉心蹙得愈发紧。 “大过年的,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言罢,又抿抿唇,上前,“我去给你换壶热水。” 兰芙蕖刚提了茶壶,欲朝帐外走去,手腕忽然被人一握。 对方力道极重,直接将她捉过去。 她未曾防,下意识唤了声“沈蹊”,手腕间力道兀地一松,茶壶“咣当”一声,摔落在地。 碎壶,断瓦,残存的、冰凉的水,几星可怜到发卷的茶叶。 男人眼底醉意朦胧。 兰芙蕖被他捉入怀,一抬头,就看到这样一双美得惊心动魄的凤眸。他眸尾微微上挑着,目光有几分凌冽。方才那一瞬间,沈蹊腰间的坠玉磕碰到桌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的小腿亦磕在桌腿上,有些疼。 少女忍住痛,不打算和眼前这个醉鬼计较。 对方的眸光落下来,目光缱绻,流连过她的眉眼——她生得白净俊俏,眸色温婉,星眸如小鹿般柔和温驯。便是这样一张温顺到没有什么攻击性的脸,却能让他心中绞疼不止、酸涩万分。 让他生妒,让他生恨,让他思前想后、患得患失。 沈蹊抱着她,哑声: “兰芙蕖,你许久没有这样关心过我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头疼欲裂。 “我方才回来时,看你在哭。” 沈蹊手指修长,将她的脸扳正,凝视着她脸上残存的泪痕。 “我知道,你不是在为我哭,但我还是心疼。” 也许是醉了酒,他今夜的话极多。 “兰芙蕖,你知不知道,我好嫉妒他。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我一见到他、一听见你提起他,我就嫉妒得发疯。我知道,兰旭他是你兄长,与你自幼朝夕相处、在兰家一同长大……可我一想,他是你此生很重要的、难以割舍的男人,我就妒忌,就发狂。” “我想,我大抵是病了,或是疯了。” 沈蹊抱紧了她,声音微哑。 “我明明也不想这么小心眼的……” 他的语气微沉,沉得仿若从乌云上坠落、将要化作雨水的凝珠。他的手亦是抱得极紧,紧得让兰芙蕖无法动弹。 她只能站在原地,听着身前之人继续叹息: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我找你找了四年,我在北疆、疯了一样地找你,也有许多年未曾见到我的兄长。我找不到你,应槐同我说,也许你已经死了,我不信。可当我看着那些士卒带着军妓回营,我怕你死了,又怕你没死。” “兰芙蕖,我很怕……”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细长的脖颈间,像个小孩子般轻轻搭着。她的细颈很香,微热,沈蹊深嗅了一口,嘴唇轻轻蹭上去。 他的唇很凉。 少女身形一顿,一股热烫感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更游走在她的眼眶与心头。 他吻上她的脖颈,嘴唇蹭着她雪白的肌肤,轻轻吮吸着。兰芙蕖的力气渐渐不支,身形亦是微软。男人大手一把揽过她的腰身,将她狠狠地贴靠向自己。 他的唇角沾染着些酒气,令她莫名有些怕,脖子缩了一缩。 男人的后半句话掩于唇息,亦将她的嘤咛声咽于腹里。 兰芙蕖的手指被人分开、又紧紧与他手指缠绕住。指间纠缠了些乌发,硬生生从他头上扯下几根。 沈蹊扣着她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 抚摸上她的泪痕。 她为了那个男人哭。 从小到大,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兰旭身上。 父母亲、兰夫子、邻里乡亲……包括她。 都对兰旭交口称赞。 兰子初的存在,仿若是天理昭然,他就没有什么不好的,也不会做什么错事。 甚至就连做了错事,都是理所当然。 沈蹊吻住她。 温热的、带着醉意的吐息,一下没入她的唇齿,转瞬间,兰芙蕖的唇舌间亦是醉意。一吻作罢,他又摸了摸她的眼睑下,将她的泪痕擦拭干净。 他知道兰芙蕖想问什么。 少女乌眸明明如月,眸底却惴惴不安。 沈蹊知道,她想问,他怎么喝醉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又是从何而来,昭刑间里的兰旭如何,他们有没有对兰子初用刑。 他的手从少女的脸颊滑至下颌,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凝视她良久。 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 让他低声道:“兰旭叛了国,我把他杀了。” 兰芙蕖浑身一震。 她被抬着下巴,震愕地抬起一双眼。 听了他的话,兰芙蕖眸光剧烈晃荡,她秀眉兀地蹙起,眼底闪着不可置信的光。 她一遍遍在脑海中重复对方将才的话——他将兄长杀了,兄长判了国,他按律,将兄长杀了…… 可她分明亲眼所见,兄长去了小树林,只挖出了一个装着铜钱的匣子。 匣子她亦亲手打开查看过,除了铜钱,再没有其他东西。 兰芙蕖推开他,失魂落魄地往后倒退半步。 她的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可控制地向后跌去。 幸好沈蹊眼疾手快,一把将她腰肢捞住。她的身形就这般软绵绵地再度靠在男人怀里,对方趁着她微愣,将其打横抱起。 朝床边走。 兰芙蕖反应过来。 声音悲痛:“沈蹊,你放开我。” 他不放。 他双手抱得愈发紧,男人习过武,力道亦是极大,她根本挣脱不得,被他放在榻上。 下一瞬,沈蹊便要压下来。 少女面色煞白,下唇几乎要被她咬出血来。她双目圆瞪,从震痛中还未缓回神思。见他还要亲自己,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将对方推开。 男人喝了酒,又未曾防备,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几步。 她推开、对方又紧着凑上前,腰间的芙蕖玉坠叮当作响,那血腥味儿逐渐盖过了酒气,兰芙蕖坐在床榻上,身形僵硬。 她不敢问。 他是如何将兄长杀死的。 兄长有没有认罪,有没有定罪。 他此时身上夹杂的血腥味……可是兄长的血。 此时此刻,她全身心,只剩下惧怕。 她想过,沈蹊会对兄长用刑,却未曾想,仅是一日不见,沈蹊就会杀了兰旭。正在出神间,对方再度走过来,他醉醺醺地,站在床边眯眼瞧着她。 瞧着她眼底翻涌上来的痛楚,一哑声: “兰芙蕖,你知道老子有多喜欢你吗?” 他彻底压下来,不顾她的拍打,一手将她两手捉住,亲吻她。 亲吻她的泪痕,双唇一路沿下,深深吮吸着她的声息,啮咬过她的唇齿。 兰芙蕖终于没了力气,嘴唇亦是被他堵得说不出来话。嘴唇、舌尖皆是微麻。 一双明亮的眼,倔强地瞪着他。 只是瞪着瞪着,这泪水便止不住地从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滑下来。终于,对方松开她的口,她喘了一口气,哭出声。 “沈惊游,我讨厌你……我从小就讨厌你。” 她一声声呜咽着。 她的手腕亦被沈蹊攥得生疼。 男人闭上眼睛,听着她的哭声,终于,眉心微动。 他抑制住心底的燥火,一下又一下数着她的啜泣声,忽然,像一只受了伤的狼狗撞入她的怀中。 将她又压在床榻上,无奈低声: “别哭了,我没杀他。” 兰芙蕖一噎,又瞪圆了双眼。 大起大落,她似乎有些不大相信他的话。 沈蹊咬着牙,想要说狠话气气她,可看见那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儿,顿时又舍不得。酒意直往上翻涌,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须臾,又过来抱她。 他很醉了。 今日受完刑,他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 而后灌了自己三坛酒。 他头疼欲裂,整个人昏昏沉沉。 终于,趁着兰芙蕖发愣,他如愿以偿地将少女抱住。 男人的手停在对方纤软的腰肢间,身体靠上去,却没有压住她。倦意翻涌上脑海,让他疲惫地再次阖上眼睛,只轻声道: “你下次再这样气我,本将就……杀了他。” 他从喉咙里挤出低低一声。 “下不为例。” 言罢,再也忍不住困意,一歪脑袋,醉晕了过去。 偌大的军帐里独留下兰芙蕖一人,她从方才的大起大落中缓过神思,怔怔地看着窝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他一下就睡着了。 睡得很沉。 面容苍白,精神气儿并不太好。 她止住啜泣声,擦了擦眼泪。右胳膊却被男人的身子压着,动弹不得。 她推不开沈蹊。 心中又有些惧怕,不敢吵醒他。 寂静的夜里,她一寸寸、将胳膊缓慢地抽出来。对方的氅衣顺势散开,露出里面薄薄的衫。 罢了。 睡了就睡了吧。 少女吸了吸鼻子,眼眶仍发红。 兰芙蕖沉默了少时,从床榻上站起身。她先前的衣领已被沈蹊扯开,她理了理衣裳与头发,回首看了床上的沈惊游一眼。 他闭着眼,声息安静。 兰芙蕖咬了咬唇,上前,将他的靴子一只只脱下来。 又从一边抱来被子,搭在他身上。 被子方一展开,他身形微侧,身后的氅衣散得更开了。见状,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方一碰到氅衣的毛领,手指忽然顿住。 “沈蹊……” 她不自觉,出了声。 眸光忽然剧烈打颤。 ——只见他氅衣散落,露出里头那件薄衫。薄衫后背不知被什么弄烂了,衫絮破碎,溢出斑斑血迹。 他怎么受伤了? 他如何受的伤? 他…… 兰芙蕖脚步滞住,回想起自沈蹊走入帐中,带来的酒气与血腥味。 这血腥味儿……原来是他身上的吗? 她屏住呼吸,弯下身。 透过那败絮,去看他骇人的伤口。 不止是一道伤疤。 新伤底下,还有些已经结了痂的疤痕。只不过又因为新受了创伤,原本的旧痂有些被刮掉、再度溢出鲜血。如此疮痍,看得兰芙蕖心中愕然一痛,她眉头紧锁着,忍不住伸出手,手指轻轻地抚摸上他的伤痕。 他不是北疆的大将军吗。 在北疆,又有谁能伤得了他?又有谁敢伤他? 她呆愣住。 心底里闪过一个念头。 沈蹊是北疆的将军,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襄北侯。 如此说了,那只有一人,可以如此轻易地伤了他。 皇帝。 圣旨。 她来北疆前,在驻谷关见到安翎郡主第一面时,清清楚楚地看见,叶朝媚手上拿着的,正是明黄色的圣旨。 第48章 048 兰芙蕖看着沈蹊背上的伤,愣神。 一瞬间,所有片段串联起来,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安翎郡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驻谷关、又为何会跟着他们,一路来到北疆。 前来驻谷关,是传达圣旨。 前来北疆,是督诏。 屋内的香要燃尽了,炉子里的炭火奄奄一息。她回过神思,抿着发白的唇,看了眼侧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手指轻轻将他的衣衫盖好、又将被角掖好了,兰芙蕖退到炉火旁,低下眉梢,轻手轻脚地添炭火。 北疆的天很寒,比驻谷关还要寒。 炉内不添香炭,人在深夜几乎无法入睡。 忽然,床榻上的人又动了动。 似乎压到了伤口,沈蹊微微拧眉,却未从昏睡之中转醒。片刻,他从喉咙里挤出低低一声: “兰芙蕖。” 小姑娘正铲着炉灰。 听见有人喊自己,下意识“嗯”了声。 听见回应,沈蹊这才放心,唇角动了动,再度陷入昏睡。 打点好这里的一切,她吹灭了灯,走出军帐。 北风呼啸,帐外黑云压天,冷得发紧。 她今日穿了件狐白色的小棉袄,未披氅衣,也未盘发髻,青丝垂搭下来,又被冷风吹得飞扬。 这一路,兰芙蕖走得有些艰难。 她吩咐了庖子做好醒酒汤,脚步又一转,朝安翎郡主的军帐走去。 却不料,竟在安翎帐外看见徘徊不前的应槐。 “应将军,” 兰芙蕖疑惑,“您怎在此处?” 对方面色微红,手里还攥着一条青鞭,见了兰芙蕖,亦是有些惊讶,眼神下意识地躲了躲。 但他终究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见躲闪无望,便如实道:“今天下午我在军营教郡主用鞭,她的小青鞭落在我那里了,也不知郡主有没有休息下,我不敢上前打搅她。” 应槐是一根筋,说话也直来直去的。兰芙蕖看了那鞭子一眼,还未来得及再开口,帐内忽然传来道极为慵懒的女声: “谁呀?” 应将军眸光微动,脸上忽尔浮现一道极不自然的红晕。 听见了脚步声,男人有些慌张地将小青鞭往她怀里一塞,逃也似的躲到一边儿。兰芙蕖还未反应过来,军帐已被人从内打开,叶朝媚打了个哈欠,走出来。 “小芙蕖?” 屋内燃着香炭,对方穿得少。 一袭红衣勾勒出少女窈窕动人的身形。 看见兰芙蕖,安翎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下午将她丢在了沈蹊帐中。 “呀,”她叫了一声,“我下午被旁的事耽搁了,都忘了还将你丢在那儿。怎么了,小芙蕖,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又偷偷哭了吗?” “没、没有。” 兰芙蕖被对方迎入帐。 她将小青鞭还给安翎。 “路上碰见应槐将军,他说你将鞭子落在他那里了,便要我顺带着送过来。” 小芙蕖衣裳毛茸茸的,身上很香,叶朝媚喜欢极了,抱着她爱不释手。 “喔,还鞭子呀,我还正准备跟你说呢,下午就是被这事儿给耽搁了。你也知道,我一见了这些玩意儿就走不动路,不过应槐的鞭术好虽好,却离沈蹊差远了——” 安翎口快,那两个字说出来时,话语才稍稍一顿。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有些担心地望向身前之人。 只见兰芙蕖敛目垂容,闻言,抿了抿唇,很客气地淡淡笑了笑。 她就像是一朵极清淡的芙蕖花,清丽,淡雅,摇曳在寒风中,能让人平添几分保护欲。 安翎牵过小姑娘的手,示意她坐在床边。 “发什么呆,心神不宁的。” 叶朝媚瞧着她。 兰芙蕖眼睫极长,浓密的一层,掩住眸底的思量。她顿了半晌,才轻声问: “郡主姐姐,我想问您一件事,可不是当问不当问。” “问。”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 “今天晚上,他喝了些酒,醉得厉害。我给他盖被子的时候,看见了他背上的伤……郡主姐姐,沈蹊是受刑了吗?” 叶朝媚没想到她是来问这件事的。 不由得别开脸,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不知为何,她不说。 兰芙蕖便缓缓说着自己的想法。 从驻谷关第一次遇见安翎郡主、到她手上的皇诏、再到北疆……终于,叶朝媚忍不住了,转过头来。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沈惊游,他不让我同你说。” “他怕你知道了,会觉得有负担,他怕你伤心、怕你难过。” 安翎道。 “你还记得先前在驻谷关时,他曾离开过一些时日么?那是他被圣上急召回京都,刚到清凤城,就听闻你出事了。后来——” 对方也抿了抿唇。 “后来他抗旨、违了皇命,去驻谷关救你。” 叶朝媚清楚地看见。 当那句“抗旨”落入小芙蕖耳中时,她原本软和的眸光,忽然激烈一颤。 兰芙蕖蹙起眉头,不可思议地望向身前之人。 好半晌,才愣愣地喃喃:“抗……抗旨?” 沈蹊为了她……抗旨? 违抗皇命,那可是杀头的重罪!! 见状,安翎赶忙道:“不过你放心,他是幼帝的心腹,圣上免去他死罪,派我来北疆督刑。” “什么刑罚?” 安翎低声:“十二关。” 北疆昭刑间,地牢、水牢、火牢,十二关。 “今天早晨你见他时,他正要去受刑。” 这一句句话重重落在兰芙蕖心坎上。 她不可置信。 沈蹊居然能为了她这样。 抗旨,受刑,忍着那样的剧痛,受着那样的磨难。 她完全低估了沈蹊对她的感情。 沈蹊没有同她说过爱,他的那一句“喜欢”,也是四年前、青衣巷里,孩童般的打趣。四年过去了,她在驻谷关的这四年,家破人亡,父离兄散。 她见过太多真情破碎。 也受过太多嘲讽、揶揄。 酒足饭饱思□□。 也只是酒足饭饱后,才肯思□□。 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她只求能活下来,家人平平安安,姨娘、二姐、兄长都平平安安。 哪里敢奢求什么真情呢。 “小芙蕖,” 见她发着愣,安翎牵过她的手,“其实我很嫉妒你,沈蹊能为你做到这种份儿上,是真的很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怕他,兰芙蕖,你是不是没有安全感?” 冷风透过军帐的缝隙。 吹拂到少女面颊上。 她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声。 “郡主姐姐,我害怕。” 兰芙蕖没有好意思说,自己与沈蹊亲密接触时,她既想要,又害怕他。 “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呢?” 她抬起眼眸。 她想—— 首先,姨娘、二姐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其次,能与父兄团聚,一家人像四年前那样,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地在一起。 至于她与沈蹊。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过在苟且偷欢,与沈蹊尝得是一时欢愉。 用二姐的话说。 沈蹊那样冰冷无情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真情的。 她还说。 自己以往是世家女,是千金小姐,如今却是罪奴之身,即便脱了罪籍,也与沈蹊门不当户不对。要是与沈蹊在一起,自己只能成为沈家的妾室。 不止是不敢渴求真情。 更多的,还有自卑。 “我还记得与他再次重逢,是柳氏的宴席上,他高冠白玉,器宇轩昂,而我只是一个下人。郡主姐姐,我不敢面对他,你能明白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遇见曾见的熟人,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少女眼睫闪了闪。 过去的她,是清高的,是骄傲的。 而如今—— “我不敢去想。” 兰芙蕖长发披肩,将头轻轻靠在叶朝媚肩膀上,“郡主姐姐,我不够好,我配不上他。”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道虚无缥缈的晚风。 “他亲我,抱我,我不反感,郡主姐姐,我想我大抵是喜欢他的。可我没有品尝过深入骨髓的爱,也不敢妄图惊天动地、海枯石烂的爱情。是我自私,我只想抓住眼前、我所剩无几的东西,我的姨娘、我的二姐、我的兄长……我害怕我再渴求太多,连原本拥有的东西都弄丢了。”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少女肩头微动。 低下头,轻轻啜泣。 “郡主姐姐,我好害怕。” “我怕兄长真的叛国,怕沈蹊会误会兄长,更怕将来有一日,我要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做出抉择。郡主姐姐,沈蹊对我越好,我就越心悸。我怕他只是逗我玩玩,可今天晚上,我看见他身上的伤、听到那些伤因我而受,我更害怕了。我怕他死,我怕我无法再面对他。” 似乎怕惊扰到旁人,她哭得很小声。 一声声极低的呜咽,听得人心中不忍,安翎坐直身子,扶稳她的肩膀。 “深入骨髓的爱,现在你有了。” 红衣女子凝视她的眉眼,认真道。 “说实话,我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或许你可以问问兰清荷,她看的话本子多。” “不行不行,”兰芙蕖红着眼眶,摇摇头,“我不能与她说,二姐不会同意我与沈蹊在一起,我想先瞒着她。” 安翎叹息一声。 “小芙蕖,你就是性子太软了。你要坚定一点,想要什么,就努力去争取,不要瞻前顾后的,别怕,有什么还有本郡主替你兜着呢!” “虽然嘛……我也不是很喜欢你,但若是沈蹊真敢伤了你,本郡主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至于他与兰旭,若是兰旭当真叛国,我不会心慈手软,可若沈蹊公报私仇,故意折磨你哥哥,你放心,有我呢。我会护你兄长周全。” 闻言,身侧的少女终于破涕为笑 “安翎姐姐,你真好。” 兰芙蕖伸出手,抱着她,身体香香软软的,靠在对方身上。 “我要是个男人,我一定会喜欢上你。” 叶朝媚也勾了勾唇,垂眼瞧着她。 “我要是个男人,也会喜欢上你。” “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漂亮,”对方伸手掐了一把她的小脸,“又白又软,可爱死了。我要是个男的啊,就把你拐回家当小媳妇,天天捧着你,宠着你。你这么乖,让人一看就很想保护你,拿两颗糖就能把你哄骗了去,这买卖谁不做,是不是?” “而且呀,听沈蹊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是么,他真这么夸我了?” “是啊,先前还不认识你的时候,他跟我提起过,他在江南的那个小童养媳,说你字写得可漂亮了,诗文也写得好,他上学的时候可嫉妒你了。怎会有这般有才情的女子,不光会写诗作画,还能歌善舞……” 兰芙蕖抿唇浅笑,靠在安翎身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翌日,她醒得很早。 和安翎一般早。 今日沈蹊还要受刑。 听郡主姐姐说,他着急赶在春节前将地牢之刑受完,是为了腾出时间带她去清凤城、带她去找安姨娘。 沈蹊想带着她,与姨娘一道,迎接新年的到来。 “收拾好了吗?” 安翎提了剑,转过身,见黄铜镜前的少女还在出神,忍不住轻唤了句。 “小芙蕖,又不是以后与他再也见不着了,你不必这般紧张拘束,你放心,昭刑间都是我们的人,不会让沈蹊受太多的苦。” 兰芙蕖这才从缓回神思,轻轻“噢”了一声。 她揪紧了手边的衣裳,一颗心也跟着忍不住揪起,朝帐子外望了一眼。 帐外风雪漫天。 与昨日一样,雪很大。 兰芙蕖撑开伞,与安翎一道走在风雪里、朝昭刑间走去。 冰天雪地里,一前一后两道身影。 一红一白,前者英姿飒爽,后者婉婉动人。 “小芙蕖,说好了,今天见了沈惊游,可不许哭喔。” 风雪之下,兰芙蕖攥稳了掌心的糖果,认真地点点头。 第49章 049 此去昭刑间有些距离。 一路上,兰芙蕖心情忐忑。 一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沈蹊,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即将受刑的沈蹊。 好在有郡主姐姐陪着。 还未到石门下,她远远地望见从另一边的雪影里走来一人。 昨夜醉酒,他精神气并不大好,神色恹恹,眉目间依稀有倦意。 可那身板依旧挺直,如松如竹,屹立不倒。 沈蹊白玉高冠,乌发高高束着,玄青色的氅衣宽大,冷风徐徐,磨不灭一身铮铮傲骨。 几乎是同时,兰芙蕖与他对视上。 男人步子微顿,原本平淡的眸光中闪过一寸错愕。 寒风亦吹拂起兰芙蕖的发丝,她裹着厚厚的袄,衣领有一圈毛茸茸的棉絮。小姑娘乖巧立于安翎身侧,一路行来,她的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让人看了颇生几分爱怜。 沈蹊没料到,她会再次出现在此处。 出现在昭刑间的石门之下。 见状,安翎扯了扯她的袖,小声:“去呀。” 兰芙蕖抿了抿唇,瞧着男人微拧的眉心,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上前。 她的步子不甚大。 沈蹊安静垂眸,数着她的步子。 用了整整十二步,她来到自己面前。 冷风扬起她荷叶形的袖边,兰芙蕖抬起头。她一双乌眸如同搀着柔软的春水,风过之处,泛起层层涟漪。 沈蹊立于身前,没说话,只轻缓垂眸,凝视着她。 这一双眼,有几分探究,更多的是一种极冷漠的压迫感。他就这般不动神色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她的问询。 她来做甚? 沈惊游琥珀色的瞳眸流动着淡淡的思量。 他的神色亦极淡,淡到令兰芙蕖感到陌生。她知道,他是生气了,是以生气,昨日受刑之后才喝得烂醉如泥。昨日买醉时,沈蹊暗暗心想,自己不要再见着她了,日后即便再见上,也要对她冷漠些。 她不过就是仗着自己的喜欢,恃宠而骄。 昨天他忍着背上的剧痛,想了一下午。 他是北疆的大将军,是当今幼帝身边的红人儿,家缠万贯,权势滔天,多少人上赶着前后应承。无论是京中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或是民间别具风情的小家碧玉,只要他想,什么样的女郎他得不到?为什么偏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她兰芙蕖,虽然漂亮了些、可爱了些、稍才情了些…… 虽然他,好像就好她这一口。 但是天涯何处无芳草? 想他一介堂堂襄北侯,圣上钦此尚方宝剑的龙骧大将军,何曾有这般低声下气、自降身段的时候?为了她,抗旨不遵,为了她,受尽昭刑间折辱,到头来还要千方百计地想法子、哄她开心。 为了她,他甚至可以放过兰旭。 为何要这般? 自己为何要这般?! 当场,他一时脑热,唤来左右。 命人前去映春营挑几个姑娘。 左右一脸懵:“将、将军,要什么样的姑娘?” 跟着沈蹊数载,将士们从未见过他动过男女之心。 沈蹊略一思量:“模样俊俏、身段窈窕……要挑比她兰芙蕖长得好看的。” 对方看着紧捏着酒杯的沈惊游,犯了难:“怕是映春营,没有长得比兰姑娘好看的姑娘。” “啪”地一声,沈蹊摔了酒盏。 “那就挑长得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子像她的,嘴巴像她的……” 言罢,他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过什么话,按着记忆、醉醺醺地朝自己军帐走去。 他只记得,下一次要是再见到兰芙蕖,他一定不会再说什么好话。 …… 而如今,风雪喧天。 男人凤眸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 稍有晨光降落,坠于他耳环之间,映射出一道刺骨的寒光。 凌冽的寒光刺入少女瞳眸中,她的身形下意识抖了抖。 沈蹊垂下乌眸。 瞧向她被风吹得通红的脸蛋。 她来做什么,又是来替兰子初求情的么? 即便知晓答案,他的心还是难以遏制的微痛。 仿若有锐器刺破胸膛,狠狠扎入他那颗心房的最柔软之处,下一瞬便是血流不止,遍地生痕。 他在心中冷笑。 兰芙蕖看着,男人原本平淡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哂笑。也不知是轻嗤,还是在自嘲,他的凤眸亦眯起,身上隐隐有戾气。 沈蹊抬了脚,没理会她,腰间芙蕖玉坠叩动宝刀,发出清脆的声响。 欲与她擦肩而过。 下一瞬,衣袖忽然被人攥住。 她的力道很轻。 轻得像棉花。 “沈蹊。” 轻落落一声,就如此坠入他的心房。 少女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不起。” 他的脚步再度顿住。 紧接着,他感受到对方极软的手指一点点拨开他的掌心,似乎是被风冻到了,兰芙蕖的手指很冷,终于,他的手掌里多了一物。 是糖。 包着外衣的一颗酥糖。 她垂着眼睛,似乎有些不大敢看自己。 声音又轻又柔。 “从前在驻谷关,每次我感觉撑不过去的时候,姨娘就会给我一颗糖。姨娘说,吃了糖,就不会感到苦了。沈蹊,我在这里等你。” 她扬起脸,目光真挚,眼眸里依稀有水影流动。 “等你出来。” 他攥着糖,眼神愕然。 一瞬间,从心底里忽然涌上些暖意,沈蹊难以置信地抬头,匆匆望了石门下的安翎一眼。红衣女子站在不远处,双眸含笑,注视着这一切。 见他不动。 兰芙蕖又取出一块糖,剥开糖衣,踮起脚尖。 纤纤玉手凑到唇角。 飘来一道淡淡的幽香。 男人眉睫轻颤,看着那块抵在唇边的酥糖,怔了须臾,终于动了动唇。 甜意化在双唇之间。 兰芙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她笑得很浅、不敢太用力,身后的石门缓缓升起,沈蹊凝望她半晌,哑声:“你都知道了?” “嗯。” “知道多少?” “全都知道了。” 他沉默少时,道:“兰芙蕖,你真讨厌。” “我讨厌,是我讨厌。沈蹊,都是我不好。我昨夜想了许久,有好些话要同你说。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再同你说好不好?” “不好。” 他从嗓子里挤出低低一声。 兰芙蕖一愣。 男人别过头,“你莫在这里等我,你在帐里等我,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受刑之后的模样。” 少女眉头微蹙,眼中隐约有泪光。 “兰芙蕖,”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柔和下来,“你去帐中等我,有什么话,到时候你再同我说。不要看见我这般,很脏,很……狼狈。” 言罢,他深吸了一口气,朝里面走去。 “沈蹊——” 他的背影通往深不可测的暗道。 “蹊哥哥——” 暗道深处,灯火明灭不清。 她在身后着急地喊。 “蹊哥哥——” 声音清脆,从石门处传来,在狭长的暗道里回荡着。 “我喜欢你。” 沈蹊背对着她,脚步虽未停下,唇角却翘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于无人处,他轻声。 “我也是。” 第50章 050(一更) 兰芙蕖听着沈蹊的话,乖乖坐回到军帐中。 帐内燃着香炭,暖雾朦胧。 她回想着方才在昭刑间石门下。 飘雪纷纷而下,她眼前也是一样的雾气弥漫,她站在通道外,朝暗道里喊。 前十余年来所有勇气仿若在这一刻悉数汇集,让她踮脚翘首,向他吐露心声。 她说,蹊哥哥,我喜欢你。 一想到这儿,兰芙蕖还是忍不住情怯。她的手指绞着帕子,心亦如刀绞。自己的声音并不大,不知沈蹊有没有听见。 她喜欢沈蹊。 昨夜,兰芙蕖靠着安翎姐姐入睡,想了一晚上。 她是从何时开始喜欢沈蹊的? 明明沈蹊根本不是她想象中,未来郎君的模样。 从小,父亲母亲便同她说,兰家是书香世家,即便她是庶女,未来也会好好替她在京城里择一位良婿。他定会是像兄长那般饱读诗书、温文尔雅的男子,儒雅、温和、谦逊,如兰花清雅,似明月高洁。 而沈蹊,像是一团火。 像是一匹狼。 他似乎根本不懂什么是诗词歌赋中的花前月下,也不会与她研墨、调琴、阅金经。无论是爹爹、兰夫人还是二姐,他们都一遍遍地同她说,不应当与沈惊游这样的纨绔子弟来往。 可他们的“经验之谈”,便是对的么? 她一向很乖,听从姨娘、二姐、爹爹的话。 可这一次,兰芙蕖却生了叛逆的心思。 正出着神,军帐被人从外掀开。 那人与风雪一道而来,扑面的是淡淡的血腥味,以及凌冽的冰霜气息。 沈蹊一眼便瞧见坐在桌案前、两手托着腮发呆的少女。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在愣愣地出神。 少女面前摆着金疮药,听见声响,侧过头望来。 乌发,软眸,白净的、秀气的面庞。 她安静地坐在案前,很乖。 这是兰芙蕖向沈蹊表明心意后,第一次与他对视。 情愫比她想象的来得还要猛烈,心潮汹涌澎湃,四肢却僵硬得不敢动弹。她怔怔地抬眼,望向走入军帐的男人,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迎上那双让她时而欢喜、时而胆怯的凤眸。 他似乎在受完刑后,特地打点整理过。 玉冠未歪,发带束着,除去面色有些发白,看上去依旧是一副屹立不倒、清冷矜贵的模样。 走进来,看见少女。 沈蹊下意识伸了伸臂弯。 却见她紧抿着唇线,愣愣地望向自己。 似乎不知该如何与他开口。 沈蹊压下声音,率先打破沉寂: “兰芙蕖,你再不来扶我,我就要摔死了。” “喔喔!” 她遽然缓过神,忙不迭上来扶他。 手指方搭在男人臂弯上,便感觉无端生起一道酥麻之意。 她咬了咬唇瓣,扶着沈蹊,坐到床边。 他的面色很平静,唯有眸光微动。 沈蹊的凤眸很漂亮,眼尾狭长,每当对方审视她时,都能让兰芙蕖感到一阵摄人心魂的压迫感。这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眸,配上浓密纤长的睫羽,愈发衬得他眸光幽深寂静、深不见底。 不知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今天早晨的话,他有没有听见。 兰芙蕖下意识躲开他的眼神。 “我备了些金疮药,给你处理一下身上的伤。” 在昭刑间受刑,身上就没有不留下伤的。 对方瞧向她探往自己衣带的手,“嗯”了声,算是允了。 兰芙蕖先解下他的氅衣。 紧接着,便是一件袍衫。 等里衣彻底露出来时,她隐约可见棉布上渗出的血渍。伤口虽已经过简单处理,可仍能透出些斑斑血迹。探向男人里衣衣带时,兰芙蕖的手暗暗发抖。 一方面,这是她第一次解男人的里衣。 另一方面,她不知沈蹊里衣之下,遮掩的是怎样伤痕累累的身体。 衣带扯落的前一瞬,对方忽然按住她的手。 手背上兀地一烫,兰芙蕖听见沈蹊道:“不好看,会吓到你。” 少女抿着唇,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将男人手指拨开。 沈蹊侧过身,背对着她。 雪白的衣衫簌簌而落,露出结实的后背。 他是习武之人,却没有那般可怕的大块垒块,他身材匀称,背上却是纵横的伤口,看得兰芙蕖一阵心悸,即便心里面有过准备,还是忍不住眼眶一红。 眼泪“啪嗒”一声,恰好滴在男人的背上。 感受到那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他双肩扩了扩,无奈轻笑: “兰芙蕖,受刑的是我,你怎么倒哭了。” 小姑娘红着眼睛。 “我,我替你哭。” 这柔柔的一句话,一瞬间,让男人的眸光也柔和下来。他唇角无声动了动,闭上眼:“先上药吧。” 她去取金疮散。 药明明是撒在沈蹊伤口,兰芙蕖的双肩却不受控制地跟着耸动。少女手指细软,一寸寸抚过他的疤痕,须臾,哽咽着声音: “有没有弄疼你?你……伤口还疼不疼?“ 话音方落。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蠢话。 谁知,对方竟轻松道:“不过是些小伤,养养便好了,只伤了皮肉而已。” 沈蹊将叠在腰际的衣裳往上拢了拢,转过身,便看见这样一张泪眼朦胧的小脸。 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明明是他受着伤,却还来温声哄她: “放心,哥哥死不了。” 她的脸上好像有什么机关。 一捏,眼泪就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 “蹊哥哥。”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哭腔,“对不起,我不知道把你害成这样,把你害得伤得这么重。我还误解了你,以为你要对兄长用刑……我我,我给你吹吹,蹊哥哥,你打我骂我吧……” 沈蹊低下头,看着坐在床边啜泣的少女,有些手忙脚乱地打断她。 “怎么又哭了,不怨你的,不怪你的,是我一意孤行。” 他后背的里衣拉上去,衣带却没有系紧,光影斜斜而下,坠落于男人腹部的垒块。他腹部有道很深的伤,此时伤口稍稍变浅了些,见她还在哭,沈蹊也来不及穿好衣服,取过她的手绢,弯身低头给她擦眼泪。 “真的不怪你,小芙蕖,你也不要因为这个,对我怀有愧疚之心。兰芙蕖,我不想让你把我当作恩人,以身报恩、以命相许。” 沈蹊眼睫垂下。 “听到了么?” 莫再将他当恩人。 因为愧疚,而去迎合他,装作去爱他。 少时,因为惧怕,她假装喜欢他、亲了他一口。 自此少年满心欢喜,等到的却是元宵夜的心声吐露。 即便被欺骗过。 他却不恼,收敛了眉目间原有的戾气,轻轻为她擦拭着泪。 “倘若我真的喜欢上你了呢?” 沈蹊手指一顿。 “你说什么?” “我说,”她深吸了一口气,微红着脸重复,“倘若小芙蕖,真的喜欢上蹊哥哥了呢?” 不是惧怕。 不是报恩。 是男欢,女爱。 倘若她真的感觉到心动,真的感觉到爱。 沈蹊的手指一紧。 他指节泛着青白色。 “你喜欢我什么?” 对方似乎有些不信,“明明在你眼里,我不及兰旭好。我不解你的风情,不会与你吟诗作对,更不会与你对乐抚琴。我是一介粗人,只会甩鞭、用剑、和人打架,像只狗一样乱咬人。我心眼儿又多又小,我算计,凉薄,残暴,铁石心肠。” 说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笑了,歪了歪脑袋道: “兰芙蕖,你想好喜欢我什么了吗?” 男人坐在床上,凤眸微挑着,凝视着她。 沈蹊嘴上虽是在打趣。 那眸光落在她身上时,却是格外认真。 “我喜欢……” 迎上那视线。 她的脸颊“腾”地红了。 下一瞬,沈蹊惊讶地看着,原本怯生生的少女,忽然扑过来。 她原是想抱着男人的后背,却又想起来他的伤,双手一下落在他肩头上,揽着他的脖颈,于他嘴唇轻啄了一下。 沈蹊深不见底的眸光泛起波澜。 兰芙蕖闭着眼,抱着对方的脖子,小心翼翼地亲着,用嘴唇临摹对方嘴唇的形状。沈蹊眼睛微圆,下意识地抱住了她的腰身,只一下,她压下来。 一吻作罢。 她的脸颊、耳朵,都红透了。 “我喜欢这样亲你。” 喜欢与他拥抱,亲吻,喜欢与他亲近。 喜欢陪着他,跟着他,看着他练兵,跟他说话。 小芙蕖眸光忽闪,紧张道: “算理由吗?” 沈惊游凝视着她。 他的面上,有错愕,有震惊,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欣喜。 半晌,他哑声: “算。” 腰身忽然被人握实,兰芙蕖被狠狠地揽着、贴向对方。这动作行云流水、轻车熟路,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果不其然,沈蹊的吻迫不及待地落了下来。 “你想好,”他唇角在少女耳鬓厮磨,“过了这会儿,以后就不能反悔了。” 她闭上眼睛,“嗯”了声:“不悔。” “这次也不能骗我。” 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哄骗他。 沈蹊咬了咬她的耳朵,“你今日说了喜欢我,以后就要一直喜欢我,不能反悔,不能作废,更不能诓骗我。不能再喜欢上其他人——尤其是兰旭。你兰芙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能喜欢我一个,都只能抱我一个人、亲我一个人,你的心是我的,人是我的,你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你要是敢骗我——” 他话语微沉,“你要是敢骗我,你就死定了。你也知道,我是个心眼儿小的,我妒忌,我残暴,我心狠手辣,铁石心肠。从今夜开始,老子就是你的狗,谁咬你,我咬谁,你要是敢带着旁的野男人一起咬我,老子就捉.奸捉一双,先当着他的面把你要了,再当着你的面把他杀了。把你们都咬死!” “好,”兰芙蕖听得胆战心惊,连忙乖巧应声,“我不会喜欢野男人,我只喜欢你。” 闻言,他这才满意,笑了。 ——他阴狠,狡诈,算计,心狠手辣。 ——他只对兰芙蕖一个人好。 第51章 051(二更) 见沈蹊笑了,兰芙蕖也翘起唇角。 她笑起来,唇角边有一个浅浅的小梨涡。梨涡并不深,笑容也浅浅淡淡的,让人很容易生起一阵保护欲望。 沈蹊那话说的吓人。 乍一听,她也一骇,回过神来,也忍不住抿抿唇。少女眼底藏满了笑意,感受到对方低下头,便也闭上眼睛。 那就这样,把这颗心交付出去罢。 “小芙蕖。” 沈蹊又像从前那样唤她。 “你现在怕我吗?”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呃,怕。” 她很实诚地点头,道。 脸上是红的,嘴上却是无比诚实的。见状,沈惊游放声笑了笑,凑过来抱她。 就要把她压在床上亲。 兰芙蕖忍不住,叫出声: “哎!你的伤——” “小伤,”沈蹊丝毫不在意,“放心,要不了我的命。” “别、别——唔……” 她的嘴唇被人咬住,那人的手也摸索着探了上来。男人似乎有些心急,恨不得将香软的她尽数吞入腹中。兰芙蕖有些情怯,又害怕会扯到他的伤口,忍不住道: “你才受了刑,带着伤,还有力气吗……” 沈蹊不屑一顾地轻嗤一声。 还有力气吗? 男人将她的手腕捉住,扯着她从床上坐起来,暧昧不清地道: “你把我想的太弱了,放心,哥哥我有的是力气干其他的事。” 干……嘛? 她一下被对方捉起来。 “走。” 沈蹊穿好衣裳,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怎么了,” 见她还呆愣着,对方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胡想什么呢?” 兰芙蕖一噎,赶忙红着脸澄清: “没、没胡想。” 沈蹊勾勾唇。 帐外飞雪连天,她方一探头,就被冻得缩回了脖子。 “天已经暗下来了,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来,”沈蹊一时未答,一手撑开伞,一手与她十指相扣,“小芙蕖,今日是除夕。” 除夕。 她竟忘了! 今日是除夕,明日便是新的一年。 不远处,停落一辆马车。 心中忽然有了预示,果不其然,兰芙蕖见着,从马车上跳下来一名红衣少女。安翎披着火红的氅,腰间别着“小青鞭”,欢天喜地地唤她: “小芙蕖,小芙蕖!” 叶朝媚见了兰芙蕖,比见了沈蹊还要亲。 “等你俩半天了,帐子里面磨磨唧唧做什么呢,”安翎迎着她入马车,“快上来,我们快马加鞭,可以赶在明天日落前进城。” 正说着,沈蹊亦前来一匹骏马,一跃而上。 马车缓缓驶动。 “高兴傻了吗,”见她不说话,安翎兴冲冲地道,“沈蹊特意为你准备的马车,说是新年带你回清凤城见见姨娘。本郡主也跟着一起沾光咯!刚好我想爹爹也想得紧,想吃爹爹做的炖猪脚。对了,小芙蕖,你喜不喜欢吃猪脚?” 安翎话很多,叽叽喳喳的,俨然没有了当初那副郡主架子。 她说话时,兰芙蕖悄悄掀开车窗帘子一角,偷看沈蹊。 他身量笔直,高坐于马背之上,冷风吹拂起他氅衣衣摆。 “喂。” 身侧的安翎在唤她。 兰芙蕖回过神,想着对方将才的话,温温柔柔道:“我不太爱吃猪脚。” “那你喜欢吃什么?” 她认真答:“胡萝卜。” “还有呢?” “黄萝卜,”兰芙蕖看着对方逐渐不耐烦的眼神,顿了顿,“呃,还有白萝卜。” 叶朝媚:…… 得,这还真是个属兔子的。 兰芙蕖又看了眼沈蹊,风吹得她有些冻手,便将窗帘子放下,转过头问安翎: “就我们三个回清凤城吗?” “不啊,”安翎郡主努了努嘴,“还有前面那个驾马车的,应槐应将军。” …… 马车疾行。 马蹄声飞快,踏着飞雪,朝清凤城疾驰。 马车里,兰芙蕖靠在安翎肩头,听对方讲清凤城的趣事。 一夜一日,终于,他们赶在城门落下之前进城。 马车缓缓停下,有人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探出手。 兰芙蕖被他牵着走下来。 “到了。” 许是一直驭马,沈蹊的手被风吹得有些发冷,马车正停在叶府大门之前,兰芙蕖方一站稳,便有仆人拥上前来招呼。 “沈大人。” 这小厮认得沈蹊,极有礼数地恭敬一礼,而后又拜见自家小姐。 “听闻沈大人前来,我们城主特意备了好酒好菜招待大人,不知这位是——” 兰芙蕖见对方望向自己。 她不知该作何介绍,也不等沈蹊开口,安翎抢先言:“她是我朋友,听闻她的母亲便寄住在府内,可是在安澜院?” 听小姐这么一说,那下人想起来了: “是,是在安澜院。” “那你带她过去罢,新春佳节,让她与母亲一起过个好年。你们置备些菜品佳肴跟着一起送过去,喔,记得多炒些萝卜。” 兰芙蕖急着见姨娘,闻言,感激地朝安翎点头。 安翎也笑着道:“快去吧,姨娘在院里等着你呢。” 她又看了眼沈蹊。 男人玄青氅衣翻飞,闻言,亦颔首朝她微笑。四目对视的一瞬,兰芙蕖看见他用嘴型轻声:“去吧。” 安澜院中。 安氏孤零零地坐在桌前,任由下人一盘盘地往桌上上菜。这些时日,叶城主当贵客一般招待她,所以当兰芙蕖走进来时,只见姨娘面色稍红润了些,整个人也多了几分精神气儿。 不似先前在驻谷关那般,病体缠身,奄奄一息。 少女越过下人,含泪喊了声:“姨娘。” 妇人木讷执筷的手猛地顿住,眼底一下放了光,朝门口望。 “蕖儿。” 乍一眼,便是热泪盈眶。 安氏右手颤抖着,筷子方夹起的菜啪嗒掉在桌上。只嗅见一缕清香,少女裹着毛茸茸的袄走至眼前。 “姨娘。” 她轻声唤。 安氏握住她的手,泪水在眼眶打转。 “我的好蕖儿回来了。来,快坐下,有没有吃饭?我看你都瘦了。二姑娘呢,她有没有跟着一起回来,有没有找到你兄长,他过得可还好?” 一日三秋,安氏有格外多的话。 兰芙蕖唯恐姨娘担心。 只说了二姐近来一向很好,也在北疆找到了兄长。只是他们来时较为匆忙,只有她一人跟着沈蹊与郡主回了清凤城。 “是沈蹊带我来的。” 说出这个名字,她下意识打量了眼姨娘的脸色。 听见这两个字,安氏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她一心只想着女儿在边关可有吃饱、穿暖,兰芙蕖想了想,决定先不告诉姨娘自己同沈蹊的关系。 他们现在,唔,又算是什么关系呢? 她自己也搞不清。 是爱人吗?有过这般亲昵的举动,又互相表白了心迹,她应当算是沈蹊的爱人。只是转念想到这两个字,她还是会下意识地情怯。诚然,她与沈蹊有太多的路要走。 姨娘、二姐、兄长……还有沈家的人。 他们会同意自己与沈蹊在一起吗? 当下,兰芙蕖想不了太多。 下人们上了菜,按着郡主姐姐的吩咐,几乎每一道菜品里面都有萝卜。萝卜炖牛肉、萝卜焖番鸭、香菇虾米烧萝卜、萝卜烧小排、鲫鱼萝卜汤……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萝卜。 姨娘坐在身侧,笑吟吟给她夹菜。 “对了,蕖儿。明日你引我去拜见沈小七郎,如今我们这般,全是受了他的恩惠、享了他的福气,当年兰家那般待他,他还不计前嫌、接应我们,我们也要知恩图报。” 兰芙蕖乖巧地点头: “姨娘说得是。” “对了,这些天我一人在安澜院,成日清闲无事,便为你织了件衫子。一会儿吃完饭,你去试试,看看合不合身,还有哪里需要改动。” 闻言,她心疼道:“姨娘,您的眼睛不大好,就莫做这些针线活。我的衣裳够穿的。” 安氏如同一个受了大人轻斥的小姑娘。 手足无措,只低声道:“我想你了,就给你做了。每想你一次,我就做一点……不知不觉就做好了。” 正说着,下人轻轻叩门,上了一份萝卜烧肉丸子。 安氏忙不迭给她夹菜。 “蕖儿,莫跟我说了,你也快吃。都是你爱吃的菜。大过年的,你莫生我的气了。” 她没有生气。 只是心疼姨娘。 姨娘的针线活做得极好,她的绣艺便是同姨娘学的,也知晓,绣这些东西有多费神、费眼睛。安姨娘年纪上来了,时而两眼昏花,先前在驻谷关,兰芙蕖便不让姨娘绣这些东西,二人分离一阵子,对方竟又重拾针线,也不顾自己花了眼,给她做了一件衫子。 兰芙蕖叹气。 正欲开口,忽尔听见院子里有仆人交头接耳。 “今日前堂怎这般热闹,灯火如昼,可是有贵客来了咱们府?” “可不是嘛,听说是咱们老爷亲自挑选的未来姑爷,如今老爷正在前堂招待着呢。设了洗尘宴,还取出了珍藏许久都舍不得喝的罗浮春。” “未来姑爷?” 院子里的女使一听,纷纷来了兴趣。 “什么模样,可曾见着?” “没见着模样,听闻是北疆来的高官,年纪轻轻,便已是人中龙凤……” 院内一道脚步声,随着闲言碎语,缓缓行远了。 “蕖儿。” 安氏也听见了院内那些下人的话,心中没在意,转头却见自家姑娘唇线微抿着,似乎在出神。 她有些疑惑,不免又轻唤了声:“蕖儿?” 怎么有些心神不宁的。 这一回,终于唤回少女神思。 只见兰芙蕖猛一回神,她正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眸光微闪。 望向姨娘时,她掩下神思,声音仍是婉婉,柔和问:“怎么了,姨娘。” 安氏稍稍蹙眉,提醒道: “丸子掉了。” 第52章 052 一颗圆滚滚的肉丸滚到她手边。 兰芙蕖轻“喔”了声,垂下眼睫,将其收拾干净。 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竟能听到从前堂传来的筵席声。 隐隐有丝竹管弦飘至安澜院,热闹的喧腾与清落的院间大相径庭。女使们给这边上好了菜,安澜院彻底落了个清净。 皎洁的月光穿过窗牖,投落在案几之上。 安氏也攥紧筷子,望向身前的女儿。 自从听到那些女使的议论声后,她就一直心不在焉。 不知在想什么。 窗外忽然响起爆竹声。 声势浩大,让正在出神的兰芙蕖稍稍一骇。 爆竹声里,耳边却不自觉地响起:咱们老爷亲自挑选的未来姑爷来咯…… 兰芙蕖戳了戳面前的白米饭。 “蕖儿,可是饭菜不合口?” 姨娘瞧出来她有心事,“怎么不开心了。” “没有。” 她摇头,看着姨娘笑:“您也多吃些菜,将身子养好起来,以后女儿也好多在姨娘身边尽孝。” 闻言,安氏也抿着嘴笑。 她这个女儿,最是乖巧孝顺,先前在青衣巷便是,自己不受老爷的宠,顺带着连蕖儿也不受老爷待见。好在蕖儿听话懂事,俨然出落得亭亭大方。 如今找到了子初那孩子,她们又在沈蹊的帮助下脱了罪籍,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给蕖儿寻个夫家。 她也老大不小了。 一直再这般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方才院内下人们嘴碎说的话,安氏也听见了。 她心里头估摸着,那位“叶家的未来姑爷”,应是与女儿同行而来的沈蹊。 在叶家这么多天,安氏多多少少也听了些叶家千金与沈蹊的事。传闻二人曾有过婚约,也不知晓是真是假。如今看着女儿出神,安姨娘便试探道: “蕖儿,你可是在想沈小七郎?” 心思被戳破。 兰芙蕖鸦睫轻颤。 她向来不会说谎话,又不知晓姨娘对沈蹊的看法,只好沉默。 “沈蹊对我们有恩,先前姨娘也说过,他若能带着你出驻谷关,你就跟着他。诚然,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只是眼下,时过境迁,姨娘突然又有些担心,你跟着他,会吃苦。” 安氏净了净手,牵着自家女儿坐近些。 “姨娘听闻,他与叶家千金有情。不知是真是假——” 兰芙蕖赶忙替他们解释,道:“那些都是下人胡说,沈蹊与安翎郡主只是朋友,沈蹊待我很好,安翎姐姐也待我很好。” 安氏面上露出了些许疑色。 “当真?我听闻安翎郡主对沈小七郎一片痴心,我就是怕……” 说到这儿,姨娘适时顿了顿。 她要说什么,兰芙蕖大约猜到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安氏语重心长: “蕖儿,我们兰家的处境不必以往,如今你是罪臣之女,即便脱了罪籍,跟了沈蹊,依着身份也只能做个妾室。他日后会有门当户对的夫人,也会有新的、沈家的主母。我知晓,沈七郎重情重义、会对你好,但一辈子为人妾小……这种滋味姨娘最清楚不过。你若喜欢沈蹊、想跟着他,姨娘不拦你,但我的好蕖儿,你千万要想好——日后你在沈家,是旁人口中的兰姨娘,你要一辈子学着忍气吞声、向他的正室夫人低头。” 沈蹊的……正室夫人。 兰芙蕖的右眼皮突突跳了跳。 姨娘说的,她都明白。 沈蹊日后一定是要娶妻的。 而自己如今的身份……就连去沈家做个妾室,都是肖想。 再深切的爱意,经过日复一日、柴米油盐的消磨,到那时她也朱颜辞镜、年华不再,沈蹊还会喜欢她吗,还会这样护着她吗? 姨娘在兰家,仿若爹爹饲养的一只鸟儿。 开心了,逗一逗,自以为“大发慈悲”地赏赐些吃食。大部分时候却是将姨娘晾在别院,甚至大半年都不来看姨娘一眼。 所幸,兰夫人心善,待她、待姨娘极好。 她不由得在心底暗暗思忖,日后沈蹊的夫人,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说也奇怪,想到这里时,兰芙蕖心底里思量的竟不是日后沈蹊的夫人待自己好不好。 而是,沈蹊的正室夫人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想着想着,胸腔之中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意。 沈蹊也会与他的夫人牵手、拥抱、亲吻,会做出更多更亲昵的事。他们会花前月下,会海枯石烂,百年之前合卺共枕,百年之后连理齐眠。 一想起沈蹊还会与另一个女人,做同样的事。 他们更光明正大,更亲密无间。 …… 烟火在院外嘭地一声炸开。 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响动,让兰芙蕖的一颗心随之颤了颤,她方一抬眸,忽然有人在院子里轻轻叩着窗。 “何人?” 她疑惑。 那头传来低低一声:“是我。” 熟悉的声线,声音微沉,兰芙蕖一下听出是沈蹊。 她转过头,下意识朝姨娘望去。 安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少女放下手帕,缓步走至窗户边,窗牖只开了一线,隔着一道矮矮的墙,她嗅见一缕梅花香。 沈蹊站在窗户那边,垂眼含笑瞧着她。 兰芙蕖有些惊讶:“你不是在前堂吗,怎、怎么过来了?” 男人身披玄青色氅衣,负手而立。烟火适时地停歇,只余下皎皎月色汹涌而下,坠在其耳坠之处,散发着莹绿色的光。 沈蹊微微弯身:“我装醉,偷偷跑出来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有几分得逞的喜悦,像个成功哄骗了大人的小孩子。 他的身上果真有淡淡的酒气。 酒气被风一吹,飘至兰芙蕖鼻息下,这酒意却不让人感到反感,倒是清清冽冽的,隐约浮动一阵梅花香。 对方从身后提起一样东西。 “宴席上的槐花糕,我尝了一块,很甜。喏,你也尝尝。” 正说着,男人修长如玉的手指捻起一块糕点,糕点很酥,融化在少女口齿间。 “甜么?” 沈蹊温柔垂眸,期待地看着她。 兰芙蕖舔了舔嘴唇:“嗯,甜!” 他勾勾唇,笑了。 “甜就好,这些都是你的,慢慢吃。” 她的怀里立马多了一个用纸包着的小包裹。 兰芙蕖不禁笑出声:“堂堂北疆军爷,还偷偷摸摸藏宴席上的糕点。沈蹊,你就不怕被人笑话。” 她似乎能想象出当时的画面。 对方道:“这怎么能叫偷呢,兰芙蕖,你是不是就成日盼着我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你冤枉人,我可没有。” 她又夹起一块槐花糕,赞叹道:“好好吃呀。沈蹊,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他轻松道: “像你这种小丫头,就喜欢吃甜的。” “还有哪个小丫头?” 还有哪个小丫头也爱吃甜的? “兰芙蕖,还有兰芙蕖这个小丫头。” 她从小就爱吃甜的。 他记得。 小姑娘娇俏地哼了一声。 她只吃了两块,把剩下的糕点包起来。 沈蹊挑了挑眉毛,有些不解:“还剩这么多,怎么不吃了?” 兰芙蕖认真道:“不吃了,吃太多了,会长胖。而且这些吃完,就没有了。我给姨娘分一半儿,剩下的留着自己慢慢吃。” 正说着,她又拿纸将槐花糕方方正正地包起来。 她的手指又细又白,轻轻将其捏住。 沈惊游忍不住笑。 他刚准备说,不过是几块槐花糕,没了再找厨子做便好了。可低头一件少女认真仔细的神色,这话便一下顿在嘴边。他垂眸,柔和的目光落在兰芙蕖脸颊上,等她将糕点收好了,男人又忽然伸出手。 “干嘛!” 察觉到他在搂自己的腰,兰芙蕖像只小兔子般轻轻跳了跳。 “别、别这样,姨娘在……” 莫要这般亲昵。 那只手方一碰到纤软的腰窝,还未落上一瞬,小姑娘的脸便红了。 “怎么?” 他靠近了些,上半身几乎要从矮矮的窗户那头探过来。 沈蹊毛茸茸的鸦睫轻垂,温热的声息亦带着梅花香,那双唇也离她越来越近。 他的唇很薄。 也很漂亮。 鸦睫、凤眸、唇齿……他一寸寸凑过来,看着少女的脸色一寸寸愈发涨红,男人似乎很是受用。 沈蹊喜欢极了她这副纯.情的模样。 莹白月光里,她的小脸粉扑扑的,娇艳欲滴的唇瓣不安地轻抿着。见身前之人越凑越近,那张脸几乎要狠狠地贴过来,兰芙蕖乌眸更是软得快要溢出水来。 她眸光扑朔,紧张、情怯、不安……还有那清纯的羞赧。尽数顺着皎皎月色,映入那双美丽的瞳眸中。 她的心跳怦怦。 呼吸亦不受控制地屏住。 梅香盈盈,她脸上的绯色,几乎快要溢出来。 沈蹊就这般,凑近了半晌,那张脸偏偏又不贴过来,只与她保持着近得灼热的距离。 那美艳的凤眸,噙着笑凝视她。 离得极近。 打量她。 却又什么都不做。 一道幽香拂面,吹得她闭了闭眼睛。兰芙蕖立马感到口干舌燥,再度睁眼时,又迎上这双美得惊心动魄的凤眸。 顿时,她反应过来了—— 沈蹊在勾引她。 他当着安姨娘的面,在勾.引她! 见她愈发羞,男人眼底的笑意也愈发耐人寻味。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她的脸蹭地一下又红了。沈蹊的手就这般悄悄探向她的腰际,于姨娘看不见的地方,将她的腰身牢牢握住。 他握得极紧。 掐着她,靠向自己。 香气,酒气。 幽香,清冽。 沈蹊在她耳边低低笑。 男人的笑声低沉磁性,在暗夜里散开,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引得她再度闭上眼,想躲,却能感受到腰上的力道愈发收紧。 “兰芙蕖,” 对方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问。 “你刚刚,是不是吃醋了呀。” 第53章 053 温热的气息贴过来,几乎在灼烧着兰芙蕖整个耳背。 腰上的力道也逐渐收紧。 她硬着头皮,不敢回首去看姨娘,整张脸更是涨得通红,嘴硬道:“没、没有。” 她才没有呢。 沈蹊垂眸瞧着她,只轻轻地笑。 忽尔一阵晚风,带着梅花香气。她的腰身被人一揽,上半身一下撞入对方怀里。 “哎!沈蹊——你要干什么!” 兰芙蕖不备,叫出声。 ——沈蹊居然,直接把她从窗户里头捞了出去!! 听见声响,安姨娘也朝窗边快步走来。只一眼,便看见自家女儿一脸通红地倒在一个男人怀里,来者一袭玄青大氅,端的是身姿颀长如玉,沉稳贵气。 见到姨娘。 兰芙蕖赶忙松开抱着沈蹊的手。 沈蹊亦正色,朝姨娘恭敬一礼。 在姨娘面前,他难得正经。安氏倚靠窗望去,目光落在男人身上时又柔和了几分。她老了,也累了,便挥挥手,任由他们两个年轻人去闹。 沈蹊带她离开别院。 “我们去哪儿?” 男人牵着她的手,手掌宽大,手指亦是修长有力。 “今日清凤城夜市不歇,要不要去逛逛?” “要!” 清凤城虽离北疆近,却也算是个富饶的地方。夜市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兰芙蕖跟在沈蹊身侧,东瞅瞅,西望望。 “喜欢什么?” 一时间,二人仿若回到从前在青衣巷里。 尚是少年的沈惊游,带她逛江南集市。 对方很细心,兰芙蕖多看一眼什么,他都会注意到。 没一会儿,她的手里头就多了好几个小玩意儿。 什么胭脂首饰、灯笼兔子、馋嘴糕点……她看一眼什么,沈蹊就买什么,到最后她自己两只手都拿不下了,赶忙揽了揽身侧之人的胳膊。 “别买了,够了。浪费钱。” 沈蹊摸了摸她的头。 “不怕,蹊哥哥有的是钱。” 对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小姑娘提着灯笼兔子,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忽然,路过一家店铺,男人步子停下。 兵器行。 兰芙蕖眨了眨眼睛,跟着沈蹊走入店。 似乎看出沈蹊是习武之人,店小二很是热情。谁知,沈蹊却扯过她,问道:“你们这儿有没有姑娘能用的□□?” “弓.弩?” 兰芙蕖不解。 “是给我买吗?” 沈蹊:“是呀,小芙蕖,我教你弓.弩好不好?” 他的声音温和,微微倾身,瞧着她的眼睛询问她的意见。 “为何突然要教我弓.弩?” 她想起来,先前安翎姐姐总缠着他学鞭子,沈蹊以太麻烦、没时间为由推脱。 自己相较于安翎姐姐,更没有什么功底,沈蹊教起来会更加麻烦。 正说着,掌柜的挑来几把弓.弩、摆在桌案上。 男人仅是轻扫了一眼,便不满道:“取你们这里最贵的那把弩来。” 他语气虽不咸不淡,气势却让人感到几分敬畏之感。掌柜的闻言,面色有些为难。 “我们这儿确实有一把镇店之宝,但要这个数……” 对方比了个“三”。 沈蹊道:“无妨,尽管取来。” 集市上虽人来人往,却鲜少有人在兵器行驻足。兰芙蕖不免揪了揪对方的衣袖,歪了头问:“你给我买□□做什么?” “先前你说,兰旭教过你写字,”沈蹊低垂下眼睫,“我教你用弩,好不好?你力气小,使不惯旁的兵器,我多教你一门保身之道,日后我不在你身边时、你遇上什么麻烦,也好防身。” 不过少时,那掌柜取来“镇店之宝”,她掂量了一下,确实有点沉。 “把箭搭在这里,然后叩动这个地方,对,按实了,就跟打弹弓一样,是不是很简单?” 兰芙蕖摇摇头:“我没有打过弹弓,我只看过你打弹弓。” 对方摸了摸她的头,笑出声:“我回去慢慢教你。” “可是我笨手笨脚的,也没有什么底子……” 安翎姐姐不是说,沈蹊惯没有耐心么。 “无妨,”沈蹊柔声,“这个用起来很简单的,我手把手的教你,肯定能学会。” 兰芙蕖“嗯”了一声,点点头:“那先试试吧。” 她在北疆甚是无聊。 多学一门本领也不错。 她忽然有些期待,跟着沈蹊学练弩的日子。 听说他在大营里,脾气不是很好。 冷冰冰的,像一块石头,那眼睛更是寒得吓人。 那到时候,沈蹊会不会觉得她笨,会不会凶她? 兰芙蕖攥着手里的弩,不敢问。 走出兵器行,只见夜市上依旧人来人往,摊贩的生意兴隆,兰芙蕖看着手里的一大堆东西,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沈蹊,你在这里等我。” 她将东西全部放在男人怀里,笑靥如花。 “你做什么去?” “秘密!” 她欢快得像一只雀儿,飞奔入人潮中。 独留男人站在兵器行前,看着少女的背影,宠溺一笑。 今日是大年初一。 沈蹊带她买了这么多东西,她平日里也攒了些银钱,打算给沈蹊也买个新年礼物。 只是……送些什么呢? 她在夜市上,边走边逛。 其间路过几个首饰铺子,本想着沈蹊喜欢戴耳环,再给他送一双,可转念又一想,总是送耳环未免也太过无趣,这次得换个新鲜的玩意儿。 荷包、香囊?她看了看那针脚,还不如她自己的针脚细致。倒不如日后再给沈蹊亲手绣一个。 兰芙蕖一面挑着,不知不觉,兀自行了老远。 也逐渐偏离夜市中心。 周遭渐渐清落,她仍是未挑出心仪的礼物。这是她同沈蹊表明心意后第一次给他送礼,须得好好精挑细选一番。 正看着,身侧忽然传来道脂粉味儿。 一个妇人含笑,拍了拍她的胳膊。 “小姑娘,在找什么呢?” 兰芙蕖应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衣着艳丽的妇人,一手捻着梅红色的手帕,朝她挥了挥。 少女步子微顿,有些警惕地望向那人。 对方满脸堆着笑,头上宝玉翠珠,甚是晃眼。 “是逛夜市呢,没挑到心仪的东西吗,要不要来我们阁里看看,都是些稀罕玩意儿。” 她本欲绕道走,一听那人的话,又忍不住问: “什么稀罕玩意儿?“ “姑娘是给自己挑么?” “我……”她微红着脸颊,“我给我郎君挑。你们那儿有什么?” “原是给心仪之人挑礼物呀,那姑娘可问对人了,我们那儿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珠宝首饰,绫罗衣裳,保准儿有姑娘看得上的。” “还是算了吧,”兰芙蕖摇摇头,“我身上的银钱并不多。” “都说是集市上买不到,虽然稀罕了些,可价钱并不贵。我们阁讲的是个物美价廉,姑娘不若先来看看,毕竟是给心仪的小郎君挑选,万不可唐突了去。” 那妇人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着身前这名姑娘。 只见她生得明眸皓齿,姿容昳丽,虽被厚厚的袄子裹着,却难掩其窈窕的身段。妇人看得欢喜,又见其眉目纯善,像是涉世未深,单纯稚气得很。 兰芙蕖也觉得对方有些不大对劲。 至于哪里不对劲…… 太热络了。 她感觉对方千方百计地,往自己身上凑,像是刻意引诱着自己上钩一般。 可她又不太会冷着脸拒绝人,只好客客气气地摆手道:“不必了。” 那人一把将她的胳膊挽住。 “姑娘来逛逛嘛,我这儿正有我们阁里新制的胭脂水粉,姑娘你且看看这质地……” 正说着,妇人打开一盒胭脂。 兰芙蕖下意识瞟了一眼。 一道浓烈的香气,登时窜入鼻息。 她下意识蹙眉。 可那香气不但扑鼻,更一下窜上她的头脑,搅得她眼前发晕。兰芙蕖直道不好,四肢如同灌了铅一般,迈都迈不开。 两眼一黑,直朝前栽去—— …… 第54章 054 她的四肢酸软无力。 头脑亦是昏昏沉沉,整个人晕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之间,她似乎听到有人拨动着算盘珠子算账的声音。 有人道,这可是“好货”,无论是姿容,还是身段,都是上上之乘。 兰芙蕖再睁开眼,只看见头顶四四方方的帐,她被绑在一张床上,动弹不得。 她身侧,是那名用胭脂拐她的妇人。 如此柳绿花红,庭外嬉笑连连,调.情声此起彼伏。兰芙蕖怔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她是被人拐到了青楼!! 而身侧,正是前来调.教她的妈妈。 城中惯有人.贩子,拐.卖形单影只的姑娘,一旦入了这香云阁,便是有来无回。 老鸨眉眼含笑,打量着床榻上乌发披肩的少女。 模样是极好的。 至于这身段,更是该纤瘦的地方纤瘦、该饱满的时候饱满。 也难为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迷.晕她。 单是这双纯情又无辜的眉眼,莫说是男人了,就算是她一个妇人见了,也忍不住一阵心动。 对方拍了两下手,立马有人鱼贯而入。 “你们要做甚?” 床榻上的兰芙蕖警惕地抱起被子,护住胸前。 对于刚拐到这里的姑娘,老鸨们有的是法子让她们放下身段,先使软,再用硬的,如若不成,便直接将她灌了春.药、扔到贵客的床上去。这一旦第一回成了,姑娘也就安分下来了。 望着眼前这棵摇钱树,老妈妈不舍得让她破皮。 于是语重心长地哄骗她。 “姑娘,你不是没钱吗,只要跟了我们这里的恩客,有的是银子打赏姑娘。姑娘也就不愁吃穿了。” 妇人走上前来。 伸出一根手指,轻.佻地挑了挑她的下巴。兰芙蕖皱着眉头躲闪。 “你们这是逼良为娼,就不怕旁人去报官吗?” 闻言,对方用帕子掩住唇,“噗嗤”笑了声。 “报官,小姑娘,你如今身在我们香云阁,如何报的了官?再者,就算是这官爷,也会有七情六欲、体尝儿女情长,姑娘这等温香软玉,不若替妈妈我多拉拢几个官人,我们也好一起富贵呀。” 老鸨说话时,身上飘来浓郁的脂粉味儿。 惹人反感。 兰芙蕖虽在驻谷关待了四年,好歹小时也是在世家长大的贵女,自然能分清楚胭脂脂粉的好坏。她抿着唇,声音冷了冷,装腔作势道: “拉拢官人?怕是你们有眼无珠,就算是金枝玉叶的官人贵客到了你们面前,都认不出来。” 说这话时,少女乌眸柔软,声音却泛着清冷之意。听得那老鸨一怔,下意识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兰芙蕖坐直了身子,拢紧衣裳。 “我的意思是,你与其拉拢官人,倒不如来攀附攀附我。” 只闻她声音硬气,有条不紊,好似……真有几分底气。 这话引得屋内之人一阵迟疑。 不由得在心底里猜测她的来路起来。 “你,你是何人?” 屋内熏着气味浓郁的香,那香味,直往兰芙蕖衣衫子上扑。她扫了周遭面色各异之人,佯作着镇定。 然,心底早已着急忙慌。 此处是什么地方,吃姑娘的青楼。 是清凤城内的青楼。 如若她说沈蹊,且不说香云阁的老鸨认不认识,就算知晓沈蹊的大名,恐怕也会觉得她是在开玩笑说大话。 “你究竟是何人?!” 见她丝毫不慌乱,老鸨声音发了抖。 兰芙蕖只想着,能拖一阵是一阵。沈蹊等不到她,一定会派人来寻她的。 如此,她便道:“我是清凤城城主的表亲,安翎郡主的远方表妹。” 果不其然。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吓得面色灰败。 唯有老鸨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眼——只见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打扮得也是粉嫩可爱。只是这腰间并未佩玉,发髻上的首饰也并非稀世之物。 回想起先前拐她时,她那句“我身上没有多少银钱”,对方冷笑了声,一口咬定她在撒谎: “小妹妹,你这谎话说得可真是信手拈来呀,你当妈妈我傻呢,我从未听说过安翎郡主有什么表妹!” “都说了是远方表亲,外人不知道很正常,我这次过年也是投奔我表姐而来,你若是不信,大可去城主府周遭打听打听,昨夜是否有一辆马车进城、投奔城主府邸。” 说这些话时,兰芙蕖有些紧张。 她向来不会撒谎,右手小拇指下意识蜷了蜷,又揪住了手边的被褥。 “你们不信也无妨,那就看看,你们这偌大的秦楼楚馆,赌不赌得起。” 言罢,少女半倚下身子,斜斜靠着帐子,镇定又悠闲地眯了眯眼睛。 周遭有姑娘面露难色:“妈妈……要不,我们把人放了吧……” “闭嘴!” 快要到嘴的鸭子,岂有让她飞走的道理?更何况这还是只肥鸭子。老鸨怒斥道:“她说什么你就信,方才咱们也都搜过她的身,她要真是城主大人的表亲,何至于身上连个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周围的姑娘被她训斥得不敢吭声。 但又没人真敢得罪城主和安翎郡主。 老鸨前后思量,看着床榻上的少女,思索了阵。 终是同左右道:“先好生招待着她,再派几个人去城主府邸旁边打探打探口风。要是真被她骗了——” 妇人冷哼一声,眼中有了狠意。 “有她好果子吃的!!” …… 沈惊游在兵器行前等了许久。 一边等她,一边把玩着刚买来的弩。 手上的弩小巧精致,做工更是细腻无比。他想了想,决定过几天再去找个雕刻师傅,在弩身上雕刻一朵芙蕖花。 小芙蕖太瘦弱了。 她的力量太小、太过于单薄,可他身侧却是险象迭生,在北疆有敌军义邙人,入了京都更是有沉浮的官场。他自己虽然能护着她,却又不能时时刻刻保她周全,万一遇见了什么危险,她需要学一门技艺来防身。 北风呼啸,夜色汹涌。 沈蹊立在门侧,等了许久,估摸着时间,却左右候不到她。男人微微蹙眉,不免有些担忧。 她该不会是迷了路。 片刻后,沈蹊同兵器行掌柜打了声招呼,又将手里东西暂且搁下,起身去找兰芙蕖。 对于这个貌美的小姑娘,许多摊主都有印象。沈蹊一路问过去,忽见一人支吾不敢言语。 那人正是角落处买甜糕的小贩。 这摊位正在街角,十分隐秘,看见沈蹊走过来,那小厮面上带了几分心虚。 他无端地,害怕眼前这名衣着贵气的男子。 只见其腰间佩着长剑,长剑之侧又佩了块芙蕖玉坠子。这使得他每缓行一步,便是一阵琅琅声响。明明是温润的白玉,到了他这里,却让人感到一阵清冷与促狭,似乎发现了那小厮的不对劲,沈惊游走过来。 他站在一片光影交织处,目光审视,落下。 “你可曾见过这般高,身穿雪白色短袄,头上盘着两个发髻的姑娘?” 对方不敢看他的眼睛。 “没、没有,街上人太多了,官爷,小的不记得了。” 他今日穿得是常服。 也许是这气势太具有压迫性。 那人下意识将他当作了官爷。 沈蹊凝视着对方垂下的眼。 淡淡一声:“是么?” 如同严苛的酷吏,正在审讯犯人。 听得小厮后背直冒冷汗。 不过须臾,便缴械投降。 “官爷,官爷,”对方扑通一声跪下,“小的将才看见,有人迷晕了一位姑娘,约摸着就是您要找的那位。小的方才不敢说,是怕被人捉住了报复,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迷晕了?” 沈蹊懒得与他斡旋,眉眼冷了几分。 “什么样的人,往哪儿去了?” “往西南方向去了,的人。” “香云阁?” 男人眼神微疑,显然不明白香云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好似……是外地来的人。 见状,对方偷偷咽了咽口水。 却又恐再招惹旁的祸端,只好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位“军爷”的神色,提醒道: “香云阁,便是城中最大的青.楼……” 秦楼楚馆,烟花柳巷之地。 沈惊游的右眼皮,猛地跳了一跳。 …… 大年初一的夜,寒得渗人。 一时间,他仿若回到当初从清凤城赶回驻谷关的那个夜晚。 也是这般凌冽的被风,从脸颊侧呼啸而过。 柳玄霜说,将她卖到了左青坊。 那时候的他亦是压制住了想要杀人的冲动,一袭氅衣,冲入赌坊。浑身僵硬紧张,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快些,再快一些。 害怕迟上一步。 笼于袖中的手,手背早已青筋爆出。 香云阁的姑娘一见了他,顿时眉开眼笑。一个劲儿地招呼着他往里坐。几个姑娘拥上前,纷纷往他怀里凑,招呼着,娇笑着,扑面而来一阵浓烈的胭脂水粉味儿。 沈蹊眉头微锁。 “这位爷,是第一次来我们香云阁吧,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要不要来看看我们这里的头牌。嫣儿,快过来——” 妈妈扭着腰肢上前。 见了他,眼睛都直了。 上下将这位“恩客”打量着,只见他模样俊美,气质矜贵出尘,单单是看他腰间那佩剑,便知晓其定不是什么寻常人。 要么是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要么便是在官场中身居高位。 听见唤,那名叫嫣儿的姑娘娇羞上前。 一手捻着帕子,几乎要扑进他怀里。 声音也娇滴滴的,仿若下一刻就要掐出水来。 “这位爷……” 不等她娇笑着唤完。 眼前骤然冷光一闪。 一把匕首抵上她的下巴,硬生生划出一道血来。 第55章 055 所有人始料未及! 那寒光逼仄,分外骇人,吓得嫣儿双腿一软,从男人怀中摔下去。 “官、官人……” 她几乎要哭出来。 周围人见状,亦是一愣,妈妈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想要上前来拦,却又畏惧着他手上的匕首。 “这位爷,这是要做什么。可是不喜欢嫣儿,我再给您挑旁的姑娘,您是喜欢什么样的,乖巧清丽的,妖娆妩媚的——” 沈蹊垂下眼,瞟了眼正搭着自己胳膊的那一双柔荑。 “我不喜外人近身。” 那双素白的手一抖,赶忙从他身上撤了下来。 身前燕瘦环肥,柳绿花红,他只觉得厌烦,嗅着那廉价的胭脂香,胃中隐隐作呕。 他凤眸冷彻,声音亦是彻骨的寒。 “你们今天晚上,迷晕了一个姑娘,如今她人在何处?” 一听到这儿。 妈妈心中“咯噔”一跳。 脑海中不禁回响起来那句——我的意思是,你与其拉拢官人,倒不如来攀附攀附我。 那小丫头…当真是有后台么…… 正出着神,忽然听见匕首收入鞘的声音。 仅是这个收刀的动作。 听得老鸨浑身一震,忙不迭道:“有的、有的,那姑娘我们不敢轻慢,只请她来我们阁中坐一坐,如今正在三楼最北边的雅间里,有人好水好茶地伺候着……” 沈蹊没有听到她的后半句话。 只听着那句“三楼最北边的雅间”,心急如焚,匆匆走上楼梯。 眼前这一幕,与左青坊陡然重合。 也是这样的场景,这样的风雪夜,唯恐慢了一步。 一推开门,沈蹊微微愣住。 只见少女斜斜倚在榻上,面前一杯热茶、手里捧着一把樱桃。身后站了名女使,正贴心地给她按捏着肩。 听见门响。 兰芙蕖侧首望来。 果不其然。 她唇角扬起一抹笑,甜甜喊了声:“蹊哥哥!” 终于等到他找来了。 她吐了吐樱桃核儿,命身后女使下去。 一张脸笑靥如花,望向立在房门侧,正发着怔的男人。 他眉头微锁。 “快来吃这个,可甜了,比安翎姐姐府里的樱桃甜。还有这个……” 对方捉住她的手。 沈蹊仍有些不放心,将她上下打量了番,不解问道: “老鸨将你迷.晕,带到这里之后,可有为难你?”为何会是这样一番光景? 不但没有为难她、欺负她,反而还将她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将才走进来时,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闻言,少女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 “我说,我是安翎郡主的远房表妹。她们畏惧城主与郡主姐姐,自然不敢来动我。” 老鸨一时不敢动她。 至于其他的,就看沈蹊什么时候找过来了。 兰芙蕖未想到他找得这么快。 还以为自己要在此处过夜呢。 对方眸光软了软,轻轻垂下,又伸手将她鬓边一缕发别至耳后。他的声音轻缓,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指慢慢捏住,压低声道: “刚刚真的吓死我了。” 将才一路赶来。 他急得快要疯掉!! 幸好。 失而复得的欣喜感令沈蹊一时哭笑不得。 她乖乖地站在那里,任由对方抱着,屋内燃着熏香,暖意融融的。隔着衣裳,兰芙蕖能听见对方怦怦的心跳声,跟着他的呼吸一同落下,落在少女纤细的颈项间。 挠动得她脖颈发痒。 半晌,兰芙蕖柔柔道:“沈蹊,你太紧了,抱得我胳膊麻了。” 对方这才撒手。 窗外月色乌蒙,屋内灯光亦是恍惚。昏暗的月色与灯火交织着,笼在少女温软的眉眼处。她抿了抿唇,瞧着面前一脸关怀的男人,乖巧道: “不过经过这一次,我也知晓,虽然我如今有了蹊哥哥,但你也不是万事都在我身边。我也要学会一门本领,来保护自己。” 她扯了扯男人的氅衣,仰面。 “蹊哥哥,我想学弓.弩。” 这一回,是真心实意地想学。 沈蹊点头,道:“好。” “我还想学剑、学鞭、学——” 沈蹊止住她,“先学一项,不能急功近利。” 兰芙蕖笑了声,将脸埋入他怀中。 “蹊哥哥,我说着玩儿呢。” 她叫蹊哥哥时,声音又轻又软,听得沈蹊一颗心直直融化了半边儿。 他将脸低下,嗅了嗅小姑娘发上的清香,温和道:“那我带你先离开这里,回叶府,好不好?” “好。” 她点点头。 先前在屋里坐着,兰芙蕖身上有些发热,便解了件袄。她转过身,乌发亦是迤逦了一背,沈蹊瞧着,呼吸微滞。 正如那妈妈所说。 她的身段,着实勾人。 该纤瘦的地方纤瘦,该丰腴的地方丰腴。 忽然,楼道处传来喧闹之声,紧接着便是姑娘奉承的笑,迎着一名喝醉了的贵客步入雅间。 “爷,您慢些,小心台阶……哎呀,当心脚下——” 姑娘扶着恩客入房,这在香云阁,本是件最正常不过的事。 男欢女爱,鱼水之欢。 恩客与姑娘各取所需,一批走了,又换着下一批。 兰芙蕖刚披上衣裳。 忽然有女使端着饭菜走进来。 老鸨亦是跟进房,前来赔礼道歉。没一会儿,桌子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饭菜,青.楼里的饭菜,讲究的是一个精致。果不其然,兰芙蕖的目光被碟子里的东西吸引住,她理了理衣摆,手指被人捉住。 沈蹊道:“坐下来尝尝。” 老鸨胆战心惊地上了酒。 继而,一群人退散了出去。 桌子上的饭菜着实诱人。 不光闻起来香,那模样更是做得精致,兰芙蕖动了动筷子,夹起一个白乎乎的“小兔子”。 “这是糯米包肉丸子。” 她一边吃,一边道。 先前在兰家,她向来很守规矩,遵循了“食不言寝不语”,但跟沈蹊在一起,兰芙蕖竟一下忘却了先前的规矩,尝着面前的饭菜,与沈蹊说说笑笑。 “我还想喝这个。” 她忽然指了指男人手边的杯子。 沈蹊扫了其一眼,阻拦:“这是酒。” “我想尝尝,就尝一口。” “兰芙蕖,”对方看着她,忍不住勾唇笑,“我发现你是越来越放浪形骸了。” 先前乖得要命,这也不敢做,那也不敢碰。尤其是在青衣巷时,兰老头面前,她更是唯唯诺诺。 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如今还敢问我要酒喝了。” “这哪里是你的酒,这是青楼妈妈送我的酒。” 她眨了眨眼睛,“沈蹊,你给我倒一点点,就一小口,我想尝尝。” 起初,沈蹊哪里肯给她喝这个。 她从来没沾过酒,想也不用想,定是一碰就倒。 但她的声音实在是太软了。 那一双美艳的乌眸,更是眨巴得他心尖儿发软,终于缴械投降:“行,就只准喝一口。” 他真就倒了一口。 舌头刚一碰到酒水,她就辣得说不出来话。紧接着,咳嗽得整张脸都红了。 “说你不能喝,你还要尝尝,兰芙蕖,你别跟着叶朝媚学坏了。” 沈蹊给她倒着水。 男人手指修长好看,捏着杯身,递过来。 忽然,隔壁间传来桌子碰撞的声响。 紧接着就是女人娇媚的声音。 “爷,您莫要心急嘛奴家扶您回床上……唔——” 激烈的水渍声传来。 兰芙蕖和沈惊游皆是一愣。 那声响愈演愈烈,二人甚至听见了……衣裳被撕烂的声响。 似乎有人心急地将女子压在桌案上,衣裳散开,桌子腿儿也被磨得吱吱作响。那动作带着声音,从隔壁间传来,女人似乎还在欲迎还拒,推搡着。 “爷,您弄伤着奴家了……” 兰芙蕖手里的杯子“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也不是醉的,还是羞的,她的脸涨得通红。说也奇怪,这声音明明是从隔间传来,她却不敢再转过头去看沈蹊。这声响和势头逐渐浩大,让人怎么也回避不住。 深夜,低吟,娇嗔。 兰芙蕖咬着下唇,声音发抖:“这屋子,隔音似乎有些不好……” 哪里是有些不好? 她和沈蹊将隔壁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不单是女子的声音,还有那“恩客”的叫骂声,亦是一清二楚。“啪”地一声拍打,巴掌打在那身体之上,女人更加雀跃,模糊之间,兰芙蕖似乎听到挤动的水声。 她的脸低着,几乎快要埋在地上。 坐在身侧的男人亦是轻咳了一声,提议道: “要、要不,我们走吧。” 兰芙蕖愣愣地点头,声音细若蚊鸣:“好。”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可二人谁都没挪。 女人的声音如同猛浪,阵阵袭来。 如一把火,烧得她身体灼热。 兰芙蕖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她从小被教导着,礼义廉耻,而隔壁间正进行着的,是爹爹和兰夫人口中最“不齿”最“下作”的事。兰夫人告诉她,女子断不可与除了夫君以外的外男亲密,一切亲密之举,都须得在成婚后进行。 不可不孝,不洁,不贞。 她记得很好。 所以先前与沈蹊亲密接触时,她既觉得想要迎合,又觉得无比羞耻。 除去如何与外男保持距离。 再没有人跟她说过,何为男女之间的“亲密之举”。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听,男人与女人欢.爱之事。 眼前隔着一堵墙,身侧坐着她动心的男人。 兰芙蕖第一次明白,原来,这件事是这般凶狠,几乎到了凶恶的地步。兰芙蕖觉得那男人几乎要将女人全部吞入腹中,隔壁的女子叫着,哭着,明明哭得那般可怜,却让她隐隐听出了对方那几分欢欣之感。 她不禁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望向身边身量高大、自幼习武的沈惊游。 第56章 056 他的脸颊笼于灯火之间。 月色灯光交织着,在男人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翳。沈蹊显然也听见了那声音,神色有些不自然。 这声响,先前在北疆时,他不是没有听过。 军中有军.妓,然,对于这些他向来都是不齿。 沈蹊眼睫微垂,只见身前少女面上一层绯色的红晕。兰芙蕖本就生得白皙清丽,这使得那绯影愈发明烈显眼。隔壁粗.暴的声响似乎吓到了她,小姑娘咬了咬下唇,乌眸中水光微晃。 清澈的眸影跟着那声响,阵阵摇荡。 下一瞬,她就被沈蹊牵过去。 对方的手搭在她腰间,刚一碰到,兰芙蕖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她莫名回想起,先前在驻谷关、沈惊游带她骑马时的那句: 兰芙蕖,你的腰是豆腐做的吗,怎么一碰就软。 回过神。 沈蹊牵着她往外走。 二人十指相扣,袖摆有意无意地刮蹭着。兰芙蕖跟在沈蹊后面,看不见男人的神色,只觉得他的手指烫得厉害。 当天晚上,兰芙蕖做了一个梦。 这是她第一次做这般大胆而瑰绮的梦。她躺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如一只小船在水上飘着。 沈蹊即是那来势汹汹的渡河人。 大雾漫天,春风拂过河面,带起阵阵涟漪。他拨开云雾,撩开她的青丝,眼睫轻垂时,矜贵的右手探了过来。 她咬着唇,任由沈蹊动作。 翌日醒来,窗外日头正好。凌冽寒冬里难得有这样一个大晴天,姨娘的心情也格外舒爽明媚。她备了些点心,掀开帘帐,正见女儿方梳洗完,昳丽的青丝披散着,神色慵懒。 只是不知为何。 小芙蕖脸上挂着阵红晕。 姨娘走过来,问:“可是被褥太厚了,蕖儿的脸怎么这么红?” 不光红,还烫。 闻言,她右眼皮跳了跳,莫名心虚。 摸了摸脸颊,支吾道:“有些、有些热……” 这一双眼,愈发媚态横生。 她本就生得明艳美丽,如今这双乌眸更是像掺了水一般,妩媚羞怯得不成样子。好在安姨娘并未多想,放下糕点便出门去扫雪。 在安澜院里,即便有下人,安氏也闲不下来。 兰芙蕖站在窗户边,推开窗。 任由凉风涌入,好散一散面上的热意。 她在床上醒来时,浑身一个激灵。紧接着,不禁在心里头思索,昨夜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也许是……在香云阁里受了“耳濡目染”。 回想起昨夜。 她依稀记得那女人的叫声,好似有些痛苦,又好似很是欢愉。 男人的巴掌拍在她身体上,引得兰芙蕖阵阵心悸。 那姑娘似乎有些受不住。 哭着,求着,喊那官人停手。 兰芙蕖在隔间,除去面红耳赤,还有些怕。 在梦里,沈蹊似乎也很凶。 他是习武出身,本就比寻常男子力气大上许多,身形更是优越。他的蛮劲儿很大,似乎拿出了在昭刑间审讯犯人的架势,着实有些……磨人。 最磨人的,还是梦里,大雾中,对方那双清冷矜贵的凤眸。 她好像从未见到沈蹊失控过。 特别是在驻谷关重逢之后,即便二人敞开心扉,在兰芙蕖的视角里,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的姿态。故此在梦里,兰芙蕖也想象不到沈蹊为爱失控的模样,他悠悠地渡着河,气温是灼热的,他的眉眼、神色却是清冷的,那般镇定自若,那般悠然自得。 兰芙蕖见过沈蹊亲吻她的模样。 却未曾见过他额上生汗、表情畅快的失控之状。 正发着呆,忽然一直手重重握住她的细腰,少女下意识尖叫了声,身子已经被人揽过去。 是沈蹊。 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兰芙蕖总觉得,沈蹊有时候冷得像雪,可每次抱她时,又烫得像一块热炭。窗牖很低,大开着,对方揽住她,看着她面上的神色。 “脸怎么这么红?” 男人手指微冷,探上她的脸,关切道:“可是生病了?” 沈蹊先是摸了摸脸蛋,而后又探往她的额头。这一系列的关怀惹得她十分心虚,忍不住低下头,“没,没有。就是刚刚在屋里站着,有些热。” 沈蹊往房间里望了一眼。 屋内虽燃着香,可那香炉里的热气却是奄奄一息。房子里面并不热,身前少女的脸颊红得可疑。 兰芙蕖别开视线。 刚准备找借口,下巴忽然被人轻轻捏住。 他的手指修长,骨肉匀称,很好看,也很有力量。 沈蹊缓缓眯起凤眸,看着她晨起还未束起的发髻。 声音低下来: “小芙蕖,脸这么红,是不是刚刚梦到我了?” “没有。” 她快要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 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蹊勾唇,无声笑了笑。 好在他并没有计较,也是,纵使对方再怎么往别的地方想,也不会料到她做了这样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梦。更要命的是,明明是她臆想出来的梦,在梦里放肆的却是她。这样的梦让她觉得十分羞愧,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洞钻进去。 更有些不太敢面对身前的沈蹊。 微风拂过,惹得梅香阵阵。 男人又从袖中取出一物。 “喏,槐花糕。” 他眼下似有乌青之色。 兰芙蕖不禁也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眼睛:“你昨夜没有休息好吗?” 她的指腹碰到对方的眼睫,毛绒绒的。 他垂下睫毛,“嗯”了声。 “从北疆走得急,营中还有许多事未处理,昨天便熬了会儿夜。” 沈蹊声音很轻,落在耳侧,像是一阵风。 兰芙蕖仰了仰脸,看着他略微有些憔悴的面色,又想起来他身上的伤。 心底隐隐生疼。 “什么事,很急吗?” “嗯,也不算很急。” 沈蹊熟稔地揉揉她的腰身,“昨夜睡前想起来了,索性便处理干净了。” 她忍不住伸手,半搂住男人的脖颈。 “你因我受了伤,身子本就虚弱,又这般熬夜,再这样折腾下去身子会坏掉的。” 少女声音温软,落在他脖颈间,带动着他的眸光也软了软: “无妨,不过熬一两次夜,身子坏不了。” “那也不能这般折腾呀……” 兰芙蕖下意识道。 沈蹊勾了勾唇。 “担心我呀?” 他压下身,几乎要把少女抵在窗柩上。瞧着她粉嫩的唇瓣,忍不住轻啄了口。 兰芙蕖“唔”了声,被对方咬着唇,眸光涟涟。 “是,我担心你。若是知晓你昨天晚上有要事要处理,我便不让你带我去逛夜市了。” “夜市不好玩么?” “好玩,”她点头,“可是你因为陪我玩,回去要点灯熬油,蹊哥哥,我心疼你。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不疼,还要不要再上药?” 正说着,一双手试探性地朝男人腰间探去…… 沈蹊腰身微僵硬,咬着牙捉住她乱动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且有力,一下便扣住少女细软的手指,温热的气息就这般拂下来。 “兰芙蕖,有没有人告诉你,男人的腰不能随便乱摸。” 他眼底蕴藏着危险的讯息,见她清纯的乌眸,愈发生了些小心思,便捉着兰芙蕖的手往自己腰际探,“不过蹊哥哥的腰可以摸。” 她的手指好像撞到了一堵墙。 这堵墙十分结实牢固,撞得她脸颊登时“腾”地一红,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可那只手却又被沈惊游牢牢攥住,她根本动弹不得。 兰芙蕖结结巴巴:“蹊、蹊哥哥。” 她连连往后退,红着脸蛋,好像一只清纯的、不谙世事的小兔子。 这副模样,让沈惊游分外受用。 从小他就喜欢小芙蕖这样一副乖巧极了的样子。 先前在青衣巷,她就是这般。青衣巷的所有小姑娘里,小芙蕖是生得最白净、最标致漂亮的。 粉雕玉琢,像个小瓷娃娃。 声音也是又细又软。 甜甜的,像蘸着糖水。 后来与她亲吻时,她的唇齿更是生甜,那蜜糖似的甜味儿在口腹中一路化开,少女整个身子更是越碰越软。天知道他是如何忍住心中悸动、压下心头的燥热。 而如今—— 隔着一道矮矮的窗。 沈蹊捏了捏兰芙蕖的手指头。 那眼神怯生生的,声音更是脆生生的。愈发让沈蹊低下头,带着她的手往腰窝探。 “躲什么。不是关心我的身子么?” 沈蹊笑得有些得逞。 他外披着一件厚实的氅衣,可即便隔着这么厚实的衣裳,兰芙蕖仍能感受到对方坚实的腰身。看她面上羞得愈发红,男人却未停手,一边压下来,一边带着她的手穿过外氅。 芙蕖玉叩动腰际宝剑。 泠泠声响,落于耳中,她的呼吸也清晰可闻。 “来,看看,哥哥的身子硬不硬实。” 他的身形果真很优越。 肩宽腰窄,腰身十分有韧性。 兰芙蕖有些害怕。 手指不由得蜷了蜷。 沈蹊唇角噙着笑,逗.弄着她,只见少女咬着粉嫩的下唇,软眸中的水多得快要溢出来。 “蹊、蹊哥哥。” 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她的掌心贴在男人腰窝处,小拇指无意间拨了拨那芙蕖玉坠子。 一堵墙。 一堵很结实的墙。 又有冷风穿过,带起一阵梅花香气。沈蹊见她的脸颊红得不能再红了,才缓缓松手。 就在她刚抽手之际…… 忽然,手掌无意间摩挲上一物。 起初,兰芙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借着那道力,按着挣扎站起身。随着动作下去,却看见对方的身形震了震,猛地,她回过神。 她一时呆住。 半晌,舔了舔唇角,怔怔道:“呃,硬实。” 沈蹊的脸色“唰”地一下黑了大半边。 “……” 第57章 057 掌心是坚实的触感。 借着力,兰芙蕖一时间忘了撤。 待反应过来时,那灼烧的潮意一路从掌心往心头上窜,她的手指一烫,面颊烧红。 面前的男人几乎要石化掉。 就在按下的那一瞬间,兰芙蕖能明显感觉出来,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掌心的东西又硬朗了几分。 沈蹊咬紧了后槽牙,太阳穴突突直跳。 感觉到不妙。 趁着对方还未发作,兰芙蕖侧了侧身子,欲一溜烟儿跑掉。 脚底还未滑出去,胳膊被人一把抓住。 男人身上危险的气息拂上来。 “兰芙蕖。” 他几乎要将她的名字咬碎。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她能清楚地看见,沈蹊眼中乍起的欲.望。 方才那触感,让她猛然惊醒——身前这人,已经及弱冠之年,他俨然是有情有欲的男人,对于自己,也有着一个男人该有的情.欲。 他早已不是青衣巷里,那一袭紫衫、单纯青稚的少年。 千钧一发之际,应槐急匆匆找到沈蹊。 “主子,北疆有异。” 玄衣之人面色紧张,俯身而拜。见状,兰芙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只瞧着应将军不知在沈惊游耳边说了什么,后者面色微凝。 “传消息过去,今日我便启程。” 清凤城四人行就这般匆匆结束了。 兰芙蕖告别了姨娘,刚准备上马车,城主忽然将沈蹊拦下。对方似乎还惦记着沈蹊与自家女儿的婚事,还欲斡旋,安翎从后堂提枪走来。 “爹!” 叶朝媚一袭红衣胜火,语气中隐隐有埋怨之意。 “您莫催了,女儿也不是这般恨嫁。” 闻言,城主着急地跺了跺脚。 可安翎根本不理他,牵了兰芙蕖的手,往马车上走。 坐在马车里,安翎郡主将枪放下来,对方似乎有些不太放心她,安慰道: “小芙蕖,你莫听我爹爹胡说,我与沈惊游根本没有什么亲事,即便有,沈惊游也是一百个不乐意的。” 说这话时,安翎的语气轻松。 再回到北疆,正是黄昏。 一路风尘仆仆,让兰芙蕖有了困意。马车停下时,她已靠在安翎腿上睡着了。就在叶朝媚准备叫醒她的时候,马车帘被人从外掀起,沈蹊目光停在少女身上。 紧接着,他轻轻“嘘”了一声。 叶朝媚识眼色地移开。 回来时,他们乘的是叶家的马车,十分宽敞阔气。沈蹊弯了弯腰,将兰芙蕖打横抱起。 见状,叶朝媚小声提醒道:“你的伤……” 他好像不甚在意。 说也奇怪,安翎心中暗想,自己应当是喜欢沈惊游的。可如今看着沈惊游抱小芙蕖,她内心竟没有半分酸涩感。她仰慕了沈蹊两年,见过他在军帐里运筹帷幄,在官场上八面玲珑,更见过他在沙场上挥斥方遒。 自此,便再没有等闲之辈能入得了叶朝媚的眼。 沈蹊之外,皆是等闲之辈。 看着他这样小心而呵护地抱另一名女子,她应当难受,应当吃醋的。 如今叶朝媚却感受不到分毫嫉妒。 兰芙蕖睡得沉。 沈蹊把她抱回自己的军帐,一路上,遇见些下属。 那些军卒看见他怀里抱着的姑娘,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冬季的天总是黑得很早,浓黑的夜色里,唯有沈蹊面色平淡,缓步走入帐,将她平放在床榻上。 兰芙蕖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很软地轻哼了声。 她很乖。 睡颜安静。 男人忍住心头悸动,在她眼皮上轻啄了一下,而后替她脱掉鞋、盖好厚实的被褥。帐外冷风飒飒,眼看着一场大雪又要落下来,他撑了一把伞,走出军帐。 应槐递来消息。 关押兰旭的地牢里,有新的进展。 …… 兰芙蕖醒来,分不清现在是几时。 她穿好鞋走下床,发现自己身处在沈蹊的军帐里,想也不用想,定是沈蹊将她从马车上抱回来。 睡足了,兰芙蕖有些饿。 她先往帐内炉子里添了两块炭,而后掀开军帐衣角。外头的天很黑,乌云倾压下来,似乎有一场大雪将至。 沈蹊不在帐内。 不知人如今在何处。 兰芙蕖想起来,此番他回来得很急,而北疆的心腹大患便是义邙,应当是义邙那边出了事。 一想到义邙。 她就想起来兄长。 听说,沈蹊将他关入地牢。 似乎顾及着她的情面,沈惊游并未对兰旭用刑,只是地牢阴暗潮湿,兄长身子不好,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私心里,她是希望沈蹊早日替兄长洗清冤屈的。 可如今不知怎的,她右眼皮发跳得厉害,心中隐隐生怕。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 就在沈蹊去清凤城的这几天。 义邙对北疆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袭.击。 所幸没有造成很大的损失,倒让他们捉住了几个义邙人,如今那几个人也被沈蹊关在地牢里,他今日着急前去,便是审讯这几个杂碎。 往常这种级别的战俘,沈惊游都不会亲自动手,只在闲暇时于一旁看着,可即便如此,单是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足以令战俘望而生畏。 在沈蹊之前。 北疆对战俘相较友好。 可一贯的温善,让义邙人愈发猖獗,沈蹊上.位之后,重新启用昭刑间,对待那些战俘的手段可谓是残忍至极。 他今日来到昭刑间,不是为了那几个杂碎。 他的目标是兰旭。 他特意命人将兰旭也提了来,审讯义邙战俘时,就让兰子初在一边看着。一道又一道酷刑落在那几人身上,没几遭,那些义邙人就没了个人样。 也许是身子不好的缘故。 兰子初的面色惨白。 终于,一人忍耐不住,被沈蹊撬开了嘴。 他手指颤动,奄奄一息,声音极为模糊。沈蹊轻飘飘看了一侧的兰旭一眼,而后命人松开那战俘。 昏暗不明的牢室里,战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了身前之人的大腿。 那人的手上、脸上,尽是血水,沈蹊见状,嫌恶地皱了皱眉。 下一刻,便听对方用义邙话求饶道: “军爷,放、放了我吧,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我真的受不了了。” “是他……就是他,你审讯他,莫审讯我——” 那人指了指兰子初。 在北疆多年,沈蹊会些义邙话。 可兰旭一副听不懂那人言语的模样,唯有在那手指举过来时,他才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片刻,兰旭好似明白过来了什么,笑:“沈将军,这种严刑逼供下的指认,您也相信?” 沈蹊用帕子擦了擦衣摆的血,丢给左右。 应槐闻言,便笑着替他说话: “兰公子多虑了,我家主子自然是相信您的清白。这不,便要替您好生惩治那些污您名誉之人呢。” 玄衣之人神色缓淡,拍了拍手,一排崭新的刑具又被人端了上来。 看见那铁器,兰旭一震。 沈蹊仅是轻描淡写地一抬手,吩咐下去,刑室里又响起了惨叫声。 崭新的铁器上,立马血迹斑斑。 一件是抽骨,一件是剥皮,另一件……被沈蹊拿在手上把玩。男人的手指修长,气质清冷而矜贵。他无声地看着眼前这一场惨剧,听着哀嚎声,面色没有分毫动容。 “这件不错。” 沈惊游把玩了那铁器一阵,赞许道,“那就留给那还未开口的几个人罢。” 应槐微微弯腰:“是。” 一道血迹溅在沈蹊面上。 男人微阖双目,立马有下人过来,替他将眼下的血迹擦拭干净。 不过少时,刑室内那一具具尸.体被人抬了出去。 “这么经不住折腾。” 暗室微灯。 沈蹊的神色亦是恹恹。 “没劲。” 兰旭知晓沈蹊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蹊手底下审讯的人,被折磨着这副模样。 他后背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兰公子,”沈蹊转过头,目光定定,看着面色煞白的兰旭,笑得温和,“受惊了。” …… 且说另一边军帐里。 兰芙蕖坐在帐子里等了沈蹊许久,却是半点儿人影都未见着,一时不由得有几分着急。 她猜想,对方应是去了昭刑间的。 罢了,她自己去小厨房热几个剩下来的饭菜吃。 帐外虽是乌沉沉的天,可这场雪还未来得及落下来,兰芙蕖找了把伞,方欲撑开。忽然听见帐外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似乎是……女子的调笑。 兰芙蕖正撑着伞的手一顿。 除去二姐与安翎郡主,她再没有在北疆看见其他女子。 北疆也没有旁的姑娘,除非…… 她脑海里有了个猜测。 可听着这脚步,似乎在朝沈蹊的帐子走过来? 不是一个女子,是一群女子,七七八八的,有些聒噪。 这群姑娘身前,是引她们前来的男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将士,先前得了沈蹊的话,给他从映春营挑姑娘。 ——将、将军,要什么样的姑娘? ——模样俊俏、身段窈窕……要挑比她兰芙蕖长得好看的。 ——怕是映春营,没有长得比兰姑娘好看的姑娘。 ——那就挑长得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子像她的,嘴巴像她的…… 于是乎,他替自家将军挑了一大堆映春营的军.妓。 无论是眼睛像兰姑娘,或是鼻子嘴巴像兰姑娘,只要是能与她沾上边儿,他一并都挑了过来。 听闻能服侍沈惊游,这些军.妓异常兴奋,跃跃欲试。 “我们几个姐妹都等了好些日子了。沈将军真是今夜回来?” 几人说说笑笑,来到沈蹊军帐前。 “我们大将军如今在昭刑间,不若你们先去帐内候着他,我就先走了——” 这厢话音还未落。 姑娘们迫不及待地掀开帐子,鱼贯而入。 帐内的灯盏亮着。 兰芙蕖只闻见一阵胭脂味儿,下一刻军帐便被人从外掀了开,只见一名模样清丽的少女站在桌案前,手里捏着伞柄,看着鱼贯而入的莺莺燕燕们,一脸惊讶: “你们是……” 众姑娘:? 怎么还有个比她们先到的? 第58章 058 一道道目光落在兰芙蕖身上。 如此逼仄,带着几分狐疑与审视,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将那句未问完的话说完: “你们……是谁?” 眼前着一排排穿红戴绿,风情妩媚。 和香云阁的那些姑娘没什么两样。 她的语气很轻,声音脆生生的,很柔和。 与她的长相一般,没有什么侵略感。 为首的粉衫子姑娘闻言,觉得有些好笑,掩着帕子咯咯笑出声。 她俨然将兰芙蕖当作与她们是一类人。 只见眼前这小姑娘妆容很淡,可眉目却是婉婉如画,身上亦有番不入世俗的气质。映春营的姑娘们见了,心中皆是暗暗感叹。 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这号人物,她虽瞧着面生,这模样、这气质,却能让人一眼记住。 不会是映春营新来的姑娘吧? 为首那名军.妓眼中露出些许憾色。 多好的女孩子,就这样被北疆这一群臭男人给糟.蹋了,唉。 如此想着。 兰芙蕖竟在对面的眼中看到几分怜惜。 粉衫子姑娘走上来,打量着少女温软可人的眉眼,叹了口气。 “你这是第一次么,看着如此稚嫩青涩。不过第一次跟了沈将军,总归是好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儿?” “兰芙蕖。” 她很乖地答。 “兰芙蕖,巧了,我也是花儿,我叫芍药,这叫秋菊,这是连翘。” 对方显然没听过兰芙蕖的名字,热络地介绍着。 “你以后若是遇见什么难处,大可以来找我们几个。虽说入了这一行,算不上什么好姑娘,但她们几个都是心地善良、靠得住的姑娘。若是有什么不会的,也可以来问我们。” 兰芙蕖反应过来了,连忙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 不等她说完,肚子“咕噜”叫了声。 她顿时有些尴尬,咳嗽了下。 “你在这儿等沈将军多久了?” 这么晚了,等得连饭都顾不得上吃。 “我、我也不大清楚。” 她确实不太清楚。 她连自己什么时候醒的、现在是何时,都不知道。 芍药:“我知晓,营里的姑娘都有难处,但北疆的那些军爷是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得自个儿把自个儿当人看。怎的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的身子都给折腾坏了。我们营里曾也有个好端端的姑娘,脑子犯糊涂喜欢上了军营里的军爷,每次服侍完那军爷,竟连药都不肯喝,最后被那军爷逼着打了三个孩子,那场面,血淋淋的,真是好生吓人……” 一名穿黄衫子的姑娘推了推她:“芍药姐姐,你莫说了。” 一阵唏嘘。 兰芙蕖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芍药见她低垂着眼睫,心头微软,忍不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指。小姑娘的手很细嫩白皙,惹得人愈发怜爱。女子微低下头,廉价的耳坠子晃了一晃儿。 “虽不该说她,但她也是有些小手段的。我同你讲,这对待男人啊……” 一连串大胆的言语,听得兰芙蕖面红耳赤。 她别过头,那烫意一路烧到了嗓子眼儿。 终于,兰芙蕖忍不住了,道:“我还未、还未与男人那样。” 她的原意是,暂且用不上这种手段。 希望芍药莫再说了。 谁知,对方一愣,竟误解了她的本意。 “妹妹是第一次么?那第一次可得当心了,若是要服侍沈将军,可得要小心注意着自己的身子。这种习武的男人蛮力最大,对了,我这里有一瓶药膏。” 兰芙蕖掌心多了一物。 芍药:“这是涂抹那里的,若是日后感到撕裂、胀痛,用这药膏可以止疼。姐姐们总归是用不上了,就送给你啦。” 正说着,周遭忽然一凉。 众人回首,发现沈蹊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身后。 帐外天色乌沉,却未下雪,沈蹊手上的伞也无用,正收得好好的,攥在手上。 这一袭氅衣宽大,乌发用一根金带高束,自带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 芍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沈蹊。 她慌忙引着众姑娘俯身跪下来,一颗心却怦怦跳个不停。 满屋的姑娘。 满屋子的春色。 唯有一人未跪,直愣愣地站着。 芍药见状,慌忙去扯她的衣摆,压低声音道:“芙蕖,快跪呀!” 见着大将军不跪,是不要命了么?! 只见沈惊游目光越过那些女人。 径直落在她身上。 也就是这一瞬,那道清冷的眸光一下柔软许多,他无视那些女子,走到兰芙蕖面前,带起来一尾风。 “等我多久了?”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沈将军,竟用么温柔的语气与一名“军.妓”讲话,芍药连翘等人惊得瞪圆了眼睛。 被一群人这般注视着。 她硬着头皮,温声道:“有些时辰了。” 肚子又咕噜,叫了一下。 “饿了?” “嗯。” “我去叫小厨房再做些吃的,想吃什么?” “都可以。” 言罢,沈蹊似乎才注意到跪了一地的女人。 只见她们穿红戴绿,俨然是一副精心打扮之后的模样,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胭脂水粉味,沈蹊对这些一向感到烦躁。 兰芙蕖在,他才没有直接将人赶走。 只指着为首的芍药,微沉着脸道:“你们是何人?”虽然这样问,但光看这装束,沈蹊心中已有答案。 果不其然。 芍药:“将军,奴家是映春营的人。” 映春营的军.妓。 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帐子里? 似乎看出来他的疑惑,芍药答:“大将军,您在年前,曾同吴三说,要在映春营挑几个姑娘前来服侍您。” 此言一出,兰芙蕖右眼皮跳了一跳。 她望向沈蹊,心口处涌上一道难以名状的情绪。 将才芍药同她讲,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对于投怀送抱的女人更是来者不拒。 如今,她成了沈惊游“碗里的”,芍药连翘等人则是“锅里的”。 兰芙蕖忽然感到有几分酸涩。 不过以沈蹊这样的身份,倒也正常。 她在心里强行说服自己,去接受眼前的事实。 然而,沈蹊却一脸迷茫。 “吴三,哪个吴三?”他何曾说过这话? 男人下意识望向身侧的少女。 只见她薄唇微抿着,眼睫低垂,沈蹊知道,她是不开心了。 这一回,他声音微冷,寒意亦是漫及眉梢。 “胡言乱语!本将不可能——” 忽然,脑海中涌上些片段。 受刑,醉酒,大营。 沈蹊后半句话猛地顿住。 他好像……还真让人往他帐子里送女人…… 可当初他完全是酒醉之后的气话,转眼间就将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却不曾想这样一句话能被属下记得牢牢的。 沈蹊:…… 他忽然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你们都先出去。” 军.妓们你瞅瞅,我望望,一脸迷茫地退下了。 偌大的帐子里,独留下兰芙蕖与眼前的这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男人。 见沈蹊此番情态,她愈发笃定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不甘,小心问道:“真是你叫她们来的吗?” 沈惊游顿了顿,“是。” 竟是如此。 她抿了抿粉嫩的唇瓣,失落道:“噢。” 她像一朵被雨水打得蔫巴的芙蕖花。 小心翼翼,可怜兮兮。 却又什么都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 兰芙蕖拢了拢衣裳,声音很轻:“沈蹊,我不饿了,我想回我自己的帐子里去了。” 他一阵心疼。 一下将小姑娘的手臂攥住。 她被拉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男人身上原本味道很清冽,如今又多了些暖香,像是刚熏上去的一般,两种香料混合在一起,反倒让人觉得分外好闻。兰芙蕖想起来,每每沈蹊审讯完犯人后,为了遮掩住身上的血腥味儿,都会在身上熏一道暖香。 不知他将才又提审了何人。 不知他是喜欢芍药,秋菊,还是连翘。 于男人怀中,兰芙蕖轻轻吸了吸鼻子。 下一刻,就听见他着急解释道:“我错了,我不是想要她们。那日我被你气到,跑去喝醉了酒,说了些混账话,被属下听了去,谁知他真的给我去映春营找姑娘。小芙蕖,是我不好。我真的没找过姑娘,我只喜欢你一个姑娘。” “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要你一个姑娘。” 言罢,他举起手指,发誓,“若我再有旁人,不得好——” 不等他说完。 兰芙蕖着急地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将那个“死”字捂住。 “不要乱说。” 她好像气消了,眼神有些惊恐,“这种话,说不得,一说就很灵验的。” “有什说不得,”沈蹊将脸往上抬了抬,绕开她的手,高昂着声音重复,“我不得好死我不得好死我不得好死!!!!” ……这话怎么越说越奇怪呢。 兰芙蕖急红了眼眶。 她跺着脚道:“可是你以后,会有你的夫人,有你的正妻——” 她的声音顿住,沈蹊声音也顿住。 半晌,他微垂下眼睫,看着身前泪眼朦胧的小姑娘,问:“我为什么会有别的夫人?” 因为我与你门不当户不对。 因为我配不上你。 因为…… 心思千回百转。 却有口而难言。 兰芙蕖咬着微微发白的下唇,没有吭声。 可那一双柔软的乌眸,却是水雾沉沉,藏满了含蓄的心事。 “是因为我家里人吗?” 沈蹊冷静地发问。 果不其然,他看见面前的少女眸光一躲闪。她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又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正如同他所言。 也如同姨娘所言,沈蹊如今身居高位,日后定有一位与他举案齐眉、门当户对的正室。 谁知,沈惊游却不屑一顾地哂笑了声。 “小时候,他们就管不住我喜欢你,如今老子长大了,倒还要听着他们管了。” 第59章 059 说这话时,沈蹊是笑着的。 可那双眉眼认真,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兰芙蕖很好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后,一下就消了气。只有那眼眶仍是微微泛着红,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 看得沈蹊心头一软,捏了捏少女的脸颊,吻了上去。 “莫乱想其他的,” 对方一手极为熟稔地搭在她的腰间,气息缱绻温柔,“听到了么?” 兰芙蕖被他亲得阖上眼睛,手指尖忍不住蜷了蜷。 她扑在男人宽大的怀抱里,一面听话地“嗯”了声,一面贪婪地吮吸着对方身上的香气。只是隐约之间,兰芙蕖似是嗅到了些血腥味,那味道极轻,淡得让人很难察觉。 不过转瞬,一尾风声动。 暖香将那血腥气息完全压制下去。 兰芙蕖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除去那一道暖香,沈蹊身上原本的味道很清冽。 可他的吻却是热烫,如浪潮,层层袭来,将她单薄的身子包裹。 没一会儿。 兰芙蕖就有些受不住了。 在某些方面上,他似乎有一点就通的天赋。譬如此时,他另一只手扣在兰芙蕖后脑勺上,随着这一吻的加深,手亦扣得愈发深入。小姑娘不得不仰起脸、去迎合他的吻。 沈蹊的吻往往都带着一种侵.略性。 让她无法抵抗,也无路可逃。 她被吻得换不过气,下意识躲了躲,男人微微蹙眉,又将她的脸扳正。 “听见了么?” 他问。 兰芙蕖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对应的是那句“我不会有旁的夫人”。 少女舌头几乎要打颤。 “听、听见了。” 沈蹊这才满意,笑了声。 帐外响起脚步声。 “主子。” 听这声音,是应槐。沈蹊神色微敛,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紧接着,清了清嗓子,沉稳道:“何事?” 兰芙蕖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上一刻方与自己调.情的男人,此时突然变得一本正经、开始与下属谈起公事来。 这让她有种难以名状的羞耻感。 应槐闻声,走入帐。 看见兰芙蕖时,对方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匆匆别开脸,给沈蹊汇报起工作来。 二人言语交谈,完全不避讳着她。 兰芙蕖本无意偷听,转过头下意识摸了摸嘴唇,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兰旭。 沈蹊派人搜了兄长先前的住处。 闻言,她下意识侧了侧首,恰好迎上沈蹊的目光。 他几乎也下意识望过来。 四目相触的一瞬,兰芙蕖抿了抿唇,轻声:“你们谈,我先退下了。” 沈蹊神色微顿,嘴唇动了动,话将落在嘴边又陡然打了个旋儿。 他唤来左右下人,吩咐道:“带兰姑娘去小厨房,多做些饭菜。” 兰芙蕖知道,这是沈蹊不想让自己在他与兄长之间为难。 待少女走后。 沈蹊从她背影中挪过目光,看着应槐奉上一物。 “主子,属下在兰旭屋中,发现了这个。” 北疆的舆图。 …… 一个庖厨,在房间里私绘北疆舆图。 沈蹊接过应槐手中之物,将其缓缓展开。 幸好,舆图还未绘制完。 “主子。” 帐外突然刮起了狂风,将帘帐一角卷起。浓黑的夜色落入男人瞑黑的凤眸中,他神色冷静。 “这张舆图兰旭藏得甚是隐蔽,第一次搜查时就将他查漏了。将才险些又将其遗漏了去。主子,您看这兰旭该如何处置?” 沈惊游将舆图铺平。 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其一端,看着图纸,静默须臾。 沈蹊与兰旭,也算是老相识。 他虽对兰旭怀有偏见,但知晓对方通敌叛国之时,也是大吃一惊。 兰旭是兰老夫子一手带大的。 兰夫子何等清正廉洁,怎教导出这样一个污浊之辈。 起初,他是不屑,是冷嗤。 可后面越想,越发觉得此事不对劲。 在北疆好好的,兰旭何故通敌叛国? 沈蹊垂下眼帘,凝眸沉思。 舆图上清楚地绘制了北灶以北、也就是与义邙接壤的那一带地形,如此一片地带,却只占用了画面的小小一块儿。兰旭铺陈硕大,似乎想要将整个魏都板块装载下,沈惊游记起来,从先在学堂里,兰子初的记忆力堪称一绝。 他要做什么? 然,仅是思索了片刻,玄衣之人挺直身形,冷静道:“带人,下昭刑间。” 听闻这话,应槐并未立马起身,反倒踯躅了一阵。 沈蹊不满,微微蹙眉:“还有什么事?” 应槐有些犹豫道: “主子……属下觉得,如此严刑拷打,兰旭未必会说出实情。” 见状,沈蹊不免冷笑:“你也心疼起他来了么?” 诚然,兰旭身子不好,从小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若他入了昭刑间,怕是一道刑都未受住,就奄奄一息了。 但沈蹊也知晓。 兰旭此人,表面纯良无害,心思却极深,极能忍耐。 譬如上一次,在小树林里捉住他时,对方正跟着兰芙蕖、挖树下的木匣子。 与其说,他是被兰芙蕖发现了自己挖木匣子,倒不若说他是故意引着小芙蕖挖这东西。 北疆与外界不同,军营里流通的每一件物件,都是由军营外按批次送来的。 木匣的样式,沈蹊仔细查看过,是近些日子的款式。 兰旭口中那句“这是我存了四年的铜钱”显然不可信。 兰旭定然也知晓,如此粗陋的借口,一定会被沈蹊轻而易举地识破。但他并不在意,他不需要沈蹊相信他,而是要他的妹妹——兰芙蕖相信他。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兰芙蕖在跟踪自己。 或是说,他故意出现在兰芙蕖面前,将她往这一条“歧路”上去引。 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装出一副兄妹情深之状。 小芙蕖与他自幼一同长大,视他如兄如父,自然轻易被他蒙骗了去。 兰子初也很清楚,她是沈蹊身上的突破口、沈蹊的软肋。 只是令沈蹊从未想到的是。 兰旭,居然会利用兰芙蕖。 作为一个男人,沈蹊能看懂兰旭望向小芙蕖时,眼底那一层若有若无的情愫。 那情绪,那欲想,远远超过一位兄长之于小妹的感情。 ——兰旭喜欢兰芙蕖。 喜欢她,爱慕她,却又利用她。 想到这里,沈蹊捏着舆图的手紧了紧。 男人手背青筋隐隐爆出,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又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半晌。 他唇角勾起一抹略微残忍的笑意。 既然如此。 也休要怪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昭刑间的灯光一向幽暗。 灯火摇晃着,明灭恍惚,倒映入男人幽深而冷静的瞳眸中。 沈蹊站在刑架之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的兰子初。 他审讯了兰旭三天。 这三天里,兰旭从未下过刑架一次,未喝一滴水,也未进一粒米。 若说先前那十道军鞭只是松松皮肉,那这一次,兰旭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沈蹊的手段。 虽然如此。 正应了应槐所言,兰旭仍是一口咬定那舆图不是他藏的。对方似乎拿捏准了他不敢杀了自己,整整三天下来,没有再多吐露半个字。 沈蹊倒也不急。 鞭笞之声道道传来,抽打在人身上。兰旭被绑在那里,面色煞白。 他抿着同样发白的唇,眉心微凝,即便面色很是虚弱,但也阖着眼睛,默默受着这份痛苦。 兰旭的眼睫极长。 纤细,浓密,轻悠悠垂搭下来,像一个安静的死物。 终于,玄青氅衣的男人从下人那边接过鞭子,迈步缓缓走过来。 “三天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沈蹊手指修长,把玩着鞭子,歪了歪头。 “兰旭,你真以为本将不敢杀你?” 闻言,一直垂着脑袋的男人终于抬起眼睫。 他的眼皮沉甸甸的,只瞟了一眼沈蹊,旋即又耷拉下来。片刻,虚弱道:“……该说的都说了,实在再无他言。要杀要剐,但凭沈将军心意。” “好,”沈蹊睨了一眼血淋淋的他,不紧不慢,“换青鞭。” 昭刑间里,响起一道穿透皮肉的鞭笞之声。 沈蹊的力气本就比一般人大,再加上用的还是长有倒刺青鞭,这一鞭子下去,比抽十鞭子还要疼。兰旭痛苦地皱了皱眉,那疼痛之感从皮肉直直刺入骨头深处,他张了张皲裂的嘴唇,喘了一声。 沈蹊手上的鞭子,顿时沾满了鲜血。 血淋淋的,打湿了他半边袖子。 他就这般,站在昭刑间里,逆着光,使着那带着倒刺的鞭子,如同地狱里索命的修罗。 兰旭两手被绑在架子上。 下意识地掀了掀眼皮,看他。 望向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异常无情、狠辣,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 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男人。 就这般在外人看来异常残忍的手段。 却只能摧毁他的肉.体,无法给他灵魂深处那致命性的一击。 兰旭不怕他。 即使他身居高位,即便他手腕阴狠,兰旭却丝毫不怕他。 刑架上的男人甚至勾了勾唇,虚弱一笑。 就在此时。 从刑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小卒快步走过来,于沈蹊耳侧,道: “将军。” “兰姑娘……来了。” 第60章 060 兰芙蕖是提着一盒温热的饭菜进来的。 小姑娘仍是画着淡淡的妆,嘴唇微粉,眉黛浅描。身上那件衫子的颜色也极为淡雅素净,裙摆微微荡开着,步履轻缓。 走进来时,她带了一尾香风。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沈蹊与兰旭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沈蹊同周围人吩咐过了,准许她来昭刑间,兰芙蕖便做了些青菜虾仁粥,特意给兄长送过来。 兰旭和沈蹊一样,不喜欢吃甜食。她便做了咸粥,配了两个清淡的菜。 方一迈进来,便嗅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紧接着,兰芙蕖看见男人被鞭笞得鲜血淋漓的身体。 衣衫如败絮,遮掩着兰旭的伤口,男人面色煞白,有气无力。 两只胳膊被牢牢地绑在刑架上,憔悴得让人心疼。 果不其然,沈蹊看着,少女眸光闪了闪,眼底氤氲上一层柔软的水雾。 她咬着同样发白的下唇,抑制住颤息,同身侧高大清冷的男人道:“我来给兄长……送饭。” 沈蹊微微侧身,没有拦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把他放下来。” 这是这三日以来,兰旭第一次下刑架。 他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艰难地走下来。 兰芙蕖见状,下意识去扶他。 “兄长。” 兰旭朝她摆了摆手,要自己走。 兰芙蕖知晓,兄长这是怕自己身上的血渍弄脏了她。 “小心。” 兰旭于桌前坐下。 兰芙蕖也坐下来,取出咸粥与菜,而后又取出来一双筷子,递给他。 全程,沈惊游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 那目光阴沉而锋利,宛若一把尖刀,看得左右之人心底暗捏了一把冷汗。 他们向自家主子示意,而后忙不迭退下。 应槐也一俯身,告退。 一时间,偌大的刑室里,只剩下三人。 可即便如此,刑室却不空荡,周遭摆满了刑具,看得人心慌。 兰芙蕖硬着头皮,没敢看沈蹊。 只将饭菜摆好,坐在一边,静静地守着兄长。 兰旭动了动筷子。 他只身坐在那里,头顶是晃荡的、幽暗的灯,将他的影子笼下来。男人垂着眼,眼睑处有一片乌青色的翳影,筷子方夹起菜,忽然扭过头去。 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兄长皱着眉,咳得弯下身形。 兰芙蕖递过去一块帕子。 一块干净的素帕,其上绣着一朵芙蕖花。兰旭下意识地接过,用其掩住嘴唇。 不过顷刻之间,素帕上便多了触目惊心的血痕。 这般殷红的颜色,看得兰芙蕖一阵心悸,兰旭亦是反应过来,犹豫道:“小妹……弄脏了你的帕子……” “无妨。” 她的声音很柔。 沈蹊轻轻敲了下桌子。 不耐烦道:“够了。” 兰子初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他看着,当沈蹊敲响桌子时,小妹的肩膀明显缩了缩,她似乎在怕沈蹊。 似乎……对沈惊游心怀畏惧。 兰旭眼中闪过一道情绪。 他知道,小妹对面前这个男人或许有些敬畏,却未曾想她竟害怕沈蹊害怕到如此地步。这让他不禁往下思索,平日里,沈蹊可否曾有欺负她、苛待她,可曾有……恐吓她? 小妹坐在那里,长发披肩,乌眸柔软。 安静,乖巧,胆怯。 小芙蕖的胆子一向很小。 闻言,她咬着唇,不敢再看沈蹊,只摆了摆面前的饭菜,声音发着抖:“兄长,您慢些吃……” 她面上,似有难言之隐。 声音、双手,皆打着颤。 兰子初紧紧捏住筷子,一个想法自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他的右手手臂上亦爆出青筋。 “小妹,”他压下声,紧张道,“沈蹊可有对你不好?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沈大人平日待我很好。” 她忙不迭摇头,打断她。 说这话时,少女慌张地看了沈惊游一眼。 这让兰旭愈发觉得,沈蹊平日就是在欺负她。 第一次,兰子初眼中有了恨意。 这是自他被关入昭刑间以来,沈蹊首次在他面上体察到情绪。他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方嘲弄一笑,旋即又看见坐在一侧的兰芙蕖。 不舒服。 从心底涌上一阵酸涩之意,让他捏紧了右手上的青鞭。 鞭身血迹仍未凝固,湿哒哒的,顺着鞭子滴下来,无声落在地上。 昭刑间的夜很是幽静。 兰氏兄妹那边静悄悄的,沈蹊亦是安静地瞧着他们。瞧着兰旭每吃一口饭,那目光便在少女身上流连一阵,终于,他又冷声提醒道: “还有一炷香。” 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兰子初已经吃完了饭。 见他身上伤得厉害,兰芙蕖取出一瓶金疮药。她举着瓶身,问沈蹊:“涂这个,可以吗?” 沈惊游站在一片阴影里。 没说话,只侧过脸去。 无声,便是代表了默认。 她小心翼翼挑开兄长手臂上的破絮,先从他的胳膊开始上药。 暖融融的香气自少女身上传来,沁人心脾。 兰旭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她俨然长开了,如一朵美好昳丽的芙蕖花,乖顺地给自己上着药。她皮肤很白,身上很香,垂搭下来的睫毛更是纤长浓密。男人的手指微动,轻轻绕了绕她落下的青丝。 一缕发,就这样被他攥在手中。 “兄长,换只胳膊。” 兰旭点头:“好。” 胳膊上完药后,兰芙蕖有些为难。 男女有别,虽说面前此人乃自己的长兄,她却也不能不着规矩。可兰旭这般,根本无法自己给自己上药,更罔论后背上那一大片伤…… 她攥了攥瓶身。 沈蹊冷漠道:“还有半炷香。” 兰芙蕖将瓶子塞到兰旭手中。 “兄长,你自己处理一下伤口。” 言罢,她便低下头,欲收拾桌上饭菜。 谁知,右手忽然被人握住,她惊愕抬头,对上对方那一双隐忍又关怀的眼眸。 他的瞳仁比一般人都要深一些。 这显得他的瞳眸愈发幽寂深邃。 “小妹,沈惊游可有为难你?” 他提着一颗心、一口气。 那眸光关切而温柔,看得兰芙蕖仓促别来脸颊,想要把手抽回来。 可她越抽,对方却攥得越紧,最后她的袖子上也染上些血迹。 “兄、兄长。” 这一回,她是真的有些怕了,颤颤巍巍道,“沈蹊没有为难我,您也松开手……” 一侧,沈惊游定定地看着二人纠缠在一起的手。 兰旭似乎有某种执念。 死死攥着,就是不松开她。 兰芙蕖也不知道,一向病弱的兄长哪里来得这么大的力气,她挣脱不掉,只好道:“兄长——” 这一声软嗓。 沈蹊沉下乌眸: “过来。” 兰旭却好像要偏偏与他作对。 她急了,几乎快要跺脚,眼看着兄长手臂上爆出青筋,那力道也愈发大。 “您捏得我疼了……” 沈蹊逆着光,提着青鞭,走过来。 “啪”地一声响,血溅在兰芙蕖脸上,她满脸震愕,看着兄长痛苦地蹙了蹙眉头,身形终于晃了一晃。 沈蹊披着玄青色大氅,面无表情地命令道:“松手。” 兰子初咬着牙,恨恨抬起一张脸。 他一向是和善的,是温润的。 宛若江南湖水上那丝丝离离的晨雾风,清淡,温柔,又与世无争。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兰旭第一次去“争”。 即便面对的是,如今已实力悬殊的沈蹊。 即便他知晓,一旦惹恼了对方,自己随时毙命。 即便这一道青鞭,已深深刺入到他的血肉,刮着他的森森白骨。 他还要争。 还要……与沈蹊争。 若说一开始,兰芙蕖是在配合沈蹊演戏、诓骗兄长,如今她是真真切切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 她的脸颊上、眼睑下。 沾着的是……兄长的血。 而沈蹊站在一边,冷漠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脚已踏入鬼门关的兰旭,面色冰冷,没有丝毫动容。 第61章 061 面前的兄长,让她有些不认识。 而眼前的沈蹊,更让兰芙蕖神思恍惚,陌生之余,她感到几分畏惧。 兰芙蕖不知道,这畏惧感,是源于眼睑下兄长的血,还是来源于沈蹊周遭那清冷的气氛。 刑室内灯火幽暗不明。 男人身上亦笼罩着一层沉沉的光。 她的右手被兰旭死死攥着,目光却落在沈蹊身上。一时间,兰芙蕖忘却了呼吸。 也忘记擦了那道血迹。 “啪!” 又是一道鞭。 兰旭的身形猛地一晃,面色又是一白。 兰芙蕖道:“兄长,求您了,快松手。” 她怕——沈蹊会将他抽死!! 兰芙蕖也不知道,兄长到底在坚持什么,她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道鞭子抽在男人单薄的身体上。到最后,她吓得眼眶里溢满了泪。 终于,兰旭受不住了。 手上力道一松,二人也得以解脱。 沈蹊垂下眼睫。 他的眸光很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伸出了另一只手。 兰芙蕖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下意识闭上眼睛,果不其然,脸上一道冰冷的触感,沈蹊用指腹擦去那斑斑血痕。 起初,他只是擦着她脸上的血。 到最后,那手指抹上她的眼角,擦拭去那一片晶莹剔透的泪花。 “哭了?” 沈蹊说出这两个字时,一侧有气无力的兰旭,又撑着身子,恨恨地瞪向他。 “沈惊游,你放开她。”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要将她也牵扯进来。” 沈蹊的手指仍恋恋不舍地在她脸上摩挲。 兰芙蕖睁开眼,看他。 她不敢大声吐息。 在男人身后,是冰冷而的铁器,幽暗的刑室里,他声音亦是轻幽幽的。良久,他一叹息:“当真是兄妹情深呢……” 这话语中的深意,兰芙蕖听不懂。 她只能隐约觉得,沈蹊似乎在影射什么。 紧接着,她就被男人牵过去。 他的手指冰冷,像是一块没有感情的、又矜贵无比的玉。沈蹊一只手把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举着那鲜血淋漓的青鞭,抵上她的下巴。 “沈惊游!” 兰旭目光颤栗,“你要对她做甚?!!” 相比于对方的歇斯底里,沈蹊俨然轻松、闲适,游刃有余。 即便知道这是在演戏。 当那血淋淋的鞭子抵上来的那一瞬,兰芙蕖的双肩还是下意识地一抖。 “沈蹊!!” 兰旭在那边红了眼眶,理智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兰子初千想万想,千算万算。 也不会料到,沈蹊竟然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逼迫他开口。 ——沈蹊是小人,兰旭早应该明白的。 他眼睁睁看着,在这潮湿而又阴暗的地牢里,高大的男人将身形单薄的少女牢牢钳制在角落。对方穿着宽大的玄青色氅衣,腰间坠着一块干净的芙蕖玉坠,弯腰倾身时,芙蕖玉轻轻叩响御赐宝刀,发出刺耳的声响。 “兄妹情深。” 她的下巴被青鞭抵着。 ——与其说是抵着,不若说,这鞭子只是错了个角度,但在兰子初看来,那长满倒刺的青鞭正紧紧贴着自家小妹的肌肤。晦涩的灯光之下,男人唇角边勾起一抹凉薄的笑。 可即便如此。 鞭子上的血,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那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躲什么?” 他笑。 “不是喜欢与他亲近么?” “不是很喜欢与他亲近么?” “这鞭子上,沾着他的血,兰芙蕖,本将有的是工夫,看你们两个慢慢亲近。” 他眼底醋意打翻。 一瞬间,兰芙蕖分不清,对方眼中的占有欲,究竟是不是演戏。 “沈蹊!!你当真是……心狠手辣,龌龊至极!” 竟能这样对待自己喜欢的女子。 兰子初牙关颤栗着,因为腿上的伤,他站不起身来阻止。 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白净的下巴上也沾染上一层腥红的鲜血。她呆呆地站在那儿,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 而始作俑者仅是一笑:“过奖。” 这场博弈,兰旭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 他垂下头,缴械投降。 “沈蹊……我说。” 沈惊游这才松开她。 兰芙蕖看了眼沈蹊,一时间,欺骗兄长的负罪感、预示到真相的无力感、演戏之余的惊惧感……五味杂陈,纷纷涌上心头。 男人扔下鞭子:“说。” 兰旭:“但我有一个条件。” 沈蹊:“你不配跟我谈条件。” ……这倒也是事实。 可即便如此,兰子初微黯的瞳眸里也全是倔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唯一的条件便是,你放芙蕖与清荷离开北疆。” 沈惊游哂笑一声:“痴人说梦。” 见兰旭不再言语,他又走到堆满刑具的刑架前,随手挑起一件,再度朝兰芙蕖走了过去。 见状,男人赶忙道:“别!你别这样对她,……我都告诉你。” …… 回到军帐,兰芙蕖仍神思恍惚。 她已将身上的血迹清理好,也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安静地坐在桌案前,任凭呼啸的北风将军帐吹刮得呼呼作响。 面前,下人呈上的饭菜,她亦是分毫未动。 终于,等到有人掀帘而入。 他也换了身衣服,身上没有了血腥气,看见满桌子纹丝不动的饭菜时,愣了愣神。 沈蹊走来,带起一尾暖香。 “又熏香了么?” 兰芙蕖问。 男人怔了怔,压低声音:“嗯。” 熏香,代表着他染上过血腥,想要将身上的血气压一压,怕吓到她。 少女扬了扬下巴,“我兄长……都招了么?” 沈惊游目光又沉了几分,仍是低声:“嗯。” 舆图是他绘制的。 北灶以北的小树林,亦是他与义邙人私.通之地。 兰芙蕖忽然明白了,都说君子远包厨,一向清高的兄长,为何突然去了北灶、当了个厨子。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她仍是想不通,以兄长的秉性,为何会与义邙人私.通,为何会通敌叛国。 “兰旭他……还说了什么?” 她连称谓都变了。 沈蹊知道她要问什么,撩了撩衣摆,坐在她身侧。 “他说,在江南娇生惯养惯了,他忍受不了在北疆低人一等的生活,再加上常年身子不好,便与义邙人沆瀣一气。义邙人会给他好处,给他送药、送补品。许诺日后若攻占北疆后,会给他在义邙封个官位。” 此话听得兰芙蕖一阵心寒。 “竟是如此么?” 叛国的原因,竟是这般简单么? 感受到了她的失落,沈蹊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莫想他了,你呢,方才吓到了么?” 诚然,兰芙蕖点点头:“有些。” 在去昭刑间给兰旭送饭前,沈蹊已经跟她说过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可即便有了心理准备,面对这样残忍冷漠的男人时,她还是会下意识地畏缩。 沈蹊弯下身,抬了抬她的下巴,仔细凝视着。 她有没有被青鞭所伤。 “沈惊游。” 少女忽然唤他。 “你会对兰旭如何?” 男人捧着她下巴的手微顿,继而如实道:“在大魏,通敌叛国将受车裂之刑。” 车裂。 她绞了绞手边的衣角。 沈蹊抱了一下她:“不过我不会让他走得太痛苦。” 少女于他怀里乖顺地闭上眼,抽搭了一下,“沈蹊,谢谢你。” 虽说这通敌叛国之罪已定,但此事事关重大,如今兰子初仍是关在昭刑间里。沈蹊道:“若是你想再见他,可以去探望探望他,做些他爱吃的饭菜,也好让他度过这最后一程。” 她没出声。 “兰芙蕖。” 男人欲言又止。 “怎么了?”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沈惊游,今日在刑室的我,才是如今真正的我。正如那些人所言,我残忍,冷血,龌龊,下.贱,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兰芙蕖,先前所有的温和良善都是我装出来的,沈蹊就是这般卑鄙无耻的小人。阳奉阴违是我,冷血残忍是我,无耻无情是我。” 他早已不是青衣巷里,一袭紫衫,轻狂恣意的少年郎。 取而代之的,是明面上位极人臣风光无限,背地里阴冷算计自私凉薄的小人。 “兰芙蕖,”沈蹊的呼吸里带了些抖,小心翼翼地发问,“你还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第62章 062 这是第一次,沈蹊如此坦率地在她面前敞开心扉。 他坐在那里,帐外响起了飒飒飞雪之声,狂风呼啸着,直叩在她颤抖的眼睫上。 沈蹊说,他阴险狡诈,自私自负,残忍无情。 说这话时,他唇角边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在很认真地看着她。他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已入穷途末路的少年,等待着审判或是救赎。 可兰芙蕖却不这么觉得。 她抬起眼帘,望向身前的男子。 “我不觉得你自私凉薄。” 闻言,沈蹊震惊地望向她。 少女亦坐在桌案前,袖摆微垂,冷风穿过军帐的缝隙,吹刮过来。 “你说什么?”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气,道: “我说,沈蹊,我并不觉得你卑鄙无耻、残忍冷血。” 并不觉得他不择手段、阳奉阴违。 幽暗的夜色里,男人瞳眸深邃如墨,暗潮翻涌。 幽寂的光笼在少女面容上。 衬得她肌肤愈发如牛乳般莹白干净。 兰芙蕖的目光亦是干净纯粹,微微仰着脸,凝望向身侧一袭氅衣之人。 她的声音清落落的。 一字一字,叩在沈蹊心扉之上。 “相反,若是换作旁人站在你这个位置,”兰芙蕖的声音微顿,继而道,“我想,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她看见男人的目光亮了一亮。 他是沈惊游。 天子钦封的龙骧将军,威名震震、掌管昭刑间的襄北侯。 若没有些手段,若不能心狠,如何镇压得了那些牛鬼蛇神? 兰芙蕖知晓。 在沈蹊这个位置,不怕心狠手辣,而怕优柔寡断。 帐外的风声愈发大了。 沈蹊回过神,将她抱住。 兰芙蕖乖顺地靠在男人胸膛上,侧着脸,将脸贴得愈发牢实。除却帐外凌冽陡峭的寒风,她还听到了对方温热的心跳声。她靠得愈紧,那心跳声就愈鲜活、愈温热。他的身上有清冷的香,怀抱却是暖的。 他心狠,却不心冷。 是夜,她宿在了沈蹊帐子里。 对方没有与她同床共枕,而是坐在桌案前仔细审阅着兰旭的口供。他点了灯,又用厚实的氅衣将灯火遮挡住,背对床上的兰芙蕖,手执狼毫。 一边审阅,一边批注。 时而搁下笔,按压一阵太阳穴。 忽然,远方响起人仰马翻之声。 沈蹊的听力极好,敏锐地蹙起眉头。他回首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少女,吹了灯,摸黑走出去。 “何事?” 走出帐时,刚好撞上应槐。 对方作了一揖,压低声音:“主子,义邙人从北边偷袭过来了。” 北灶以北是北疆与义邙的交界之处,自从幼帝即位,义邙人的狼子野心愈发昭然若揭。 沈蹊留下了一队精兵在帐外保护兰芙蕖,而后披上银盔、提起银枪,闯入这一袭风霜之中。 今夜下了好大的雪。 兰芙蕖躺在床上,抱着沈蹊的被子,被褥厚实,帐内暖炭亦充实。 可她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梦里,她轻唤了声“沈蹊”。 回答她的是远处铁器的铮鸣之声,兵器交接,落了一地银白的素雪。 第二天一早,兰芙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帐门口的士卒得了沈蹊的命令,怎么也不让她走出军帐。 问起来,对方只答:昨夜北疆与义邙交战,沈将军率领北疆将士,前去剿灭敌寇。 这一剿,就剿到了正午。 雪停了,阳光明灿灿的,将地上的雪晒得融化。她着急地在帐内徘徊了好一阵儿,用了诸多借口,士卒迟迟不让她踏出军帐半步。 她只好坐在帐子里面,看着桌案上分毫未动的饭菜,莫名感到心悸。 这是自她来北疆之后,第一次听闻沈蹊与义邙人开战。 听闻义邙人都生得高大威猛、骁勇善战,尤其擅长围猎之术,也不知沈蹊好不好应付。 正午时分,终于有人掀帘而入,给她送来热气腾腾的午膳。 兰芙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问:“沈蹊怎样了?” 对方是个年轻的小后生,看了看桌上完全凉透了的早膳,面露难色: “兰姑娘,小的只是个厨子,不知晓前线军情的。不过沈将军特意叮嘱小的,您要好好用餐,否则小的会被罚的……” 他说得十分委屈。 兰芙蕖只好端起热粥,舀了一勺囫囵吞下去。 小厨子目瞪口呆:“兰姑娘,烫——” 她只觉得心慌。 右眼皮突突跳得厉害,她在帐内来回踱步,越等,越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种感觉,在四年前亦有过。 慌张,着急,还有……绝望。 兰芙蕖很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即将要失去兄长,她不想再失去沈蹊了。 情绪濒临崩溃,她终于听到一阵脚步声。 有人用剑柄挑开军帐。 阳光穿过来的一瞬间,少女侧过脸,只见那人一袭银盔长剑,逆光而来。 银盔之上,血迹斑斑。 她像是失了控一般,几乎是不带任何思考,直接扑入那人怀中。 沈蹊微惊:“兰芙——哎,血……” 他回来的急忙,没有来得及擦盔甲上的血迹,亦未在身上熏暖香。 这使得男人身上那道清冽的、熟悉的味道,裹挟在一片浓的血腥与剑锈气里。兰芙蕖还记得,自己先前在驻谷关闻到血味会干呕,而如今,她将脸埋在这个充斥着血腥味的怀抱里,满心只有劫后余生的欢喜与委屈。 沈蹊本想下意识推开她,说一声“脏”。 可手指触碰到女孩单薄的、耸动的双肩时,却不再舍得下手了。 他就这般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任由兰芙蕖抱着。 良久,男人无奈垂眼,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手心上却全是血与汗。 “小芙蕖,怎么了?” 见她这般,沈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 兰芙蕖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抱着他结实有力的腰身,将脸埋入他的怀里。 终于,沈惊游听到她一声极低的啜泣。 她在哭。 男人彻底慌了神,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又让人将军帐拉上。一时间,偌大的帐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沈蹊握住她的胳膊,哄道:“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是啊,他回来了。 他与义邙人交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兰芙蕖突然觉得自己哭得很丢人,赶忙从他怀里撤出来,抹了一把泪。 她哭得小脸红红的,眼睛也红通通的,愈发像只小兔子。 沈蹊见了,心里头一软,又忍不住笑:“别哭了,乖。哥哥在战场上一个打十个,出不了事的。” 兰芙蕖知道这声打趣是他在安慰自己。 又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转过头,吸了吸鼻子。 沈蹊换下银盔,净了手,过来抱她。 “小芙蕖。” 男人伸了手,将她的腰身揽过来。少女的腰很细,很纤软,让人一下便完完整整地抱入怀里。紧接着,他的目光拂下来。 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眶,忍不住道: “你哭得像个小寡妇。” “……” 她的小脸一下拉下去。 见此模样,沈蹊又赶忙补充:“像个貌美的小寡妇。” 好了,她更不开心了。 这一回,兰芙蕖是真的不想理他了。 她别开脸,轻哼了一声,什么人嘛,怎么净咒自己死的。 少女咬了咬下唇,不再说话。 沈蹊却开怀地笑了,又宠溺地揉揉她的发顶: “放心,我死不了。不会让你做小寡妇的。” “战场上的我英勇神武,那模样,你没见过,别提多威风了。有你等我,我不会死在战场上的,要死——” 沈蹊目光往下移,忽然变得不正经, “我也要死在你怀里。” 兰芙蕖推不开他。 只能任由他抱着,听他说着浑话。 任由帐外风声呼啸,暖香拂动。 任由他轻轻吻下来。 兰芙蕖忽然觉得,没有比“劫后余生”再令人心安的词汇了。 …… 他受了些皮外伤。 所幸伤得不是很重,兰芙蕖也可以给他简单处理一下。 只是给沈蹊包扎伤口时,他还是不正经得很,时不时低下头亲她一口,惹得她也不好发作,一张脸涨得通红。 “够了。” 她打了个蝴蝶结,而后抬起眼帘,“你再亲我,我就叫外面那群男人给你处理伤口了。” 对方这才乖下来。 然而,最让兰芙蕖担心的,并不是沈蹊这次在战场上受的伤。 而是明日他要受的水刑。 兰芙蕖已大致知晓,沈蹊为了她抗旨,要受昭刑间的“十二关”,前四道地牢之刑已经领受过了,接下来,便是四关水牢之刑。 他受了这样的伤。 要是伤口浸在水里…… 兰芙蕖执着金疮药的手微抖。 替沈蹊上完药,她去找了郡主叶朝媚。 对方正在与应槐练鞭,兰芙蕖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安翎姐姐看见她、走过来。 “怎么了,小芙蕖?” 她收了那条“小青鞭”,许是练了鞭子的缘故,气息有些不稳。 她身后的应槐亦是红着脸,面色不太自然。 兰芙蕖看了一眼应槐,叶朝媚立马会意,驱他离开了。 “什么事呀?” 面前模样秀丽的少女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可是沈蹊欺负你了?” 她忙摇摇头:“没有。安翎姐姐,我想问问明日沈蹊要受的水牢之刑。” 第一道水牢之刑,便是将人关在满是水蛇的池子里。 池中水漫及人胸口,水蛇也一寸寸缠绕上来,遍布人全身。 光是听着这文字,就令人不寒而栗,更罔论水牢里的画面。 幽暗的水牢,成百上千条蛇…… 然而,接下来兰芙蕖的话,却让叶朝媚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她听见一向柔弱的小芙蕖说: “安翎姐姐,明日之刑,我替沈蹊去受。” 第63章 063 什么?!! 安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圆了眼睛。 “你说什么,要替沈惊游去受刑?小芙蕖,你是被爱情冲昏脑、变成傻子了吧?” 且不说,她能不能替对方去受这些刑罚。 明日沈惊游要面临的,不止是一池子的水,还有那满满一池子的水蛇! 即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叶朝媚,也觉得害怕。 她也喜欢沈蹊,也倾慕沈蹊,但她从未想过要替沈惊游去受刑。没有多少人不害怕这一池的水蛇的,更何况还是面前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经常哭鼻子的小姑娘。 兰芙蕖咬了咬下唇,未应她的话。 可那目光却是无比的坚定,似乎早已暗下决心。 “小芙蕖,你当真要去替他受水蛇之刑?那可是慢慢一池子的蛇,你要与它们待上一晚上……” “我知道的,安翎姐姐。” 她的声音轻柔,“你不必再劝我了。昨夜蹊哥哥与义邙人交战,身上受了好严重的伤,还有先前的鞭伤也未愈合好。我在想,若是他再在水里泡上一整晚,怕是会出大事。” “他如果出事了,谁来与义邙人交战,谁来守护北疆呢?” 安翎将手里的“小青鞭”捏了捏。 “那也不行,”安翎郡主义正辞严,“他一个大男人,让一个小姑娘替他去挨罚,这像什么话!且不说我准不准你这样做,沈惊游也不会让你替他去受刑的。更罔论这是皇诏,是圣旨。兰芙蕖,你莫想着胡来。” “可是他是因为我才要去受刑的。” 说到这里,她的眸光微软。 眼底依稀有水光晃动。 她本就生得极美,美目潋滟,溢满了清丽柔软的春水。这一双粉唇微抿,眼底似有柔怯的光,更看得叶朝媚一颗心就这般塌陷下去。 安翎想,若自己是个男子,定会与沈惊游抢小芙蕖的。 兰芙蕖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觉得安翎姐姐的面色终于有了几分动容。 红衣之人垂下眼帘。 “小芙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若是撑不过水蛇之刑,你一个娇小柔弱的女子,又如何熬得过这一夜?” “你知道,这一夜有多长吗?” 兰芙蕖:“我知道,我没有在开玩笑。” 安翎一默。 她捏着鞭子,手上的力道忽然加紧。紧接着,鞭子一用力,竟将一侧的梅树抽得颤抖。兰芙蕖不知晓安翎姐姐在生什么气,只好乖顺地站在一边儿,低着头。 半晌,她终于听见安翎郡主道:“你回去罢,我会安排好。” 少女眼眸一亮,忙不迭点头。 “谢谢郡主姐姐。” 她的声音又软又甜。 方欲走出去,兰芙蕖忽然又脚步一顿,折返过来。 “还有何事?” 叶朝媚一张脸紧绷着,看上去并不是很开心。 “安翎姐姐,水蛇有毒吗?”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望过去。 “我会被咬死……吗?” “死是不会死,”安翎沉着脸,声音也不由得放冷了些,“为了让犯人更痛苦、避免他们在受刑其间死去,池子里的水蛇都是微毒,你被咬多了只会觉得疼,不会被咬死的。” “最多就是出现些幻觉。” 闻言,兰芙蕖稍稍安下心。 她言了声谢,提了提裙摆。 见状,安翎唤住她:“怎么,是害怕死了么?兰芙蕖,在昭刑间最令人害怕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你若是现在害怕了,本郡主也可以——” “不是,”她一只手将衣角攥紧,打断对方的话,垂下眼睫道,“我是害怕我被毒蛇死了,蹊哥哥会伤心。” …… 这是安翎第二次感到恨铁不成钢。 第一次,是因为知晓沈蹊因为一名女子违抗皇命、触怒龙颜。 第二次,则是因为此刻,一向胆怯的兰芙蕖竟拼了命,要替沈蹊受刑。 真是疯子配傻子,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红衣女子抱着臂,咬牙。 “郡主,这样做……当真可以么?” 一侧,正在往池子里注水的狱卒面露难色,“昭刑间从来没有一刑两受的先例,更何况这件事若是让沈将军知晓了……” 他话语顿住。 与沈蹊亲近些的狱卒都知道,兰姑娘是他们大将军视若珍宝的宝贝。 若是让沈将军知晓,他们给兰姑娘用刑…… 大将军怕是会杀了他们吧。 安翎厉声打断他:“让你注水你就注,废什么话。若是沈蹊责问起,便说是本郡主的主意。” “那圣上那边,郡主您准备如何应付?” 毕竟她是奉了皇诏,前来督刑。 安翎取出小青鞭,“啪”地抽了下池子上面的台阶,气势汹汹。周遭狱卒登时不敢再言语,着急忙慌地注起水来。 至于圣上那边…… 叶朝媚也有些头疼。 罢了,沈蹊昨日刚打了胜仗,就先修书一封,将捷报传入京都罢。 …… 翌日。 天黑得很早。 兰芙蕖先沈蹊一步,在日落之前入了昭刑间。 叶朝媚更早一步在昭刑间里候着,见了她,没吭声,只使了个眼色。 她跟上对方。 “你让我瞒着沈蹊,本郡主也没同他说你要替她受刑的事。只是你要知晓,那池子里的水很深,若是受不住了,千万别撑着。记得要开口,同我说。” 兰芙蕖点点头。 “好了,”对方背过身,“脱了鞋,进去罢。” 周围没有再多的人。 就连一个多余的狱卒都没有。 兰芙蕖抿了抿唇,将鞋袜脱去,脚掌实实地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北疆的冬日本就严寒,昭刑间里更是寒得刺骨,她脚掌刚一踩上去,身形便止不住地打了个哆嗦。见状,一侧的叶朝媚道: “别硬撑。” “我知道的,安翎姐姐。” 她走入水牢。 池中只注了一半儿的水,刚好到兰芙蕖的小腿肚处。 池子里面,也并未有水蛇。 叶朝媚在一侧解释道:“这水是慢慢升上来的,蛇也是慢慢放进来的。到时候水位上升,会漫过你的头顶,待你快要窒息之时,水位会缓缓下降。” 就在上升、下降的过程中。 水蛇涌入。 因为水潮的涌动,水蛇会愈发感到兴奋,从而在犯人身侧游走。待水位下降时,蛇群会缠绕上犯人的腿肚、腰身、脖颈…… 惊惧、窒息……就如此,循环往复一整夜。 安翎站在池子边,望向站在水池中央的少女。 “我最后再问你一声,你当真是要替沈蹊受这样的刑罚?如若你现在后悔,本郡主可以放你出去。”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后悔。” 替沈蹊受刑,她不后悔。 兰芙蕖相信,若叶朝媚的这句话是问当初背旨离城的沈蹊,他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话音刚落。 她看见了一条蛇缓缓游过来。 这是一条有两指粗的小蛇,正吐着蛇信子游过来。它并不强壮,甚至有几分纤弱,却足以威慑到兰芙蕖,让她往后退了几步。 池水冰凉,漫过她的小腿肚。 兰芙蕖感觉到,有人在满满往池子里注水。 随着水面的上升,那条蛇也游到了池子中央,紧接着,它如同发现了猎物般,与站在水池角落的少女对视。 兰芙蕖看见它藏满危险讯息的眼睛。 “滋滋滋。” 又是蛇信子发出的声音。 它摆了摆尾巴,召唤出另一只强壮的同伴。 就在两条蛇游过来的一瞬间,兰芙蕖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后背紧贴着墙壁,脚上、后背、手指,却是冷的。紧接着,她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贴上自己的小腿,那冰冷黏湿的触感,让她不寒而栗。 不过少时。 另一只更强壮的蛇,缠绕上她另一只腿。 水面有了明显的上升,渐渐漫过她的大.腿,溢向她的胯。兰芙蕖还记得安翎姐姐劝自己的话:这水牢是为男人设计的,你是一名女子,身形本就比男人要低,等水池溢满时,冰冷的池水会漫过你的头顶、涌入你的耳朵,你在水牢里承受的痛苦,会比那些男人多得多。 甚至,会有纤细些的水蛇钻进你的耳朵…… 她咬着唇,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恐惧,忽视腿上那缠得愈紧的触感。 第三条蛇、第四条蛇、第五条蛇…… 水位上升,没一会儿,就已经漫过了她的胸膛。 兰芙蕖浑身被打湿,衣裳与水蛇一起,黏腻地贴在身体上。忽然,有什么钻入裤脚,吓得她浑身一抖,连连往后退了半步。 可脚后跟已牢牢实实地抵着墙角! 她无路可退!! 同样的,水面已漫到她锁骨处。 她想忽视那钻进裤脚的东西,可那冰冷的、黏湿的感觉,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兰芙蕖咬着唇,身子冷得发抖,在心底里绝望地祈祷。 不要过来。 不要钻进来。 求你了。 不要…… 求求你们了。 水蛇顺着少女纤白的脚腕,往小腿上缓缓爬行,一寸一寸,漫过她的膝盖,如葡萄藤蔓一般缠绕着,她的大.腿面亦有了触感。 她已无力再去看眼前的状况,更无力去数到底有多少条蛇进了池子。 进昭刑间之前,她也想做一个坚强的人,独当一面、替沈蹊撑起他的一片天。她不想哭,不想求饶,更不想退却。 可事到如今,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牙关颤栗着,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闭着眼睛,等待着冰凉刺骨的水将池子溢满,等待着水蛇一条条缠绕上来、缠绕上她的全身。 兰芙蕖吓得面色发白,两腿也发软。 她哭着,咬着唇,攥着手指。 幽暗的水牢里,注水声,蛇信子声,啜泣声。 还有她在心底里,唯一的声音—— 蹊哥哥,我好没用。 第64章 064 她也曾想保护沈蹊。 想要做一个勇敢的、无畏的、像安翎姐姐那样英勇潇洒的女子。 沈蹊为她承受了那么多。 她也想为沈蹊承担些什么。 水潮蓄满了整个池子,将她的身子覆没。兰芙蕖浑身湿透,在水面涨上来的前一瞬深吸了一口气。 闭上眼睛。 每一根头发丝,都沉入了冰凉刺骨的水中。 随着水面上涨,一些水蛇亦顺着漂浮上来,从她的小腿,游走到小腹。紧接着,她的手指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吓得她汗毛竖立,却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涌动的水流让周遭的蛇群愈发兴奋,它们在兰芙蕖身侧游着,摇着尾巴,吐着信子。她的头发披散着,湿哒哒地黏在肩头,衣裳也全湿了,薄薄一层,贴着前胸后背。 有人往水池里继续放蛇。 水蛇已蓄满了水池的十之有三。 水面起起伏伏,蛇群源源不断地涌入水池,朝少女瘦小的身躯拥挤过来…… 先前那条钻入她裤脚的蛇,顺着她的腿,再度攀爬上来。 她想弯身,将其扯开,忽然又是另一条灵活如泥鳅的水蛇,“蹭”地一下钻入另一条裤腿。 紧接着。 她再无力去思索,方才从擦着小拇指而过的是什么东西。 憋气,窒息。 冷冰冰的潮水倒灌入耳朵。 体力不支。 兰芙蕖觉得, 她可能要死了。 …… 就在晕死过去的前一瞬。 幽暗的水牢外忽然闪过一丝光亮。 她听到有人着急地朝这边快步跑来,紧接着是狱卒的惊惶之声。那人脚步极快,极沉,“嘭”地一声,踹开了水牢的门。 沈惊游气息不平。 今日,叶朝媚忽然跑过来跟他说,他不用受水刑了,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敷好了药,便下意识地朝昭刑间走去。 去昭刑间的路上,他途径兰芙蕖的帐子。 她并不在军帐里。 当时他并未多想。 沈蹊本欲再提审一次兰旭,周遭狱卒见了他,却支支吾吾、甚是奇怪。终于,在他逼仄的目光下,对方吐出了真相。 ——沈将军,兰姑娘她……在水牢替您受刑。 什么? 他的呼吸遽然一紧,不再敢往下去想。 那可是水牢,是连一个正常的大男人都无比惧怕的水牢。 简直是胡闹!! 男人快步朝水牢奔去。 只一眼,便看见蓄满的水池,池面上飘着些水蛇,还有几条不安分的蛇爬出水池、爬到岸上来。 池子里,已放满了一半的蛇。 一颗心骤然提到嗓子眼,让他红着眼睛,朝耳房吼出声:“放水!” “停下!!!” …… 意识流失之际,兰芙蕖终于感受到水面在缓缓下降。 紧接着,有人从岸边快步迈下来,也不管周遭有多少条蛇,他奋力踏入这“泥塘”之中。 少女腰肢纤软,本就盈盈不堪一握,如今更是绵软无力。她闭着眼睛,身形被人打横抱起。从池子里回到岸上。 对方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 见状,兰芙蕖眯了眯眼睛,她的头脑有些发晕,看不太清楚面前的情形。只觉着有一个高大的男子,正挡着头顶的灯火,见她用力又小心地抱着。 “小芙蕖?” 她听见男人着急地唤她。 “沈蹊,”她掀了掀沉甸甸的眼皮,“蹊哥哥……是你吗?” 她的蹊哥哥,怀抱又香又暖。 还很宽实,让人心安。 小姑娘将身体缩成一团儿,窝在男人怀里,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沈蹊今日仍是未熏香。 即便如此,原本那道清冷的香气,却让兰芙蕖嗅出几分暖意。 昭刑间每个刑室都有耳房,作为督刑官监听、休息之用。而沈蹊更是有独属于他的独自的耳房,房间直连着各大刑室,他经常坐在耳房里,听着刑室里面的动静,面色平静地抄录卷宗。 沈惊游抱着她,就近去了一间耳房。 一进去,便是冷冰冰的刑架,架子上堆满了刑具。房间不大不小,最里侧摆了一张床。虽说周围的刑架铁器看上去并不太体面,可那床铺却是干净整洁,与周遭的陈设一对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沈蹊将小芙蕖平放上去。 又转到另一边,往炉子里加了好几块炭。 她的身上都湿透了。 与沈惊游亲近些的士卒们都知晓,他们大将军向来不准人踏入昭刑间的私人耳房,更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旁人弄乱、弄脏。他有洁癖,被褥、床榻俱是干净,而如今女孩身上都是冷冰冰的水,池水湿哒哒地往下淋,将男人的被褥打湿。 他却丝毫不在意。 “小芙蕖。” 他唤她。 “别睡过去。” 兰芙蕖闭着眼睛,发着抖。 见状,沈蹊又拿褥子将她裹实了些。唤来下人,去取一身干净的衣裳。 她的头发也被池水打湿。 沈蹊决定,先给她将头发上的水擦干净。 取来毛巾时,他的手指仍在发抖。 他万万没有想到,即便是男子都惊恐万分的水牢,兰芙蕖这般纤小瘦弱的女孩子都能在里面挺过一遭。幽暗不明的牢房,涨涨落落的池水、蓄满池子的水蛇……沈蹊双眉间的凝结打不开,眸光愈发颤抖。 知晓她为自己受罪的那一刻。 他害怕,他害怕极了。 生怕来晚一步,又害怕看到她受刑的场面。 没有预想中的哭天抢地、肝肠寸断。 水牢里,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朵被人掐断脖颈的、没有声息的芙蕖花。她清丽,安静,淡雅,却散发着倔强的生命力。 沈蹊心如刀绞。 为什么? 为什么要替他去受刑? 她明明这么瘦小,这么害怕。 明明这么爱哭。 沈惊游还记得,她可是连指甲盖大小的虫子都怕。 更罔论一池子的水蛇。 沈蹊竭力抑制住呼吸中的颤抖,扶着她坐起来、给她擦干头发上的水。 一边擦拭,一边小心地哄道:“小芙蕖,别睡。” “蹊哥哥,我好冷。” 一双手将她的身形结结实实地拢住。 “蹊哥哥,我身上好冷,衣服都是湿的。”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有干净的衣裳了。” “蹊哥哥,我好怕。” “蹊哥哥,我……我怕得要死,好深的水,好多的蛇。可我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你,一想到你,我就不怕了。” “蹊哥哥,你替我受罚时,也会害怕吗?” “也会……想我吗?” “蹊哥哥……” 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 像一道温柔而有力量的雾,缠绕上他的心头。 自此,爱意如大雾弥漫,再也无法散开。 就在沈蹊准备说什么回应她时。 身前少女身子忽然一抖,她打了个喷嚏,紧接着抱住双臂。 “还冷吗,”他赶忙道,“你等我一下,我再加些炭。” 兰芙蕖没理他。 就在沈蹊欲站起身的一瞬,一只手忽然探出,揪住了他的衣袖。 少女侧坐过身,一脸迷茫地朝他望过来。 “小芙蕖?” 男人微微蹙眉。 而后,那被褥、那氅衣,顺着她的肩头滑落。 沈蹊看见那一身被打湿的、单薄的衣衫下,少女姣好的身形。 兰芙蕖喜欢穿淡色的衣裳。 如今身上这件,亦是清清浅浅的颜色。 衣料子紧紧贴着身体,衬出一片妩媚的好春光。就这一眼,让沈蹊呼吸再度一滞,回过神来,男人匆忙别过脸颊。 她…… 实在太美了。 一朵艳丽的芙蕖花。 一朵饱满到了极致的芙蕖花。 沈蹊又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禽.兽。 这已经是数不清第几次,身体有了异样之感,他凝着呼吸,想要用被子将她的身形裹住,温柔唤了声:“小芙蕖。” 谁知,手指还未碰到那被褥,少女忽然冲他笑了笑: “我不是小芙蕖,我是小鸭子,嘎嘎!” 沈蹊手上动作一顿。 紧接着,他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睫。 正如叶朝媚先前所说,在昭刑间最让人感到害怕的并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故此,水牢里的蛇都是微毒,若是被咬了,并不会致死,而是会致.幻。 而如今,她正是出现了幻觉。 以为自己是一只鸭子。 沈蹊既气愤,又心疼,又无奈。 他碰了碰少女的肩膀,小芙蕖又惊恐地“嘎”了一声,瞪圆了一双眼睛。她好像正在凝视着他,又好像并未凝视着他。那起先惊慌的、而后逐渐变得纯澈的眼,让沈蹊很想知道,小芙蕖把他幻想成了什么。 一只鸭子,一只猴子,还是一只猪? 沈蹊耐心哄着她:“小鸭子,我先给你换衣裳。” 小芙蕖“唔”了一声,乖乖靠进他怀里。 转瞬,又像是发现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般,“腾”地一下弹跳起来。 小芙蕖指着他的裤子,惊慌失措: “有一条蛇!有一条大蛇蛇!” 水牢里的蛇爬出来了,也钻进他的裤腿了!! 沈惊游满脸黑线:…… 算了,现在什么也解释不清楚。 沈蹊伸手去抓被褥。 谁知,男人方一伸手,面前的小姑娘咬牙切齿地瞪圆了眼睛,看着那条“大蛇”,恶狠狠地道: “你个害人的东西,本鸭咬死你!” 下一瞬,她头一埋,“嗷呜”一口咬了下去。 沈惊游:!!......& 第65章 065 好在小芙蕖的力气并不大。 她目前意识尚不清醒,可谓是正处于一种“昏迷”的状态,这使得她这一口徒有架势、并没有多少力气。她一头栽下来,更像是一只绵绵软软的纸老虎,还没趴下,就已经散了劲儿。 这一口“咬”,登时变成了空有架势的“包裹”。 那条“凶神恶煞”的水蛇,被她奶凶奶凶地裹住,小姑娘张着嘴,蹙起眉心。 兰芙蕖感觉,这东西像是受了惊,猝不及防地弹跳了一下。 好像……还变大了诶!! 真是可恶啊! 小芙蕖回想起来,自己被关在水牢里时,这些个玩意儿是怎样折腾她自己的。冷冰冰的水池里,凉水倒灌、将她整个人淹没,而那些蛇群却兴奋地吐着蛇信子,游到她身侧。 先是打量她。 而后宣誓主权。 那些冷血动物攀附上她的双腿、胳膊,想要咬死她、勒死她。 当时,身处幽暗的水牢里,她害怕极了。 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她!重生成了一只鸭子!要!一!雪!前!耻!! 要把这些坏东西,都咬断!咬死!! 男人也被她这动作一吓,下意识地想扯开她。却见小姑娘明明是一脸深恶痛绝,嘴上的力道却是软绵绵的。软得……让人酥.麻,让人心痒。 沈蹊的身子,也不自觉地软了半边。 小芙蕖如今意识不清,但沈蹊却很清楚,她现在在做什么。 在做一件,何等危险的事情。 兰芙蕖生得好看。 眼睛大大的,嘴巴却小小的,一点点,像红红的樱桃。 如今这樱桃包着那一道布料,将水蛇裹挟着。她用不出来什么力气,去能让沈蹊觉得,自己正在被她牢牢拿捏着、桎梏着。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竟让他觉得浑身汗毛颤栗,紧接着,便是一阵异样的畅.快之感。 他垂下眼睫。 幽暗的耳房里,灯火不甚明晰。 男人的目光隐于这一片深沉的夜色里,晦涩不明。 他想伸手去止。 可偏偏,又开始享受着这道细细密密的、如雨水滋润般的吮.吸。 沈惊游的睫羽如小扇一般垂下,他的鸦睫纤长浓密,睫根轻轻打着颤。紧接着,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少女的头顶。 这个动作刚一做完。 他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在……做什么? 他方才,为什么会有——把她摁下去的想法?!! 罪恶感油然而生。 尤其是现在,在小芙蕖意识尚不清醒之时,在小芙蕖刚刚为自己受过水刑之时。如今她正是虚弱的,无力的,需要保护的。他要做的应当是安抚她、呵护她。 而不是这样! 沈蹊的手指动了动,想要将她的身子从身上抬起来。 “小芙蕖,你身上湿着,我给你换身衣裳,昭刑间里夜寒,当心着凉。” 他方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沈惊游别开脸。 小鸭子却十分固执,紧紧抓着那条蛇不放。 一边用嘴,一边恶狠狠地念叨,咬死你,坏东西,大坏蛋,嘎嘎嘎。 沈蹊无奈,太阳穴突突跳了跳:难缠。 真难缠。 小鸭子奋力与那条蛇作斗争。 看她气势汹汹,大有“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势。 沈蹊拽都拽不开她。 终于,小芙蕖一番折腾,也折腾累了。她手指动了动,紧紧攥住男人一侧的裤腿。 沈蹊的氅衣被她撩起来。 青鞭叩着芙蕖玉坠子,泠泠拂了一拂。 她呜呜了一声:咬不死。 怎么咬都咬不死。 “小鸭子”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到了极点。 沈惊游以为她终于要放弃了,谁知,下一刻她又埋下头,用手扼住那水蛇的咽喉! 沈蹊:??!! 紧接着—— 她惊恐地看着。 蛇蛇膨胀了!! 小芙蕖:哇>o< 沈蹊:…… 要命。 …… 这一场昏天黑地。 她终于没了力气,两眼一黑,晕过去。 恰在此时,下人叩了叩耳房的门,送来一套干净的衣裳。 沈蹊黑着脸,走下床。 见他此番模样,对方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敢多言语,送了衣裳后,赶忙溜之大吉。 沈蹊手臂上青筋微突。 他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如今安静得不成样子的少女,半晌,轻轻吐出一口灼热的气,上前去给她更衣。 这件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 只是如今,他愈发觉得灼热、难捱。 整个人就像要炸裂开。 那东西还是兴奋着。 即便他别开脸,尽量不去看她,可落在手掌里温热暖腻的触感,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在肖想什么。 更完衣裳,沈蹊一刻也不停,匆匆走出房间。 他觉得,自己或许要去水牢里面清净清净。 …… 醒来时,兰芙蕖头疼欲裂。 她躺在自己的军帐里,周遭是暖醺醺的香气,将她的身形包裹得分外严实。一睁开眼,二姐正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本话本子。 见她醒了,对方放下手里的东西,凑过来。 “怎么样,三妹,头晕吗?” 二姐从桌上取过一碗驱寒的热汤,兰芙蕖撑着身子,坐起来。 “晕。” 她诚实地答。 而后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那碗还温热着的汤羹。 “怎么搞的,人好好的,突然晕了过去。”兰清荷回想起沈蹊抱着自家小妹入帐的情形,一脸狐疑,“是受了风寒吗,还是怎么着……” 药粥苦涩,着实难以下咽。 兰芙蕖抿了抿唇,不想喝了。 面对二姐的疑惑,她也不想告诉对方,自己是因为替沈蹊受刑,在刑室里面晕了过去。 等等…… 受刑? 她微微蹙眉。 脑海里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她怎么记着,自己这一整夜的水刑并未受完呢? 正思索着,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掀帘而入,帐内传来一阵清冽的冷香。 他身上带着几分梅香,走进帐里来。 见了沈惊游,兰清荷仍是有几分畏惧,朝对方行了一礼,而后匆匆收了碗、退下了。 沈蹊也驱退身后的应槐。 一时间,军帐里只剩下兰芙蕖与他两个人。少女方转醒,面色看上去有几分虚弱,沈蹊走进来时掀起帘帐,带了一尾凉风。 凉意直入肺腑,让她冷不丁地咳嗽了几声。 男人赶忙做过来,继续给她喂汤粥。 “这药是驱寒的,你在水里受了凉,喝了对你的身子好。” “好苦……” 沈蹊早有准备,取出两块方糖放进碗里,用勺子搅了一搅。 兰芙蕖不听二姐的话,却是很听沈惊游的话。 特别是每当面对着对方这般温柔的眼神,她总会不受控制地点头。 乖乖喝了一口。 汤药果真变甜了。 随着汤药下肚,兰芙蕖好像想起了一些事。 “沈蹊,这水刑,我没有受完么?” 一提到水刑。 男人的面色变了一变。 “嗯。” “我想起来了,我正在水里,你从外面冲过来,把我抱到一个房间……” 再然后呢。 “我好像还做了个梦。” 小芙蕖歪了歪脑袋。 “我梦见了一只鸭子,和一条蛇。” 沈蹊把汤勺放到她嘴边,冷冰冰地打断她:“喝药。” “噢。” 她又乖乖含了一口。 咽下去。 又想起了什么,兰芙蕖补充道:“那条蛇,好像还会膨胀……” 沈蹊:“不喝完这一碗不准说话。” “可是好苦哎……” “喝。” 一碗饮罢。 她回味无穷。 少女兴致盎然地坐过来,饶有兴致地发问: “蹊哥哥,这世上真的会有这种蛇吗?竟然还怕一只鸭子。我记得那鸭子死死咬着它的脖颈,那蛇不但没有被她制服,反而越涨越大,越涨越结实。” 男人收着碗勺,假装听不见。 “不过我讨厌蛇,都是恶心的脏东西。” 沈蹊打了个喷嚏。 “但经过这一晚,我好像不那么怕蛇了。” 她坐在床上,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幕幕。水牢,刑室,池水,蛇群…… 虽然心有余悸。 但兰芙蕖觉得,自己竟战胜了内心最深处的那一层恐惧。 她好像真的变得勇敢了。 若是现在要她再去水牢里,为沈蹊走上这么一遭,她一定不会像昨夜这般害怕,这般瑟瑟发抖。 少女扬起唇角。 正准备向面前之人邀功,却听见他道: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做这种事。”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 他的面色亦是十分严肃。 兰芙蕖神思一顿。 帐外有大风呼啸着刮过,日光晃了一晃,落入少女眸色之中,荡漾起一阵涟漪。 “可是……” 她咬了咬唇,道: “可是我也想保护你。” 沈惊游亦是顿了顿。 他站在一片光影交界处,一袭玄黑色大氅,腰间佩着青鞭与御赐的尚方宝剑。周遭的一切,无一不在向她声明着:面前此人,是威名赫赫的朝廷命官,是北疆的大将军。 向来都是他保护别人、庇护别人。 她走下床,走到沈蹊面前。 紧接着,伸出手,将男人的腰身抱住、扑进他的怀里。 “我想向蹊哥哥保护小芙蕖一样,”她认真道,“去保护我的蹊哥哥。” 即便功高如此。 即便威名如此。 他也不是铁打的,他也是血肉之躯。 也有脆弱之处,有时候,也需要旁人去关心、去关怀。 闻言,沈蹊目光微凝。 他垂下眼,眸中凝结的冰霜因为这一句轻飘飘的话,登时化作了万顷春水。 紧接着,他伸出手,将女孩子揽住。小心翼翼地、视若珍宝地轻住,嘴上亦不由自主地轻轻叹息了声。 “傻子。” 他心中微微有痛意。 一惯都是他保护旁人。 保护北疆,保护大魏,保护她。 “怎么会有像你这么傻的人。” 第66章 066 兰芙蕖不知道的是。 四年前,他回青衣巷的那一夜,原本稚嫩青涩的少年,历经了怎样的蜕变。 怎样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兰府的血流了一地。 蜿蜒至紫衣少年的脚下,他呆愣愣地攥着马缰,藏在袖子里、原本碎成两半的白玉簪,又“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粉末混在血泥之中。 也就是在这一晚。 后悔,遗恨,痛苦。 他开始恨自己。 一是恨自己赌气,二是恨自己无能。 沈家亦是江南一大世家,他有兄长在朝为官,也有族亲在江南为商,家境殷实。 一向娇生惯养的沈小公子,平日里做的最多的,就是逃课、骑马、玩剑、打鸟。 他会些武艺,但不精;天资聪颖,却也不喜欢读书入仕。 有人说,兰老先生许是惹了某些不该惹的大人物。 兰先生早年入仕,而又致仕,在江南开了个学馆,对外不参与党政。他一生清廉,古板而严肃,更罔论受贿贪污。即便是沈惊游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兰家这是受了无妄之灾。 日月昭昭,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趟这一趟浑水,愿意为兰家发声、替兰家翻案。 江南从未下过这般大的雪。 白雪纷飞,铺满了整个青衣巷,兰府外一片银白。 少年眉间点雪,眼尾洇红。 他开始恨,恨这个看上去白日青天的世道,更恨自己不能救她、不能替兰家沉冤昭雪。 梅花探入芸窗,孤茔葬了红颜,一杯黄酒而下。 自此世上少了恣意轻狂的沈小公子,多的是一人一马一剑。 他拜将封侯,鞭指八荒。 从江南,到北疆,他不知在寻何人,不知在守谁的冤魂。 旁人道,沈蹊心如蛇蝎。 然而他的心,早就死在了若干年前那个冰冷的雪夜。 这四年,沈惊游踩着森森尸骨,浑浑噩噩地往上爬。 刀剑无眼,残酷的沙场根本不顾他先前的出身,不管他从前是何等的锦衣玉食。他也不是铜墙铁壁之身,身上不知留了多少处伤疤,不知多少次,从战场上奄奄一息地爬回来。 他心中只有一个执念。 ——他要变强。 他要在这波诡云谲的宦海仕途中,有说上一句话的资格。 只有变得羽翼丰满,只有站在万人之巅,他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他也要守着她的尸骨,护着她的芳魂。 归京,翻案,昭冤。 他的姑娘,生前光明灿烂,死后也应当是干干净净的。 兰芙蕖这三个字,染不得半分尘埃。 至于自己这一身腌臜,这一双沾满了血与泥的手,待到忘川河边上洗净后,再去奈何桥见她罢。 …… 而如今,身前的小姑娘却微红着眼,倔强地说,要保护他。 要像蹊哥哥保护小芙蕖一样,护着他。 “世人说你冰冷无情,说你残忍狡诈,你却默默护着北疆,护着魏都,护着天下苍生。” 她于沈蹊怀里,扬起一张清丽纯净的小脸。 “被世人误解,还要护着他们,一定很累吧。” 男人垂下眼睫,凝视她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很累。 毕竟他只想保护世间这唯一一朵花。 可花儿的根.茎深埋于大魏这片泥土里。 于是乎,他也要守好这片土地,守着这世间昌平。 有风悠悠袭来,拂起男人身上清冽的冷香。兰芙蕖很喜欢闻他身上这道与生俱来的冷香,于是便将脸埋得更深了些,贪婪地吮吸着。 沈蹊下意识伸出手,放在她后脑勺处,将小姑娘往怀里揉了揉。 她的脸颊轻轻蹭着他的胸膛,声音也柔柔的,带了些鼻音。 “蹊哥哥,你要是累了,记得一定要跟我说。” “嗯,”他低低应了声,言罢,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正式,认真地补了句,“好。” 小芙蕖这才满意了。 她伸出手,环住男人结实的腰身,将脸颊压下来,抿着唇轻轻偷笑了下: “那就说好了噢,蹊哥哥保护其他人,小芙蕖保护蹊哥哥。” 保护他,这颗坚硬又柔软的心。 沈蹊唤来下人,将药碗撤了,而后又拉着她坐在妆台前,替她梳了发。 紧接着,男人牵过她的手。 “来。” “干什么呀。” “不是要保护我吗,”沈蹊含笑,“我教你弓.弩,好不好?” 在清凤城买的那把弓.弩,沈蹊一直替她收着。 第一次用这东西,兰芙蕖一脸茫然。 “你握着这里,先这般举起来。” 沈蹊绕到她身后,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手心里却有着一层厚厚的茧,兰芙蕖知晓,这是他常年练剑的痕迹。 “看这里。” 他缓缓搭了弩。 考虑到她力气的缘故,沈蹊没有教她长弓,弩.箭小巧精致,可即便如此,兰芙蕖仍感觉有些沉甸甸的。 “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射弩与打弹弓同理,拉弦,搭箭,抬臂,目对望山,指扣钩括,则箭矢出。” 所谓望山,乃弩上用来瞄准之物;钩括是弩的扳机。沈惊游话音方落,兰芙蕖只听着“咻”地一声,一支梅花从梅树上坠落。 沈蹊撤回手。 他未穿银盔,宽袖间有暗香盈盈。便是这一袭清冷矜贵的装束,让他看上去分外轻松,分外游刃有余。 兰芙蕖“哇”了一声,由衷地赞叹:“沈蹊,你真厉害。”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百步穿杨”。 小芙蕖夸人时,一双眼明亮亮的,这一双软眸流动着倾慕与崇拜,让沈蹊十分受用。 日头下,他勾了勾唇角,眉目之间的意气风发,让兰芙蕖恍然看见了青衣巷里,那一袭紫衣打马而过的少年。 他高高骑在马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故意拖长了尾音,懒懒叫她: “小——芙——蕖——” “小芙蕖,带你去打兔子去。” “小芙蕖,走,带你去放花灯去。” “小芙蕖——” “小芙蕖,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吗?” 青衣巷的风甜腻腻的。 他一袭紫衫,乌发束成高高的马尾,一手撑着脸,歪着脑袋看她。 许是少年过于大胆赤诚,吓得小姑娘面色赤红,不敢看他。 “我喜欢你,我好喜欢好喜欢你。我喜欢你的眉毛,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的嘴巴……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小芙蕖,你也喜欢我吗?你想……与我成亲吗?” “你想嫁给我吗,你想做我的夫人吗?” “我不会再故意惹你,不会再为了吸引你的注意、故意去做那些混账事,不会揪你的头发,不会下学堂去拦你。我要把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阳都给你。小芙蕖,我会把我的一颗心,完完整整地交付给你。” “我的心在你手里了,我整个人这辈子就栽在你手里了。” “我不会给旁的姑娘打兔子、放花灯、戴平安锁,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个人好。谁欺负你,我就欺负回去,谁让你不开心,我就让谁不好过。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心眼儿小,骂我是小人了。我就是心眼儿小,就是小人。我心里面都是你,我这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是你的人。” “我生是你的人,就算百年之后,我与你去了阎罗殿,就算是阎王爷要欺负你,老子变成厉鬼也要与他拼一拼。” 如果没有四年前兰家那场无妄之灾。 她想,还是会爱上沈蹊的罢。 爱上这样一个单纯的、良善的、热忱的,满眼都是她的少年郎。 见她在发呆,沈蹊开口唤了声,打断她的神思。 兰芙蕖回过神,望向身侧一袭氅衣,剑眉入鬓的男人。 他成熟了许多。 眉目间的沉稳,愈发给人一种安全感。 兰芙蕖循着沈蹊的话,将箭搭上去。手指扣动钩括,箭矢却不及方才有劲儿,软绵绵地飞出去。 后果可想而知。 沈惊游揉了揉眉心。 “没关系,我们再来一次,不要着急,等箭搭稳了再发力。” 他极有耐心地教着。 这一次,箭是射了出去,落点却与设想的目标差了好大一截儿。 兰芙蕖终于明白,沈蹊为什么死活不肯教安翎姐姐鞭子了。 当师傅,着实很累人。 沈蹊从地上捡起箭矢,又绕到她身后,从后面将她的手臂抬起来。 这一道温热的呼吸,亦落在兰芙蕖耳侧,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廓。 沈蹊手掌包裹着她的小手。 温热的触感,灼烧的呼吸,怦怦的心跳声。 察觉出她的异样,沈蹊在她耳边道:“认真,不要分神。” 这一句话他说得极淡,像是一种命令,兰芙蕖立马敛住神思,认真地咬了咬唇。 见状,耳边的男人低笑出声。 他的笑声很轻,微沉,还有些吊儿郎当的,顺着风声飘浮过来。又不过顷刻,对方又立马正色,“咻”地一下,箭矢飞出。 第二支梅花。 “三点一线,目标对准。” 她点点头。 好像稍微有了些感觉。 见她如此认真乖巧,沈蹊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而后撤到另一边去,抱着臂,悠闲道:“你自己再试一次。” “先把箭射出来,不必急功近利。” “好。” 兰芙蕖就这样练习了一下午。 全程,沈蹊在一边耐心地教着,没有一丁点儿不耐烦。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他才捡起地上的箭矢,递过来一方帕子让她擦汗。 他当真是一个好老师。 温柔,细致,有耐心。 “想什么呢?” 男人把玩着箭弩,问她。 “我在想,你为什么不教安翎姐姐用鞭。” 沈惊游扯了扯唇,笑了下:“教你一个就够累了,怎么,还要替我揽活儿啊。” “没有替你揽活儿,现在有人在教她呢。” 言罢,兰芙蕖又低下头,小声嘀咕:“不过这样也好。”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她面色微红。 沈蹊扬了扬眉,见她这般,又忍不住道: “兰芙蕖,你以为我真是嫌累啊?” “不是累是什么?” “自己想。” “……噢。” 第67章 067 这些天,兰芙蕖一直跟着沈蹊学箭.弩。 作为北疆大将军,沈蹊一向很忙,除去练兵,他还要处理昭刑间的诸多事宜。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她一个人在军帐外练弩。 她学起东西来很快。 小时候,兄长就经常夸赞她冰雪聪明。 兰芙蕖站在帐子外,若是不下雪,她几乎可以练一整天。只是她力气小,体力又不支,反反复复地捡箭、搭箭、射箭,额头上已然是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她却并不怎么觉得累。 时而,安翎姐姐见了,也会指点她一番。 只是一边指点着,一边故意笑吟吟地说那些“酸溜溜”的话,诸如沈蹊只教你不教我、他只收了你一个小徒弟,沈蹊他怪会偏心你。 “应小将军也偏心郡主姐姐。” 兰芙蕖话音刚落。 她清楚地看见,叶朝媚的脸“蹭”地一下红了大半边。 女郎一身红衣,站在灼灼的烈日之下,一向潇洒恣意的脸颊上,竟浮现出羞怯的神色。叶朝媚不自然地轻咳了下,小声道: “小芙蕖,莫要胡说。” “应小将军他就是块木头,才不会偏心我呢。” “那他为何天天教你练鞭?安翎姐姐,你都说了沈蹊教我是偏心,那应小将军这般费心费力地教你,这不是偏心,又是什么?” 叶朝媚摇摇头:“不一样的,他就是替沈蹊分分忧、完成完成主子布置给他的任务。只要他教我了,我就不会去缠着沈惊游,这才不是什么偏心呢。” 说罢,她轻悠悠叹了口气。 恰在此时,一支梅花“啪嗒”一声坠了下来,落在安翎裙角边。 她弯身,素指纤纤,将梅枝捡起。 有暗香袭来,盈满衣袖。 “罢了,不提他了。” 兰芙蕖瞧着,不过转眼之间,身前女郎眉眼里的郁色一扫而空。她捏着梅花枝,将其簪在小芙蕖鬓角,道了声“好看”,而后扬唇: “小芙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些日子北疆捷报频传,圣上龙颜大悦,已经免了沈蹊水牢剩下的刑罚。” 闻言,兰芙蕖的眼睛亮了一亮。 “真的?!” “骗你做什么,”叶朝媚道,“不过火牢之刑还要受的,虽说是在冬天,但火牢里的刑罚比水牢要更难捱、更不好受。你去和沈惊游说一声,我也在昭刑间那边准备准备,看看能不能再通融斡旋。” 一提起火牢那四关,兰芙蕖再次感到阵恐惧。 她不知晓,昭刑间的火牢是怎样的。 但她大抵多少听说过“炮烙之刑”。 这是殷纣王所创的一种火刑,即命令犯人光着脚走在被火烧得通红的铜柱上。铜柱之下是熊熊烈火,犯人禁不住灼烧,失足跌入火盆中,登时化作一缕焦烟。 朝代更迭,几经演变,这一刑罚也简化成将犯人绑在一根烧得通红的铜柱、铁柱上,或是将人关在铜器、铁器之内。 大火灼烧,再加上铜器铁器的升温,犯人哀嚎不止、痛不欲生。 叶朝媚也见过沈蹊如何处置关押在火牢里的犯人。 比起所谓的“炮烙之刑”,沈惊游的手段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无意间闯入火牢,亲眼见着沈蹊命人在战犯的头顶凿处一个小洞,而后往小洞里注入灯油。灯油点燃,焦味不止,叶朝媚险些扶着墙壁、干呕出来。 但她也不知道,昭刑间这“火牢”的第一关是什么,沈蹊将会面临着些什么。 回到军帐,兰芙蕖心神不宁。 她将箭弩藏起来,不想让二姐看见。 这些天,二姐同样在为兄长的事忧心。 兰清荷说什么都不愿相信兄长叛了国,一口咬定其间定是出了什么误会。兰芙蕖也不敢告诉二姐,兰旭如今所犯的,是死罪。 他或许,会被沈蹊亲手处死。 她不敢再往下想。 她能理解沈蹊,能理解他所谓的“心狠”,能理解他的铁面无私。但是二姐却一直与他不对付,若真是沈惊游亲手处死兄长,二姐怕是会恨他一辈子。 当然,沈蹊压根儿就不在乎兰清荷这不轻不重的“恨意”。 但兰芙蕖害怕。 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沈蹊同她道:“你莫担心,我会替兰子初求情。如若他能提供一些关于义邙的、有利的情报,我会努力给他争取活命的机会。” 只是这死罪或许能免,活罪却是要好好遭一趟的。 彼时,兰芙蕖靠在沈蹊怀里,乖顺地“嗯”了声。 见状,他不免有些讶异:“你就不想再同我说些什么,或是……替他求求情吗?” 少女摇摇头,温声:“我相信你。” 她相信沈蹊会为她争取最好的结果。 她相信,她会一直相信。 但兰芙蕖却未曾想到,兰旭竟这般不配合。 兰子初道,自己只是一时的利欲熏心,不知晓义邙人旁的事,更罔论军.事.情.报。说这话时,他坐在昭刑间阴暗的牢房里,身披破絮,面色却是一片清淡。 似乎已经无畏生死。 又似乎在赌,沈蹊不敢动他性命。 兰芙蕖也曾去牢狱里看望过他几次。 她准备了温热可口的饭菜,走进去时,对方却只看她一眼。 继而挪开视线,闭上眼。 兄长像是在怪她。 欺骗她,利用她。 又像是真的累了,眉心微蹙着,双眉之间一片疲惫之色,怎么捋都捋不平。 兰芙蕖将饭菜摆开,无声地退出去。 昭刑间外,雪下得很大。 她不知道这场雪要下多久,急匆匆地撑开伞,任由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 第二日,是沈蹊第一次受火刑。 一场大雪过后,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兰芙蕖不知道沈蹊将要面临什么,只能心急如焚地坐在帐子里,等他回来。 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炮烙之刑”残酷的场面。 她心慌得紧。 就这般,她从早上一直等到了日落黄昏,也迟迟不见对方踏着余晖而归。兰芙蕖连练弩的心思都没有了,此时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 ——她要见他。 欲念有声,如山崩地裂,铺天盖地而来。 她登即动身,披上雪白的外氅,着急忙慌地走出军帐。 兰芙蕖拐去医馆买了药。 又一路小跑,微喘着气来到昭刑间的石门下。 “兰姑娘?” 守门的士卒认得她。 她将手里的药瓶攥紧,问道:“沈蹊如何了,他现在可还在受刑?” 对方先是下意识点点头,继而面露难色。 见状,她便道:“我不进火牢,我就在火牢边的耳房等他,可以吗?” 夜幕已至,点点星光落下,少女娇靥微抬,眉睫轻颤。 一张清丽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惊惶。 左右士卒能看出来,他们大将军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很上心。 沈蹊也提前说过,若是他不在时,北疆里,任何人都要顺着她的意。 所以……他们现在应该放兰姑娘进去吧? 兰芙蕖道:“你们放心,我不打扰你们行刑,我带了些药.粉,还有药膏。我就在一边房间里守着他、等他受完刑回来。” 士卒们互相对视一眼,放她进去了。 昭刑间甬道黑暗且深长,担心她找不到路,还有一人在前面引着她。 她路过熟悉的地牢、水牢,紧接着……就是火牢。 对方指了一间屋子,道:“兰姑娘,您就在这里面等着吧,我们大将军受完刑会过来更衣。” 兰芙蕖点点头:“多谢。” 紧接着,她推门而入。 入目的是狭小黑暗的房间,屋里并无床榻,反而立着了一排排的铁架。 铁架子上是一排排刑具,她光看了一眼,就看到手铐、脚链之类的铁具,还有一排架子上专门放着各式各样的鞭子。 兰芙蕖绕过这一排刑架。 她回想起来,先前沈蹊告诉她的:昭刑间每个刑室都有耳房,作为督刑官监听、休息之用。而沈蹊更是有独属于他的独自的耳房,房间直连着各大刑室,他经常坐在耳房里,听着刑室里面的动静,面色平静地抄录卷宗。 这应该是沈蹊的私人休息之所。 也不知这间耳房,又连通着哪里的刑室。 事到如今,兰芙蕖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查究,找了一圈儿,终于在一侧的刑架边,找到一对桌椅。 她将药瓶放上去,心急如焚地等着。 …… 且说沈蹊这一边。 他受了刑,行刑的狱卒显然是留了一手,并没有加多大的火,也没有让他受多少罪。 整趟下来,相较于先前的地牢之刑,这火牢于他而言显然是松松皮。 即便如此,受罚的过程却也是要一道不差地走完的。 比如——在受这道火刑之前,有狱卒颤颤巍巍地,捧来一碗热茶。 “将军,请用。” 沈蹊知道这是什么。 秦楼楚馆、烟花柳巷之地,使人烈火灼心的春.药。 昭刑间的火刑与旁的火刑不同。 每个犯人受刑之前,都将饮上这样一碗“药”,受刑时,药效恰好发作。外有烈火炙烤,内有肺腑灼烧,二者齐齐发力,更能令受刑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蹊受完了刑罚,披上衣服,问狱卒要解药。 对方愣了愣,结结巴巴道:“将军,此药……无解。” 昭刑间从未有过此等先例,自然也从未准备过此药的解药。 沈蹊右眼皮跳了一跳。 见其面色不虞,对方慌忙道:“不过您放心,此药无毒,就是要稍微地忍上一忍……” …… 罢了。 沈蹊忍住心头燥热,咬了咬牙,系好衣带往火牢外走。 为了折磨犯人,狱卒准备的药都极烈,沈蹊刚往外走了几步,就感觉有点头重脚轻。 随着步履动,那股感觉更像沸水一般,在四肢百骸间滚烫。 他气息微粗,照例走到那一间房外,丝毫未察觉房间里还亮着灯。一手扶着门框,“嘎吱”一声,入目一排刑具,他头昏脑涨地走了进来。 第68章 068 兰芙蕖只听见一声门响。 紧接着,便是沉甸甸的脚步声。 对方的步子不太稳。 她知道是沈蹊回来了,赶忙攥住药瓶,从冰凉座上起身去迎。不知为何,沈蹊的步履沉重,呼吸听上去也不甚顺畅,兰芙蕖没有多想,拐过这一排挡在眼前的刑架—— 忽尔一尾幽香。 她身上的味道很甜,这是一种清甜的香气,自少女的双袖间袭来。沈蹊刚将房门闭上,立马被这香气侵袭,扑面而来的除了这道人为的香囊香,还有少女身上独一无二的味道。 宛若潮水而至。 在这一瞬间,冲上沈蹊脑海。 几乎是同时,他闭上眼,感觉自己的理智如山倒一般轰然坍塌。待看清楚身前之人,他愈发觉得口干舌燥。沈蹊知道——这不仅仅是那一碗药的作用,更是他的本能,是他的欲想。 是他的贪念。 “沈……蹊哥哥?” 小芙蕖被他吓到,愣了下,“你怎么了?” 他额上冒出细汗。 那细水从他的鬓角流下,蜿蜒成一道不甚明显的水痕。暗室幽灯,屋内一片沉寂。对方亦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这灼热的吐息于堆满刑架的、逼仄的刑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兰芙蕖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瞬。 望入男人这一双微红的眼。 他像是竭力忍耐着什么,道:“出去。” 声音喑哑,带着涩意。 沈惊游的眼睛很漂亮,眼尾狭长,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冷冽感。他眯起眼时,精细的凤眸里又带着几分考量,令人望而生畏。 但小芙蕖现在知道,这不过是假象。 他的眸光是冷的,神色是冷的,甚至连唇角边噙着的笑也是冷的。 但他的一颗心却是滚烫的、柔软的。 故此,见沈蹊赶她,兰芙蕖以为他是受了刑、不愿被她看见。 于是便耐心地温声道:“我在医馆买了些治烫伤的药膏,你可是哪里疼?我替你擦一擦——” 话音未落。 沈惊游握住她的手。 兰芙蕖不备,整个人被他一下拖拽入怀中。 他的力道大而狠。 像是穷凶极恶的饿狼,饥肠辘辘时见了柔弱的羔羊。男人衣带未系,随着动作,氅衣“唰”地坠落。 与昏暗的灯火一道,落至脚边。 “沈、沈蹊?!” 兰芙蕖惊地叫了一声。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男人倾身吻下来。 如恶狼啮咬羊羔,沈蹊吻着她的唇,吐息倾覆而下,一切突然得让兰芙蕖没有丝毫准备。 她下意识地哼了声,仰起脸。 在沈蹊面前,她一向很乖。 她起初也以为,这只是一个简单地吻。可越往下,她越发觉得心慌——不对劲,沈蹊他太不对劲了。 他的呼吸,他的啮咬,还有他掐住她腰身、扣住她后脑勺的力气。 兰芙蕖有些慌张,着急问: “蹊哥哥……蹊哥哥,你怎么了?!” 他将头深深埋下来。 前阵子,兰芙蕖趁着练弩休息间,给自己绣了个小香囊。香囊里装的是梅花,将其绑在腰间,衣服上残存下一道沁人心脾的梅花香。衣衫之下,是少女独有的、极淡的体香。 沈惊游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吮吸了一口。 香气扑鼻,顿时在口齿之间充斥、盈满。温热的茶水化作了火,在五脏六腑中翻滚。兰芙蕖脖颈上一痛,下意识地仰起脸。 她的脖颈纤细,白皙。紧接着,便是那一双精致的锁骨。 兰芙蕖逐渐体力不支,右手下意识地扶住身侧之物,冰凉的触感自掌心传来,身侧的刑架被她推得一晃儿。“咣当咣当”地,一双手铐掉下来。 没有人去捡。 或是说,夜色寂寥,暗灯昏暗,兰芙蕖耳边只剩下双方的心跳声,她轻轻推了身前之人一把,对方却将她钳制地更紧。 “蹊……蹊哥哥,你做什么?” 她真的害怕了。 沈蹊将她抵在刑架侧面,稍用些力,刑架就像要散架似的发出吱吱呀呀地声响。兰芙蕖心中也像是有蚂蚁在爬,悸动的痒意啮咬在心窝上,让她惊惶之余,感受到无比的情怯。 还有羞耻心。 她已然不是单纯的小姑娘,很明白,沈蹊如今有多么危险。 怎么突然……像发了疯一样? 借着灯火,她终于看清了沈惊游的眼睛。 他凤眸依旧精致美艳,只是一贯清明的眼底,蒙上了一层迷迷离离的雾气。他眼底有情动,有痴贪,有凶恶的占.有欲。忽而,眼中雾气消散,沈蹊猛地回过神。 他在做什么?! 他左手扶着刑架的手臂上青筋爆出,右手已从她的衣摆下探进去。男人生得极高,屋子狭小,使得那灯光轻而易举地打在他的脸上。下一瞬,沈蹊看着眼前这一张楚楚动人的小脸,咬牙解释道: “我中了药。” 他命令:“兰芙蕖,离开我。” 他很危险。 不止是危险。 沈蹊如今更像是在受着那第十三道酷刑,额上汗珠滚落,他紧蹙着眉心。 像是……生不如死。 兰芙蕖刚准备走出房间的脚步一顿。 就是在这一瞬间,她从内心深处涌上一个大胆的想法。下一刻,站在光影中的沈蹊震惊地看着,小姑娘咬了咬唇角,继而迎上来,捧住他的脸、吻住他的唇。 她见不得他这样受难。 她见不得他这般,在自己眼前受难。 这一星微弱的火苗,在寂寥的暗夜里,迎上狂风的呼啸。火势与心跳声一并愈演愈烈。 这一回,烧得一片天昏地暗。 …… 兰芙蕖从小跟着兰夫人,学《女戒》《女训》《女德》。 即便她是庶女,兰夫人也在很认真地教她这些书。对方说,她是兰家的女儿,要学会敬、慎、淑、贞。要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可逾矩,不得越界。 彼时她还是小小一只,乖顺地坐在桌案前,仔细地听着。 每每讲到那个“贞”字,小芙蕖总会觉得羞耻。她别开脸,手里紧紧攥着笔杆子,不敢多落下一个字。 兰夫人教诲,在与夫家成婚之前,断不可与外男过分联络。不能与外男单独见面、幽会,更罔论亲密之举。 即便是与其有了婚约,只要有一日未成婚,就不可逾越了规矩。 她很乖顺,记得很好。 知道这些都是不应当的。 故此,在沈蹊解她的衣裳时,少女的身形下意识往后退了一退。可身后是那一排冰冷的刑架,她抵在上面,迎上对方深沉的一双眼。 她知晓,只要自己不想做,沈蹊就不会强.迫。 但若是……她也想呢? 若是她也想,化作飞蛾,扑入这一场大火呢? 于是她没有喊住沈蹊。 看着他的目光逐渐混沌,兰芙蕖知道,那药的劲头完全上来了。 她从小听着父亲母亲的话。 做一个乖顺的庶女,要好好读书,不能给兰家丢脸。 不能与沈惊游玩耍。 沈家那个小纨绔,不成器。跟他一起玩,不光名声会被败坏,还会学到其他的劣习。 因为沈蹊,她躲了无数次,也跪了无数次。 可这每一次跪,分明都不是她的错。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与沈惊游都没错。 可父亲还是看不惯他。 大魏重武轻文,父亲先前入仕时做了文官,常与朝堂上的武将不对付,总说他们净逞匹夫之勇。 政途上保守迂腐的思想,让他对沈惊游这个“不学无术”的少年有了许多偏见。 可事实上,兰芙蕖知道,沈蹊既没有行偷盗之事,也没有杀人放火。 他只是单纯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在青衣巷里恣意潇洒地打马穿梭。 有时候,她也会羡慕沈蹊。 许是他在家里排行老小,沈家男儿众多,家里人也不怎么束缚着他,任由他这般胡乱“造次”。也许在沈老爷看来,沈家其他几位公子已光照门楣,至于这个最年幼的孩子,便由着他去闹、去玩罢。 只有她,一直被束缚。 一直被父亲、母亲、兄长姐姐说:你以后要找一个何等的夫君,不能与这样卑劣之徒往来。你须得记牢自己的身份,你是兰家的女儿,是兰青之的女儿。 你要乖,你须得记住这些,不得去碰那些…… 如今,昭刑间里。 她被沈惊游按在那里,后背贴着冰凉的刑架。 刑架之上,是镣铐,是枷锁。 可她竟感觉十分轻松,内心深处,隐隐有得以释放的叛逆感。 坦诚之下,她抱住沈蹊的后背。 沈蹊是习武之人,她知道对方的身量比一般男人要强壮一些,却未曾想过,他的腹部竟是这般结实有力。借着昏暗的灯火,兰芙蕖看见他腹上那道长长的疤痕,不由得又感到心疼。 她伸出手,想要去碰。 可沈蹊却没有给她多余的时间。 几乎是同时,少女的身形一颤,紧接着那手指还未碰到疤痕,指尖便是一阵蜷缩与颤抖。这种陌生的、突然涌入的感觉,让她额上亦冒出细细密密的汗,她下意思推了一把对方的腰腹,力道却是出奇地绵软。 他的腰身很是坚实。 像一块墙。 身后亦是有刑架组成的“墙”,兰芙蕖的后背贴在上面,登时便被这刺骨的凉意吓得一缩。衣衫除却,这凉意更甚,兰芙蕖曾在驻谷关里见过沈惊游的腰腹,就觉得很有力气。 如今,她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习武之人”。 沈蹊迎上来,她往后靠去,刑架已温热,其上的刑具跟着一摆,又有什么叮铃哐啷地掉下来。 兰芙蕖没有去看,也没有精力去看。 她哼了声,黑夜被撑开一个极大的口子。 有蛇爬行,钻入这漆黑的夜色。 第69章 069 兰芙蕖见过水牢里的蛇。 受刑时,她曾透过冰凉的水面往下望。 蛇群蜿蜒而过,蛇身黏腻,游过她的腿,只一下,便让人通体生寒。 而如今,黑夜里的蛇身却是热.烫的。这不是柔弱无力的小蛇,而是一条成熟的、凶恶的猛蛇。比先前水牢里的那些,要坚.硬、要来势汹汹得多。 沈蹊睁开眼,看着她。 夜色本就昏沉,狭小的刑室内灯盏更是晦暗不明。沈蹊将她眼前的光尽数遮挡住,只余一缕极微弱的寸辉,光亮微薄,她却不敢看向身前之人。 她怕蛇。 却又偏偏,不受控制地迎上来。 男人手掌宽实,辗转到她的面颊之上。沈蹊抚摸着她的脸颊,掌心处有一块厚厚的茧。仅是轻抚了一瞬,对方又撑下去找支点,刑架猛地一震,她叫出声。 那条长疤在他腰腹间。 收拢,舒平。 再收拢,再舒平。 无边的黑夜被扯开了一个口子。 有什么倒灌进来。 兰芙蕖这副模样,沈蹊先前也见到过。他没有同她说,之前在左青坊里发生的一切。他害怕她会感到耻辱,感到被冒犯。毕竟她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娘,还是花一般的年纪,他怕会让她难受。而现在,他真真正正冒犯她时,小芙蕖却说不出什么了。 她只咬着唇。 沈蹊见过青衣巷的花。 见过京城的花。 也见过清凤城的花。 江南的花清丽婉约,京城的话尽态极妍,清凤城与北疆的花却时常受着风雪的摧残,被拍打,被折损,却依旧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这是沈蹊第一次见眼前这朵芙蕖花开。 第一次目睹这种,无法名状的美丽。 往先的种种景色,在这一刻都黯然失色。 她面容明明是清丽的,这一朵芙蕖花却开得饱满、尽态极妍。少女鬓角碎发黏着细汗,更显得她愈发妩媚动人。几经摧折,她发出些声息。她的呼吸是脆弱的,却又带着强劲的生命力。刹那间,她盛开到了极点。 沈蹊将这朵花抱住,又被这朵花裹挟。 幽暗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还有狱卒懊恼的言语:“早知道,就不应该给将军上那一碗药。安翎郡主都吩咐咱们悠着点儿行刑,那药可比映春营里的药烈多了。咱们将军正是年轻气盛,又怎么能受得住。” “都怪你,非要说什么过一过流程,既然是走个过场,随随便便应付一下便行了。若是将军责问起来,可有我们好果子吃的。” 兰芙蕖不知道沈蹊受不受得住。 她只觉得,自己将要没有好果子吃了。 …… 刑架吱吱嘎嘎。 沈蹊平日里,鲜少来这间屋子休息——这间耳房通连着火牢,但一般犯人受十二关时,往往坚持不到火刑。故此屋内没有摆床,只摆了一双桌椅。 沈惊游站着,将她抵在刑架之上。 刑架上摆满了一排排铁具,鞭子、手铐、脚链、圆环、烙铁……透过这些刑具,兰芙蕖仿佛能看见沈蹊平日里一袭氅衣,立在昭刑间。他是北疆的大将军,是昭刑间的主人,于外,他铁面无私,冰冷残忍,不近人情。 偏偏是这样的人,却在这逼仄的刑室里,与自己做着这样的事。 兰芙蕖忍不住去想。 若是他们被发现了,会这么样。 沈蹊下次审讯犯人时,会不会记得这间刑室里的温存? 惊险之余,她竟觉得刺.激。 好像自从认识了沈蹊,她就经常与他做一些刺.激的事。 见她这般,沈惊游显然有些不满,用力了一下,“认真。” 她的脚离地了一瞬。 膝盖微微弯曲,她听见沈蹊淡声道:“还有心思想去分神?” 他好像恢复了神智。 方才那一场解.放,让他的药劲得以缓冲。兰芙蕖看着,面前的男人平复了面色,眸光也逐渐清明。 相较于兰芙蕖的迷离,他显然更加镇定。 小姑娘的身子软趴趴地,抱着他,仰脸咽了咽口水:“没、我其实也挺认真的。” 这不是停下来了么? 她出会儿神,没关系吧? 沈蹊短促地笑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狼藉,回想着方才的事。实际上,他的头仍有些疼,但如今已好受上了许多,方才他也一直隐忍着,怕她会受不住。 所以动作都很轻。 他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轻声说了句:“我先抱你去另一间屋子。” “不用,”她仍是喘着气,摆了摆头,“蹊哥哥,我自己能走的。而且我的身子也没有那么娇弱,我觉得我还有些力气。” 沈蹊挑了挑眉。 她没看清男人的神色,站稳了身子,小腿仍有些酥.麻,但还是强撑着道:“其实也没有那么累。” 沈蹊“哦”了声:“是么?” 她顾着傻乐呵:“嗯呐!” 这一个“呐”字刚离了嘴。 她的腰被人猛地一揽,紧接着,再度被人抵在刑架之侧。 对方再度吻下来。 兰芙蕖原以为,之前是一个极点,却未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 只是一个牛刀小试。 呜呜呜,她再也不想跟练武的人玩儿了。 小芙蕖的身子一颠儿一颠儿的,手指蜷缩,眼底也蓄满了泪。 她伸出手,有气无力推了沈蹊一下。 推不开。 男人声音里似乎带着促狭的笑,落在她耳边: “挑衅哥哥是吧?” 她错了。 “蹊哥哥、蹊哥哥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蹊哥哥——” “蹊,蹊哥哥……” 她就是朵小白花。 一朵没经过什么风吹浪打的小白花。 一朵根本不知道世道险恶的小白花。 她哑着声音,软绵绵地哭喊了许久,指甲陷入对方的后背。黑夜里的痛楚让她的声音愈发放肆,终于,沈蹊餍.足地松开她。 小白花可怜兮兮地抽搭了一下。 她虽是落着泪,但并不觉得难过。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异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将要变成一块糖、一片云,就这般融化在沈蹊的怀抱中。 兰芙蕖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觉得,自己好像要晕死过去。 小白花浑身蔫蔫儿的,花叶也要散架开,好半晌,她才回过神,小心翼翼问道:“蹊哥哥,够了吗?” “没,”他道,“架子太散了,要起来不得劲儿。” 小芙蕖:……qaq 诚然。 刑架吱吱呀呀,跟她的骨头一样松散。沈惊游都不敢用多大劲儿,生怕会将刑架弄倒。 于是乎—— 小芙蕖被他抱着,从刑架侧,转到了墙壁一侧。 她的头发全散了,钗子也摇摇晃晃的,沈蹊所幸将她头上的发簪拔了,小姑娘如瀑一般的青丝倾泻下来,搭垂在她光洁白皙的肩膀上。 愈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第三次—— 兰芙蕖想起来,青衣巷里,沈蹊带她骑马。 那时候她的身形比现在还要瘦小柔弱,面对这样烈马“庞然大物”,她心里自然充满了恐惧。一侧的沈蹊却是十分游刃有余,他吊儿郎当地把玩着马鞭,同她笑: “不要怕,小芙蕖,这匹马很亲人,很好玩的。” “来,我扶着你。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伤着。” 那是一个春天。 她第一次坐上马背,紧接着,身后的少年也靠上来。 空气中有青草味道,他身上传来清淡干净的皂角香。 对方带着她,在小道儿上狂奔,逃出青衣巷。 风声呼啸在耳边,马蹄哒哒,二人衣袂交织,少女鸦发松散。 沈蹊就这样,带着她跑。 逃出兰家,从青衣巷到青衣山,马蹄应和着鞭声,阵阵落在她心坎上。 她的心软绵绵的,身子骨更软得像一滩水,就这般趴在马背上,好半天都坐不起来。 见状,少年轻轻扶了一把她,道:“坐直,不然会栽下去。” “你说过我栽不下去,伤不着的。” 他便笑出声:“小芙蕖,我说了,你就听呀。” 她脸红了,没回应对方的话,看着眼前穿梭的花草、树丛,忽然感觉无比的畅快。 沈惊游说,如若高兴,就喊出声,不必藏着掖着。去喊,去叫。 兰芙蕖鬓角边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细长的脖颈上亦是细汗。刑室里,灯火昏暗,她紧紧闭着眼,不敢看沈蹊。终于,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极诱人的一声。 沈蹊一愣,动作顿住。 没想到一向乖顺、清纯的她竟是这般……妩媚近妖。 紧接着。 兰芙蕖的脚跟就离了地。 她的脚尖不自觉地踮起,连膝盖都打着颤。她的后背紧紧贴着墙面,感觉到一阵失重后,双脚已失去了站立的作用。 眼看着少女软绵绵的,就要滑跪下来。 沈蹊一把将她捞住,摆放好。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的了,咬着牙,声音却情不自禁的流溢出来。一不做二不休,她索性直接扑上去抱着沈蹊的脖子,喊出来。 沈惊游也没见过这架势。 但他隐约觉得,小芙蕖是在给自己打气。 于是他也不藏着掖着了,一手抬了抬少女的腰身,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得跟紧些。 …… 兰芙蕖感觉太阳快出来了。 然,刑室密不透风,她压根儿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终于,耳畔落下低低一声:“别叫了。” 真的很要命。 沈蹊又压低声音,“隔壁有人。” “啊——唔?” 什么人? 兰芙蕖回过神。 二人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如今身处在昭刑间刑室的耳房,这间耳房不仅连通着火牢,更连通着另一间刑室…… 也就是说,如果那一间刑室里面关了人,对方也许听了他们一整晚…… 身前男人垂下眼帘,看着她涨得通红的小脸儿。 “我想想。” “……” “是你兄长。” 第70章 070 兰旭在隔壁听了一整晚。 起初他听见异动,虽觉得奇怪,但也未往其他方面去想。自从他受刑后,便被沈蹊关押在间密不透风的牢狱里。 周围皆是铜墙铁壁,只有一面连通着耳房,隔壁的声响清晰可闻。 有拍击声传来,夹杂着细微的水声。 落入兰旭耳中。 他自幼养在兰家,被兰青之教养得很好。 知廉耻,守礼节,懂进退。 如今听着隔壁龌龊不堪的声响,他微蹙眉心,只觉得不齿。 可没多久。 隔壁传来极虚弱一声:“蹊哥哥……我遭不住了。” 兰旭身形一下顿住。 他没有听错。 这声音的主人,是他的小妹——那一向乖巧懂事、从不逾矩的兰芙蕖。 这一声娇滴滴的哥哥,仿若下一刻就能从嗓子眼儿里掐出水来。 柔肠百转,千娇百媚。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好似悬浮在夜色上空,透过这坚实的、冰冷的铁墙,弥散在兰旭周遭。 与之一道的,还有沈惊游的低笑: “什么遭不住了?” 少女支吾,不敢言语。 隔壁那间屋子,吱吱呀呀。 立着的刑架好像要散架。 兰子初闭上眼,竭力克制着情绪。 可那两道温热的、缠.绵的吐息,却轻而易举地穿透这堵铜墙铁壁,清晰地飘进他的耳朵里。 落入他的思绪中。 小芙蕖在唤别人,哥哥。 唤他,蹊哥哥。 唤得很是亲.密。 这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娇柔妩媚,先前在兰家时,小妹也喜欢黏着他撒娇。小姑娘的声音甜腻腻的,唤出的却是那一句端庄尊敬的“兄长”。她好像不喜欢叫他“哥哥”,兰旭也觉得这一句“兄长”要比“哥哥”听上去规矩些。 可如今。 她却在隔壁,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呵气如兰地娇唤:蹊哥哥。 兰旭走到墙边,想说,放开她。 不过片刻,似乎某种感应,沈蹊抱着小芙蕖压上了他正对着的那一堵墙……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 她的身体离自己,仅是一道薄薄的铁墙。 兰旭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他将手掌僵硬地放上去,能感受到从对面传来的拍打的震动。她的声息随着拍打声轻颤,呼吸压下,短促而柔软。 他掌心被震得微麻。 那道酥.麻之感从手掌、传到小臂、再到他的肩胛骨……一路游走而上,让兰子初咬紧了牙关。 昏黑的夜色里,他垂下一双黯淡的眸。 长夜如磐。 兰芙蕖感觉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压根儿分不清如今是什么时辰。 她的呼吸软绵绵的,身子也软绵绵的,任由沈蹊用氅衣裹好,抱着去另一间屋子冲水。 全程,她像个破布娃娃,被人一扯一动。在澡桶里,她忽然感觉四肢发软,不禁抱住身前男人的脖颈。 “沈蹊,我好累啊。” “我好想睡觉啊。” 男人低下头,仔细地给她擦洗着。 闻言,又温声哄她。 兰芙蕖便懒洋洋地趴在浴桶里,心想,到底是谁放出谣言,说沈蹊冰冷自私不近人情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好嘛。 一边想着,她一边又伸出手,搂着男人的脖子猛亲了一口。沈蹊被她亲得双手一顿,抬了抬眼皮,“还想要?” “……” 小姑娘赶忙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不想不想。 她会死的。 …… 第二天,兰芙蕖彻彻底底地累瘫在了床上。 这一瘫,就瘫了整整三天。 她浑身像散架了一样,连人带骨头拼凑在床榻上。 这几天兰芙蕖也不能练弩了,索性便窝在榻上编织起香包来。她的手很巧,针脚细致绵密。她一开始想在香包上绣一朵芙蕖花,后面也不知怎的,竟不知不觉绣成了一对鸳鸯。 二姐端着药走进来。 见状,兰芙蕖赶忙将香包藏在枕头底下。 二姐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还以为她是受了风寒、染了病,赶忙去医馆给她卖药、逼着她喝下。 面对这一碗碗苦涩的汤汁。 迎上二姐关怀的目光。 兰芙蕖一咬牙,无奈将其一饮而尽。 对方这才满意,收了碗,离开了。 不过一会儿,帐外又传来脚步声。 这一回,沈蹊掀帘入帐,看见男人,小芙蕖的脸“腾”地一红,拘谨地直起身子。 他带了些补药。 坐到床边,沈蹊打量了她一会儿,脸上满是歉意,小声问: “小芙蕖,你……还疼吗?” 疼,怎么不疼。 那后劲儿,她直到现在都还没缓过神。 她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 沈蹊慌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这么凶狠的。下次,下次我会注意的。” 兰芙蕖瞪大了眼睛。 什么?他还想有下次?? 她憋起气来,像一只圆滚滚的豚鼠。 看得沈惊游心窝儿痒,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小手,问:“小芙蕖,你的身子什么时候能养好呀?” 她红着脸想了想:“其实……其实养得大差不差了。” 实际上,她偷偷用了芍药姐姐塞给她的药膏。 起初她还不知道怎么用,捧着瓶子发了好一会儿的愣。后面干脆一咬牙,用手指挖出一块乳白色的膏体抹在疼处,不过少时,只觉得一阵冰冰凉凉的触感,生生压住了那道灼烧的感觉。 沈蹊高兴地命人给她上菜。 菜品丰盛,都是温补之物。 对方坐在床边,看她吃完。而后凑过来,给她仔细地擦嘴。 兰芙蕖被他盯得十分不好意思,“我自己来。” 沈蹊一把将她抱住。 “小芙蕖,我好高兴。从今以后,你全须全尾、彻彻底底都是我的了。等这场仗打完,从此你在那儿,我便去那儿。我沈惊游对天发誓,我要一辈子跟着你,护着你,宠着你,绝对不干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如有半句假话,我不得好——” 兰芙蕖惊恐地捂住他的嘴巴。 “呸呸呸,又要胡说了。” 他微垂下眼,笑着“呸呸呸”。 她养身子的这些天,沈蹊和义邙人又打了一仗。 他大胜而归,回来抱着她好一顿亲。 兰芙蕖终于能下了床。 五天后,是沈蹊第二次受火牢之刑。 她在帐子里踯躅了好半天,回想起先前沈蹊中了药后,竭力隐忍着的神色。 终于,她还是不忍心,披上衣服,走出军帐。 帐外日头未落,她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赶忙折回身。小姑娘坐回妆台前,抿了抿唇,取出胭脂水粉。 末了,又觉得自己的妆容有几分刻意。她转过头,找了方小帕子沾了水,将口脂擦淡了些。 而后裹紧了棉袄,往昭刑间的方向走。 她到时,沈蹊刚好受完了刑。 有狱卒对刑室内正在系衣带的男人传报道:“将军,兰姑娘她又来了。” 又来了? 沈蹊仅是一愣,立马反应过来。 紧接着,他弯了弯唇角,唤来今日行刑的狱卒。 “今日我未饮药之事,不许同人说。” 狱卒们觉得上一次,自家将军遭的罪有些过,于是这次用火刑之前,并未让其饮下那碗春.药。反正安翎郡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圣上嘛……大将军捷报连连,圣上定舍不得沈蹊在此时身体出了毛病。 闻言,狱卒虽不解,却也不敢多问,连连应道: “将军您放心,小的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还有后几次行火刑,也莫要与旁人说我未喝药。” “是。” 沈惊游这才满意,抬了抬手:“你们都下去罢。” “那兰姑娘……” “领她去水牢左边第二间私室。” 下人点头:“是。” 兰芙蕖被狱卒引着,七拐八拐,于一间刑室外停下。 把她送到了地方,对方赔着笑说了几句奉承话,而后离开了。 她推门而入。 这一次的房间,与上一次很不一样。 虽说依旧有刑架,刑架依旧很挤,其上依旧有令人心悸的手铐、脚链、小鞭子…… 但这间屋子,总归有了床。 床榻干净,被褥整洁。 兰芙蕖想起来,先前沈蹊同她说过,他有时在昭刑间忙到很晚,所幸便在牢狱里住下,也方便他半夜起来处理公务。 看见那张床,她脸上的热意更甚。 她不敢再靠近床榻半步,只好守着门,听着脚步声。 终于—— 一阵纷乱的步履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对方力气依旧很大,兰芙蕖的身形被人一带,猝不及防地跌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他身上,是温热到灼烫的气息。 只迎上这声息,兰芙蕖的腿就软了。沈蹊抵着她的身形,轻车熟路地将她按在墙上。 “在等我啊。” 微弱的灯火从侧面照落来,他垂下眼睫,用手轻轻挑起少女的下巴。 她抿着粉.嫩的唇,亦微垂着眼。 这张清丽的小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沈蹊忍不住笑了下,表扬道: “好乖。” 而后,他直接将衣带解下,抱着她上榻。 昭刑间的床,比一般的床要硬些。 沈蹊压下来,亲吻她。 兰芙蕖的头发一下摊开,鸦发铺散了满床。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轻轻推了他一下。 沈蹊不解,半撑起身子来,看她。 男人的身形强壮,手臂发力时,胳膊上隐隐有结实的青筋。兰芙蕖红着脸,指了指墙壁。 他反应过来,笑了声。 “放心,这回隔壁没有人。” 这一回的沈蹊,要比前几次更为轻.佻。 兰芙蕖不知道他究竟是清醒着,还是晕着。只觉得那一双瞳眸精细,唇角也带着几分得逞的笑意。许是看她今日精心装扮了一番,沈惊游时不时微侧开脸打量她。打量着她的表情,她的神色。 她愈发觉得难耐。 终于,紧靠着床榻的刑架受不了他们,嘎吱一声,接连着便是“咣当”一声响。 一对手铐落下来。 她下意识,小声提醒道:“手、手铐。” 沈蹊:“喔。” 他歪了歪身子,从地上将其捡起来。 紧接着—— “咔哒”一声,沈蹊给她戴上。 小芙蕖:? ……我是让你给捡,不是让你给我戴。 第71章 071 然,不等兰芙蕖出声,沈蹊已压下来—— 她手腕上带着这道“枷锁”。 铐链不算很沉,却让她很难再去推开身前的男人。她的嘴唇被人堵住,紧接着,对方极为自然地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举过她的头顶。 她的双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被他牢牢按着,动弹不得。 昭刑间的灯火一直很暗,四周都是冷冰冰的铜墙铁壁,给人一种逼仄的压迫感。沈蹊更是压迫着她,周遭气息流动,这一场雨又落下来。 狂风呼啸。 梅枝摇摆。 刑室摇曳着的灯火明灭恍惚。 兰芙蕖双手越过头顶,随着动作,腕间的铁链发出叮铃桄榔的响声。那声响与男人的呼吸一同拂下,她咬着牙,颤动一路蔓延至舌根。 她在心里偷偷骂了句。 狗东西。 跟没吃过肉似的。 …… 两个人折腾到很晚。 直到她累得受不了了,沈蹊才停下,抱她去洗澡。 全程,她乖巧地窝在男人怀里,像一只听话的小猫儿。 第二日。 她醒来时,沈蹊已不在身侧。 对方替她备好了梳洗的物具,又在桌上放了几块点心。兰芙蕖揉着腰下床,看着桌案上的槐花酥饼,抿唇笑了下。 她笑起来时,唇角边有一对很浅的小梨涡。 沈惊游曾跟她说,很喜欢她这对梨涡,正说着,又抱着她深吻下来。 彼时,小芙蕖被他亲得意.乱.情.迷。 根本没有机会同他说: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的嘴巴,喜欢你—— 这一次次地深入中,她将沈蹊的被抱得愈发紧,也愈发觉得,自己这颗心在与对方紧紧相连。 她爱沈惊游。 爱这个将全部柔情都给了她的男人。 兰芙蕖收拾好,又将衣领子往上拉了些,遮挡住脖颈处的绯痕。 不用想,昨夜那一场鏖战,定然在她身上留了不少的“印痕”。 即便沈蹊会顾及着她的感受,也没有一下使用出全身力气,但她的肌肤实在是太娇嫩了。兰芙蕖还想起来,小时候自己经常被父亲罚跪,无论罚跪的时间长与短,她的膝盖处总会留下红红的痕迹。 走出刑室。 她循着记忆,往外走。 忽尔,听到几道鞭声。 兰芙蕖侧过头,只见一间行房里透着幽暗的灯光。刑室房门敞开着,不一阵儿,便是犯人痛苦的哀嚎。 他们说的是义邙话。 昭刑间新抓了几个义邙人,如今沈蹊正在刑室里审讯。 从门口掠过,她下意识看了眼立在屋内的男人。 他一身玄黑色的衣,庄严而肃穆,即便是一个背影,也让人看出他那不可侵犯的威仪。听着刑架上那人说话,沈蹊歪了歪头,百无聊赖地转了下扳指。半晌,待屋内重新恢复沉寂时,他平淡道: “拖下去,埋了吧。” 兰芙蕖不知道那义邙人说了什么话。 听见那一句“活埋”,她吓得呆愣在原地。须臾,一尾清冽的冷香至,有人摸了摸她的脑袋。 “怎么醒得这么早。” 沈惊游声音明显温和了许多,“吃东西了吗,要不要再让北灶做点儿?” “喂,小芙蕖?” 她回过神,摇摇头:“我吃了,不饿。” 见她这般,沈蹊微微一愣,旋即道: “抱歉,以后我会关着门,尽量不吓到你。” “没事的。” 兰芙蕖回想起来,从前在驻谷关,柳玄霜定罪后来抓自己裙角时。 对方也是这般温柔,弯下身,为自己擦拭去其上的血与泥。 沈蹊牵着她,走出昭刑间。 昭刑间外虽然刮着冷风,但周遭却没有那么冷了。恍然间,兰芙蕖才发觉,自己来北疆已一月有余。 春天快要来了。 “也不知,你与义邙这场仗会打到什么时候。” 一句无心感叹,竟让沈蹊目色顿了顿。 他说,等平定了义邙之乱,便会带她归京,而后回江南。 八抬大轿,迎娶她进门,让她做沈家的夫人。 “对了,”沈蹊转过身,又轻轻捏了下她的手指,“你兄长的罪证我已呈到京城,应该过几日,我便要派人押送他入京受审。你这几日……可以多去看看他。” 在北疆,沈蹊可以因为她,留着兰旭一条命。 但他身上毕竟担着职责,为了北疆和大魏,他不可能知情不报。 一但兰旭被押送回了京城…… 生死难料,前路未知。 可能眼下,是她与兄长最后相处的机会了。 她点点头,道:“我知道的。我会说服兄长,坦白从宽。” 沈蹊亦是颔首,不知怎的,面上依稀有疲惫之色。 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还不等沈蹊派兵押送兰旭回京,倒是有人先一步来到了北疆。 对方一袭锦衣,打扮得奢华贵气,腰间别着一块令牌,自高高的马背上一跃而下。 “襄北侯沈蹊听旨——” 是从京城来的人。 兰旭的卷宗呈入了京城,引得天子格外关注。罪臣之子叛国,其中可否又有旁的牵扯?圣上登即派了钦差大臣,日夜兼程赶往北疆。 此人名叫郭琮懿,手里捧着皇诏,许是奉了圣命,他看上去有几分趾高气昂。 沈蹊跪下,听完旨后,平静地接了诏书。 “沈大人,”对方朝他笑了笑,“承让了。” 沈蹊没怎么理他,神色是一贯的冷淡。 郭琮懿表情一顿,脸色沉下来。 从前在京都,他就与沈蹊有些过节。 郭琮懿惯会投机取巧、趋炎附势,而沈蹊向来不喜这般不入流的手段,一来二去,便在京城中得罪了不少事。 当然,这些小事,沈蹊都记不得了。 郭琮懿却记得一清二楚。 他咬了咬后槽牙,看着双手接过皇诏的男人,忽然道: “沈大人,还有一事。圣上这次派下官前来北疆,除了押送犯人,还要在北疆督查沈大人接下来的刑罚。” 督刑? 一侧的叶朝媚蹙起眉头。 “圣上已经派了本郡主来北疆督刑,就不劳郭大人费心了。” “那可不行,”郭琮懿道,“毕竟是圣上派下官来的,这天命,在下也不敢违背。” 接着他转过头,唤来左右,问:“沈大人的十二关,过到哪一关了?” “回钦差,还剩……两关。” “行,就剩两关。恰好本官后日带着兰旭归京,这剩下来的两道刑罚,就在今明两日受完罢。” 沈蹊的眸光冷了冷。 闻言,叶朝媚更是出声制止:“郭大人,您怕是不知晓这昭刑间的火刑有多熬人。圣上先前已给了沈蹊三个月的时间来受完这十二道刑罚,如今还有一个多月,时间绰绰有余,您也不必如此催着沈蹊受刑。” 郭琮懿便笑:“安翎郡主,下官从未犯事,自然是不知道昭刑间有何等刑罚。至于先前圣上如何说的,在下,在下只知晓,圣上此次派下官来,就是为了两件事。一是押送通敌叛国的罪犯,其二,便是督查叛旨之人用刑。” “郭琮懿,你不要欺人太甚!” 就在安翎要发作时,沈蹊伸手拦住她。 他眉目平淡,缓声:“无妨。” “可是——” “不过两道火刑,我受得住。” 就在方才几人斡旋之际,沈蹊回忆起些往事。 他依稀记着,眼前这名杂碎之所以敢如此嚣张,不光是受了幼帝旨意,而且他似乎还是郢王的人。 沈蹊与郢王更是一向不对付。 沈蹊受幼帝之命行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与郢王互为桎梏。 接下来的两天,他几乎都在昭刑间度过。 有郭琮懿在一边盯着,狱卒自然也不敢再放水。男人一身素白薄衣,坐于刑架之上,头发披散下来。 郭琮懿在一侧悠悠地喝着热茶。 看了沈蹊一会儿,得意道:“时辰到了,上刑罢。” 安翎皱起眉头,示意狱卒不要上茶。 那一簇火,在铁器上炙烤开来。 没一会儿,男人汗如雨下,他紧闭着双眼,嘴唇抿成一条线,双拳攥着,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见他这般受苦,安翎不忍再看,便转过头,兀自发了会儿愣,又走出昭刑间。 火刑从下午,行至深夜。 又是一整个晚上。 兰芙蕖在军帐里久久等不到沈蹊,发现了异样。 于是乎,昭刑间外,安翎忽然看见一点人影自不远处中跑来。她穿着厚厚的袄,浑身上下毛茸茸的,像一只白兔。 “安翎姐姐!” 兰芙蕖也看见了她,率先出声:“安翎姐姐,你知道沈蹊在哪儿吗?” 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软,只是此刻听上去,又有些着急。 “我找了他许久,他一整夜未归,我便找到这里来了。安翎姐姐,你可知沈蹊现在在何处,他可是在督刑?” 安翎看了一眼她,不知怎的,神色有些凝重。 她抿了抿唇,觉得此事终究也瞒不过她,便将对方的胳膊拽过来,道: “小芙蕖,朝廷那边派人来了。” 少女仰了仰脸,显然没明白她这是何意。 安翎压下声音: “沈蹊他,如今正在受刑。” 受刑? “受什么刑?” 可是……沈蹊不是前几日才刚刚受过刑吗? 兰芙蕖记得,圣上那边的旨意,要沈蹊三个月受完这十二道刑罚便好,而如今只过了一个多月呀。 安翎眼睫垂下,第一缕晨光落下,红衣女子眼下一片昏黑之色。叶朝媚也是一整宿未眠,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她的神色亦十分不忍: “不知沈蹊是不是先前得罪了他,那人非要他将剩下的两道火刑连着受完。如今正在行十二关的最后一关。” 紧接着,她满脸歉意,又道:“对不起,小芙蕖,我拦不住他……不过你放心,刚才我走的时候,偷偷将他的茶换成了沈蹊的。哼,他敢欺负沈惊游,本郡主也要让他不好受!” 第72章 072 “对不起,小芙蕖,我拦不住他……不过你放心,刚才我揍的时候,偷偷将他的茶换成了沈蹊的。哼,他敢欺负沈惊游,本郡主也要让他不好受!” 叶朝媚说的那碗“茶”,自然是昭刑间行火刑之前,递给犯人的那一碗春.药。 昭刑间的药比青.楼的还要烈。 服下之后,烈火焚身,极难忍耐,除非能寻得个女子…… 叶朝媚凝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些快意。 然,兰芙蕖却不想知道那杂碎的死活,一心全在沈蹊身上。见她要走进去,安翎慌忙拦住她。 “小芙蕖,你还是别进去了吧。” 里头确实……还挺吓人的。 叶朝媚道:“如今朝廷派了人来,你最好先不要露面。你放心,即便是有那狗官看着,刑狱里都是沈蹊的手下,他们不会太让沈惊游遭罪的。” 兰芙蕖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她知道,安翎姐姐是在安慰自己。 “那我不进去,我就在耳房里面坐着等他,可以吗?” 叶朝媚凝眉,看着她。 神色严肃,让兰芙蕖想起来学堂里那些夫子。 她只好乖乖地从袖间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安翎姐姐:“那……郡主姐姐,麻烦您将这瓶药膏转交给蹊哥哥。” 叶朝媚接过。 掌心除了一个药瓶,还有一颗酥糖。 “劳烦您将这个也转交给他,跟他说,我在军帐里面等他回来。” 叶朝媚点头,道了声好。 兰芙蕖拢了拢袄衫,循着路往回走。 今夜并未下雪,路上仍有寒风,拂得她发丝翻飞。少女伸手将碎发拢至耳后,忽然看见地上那一袭人影。 明月星火。 将地上的人形拉得老长。 那人就这般,不近不远地在她身后跟着,脚步有些跌撞。 兰芙蕖又试探性地往前快步走去。 果不其然,对方又疾步跟上。他的目标很明显,寒风袭来,兰芙蕖的右眼皮跳了一跳。 不远处,就是沈蹊的军帐。 沈蹊喜净,周围并未设有大营,甚至没有其他帐子。如果她此时开口呼救,不仅喊不来其他人,说不定还会激怒对方、让他做出更出格的事。 他是谁? 为何跟踪自己? 可是朝廷来的那一批人?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军帐就在面前。 狂风呼啸,寂寥的夜色朝她涌来。兰芙蕖心跳声怦怦,听着那脚步声也愈来愈近…… 就在五步开外—— 兰芙蕖“腾”地一下掀开了帐帘,从右手边的桌案上摸出一把弓.弩。 无边漆黑的夜色里。 她终于看见了那人的面容。 看见她手上的武.器时,郭琮懿显然一愣神。紧接着,不屑的笑意在他唇角边扩大。 “哟,还挺硬气。” “小美人儿,这把弩有多沉,你举得起来吗?” 夜黑里,少女一双瞳眸清澈而倔强。 郭琮懿打量了她一路。 方才在昭刑间,他无端觉得心头无比烦闷,身子里似乎有一道燥火上下乱窜着,让他走出昭刑间外透透气儿。这一下,便看见刚离去不远的兰芙蕖。 少女一身雪白的袄。 这般厚实的衣裳,依旧难以遮掩她姣好的身材——那楚腰纤细,盈盈不堪一握,腰肢再往上些…… 郭琮懿口干舌燥。 而如今,这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妹妹,手里正举着一把沉甸甸的箭.弩,对向他。 郭琮懿嗤笑了声: “小美人儿,别闹。当心自己被这东西给伤到了。” 兰芙蕖:“站住。” 明明是一道厉斥,却因为她软绵绵的声线,显得并没有多少气势。对方俨然也未被她威慑住,扬了扬眉毛,轻.佻地朝她走过来。 他的眼里,燃着同沈蹊一样的火。 大火燃烧之下,却分明是两种不一样的情愫。沈蹊是欲念,是占有,是爱意汹涌;而面前此人,贼眉鼠眼里只流露着令人作呕的贪意。 她举平了箭.弩。 命令道:“别过来!” 郭琮懿不以为意,调笑着:“你知道这东西怎么玩儿吗,要不要本官来教你——” 下一瞬。 “蹭”地一声—— 利器划破黑夜。 郭琮懿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兰芙蕖赶忙捧着箭弩,往后退了半步。 “你个小浪.蹄子,胆敢伤了老子。”那一支箭擦着他的大腿而,刺得并不深,对方捂住了伤口,愤恨地过来抓她。 吓得兰芙蕖赶忙举起箭弩。 ——“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射弩与打弹弓同理,拉弦,搭箭,抬臂,目对望山,指扣钩括,则箭矢出。” ——“小芙蕖,不要怕,先将胳膊抬平,对准目标。” “蹭——” 钩括震动,她的手指也感觉到一阵颤意。 下一刻,她看见男人面色一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扑簌簌而下。 …… 叶朝媚放心不下兰芙蕖。 她匆匆朝沈蹊军帐这边走,临近帐子时,突然听到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声。她心头一紧,立马领着士兵快步跑过来,只一眼,便看到眼前血流一地的惨状。 倒地的竟是郭琮懿。 安翎目瞪口呆。 紧接着,她冷静地指挥左右将郭琮懿抬走。 “小芙蕖,”安翎姐姐走过来,“小芙蕖,你……可有伤着?” 兰芙蕖这才回过神。 她捧着箭.弩,面容白得宛若一张单薄的纸。少女垂下颤抖的眼睫,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这一片狼藉。 “安翎姐姐。” 她的声音亦打着颤,“我,我好像惹事了。” 叶朝媚柔声道:“不会的,沈蹊会处理好的。况且这也并不是你的错,小芙蕖,只要你人没事就好。” “安翎姐姐,”她咬了咬下唇,心惊胆战道,“那个人他会死吗?” 她是不是杀人了? “你先不要想这些,我去让人将此地处理干净,”迎上这一双惊惧的软眸,叶朝媚又捏住她的胳膊,安慰道,“方才我进来时看过了,你虽然射了一箭,但他的气息尚足,不会死。” “可是……” 小芙蕖顿了一下。 “我好像……我好像射到了他的那里。” “哪里?” “就是那里。” 兰芙蕖咬了咬牙,匆匆往下瞥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叶朝媚愣了愣,参悟过来后,她惊得险些跳起来。 “那里?!!” 安翎又瞪大了眼睛。 “……嗯。” 她埋下头,声音小小的: “我也不是故意往那儿射的,安翎姐姐,我射不太准……” “不,不是不准,”谁知,安翎竟赞许她,“小芙蕖,你射得太准了。以后你要是再遇见坏人,就往那儿射。嗖嗖嗖,保准儿一发毙命。” 一发……毙命? 兰芙蕖连忙摇摇头:“我不想杀人。” “你这招不是杀人,胜似杀人,”叶朝媚拍了拍她的肩膀,见她脸上怯意消散,才感叹道,“不得不说,沈惊游教你箭.弩还是很有用的。对了,你刚才有没有被箭.弩伤到?” “没有。” “那便好。” 正说着,几名军卒前来,将地上的血渍处理干净。叶朝媚又哄了一会儿她,见小芙蕖不再后怕,才靠在椅子上放肆地大笑了声: “也不知那个姓郭的,现在是什么感受。” 刚体验极致的燥火焚身,立马又体验断子绝孙。 “可他毕竟是钦差,我这般……会不会牵连到蹊哥哥?” 闻言,叶朝媚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少女的手指很软,细白修长,每个骨节都精致得恰到好处。 “就这点破事儿,还能难倒他沈惊游不成。” 不过就背地里使些手段。 反正对方也不知这射箭之人姓谁名谁,到时候随便抓个犯了重罪的替死鬼,应付一下便是了。 再者—— “说不定郭琮懿都不愿深究此事呢。” 小芙蕖不解地眨了眨眼:“这又是为何?”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射死的那玩意儿,不光是男人的命根子,更是男人的面子。今日你若往他身上其他地方射了一箭,他或许会大张旗鼓地处罚你,可你却不偏不倚,恰恰好射死了那东西。是个男人,谁会告诉旁人,我没了儿孙,成了个阉人?这要是传出去了,以后他的面子往哪儿搁?就算别人明面上不说什么,但也肯定会在暗地里头笑话他。” “郭琮懿不敢明面上抓你,就只能背地里面耍些手段,暗害你。但很可惜,他玩阴的是玩不过沈惊游这等小人的。” 听了这话。 兰芙蕖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笑什么?” “我在笑,你说蹊哥哥是小人。” “他本来就是小人。”安翎倒了杯水。 兰芙蕖抿唇笑笑,没有再接她的话。 少女回想起来,方才郡主姐姐谈论到的“命根子与面子”。 她认真想了想。 沈蹊的面子,好像还挺大的。 …… 茶水是凉的,叶朝媚见她安然无事,便留下几个人照拂她、自己起身往昭刑间督刑去了。兰芙蕖将他们驱退到帐子外,偌大的军帐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小姑娘站起身,将箭.弩重新取过来。 且说这一边。 安翎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刚把沈蹊从刑架上放下来,就将今晚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干净。 她的声音激动,且高昂。 于是乎,全昭刑间的人都知道,沈大将军喜欢的女子,也跟他们的沈大将军一样勇猛过人。 一把弓弩,一发即中,让那狗官断子绝孙。 着实是……女中豪杰啊。 沈蹊的唇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 紧接着,他无奈垂眼,道:“扶我出去罢。” 受了整整两日的火刑,他的身子很是虚弱。 出了刑室,男人迎着陡峭寒风,走回军帐。 一路上,他都在思量,一会儿见了小芙蕖该如何安慰她。 正想着,他一手掀开帐子—— 帐子内少女正把玩着箭弩,没想到有人会在此时走进来,几乎是同时,将其缓缓举起—— 沈蹊步子一顿。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护住了那处。 第73章 073 兰芙蕖呆呆地看着身前之人,眨巴了一下眼睛。 然,不等她多反应,对方的身形晃了晃,扶着身侧的帐,好似下一顺就要倒下。 兰芙蕖忙放下手里的弩,前去扶他。 “蹊……蹊哥哥!” 他受了整整两日的火刑。 男人的乌发只用一根带低低束着,大氅之下,是极单薄的素衣。帐外风声不止,兰芙蕖将他带入帐,扶到床边坐下。 “我给你擦药。” “欸——” 不等沈蹊拒绝。 兰芙蕖“唰”地一声,扯下对方的外袍。 沈蹊有些无奈,将她的手按住:“不必,我自己来。” 男人手指修长,泛着些凉意,像是一块冷玉。 兰芙蕖知道,沈蹊是害怕自己的伤会吓到她。 少女轻轻推了推他的手,道:“无妨。蹊哥哥,我给你涂。” 后背有些伤他也难自己涂抹上药。 沈蹊终于没拦她。 兰芙蕖并膝坐在床边,手指解开他的衣带,揭开他的衣裳。 少女葱白的手指置在对方腰间。 她能感觉出来,沈蹊的呼吸明显重了一重。 有绯意漫上面颊,叫兰芙蕖轻轻咬了下唇瓣,绵软的布料坠下来,她挖了一块药膏。 面前,男人后背有被灼烧的痕迹,洇红一片。 看得兰芙蕖既心疼,又心悸。 “蹊哥哥,我给你上药了。我不怎么知轻重,若是你疼了,就跟我说一声。” “嗯。” 男人声音里有沉沉的鼻息,于沉寂的夜色间氤氲开来。兰芙蕖手指探上他后背,对方肌肤很烫,触及生痕。 药膏冰冰凉凉。 兰芙蕖垂下眼睫,手指微抖,耐心地轻抚着他后背的伤疤。 不止是烫伤。 不止是这几天那新鲜的烫痕,沈蹊背上,还有许多旧伤疤。有的还刚刚结痂,有的已在岁月的冲洗下褪了些颜色。却无一例外地让她心口微钝,一颗心就这般柔软地塌陷下来。 她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其上一道长痕。 “这是鞭伤吗?” 伤疤颜色很重,应是新伤口。 当她的手指触碰上去的一瞬,男人的腰身微僵,须臾,沈蹊低低一声:“嗯,是鞭伤。” 在北疆,一向都是沈蹊用鞭子伤别人。 若是想问他什么时候被旁人用鞭子伤过——定是在昭刑间地牢了。 他的声音很淡,语气也很轻松。 仿若这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泪水蓄满了少女的眼眶。 看着他后背的伤。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兰芙蕖垂下眼,光影在她睫羽上轻颤,于她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翳。 有暖风袭来,炉间生香。 她忍不住低下脸,看着那伤痕,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肉眼可见地,他后背上的肉紧了一紧。 男人后背灼烫,兰芙蕖的唇瓣亦是温热。她的嘴唇轻蹭着那道伤疤,细密缠绵的气息喷洒上面。 沈蹊不备:“兰……小芙蕖。” 他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哑了下去。 兰芙蕖就这般,亲吻着他的伤痕。双唇如一剂温柔的良药,抚慰着他的伤痛,让他下意识闭上眼。 一朵花在后脖处盛开。 男人的衣衫叠在腰腹间,露出他结实富有力道的上半身。空气中游走着暧昧而又躁动的气息,片刻,他低低一声: “痒。” “哪里痒?” 兰芙蕖还以为,他的“痒”,是伤口的“疼痒”。 于是红着脸,坐直起身子,伸出手探往他的腰腹。 少女的手指细软。 被她触碰过的地方,更是酥酥.麻麻的。 像是一场春雨簌簌而落。 沈蹊喉间一涩,终于道:“别摸了,再摸……我就真忍不住了。” 忍不住什么? 不等她的手撤开他的腰腹。 对方转身倾压下来。 她一惊,毫无防备地、身形已被人牢牢禁锢住,顷刻之间便动弹不得。男人眸光亦落下来,幽深寂静的夜色里,他美艳精细的凤眸中汹涌着如潮水般的爱意。 “你……你的身子。” 他刚受了刑,还是连着受两道火刑!兰芙蕖记着,安翎姐姐曾同她说过,昭刑间的刑罚极为残酷,特别是火刑,单单是受一道便足以让人生不如死,更何况是两道火刑连着受? 她知道沈蹊身体好。 但他毕竟也是肉体凡胎,如今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 似乎瞧出了她的心事。 沈惊游咬住她的耳朵,“干得动你。” 衣料簌簌然而落,她满脸惊恐地被男人捉了去,床边的药瓶“叮铃桄榔”落了一地。 一场春雨落尽。 兰芙蕖小腿微微颤抖着,推了身前之人一把。 “沈惊游,你不要命了吗?” 她的呼吸急促,气息不平。 方才她来不及拒绝,就被男人按在床板之上。她甚至来不及说一个“不”字,话语刚到嘴边,又情不自禁地软了下去。 男人下巴上的汗滴在她锁骨上。 沈蹊头发微湿,少女脖颈上亦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蜿蜒成一片水渍。 听了她的话,沈蹊垂下眼睫,也问了句:“你呢,你还要么?” “我要!” 她当然要命。 沈蹊点头:“好。” 紧接着,她的腰身又被人一提。 兰芙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不是这个还要! 她的浑身都要被汗水浸透了。 头发也湿得不成样子。 渐渐的,这一双软眸再度弥散上一层迷离的光泽,她檀口微张,吐露着声息。如若不刻意去想,兰芙蕖早就忘了身上之人刚刚受完刑罚。 二人抱得极紧。 直至天明。 第二天,郭琮懿果真没提及昨夜的事,兰芙蕖也不敢走出军帐,生怕遇见对方、再想起些不好的事。 她也不知道,那狗官到底有没有像安翎姐姐说的那样“断子绝孙”。 皇命在上,期限已至。即便是带着病体,郭琮懿也不得不艰难地入京复命。 兰子初就这般被押送上刑车。 他的手上、脚上,戴了重重的镣铐。深冬腊月,他就这般立于寒风之中,衣料极为单薄。 兰芙蕖前脚刚送别了兄长。 后脚又回到帐中,安慰已哭成泪人的二姐。 时至如今,二姐依旧不肯相信,兄长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可证据如山,沈惊游也不会故意冤枉他。 但令兰芙蕖存疑的一点是,自己自幼与兄长一齐长大,青衣巷里,兄长是人人交口称赞的、风光霁月的兰公子。无论是才学,或是秉性,兄长都是极好的。不过短短四年时间,他又为何通了敌、判了国? 直觉告诉她。 其中另有蹊跷。 可究竟是什么蹊跷,其中又有哪些玄机?兄长不肯说,沈蹊无论施以何等的重刑,也审问不出来。 这可能是沈蹊这四年来,遇到的第一个,令他感到棘手的犯人。 车队是下午走的。 她安慰完二姐,从帐里走出来时,夜色深深。 沈蹊昨夜十分有劲,异常凶狠,今日再见时,面上依稀有了些恹恹之色。他裹着玄黑色的氅衣,迎风轻咳了几声。就在兰芙蕖准备说活该时,对方又望过来。 接连两天受刑,昨天又做了一通宵。 他这身体,不倒才奇怪。 沈惊游走来时,带了一尾温和的风。 对方知道她难受,伸出手,将她轻轻抱住。 兄长被郭琮懿带走了。 北疆之外,生死难卜。 见她满脸忧色,沈蹊微垂下眼睫,声音平缓:“京都那边我打点好了,他在刑狱,不会受太多的苦。” 兰芙蕖点点头,靠入他怀里。 沈蹊的怀抱很香,很暖,和宽实。 她贪婪地吮吸着对方身上的味道,心底隐隐有安心之感。 对方任由她抱了一会儿,又牵着她入帐。 “陪你用完晚膳后,今夜我要早些休息。” 他按揉了一下太阳穴,又温声问道,“小芙蕖,你是睡这里,还是回去睡?” “我回去睡罢。在这儿我怕打扰到你。” 他笑了笑,“好。” 谁知。 二人前脚刚用完了膳。 后脚,应槐着急忙慌地入帐。 “主子,大事不好了!” 沈蹊放下筷子,目光凛了一凛。 “发生了何事?” 应槐:“您派去的探子将才回报,郭琮懿的车队刚出了北疆,六矾山下突然冒出来一大群人马,将马车劫了去。那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别的没劫,光劫走了、劫走了——” 兰芙蕖忍不住从座上站起身,着急问道:“劫走了什么?” “劫走了兰旭的刑车!!” 听见此话,兰芙蕖脑子里“轰隆”一声。 如有雷劈。 沈蹊亦是蹙紧了眉头,追问道:“只劫走了兰旭?” “还有些金银钱财。不过属下以为,对方劫走钱财,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沈蹊从桌上抄起长剑。 兰芙蕖赶忙追上前,“蹊哥哥,你要做何?” “去六矾山,追人。” 沿着北疆到六矾山的路,前去追回逃犯。 “可是你——” 沈蹊转过身,安慰她:“你放心,我回追回你兄长,我也不会出事。小芙蕖,你就在这里等我。” 他穿上银盔,涌入茫茫夜色中。 …… 这一夜,兰芙蕖担惊受怕到了极点。 一方面是担心兄长,不知兄长被何人所劫。 另一方面,她担心沈蹊。 他依旧好几夜未合眼。 她坐在床边,心里头算着时辰。 突然听见帐外响起一道脚步声。 “沈——” 她赶忙掀帘出帐,令她意外的是,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沈蹊,而是一个军卒打扮的人。 他穿着军装,身形有些矮小,上下打量了兰芙蕖一眼,道:“你就是兰姑娘罢。” 夜色深深。 只一眼,她看见深沉夜色里,对方那双瞳色显然要暗于常人的瞳眸。 她警惕地望向对方。 如若她没有记错。 沈蹊曾告诉她,这种瞳色较常人而言深一些的……是义邙人。 第74章 074 兰芙蕖不知道对方是怎样潜伏进北疆的。 夜色深深,将那人的瞳眸衬得愈发暗沉。 兰芙蕖的右眼皮跳了一跳,下意识去摸藏在帐子后头的弩。 不等她碰到那冰凉的弩身—— 对方立马出声:“兰姑娘莫要惊惶,在下前来,是带姑娘去见一位故人。” 细细听,他的中原话还是有些蹩脚。 故人? 什么故人。 不等对方回答。 有人踩着水洼,翩然而至。 他穿着一身玄黑色的斗篷,篷帽宽松地垂搭下,尽数遮挡住他的面容。远远望去,只见其步履平稳,身形颀长。月色倾洒而下,散落在他周遭。 冷风拂动他的袖摆,玄袍微展,像一张精细的、密不透风的大网。 兰芙蕖的呼吸一下顿住。 紧接着,先前那名士卒利落地转身,用义邙话与对方交谈。来者轻轻“嗯”了声,立马望向她。 望向呆愣在军帐前,已将箭.弩攥紧了的少女。 她面容清丽,小脸素白。 被冷风侵蚀着,少女鸦睫打着颤。 男人的步子顿了一瞬,紧接着,摘下篷帽。 “小妹。” 月色之下,兰旭完完整整地露出这一张脸。 在昭刑间受了这么多道刑罚,他的面色仍发白。冷风一吹,斗篷之下男人轻咳了两声。他嗓音微哑,眉睫低垂着,一双眸安静地瞧向她。 兰芙蕖这才发觉—— 他的瞳眸乌黑,这色泽,介乎与中原人与义邙人之间。 兰旭的瞳色,较中原人的瞳色重些。 但也不比义邙人眼眸幽深。 即便先前兰芙蕖就发现了兄长的瞳色。 但她也并未往其他方面去想。 每个人的瞳眸有深有浅,况且兰旭的瞳色也没有那么明显。 他从小在兰家长大,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父亲在大街上随手捡的乞儿。 那时候的兰旭,确实也是个乞儿。 那一个个谜团终于有了结果——兄长为何通敌,为何投靠了义邙人,为何…… 一颗心一寸寸发冷。 到最后,少女眉眼里似乎闪烁着寒光。 见状,兰旭眸色微动,他似乎想解释什么,终也是无力地张了张嘴唇,发不出声音。 兰芙蕖站在原地,望向他。 攥着箭.弩的手紧了紧。 兰旭俨然也看到那箭.弩,片刻,黯声:“小妹,我知道你有许多困惑,日后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好吗?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二妹,你跟我走,我带你们去义邙。” “去义邙干什么?” 少女倔强地看着他,“当逃兵么?” 对方顿了顿。 “不是逃兵。” 兰旭轻声:“这些战乱,本应该与你无关,我不想让你也牵扯进来。我带你去义邙,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可我是大魏人,不是义邙人。我有我的家乡,有我的根。” 兰芙蕖道。 “况且,沈蹊说过他会保护我,我跟他在一起,就不会不安全。” 见其这般,兰旭轻轻蹙了下眉毛。无乌黑的瞳眸中是一片黯淡的翳影。他的瞳色稍深,这使得男人的目光愈发幽暗,愈发晦涩不明。 “若我说,”他一沉吟,“他此刻,不一定安全呢?” “什么意思?” 她后背一凉。 “义邙的人已经去围堵他了,我想他如今的状态很不好。纵是沈惊游有百般能耐,也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兰芙蕖的右眼皮突然跳得飞快。 诚然。 兰旭说的是实话。 她的眸光骤然变得锐利了些,兰旭站在月影之下,怔忡地看着身前之人——小姑娘明明是微红着眼眶,眼神中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锋芒。 她将箭.弩攥得更紧了些。 兰旭直觉,她在恨自己。 心口处忽然撞上一道钝意,不过须臾,身后又小跑过来一行人。 “还不走?” 那人睨了兰旭一眼,流利地与他交谈。 “你大费周章地闯进来,就是为了带走一个女人?” “磨磨唧唧像什么,来人,给我把她绑了——” “怎么,不让绑她,心疼了?” “你看上她了?” 对方叽里呱啦,像个炮仗。 兰旭没应答几句,微垂眼帘,似乎在思索什么。 “好了,放心。我们主上既然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这个女人,还有你在魏都的那个老头父亲,主上都会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别磨叽,主上还等着呢!” 兰芙蕖听不懂那义邙人的话。 只听见兰旭淡淡应了声:“好。” 对方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 紧接着,他绕过兰旭,饶有兴趣地走到兰芙蕖面前。 弯下身,眯着眼打量着她。 “哟,长得还挺俊。” 对方仍是一口义邙话,兰芙蕖听不懂,只是从他的神色间猜测,他应当说了什么不好的词。 不然,一侧的兰子初怎么突然将眉头皱起来。 那义邙人啧啧了声:“难怪,让我们兰大公子动心。” “不是动心。” 兰旭纠正:“是妹妹。” “是妹妹你脸红什么。” 义邙人嗤笑了声,扬了扬手,“带兰大公子的妹妹走!” …… 兰芙蕖就这般被他们“押”上了路。 她知晓,如今自己势单力薄,不能冲动行事。 北灶以北的树林外停了架马车,马车简陋,拉车的马匹却有些高大。她看出来,这是义邙那边的马车。 “兰姑娘,请吧。” 她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马车里,听见马车轱辘滚动声。 寂寥的夜色,无边的黑暗,狭小的、逼仄的马车,未知的道路。 还有马车前,高昂坐于一匹马上的,她从未看清过的“兄长”。 兄长是义邙人。 父亲在江南,捡了个义邙小孩。 她回想起来,兄长刚来兰家时,身上脏兮兮的,瘦得像个猴子。没有人察觉出来他并不是中原人,他虽少言寡语,但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再加上他不深不浅的瞳眸。 所以…… 他应当是中原人与义邙人生的孩子。 方才兰旭又说,蹊哥哥怎么了? 她闭上眼,竭力平复着心情,呼吸却不可遏制地发急,发促。 一颗心跳得很快。 马车之外,那义邙人仍喋喋不休。 “喜欢她啊,中原女人,也可以,长得是不错……什么?不喜欢,兰大公子,你就别骗我了。若是你真的喜欢她,到了我们义邙,让主上赐个婚,也不算什么难事。” “就是中原女人,娇气,没有我们义邙女人得劲儿。怎么啦,兰大公子生气啦?行行行,我不聊她了。我们就来聊聊,抓了沈惊游,一会儿怎么去主上面前邀功。” 马车行了许久。 兰芙蕖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 就在一行人越过一个山岗时,车帘子被人从外掀起。映入眼帘的是兰子初那张儒雅温和的面容,他声音很轻,问她: “你还好吗?” 她如何能好? 兰芙蕖咬了咬下唇,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 兰旭又捏了捏车帘,低低道:“快要到了,你别怕,有我护着你。。” 不过少时。 马车终于停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不知日头何时能亮起来,兰芙蕖走下马车,被人引着,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义邙这里,也建造着一顶顶帐篷。 这里的风沙要比北疆大得多,帐篷亦高大上许多。高大的人和马,一望无垠的土地,时不时有羊群穿梭…… “你现在这里休息,好吗?” 兰旭带着她于一间帐篷里坐下,“我先去处理些事,一会儿会有人上饭菜。你莫怕,若是需要什么,直接拿着这个令牌来找我。” 紧接着,他跟着那名义邙人走出帐。 先前伪装成北疆士卒的义邙人走过来,不知在对方耳边说了些什么,帐外响起一声震愕: “什么?她是沈惊游的女人?!” 兰旭:“……” “你他娘的大费周章,就为了救沈惊游的娘们儿?!!” 对方激动地跳脚。 “兰旭,你行,你真行!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们主上的!你给我们主上想要的东西,待主上攻占魏都、成就霸业,到时候我们自会给你你所想要的东西。如今仅仅只抓住了一个沈惊游,兰子初,你千万莫要以为自己姓兰,就被旁人牵着鼻子走了。” 男人眉目淡淡,似是而非地“嗯”了声。 不等对方再开口。 一名身形强壮的中年男人,被一群人高马大的义邙人簇拥而来。 一见到那男人。 左右立马恭敬地行跪拜礼。 跪拜礼,是义邙人面见他们的主上、他们的王时,必须要行的礼数,以此表示对主上的尊敬。不过顷刻之间,在场的人通通跪拜了一地,唯有一人除外。 他身形笔直,从容拱手,行的是大魏的拱手礼。 夜色透过寒枝,薄薄的一道光洒落在兰旭安静的面容上。 见其这般,有人不悦地蹙了蹙眉头,刚准备出声呵斥什么,却见他们的主上淡淡一抬手。 “不必行礼了。” 义邙王望向兰旭。 后者淡淡颔首,声音平稳地没有多余的感情:“舅舅。” 义邙王“嗯”了声。 “沈惊游呢?” “在刑室。” “帐子里面是谁?” 他都看到了。 他的侄儿,带回来了一个中原女人。 兰旭这回只垂眼,不答。 “不能说?” 对方依旧不答。 “喜欢的姑娘吗?” 义邙王笑了笑,“有喜欢的姑娘,是件好事,不若领着本王去见一见,本王也好放心,将自己的侄儿交到那姑娘手里。” 正说着,他欲往帐内走。 兰旭侧身拦住:“舅舅,她身子不适,如今已歇下了。” “也好,那本王今日便不打扰她了。” 男人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改天令我见见,若是合适,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恰好过几日是我新纳侧妃的日子,双喜临门,不若一同将婚事办了罢……” 紧接着,他迈步走向刑室。 “我去会会那个乳臭未干的中原小儿。” 第75章 075 义邙的牢狱里。 灯火幽暗,空气中弥散着铁锈与血腥气息。 义邙的图腾是马。 每间牢室的铁锁,都被做成马匹的形状。地牢更宛若一间庞大的马厩,铁链、缰绳、马鞍样式的刑具……应有尽有。 义邙王往最地牢深处走。 还未走到最里间那扇门前,便听见一声怒斥: “什么?人跑了!你们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他沈惊游一个吗?一群废物!” 义邙王步履一顿。 有人颤颤巍巍地跑过来,跪在他脚边。 “主上,属下无能,沈惊游他……他打晕了这边的狱卒,换上衣服……跑了。” 兰旭逆着光,走进来。 他也听到那人的话,眸色微动,须臾,平淡道: “你们几个,下去领罚。” 义邙王紧紧握着手杖,未侧过脸看他。 中年男人手背上尽是突起的青筋,兰旭知道,对方这是起了杀心。 “舅舅,沈惊游生性狡猾,且精通义邙话,周围狱卒掉以轻心,让他逃了去。但想必他还未逃多远,我们进行地毯式搜寻,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逃。” 拓拔颉也走进来,听到了这一席话。 此人乃义邙王的亲信,也是先前在马车外,与兰旭打趣的义邙将军。 他一向看兰旭不顺眼。 作为义邙王的心腹,拓拔颉能隐隐察觉出来,兰旭并不及自己对主上的半分忠心。对方看上去人畜无害,实则两面三刀,心里头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他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主上,也并非为了义邙。 而是为了他兰旭自己。 “主上,此去北疆必须要经过赤鼎山,属下这就派人严格把守赤鼎山,将沈惊游捉拿归案!” 闻言,义邙王看了拓拔颉一眼,忍住心头怒火,沉声道: “去。” 几人走出马厩般的牢房。 “再多派些人我周围搜寻沈蹊的下落,但切记,本王喜事在即,莫要惊扰了旁人,也莫要乱了军心。” “属下明白。” 夜色更替,将至鸡鸣之时。 冬日的天亮得很迟,一行人折腾了一整夜,面上也有了倦意。但他们还不能懈怠,拓拔颉一边派人在义邙地界内搜寻沈惊游,又一边派人围住赤鼎山。 做完这一切,第一缕曙光自东方亮起。 兰旭抬眸,望了眼天际。他的眸色幽深,看着天边的光彩,男人脑海中浮现些尘封许久的回忆。 青衣巷里,兰家府邸内。 他换上新衣,被下人引着拜见那名将他捡回来的男子。 对方捧着热茶,满面慈祥,眼中凝结着和煦的善意,让人下意识地想亲近。 对方问他的姓名。 他的母亲是义邙人,父亲是中原人。 母亲怀他时,被那狠心的男人抛弃,故此,他只跟着母姓,姓亦是义邙的大姓。 少年眼神闪烁,犹豫不决。 听闻,那男人抛弃母亲后,母亲便疯了,经常一个人抱着他站在悬崖边,有了轻生之意。而后母亲带他逃出了义邙,一路入京、跌跌撞撞地往魏都走。路上遇见了许多人,许多事,她一介弱女子,出逃时也没带多少银钱。还未到魏都,便死在了江南。 从此,他成了“孤儿”,也成了乞儿。 好在,母亲会说中原话,也教会他说中原话,兰旭乞讨的日子才没有这么苦。 这一路上,他也见到了中原人,对义邙人怀有多大的偏见与恨意。 见他犹豫不决,男人以为他没有名字,便抚了抚胡须,片刻,温声道: “以后便叫你兰旭,如何?” 兰旭,阿旭。 旭,日旦出貌,乃灼日初升。 他在兰家有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兰先生待他越好,他就越感激,越感激,就越愧疚。终于,在一个雨夜,他跑到兰青之屋里,吐露出真相。谁知对方只是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一切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明白。 知道他是义邙的小孩。 少年呆呆地站在桌案前,热泪盈眶。 从那一刻开始,他便暗下决心,要用此生,报答兰先生的恩情。他发奋读书,待日后入朝为官、报效父亲。从此世上少了名乞儿,少了名义邙少年,多的是他兰旭,是他身为中原人、身为兰家人的兰旭兰子初。 他曾当着兰青之立下血誓。 会用自己一生,报答兰先生,保护二位妹妹。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第一缕晨光落下,男人思绪纷飞,直到拓拔颉吹了声口哨,他这才回过神。 “想什么呢?” 对方挑了挑眉。 兰旭不语。 “兰公子,我有一计,或许能捉回沈惊游。” “什么?” 拓拔颉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 兰子初立马沉下目光: “不要打她的主意。”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十分冰冷,引得拓拔颉一愣神。对方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面色顿了一顿。 兰旭冷冷地扫了一眼他,抿着唇线,拂袖离去。 拓拔颉站在原地,回过神,朝他离开的方向“呸”了声。 …… 兰芙蕖一醒来,就听闻义邙王下令活捉沈蹊的消息。 她昨夜一宿未眠,几乎是在床上坐了一整晚。她尝试过如何逃出去,可这里的士卒将她的军帐围得水泄不通,她根本没找到机会。 清晨,帐外响起脚步声,有人站在帐外用蹩脚的中原话问了声好,而后端着早膳走进来。 少女头发披散着,坐在床边,眼下一片乌黑。 那人摆好饭菜,多看了她两眼,心底生起一阵惊艳之意。 在义邙,已经传遍了,兰公子带了名中原女人回义邙。 而这名中原女子,似乎还是沈惊游的女人…… 昨晚夜色昏黑,没有看清这女子的面容,只觉得她肤色极白,身段亦是玲珑有致。如今大白天的,晨光落入军帐,攀上她精致清丽的眉眼,那义邙人心中感叹着天仙下凡,怔怔地愣在原地。 难怪,沈惊游与兰公子争着抢她。 这位中原女人,生得何止一个“美”字。 她微蹙着眉心,看着那份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晨光施施然而落,她披散着乌黑秀丽的长发,美艳,乖巧,纤弱。 楚楚可怜。 好像冷风一吹,这份令人心软的美人便会随风飘去,弥散在烟云之中。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兰芙蕖下意识望了过来。 那名小卒立马收回眼神,咽了咽口水。 用蹩脚的中原话,结结巴巴地同她道:“这、这些都是兰公子让属下送过来的,都是中原人的口味,姑娘尝尝,看吃不吃得惯。” 兰芙蕖坐在原地,未动筷,也未应声。 只是眉心仍蹙着,让人看了愈发怜惜。 见其这般,他顿了下,心软道:“兰姑娘,你莫要害怕,兰公子特意同属下们吩咐过,要照顾好你的安全、任何人不得伤害你。虽说……这里不是你的家乡,但你完全可以把我们当作你的亲人。若是你有什么吩咐,也大可对我说。我……我的中原话说的不是很好,中原菜也做的不是很地道,希望您不要嫌弃。” 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也不知兰姑娘能不能听懂。 事实上。 兰芙蕖完全没有听他在讲什么。 她一心都在沈蹊身上。 “兰姑娘,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终于,她开口。 “外面是在做什么?” “喔,外面啊。过几日便是我们主上纳后的日子,如今大家都在忙着主上的喜事。姑娘若是觉得吵闹,我同他们说几声。” “我不是说这个,”兰芙蕖顿了顿,“外面……是在抓什么人?” 那小厮立马噤声。 见其反应,她心中已有答案。 少女神色恹恹,从桌案前站起,又坐回床上。 她头发未束,昳丽的乌黑之色披散下来,垂在胸前。 “把这些撤了吧,我不想吃。还有,谢谢你的好心。”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和。 也很脆弱。 士卒心有不忍。 “兰姑娘,外面是在捉沈惊游。您……不要太难过。兰公子说了,要小的看着您将饭菜吃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姑娘别把身子给饿坏了。” 这饭菜是他做的。 昨天,他研究了一整晚的中原菜。 终于做了几道稍微能拿得出手的菜品来。 少女垂下眉睫,眼下有一片淡淡的翳影。 “我不想吃。” 对方皱眉。 她这是……准备绝食吗? “兰姑娘,您这般,兰公子会心疼的。” 她抱着胳膊,侧过脸,不再理他。 罢了。 “小的叫月帜,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或是有什么想吃的家乡菜,可以同小的说。这些菜……我先摆在这里,待中午我再来。” 言罢,他叹了声气退下,又去研究新的菜品了。 到了中午,他一脸殷勤地送来几道新菜品。 兰姑娘未动筷。 到了傍晚,他又送来几道新菜品。 兰姑娘仍未动筷。 到了深夜—— 有人在帐外唤了唤:“兰姑娘——” “你别来了,我不想吃。” 她声音冷淡,谁知,对方竟道:“属下不是来送饭菜的。” 那人掀帘入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大红色的喜服。 殷红的衣裳,红得像血,分外刺人眼。 兰芙蕖看见对方手里捧着的东西,一愣。 “这是什么?” 来者不是月帜。 是另一名,同样也会说中原话的义邙人。 他身形高大,将衣裳呈上来,对着她笑得十分奉承。 “兰姑娘,这是主上让属下送过来的。此乃中原款式的嫁衣,主上想着,中原人讲究个‘双喜临门’,您与兰公子又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不若在后天与兰公子一道,将婚事办了,也算是了却我们主上的一番心事。” “听说在你们中原,有三聘六礼,这边置办得匆忙,过些时候再将兰公子的婚书送过来……” 第76章 076 义邙人娶妻成亲,并不似中原那般繁琐。 中原人讲究的“三书六礼”,到了义邙,也就剩下简单的纳征、请期、亲迎。至于所谓的婚书,义邙这边更没有人会去特意准备。义邙的新郎官会列一份类似于礼书的礼单,除去房契、地契、奴契,剩下便是牛羊马匹之类的聘礼。 兰芙蕖坐在帐子内,木然地看着那些义邙人进进出出地置备东西。这一门亲事定得匆忙,周围人亦是忙得像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周遭锣鼓喧天,为寂寥清冷的冬日,增添了一份欢快的喜气。 “兰姑娘,这是礼单,您过目。” 她坐在桌案前,冷冷地瞧了那单子一眼。 月帜见状,递给对方一个眼色,上前接过礼单,用蹩脚的中原话念了起来。 兰旭的舅舅,是义邙的君主,这场喜宴自然置备得声势浩大。礼单上的东西也不少,考虑到她也用不着活牛活羊,兰旭还贴心地将这些牲.畜等价换作了金银珠宝。 月帜念完。 将礼单压平,放在桌上。 这几日义邙的天气甚好,阳光暖融融的,穿过帘帐,落在人身上。光影落在少女面上时,她清丽的面庞上是有气无力的生气。这是她绝食的第三天,明日,便是她与兰旭的婚期。 这些天,她水米不进。 以自己单薄的方式,无声抗议着。 她这般倒是急坏了月帜。这小后生在帐外来来回回踱步,锲而不舍地研发新的菜品,只为讨得她的欢心。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煞费苦心,兰姑娘始终未动一下筷子。 这几天,兰旭也没来看她。 兰芙蕖知道,他这是在躲着自己。 兰旭不敢见她。 她很清楚,自己与兰旭的婚事不知虚实,但义邙王以此逼迫沈蹊现身,才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在以自己为诱饵,引诱沈蹊上钩,在这险象迭生的敌营之内,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 但她还对兄长抱有一丝念想。 众人散后,帐内只余月帜清点账目。他频频侧过头,朝案前撑着脸小憩的少女望去。短短几日,她消瘦了许多,整个人也变得郁郁寡欢,好像一朵将要凋零的芙蕖花。 “兰姑娘,其实,嫁给兰公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月帜道。 “我们公子一表人才,还是主上的亲外甥。不仅如此,他对您也很细致周到。如今不来见您……许是要事在身,着实走不开。兰姑娘,我们义邙这边还有个规矩,新婚夫妻在大婚的前三日,双方是不能见面的。” “所以,兰公子他不是故意不来见您。您……多少也吃吃饭,就算是不吃饭,不能连水都不喝了,这样您的身子会扛不住的。” 兰芙蕖压下眼睫。 片刻,终于开口,声音有些虚弱:“外头如何了?” “喔。外头啊,还在准备明日的婚事呢。双喜临门,甭提多热闹了,姑娘要出去看看吗?” 兰芙蕖摇摇头。 她问的不是这个。 “人……捉到了么?” 月帜一愣。 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 “还没有捉到沈惊游。” 赤鼎山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 拓拔将军派去的人马,没有搜寻到沈蹊。很有可能的是,沈蹊并未出义邙,还藏在军营里。 这些天,拓拔颉大肆宣扬兰旭与兰芙蕖的婚事。 听闻,她稍稍放下心,下一瞬又有些心慌。一道冷风吹刮入帐,她抚着心口,咳得很凶。 嗓子又干又疼,她索性也不再言语。兰芙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日,心中只记挂着,沈蹊,快逃,千万不要回头。 …… 大婚这日,是一个雨天。 艳阳高照了多日,喜事将至,天际竟开始飘起絮絮的雨。起初这雨势并不大,不过半个时辰,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帐外是哗啦啦的雨水声响。 兰芙蕖呆滞地坐在帐内,任由妆娘摆布。 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 义邙女子喜欢将细眉描得粗粗的,装扮上也略显英气些。然而她身形娇柔,紧赶出来的嫁衣也不是很合身。便有妆娘半蹲下来,拿着针线再在她身上改装,待一切收拾妥当,已至黄昏。 义邙的婚仪与中原大不同。 新娘不是由花轿抬入婚房,而是新郎官在大婚当日纵马、来到新娘子的闺房。 一夜春宵过后,第二日再将新娘抱上马车,行至马面坛前,拜天地、祭祖宗。 穿上大红色的嫁衣,戴上华丽的凤冠,兰芙蕖像个木偶似的静坐在床前。 周围妆娘见其模样,满意得不得了,说了几句恭维话,终于退出军帐。 帐子上,贴满了大红色的喜字。 婚床之前,是一对红烛,无声泣泪。 兰旭是跟着那一袭雨声一同入帐的。 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乌黑的发被高高束起。他眉心处贴着义邙独有的云钿,只是这腰际并未佩玉,而是别着一把锋利的长剑。 许是这一身红色,衬得他精气神儿好上许多,看上去也没有从前那般病恹恹。 婚房里,恹恹没有生机的是她。 众人调笑着,簇拥着兰旭入帐。有下人上前,给二人递上一盏喜酒。 “请二位新人共饮交杯酒。” 兰旭目光落在她身上。 兰芙蕖抬眼的一瞬,看见对方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过顷刻之间,那杯喜酒已呈少女眼下。她淡淡垂下眼睫,瞧着微晃的酒面,轻轻唤了句: “兄长。” 她的声音很轻。 兰旭手指微蜷,将杯子放下,吩咐左右: “她身子不好,不能饮酒。将这些都撤了罢。” “可是……”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啊。 兰旭执意:“把酒撤走罢。” 众人没法儿,只好撤下喜酒。 交杯酒之后,便是结发。 兰芙蕖站在原地,漠然地看着司仪捧着鸾剪上前。对方手指在她发间穿梭,须臾,剪下一缕发。 而后又剪下兰旭一缕发。 那司仪手指灵巧,将二人头发分成两份,系在一起,又以红绳打结,分别递给二位新人。 兰芙蕖并未伸手去接。 司仪用中原话轻唤了声:“新娘子?”继而强硬地将她手指掰开。 她的手指很冷。 像一块冷冰冰的玉。 少女一袭嫁衣,娇艳明丽,美得不成样子。见她并不配合,司仪皱起眉头。 “新娘子,吉时已至,你如今已是新郎官的妻。既为夫妻,便要齐心同力,琴瑟和鸣。哪有新娘子在新婚之夜,既不合卺,也不结发。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 司仪苦口婆心劝道。 新娘子仍不为所动。 她收回手,将手指紧紧缩回衣袖里。对方的话语有些锐利,小芙蕖默默受着,一声也不吭。 兰旭道:“把那一份也给我罢,剩下的仪式也不必了,辛苦司仪。” 新郎官都不深究,司仪也不再好多说什么,只好将另一束发也递到兰旭手里,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军帐里。 只剩下兰芙蕖与兰旭二人。 往日里和睦的兄妹,此时二人都一言不发。一时间,帐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兰旭静默了少时,垂下眼看她。 他的目光很温和。 落于她的凤冠、花钿,最后流连于她乌青色的眼睑处。 这几日,她并未好好休息。 也并未好好吃饭。 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兰旭只觉得心疼,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抱抱她,却不知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抱她。 是兄长,是敌人。 还是……夫君? 床前,一对红烛无声流着泪,帐外雨声烦闷,隐隐有雷声轰鸣。 他解释道:“我前几日……不是不见你。我被——” 话说到一半,兰旭忽然叹息:“罢了,不提这个了。这里还有些酥饼,你要不要先……” “不必了。”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兰旭一怔。 “那我给你倒些水喝。” 他满满倒了一杯,递到少女面前,对方抬起一双疲惫的、却也明亮的眼,倔强地看着他。 她的眼底,竟……有了戒备。 兰旭扯了扯唇,苦笑道:“你是怕我下.药么?” “小妹,我还没有这么不堪。” 兰芙蕖只瞧着那水面,须臾,终于哑着嗓子出声: “兄长,过去我敬你,爱你,仰慕你。敬的是兄妹之敬,爱的是兄妹之爱,仰慕亦是如仰高山、慕景行。我向往的是同气连枝,仰慕的是君子如珩。我心昭昭,从未生片刻不齿。” “我……知道。” “你把我带到这里,与我成婚,引诱沈蹊现身。兄长,我没法儿不怨你。” 她抬眼,仰望着他。 “我没法,不去恨你。” 对方的面容,“唰”地一白。 “你是应当恨我。” 风雨之下,他的嗓音亦被淋得微湿。男人垂下眼睫,大红色的袖摆被冷风吹得扬了扬。他想要去看身前的少女,却又不敢再直视她。龃龉半晌,黯声道: “就当当年兰先生,捡了个白眼狼罢。” 是他无能。 是他恩将仇报。 这四年漂浮,他又何尝有一刻不恨自己。 风雨吹得烛火摇摆,兰子初眼底眸光亦是晃荡。这一刻,迎上小妹单纯的、倔强的目光,他忽然觉得自己一颗卑劣的心被撕扯得鲜血淋漓。他是无能之辈,更是龌龊的小人。他并非小妹口中的君子,并非那高山仰止的圣人。 他不圣洁。 他有欲念。 起初,他只是想单纯地保护小妹,将她带到义邙,也是不希望她卷入这场纷争之中。谁知,义邙王竟为他们二人置办婚宴,还将他自己关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不变的是周而复始的痛苦。 而如今,身前小妹一袭嫁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与复杂。 她说,兄长,我先前敬你,爱你,仰慕你。 现在我没法不去恨你。 烛光里,兰旭的身形晃了一晃。 轰隆一道雷声,紧接着便是呼啸的狂风,竟将帐子里一只红烛吹灭。帐内暗了一暗,帐子上忽然多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沈蹊一身风雨,浑身淋湿,拎着长剑,破窗而来。 第77章 077 寒光落在长剑之上。 剑身闪着锋芒,如执剑之人一般锐利而耀眼。沈蹊披散着乌发,踏着夜色而至。淅淅沥沥的雨水倾盆而下,那道寒气更弥散在他周遭。 他的肩头被雨水淋湿。 衣袖湿哒哒的,水珠顺着剑柄坠下。 见了那人。 兰芙蕖眼底终于浮现些生机。 “蹊哥哥!” 只见少女一身大红色嫁衣,鲜艳得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那衣裳并不是很合她的身,裙角拖在地上,沉沉的凤冠上亦缀满了珠玉。 然,仅是唤了一声,兰芙蕖立马又反应过来—— 沈蹊这是上了钩!! 若不出意外。 不过少时,立马有义邙士卒鱼贯而入,将他当场捉拿归案。 她提心吊胆,还未出声,就听见沉沉一句。 “沈惊游,你不该来。” 开口的是兰旭。 他亦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头发高束着,腰间别着长剑,温和的眸色里难得有了几分锋芒。 帐内只余下一只红烛,烛火昏暗,衬得来者面色更沉了些。沈蹊攥紧剑柄,手背青筋隐隐,应道: “吾妻在此,不忍弃之。” 他咬重了“吾妻”两个字。 兰旭目光晃了晃,片刻,轻嗤: “蠢笨至极。” 心思缜密如沈惊游,又何尝不知晓,这是义邙王诱他现身的计策。可即便如此,男人目光仍是坚定而决绝。他没有胆怯,没有畏惧,更没有退缩。 兰芙蕖怔怔地看着,对方朝自己伸来一只湿淋淋的手。 那双手骨肉匀称,骨节分明。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莹白色的扳指,月色倾落,他的指尖泛着清冷的光泽。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 她牵稳了沈蹊的手。 男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把她牵着、护在身后,继而睨向满室鲜红的喜帐,和喜帐之内一身大红色喜服的兰旭。 沈蹊的身上湿透了,手心亦是冰凉一片。 但如今被他牵着,兰芙蕖竟觉得无比安心。 即使下一瞬,将是万劫不复。 兰旭微微蹙眉:“小妹。” 沈蹊也哂笑了声: “你还知道她是你妹妹啊,大舅哥。” 他虽歪着头笑着,可那笑意没有半分氤氲至眼底。沈蹊面色冰冷,眼神更是冷冰冰一片,知晓此地不能久留,他一手牵着小芙蕖,一手以剑指着兰旭,命令: “让开。” 兰旭未移半步。 沈蹊冷声:“本将的青鸣无眼,保不准儿会伤了细皮嫩肉的兰大公子。” 兰旭未看那剑,平声道:“沈惊游,只要你一走出这军帐,便是万箭穿心,命丧当场。” 兄长声音平淡。 听得兰芙蕖心头一悸,忍不住抓紧了身侧之人的手。 万箭穿心。 当即丧命。 兰旭道:“帐外刀剑无情,你大可以这条命去闯一闯。但我是不会让你带她犯险,沈惊游,你若真的喜欢她,就不要做这等傻事。” 帐子内的烛火晃了一晃。 “沈惊游,趁现在还没人发现你,赶紧逃了罢。我会答应你,照顾好小芙蕖。此地不是北疆,是义邙人的军帐,他们可是铁了心地要捉拿你,现在根本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 见他面上神色并未有丝毫松动,兰旭苦口婆心地劝道:“至于小妹……我与她成婚只是权宜之计。我不会伤害她,也不舍得伤害她。如今北疆万分凶险,义邙人已获得北疆的舆图,不如便会率军攻打,将她留在你那里,只会令她深陷困境。不若让我先将她带到稍微安全的地方,我与小妹……也只会是名义上的夫妻。” “做你妈的春秋大梦。” “沈惊游!” 兰旭蹙眉,“难怪父亲说你冥顽不灵,你……真的是固执得无可救药。” “兰子初,”沈蹊牵着她,亦冷笑道,“你还有脸提兰先生?兰青之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般报效兰家的养育之恩?兰子初啊兰子初,本将先前真是小瞧了你。我还以为你只会些吟诗作赋,未曾想你竟献媚到义邙人跟前去了,兰大公子,你的本事真是叫人眼前一亮啊。” 被沈蹊这般说了一通。 兰旭面上有些挂不住,面色更是白了一白。 “随你怎么想,总之她不能走。你要送死,就一个人去死。帐外挑个风水好的地方躺下,莫要牵扯上旁人。” “是谁将她牵扯进来,谁心中有数。” 男人剑气一划。 “给我。” 什么? “手上那玩意儿。” 沈蹊的剑刃又移进了几分。 冷声:“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兰旭手里紧攥着的,是将才二人所结之发。 沈蹊紧紧盯着那绺交缠在一起的发束,眼底露出嫌恶的神色。见对方迟迟不肯交,他直接将刀尖抵至兰旭脖颈。只一下,兰子初的喉结上便见了红。 兰旭一身喜服,站在原地,眼中亦有倔强。 沈蹊歪了头,“不给?” 余光所见,兰子初右手亦动了动,似乎想拔剑。 “想动手?” 男人嗤笑了声。 话音刚落,刀光“唰”地闪过,凌冽的剑影让兰芙蕖一颗心提到了嗓眼,紧接着“咣当”一声,兰旭手上的剑颓然坠地。 他面色苍白,捂着胸口往后退了几步。 “恶心。” 沈蹊手里捏着夺来的那团发,将其置于烛火上燃烧干净。 而后连看都没看靠在桌边的兰旭一眼,拉着兰芙蕖往外走。 “沈蹊!!” 兰旭急得叫了声。 “莫出去,有人!!!” 为时已晚! 帐外尽是乌泱泱的伏兵,手指长矛,朝二人涌来! 刀光剑影,不寒而栗。 雨水滂沱而下,冰凉的水线坠在兰芙蕖面庞上,将她的鸦睫淋得一片模糊。她亦紧张唤了句“蹊哥哥”,只见男人执着长剑,迎上那一道道刀光,将她结结实实地护在身后。 “乒乒乓乓”地,尽是兵戎交接之声。 她高高的凤冠坠落在地,珠玉碎裂在水洼里。眼前这一幕幕,让兰芙蕖恍然回忆起四年前兰府被抄家的那个夜晚。也是这般冷寂的、寒凉的夜,官军粗.暴地踹开兰府府门,一行行官兵如土匪般涌入,手执长剑,指向呆愣在中府门前的父亲。 她逃不出那个长夜。 梦里,记忆里,漫天的雨夜里。 她的平安锁坠在一片血与泥里。 小姑娘慌慌张张,想要去捞。 可眼前走来一群官兵,鞋履践踏,直将那平安锁践踏成粉末。到最后,唯一残存的碎片也不知被人踢到何处去了。兰芙蕖哭着,喊着,哀求着,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爹爹。 求求你们。 求求你…… 浩瀚的回忆里,碎片汹涌而至。 “兰芙蕖,沈惊游。”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芙蕖,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芙蕖,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芙蕖,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 同样的雨夜。 温热的血溅在少女面上,兵器之声乒乓作响。 那道身形紧紧护着她,同她说,小芙蕖,快跑! 小芙蕖,快逃! 快逃,逃出这雨夜的桎梏,向黎明奔去。 终于,一道剑影刺入肉.身,沈蹊的身形晃了晃,她抹了把泪,声音凄厉。 “沈蹊——” 蹊哥哥!! 同样的记忆,同样的声息。 汹涌而至。 她提着裙摆,慌张地喊,不要伤他。我跟你们走,不要杀他。 求求你们。 我嫁给兰旭,我不会再逃,求求你们放过他——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兰子初提着剑,从军帐里走了出来。 他面色仍发白,手里寒光凛冽,见了他,周围士卒终于停下手,沈蹊啐了一口血,直起身子望向那人。 沈惊游脚边,是数不清的尸.体。 大雨滂沱,血流成河。 兰旭步步走到他身前,慢慢地,将剑举起。 “兰子初,”沈蹊笑了笑,“你他.妈是不是也想死?!” 众人见着,新郎官手里紧紧握着剑柄,他眼中似乎有恨意,走至那“不速之客”身前,似乎要捉他。 兰旭往前走。 沈蹊带着兰芙蕖,慢慢往后退。 就在刀剑落下的前一瞬—— 兰旭压低声音道: “那棵树后有马车,带着她快跑!” 沈蹊一愣。 短暂地愣神过后,男人立马反应过来,飞快从地上捡过一把长矛,往兰旭所在的方向一抛,紧接着抓住少女,朝树后飞驰而去。 兰芙蕖提着裙摆,身后是义邙的追兵,还有兄长疾厉地呼喊声:“快、快跑!!” 追兵乌泱泱地赶来。 兰芙蕖快速钻入马车里,沈蹊顺手扯下腰际上的青鞭,“啪”地一声,马儿受惊,发了疯地朝外冲去。 兰旭亦纵马,前来“追”他们。 寒风穿梭在雨夜,马儿惊蹄,身后追兵不止。 再往前。 再往前,就是赤鼎山。 “驾!!” 兰芙蕖在心中焦急呼喊。 沈蹊,快一些,再快一些。 再往前,应槐和安翎会率追兵接应他们。 快些,再快些! 忽然—— 沈蹊震愕地瞪大眼眸。 不为旁的——只因为这条路已走到了尽头,身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男人惊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猛一勒缰绳。 “吁——” 可那马儿被青鞭一伤,已经受惊,竟完全不听使唤。 以一种利剑出鞘的冲力,急速朝断崖奔去。 “沈蹊!!” 兰芙蕖也看到了那断崖。 身后的兰旭,亦看到了那断崖。 兰子初吓得浑身发抖,声音止不住地打颤,急忙喊道: “沈蹊,停下!” 快停下!!! ——马车早已停不下。 就在连人带车将要跌落悬崖的前一瞬,坐在马背上的男人忽然回过头,他的衣袖见寒光一闪,下一刻,兰芙蕖像是预料到了什么,肝胆欲碎地喊了句“不要”。 她的叫声,回荡在空谷。 沈蹊掏出匕首,回过头,深深地凝望了她最后一眼。 袖间匕首,斩断绳索。 冷风掀起车帘,完整地露出他那一张脸。 那张稚嫩的脸,坚定地道,小芙蕖,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那张轻佻的脸,亲昵地呢喃着,再亲哥哥一下,哥哥有的是力气。 那张决绝的脸,在最后一刻义无反顾地砍断绳索,纵身悬崖。 最后一瞬。 他目光复杂,沉重,深情。 所有的爱意,在这一瞬间,不言而喻。 周遭的一切,突然没了声息。 兰芙蕖跌跌撞撞地跑下马车。 雨夜里,她的身形微不足道,火红的衣衫被雨水浸湿。 兰旭也未想到沈蹊会这般,目瞪口呆了片刻,赶忙走马背上跳下来。 兰芙蕖失魂落魄地站在悬崖边。 就在兰旭即将走上前的一瞬,他眼睁睁看着,身前的少女忽然提起裙角,往下纵身一跃—— “小妹!!!” 耳边风声蓄满,她已听不见兄长撕心裂肺的嘶吼声。 兰芙蕖闭上眼,扬起唇。 即使天崩地裂,粉身碎骨。 蹊哥哥, 我也要与你在一起。 第78章 078 整个身形往下坠。 眩晕感,失重感,萧瑟的冷风,如刀片般刮蹭着她的脸颊。 兰芙蕖已感受不到害怕。 少女裙衫殷红,坠入这一片茫茫雨夜里。她衣袖翩飞,乌发与衣衫盘旋交织着,如飞蛾撞入熊熊火舌,孤勇而决绝。 这盛大的花开,宛若一场凄美悲壮的献祭。 断崖岸上,男人瞪圆了双眼,震愕地看着那道身形坠落。 他的指尖残存着一片袖纱,嫁衣上的纱布,宛若殷红的血。 回过神来,兰旭面如死灰,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往悬崖边跌跌撞撞而去。 “兰公子——” 有士卒冲上前,拦住他,“兰公子,不可!” 这底下可是万丈深渊! 悬崖又陡又深,一眼望不到头。 再往下看,只望见一团似云非雾的白气。仅此一眼,足以让人见之胆寒。从来没有人探究悬崖底下是什么,因为它实在太深、太高了,从上面跳下去,便是真的尸骨无存。 别说尸首了。 怕是连骨头都碎成渣。 兰旭目光呆滞,失魂落魄,两眼越过那些士卒,死死盯着断崖峭壁。 不过少时,拓拔颉率着另一行人追赶而来。 看见眼前这番场景,他亦是一怔。 大雨瓢泼而下,往日里清冷而矜贵的兰公子如今竟瘫坐在一片雨与泥里。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方断纱,另一道袖间,是一封还未拆开的婚书。 婚书字字未述情字,笔墨被冰冷的雨水淋湿,最后一句就这般氤氲开来: 白袍点墨,终不可湔。 …… 兰芙蕖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眼皮子更是沉甸甸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恍惚之中。 她听见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妇人与孩童的笑声、私语声。周遭的喧嚣落在耳畔,一切突然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躺在床上,她微微蹙眉。 听见周围有人悄声盘算道:“这不知是这个月第几个失足落下悬崖的,看这衣裳,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族长,还是先问清楚他们的身份么?” “还有跟她一起掉到海里的男人,身上更是穿金戴银的,光那玉佩、玉扳指就值许多银子呢!看来这一笔,真的是赚大发了。” “嘘,小声些,人要醒了……” 耳边的话语逐渐清晰。 兰芙蕖抬了抬胳膊,睁开眼时,床前围坐着一群山民打扮的人,见她转醒,纷纷望了过来。 “姑娘,醒啦。” 为首的是个胡子发白的老者,让人倒了杯热水,递上前。 兰芙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日。 口干舌燥,浑身乏力,脑子也是混混沌沌的。少女方木讷地接过水杯,忽然间,有什么片段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让她“腾”地坐直了身子。 沈蹊! 眼前,仍是沈蹊坠崖前那个表情。 千钧一发,他果断地斩断绳索,以自己的粉身碎骨,换得她生还的可能。 这一刻,他没有任何犹豫。只有在回首之时,眼底终于浮现几分不舍。 沈蹊衣裳湿透了,鬓发粘着雨,鸦睫上挂着水珠,整个人与这场雨一齐坠落下山崖。 “姑娘,你是在找什么?” 山民见她此般慌张,便闻到: “姑娘是不是在找那个与你一同坠崖的男人?” 兰芙蕖赶忙点头:“是,是。他现在在哪里,可有——” 她的嗓子沙哑。 每说一个字,犹有刀刃在嗓子眼上划。 “姑娘不要担心,那名公子也被我们救下来了。只不过当初救下他时,他身上有很严重的剑伤。人又在海里面泡了这么一遭,伤口发了炎,如今正在养着呢……不过姑娘放心,我们族长精通医术,他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尚在昏迷之中。” 对方这一番话,听得兰芙蕖一颗心提起又坠下。 她一张小脸吓得惨白,将这一席话听完整后,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少女抿了抿干涩的唇,陈恳道: “多谢族长,多谢各位救命恩人。” 有名穿花袄子的妇人凑上前,朝她眨了眨眼: “姑娘是哪里人?看你这打扮,像是义邙那边逃婚过来的?那男人又像是中原人,可是你的情郎?”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兰芙蕖总觉得,对方刻意咬重了“情郎”二字。 村里人似乎以为他们二人是“私逃”出来的。 实际上,他们这也算是“私逃”。 兰芙蕖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些村民心底里真实的想法。 此地乃丹丘谷,山谷中建有丹丘村。村中以族长一人为尊,由于地形地势的原因,丹丘村嫌少与外界联系。 村中物质匮乏,丹丘谷又不适合种植农作物,若想长期发展,亟需的是银钱。 “好在”村子落座在赤鼎山的悬崖峭壁之下。 时常会有人在途径赤鼎山时,失足坠崖。 或是有人在山谷间迷了路,被村子里的猎户绑去。 而这些坠崖“得救”的、被猎户绑来的,都会被村里人逼迫着,与家里人通风报信,以重金换取这些人生还。待获得一笔钱财后,丹丘村民则会“卸磨杀驴”,杀人灭口。 看着眼前这一对“私奔”出来的男女。 族长目光微沉。 既然是私奔,便是铁了心地与家里人断绝联系。 既然是断绝联系,那这一笔“买卖”,就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了。 族长敲了敲拐杖,咳嗽两声,离开屋子。 周围村民见状,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杀。 不会有人来送赎金。 花袄子妇人袖间的匕首闪了闪。 就在她准备上前动手之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一名约莫有七八岁的小男孩满脸欢喜地跑过来,边跑边叫: “阿娘,阿娘,漂亮哥哥醒了!” 听到这话。 不等妇人反应,兰芙蕖猛地掀开盖在腿上的被褥,朝外跑去。 昏暗狭小的房间里。 男人坐在床上,背靠着床栏。 屋内燃暖炭,他只着了一件里衣。重重的磋磨让他的唇色发白,面色看上去也是十分的虚弱。不过少时,他便听见由院内传来的、那道匆忙的脚步声,似乎猜到了步履的主人是谁,沈蹊将背更靠直了些。 “吱呀”一声响。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熹微的光影破门而入,她的身形顿在房门边。坐在床上的男人稍稍抬眼,他眼睫细密纤长,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翳影。 他就这般,坐在那里。 单薄,安静,孤寂。 只一眼,兰芙蕖的泪水夺眶而出。 沈蹊也朝她望过来,他原本平静的眸色里有微光闪动,少女吸了吸鼻子,走到床前。 有香风隐隐,拂了他满面。 男人微抬起眼帘,唇角噙着笑,看她。 “怎么哭了?” 他胸口缠着纱布,声音微哑。 “跟个小花猫似的。” “你才是小花猫。” 劫后余生的情绪无从宣泄,让兰芙蕖一下哭出声。泪水决堤而下,一串一串的,如晶莹剔透的珍珠。 “沈惊游,你真讨厌,都什么时候了还故意笑我。” 她想扑上前,将男人抱住。 又害怕自己的莽撞会触碰到他的伤口,再次伤了他。 不过一会儿,小姑娘就哭成了个泪人。 “来,过来。” 沈蹊牵过她的手,拍了拍床边。 她很乖,顺着男人的指引,在床侧坐了下来。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的清香,还有草药香气。 兰芙蕖想起先前那族长的话。 ——只不过当初救下他时,他身上有很严重的剑伤。人又在海里面泡了这么一遭,伤口发了炎,如今正在养着呢…… 想到这里,她愈发难过了,眼泪更是止不住,难以控制地落下来。 见她哭得更凶,沈蹊终于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来哄她。 “别哭了,别哭了。小芙蕖,是我伤着了,你哭什么。” “你是大男人,你不能哭。我帮你哭。” 她抽搭了一下,“沈惊游,你是不是傻啊,怎么还有一个人闯进敌营的呢?那明明就是义邙人的计策,故意引你上钩的。你明明不该来,更不该、不该……”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似乎有些不忍再说。 沈蹊垂眸,温柔地凝视她许久,也勾唇笑了下。 “那你呢,你这是什么,也跟着我跳下来。” “兰芙蕖,殉情啊。” “傻不傻啊你。” “无药可救。” 他一连串,说了许多话。说到最后一句,兰芙蕖终于扬起脸,鼓足勇气: “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无药可救。” 她脸上挂满了泪痕。 “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为了我,不可以轻易放弃自己。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很爱你很爱你的人。她不能离开你。” “蹊哥哥,没有了你,在这世上,我也不愿独活。” 第79章 079 兰芙蕖话音还未落。 身形已被拉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对方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兰芙蕖不备,整个人几乎要扑倒在那人身上,扑鼻的是一阵冷冽的清香,带着草药香气,弥散在她鼻息之间。她的嘴唇被人轻轻含住,紧接着便是一阵磨损感的啮咬,她忍不住轻哼了声,喷洒出温热的声息。 沈蹊咬着她的嘴唇,微微蹙眉,“不要胡说。” 什么殉情。 什么不愿意独活。 他白皙漂亮的面容上,眉心紧紧蹙着,似乎十分不满意她方才说的那一席话。不过片刻,他嘴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揽着少女的腰,把她整个人拽过来。 她的身形很轻,腰身软绵绵的。 眸光、呼吸,也轻悠悠、软绵绵的。 被沈蹊这么一掐,兰芙蕖的身形更是软了半边,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倒在对方身上,又怕伤到了他的伤口,少女微红着脸颊撑起身子。 耳边碎发垂下,光影入户,倾泻在那那一泓幽深的瞳眸中。 沈蹊凝视着她,眉心蹙意不减,问:“怎么也跳下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跳下来的。” 他嘴唇动了动。 “猜的。” 坠入崖底,他听见呼啸的水声。 身体拍打出一片剧烈的浪花,在昏睡前的一瞬间,模糊的余光里,瞥见那抹殷红自悬崖上一跃而下。 他心底一悸,方欲呼唤什么,意识已被猛浪侵蚀。河水倒灌入耳鼻,胸口处刀伤刺痛,再下一刻,已是天崩地裂。 兰芙蕖撑着胳膊,头发扫在他下颌处。 “我想跟着你,蹊哥哥,我想与你一起。”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了些鼻音。 语气却是异常坚定。 “我知道你又要骂我傻了,但是……但是我不想被义邙人抓回去,不想被逼着与他人成婚。我只想做你的妻,我只想嫁给你。那时候我在想,如果你离我而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沈蹊看着她,无奈:“先前是哪个傻瓜说‘死’字晦气,现在倒还一直挂在嘴边了。” “是,是,我就是傻瓜,傻瓜离开了你,什么是都做不好了。你之前说过,你不会让我做小寡妇,蹊哥哥,你娶我好不好?我……我想嫁给你。” 她红着脸,像只小猫儿躲到男人怀里,将脸深深埋下。 贴着他结实的胸膛,深深吮吸了一口。 “蹊哥哥,我只想成为你的妻。” 她身上的香气亦温软,那绯意一路从脸颊红到耳根,沈蹊笑了笑,用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 这不捏还好,一捏,整个耳垂都粉透了。 她更像一只猫,愈发因为羞怯,抬不起头 沈蹊也放轻了声音,道:“哪有姑娘家先开口向男人提婚事的,小芙蕖,矜持呢。” “我不矜持了。” 她摇摇头,“已经死过一遭了,我什么也不怕了。在跟着你一起跳下来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前半生所有的经历竟都在我的脑海里过了一遍。青衣巷、学堂、兰家、驻谷关、清凤城、北疆……只有你,是我蜉蝣之年里唯一的愧对与遗憾。前半生明明是我对不起你,明明是我辜负了你的真情,你却依旧对我这般好。先前我总是想太多,有太多的顾虑,总是畏首畏尾,不敢直视自己的真心。蹊哥哥,我现在什么也不管了,什么都不怕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是啊。 连死都不怕,还会再畏惧什么呢? 说完这一席话,小芙蕖闭上眼,安静地靠在蹊哥哥怀里。 不知不觉地,她竟流下泪来。 那泪水止也止不住,从兰芙蕖的眼角,顺着脸颊一路滑下。晶莹剔透的泪珠无声坠在二人绵软的衣摆间。见她哭了,沈蹊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没有应她的话,忙慌神道: “不哭不哭,小芙蕖,我娶你,我明天就娶你。” 男人手忙脚乱,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我们不要父母之命了,也不要媒妁之言。我立马就与你成婚,至于其他的聘礼,待我养好伤回去一并给你。我有些房产,还置办了些田地。圣上赏赐的珠宝金银,我都作为聘礼给你。” “若你觉得还不够……等我打完了仗,圣上赏我的金银、田地、房契,我也都给你。小芙蕖,我什么也不要,以后就是你掌管着家里的钱财。你想要什么,想买什么,尽管去挥霍。你把钱都挥霍完了,我就再去出征打仗。你别哭了,小芙蕖,我舍不得你哭。” 他的手指温柔抚过少女眼睑。 细心地,为她拂去那一滴滴泪。 闻言,她终于破涕为笑: “不要父母之命……沈惊游,你心可真大。” 哪有成婚还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咱们不管他们,”沈蹊抱住她,“我只要你,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无论金银珠宝、房产田地。 或是……他那颗热忱滚烫的心。 男人话语真挚,目光更是清澈而坚定。这一番话让兰芙蕖的鼻腔又泛酸,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忽然听到一声轻“嘶”。 她忙道:“我是碰到你的伤口了吗?疼不疼,要不要我去喊族长……” 沈蹊的面色仅是变了一瞬,而后轻松地摆摆头:“小伤,不碍事的。” “这哪里算得上小伤,在义邙军营里,我分明看见那把剑穿过你的胸膛……” 他流了好多的血。 在满城风雨里策马,带着她狂奔。 兰芙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逃出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了。 沈蹊将她又重新搂在怀里,听着她的娇嗔,恣意地扬起了唇角。少女语句虽是问责,却没有埋怨他孤身一人独闯敌营。只是说起那日,她仍是眼泪汪汪的,话语里仍是焦急。 外人都说他算计。 说他阴狠,说他薄情。 他怎么能、怎么能一个人,就闯了进来呢。 沈蹊抱着她,不说话,只是笑。 二人就这般,一直独处到了黄昏。 傍晚时,族长前来见了他们一面,并热情地端上当地的菜肴。对方明明十分热络,但不知道怎的,兰芙蕖总觉得这些村民的表情有些奇怪。 沈蹊松开抱着她的手,瞥了眼那饭菜。 而后随意摘下手上的扳指,放在桌案上。 “我夫人不喜荤腥,换碗清淡些的来。” 族长一愣,先是收了扳指,在手里掂量了下,继而赶忙侧首,将沈蹊的意思吩咐下去。 沈惊游看着他们将前一碗倒掉。 片刻后,又端来新的一份饭菜。 屋外—— 族长将那块扳指紧攥着,周围村民拥上,瞧着那屋子,七嘴八舌。 “随随便便就掏出这样的扳指,定是有钱人。” “我看见了他的鞭子,那样式,应当是个军官,还是个不小的军官。” “族长,那我们还要不要下.药……” 就在老者思虑之际。 忽然又有人从屋子里跑出来。 “族长,族长。” 那人手里掂这一份装得鼓鼓的钱囊。 “那男人又赏了这么多银钱,说,他家夫人吃得很开心,还感谢大家的救命之恩。” 周围村民们目瞪口呆,看着那一大袋银钱。 村长更是愣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他……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待他养好了伤,会派人送一大笔银钱来,作为这阵子我们收留他们的报答。对了,族长。那男人还说,明日要想为他的夫人办一场婚宴,烦请我们替他打个下手。” 婚宴? 在丹丘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办婚宴? 花袄子妇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 “族长,我们要不要给他们办……” 老者顿了片刻。 而后一敲拄拐,扬声道: “好,既然他要办,咱们就给他办。” “我们不但要办,还要隆重地办,办得喜庆,办得热闹。” “好!” …… 收钱办事,丹丘村的动作异常迅速。 村里针线活儿好的,更是连夜替兰芙蕖赶制了一件嫁衣。 虽然嫁衣的模样、款式有些粗糙,大小也不是很合身。 但总归算是有了件成亲穿的衣裳。 兰芙蕖被妇人们帮衬着换上那件“嫁衣”,又有人站在她身侧,热络地替她上妆、编发。 热情。 要热情了。 热情地让她感到十分不自然。 吉时乃黄昏,夕阳西下,大红的喜色蔓延到了天际。 沈蹊是在一片喧闹声中推门走进来的。 推开门时,周围的妇人们还在围着兰芙蕖打转,看着妆镜前的女郎,妇人们喜欢得不成样子。 “兰姑娘生得可真好看,这张小脸儿啊,不施粉黛便已美艳至极,这一上妆容,更是能要了人命。” 有人接着笑:“可不嘛,真能要了那位沈公子的命。” 房门从外推开,那位“沈公子”逆着光影,站在屋门前。 周围人见状,忙识眼色地退散开,独留二人相处。 周遭一瞬寂静下来。 沈蹊站在房门口,面上恍惚了片刻,继而噙着笑,朝她走来。 兰芙蕖也很不好意思,将碎发别至耳后,害羞道:“你刚刚站在房门口,怎么不进来,是在发什么愣?” 对方目光中蓄满柔情,在她身上流转。 闻言,便毫不避讳地笑道: “刚刚我在想,夫人绝色无双。为你死,也是值得的。” 兰芙蕖佯怒,一双眉眼明艳,娇声道:“你看看,你又在说胡话了。” “没有说胡话。” 沈蹊咽了咽口水,佯作镇定地走过来,搂住她的腰。 少女身形被他一带,软软地跌入男人怀抱中。 软眸,软腰。 对方的气息扑面,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哑声缱绻道: “沈蹊愿死于夫人裙下。” 第80章 080 他的语调温柔。 话语却很不正经。 说那句话时,不知有意无意,沈蹊咬重了那个“死”字。说也奇怪,这明明都是二人不愿提起的词,如今听着,竟有种致命的诱惑与杀伤力。 兰芙蕖一颗心怦怦直跳。 暧昧的气息游走在周遭,顷刻之间,她面上便是绯红一片。黄昏的光影穿过窗牖与门缝,照落进来。金粉色的霞光,镀在她这件大红色的裙衫上。 更衬得她愈发美艳动人。 兰芙蕖自然知道,他说的“死”,是何种死法。 是牡丹花下,是做鬼风流。 见她面上一片羞怯,沈蹊轻轻笑了声。他的笑声很轻,嘴角翘起一道淡淡的弧度。凤眸温柔氤氲,金粉色的粼光亦跳动在他的纤长卷翘的睫羽上。 他拿来一对红烛。 虽有村民帮衬,这场“婚宴”举办得仍有些粗糙。 但二人都不在意。 一对红烛,大红衣裳,还有映入眼帘的、满室喜红的帐。不知不觉间,夜幕落了下来。 沈蹊将红烛点燃。 屋内有一对草蒲。 二人跪拜于其上,双手合十,如同完成一场圣洁而庄严祷告。 “昭昭擎苍,神灵在上。” “我沈蹊。” “我兰芙蕖。” “愿与兰芙蕖结发为夫妻。” “愿与沈蹊结发为夫妻。” “尔后以红叶为媒,载明鸳谱。惟愿宜室宜家,同心同德。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尔后以白首为盟,永结鸾俦。惟愿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百年好合,共系同心。” 继而便是以温茶代酒合卺。 一杯茶饮毕。 兰芙蕖竟有几分醉了。 而面前男人的眼睛更是亮亮的,清澈温柔的瞳眸里倒映出她的一袭红衣。少时,沈蹊将她手中杯子接过,含笑问她: “如今该唤我什么了?” 新娘子面色一红。 好半天,才从嗓子里低低挤出一声:“夫君。” 这两个字,她唤得柔肠百转,摄人心神。 沈蹊喉舌热烫,径直将她打横抱起,朝床边走去。 男人身形压下,一边亲吻着,一边解开她大红色的嫁衣。 他今日未束发。 乌黑的青丝与他的身形一道坠下来,散落在少女周遭。 兰芙蕖被他勾着下巴,与他深吻。 沈蹊的吻很清甜。 缠绵得像和煦的夜风,带着盛夏芙蕖花的香气,轻轻地啮咬着她的嘴唇。起初是很轻的浅吻,越往后,那吻意越加深,兰芙蕖受不住了,轻轻推了他一下,喘出一口气。 沈蹊双手撑着床榻,瞧着她笑。 漂亮的凤眸里,是遮掩不住的欢喜。 沈蹊喊她,“夫人。” 沈夫人。 这称谓听得兰芙蕖无端害臊,她眼睫扑闪着,眼底有缱绻的光晕。 继而,沈蹊又压下来,抱着她,喊,“小娘子。” 又是一个绵长的吻。 男人再起身时,兰芙蕖忽然轻轻“嘶”了声,原是她的头发丝儿卡在沈蹊的耳环上。不知不觉间,青丝已与玉环纠缠在一起。 不知绕了多少圈。 兰芙蕖嘴唇微肿,双手去理耳环上的头发丝儿。 沈蹊也顺着她的动作,低下头,微微侧首。 “解开了么?” “没……” 好难解。 兰芙蕖急得咬了咬嘴唇,又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棉被就这般滑下来,露出一片雪白的好颜色。 见状,她面上又是一红,手忙脚乱去拉被子。 沈蹊按住她的手,“羞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他的大手顺势抚过,掌心微糙,手指拨弄了下那双玩意儿。 兰芙蕖急了,结结巴巴:“你……你莫乱动,莫扰乱我!” 对方便笑:“好,我不动了。你快弄好了吗,怎么解个头发都要这么久。” 兰芙蕖微微挺起身,将脸凑得更近些,以便去看清头发丝与耳环缠绕的情况。 她一坐起,那东西又从棉被间跳出来。 沈蹊低着头,目光在其上流连,目光也愈发幽深。 她将被子拉得很高,可不知是她的肌肤滑,还是那棉被滑,雪巍巍的小白兔又含苞欲放。在她面前,沈蹊向来毫不遮掩自己的欲想,此时此刻,少女手指抚弄着他微红的耳垂,被子边角露出的东西更像是一种引.诱。 沈惊游低下头,张嘴。 兰芙蕖惊得叫了声,手上的动作一颤,刚解开一层的头发丝又与耳环纠缠在了一起。他这一低头,带得她整个人又往前靠了靠,下一瞬,她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 “嘬。” 他咬了口葡萄。 沈蹊向来不喜欢甜食,兰芙蕖还记得,小时候在青衣巷里,她便经常缠着姨娘要槐花糕。城南邹记桃花铺子家的糕点当真是一绝,姨娘不给她买,反倒是沈惊游,不知从哪听来了她喜欢吃那玩意儿,从此她便有吃不完的槐花糕点。 那时候,她与沈蹊坐在青衣巷的台阶上,小姑娘怀里抱着一盒糕点,想与他分。 少年摇摇头,一本正经:“这么甜的东西,也只有你们小姑娘才会喜欢。” 他怕倒牙。 而现在,沈蹊闭上眼,这葡萄……太甜了。 自从与兰芙蕖在一起后,他竟也开始喜欢吃甜食了。 淡粉色的葡萄珠,被他一口吃下去,连籽儿都不带吐。如此寒冬,葡萄并不是应季,眼前这葡萄明明瞧上去青涩,轻咬一口却熟透了。他的牙齿上也带了几分磨损感,直将那甜丝丝的味道尽数咽入喉舌。 八月到十月,是葡萄成熟的季节。 南方的葡萄熟得更早些,六七月时,饱满的葡萄珠便挂在藤蔓上了。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珠果上裹了层水渍,良久,沈蹊才恋恋不舍得放开她。 兰芙蕖靠着床栏,小臂都麻了。 那东西还没有解开。 她回过神,娇嗔了声,他笑意反倒更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杰作,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耳朵上一热。 她像只小狼一样,不服输地咬上来。 一口咬住了他的耳环。 “哎,哎,硌牙——嘶……” 他伸出手,想要止住这只小奶狼。 可耳垂上一道温热的触感,他的身子就这般毫无征兆地麻了下去。兰芙蕖轻咬着他的耳环,那只他明明嘴上嫌弃,却戴了许久的、莹白色的耳坠子。 兰芙蕖的牙齿也被这块玉硌到了。 忍不住低低叫了声:“好硬……” “什么?” “这只耳坠,好硬,硌到我的嘴了。” 沈蹊的目光闪了闪。 他唇角翘起一道浅浅的弧度,漫不经心地“哦”了声,而后压低了声:“还有更硬的,夫人,要不要试试?” 紧接着,不等兰芙蕖反应。 对方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身形往下压去。 …… 第81章 081 红烛摇晃。 明灭恍惚的烛光,将二人的身形投落在墙壁上。 交缠的人影随着灯火摇曳,起伏的波浪于夜色里荡漾开,喜红色的床帷无风自摇。 沈蹊很喜欢在做这种事时来吻她。 淅淅沥沥的,屋外好似下了一场春雨,兰芙蕖的呼吸也在这场大雨中迷失。她憋着气,因过于羞怯而不敢叫出声,要命的是,对方偏偏将她的下巴捏住,逼迫她去迎合,去深吻。 去将一切呼吸打乱,去将所有的桎梏冲破、从喉咙深处放出自然的声息。 她的软嗓带着灼烧的温度,逸散在男人的唇齿间。 温热的气温,与清冽的香气交错混合着,竟有种摄人魂魄的吸引力。那声音逐渐冲破喉咙,像是迎接春雨后破土而出的笋,又娇又嫩。 愈演愈烈。 听见这声音,兰芙蕖也觉得羞耻,索性便闭上眼睛,不去想。 只用手将他的后背牢牢抱住。 沈蹊的后背是令人心安的结实。 少女微微仰面,而后又将脸深深埋入对方的胸膛里。小芙蕖的腰身被掐着,一声声唤他,蹊哥哥。 像是某种求饶。 沈蹊游刃有余地低下头,在她耳边吹气,引导着:“叫夫君。” “夫……夫君。” 她的舌根打颤。 对方带着茧的手掌满意地轻抚过她的脸颊,拂了拂她从鬓角流到下巴上的汗珠。 沈蹊的后背上、额头上也有汗。 她终于按捺不住矜持了,又有气无力地唤了句夫君。她一睁开眼,便看见他乌发间莹白色的耳环,那耳环迎着夜色,散发着皎皎清辉。 还有他的眉眼。 他的薄唇。 他强壮的胸膛,他的后背,他带着伤疤的腰。 他身上的一切,无不散发着一种男性的魅力,令她沉沦。 终于,他半撑着胳膊,支起身含笑问她:“夫人可是累了?” 诚然。 她很诚实地点点头,瘫在床上,像一朵蔫巴了的芙蕖花。 而“始作俑者”看上去仍是神采奕奕,他用干净的手帕替她擦了擦汗,又侧过身,抱着她笑。 小芙蕖躺在他怀里,抓了抓他的手指。 “渴不渴,饿不饿?”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想喝水。” 她的头发微湿,抱怨道:“我的嘴巴都要被你吸干了。” 闻言,他又闷声笑了笑,随意用衣裳将身子一裹,去给她倒水喝。 “没有热水了,凉水可以吗,要不要我再去给你烧?” 他看上去仍旧很有精神。 小芙蕖摆摆头,温声道: “不用了,蹊哥哥,凉水也可以。” 对方将杯子递到她面前,捏了把她发烫的小脸儿,“都说了,从今夜起改口,叫夫君。” 她的小手捧着杯子,浅浅抿了一口。 又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很认真地问:“改口吗?可是如果我们在外面、也要这般喊吗?” 他露出了一个“不然呢”的表情。 “可是……” 她有些难为情,“会不会不太好。” 他坐下来,问:“有什么不好的,与我沈惊游成婚,很难堪吗?” “不是难堪,”她慌忙道,“就是……蹊哥哥,我好羞。” 一想起来她要在二姐、安翎姐姐、应将军面前,甜腻腻地喊沈蹊夫君。 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 特别是刚刚,一喊到那两个字,她就脸红。仿若做了什么极为刺激的、又极为出格的事。想到这里,兰芙蕖攥紧了杯柄,诚实道:“蹊哥哥,我有些说不出口。” “哦,刚刚不是喊得很带劲么?” “刚刚是刚刚,现在——” 对方忽然接过她的杯子,打断她,“喝完了没有?” 小芙蕖不知所以,愣愣地点了点头。 沈蹊修长干净的手指将杯子重新放回到桌案上,而后边解衣裳,边走过来。 “叫不出口么?” 他坏笑着一把将她捞过来,“刚好夫君还没有尽兴,我教你慢慢叫,慢慢帮你改口。” 兰芙蕖的腰身被男人大手钳制住,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压下来。直到她将所有的羞怯抛却,浑身被一种疯狂包裹着,到最后眼泪汪汪地喊他夫君。 她一共喊了三十二声。 每一声都喊得娇声颤颤,让人恨不得将心窝儿都掏出来。 到最后,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喊叫了,沈蹊这才放过她。男人目光垂下,看着她,又低下头去亲吻。 她只觉得锁骨上痒痒的。 闭着眼睛,轻轻唤了声:“郎君,我要死了。” 他的头发扫下来。 双手将她的腰身亲昵地环住,微哑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 “怎么办呢。” 沈蹊叹息,“小芙蕖,每次跟你在一起,我都忍不住想要拥有你。想要一遍一遍地拥有你。” 少女靠在他怀里,闻言,却没有力气再去应答,只微弱地轻轻哼了声。 男人将她抱紧。 “你别这么乖,别这么迁就我。你这么迁就我,我就更想得寸进尺,更想……把你弄哭。” 听完这话。 兰芙蕖的脊柱更是一麻。 她下意识想说,不可这般,可内心深处里,竟隐隐生发了几分向往感。她是很累了,可脑海深处竟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蛊惑着她,让她再去迎合,再去与沈蹊一起,至死方休。 兰芙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般令人羞耻的想法。 可这年头驱之不去,久久盘旋在她脑海里,让她咬了咬下唇。 而沈蹊将才的话语,更让她的整颗心、让她的所有骨头如同泡在水池里融化掉,软软地再也捞不起来。 她是哭了。但她并没有感觉到难受,相反的,那是一种令人心情愉悦的和谐感。正如沈蹊喜欢与她亲近,她更是愿意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他、与他共赴这场爱的盛宴。 毫不违心地说。 与他在一起,就连她的头发丝儿都是欢愉的。 她喜欢与沈蹊在一起。 就连这一切进行完后,他的动作、他的目光、他的声音更是十分温柔而体贴。沈蹊抱着她,像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鹿般温和地安抚她。不知过了多久,兰芙蕖四肢终于可以动弹了些,她从被子里探出小脑袋,偷瞄了一眼身前的男人。 他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憩。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蹊睁开那双漂亮的凤眸,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红着脸,低低应了一声。 他勾了勾唇,继续把眼睛阖上,温声道:“闭上眼睛,早些休息。” 她并没有第一时间闭眼。 反而看了他好一会儿,等到沈蹊重新抬眸看她。 “怎么了?”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笑腔,挑挑眉,“还想要?” “不是不是。” 兰芙蕖忙不迭摇头,摇完后,又大着胆子嘴硬道,“都好几次了,你还能——” 话还未说完,凉飕飕一道目光扫过来。 她赶忙闭嘴,噤若寒蝉。 沈蹊的手指慢慢从被子下伸出来,捏了捏她的脸,哂笑了声: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不能。” 他可是受了两天火刑后,又揣起枪替她去追兰旭的人。 沈蹊手上的力道并不重,捏完她脸蛋后,又替她将碎发别至耳后。 “今天不再折腾你了,刚刚你哭得眼泪汪汪的,啧,眼睛红得跟个兔子似的。” 说罢,他又拍了拍她。 “小白兔,早点睡。”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半撑起身子来。 沈蹊也掀了掀眼皮,极有耐心问道:“何事?” “你等我一下。” 兰芙蕖爬起来,也用衣裳裹住身子,在桌台上摸索了好一阵儿,终于,满意地勾了勾唇。 “来。” 她递过来一把鸾剪,朝沈蹊眨眨眼睛。 第82章 082 沈蹊立马会意。 兰芙蕖披着衣裳,迈着小碎步小跑过来,男人顺势坐起身子,只听着“咔嚓”一声,兰芙蕖手里已多了一截头发。 那是沈蹊的头发。 说也奇怪,他明明成日在北疆风吹日晒的,头发竟比女子还要顺滑。她小心翼翼攥着沈蹊那绺发,抬起秀丽的下巴。 她的下巴小巧玲珑,脖颈更是纤细白皙。只是这宛若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多了几道鲜明的红渍。 兰芙蕖看不见,也毫无察觉。 沈蹊目光淡淡落于其上,看到那些他留下来的痕迹时,眸光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他抿抿唇线,坚硬的喉结亦是滚动了下,紧接着,他佯作镇定地伸出手、接过少女递来的鸾剪。 小芙蕖乖巧坐下来。 背对着他,将头发也披散下。 他的手指穿梭过她的发间。 沈蹊修长的手指,残存着柔和的余温,有意无意拂过她的耳背。陡然一道暗香扑鼻,她耳背边的发被人轻撩起来,他像顺一只小猫儿的毛发般将她的青丝顺了顺,继而剪下一段碎发。 他的手指灵巧,先将头发分为两绺,再紧紧系在一起。 拜堂、合卺、结发。 寻常夫妻成亲做的事,他们也做得一件不落。 兰芙蕖手指紧攥着两个人系在一起的头发,满足地笑了笑。 少女的笑容很轻,却溢满了整双明亮亮的软眸。就这般无声傻笑了阵,她将结发藏在枕头底下,尔后又缩回沈蹊怀里。 “睡吧。” 对方低下头,轻吻了下她眼角,亲昵道。 语气中,满满是欢喜与满足。 窗外的雨好似下了一整夜。 雨声轻柔,衬得她的呼吸愈发安稳而绵长。她像一只小猫儿般窝在沈蹊怀里,在梦中时而用额头蹭蹭男人的下巴。即便这动作很轻微,沈蹊还是会被她惊醒。面对着睡觉不怎么安分的小芙蕖,他没有丝毫不耐烦,反倒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探出手将她的被子拉好。 他不算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更不算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只有她,是沈蹊所有的例外。 ……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 空气中弥散着清新的气息,这一场春雨散尽,气温也愈发暖和了些。转眼间寒冬便要过去,取而代之的将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春和景明。 兰芙蕖与沈蹊醒得很早。 离开了北疆,沈蹊不用军练,抛去诸多繁忙的杂事,他也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她。 譬如,一起床,看着妆台前的小芙蕖,沈蹊突然生了为她描眉的心思。 见他执拗,兰芙蕖虽有羞怯,还是由着他去了。 她便坐在妆台前,取出来墨丹和黛砚,温声细语地同他讲着。 “先将墨丹置于黛砚之上,研磨成细腻的细粉,而后再调以温水,最后再涂在眉毛上。这描眉,也称为画眉,下笔时须得注意轻重缓急,力道不宜过重,我喜欢细长一些的眉形。” 沈蹊依着她的话,耐心地磨黛。 兰芙蕖还记得,小时候沈蹊虽然经常逃课,可他的字却写得很漂亮,画也画得不错。 想必这“描眉”之事,他也能做得得心应手罢。 于是乎,她放心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呼吸压下来,而后是眉上温凉的触感。这双素来拿惯了刀尖军鞭的手,如今攥起这么细致的玩意儿、小心翼翼地描绘着,沈蹊的动作很缓,一点儿也不着急,终于,她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对方终于松开她。 “看!” 他的声音里带着雀跃。 兰芙蕖满怀期待地睁开双眼,朝铜镜望去—— 清丽的小脸,微粉的软唇,淡雅的瞳眸之上…… 两条黑黢黢的……蠕虫?!! 沈惊游看上去居然很骄傲,得意洋洋地问她,是不是很好看,有没有很惊艳。 兰芙蕖顿了半晌。 决定还是先不打击他的热情。 她隐晦地旁敲侧击道:“是很好了,但我觉得你描得还是有一点点粗。” 闻言,他苦恼地歪了歪头,“不喜欢么?” 又往后退了几步,端详片刻,自言自语:“是有些粗了。” 他毕竟是拿惯刀、用惯枪的。 尔后试了许多次,总是描不好。 兰芙蕖见状,忍不住捂嘴偷笑。沈蹊倒也不气馁,重新取了一块墨丹,重新研磨成粉…… 他弯下身,温热的气息再度拂来。 与之一起压低下来的,还有他耳边的碎发、他耳上的耳环。 看见那一对莹白的耳环,兰芙蕖无端感到心窝痒。 于是她也百无聊赖地伸出手,去把玩。 他的耳垂微凉,与那耳环一样,泛着些冷意。 手指轻轻一捏,其上登时泛起一阵粉晕。 她玩得开心,沈蹊却微微蹙眉,轻声:“别乱动。” 她根本不听,不亦乐乎。 手指轻拂过男人的耳廓,谁知轻悠悠地一下,那耳环竟松了个口,一下掉落在她手心。 “也许是昨天咬松了。” 兰芙蕖道,“你莫动,我再给你戴回去。” 似乎察觉到自己在画眉这件事上没有什么天赋,沈蹊终于放弃了,听着身前小姑娘的话,安静地坐下来。 她脸颊微热,避开那双视线,用手指挑开他的发帘。 他的耳朵上,有一个小小的洞。 右耳洞口是空的,兰芙蕖对准位置,轻轻穿过那一个小孔。 手指捏住他的耳垂。 他的发丝微动,有意无意拂过她的手指,很痒。 兰芙蕖被那头发丝搅得急了,不过脑子地喊了句:“你莫动。” 沈蹊的笑声清朗:“我没动。” 她尴尬地咳嗽了声,好半天,终于要将耳环戴上了。 就在套上去的前一瞬—— 沈蹊忽然搂着她的腰身压下来,在她耳边隐晦道: “现在想动了。” 兰芙蕖的脸“腾”地一红,结结巴巴: “大白天的,莫、莫乱来。” 沈蹊根本不管她。 用手捏住她的下巴,在她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继而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着她满脸的红晕,忍不住笑:“小芙蕖,你怎么这么不经说,逗你一句就要脸红。” 她咳嗽了两声,别开脸,面上烧意未褪。 忍不住嘀咕道:“谁叫你总是逗我。” 明明始作俑者是他。 “小时候你就总喜欢逗我。” “小时候你也总是脸红。” 沈蹊大手按住她的腰,把她揽在怀里。男人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笑眯了眼。 “逗你跟逗小猫儿似的。” 下巴被人这么一挠,她竟也下意识地像只猫般眯了眯眼睛。继而才反应过来沈蹊又在捉弄她,兰芙蕖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记凶狠的眼神……着实没有什么杀伤力。 对方装作被她吓到,往后缩了缩身子,就在兰芙蕖得意洋洋欲撤走之际,沈蹊忽然又压下来。 搂紧她,咬着她的耳朵笑:“小猫儿才没你好玩。” 他的声音微哑。 整个耳背都被他震得一片酥酥麻麻。 她还未来得及质问好玩儿是什么意思,男人已再度吻下来。相较于拥抱,沈蹊更喜欢与她亲吻,也许这样的方式更为直接,也更为炽热。 更让人的呼吸紊乱。 就在她一口气将要喘不上来的前一瞬—— 房门“嘎吱”一声,猛地被人从外推开。 她一惊,像只受了极度惊吓的小兔子,“蹭”地一下窜到沈蹊身后。 不会吧。 不会才来丹丘村第二天,就被抓住干坏事了吧。 不会给影响到丹丘村朴实无华的民风民俗了吧。 她忙不迭闭上眼睛,不敢去想。身前之人却优哉游哉地整理了下衣裳,整个人看上去从容不迫,丝毫没有点被“捉.奸在床”的自觉。 闯进来的。 是一个七八岁的小毛孩。 他叫金金,他的母亲是那名花袄子妇人,叫翠婶。 金金边高喊着,边推开门: “哥哥姐姐开饭啦——呃……” 许是沈蹊望过来的眼神太过吓人。 他推门的手一抖,下一刻,又“啪”地一声将门带上。 就在兰芙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屋外响起震耳欲聋的一声: “娘亲,娘亲!刚刚我看见那个漂亮哥哥把漂亮姐姐按在桌子上面,好像要吃了她,呜呜呜,好吓人哇!姐姐吓得脖子都红了,整个人像个小红薯!!” 兰芙蕖:…… 你才是小红薯。 第83章 083 短短一瞬间。 熊孩子“惊天地泣鬼神”的嗓门响彻整个丹丘谷。 于是乎,整个丹丘村都知道,这对逃婚掉下悬崖的小夫妻,一大早上爬起来就做那种事。 兰芙蕖拉着沈蹊,不敢出门。 直到晌午,翠婶过来送饭,笑眯眯地敲开房门。 许是受了沈蹊的打点,对方热络得几乎可以用“恭维”来形容。除却饭菜,她还送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沈蹊剑伤未愈,除了外敷药,服用药粥会好得更快些。 “这是族长特意为您熬制的药汤。族长说了。您的伤口经过水泡、发了炎,他便在里面加了些消炎化瘀的草药,都是珍稀昂贵的药材,公子,您慢用。” 翠婶刻意咬重了“昂贵”那两个字。 下午,她终于跟着沈蹊出门透透风。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这间小院,来到山谷之中。 此处山环水绕,四面的断崖峭壁,是丹丘村得天独厚的荫蔽物。山村傍崖而居,地势十分陡峭,山坡上枯树环绕,干秃秃的枝须一路盘虬于地,让兰芙蕖每一步路都走得十分小心。 她被沈蹊牵着。 他的手指、手掌,十分有力量。 绕了山坡一圈儿,他们始终找不到出去的路,反而兜兜转转、转回到了原点。兰芙蕖有些苦恼,等沈蹊养好了伤、他们该怎样出丹丘谷?正想着,她茫然地望了望天际。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沈蹊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忍不住笑了声: “放心,不是让你飞出去。” “那是怎么出去?” 他仿佛已经寻找到了答案。 “方才一路走过来,你有没有看见脚边的这条溪流?” 听了沈蹊的话,她便朝此望去。 丹丘谷周围都是水,一条溪流,又有什么稀奇? 兰芙蕖刚想问。 忽然想起这一路而来,眼前这条溪流,先前也曾是汪洋一片。 而眼前,目光所及之处,却是越来越窄。 她原以为,丹丘村乃丹丘谷最底端。 如今看来—— 兰芙蕖不可置信道: “你是说……出口是在这水底下?” 沈蹊赞许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错。” “所以,”兰芙蕖接上他的思路,“你带我出来,并不单单为了透风散步,而是为了寻找出村的路?” “可以嘛,现在都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他凤眸微微眯起,“要不你再猜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唔。 闻言,兰芙蕖下意识地再度抬头,恰恰望入这样一双精细而幽深的瞳眸。 男人晦涩的目光垂下,有意无意掠过她樱粉色的唇。 这眼神太过于暧昧。 他逼近时,拂来了一尾温热的气息。 她太容易脸红。 沈蹊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靠近她、贴向她,少女胸膛忽然起伏不平,呆呆地看着身前之人靠近。 他想做什么? 虽说周遭没有人,可这毕竟算是郊野地带,花草树木也算是生灵。 兰芙蕖伸出手,想推开他。 可那气息太过撩人,他太过于迷人。 让她没有一丝抵抗力。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瞬,听见身侧之人笑了一笑,他的气息再度拂下来,“我想——” 微哑一声。 热气弥散上她的耳朵,为她的耳廓镀上一层淡绯色。 沈蹊深处后,捏了下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回屋吃饭。” 兰芙蕖“腾”地一下睁开眼。 见他坏笑着抱了抱胳膊。 “别多想,走啦。” 他像哄小孩儿似的,牵牢了她的手,神色自若地朝村里走。 独留她面红耳赤。 吃饭就吃饭,干嘛搞出这种氛围!! 她被沈蹊拖拽着,恨得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村门口,撞上一群小孩。 为首的那个兰芙蕖还记得,就是喊她“小红薯”的金金。 她更恨了。 小孩子们在山坡上玩游戏,手里执着木棍做的“长.枪”,像是在扮演行军打仗的将军。 一部分手腕上绑着红色布条,另一部分则是绑着蓝色布条。 其中一名戴着蓝布条的小孩儿朝金金叫出声:“沈惊游!缴械投降吧,你们已经被全部包围了,速速放下武器,饶你不死!” 金金大义凛然:“本将军忠肝义胆,是不会当叛徒投降的!与其让我受降,你不如杀了我!” “你倒是条汉子,硬气得很。你是在等什么,你的援军吗?沈惊游我告诉你,他们在半路上已被我军全部剿灭!若不速速受降,你也是这个下场。” 他们一口一个“沈惊游”,听得兰芙蕖忍住笑,频频朝身侧男人望去。 他的神色很平淡,即便那小孩对他破口大骂,也像是习以为常。 而金金的义愤填膺、宁死不降,也让兰芙蕖对他多了许多好感。 春日将近,周遭也温和起来。金金小小一只站在山坡上,头顶着烈日,手执着长.枪。 愤慨道:“不要白费口舌了,我沈惊游宁愿死,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兄弟们,给我上!” 两队人马乒乒乓乓地交起手来。 金金生得瘦弱,话虽喊得有气势,武力上根本不占什么优势,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虽然打败了,小男孩面上仍是不服输的倔强,他咬了咬牙,也顾不得拍掉身上的灰、从地上爬起来。 “我沈蹊是不会投降,也不会认输的!” 又是长“枪”交接。 沈蹊本欲带她离去,忽然间,男人眸光一凛。兰芙蕖只觉身侧一道凉风,回过神时,沈蹊已徒手接过那支木棍。 “蓝布条”显然也没想到木棍会从手里飞出去,吓得面如土灰。 还好沈蹊眼疾手快地接住,金金的面部才没被木棍划伤。 周围小孩见状,以为要挨训,忙不迭四散逃开了。 只剩下金金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金金认识面前这个漂亮哥哥,是族长在河边救回来的。 他漂亮哥哥薄唇轻抿着,面上表情很淡,木棍在他手心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金金吓得赶忙弯腰,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谁料,漂亮哥哥竟然没生他的气,反而平声道: “木棍削得这么尖,很容易伤到人。” “枪也不是这么拿的。” 沈蹊弯下身,从地上捡起长“枪”,教他。 “这里握枪,用这里发力,出枪,收枪。” 兰芙蕖站在不远处看着,沈蹊像当初教自己弓.弩那样教金金。 小孩子学起来也很快,没一会儿,就学得有模有样。 金金扬起稚嫩的脸颊,满眼崇拜道:“哇,好厉害!哥哥是从过军、打过仗吗?” 沈蹊直起身子,没打算骗小孩,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金金更来了兴致: “那你有没有见过沈蹊大将军?!” “见过。” “他长什么模样?是不是有三头六臂、金刚不坏之身?我好喜欢他的,呜呜呜,要是能见上他一面就好了。” “你喜欢他?” “是呀,他是我最崇拜的人!!” 沈蹊有些讶异,“为什么喜欢他?听说他很残忍不仁,很多人都骂他。” “为什么要骂他,”金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残忍些怎么了,对抗坏人就是要以暴制暴,优柔寡断才不好呢。就是因为他,义邙人才不敢来犯北疆,我和大白都很喜欢他,他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兰芙蕖站在一片夕阳的残影里。 她能清楚地看见,男人眼中似有光影流动。 翠婶出门叫金金吃饭,把小男孩领走了。 “你在想什么?” 他踩着斜阳,缓缓走来。 金粉色的霞光落在沈蹊面容上,衬得他目光柔和些许。闻声,兰芙蕖扬了扬下巴,对上这一双温柔的眉眼。 “我在想……你以后也会不会这样教小孩子。” “小孩子?” 沈蹊勾唇笑了下, “小芙蕖,你想与我生小孩子么?” 对方伸出手将她的身形捞过来,他身上的气息拂面,笑意间带着些调味。 兰芙蕖别过头,面颊微烫:“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蹊勾住她的手指,带她慢慢往回走。 他的步履平缓,声音亦很轻: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小孩子。若你不喜欢,我也是不乐意让你生的。” “为什么?” 沈蹊微垂下眼帘:“我的母亲在生我时难产,险些要了半条命去。后来虽说从鬼门关上救回来了,人也落下了些病根。” “我没有保护好你,已经让你这么苦了。小芙蕖,我不愿让你再受这些苦。”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 话语却十分诚恳。 她眼眶微热,不知为何,眼泪竟在眼眶里头打转了。 “反正我排行第七,有前几个哥哥传宗接代就够了。” 他轻松道: “我也没有什么好遗留给下一代的。” “我脾气臭,性子倔。” “倒是你,模样漂亮,性子好,若是以后的孩子像你就好了,定不要学我这般顽劣。” “你还知道你顽劣。” 兰芙蕖忍着泪,哼了声,“不知道惹我父亲生了多少气。” “嗯,我顽劣,”沈蹊道,“我也想性子安顺些,让你父亲多喜欢我一些,这样也许我在四年之前,就能把你娶进沈家了。” 她也不用再受这四年颠沛流离之苦。 说这话时,他言语间隐隐透着几分憾意。 那声音听得兰芙蕖心情微沉,瞧着他面上的神色,她有些心疼,便勾紧了男人的手指头,急忙道:“不必安顺,我就喜欢坏的。” “喜欢坏的?”沈蹊一怔,右手掐了下她的腰,“多坏的,要不要再坏一点。” “你的手上还有伤呢!” 兰芙蕖回过神,想起来他方才空手接过那尖利的木棍,“别摸我裙子,你伤得重不重,我去帮你处理一下——” 她还未说完。 对方突然伸出手,在她脸上抹了一下。 她的小脸儿一下花了。 看着她鼓起来的腮帮子。 沈蹊忍不住扬起唇角: “快躲我怀里,我给你护着呢,旁人看不到你。” 她佯怒,不理他,转过身就走。 沈蹊在她后面跟着,轻而易举地与她并肩,又轻而易举地伸出长臂,将她重新捞回来。 “小花猫别生气啦,回屋我帮你舔干净,好不好?” 第84章 084 沈蹊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抓回屋内。 夕阳西下,窗牖透着金粉色的光晕,洒落在二人身上。面前男人力道极大,却没有伤她分毫,兰芙蕖还未来得及反应,对方已搂着她的腰、将她抵在桌案边。 她气鼓鼓的,想用手去擦脸上的东西。 男人抬手止住她。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将兰芙蕖的手按在桌脚边缘。她的手腕极细,极白,轻而易举地就被对方给桎梏了去。不仅如此,沈蹊的身量更是比她高大上许多,这使得兰芙蕖被他的影子笼罩着,整个人不得动弹。 他想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 见身前之人弯下腰,兰芙蕖下意识闭眼。 粉里透金的光影温柔坠下。 落在她颤抖的鸦睫上。 她的睫羽又长又翘,如今正乖顺地垂搭着,睫尾的轻颤暴露出她羞赧的少女心事。 沈蹊弯下身,凑近,嗅了下她身上的清香。 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开关,小芙蕖的睫毛又颤了颤。 他忍不住用手指蹭了蹭她的脸,慢条斯理道: “真要我舔啊。” 听完这话,小芙蕖“噌”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的面上带着红晕,看上去委屈极了:“是你弄脏的。” 怎么又不负责了呢。 她双眸微圆,瞳影清澈。 沈蹊忍不住又揪了揪她的脸蛋,笑得将她抱紧了。他的胸膛极宽实,能将少女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搂住。兰芙蕖像一只滑湫湫的小鱼儿被他抱着,前胸几乎不带任何空隙地贴向他,全身也被他搂得暖烘烘的,那热意一路窜上脖颈。 男人垂下眼睫,手指轻拂过她素净的脸颊。 紧接着,面上是一道温热的触感。 酥麻。 沈蹊用舌尖,轻轻舔舐着。那直击脊背的酥麻之感登时游走在兰芙蕖的四肢百骸间,让她一下子,腿就软了。 她不受控制地娇哼了声。 许是那声音太过娇艳,男人的喉结一滑,轻轻掀了下眼皮,声音里也掺了笑: “在叫什么?” 光舔一下脸蛋就受不了了? 他的声音微沉,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热气弥散在她耳边。 兰芙蕖向来禁不住沈蹊的撩.拨,特别是他在自己耳边说这句话时,手还摁在她的腰上。他的手掌很大,能将她纤细的腰身整个握住,握得她楚腰颤颤,直往桌角蹭。 “乱叫什么?” 那声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软嗓,仍在沈蹊耳畔驱之不去。 他呼出一口热气,轻轻掐了她一下。 兰芙蕖没有听清他的话,被掐的瞬间,下意识地喊了句:“哥哥。” 她听成了“叫我什么”。 她的声音娇柔妩媚,可偏偏那双瞳眸却又清纯得要命。 沈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能受得住? 他只是怔了一瞬,像一只饿狼扑下去。 方桌上的东西全被人推开,兰芙蕖的头发亦铺散在桌面之上。她手腕被人牢牢攥着,根本推不开身前之人。男人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和锁骨……少女檀口微张,声息微弱。 “哥……哥哥……” 她没有劲儿了。 沈蹊仍然不放过来,捏着她的下巴,再度深吻。 啮咬过她的粉唇。 小芙蕖被亲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明明是要哄她,怎么到头来又开始欺负她了,呜呜呜…… 等这一切做完,已是深夜。 沈蹊终于从桌案上直起身子,看着桌上满身绯痕的小姑娘,眼底情动在夜色里缓缓褪去。 窗外好似下起了春雨。 朦朦胧胧的,透着迷离的光泽。 屋内未点灯,他的瞳眸却十分明亮,沈蹊目光垂下,看着平躺在桌子上,像被剥了壳一般的小芙蕖。 见对方在看自己,兰芙蕖慌忙去遮掩。 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沈蹊按在桌上做了一顿,整个人又懵又疼。倒是他,仍是一副若无其事、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取来一块面巾擦了擦汗,终于弯下身来抱她。 若说她先前想一个小红薯,那现在就像个玉米苞谷。 苞衣摊开着,又被她羞赧地卷起来、想将自己包得严实。 虽与沈蹊同.房过许多次,兰芙蕖还是受不了对方将她衣裳摊开后、几乎是审视的目光。 或许,那也不是审视,也不是打量。 是不自觉的被吸引,是难以遏制的情动,是春雨洒落后如野草般疯狂滋长的念想。 但她还是羞怯。 相较而言,沈蹊大方了不止一点点,他随意找了件衣裳,将自己的下半.身裹住,又弯下身形将她连人带衣服全部抱起来。 窗外的雨声很大。 她浑身没有力气,索性也不再动弹了,任由沈蹊摆弄,侧着脸眯着眼睛听雨声。 丹丘谷的雨,似乎比山谷外的更响亮些。 她忽然有些想江南。 青衣巷总是烟雨朦胧,那层雾气也总是经久不散、漂浮在她的梦中。回想起先前旧事,兰芙蕖愈发觉得惬意,她闭上眼睛,轻声呢喃: “沈蹊,这些年回过青衣巷吗?” 对方替她擦身子的手一顿,须臾,声音淡淡:“回去看过三次。” 她不解,转过头问:“为何是三次?” 他将手巾放在床头。 月色透过窗纱,同夜雨掺杂着,投在帐上是灰蒙蒙的一片。他眼睑处亦有翳影,一瞬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酸涩、怅惘、悔恨…… 还有,无尽的思念。 他以为她死了。 可见不到尸首,他根本不愿在北疆放弃寻找。 他在青衣巷,为她建了个小小的衣冠冢。自此奔波于北疆,不再敢下江南。 唯有元宵之夜,才敢撑着一把伞,于她的坟头倒上一碗酒。 也只有在这一天。 他才敢回去。 多看一眼青衣巷的石子,他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如云似雾的纱帘里,他神色晦涩不明。 许是察觉到周遭氛围的沉重,兰芙蕖将话头岔开:“先前说的是带我回屋吃饭,如今折腾了这么久,连口饭都没吃上。蹊哥哥,我饿了。” 恰在此时,她的肚子十分应景地“咕噜”叫了声。 沈蹊摸了摸她的头,“好,我去给你找吃的。” 村东头翠婶儿家里的灯还亮着。 沈蹊用身上的碎银换了些点心,正欲离开时,对方忽然将他的袖子抓住。 “沈公子。” 翠婶仍披着那件花袄子,朝他呵呵地笑。 “沈公子,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养伤的这几天,族长在您身上用了不少珍稀的药材,那都是些十分昂贵的宝贝,您说……” 她瞄了眼男人的面色。 见其神色平淡,并未愠怒,才敢去提要钱一事。 虽然沈蹊之前也给了他们不少银子。 那村里人忙活着筹备了两个人的婚宴,也算是两清了。 这买药的钱…… 沈蹊略一思索,欲再从身上找些银两。 谁知,妇人竟拦住他,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直往他耳朵上望去。 “我觉得,您这对耳环挺好看的,要不先那它当了买药钱……” 她话音未落。 对方陡然扫来一道冷飕飕的目光。 那目光……阴沉,凌厉,仿若被触碰到了什么禁区,令翠婶身子一抖,立马噤若寒蝉。 “我开玩笑呢,哪敢要您的耳坠子。时候不早了,我去照看着金金歇息下了,下雨天路滑,沈公子您慢些走。” 沈蹊没理她,兀自丢下一样物什作抵,便撑伞离去了。 就在他走后不久。 一个村民冒雨跑进村。 夜雨越下越大,他脚步匆匆,声音更是响亮无比,吵醒了周围入睡之人。翠婶也不耐烦地打开门,朝那边厉斥了几声。 谁知,对方即便被骂了,也十分亢奋。 “大家伙儿猜猜,我今日出村,遇见了什么人?” 没人理会他的故弄玄虚。 那后生便自顾自地道:“我今儿出村时,撞上了一对军队,其中有个会说中原话的义邙人问我,有没有见过一对跌落悬崖的男女。说那女人身上穿着大红嫁衣、从义邙出逃。我这寻思着,可不就是那位沈公子和兰姑娘吗。你猜对方说什么?他说如若发现那对男女的踪迹,重重有赏!” 一听到赏钱,翠婶儿来了兴致。 “多少赏钱?” 那男人用手比了个数。 周围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那你有没有说,那对男女就在我们村儿?” “我这哪敢直说啊,不是回来同大家伙儿商量商量吗。怎么样,咱们要不要交人?那些义邙人给的不少,足以让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过一阵子了。” 有人顾虑道:“可对方是义邙人。咱们当真要将沈公子和兰姑娘交过去……” “义邙人怎么了,只要是不食言、能给咱们钱,那就是好人、诚信人!不过我也担心那些义邙人反悔,要不咱们先把那女人交给义邙,待拿到一部分钱后,再将男人也绑过去?” “可那男人看上去人高马大的,像是不好惹的。况且他出水也阔绰,像是富贵人家。” 翠婶摇头道:“什么富贵人家,他就是糊弄咱们呢。我刚才问他要药钱,他连身上那对耳环都不舍得给!若真是富贵人家,怎会在意小小一对耳环?依我看,就按着李三柱说的去做,先将那女人抓起来,那女孩子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定是极好对付。” “至于那男人嘛,还得从长计议。” “对!” 周围村民应和道,“那男人的伤不知要养多久才好,等他家里人送钱来已是猴年马月了。倒不如先干了这一票。但无论是义邙,还是旁的人,切莫透露了咱们进村的出入口。”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献计献策。 说到兴头时,翠婶比了个“嘘”的手势: “小声点儿,别吵醒了我家金金……” 第85章 085 沈蹊有晨练的习惯。 即便如今还在丹丘村养伤,他依旧起得很早。兰芙蕖醒来时,身侧已无人。桌案上摆了些她爱吃的甜口点心,她揉了揉眼,从床榻上爬起来。 少女青丝昳丽,披在肩上。 昨日入睡前,沈蹊正与她谈,何时回北疆。 虽说在丹丘村的日子很惬意。 没有公事,没有战争,整个世界单纯得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可他们总是要回去的。 沈蹊给外界传了信,又继续去找出村的路。 梳洗完毕,兰芙蕖捏着糕点,想起来沈蹊今日的药还未煎。 她便从小屉里取出那一包药,拨了一部分倒入碗里。他们所居住的院子没有伙房,她只能端着药碗,跑去翠婶院子里煎药。 对方正在喂金金吃饭。 小男孩一见到她,欢快地朝着她叫红薯姐姐。 兰芙蕖尴尬地抠了抠碗边儿,幸好翠婶即使止住他,往金金嘴里头塞了个大花卷。 “兰姑娘,又来煎药啊。” “嗯。” 翠婶把小男孩赶回屋里,走过来帮衬她。 倒水,生火。 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询问沈蹊的伤好得如何了。 兰芙蕖知道沈蹊身子硬实。 但人终究不是铁打的,想到这里,她也有些担忧。 “他的伤口还有些发炎,用药粉敷过了,还不大见好。” 翠婶道:“我忽然想起来,村南头有一户人家先前是个医户,他那里兴许有些草药,一会儿我带你去他家里头看看。” 闻言,兰芙蕖的眼眸亮了亮。 “可以吗?” 日头渐升,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撒下一层薄薄的影。转念,她又垂下眼睫道: “可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先将这个手镯抵在大婶你这里。” 对方客气地笑笑:“不着急,我们先去看看,不一定有你用得上的药。” 兰芙蕖就这般跟着她,往村南头走。 羊肠小道越走越崎岖,昨夜一场大雨,也使得地上愈发泥泞。兰芙蕖小心提着裙角,不让鞋子沾上一点儿泥水。相较于她,翠婶儿倒是大大咧咧的,毫不在意裤腿被泥水溅脏。 “到了。” 入目的是一户空落落的庭院。 许是在丹丘村最南头的缘故,这些院房坐落得十分偏僻,看上去也冷冷清清的,鲜少有人至。 “翠婶儿,”兰芙蕖将信将疑,“这便是那医户家?” “是啊,”妇人拉着她,往门里头走,“你是不知道,他这个人脾气怪得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平时这屋门也紧紧关着。来,我带你进去见他——” 翠婶敲了几下房门,只听“吱呀”一声。 不等兰芙蕖再反应。 门后之人冲上来,在她肩头猛地敲击了一下,她眼前一昏,整个人软绵绵地朝后栽去…… 再醒来时,已是一片天昏地暗。 她的手脚用麻绳紧紧绑着,眼上蒙着紧紧的布条,嘴巴上也被人粗.暴地堵着。她双手动弹不得,更发不出什么声音,小腿刚蹬了蹬,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好像不在屋里头。 对方没有发现她醒来,与同伙低声谋算着。 “待会儿人来,咱们先把钱清点清楚,之后再交人。” 风声穿过树丛,发出簌簌的声响,兰芙蕖猜测,自己被绑在了林间。 周遭似有潺潺流水之声。 她听出来翠婶的声音。 他们为何要把自己绑过来,这是要做什么,把她交给谁? 忽然,有什么在脑海间一闪而过。 她立马警铃大作,凉意从脊柱窜上心头。 他们……是窜通了义邙人吗?! 兰芙蕖还未回过神。 忽然有人喘着气,匆匆跑过来。 “族长、族长!咱们的出村口儿突然多了好些身披银盔、手执长.枪之人。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泉水口,气势汹汹的,把咱们村子都围起来了!” “什么?可是义邙的军队?” “看上去不像是义邙的军队,领头的是个女人,中原话说得很利索。她坐在马上,手里拿着长缨,腰间还别着鞭子,正带着人找泉口……” 领头的女人? 兰芙蕖心中微喜——是安翎姐姐! 翠婶儿回头看了地上的少女一眼,忧心道: “族长,出村的泉口被人堵住了,咱们怎么把她带出去?” “先给她灌了药,把她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交给义邙人。” 这头正商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从村头又传来一声惊呼。 “族长,翠婶,不好了!那沈公子回去发现这女人不见了,正从村东头开始找呢。咱们的动作要不要再快些……” “不怕他,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后生,我们一村子的人难不成还怕他一个?你们几个,先把她带回地窖。” 兰芙蕖的身子被人抬起来。 她想挣扎,可四肢绵软无力,喉咙更是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鼻息间有奇怪的异香。 好似是迷.药。 眼皮沉甸甸的,再也抬不起来。 她陷入一场冗长繁杂的梦境中。 在梦里,她听见踏踏的马蹄声,汩汩的流水声,有人长.枪及地,拖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兰芙蕖闭着眼睛,嘴里的东西被人摘下来,苦涩的汤药往她喉咙里灌。 她想咳嗽,想反抗,咳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迷迷糊糊的,有一只粗糙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 那只手带着浓烈的欲.望,像抚摸一颗珍珠般,轻柔爱怜地覆上来。她能嗅到对方袖间的腥臭味儿,让她隐隐反胃。 翠婶见状,叱道:“做什么呢李三柱,收收你那色胆!癞□□还想吃天鹅肉啊。” “我不吃,我不吃,”男人嘿嘿一笑,“我就摸一摸,摸一摸脸。” 这张小脸儿,虽然被布条蒙着眼,可光看那嫩白的肌肤,粉嫩的嘴唇,秀丽的鼻尖和下巴,便足以让人一阵目眩。李三柱坐在昏睡过去的女人面前,看着她,痴痴地笑着。 “翠婶儿,你说那义邙人万一反悔了,怎么办?” “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那后生的目光在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眷恋: “婶子,我在想,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娶个媳妇儿了……” 花袄子妇人朝他啐了一口。 “做你的春秋大梦!” 二人正打趣着。 院外忽有异动。 翠婶和李三柱皆一惊,不约而同地朝着外头望过去。 是泉口那边传来的声响。 莫不是叫那群人发现了入口? 翠婶右眼皮突突跳了两下,转过头朝李三柱吩咐:“你先看好她,我去外面打探打探情况。” 走了两步,又不忘折回来警告,“别对她动手动脚啊!” “知道了知道了。” 男人随意应付着妇人,把她送到地窖口,又转过身,瞧向正靠着桌子昏睡的少女。 他咽了咽口水。 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皮肤白,眼睛大,嘴巴小。 更重要的是,那身形玲珑有致,即便是隔着厚实的衣裳,也分外勾人。 她靠着身后的桌腿儿,整个人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鬓角有碎发坠下,愈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哪个男人能顶得住。 恍惚间,兰芙蕖感觉有人凑过来。 又是那难闻的味道。 对方用手掌,再度摩挲她的脸颊。 依依不舍道:“义邙人花了重金要你,如若不是他们给的太多,我可真不想把你送出去。” 少女的眼睛被布条紧紧蒙着,眼前更是一片黑暗。她无从得知面前的情形,却能感觉到身前之人的逼近。她腹中一阵恶寒,想往后退,可绵软无力的身子根本不听她自己的使唤,就在那人的手再度触碰过来之瞬,地窖被人慌张打开。 “怎么这般慌慌张张的?!” 被人打断,李三柱显然不满。 虽是冬日,来者却跑得满头大汗。地窖光影昏暗不明,可即便如此,少女面上仍是瓷白一片。见兰芙蕖还在地窖里,闯入之人松了口气,颤颤巍巍地道:“李三柱,我们还是把她还给沈公子吧。她那夫君好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带着一群人把咱们村子给围了。就村外那些官军,全都是他的人!” 全都是他的人? 李三柱一愣。 何人能调动的了大魏的官军? 他还以为对方在说笑话。 谁知,来者一脸严肃,眉目之中尽是忧色。 “即便是把咱们村子都围了起来,那他也找不出我们绑了他女人的证据,更找不到这地窖罢……” 他仍心存侥幸。 女人和钱,他都想要。 地窖外,一群人还在斡旋。 另一群人马,已找到了泉口,鱼贯而入。 昨夜一场风雨,如今才倒灌入丹丘谷,风声呼啸,乌云遮天。 应槐和叶朝媚率领北疆军队,涌入丹丘村。 “属下来迟,还望大人赎罪!” 见了沈蹊,应槐恭敬下马,朝他跪拜。 叶朝媚坐在马上,紧紧攥着手里头的缰绳。 那日,听闻他与小芙蕖坠下悬崖。 她心头一震,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一个是她喜欢的男人,另一个,是她当作妹妹般宠爱的女孩。 应槐也不相信自家主子坠崖身亡,二人便率人前来丹丘谷,即便是死,也要找到沈蹊与兰芙蕖的尸首。 看着眼前的男人,失而复得的欣喜涌上叶朝媚心头。 在这之前,她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然而,她却发现,村里只有沈蹊,小芙蕖却不见了踪迹。 面前只有人群之首的族长、惊慌的村民,还有……村头刚被爹娘抓回来、抱在怀里的小孩。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如若不交出她,本将便屠了这丹丘村。” 沈蹊站在烈日之下,神色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第86章 086 此言一出。 在场之人,包括叶朝媚与应槐,皆是一愣。 站在村民之首的是年过半百的族长,他两鬓斑白,声音疾厉: “竖子!岂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他们丹丘村,世世代代,隐居与此。 而面前这个男人,身后是铁骑,是精兵,是长.枪与长矛。 站在这里,神色冰冷,威胁他们,要将全村赶尽杀绝。 安翎郡主蹙眉道:“沈蹊,你冷静。” 沈惊游根本不理会她。 头顶烈日,光影倾洒而下,也让那一片翳影坠在他眼睑之下。于一片光与影的交界处,男人眼尾微扬起,凤眸阴冷,不带有任何感情。 也不带有任何的……宽仁与慈悲。 见对方迟迟没有反应。 沈蹊也不再与他们周旋,朝后淡淡吩咐:“动手。” 身后属下虽有迟疑。 但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上前捉了几个人。 一名军卒将翠婶与她怀中的小孩强行分开。 金金惊惶地瞪大双眼,显然没理解他口中“屠村”的含义。在他看来,眼前这个漂亮大哥哥虽然看上去冷冰冰了些,却是面冷心热的。他会为自己挡下飞来的木棍、会教自己练枪。 而如今。 他只身站在那里,神色冷漠,面对着一大片辱骂声、哭泣声、叫喊声,根本不为所动。 有村民哭着劝族长。 老者圆目怒瞪,拄着拐杖的手臂上青筋爆出。 “屠村,你敢!” “在下沈蹊,有何不敢。” 这厢话音刚落。 被军卒桎梏着的金金,满脸惊愕地望了过来。 沈蹊,沈惊游。 他的……沈大将军。 烈日之下。 他微微觉得目眩。 沈蹊没有看那男孩子。 周围人也没有想到他会动真格,皆是一颤栗。 刀剑寒光夺目,直朝这边逼来。 而那个男人长身鹤立,站在一片日影与寒光之中,微微垂下眼睫,看着身形佝偻的老者。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人,还是不交?” 族长气得胡子打颤,眼底隐隐有惊惧之色,却强撑着镇定。 如此执迷不悟…… 沈蹊薄唇轻启,“杀。” 仅一个眼神。 应槐立马明白了他的用意。 应将军扣了扣腰际的长剑,步履平稳,与安翎擦肩而过的一瞬,袖子被她一拽。他匆匆转过头,用嘴型递给她一个“莫怕”,而后直逼族长而去。 毕竟是习武之人。 他的力道十分大,一下便将族长制服。周遭响起一阵惊慌错乱之声,有将士拔刀,对准骚动的人群。 冷冰冰的刀刃,贴在族长下巴之上。 刀身抽动之际,对方吓得面色扭曲。那人还未来得及吃痛,殷红的血珠已顺着刀身滚落,他双腿一软,险些晕死过去。 应槐也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将他从地上强拉起来。 对方已如一滩烂泥,吓得动都不敢再动,双唇打着哆嗦,面如死灰。 “我说、我说……在城南头最里面那件院子、靠东侧屋子里面,有一间地窖……” 族长话音刚落,身侧已闪过一道疾风,周围只剩下清冽的冷香。 应槐看着已远去的沈蹊,同左右吩咐:“把他押下去。” …… “嘭”地一声。 有人脚步匆匆,粗.暴地撞开地窖。 李三柱正用手拖着腮,坐在一边色眯眯地看着身前少女,还未缓过神,脖颈上一热,冷刀划过,登时身首异处。 沈蹊步步走入地窖内,双脚从那人尸首上跨过,长臂一揽,稳稳当当地将少女拢入怀。 是夜。 兰芙蕖做了一个冗长而又繁杂的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丹丘村不高不矮的小山坡上,沈蹊面无表情地挥手,丹丘村登即变成一场人间炼狱,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而他就这般漠然地站在烈日之下,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兰芙蕖,我没有那么仁慈,对背叛我的人心慈手软。” …… 她醒来,只觉得口渴。 哑着嗓子咳嗽了两下,吵醒了正在床边休憩的沈蹊。见兰芙蕖醒来,他双目间终于有了柔色,忙起身给她倒水喝。 茶水是温热的。 既不烫,也不凉,刚刚好。 兰芙蕖从床上直起身子,沈蹊又贴心地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让她好靠得舒服些。 放下茶杯。 映入一张笑得温柔的脸。 “怎么样,头还疼吗?可有不舒服的?” 他满面关怀。 兰芙蕖抿抿唇,又摇摇头。 四肢逐渐恢复了力量,胸腔处却是闷闷的,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她回忆起那个梦。 梦的尽头,是他那双冷漠至极的凤眸。 “沈蹊,我梦见你……屠村了。” 他正掖被角的手一顿,须臾,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兰芙蕖话语一噎,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并没有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男人若无其事地掀了掀眼皮,似是漫不经心地发问:“你会怪我吗?” “如果我找不到你、发了疯,做出那样的事,你会怪我吗?” 兰芙蕖靠在枕头上,瞧向他。 日光穿过窗牖。 薄薄的一层日影,透过矮窗攀爬上他的衣摆,沈蹊手指修长安静,轻轻放在被角上,认真地与她对视。 见她神色紧张。 他低低一笑:“逗你的,我就只是吓吓他们。” 男人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兰芙蕖长舒一口气。 “其实……知道你被他们绑走后,我也起过杀心。但我怕你醒来,会骂我。” 他眉睫微动,话语听得兰芙蕖微怔,“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在青衣巷我不是个好学生,在北疆、在沙场上,我更不懂得什么叫宽仁慈悲。旁人说我铁石心肠也好,说我残忍无情也罢,我都不在乎的。但我怕,你会不理我。” 说着说着,他将脸低下来,轻轻靠在床边,轻闭上眼。 声音里似有疲惫之意。 “小芙蕖,以后你就管着我吧。” “我想被你管着。” 兰芙蕖垂下脸,看着枕在自己膝上的男人。 心头一软,带动着她的眸光、语气也温和下来。 少女忍不住探出手,也学着他平时待自己那样,在沈蹊头上轻轻揉了揉,声音里竟不自觉地带了些宠溺: “好,以后我管着你。” 他像一只大狗狗。 在她掌心蹭了蹭。 很痒。 兰芙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可不等她反应,沈蹊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指。起初是一根食指,紧接着,他整个手掌覆盖上来。 他像是守了自己许久。 整宿未合眼,眼睑处也有乌黑之色。 见她要收手,他竟抓住她的手指不放,撒起娇来。 沈蹊声音很轻,睫羽扇了扇: “说好了,小芙蕖,以后你管着我,要管我一辈子。你一辈子都不能松开手。” 说这话时,他仍紧攥着她的手指不放。 光影在他睫上翕动。 见状,兰芙蕖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软了软。她顺着男人的话,应道: “好,我答应你,不松手。一辈子都不松手。” 他这才满意,眼睫乖顺地垂下,唇角却轻轻扬起,一笑。 她休息了一整天。 待她养足了精神,沈蹊便要带她离开此地。 周围村民见了他们,俨然没有了先前的热络,兰芙蕖能读懂他们眼底的恐惧和战战兢兢。但沈蹊丝毫不在乎这些人的目光,牵着兰芙蕖,光明正大地走在丹丘谷的小道上,路过一家门户时,她的步子忽然一顿。 “怎么了?” 沈蹊转过头,问她。 “没、没什么,就是刚刚看那户门口坐着的男人,有几分眼熟。” “眼熟?” “嗯,”兰芙蕖回想了一下,那人戴着蓝色头巾,左边鼻翼处有一道浅浅的胎记,模样甚是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又记不太清了。” 她还未深究。 对方似乎对她与沈蹊避之不及,躲回屋里去了。 “他好像在躲我们。” 闻言,沈蹊便笑:“现在全村子,就没有不躲着我们的。” 他话语刚落,一只手就这般揪上了他的衣摆。 二人低头。 是金金。 这一回,小男孩的眸光怯生生的,眼底似乎带着些惧色。可他见了沈蹊,眸色忽然又亮了亮。即便年幼不经事,金金也能发现,每当红薯姐姐在时,漂亮哥哥的神情都会十分温柔。 他没那么凶了。 金金也愈发大胆,问道:“沈将军,您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 沈蹊刚讶异于这小男孩并不怎么怕自己,又因为他的这一番话,感到吃惊。 “带你离开这里?” “嗯!”仿佛做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决定,金金坚定道,“您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我想跟着你打仗。” “我想杀坏人。” 小男孩攥紧了小拳头。 闻言,兰芙蕖“噗嗤”笑了声。 她也走上前,微微弯下身子,摸了摸金金的头顶。 “你现在还小,不能上战场。等你再长大些,沈将军再来接你,好不好?” 金金:“长大些?长多大呀。” 兰芙蕖:“等你长到沈将军这么高,这么大。” 金金挠了挠脑袋,点头道:“好,一言为定!沈将军,等我长到你这么高,我回来找您和红薯姐姐的。到时候您可不要再嫌我小了。” 兰芙蕖代替沈蹊应道:“一言为定。” 小男孩欢快地跑远了。 沈蹊看着金金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眸光动了动,须臾,他转过头。 “你在想什么?” 兰芙蕖一眼看穿他有心事。 对方再度牵过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我在想,希望他长到我这么大时,义邙已平,世上再无战争。”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 目光也很平静。 “蹊哥哥,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回北疆,请命,攻打义邙。”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里、语气中,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狠劲儿。 兰芙蕖想起来了。 他是狼,他的银甲上的图案是狼头,整个人更是一头凶猛的野狼。 沈蹊道:“我向京城请奏,秉明丹丘村的情况,调些官兵驻守村落,以防他们再戕害他人。而后再上奏,同圣上请命攻打义邙。本将要让那群鼠雀之辈知道,无论是我的女人、我的国土,都不是他们该觊觎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心爱之人,岂容他人肖想。 “我要让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手和脚,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地安在该安的地方,这世上只要有我沈蹊一日,北疆不能丢,国土不能丢,我的人,更不能丢。” “我会想守护着大魏一样,守护你。” 他不是多伟大的人,根本不在乎这世道有多么安顺昌平。 他只想要他的姑娘,活在这一个清明的世道里,要他的姑娘喜乐安康。 夕阳西下。 沈蹊转过头,同她道:“然后,等我打完这一仗,就带你回家。” 第87章 087 明瑄五年正月,沈蹊向幼帝请奏,同义邙宣战。 幼帝以诸多理由,驳斥沈蹊。 同年二月,义邙屡犯北疆,边境惶惶不宁。 同年四月,沈蹊再次上奏。 转眼间,便是深春。 北疆的春日来得很迟,直到四月时,空气中才有了些暖意。兰芙蕖畏冷,厚实的衣裳并未第一时间褪干净。她穿着严严实实的衫子,提着裙摆往军帐方向走。 一场春雨一场暖。 昨晚一场夜雨簌簌而下,路上积了些水,与泥土和黄沙混合在一起,泥泞黏脚。 她低垂着眼,小心避开那些坑洼。 大营里,仍传来练兵之声。春回大地,将士们似乎也都知晓今年免不了有一场鏖战,在沈蹊的带领下,各个斗志昂扬。 喊号声,兵器交接声,踏步与搏斗的声响……从大营那头阵阵传来,不绝于耳。 在北疆待了这么久,兰芙蕖早已习惯了这边的生活。 习惯了这边天气的寒冷,习惯了漫漫黄土与风沙,习惯了睁眼闭眼都是军帐外的军卒,更习惯了军营里的喊号声与练兵声。 她虽然还未跟旁人说,自己已与沈蹊成过亲、拜过堂。 但周遭的军卒早已默认,她是他们大将军的女人。 北疆的条件虽然艰苦,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尊重她、照顾她,竟让兰芙蕖感受到几分家的温暖。 她迈过一片水洼,眼看着军帐就要在面前。 方才她去了趟灶房,跟管炊事的士卒说,二姐近日胃口不太好,以后三餐稍微做得清淡些。对方是位留着满脸络腮胡的大叔,听了兰芙蕖的话,眼睛笑得迷成一条缝,朝她连连点头。 沈将军说了,兰姑娘就是北疆的第二个主子。 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听兰姑娘的。 就连沈将军,甭管平日里有多嚣张桀骜,见了这小丫头,立马温声细语,弯腰低头。 兰姑娘却没有因此恃宠生娇。 平时无事时,她喜欢一个人托着腮、坐在将军军帐前等他回来,喜欢偷偷跑到大营外,看他练兵时飒爽的身姿,她喜欢跟北灶的庖子学做饭,为将军研制了许多可口的饭菜点心。 沈蹊不喜欢吃甜的。 她便学着,去做咸的,做辣的。也学着去吃咸、吃辣。 沈蹊责令属下时,有时责罚得过重,小姑娘也会在一边轻轻扯一扯他的袖摆。 只要看见那样一双柔软的乌眸,他的面色立马缓和下来。 将士们觉得,大将军身上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 日头渐升,兰芙蕖提着裙角,还未走到帐前,一只手将她捞了过去。 “哎——” 她没忍住,惊唤了声。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 “嘘。” 是沈蹊。 男人的食指与中指并着,按压住她的嘴唇。 “别把你二姐引来了。” 沈蹊的声音很低,许是方从大营练兵回来的缘故,他的呼吸不甚平稳,声音中微有喘.息。 听见这话,兰芙蕖也下意识朝军帐里望去。 幸好军帐帐口掩着。 她将才的声音并不大,没有惊吵到二姐。 见她安生下来,沈蹊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他刚从大营练兵回来,身上银盔未脱,额上有细汗。 “蹊哥哥,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他不应该在营队里面吗? 兰芙蕖眨了眨眼,又惊又喜。 即便幼帝暂不准许沈蹊同义邙开战,但义邙军队屡屡来犯,打这场仗已是早晚的问题。故此,沈蹊更是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大营之中。他通常会在兵营里忙到很晚,兰芙蕖还未同二姐说他们两个人的事,平时只能千方百计地寻由头、偷偷见他。 沈蹊曾调侃过,他们像是在偷.情。 而暗通款曲的地点,往往是在沈蹊的军帐里。 时间也一般在黄昏后,他练完兵、回来用晚膳。 今日怎么在正午就来找她了? “我想你了,就来了。” 沈蹊拉着她,往一棵树后面靠了靠。树木隔在二人与军帐之间,恰恰将他们的身形遮挡住。 人高马大、舞刀弄枪的男人,如今声音里竟尽是委屈。 他垂下眼,认真道: “小芙蕖,我已经整整三天没有抱你了。” 整整三天! 每次他从大营回来,兰芙蕖总会被各种人截走。兰清荷,叶朝媚,还有北灶那个教她做饭的大叔…… “哪有新婚夫妻连面都见不上的,小芙蕖,我想你,想抱抱你。” 正说着,他一展双臂,将小姑娘稳稳当当地抱住。她的腰肢很柔,很纤软,沈蹊只捞一下,兰芙蕖的身形便往前一倾,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掉入他怀中。 银盔微冷。 他的胸腔却温暖无比,胸腔之下,一颗火热的心跳动着。 兰芙蕖心头一软,更像只小猫儿般乖巧地趴在男人怀抱中。沈蹊抱了她许久,又低下头,贪婪地吮吸一口少女脖颈间的香气。 “小芙蕖,我也有三天没有亲你了。” 对方话语刚落。 她脸一热。 沈蹊的吻毫不犹豫地落下来。 对方一手握着她的肩膀,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她的双唇准确无误地被人吻住,那是一个缱绻而绵长的深吻。 先是双唇。 而后辗转到了唇角、下巴。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对她的深爱与思念。 当沈蹊欲咬向她脖颈时,兰芙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微微颤栗着,轻声:“别、别……” 会被发现。 她的肌肤本就十分细腻,脖颈处尤是。 闻言,沈蹊虽有些疑惑,但还是松开了口。 周遭虽无人,但毕竟是在帐外热吻,兰芙蕖的耳根子红透了。她先用发烫的脸颊蹭了蹭身前男人银白色的盔甲,低下头轻声道: “我今日答应了陪二姐一起吃午饭,晌午将至,我不能多待。” 他明显不太乐意。 正阳高悬,光影垂落,沈蹊喉结一滑,置于她胳膊上的力道愈加紧。 “我就与二姐吃吃饭,她说有重要的事要问我,既然答应了,便不能食言。” 兰芙蕖抬起头,凝望向那一双凤眸。原本是冷冰冰的一双眼,如今清澈的眸底竟写满了欲想与委屈。见状,她心头一软,一边踮脚,一边将他的身子拉下来。 于他滚烫的唇上,轻柔一吻。 “乖。” 仅是一道蜻蜓点水。 沈蹊舔了舔唇角,恋恋不舍地撒开她。 “下不为例。” 哄好了沈蹊,她却不敢直接冲进军帐里。 在帐外徘徊了好一会儿,直到面上热意渐褪,兰芙蕖才掀帘入帐。 “小妹,你怎么才来呀。” 兰清荷百无聊赖地坐在饭桌前,双手绣着一个荷包,听见脚步声响,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她不知在绣什么,分外出神。 没有注意到兰芙蕖的异样。 少女坐回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含糊“嗯”了声。 二姐的心思全在那荷包上。 “对了小妹,你帮我看看这个线脚是不是有问题,这样穿过来——不知怎么回事,它就打了这样一个结。”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个做工不甚精致的荷包置于兰芙蕖眼下。 兰芙蕖放下筷子,瞟了一眼其上的图案。 “这是鸭子么?” 兰清荷嘴角微僵:“……是鸳鸯。” “鸳鸯?”她敏锐地问道,“二姐,你怎么绣起鸳鸯来了。” 二姐仓促移开视线,将一绺碎发别至耳背:“我、我闲得没事,绣着玩的。” 兰芙蕖的女工是跟着安姨娘学的,不过顷刻,便将这绣脚改好。兰清荷大喜过望,欢快地接过荷包,高兴地连饭都顾不得吃了。 “我就说,在女工针织上,什么都难不倒你。” 兰芙蕖收回手,看着她手里的那对“鸳鸯”,有些头疼:“二姐,你说的重要的事……就是这个?” “嗯啊!” 二姐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头道:“还有其他事,二妹,你能不能教我做荷包呀?我笨手笨脚的,总是做不好……” 说这话时,二姐的声音很软。 手指摇着她的袖子,同她撒着娇。 兰芙蕖没法儿,只好应了下来。 教二姐女工,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只是她为何突然做起荷包来?荷包上还偏偏绣了只鸳鸯…… 正浮想联翩着,兰清荷发现她面上的绯影,关怀道: “小妹,你这是发烧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她攥着筷子的手一顿。 仓促道:“喔。没有发烧,天太热了,我热、热的。” 二姐:“热的?要不要换件薄一些的衣裳?” 兰芙蕖:“……好。” 吃完饭,她硬着头皮,去挑一件薄一些的衣裳。 她在北疆的衣服并不多,包裹里只有冬季穿的、较为厚实的衣服。兰芙蕖挑来挑去,忽然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一件……颜色有些娇艳的裙子。 这件裙子,是芍药姐姐送给她的。 前阵子她路过医馆,恰巧遇见前来买药的芍药姐姐。对方身上的文钱不够,她便帮对方添了些。 为表达感激,芍药亲手绣了件裙子,送给她。 兰芙蕖将其从包裹里取出来。 就这件吧。 看上去还挺凉快的。 待换上后…… 兰芙蕖惊觉,这衣裳……也太凉快了吧!!! 她知晓芍药姐姐较为开放,却未曾想,对方竟开放到这个地步。 桃粉色的衣裙,堪堪只到她大腿根往下一些,少女纤细的双腿几乎都暴露在外。而衣裙绑带的款式也很奇怪,那衣带不在腰上,而是在那低得不行的领口处。 她本就身材窈窕玲珑。 微低的领口,隐隐露出些好颜色。 只看一眼,兰芙蕖的脸就红了。 芍药姐姐怎么送她这般奇怪的小裙子…… 她对着黄铜镜,将那两根带子扯了扯,下意识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 应该是……这样穿的吧。 这带子不甚长,也只有系在这里了。 兰芙蕖对着镜子,将蝴蝶结摆弄了下。 第88章 088 不对。 太奇怪了。 这种奇怪的款式,看得兰芙蕖脸热。 她刚准备换下来,帐子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二姐在帐外头唤她。 “小妹,好了没有,怎么这么慢?” 兰芙蕖慌忙应了声,从床上随意披了件外衫罩上。 兰清荷掀帘而入。 只见少女站在镜前,青丝披散着,鬓角边的发微乱。那一张小脸儿更是红得过分,像是燥热到了极点。 二姐一愣,问:“小妹你这是怎么了,当真没事儿么?” 兰芙蕖仓促地摆摆头,胡乱编了个理由搪塞。趁着二姐还未反应过来,从她身侧一溜烟儿挤出去。 晌午时分,帐里帐外都是一样的干热。 她打消了透气的念头,右脚刚一迈出帐,胳膊又被人一拽,拖到那棵大树后。 树干粗实。 男人身形倾压下来,将她抱住。 “沈……沈蹊,”兰芙蕖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还没走?” 他是一直在帐子外面守着么? 对方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今日事情不多,我让应槐替我看着大营,告了一下午的假。” 从正午见到她开始。 一直当傍晚。 沈蹊双臂将她环着,下巴靠在少女头顶上。 “我已经有九天,没有好好与你在一起了。” 他每次忙到很晚,黄昏入帐时,二人才有片刻的温存。到了晚上,兰芙蕖又要回到二姐那里去,留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而这些“温存”,也只是拉拉小手,亲亲小嘴而已。 若再想往下进行,时间显然是不够用的。 两个人新婚没多久,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沈蹊的手滑在她腰际,骨节分明的手指暧昧地扯了下她的衣带,那力道很轻微,根本不能让衣裳散开,却足以让她耳根生烫。 他低下头,热气在兰芙蕖耳廓游走,酥酥痒痒。 “还要瞒着他们多久?” 沈蹊的声音缱绻。 “我们已经有整整九天,没有那个了。” 他太想着她了。 沈蹊带她回到自己帐中,迫不及待地倾身压下来。 他的力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大,甚至有些蛮横。兵器被他随意地丢掷在地,发出“咣啷”的声响。 她青丝微束,满头鸦发昳丽,披散在床上。 沈蹊更是暴力地解开银甲,高高的马尾在这一番折腾后依然挺拔有力,斗志昂扬。 清冽的冷香拂面,呼之而来的,还有他身上危险的讯息。 这讯息满带着侵.略性,却令人万分着迷。 他向来都是这般。 兰芙蕖根本无法抵御。 无论是在青衣巷,或是在北疆军帐里,他都是危险的,恣意的,生机勃勃的。他像是唤醒万物的春风,更像是春日里那野火烧不灭的劲草。 兰芙蕖闭上眼。 他是强韧的,是热情的。可她偏偏又是这样温软柔和的性子,不光性格上温软柔和,那身形更是脆弱温柔。 她本是一朵娇嫩的花,却也愿意去迎合烈日的炙烤。在沈蹊的带动下,原本寂静如一潭死水的她,终于感受到了生命的旺盛力。 他向来都是这样有力量。 她听见,冷冰冰的甲胄被他随意扔在床位。 能感受到那一道温热,拂下来。 兰芙蕖微微仰面,情不自禁地喊了句:“蹊哥哥。” 她的外头是一件有些宽大的衫子。 沈蹊正解着,手指忽然顿住。 兰芙蕖疑惑地睁眼。 身上一凉,她看清了面前景象—— 她她她、她那件奇怪的裙子还没有换下来!! 沈蹊眸光微微一变,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穿成这样。 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仅是怔了一瞬,他轻轻翘起唇角。 目光垂下,如此炽热的目光,尽数落在少女身上。 兰芙蕖下意识想要去躲。 可被子早已被他随手撂到身后,她够不到,只能拿胳膊去护。 沈蹊拨开她的手,大大方方地瞧着她身上。 桃粉色的小裙子。 裙摆很短,领口很低。 领口上,桃粉色的绸带,绑成了一个很简单的蝴蝶结。 少女平躺在哪里,见沈蹊目光停在那蝴蝶结上,忙不迭想要解释。可不等她开口,便听见一声促狭的笑: “小芙蕖,你还换了件衣裳么?” 他微微倾身,气息流转在她耳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脖颈下的蝴蝶绸带。 声音低沉而亲昵:“这么乖啊?” 他这一句话说的。 好像她是故意穿成这样、送上门似的。 兰芙蕖急得满脸通红,动用了双手比划道:“不、不是的,我不是故意要穿着这件裙子来找你的……” 他却气定神闲,用手指轻轻拨了拨她脖子下的蝴蝶结。 明明是很可爱的一个蝴蝶结。 如今看着,竟有几分妩媚魅惑。 她红着脸,忸怩不安:“这是别人送我的,我也没想过回事这样子……” “没关系,”沈蹊打断她,低下头来吻她的蝴蝶结,喉舌热烫,“我很喜欢。” 何止是喜欢。 兰芙蕖感觉他的眼睛都在发光。 那是烧得愈发旺盛的野火,借着春风的力,愈发汹涌张狂。 他先把玩了一会儿蝴蝶结,在少女的脸终于烧得受不住了的时候,才低下头去,用牙齿慢条斯理地咬开绸带一角。 他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肌肤,一路往下。 兰芙蕖知道沈蹊很厉害。 但今日的沈蹊,彻底颠覆了她往日的认知。 汗水湿哒哒的,打湿了整个床褥,兰芙蕖眼泪都要出来了。泪眼汪汪之际,她忽然回忆起,当初芍药姐姐送她衣裳时,脸上神秘莫测的表情。 少女咬着下唇,牙关颤栗。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滚过她的脸颊、下巴,落在那锁骨凹陷处。 小芙蕖欲哭无泪。 呜呜,芍药姐姐害我。 …… 精疲力尽,已是黄昏。 兰芙蕖这才终于反应过来——沈蹊是告了一下午的假,专门与她做这种事。 后知后觉的顿悟,与身上的疼痛一并交织着,让她又羞又恼,忍不住用脚蹬了身侧男人一下。 蹬第二下时,沈蹊眼疾手快地抓住她。 “怎么,想造反?” 他喉结上挂着一滴汗珠。 那只手牢牢抓着她的小腿肚,手臂仍是结实有力。 看见他手臂上的青筋,兰芙蕖吓得不敢吭声。 见小芙蕖反应,沈蹊轻轻笑了下,提着她的小腿将她又往怀里拉了拉,伸开双臂将少女整个人抱住。 帐外,夕阳西落。 兰芙蕖有几分担忧:“我怕我一会儿回去晚了,叫二姐发现了。” 她趴在男人胸前,脸贴向他的胸膛,细细喘.息。 沈蹊闭着眼,吻了下她的发丝,声音懒懒的:“再抱一会儿。” 兰芙蕖是踩着月光回去的。 本以为帐子里只有二姐,一掀帘子,竟是乌泱泱一群人。 安翎郡主与兰清荷对坐着,安翎身侧,还端正站着应槐。 见帐子被人掀开,几人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许是穿了那件衣裳的缘故,兰芙蕖能明显感觉到,沈蹊今日很用力,她是一路忍着痛回去的。她本想从枕头下面取出那瓶芍药姐姐给的药膏,可如今大家都在,她根本没有机会去拿。 “小妹,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弄得这么晚。” 二姐手里还捧着先前的荷包。 令兰芙蕖惊讶的是,安翎姐姐居然也对这玩意儿感兴趣。 她凑在兰清荷身前,应和道:“小芙蕖,我与你二姐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呢。你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叫人再将菜热一热?” 两人有说有笑。 兰芙蕖摇摇头。 肚子“咕噜”叫了声。 饭菜还未凉,好些个都是她爱吃的菜品。她攥着筷子,小心翼翼地戳着白米饭,二姐与安翎郡主仍十分热络地绣着荷包。 她想了想。 手指用了些力气,片刻后,抬起头来。 “二姐,安翎姐姐。” 她兀自做了一个决定。 听见声音,二人转过头来,瞧向她。 只见少女瞳眸明澈,眼神里,尽是坚定。 “我要与大家说一件事。” “先前,我与蹊哥哥掉下悬崖,在丹丘谷里,我与他……” 说到这里,兰芙蕖顿了一下。 继而一字一字,认真道: “我与他成亲了!” 月上梢头,夜色笼罩下来,军帐之外,是一片皎皎清辉。 令兰芙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这边话音刚落,反应最大的居然不是二姐,而是安翎郡主。 叶朝媚出了帐,跑到沈蹊帐里要了两壶酒。 军队里不准许饮酒,也只有沈惊游这儿能放酒。 她抱着那两坛酒,走到无人之地。 身后,应槐一直默默跟着。 她终于忍无可忍了,朝后喊:“说了让你别一直跟着我,烦不烦啊!” 男人脚步微顿,须臾,轻轻“噢”了声。 她打开酒坛,一个人喝得摇摇晃晃。 沈蹊和小芙蕖成亲了。 他们两个人,背着所有人偷偷大婚了。 “都说了让你别跟着我——” 她俨然是醉了,发起酒疯来。 应槐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见状,眉心蹙起。 “我陪着郡主喝。” “不行,你不能喝,”叶朝媚抱着酒坛子,摇摇头,“你喝了,沈惊游会罚你的。他可凶了,抽鞭子可厉害了,啪!然后你就倒了,嘿嘿……” 应槐目光一闪,赶忙接住她正倒下的身子。 手刚放置少女腰际。 男人浑身猛地一僵,紧接着,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罪孽感。 他想收回手,又害怕她会摔倒,只好红着耳朵别开脸,双臂僵硬,根本不敢看她。 片刻,应槐轻咳了声,恭从道:“郡、郡主,您醉了,属下扶您回去歇息。” “本郡主才不要你扶!” 叶朝媚高傲地昂起下巴,“你松开我,我要去找沈惊游,我要去骂他!” “我要去问他,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小芙蕖怎么就让沈惊游那个王.八蛋给折了下来。” 她丝毫不顾及颜面,嚣张跋扈地大骂起沈蹊来。自己的主子当着自己的面被骂了,应槐又不敢上前去阻止她,更觉得羞愧难当…… 叶朝媚愈发头重脚轻。 终于一个趔趄,栽倒在男人怀里。 她下意识地环住男人的腰身,应槐也是练武之人,他的腰身同样结实有力。被喜欢的姑娘这么一抱,应槐脑海里一片空白,带动着整个人呼吸变得局促不安。 “郡、郡主——” 在她面前,他一直都是恭从的下属。 从不敢有任何肖想与渴望。 月色倾落,坠在安翎眼睫处。 “沈蹊,沈蹊……” 叶朝媚抱着他。 “我从十五岁,就喜欢你。那时候你刚从军,还什么都不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我同你第一次表明心迹时,你就说过,你有喜欢的姑娘。你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很乖、很漂亮,你是为了她才从的军,你这辈子非她不娶。”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但我还是会经常做梦,梦见你说你不喜欢她了,梦见你终于答应了爹爹要求娶我,梦见你在正殿之上、接过了那一纸婚书。” “我梦见,我穿着大红色的裙子,嫁给你。” “自从喜欢上你,我就开始穿大红色的衣裳,我并不喜欢红色,我只是幻想我穿的是喜服、是嫁衣。你说过她是陪着你长大的,那我就陪你更久一些,久到你爱上我,久到我能穿上那件大红色的嫁衣。” “可我总觉得,你若当真移情别恋,你就不再是沈蹊。” “现在我十九了。” 月色无声,她落下两行清泪。 “沈惊游,过去我敬你,仰你,思慕你。从今往后……” 我不再敢大声说爱你。 从今往后。 只有敬与重,山水不相逢。 第89章 089 叶朝媚醉醺醺地倒在应槐怀里。 凉风习习,她面上一片酡红。 应槐低下头,郡主就这般倒在自己怀里,嘴里的话已含糊不清,双唇与睫羽轻轻颤抖着: “沈蹊……我十九了……” 她都要熬成老姑娘了。 可现在,无论她再怎么等,再怎么熬,那个人都不会来娶她了。 应槐了解她的脾性。 更清楚郡主与主子、兰姑娘之间的关系。 安翎郡主,何等心高气傲、重情重义之人。一面是自己喜欢的男子,一面是自己闺中好友。即便再用情至深,安翎也做不出插足他人感情之事。 她更不会去伏低做小,去当妾室。 应槐想要安慰她。 可他一向嘴笨,如今更是有口而无言。这是他第一次离安翎这般近,近得能碰到她的手臂、触到她的青丝。但他心中并没有半分窃喜,取而代之的,是针扎一般的阵痛。 他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温柔地扯开了个口子,鲜血淋漓而下,他不感到疼,只觉得伤心。 他不知自己在为何人伤心。 见到郡主落泪,他也难过。 应槐两手不知该往何处放,僵硬地杵在原地。 他的手指更是动都不敢动,好似每挪动一分,都是不敬。 兰芙蕖和沈蹊找到他们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一番光景。 他们搂抱在一起,月色下,身影纠缠。见状,兰芙蕖震愕地瞪大了眼睛。 应槐也看见了来者。 八尺高的男儿,脸登即涨成了个红薯。他慌张想要向主子和兰姑娘解释,却见沈惊游仅是摆了摆手。 小芙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沈蹊拽走了。 “哎,他、他们……唔……” 月色温柔。 应槐叹了口气,抱稳了身前迷糊不清的少女。 “郡主,属下有罪。但您莫乱动,夜间风大,属下带您回帐。” 见她并未应声,也未拒绝。 应槐俯首,低声道:“属下……冒犯了。” 掀开她的帐子时,应槐的手是颤抖着的。 他将安翎平放在床榻上,又转身,去给她打水。 端着水盆走进来,忽然听见她从嗓子里挤出低低一声: “我也好想看烟花啊……” 应槐眸光微顿。 主子为兰姑娘放过两次烟花。 第一次是在北疆的小年夜,主子以梅花为烟花,于月下舞剑。 第二次,是在清风城。 应槐还记得那天,主子抱着兰姑娘坐到房顶上。晚风猎猎,吹鼓二人衣袂,他们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烟花中动情地接吻。 烟花很亮,很美。 整个清风城都能看见。 主子的情动,主子的告白,主子满腔的热火与爱意,随着夜色汹涌,在最高处盛开。 而他站在屋檐下,看见烟花时,下意识地朝院里望。 于一片黑夜里。 于无声处。 他们的爱意都不见光。 …… 叶朝媚的话语很轻,引得应槐一阵出神。他还未反应过来,床榻上的女郎忽然坐起身子,面色猛然一变。 “郡主,您——” 叶朝媚吐了一地。 应槐吓得往后退了退,依旧未能幸免于难。男人面上没有半分恼意,他睫羽微垂,下意识地先用袖子替她擦了擦嘴角。 刚一探手,又觉得自己成日在沙场上厮混,袖子太脏。 “您等等,属下再给您换盆温水。” 方一起身,衣摆被人揪了揪。 “别走。” 她的声音很脆弱。 应槐脚步一滞。 “我不走。” “你骗我。” 他垂下眼: “我不敢骗您。” “那天的烟花很漂亮。” “是很漂亮。” “如果……也有人为我放一场烟花,就好了。” “好。” “你说什么?” “我说……好。” 您想看烟花,那就放烟花给您看。 您想学鞭,那属下便去练鞭子、然后教您。 您喜欢梅花,喜欢吃辣和甜,喜欢听热热闹闹的戏,喜欢逛街市,喜欢下雨天。 那属下便带您去看梅花,带您去吃辣与甜,带您去听热热闹闹的戏,带您逛清凤城的街市。 每日一睁眼,就祈祷今天是小雨连绵。 他哄着郡主再度入睡,自己去外面打了盆水,站在军长外,将衣服上的东西一点点擦拭干净。 又生怕她喝了太多酒,晚上会出事。 于是便退出帐,一个人在外面守着。 虽已至春日,深夜仍是春寒料峭。 没一会儿,他的手指微僵。 应槐使劲揉了揉发僵的手指头,竖起耳朵听着帐内的声响,月影倾落,将他的身形拉得老长。 第二天,应槐不出意外地在练兵场迟到了。 北疆军纪严明,对于晚到者,也有一套惩罚。 彼时晨光方露,日影徐徐而落。沈蹊负手而立,看着匆匆赶来的属下。 他神色冰冷,仅扫了应槐一眼,立马有人递上来青鞭。 应槐低下头,于他脚边跪下。 长鞭狰狞,鞭身挂满了倒刺,被那只极有力量的手握住,愈发让人不寒而栗。 应槐跪着,没有解释自己为何晚到。 他没有说,沈蹊也没有去问。 男人目光垂下,睨向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属下,这是他第一次对应槐用刑。凉风袭来,沈蹊薄唇微抿,只见应槐乖顺地低垂眉眼,丝毫没有求情之意。 他请愿默默受着这份责罚。 沈蹊攥着鞭子的手紧了一紧,片刻,将青鞭丢给左右。 应槐震惊地抬起脸。 却见沈蹊转过身,并未看他一眼。晨光落在他肩甲处的狼头上,折射出一道泠泠的冷光。 沈蹊面上没有片刻动容,冷声吩咐: “带下去,罚去昭刑间思过。” 所谓闭门思过,实际上,应槐在昭刑间补了个好觉。 沈蹊走进来时,他正靠在墙边小憩。听见脚步声,应将军慌忙坐直身子。 自家主子自一片阴影中走了过来。 他嘴边噙着冷笑:“哟,睡得还挺舒服。” 应槐知道他这是打趣,尴尬低下头:“属下不敢。” “行了,”沈蹊打断他,“快吃饭吧,都快傍晚了。” 应槐赶忙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看着满桌的饭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主子,您对属下真好。”还亲自给他送饭来。 似乎察觉出他的想法,沈蹊眉心微蹙,冷声:“别多想,我是来提审人的。前几日抓了个义邙奸.细,如今人在何处?” 应槐忙恭从答:“在地关北边第一间牢房里。” 沈蹊淡淡应了声,未多看他一眼,拂袖离去。 出了牢房,他并未去地牢,也并未提审人。只同昭刑间守门的小厮提点了几句,对方点头如捣蒜:“大将军放心,小的一定照顾好应副将。” 他将青鞭随意别至腰间,欲往军帐而去。 只是走在半道,忽然撞上一人。 乍一看,不远处那女子有些眼熟,对方见了他,也忙不迭行礼。 “芍药见过大人。” 她怀里抱着个包囊,身上衣服极少。 沈蹊知道她是映春营的军妓,也打不起一丁点儿兴趣,方欲绕道,步子忽然一滞。 芍药? 有点耳熟。 他回想起,昨天下午,小芙蕖眼泪汪汪地瘫在他怀里,红着脸解释: “这件裙子不是我自己的,是芍药姐姐给我做的……” 下一刻。 满脑子都是蝴蝶结。 没有得到他的应声,芍药俯身跪了许久,终于,听到极冷淡的一句: “起来。” “是。” 她乖顺地从地上站起身。 那道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反而落于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小包囊。 “这是何物?” 如同审讯犯人,面对如此娇滴滴的美人,他并未温和上半分。 芍药也不敢有半分哄骗,如实答:“回大人,这是奴要给兰姑娘送的衣裳。” “送的衣裳?” “是,”芍药话语微顿,“只是兰姑娘没收,奴便兀自拿回来了。” 沈蹊目光淡淡落于其上,而后轻轻移开。 “你给我罢。” 什么? 芍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下一刻,却见高大的男人面不红心不跳,镇定自若道: “本将替她收着。” 替兰姑娘收着? 芍药虽有疑惑,却也不敢违抗他的意思,没法儿,只好将包囊递给他。 沈蹊一手接过,未多停留,欲离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芍药嗅见自他身上传来的清香,那味道很是冷冽,在她的印象里,沈大人向来是冰冷的。 他无情无欲,若是被对方发现包裹里藏着的东西……自己怕是会死吧。 她赶忙从地上站起来,慌张喊了声:“大人——” 沈蹊转过身,有些不耐烦:“何事?” 就、就是包裹的事。 芍药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她能感受到自沈蹊身上传来的冰冷气息。他像是没有温度的、无情的上.位者,寡淡的眼神里也没有分毫怜香惜玉之情。 冰冷而禁.欲。 芍药有些担心,他先一步打开这包裹。 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沈蹊也没有心思同她打哑谜,冷飕飕瞟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独留芍药一人将话语噎在嘴边。 “里面——” 里面除了那些衣裳……还有些小玩意儿。 自从上次兰芙蕖收了衣裳后,芍药以为她玩得十分开心,便愈发大胆,这次不光往包裹里塞了件新奇的衣服,还塞了好几件宝贝。 她咬了咬唇角,看着沈大人离开的背影,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另一边,沈蹊带着那包囊,来到兰芙蕖帐子口。 远远地便见她提着裙角,一蹦一跳地往军帐里走去。 她今日穿了件水青色的衫,裙摆漫至脚边,盖住她的鞋面。整个人看上去格外乖巧而规矩。 男人眼底寒意渐融,嘴角也不自觉弯起一抹笑,在她拉开军帘之际走上前,把她从后拦腰抱住。 他的力道向来都是野蛮的。 兰芙蕖整个人跌在他怀里,惊讶回首:“蹊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东西。” 第90章 090 兰芙蕖的腰被人搂着,整个身子被他带到床边。 “什么东西?” 她在沈蹊怀里仰了仰脸,对方的乌发垂下来,挠了挠她的腮侧。 沈蹊并未直接回答她,将一个小包囊丢到床上。 看见那熟悉的包裹,兰芙蕖的眼皮猛地一跳,惊得瞪圆了眼睛。 “这不是……” 这不是芍药姐姐送她的东西吗? 怎么落在沈蹊手里? 沈惊游把她抱到床边坐下,腾出了双手,优哉游哉地拆起包囊来。 等兰芙蕖反应过来,已来不及去护着那些东西。 绫罗、绸带,各种没见过的玩意儿,散落一床。 她失声叫了下,沈蹊的目光愈发暧昧。 桃粉色的、殷红色的。绸缎做的、玉做的。摊开在眼前的、藏在包囊下的…… 兰芙蕖手忙脚乱,想去收拾。 可刚碰到沈蹊的手指,身子就软了。 他的呼吸拂下来,看着她问:“要不要试试?” “可是现在将要入夜……” 留在她的帐中,万一二姐回来,发现他们这般。 她只是担忧,并未拒绝。 沈蹊手指把玩着一条绸带,听见这话,轻抬了下下巴,“去我那儿?” 夜色笼罩下来,帐内燃着灯,薄薄一层光影穿过夜雾,将他的眸子映衬得危险又迷人。 虽然如此坦白很羞耻,但兰芙蕖知道,自己也是想的。 她渴望与沈蹊接触,渴望与他拥抱、亲吻,渴望与他有更多的、只属于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光。 正在踌躇,对方已捧着她的脸,亲下来。 兰芙蕖被他按在榻上,一根绸带绕上她的素腕。她的肌肤本就白皙,艳丽的红绸更衬得她皮肤莹白如玉。沈蹊一边吻着她,一边将绸带系紧,红绸绕了三层,将她绑得愈发牢实。 “难受吗?” 她摇摇头。 不难受,就是有些慌。 她不知道沈蹊接下来要做什么,惊惶之余,心中竟有些期待。 沈蹊将绸带的另一端绑在床脚的柱上。 她一双软眸里盛着月光,眸底清纯极了,似乎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迎上这样的眼神,沈蹊心底隐隐生起几分罪孽感,便索性又抽了一条丝绸,将她的眼睛蒙上。 这一回,她彻底慌了。 咬着唇角,低低喊了句:“不要。” 她的额上紧张地渗出细汗。 “蹊哥哥,我害怕,”她很小声,手腕也挪了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绸绳的束缚,“可以把眼睛上的……摘下来吗?” 她看不见。 眼前什么都看不清、看不见,她愈发感到万分情怯。 于这样一片黑暗中,兰芙蕖能感受到对方压下来,他的声息落在耳边,相较于她的慌乱,沈蹊的声音是出奇的镇定: “这样绑着,不舒服吗?” 她乖顺地点点头,“不舒服。” 也不是不舒服。 她不知该如何去跟沈蹊表述这种感受,这种新鲜的、猎奇的,同样又让她无端感到慌乱的感受。眼前蒙着一块布,她根本无法察觉外界在进行什么,无法窥看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何处,无法去体察他的神色,只能凭着那呼吸、那心跳、那炙热生烫的触感,去明晰接下来的探索。 听见她的话。 沈蹊先低下头,轻吻了下她的耳背。 兰芙蕖如被雷电击中,那酥麻的热流从耳背处一路袭下,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蹊哥哥,别、别……” 她的声音软软的,哑哑的,像一只慌乱到极点的小鹿。 通常这时,她都会去抓他的衣裳,没有衣裳时,会去勾他的脖子、抱住他的背。 而现在,她的手腕被红绸牢牢绑在床栏上。 动弹不得。 他的唇像是春风点在平静的湖面上,仅此一下,澄澈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春水上撒着粼粼微光,她的一颗心同波光荡漾着,摇曳得不成样子。 她的耳背后,有一颗很小的痣。 沈蹊的唇落在上面,吻得水波一颤,兰芙蕖下唇更是咬出一道浅浅的印痕。她紧张地秉着呼吸,双臂被丝绸拽得尽数张开,他也只是浅浅吻了一下,瞬时间坐起来。 他的头发丝与她的耳背擦过。 下一刻,沈蹊将那一条绸布解开。 少女紧闭着眼睛,睫羽轻轻颤抖了下,重见天日的一瞬,她看见沈蹊垂下眼,也将她手腕上的东西解开。 她太小了。 根本受不了这些。 艳红色的布尽数垂落,软绵绵地坠在塌边,沈蹊将那些东西重新收好、随意挪至床尾。 兰芙蕖有些惊讶:“不……不要了吗?” 就在刚刚,即便她被蒙着眼睛,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渴望与躁动。诚然,他的血液在身体里兴奋地窜动着,呼之欲出的,是那颗赤诚火热的心。 男人将情动压至心底,俯下身来,将她抱住。 他的胸膛很宽实温暖。 “你不舒服,就不要了。” 兰芙蕖往床边看了一眼。 除去那几根艳丽的绸缎,还有几件款式十分新奇的衣裳。其中一样衣裳上面破了好些个洞,她不知道那些洞是做什么用的。 除此以外。 还有几根白玉做的柱状之物。 有粗有细,最粗壮的那根白玉表面凹凸不平。 她喉间无端感到干涩。 刚准备说些什么,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还有二姐的声音:“小妹,你在帐子里面吗,小妹——” 兰芙蕖猛地从床上窜起来,提了提被角,惊慌失措地瞪向身侧之人。 完了,二姐回来了。 她和沈蹊要被捉.奸在床了! 虽然说她已跟二姐坦白自己同沈惊游的关系,但被人在床上捉住,始终是件十分丢脸的事。 军帐外的声响越来越近。 她也越来越着急,紧张地揪了揪身侧之人的衣袖。 怎么办? 沈蹊丝毫不慌乱,反而噙着笑看她:“怕什么,我们又真没做什么。” 兰芙蕖瞪了一眼他,抓着他的胳膊躲在床侧。 “小妹?” 兰清荷唤了几声,继而掀帘而入。 令兰芙蕖感到意外的是,她竟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一个是二姐,那另一个人是…… 兰清荷在她桌案上翻找了阵,没往床边走,自然也并未发现躲于床侧的二人。另一人规矩地站在帐外,并未唐突地走进来。 “骆大哥。” 兰清荷翻找出一物,朝帐外唤了声,声音里竟藏着忸怩与娇羞。 兰芙蕖震惊地看了沈蹊一眼,男人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略垂着眸,瞧着她。 “骆大哥,这个送给你。” 兰清荷又走至帐外,声音柔得好似能掐出水来,“多谢骆大哥上次的帮衬,这个当作谢礼,送给您。” 兰芙蕖全程没有听到那男子的声音。 不一会儿,那两道脚步声远去。 她迟迟未回过神,像只小鹌鹑般缩在床边,埋着脖子。直到沈蹊揉了揉她的脸,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傻了?” 兰芙蕖摇摇头,“我二姐与他——” 是什么关系? 她往桌案上看了眼,只一眼,就发觉案上的荷包不见了。 那只绣着鸳鸯的荷包。 她回想起来,二姐频频找她改的荷包、荷包上的鸳鸯图案,还有她每次落针时,那甜蜜的神色…… 二姐是有喜欢的人了。 “可那个人对我二姐,好像并不热络。” 闻言,沈蹊不由得转脸望过来。 “要怎样才算热络?” 不等兰芙蕖反应。 他低下头,在少女脸颊上飞快嘬了一口。 “这样算么?” 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兰芙蕖仰起脸,浓黑的夜里,身前之人微扬着唇,凤眸微眯着凝视着她。 他根本不管旁人。 热络或冷淡,都与他无关。 她回过神来,颊上仍有温存,片刻,她一本正经道:“这样算轻佻。” …… 虽然知晓二姐有了心仪之人,但兰芙蕖并不打算去戳破。 平日里,她或是在帐内陪二姐做做荷包绣绣帕子,或是在帐外练练箭.弩,日子过得也算是惬意。沈蹊依旧很忙,芍药姐姐给她的那包“新奇玩意儿”也没再打开过。 只是她很少再见到安翎郡主。 直到一日,安翎来同她告别。 她说,沈蹊的十二关已全部受完,她已完成皇命,准备回清凤城。 说这话时,少女一袭红衣,立于灼灼烈日之下,目光中,依稀有对眼前这个妹妹的不舍。 兰芙蕖有些吃惊:“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她记得,安翎姐姐是想留在北疆的。 她的剑术、骑射,皆不亚于男子,她更有为国血洒沙场的抱负。 兰芙蕖记得,安翎曾同自己说过,她很想从军,很想做一名女将军。可惜大魏从未有过女子战沙场,更未曾有女子当将军的先例。 她想成为这“大魏第一人”。 闻言,叶朝媚故作轻松地笑笑:“先前总是想得太简单,来到北疆我才发现,这里的环境比我想象中艰苦上许多。小芙蕖,我不想再吃这些苦了,本郡主要回清凤城当千金大小姐,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可不比在北疆舒服多啦!” 她说的是假话。 兰芙蕖看着面前安翎闪烁不定的目光,沉默了少时。 叶朝媚目光掠过她,望向她身后的沈蹊,甜腻腻地学着兰芙蕖喊了句: “蹊哥哥” 沈蹊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少来。” “我都要走了,你还对我这么凶。” 叶朝媚委屈地瘪瘪嘴,“行了,不开玩笑了。沈惊游,你以后可得好好对我们小芙蕖啊。她可是有本郡主罩着,你要是敢欺负她——” 她凶巴巴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蹊颔首,“嗯。” 叶朝媚最后看了眼北疆。 “走啦,小芙蕖,沈惊游,兰二姑娘,应副将——天涯海角,有缘再相会!” 烟尘漫漫。 兰芙蕖悄悄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应槐。 他身形笔直,比风沙还要沉寂。 第91章 091 安翎姐姐的马车渐行渐远了。 兰芙蕖凝视应槐片刻,她想上前说些什么、去安慰他。心思百转千回,落在唇边时却又显得万分干瘪无力。应槐也未多说什么,目光静静注视着远去的马车,终了,人群在夜潮中散去。 明月高悬。 她尚不得知安翎姐姐通不通晓应副将的心思。 有些情愫,却见不得日月青天。 只是谁都未能料想过,如此风平浪静的友人离别夜,竟是如此暗潮汹涌、险象迭生。 当得知安翎出事的消息传过来,兰芙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应小将军。 探子着急忙慌地跑入帐,于沈蹊身前跪下,气喘吁吁: “不好了!沈将军,郡主在半路上遇人劫杀,对方来势汹汹,把、把郡主给劫走了!” “都是什么人?” “看模样,应当都是义邙人……” 兰芙蕖第一次见到应槐如此失控。 沈蹊让探子退下,应槐几乎不带理智地跪在他脚边,恳求道: “主子,属下愿率轻骑攻打义邙,营救安翎郡主!” 沈蹊:“不可。” 未有君命,断不可先同义邙开战。 沈蹊很了解幼帝的心思,如今前朝根基未稳,内忧不平,圣上不愿再多生一道外患,况且对方还是极具有作战能力的义邙人。两年前那场战役让大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只要还未到最后一刻,幼帝是不会下令开战。 沈蹊年后递了好几道折子。 都被圣上驳斥了下来。 军帐严严实实,帐外的月光落不进来,帐内只亮着一盏灯,应槐面上神色微黯。 他顿了顿,似乎还要坚持。 风声呼啸,狂风吹鼓帐帘,他的话止息在嘴边。 灯火之下,他恭从地抬着下巴,眼底隐隐有着绝望。 …… 安翎被捉至义邙。 捉她的人叫拓拔颉,是义邙王的麾下。 她被关在幽暗的牢狱内,周遭是幽幽的暗火,与阴沉的冷风。 “这抓的是谁啊,拓拔将军怎么捉了个女人回来?” “不知道,听说她是沈惊游身边的人,但不晓得是什么来历。你别说,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实际上凶得很呢。” 当初半道上劫人时—— 月影之中,少女一袭红衣,自马车上而下。 明明看上去是人畜无害、弱柳扶风。 下一刻,就打趴了十几个壮汉。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抓回来。 在牢狱里,她也不安生。拓拔颉忍无可忍,给她喂了两大碗的迷.药。 叶朝媚转醒时,就听见这些议论声。 有人试探性地走进来,望向她这张脸时,眼底升起惊艳之色。 这张脸,确实漂亮。 义邙少有模样这般美艳的姑娘,她不光美,更是艳丽得张扬。可那一双乌眸却冷冰冰挑着,毫不遮掩眼中的锋芒。 “哟,”那几个义邙人哂笑了声,“还挺倔。” 药效未过,叶朝媚的手脚动弹不得。 紧接着,他们放肆地开始说些龌龊下.流的话。 叶朝媚听不懂。 她只能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越来越轻.佻。 “吱呀”一声,有人从牢门外走进来。 看见来者,狱内小厮忙不迭正色,朝那两人恭恭敬敬地一礼。 率先迈进来的是拓拔颉,紧接着,是兰旭。 后者神色冰冷淡漠,只是在看到屋内安翎时,步子微不可查地一顿,继而不动声色地移开脸去。 叶朝媚紧紧盯着他,眼神里似有恨意。 她恨义邙人。 更恨通敌叛国之人。 拓拔颉坐下来,看着狱卒呈上来的审讯记录,皱了皱眉。 “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说。” 她不光脾气烈,性子更是烈得很。 他将卷宗往桌上随意一掷,看着眼前这张脸,也不知是在问谁。 “听说,你是沈惊游的女人?” 安翎坐在地上,脚边是杂乱的草屑。闻言,勾唇冷嗤:“我与沈惊游之间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我在他眼里呢,根本就是无轻无重的一个人,若是你想拿我来威胁沈惊游,哪怕是要令阁下失望了。” 她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背后是冷冰冰的墙壁,她的眼神更是冰冷。 拓拔颉被她的话语一噎,旋即凝望向身侧的兰旭。 兰子初略微垂眸,轻声:“她不是。” 拓拔颉扫了兰旭一眼,挑眉问:“旧交情?” 叶朝媚死死盯着兰旭,笑,“我跟这种人没有什么交情。” 她的嘴很严。 对于刑室内的场景,更是司空见惯,神色丝毫不慌乱。 拓拔颉看着她那张姿容出众的脸,动起了歪心思。 他喊来几名身强力壮的大汉,慢悠悠地吩咐:“把她的衣裳扒了。” 一群人将安翎围起来,各个大腹便便、面带淫.笑,眼神更是腻得要挤出油来。 叶朝媚双肩一抖,往后退了退。 她被人逼着喝了两大碗迷.药,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就在其中一人欲上前将她按住时,一侧终于传来声响。 “住手。” 兰旭道:“不要辱她。” 拓拔颉“啧”了声,“兰公子心疼了?” 兰子初面上未有波动,昏暗阴冷的灯火之下,他眸色清平地扫了对方一眼,并未答。 倒是那人挤眉弄眼道:“兰公子,她可是大魏人,你可知你现下是在为大魏人求情?哦,我险些也忘了,兰公子也算是半个大魏人。” “拓拔将军,”兰旭声音微冷,强调,“我们是合作。” 言下之意——你根本管不着我。 “你们都退下。” 暗室里,兰旭身形颀长,命令道。而后又折过身,瞧向拓拔颉,“你如何审讯她,我不管,这是你们的事。我只是希望拓拔将军不要用那般不入流的手段,来折辱一名弱女子。” “是啊,兰公子清风霁月,正人君子。不过您如此光明伟岸,如今怎落得个人人喊打、众叛亲离的下场?兰子初啊兰子初,你当真以为本将看不出来,当初是谁放走了沈惊游么?!” “因为你母亲的缘故,主上器重你。你要什么,主子便给你什么。你喜欢那个女人,主上便为你筹备婚事、让你与主上在同一日成婚。这是何等的荣耀?而你呢,你又为我们主上做了些什么,你又存了何等的私心!” 拓拔颉凑近,恨得目眦欲裂。 “你说,我要是同主上面前告发了你,主上会如何处置你?” 相较于他的激动,兰旭显得异常平静。 一番斡旋,拓拔颉像是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有气没出撒,最后怫然而去。 兰旭看了眼坐在草席上的叶朝媚。 他本欲离去,忽然间,心思微动,叫人呈了碗热粥。 叶朝媚并不领情,将脸偏至另一边去。 接下来的几天行刑,她也未求饶一声。 义邙的刑罚不比北疆好上多少。 拓拔颉更是将叶朝媚的事,上报给了义邙王。 面对如此性格刚烈的女子,义邙王心生一计。 “既然说她最爱惜自己的武艺,那便挑断她的手筋脚筋,要是她再不开口,就叫她武功尽废、下半辈子再也拿不起枪和剑。” …… 且说北疆这边。 沈蹊连夜向魏都呈了道折子。 折子里,他点明了安翎郡主被义邙劫走一事,请求出兵攻打义邙,营救安翎郡主。 当皇命再度传入北疆,应槐慌慌张张地跑进沈蹊帐中,这几日他茶饭不思,眼下已积有一片疲惫的乌黑之色。 “圣上如何说,可是准许我们攻打义邙?” 应槐已是迫不及待。 沈蹊手指修长,将暗信拆开。 须臾,他将信件轻轻叩在桌案上,抿着唇,未出声。 见他神色,应槐已猜出了个大概。 彼时烈日高照,帘帐未阖,刺目的光影照射进来,应槐眼睫垂下。半晌,忽然于沈蹊身前跪下。 “主子,属下有一事相求。请主子革除属下籍位,应槐愿单枪匹马潜入敌营、营救安翎郡主。” 他俯首,双手抱拳,手臂上青筋隐隐,竭力克制着情绪。 “从此以后,属下是生是死,与主子无关、与北疆无关。若有人责问起来,应槐甘愿领受全部罪责!” 闻言,沈蹊淡淡垂眸,看着长跪于地的男人。 看着这名,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心腹。 他就这般跪在那里,身形匍匐着。这么多年来,应槐任劳任怨,尽职尽责,这是他第一次求自己。 也是最后一次求自己。 沈蹊就这般,垂眼看了他片刻,终于落下两个字: “不准。” 应槐震愕仰脸。 “主子——” “我不会允许你离开北疆。” 沈蹊转过身,无情打断他的话。 “传令下去,所有人整装待发,攻打义邙。” 第92章 092 明瑄五年四月,在沈蹊的带领下,大魏向义邙正式发起进攻。 这场战争发动得猝不及防,军报还未传入京城,沈蹊便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赤鼎山关口。 彼时正值四月,人间春满,她也第一次看到北疆的绿树抽开了新芽。前日沈蹊突然下令攻打义邙,之后亲自先率一队轻骑抄赤鼎山而去。他先前闯过一次敌方大营,对义邙军营的地势环境很是熟悉,也知道义邙的牢狱在何处。 唯一的问题便是。 圣命未达,沈蹊却敢擅自率兵。 一个“攻”字落下,跪在沈蹊脚边的应槐震愕地仰起脸,他满眼震惊,望向已拂袖背对着自己的男子。 沈蹊字字平稳,却又掷地有声。 这是沈惊游第二次违抗皇命,吓得应槐胆战心惊。 他虽然很想救出安翎郡主,可也深知,私自带兵私自开战的下场。 可沈蹊根本不理会他,冰冷的月色下,他神情淡漠。桌上一张舆图铺展开,他眉心微凝,开始谋划行军路线。 任凭应槐如何劝阻,沈蹊都没理会他。 出兵那日,兰芙蕖起了个大早,跑到沈蹊帐子后,从树干之后悄悄探出一个脑袋。 帐外,是同样整装待发的北疆将士。 他的头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身披银甲,自帐内走出。他步履平稳,执着长剑的手亦是不打任何颤。兰芙蕖偷偷站在树干与帐帘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烈日之下,他端的是意气风发。 兰芙蕖心思微动,听着整装的号角声,忽然很想上前去抱抱他。 男人身姿颀长,挺拔得像一棵松。 似乎某种感应,他微微侧首,望了过来。 原本平静如水的眸色,终于泛起温柔的波澜。 于众目睽睽之下,沈蹊走向她。 日影翕落,坠在他银白色的甲胄之上,折射出一道夺目的光芒。他整个人更如那烈日一般耀眼夺目,走过来时,兰芙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许是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她莫名感到紧张。 葱白的手指轻轻扯了下郎君的袖子,少女有几分惶恐道:“你、你怎么走过来了,我只想远远地看着你。” 沈蹊弯下身,清浅的目光落在她秀净的面庞上。似是不安,她轻轻咬着下唇,手指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此次他要出兵。 应槐拦他,其余部将拦他……几乎所有人都在拦他。 只有兰芙蕖,未曾拦过他。 四月树影葳蕤,风吹得她睫羽微动,少女眼底噙着温柔的光,对他轻声细语: “蹊哥哥,你要平安回来。” “我给你做的平安符还没有绣完,等你回来,我帮你系上。” 系在腰间。 与那一枚芙蕖玉坠子牢牢绑在一起。 保佑他平安,顺遂,无虑无忧。 直到这一声捷报传来。 她的平安符正在收针了,听见声响,兰芙蕖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迎他们。 虽说打赢了仗,但几人面上没有分毫喜悦。尤其是应槐,神色严肃而低沉。 她反应过来:“安翎姐姐呢?” 仗是打赢了,人却没有救回来。 周遭气氛亦是阴沉下去。 已经三天了。 整整三日,还没有安翎姐姐的讯息。 怎么办? “继续打,”沈蹊卸下甲胄,声音很平稳,“打到他们放人,打到他们求饶,打到他们割地划城。” 听到这话,一直静默不语的应槐忽然出声: “主子,不能打了。” 他的声音很低。 兰芙蕖侧首望去,能看见他的眼睑处尽是一片薄薄的翳影,他眼底似乎纠缠着什么情绪,终了,似乎认命似的,应槐咬牙道: “不能再打了,主子,您私自发兵,本就是大忌。如若赢了也就罢了,一旦输了,触怒了龙颜……” 应槐不敢再往下说。 他的语气十分沉重。 反之,沈惊游神色轻松,垂眼看着桌案上摊平的舆图。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自从年后,义邙愈发猖獗,屡屡犯大魏边境。对方便是仗着幼帝不敢发兵,愈发肆无忌惮。 沈蹊握紧狼毫。 他要让那些义邙人知道,北疆军早已不是四年前那个北疆军,大魏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大魏。 接下来每一步该做什么,他很清楚。 …… 黄沙漫漫,战火滔天。 义邙也正式向朝廷递了宣战书。 这场鏖战历经三月有余,终于,大魏的铁骑踏破义邙大营,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义邙军队落荒而逃。 兰芙蕖站在沈蹊身侧。 三个月,她亲眼目睹了每一场流血的杀戮。 沈蹊就这样带着她,攻城略地。 骄阳之下,男人身形颀长,神色淡漠。 他像是见惯了杀戮,又像是早已被逼迫着与眼前的场景和解。只在凉风起时,他会解下外袍,轻轻披在兰芙蕖身上。 明瑄五年八月。 义邙抵上求和书。 明瑄五年九月,大魏与义邙停战,两方签署盟约,交还义邙原先所侵占的大魏城池。 同年,幼帝召沈蹊归京。 …… 第一场秋雨落下。 兰芙蕖坐于军帐内,一件件收拾着衣裳。 忽然听见帐外响起一声: “安翎郡主——回来了……” 她双手一顿,赶忙丢下刚叠好的衣裳,掀帘出帐。 兰芙蕖一路跑。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水坑,溅起些飞泥落在少女裙摆处。一贯爱干净的兰芙蕖却浑然不觉,终于,她气喘吁吁地于军帐前停下。 帐子里未点灯。 她右手微微颤抖着,掀开帘帐。 帐里有些昏黑。 刺眼的日光透过帘子的缝隙,打落在屋内,兰芙蕖一眼看见坐在床榻上的少女。叶朝媚依旧是那一袭鲜红似火的绯衣,只是被烈阳照射着,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 听见声响,安翎徐徐望了过来。 她靠在床栏边,像一株枯萎的花。 兰芙蕖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安翎姐姐。”她上前,想要去抱抱对方。 这些日子,安翎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如今更是病恹恹地,有气无力地靠在床边。 有人端来一碗热汤。 兰芙蕖接过热汤,坐在榻边,一口口地喂她。 安翎很乖。 兰芙蕖一探手,她便十分配合地张开嘴唇。女郎敛目垂容,细碎的光影在她的眼睫上轻轻跳跃。 兰芙蕖从未见过这么乖的安翎。 在她的记忆里,安翎姐姐是张扬的,是放肆的。她像一束高傲的花,像一团热情的火,她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与娇纵,她是天之骄子,是天上皎洁无暇的月亮。 而如今—— 安翎喝完药,先用帕子拭了拭唇角,而后对兰芙蕖道:“我有些累,想一个人休息,你先出去罢。” 兰芙蕖不知道她在义邙地牢经受了什么。 更不知晓如今该安慰她什么。 不等她站起身。 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那人像是很着急,竟连招呼都顾不得打了,笨手笨脚地掀开军帐。他的额头上、脖子上都挂着汗珠,看到床榻上安稳坐着的女郎时,目光忽然一阵颤抖。 是应槐。 若是以往,他弄出这么大阵仗,安翎定会将他逐出去。 但现在她没有,她只用这一双平静无波的眼安静地注视着他,看着高大的男人,满怀心事地跪下。 “郡、郡主,属下……冒昧。” 应槐的呼吸都在发着抖。 他想抬起头,想多看床榻上那女子一眼。可没有得到她的应声,他又不敢再冒昧地抬起眼、去冒犯她。见状,兰芙蕖终于唤他先站起来,而后识眼色地收了碗勺,独留他们二人在军帐内。 彼时已近黄昏。 夕阳西落,日影残缺。 在第一抹月色坠下时,叶朝媚终于忍不住了,朝身侧的男人道: “你别跟着我。” 她的声音并不重,可还是让应槐目光微顿。 他并不恼,只是规矩地又站远了些,须臾,轻轻“噢”了声。 “我说你别一直跟着我。” 应槐抿了抿唇线,低下头。 月光寥落。 他耳边也落下一声: “你真的很烦。” 八尺高的男人忽然无措得像个孩子,半晌,他将头又埋得更深了些,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喑哑的三个字: “对不起。” 月色汹涌,风声夹杂着心事,澎湃不止。 他不止一次地去想,去假设。 那日她要走,他明明可以追上去的。 他明明可以再勇敢一些,哪怕是被她拒绝了,也可以护送她安安稳稳地回到清凤城。 可是他没有。 他明明是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 应槐垂下眼帘。 恰在此时,床榻上的叶朝媚支了支身子,她似乎想下床喝水,转瞬间又想到了什么,身子骨无力地晃了晃。见状,应槐赶忙上前,替她倒了杯热水。 “郡主。” 他的声息、他的目光、他的神色,皆是小心而恭敬。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安翎没有接过那茶杯,眼神忽尔变得十分冰冷,“我说了,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给我离开。” 应槐弯着身,双手递着茶杯,没说话。 少女眼中闪过一抹情绪。 她伸出手,接过那茶盏,猛地朝面前之人身上泼去! 应槐一怔,些许热水溅在他皮肤上,反应过来后,他竟没有半分恼怒吗,反而直直于她床边跪下。 安翎攥紧了茶杯。 看着他,一字一字: “我、让、你、滚。” 他不动。 安翎终于恼了,她咬了咬牙,忍住砸杯子的冲动。终于,少女重重吐出一口气,别开脸去。 “为什么不走,”她抑制住声音里的情感,“我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你是沈惊游的副将,不是我的属下,不必这般伺候我。” 应槐仍纹丝不动。 安翎气得想蹬他两脚。 这个人,怎么还赶不走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匍匐在地上的男人终于稍稍直起上半身。一抬眸,便看见床榻上那张面色微白的脸。她未施粉黛,头发披散着,一阵风吹过,卷起帘帐。 也将月光倾洒进来、落在她面上。 “应槐,”她问,“你是不是怕我想不开啊。” 他又将头低下了些。 叶朝媚便抿着嘴笑,“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他们没有欺负我,没有折辱我,我很好。” 夜色里,她的声音很轻。 “他们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应槐,你知道吗,我再也拿不起来剑了。这辈子,再也拿不起来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身形一震。 一瞬间,他眼中蓄满了情绪——震愕、愤怒、痛苦、悔恨……冷风倒灌,心口也像是被一只大手残忍地撕裂开。应槐仰着脸,仰望着床榻上披垂着乌发、面色苍白的女郎,终于,他的嘴唇张了张。 却发不出半分声息。 她的脸上,有一种悲壮的静美。 她的武功废了。 她再也拿不起剑、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就在此时—— 帐外响起一阵爆炸声,有五颜六色的光映在军帐上。天际终于闪过一丝生气,紧接着是数不清的烟火窜天而上,烟花璀璨,喜气洋洋地照亮了整个夜空。 第93章 093 昏暗的夜色,被烟火渲染得明白如昼。 帐外,响起将士们惊异的呼喊声。他们从未在北疆看过烟火,北疆军纪严明,就算是逢年过节,也不允许燃放这些东西。 军营之上,怎么会有人燃放烟花? 坐在榻上的安翎亦震惊地扬着下巴,朝外望去。 五颜六色的烟火,如园里开得绚烂美好的春花。明蓝的、深紫的、鲜红的、亮白的……一圈一圈,声势浩大,连同着呼啸的心事,照亮了整个夜晚。 夜色里,秋风中。 少女发丝轻扬,眼底依稀有晶莹之色。片刻后,叶朝媚微红着眼尾,将脸往帐里偏了偏。 她不去看应槐,更不去看帐外迷离的烟火。 应槐小心翼翼地,仰望着她。 他双膝跪在床边,可那目光却是笔直而热忱。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赤.裸地直视着身前的少女,第一次,将他的心声、他的念想、他大胆而罪孽的爱意,同那烟花一样,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他不求回应。 他只想让她开心。 应槐永远记得,她喜欢梅花,喜欢烟火,喜欢下雨天。自从她被义邙人劫走后,他被这主子偷偷买了许多烟花,他想放给远在义邙的郡主看,怕她看不着,又怕她看见了会难过。 只要她开开心心的。 叶朝媚似乎哽咽了声。 不过转瞬,她掩去眼中情绪,声音与夜风一道传来: “谢谢你,应槐,但我现在不需要烟花了。” 轻柔迷离的风声,好似下一刻,就要从手指缝隙间穿过,消散于这个沉寂的夜晚。 应槐身子一僵,垂下眼,从鼻息里发出一声很轻的“嗯”。 “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没说话,双唇抿成一条极平的线,月色与风息交织着,涌入他瞳眸中。他的目光里似乎藏有一条幽深而寂静的河,河水温柔平静,他整个人更是安静地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帐外烟火炸裂。 安翎终于问他:“你从哪里来的烟花?” “我……我在外面偷偷买的。” “你这样,会被沈惊游罚的。” “嗯。” 她似乎累坏了,有气无力地靠在枕头上。 说完话,安翎仰着脸,任由乌发披散而下。少女青丝迤逦,与绵垂的帘帐交缠着,夜风一吹,迎面飘来一阵幽幽冷香。 应槐的耳边仍回响着那句: 他们挑了我的手筋脚筋,我拿不起剑了,这辈子都拿不起来剑了。 他很清楚,拿不起剑对安翎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活人,一个明媚热烈得像花儿一般的女孩。 手筋脚筋,被人硬生生地挑断。 武功尽失,从此成了个废人。 没有预想中的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相反,安翎很平静。 她垂下眼帘,唤应槐从地上起来。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他却跪心甘情愿地跪了良久。站起身来,他还是忍不住温声道: “与义邙这一仗打赢了,圣上已下了皇诏,召主子归京受封。” 他说话温声细语的,生怕会惹恼了安翎郡主。对方也一言不发的坐在床上,耷拉着眼皮,似乎并没有多少兴趣。 应槐试探: “属下……想陪着郡主回清凤城。” “不必。” 安翎郡主道:“你们打了胜仗,你跟着沈惊游回京后,自然免不了好一番封赏。如今大魏夺回了整整三座城池,龙颜大悦,正是加官进爵的好机会,何必再跟我去清凤城。” “你跟着沈惊游,他会为你谋个好前程。” 应槐竟讷讷道:“我不要前程。” “你在说什么胡话?” 安翎皱起眉头。 这一皱眉,让他的语气立马弱下来。应槐兀自在床前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微哑着声音道: “我不要前程,郡主,属下想追随您去清凤城,属下想……保护您。” 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 “应将军,你还不懂吗?” 叶朝媚冷笑:“本郡主说得很明白了,我不需要烟花,也不需要人保护。你不必这般费尽心思地哄着我,我不会想不开,更不会做傻事。在义邙那么难的日子我都挺过来了,我还有什么面对不了的。” “你也不必跟着我,等你回到京城,受你的封,承你的赏。你会是天之骄子,是万人敬仰的应将军。圣上自然也会给你赐婚,你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废人身上。” 听到“废人”那两个字。 应槐心口一阵钝痛。 他张了张嘴,想要出声,话语在嘴边却幻化成千万思绪。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凝望着床榻上一袭绯裙的女郎。 红衣衬得她面色愈发惨白。 到最后,安翎几乎是对他吼出那句话: “应槐,你真的很讨厌,我是个废人了,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想再见到北疆的任何人,我更不会喜欢上你。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对你动过心。你快走,走啊。” 叶朝媚想要从床上爬起来,把他往外推搡。 少女声音嘶哑,甚至带了些哭腔。 见她流泪,应槐彻底慌了。他苍白着脸往后倒退了半步,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安翎推搡到最后,整个人也都失去了力气,软绵绵地瘫倒下来。 “你莫再一厢情愿了!” 这是应槐第一次见到她哭。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下来,将叶朝媚的身子浇得透凉。她就像是一株开到极致绚烂后又颓然萎靡的花,雨珠串联成线,滴滴无力地坠下。 “你莫再跟着我、莫再一厢情愿了,我是个废人,你跟着我,没有……没有用的……” 她曾经是怎样骄傲的女子。 应槐听得心痛,理智尽数崩溃,终于拥上前去,将她一把揉入怀中。 她没有反抗,乖得像只小猫。 熟悉的馨香传来,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右手在她颤抖的肩上轻轻拍打。 “有用,有用。郡主是属下见过最优秀,最果敢,最耀眼的女子。” 从前是,今后亦是。 安翎哭累了,将脸埋下,低低地啜泣。 “应槐,你知道吗,我的脚筋,是被他们硬生生打断的……他们逼着我说出情报,我不说,他们就要扒掉我的衣裳。有兰旭拦着,他们才没有折辱我。他们把我关在阴森森的地牢里,后来来了个义邙的将军,他知道我是习武之人,便要挑断我的手筋。” 越往下说,她的肩膀颤抖得越厉害,她似乎又重新回忆起先前的痛苦,声音愈发凄厉。 “挑了手筋,我就再也拿不起剑、再也用不了鞭、再也上不了战场。这是我第一次跪在地上,他就站在地牢里,抓着我的头发,将我的脸抬起来。 “地牢的灯很暗,周围全是狱卒,他们都在注视着我,注视着我跪在他身边,注视着我拽住他的衣摆、哭着哀求他……折辱我。” “我宁愿他折辱我,我宁愿他杀了我。” 可拓拔颉没有。 他请了义邙最好的医师,将她的手筋一根根挑断。 周围全是看笑话的人。 她披散着头发、绝望地跪在那里,拓拔颉上前捏住她的下巴,逼问她关于北疆、关于沈惊游的事。 叶朝媚恍惚地抬起眼,凝视身前之人许久,骤然冷笑了声,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拓拔颉怒极。 当场撤了医师,命人将她的脚筋活生生打断。 “应槐,好多的血,流了好多的血啊……我低下头,看着鲜血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流了一地,我就这样感受着,我的双脚慢慢地不再属于我……我没有感觉到疼痛,我只感受到了绝望与心死,我不能骑马了,我甚至不能站在沈蹊、站在小芙蕖身边了。” “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骑马啊……” 她喜欢骑马,喜欢练剑,喜欢玩鞭子。 她想像男儿一般上战场杀敌,想要收复边疆。 她想成为大魏历史上,第一位女将军。 应槐紧皱着眉,抱着她,呼吸发难。 良久,他从嗓子眼里挤出痛苦的一声喘.息: “郡主,您莫说了。” 莫再说了。 他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于掌心掐出血来。 再抬眼时,应槐满眼赤红。 “应槐,”她将脸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我想回清凤城了,我想见爹爹。” “好。” 那就回清凤城。 “你也……莫再跟着我了,我会耽搁你的。” 叶朝媚听见他微微张嘴,发出极为模糊的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应槐垂下眼帘,认真道,“不会耽搁。” …… 夜色森森。 安翎郡主终于不再抵触他,应槐哄着她睡下,又去帐外守着她过了一夜。 当兰芙蕖再见到应小将军时,对方正背对着她站在军帐中,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兀自发着愣。 她没多想,走上前: “应将军,你在做什么呀?” 身后传来冷不丁一声问询,应槐心虚地将手里东西藏了藏,可躲不开她带着探寻的目光。终于,兰芙蕖看清楚了,男人手里握着的,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她一骇。 “你要做什么?!” 恰在此时,沈蹊掀开帐子走了进来。 战事已歇,他褪下那身银白色的甲胄,换了一袭淡色的袍。看见。 “主子,兰、兰姑娘……” 沈蹊目光落在那匕首上,眉心蹙了蹙。 “拿刀子做甚?” “属下……” 应槐支吾了一阵,终于,在沈惊游锐利的眼神下,深吸了一口气。 “属下想陪着郡主,属下想……自废武功。” “你疯了?!” 兰芙蕖瞪圆了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应将军,你要自废武功?!” 沈蹊面色亦微微一变。 应槐垂下脸。 “主子,属下不忠。属下想告诉郡主,京城里多的是好医师,可以治好她的手脚。武功废了没关系,大不了我也陪她走上这么一遭,她的鞭子就是我教的,我愿意与她一起,练剑、练枪、练鞭……只要她想,我愿意和她从头学起。” 沈蹊盯着他手上那把锃亮的匕首。 “但你分明知晓,你不可这般。” 诚然。 应槐痛苦道:“属下知晓,属下不可这般。若我也这般了,便无人替她去报仇了。主子,属下现在只想宰了那帮禽.兽,拓拔颉一日不死,属下就一日寝食难安。” 第94章 094 说到拓拔颉,应槐恨得牙痒。 他自然明白,安翎口中的“义邙将军”是何人——义邙王的心腹,更是那成日里在义邙王耳边怂恿攻打北疆、侵占大魏疆土之人。 如今义邙送来了和战书,而幼帝也是个不愿意生事的性子。 既然义邙愿意握手言和,圣上更是求之不得。 应槐神色微黯,低下头,思虑了许久,终于道: “主子,属下……不能与您一同进京受封。” 沈蹊并不意外。 对方便要跪下来。 在沈蹊面前,应槐向来是恭敬而顺从的,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背弃”自家主子的事。他双膝落地,后背挺得笔直,见状,沈惊游有些无奈。 “你何必又跪我。” 应槐垂着眼睫,“属下曾立誓,要誓死追随主子您,如今是属下食言。” 当初是沈蹊,将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又带着他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主子您若是要罚——” 不等他说完。 沈蹊淡声:“当然要罚。” 闻言,应槐并没有反抗之意,他眉目顺从,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宣判。 无论是何等处罚,他都心甘情愿领受。 却不想,下一刻只听他道:“那就罚你去清凤城,好生照顾安翎郡主。” 应槐震愕地抬起脸,不可思议地望向身前之人。 烈阳高照。 正值暑气旺盛的夏秋之际,日光分外晃眼,毒辣辣地倾洒下来,照得人有几分心神不宁。 沈蹊神色淡漠,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只是一贯冷淡极了的眸底依稀有情绪微动。 好半晌,应槐才缓过神。沈蹊已拂袖而去,空气中独留那道冷冽的香气,寒香之中却又流动着淡淡的暖意。 离开北疆那日,是个大晴天。 兰芙蕖坐在帐内,收拾行囊。 初来北疆,她行色匆匆,带得行李也很少。 知道如今收拾东西时,才惊觉自己竟多了这么多玩意儿。衣裳、首饰、胭脂水粉……还有那把沈惊游送她的弩。 二姐在另一间帐子。 兰芙蕖隐约觉得,她藏有心事。 兰清荷坐在床边,眉眼低垂着,默不作声地整理着包囊。她有几分闷闷不乐,收拾到一半儿,竟坐在那里兀自出神。 “二姐?” 兰芙蕖唤了她好几声。 “二姐,你怎么了?” 兰清荷回过神,仓促别开脸,“无事。小妹,快收拾行李罢。” 她似乎在逃避着什么,目光里有淡淡的哀色。 在归京之前,沈惊游带她去了一趟清凤城。 他们接回了安姨娘,带着她一同返回魏都。 而应槐,则是陪着安翎郡主留在了清凤城。 到达魏都那一日,锣鼓喧天。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到京城,繁华热闹的街市,让她感到几分局促与不安。 她坐在马车里,悄悄掀开帘子,只见到道路两侧簇拥而来的人群,百姓兴高采烈地唤着沈蹊的名字,迎接着这位大将军的凯旋。 沈蹊高坐于马背之上,竟比这烈日还要耀眼夺目。 燥热的风吹开车帘,轻轻掀起少女鬓角边的发。 兰芙蕖扬眸,看他一袭紫衣落拓,身形高昂,腰际芙蕖玉坠险险坠下,轻声叩着宝剑。 就连日影也格外偏宠他,在其周遭镀上一层金粉色的光。300 幼帝体恤,准许他第二日再入宫面圣。 自从兰家落魄、沈蹊受封,沈家就将府邸搬到了京城。是夜,沈惊游带她回了沈宅,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在一座阔气的府邸门前停下。 沈宅。 兰芙蕖乖巧地坐在马车上,不一会儿,有人从外掀起车帘。 “来。” 她的手搭在沈蹊掌心,被他安安稳稳地牵下来。 兰桂区看着宅门牌匾上的正楷,埋藏至深处的记忆呼啸而至。 青衣巷,沈老爷,沈夫人……还有沈惊游那六个哥哥。 沈蹊在家里排行第七。 哥哥们惯爱唤他,小七郎。 沈蹊与兰芙蕖一样,不是嫡出,他是沈老爷妾室的孩子。 听说那是沈老爷最喜欢的妾室,生有倾国倾城之貌,只可惜红颜薄命,在生沈蹊时难产而死。 沈老爷曾对沈蹊说过,你的眉眼,像极了你的生母。 许是这份爱屋及乌,更或许是有六个哥哥珠玉在前,沈老爷对沈惊游纵容到了极点。他身上不必背负着家族的期望,不必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他想做什么,那就做什么。 除了去北疆从军。 沈老爷不求他能有何等建树来光宗耀祖,只希望这个最小的儿子,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直到四年前。 沈蹊不听所有人劝阻,义无反顾地去了北疆,与沈家决裂。 大家都以为,这样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公子哥儿,去北疆只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沈父断了他所有的银两,本想着不出两个月,他便会乖乖回青衣巷,却不料这一走,竟是整整三年。 整整三年,他一个人在北疆摸爬滚打,封侯拜将。 幼帝钦赐尚方宝剑,封其为襄北侯。 沈父这才与他相认。 再后来,沈蹊不再回青衣巷,沈府也从江南挪到了京城。 看着牌匾上“沈宅”两个大字,兰芙蕖有些恍惚。 似乎感觉到她的紧张,沈蹊握着她的手用力了些,她一偏过头,便看见男人俊美清逸的侧脸。 “紧张么?” “有些。” 诚然,她点点头。沈蹊便轻轻扬唇,将她的手指捏了捏。 “莫怕,有我在。” 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 全府上下,如今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府门打开,立马有下人迎上前,兴高采烈地唤了声“七爷”。待看见沈蹊身侧的女郎时,对方微微一愣: “七爷,这位姑娘是?” 前堂传来声: “小七郎回来啦——” 是五哥的声音。 这么多年,兰芙蕖还是立马辨认出来。 小时候,五哥沈檐与沈蹊关系最为亲近,他也经常带着兰芙蕖一同玩耍。那时候沈檐总打趣沈惊游,跟只狗似的总咬着兰家那个小姑娘不放。这一来二去,她与对方也熟稔上许多。 有时,她被沈蹊“欺负”了,跑到五哥这边来告状。 沈檐会摸摸她的头,一脸慈祥地告诉小芙蕖,五哥哥也打不过他。 “小七郎他是喜欢你,才总爱粘着你。” “什么,你不喜欢他?你为什么讨厌他?” “七郎他……虽闹腾了些,可他的心意是好的。你放心,他只是逗你玩玩,你先前随口一提的兔子花灯,他攒了好些日子的银子,才给你买到的呢。” “……哎呀,这个七郎不让我说。” …… 有风穿过府宅长长的檐廊。 檐廊那一端,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沈檐一袭青衣落拓,兴冲冲地朝这边走来,目光落在兰芙蕖身上时,那人步子忽然一顿。紧接着,他那张与沈蹊有五分相似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男人张了张嘴巴,眸底有光影晃动。 “小芙蕖?” 沈檐的声音亦不自觉地颤了颤。 “你——你不是已经……” 沈蹊微微蹙眉。 对方立马回过神来,激动地拉过少女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 “小芙蕖,真的是你!我、我还以为你——你在四年前就已经……唉,你是怎么跟着小七郎回来的?你如今可是罪籍?” 沈檐话多,扯着她噼里啪啦地问了一大堆。 问完才发觉,自己似乎热情得过了头。 沈蹊盯着五哥攥住她手腕的手,轻咳了几声。 “五哥,一路风尘仆仆,我先带她下去歇息。” “噢……好。” 沈檐愣愣地点头。 “对了,父亲和母亲在正堂,大家都在等你,你要不要先去看看他们?” 沈蹊颔首:“好。” 兰芙蕖的手又被他牵住。 她轻声道:“蹊哥哥,我同你一起去拜见你父母罢,还有其他几个哥哥,好些年未见了,我也有些想他们。” 闻言,男人脚步微滞。他侧过身,廊檐下的光影落在他眉睫处,沈蹊温柔地凝视着她:“我在城北还有处私宅,今日我回来取些东西,你若不想与他们打交道,也不必再特意去拜见。今夜在此处歇一歇,明日我入宫面圣,回来便带你回私宅。” 兰芙蕖知晓,沈蹊这是怕自己会难堪。 毕竟当年,兰家对沈惊游那般,那么多封被撕毁的婚书,在青衣巷闹得沸沸扬扬。 兰青之束缚着她不去找沈蹊。 沈父也觉得丢了颜面,不准沈蹊来找她。 兰芙蕖也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 “我如今已是你的人了,这辈子总是躲不过去的,倒不如敞敞亮亮的。再者,我来沈宅暂住,不去拜见你的父母,着实有些不符合规矩。” 沈蹊刚想说,有他在,不需要什么规矩。 却见她乌眸明亮,眼神里有着笃定的光。 他只好揉了揉少女的头发,耐心叮嘱道: “我那几个嫂嫂有些难缠,如今我在,她们不敢明目张胆地与你过不去,如若日后她们欺负你了,你记得同我说。” 包括沈老夫人,也是个厉害角色。 兰芙蕖报之一笑,声音轻松:“知道啦,蹊哥哥,你领我过去罢。” 沈蹊微垂下眼睫,凝视她了半晌,轻声叹了口气。 他虽无心内宅纷争,却也知晓内院里关系的错综复杂。嫡系瞧不起庶出,正室欺压外室。小小一个宅院,多得是见风使舵与利欲熏心,而他的父母更是有为他挑选京门贵女之意。 如今他坐到这个位置,婚事与利益的关系愈发密切。即便他不愿,保不准会有人从中作梗,再生是非。 他不想让小芙蕖参与到内宅的纷争中。 她是花,是一株自由自在、娇艳昳丽的芙蕖花,不会困死在这寂寥的宅院里。 她不会,他也绝不允许。 第95章 095 沈蹊牵着她,往正堂里走。 他的腿长,步子迈得很大,却走得极缓。兰芙蕖被他牢牢牵着,手指紧紧扣在他指缝间,迈过不高不低的门槛,转眼便见堂内的柳绿花红。 乌乌泱泱,满屋子的人。 面熟的,脸生的……在听到脚步声后,纷纷朝这边望了过来。 “小七爷回来啦!” 正堂之上,坐着沈老爷与沈老夫人。 本以为只有沈惊游一个人,看到他身侧亭亭玉立的少女时,众人皆一愣神。 兰芙蕖感到几分局促,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中堂很大,堂中央正摆着一张大方桌。炊金馔玉,琳琅满目,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沈老爷旁边,正空了一个位置。 不料想,便知晓那位子是留给何人的。 不过顷刻之间,在座有些人认出来兰芙蕖。 时隔四年,她的模样没怎么变,眉眼长开了些,身形愈发窈窕可人。如今看着这张脸,众人有几分恍惚,仿若有一张无形的大手将人的思绪拉回青衣巷里,只一瞬,眼前浮现的是水波上的烟雨,安静寂寥的长街,青衣桥上十二骨绸伞。 碎石子,些许泥泞的小路,孩童青稚的笑声。 记忆中一幕幕,倏尔与眼前的青衣女郎重叠起来。她螓首蛾眉,姿容婉婉,正微低着头,看上去依旧乖巧顺从。 与小时候别无二致。 沈夫人目光微凝,落在她那只与七郎交握在一起的右手上。 兰芙蕖的袖口耷拉着,堪堪露出一小截手腕。她的手腕极细,极白,像,是被明亮月色映照着的白雪,冷到了一种极致。 众人俨然也看到那对牢牢牵住的手。 有些不认识兰芙蕖的,不禁浮想联翩。 这些年来,七郎一直在外奔波,从来不顾家室。 老爷、老夫人为他张罗了许多好人家的姑娘,都被他一口回绝。 七郎已过弱冠之年,按理来说,正是如狼似虎的大好年华,却对各家千金避之不及,这让老夫人不禁忧心,七郎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如今看着他领着兰芙蕖回来,沈夫人心情愈发复杂。 她以袖掩唇,轻轻咳嗽了声,随侍的女使立马会意,上前将沈蹊迎过来。 “七爷,老爷和老夫人听说你要回京,提早得就叫人备了一大桌子饭菜,都是你爱吃的。这不,位置还特意给你留着呢,快坐下来吃饭。” 女使十分热情。 唯独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留给兰芙蕖。 见老夫人的随侍这般态度,众人心下了然。他们之中有些了解七郎与兰家三丫头那档子事,当年小七郎天天堵在兰府门口追兰丫头,对方竟是一个好脸色都不给,还硬生生撕了七郎递过去的二十一封婚书。 整整二十一封,沈老爷怀疑,这小兔崽子那一手好字,就是在这时候练成的。 如今沈家发达,兰家落魄了。 何止是落魄,兰青之不知得罪了哪门权贵,整个兰家上下都被打成了罪籍,兰芙蕖更是罪臣之女。 先前是何等不屑一顾,直呼沈蹊乃“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如今又怎样上赶着攀高枝……沈夫人眼底闪过淡淡的鄙夷之色,仅是一瞬,这神情便被随时轻儿敏锐地捕捉住。 轻儿一贯会察言观色。 她欠身哈腰,招待着沈蹊入座,将兰芙蕖完全晾在一边。 兰芙蕖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蹊坐下来,见她傻愣在那里,不由得扯了扯她的袖角。他神色从容,眉目间更是清平似水,有光影自窗牖照落。 “怎么不入座?” 不及她回应。 沈蹊朝身后下人道: “再添一对碗筷罢。” “七郎。” 座上有一名身着靛青色衫子的妇人蹙眉,她不敢朝沈蹊大声说话,轻声制止道: “这是我们沈家的家宴,怎可让外人进来。” 外人? 沈惊游凝眸,轻缓的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 对方显然有些怕他,嘴唇稍一哆嗦,便听见一声轻笑,在偌大的中堂里化了开。 “在下愚钝,敢问这位是?” 一侧有人提醒:“七郎,这是你的二嫂。” 沈二的续弦萧金桃,前几个月刚抬了正室,如今正是风头得意的时候。 传闻她与沈二感情不睦。 而她之所以能上.位,全凭沈老夫人一手提点,换而言之,她极善恭维沈老夫人,极会讨得她老人家的欢心。 如今这场面,她更是要为老夫人的口鼻,替其说上几句话。 谁知,沈蹊根本不顾及她的颜面,脑袋一歪,思索道: “二嫂?我怎么不记得,二哥曾娶了这样一位夫人?” 萧金桃的脸一僵。 “三个月前刚过门的,故而小七郎未曾见过。” 说话的是名同样面生的、模样俊俏的姑娘。 “你又是何人?” 见状,沈老夫人道:“她是你大嫂的表妹,姓闻,单名一个惜字。是我让她来沈府的。她是相府三千金,琴棋书画皆是样样精通,七郎,我与你父亲总觉着你性子太过于浮躁,当静下心来读些文章,或是学一门琴艺、画艺。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来问问闻姑娘。” 沈惊游勾唇笑笑,俨然选择性地掠过了沈夫人的后半段话: “也是我让小芙蕖来沈府的。”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一噤声。 老夫人方才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她不喜欢兰丫头,觉着兰丫头是外人,配不上小七郎。 而闻丫头贵为相府千金,无论是身份,或是才情,与七郎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刚刚那句话,沈蹊分明是要与沈老夫人作对。 老夫人并不是七郎的生母,二人平日里虽不热络,表明工夫还是要时常做的。 七郎这般打老夫人的脸,沈老夫人的神情也不大好。 闻惜大抵猜到其中斡旋,含笑上前。少女笑容浅浅,声音更是如莺儿一般细软。她身着一袭烟霞色的散花纱衣,乌发轻轻披垂在肩上,走来时带着一阵淡淡的馨香。 她先欠身,向沈蹊袅袅一福。 男人目光冷淡,眼神里没有多余的情绪。 紧接着,兰芙蕖看见那名相府千金莲裙荡开,竟朝自己走来。 “兰姐姐,”她唇边噙笑,替众人打着圆场,“惜儿也听说过兰姐姐家里的事,听闻兰姐姐与七公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远走他乡。如今七公子将姐姐接了回来,老爷与老夫人也是十分欢喜。听闻沈、兰两家情谊深厚,兰老爷落难,老夫人心想着收兰姐姐为义女、暂居沈府。虽然兰姐姐如今尚是罪籍之身,但老夫人愿意为兰姐姐择一门良婿,有沈家为傍,夫家定不会亏待姐姐。” “不是沈家义女。” “什么?” “我与她已成婚,”沈蹊目光落在闻惜身上,平声道,“于礼,你应当唤她一句七夫人。” “成婚?!” 众人震愕。 闻惜的小脸儿更是“唰”地一白。 唯有沈老爷稳坐于堂上,神色并无太大波动,只是一双眼终于朝兰芙蕖望了过来。 她敛目垂容,站在七郎身侧。 一袭水青色的衫,胸口以藕粉色作为点缀,绣了一朵清丽的芙蕖花。 有记忆呼啸,风声汹涌。 她仍是那副乖巧柔软的模样,恭从地站在小七郎身边,有日影薄薄落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赛雪。 她还是与小时候一样,一点儿也没变。 都是那样的乖巧,让人怜爱。 沈老爷眸光微动,镇定地扫视中堂一圈儿。只见众人神色各异,震惊的、错愕的、失落的……唯独没有那一份欣喜。 沈老爷知道,以七郎的性子,他也不在乎旁人的欣喜、旁人的祝福。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唤来下人,于自己身侧添了把椅子,又差人取来一双碗筷,面不改色地给兰芙蕖夹起菜来。 萧金桃从方才的震愕中回过神。 她看了老夫人一眼,替其发问: “成婚?你与兰丫头可有父母之命?” “无。” “又可有媒妁之言?” “无。” “那这算哪门子的成婚?既没有父母之命,更没有媒妁之言,罔论三书六礼,根本算不上是明媒正娶。最多就算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罢了。我们沈家娶媳妇,可不能……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 她说后半句话时,沈蹊微抬下颌。妇人恰好对上对方那一双凌冽的视线,不由得犯起了结巴。 沈蹊难得有耐心地等着,等萧金桃吞咽了好一阵口水,才完整地将一大段话说完。 继而,他赞许道:“诚然,虽然我夫人不说什么,但我总觉得这亲事也着实成得随便了些。既是如此,那便为我夫人补上一次大婚罢。就按沈府迎正妻的礼数着手准备,礼单我会亲自清点备至。恰好明日进宫面圣,幼帝会赐些良田美宅,记得也一同算入礼书里。” “噢,我又想起来了,约莫着半年多前,幼帝曾赐我几匹外域进贡的白玉流沙软云锦,还有些珠宝之类的稀罕玩意儿。我记不得那些东西都放在哪儿了,不若二嫂有时间帮我清点清点,我着实要好好算算这一笔笔账了。” 沈蹊向来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圣上赏赐的那些珠宝绫罗,他领了也都收进沈府。 他不稀罕,府邸里却有的是人稀罕。老太太时常将这些宝贝散发了下去,那件白玉流沙软云锦,如今正在萧金桃身上穿着。 听到这话,萧金桃紧张地揪住衣摆子,往后缩了一缩。 这一微小的动作落入沈蹊眼中,引得他嗤笑了声。 “至于娶亲嘛——她是我娶,又不是你娶。你们高不高兴,与我有什么干系。二嫂莫忘了,当年你母家蒙污入狱,是谁在昭狱里打点。我既然能一句话将你父亲捞出昭狱,更能一句话将再其打回去。” “至于圣上钦赐的那些宝贝,日后就不必收入库房,统一记入我夫人名下。”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唯有沈蹊侧过头,低眉温和问她: “吃饱了么?” 兰芙蕖刚一点头。 腰身忽然被人一揽,整个人竟被他打横抱起! “回房。” …… 一进房,他便压下来。 与方才凌厉的气势截然不同,他如今眉目温柔,眼神里溢满了深情。 兰芙蕖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一泓柔波之中了。 她刚准备开口,沈蹊反问她: “喜不喜欢那些衣裳,喜不喜欢那些珠宝首饰?” 诚然。 没有人不喜欢那些玩意儿,除了他沈惊游。 见她如此诚实地点头,对方噗嗤一声笑了,轻轻搂住她。 “我先前,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娶妻,原以为我会在北疆打一辈子的仗。所以那些女人家喜欢的东西,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们分了去。” “现在你回来了,我想,我要为你争取一些东西了。” “稀罕的布料,奇珍的首饰……小芙蕖,我会让你做京城里人人都羡慕的、最幸福的小姑娘。”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幕,兰芙蕖忍不住道:“可是你与二嫂她们闹得那么僵,日后若是再见着——” “没有日后。” 话还未说完,沈蹊已抬着她的下巴吻了下来。 他声音沙哑缱绻。 “我只与你,才有日后。” 第96章 1+2更 京城不似青衣巷那般多雨。 他吻下来时,兰芙蕖却能感觉春水拂落,见她的一颗心浇灌得酥酥麻麻。 第二日他要进宫面圣,二人便没怎么多折腾,似乎是无从宣泄,她的唇角一下被沈蹊咬破了,少女轻轻“嘶”了声,推搡了男人一下。 他也忒……莽撞了些。 见状,沈蹊有些懊恼,凑过来将她抱紧了。 在外人眼前,他是凶恶的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令人畏惧的兽。在兰芙蕖面前,他温顺得像一只被主人驯服的大狗,只在夜深人静之时露出占有欲。 这一路风尘仆仆,兰芙蕖也累了,着实没有精力与他折腾。 二人宿的是沈蹊的房间,周遭布置简洁又不失贵气。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收回抱着她的手,从床上缓慢起身。 “怎么了?” 他在找一样东西。 沈蹊房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不一会儿,他便轻车熟路地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个小锦盒。锦盒小巧精致,看款式像是有了些念头。 兰芙蕖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身边床榻稍稍一陷,对方捧着那小盒子靠了过来。 “这是什么?” 他的手指很漂亮,在她面前将锦盒打开,一只莹绿色的翡翠玉镯安静地躺在锦盒中间。 “这是我生母的遗物。” 说这话时,沈蹊的声音很轻,很淡,他眉目微垂着,指尖也被玉镯衬得泛着莹绿色的光芒。 “听父亲说,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样首饰。这是爹爹同母亲表明心迹时,送的第一样东西。后面父亲送了母亲很多首饰,送了更漂亮、更昂贵的镯子,母亲唯独戴着这一只。” “父亲说,这是母亲的初心。” 她的手被人握住,回过神来,玉镯已牢牢套在她的手腕间。 莹绿的镯,雪白的腕。 兰芙蕖微惊,道:“这是你是母亲的遗物……” “这是母亲的初心,”沈蹊轻轻按住她的手,望入她那一双乌眸,“也是我的初心。” 如今他将这份初心,牢牢交给她。 今夜的月色格外皎洁,窗牖上轻纱明亮,被风吹得轻轻荡漾进来。莹白的月光如水绸一般漫进来,映照在少女脸颊上,映入她那一双柔软的瞳眸中。 他说,初心。 从小到大。 从青衣巷,到北疆,再到现在的京城。 她一直都是他的初心。 兰芙蕖低估了他对自己的爱,更不知晓,在那些无人问津的岁月里,沈蹊一个人是如何硬生生挺过来的。再相见时他已位极人臣,在众人面前,他永远是从容不迫、风光无限的,好似永远都没有狼狈、落魄的时候。 沈惊游也没有同她讲,这四年自己在北疆的遭遇。 如何怀着一腔决绝,在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 他想,他们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讲给她听。 手腕上挂着翡翠玉镯,分量愈发沉重。 窗外似有风声,却如同柔柔的抚慰,兰芙蕖侧躺着,将另一只手垫在脸颊下。 沈蹊将那只镯子戴得很小心。 不等兰芙蕖开口,他率先道:“将才家宴上的那些话,以后你不会听到了。” 沈老夫人的话,萧金桃的话,还有闻家千金的话。 她“噗嗤”一声笑了。 “蹊哥哥,你以为我还在意这些呀。” 少女的声音软软的,语气里却蕴藏着温柔的力量。沈蹊不由得垂下眼睫,也认真地打量她。 兰芙蕖道:“或许在先前,我是会很在乎这些话。会在意旁人说我配不配的上你、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在北疆我也曾杞人忧天,以我的出身,与你在一起已是高攀,日后你会有你的夫人,你们门当户对、举案齐眉。” “可是现在我不怕了。” 兰芙蕖隐隐觉得,经过了这么多事,原本那颗柔软脆弱的心,在慢慢变得强大。 她先前是怎样怯懦的一个人。 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莫说是越雷池,甚至都不敢多看雷池一眼。 她现在跟着沈蹊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弓.弩,甚至能稍微玩一玩鞭子与短剑。她能为沈蹊淌一趟满是水蛇的牢房,更能为他义无反顾地跳下万丈悬崖。 她连死都不怕了。 “蹊哥哥,只要是你与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小姑娘凑近了些,从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沈蹊稍一垂眸,立马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眸光柔软而坚定。 “我与你生则共途,死则同皈。” …… 第二日沈蹊醒得很早。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见他换上那身赤色官袍。这衣裳,她先前曾见爹爹穿过,只不过父亲所穿的,是湛蓝色的袍子。严肃而扳正的官袍,如今套在沈蹊身上,竟让她有种记忆错乱的恍惚感。 好像昨日他还是那袭明媚的紫衫,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随意把玩着马鞭子,站在烈日之下朝她吊儿郎当地笑。 见她眉目间似有哀色,沈蹊便问她:“怎么了?” “没事。” 兰芙蕖走上前,替他将衣带系好。沈蹊是武官,湛蓝色官袍上绣着威风凛凛的麒麟,而父亲是文官,官袍上所绣着云雀。 她将衣带系好,低垂着脸,神色微黯。 “我就是有些……想父亲。” 她的父亲兰青之,对她算不上很好,也算不上不好。 记忆里,他好像更偏心兄长与二姐。 父亲曾在京都为官,致仕后仍放不下书卷,于是就在江南开了一家学堂。他一向都是严厉苛刻的,从不与人开玩笑,也很少笑。 父亲不光对他人严厉,对自己更是苛刻到了一种极点。 每当她被父亲训斥,罚跪回来后,姨娘总是一脸心疼地过来给她上药。 那时候安姨娘还未被岁月蹉跎,一双柔荑白白软软的,声音亦是温柔似水。姨娘说,蕖儿,爹爹苛责你,都是为了你好,没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可她就是觉得,父亲不喜欢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又黯了一黯。沈蹊见状,唇线抿了抿,张开双臂将她轻搂住,温声说了句:“乖,等我回来。” 他没说他回来要做什么。 兰芙蕖只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凝重。 沈蹊走后,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发呆。 昨日他们在沈家闹成那般模样,兰芙蕖也不敢踏出房门半步,生怕撞见那些婆婆嫂嫂们。 屋内分外寂静,院子外,是一片欢声笑语。 忽然间,有婢女叩门,门外响起一声轻唤:“兰丫头在吗,老爷有事找您。” 兰芙蕖正用手托着腮小憩,闻声,脑袋往前稍稍一倾,整个人立马精神过来。 她扯了扯衣裳,温声应道:“我马上来。”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兰芙蕖并不意外沈老爷找她,少女从座上站起身,扯了扯衣摆,又将前襟子理了理,这才出门。 婢女将她引至书房前,而后恭敬地退下。 书房房门虚掩着,有淡淡的灯光从房间透出来,衬得周遭更是寂寥清净。兰芙蕖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叩响了房门。 沈老爷唤她进去。 书房装点得很雅致,桌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对方正站在案前,绘着一棵兰草。 见了兰芙蕖,他放下笔,抬眸。 兰芙蕖徐徐欠身,恭从地朝他行了一礼。 少女衣裙委地,发髻上别着精致但不甚华贵的珠钗,有光影落于其上,折射出一道金灿灿的光芒。 沈老爷端详了她片刻,尔后和善一笑。 “长大了,更漂亮了。” 他的话语真诚,又带着几分长者独有的威严感,兰芙蕖不知如何接话,只好礼节性的朝他笑了笑。 “别站着,坐。” 沈老爷唤来婢女,为她添了一盏热茶。 “这茶叫苦酩酊,茶如其名,它的味道有些苦,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兰芙蕖敛目垂容,浅呷了一口。 温热的茶面上有水雾升腾而上,恍然间,让她想起青衣巷的江南烟雨,也是这般水雾迷离。 茶的味道很清淡,其味甚至近乎于白水。她不禁又多尝了一口,这才感觉舌尖有淡淡的涩意。 那涩意,缓慢地从舌尖攀延,到舌面、舌根,滑入喉咙间时,竟意外地带了丝清甜。 味道……好熟悉。 “这是你父亲最喜欢的茶。” 沈老爷放下杯盏,神色平淡,如那安静的茶面,不带半分波澜。 “我与你父亲……算是旧相识。” 他平静道,“他很喜欢苦酩酊,我去兰府做客,兰青之也经常以此茶招待我。起初我觉得它很难喝,苦涩得不像茶水,反而像是一种奇怪的中药,后来喝着喝着,竟也慢慢接受了。” “到现在,它也成了我最喜欢的茶。” 茶味极淡,苦涩,却又回甘。 说到这里,沈老爷的目光悠远了些,他似乎想起了某件旧事,目光竟兀地一软。兰芙蕖没说话,只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终于,他悠悠然回过神思。 “喜欢喝这茶吗?” 她放下杯盏:“不算喜欢,但也不讨厌。” 她说的是实话。 毕竟她很爱吃甜食。 闻言,沈老爷便笑了。 “你与你的父亲很像,都很守规矩,也都很诚实。但有时候太诚实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兰芙蕖目有疑色,缓缓抬眸。 她的眼睛很漂亮,很像她的生母安氏。当年安氏也是名绝江南的大美人,兰青之更是江南赫赫有名的才子。 如果没有青岚学院的事…… 他的目光顿了顿,想起四年前的旧事,仍觉得十分惋惜。 青岚学院是兰青之致仕后,在江南创办的一所学堂。学堂风气肃正性子如此,教出来的学生更是如此。只是兰青之不懂,或是他太过于诚实,不了解在某些上位者的眼里,文字只是辅佐于政治的工具。 他的文字太过于疾厉,以至于从江南触犯到了京都,这才牵连起一系列的祸端。 他掩住眸底叹惋。 对眼前这个小姑娘,愈发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兰芙蕖不知道沈老爷为何突然提起旧事,她更知晓,对方今日唤她前来,绝不只是叙叙旧那么简单。 半盏茶过后,沈老爷终于将话头转到沈蹊身上。 “小时候我总觉得,七郎那孩子配不上你。他性子顽劣,过分固执,不攻于功名,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说这话时,他并不恼怒,眉目间竟还带着慈祥的笑意。 “兰家出事后,这孩子就像变了一个人,非说这要去北疆参军。他太过于固执,没有人能拦住他,后来他出人头地了,不少人给他说媒。作为他的父亲,我更是为他的婚事忧心。” 兰芙蕖不知晓沈老爷是何意,低眉顺目,静静聆听着。 “对于他,我的期望很简单,只要他一辈子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我就不管他去做什么。” 似乎猜测到对方接下来的话,她抬起头。 “其实,我与兰青之也算是故友。当年兰家出事后,我便想着有朝一日,找机会把你从外面救回来、收为义女。可七郎那孩子太喜欢你了,我着实不忍……看他一辈子在痛苦中渡过。故此我今日叫你过来,是想问你一句话,你与七郎成婚,是你自愿,还是他强迫的?如若是他强迫了你,兰丫头你放心,我定会为你主持公道、好好教训教训那浑小子。 “如若……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七郎,我是说一点点——” 不等对方说完,兰芙蕖斩钉截铁道: “沈伯伯,我喜欢蹊哥哥,很喜欢蹊哥哥。” 沈老爷如释重负地笑了。 紧接着,他的眸底竟涌现出些守得云开、终见月明的喜悦与激动。 这神色,竟看得兰芙蕖有些心疼。 沈老爷高兴地道: “谁说我家七郎和兰丫头没有父母之命?来人,快去通知全府上下,日后兰丫头便是我沈攸海的儿媳了!我再找人挑个吉利的日子,把你们二人的婚宴一补……兰青之那个老东西,要是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到头来还是嫁给了我们七郎,这不得气晕过去,哈哈哈……” 当天,沈老爷的意思就传遍了全府。 不止是整个沈府,沈蹊定亲的消息甚至传到了府外。不少人得知此事后十分惊愕,想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终于入了沈惊游的眼。 当天,兰芙蕖从书房离开后。 沈老爷在桌前出神了许久。 桌案上平铺着一幅兰草图。 兰草两株,正是葳蕤。 方才兰丫头走时,他提点了对方一句话。 按着七郎的性子,他若知晓兰青之当年的事,定会不顾一切地为兰家正名。 如今幼帝格外青睐七郎,是因为对郢王有所忌惮,需要一个“第三者”进行制衡。若七郎当真将郢王等人的势力连根拔起,怕是会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 若到那时,七郎失势,兰丫头还愿意与他共苦吗? …… 直到黄昏时分,沈蹊才从府外回来。 天边落了小雨,沈蹊回府时候雨还未停。他从马车里撑伞而下,晶莹的雨珠滚落在他赤袍。 一个人在沈府颇为无聊,上午从书房离开时,她问沈老爷要了一本书。 谁知下午老爷的消息放出去后,府上许多人迫不及待地赶来恭维她,搅得兰芙蕖一整个下午都不得清净。直到要用晚膳时,屋内才清闲下来。 听见院内声响时,兰芙蕖正在看书。 屋门被人从外推开,他将伞随意递给下人,只身走了过来。 院子里雨势有些大,淅淅沥沥的雨珠子连成线,自廊檐倾泻而下。他身后是瓢泼雨雾,推门而入时,身上带着雨水的清香。 她欣喜地放下书,迎上去。 “在读什么书?” “午时从你父亲书房拿的,这本叫《百草集》,讲草木花卉的。” 他有些惊讶:“你还对这个感兴趣么?” “不是感兴趣,这上面有许多工笔画画得很不错,我在看这些画儿。” 她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喜欢读书画画。即便这些年受尽了蹉跎,她身上依旧带着那一股书卷气息。这让他不由得暗自思量,兰青之果然将女儿教得很好。 沈蹊便笑了:“是不是手痒了?府里有上好的宣纸,我侧院有间书房,噢,今日出门得匆忙,忘将钥匙给你了。” 兰芙蕖摇摇头,“先不说这个了,蹊哥哥,你今日进宫如何,圣上可有责罚你?” 沈蹊边解着衣袍,边道:“圣上责怪了我几句,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我又打了胜仗,边功过相抵了。” 闻言,兰芙蕖放下心来。 还好,幼帝没有问责他擅自对义邙发兵一事。 官袍上落了些雨水,男人伸手,将其上雨珠轻轻拂去。尔后又转过头,平声道:“不过圣上又过问了我的婚事,我同圣上提到了你,幼帝便让你过几日与我一同入宫。” “我与你……进皇宫?” 兰芙蕖正帮他收衣裳的手一顿,震惊地扬起下巴。 她从未去过皇宫。 甚至在这之前,从未踏足过京城。 “不想去么?” “不不不,”好半晌,兰芙蕖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我只是觉得……那可是皇宫哎,我是罪臣之女,怎可踏足……” “你已不是罪籍,”沈蹊摸了摸她的头,“你是我沈惊游的夫人,是要受封诰命夫人的女子。” 诰命……夫人?!! 她更是错愕地瞪圆了眼睛,眸子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沈蹊似乎料到她的反应,唇角轻轻扬了扬,“这次打了胜仗,幼帝十分欣喜,又听闻我与你定了婚事,便召你中秋宫宴时与我一同入宫受封。” 说到这儿,他话语稍稍一顿,紧接着又弯下身形,一双凤眸微眯着,与她四目平视。 看着她呆愣地神色。 沈蹊朝她吹了吹气。 “圣上说,封你为——一品诰命夫人。” …… 第97章 097 直到诰书下达,兰芙蕖仍感觉十分不真实。 苍色的抹金轴,以铠甲葵花引首,其上书以柳叶篆,升降盘龙环绕着织文。彼时兰芙蕖已与沈蹊搬到另一处外宅,宅院里处处都是清池,种满了芙蕖花。 只是如今,还未到芙蕖花期。 兰芙蕖跪在地上,恭敬地垂首,而后又上前接过诰书。卷轴有些沉重,她两手握着,余光见着下人将宫里送来的赏赐一件件往屋子里搬。 见状,她有几分惶恐。 恰逢沈蹊踏入院内,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周围宫人见到沈蹊,更是恭敬地点头哈腰,男人淡淡颔首,走到她身边。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德不配位。 好像上一刻还是罪臣之女,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圣上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不光如此,还平白无故得了好些赏赐……这一切都让兰芙蕖觉得分外慌张,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卷轴,求助似的望向沈蹊。 她不会同宫里人打交道,也害怕得罪了幼帝面前的公公。 沈蹊便挡在她前面,将众人支走。 公公临走前,又提了句中秋宫宴的事。在过几日便是中秋节,以往每年中秋,幼帝都会宴请朝廷命臣共赴宫宴,今年沈惊游留在京都,这次的宫宴自然也少不了他。 而兰芙蕖要与他一同入宫,向圣上谢命。 一般女眷入宫,都会带几名贴身随侍。兰芙蕖没有婢女,沈蹊刚准备在府里挑几个聪明能干的丫头作为随侍,就撞上了兰清荷的毛遂自荐。 自幼涉猎各大话本子,二姐对皇宫很是心驰神往。 八月十五,天高云淡。 兰芙蕖与兰清荷坐上进宫的马车,沈蹊则兀自一人骑着马。马蹄声哒哒,头上的白玉流苏亦是摇摇晃晃的。两人坐在偌大的马车里,路过盛京的街市时,好奇地掀开帘子朝外望。 不知是不是兰芙蕖的错觉。 自从那个离开北疆,二姐的话就少了起来。 先前二姐对沈蹊还有些抵触,如今她根本就不管自己与沈蹊之间的事了。每每想到这儿,兰芙蕖脑海中总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那名远在北疆的、姓骆的士卒。 二姐没有与她提起对方,兰芙蕖也没多问。 马车于朱红色的宫墙下缓缓停靠,兰芙蕖被二姐扶着,走下马车。这是二人第一次入宫,雕栏玉砌、巍峨朱墙、衣着统一神色肃穆的宫人……她们到时是傍晚,方一下马车,又有另一辆马车缓缓停落,从车上走下来大臣与他的家眷。 那臣子见了不远处的沈惊游,赶忙恭敬地行礼。 “沈大人。” 对方穿着湛蓝色的官袍,是个文官,身上的气质也是文绉绉的。 对于这种恭维的场景,沈惊游俨然已经司空见惯。他淡淡朝对方点头,走过来牵兰芙蕖。 文官恭维完他,又上前,来恭维兰芙蕖。 带着他身侧的女眷,朝兰芙蕖弯身一福。 这一举动,引着不少人纷纷效仿,沈蹊站在兰芙蕖身前,替她一一挡下。最后他也懒得再应承了,直接牵牢了她的手,往宴会走去。 她迈着小碎步,跟上他的步子。 “那些人……” 沈蹊道:“你若不想理,那就不必理。” “那会不会折了你的面子?” 他脚步微顿,一侧过身,便看见她一脸认真。 男人忍不住笑了,用手指戳了戳她额上的花钿。 “怎么,担心我在官场上受人排挤?” 兰芙蕖抿了抿唇,没出声儿。 见她这一副小心翼翼之状,沈蹊笑得嘴角都快扬到天上去了。他似乎很是受用兰芙蕖对他的“关怀”,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心情大好。 “是啊,我天天在官场上受人排挤,可可怜了。他们好多人都骂我人面兽心、禽.兽不如,弹劾我的折子一道接着一道儿呢。” 她紧张道:“真的?” 沈蹊笑得肩膀微抖。 “真的啊,小芙蕖,我都这么可怜了,你回去是不是要补偿补偿我啊。” 此话一出。 兰芙蕖立马反应过来——他是在插科打诨! 气得她掐了掐男人的虎口,他轻轻“嘶”了声,“手劲儿还挺大。” 她也不甘示弱:“跟着你练的。” “好呀你,在皇宫如此庄严肃穆之地,胆敢做出如此放肆之事,小心本官现在就把你捉拿归案。” 正说着,迎面走来一行宫人。 兰芙蕖立马正色,不敢斜视半分。 几个小宫人都能把她紧张成这样……沈惊游眼底笑意更深,他一把抓回身侧少女:“好了,看路。” 夜幕将至,月上梢头。 再往前走些便是御花园,即将面圣,二人便不敢再开玩笑。他们身后跟着的兰清荷更是紧张,扯了扯自己的衣摆子,随着宫人的指引往院中走去。 筵席声势浩大,不少臣子已入座,幼帝还未来,周遭却是一片肃穆的寂静。 兰芙蕖跟着沈蹊,于一张摆满了山珍海味的桌前坐下。 而二姐则是恭敬在她身后站着,她一双眼里满是好奇之色,东张西望地,十分活泼。 刚坐下没多久,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公公尖着嗓子的一声: “圣上驾到——” 座上众人忙不迭起身: “恭迎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兰芙蕖也跟着人潮站起来。 皇帝登基不过三年,他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年龄虽不大,看上去却极为老成。兰芙蕖听闻幼帝还未立后,后宫中妃嫔也很少,甚至连“四妃”都凑不齐全。 他好似也无心于女色,常常勤勉于政事,子嗣亦是单薄伶仃。 这可愁怀了不少老臣。 不立后,不喜纳妃,甚至不喜欢踏入后宫……即便臣子们再如何提议,幼帝依旧我行我素。 轻声一句“平身”,皇帝也入了席。 众人落座。 幼帝的视线率先落在沈蹊身上。 从他的话语、神色中兰芙蕖能看出来,圣上对沈蹊青睐有加。他简单地问了几句北疆的事,而后将目光转向兰芙蕖。 “爱卿一直不肯娶妻,原来早有意中之人。今日一见,果真是姿容出众,气质不凡。” “是呀,沈夫人与沈大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真是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见幼帝这般发话了,不少人也恭维出声。不过少时,便有琴声悠然响起,舞姬们挥舞着长袖,扭着腰肢翩然而至。 这支舞,名为《塞上美人曲》。 兰芙蕖看得津津有味,下意识拿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 刚抿一口,才发觉,座上供着的不是茶,而是酒。 她以袖掩唇,轻咳出声。 “怎么了?” 闻声,沈蹊侧首瞧了过来,只见她咳嗽得面红耳赤,那绯意一路从脖子窜上了脸颊。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她咳得实在厉害。 兰芙蕖捂着心口点头,在二姐的陪同下,绕离了宴席。 秋高气爽,月盘高挂于夜幕之上,落下莹白皎洁的月芒。 出了宴席,她终于能缓上些气儿来,胸腔里那股燥热之意却久久驱之不散,兰清荷见了,也替她着急。 “小妹,我看话本子上说,如果你被烈酒呛到了,可以喝一口鱼池子里的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止住了咳嗽。 面上绯意仍未褪,席外微风正好,兰芙蕖便没有直接回宴席,带着二姐在周围散散步。 忽然,她迎面撞上一行人。 一行身着官袍的臣子,似乎也是喝多了酒,出来透风。兰芙蕖下意识朝那些人一福身,还未弯下身形,余光见着为首之人忽然一顿。 紧接着,他的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 “怎么了,郭大人?” 周围有人注意到他的脸色。 郭大人? 兰芙蕖抬起头,看见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郭琮懿见了她,像是回忆起极为可怕的噩梦般,整个身子踉跄了下,酒也醒了一大半。不等她反应,对方慌慌张张地摆摆手,往反方向跌撞而去。 似乎对她……避之不及。 众人走后,二姐凑过来,兴奋道:“他就是被你打成太监的那个吧?” 兰芙蕖也回忆了下当初的情景。 她也是误打误撞,谁知射中了郭琮懿那处。每每回想起来,她都有些面热。 兰清荷看着郭琮懿慌乱离开的背影,轻“啧”了声。 “我听闻啊,这男人一旦没了根,下辈子投胎也是做太监的命。不过他只要在断根时,将那命根子保存好、悬在床不定就能改变他下辈子的命格呢。” “……这话你又听谁说的?” 兰清荷不以为然:“话本子啊!” 兰芙蕖顿了顿,诚恳道:“二姐,你不要再看那些话本子了。人容易变傻。” 听她这么说,二姐可不乐意了。她平日里最宝贝的就是那些个话本子,闻言,便扬起下巴道: “三妹,你莫不信,本子里头的话都是前人宝贵的经验……不过有些经验确实也不太靠谱,话本子里都说,这真龙天子圣颜威严,我怎么觉得这小皇帝还怪可爱的——” 兰芙蕖一吓,扯了扯她的袖子,“莫议论圣上。” 兰清荷压低声音:“不要紧的,那群人都走远了,况且我们也没说圣上坏话呀。我当真觉得幼帝好生可爱,他坐在龙椅上与沈蹊谈话时,愈发衬得沈蹊阴险狡诈……” 她话音还未落。 地上忽然多了一道人影。 兰芙蕖面色一白。 幼帝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面前。 明黄色的龙袍,被晚风吹拂着,衣袖猎猎。少年站得端正,一双眼带着几分探寻,朝她们望来。 这一回,幼帝目光尽数落在兰清荷身上。 兰清荷也未曾料到,会倒霉地撞上皇帝,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径直跪了下来。 “奴……奴参拜圣上。” 她一只手死死揪着兰芙蕖的衣摆,后者也忙不迭跪下来。 兰芙蕖匍匐在地,知晓二姐说了何等大不敬之语,若是将才那一句话触怒了龙颜,自己保不准儿也要人头落地。 幼帝立于月色之下,面上没有过多表情。 只闻一道脚步声。 “你叫什么名儿?” 或许知晓兰芙蕖是沈蹊的夫人,幼帝径直越过她,来到兰清荷身前。 兰清荷抖得声音都哑了 “奴……兰清荷。” 他回味:“兰?” 二人跪着,不敢抬头,更不敢出声。 片刻,幼帝淡声命令: “你,抬起脸来。” 兰清荷哆哆嗦嗦地抬眸。 “你也喜欢话本子?” 也? 她怔了怔,却见皇帝面上并无愠色,他一双眼里,反而带着几分探究。 兰清荷如实点头。 “那你可会写话本子?” 她下意识点点头,又赶忙摇头。 “罢了,你先起来。抖成这样,朕又不会吃了你。” 幼帝垂眼道,“朕小时候也很喜欢看话本子,后来……罢了,福林,你带她去尚书房,宴席结束后,朕有话要问她。” 他身后,一名上了些年纪的公公得令上前,朝抖成筛子的兰清荷道: “兰姑娘,且随老奴来。” 兰清荷咬了咬唇,求助似的望了兰芙蕖一眼。 似乎读懂了她惊惧的眼神,幼帝笑了: “你莫要慌,朕不是罚你。除了母妃,你是第一个,说朕可爱的人。” …… 兰芙蕖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去的。 再度入宴时,宴席已散得差不多,沈蹊亦不知所踪。 她猜想,兴许是他见自己半天不回来,便离席去找了罢。 兰芙蕖坐在宴席间,看着四散的宾客,兀自安静地候着,等他回来再同他讲方才发生的事。 却不曾想,这一边。 沈惊游刚离了席,于假山后忽然撞上一行人。 为首的那个官员他认得,叫郭琮懿,是郢王的人。 他喝得有些多,被兰芙蕖将才那么一“激”,他的神志愈不大清醒。 “笑什么,我跟你讲,那娘们儿可是沈惊游的女人,厉害得很。以后你们几个见了她,可得绕道走了——” 沈蹊脚步微顿。 “她有什么厉害的?你们可不知道吧。她可是罪籍,是罪臣之女,不知怎的就勾.引上了沈惊游,把沈惊游迷得七荤八素的,从罪臣之女摇身一变,如今竟还成了诰命夫人了。我呸!” “要我说啊,她和她那个爹,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说当年青岚书院那件事,就那个兰青之,教出来那样一批不要命的后生。什么檄文啊都敢写,连我们郢王殿下都敢骂。下场呢,还不是稍微使些手段,将他兰家抄了。我们王爷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自会有人替他解决掉那些人。哈哈,捏死他兰家,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第98章 098 夜色寂静,衬得郭琮懿声音愈发清晰。 假山那头,男人长身玉立,月色倾落于那一袭赤袍上,亦于他清澈的瞳眸中激荡。由于幼帝的青睐,沈蹊入宫不必卸剑,听着对方的话,他忍不住叩了叩腰侧的尚方宝剑。 郭琮懿声音微醺,颇有几分耀武扬威之态。 假山后,那笑声落于耳中,十分尖利。 沈蹊咬紧后槽牙,叩于宝刀之上的手臂隐隐爆出青筋。 月光之下,他的眸极冷,甚至闪过几分杀意。 假山之后是一方不甚深的湖泊,晚风撩动他的袍,将男人身形倒映于其上。沈蹊似乎能想象出假山另一侧,郭琮懿那鄙夷而又轻.佻的表情。对方仍像只聒噪的苍蝇,喋喋不休。 当年青岚书院的事,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书院受贿,泄露考题。先帝派人查办此事,书院被查处,抄了不少东西。 眼下有许多年轻些的臣子,并不知晓青岚书院的内情,听他这么说,好奇心更甚。 “所以当年青岚书院,是因为触怒了上头的人,才被关停?” “可不是嘛,兰青之手底下那些学生,檄文写得一个比一个厉害,触怒了权贵……罢了,此事不能多提……” 一行人走远了。 …… 待众人几乎散尽,兰芙蕖终于等到了沈蹊。 那一袭绯色自夜幕中缓缓而来,他微垂着首,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兰芙蕖轻轻唤了他一声,男人才回过神,扫了她身侧一眼。 “你二姐呢?” 兰芙蕖将后花园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同他说了一遍。 她说得忧心,沈蹊却是神色平淡。不等她开口再言语,忽然有名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朝他们恭敬一福身。 小太监不光认得沈蹊,也认得兰芙蕖。 对方说,二姐被幼帝留在宫中,今夜不回去了。 闻言,兰芙蕖一愣神。那小太监却对她挤眉弄眼的,笑得十分狗腿。 “蹊哥哥,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待太监走后,兰芙蕖转过头,问沈蹊。 他的衣摆被风吹得微鼓,乌发亦被晚风轻撩起。闻言,男人稍稍垂眸,他眼底已有了然的神色。 圣上独留一女子宿于宫中。 其原因,不言而喻。 不用沈蹊解释,兰芙蕖也猜到了幼帝的意思。 转念之间,她脑海里又浮现另一名男子。 “可二姐她已有心仪之人……” 沈蹊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噤声。 马车停落在宫墙之外,朱红色的宫门,庄严而肃穆。兰芙蕖本想多问几句,抬眼却见沈蹊的神色有些严肃。他不知在想什么,话格外少。 她忽然很难过。 若如自己所料,幼帝当真欲纳二姐为后妃,即便二姐与那名“骆大哥”如何两情相悦,都是无济于事。 沈蹊将她扶上马车,马车方欲行,他忽然掀开车帘,让她先回府。 他有旁的事要做。 兰芙蕖不明所以,直觉他今日情绪不打对劲,便攥紧了袖角,乖巧“嗯”了一声。 月色涌入车帘,少女乖顺地坐在马车内,手指熨帖置于双膝之上。见她这般,沈蹊目色微动,他嘴唇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回首凝望她一眼。 而后走入一袭夜色中。 兰芙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马车行驶得并不快,甚至有些优哉。来时周遭还是热热闹闹的,如今马车上只剩下她兀自一人。路过繁华的街市时,微风忽尔卷起车帘,她下意识朝外望了一眼,心跳得很快。 街市上有卖话本子的小摊。 兰芙蕖让车夫停下,提着裙角走下马车,心中惦念着二姐,买了好一批京城里最新流行的话本。 结账时,其中一个本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花花绿绿的封面,其上几个大字: ——《大将军独宠小娇妻》。 翻开一页,图文并茂,活色生香。 兰芙蕖:…… 她果断将这一本抽掉,而后将剩下的话本子打包。心想着等二姐从宫里回来后,收到这些礼物时,一定会很开心。 买完话本,她重新坐回马车,打道回府。 马车上百无聊赖,哒哒的马蹄声更衬得兰芙蕖心绪不宁。她便随书,但很少看这些玩意儿。 才子佳人,露水情缘,她都不是很感兴趣。 手指刚翻动几页,忽然,她目光顿住。 话本子前半段的内容很俗套,讲的是一名将军,在行军打仗过程中爱上了敌国奸.细。那奸.细生得窈窕妩媚,迷惑了将军的心神。一次交战中,他被敌国虏获,被残忍地挑断手筋。 看到这里,她终于蹙起眉心。 后半段故事,奸.细悔恨不已,偷偷带着将军逃出了敌营,一路逃到京城。在京城,二人遇见一位神医,对方身怀妙手回春之术,将大将军手筋重新接好。 车帘被风吹拂,些许月色涌入,车内光线很暗。 兰芙蕖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字眼。 医白骨,妙手回春,重接筋骨…… 她将话本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 且说另一边。 时至深夜,秋风愈发萧瑟,男人坐于马车之上,身着赤色官袍,脊背极直。 时不时有冷风涌入,将寂寥的月色带到他面颊之上。他微阖着双眸,似是在休憩,又似是在思量。 不过少时。 马车外终于传来声响。 “大人,人带到了。” 人来时又带了一阵风,车帘被冷风卷起,让车外的人看清楚马车里坐着的是何人。 看见沈惊游,郭琮懿神色愈发惊恐。 “大、大人!” 他“扑通”一声,对着马车跪下。 “不知大人唤下官来,是……是为何事?” 夜风将他的酒意吹清醒了些,周遭空旷,让他的声音抖得愈发厉害。 沈蹊缓缓抬眸。 他的凤眸细长,眼尾稍稍向上挑着,眼底眸光更是冰冷锐利。那目光像是一把利剑,刺得郭琮懿双肩一颤,面色也吓得煞白如纸。 “大、大人……” 他忽然想起来。 自己醉酒时,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好像说了……当年青岚书院的事。 凌乱的记忆重新组合成一条清晰的线,明白过来后,郭琮懿猛地一个激灵。 他反应过来了—— 当年青岚书院事发,受牵连最严重的、如今正在宗罪寺受罚的……正是他沈惊游的老丈人。 “将当年青岚书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一遍。” 风轻轻,传来车内之人冰冷的声音。 “如若有半句隐瞒或不实——本官的手段,想必郭大人清楚得不得了。” 第99章 099 记忆回到四年前。 马车外,郭琮懿声音颤抖不止。 秋风萧瑟,竟吹落了些小雨,雨线淅淅沥沥而下,阴寒渗人。 四年前,青岚书院出事,也是个雨天。 自从兰青之致仕后,便在江南创办了青岚书院。许是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学生思想较为开放,也积极地著文立说、针砭时弊。 彼时先帝垂暮,于朝政之事,愈发心有余而力不足。 郢王乱政,功高盖主,甚至有易帝之心。 魏都动荡,朝堂之势波诡云谲。 而朝堂之外,远在北疆,更有义邙人来犯。郢王受大魏之禄,不但不思虑如何平敌寇,反倒与朝中不少臣子勾结。 青岚书院有许多学生,写了讨伐郢王的檄文。 飞文染翰,书轴传入京都,几经辗转,落于郢王手中。 待郢王看到这篇檄文时,文章已在京都掀起不小波澜,惹得他震怒,派人彻查出《讨郢王书》的主笔之人。 郭琮懿提到的《讨郢王书》,沈蹊很是熟悉。 这些年,他也在查找翻案的证据,其中这边檄文曾引起他的注意力。 檄文辞藻华丽,字字泣血。沈惊游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越读越觉得不对味儿。 他还记得兰青之在课上讲,写文注述切忌辞藻华而不实,言语恳切实用,才为上上乘。 而这篇《讨郢王书》,骈句繁丽到了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冗杂的地步。 不像是兰青之写的。 果然,在他的逼问之下,郭琮懿吐出实情。 “这篇檄文……着实不是兰青之写的,而是他学堂里的一个学生,好像叫……萧、萧炯呈!” 那是个年轻的学生,名叫萧炯呈,很有才气。 这满腹文采撞上了这腔义愤填膺,《讨郢王书》看得人声泪俱下,亦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走投无路,萧炯呈找老师求助。 为了保护学生,兰青之将罪名一手揽下。他似乎笃定,自己不过是在官场上过时的老骨头,对方应该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而萧炯呈年纪轻轻,才情出众,未来还有许多路要走。 雨势越来越大,冰凉的雨水拍在车帘之上,更将郭琮懿的衣袍浸湿。雨水漫过他的膝盖,男人却不敢移动分毫,任由雨线拍打,他的身子也变得愈发透凉。 更凉的,是车内之人冰冷的凤眸。 时不时有冷风吹起车帘,将月光与雨水拂于其上。沈惊游薄唇轻抿成线,听那人颤声道: “于是郢王便派人编造,兰青之受贿,泄露考题……” 轰隆一道雷声。 雨下得更大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马车停在府邸门前时,兰芙蕖感觉周遭更寒冷了些。她唤来下人,将买来的话本先收起来,而后小心翼翼提着裙角,迈过院内堆积的水洼。 蹊哥哥还未回来。 她一个人乖顺地梳洗完,躺在床上等他,不知不觉,困意深深。 沈蹊是后半夜才回来的。 似乎怕吵醒她,沈蹊的动作很轻,兰芙蕖正侧躺着,感觉身后床榻稍微一陷,便忍不住轻哼了声。 像小猫儿一样。 沈蹊还以为她醒了。 他正解着衣带,右手轻轻一顿,而后低弯下头。少女蒙着被子,正睡得香甜。看见她熟睡的侧颜,沈蹊的目光才终于缓和了些。 这件事,他想暂时瞒着她。 虽然兰青之是她的父亲,但沈蹊还是不忍心告诉她,你的父亲含冤入狱,如今正在宗罪寺受罪。 他想,待这件事完全处理妥当了,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同她说。 沈蹊刚躺下,兰芙蕖翻了个身。 许是窗外雨声太大,竟将她惊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借着月色,看清身侧平躺着的男子。 “回来了?” “嗯。”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疲惫。 听得兰芙蕖心疼,便忍不住伸出胳膊,将他的脖颈搂住。 “干什么去了呀,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大事。” 他垂下眼睫,用手轻轻环住她的腰,气息流逸在她耳廓。淅淅沥沥的雨声与他的话语交织着,更衬得他语气轻柔。 这场雨下了四年,终于快要停了。 这几天,沈蹊一直在整理卷宗。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来为青岚书院翻案。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年的幕后主使是郢王。而近些年,郢王在朝堂上的根基愈发稳固,他之所以不敢太过于猖獗,是有沈蹊与他互为掣肘。 而他如今要做的,是翻郢王手底下的案子。 幼帝一贯善中庸之道。 以他的脾性,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他便总是粉饰太平。 譬如先前与北疆开战一事。 沈蹊坐在桌案前,誊抄了一份郭琮懿的口供。刚一放下笔,书房外传来脚步声,他敏锐地将卷宗一阖,转眼便见兰芙蕖一袭淡青色的水衫,端着碗热烫袅袅走了进来。 “蹊哥哥。” 她端着汤,眉眼微垂着,眉目之间愈发有婉婉之态。 迈过门槛时,兰芙蕖似乎见着沈蹊将什么东西匆匆一掩,她并没有多想,将甜汤放到桌案上,缓声道: “沈老爷那边又派人过来了,说要你与我一同回沈家,聚一聚、吃吃家宴。” 沈蹊伸出手,将她牵过来。 “你想回去么?” “我?我都可以,你父亲待我很好。我在沈家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她说得都是实话。 莫说是在沈家了,如今放眼整个京都、甚至整个大魏,都没人敢来欺负她。 “对了,我刚收到安翎姐姐的信。她要与应将军一同来京城了。” 闻言,沈蹊有些意外。 他坐在窗边,日影透过窗牖,在他身上投落一层薄薄的翳影。兰芙蕖也坐过去,柔荑捧了羹汤,用小勺轻轻舀了一口。 “京城有位老中医,擅长拨筋接骨,安翎姐姐便与应将军一道,过来看看。” 信件是由安翎姐姐口述、应槐代笔的。收到传信,兰芙蕖甚是惊喜。以兰芙蕖对安翎郡主的了解,她一定会走出这一段阴霾。况且又有应槐陪着,兰芙蕖愈发放心。 信上说,他们将会在下个月初来京城。 如今正是月末,离他们“大婚”有半个月有余。沈老爷找人算的吉时在下个月十五,如今整个沈府,都在为这场婚宴忙得不可开交。 除去沈府那些人,兰芙蕖觉着,沈蹊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这些日子总是神龙不见尾。 她舀着甜汤,递到沈蹊嘴唇边,他从一侧随意拿了卷书,手指漫不经心地翻过书页。他也没看那甜汤,将嘴巴张开,兰芙蕖抿了抿唇,不满地哼了声。 她分明有事瞒着自己。 不等兰芙蕖询问出声,忽尔有侍人轻轻叩响房门。 “大人,门外有人找您。” “何人?” “对方并未说,只说是……大人的一位故人。” 故人? 沈蹊微微侧首。 兰芙蕖将汤勺放下,替他将衣裳前襟理了理。昨夜一场大雨,空气中仍残存着些润意。自从下朝后,沈蹊在府里一贯穿得随意,他身着一件浅紫色的直裰,用手指捏了捏下摆,腰际芙蕖玉轻悠悠一拂。 “大人,这边。” 沈蹊独自一人走入前客堂。 撞见的是一袭白得圣洁的素袍,那人衣袂微展,站在堂院中一棵破败的秋树下,面容十分熟悉。 兰子初。 见了沈蹊,他微垂下眼,朝他作揖。 很显然,对于他这位“故人”,沈蹊很是不待见。 紫衣之人微微蹙眉,神色慵懒,讥讽地勾了勾唇:“哟,这不是兰大公子么?如今不应该是在义邙军营享着荣华富贵么,怎么千里迢迢赶到魏都来了?” 兰旭面上,依稀有风尘仆仆之色。 他早料到沈蹊不屑的轻嗤,似乎习惯了这种态度,兰旭的神色竟格外平静。 周围佣人退下,偌大的堂院,只剩下沈蹊与兰旭两个人。 好似从小到大,无论在何时何地,二人之间都是这般剑拔弩张。 秋意深深,庭院落叶扫净,不时又有枯黄的叶翩翩然而下。沈蹊亦身形翩然,立于兰子初面前。他目光中掺杂着不加掩饰的敌意,睨着他。 思忖片刻,兰旭道:“听闻……你与小妹已经定亲,婚期是定在下个月么?” “怎么?” 沈蹊挑了挑眉,“你是想来劫我沈惊游的亲事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 兰旭的声音亦发冷。 他看了眼沈蹊,似乎想要发作,可一贯的好脾气没让他撕破脸皮。他不愿与沈蹊争执,对方见了他却十分来劲,冷嘲热讽之声不绝于耳。 兰子初咬了咬牙,没应声。待到沈蹊说出那句“卖国贼”时,他的目光忽然一黯。 义邙刑室里,安翎郡主也这样骂过他。 他从未见过性子这般刚烈的女孩,让他自愧不如。 刑室内,灯火昏暗。安翎疼得满头大汗,整个人像个破布娃娃般瘫在那里。他见了,终是不忍,走上前去给她递了一块热毛巾。 对方冷眸,朝他“呸”了一声。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一句“卖国贼”就这般清晰地落入兰旭耳中。 他神色一顿。 目光垂下。 如果可以。 他根本不想与义邙人合作,做这种无耻的勾当。 可他不能选。 也不得不选。 他的父亲还在京城。 他的妹妹还在驻谷关。 他们无依无靠,都等着他去救。 他并没有沈蹊那样的能耐,这些年,他像活在阴沟里的蛆一般,窥视着沈蹊,仰望着沈蹊,嫉妒着沈蹊。他没有沈惊游那样的本事,他自幼多病,无法在北疆建功立业。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到自己那个在义邙的舅舅,出卖自己这一身的人格,去救他们。 兰家养育之恩。 他终身不敢忘。 第100章 100 时隔多日,兰子初仍能记得那个沉寂的下午。 义邙的地牢与北疆一般阴暗潮湿,少女有气无力地倚在墙壁上,墙壁冰凉,她的神色亦是冰冷。 她如一株被北风摧残过的花,单薄的衣衫下,依稀有伤口淋淋。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而倔强,她眼底似乎扎有一根刺,眸光扫过,尖刺化作刀锋,狠狠地捅落他所剩无几的自尊。 刚来到北疆,他也试着去建功立业,去在沙场上洒热血,换得父亲、小妹来日的安宁。 可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野心。 或者说,兰旭向来都没有什么野心,他所向往的,是一家平安团圆。 也就是在北疆,兰子初遇到了沈惊游。 初见对方时,他疑惑地愣了愣。兰旭不知对方为何也出现在北疆,他明明是那样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他纨绔不羁、放浪形骸。 私心里,他是有些瞧不起沈蹊的。 无论是学识,或是才情,他一直都比不上自己。 在青衣巷里,自己也是被人经常夸赞的那个。 暗室微灯,昏黄的光影摇曳,落于男人发白的嘴唇上。自从四年前那一个元宵夜,他就来来回回做着同一场噩梦。在北疆遇见沈惊游后,他的噩梦愈发频繁。 安翎倚在墙边,下巴微仰着,气色并不大好。 听了兰旭的话,她冷嗤了声。 “你以为你是在为小芙蕖好,是在为兰家好。” “你以为你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我若是兰家人,我只会觉得惭愧,会觉得不齿,只会觉得羞愤欲死!” 越往下说,安翎的目光越灼热。 兰旭感觉周遭有一把火,正灼烧着他每一寸肌肤,将他炙烤得坐卧不安、大汗淋漓。 他有些失魂落魄,朝后退了半步。 身形不稳,一张脸更是变得煞白如纸。 安翎冷笑着,继续质问他:“即便退一万步讲,你救出了父亲和妹妹,然后呢?你是打算‘金盆洗手’,还是打算带他们在义邙继续虚伪地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兰老先生的脾气,但我知道,若是小芙蕖知道为义邙人卖命,就只是为了把她从驻谷关救出来。她非但不会跟着你走,还会恨你。” 周遭是湿漉漉的血腥气息,安翎衣袖破败,如垂絮般毫无生气,她的眼神却是神采奕奕。相较之下,兰旭的唇色反倒有些发紫。 那一个“恨”字,在他脑海中轰燃炸开。 会……恨吗? 会觉得他恶心、肮脏、不知廉耻……吗?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找到了义邙王,虽然有侄子这个身份,义邙人根本瞧不上他骨子里那中原人的血。他们嫌弃他的温吞,厌恶他的谦卑,耻笑他的隐忍。 思绪恍惚,耳边落下清明一声。 “兰公子,你可曾听闻这样一句话?” 叶朝媚看着他,道,“白袍点墨,终不可湔。这一身素白,只要染上了一丁点儿的黑墨,就再也洗不掉了。” 兰旭抿了抿唇线。目光顿了顿。 “到头来,感动的只是你一个人罢了。” 秋风萧瑟,空气中掺杂着潮湿的寒意,浸入身前之人的眉眼。兰子初缓过神,抬眸与之对视。沈蹊的目光愈发带有攻击性,像是一只护食的野犬,要将这侵入的不速之客连骨带肉全部啮碎。 兰旭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友好的口吻道:“我听闻,你在查青岚书院的案子。” 沈蹊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可以帮你。” 见对方神色并未撼动,兰旭陈恳道,“若你想查清当年青岚书院一案,我可以与你一起。” “代价?” 沈蹊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引得兰子初微微一怔,须臾道: “我不要什么代价,我只想救出我的……父亲。” 后两个字他说得很小声。 沈蹊目光冷凝,审视他片刻,半晌,扯唇笑了笑。 “兰子初,不若我们来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杀了拓拔颉,”沈蹊道,“本将扶你上.位。” 兰旭一愣,仰起头,却见沈惊游一脸正色,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上.位?” 他反应过来。 冷风拂于素衣之人面上,兰旭眉目缓淡,眼底没有分毫欲.望,平静道: “我不想上.位,不想做高管、享厚禄,”功名利禄,都麻.痹不了他,“至于你所说的代价,或者说是筹码,我也从未想过。沈蹊,我现在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有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之前做过许多错事,走过很多歧路,我不想再一条路走到黑了。”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微微垂下脸去。男人眼帘亦是垂下,有风细幽幽地穿过,他微黯的眸底藏匿着许多心事。 沈蹊凝视着他,比他还要平静:“然后呢?” “然后?” 兰旭不解。 “我替兰家翻案,然后呢?” “兰子初,”沈蹊目光放远了些,“魏都你回不来了。” 青衣巷,你回不去了。 兰旭踉跄了一下。 他本就病弱,如今被这冷风灌得,更是面色翻白。见他似乎要往后跌倒去,沈蹊终于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那只伸过来的手结实而有力,带着许多令人信任与安心之感。兰旭借着对方的力量站稳身子,轻声道了句:“多谢。” 遽然又一道冷风,他咳嗽了阵,而后道: “当年查抄兰家的,是郢王的人。” 沈蹊徐徐然收回了手。 “郭琮懿是郢王的人,你若想知道更多的内情,可以先从他入手。” 兰旭顿了顿,见沈惊游没说话,又补充道:“当年触怒郢王的是那篇《讨郢王书》,檄文的主笔是一名叫萧炯呈的学生。当年青岚书院出事后,他便逃离了江南,也并未继续考取功名,如今下落不明。” 沈蹊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躁。 他能不能说点儿有用的? 兰旭似乎也察觉出对方的情绪,他认真想了想,补充道: “对了,对于萧炯呈,我有些印象。当时他个子不算太高,相貌也平平无奇。他的左边鼻翼处有一道很浅的胎记,平日喜欢用脂粉涂盖着,因为这件事,书院里许多学生耻笑过他。” 兰旭这么一说,沈惊游好像想起来了。 当年学堂里,似乎有这么一个人。 只不过他经常逃课,对学生之间的事毫不关心。更罔论去注意到谁鼻子上有胎记、谁喜欢涂脂粉。 沈蹊将这些几下,对兰旭淡声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会去查的。” 兰旭欲言又止。 他张了张嘴唇,似乎还想对沈蹊说些什么。到底应当说些什么呢?是谢谢,多谢你帮兰家翻案,还是去问,你与小妹定的何日的婚宴? 男人嘴唇颤抖,终是静默不言。 正如沈惊游所说,他回不去了,回不去魏都,回不去青衣巷,更回不去兰家。 兰子初离去的背影很凄寒。 院内秋叶横落,坠在地上,连成枯黄的一片。兰子初垂着双袖,走在这寂寥无声的秋风中。 沈蹊并未上前送客,对于兰旭,他向来也不讲客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庭院里,默默凝望着他的背影。终了,唤来下人将院中的落叶打扫干净。 有些叶絮拂在沈惊游淡紫色的衫上。 男人素净的手指轻轻扫过衣袂,左脚迈过门槛,想了想,还是往书房走。 那碗甜汤还未吃完。 他本不喜欢吃甜食,尤其是甜汤,总觉得腻得发齁。可与小芙蕖在一起久了,他竟也能慢慢发觉其中的美味了。 二人都喜静,故此整个府邸,佣人很少。 沈蹊缓步,一路走过来,停在书房门口。 房门未掩,从书房里隐隐透着些微光。 推开门,只一眼,他便看见正侧对着自己的少女——她一袭水青色的衫,双手正捧着卷宗,那双瞪大了的乌眸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听见房门响声,兰芙蕖颤抖着眸光,望了过来。 第101章 101(二合一) 还是被她看到了。 临走时,沈蹊刻意将其往旁的书卷下压了压。许是她在书房等着自己、一时无聊,便将这份卷宗给翻了出来。 沈蹊放在门边儿上的手微顿,继而从内轻掩上房门。 秋日露重,他衣衫上染了些水气,书房内燃着暖香,更衬得周遭雾蒙蒙的。有这么一瞬间,沈蹊恍惚自己好像身处江南。西湖断桥青衣巷,二十四骨绸伞,还有那一蓑细细而下的烟雨,就如此浇落在心头。 看见兰芙蕖,他的心一软。 少女一双乌眸更是盛满了水雾。 水雾里有粼粼的光,光影在湖面上荡漾。她两手紧攥着卷宗两端,指节捏得青白。听见门响声,兰芙蕖下意识望过来。 她眼底有疑惑,有不解,有震愕。 “蹊哥哥,这是……什么?” 卷宗之上,他的字迹格外清晰。 她很熟悉沈蹊的字,虽然他幼时经常逃课,字却比学堂里所有小孩都写得飘逸漂亮。他的字体很舒展,遒劲有力,如今正在卷宗上,一字字书写着。 兰青之,青岚书院,郢王,郭琮懿。 《讨郢王书》。 …… 还有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名字。 萧炯呈。 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沈惊游面色平静,走过来。他来时带了一尾清风,掺杂着淡淡的冷香,兰芙蕖瑟缩了下肩膀,仰起头。 “这上面……你写的,我父亲当年是被冤枉的,祸因全是这封《讨郢王书》,这篇檄文让整个青岚书院都受到了牵连,兰家因此被抄……这些,都是真的吗?” 不知是不是过于激动,她的声音颤抖。 因为一篇檄文,传入京城,父亲被人捏造受贿,泄露考题。 兰家被抄家,兰夫人自尽而亡,父亲关入宗罪寺,兄长充入北疆。 而她与姨娘、二姐,也被流放至驻谷关。 四年半了。 兰芙蕖虽然相信,父亲是被冤枉的,但当事实真正摆在自己面前时,一时间她还是难以接受。 也不知是要寻求肯定,或是期待着否定,她眼眸纯澈,朝身前之人望去。 沈蹊也看着她手中的卷宗,其上字迹赫然在目。知晓再无法隐瞒,他轻轻“嗯”了声。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一瞬间,诸多念头从脑海中闪过。震愕,不甘,还有……一丝怨恨。 沈蹊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让她将身子靠过来。 男人手臂结实,手上的力道更有种令人心安的扎实感。 兰芙蕖咬紧了下唇,纤动的光影坠在她翘长的鸦睫上,忽尔又一闪动。 她很想去怨恨那名写了《讨郢王书》的学生,更想回到四年前,去质问父亲,为何要替那学生揽下“罪名”。似乎预料到她心中所想,沈蹊伸手将她轻轻揽住,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肩,像是某种抚慰。 “郢王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青岚书院,檄文是何人所书,这并不重要。甚至说,郢王根本不在乎萧炯呈认不认罪。” “郢王想要的,是书院被关停、兰家被查封。于你父亲而言,既然知晓了自己日后的命运,对于自己的学生,能救一个是一个。” 兰芙蕖当然知道其中的道理。 她低下头,眼里水光扑簌簌的,好像下一刻,便就有泪珠滚落下来。 听完沈蹊的话,她忍住了泪,将头埋进对方怀里,像只小猫儿般轻哼了声。 这声息像是柔软的云朵,沈惊游低眉,少女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将脸颊蹭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处。 光影微薄,她轻轻阖着眼,脸颊周遭镀上一层金粉色的光。 她能猜到,四年多前,父亲是怎么想的。 只是得知当年的来龙去脉后,她只觉得胸口堵堵的,好似被盖了一块大石,让她一时间换不上气儿来。 “爹爹现在是被关在宗罪寺吗?” 沈蹊不再打算瞒着她,“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宗罪寺是什么地方。 但那里绝对是比驻谷关更遭罪、更磨人。 兰芙蕖心口微微一疼。 书房窗牖未阖,陡然一道冷风刮在她面上,将她吹得更清醒了些。兰芙蕖将卷宗摆回至桌上,手指拂过其上字迹。她敛目垂容,静默的模样很乖巧。只有那眼睫如同一扇小帘子般,遮挡住少女眸底的思绪。 她未吭声,沈蹊也没开口说话。 他垂着眼帘,眸光很淡,瞧着她。 片刻,她再度仰起脸。 “我想……” 两个字咬出来,心思百转千回,满腹心事落在唇边,却不敢再言语。 即便她知道沈蹊对自己很好。 见她这般犹豫不决,沈蹊双唇终于动了动,他低着头,轻柔问出声: “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就是突然很想爹爹。” “那你想不想见他?” “什么?!” 见父亲? 兰芙蕖瞪圆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身前之人目光认真而严肃。 “我说,你想不想见兰老先生,”沈蹊看着她眼底粼粼的波光,道,“我可以带你去宗罪寺。” 她的眸光一阵颤动。 或许是过于激动,兰芙蕖不小心打掉了桌案边角的一些书。她下意识弯身去捡,一沓朴素的书卷之下,堆着些花花绿绿的绘本。 她想起来了,这是先前在集市上,给二姐买的话本子。 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送给二姐。 入京后,二姐与姨娘被沈蹊安置在另一处别院,院落很清净,却添置了不少女使。许是一辈子忙碌惯了,姨娘不习惯使唤那些女使,又让沈蹊将随身的丫头都撤了去,只留下寥寥几个人稍作照应。 别院离这里不算太远。 她将话本一沓沓收好。 “要不要叫上二姐一起去?” 话刚说出口,她又立马摇头,“罢了,先莫叫二姐与姨娘担心了。” 二姐是个嘴上把不住门的,兰芙蕖担心,她会打搅到沈蹊的计划。 恰好沈蹊也是如此想的,他点点头,帮她将这一沓话本收好。兰芙蕖怀里抱着这一堆话本子,同他道: “那我先去看一下二姐,将这些东西送给她,免得她在别院里觉得无聊。” “好。” 兰芙蕖也不习惯使唤佣人,她兀自抱着书卷,又腾出一只手将裙角提了提。 二姐正在床榻上卧着,她后背垫了个枕头,手上正捧着一本书。 虽然手指头将书卷捏得很紧,兰清荷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其上。她正发着呆,忽尔听到敲门声。门那头兰芙蕖柔柔唤了声: “二姐,是我。” “进来罢。” 屋门虚掩。 屋内并未燃灯,周遭笼着一片昏黑的影。二姐的气色并不太好,神色恹恹的,将手上的书随意掷在床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 兰芙蕖总觉得,自从离开北疆后,二姐的精神气儿没有以前足了。 安姨娘也经常说,来京都后,二丫头时不时会倚着窗发呆。她不知在望向哪里,也不知在兀自想着什么。窗牖大开,呼啦啦的风倒灌进来,吹掀她的衣领。 二姐因此还受了些凉。 兰芙蕖走进屋。 “前几天我路过集市,看到些新上的话本子。想着二姐应当还未看过,便买了些回来。喏,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二姐从小就喜欢看这些,几近于“天马行空的幻想”。 本以为对方会一个鲤鱼打挺、高兴地从床上跳起来,谁知,听了她的话,二姐仅是不咸不淡地掀了掀眼皮,“哦”了声。 “先放那儿罢。” 她像是生病了。 整个人死气沉沉的,像是一条死掉了的、在池子里翻着白肚皮的鱼。 天色也灰蒙蒙的,阴沉的光照射进来。兰芙蕖想了想,还是抱着那一沓书,坐至床边。 “这些话本子我看回来时翻了几页,有些还蛮新颖有趣的。这一本讲的是人鬼情未了,这一本是才子中举后抛弃旧情人,这一本……” 果不其然,兰芙蕖余光见着,二姐的背渐渐挺直,她终于忍不住了,侧身望了过来。 见对方这般,少女唇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二姐,你是生病了么,要不要我唤大夫来?” 兰清荷翻看着那堆书卷,摇摇头。 “小妹,我不是生病。” 那是什么? 她目光中带着探寻,朝对方望去。 二姐今日穿了件极淡的衫,薄薄的纱衣被风吹得微动。她垂下眼睫,手指捏紧了手边的东西。须臾,极为无力地轻叹了声。 “小妹,我想北疆了。” 兰芙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陌生的背影。她并不知道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姓骆,是北疆的军卒。 果然,二姐的心事是他。 帐外那一声“骆大哥”,荷包上的鸳鸯图案,离开北疆时的伤心与落寞。 …… 陡然一道冷风,拉回她纷飞的思绪。兰芙蕖走回到窗边,替她将窗牖关上。窗外风声不止,呼啸而过,卷起院中落叶簌簌,这一场秋意更浓。 思索片刻,她还是问出心中困惑。 “二姐,中秋那日,圣上留你在宫中,是为了何事?” 似乎未曾料到她会突然这样问,兰清荷愣了一瞬。她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半晌,靠在床榻边上的女子转过头去。 “没、没什么。” 二姐结结巴巴,“就是……问了些关于你与沈蹊的事。” 兰芙蕖直觉不对劲。 若是单单问她与沈蹊的事,圣上为何单独召见二姐?可面前二姐却是欲言又止,像是又什么难言之隐。 见状,她的一颗心“咯噔”一跳,右眼皮也猛地跳动起来。 兰清荷的身子往里侧了侧。 床侧还有一扇小窗,她将脸贴上去,入目的是深秋一片凄寒的景象。许是触景伤情,兰清荷的目光黯了黯。幽幽秋风轻扬起落叶,她的眼睫也稍稍抬了抬。 眼帘如小扇,细细密密扇下。 犹豫片刻,兰清荷轻声: “圣上召见我,说了一些他小时候的事。” 二姐提到,幼帝的母妃过世得早。先帝驾崩、经夺嫡之战后,先帝的血脉便剩下这一位尚还年幼、无依无靠的十八皇子。许是童年的遭遇,使得幼帝养成了孤僻的性格。他自幼没有父皇母妃的宠爱,宫里头那些人更是见风使舵、捧高踩低。 幼帝说,童年时,他将自己拼命封闭起来,像乌龟一般缩在坚硬的外壳中。 平日无事,他便呆呆地坐在这个用欲望编制的囚笼中,翻看母妃留下的东西。 母妃在世时,很喜欢给他讲故事。 她讲的大多都是民间话本流传的内容,久而久之,他也爱上了听故事、看故事。 被人推上皇位后,闲暇时他并不喜欢踏入后宫,反倒是钟爱找人从民间收集那些话本。久而久之,京城中盛行的话本子,几乎都被他“搜刮”干净。 兰芙蕖坐在床边,听二姐讲幼帝的事。那日中秋宴罢,二姐无意间的闯入,好似在幼帝心上撕开了个口子。过往熟悉的记忆顺着心口倒灌而入,让着一身龙袍的男子不禁好奇垂眸,仔细打量着身前一脸惊惧的少女。 她方才的话语,显然是大不敬。 奇怪的事情,皇帝并不愠怒。 他垂着眼,借着月色,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她同那些宫人一样,都怕极了他,也是,皇威在上,没有人不畏惧他。 于是他尽量将目光放缓、将语气放温和,想以此来冲淡这一身龙袍所带来的威严。 “然后呢?” 兰芙蕖忍不住往下问。 兰清荷话语稍一顿,继续道: “圣上问我会不会写话本子,我说不会。” 就这么简单? 她仰头望过去,小妹面上带着几分疑色。终了,兰芙蕖没再多问什么,只将所有的话本子放下,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去了。 兰清荷坐在床榻上,膝盖处盖着厚实的被褥,整个人神色恹恹。 见小妹走后,她才低下头,将刻意提上去的领口往下拉了拉。 领口之下—— 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缀着点点红痕。红痕赫然醒目,犹如圣洁雪地里生长出一枝泣血的梅花。红白相间,那绯色愈发妖冶,更愈发让人呼吸一顿、从心口处传来许多钝痛感。 小妹尚未走远,兰清荷小心翼翼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床头正对着一面黄铜镜,屋内光影昏黄,镜中她的人影更是昏暗而脆弱。少女徐徐然仰起脸,只一眼便看见自己脖颈间的痕迹。目光触到那袭绯色的一瞬,痛苦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梦魇。 巨大的、逃不出的梦魇。 把她包裹,将她吞噬。 …… 另一边。 兰芙蕖走出别院,迈过门槛时,隐约觉得心慌。 不知为何,自从走出二姐房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右眼皮跳动得很厉害,牵扯着她一颗心也忍不住揪紧。她莫名感到心神不宁,以至于险些被院中的碎石绊倒。 兰芙蕖磕绊了一下,迎面打来一道冷风,终于将她吹得清醒了些。 她提着裙角,往自己房中走。 沈蹊已在这里等候许久。 他换下那一身赤红色的官袍,只着了件淡紫色的衫。男人乌发未披,用一根发带高高束着,看上去既简单随意,又不失大方。看见兰芙蕖,他迎面走了过来。秋寒阵阵,带起他身上清淡的冷香。 “你也要换身衣服么?” 沈蹊问她。 兰芙蕖点点头:“好,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秋日入夜时,天会寒冷上许多。她换了身较为厚实的衣裳,想了想,从枕头侧取出一双护膝。 “这是?” “本来是给你做的,打算等入冬时给你用上。” 兰芙蕖捧着那一对护膝,抿了抿唇,“狱中阴寒,我想先给父亲送去。回来再为你另做一副。” 诚然,沈蹊的身子本就康健,这对护膝的用处并不算大。而兰青之年迈,又在狱中,更需要这个东西。 府邸外备了马车,越过门槛时,沈蹊步履微顿。他想了想,还是将腰际的佩剑解下。 他腰间只系着一只芙蕖玉坠,耳上佩着一双耳环。 出门已是黄昏,金粉色的霞光施施然而落,笼在他淡紫色的衣衫上。这一身装束与兰芙蕖记忆中的模样缓缓重合,让她恍惚了一瞬间,下一刻便被人捉稳了手臂。 “上马车,小心。” 她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宗罪寺在皇城最西边。 那并不是寺庙,而更像是一间硕大的牢狱。永远囚.禁着其中的人,压在这座皇城山下,终身忏悔,终身赎罪。 马车行了许久。 马蹄声哒哒,与她怦怦的心跳声互为应和。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坐在身侧的沈蹊伸出手,将她的手指轻轻捏住。 从他掌心里,传来温暖的、源源不断的力量。 “蹊哥哥,我没事。” 似乎怕他担心,兰芙蕖反手将他也轻握住,朝对方挤出一个微笑。 沈蹊没说话,冷风撩起车帘,他面颊上笼着淡淡的月影。皎洁的月色破窗而入,轻悠悠坠在他衣肩,又缓缓流淌至那块芙蕖玉坠上。 皎洁,清冷,矜贵。 月色无声,他更是静默,周遭只余马蹄声阵阵,兰芙蕖愈发紧张,攥着护膝的手指指节发白。 马车疾行。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抵达目的地,车夫高“吁”一声,立马有人迎上来。 “何人?!” 守着寺门的是两个年轻的后生,警惕地朝马车望来。 车夫将马车停靠,而后递过去一块代表着“沈府”的令牌。 一见其上那个“沈”字,对方吓得一阵哆嗦,赶忙将令牌双手还了回去,几乎要匍匐在地。 “不知沈大人要来,小的、小的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责罚!” 沈蹊并未理那两个后生,掀开车帘,而后朝车里的兰芙蕖伸出一只手。 “小心。” 兰芙蕖借着沈蹊的力,走下马车。 守门的小生虽未曾见过兰芙蕖,但也知晓,沈蹊新娶了位夫人。这沈夫人不知是什么来头,却能直接让圣上钦封了一品诰命夫人。那两人自然也不敢对兰芙蕖不敬,又惊惶地朝她叩了三个响头。 兰芙蕖何曾见过这阵仗? 她有些被吓到,往沈蹊身后缩了缩。 男人伸手将她护住,叫起那两个小后生,唤来主管之人。 那人见了沈蹊,更是毕恭毕敬,点头哈腰道: “沈大人,不知您又前来打点,下官有失远迎。” 兰芙蕖眸光微动,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个“又”字。 又? 沈蹊经常来宗罪寺吗? 不等她反应,也不等她去问询,对方已轻车熟路地引着沈蹊,朝着一间院落而去。 兰芙蕖跟在其后,只见着院中落叶纷纷而下,周遭更是一片凄冷寒寂。走在廊上时,被晚风吹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相反,沈蹊的步履很平稳。 三人就这把,穿过一间又一间狭窄逼仄的院,终于,引路之人停下步子。 “到了。” 就这两个字。 兰芙蕖一颗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所有的话语在这一瞬顿然失声,她望向那一堵铜墙铁壁,似乎某种感应,从里面隐隐传来铁链拖地之声。 她抱稳了怀里的护膝。 沈蹊屏退周遭之人,看着身前踯躅的少女——她明明很想见到父亲,此时却无端有些畏惧。她担心,担心铁门之后会是一个破败的老者之躯,担心这四年般的光阴,会将父亲眼中原有的生气尽数抹杀干净。 她想见到父亲。 又害怕见到父亲。 正出神时,她的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沈蹊的掌心很温暖,他的嗓音亦是温和。 “不要害怕,去罢。” “那你呢?” 她转过头,下意识地问。 “我就不进去了。” 沈蹊微微眯眼,望着那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 “我在这里等你。” 第102章 102 “也好。” 兰芙蕖点点头。 父亲一贯不喜欢沈蹊,他们两个人,还是暂时不要相见为好。 铁门被人从外推开。 扑面而来的,是潮湿的寒气,其中夹杂着发霉的味道,让她腹中酸水隐隐翻涌。听见开门声,卧在墙角的人下意识朝这边望了过来。 只见一道分外刺眼的阳光。 光影之中,一名素衣女子款款而来。 她身着水青色的素衫,眉眼张开了许多,眼神中噙着柔软的光晕。眸光之中,似乎有水波晃荡,只这一瞬,让屋内的老者恍然想起江南的烟雨。 温和,柔软。 断桥,青衣巷。 兰……芙蕖。 对方一愣,看着她这张脸,久久未回过神。 “蕖、蕖儿?” 再开口时,兰青之声音发抖。 他未曾想过,还有父女相见的这一日,更未曾想过,父女相见时竟会是这般光景——他身上的衣衫破旧,眼中的光彩更不比昔日。周遭是阴冷的、无情的铁墙,长夜蹉跎得他胡须斑白,青丝俨然熬成苍苍白发。 他卧地而憩,闻光而起。 兰芙蕖眼底眸光晃荡。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满头白发、满身脏污地卧在草蒲之上。蒲草杂乱,甚至还翻着焦黄色。看见她后,父亲仓皇地摸了把草蒲、撑起身子来。 似乎怕她会从眼前突然消失掉。 父亲的模样很焦急。 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颗颗滚烫而落。 “爹爹,是我,我是蕖儿。” 兰青之想要上前,仔细看她。 步子刚迈出去,身形却是猛地一顿——他想起来,自己身上很脏。衣服、头发,甚至是将才抓了一把蒲草的手掌……他浑身脏污,甚至还散发着些臭气。 而他的蕖儿,一贯最爱干净。 见父亲步子顿住,兰芙蕖亦是一愣神。不过顷刻之间,她立马又反应过来。 父亲是害怕自己身上的东西,会弄脏到她素净漂亮的裙子。 兰芙蕖的眼眶愈发酸涩。 她将手里的护膝递过去。 将要碰到父亲手指时,她能明显感觉到,父亲往后缩了缩。见状,兰芙蕖伸手攥住父亲的手指。他的手掌苍老了许多,许是平日劳作,他的掌心、手指边儿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她边将这东西塞到他手里,边解释道: “这是女儿用羊绒做的一双护膝,冬日将近,羊绒保暖。这里潮湿阴寒,父亲当心要注意身子,特别是要保护膝盖。” 这膝盖不能冻着。 她说这话时,父亲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他不知有没有听见,目光木讷地落在少女脸上。末了,才愣愣地“嗯”了声。 “好,膝盖不能冻着……” 他重复着兰芙蕖的话。 像一个单纯又听话的孩子。 兰芙蕖弯下腰,将护膝套在父亲膝盖处。起初,对方还有些抗拒她的触碰、生怕弄脏了她,在看兰芙蕖的执著下,兰青之只好乖乖地坐回原位、任由她捣鼓。 先前严厉苛刻的父亲,如今乖得不成样子。 她的胸口处闷闷的,不知该说什么,只低着头,将眼底的泪水藏住。 她先抬起父亲的左脚,将护膝套上去后,再把带子系紧。 之后抬右脚时,父亲很听话配合,他屏息凝神,认真地将右腿抬得高高的、方便她将护膝带上去。 两边都系紧了。 她的护膝做得有些大,恰恰将男人一对膝盖全部包裹住。戴完后,她站起身,关怀问道: “爹爹,暖和么?” 父亲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 屋内昏黑,并未燃灯,房门也紧紧掩着,只余一闪小窗透着些光。稀疏的月色就这般流淌进来,兰芙蕖似乎看见父亲眼底的晶莹。他的泪花闪着,不甚明显。 兰芙蕖偏过头,吸了吸鼻子。 “蕖儿,你……你是怎么来的?” 犹豫片刻,兰青之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要知道,宗罪寺如同大理寺一般密不透风,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就算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她一个弱不禁风、无权无势,甚至是罪籍的女子又是如何进来的? 兰芙蕖抿了抿唇,如实道:“有大人替女儿脱了罪籍,想着女儿想念父亲,便带女儿来了。” 大人? 兰青之的目光闪了闪。 能替她脱罪籍、并能出入宗罪寺的,想来必定是某位高.官。一时间,兰青之又喜又忧、百感交集。 欢喜的是有人将自家女儿从驻谷关救了回来,并且洗脱了她的罪奴之籍。忧虑的是,蕖儿若是真跟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以她如今的身份,想来连做一名妾室,都算是高攀。 身为妾室,低人一等,这辈子都要看主母的脸色。 况且,那还是他兰青之的女儿…… 回想起小时候蕖儿的冰雪聪明、乖巧可人,再眼看着这样一副昳丽出众的好皮囊,兰青之心底一阵叹惋。 况且,那还是他兰青之的女儿…… 回想起小时候蕖儿的冰雪聪明、乖巧可人,再眼看着这样一副昳丽出众的好皮囊,兰青之心底一阵叹惋。 “是爹爹害了你,你本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与目光皆黯淡下去。 闻言,兰芙蕖十分不忍,打断道:“爹爹,蕖儿如今过得很好。那名大人也十分珍重蕖儿,不光替我脱了罪籍,还将姨娘与二姐都接入了京城,如今正在府上住着,爹爹不用担心。” 兰芙蕖尚不敢同父亲说,那名位高权重的大人,就是当年青衣巷里,时常逃课惹他生气的沈惊游。 一提到安氏与兰清荷,兰青之眼中泪光更甚。 想当初,也是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虽说那时候,他很是偏心,常常会忽略安氏与自己的三女儿,还经常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责罚她们。想到这里,兰青之的目光软了软,他呼吸不甚稳,花白的胡子颤抖着,握住身前少女的手。 父亲的手很粗糙,俨然不似当年。 这双手,曾也是拿惯了毛笔与教尺,如今竟变得这般粗糙不堪…… 月色寂寥,静默流淌的,是二人无言的心事。兰芙蕖站在父亲身前,感觉他的背完全佝偻了下去。不过四年半的光影,父亲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般。他老了,老得很快,脾气似乎也没有当年那么倔了。她还记得当初爹爹的脾气很不好,经常责罚她,跪学堂、跪书房、跪院子里…… 那时候她很怕爹爹,甚至不太敢与他大声说话。 而现在。 兰芙蕖看着眼前这副苍老的面庞。 父亲已经责罚不动她了。 他的脾气变得温和上许多,望向她时,目光甚至有几分怯生生的。她隐约觉得,父亲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讨好,他害怕她会走,害怕她会嫌弃他、丢下他,更怕……与她再度分别。 兰芙蕖理了下裙摆,与父亲一同坐在草蒲之上。 兰青之想要拦。 “莫坐,蕖儿,脏……” 不等这个“脏”字吐出来,她已经坐了下去。 两个人就这般坐在冰冷冷的墙边,她与沈蹊来得匆忙,并未准备什么饭菜,将才乘着马车过来时,路过一家包子铺。兰芙蕖便让沈蹊下车,替父亲买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和一碗素粥。 汤粥尚有余温。 她将包子、素粥于简陋的桌子上摆开,包子是猪肉馅的,素粥里加了些糖,都是爹爹的口味。 闻见香气,兰青之贪婪地嗅了几口,紧接着他又伸出脏兮兮的手,来招呼她一起吃。 “我吃过了,爹爹,您吃。” 他像是许久未吃过一顿饱餐。 兰芙蕖从袖中取出方帕,替父亲将手指一根根仔细地擦拭干净。父亲也很听话,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他吃得很大口,吃包子时一下噎着了。他又慌忙端着碗喝了口热粥,用手抚平胸口后,父亲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窘迫。 他很不好意思地朝兰芙蕖笑了笑。 兰芙蕖别开脸去,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的脸正对着敞开的窗牖,窗户设得很高,月光恰好落在她的脸庞上。往日里温柔的月色,如今竟变得刺眼。 刺得她眼睛生疼。 吃完后,父亲露出一个很满足的微笑。 “对了蕖儿,你兄长呢?” 方才只听她提了安氏与二丫头,并未听到兰旭。 对于这个养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还是很在乎。 兰芙蕖微垂下眼睫。 方才路上来时,她便在想,若是父亲问到兄长,她该如何回答?是要如实告诉父亲,您最引以为傲的学生通敌叛国,如今已成了义邙人? 她犹豫了一瞬,望向爹爹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神。 终于,她面不改色道:“兄长……如今下落不明。” 说这话时,她的小拇指还是下意识蜷了蜷。 言罢,兰芙蕖知晓父亲会着急,又慌忙补充道:“不过您放心,女儿已经托人打探到,兄长如今应是……应是在北疆。” 北疆…… 兰青之兀自喃喃了阵。 忽然道:“我在这里,听说沈惊游也去了北疆。” 听到这三个字,兰芙蕖的心“咯噔”一条,紧接着,如同做贼心虚般望向父亲。对方的目光放远了些,似乎在回忆着一件悠久的、冗长的旧事,末了,他徐徐而道: “我听别人说,他如今是个大将军。” 说了谎话,她微红着脸低下头,轻声“嗯”了下。 “大将军好啊。他如今也有出息了、建功立业了。先前我还总觉得这孩子调皮,成日里上蹿下跳的,像个猴子。” 兰青之回忆着,“那时候我还总是看不起他,现在他倒是我那些学生里面,最有能耐的一个……果真是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听着爹爹感叹,她忽然心存了几分期冀,忍不住道: “爹爹,现在您还会……讨厌沈惊游吗?” 她的声音并不大。 可沈蹊的听力极好,隔着这样一堵墙,少女的话语仍清晰地落入男子耳中。 他站在这一堵铜墙铁壁后,听着墙壁那边是一阵静默,紧接着,是兰青之极为沧桑的一声叹息。 “爹爹现在,如何敢去谈论他的是非。” 他已是罪臣。 而对方,身为圣上身前的红人。 他如今见了沈蹊,还要对他跪拜、行叩头大礼。 周遭陷入一阵静默。 忽然,窗外刮起一阵剧烈的风声,就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那人一袭紫衫落拓,脚下踩着皎洁清明的月色。他凤眸细长,原本冷淡的一双眼,如今写满了郑重与尊敬。 他拱手,朝着正呆愣着的兰青之,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学生沈惊游,拜见老师。” 第103章 103 他的声音随着清幽的晚风,就这般不咸不淡地飘落进来。 只这一句,登时激起兰青之眼底一片颤意。 他两鬓发白,挺直原本佝偻着的腰身,满眼震愕地朝门外看去——那紫衫就停在房门口,与夜色一道而来的,还有汹涌不止的记忆。 往日里最不守规矩的学生,如今却恭恭敬敬地站身前,向他作揖行礼。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惊愕之余,兰青之心中闪过一丝狐疑。 令他奇怪的是,看见来人,身侧的蕖儿却没有太大反应。她仅是稍稍瞪圆了眼睛,而后伸手过来搀扶他。 “爹爹。” 兰青之怔忡良久。 听见这一声唤,才徐徐回过神。 铁房之中,胡须花白的男人与身前之人对视。 若是四年前,沈惊游那一双眼里蓄满了桀骜不驯,而如今,他已然学会了收敛锋芒。可即便如此,他身上的光芒还是这满屋子昏黑笼罩不住的。沈蹊站在这光与影的交界处,清冷、谦卑、矜贵。 可兰青之未开口,他就这样保持着一个“作揖”的姿势,久久未放下手。 “沈……沈家七郎。” 沈蹊将身子又弯低了些。 “老师。” 兰芙蕖搀扶着父亲,耳边传来沈蹊恭敬的话语。一瞬间,兰青之好像突然明白了,他往后缓缓退了半步,瞧了眼沈蹊,又望向身侧亭亭玉立的少女。 兰芙蕖同那一袭紫衫之人一般,低眉顺目。 两人之间,似乎有种微妙的氛围。 “你与、与沈惊游?” 兰青之气息不稳,连声音都加重了些。他左看看沈蹊,右看看自家女儿,不可思议地问: “蕖儿,你口中的那位权贵,便是他?!” 兰芙蕖不敢骗父亲。 她知晓,父亲不怎么喜欢沈蹊,但她也不想同他说谎话,索性便只将头低着,不再言语。 余光见着,沈惊游朝这边望了一眼。 只一眼,兰芙蕖恰恰抬头,与之对视。暗潮无声,汹涌于她的四肢百骸间,让她的一颗心发紧,再也无法抵抗父亲审视般的目光。 她轻轻点头。 ——有大人替女儿脱了罪籍,想着女儿想念父亲,便带女儿来了。 原来是沈蹊。 竟然是他……沈惊游。 这些日子,特别是听闻沈蹊回京后,兰青之隐隐感觉这里的看守待自己有所不同。他们像是受了上头的打点,对他的态度、语气和气,就连快入冬的被子都多分了他一床。 兰青之不敢相信。 “老师。” 沈蹊又往前走了半步,即便他如今锦袍玉带,面上去而不见半分嚣张得意。皎洁的月色透过铁窗,坠在他莹白的耳环上。 光晕闪了一闪。 只听他大大方方道: “学生与小芙蕖已定下婚约,欲于下月举办婚宴,以沈家正妻之礼数,迎娶她过门。” 而后,似乎又怕被兰青之拒绝,沈蹊拱手继续道: “老师放心,学生之心,日月可鉴。学生定会好好对待小芙蕖,从此她会是沈家唯一的女主人。还望老师成全。” 言罢,他竟撩袍,单膝点地,朝兰青之一拜! 兰青之与兰芙蕖皆一愕! 面前此人,乃是赫赫有名的襄北侯,圣上钦封的龙骧大将军。就连入宫觐见圣上时,亦可赞拜不名。兰青之虽在宗罪寺中,可也知晓沈蹊如今的身份,他一介罪臣之身,何敢受此一拜?!见沈蹊点膝,他亦摆脱了兰芙蕖的搀扶,惶恐高呼: “大人!罪臣不敢!!” 沈惊游已朝着他恭敬一拜。 这一拜,让兰青之感慨万千。 两行清泪自那张年迈的脸上滑落,他老泪纵横,望着沈蹊,久久说不出话。 “大人真可愿……以正妻之礼,迎娶我家蕖儿?” “千真万确,绝无谎言。” 不仅是正妻,更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夫人。 “可我兰家如今……” 兰青之说不下去了。 听着父亲的话,兰芙蕖觉得十分心酸。明明父亲并未贪污,明明兰家也是书香门第。 如今却落得…… 兰芙蕖扭过头去。 铁房昏暗,几颗豆大的泪珠滚落,被她藏在衣襟之间。兰青之看着她埋首的侧脸,又望向如今风光霁月的沈惊游。 四年半前,青衣巷里,这两个孩子尚年幼。 沈惊游吵闹得要迎娶她,写了二十余封婚书。 兰青之只当,是纨绔子弟在胡闹。 他以为自己的决定,是在为自家女儿好。 分别之际,兰青之又将沈蹊唤住。 看着父亲欲言又止的神色,兰芙蕖自觉地退出到房门外。 铁墙很厚实,即便兰芙蕖想听,也无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她站在门口,隐隐听到几个“谢”字。 父亲一辈子倔强清高,不曾谢过谁。 也不曾向何人低过头。 正出着神,“吱呀”一声门响,沈蹊自一片阴影处走了出来。 他面色平淡,神色却是认真。兰芙蕖抿了抿唇,抬头与他对视,下一刻,右手被人牢牢牵住。 “走罢。” 她频频回头,朝着那堵铁墙望。直到车帘将其从视线中完全隔绝,她才低下头。 时至深夜,秋风愈发寒冷萧瑟。 明日沈蹊还要上朝,故此马车颠簸得更急了些。见她心事重重,沈蹊便从对面坐过来。 鼻尖一道熟悉的香气,兰芙蕖忍不住将脸贴过去,靠在男人肩头上。 忽然,胸前一片湿意,沈蹊低下头,发现她竟哭了。 “小芙蕖?” 沈蹊慌忙抱住她。 她的呜咽声很小,断断续续的。被沈蹊这么一抱,更是将整张脸埋到对方怀中。眼泪扑簌簌而下,藏在身前之人的衣襟间。哭着哭着,兰芙蕖也忍不住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 “蹊,蹊哥哥……” 她满腹委屈。 少女的哭声很轻,像是在竭力压抑着情绪。沈蹊听得心头一软,更是伸出手臂将她环抱住。兰芙蕖的侧脸紧紧贴着他溽湿的衣衫,还有衣衫之下,那结实而温热的胸膛。 沈惊游越抱紧她,她就越发想哭。 到最后,她整个人扑进男人怀里。 温软的香气自怀间传来,伴着细丝丝的啜泣声。沈惊游低下眼眸,捧起她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儿。 她今日的妆容全都花了。 如同清水芙蕖,愈发衬得她清丽而可怜。 这一双乌眸柔软,眼底噙着雾雾的水气,叫他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去,吻上她。 兰芙蕖后背微僵。 他热烫的吻一寸寸落下,覆盖在她的泪水之上。对方似乎要将她的泪珠尽数吞咽,连同她所有的苦楚与委屈一并吞咽干净。 他吻得很深。 那是一个带着许多压迫性的吻,几乎让兰芙蕖换不上气。她仰着头,与身前之人迎合。他的爱意、他的占有……他所有的情愫如排山倒海般而来,让小芙蕖一下搂紧他的脖颈,整个人与他贴得更紧。 他的呼吸。 他的心跳。 每一寸占据化作抚慰,将她揉入到这一池荡漾的春水中。 …… 她的呼吸不稳,逐渐没有力气去思考其他事。 到最后,她连哭都没有力气哭了,整个身子被马车颠簸得稳稳贴在沈蹊怀中,他的大手揽着她的细腰,垂眼看她细细地喘气。 沈蹊很喜欢吻她。 然而每次亲吻完后,他又会立马恢复往日的清平禁.欲,以至于每每兰芙蕖伏在他怀中红着脸喘.息时,都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他太过于游刃有余、收放自如了。 而现下,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沈蹊瞧着。 兰芙蕖低下头,兀自抚着胸口,直到舒平这低低的喘.息。少女双唇被磨咬得极红,这檀口一张一合,愈有摄人心魂的魅力。 马车一个颠簸。 沈蹊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将她往自己怀里揽。 “莫要担心,老师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无人替兰家发声,那他就替兰家发声。 无人护她清名,那他便去护、便去搏。 她一定会干干净净的。 思量间,忽然,兰芙蕖蹙起眉头。 脑海中,好似有什么片段一闪而过。 等等—— 萧、萧炯呈? “怎么了?” 见她面色有异,沈蹊低下头来问她。 “我好像,记起来了那名写《讨郢王书》的学生。” 沈蹊经常逃课,对书院学堂里的学生不甚关注。而兰芙蕖也因为年纪和性别的原因,未曾与萧炯呈同窗过。 可她隐约想起来,自己去帮爹爹送书时,那名—— “我想起来了!” 兰芙蕖坐直了身子,激动道,“蹊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学堂里有名学生,因为左边鼻翼处有一道浅浅的胎记,所以经常涂抹脂粉。” 听兰芙蕖这么一说,他歪了歪脑袋,思索了阵。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左边鼻翼处有胎记……” 忽然,沈蹊的声音顿住。 下一刻,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同时在他们脑海中闪现,以至于让二人联想起来那被山水环绕的村落、村落里的村民、矮矮的房屋,和那头戴蓝色头巾之人。 兰芙蕖:“当年因青岚书院一案,他离开青衣巷,从此杳无音讯。而那日,我好像见到他在——” 沈蹊正色: “丹丘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