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在夫君登基前》 1. 第 1 章 第1章 说书先生讲天下大势,总是爱说一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这倒是真的。 经过了许多年群雄并起争鼎天下的战乱后,大穆朝初立,天下终于算是安宁下来了。 只北疆还有仗在打,燕云十六州还没有全收复。京城的鼎盛、江南的繁华,都是边疆的将士以血肉之躯马革裹尸换来的。 这一年,大穆又痛失将星。 燕云十六州的最后四州光复,征北军凯旋,却带回来了征北元帅——镇军大将军段锦的遗骨。 其实段将军战亡的消息早早就送回来了,皇后只不肯信。 她每日该吃吃,该喝喝,对身边人说:“我等他凯旋。” “他总能好好回来的。” “每次都能。” 宫人都深深垂着头,没有一个敢接这话的。 大将军段锦不仅是皇后的嫡系,甚至可以说是皇后一手抚养长大的。 他本是路边一乞儿,险些冻饿而死,为少女时代的皇后所救,收留为仆。 他一身出神入化的枪法,用兵遣将的兵法,皆是皇后所授。 皇后闺名叶碎金。 略去中间的几个伪朝,自前前朝兴创科举,问策取才,士庶之分逐渐消失,旧日的千年世家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不复从前。及至后来一代王朝走向没落之时,烽烟四起。各地势力交替更迭,崛起了大大小小许多新的地方豪强。 叶碎金,邓州叶家堡大小姐,便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世人都知道,若无叶家军,世上未必能有大穆。 因为大穆开国皇帝不是别人,正是叶家大小姐的夫婿。叶家军,是皇帝立身、起家、争雄的资本。 叶家大小姐叶碎金自己虽是女儿身,却是一员能征善战的猛将,为着大穆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只当叶大小姐终于击败了旁的女子登上皇后之位时,世上已经再没有叶家军。 传言,皇后曾抚着身上的翟衣对段将军叹道:“这一身衣裳,是用叶家堡换来的,我不知道值不值。” 段将军道:“只要是穿在你的身上,对我来说,便没有不值一说。” 世上虽已无叶家军,却还有大穆将星段锦。 一日为仆,终身为仆,初心不曾变过。 有他铁一样的忠诚在,皇后安坐中宫,任他宫闱深处再大的狂风暴雨也不怕。 只这份皇帝都眼红的忠心,如今也随着他身死而消。 段将军的遗骨运回京城,皇后坚持开棺与他见了一面——不亲眼看一看,她怎能相信这一回他竟回不来了。 这一眼便是万年,皇后凝视许久,笑着流下眼泪:“你又打胜仗了。我就知道,你能打赢。”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总是令她骄傲的。 说完,皇后一口血喷出,人便往棺上倒去。 亏得皇帝手疾眼快,上前一步将皇后拦腰捞起,才没让她倒在棺上。 否则,一国皇后倒在臣子身上,记在史书上岂不是个笑话。 …… 夜色沉沉垂下。 高高的宫墙在地上投下厚重的影子。洒在宫道上的月华带着凉意。 皇帝是个马上皇帝,便到如今也不曾松懈过。他在宫中不坐肩舆,长长的甬道里,便听见他与侍卫铿锵的脚步声。 穿过一道门,便是皇后的寝宫。 皇帝到了,先去偏殿。太医不敢离去,一直在这里等着皇帝。 “梓潼如何了?”皇帝问。 自那日皇后吐血,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皇后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不仅身上许多旧伤复发,更有油尽灯枯之势,这两日曾一度昏迷不醒,更是凶险。 太医深深叩首,不敢抬头:“请陛下早做准备。” 烛光里皇帝的影子静立许久,问:“就没有办法了吗?” 太医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回话。 人活一口气,皇后心口的那口气散了,她不想活了,便是扁鹊再世也救不了。 只一个女人,天底下独一无二,金尊玉贵的,怎地就散了心口的那口气,觉得了无生趣? 这话又不敢说,甚至一丝猜测的表情都不敢露,只怕帝王之怒,血流成河。 皇帝,终究也是男人。 皇后,终究是他的原配发妻。 皇帝没有再问,让太医退下,他步入了皇后的寝宫。 重重帷帐,宫娥一层层打起。 他这皇后,从来不会主动出迎,每次见她,总像是他来觐见她。 但皇帝从来没什么怨言,他习惯了。 他走进最里面,看到了他的皇后。 叶碎金面冲外面侧卧着。 她的面庞是他从没见过的苍白憔悴,仿佛这些年停驻的时光一下子流尽了。 昔日里骄傲艳丽如一团烧不尽的火,叶家大小姐如何成了这样。 皇帝在床边坐下,痴痴看着她,忍不住伸出手去 ,用指背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皇后睁开眼,见是他,又闭上,缓缓地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 皇帝的心都冷了。 他终究是人,只要是人,终究是会积久生怨的。 他嘿然一声,道:“段锦死了,你连夫妻都不愿与我再做,要下去找他是吗?” 皇后的声音冷冷钝钝:“都是皇帝了,能不能出息点。” 皇帝道:“我不曾对不起你。我让你做了皇后。” 皇后哂笑:“我让你做了皇帝。” 皇帝哑然,许久,他道:“段锦真的是战死的。” 皇后撑起了身体。 她接近油尽灯枯,这一撑,拼尽了仅剩的一点力气,颤巍巍地。皇帝忙扶住她转过身来。 烛光中,皇后一双眸子幽黑似渊,盯着皇帝。 皇帝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皇后喘息几下,倒匀了气息,问:“阿锦……的乌甲是我亲手所赐,你告诉我,什么样的重弓,能穿透那样的宝甲?” 重甲在战场上几近无敌。便背上插了几百只羽箭,看起来如刺猬一般,着甲之人其实都不会受伤。 段锦的心口为利箭穿透,显然是在未着甲之时。 战场上,又怎么会不着甲,只能是身在大穆军营之中。 皇帝说:“他们说是胡人的刺客。” 皇后冷笑。 皇帝说:“我……我不曾授意。” 皇后冷笑。 皇帝终于受不了:“我是皇帝,我是天子。段锦是我的臣子,他效忠于我。我如何会自毁长城。” 皇后清醒地道:“你不必授意,自是有人能读懂你的心思。” 她说:“就像他们揣摩你的心思……让大皇子自尽。” 皇帝脸色大变。 “我没有!”他嘴唇发抖,“我没有!是睿儿自己想不开,是裴家余孽蛊惑他,让朕的儿子与朕离心!” “裴家……余孽?”皇后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事,“真想、想让裴莲活过来亲耳听听,她赔上父亲、弟弟的性命,赔上了整个裴家军给你,最后便只得你一句‘裴家余孽’?” 她笑到喘不上气:“这世上如果有一个女人比我更蠢,除了裴莲没有别人了。” “她还不如我。” “她……她是真的爱你。” 她笑得太厉害,连吐了两口血。 苍白的唇上染了血,陡然艳丽了起来。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叶家堡大小姐。 皇帝呆了半晌,问:“那你呢?” 皇后觉得可笑:“你猜?” 皇帝忍无可忍:“叶碎金!我是你的夫君!” 皇后觉得更可笑了。 “当了几年皇帝,脑袋便失忆了?”皇后笑得咬牙切齿,“赵狗儿!你这低贱的赘婿!” “我!才是你的妻主!” 皇帝的脸色铁青。 赵狗儿这个名字如今哪还有人敢提? 如今世上只有大穆开国皇帝赵景文。 他卑贱狼狈的过去早已经深埋,世间万人都要敬仰他。 只除了她。 她永远,永永远远,都是俯视他。 “我不信。”他说,“你若不爱我,当年为什么择我为婿?” 他的人吹嘘帝后伉俪情深,都吹皇帝龙潜于野,吹当年皇后慧眼识英。 成为叶家大小姐的夫婿,的确是赵景文这一生命运的转折点。 “当年?”叶碎金陷入了回忆,想了片刻,才想起来,“哦,当年。” “什么慧眼识英,不过是往脸上贴金罢了,也显得我不是那么难看。” “当年我挑中你,不过是矬子里面拔将军,瞧你长得好看罢了。” “赵狗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打擂第一天你便已在擂台下观看了。你站在人群里,以为我看不到你?以为我记不住你?我都看到了。”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她吐着血,笑着揭穿了皇帝的老底,“一个乞丐。” 皇帝退后了一步,刹那为过去的记忆裹挟。 乞丐赵狗儿在擂台下呆呆地仰视那一身孝服赛雪,人却激烈胜火的叶家堡大小姐。 叶大小姐若门当户对地正经招亲,他是不敢妄想的。 可她打擂招亲啊!她打擂招亲! 赵狗儿看了两天,看明白了叶大小姐的功夫有多厉害,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做梦。 如果万一呢? 赵狗儿半夜爬进别人家院子,偷了身整齐衣裳,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把身上的泥垢搓干净。第二天,清清爽爽的一个俊俏青年上了台。 只会三脚猫把式的赵狗儿当然两下子就被叶大小姐打趴下。毕竟那时候他还未得赵大小姐亲传的叶家枪法。 就在他趴在擂台上觉得梦醒的时候,叶大小姐把他拎了起来:“行了,就你了。” 台下一片哗然。 先前打擂输了的男人们当然不干。 叶大小姐理直气壮:“我是打擂招亲,我没说一定要能打赢我的。” “我是招婿,我不是招拳师!” “他生得好看!” 是了,根本没有什么慧眼识英。 叶大小姐挑中了他,不过是因为他生得好看。 因为她以女儿身继承叶家堡,需要坐产招夫。 因为她要找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能力觊觎侵吞叶家堡的男人。 她还要这个男人得看得顺眼,毕竟是要作枕边人。 一切都是因为他符合了她所有的需要。 只是当时的叶大小姐也想不到,从这天开始,这个男人用叶家堡成就了他自己的一生。 2. 第 2 章 第2章 皇帝带着狼狈离去。 叶碎金望着他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却扯不出笑来。 刚才的对话已经耗尽她的余力。 她颓然躺下,任生命力慢慢流失。 朦胧中,又看见了段锦。 三十许的男人,军功赫赫,位高权重,却伏下身去,额头碰触她鞋尖的珍珠。 “主人,阿锦要出战了。” “此去,未必能归,主人要保重。” “吴氏已有身孕,我若回不来,请主人处置吧。” …… …… 等等,他说什么? 他说“处置”? 她当时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心。 她要在朝堂上为他争粮草,争军备,争太多东西。 在这许多事情中,吴氏一个没有名分身份地位的女子实在微不足道。她一心只念着他的安危,忽略了什么? 叶碎金陡然醒了过来,不知道睡了多久,还是昏过去多久,一身冷汗。 一开口,声音嘶哑:“来人!来人!” 宫人快步上前:“娘娘?” 叶碎金问:“吴氏何在?” 天下姓吴的妇人很多,外命妇姓吴的也不少。但皇后直接唤作“吴氏”不加指代的,只有一个吴氏。 “段夫人吗?”宫人回道,“她在将军府。” 叶碎金抬眼:“什么段夫人?” 吴氏什么时候成了段夫人?谁许她做段夫人的? 段锦从来都没给过她名分。 “是陛下恩封的。”宫人道,“在将军大葬之后……” 叶碎金喘不上气来,脑子也跟着变慢了,喘了两息,才消化了信息。 是了,赵景文惯会做这种表面功夫收拢人心的。这很是他的风格。 “我要见吴氏!”她咬牙道。 宫人吃惊:“现在?” 已经是半夜,宫城已落锁。 皇后……已经没有能力打开那道锁了。 叶碎金脑子渐渐清醒。 “去,跟赵景文说,我要见吴氏最后一面。”她说。 吴氏如今算是段锦的未亡人,她这么说,想来皇帝不会拒绝,会特旨开宫城。 毕竟他还有一个与皇后伉俪情深的名声,要写进史书里。 宫人领命去了。 叶碎金积攒了半天力气,强撑着起来:“来人……给我准备……”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最后的一点时间,一点力气,要把阿锦交待的事完成才行。 吴氏被带到中宫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好了。 她一进门就被按住。 满心来见皇后最后一面的吴氏骇然失色:“娘娘?” 皇后坐在鸾座上,墨瞳如渊,盯着这个年轻女人的脸。 宫人们熟悉吴氏,所以并不惊讶。但若一个从没见过她的人同时见到她与皇后,必会大吃一惊——吴氏的面孔,竟和皇后生得有八九分像! 活脱脱便是皇后年轻时候的模样。 吴氏本也因此出名。 只宫人们更加熟悉皇后,所以看得出来,在相似之外,这个女人眉眼间并没有皇后的气势。 像的终究只是皮相。 但这也已经很恶心了。 因为她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乐女。 她是皇帝乐滋滋地带到皇后面前的:“你瞧瞧,我发现了个什么?” 皇后当时便被恶心到了。 因为吴氏身份低微,注定了只能当男人的玩物。不管是哪个男人,玩弄起吴氏来,都简直如同在玩弄皇后。 朝中她对头不少,这些男人纵然明面上不会表现出来,暗地里未必没有起过这种龌龊心思。 男人这种东西是这样的。 当他们无法用别的方式打败一个女人的时候,就更意淫想通过进入和占有的方式来宣告自己获胜。 这种胜利仿佛有无限的快乐。 当时叶碎金就很想一巴掌抽到皇帝脸上去,抽烂他那张带着恶意的笑脸。 其实当时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赐死吴氏。 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小乐女又何其无辜,到底是一条命。 最后,是乐滋滋瞧热闹的皇帝给出了解决方式。 “赐给阿锦吧。”他说,“阿锦年纪不小了,还不肯娶妻,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吧。” 皇帝的嘴角带着嘲讽和恶意,几乎是在明目张胆指责她和段锦“不清楚”了。 朝野间的确是有一些关于她和阿锦的流言,说的跟那么回事似的。 叶碎金身正不怕影斜,从来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强权之下,那些流言也只敢在阴影中暗暗流传,若去计较,反倒真像有了什么似的。 皇帝的提议也很恶心,但叶碎金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即便是把吴氏放在身边,深宫中想要一个宫人消失,也并不是难事。何况宫中还有皇帝。 若皇帝幸了她,更恶心。 在几种恶心中,叶碎金只能选择最轻的那一种。 “让阿锦自己决定。”她说,“他若愿意收他,就给他。” 段锦不婚不娶,至今没有家室。叶碎金自然是希望他能有妻有妾,开枝散叶的。但她也不想强迫他。 只是她没想到,段锦进宫来,看见了吴氏就停住了脚步凝视。 他的唇角甚至有温柔的笑意。 他的目光也温柔,还带着怀念。 当叶碎金说要把吴氏赏给他时,他便欣然接受了,没有一丝不情愿。 后来,便有了大将军段锦盛宠吴氏的说法。 叶碎金把他叫到眼前:“你若真喜欢她,我认她作个义妹、义女,给她个出身,正经的做个夫妻也好。” 段锦却说:“她不配。” 叶碎金道:“那也做个正经的妾,要万一有孩子呢,好歹给个名分。” 孩子的母亲总是需要名分的,要不然难看的是孩子。好歹给个妾的名分,也胜过生母是个女伎。 段锦却说:“主人别管我了。” 明明是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在她面前却仿佛永远都是叶家堡那个给她牵马擎旗的少年。 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叶家堡的人早就散了,或者死了,或者就变成了皇帝的人,唯独他的身上却仿佛烙下了“叶家堡”三个字,永远洗不掉、剥不离。 昔日的家将旧部早就改口,唤她作“娘娘”。 只有他,始终唤她“主人”—— “我不改口。” “大家都不再管主人叫主人了。但对阿锦来说,主人永远是主人。” “我不改。” 记忆陡然散去,眼前是吴氏惊恐却强作镇定的面孔。 叶碎金伸出手去,宫人忙搀扶。她扶着宫人的手,一步步走到了吴氏的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肖似她的女人。 “段麟……是谁的孩子?” 段锦出征时她刚有孕,段锦出征两年,那孩子已经周岁。 爱屋自然会及乌,叶碎金亲自赐名段麟——段锦的麟儿。 吴氏挣扎的动作猛地滞住。 “是、自然是、是将军的孩子啊。”她哭起来,梨花带雨,“我和麟儿,是将军留在世间唯一的念想了。” 不愧是乐女,唱念做打俱佳。 叶碎金抬抬手,有宫人上前钳住了吴氏的下颌,另一个宫人手里举着白玉似的长颈瓷瓶。 瓷瓶里是什么,可想而知。 吴氏的眼睛快瞪出来了。 她始终不相信皇后会杀她。名义上,她是段锦的儿子的亲娘。 皇后怎么会杀段锦的儿子的亲娘! “阿锦自己就是孤儿,对无父无母的孩子最是怜悯。”皇后平静地述说自己错漏的发现,“那孩子若是他的,他临战前定会将你托付给我。便他什么也不说,也会放心,因为还有我。” “可他,最后交待给我的,却是任我‘处置’。” 是她疏忽,到今天才品出他的话音。 大概她的内心里,终究是相信,段锦会真的爱一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至少也得是宠爱。 而一个女子若是被段锦所爱,也绝不会背叛他。 毕竟世间有几个男子能和阿锦相提并论呢。 …… 她大错特错了。 吴氏抖若筛糠,却不肯开口。 叶碎金又抬抬手。 宫人加大了力度,捏着吴氏的下颌令她张开了嘴巴。另一个宫人拔开瓷瓶的塞子,作势欲灌。 吴氏大骇!猛地一口咬住宫人的手! 宫人缩手,吴氏挣出了下颌的钳制,拼力大喊:“你不能杀我!” “我的儿子是当今皇子!” “我是皇子之母!” “谁敢杀我!” 正要再上前的宫人愣住。 而叶碎金闭上了眼! 一切都如她所想。 或许当年皇帝把吴氏带到她面前,就是为了今天恶心她这一下子。 国朝建立日久,规矩愈大。 建国时她和皇帝并肩在大殿参政的场面早已经不能维持。她被文臣逼退回后宫。 和段锦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地见面了。 毕竟后宫不止她一个女人,还要防着他们给阿锦扣一个“秽乱后宫”的名声。牺牲几个女人,便能让段锦倒台,这样的生意简直一本万利。 于是皇帝推出来的这个吴氏常常受召进宫便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她虽没有名分,终究是段锦的身边人。叶碎金想关心段锦日常的生活起居,最好的就是找她。 皇帝是不是等这一天很久了。 等着她发现真相,被恶心到的这一天。他还一并恶心了段锦。 段锦忍了许久吧,他明明什么都知道的。 他不说。 叶碎金睁开眼睛,吴氏还在挣扎。未得她命令,宫人不敢擅动。 在场的每一个宫人,都是对她绝对死忠之人。 她虽被朝官们逼退回后宫,收服一些忠心还是能做到的。 她缓缓开口:“为将军清理门户。” 得她命令,宫人们再无犹豫,钳住吴氏的下颌,将那一瓶毒药灌进了她的口中。 吴氏呜咽挣扎不得,待宫人们都松开手,她便滚落到地上。 宫人扶着叶碎金后退,以防将死之人暴起伤人。 但叶碎金完成最后为段锦收尾的事,再支撑不住,只退了两步便也向后倒去,倒在了宫人的怀里。 “娘娘!” “娘娘!” 宫人们围着,声声唤她。 叶碎金努力从模糊的意识中挣出一分清醒,摆摆手,宫人们让开,让她能看到地上翻滚的吴氏。 她要死了,但死之前,必须亲眼看着吴氏死。 吴氏七窍流血,痛苦翻滚。 “你、你们……两夫妻……”最后,她满眼怨恨,气若游丝,伸出去的手仿佛要挠破皇后的脸,“一般的、一般的……狠毒……” 临死前,她眼前模糊,又看见了那将军的脸。 将军在宫里看她的眼神多么温柔啊。 可他带他回到府里就全变了。 “敢顶着这张脸勾引任何男人,”他说,“我就杀了你。” “不许逢迎我。” “不许卖弄歌舞媚态。” “你顶着这张脸,在这个府里好好地活,不许做任何下贱的事。” 将军和皇帝完全相反。 皇帝是多么喜欢看她下贱啊。 她表现得愈是下贱,皇帝便笑得愈是畅快。 那笑太吓人,她其实是很怕的。 可她这样的女人,人生的出路只能落到男人身上。 如果将军肯要她,哪怕对方是皇帝,她或许也愿意做一回烈女,拼死保全贞洁,要将军记得她。 可将军不要她。 将军啊。 将军,好硬的一颗心…… 皇帝再次匆匆踏入中宫的时候,看到两个死去的女人。 宫人们齐齐叩首:“皇后娘娘已薨逝,请陛下开恩,许我等随娘娘而去。” 皇帝望着她的遗容怔然,觉得脱力。 他踉跄退了一步,像个庄稼汉那样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靠着门柱发呆。一条腿屈着,一条腿摊开,全无天子的仪态可言。 许久,才摆摆手:“随你们。” 此时,他仿佛又成了赵狗儿。 3. 第 3 章 第3章 皇帝在她死后的模样叶碎金并没有看到。她在这一世的生气耗尽,最终闭上了眼。 临终前这一生走马灯似的回放,最后居然定格在了裴莲的身上。 裴莲,裴贵妃,皇长子生母。 这个女人和她斗了半辈子,直到终于认清了赵景文这个男人,直到彻底心冷。 她也曾自恃美貌,可死的时候形容枯槁。 “娘娘……”她临终前,干枯的眼窝里都是悔恨的泪水。 “不值。” “我和娘娘,都不值。” 那时候叶碎金并不完全认同她的话。 觉得不过是因为她最终没做成皇后。她要是做皇后,或许就不会这么说了。 可如今,叶碎金觉得是真不值。 这一生,都不值。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 如果,能重来一次…… …… …… 六月里烈阳如火,暑气正盛。 一匹枣红健马疾驰在乡间路上,带起一串烟尘。 忙着收割夏粮的农人也抬头看去,惴惴不安。 “那个不是段小郎?” “出什么事了这样急?” 时值夏粮收割,因流民太多,时有哄抢粮食的事发生。叶家堡往各个庄子都放出了人手,维持治安,防流民变暴民,聚众抢粮。 人要是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黄县那边,听说把县官吊起来烧死了,县库都抢空了。 便有人担心了起来:“别是堡里出事了吧?” 他们都受叶家堡庇护,方能在此乱世得一方安宁。每每听到流民们讲外边的事,都觉得庆幸。 地方上若有一豪强,天塌下来便有豪强顶着。他们在下边喘气儿就行。 就怕豪强也顶不住。有些乱兵比匪徒还凶狠,所到之地如蝗虫过境,遍地狼藉。 就怕那样。 皮肤黝黑的庄头裤腿挽着,热得满脸汗过来吆喝:“杀才!莫呆着不动!赶紧干活!粮食打下来,早一日入库,早一日大家伙都踏实!” 农人问:“二爷,段小郎怎走了?他这是回堡去?可是出事了?” 叶家堡自崛起,便在邓州的地头上护得这一方平安。 因有他家在,邓州三个县都还有主官,打理着民生政务,看着与太平时没什么两样。 不像北边,当官的怕死,流水官都跑光了。朝廷这些年换了两个皇帝,国号换了两回啦,也没有新的官员委派下来。 许多县衙都没有县太爷了,都是本乡本土的县丞、县尉在顶着。 遇事虽不敢出战,但好歹能组织民壮守个城门,事有不对,赶紧关门自保。 庄头道:“能出什么事!大小姐派了兵丁四方巡视,敢有不开眼在叶家地界上动手的,一律打出去!” 有庄头这话,大家伙稍稍安心了些。 但还是有人咕哝:“要是老堡主还在就好了。” 听说搁在南边,有几千兵丁在手就可以立地称王了,要没胆,也可以先称将军。 整个南边,大大小小的王、将军林林总总几十个,都是地盘大、手里兵多的。 叶家堡有部曲过千。按照南边的情况,至不济也可以自封个将军了。 可现任的堡主是个年轻女子,大家不期然地就对她没有这种期待。 “咕哝啥呢!再胡说八道看不撕烂你的嘴!可显着你会说话了是吧!”庄头怒骂,“大小姐十七岁掌家,三年了,可有饿着咱?可让外乡人欺负过咱?” “你可是不服气?不服气去找大小姐打一架!瞧大小姐不一枪挑了你!” 瞎咕哝的农人忙缩脖。 庄头叉腰:“别耽误农时!没看见那些外乡人,眼睛都冒绿光了。快点,今年的粮食赶紧打下来,送去叶家堡,咱才能踏实!” 看农人们慌张收割,庄头才咕哝着回到小路上。 望了望刚才那匹马远去的方向,正是叶家堡,他的心里也不踏实。 因那段小郎虽是随着兵丁队伍来巡视的,却不是普通的兵丁。乃是大小姐身边亲近得用的小厮。 他奉命出来做事,这样急慌慌地往回赶,也不怪旁人多想。 叶家堡这是出了什么事? 段锦才顾不得别人怎么想,他臀不沾鞍,跑出了八百里加急的速度。 马蹄声好像敲打着心脏一样让人焦虑。 三日前,他随着兵丁巡视夏收,防流民暴动。忽然不知道怎地一阵心悸,当时他下意识地就望向叶家堡的方向,总觉得那里好像发生了什么。 想跟别人说,又觉得听起来不大吉利的样子,便忍住了没说。 谁知今日便有人从堡里赶过来叫他回去,道是大小姐三日前忽然魇住了,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说些谁也不懂的胡话。 昨夜她终于清醒了,却抓着身边人的衣襟问:“阿锦呢?阿锦是不是还活着?” “他在哪?” “叫阿锦来见我!” 夜里没法赶路,堡里今天一早就赶紧派人来寻他。 段锦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一对时辰,便是他那阵心悸之时。 他就知道必不是好事! 不叫旁人拖累他的速度,他一人单骑便往叶家堡赶。 这趟出来的有些远,便用急行军的速度,也在天黑之前才赶回了叶家堡,只他那匹大小姐今年才赏给他的好马,没进坞堡大门便脱力倒地了,害他也滚了一身土。 守门的兵丁都认识他,忙去扶了起来:“你小心啊!” 段锦捉着一个熟面孔的问:“主人怎么样了?” 那兵丁道:“堡主怎么了?我们不知道。” 是他傻了,守门的兵丁哪会知道堡主府里的事。 段锦匆匆穿过坞堡大门就去拉信兵的马:“马借我!” 坞堡名为堡,实际上可以说就是一座城。从大门到叶府,还有好大一段距离。门里备着几匹马,若堡外有情况,信兵便骑着快马去堡主府报信。 段锦一路骑着马冲回叶府。 路上的乡亲指指点点:“是段小郎。” “段小郎也长大了呀,真俊。不知道谁家能得这样的女婿。” 段小郎是大小姐捡回来的孤儿,无父无母。但他俊俏伶俐,在大小姐身边长大,甚得大小姐喜爱,一身功夫都是大小姐亲自指点的。可以想见将来至少也得是个管事。 他如今十五岁了,还没说亲,许多有女儿的人家都心动。 立时便有人酸:“嗐,咱不嫌弃人家是天煞孤星,人家还嫌弃咱呢。那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看不上呢。” 旁边人笑道:“马嫂子,不是我说,你家闺女跟你生得一个模子,也不怪人家段小郎看不上。” 马嫂子作势欲打,路人笑逃。 也有人叉腰在后面跳脚骂:“段小郎你跑甚!踢翻了我的菜筐,记得赔钱来!” 流民进不得坞堡,这坞堡里只有本地人。一眼望过去,街上店铺集市人来人往,汉子挑担,妇人挽篮,说说笑笑,竟还是一副太平盛世般百姓安居的模样。 段锦在叶府大门口将马丢给门房:“还给城门那里!” 他一路风风火火便往叶大小姐的正院去。 叶家如今就大小姐一个女眷,大小姐又是家主,并不分内外院。 到了院门口,叫指挥着婆子往外抬水的丫鬟一把扯住:“哎!哎!你不能进去!” 段锦一头汗:“主人叫我回来的!” “赵郎君先回来了!在屋里呢!”丫鬟扯着他往外去,“主人不叫人,谁都不能进。” 段锦脚步顿住,看看掩着的房门,抿了抿唇。 赵郎君叫作赵景文,他是大小姐招赘的夫郎。 赘婿身份贱,常被人看不起。大小姐不许旁人看不起她的夫郎,早早地就立下规矩。她治府如治军,便是丫鬟也都令行禁止。 他们夫妻二人在房里带了门,那便是不唤人谁都不能进了。 段锦十五了。同龄人都当爹了,聚在一起难免说些荤话。他虽还没经历过,却也该懂的都懂了。 他看了一眼,便别过脸去,任丫鬟扯着他出去。 “怎一身土?” “骑马摔了” “骑马还能摔,看把你能的。” “主人怎样了?” “没事了。前两天吓人,人都不清醒。燕婆婆来跳了一场,驱了邪,喝了符水睡一觉,再醒过来就好了,完全没事了,你不用急。” 丫鬟说:“就当时不知道怎地,一直问你,问你是不是还活着。吓人呢。” 丫鬟说着拍拍心口,回想当时大小姐那个眼神,真的让人怕。 少年的眉眼却舒展开来,终于放心了,又带了笑,很得意:“主人魇着了都记挂我!” 丫鬟啐了他一口:“赶紧洗换去,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见你呢!看你这脏样,泥猴子似的!别弄脏了房里的地毯!” 跑一路快马,流一路汗,还暴晒,自己都能闻到臭味了。 可不能这样出现在主人面前。姓赵的就从来都是光光鲜鲜的。 段锦抬脚就走:“这就去洗!” 叶碎金这两日一层层地出汗,一觉惊醒便是一层汗。 才洗了个澡,便听见屋外人声,丫鬟进来说:“赵郎君回来了。” 叶碎金浸在热水里,缓缓睁开了眼。 赵景文。 4. 第 4 章 第4章 赵景文站在床边,听见动静,倏地转身。 屏风后转出来一个女子,身材高挑紧实,腿长步健,腰肢有力。衣襟半敞处,脖颈胸前一片肤光胜雪。 那脸颊又红润润、水透透的,一看就是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 他的妻子叶碎金,总是这么骄丽逼人。 哪怕是男人,稍稍气势弱些,都容易被她压住。 他上前两步,握住叶碎金的肩头,关切地问:“娘子,你怎么样?可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叶碎金凝视着他。 男人这时候可真年轻啊! 脸上皮肤光滑,腰背挺拔,手背也还紧实,手心有习武练出来的薄茧。 还有这腰。 人到中年后,纵保养得再好,也再没有这一把细腰了。 叶碎金摸摸男人的脸,捏捏他的手臂,再掐掐那细腰,重生的感觉开始变得真实起来。 ——是的,皇后叶碎金死了,她睁开眼,看到的是从前早就发嫁出去的旧日丫鬟们,她照镜子,看到的是年轻的自己。 叶家堡还在,叶家军还在,她还依然是邓州叶家堡的大小姐。 她现在已经镇定,开始接受这一切,上上下下打量起赵景文来。 赵景文穿着一身黑色薄绫的杉子,袖口用錾了花纹的束袖绑住。袖子和衣摆上却绣着颜色鲜艳的折枝花。 男要俏,一身皂。 皂衣再点缀上艳丽的花,俏上加俏。 这是叶碎金的审美。 赵景文不仅穿得俏,还干净清爽,身上有淡淡的膏子香气。很显然是洗换过了才来到叶碎金的面前。 他每次出现在叶碎金面前的时候,一定是已经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花枝招展了。 这让叶碎金恍惚想起来了,为什么最初的那个时候,该果断放弃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却没能立刻放下,实是因为赵景文这个男人太会讨她喜欢。 想来,裴莲也是这样被他蛊惑的吧。 她们两个人这不值得的一辈子,就从二女事一夫开始。 但这辈子,绝不会了。 叶碎金笑起来,拧住赵景文的脸,发自真心地称赞他:“你可真俊啊!” 夫妻间自然有闺房之乐,但今天妻子下手特别重,拧得赵景文脸颊生疼。 且她的眼神不知道怎地,漆黑深潭似的看不到底,那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带着讥讽,让人莫名惴惴。 赵景文飞快地回忆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确认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做任何让她不高兴或者不满意的事。 遂放下心来,握住了叶碎金的手,道:“我一听到消息,可吓死了,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叶碎金道:“无事,不过魇着了罢了。燕婆婆一碗符水便给我解了。” 赵景文深情地道:“你知道什么事这么神,便是三日前,我没来由地忽然心悸了一下。当时不知道怎地,就往叶家堡的方向瞧了一眼,总觉得惴惴。后来他们给我送消息来,让我赶紧回来。我一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太神了,便是我心悸那个时辰,你说,神不神。” 叶碎金眼神微变。 世上若真有“命运”这个东西,毫无疑问赵景文的命运和她的命运之间是有着极其紧密的关联的。 重生是是多么神奇的命运,是上天对她的恩赐,他会窥见吗? “哦?是吗?你心里这样惦记着我啊。”她的手漫不经心似的抚上了赵景文的脖颈,“除了心悸,还有别的什么吗?” 咽喉,人之要害,碎之必死。 但赵景文却误会了。 因那里有喉结,男人的象征。且他的脖颈喉结也都生得十分漂亮,夫妻亲昵时一直都极得叶碎金的喜欢。 感谢上苍,给了他一副好皮囊,扭转了他卑微的人生。 “当然还有。”他俯身亲了亲叶碎金,温情脉脉,“就是想你,我一出门就开始想你。” “碎金,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叶碎金与赵景文做了一辈子夫妻,纵他后来城府日深,但她对他实在太了解了,也依然能分辨得出来他是在说真话,还是谎言。 这一刻,赵景文说的全是真的。 他眸子的柔情也全是真的。 这一刻的赵景文,还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叶碎金。 仰视着她,渴望着她,小心而虔诚地跪在她的裙下。 赵景文啊! 叶碎金和这个男人夫妻一世,争斗一世,算计一世,却终究没有到要杀死对方的地步。 诚如他后来所说,他到底还是让她做了皇后,尊她为原配正妻。 所以她要拿他怎么办呢? 叶碎金眼深鼻挺,生得红唇诱人,相貌明艳。 赵景文一沾了她的唇,便情动,忍不住勒住了她的腰,深吻下去。 过了片刻,叶碎金抬起手扣住了他的后脑。 赵景文的人生中没有过别的女人,他不知道别的女人在闺帷中是什么样子。但他的确是爱煞了叶碎金如火似的热情。 这是,他的妻子! 叶碎金忽然将他推开。 赵景文一怔间,叶碎金又推了他一把。 赵景文顺势踉跄倒在了床上,笑了。 叶碎金抬腿便跨上去,骑在上面凝视他。 她居高临下,眼神睥睨。 赵景文为她这副模样悸动得深喘两口气。 叶碎金笑了笑,扯开了他的衣襟…… 裴莲,你看清楚。 这个男人好卑贱的。 他天生就该是这样侍候我们。 裴莲,你出息点! 后宫里总是有新人,娇嫩如花,腰如细柳。 皇帝每个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地要宿在皇后的正宫。叶碎金从来不缺这一口。 只有裴莲,她倚着宫门渴盼皇帝召幸的幽怨甚至被人悄悄地写成了诗。 宫怨。 连大皇子,她亲生的儿子都看不下去。 谁都明白,赵景文是不会再给她生出第二个儿子的机会的。有裴家血脉的孩子有一个已经让他放不下心了。 他做了皇帝,就不允许世上再有叶家军、裴家军,世上只能有皇帝亲军。 他不允许那些他没能完全掌控的力量因为某个孩子的血脉再聚在一起。这孩子虽然是他亲生的头胎长子,但也因为他是长子,若他身上凝聚着这样的力量,待他长大就会成为他的威胁。 裴莲死前把那孩子托付给了她。 “娘娘没有孩子,他没有娘,你们两个联手,是为上策。”她虚弱地看着她,“娘娘,以后……他就是你的儿子。” 但那孩子最终还是死了。 他自缢在了幽禁之地。 叶碎金也没有办法。 天家,终究无父子。 丫鬟坐在廊下扑流萤玩。 屋里一直没唤人,她侯得有些无聊了,不由掩口打了个哈欠,忽然听见里面说:“叫水来,我洗个澡。” 丫鬟精神一振:“是!” 立刻跳起来去传话了。 快得很,赵郎君既回来了,小厨房就一直在烧着热水随时备着了。 年轻夫妻恩恩爱爱的多好,可惜,他们不会有孩子。 大小姐以女子之身力压亲族,掌了叶家堡,终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丫鬟压下心头遗憾,去传水了。 正房里正忙,婆子们提着桶进进出出时,段锦一身干净衣衫步履如风地来了。 “主人好了没有?可有要见我?” 迎面带过来一阵水汽,还有皂角干净清爽的味道,全是少年的味道。 丫鬟的心都跳了一下,可还是得狠心张开手臂拦住他:“别瞎闯!出去出去!” 段锦不满:“还没完吗?” 丫头瞪他:“胡说什么呢!” 段锦伸脖子瞧了一眼正房,哼了一声。 “回去吧,回去吧,明天再说了。”丫鬟搡他。 “主人特特叫我回来的!一定有事要跟我说!”段锦不肯走,脚钉在了地上,“我就蹲这儿,我不扰姐姐,我就等着不行吗?” 丫鬟不干:“夫妻在房里,你一个大小伙子蹲院子里像什么样子,还当是从前啊!要蹲外头蹲去!” 段锦惆怅。 以前盼着长大,真长大了才发现有许多不好的地方。 一个是好多人给他说亲。他那些当了爹的同龄伙伴也总是拿他来取笑。 另一个是这府里虽不分内外,可他也不方便像小时候那样随便往正房里跑了。 这都怪姓赵的。 段锦磨磨唧唧地被丫鬟推搡到了院外,逮着墙根溜下去蹲着:“我就在这儿,主人要唤我,你叫大点声啊。” 丫鬟叉腰:“你想吓死别人吧。” 黑咕隆咚地,一个大活人跟墙影里蹲着,要冷不防地突然站起来,真能吓死人。 段锦反正不走,揪了根草叶叼在嘴里假装望月亮。 听不到,听不到。 丫鬟翻个白眼,自己进去了。 叶碎金又洗了个澡,洗去了身上的汗和男人的味道。 她可太喜欢这感觉了! 后来那些战场上留下来的伤病,折磨了她好多年。一阴天,腿就疼得没法走路。都是当年为了伏击别人,在冰凉的河里浸了一夜的缘故。 可现在,她年轻的身体里有使不完的精力,躯干没有伤病,皮肤也没有疤痕。 简直是巅峰状态。 她披衣出来,瞥了眼雕花拔步床。 床帐低垂着,隐隐能听见男人均匀绵长的呼吸。 叶碎金扯扯嘴角,走了出去。 “我方才听着有声音。”她跨出了正房,问丫鬟,“可是阿锦回来了?” 丫鬟正要禀报,一团影子已经旋风似的卷进来。 “主人!是我!我回来啦!” 正房的基台有膝盖高。 段锦站在阶下,要微微仰起脸来。 星光照进他的眸子里,闪闪发亮,有烫人的热度。 纱底,箭袖,皂衣。 他的身形没有后来壮年时那么彪悍,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 但长长脖颈间喉结已经凸出得明显。 叶碎金捏着衣襟望着阶下的少年,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一直以来错怪了赵景文一件事。 赵景文对段锦可以说是又爱又恨。 爱可以理解,他想当英主,做明君,怎么可能不爱段锦这样的将才。 恨却是叶碎金一直都觉得荒谬可笑的。 是的,她和段锦的关系非常亲密,超乎常人。 但他们是主仆,是姐弟,是师徒,是君臣,是亲人,是叶家堡最后的相互支撑,却独独不是男女。 赵景文都是皇帝了,后宫尽是美人,这份飞醋吃得完全没有道理。 但此时此刻,望着星光下的少年,带笑的眉眼,滚烫的热情,眸子中无声无形说不尽道不明的亲昵和渴盼,叶碎金没法再指责赵景文狭隘荒谬了。 是她的错。 原来阿锦在这时候就已经不是孩子,他已经长大了。 5. 第 5 章 第5章 叶碎金幸而是先见了赵景文,否则此时此刻看到活生生的少年段锦,怕是难以自控,非要将他搂进怀里,狠狠地捶他的后背不可。 幸而此刻,她内心虽欢喜澎湃,却能控制住自己。 段锦觉得自己眼花了。 主人站在阶上看着他,似乎因为他赶回来而高兴,可她的眼睛看起来又仿佛想哭。 主人好像和他离开前,有什么奇异的不同。 段锦忍不住又上前一步。 这下他看得更清楚了,叶碎金肤白胜雪,脸颊却还残留着艳丽的红晕。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叫人莫名心慌。 灵光一闪,段锦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主人,”他狼狈别开眼,不敢直视,慌乱掩饰道,“急召我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少年的模样都看在叶碎金的眼里。 后来他混迹军营,还有什么没见过,还有什么荤话不敢说的,可就是不肯娶妻。 但现在,他还这样青涩呢。 叶碎金走下两阶,在最后一阶上站定,贪婪地看着少年,道:“没什么,想问问你……” 他被派出去干什么去了?哦,夏收! “问问你夏收的情况如何了?” 段锦精神一振,立刻汇报:“这几日打跑了两拨!真有饿极了不要命的,咱明晃晃的兵刃持着,日日巡逻,他们还敢觑着空子往上冲!” 一谈到公事,叶碎金多年的习惯,瞬息间脑子就定下来。 这一年是什么情况呢? 京城又变天了,江山又易姓了。北边的人拖家带口地往南逃。 他们真正想去的是鱼米之乡的江南,邓州只是他们南逃的必经路线。只是很多人永远到了不了江南,都倒在了半路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她重生回这一年,能做些什么? 叶碎金的脑子里短短片刻闪过无数神思和回忆。 这不是一时片刻能决定的。 她定定神,先要弄清眼前的状况:“流民一直向南迁移,现在在邓州的,是更多了,还是比从前少了?” 时间太久,并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一年具体的情况。 段锦很肯定地说:“更多了。” “流民说北边现在不敢待,一股一股的兵,老百姓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家的兵,根本分不清。赶上一队,全家就不一定还能有活口了。惨得很。” “整村整村的人一起南逃。” “很多是跟着大户的队伍走,可干粮不够,没有车马,走着走着就跟不上了,唉。” 叶碎金道:“是可怜,但便是可怜,也不能抢咱们的粮食。如今粮食就命,没粮就没命。阿锦,你不可以心软。” 段锦微怔。 叶碎金又说:“明日议一下,乱世得用重典。叶家堡不能让人觉得可欺。必要时,杀人立威。” 那时候她太年轻了,觉得流民可怜,下不去狠手去。 却不知道人是最欺软怕硬的。她有圣母心,流民们便敢仗着她这份慈悲作恶。 她今日要扑这边,明日要镇那边,精力全被牵住了。 同样的错,不能再犯第二次。 段锦在夜风中感到微微的不安。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若太过熟悉,熟悉到能分辨她走路的脚步声和呼吸间隐藏的情绪,就不会察觉不到她细微的变化。 叶碎金身上笼着奇异的气势,与她适才在房中做了什么无关,完全是她这个人的气息都变了。 可他离开坞堡才几天。 “可是……”他下意识地想为流民说话。 真的太惨了,老人是最先被抛弃的,草丛里有女子衣不蔽体的尸体,许多孩子与父母走散或者干脆没了父母,成了和他一样的孤儿。 怎么能…… 叶碎金经过血与火、阴谋和诡计的淬炼,早就心硬似铁。 人命,既贵且贱。 可以让人痛得撕心裂肺,也可以只是公文里的数字。 但叶碎金也知道,要眼前这个还没杀过人见过血的少年立刻就转变成后来心狠手狠、让人战战的杀将,是不可能的。 人是得一步步成长。 但她相信,今生有她引路、指导,他们不需要再一起跌跌撞撞地去摸索,走那许多弯路,她可以让段锦成长得更快,更高。 “这些你别管,我自有计较。”她说。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摸上了段锦的脸。 皮肤被夜风吹得微凉,那触感是真实的,一丝丝酥麻感直往指尖里钻,瞬息传遍全身,让人心悸。 段锦记忆里,小时候常常被叶碎金摸头揉脸,有时候她还拧他的脸蛋玩。 后来他的身高渐渐追上了她,她就不会再揉他摸他了。 她今夜的指尖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温柔。可他已经长大了,没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安心享受这份温柔。 段锦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磕磕巴巴:“主、主人?” 叶碎金收回手:“晒黑了。” 段锦松了口气,说:“是,太阳可毒呢。我从不偷懒,每天在地头上骑马巡视。” 叶碎金含笑看着他,问:“那你有没有想我?” 段锦毫不犹豫:“当然想了!” 他睁大眼睛道:“主人不知道,三日前,我突然心悸。大白天的,怪死了。” “今天早晨堡里的人赶过来,说主人魇着了,我揪着他一问,竟然就是我心悸那时候的事!” “这一定是因为我太想主人了,所以感知道了!主人,你说是不是!” 相似的话,先前赵景文也说过。原来她的重生,段锦也有所感应。 毕竟,这是她生命中牵连最密的两个男人。 叶碎金问:“除了心悸,你可还感知到别的什么?” 有没有想起什么呢? 她是死后重生回来。阿锦能不能也回来? 带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回来。这样,就不必一切都重头来过,他们两个双枪合璧,能把这天下都掀翻。 “旁的……没有。”段锦老老实实回答,挠头,“旁的什么?” 他没有。 叶碎金的心底深处感到一丝失落。 “没事。是我贪心了。”她复又笑道,“我总想让别人心里眼里都是我,天天记挂我。” “那主人可以放心。”这一点段锦可以打包票,“我从来心里眼里都只有主人一个人!天天记挂着!” 叶碎金笑了。 她的眸光在星月下看起来格外慈爱温柔。 “阿锦,我认你做义弟吧。”她说。 段锦顿住,迷惑地看着叶碎金。 “我们结拜做姐弟,以后就是一家人。”叶碎金铿锵有力地说。“以后姐姐给你娶三妻,纳四妾!让你儿孙满堂!福泽万代!” 看看谁还敢背地里嘴碎大将军段锦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看她不拿鞭子抽烂他们的嘴! 段锦呆了片刻,忽地眨巴了眨巴眼,用力地说:“我不要!” 叶碎金愣住。 “我命格不好的,注定天煞孤星,怎么能让主人为我挡命!”他坚定地说,“我不要!” 这命格是从前街上一个铁嘴半仙断的。 叶碎金一脚踢翻了那半仙的摊子,把他赶跑了。 段锦其实也不信,但这正好是他可以拒绝叶碎金的理由。 叶碎金还想再说,他抢着说:“主人虽好了,也得好好休息!若没旁的事,我回去啦!” 说完他就拔脚开溜了,一阵风似的来,一阵烟似的去。 叶碎金望着他的身形在门口消失,抬头看看星夜碧空,笑叹一声,转身回去房中。 丫鬟瞅着她进了房里,提着裙子跑出去追上段锦一通捶,压低声音:“你傻不傻!傻不傻!你干嘛不答应!你要做了主人义弟,身份就不一样了!你晓不晓得!” 真是要被傻小子气死了。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都是叶碎金的身边人。 段锦左支右挡,倔强道:“我就不!嘶——你轻点!” 原来丫鬟气得拧他。 “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凭什么?”段锦揉着胳膊,低声解释,“我段锦何德何能,配做主人的义弟?我是立了什么大功,还是做了什么大事?” 丫鬟怔住。 “主人一个女人家掌叶家堡,本就不易。平白地突然认我这样一个大男人做弟弟,那些嘴脏的人还不定怎么编排她瞎话呢。你想没想过?” 丫鬟不吭声了,过了片刻,叹了口气。 她都陪着叶碎金经历过的。 那年老堡主过身,叶氏族人要争叶家堡,因为老堡主没有儿子,独叶碎金一个女儿。 偏这个女儿太厉害,叶氏族人不管是谁,单拎出来,没有能独自压得住她的。 大小姐也狠,当着族人的面一碗烈药灌下去,抹抹嘴:“我不生孩子!待我百年,自子侄中择优秀者继承!” 说完,将碗摔得粉碎:“中不中?” 都逼到这一步了,自然是只能中了。 叶碎金热孝里打擂招亲,给自己找了个夫婿。 不为别的,只为着一个已成家的妇人掌管坞堡比一个没成亲的黄毛丫头掌管坞堡说起来让人更安心。 明明人没变,还是那个人,只不过换了衣裳,挽了发髻。可这招真的管用。 人心就这么奇异地稳定下来了。 丫鬟忽然眼睛一亮,以拳击掌:“有了!” 她兴奋地说:“让赵郎君跟你认干亲!这样,你以后就是主人的叔叔!” 做不成弟弟,可以做小叔子嘛,一样一样的! 她真是太聪明了! 哪知道段锦眉毛倒竖,啐道:“呸!谁稀罕!” 哼了一声,拔脚就走。 丫鬟想追他,扭头看看正院,又怕叶碎金唤她,再扭头,那臭小子一身黑衣已经隐匿在夜色里看不见了。 跑得真快! 丫鬟跺跺脚,转身回去了。 正房里出来了别的丫鬟,看见她,招手:“唤你呢。” 又道:“在东间里。” 西边是寝卧,东边的次间和梢间作宴息室。 丫鬟匆匆进去,叶碎金问她:“他怎么说?” 原来是知道她必会追出去教训段锦那小子。 丫鬟忙为段锦解释,把他的原话复述了一遍,道:“他是为着主人。” “我知道,他从来都是为我。”叶碎金的唇边,漾起淡淡笑意。 丫鬟心痒,觉得自己那聪明必须也得让叶碎金知道,遂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 让阿锦给赵景文做弟弟? 叶碎金扯扯嘴角:“他不配。” 丫鬟困惑。 谁? 到底是谁不配谁? 叶碎金盘膝坐在炕上,盯着桌案上散落的信件、文书、账目,黑黢黢的眸子,目光却好像落在空气里。 主人魇了一场,醒来后,比从前变得吓人。 丫鬟也不敢再多问。 6. 第 6 章 第6章 赵景文清晨醒来,叶碎金已经洗漱完,丫鬟们在给她梳头。 她今日与平时不同,破天荒地竟梳了稍稍复杂的发髻。她以前是最不耐烦这个的,常恨不不能像男人那样扎个顶髻就行了,方便她跑马打拳耍枪。 叶碎金闻声转过身来:“你醒了?” 果然是人要梳妆,这样的发髻梳起来,她明艳年轻的面庞忽然就多了几分雍容贵气,更符合她叶家堡堡主的身份了。 真真戳到了赵景文的心坎里。 他套上衫子,走到她背后,按住她的肩膀给她按摩,笑道:“怎起得这样早?” 叶碎金撩起眼,从铜菱花里去看赵景文。白天看,真是更俊。 人若生得相貌好,真的占很大便宜。 叶碎金在镜子里扯扯嘴角:“辛苦了。” 至于辛苦什么,只有两夫妻心里明白。 叶碎金年轻时候,只当这全是该当的。 但叶碎金做过皇后,见过皇帝赵景文施恩临幸后宫的模样。当然,赵景文在中宫不敢露出这种施恩的嘴脸,否则他的皇后就敢把他踹到床下去。 正妻到底是和妃妾不一样。 这也是裴莲恨她的主要原因。 一个人求而不得的,是另一个人毫不在意的,怎么能不恨。 但叶碎金重回年轻时候再看眼前的赵景文,才恍然发现这时候的他是多么卖力地在每一处细节上讨好她。 有一种莫名的荒谬好笑之感。 很想按着皇帝赵景文的狗头让他也回来看看,看看他自己小心卑微的模样。 赵景文笑得非常舒心。年轻夫妻房事和谐,自然就舒心。 叶碎金推开他:“去洗漱吧,待会正堂里大家伙要碰个头。” 赵景文道了声“好”,脚步轻快地去了。 用罢早饭又稍待了片刻,夫妻一同往正堂里去。 正堂是做议事用的,高大开阔。 正中的座位铺着虎皮,这是叶碎金的父亲亲手打的,铺在这堡主的座椅上,极是威风。 但夏日里为了凉爽,又在虎皮上垫了柔软透气的簟席。 正堂两侧,左右各有两排座椅,大多数时候坐不满,像今天这样的会议,其实坐不满前排,但前排空着些椅子,仍是有人坐在后排的。 见叶碎金夫妻迈进来,众人利落起身,纷纷行礼。 左边前排的人唤:“六娘。” 这是亲族。因叶碎金在她这一辈的族姐妹中行六。 右边的人称:“少堡主。” 这些个人有武人装束的,也有文士打扮的,是门客。 坐在后排的人则口称:“主人。” 这些是家将、管事,皆是奴身。 叶碎金虽在族中姐妹里行六。但她实际上没有亲、堂姐妹,和她一起序齿排行的都是她的堂叔们的女儿,只是她的从姐妹而已。 叶碎金的父亲因没有亲兄弟,叶碎金没有亲、堂兄弟姐妹,为了让她与族人亲睦,特特让她与从姐妹们一起序齿的。 故而,对内她是六娘,对外她却是叶家堡大小姐。 叶碎金一眼就看见了段锦。这小子也在后排。 平日人若多了,他年纪小,根本捞不着座,都得站在第二排的后面空地上。今天人少,他厚脸皮也占了个座,很乖觉地坐在了最末首。 堡中诸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只当他是个皮猴子,也不以为忤。 叶碎金只要看到段锦还活着,就觉得精神抖擞,全身都是力气。 她藏起眼中笑意,颔首道:“免礼。坐吧。” 堂中的气氛微微异样,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察觉到叶碎金周身气息的变化。 居移气,养移体。母仪天下久了,与还年轻时候的叶碎金,当然不一样。 但众人当然想不到眼前的叶碎金已经不是前几日的那个叶碎金,只和赵景文一样,觉得是因为她今天妆扮得更正式,所以显得气度更好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特别地有神。一眼扫过来,有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心中生凛。 待落座,左首上位的人先开口:“可好利落了?燕婆婆说你魇着了。怎么回事,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叶碎金的父亲是独子,说话这人是他的堂兄,族中行四,叶碎金的四堂叔。是她的长辈。血缘上在三服之内,可以说是叶碎金最近的亲人。 叶碎金眸子转过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时候眼界小,心里只有叶家堡。亲族在她心里就成了要防的人。 及至后来走出去,才知道天地广阔大有可为,小小叶家堡算什么。面对着更大的外力,亲族必须上下齐心拧成一股绳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眼前这位叶四叔,在堡里时给了她多大的压力,在外面时就给了她多有力的支撑。 他后来受伤太重,救不过来了。 临死前抓着叶碎金的手,拼着最后一口气:“赵、赵景文……不行……” 她那时候何尝不是已经明白赵景文这个人不行。 可她上了赵景文这条船,没有在最开始该放弃的时候果断跳船,后面为了不亏本,只能不停地往这条船上继续投入,越投越多,越多就越下不了船。 否则,前面投进去的岂不都成了打水漂。 怎么能甘心呢。 叶四叔看清了叶家堡的未来,在焦虑不安中死去,死不瞑目。是叶碎金给他拢上的眼。 才收殓了叶四叔,前线又传来他两个儿子,叶三郎和叶五郎,叶碎金的两个从兄弟战亡的消息。 叶碎金在人前只沉沉地道了一声:“知道了。” 可在军帐深处无人看到的地方,她却伏在行军床上,死死咬住被褥,唯恐的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听到。 哭得全身发抖。 血脉相连,同一个高祖、同一个曾祖的血亲,每断绝一支,都像割肉。 原来,这就是“族”的意义。 “四叔。”叶碎金唤了他一声,眸子黢黑,“我不是招惹了脏东西,其实是,父亲和祖父托梦给我,教训了我好大一顿。” 大堂里静了一瞬,叶四叔更是愕然。 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要说信也信,要说不信也不信。 这得分境况,得看当时什么情形,还得看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 叶碎金年轻气盛,素来不信这一套的。她这回被魇着了,叶四叔还跟自己儿子嗤道:“定是她平日里对神佛不敬,遭罚了。” 他的大儿子道:“你少说两句讨嫌的话中不中。” 他的小儿子道:“爹我劝你多喝汤少惹闲气。” 让叶碎金一个晚辈女娃子掌了叶家堡,他这个长辈是很不服气的,但小一辈却都还挺服她。 也没办法,就连他两个儿子,都是被叶碎金从小用拳头揍服的,一直都是听她的话。 谁叫他们都打不过她。 当时叶碎金要坐产招赘,生了孩子姓叶,他们几个老家伙也是不同意的。 叶四叔直接质问叶碎金;“将来人家要三代还宗怎么办?叶家堡是不是要改姓?” 哪知叶碎金也狠,一碗烈药给自己灌得绝育。 那药听说是窑子里弄来的烈货,基本没可能养好。 把侄女逼到了这一步,他一个当长辈的也不是滋味。最终两边等于是各退了一步,妥协了——他们让叶碎金当堡主,叶碎金不生孩子,将来叶家堡还是传给叶家的血脉。 只是为这个,两个儿子跟他生了好久的气。 亲爹把姐妹逼成这样,他们觉得没脸面对一起长大的碎金。 但为了叶家堡,叶四叔还是坚信他们做的是对的。 后来叶碎金招亲选的那个人,也让他们满意。 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他的同乡更是私下里透露,其实他们都沦落为乞丐了,赵景文打擂台穿的那身衣裳都是前一晚偷来的。 他甚至不叫赵景文,他叫赵狗儿。 至于“景文”这个名字,他的同乡说:“逃荒路上遇到过一个秀才,叫孙景文。狗儿当时就羡慕,说人家的名字好听。” 赵景文没有任何背景,叶碎金不能生育,叶家堡注定会一直姓叶。 叶四叔也就安生了。 只叔侄之间经过这么一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撕破脸,芥蒂便一直在那里,消除不了了。 叶四叔想着再辅佐叶碎金几年,等她完全成熟了,他就撒手不多管事,不在她眼前讨她嫌了。 但今日叶碎金突然来个“托梦”,她想干什么? 叶四叔警惕地看着她。 “哦?”堂中右首有人出声接下了这个话茬,“那老堡主可有交待什么?少堡主说说看。” 大家的目光都投过去。 那人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一把山羊胡,拉拉杂杂地已经有了些白须,看着让人总觉得不干净。 这一位人称杨先生,是叶碎金父亲的谋士。叶碎金从小就不怎么喜欢他。 主要是因为他生着一张马脸,还有个大大的酒糟鼻,太丑。 叶碎金喜欢生得漂亮的人。 她掌了坞堡之后,和杨先生的想法总是相异,难以磨合。 她其实一直希望他能有自知之明,主动请辞,他偏赖在叶家堡养老。她为着父亲也只能忍他。 他们两个人最大的两次意见相左,一次是他劝她不要因叶家堡画地为牢,乱世虽凶险,却也有无数的机会。 但叶碎金好不容易才从亲族手中争来了叶家堡。她的目光不够长远,格局不够开阔,她满眼里就只有叶家堡。 虽然也不想放弃外面的机会,但斟酌权衡之后,她把这个机会给了赵景文。 她给了他粮草兵马,让他代她去外面的世界探一探。 夫妻一体,她认为赵景文去就等同于她亲去。 而她本尊,坐镇叶家堡,一是守着坞堡根基,一是防着亲族争权。 短视,可笑。 赵景文这一去,如蛟龙入海了。 她和杨先生第二次严重的分歧就是当她知道了裴莲的存在。 她一生未曾受过这样的羞辱,气得发抖。 杨先生劝她与赵景文义绝。 如今回想起来,杨先生的劝谏多么正确。 可她不甘心。 她终究是一个女人,不甘心把丈夫拱手让给另一个女人,不甘心输给裴莲。 她想让赵景文回头,让赵景文明白,她才是对他最重要的那个女人。 愚蠢。 杨先生多么失望,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请辞而去,他一直跟随着她。 直到叶四叔战亡,杨先生终于心灰意冷,来到她面前说:“我一把老骨头,跟不上堡主行军了,就不拖累你了。” 他要归隐了养老去。 那时候叶碎金早不嫌弃他了,只觉得难过:“先生也要弃我而去了是吗?” 杨先生抬眼看了看她,温和地劝她:“良禽择木而栖,是为天性。大家都不过是人而已,你不要怨他们。” 那她该怨谁呢? 昔日叶家堡出身的部属,一个一个地开始认赵景文为主。 她该怨谁? 段锦质问昔日伙伴,他们还振振有词:“他是堡主的夫君啊!” 她该怨谁。 明明杨先生早就劝过她,赵景文其人,狼子野心,不知恩义,不可为伍。 她只能怨自己。 她那时候下了死心,一定要做皇后。 唯有做到皇后,这一切的付出才能算是不亏本。 才不算是活成一个笑话。 那一战她胜得极惨。 她提着枪在战场茫然四顾,目光所及都是叶家军的尸山血海。 她必须做皇后! 赵景文要敢不让她做皇后,她就跟赵景文同归于尽! 赵景文要敢让裴莲做皇后,她就杀了裴莲,再跟赵景文同归于尽! 好在赵景文还是让她做了皇后。 有一天段锦来说:“猜我瞧见了谁,是杨先生!” 世道安定多了,杨先生出山来京访旧友,被段锦遇见了。 叶碎金把杨先生召进宫里,让杨先生看看她。 “我做了皇后。”她说,“我和皇帝同殿议政。” 她想让杨先生承认,她没有亏本,叶家堡没有亏本。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时候杨先生老多了,胡子全都白了,身体也佝偻了。 他抬起一双三角眼,说出来的话,还和当年一样讨人嫌。 “或许正是因为,”他说,“娘娘不能生。” 叶碎金滞住。 老人又说:“没了叶家军,娘娘能在大殿上坐几年?” 叶碎金浑身僵硬。 老人或许知道自己讨嫌,他这一辈子都没讨过叶碎金喜欢。 他恭敬地跪下给叶碎金磕头:“娘娘保重。” 起身离去了。 裴莲一直觉得坐拥大皇子,便没做成皇后,也赢了叶碎金。 叶碎金也一直觉得她只在这件事上输给了裴莲。 直到杨先生一语点醒她。 她再看裴莲,只觉得可笑啊可笑。 想起杨先生的话,直叫人把银牙咬碎,唇破血流! 7. 第 7 章 第7章 叶碎金垂眸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梦里,父亲和祖父将我狠狠教训一顿。” “骂我妇人之仁。” “如今流民激增,随时便变作暴民。稍有不慎,叶家堡就得乱。从来民乱都是少数人起头,紧跟着便如滚雪球似的壮大了起来。若不从一开始便控制住局面,后面只会焦头烂额,四处灭火。” 适才她说“托梦”,众人心思各异,唯一相同的是,其实并没有人真的相信“托梦”这件事。 都以为她弄些什么玄虚,有些什么打算。 如叶四叔,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警惕、戒备的状态。 孰料,一个荒唐的托词,引出来的是这些天大家正私底下反复谈论、忧虑的现实问题。 前些年也不是没有过流民,只今年大家伙都隐隐有种感觉,满地都是火星子,稍不小心就烫了脚,甚至可能炸了人。 杨先生收起了笑,肃容道:“老堡主可有什么嘱咐?” 这便是认了“托梦”这件事。 又道:“少堡主有什么想法?” 这是让叶碎金做主。 叶碎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却微微提高了声音唤道:“阿锦!” 在后排最末首蹭了个座位的段锦立刻站起来,抱拳:“主人!” 叶碎金问:“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么多流民从邓州过境?” 段锦回答:“他们想去淮南道、江南道和山南道讨生活,所以要从邓州借道。” 叶碎金问:“那怎地不走均州、唐州?“ “因为走均、州都没有走邓州安全。” “为什么?” “因为邓州有叶家堡,护一方平安,道路安稳。” 叶碎金看着他:“是吗?只是这样吗?” 段锦顿了顿,想起了昨晚她说的那些话。 他年纪还小,还不曾面对过那些真正残忍冷血的世事,但他有一个人生准则,就是听叶碎金的话。 叶碎金若说什么事是对的,那就一定是对的。 段锦大声回答:“因为咱们叶家堡,一不奸,二不掠,三不杀人!” “唐州、均州的人可没咱们这么好说话,想借道,要刮一层皮才过得去。我听有从唐州折道过来的人说,那边可凶了。”他道。 “可我们尽了仁义,这些流民可有因此就循规蹈矩,不生是非?” “没有!王八羔子们想抢我们的粮食!四日前,小邱还被捅了一刀,幸而是在胳膊上,没什么大碍。” 段锦说起来就气得龇牙。 段锦这么一说,众人纷纷开口,说的都是这些日子各处发生的事件。 叶碎金点头,承认:“这是我的错。” 众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以为慈悲可以照人,还勒令咱家子弟不得滥杀,刀下定要留人。要不是爹爹和祖父在梦里骂醒我,我还当自己是菩萨转世呢。” “如今恶鬼遍地的时候,慈悲徒显软弱,让人觉得我们可欺。” “该当是使用雷霆手段的时候了,诸位,若觉得我说的不对,现在当面与我分说,我会听。若无异议,就传我命令与各伍子弟:非常之时,行非常之制。” “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流民暴动者,给我剐了,在邓州最北端的官道口上挂起来!” 大堂之中,一片安静。 因为叶碎金说最后几句的话的时候,毫不激烈。她是一种平静得近乎平淡的口吻讲出来的。 但唯如此,更人觉得心惊。 一直让一些年长者觉得“还年轻”、“还不够稳妥”的叶家堡大小姐,什么时候开始说出话来让人莫名觉得后颈发凉? 叶四叔嘴唇动了动。 叶家堡几十年都有仁义之名,若行这酷烈手段,会不会坏了名声? 可他也非常清楚最近发生的各种事件,各伍信兵,每三日便要传信回报各处情况。那种火星遍地即将压不住的感觉,太强烈了。 强烈到他没法第一时间对叶碎金所说的提出反对。 只觉得内心十分挣扎纠结。 他望过去,却发现叶碎金的眉眼丝毫未动。 明明说着这样激烈的事,她没有声嘶力竭、挥动手臂慷慨激昂。但她眉眼愈冷,你愈是知道她的内心是坚定没有动摇的。 不像他这样摇摆。 这时已经有人大声道:“盛世才当行善,乱世正当立威!少堡主所言甚是!某没有异议!” 那人一张马脸,三角眼,酒糟鼻,花白胡子,正是杨先生。 叶碎金的父亲还在的时候,杨先生是他的主力谋士。叶碎金继承坞堡后,虽实际上大家都明白新堡主不像老堡主那样倚重杨先生了,但好歹叶碎金面子功夫还是做了的,明面上看,杨先生依然是叶家堡门客第一人。 也因此,杨先生第一个附议,其他幕僚便也纷纷道:“并无异议。” 叶碎金转头望向另一边。 叶四叔稍一犹豫,也道:“你爹说的有道理,原当如此。” 叔公一辈的老人家如今不大出面了,长辈中叶四叔话语权最重。他表了态,旁人便也无有异议。 末座有个年轻人似又不安,小声问了一句:“真要杀人吗?” 叶碎金非常理解他。年轻一辈都是在长辈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在叶家堡自己的地盘上,安安稳稳,乍听说要杀人,有犹豫有不安都是正常的。 说话的这个年轻人不是旁人,正是叶四叔的小儿子。 叶碎金道:“五郎,慈不掌兵。” 这句话令堂中许多壮年人都点头。 叶四叔也对儿子说:“碎金说的对。” 叶碎金道:“既无异议,来人。” 便有家将从后排站出来,躬身抱拳:“主人。” 叶碎金道:“将我的命令传达各伍。” 又点了人:“三郎四郎五郎,七郎九郎十郎,都随我出巡。” 叶四叔道:“你要亲自去啊?” 叶碎金颔首:“大家伙安稳日子过惯了,恐一时下不去手,我亲自去看着。” 叶四叔心道,你也是安稳里长大的,怎知到时候你又能不能下得去手呢? 但叶碎金能想到,甭管到底是她自己想到的还是真的有什么托梦,总之她能想到,能做下决定,已经强过他的傻儿子了。 杨先生摇着扇子,笑问:“少堡主,老堡主可还有说别的什么?” 今日的叶碎金说不上来哪不一样,但总之给了杨先生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且这种变化,杨先生敏锐地感觉是在朝他认为好的方向变。 不管托梦是真是假,他都想听更多详情。 作为谋士,他想了解更多东主的内心想法。 叶碎金目光幽幽。 “父亲说我目光短浅,只看到得一个叶家堡。” “如今,京城二易其姓,南方数十英雄割据,而我却只知道固守一个叶家堡。” “父亲说,叶家堡当然得守好,这是我们家的起点和根基,但不能画地为牢。” “因当旁的人都在变强,而独你按兵不动的时候,便等同于是你在变弱。” “杨先生,父亲说得对不对?” 她每说一句,杨先生浑浊的眼睛就亮一分。 待她问出最后一句,杨先生把羽毛扇往腿上一拍,拊掌称赞:“不愧是老堡主,正说中了眼前局势。如今可不就是这样!昨日里才收到的消息,因堡主你还未休息好,还未及禀报,正要与堡主说,如今世上,又新冒出来三位皇帝。” 大堂中哗然,众人纷纷问:“怎么回事?” 朝廷原国号为大魏,魏朝末帝禅位于臣子,国号梁。去岁末,河东节度使勾结北地胡人,灭梁称帝,国号晋。 大家已经眼花缭乱了,怎地又出来三个皇帝? 杨先生道:“消息是昨日傍晚到的,这三位皇帝一个是剑南节度使王荣称帝,国号蜀;一个是清海节度使刘胜称帝,国号汉;最后一个是威武军节度使邓彦若,建闽国。” 他通报完,大堂中便纷纷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只有叶碎金毫不意外,这些都是她早就知道的陈年旧事,其中一些人也早就化作一抔黄土,只在史书上留下了一笔两笔供后人评说。 到她死的时候,只有闽帝还活着,早就向赵景文的大穆称臣,先自降为闽王,又自降为闽侯。 赵景文一直没去弄他,因为赵景文是个北方人,闽地对他来说实在太远,也没那么大兴趣。他的志向是收回燕云十六州。 可叹,最后一次北伐,段锦将最后的四州也收回来了,他人却没活着回来。 赵景文把鸟尽弓藏的道理实现得淋漓尽致。 叶碎金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刮了一眼自己的夫婿。 赵景文在叶家堡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你若说他贱,他是堡主的枕边人,你若说他贵,他又是个人人看不起的赘婿。 在议事堂,他的位置也独一无二。 他不与旁人同列,单单有一张小椅子,斜斜摆在堡主座椅的手侧稍后的位置。 不正不当,尴尬宛如妃妾。 叶碎金收回视线,道:“这只是开始。” 她抬手:“拿舆图来!” 立刻有人麻利的抬过来几案置于堂上,抱图过来展开铺上。 叶碎金阔步走过去,正要说话,视线落在舆图上,险些岔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玩意? 这是舆图? 原来叶家堡这个时候,还没有一张真正的军事舆图啊! 望着这张简陋的地图,看惯了行军舆图的叶碎金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 这张地图小而粗,简而陋。 但大家的目光都已经聚在她身上,叶碎金只能习惯性地抬起手,对身边管事勾了勾手掌。 管事不解:“堡主要什么?” 叶碎金沉默了一下,咽下一口老血,道:“算了。” 是她傻了,这么小的图,用什么木杆,根本用不着。 叶碎金伸出手,在粗陋的地图上准确无误地指出了杨先生所说的三处地方:“闽国,天高皇帝远。” 指尖一划:“汉国,亦然。” “这两处地方,都在岭南道,跟朝廷之间,隔着江南道、山南道还有淮南道。仗的就是地势远,朝廷臂长难及。本地饮食、气候,又与北方大不同,北方人若去那里,光是一个水土不服,十成便能先去掉一成。” 但同样,南方人往北方去,光是一个寒冷就受不了。 故而南边地界,赵景文不着急打,慢慢收回来就是。 叶碎金指尖再一划,划了半个圆:“剑南道。” “天府之地,福泽深厚。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地界,自古就易守难攻。所以王荣敢据守剑南道自立蜀国。” “这三处地方,都有天然地势的倚仗,所以敢最早称帝。” 最早…… 杨先生抬眼撩了叶碎金一眼。 叶碎金的视线却落在剑南道之外,山南东道的一处地方。那地方在归州、房州和夔州三州交界之处。 那地方有谁呢? 有赵景文的第二个妻子裴莲。 现在不是想裴莲的时候,叶碎金把裴莲赶出脑子,手掌摊开一个巴掌覆盖住了一片地方:“杨先生,你看看这里。” 杨先生凝目看去,叶碎金这一巴掌覆盖住了差不多整个山南道和江南道的大半,他不解地看了叶碎金一眼。 众人亦是不解。 叶碎金笑:“世间粮仓在此,杨先生想不想要?” 大家哄堂大笑,都以为叶碎金调笑杨先生。 只有杨先生目光微凝,但随即也大声笑起来,说:“我若是想做皇帝,自然想要这地方。这可是自古必争之地啊。” 手握荆楚之地,多少军队也养得活。这是赵景文敢于一次次北伐的底气。 叶碎金手指戳戳地图:“等着,我猜,这里很快又要有一位皇帝了。” 但这片地区太大了,光是节度使就有好几个。 大魏灭亡之前,宦官把持朝政,节度使的名号像不要钱似的往外送。那些手里有些兵马的武将,只要送去厚礼,便能从京城得到任命的文书。 于是你也是节度使,我也是节度使。只是有大有小,有正牌的有杂牌的而已。 有人挠头:“哪个会当皇帝啊?” 杨先生几乎是不假思索,便道:“武安军节度使崔涪。” 叶碎金屏住了一瞬的呼吸。 叶四叔不信:“我知道他。武安军可有年头了,他是个正牌节度使,该是个老头子了吧。武安军当年也去京城参与过勤王的,败了才退回去的,应该大不如前了吧?他怎会做皇帝?” 杨先生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也是一世英雄,现在会这样,实在是因为他年纪太大身体撑不住了。再一个,他的长子是个庸人,偏又压着诸兄弟,才会一年不如一年。” 叶四叔更不信:“你也说了他一年不如一年,下一个要当皇帝的怎会是他。” 杨先生叹了口气,捻捻胡须:“因为他老了啊,要进棺材板了。” 连叶碎金都凝神静听。 杨先生道:“他最鼎盛的时候,大魏尚在,他到底是守住了臣子之义。但现在,哪还有大魏,伪梁都没了,眼下这个大晋也不知道能撑几年。” “那几个,”他手划拉一下,指的是蜀国、汉国和闽国的那三个,“那几个都称帝了,他岂能不动心?似他这样的一时豪杰,若死前不能穿上龙袍,那是要死不瞑目的。” 众人又轰然而笑。 “可不是。” “要搁着我,有那么多兵马,也死不瞑目。” “你也配。” “呸,我是说如果!” 叶碎金垂眸。 她重生而来,知道历史的发展。杨先生却全是靠现有的信息推断,竟丝毫无误。 前世,杨先生在她身边一直未受到重用,到底是她辜负了人才。 正如杨先生所说,崔涪果然是在死前穿上了龙袍称帝,立国号为楚。 他当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的皇帝,就蹬腿了。 偏爱自己的爹爹死了,废物长子压不住兄弟们,被弟弟们所杀。他的一个弟弟登基,新帝勤勉强干,励精图治,差一点就把适才她手掌覆盖的那么一大块宝地给统一了。 可惜英年跌马,愣是磕在石头上,磕死了。 他们后来能拿下这么大一片鱼米之乡,全靠楚帝的儿子和叔叔、兄弟们阋墙,杀得你死我活,让楚地再一次四分五裂。 要这么说,赵景文还真有点气运加身。 啊呸,什么气运,他靠的全是算计,算计了两个妻族为他奔波卖命。 叶碎金收了手握拳,在众人的嘻嘻哈哈中,对杨先生道:“我想要啊。” 杨先生凝住。 叶四叔没听明白:“要什么?” 叶碎金盯着简陋的地图:“大家都在动,唯有我们不动,这怎么行。眼前世道,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她一拳按在那片巨大的粮仓:“我想要这荆楚之地,屯粮,练兵。待有朝一日……” 她的拳突然张开,五指向各个方向,手下覆盖的面积一瞬便扩大了。 厅中变得很安静。 因为这不是一个年轻闺女随便说笑,这个女子她是叶家堡的主人。 她是领着大家走路的那个人。 叶四叔今天一再地被叶碎金惊到,觉得脑子简直有点跟不上她。他瞪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该呵斥她。 作为叔父,呵斥侄女的荒唐之言自然是应该的。但是作为下属,却不能当众这么下堡主的面子。 他起初跟叶碎金有过几回争执龃龉,儿子们人后都反复劝他来着。 这时候,杨先生捻着他那看起来有点脏的胡子,直接泼了叶碎金冷水:“你要不起。” 气氛一下子就松弛下来了。 正有人准备笑,叶碎金却抬起眼。 “我知道呀,所以,”她嘴角带着笑,轻描淡写,“先拿下邓州吧。” 仿佛在叶家堡的议事大堂里投下一个炸雷。 瞬间炸得众人再无声息。 8. 第 8 章 第8章 内乡县的县令把官帽掀开透了透气,汗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已经尽量待在树荫下了,架不住太阳晒得空气都是干热的。今年比往年热得厉害,这天不正常,总让人心里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歇够了,他站起来:“走,接着走。” 时值夏收,一年里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了。他亲自出来巡视。 世道越乱,粮食越珍贵。内乡县令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 一县之地能否安稳,全在于大家能不能吃饱肚子。 河南道土地肥沃,适宜耕种。只要不遇上灾害天气——干旱、洪水、蝗虫,大部分时候都是能丰收的。 今年也不例外,肥沃的土地又养出了一个丰年。 但不能放松得太早,得看到这些粮食入库,有兵丁把守,他才能真正放心。 只要库里有足够的粮,一有情况就把城门一关,大部分时候能保安宁。 当然,还有另一个前提,就是流民不暴动。 待看完了这一片夏收没有问题,他还要去游说那些大户施粥。 寻常老百姓啊,哪怕还有一口稀的喝,就不会去做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 只是这一趟事不如意,他走访的两个本地乡绅,纷纷哭穷。 放屁,他来的路上都看见他们的佃农扛着成扎的麦穗去脱壳、晾晒。还有许多青壮护院执着木棒、管事腰佩钢刀来回巡逻。 但扭头看看,他身后一个胖县尉,一个瘦文书,七八个不大精神的皂吏,实在没法和人家精壮护院比。 他虽也能组织一些民壮,但那是用来巡城、护乡的,要他们为着流民与本地大户起冲突,支使不动。 内乡县令说话的语气都颇为低声下气,毫无官威,恳切地与这些大户解释当下的情况,渲染流民可能爆发的骚乱会导致的可怕结果。 大户们却只把手一摆:“我家墙厚院高,家丁健壮,不怕。” 这些人永远这么目光短浅!只顾着自己!只顾着眼前! 他们也就能看到鞋尖那么远的地方。 一样是拥有坞堡,怪不得就让叶家堡成了地方豪强。 这一趟无功而返。 回城路上正怏怏地,前面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前面可是县台大人?” 县令伸脖子看去,前面骑着驴冲过来一个皂吏,慌里慌张地翻下来:“大人不好了!” 这时节,喊“不好了”,内乡县令一惊,屁股都离鞍了,惊问:“可是流民有异动?” 火星遍地了,本地人和外乡人的冲突越来越频繁,只要再有一簇小火焰,怕就要整个烧起来。 县令每天忧心得睡不好,就是怕这个! 那皂吏一路跑得喉咙快冒烟了,哑着嗓子说:“是、是……” 内乡县令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子,一阵晕眩。好不容易撑了这几年,今年是真的过不去了吗? “是、是……”皂吏声音嘶哑,“是叶家堡!” 这什么大喘气! 内乡县令一下子又活过来!气道:“给他水喝!” 旁边放人赶紧解了腰间的葫芦递过去。那皂吏吨吨吨灌了一通,嗓子可算好点了,终于说了囫囵话:“不好了大人!叶家堡开杀戒啦!” 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这又是内乡县令一直以来担忧的另一件事——豪强做大,再不受约束,肆意妄为,横行乡里。 虽然,本来他们也就没有能约束地头蛇的能力。 但好在叶家堡一直就有仁义之名,还真没干过什么横行乡里的事。 内乡县令不太信,喝问了一句:“你确定是叶家堡的人?” 叶家堡轻易不能得罪,可不要生出什么误会。 皂吏急道:“绝不会认错,就是叶家堡!” 县令本已下马,听得皂吏信誓旦旦,又急惶惶上马,感觉嘴角都要起燎泡了:“快走,快回去看看!叶家堡好好地,怎地对乡里乡亲的动起手来了?” 撑不下去了,真的,撑不下去了。 要不然……挂靴回乡去? 不料皂吏扯住他马缰:“不是,大人!叶家堡杀的不是咱们乡民,是流民。” 县令顿住。 皂吏道:“狗胆外乡人,居然抢粮!这次不是小偷小摸了,是明抢!一看就是有预谋的,都是青壮男人。这些外乡人下手可狠了,急了眼,是不要命的打法。咱乡里乡亲都是老实农人,哪敌得过这疯狗似的打法。竟叫外乡人打死咱一个乡民。” “万幸!正赶上叶家堡大小姐带人出巡!大小姐飞马而来,刀光一闪,那人头就飞啦!血溅得有三尺高!一下子,所有人都傻了!” “抢粮的人全被抓住了,直接就地审问,几个煽动领头的直接被砍了头!其他的,捆成一串带往咱县城去了!” 听说杀的是流民,县令倒是不着急着慌了,但心情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很奇异,听说叶家堡这样大开杀戒,他同时感到了安心和不安两种极为矛盾的心情。 安心是叶家堡终于雷霆出手,镇压这遍地火星。 不安是隐隐有种猛兽出笼,再难驾驭之感。 虽然,也从没驾驭过。 反正就是又踏实又不踏实,被两种情绪裹挟着,真真好难受。 他问:“往县城去干什么?” 皂吏道:“说是找大人你。” “我们是听了消息急忙忙赶过去,半路遇到的。那些人浑身是血,绑了一串。乡里乡亲都顾不得收割、晒谷,全跑来大路上看。” “吓,那大板车上拉的都是尸体,车子一颠,一颗人头咕噜下来,差点惊了我的驴!” “走,路上再讲。”县令一扯缰绳。 叶家人找他呢,得赶紧回去。 一路小跑着,又听着皂吏细讲当时的场面。 “夸张!” “小人哪敢夸张!是亲眼所见!那脖子断得,可整齐了。啊,也不是,有一个不太整齐的。” “回去我看看,要不是你说的那样,打断你狗腿。” “大人看了就知道了,小人句句属实。” 一路顶着太阳赶路,走到某处,皂吏就指着地上喊:“大人快看,那还有血呢。” 的确道上血刺拉忽的,绵延了挺长一片。 农田里有农人看到县令,纷纷上来,乱糟糟喊:“大人,外乡人抢粮啊!” “打死了我们村里的刘二壮!” “惨哩,他儿子还不到百日就没爹了。” “叶大小姐给他女人留了一锭银子,够她撑几年了。” “大人,不能再纵容这些外乡人了!” “晓得了!本官先回去看看再说。”县令擦汗,“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误了农时!” 脱离了叽叽喳喳的人群,继续往县城赶。 远远地就看到城门口聚了好些个人,打眼一看,衣衫褴褛,都挂条子了,全是流民。 众人当时就紧张起来了。 皂吏们把手里长矛都握紧了。 这些都是武库里捡出来的。县令让他们日日持着,震慑众人。但他们只是衙门口的皂吏,会些粗浅拳脚,其实也不是太会使长兵器。 内乡县令也放慢了马速,还摸了摸腰间佩剑。 正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前面咣咣锣响几声,有人声嘶力竭地拖长声调:“叶家堡有令——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暴动者剐!曝尸十日!” 那声音可熟悉呢,是县衙里的刘阿九,平时县衙有令传达,都是他负责沿街敲锣喊调子。 怎地给叶家堡干起活来了? 县令纳闷,驱马上前,忽然觉得视野里有异样,抬起眼向上看去。 “让开,让开,县台大人回来了!” 骑驴皂吏一驴当先地冲过去,替县令开路。 流民纷纷避让,原来里面还有很多本地人,想来是流民不敢上前,所以本地人在更前面。 大家都向县令看去,却见县令呆坐马上,嘴巴大张,傻傻地抬头看着上面。人好像被定身了一样,颤巍巍举起马鞭,问:“那……是、是什么?” 骑驴皂吏按住驴头,回头一看,“妈呀”一声,吓得从驴背上摔了下来。 原来城门上悬挂着几具无头尸体,脑袋都用绳子扎在腰间。 若只是尸体也就罢了,这几年死人还少见了?偏几具尸体中间有一具,衣服没了大半,些许布料只遮个羞,裸露出来的身体血渍拉呼,白森森的骨头都看见了,像割肉割了一半还没割完的年猪。 冻死的也见过,饿死的也见过,受辱而死的女子也见过。 内乡县令还以为自己早就磨炼出来了。 但冻死饿死受辱而死虽也都是死人,却让人瞧见了只会心生悲叹怜悯。 城门上悬着的这一具,只叫人毛骨悚然! 身首两处已经够惨了,这、这浑身肉去骨露又是什么死法? 敲锣的刘阿九旁边有个人,颠颠地跑过来:“大人,你可回来了!” 不是旁人,正是内乡县丞。 县令带着县尉外出,他在衙门口里守着。忽然遇到这种事,只能他出头应对。 今天心肝肺和眼睛被都叶家堡洗刷了一遍,以后再不敢用以前的眼光看叶家堡了。 县令下马,鞭子又举起来:“那是什么?” 县丞回头看了一眼,又差点呕了,强忍着解释:“叶家堡大小姐说,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暴动者剐,曝尸十日。” “上头挂着的那几个都是煽动蛊惑流民暴动的,叶大小姐说,都该剐了。” “叫了城里的钱屠户来剐。钱屠户只杀过猪,没剐过人,手抖得厉害,天又热,叶大小姐嫌太花时间,便只剐了那一个,其他的就这么吊上去。” “说不够十日,不许放下来。” 县令很想问一句:那你就这样听叶家堡的话啦? 但县令又看一眼那具没了人形的尸体,能感受到那每一刀里所含的震慑之力。 就算当时在场的人是他,可能也跟县丞一样,点头如鸡啄米,还得殷勤指挥着守门兵丁把尸体吊上去。 不然能怎么样。 县令把这句话吞了回去,狠狠点了点头:“知道了。” 左右看看,要么是本地人,要么是流民。他问:“叶家大小姐呢?” “走了。”县丞说,“往穰县去了。” 县令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把缰绳扔给旁人,和县丞一起往城里走。 县丞又道:“但是大小姐留了话给大人。” 县令肩膀又绷紧了:“什么话?” “大小姐说,待夏粮收完,请大人过叶家堡一叙。” 不知道怎地,县令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鸿门宴”三个字。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9. 第 9 章 第9章 叶家堡是邓州豪强,却并不是邓州的主人。 说起来,叶家堡其实也有点气运在身的。 邓州从前也有一位节度使,魏朝末帝时领宣化军,唐州、随州、复州、郢州和邓州的军、政都归他一把抓。 治所就在邓州,他才是邓州的主人。 他还在的时候,叶家堡顶多也就是个地头蛇。 有田产土地,有私兵部曲,有坞堡。 一般人见着会低头,会怕,但节度使不怕。 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节度使会给叶家堡几分面子。一旦有利益冲突,节度使也能剿灭叶家堡。 所以宣化军还在的时候,叶家堡远没有现在在邓州横着走的豪气。 幸运的是,他死了,他儿子继承了宣化节度使之位,领了宣化军。 其实理论上来讲,节度使是朝廷委派的官员,一个节度使死了,该由朝廷再任命一个新的节度使。 但朝廷早就没有能力辖制这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了。 节度使们一个个把替朝廷管辖的领地当成了自己的私产,把朝廷的军队养成了自己的私兵。一个节度使死了,他的儿子会理所当然地继承他节度使的位子。 朝廷也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补发一张任命书,过了明路,全了大家的面子。 但新的节度使没有他父亲的沉稳,他年轻有野心,适逢末帝被强迫禅位,江山易姓。 那时候乱得很,许多人都想分一杯羹。 新节度使年轻,又自信爆棚,带着宣化军进京分大饼,不是,进京勤王去了。 他身死京畿,滞留在京畿的宣化军残部被另外几股势力吞并,再没归来。 那时候京畿和北方一直在打仗,伪梁朝时期整个就没消停过。 包括邓州在内的这几州一时出现了势力空白的状态。伪梁朝廷自顾尚且不暇,哪顾得到这里。 流民南逃,守军炸营,流兵乱窜。邓州开始种种乱象。 邓州的穰、南阳和内乡三县的县令无法,恳求诸地方豪强出手。 看不清世道,各家都只想自保,这时候叶家堡挺身而出,以一堡之力护住了邓州一方平安。 当然,这几年也是叶家堡迅速壮大的时期,在诸家之中脱颖而出,成了对邓州有影响的最大势力。 但“有影响”不等于就是邓州的主人。 邓州现在三县县令均在,未有一个挂靴回乡的。实因这三人都是北方人,回乡还未必有邓州安全。朝廷大乱,也没有述职考核之说了,于是大家就这样看似名正言顺,实际上名不正言不顺地留在就任之地继续做官了。 打眼一看,民生政事都还上下通行无阻,宛如朝廷还在的模样。 的确现在是有个朝廷叫作大晋,但从大梁开始,邓州和周边几州因为地理位置在河南道较为靠南的边缘,几个州已经大着胆子不给朝廷上交赋税了。 朝廷若有人来收,便交。 但朝廷一直没有人来收,那便这样吧。 三县受叶家堡庇护,每年都会有一定“赠予”。有事也会与叶家堡商议。这一直是叶氏族人觉得面上有光的事。 如今叶碎金重生回来,再看大家伙,真是从头到脚一股子土渣子味,浑身上下都透着小家子气。 没办法,这个时候,大家其实都还是土包子,都还没见过世面开过眼界呢。 这辈子,她会带着他们去开眼界,还会带着他们一路平平安安! 赵景文端了盆子过来:“娘子,吃饭。” 叶碎金坐在马扎上,接过饭盆就吃。 三郎五郎七郎十郎和赵景文都围着她,也都有马扎坐。一个个都绷着脸捧着饭盆。 叶碎金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话。” 几个青少郎君只低头猛吃。,谁也不说话,诡异地沉默。 明明沿路都有村子人家,叶碎金却不带他们寻村投宿,非带他们露宿野外,摆明了是要磨炼众人。赵景文嘴角微微一扯,随即忍住,也低头吃饭。 这些个叶家郎君,或许武艺比他精熟,却没吃过他吃过的苦,没经历过他经历过的事。 平时看着一个个英姿勃勃的,青年精英、少年英雄似的,真事情到了跟前,是英雄是狗熊才见了真章。 直到现在,赵景文还沉浸在前两日在议事堂的感觉里。 叶碎金,他的妻子。她是怎么能用那么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拿下邓州”这样让人瞠目结舌的话来的呢? 那一刻他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仿佛在发光。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有心脏在怦怦地跳动。 视线都不能从她身上移开! 然而今天,她又给了他更大的震撼。 她纵马疾驰,他很努力地在追了,却追不上。 她那一刀挥出去,在烟尘和日光里划出了一道虹。 血雾冲上了半空,她的人却已经穿过血雾追击而去。 赵景文看得一清二楚,她每一个动作都一气呵成,不需思索,也没有犹豫。 所以为什么是叶碎金当堡主,不是叶老四? 敢问他叶老四有这份魄力吗!还总妄想跟他的娘子争风头。 段锦和兵丁们一起围坐地上,大口吃饼!腮帮子鼓鼓,用力咀嚼! 他在生自己的气。 居然,居然不如那个入赘的姓赵的!真的要被自己气死,好想给自己几拳。 段锦其实就犹豫了那么一下。 叶碎金斩杀了第一个人,后面的人就都是活捉的了。 绑起来就地审问,都是乌合之众,哪有什么骨气,一问就问出来了几个策划的主谋。 都拎出来了。 那时段锦就站在她身侧。 因他给她牵马,随身侍奉,因此常常站在她身侧。 而她的另一侧站的是赵景文。 “砍了。” 段锦确信,主人那一句命令真的是给他下的。因为她下令的时候,脸微微向他这边侧了过来。 其实他在出发前就已经做好了这一回要见血的心理准备。 但人之常情,他的第一反应,还是犹豫了一下。 只有一瞬,下一瞬,他已经拔刀了! 可是! 赵景文! 他竟然一瞬都没有犹豫。在主人下令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拔刀了,一刀就砍下了一个人的头颅。 啊啊啊啊啊啊气死了! 段锦在那一瞬就后悔了。 他再不犹豫,紧跟着立刻砍下了另一个人的头颅。他一口气砍了两个。 直到叶碎金制止了他:“阿锦,让三郎来。” 他是输给了赵景文没错,但郎君们还不如他。 他们几个脸都有点白。 被点名了的三郎已经没了刚从坞堡出发时的精神抖擞,他全身都紧绷着,吸了口气,才砍下一个人的人头。 接下来四郎五郎七郎九郎十郎都被依次点名了。 十郎最年轻,没有族兄们沉稳。一刀慌张下去,蓄力、发力都不够,砍脖子没砍断,刀卡在骨头里了。 那个人的头颅半掉半不掉的。 十郎吓到了,使劲想把刀拔/出来,拔不动。 三郎五郎七郎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他们能顺利砍下人头已经算是不错了,看十郎这情况,也不知道那个头半掉的人死了还是没死,总之他们也傻住了,竟没想到该上去帮他。 赵景文似乎也没有想帮忙的动静,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了。 这时候,叶碎金唤了声:“阿锦。” 刚才犹豫是因为没经验,这一次段锦再没有犹豫,立刻便过去踩住那人肩膀,对十郎说:“你拿住力,别动。” 十郎紧紧握住刀柄,哪敢动。 段锦一刀下去,把半根没砍断的脖颈也砍断了。 十郎的刀终于拔了出来。十郎差点哭了。 那具尸体脖颈的刀口,是几个死人里最不整齐的。 段锦也算是挽回了点,但想起来被赵景文抢先了第一刀,还是气。 他咬着饼子扭头看了一眼。 姓赵的就挨着主人身边坐,挨得那么近。 叶家郎君们个个都不说话。 叶碎金抬眼扫视了他们一圈,这几个把头都低下去。 叶碎金端起饭盆喝了口菜汤,收回了视线。 兵士们有低低的说话声。叶碎金身边这一圈人却只安静地吃饭。 十郎吃着吃着无意识地低头看了眼饼里夹的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干呕了起来。 七郎什么也不说,只给他拍背。 三郎九郎大口吃饼吃肉,绝不低头多看一眼。 每个人心里都不安宁,都有着自己的心思。 真有趣,赵景文想。 的确郎君们出身都比他好。 像他,以前只会一些粗浅拳脚,真正的刀枪功夫,都是婚后叶碎金才手把手教出来的。 他们还都正经读过书,不像他,只小时候发过蒙,识得几个大字,不算睁眼瞎而已。 但,那又怎么样呢。 叶碎金下令砍头的时候,他们都不敢动。 赵景文咬了口烙饼夹熏肉,大口嚼着,把对叶家郎君们的轻视藏住。 他眼睛扫向外围,忽然看到了不远处,和旁人一起席地而坐的段锦。 这小子……倒是个人物。比小郎君们强不少。 看他看过来,段锦轻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吃完饭,叶碎金把兄弟们召集到自己的帐子里碰头:“阿锦也来。” 段锦应了一声,嗖地就跟过去。 帐子里点了灯,火焰忽闪忽闪的。照着郎君们的脸色不大好看。 叶碎金目光扫过:“都有什么感受,说说。” 这一年她二十岁,那么算起来,这一年其实是十八年前了。 记忆太久远,很多事有印象,但又很模糊。 尤其是,她刻在心里的是兄长、弟弟们在战场上悍勇杀敌的模样。 她知道眼前他们还年轻,缺乏经验,青涩。却忘记了,他们竟然青涩至此。 原来,他们就是从这样的青涩,跟着她一步步杀出了后来的模样。 摸爬滚打,跌跌撞撞,浑身伤痕。 一个接一个,把命都献祭出来,成就了赵景文一步步登上丹陛御座。 这不是赵景文的错。 这是她叶碎金的罪。 10. 第 10 章 第10章 同一个高祖的子裔近支里,上面两个兄长一个早夭,一个及冠后病亡。这一代里,三郎最大。而且他比叶碎金还大三岁,是兄长。但叶碎金虽是从妹,却是以叶家堡堡主的身份发问。弟弟们都看向他,必然是得他第一个开口。 三郎回想白天种种。 刀入肉,斩断骨,血飞溅。 叶碎金对发抖的屠户说:“很简单,就像剔猪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 虽然知道这一趟出来是做什么来了,可还是……跟出发时想象的不一样。 怎么说,有一种整个人被血洗过的感觉。 跟从前再不一样了。 他又回想起了那些围观流民的目光。不止流民,还有本乡本土的人,还有县丞这样的当官的。 所有的人看叶家堡人的眼神全都变了。 他们若看向谁,目光所及的那一片人都纷纷低下头去避开目光接触。 三郎这一天受的震撼太大了。 他脑子里飞快地回味了一整日的经历,抿了抿唇,抬起眼保证:“下次你再下令,我一定第一个出刀。” 叶三郎,叶四叔的长子。 她的三兄。 叶碎金好像看到了他未来的模样—— “我乃邓州叶三郎!叶家军左翼将军!” “敢犯我叶家军,来将受死!” 他的未来,是她记忆中的过去。 三郎和五郎这一对兄弟,几乎是和叶四叔前后脚战亡。 那时候三郎的两儿一女都染了时疫夭折了,五郎妻子难产而亡后,他一直没有续弦,还没有子嗣。 叶四叔这一支就此断绝。 叶碎金痛得肝肠寸断。 她目光扫过去。 她分兵给四郎、五郎押俘虏回叶家堡去了,留下的是七郎九郎十郎。见她看过来,七郎九郎都用力点头。 “我也是!” “我也!” “还、还有我。” 十郎的声音最弱,他刚才吐了,脸色还有点白。 这是后来叶家军一到战场上就撒欢的前锋将军,现在才十四岁,还是个半大小子。 叶碎金十几年冷硬似铁的心都变得温软起来。她摸摸十郎的头:“是不是吓到了?” 的确是。 但听见七郎嗤地一笑,十郎又不干了:“才没有!” 他梗着脖子辩解:“我小呢,我力气不够,刀才卡住的。段锦你别偷笑!你转什么头,我已经瞅见了!” 绝不承认当时就是心里害怕了,便使不出来平时的力气了。 七郎问:“那你吐什么?” 他这么一说,十郎忽地脸色一白,捂着嘴巴又跑出去了。 叶碎金无奈:“阿锦,给他拿水喝。” 段锦拔脚追出去了。 七郎哈哈大笑,三郎和九郎也笑了,气氛忽地便轻松了。 年轻郎君们不知不觉便迈过了一个门槛,跨出了成长的一步。 段锦在外面帮十郎拍背,待他呕完了,递水给他喝。 十郎几口水下肚,好受了点,抹抹嘴问段锦:“你怎地一点事也没有?” 段锦道:“我在厨下打过杂啊,杀鸡宰鹅掏鱼肚子收拾下水,都干过的。” 十郎泄气:“嗐。” 段锦忍住笑,一边系水囊一边说:“快回去,主人肯定还有话要说。” 十郎赶紧回帐篷去。 段锦跟着他进去,昏黄灯光里看见了赵景文硬朗英俊的脸。 他忽地想,赵景文又是为什么可以没有犹豫地就杀人呢? 到底输在了哪。 “这才只是开始,我们都得学会习惯。”叶碎金说,“今年一下子为什么这么多人称帝称王?因为他们不怕新朝廷。” 国号从梁更改为晋还不到一年。其实连叶家堡的人都还没习惯。 其实连梁都没习惯。 短暂而不稳定的王朝并不能给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记。大家印象更深刻的还是大魏。 “前朝,呸,我是说伪梁,伪梁的时候,虽然政令不过江,但长江以北还是一整块。长江以南哪一个也不敢过于挑衅。” “但眼前,这个朝廷怎么灭梁建国的?” 十郎要挽回面子,立刻抢答:“我知道,这个皇帝把燕云十六州割给北方的胡人,引了胡人兵马为援,才夺了江山。” 叶碎金道:“你觉得他做得怎样?” 十郎胸脯一挺,大声道:“是个孬种!” “咱中原人不管怎么打,朝代更迭,更名易姓,都是咱自己的事。” “胡人那能一样吗?” “历朝历代,只听说哪个皇帝最厉害的便是开疆拓土,这一下子十六个州送给了别人,他可真是个败家子!要是我敢这样,我爹可得打死我!“ “那十六州以后,何止是易姓啊,连种都要变了!” 叶碎金颔首:“江南边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现在咱们江北这一块依然是天底下最强的,到底是比不上从前了,光是地盘便割去了一大块。” “别人觉得他弱了自然便要站起来争一争锋。” “野心会传染,还会不断变强。卧榻之侧,又岂能容别人酣睡。我既称了皇帝,你怎能和我并肩。” 三郎听得最懂:“所以以后,会更乱是吧。” “必然是。”叶碎金道,“也别想着我们守着家就行。就算我们一直趴窝,也架不住别的人想扩张地盘。” “迟早有一天,大家伙都不能再这么安稳了,都得真刀真枪地上战场杀人。” “所以,从现在开始,都习惯吧。” 她道:“越早越好。” “今日,大家做的都不错。”瞥见十郎挺起了胸脯,叶碎金忍住笑,“十郎也不错。” “今天就这样吧,明天接着巡视。” 叶家郎君们纷纷走出帐子。 段锦却在帐口磨磨唧唧,脚底下跟长了浆糊似的。 赵景文和叶碎金是夫妻,自然同住一个帐篷,自然他不必走。姓段的小子这干嘛呢? 赵景文奇怪地问:“你还有事?” “没事。” “没事在这儿干嘛?” “就走。” 说着“就走”,眼睛却瞟叶碎金。 少年时还这么跳脱,完全没有后来镇军大将军的气势。 “阿锦。”叶碎金含笑唤住他。 段锦立刻眼含期盼。 叶碎金肯定地说:“你今日做得很好。” 段锦的嘴咧开,高高兴兴地终于出去了。 赵景文笑着摇头:“这小子。“ 叶碎金并不看他,开始拆头发:“是啊,还是孩子呢。” 赵景文有点失落。 那么怂的叶十郎也被称赞了,段锦一个仆人也被称赞了。 谁不想被重要的有身份的人称赞啊,谁都想的。明明,他才是今天表现得最好的那个。 她却不给他个正眼。 赵景文打起精神凑过去:“骑了一天马,累了吧,我给你按按。” 叶碎金散了头发,很乐意接受赵景文这样伺候她。 “行啊。”她道,安心地享受起来。 男人的手是很有力的,按起肩膀来,比丫鬟们按得舒服。 想一想,她从未要求过他为她做这些事,从来都是他主动的。 可他做了皇帝之后,她才知道他怨念有多深。 皇帝含着怒说:“叶碎金,我是你夫君,你怎么就不能给我按按肩膀?” 皇后嗤笑:“你要是缺使唤人,就诏令天下选秀,进上百八十个新秀女,每天换着人给你按。” 按到你寿终正寝。 皇帝更生气了:“叶碎金,我是天子,来给朕按肩膀。快点!” 皇后剥着橘子,道:“我是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不是给你打扇捧盂捏脚揉腿的人。” 皇帝气恼:“就按两下不行吗?” 皇后把橘子皮砸到他脑门上:“滚!” 皇帝恼羞成怒:“你等着,朕若再临幸你,就、就……哼!” 他把橘皮扔在地上,甩了龙袍的袖子走了。 那天是初一。初一、十五,皇帝固定地要留宿正宫的。 叶碎金没理他,把橘子一瓣一瓣地掰开,放进嘴巴里。 后宫里新人娇嫩,旧人失宠,没有长久的。 可到了十五,皇帝悻悻地又来了,绝口不提曾经差点赌咒的话。 贱得很。 神思正飘得远,耳边听见赵景文在说话。 “……十六州,那是咱中原的养马之地啊。中原好马都出自于那里。”赵景文叹道,“晋帝此举,遗害极深。” 叶碎金终于回头正眼看他。 “谁教你的?” 赵景文莫名:“教什么?” “你刚才说的话,”叶碎金问,“谁教你的?” 赵景文才明白过来,失笑道:“哪有人教我,那不是杨先生说过的话吗?” 叶碎金微怔:“什么时候?” 赵景文解释:“便是我们知道又改了国号的时候。当时杨先生便叹了这一句。我不过拿来鹦鹉学舌罢了。” 别的人怎学不来呢? 因为别的人都没有去思考遥远的燕云十六州。大家当时只关心新朝廷会不会派驻新的军队和节度使,会不会重新开始收税,流民会不会变得更多。 都只看到和关心眼前的切身相关的事。 燕云十六州,跟叶家堡有个狗屁关系啊。谁也没去过那。 只有叶四叔出过远门,他年轻时候去过河东道,那已经是很远的地方了。 其他的人,都从来没有离开过河南道吧。 杨先生的话,在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入大家的耳,包括叶碎金。 除了赵景文。 天下英雄逐鹿,群雄竞起。赵景文由乞丐至赘婿,由赘婿一路做到皇帝,不是没有道理的。 叶碎金转回头去。 许久,她道:“赵景文,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赵景文终于得到了他期盼的称赞,却跟期盼似又不太一样。 总觉得味道不一样,是他多心了吗? 她的夫婿头脑聪明,她为什么如此怅然? 赵景文感到困惑。 叶碎金拢着头发,问:“你家在哪来着,叫什么来着。” “是你没听过的小地方。”赵景文道,“在太原府西北。” 叶碎金叹息:“你一路走到邓州,挺艰难的吧。” 赵景文道:“人还是得多走走路,多见识见识才行。像今日,郎君们都惧了,我就不惧。” 然而叶碎金并没有顺着称赞他。 她的嘴角浮现了淡淡的讥讽的笑。 骗人。 你不惧,是因为你在南下逃荒的路上已经杀过人。 那是一个书生,他的行囊里有钱,比钱更重要的,他有食物。 你吃了他的食物,揣了他的钱。 最后,你还占据了人家的名字。 因为你觉得,“景文”比“狗儿”好听。 11. 第 11 章 第11章 内乡县令这几天根本睡不着觉。 一闭眼就是城门楼子上吊着的那些个死人,尤其是正中被剐的那个。 他这几天都没吃下肉去,一看见肉就犯恶心。 天热,尸体腐了,城门楼子上苍蝇嗡嗡地论群飞。内乡县令过去又瞧了一回,掩着鼻子跟县尉说:“要不然,放下来吧。” 县尉还没说话,守门的小吏已经慌忙开口阻止:“使不得!使不得呀大人!叶家堡大小姐说要曝尸十日方可放下来,大小姐临走前特别说的!” 内乡县令跟叶碎金打交道不多。因她是个女子,总觉得不便。叶家堡那边大概也是这样觉得,所以需要的时候出来和他们这些官吏应酬的,都是叶老四那一辈的叶碎金的叔叔伯伯们。 因此,内乡县令对叶碎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漂亮,老堡主独生女,功夫厉害这几样上。 至于她这个人是个什么性情的人,一直没有过多的了解。 他们甚至至今都不习惯称她为“叶堡主”。 回想起来,她掌了叶家堡的这三年倒也四平八稳,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但内乡县令一直觉得这是因为有叶家诸多长辈扶持、看顾的应有结果,而不是叶碎金的功劳。 但现在,突然一下子,叶碎金这个女人的存在感变得强烈无比。 他看着小吏,甚至都能看到他眼中的敬畏。 毕竟他和县尉那日不在现场,而守城小吏却被迫近距离目睹甚至可以说参与了剐人的全过程。 据说钱屠户好几天没开张了,说是找铁匠打新刀呢,说新刀打出来之前不开张。 这就是放屁。他一个屠户家里难道只有一把刀? 一定是跟他一样睡不着觉,老做噩梦。 不只小吏,内乡县令一说“放下来”,周遭的守城小兵们都明显紧张起来了。 内乡县令忍着恶心又看了看,道:“也好,正给那些有心思的流民一个震慑,那便吊足十日吧。” 县尉照例捧臭脚:“大人英明。” 县令没吭声。 待回到县衙坐下来,小厮上了茶水,县令问县尉:“这两天有什么感觉?” 县尉顿了顿。 县令:“说就是了。” 县尉便说了实话:“城里城外,都安静了很多。” 人不是白杀的,肉不是白剐的。叶家堡突然发威,震慑力不是瞎说的。 县令点点头,又摇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县丞也在一旁陪坐,闻声和县尉对视了一眼,心底约略都有些明白。 从前叶家堡虽也是地头蛇,但终究他们才是官,叶家堡是民,各安其位。如今叶家堡这一出手,隐隐地,双方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而自从宣化军溃亡京城又被其他势力吞并,唐州、随州、复州、郢州和邓州的官员背后,其实是没有了支撑的。 许多地方乱了之后,官员都挂靴回乡了。 邓州的官员还能如此安稳,恰恰就是因为有叶家堡。 如今叶家堡还不算翻身,只是动了动,摆摆尾,他们在上面就已经感觉到了摇晃。 内乡县令出了会儿神,问:“他们往的穰县去了?” 县丞道:“是。” 内向县令沉吟片刻,决定:“今天出发有点晚了,明日吧,你和我去趟的穰县,看看那边什么情况。” 最关键是还有那个邀约。叶家堡是只邀了他一个人?还是还有旁人? 谁知道还没到明日,这一日下午太阳西斜时,穰县县令竟亲来了。 内乡县令便知道,穰县必也有事发生。他直接便问:“可是叶家堡的人?” 穰县县令道:“先来口水!” 人都快中暑了。 内乡县令亲自斟了凉茶给他。穰县县令顾不得什么文人仪态,咕咚咚就干了一杯,胳膊一伸:“不够不够,再来一杯。” 连着干了三杯,才缓过来那股子劲。 内乡县令扇扇子帮他降温:“行了吗?能不能说话?” 穰县县令掀开官帽,掏出手帕一边擦汗,一边叹气:“嗐,原本是想来告诉你一声叶家堡的人干的事,结果……” 结果到了一抬头,妈呀,内乡县城楼子上也吊着尸体呢。比他那边还恶心,都腐烂了! 又热又恶心的,穰县县令差点吐在城门口。 两县主官对坐无言。 内乡县令叹道:“她这是想干嘛呀?” 答案隐隐在心里,就是不想说出来。 穰县县令也叹气:“这女子,你可知道,她人到了,不先来见我。她带着那么些人净往那荒僻无人之地驻扎,只派出人手四下里不动声色地悄悄巡视,硬是等了好几日……” 等到有事发生,一伙子人才骑着健马,持着钢刀,杀气冲天地现身人前。 接下来的事就和内乡县这边差不离了,不必细说了。 “不是无意,是有心啊。”内乡县令叹道。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他问:“你跟叶家堡的人可碰面了?叶家女子可还说了什么?我正好出门,与她错过了。” “三年了。”提起叶碎金,穰县县令竖起三根手指,“说起来她小时候我们就见过她,她掌了叶家堡也有三年了,远涛兄啊,我竟不知道她是这样一个果断狠绝之人。” “她说,回头会叫人送正式的拜帖来,邀我过叶家堡去一聚。” “我等她往南阳县去了才敢过来的。远涛兄,我过来就是想问问,她可有邀你?” 闻听叶碎金往南阳县去了,内乡县令便苦笑:“自然是有的。我本想着明日过去问问你那边的情况,谁知你今日先来了。” “叶家堡的人……往南阳去了啊。” 几可以预见,在内乡县和穰县发生的事,一定也会在南阳县重演的。 叶家堡这一次巡视三县,就是为了杀人立威。 内乡县令还想确认一个事:“依你瞧,叶家大小姐身边,是谁做主?” 穰县县令眼睛瞪起来:“我适才说的你莫非没听到?就是那女子自己啊!” “果真是她?不是叶老四背后捣鬼?” “你若亲见,便知道了。就是她本人。你信我,没有旁人。”穰县县令道,“叶老四你我都熟悉的。她那个狠劲,我不信叶老四能拿捏得住她。你可惜了没亲见。” 内乡县令才不想亲见呢。城楼子上挂的那几具尸体就够他闹心的了。 更闹心的是如今城里酒馆茶馆里都在讲叶家堡大小姐手起刀落血溅四地的事。她的名字短短几日就让他耳朵听得起茧了。 与之伴随的,便是人们提到“叶家堡大小姐”这个名号时,突然挺立起来的脖颈、肃然起来的面容和敬畏起来的眼神。 “远涛兄,我现在心里乱的很。你说,她叫我们往叶家堡一聚,会不会……”穰县县令手刀比划了个“砍”的动作。 “不会。”内乡县令倒是很肯定,“不管她想要什么,一县之地,总得有人放牧百姓。离了我们,很多事都会乱。叶家堡与我们平安相处这么些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我也不信她手里现在就有人能替换我们。” “但,我们终究是官啊。”说来说去,穰县县令透露了真心,这些年在自己的辖地里基本上就算是个土皇帝了,终究还是不大想低头的。 内乡县令却反问:“官?我们是哪朝的官啊?” 穰县县令噎住。 内乡县令道:“我刚才说‘不会’,前提是我们能与她和和气气地坐下谈事。你若铁了心要和她对着干,我就收回刚才的话。” 穰县县令犹不死心,试探问:“倘若你我,还有南阳的马锦回,我们三人联合三县民壮……” 内乡县令直想翻白眼。 “三县民壮?你有没有算过里面有多少是叶家堡的佃户?”他说,“再说了,你我三人可是什么让众人感恩戴德,愿意为你我洗净脖颈去扛叶家堡钢刀的人物?” 穰县县令再一次噎住。 终究对自己还是有正确的认知的。治下如今还能平平稳稳的,都还是因为有叶家堡的存在。 不由得泄气,又沮丧迷茫:“可我们是官啊……” 在老百姓眼里,县台大人就已经是天了。 可他们不知道,县台大人们其实自己也迷茫。 新皇帝的脸都还没见过,国号还没焐热,中原就又易姓了,皇帝又换人了。 头上本来还该有个节度使替他们撑着,也没了。节度使死了,他妻子跑了,带走了一些兵,也有些带不走,原地生了兵乱。领着邓州和唐州二州的刺史当时死于乱中,佐官死的死跑的跑,刺史衙门空了。 垂直往下,直接就是县令了。 日子还继续看似平稳、不断重复地过着,可其实手心里早暗暗地生出一种虚弱无力之感。 对比天下和世道,那种渺小感太强烈了。 内乡县令拍拍他肩膀:“子文,你既是来问我的意思,我便明白告诉你。” “你来之前,我也没想好。你来之后,我反而想明白了。” “你我所求,不过‘治下平安’四个字罢了。既然如此,谁能让邓州平安,我们便顺其自然吧。” “这几年你我头上没人管,我们自在惯了,说实话,有些不知道自己斤两了。” “可是啊,我们终究不过只是一县之令而已。”内乡县令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你我的头上,原不该空空,原就该有个人。” 穰县县令纠结许久,终于放弃。 只他又担心:“那马锦回呢?他可会顺其自然?” 马锦回是南阳县令,邓州三县令最后一位。 “马锦回一直跟方城那伙子人勾勾搭搭,你也是知道的。”穰县县令道,“我最近听说,他要跟那边做儿女亲家。” “跟一群匪兵结亲,也不怕有辱斯文。” “我觉得他野心不小。”穰县县令也伸出一根手指冲上指了指,“我看他,也有意想当咱们上面那个人。” 第 12 章 第12章 河滩上,叶家郎君们脱了衫子,只穿着两裆,光着胳膊练功。段锦和赵景文也在其间。远远看过去,一片青壮男子,肌肉精实,生机勃勃。 场面属实热火朝天。 段锦空档中瞥了一眼,叶碎金站在水边望着水面出神。 大家也习惯了。自她魇过一回之后,时常这样。又最近在做许多以前不会做不曾做过的事,都觉得她肩上担着整个叶家堡,带着大家找方向,常沉思,说明她在用心用脑,反叫人心里安定。 实则叶碎金在努力找回回忆。 时间太久远了,都快有二十年了,她这一生又和寻常人不一样,经历过太多。二十岁时尚算平静的邓州对她而言,甚至算是一段温馨的回忆。 自然就不如那些生死离别、阴谋诡计、利益相争来得更深刻。 实在模糊。 她必须得整合一下记忆。 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将叶碎金从一些陈年回忆里扯回来,转头看去。 “主人——” 果然是先前放出去暗中巡视的人。 段锦刚才在与十郎对练,他反应最快,立刻扔下对练用的木棒,转身去捡衣服和刀:“事来了!” 可不是事来了嘛。就夏收这段时间里,真的太容易有事了,稍微蹲几天,就能蹲到事情。 郎君们纷纷穿衣上马,叶碎金一声“走”,一群人呼啸而去,一阵风似的。 到了地头上,辨清状况,十郎再不是之前犹豫迟疑的模样,撒欢似的先冲了上去。 段锦不甘落后,也冲了出去。 他二人年纪相仿,都还是少年。尤其段锦,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连十郎也脱胎换骨似的。 兄长们甚至露出了笑。 搁在前些天在内乡县那会儿,这种时刻谁笑得出来。 流程大家已经熟悉。 擒住了流民之后,本土乡民群情激奋,尤其有死伤者,其家人更是情绪激动。 一场审判和处刑,正可以安抚这些情绪。在内乡县和穰县经过了好几回,叶家郎君们已经深有体会了。 他们现在更是能理解叶碎金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种把人心抓在手里的感觉,让人莫名地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开始悄悄滋生、膨胀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没想到遇到了阻力,竟有人不许行刑。 来人一身官服,官威也不小。沉着脸喝道:“本官在此,何人敢行私刑!” 不是旁人,正是南阳县令马锦回。 他这两日其实已经隐隐听到一些关于叶家堡杀人的风声,只将信将疑。叶家堡一贯给他的印象,还算温顺胆小。一群顺民,怎就敢杀起人来? 存着疑,又没发生在自己地头上,想着等夏收过去有时间了,去内乡和穰县那边问问那两个家伙。 哪知道忽有人来报,叶家堡的人要刑讯杀人。 这可使得?这岂不是不把他这个一县之令放在眼里了?唯有官府才有审讯和刑决的权力。 在当下的形势里,马锦回深知,他现在还能说话管用,其实全靠着“惯性”。他是朝廷委任的官员,不管那个委任他的朝廷还在不在,以及新朝廷认不认他这个官,老百姓反正是习惯了他的存在。 但一旦他的威信崩坏,就很难再立起来了。那使他崩坏的力量可能就会取代他。 他就不能让这个事发生。 马锦回听到禀报,带着县衙里所有的衙役,全体出动。有马的骑马,有驴的骑驴,还有骑骡子的,一鼓作气地冲过来,就怕赶不上。 幸好,叶碎金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围观,造更大的声势,不是立刻就审讯就处决的。 待四面村落的乡民都闻讯赶来,人声鼎沸的时候,马锦回也及时赶到了。 只是待他喝完,定睛一看,入眼全是精武有力的青壮,刀光在日头下闪耀。尤其那些个青年郎君们的眼睛,既明亮,又锋利。 比起来,他带的那些衙役平日里街上吆五喝六可以,在这些英武的青年郎君面前怎么够看。 马锦回不由自主地气息便是一滞。 随即,他向其中一人问道:“三郎!谁叫你们胡来的?令尊何在?” 明明,人群中最耀眼的就是那个飒爽明艳的女子。他偏装作看不到,只与曾经见过的叶三郎说话。 三郎是叶四叔的长子。叶家堡许多对外的事务,尤其是这种和官员打交道的事,常是叶四叔出面。三郎曾随着父亲见过马县令数次,不陌生。 他察觉出马锦回对叶碎金的刻意忽视,心下警惕,提刀抱拳,朗声道:“见过大人。家父不曾同来,但我们堡主在这里。” 说着,向叶碎金一伸手。 马锦回这才正眼看向叶碎金,道:“原来是叶大……” “小姐”二字尚未出口,叶碎金陡然暴喝:“杀——!” 这一喝音脆声沉,带着年轻和与年轻不符的气势。 段锦第一个挥刀。 赵景文、十郎紧跟着。 噗噗噗噗数声,叶家郎君们没有一个迟疑犹豫的,在围观众人的惊呼尖叫中,令起刀落,血溅当场。 马县令离得太近,又张着嘴说话,只觉得似有水滴溅到脸上,舔舔嘴唇,舌尖尝到温热腥鲜的味道。用手一抹,手掌心好几道血丝。 七八颗人头滚滚落地。其中一颗咕噜噜一直滚到他脚下。 马县令本能地倒退两步,直到被身后的衙役们扶住了两条手臂。 虽成功地没有像旁人那样尖叫出声,可也再没有刚才大喝“何人敢行私刑”的气势了。 “你,你——”他双眼圆瞪,指着叶碎金,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既然“看不见”叶碎金,叶碎金也就“看不见”他。 叶碎金只问三郎:“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妨碍叶家堡行事?” 叶三郎年长些,从前跟着父亲见这些官员,心中多少是有一些敬畏的。适才他因为上前一步回话,叶碎金令出,他出刀便比别的兄弟晚了一步。 但挥出了这一刀,再抬眼去看马县令,从前积累的那些敬畏不知怎地便消散了。 那官帽歪了,那声音虚着,透着无力。 原来这些官,不过如此。 三郎犹记得那日在大堂听到叶碎金说“先拿下邓州”是多么振聋发聩,简直不敢相信。隐隐觉得“这怎么能行”。 现在他想,这怎么不行,如今这些官员的背后既没有朝廷,也没有军队。 原来他们脚下竟如此虚浮,可笑自己与父亲从前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对他们毕恭毕敬。 听闻叶碎金发问,叶三郎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道:“这是南阳县令。” 青年的口吻和语气与刚才都不同了。连马锦回都听得出来。周围乡民看叶家堡和看他的眼神也和刚才不一样了。 塌了。 紧赶慢赶地赶过来,还是塌了。 马锦回挣脱衙役的搀扶,上前一步,怒道:“叶碎金,尔一妇人,竟敢藐视国法!” “哪个国啊?”叶碎金嗤笑,“是魏?是梁?还是晋?” 马锦回噎住。 叶碎金道:“天子都换人了,敢问这位马大人,可有新天子新朝廷的委任文书?” 马锦回道:“自来天下易姓,前朝官员惯例都按制保留……”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叶碎金打断他,“我以为有骨气的读书人讲究的是忠义气节,宁可撞死在这田间路石上,也不会事两朝,奉二主。” “妇人之言罢了。”马县令道,“百官为天子放牧百姓,我若为这等小节而死,谁来养活这许多百姓!” 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饶是叶碎金早就见识过文武官员各种厚颜无耻,还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穰县县令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当时看到场面就对她十分恭敬,她也给对方留三分颜面。但南阳这个马县令明显是想压制叶家堡,那倒也不必对他客气。 “百姓日夜辛劳,男耕女织,自己便能养活自己。”她道,“官府之意义,在维护一地平稳,保卫乡民安全。如今,马大人,你可做得到?” 她的声音严厉了起来:“今日若没有我们叶家堡,敢问马大人,你带着你这些人,可能将被抢夺的粮食抢回来?可能手刃了暴民为无辜枉死的乡亲复仇?” 马锦回嘴唇动了动,在这一层又一层乡民的围观下,终究是说不出个“能”字。 叶家人带血的刀都不曾还鞘,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而残忍的光泽。衙役们个个觉得脖颈发凉,拼命想把头缩起来。 马锦回大恨,实不该太着急赶过来,应该组织一队民壮过来才是。 “阿锦,告诉乡亲们我们叶家堡的规矩。”叶碎金道。 段锦还刀入鞘,从旁人手中接过“叶”字大旗,在叶碎金身旁重重往地上一顿! “众位乡亲父老听好,叶家堡护卫邓州百姓平安,决不许外乡人在我们乡土上行恶!” “叶家堡有令: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暴动者剐,曝尸十日!” 乡亲父老哗啦啦跪倒一片。 “多谢叶堡主!” “叶堡主为我们做主啊!” “请叶堡主把这些天杀的外乡人都赶走吧!” 叶碎金扶起最前面的老者,许诺:“我尽力。” 这一幕太刺眼。马锦回咬牙,另寻角度攻击叶碎金:“流民也是人,也是我朝百姓,一时流离失所落难在此,叶大小姐,你可曾想过!” 他这话一出,父老乡亲嘈杂纷乱的感恩之语忽地一静。 但随即,一个女子嘶哑尖锐的哭嚎声拔地而起—— “孩儿他爹啊——” “你死得好惨啊——” “没有你,我们孤儿寡妇怎么活啊——!” 马锦回面色顿时一黑。 叶碎金向声音来处走过去,乡亲纷纷让路,露出一个坐地大哭的妇人。 争斗中死的都是男人,妇人自然就是遗孀了。 叶碎金安抚了遗孀,又塞了一锭银子给她。那一锭银子够农户人家用好几年了。妇人紧紧握住,一边哭一边给叶碎金磕头。 画面比刚才还更刺眼了。 叶碎金站起来,看向马锦回:“马县令说的没错,流民也是百姓。” “但人有远近亲疏,我叶家,是邓州叶氏。” “我首先,得护着邓州本乡本土的父老乡亲平安。在这之前,空谈什么‘都是百姓’,那是你们当官的事,不是我叶家堡的事。” “来人,把这些作乱的人给我架起来,曝尸十日!” 甚至不需要叶家堡的青壮动手,乡亲们一拥而上。 很快,路边便立起了十字木架,被砍头的尸体绑在了上面,血淋淋的,实在震慑人。 本土乡亲自然振奋,但四周流民俱都低下头去不敢看,还有偷偷抹泪的。 叶三郎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叶碎金今天是把南阳县令的官威踩到了底。 没关系,这个姓马的县令她已经不打算要了。 是的,叶碎金如今已经把邓州视为囊中物,以后邓州三县谁话事,自然由她说了算。 她对本地乡民说:“曝尸十日!不到十日不许放下来!谁敢偷偷放下来,就是和叶家堡作对。尽管来叶家堡报信于我,我自会计较。报信之人,赏银二两。” 马锦回直气得脸色铁青。 二两银子够个农户家用一年还有剩余了,这些个泥腿子个个眼睛都发光,还拿眼偷偷瞧他。 他本打算待叶碎金走了就叫人拆了曝尸架,这下铁定不行了。 若叫叶碎金杀个回马枪再下一次他的脸面,怕是以后连衙役们都不听他的话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家堡的人利落彪悍地翻身上马,带起一阵烟尘扬长而去。 那个俊俏的小子骑术精湛,负责擎旗。叶字大旗随着他的疾驰迎风招展。 无知愚蠢的百姓还在那里叩拜。 真刺眼。 “来人。”他咬了咬牙,“送信给方城那边。” “就说,亲事……我允了!” 手里没有兵不行。 方城那股子人是宣化军留守本地的残部,如今虽坐地为匪,终究是一股力量。 他要把这股力量握在手里。 他要把邓州握在手里。 第 13 章 第13章 “我想起来了!” 叶碎金骑着马,忽然来这么一句,把身边的人都吓一跳。 十郎问:“六姐你想起来什么来了?” 叶碎金却没理他,而是问三郎:“那个姓马的,是不是向我提过亲?” “哈?还有这事?给他儿子吗?”十郎问。 三郎脸色却尴尬:“你怎么知道这个事?” 叶碎金会知道,都是后来的事了。是姓马的想跟他们争,最后被他们清算之后,叶四叔啐了一句:“这老东西,当初还想让碎金给他当填房,呸!” 叶碎金无所谓:“我都想起来了,你就说吧。” 叶三郎说:“是,他来提过。但他年纪太大了,你那年才十四,二伯当即便回绝了媒人。” “啥?”十郎毛都炸了,“是给他自己?老不羞!他都多老了,敢肖想我姐!” 他气得左看右看,一夹马腹,骑到赵景文身边:“姐夫!咱们去揍他!” 赵景文却摸摸他头:“听你姐的。” 好像把他当小孩,十郎气得别开头。 赵景文也不以为忤,反提缰凑过去,道:“这个姓马的心思不简单,他是想把我们叶家堡的部曲抓在手里?” 三郎和叶碎金同时看了他一眼。段锦也看了他一眼。 叶三郎道:“应该是这心思。我爹说当时二伯说,但凡他有个年龄相当的儿子跟碎金般配,他都愿意结个亲家。可他未婚的儿子太小,他又太老。二伯就一个闺女,不舍得拿碎金结这种亲。” “当然。我爹最疼我。”叶碎金淡淡地说。 对父亲的记忆其实已经太久远了。毕竟人到了中年,更多的看自己,看下一代,而不是往上看了。 叶碎金没有孩子,那时候便只看段锦,看叶家仅存的几支血脉。 很久没有想起过父亲了。 十郎似乎懂了一些,毕竟也不是真的小孩了,但总又气愤。 偏叶碎金、叶三郎和赵景文都毫无气愤之意,像是在说个很稀松平常的事。 他左右看看,夹马凑去段锦身边,低声道:“气死我了,阿锦你气不气,要不咱俩去揍那老头子一顿?” 段锦无奈:“别胡来。” 他道:“这不是儿女私情的事,这是叶家堡与别方势力结盟还是结仇的事。” 十郎道:“我知道,我就是气。你怎么都不气?” 段锦怎会不气,快气炸了! 那个老头子得有四十岁了吧!居然当年敢肖想叶碎金! 段锦光是想想都要炸。 赵景文虽也看不顺眼,但好歹长得一团锦绣呢,摆出来不丢人也不恶心。 老头子太恶心了! 听说那个年纪的男人尿尿都分岔了! 但段锦不是十郎这种无忧无虑的小郎君,他再气也得忍着。 尤其赵景文身为叶碎金的夫婿,一句话就说明白这事的本质,并且极其自然地就融入了谈话中。他更不能表现得跟十郎似的,像个毛孩子。 “这个姓马的还有事。”叶碎金说。 叶三郎诧异:“什么事?” “我一时想不起来,我得想想。”叶碎金说。 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当年邓州的事,到后面再看就都是小打小闹了。不会费心思去记住每一件事。 反正这个姓马的,后来折腾了一伙子人想起事。 他从哪弄的人来的? 叶碎金觉得她真的非常非常需要一份真正的舆图! 这趟出来她是真感觉到了,没有舆图有一种手空空的感觉。 真烦,舆图在哪呢? 她绞尽脑汁,始终想不起来,叶家堡第一份正经的舆图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只隐约记得是杨先生带来的,说是谁谁献的,是谁来着? 那天散会之后她特意问了杨先生,杨先生只愕然:“行军舆图?那种东西我们怎么会有?” 有时间差,杨先生此时显然还没到拿到舆图的时候。 行军舆图乃是军事物资,正常来说,属于机密。 有舆图的军帐,身份不够的人不得令而入视为奸细。 所以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人会有啊? 记忆实在太模糊,竟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只记得是个小人物。 她骑着马,一抬眼,却见三郎垂着眼。 “三兄。”她唤了声,“在想什么呢?” 叶三郎抬眸,有些踌躇,显然是有情绪。 叶碎金把声音放温和:“三兄有话就说,我们兄妹有什么不能说的?” 叶三郎觉得叶碎金最近有些奇妙,有时候凌厉让人敬畏,以后时候又如春风拂面,让你愿意袒露心胸。 明明是妹妹,比他年纪小。虽然比他功夫更厉害,但叶三郎一直觉得其实自己更沉稳些。 如今,这种感觉却没了。 总觉得她更像姐姐,甚至长辈。 他略一迟疑,扯动缰绳靠得更近些,放低了声音说话,这样不至于说话的内容被太多人听见。便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也是他是叶碎金兄妹间有商有量的事。 他道:“我只是觉得,流民也怪惨的。” 他看了叶碎金一眼。她并没有露出不以为然或者嗤之以鼻的模样,反倒是认真聆听。 他继续说:“我今日看到人群中,有妇人抱着孩子,瘫倒在地,应该是被我们斩杀之人的家室。我忽然想,逃荒之前,他们其实也是良民,就和我们一样的。因世道不好,才沦落至此,最终丢了性命。” “我知道慈不掌兵,但……我还是觉得……”他唏嘘叹息,“都一样是人啊。” “哎,我是不是,是不是妇人之仁了?” 叶碎金正色道:“在我面前,别说妇人。” 叶三郎挠头,干笑两声。 叶碎金也笑起来,十分温柔。 “三兄有仁爱之心,我不觉得这是妇人之仁。”她看着叶三郎,“三兄就一直这样,挺好的。三兄觉得我做的过分的时候,便这样站出来提醒我吧。” 叶三郎心中也温柔起来。 他一直都劝父亲不要和叶碎金争,其实是他知道父亲的性子也并不适合做领头的那个人,做副贰可以,做当家做主的那个,父亲始终欠缺点魄力。 反倒是六妹,一脉相承了二伯的那股子果决劲,她才是适合当领头人的人。 “碎金,以后你要做什么,”他说,“咱们兄弟,必齐心合力,都听你的。咱们叶家堡,一定会越来越兴旺的!” 叶碎金忍住差点迸出来的泪,马鞭指着路边的野地转移话题:“三哥你看那个!” 她声音拔高了,引得众人都看过去。 十郎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伸着脑袋看过去:“什么呀?什么呀?什么都没有啊?” 就是绿油油的杂草野花嘛。 叶碎金指着一颗“杂草”说:“那个能吃。” 又指着另一个:“那个也能吃。” 十郎:“哈?” 叶碎金又指着路边的树:“真饿极了,树皮也是能吃的。” 叶三郎若有所思。 叶碎金说;“十郎你看,现在地里的野菜还有这么多,说明什么?” 十郎挠头。段锦提马上前:“说明,流民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叶碎金赞赏地看了段锦一眼,但并没有当众夸奖他。 段锦如今的身份还只是仆人,他上面还有她的弟弟们。如叶碎金这样的人,才不会给段锦平白地制造麻烦。否则,无异于捧杀。 但她这赞赏的一眼,足够段锦开心了。 他甚至忍不住看了赵景文一眼。 赵景文只微笑不语。 叶碎金道:“正是,流民虽苦,但也没真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首先我们要记住,他们的苦不是我们害得。” “其次我们更要明白,邓州是我们叶家的根基,护卫邓州百姓的平安,要比别的事放在更上层的位置。这一点永远不能忘。” “流民的确是可怜的。我今日杀了十数流民,似乎很多。但正是为了更多的流民不变暴民,让他们还有别的路可走。” “你们不知道暴民裹挟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到那种时候,人是没有选择的。流民一旦被裹挟着,杀了第一个人,烧了第一座宅子,辱了第一个女子,从此便再也变不回良民了。” “我今日杀人,便是为了他们明日不杀人,不放火,不作恶。” “但是三兄,你也别担心。这才只是第一步而已。”叶碎金道,“立威在先,才能有怀柔在后。” 叶三郎眼睛亮起来:“碎金,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如今,整个邓州都该知道叶家堡的规矩了,震慑已够,接下来呢? 叶碎金扬起马鞭:“接下来做什么,都得先把夏粮收了才行。” “左手粮食,右手刀枪。” “那么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叶碎金一鞭子抽在马臀上,胯/下健马奔驰而出。 叶家诸人纷纷加鞭跟随。 一时田野道间扬起尘烟,马蹄声呼啸,又有年轻笑声飞扬。 第 14 章 第14章 这一晚扎营歇息的时候,赵景文道:“三郎心软得很呢。” 叶碎金不吃奸妃谗言,直接道:“心软跟仁心你分不清楚吗?” 赵景文被噎了一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说叶家族人不好,叶碎金听不大进去了。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叶碎金嗤道:“三兄如果只是心软,他就下不去刀。你看他挥刀可有过犹豫?他没有。” 正是因为这样,赵景文才不希望叶碎金看重叶三郎。 叶三郎沉稳,若不是因为他亲爹叶老四一直跟叶碎金别劲,他或许就会成为年轻一辈中叶碎金最倚重的兄弟。 赵景文不想看到那样的情形。他希望叶碎金能一直忌惮猜疑叶氏族人。 那样,她就会倚重他。 毕竟他们夫妻一体。 正暗暗想着,忽然听见叶碎金感叹了一句:“你和我,都是心狠的人呐……” 他抬头,叶碎金正在脱外衣,他笑道:“怎么忽然这么说?” 叶碎金道:“是真的。” 赵景文的心狠或许是天生。 叶碎金的心狠是后来一点点逼出来的,也是见得太多,心就变得冷硬起来,不轻易会心软。 比起来,叶三郎的淳厚让人感觉如此亲切。 但叶碎金忽然想起来吴氏死之前的怨恨。 她说:“你们夫妻两个,一般的,一般的……狠毒……” 她指的是什么呢? 叶碎金怔住。 这念头一闪而过,已不可能有答案,叶碎金便抛到一边去。 “姓马的肯定要搅事,回头得盯着他点。”她说。 叶碎金一行人并没有立刻就回叶家堡。他们从叶家堡出发,先去了内乡县,然后穰县,最后南阳县,然后继续兜,一边带着弟弟们练习行军扎营,一边巡视整个邓州的夏收。 行乱的流民每次只杀领头的,余人派弟弟们轮流往叶家堡送,送完了就赶紧快马追上来,继续巡视。 回到叶家堡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二十四,夏收已是尾声。 虽有过几次小股的作乱,但因为叶家堡出刀见血,尤其是内乡县和穰县城楼子上都挂了被剐的尸体,大规模的作乱是没有的。 比起叶碎金记忆中的当年,简直堪称“宁静”。 叶家堡在邓州的名声,也比当年响得多。 一路回来,乡民们的神情眼神都不一样。敬畏两个字,明晃晃的。 别说这些人了,连叶氏族人看这群巡视归来的年轻人眼神都不一样了。 叶四叔领着大家伙出迎,看叶碎金的眼神再没法回到从前了。 儿子、侄子们轮流押了流民回来,还交待了叶碎金的嘱咐。叶碎金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和她的计划、想法,堡里重要的人都知道了。 年轻的女堡主在众人的心中立了起来,她的威望涨到了以前不曾有过的高度。 叶碎金假装没看到,下了马扔了缰绳,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四叔”,道:“我们回来啦。” 仿佛之前那些争夺、较劲、芥蒂和猜疑都不存在似的,就是晚辈面对着亲近的长辈。 以至于叶四叔都愣了一下。 站在他旁边的族兄弟不动声色地踢了他一脚,叶四叔反应过来,但跟叶碎金较劲惯了,一时调整不过来,只能绷着脸点点头:“嗯,回来了。” 嗯完了又觉得对比叶碎金的态度,自己太冷淡,不太自然地找补了一句:“平安回来就好。” 这一次,叶碎金带出去的全是她平辈的年轻人,美其名曰“让弟弟们锻炼锻炼”。实际上,是怕叶四叔这些长辈,跟官员们打交道太多了,到时候束手束脚。 “官”这个东西在长辈们心里早就成型,纵现在形势不同了,那天长日久的威压感也是一时难以破除的。 年轻人就好多了,初入世界,没那么多束缚。叶碎金带着兄弟们,刀刀见血,直接杀灭了他们对朝廷官员的敬畏。 如今他们看哪个县令,都能平视了。没觉得这些县令就比他们叶氏子弟身份高。 叶四叔两个儿子都站在叶碎金的身后。 看见父亲僵硬的态度,叶三郎低头搓搓额角,叶五郎翻白眼看天。 叶碎金神情不变,脸上依然带着笑,与众人都打了招呼,伸手做了个“请”。众人纷纷让开,叶四叔便和她并肩而行,往里面去。 叶四叔问:“又绑人回来了?这回带回来多少?” 叶碎金道:“没几个,算上领头的才六个。” 叶四叔诧异:“这回领头的没杀?” “没杀。他们不是抢。”叶碎金解释,“是偷。” 叶四叔很满意。 叶碎金命人把“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暴动者剐,曝尸十日!”的号令传遍邓州的时候,他还担心。担心她年轻,嘴上喊的狠,万一下不去手做不到,就成了笑话,反叫人小看了叶家堡。 没想到叶碎金带人出去这一趟,把这号令做到了实处。如今孩子们带回来的反馈,不说本地乡亲,便是流民听到叶家堡三个字都颤一颤。 现在还敢明着动手强抢粮食的,那真是不怕死了。 叶四叔其实也早隐隐觉得,叶家堡之势,早已经大过诸县了。 但比起长江南岸,江北中原一直以来还算完整。新皇帝或许就是一时腾不出手来。万一京城安稳了,新的委任书到了,认下了这些留存官员的身份呢? 到时候就尴尬了。 因此叶四叔一直犹豫着,迟迟没有动作。又因为跟叶碎金处得不好,也没有提述过这个想法。 不想叶碎金今年就跟开了窍似的,她自己想明白了。她还说干就敢干。 年轻人到底是有锐气。 不服老不行了。 一边走,叶四叔一边向叶碎金汇报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叶家堡的诸般事务。 叶碎金认真听着,一直点头。 “有四叔在,”她笑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叶四叔总觉得别扭。 实在是当时,叶碎金那一碗烈药灌得,让大家都太难看了。亲情都撕裂了。 叶四叔一直觉得自己是没错的。让女人继承家业,家业可不得易姓吗?这搁着谁能接受。哪个叶氏族人也是不能接受的。 说入赘、随母姓都太天真了。她不懂男人对姓氏的执着,三代还宗不是嘴上说说的。 但叶四叔也没想到叶碎金性烈如此,宁可自绝生育也不肯放手叶家堡。 总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发生过就是发生过。 可怎么叶碎金现在好像在对他示好?她骨头明明一直很硬。 叶碎金道:“以前跟着爹出门,爹就说,有四叔守家,他出多远的远门心里都踏实。我也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迈过大堂的门槛,没有去看叶四叔。 叶四叔的脚步滞住,心中忽然涌上说不出的难受之感。他借着迈过门槛仿佛不经意地擦汗似的拂了下眼睛,随即快步跟上。 众人在议事大堂坐定,各自都有事项汇报,比刚才叶四叔简述的更详细。 叶碎金认真听着,给予肯定或者指正。待事情都说完,她问:“先前送回来的人都怎么样了。” 杨先生道:“都按你吩咐的,叫他们给咱们坞堡修墙、通渠,正好把堡里该修缮的地方都好好整一整。饭呢,只给吃个三分饱,叫他们没力气跑。” 这分明就是战争时对待战俘的法子。但用在眼前颇是适当。 杨先生是很赞同的。 叶碎金道:“三分饱就够了。现在外面许多人,也就是吃个三分饱。虽可怜,但毕竟背井离乡,人离土则贱。” 一时众人都感慨:“可不是。” 所以一定要守土。叶家堡要好好地经营好这份基业。 杨先生问:“接下来,堡主可想好怎么安排了?” 这些人总不能在叶家堡关一辈子,全杀了也不太现实。 但叶碎金出发之前说她有些想法,细节上还没理顺,得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回来再定。如今她回来了。 “想好了。”叶碎金出去转了大半个月,既是看眼前形势,也是拾捡记忆,整理思路。 这些日子足够她思考了,以后要怎么做,她已经想清楚了。 “今日先这样,明日我与先生和四叔细说。”她道,“大家刚回来,先去歇一歇。” 确实,风尘仆仆的。河南地界土大,骑马都得戴面衣,要不然一趟快马骑下来,鼻孔里都是黑的。 众人散去。 叶碎金叫住了杨先生,第二次问他:“舆图的事,可有什么消息?” 这比第一次更让杨先生摸不到头脑。 “能有什么消息?”他摊手,“总不能它自己蹦出来吧?” 它就是自己蹦出来的呀! 居然现在还没蹦出来,这在哪窝着呢。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叶碎金扼腕。 要蹦就早点蹦,快点。 离开大堂,外面人三三两两。跟着去的在给没跟着去的讲这一趟出门的种种,直讲得眉飞色舞。听的人也目眩神迷,精神振奋。 “这下子,邓州地界,可没有人敢不高看咱们一眼了吧!” “就是!” 有一种生气勃勃之感。这是活的叶家堡。 叶碎金微微一笑。 一转眸,瞥见赵景文嘴角也有笑意。她挑挑眉:“笑什么呢?” 赵景文贴近她,低声道:“杨先生管你叫堡主。” 杨先生叫她堡主,不再是少堡主了。 出去这一趟,她才终于在杨先生的心里成为真正的东主吧? 在过去,她不过是“东主遗下的孤女”。甚至可能一直到杨先生彻底失望心冷,请辞离去的时候,她都只还是她爹的女儿,而不是他愿意效忠的东主。 叶碎金垂眸,随即抬起。 不必困在过去。否则重生有何意义。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那些错路弯路,她不会再走。 亲人不会辜负,良才不会蹉跎。 叶碎金大步走向前,赵景文跟着他。 长廊下庭院中,段锦和十郎正在说话。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都生得俊俏,看着真是养眼。 尤其这一趟,他们的表现都十分出色,更让人欣慰。 叶碎金带笑走过去,并不打扰他们,却听到十郎说:“……马腿肯定是哪不对,我一路回来,感觉它右前腿总是不太使得上力似的。” 段锦道:“那可别拖着,赶紧让徐瘸子看看。可别小病拖成大病就不好弄了。” 叶碎金继续走了两步,忽然顿住,转过身来,脑子里似闪过一道亮光。 “阿锦——”她唤道。 段锦立刻窜过来:“主人!” “谁?” “哈?” “你刚才说谁?” “我没说谁……十郎吗?” “不是,另一个,谁?” “……徐瘸子?” 叶碎金以拳击掌! 她就说!舆图就在身边! 就在什么地方窝着,就等着蹦出来跳到她面前呢! 第 15 章 第15章 徐瘸子,一个会养马的瘸子。 叶碎金终于想起这个名字来了。 “叫徐瘸子来见我!” 徐瘸子忐忑不安地被带到偏厅,见着叶碎金就跪下:“见过主人。” 他老而瘸,但熟知马性,自卖自身靠当马夫在叶家堡混口饭吃。 “起来说话。”叶碎金道。 徐瘸子腿脚不便,得撑一下地才能站起来,段锦过去扶了他一把。 才站稳,叶家堡的女堡主就说:“老徐,我给你二十两,买你的手里的舆图。” 徐瘸子差点又没站稳,瞪着眼睛道:“你、你怎知……” 段锦上去给他后脑一巴掌:“怎么说话呢!” 徐瘸子忙请罪,但还是好奇:“主人,怎知道我有那东西?” 叶碎金说:“我问过了,你当年带着两匹马,连马带人投到叶家堡。那马是军马,你是宣化军的老兵吧?” 宣化军早没了。徐瘸子回想起来也唏嘘。 他本就是军中负责养军马的。 那年宣化军节度使身死兵散的消息传回来,他的妻子便收拾了细软,带着护卫她的青壮兵丁投奔娘家去了。 她一个女人家,带不走全部。当时留守的兵丁已经炸营了,眼看着要出事,她跑得十分匆忙。 亏得跑得快,后面果然乱兵冲进了节度使府,能拿就拿,能抢则抢,还有扛了丫鬟回去做老婆的。 至于兵营里像徐瘸子这种老弱病残的,抢不过别人。别人吃肉,他只能喝汤,跟着蹭点。 因为对府邸不熟悉,徐瘸子一路就误入了白虎堂,箱子都被前面的人砸了,全是看不懂的文书,扔了一地。徐瘸子正泄气,忽然发现了这份舆图。 当兵的岂能不知舆图是机密。 想了想,觉得“机密”约等于“值钱”,便抱了走。 后来才发现,这东西不好变现。因寻常人根本不需要,也不敢要。再值钱也找不到下家,只能道声晦气。又舍不得扔,悄悄藏起来。 后来快没饭了吃了,牵着最后两匹私藏的军马来投奔了叶家堡,当上了马夫,总算有个能养老的地方了。 总之叶碎金舆图到手!那心情别提多好了! 简直是阳光灿烂。 段锦在书桌前头伸着脖子好奇地张望:“主人,这就是舆图?这么多线,看着眼晕。” 徐瘸子走路太慢,舆图还是他抱回来的。舆图不是一张,而是一套,装了一整个木头箱子。还挺沉的。 “以后要颁下军令,舆图都属于机密,擅观者军法处置。”叶碎金说。 段锦唰地就把脖子收回来了。 叶碎金噗嗤一笑:“过来,让你看。” 少年咧嘴笑,开心地绕到书桌后去看。 叶碎金指着那些线条教他:“这是山川,这官道,这是村庄,这是河流……这个是告诉你尺寸缩减了多少,比一比这两处之间的长短,算一下就知道大概的路程了。” 段锦翻了翻,为这舆图的精细程度惊叹咋舌。 “当然了,这舆图可是出自节度使府。”叶碎金道,“这是从前的朝廷钦制的。” 段锦赞叹:“‘朝廷’可真厉害。” 叶碎金看了他一眼,告诉他:“朝廷即是‘国’,他厉害,是因为他有最大的地盘,最多的军队,最丰裕的税收。你在一个地方掌握了这几样,你也是这个地方最厉害的。” 段锦感觉得出来,叶碎金在教导他。 他一个小厮,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地教导他呢?他屏住了呼吸。 “阿锦。”叶碎金道,“我这书房以后夜间上锁,白日里得有人守门。院中不论日夜得有人值守。你去安排。” 段锦应喏:“是。” 但他好奇:“主人,你刚才说……军令?我们,怎地还有军令、军法?” 叶家堡有私兵部曲,但名义上不能叫“兵”,亦不能成军。正经对外的名称其实是家丁。 段锦就是家丁。 “我们既然要做邓州的主人,以后就不能再小家子气。”叶碎金说,“不能老是想着叶家堡如何如何,家里如何如何。” “至少得想着,邓州如何,百姓如何。” “那就得有一支足够的军队,来保护邓州,管理邓州。” 若以前,段锦或许乐呵呵只听听,毕竟这些都遥远。 可跟着叶碎金出去一趟,杀过乱民,怼过县官,就好像忽然打开一扇窗给他,让他的视野和心都不会再被叶家堡的高墙围住了。 他稍想象一下,就忍不住胸口起伏。 叶碎金喜欢看少年眼睛明亮、未来无限的模样。 她笑了,又正色说:“阿锦,你以后在我身边,会听到看到很多。” “头一样,你要用心学。我教你的东西,都要往心里去,光记住不行,还要会活学活用。” “再一个,要管住自己的嘴。我没有让你往外说的东西,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对谁都不行,包括……” “赵景文。” 段锦本来正猛点头,听到最后的名字微微怔住。 叶碎金却已经低下头去:“记住就行。” 她翻了翻,找出了河南道、山南道、淮南道的舆图全铺开,边界连接起来看。 “我记得这边……”她的手指缓缓划过舆图,忽然“哈”一声,在某处狠狠地戳了戳,“我就记得!” “方城。原来是方城。”她摁住那地方,抬起眼问,“家里谁是宣化军出身的?”。 段锦想了想:“项将军?” “将军”实际是个花名。此人姓项名达,以前在宣化军中不过是个九品的仁勇校尉而已。 后来宣化军留守部炸营哗变了,他不愿落草,自己混了一阵子没什么出路,投靠了叶家堡。 因有一次酒后吹牛皮说“宣化军要还在,我好歹也得混个将军”,大家便给他取了个花名,叫他“项将军”。 叶碎金却忽然顿了顿。 段锦抬眼,不明白她怎么了。 叶碎金松开手,盯着方城两个字看了一会儿,问段锦:“若以后,叶家堡里出个能耐人,比我强,有人便不想听我的话,转去听那人的话了。你说,我该生气吗?” 段锦光是听着都生气了! “那怎地不该生气?”他恼道,“当然该生气啊。” 叶碎金却沉吟了一下:“其实也不一定,得看他是什么人。” “若是咱自家的人,我会生气。” 自家人,既包括叶四叔叶三郎这样的亲人,也包括如段锦这样的仆人。 若是族亲,有血脉相连,原该同脉连枝,上下一心才能壮大家族。 若是仆人,便有忠于主人的义务。 “但若是杨先生、项达他们,我该羞愧。”叶碎金道,“良禽择木而栖。他们若另寻东主,那是因为我不如人,是不是?” 她带着笑说的,但段锦依然很生气。 “主人怎么会不如人。邓州谁不知道主人。我倒不知道邓州还有什么人本事大过主人了?”他眉毛竖起来,“这人是谁,拉出来让我看看。” 少年生起气来,好像炸了毛似的,特别可爱。 叶碎金眼睛都笑弯了。 “没关系。”她欣慰地说,“哪怕世上的人都离我而去,阿锦还跟着我,我就不怕。” 段锦把胸膛一挺:“我不管别人,反正我一辈子跟着主人。 叶碎金说:“好,那你去叫项达,让他来见我。” 段锦正要去跑腿,叶碎金又唤住他:“做我弟弟那件事,好好再想想。” 段锦眉毛一挑:“不用想。我这辈子都是主人的小厮,我就爱给主人做小厮。” 说完,不待叶碎金再说,他就一溜烟跑了。 天晚了,叶碎金还没回正房。赵景文问了问,说她在书房,便过去想看看。 去那里,碰上了项达。 赵景文停下唤了声“项兄”。 项达功夫很好,且他以前是校尉,于兵事细务上经验颇丰,现在在叶家堡也是管理着家丁。 开玩笑,就唤一声“项将军”,熟稔的也有唤“项老七”的,赵景文从来都规规矩矩唤一声“项兄”。 他是赘婿,堡中颇有些人看不上他。但项达对他印象一直还好。 两人停下说了两句。赵景文问他怎地这么晚,与叶碎金谈什么。 项达回答:“也没什么,就是问问我从前宣化军的一些旧人。说的时间长了些。” 赵景文心中微动。 叶碎金如今的野心根本不隐瞒。堡中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还持保守态度,但年轻些的都被她鼓动得血都有点热。 赵景文是举双手双脚支持叶碎金的。 她莫非是想收服那些宣化军旧部。 他走到书房那里,阶下却有两个兵丁。什么时候书房有兵丁守卫了? 抬脚要上台阶,兵丁竟然拦他:“郎君稍待,容我等通禀。” 赵景文诧异。 兵丁告诉他:“今日下午新立的规矩。” 既然是叶碎金的规矩,赵景文毫无异议,立刻配合。 很快兵丁来请他进去。 进去书房,许多蜡烛火焰明亮。他的娘子执着笔,伏案在写写画画些什么。 烛光里,她的眉眼鼻梁看起来都那么美。 她的容貌张扬又大气,天然有种然他仰望的气场。赵景文爱煞了这一点。 但,书房里不止她一个人。 一个男子站在桌边,背对着门口,正在为她研墨。 那人背影颀长挺拔,肩宽腰细。一望即知是个年轻男人。 书房中两个人都没说话,却隐隐有一种难言的亲密感。 那是谁? 有一瞬,赵景文感到了不仅是困惑,还有油然而生的危机感。 第 16 章 第16章 赵景文唤了一声“娘子”,那年轻男人回过头来,垂手:“郎君。” 原来是段锦。 赵景文的困惑顿时消散了,人也放松了下来。他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不待段锦回答,叶碎金已经笑答:“肯定的,他这个年纪每天都在窜个子。一眨眼,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赵景文道:“可不是。” 又对段锦道:“你去吧。” 段锦老大不情愿,也没办法,只得出去了。 赵景文对叶碎金叹道:“阿锦长大了啊。记得当年还是个半大小子。” “当年”自然是说叶碎金打擂招亲的那一年。 那时候段锦才十二岁,身形、体态和眼神都完全是孩子的感觉。而现在,从背后望过去,完全是男人了。 叶碎金抬眼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句“是啊”,又放下视线专心描些什么。 赵景文抬手想为她研墨,一看,段锦已经研好了一砚池的墨汁。他抬起手只好又放下,踱到叶碎金身边,弯腰:“在弄什么?” 凝目看去,叶碎金却是在画画,画的东西让他看不懂。一个一个的方形整齐排列着。 叶碎金解了他的困惑:“军营。” 赵景文眼睛一亮。 视线扫去,桌上还有许多写了字的纸,他拈起来看了看,倒抽口凉气:“这……太严苛了吧?” 叶碎金哼哼了一声:“世上可有不严苛的军法?” 赵景文坐下细看,愈看愈是惊叹又敬佩,抬起眼,看叶碎金的目光比以往更亮:“娘子,你真了不起。” 真有趣啊, 赵景文的目光是那么真诚,发自内心。 叶碎金提着笔回视他,真的动心想问问他:这样的你在决定娶裴莲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呢? 当时,赵景文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叶家堡。” “和裴家联手,路能走得更宽。” “你要信我。” 叶碎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赵景文的目光也很坚定。 他那时候独自领兵在外,很是历练了一段时间,颇有脱胎换骨的架势。 叶碎金现在甚至有点相信,赵景文可能在那个时刻,真的是这么想的。 但后来,一点点地,全变了。 越来越宽的,是赵景文的路,不是叶家堡的。 叶碎金垂眼笑笑,摇了摇头。 赵景文还以为她是自谦。 “合该是你当家做主。”他赞道,“叶家堡还有谁能更胜过你?” “那可不一定。”叶碎金描着线条,慢条斯理地说,“有些人龙困浅滩的时候,是看不出来。” “一旦给他机会,他的心机和手腕才显出来。” “人哪,想唱也好想跳也好,都得有个合适的戏台。” 赵景文嗤笑:“叶家堡可没有这样的人。不说叶家堡,整个邓州,我怕是也没有。若有,早就龙腾九州了,还困什么浅滩。” “对了碎金,项师傅说你跟他问了许多方城那起子人的事?是想要收拢他们吗?” “收拢个屁。”叶碎金声音冷下来,“一群兵痞坐地落草,他们在方城都干过什么,大家多少听听说过。” “若形势所迫,占据山林,封路卡道聚敛钱财,我都能接受。可以考虑收拢过来。” “但人一旦做过这种恶的,就再回不去了。这样的人,用着恶心。” 这与赵景文猜想的不一样,但他的眼睛更亮了:“碎金,跟方城那起子人动手吗?” 叶家堡一直以来表现得太过良善驯服,方城那伙人又太过凶恶,会让人下意识地觉得后者“更厉害”。 但赵景文入赘叶家堡三年了,叶家堡的实力他心里是明白的。 不对方城那伙人动手,只不过是因为那起子人一直没有过界,没有侵犯到叶家堡的利益罢了。现在叶家堡蛰伏够了,想要地龙翻身,向外舒展,拿他们开刀,正好。 “我——”他双手都按在书案上了,身体前倾,不掩饰自己的渴望,“让我打头阵吧。” 叶碎金现在回头看过往,看得明明白白。 赵景文是如此地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在她面前立起来。 后来封后大典前,他亲自来到中宫,亲手把翟衣捧给了她。那时候她从镜子里看着他亲手给她披上翟衣,他和她并立在镜中,多么地志得意满。 那一刻,大约就是此时年轻的赵景文的梦想。 “明天再商量。”叶碎金垂下眼睫,并没有答应他。 不去看他的失望,她把最后几笔描完,用镇纸压住,搁下了笔:“走吧,回去歇了。” 两人一同走出书房,外面天黑了,有守卫在站岗。 段锦在廊下找个地方单手倒立,什么也不靠——他从小就在府里长大,生得伶俐可爱,叶碎金一直很喜欢他,亲自教他功夫,功底练得扎扎实实的。 见二人出来,段锦一个空翻站了起来:“主人。” 额头上都是汗。 叶碎金随手掏出手帕给他抹了抹:“瞧你。回去好好擦洗一下,别明天一身臭气。” 段锦忙接过手帕自己擦汗。 “明日,请四叔、杨先生……”叶碎金沉吟一下,“还有三郎。也叫上三郎。让他们到书房来商议事情。” 她定了时间,段锦受命称是。 “早点睡。”正事说完,她又嘱咐他,“还得长个呢。” 还没到头呢,还会继续长。 后来的段锦多么高大,宽宽的肩膀,一把劲腰。 在外面,他是傲骨铮铮的铁血将军,京城多少淑女梦想嫁他。 到了她面前,永远没个正形。嘴角总是勾着一抹坏坏的笑,好像从来没真正长大,一直都是她身边受宠的那个放肆少年。 段锦嬉笑道:“再长,就比郎君还高了。” 他还笑着看了赵景文一眼。 很可爱,很天真,很无邪的一眼。 这里面的不舒服的感觉,只有赵景文一个人明白。 ——被挑衅。 雄性与雄性之间。 叶碎金拍了他脑门一下,转身迈下了门廊。 赵景文自然是要跟着她的。但走出几步,他回头了看了一眼。 看到段锦把叶碎金的帕子塞进了怀里,转身进去书房收拾笔墨去了。 不舒服的感觉更强烈了。 但叶碎金都没在意,以他的身份若去计较一条帕子,徒显得酸气,叫人笑。 因这个赘婿的身份,笑他的人已经太多了。因此无论走到哪里,随时随刻,他都得注意着自己的言行。 月色颇好,螽斯夜鸣。 叶碎金正想着明日要和叶四叔、杨先生商议的事,手忽然被牵住。 侧头去看,彩云月华里,有情郎眼波温柔。 所以说她那时候做不到立刻放下赵景文,当场与他义绝,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所以也不能就说裴莲有多蠢。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有些薄弱之处的。 后来裴莲的心,不也一样冷硬了吗。考量的全是大皇子的利益,指着叶碎金让自己的儿子跪下认娘。 “以后,我不在了……”她对大皇子说,“听娘娘的。” 但可惜她们两个过去斗了太久了,大皇子受的影响太深,这种对人的印象是很难扭转的。 所以裴莲死后,他也不是那么原意听她的话。又真的有些裴氏旧人因为各种利益关系在他耳边进言。 最终,那孩子在赵景文圈禁他的地方缢亡。 人死万事空。 所以叶碎金也根本不会费力气再去追究缢亡究竟是自缢而亡,还是缢吊而亡。 没意义了。 总之赵景文捂着脸哭了,在中宫里。 在别的地方他只能是皇帝,在中宫,他还能是赵景文,是一个曾经对长子的出生充满了期盼的男人。 男人这种繁衍的本能真强啊。 夜色里,叶碎金任赵景文牵着她的手,问:“我不能生孩子,你是不是很遗憾?” 温情脉脉中这一问来得何其突兀,赵景文都愕然了,随即便表忠心:“这事不是成亲前你便与我说了吗,怎地又提?” 打擂招亲结束后坐下谈亲事,叶碎金就明白地告诉了赵景文,她不能生孩子,叶家堡以后会由叶氏子弟继承。 一穷二白的赵景文能说什么呢。他能被选中入赘都是青天冒烟了。 后来他一次都不曾提过此事。 直到裴莲有了身孕。 他紧紧握着叶碎金的手:“我想让她生孩子。” “你是妻,她是妾,碎金,你是这孩子的嫡母。” “她是给你生孩子。” “有没有孩子有什么重要。”眼前,赵景文笑道,“以后三郎他们的孩子,咱们挑最好的那个过继过来。得聪明,还得生得俊才行。到时候三郎他们保准个个把最漂亮伶俐的孩子往咱们面前推。” 叶碎金笑笑不语。 赵景文在中宫里哭完了,还是褫夺了皇长孙的身份,将他的第一个孙辈贬为庶人。 反正他还有别的儿子,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孙子。 叶家还有世袭罔替的爵位,可有穆一朝,裴家注定翻不了身。 “书房里该置个专门的人了。”赵景文转移了话题,“阿锦大了,不该老做这些事了。” 个子都那么高,该说亲的人了,老在叶碎金身边跟随着做这些贴身的事……叫他不舒服。 人最容易亲近什么人呢?自然是那些贴身的人。 不贴身了,也就没那么亲近了。 叶碎金非常赞同:“你说的对。已经叫他们在给我挑人了。” 她只不过是一时还没腾出手来做这个事而已,但把段锦从这些琐事里抽调出来是她肯定要做的事。 段锦这个年龄,正是迅速学习成长的阶段。 这一世,他会走得更快,更远。 上辈子,他和她约定,一定要做到骠骑大将军。 后来赵景文果然追封了他为骠骑大将军,定国公,大司徒,谥号“景武”。 这些,都是宫人们在她耳边说的。但于她全无意义。就算封到天上去,封作了神仙又怎么样呢。 她的阿锦没能活着回来。 手背微痒,是赵景文的指腹轻轻在摩挲。 柔美月色下,俊俏郎君悄悄传情。 叶碎金乜了他一眼。 两人在碎碎月光下向上房漫步。 关于段锦,关于叶四叔和杨先生等等诸人,他们的未来该怎么走,叶碎金都有约略已经成型的想法。 但赵景文…… 叶碎金还没有想好,到底该怎么处置她的夫婿赵景文。 第 17 章 第17章 作为夫妻,有时候很难回避对方自己在做什么。 普通夫妻尚有内外之分,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叶碎金和赵景文完全没有内外之分。 段锦来请叶碎金的时候,赵景文不吭声但是紧紧跟着。 似乎打算一直跟去书房。 叶碎金只侧头看了赵景文一眼,嘴角扯了扯。 不愧是你,赵景文。 明明,昨天主人吩咐他要见的人里,根本没有姓赵的。 段锦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下了。 若叶碎金不想他去,自会喝止他,轮不到段锦来决定赵景文有没有资格列会旁听。 叶碎金既然都没有开口,他就也没有资格开口。 一路忍到了书房。 叶碎金一脚迈进去,忽然道:“阿锦,进来侍候。” 赵景文脚步顿了顿。 段锦眼睛却亮起来,本来已经止住的脚步带着雀跃跟了上来。 “几个事。”叶碎金在书房与众人落座,“先前的计划都不变,与诸县的帖子,该送过去了。大家坐在一起敞开了谈一谈。把道划下,是从是抗,咱们用拳头说话。” 这些是叶碎金巡视邓州之前就已经基本敲定的事,如今再确认一下即可。 她拿出昨天晚上辛苦的成果递给他们:“这个都看一下。” 叶四叔、杨先生交换着看,叶三郎凑在叶四叔身边一起看。 看完,便是叶四叔也叹一声:“咱们祖上留下来的东西,总算没埋没。” 叶家祖上在前前朝——这里略过伪梁和刚建立还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的晋,就以大魏为前朝,再往前就是前前朝,叶家祖上前前朝乃是武将世家。 后来朝代更迭,大魏兴起,祖上退隐故乡,有遗训令子孙不得以臣事魏。 便渐渐没落成民间乡绅。 有些远支子弟,甚至弃武习文,只有叶家堡的嫡系,代代以武功、兵法相传。 武功容易检验,兵法渐渐都成了纸上谈兵。 于是重武而轻兵就成了不可阻挡的趋势。 叶碎金一直都是她这一代中最出色的,并不仅仅是指她一身功夫,还包括了她的家学传承。 叶四叔至今还记得,她小时候指挥着兄弟们玩打仗游戏,两军列阵,各自带上小厮,俨然已有模样。 当时他二哥大笑着赞了她。他却替二哥惋惜,遗憾叶碎金不是个男孩子,还担忧她太厉害,以后没人敢娶。 叶四叔感慨得不行,杨先生素来浑浊的眼睛却亮得很。 叶碎金最喜欢看身边人的眼睛这样明亮。尤其她的记忆中,杨先生从未用这种目光注视过她。 他总是昏昏欲睡、没有精神的模样。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这样精神抖擞过。 “现在就可以开工。”杨先生已经开始筹划,“就让你押回来的那些人干,趁着夏日里赶紧干,就能平安度过冬季了。” “你这个设计也省物料,比我原先想的能省不少。”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盘算,越盘算越精神。 “那这个事都交给杨叔。”叶碎金放权,“杨叔受累了。” 杨先生看了她一眼,一口答应:“正是分内事。” 心里却想,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叶碎金真的和以前不同了。 他不知道,这个叶碎金早过了事必亲躬才能放心的阶段,早就习惯于居于高处决策统筹。 的确和这个时候处处提防族亲,事事都要亲自插手才放心的叶碎金是不一样的。 人和人若是没有外部的矛盾,往往就会陷入内斗的漩涡,平白消耗了心力,却于事于人都无益。 “另一个事,”叶碎金道,“南阳县姓马的,心思很大。据我所知,他和方城那起子人勾搭上了。” 大家面容一肃,叶四叔问:“他想干什么?” 叶碎金笑笑:“大概和我们想干的是一样的。” 叶四叔哼了一声:“能耐得他!” 叶碎金眉毛一挑:“四叔不喜欢他?” 叶四叔道:“邓州三个县令,他最难打交道。而且他以前还想……哼,算了!” 叶碎金了然:“想让我做他的填房是吧。” 叶四叔诧异:“你怎么知道?二哥告诉你了?” 既然叶碎金已经知道了,他就不遮掩了,一拍大腿:“这老不修的!你那年才十四,还没及笄呢。他奶奶的脸真大,还一副给咱们叶家堡脸的模样。我当时就想揍这老小子,二哥不让,婉言拒了,客气送走了。” 彼时形势虽变,官威犹在,叶家堡也还没有适应新的地位的变化。总而言之,在当时,大家都还没调整好姿态。 要搁着现在,再有哪个臭不要脸的老男人腆着脸来要娶叶家嫡支嫡出的小闺女,叶四叔打断他的鼻梁! “姓马的很聪明啊。”叶碎金却毫不在意,反而称赞马锦回,“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要把兵抓在手里。” “那时候就知道找上叶家堡,也还算有眼光。” 家丁的数量要多到一定的程度,要有一定的武力,要接受一定的训练,才能由“家丁”脱胎而成“兵丁”。并不是每个乡绅大户都能做得到的。 北方坞堡兴盛,叶家堡并不是邓州唯一的坞堡。但比较之后,马锦回只看得上叶家堡。 想把叶家堡捏在手里,联姻肯定是最好的方式。奈何没谈拢。 这几年他也拉拢其他有坞堡的大户人家。但世道越乱,这些人家越是收紧羽翼,保存实力,只想着有事时关门自扫门前雪。 当年也是只有叶家堡出于公义之心,助力邓州平乱,维护了安稳。 天道自有公理,也因此,叶家堡飞速地壮大了起来,成为了宣化军消亡之后,邓州最大的力量。 “根据我的消息,马锦回和方城的杜金忠要结亲家。”这是叶碎金隐约回忆起来的,但又不确定这事现在发生没发生,又找补一句,“眼下不知道谈到哪一步了。” 叶四叔惊诧:“他读书人的脸都不要了?” 方城的杜金忠若还在宣化军,这亲也不是结不得。但他落草后堪称无恶不作,手段下作又残忍,直如畜生。 虽他忌惮叶家堡,从没越界过,但他的名声,叶家堡的人也是听说过的。 和这样的人结亲,更不要说马锦回还是正经科举出身,那真的是不要脸面了。 “我昨日询过了项达,他们宣化军散了后虽然并未直接联系,但转折着还是知道一些。” “杜金忠号称手下千人,实际能战的青壮只有四五百。其他都是裹挟来的,不大顶用的。” “他这人是个莽夫,不会经营,原也想占了方城做根基,却搞得一塌糊涂,就破罐子破摔了。马锦回却是个能干实务的,他两个若是联手,说不准真能经营起一方天地来。” 叶四叔恼怒:“杜金忠这是越界了啊!怎么着,不把我们叶家堡放眼里是吧?” 方城和南阳县接壤,但不属于邓州,乃是属于唐州。当时杜金忠就是不敢与叶家堡正面冲突,才带着他的一伙人去了方城。 叶家实力没那么强,护住了邓州三县便认为足够了。后来大家各守边界,井水不犯河水。 “嗐。”叶碎金道,“他在那边无法无天,当土皇帝久了,又裹挟了许多民众,渐渐就心大了呗。” “再有就是,叔啊,咱们一直以来,也太良善了。”她不满道,“叶家堡为邓州做了多少事,却只跟三县县台平起平坐。不,平起平坐都算不上,咱们始终低着他们一头。” 叶四叔:“……” 杨先生捻须微笑。 他前东主是个好人,也不是没有能力,就是没什么野心。 当年,他便谏言过不若趁机夺取邓州,遗憾叶碎金的父亲犹豫再三,还是畏于朝廷威压,不敢。 就是良民做太久了,都忘了祖上的威风了。 叶四叔讪讪道:“那不是,那不是习惯了嘛。” 对朝廷,对官员始终都心存敬畏。 “这不行的,四叔,得改。”叶碎金正色道,“以后在邓州,只能是别人敬我们惧我们。邓州,得明明白白地抓在我们的手里!” 叶四叔一把年纪了,竟被侄女说得心头也热了起来:“中!” “那这个杜金忠,咱们是不是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他问。 “光给点颜色怎能够。他虽未踏入邓州,但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叶碎金抬起眼,“杜金忠这一起子人,不能容他再存在了。” 叶四叔盘算了一下,叶家堡如今能战的兵力满打满算得有一千二三,不是杜金忠那种吹出来的虚的,是实实在在的。 杜金忠若虚成那样,并不是不能做。 只是叶家堡除了当年平兵乱,后来就没再干过那样大的事了。说起来,叶家堡能扩张到现在这个人数,也是因为当时吸收了很多宣化军残部。 叶家堡本就以军治堡,屯田养兵。 这些宣化军的兵丁加入了叶家堡之后,很快就适应了,并且使得叶碎金的父亲有了充裕的人力。他重新整顿了叶家堡的部曲,使得一部分最精锐的青壮得以完全脱产,成为专职的士兵。 其他的则是屯田兵。 叶四叔忍不住掰着指头算了算,若能拿下邓州,再拿下方城,以这四地的产力,能养多少兵? 盘算了盘算,那心头便火热。 “中!”他一拍几案,“你说干,咱便干!” 段锦在一旁随侍,赵景文厚脸皮跟着旁听。 听到这里,段锦血热了,赵景文却紧张起来。 他从来都是个有机会一定会抓住机会,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的人。昨晚向叶碎金请战,叶碎金没答应。 现在话都说到这里了,他必须为自己争取机会。 “碎金,若要战,我打头阵!”他说。 一副忠心耿耿,热血昂扬的模样。 杨先生看了他一眼,笑问:“堡主有什么打算?” 叶碎金却把视线投向了叶三郎:“我想让三哥先去探探。” “兵丁珍贵,能少折一个就少折一个,我们不能莽莽撞撞就杀过去,得先摸清虚实。” 这一战在久经战阵的叶碎金眼里就是小打小闹。可这个时候的叶家堡还没经历过大阵仗,正需要杜金忠这样的磨刀石。 她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三哥去接触一下杜金忠,就说,你和四叔都不服我,想邀他助力,协助你与四叔夺取叶家堡。” 屋里忽然安静了。 就连段锦这少年,都强烈地感受到了空气里的尴尬。 叶三郎抬头看天花板。 杨先生转头憋笑。 叶四叔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精彩极了。 第 18 章 第18章 叶家堡的人心不能散,放下心结,才能真正做到其利断金。 上辈子叶四叔死的时候,因为放心不下叶家堡,甚至死不瞑目。 今生决不能再这样了。 叶碎金的指尖在椅子扶手上叩了叩:“外面的人以为咱们叶家必然人心不齐,那就让他们以为去,正好,咱们不妨借用一下。” 她的眼神毫不躲闪,一点也不避讳这件大家过去都刻意回避的事。 叶四叔不大自在,偷眼去看她,叶碎金的目光正投过来:“四叔,你看可行?” 她目光清正,并非趁机讥讽或什么的,正儿八经地在征询叶四叔的意见。 叶四叔左右看看,最终咳了一声,肃容问:“三郎,你可行?” 叶三郎挠挠头:“我试试?” 赵景文笑道:“要不然四叔亲自去,更稳妥。” 杨先生笑意微敛。 叶碎金却哼道:“杜金忠还不配。” 杨先生又有了笑意。 叶碎金唤了段锦:“舆图拿出来。” 众人都微讶。 段锦把箱子抱了过来。 杨先生欢喜得乱转,看看这张,摸摸那张:“这、这是哪里得来的?” 怪了,昨天叶碎金还问他有没有舆图的消息,今天她就有了舆图。 叶碎金笑道:“天上掉下来的。” 笑完解释:“宣化军的老兵手里藏的,当年兵乱的时候他趁乱抱回家的。” 杨先生恍然大悟,欢喜得直搓手——朝廷公制的舆图! 段锦麻利地把需要的舆图铺好。 还是没有小棍儿。叶碎金告诉段锦:“回头给我弄个杆子,这么长,手指粗就行,尖头打磨圆。” 眼前就先凑合,叶碎金抽了根笔倒握着,指了指:“这里,内乡、穰县、南阳。这里,方城。挺好,方城的粟我记得很出名的,产量一直很好。” “这几年让杜金忠祸害得不行了。”叶四叔摆手,“不说十室九空,也得空个四五户。地都荒了好多。” 粟米是制作军粮的主粮。 叶碎金心疼坏了:“所以他占着方城干嘛呢。合该是该给我们。” 叶四叔总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对,可叶碎金口气太理直气壮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几人讨论了方城的地形地势。 叶四叔原以为自己该是最了解方城的人,或者杨先生了解得更多一些也未可知。 但他没想到,叶碎金对方城也了如指掌。 方城那地方,叶碎金来来回回不知道趟过多少回了。地势地貌全都清楚。她只是记不清杜金忠具体的情况了。 “这里,这里和这里,我要知道杜金忠是怎么布防的。” “他虽是个莽夫,但出身宣化军,打仗这种事倒是他的专长。” “三哥,我们可以看不上他这个人,但是不能看不起他的本事。” 叶三郎沉稳应道:“好,我记住了。” 叶四叔都忍不住抬眼看了叶碎金一眼。 这个侄女,比他想的要沉稳得多。让人有点意外。 再看看,再看看,她要真是这么可靠,他就能放心地撒手把叶家堡都交给她了。 再看看。 叶碎金没有给叶三郎指派人,反而问他自己:“你打算带谁去?” 叶三郎沉吟着,看着叶四叔,报了几个人名。叶四叔不放心,又补充了一个十分可靠的手下。 叶碎金都点头了。 她正要说话,赵景文说:“项达跟杜金忠都是宣化军出来的,多少有点香火情,不如让他也去。” 上辈子,项达是跟着赵景文出去闯荡的第一批人,也是最早投靠了赵景文的人。 其实叶碎金本来就有意让项达跟着叶三郎去做个中间人,不想赵景文先开口了。 原来这么早的时候,在她还提防这个提防那个的时候,赵景文已经在笼络人了。 但叶碎金也同意了。 叶四叔和叶三郎出去安排。 外面候着的管事借这个空档来禀报:“主人要的人都带来了,供主人挑选。” 叶碎金唤段锦:“阿锦,你去挑。” 她交待:“挑六个孩子,两个在书房轮值,要心细,话少,嘴巴严的。四个在我身边,要伶俐,会看眼色,说话利落的。” 那就是以后书房的事和叶碎金身边的事,都归了这些新挑上来的孩子了。 那他呢?他怎么办? 以前叶碎金这些身边事,可都是他的活儿。 段锦没有像平常那样立刻应喏,眼中很自然地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看着老高的个子了,到底还是孩子。 叶碎金柔声道:“这样以后,你就能从这些琐事中抽身,好好跟着我做事了。” 一句话,少年的脸就灿烂了起来,发着光。 清亮地应了声“是”就往外走,又被叶碎金叫住:“要身子骨结实的,不康健的不要。” 以后少不得要跟着她东奔西跑,身体不结实的可不行。 段锦脚步欢快地去了。 杨先生捻须:“长大了,想的就多了。” “可不是。”叶碎金笑道,“还知道争宠了。” 杨先生听得出她话音里的宠溺。 赵景文却笑道:“奴婢下仆,多是如此的。” 他不是奴婢下仆,身份高些,不也一样在争宠。 杨先生捻须垂眼,笑而不语。 叶碎金乜了他一眼:“莫欺少年穷。” “不欺。我们阿锦以后怎么也得是个大管事。”赵景文笑道,“赶紧给他配个媳妇,他就踏实了。” 杨先生捻着胡须已经把脸都别到一侧去了。 叶碎金道:“不急。急什么,他才十五,身是奴仆,现在给他娶,能娶到什么好的。以后再说。” 赵景文好笑:“难不成你还要给他娶什么名门淑女?” 名门淑女怎么了? 京城大把的名门淑女都想嫁给镇军大将军段锦,都求而不得呢。 高楼上抛香囊的,路上撞车偶遇的,寺庙里上个香,山道上都有崴了脚拦道的。 段锦若想娶,以他的身家地位,什么淑女娶不到。 但吴氏却怀了赵景文的孩子,还生下来了。 而且段锦一直都知道! 明明重生之后冷静地给自己定下了目标,要推翻前世,全盘重来。 叶碎金的怒气却忽然压不住,直冲了上来。 她一掌拍在书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说正事!” 赵景文和杨先生都吓了一跳。 赵景文惶惑,明明是气氛控制得很好的放松说笑,怎地叶碎金忽然恼怒了?他是哪里戳到她的怒点了? 若无旁人,他很可以放下身段小意温柔地哄一哄,奈何杨先生在这里呢。 他看了一眼杨先生,颇有些尴尬。 杨先生道:“丰堂和三郎可能忙不过来,郎君去帮把手?” 赵景文看了一眼叶碎金。 有人递台阶,叶碎金道:“去吧。” 赵景文识趣地出去了。 段锦出来,书房院子外头的夹道里,站了一排半大孩子,最小的才到他腰间,最大看着也就十岁上下。 都是叶家堡的家生子,他挨个问名字年纪,父母是谁。 挑着伶俐的先拎出来一排,再细问详考,定要给叶碎金挑最好的出来。 赵景文出来,看见他的背影。 被小孩子们一衬,更显得他修长挺拔,已经长成了。 他盯了那边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段锦转头也瞧了一眼他的背影,再回头看看,杨先生还没出来,还在里面谈事情。 那姓赵的是怎么?被派出来干活?还是没资格旁听,被轰出来了? 段锦龇牙一乐。 书房里,杨先生问:“怎么动这么大肝火?” 他不怎么喜欢赵景文,但刚才赵景文倒也没说什么会惹人生气的话。叶碎金的忽然发怒也令他摸不着头脑。 叶碎金也知道自己刚才没控制住情绪,这是上位者的大忌。 “恰想到了恼人的事,他又呱噪,一时没收住声。”她道,顿了顿,又道,“我做的不对。” 杨先生原想劝谏的,她却自己先承认错了。杨先生便不再多说什么,伸出手:“来,来。” 叶碎金看了他一眼,无奈,也伸出手去。 杨先生给她切脉。 杨先生不仅是谋士,亦工文书钱粮,除此之外,他还颇通岐黄之术。闲得无事时,常给堡中诸人号个脉,开个药方。 脉象之下,什么都藏不住。他这脉象一切,便诧异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大火气?可能说来听听?” 怎么说?没法说。 叶碎金抬起眼。 “杨叔叔。”她道,“良禽择木而栖,他日,我若让你彻底失望,你不必顾虑我父亲的情分,尽可择明主投奔。” 杨先生怔住。 “但是,如果我没那么差。”她说,“没差到让你老人家失望透顶的程度,还有救,请杨叔叔不要轻易放弃我。” 杨先生凝视她片刻,笑了:“好。” 赵景文带了项达先回来,进了书房。 叶四叔父子稍后,带了几个人来,也进了书房。 段锦已经挑好了六个孩子,只这事没有书房里的正事重要,他把其他人打发走,带着这六个孩童在庭院里候着。 六个孩童里也有跟他认识的,悄悄问他:“阿锦哥哥,主人脾气好吗?会打人吗?” 段锦吓唬他:“不好好做事,当场打板子,脱光了屁股打。” 小孩们都面有惧色。 段锦捂着嘴噗噗地笑,不敢大声,怕扰了书房里的人。 一直到巳时,书房里的人们才脚步纷沓地出来。各个面上有光,脚步匆匆,在门口互相约了午后出发。 叶四叔、叶三郎和别人离去,段锦支着耳朵,听见项达对赵景文说:“多谢你在堡主跟前荐我。” 姓赵的笑得亲热:“你和我还这么客气。” 段锦吆喝小孩们:“都站好了,待会见主人了。” 眼睛却往那边投去一瞥,随即收回了。 他姓赵的真会拉拢人心啊。 昨天是主人把项达叫到跟前交谈了许久,虽当时没说,但他能觉出来,今天主人本就有意让项达也参与。 却被姓赵的抢先提了,还在这里卖项达人情。 项达若承了他的情,自然便会少一分对叶碎金伯乐慧眼的感恩。 段锦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书房里传出叶碎金的声音:“阿锦呢?他挑完没有?” 段锦立刻精神抖擞,提高声音:“主人,已经挑好了,都在这里了。” 片刻后,叶碎金踏出书房,站在阶上:“就这几个?” 段锦欢快答道:“是!主人看看,可中意?” 他仰着脸望去,他的主人叶碎金站在阳光里,身似琼枝一树,颜胜浓桃艳李,明光照人。 就和他每天夜里梦见的一样。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总是入他的梦。 第 19 章 第19章 段锦挑的人叶碎金都是满意的。 段锦从小机灵,对她极是了解,明白她的需求和要求。且底下人比主人家更了解下面人的一些心思和手腕,他筛选过的人都正正好。 叶碎金让管事把孩童们领走教规矩,对段锦说:“走,让我检查检查你的身手。” 段锦腰背一挺:“是。” 叶家堡里有大校场,叶府里也有小校场。天气这么好,段锦以为叶碎金会去校场考教他武艺。哪知道,叶碎金带他去了练功房。 她还叫人守了练功房的门。 段锦莫名紧张了起来。 小厮奉上两杆麻布包了枪头的长枪。 习武之人常不只学一种兵器,有个说法就是“十八般武艺”,指的就是使用不同兵器的武艺。 叶碎金根骨奇佳,几可以说真的精通十八般武艺了。段锦的天赋也常受她称赞。 但叶家世代传承的家学乃是长枪,又称叶家枪。 段锦会紧张,就是因为练功房是教授武艺的地方。 叶家枪的枪法不是不传之秘,实际上叶家堡里大多数人都会。招式不必保密,但其中诀窍、要点是需要保密的。 所以通常武业授课是不许旁人看的。 今天叶碎金还关了练功房的门,还叫人守在外面,显然不是段锦以为的“考教”那么简单。 叶家枪用的是九曲枪。九曲枪身长一丈一,是用于马战的枪。叶家枪法是马上功夫,是战阵功夫。 这趟出巡叶碎金都没有带上抢,因为用不到,有刀足够了。 她接过长枪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下。 本来在后宫里她一开始是有枪的,她甚至还有刀剑,那时候她能坐在金銮殿上和赵景文并肩问政。 但正如杨先生说的那样,失去了叶家军,她能坐多久?果然后来,她被逼退后宫,再后来有言官参她,赵景文收了她的刀剑枪戟。 最后,她只被允许保留一根白蜡杆子作日常练功用。 破风声响起,那杆长枪在叶碎金手里转了个浑圆,拉开了起式。 叶碎金抬眼看向段锦。 段锦有一刹觉得眼前是个陌生人。 他在叶碎金身边长大的,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刀枪功夫都是叶碎金亲自教的。他对叶碎金太熟悉了! 刚才那一刹,叶碎金给他的感觉如凛风扑面。 怎么回事? 不及细思,段锦深吸一口气,挽个枪花,也拉开起式。 叶碎金勾勾手。 段锦喝一声“看枪”,枪尖一晃,点点虚影朝叶碎金攻了过去! 枪杆碰撞的声音在短短几息之间急促响起。 虽然枪头扎了起来以防误伤,但两杆枪都是亮银枪杆,摩擦起来,火花四溅! 数招晃过,一□□来。叶碎金架枪挡住段锦攻势,段锦发力下压,她顿时觉得枪杆上传来千钧之力。 当初她把段锦捡回来,管事安排这小孩在杂院跑腿干活。叶碎金偶然看见小小孩子居然举得动斧头劈柴,发现这小孩看着精瘦,力气却大。 她一时兴起教他功夫,又发现小孩根骨极佳,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后来就把段锦带在了身边养大。 现在,他长这么大了,膂力惊人。 叶碎金猛喝一声,双臂一振,将段锦长枪弹了回去。 她银枪如游龙,拦、拿、扎、刺、圈、点、扑,皆在要害。 若在马上,便是方寸间即生死。 段锦抖擞精神,一杆银枪呼呼有风,半分不让。 与小郎们对练可以让一让没关系,可眼前是叶碎金的考教,考教怎可相让。 万一主人以为他练功不勤、学艺不精可糟糕了。 噼里啪啦地走了几十招,叶碎金忽然喝道:“小心!” 段锦一凛,因有预警,提前后撤身形,饶是如此,叶碎金的枪尖依然从他喉头掠过,鼓凸出来的布料甚至擦过了他的喉结! 这一招! 从未见过! 这是叶家枪?这莫非是…… 段锦瞬息间折腰后仰,枪杆在地上一撑,一个空翻后撤,避开了这一枪。待落地,惊疑不定地看着叶碎金。 叶碎金的枪并未收起,枪尖指着段锦,微微震颤。适才一瞬的惊险,还在空气中残存了余韵。 段锦何其聪明,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主人!” 叶碎金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她收枪,问段锦:“你可知刚才那一式是什么?” 段锦激动:“回马枪!” 叶家堡很多人都会叶家枪法,不只族人,还包括许多世仆、家生子。 如段锦这样从小被养大的,也学了。 但回马枪是不外传的。连旁支偏房都不传,只传嫡支。 这一代,嫡支就只有叶碎金一个人了。连叶四叔这一房都已经不算嫡,只算是本家。 回马枪,只有叶碎金一个人会。不,大家甚至以为叶碎金也不会。因为她是女子,理论上,回马枪传子不传女的。 十郎就和和他私底下说过,说他们兄弟其实都猜测过叶碎金到底有没有学回马枪。 因为叶碎金的父亲是急病走的,他走之前,并没有把回马枪传给叶四叔这个血缘最近的堂弟。 如果叶碎金也不会,那回马枪就失传了。 现在段锦知道,叶家回马枪没有失传。老堡主果然心疼自己的独生女儿,打破了家规,悄悄传给了她。 这很好,这使得叶碎金的手里又多了一分筹码,更不怕了。 段锦正为叶碎金高兴,叶碎金却将枪头的布巾摘了下来:“看好了。” 段锦睁大眼睛,眨都不敢眨。 枪尖一点银光,以刁钻的角度,在空气中划出奇诡而锐利的轨迹,收割的是看不到的人命。 一式。 两式。 三式。 …… 怎还有第四式? 第五式? 不是传说中,回马三枪吗? 叶碎金收枪,看到段锦惊讶的表情,告诉他:“回马枪一共五式。三式传承,最后两式是给堡主保命用的。不到时候,不传。” 段锦不敢说话。 这样的秘辛,便是叶三郎甚至叶四叔都未必知道,为什么告诉他? “阿锦。”叶碎金说,“今天,回马五枪,我都教给你。” 虽然隐隐猜到了,段锦还是震惊:“主人?” 他盯着叶碎金,非得弄明白:“为什么?凭什么?” 他忽地顿了顿,语速飞快地问:“赵郎君也学了吗?” 赵景文的枪法也是叶碎金亲手教的。 死去的记忆跳起来攻击她。 叶碎金抬手按住段锦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你别和他比,他不配。” 赵景文踩着叶家军的尸骨登上了大位。 段锦用自己活着证明叶家军还存在。 那些叶碎金上辈子就已经压在了心底的记忆又跳起来疯狂地攻击她。 那些宫墙深处暗夜独处时的后悔和痛苦,早在许多年前她就遗忘、就认命了,现在又跳起来攻击她。 她教了赵景文。 在赵景文离开叶家堡前,她担心他在外面的安危,偷偷传了他回马三枪。 连兄弟们都不会。 她后来一直痛苦自责。 因武艺是要用身体来记忆的,学得越早,练得越勤,身体记得越劳,反应就越快。 若兄弟们都早些学,或许战阵上的千钧一发间便能逃得生天。或许有些人就能活下来。 叶氏本家,不至于凋零至此。 段锦后来都学了,全部的五式,那都是后来了。 但这又是赵景文厌他的另一个理由——叶碎金只传了赵景文三式,却把家主保命的两式也传给了段锦。 他也曾问过:“凭什么?” “阿锦。”叶碎金捧着段锦的脸,盯着他的眼,“过几日,我会把回马三枪都传给叶氏本家子弟。我不会教赵景文的,一式都不会。” “但你,我会将五式全都传给你。” “你以后会一直在我身边,护卫我的安全,随我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她看着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清澈懵懂,带着困惑和不解。 她知道此时此刻他是无法理解的。 她把段锦的头按下来,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 “你不愿意作我的弟弟,没关系。” “那就做我的大将!” “我要让你一路做到骠骑将军!” “我要你长命百岁!位列三公!青史留名!” 凭什么呢——就凭大将军段锦,是叶家军最后的精魂! 段锦活着,叶家军就活着! …… 额头抵着额头。 热度透过了皮肤。 呼吸可闻。 能看见她的眼睫在颤。 段锦这一生都尚未跟任何女子如此亲密过,何况是叶碎金! 从前,他个子矮,得仰着脖子看她。 她年纪比他大,她抚养了她。他从前看她,首先是主人,然后似母亲,又似姐姐。 后来,也就是这两年吧,他忽然就从那个在她婚礼上只知道傻乎乎吃糖的小孩子长大了。 他长得比她都高了。他再看她,当然还是主人,可不再像母亲和姐姐了。 她开始入他的梦里来。 一开始他惶恐极了。觉得亵渎。 可是后来,若她一日不入他的梦,他就睡不好。 于是,她夜夜都会入他的梦。 段锦的心脏快要跳出腔子。 他的手张开又握拳,张开又握拳! 血管好像要爆裂,身体几乎要出丑。 但最终,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他紧紧地握住拳头,手背青筋都凸起,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主人。我……”段锦喉头滚动。 强吞下所有的热力,强让自己保持住了冷静。 “我会好好学!” “我不做劳什子将军。” “阿锦一辈子,只做主人的小厮。” …… 当日叶家堡的人留下口信,说邀请内乡县令到叶家堡做客。内乡县令惴惴了许多日,终于收到了正式的帖子。 这时候夏收基本完成了,看来是叶家堡也腾出手来了,毕竟夏收是大事,大家都忙。 但这种“叶家堡肯定要搞点什么事”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穰县的县令又来了:“远涛兄,这怎么办?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了总怕交待在那儿。 “去,必无好事。”内乡县令说了个大废话,“不去,更无好事。” 他道:“我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吧。” 他关心的是:“马锦回是不是也收到了?他去不去?” 南阳县令马锦回和叶家堡呛声的事他们已经耳闻了。叶家堡那女子没给他留面子,导致他的威信大打折扣。不止是南阳,连他们两个的辖下百姓的心思也浮动了。 “这官老爷说起来其实是前朝的官儿”——老百姓好像都回过味来了。 惯性被打破了。 “马锦回跟咱们不一路。”穰县县令告诉他,“我这边有消息,他是铁了心要把女儿嫁给方城那边。” 内乡县令叹息:“不过驱狼吞虎。” 穰县县令始终摇摆不定:“咱不妨再看看,别太早表态,万一马锦回能压一头呢?” 内乡县令道:“那我就挂靴回乡去。” 方城杜金忠一伙人名声实在太差了,再怎么着,他不能容忍自己与那些人为伍。 这么一对比,叶家堡……其实还不错。 两县县令收到帖子的时候,叶三郎正在方城。 杜金忠其实不太记得项达了,听说是宣化旧人,还以为是来投奔自己的。见了面,有点面熟,确实是旧人。 但正主却是个年轻人,身材挺拔,相貌颇佳,眉眼间带着一股敦厚劲。 寒暄过后,项达给他引见:“杜老哥,这是邓州叶家堡四房的三公子。” 叶三郎抱拳:“见过将军。” 杜金忠才跟马锦回敲定了亲事,就是为了助他对抗叶家堡,他自己也好趁机踏足邓州。他笑呵呵:“叶郎君贵足踏贱地,不知来意为何?” 叶三郎一脸憨厚:“家父仰慕将军威名,特遣我来拜访。” 待客之道没有直来直往的,杜金忠便开了宴招待故人和贵客。 一群男人推杯换盏,还唤了许多貌美女子出来歌舞助兴。那些女子多数面容麻木,眼神凄苦。舞艺没有多么精通,衣衫却单薄裸露,明显就是被强掠的良家。 叶三郎一看即懂。 席间男人们喝了酒,又形容猥琐举止下流起来,扯过那些女子淫辱取乐,习以为常。叶三郎内心里十分想掀桌,只为了叶碎金托付的事忍着。 忍了一阵子,忍不了,给项达使个眼色。 项达开始飙演技,没口子地称赞:“哥哥如今气派,比当年宣化军中尤甚啊,弟着实羡慕。” 杜金忠便知道要上正菜了,假模假式地说:“哪里,贤弟如今投在叶家堡,必定风光。” 项达一拍大腿:“哥哥不知,我原是该风光的,唉!” 杜金忠斜眼乜他。 叶三郎道:“怪我们父子没本事,叫个女人压在头上。” 杜金忠精神一振:“怎么回事?” 项达道:“哥哥可知,三郎的父亲,乃是叶家堡四房,前代堡主的亲堂弟,现任堡主的亲堂叔。论起来,老堡主并无儿子,这堡主之位实在该由三郎的父亲来坐的。” 项达于是给杜金忠讲起了当年叶碎金和族人怎么争抢叶家堡,怎么热孝里打擂招赘。 说到精彩处,比手画脚,口沫横飞,真个让人如临其境,仿佛看到了当年的一个家族内部的狗屁倒灶。 叶三郎心想,好家伙,大家伙私底下原来将我们家说得这般“热闹”。 若没有平时私下的议论,哪有这栩栩如生的讲述。 他十分地想扶额,强忍着,作一脸义愤状点头附和。 杜金忠大骂:“没天理,怎地任由她牝鸡司晨!” 叶三郎道:“家父也是如此说,奈何如今家中部曲,由她调动。” 杜金忠便矜持地微笑起来。 叶三郎站起来躬身行礼:“三郎此来,受家父之命,恳请将军助拳。方城贫瘠,不若邓州肥美,家父愿邀将军到南阳就食。” 杜金忠摆手:“南阳已是我囊中之物。” 叶三郎和项达面面相觑,问:“此话怎讲?” 杜金忠和文人结亲,十分得意,炫耀:“南阳马县令刚与我说定,定下了儿女亲家。” 他道:“我也不瞒小郎,我这亲家对你叶家堡早有不满,也想叫我收服你们。亏得你来了,要不然咱们到时候刀兵相见,着实冤了。” 全被六娘说中了,果然马锦回跟方城勾搭没好事。 叶三郎故作困惑:“我们未曾与马县令结仇的。” 杜金忠说起了他听闻的事,道:“你们削了他的颜面,他恨得很。” 叶三郎道:“那全都是我那族妹一人弄的。她唯恐自己是个女子不能服众,必要弄些狠辣手段吓唬我们。” 两边越说越“投机”,一起商量如何掀翻叶碎金,让叶四叔掌了叶家堡,杜金忠也好到邓州就食。 只杜金忠道:“南阳已是我的,不算数。再与我另寻一块地方。” 叶三郎正好说:“我作不了主,得家父亲来与将军商量。” 杜金忠也觉得叶三郎太年轻,如果叶四叔亲来更放心,遂一口答应。 项达殷勤倒酒:“喝酒,喝酒。” 第 20 章 第20章 叶三郎回到叶家堡,已是六月二十九。 他一回来便问:“六娘在哪?” 他要立刻见到叶碎金,要告诉叶碎金方城的一伙子王八蛋必须得弄死。 方城都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他还记得在他小时候,南阳才不过是中县而已,方城可是上县,盛产粟米,相当富足。 他爹带他去方城赶过大集,热闹得很。 现在,全没法看了,触目惊心。 此时,更深刻地理解了叶碎金说首先保护本乡本土的乡亲这件事。若邓州也真叫人啸聚了,遭殃的都是百姓。 被告知叶碎金在练功房,他也不及洗换,带着一身赶路的汗就往那里去。 到了那里,恰遇到弟弟们个个一头汗地从练功房出来,见到他,俱是眼睛一亮。 “三兄回来了!” “三兄快去找六姐!” “哎呀,三兄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三兄你到底干嘛去了?” 他亲弟弟叶五郎一把抓住他:“哥!你快去见六姐。六姐把回马三枪都教给我们了!你快去学!” 叶三郎本来一肚子的话要找叶碎金说,闻言也惊住:“回马三枪?” “对。”五郎兴奋地说,“幸好二伯传给六姐了,六姐说,早学早练,传给了所有的本家子弟。十一娘十二娘都跟着学了!” “爹说没必要。十二娘还跟爹生气,说六姐都学了,怎她就‘没必要’。” 十一娘、十二娘是本家姐妹中还未出嫁的。十二娘是三郎五郎的亲妹妹,叶四叔的亲闺女。 叶三郎消化了这些信息,问:“六娘呢?” “还在练功房。阿锦也在。”五郎道。 叶三郎奇怪五郎为什么特意提一嘴段锦。段锦是叶碎金身边小厮,叶碎金在哪,他就在哪不是很正常? “哥,我跟你说。”五郎却把手拢在嘴边,“回马三枪,六姐也教了阿锦。爹还为这个不高兴了。” 叶三郎顿了顿,说:“爹没有乱说话吧。” 他爹那人,就是刀子嘴,有时候话说不好,容易伤感情。 “嘿嘿。”五郎笑道,“杨先生劝了他。杨先生问,若依祖宗规矩,咱们可能学得回马三枪?又问,若爹是嫡房,可愿意把回马三枪传给所有本家?爹就闭嘴了。” 上一代里,叶碎金父亲还有个弟弟,未及冠而夭。他们另外还有一个堂兄,也是夭折了。 所以叶碎金的父亲行二,其实是他这一代的长兄了,他下面便是行四的叶四叔。 叶四叔与叶碎金的矛盾就在于,叶四叔认为二房无子,叶碎金该出嫁,叶家由四房承嫡。 结果叶碎金争到了叶家堡,保住了嫡房的地位。 则四房虽是本家,但依然不是嫡房。 叶四叔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如果是自己,断然是舍不得把回马三枪拿出来教给众人的。 他只会教给三郎五郎两个亲生儿子。 杨先生道:“眼前世道,正大有所为之际,这时候还……四老爷,你自己琢磨琢磨。我一个外人或许不该多嘴,但你叶家的回马三枪传了几百年了,也没见它名显天下,大发神威,倒是几次都差点断了传承是真的。” 叶四叔想了许多,长叹一声,终是服了叶碎金的胸襟,不再叽叽歪歪了。 叶三郎松了一口气:“亏得杨先生。” 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往练功房去。 练功房外却有家丁守卫,敲了门通禀了,才进去。 房中只有叶碎金和段锦,两人手中都执着长枪,虽屋角放着冰盆,依然一头的汗,显是刚对练过。 “三郎。”叶碎金把枪交给段锦,“事情如何?” 叶三郎第一句就是:“六娘,方城好惨!” 明明和邓州接界,说起来真不算远。可他和项达一路过去,跟邓州简直两个天地。 邓州虽能看见许多北来南下的流民,但本地乡亲还是安定的。 而方城,叶三郎路过的村子连续两个都是空村,良田荒废。再没有他小时候记忆中的富足景象了。 杜金忠占了方城最富裕的大户的宅子。那家人据说被杀光了。在那里,叶三郎更是看到很多不堪景象。 叶三郎虽在杜金忠面前表现得沉稳,可内心里实在受到很大冲击,所以急欲向叶碎金倾诉。 叶碎金了然于心。 其实也不是不能派别人去办这个事,但叶碎金特意让叶三郎去,就是为了磨炼他。 她这兄长性子淳厚,他虽肯听她的话行事,但他的内心里必然存着“其实方城未曾犯我们,我们主动去打方城,是不是不太对”的疑虑。 如今她看着叶三郎的眼睛,知道叶三郎已经对夺取方城没有疑虑了。 “现在世道就是这样。其实中原都还算好,也就是因为新旧两朝刚刚更替,眼下才这么乱。待给新帝两年时间稳定下来,就好多了。”叶碎金说,“真要说乱,你得过江,去南边看看,你才知道什么是乱。” 叶三郎困惑:“那为什么这么多人要往南边跑?” “因为他们就是北方人,北边打仗动乱,他们不往南边跑,难不成往塞外跑?”叶碎金反问。 叶三郎感到困惑。 段锦思考了一下,说:“其实……是不是说,其实大家根本无处可逃?” 我家三面着火,只有一个出口,我只能朝那个方向逃命了。 哪管得了那边洪水滔天,当下,只能拼命地逃离眼前的火场。 叶三郎醍醐灌顶。 “原来是这样。”他呢喃。 他看着那许多人拖儿带女要往南边去,的确是生出一种错误的认知,觉得去了南边就好了,就安全了,就有希望了。 原来不是那么一回事。 “江南是大粮仓,去了之后哪怕讨饭,也比北方好一点。所以,往南边跑,也不能说不对。”叶碎金道。 “走,先去洗换一下。通知四叔和杨先生,咱们待会书房说话。” “我一身臭汗呢。”她抱怨,“三哥,你也臭。去换衣服。” 大热天骑马,他又归心似箭,一路疾驰回来。汗流浃背了简直,怎么会不臭。 叶三郎挠头笑笑,道了句“那我去了”,赶紧去了。 叶碎金回头道:“阿锦,你也去换洗。” 段锦和其他叶家子弟一样,练功的时候只穿个两裆,光着肩膀,露着手臂。他扯起襟口低头闻闻:“还好?” 叶碎金啐他:“都湿透了!” 啐完,她问:“衣服够换吗?回头我叫秋秋、苹儿她们多给你裁几件。” 段锦喜欢漂亮的衣袍。 他权势赫赫,身家丰厚,却没有妻子家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天天穿新衣。 见天一身锦衣,骑着大宛宝马招摇过市。 就爱臭美。 可现在的段锦才只是她身边一个小厮而已,没有那么多的衣服给他换。 这几日练功勤,洗换勤,都不知道够不够他换的。 他不肯与她做姐弟,碍着身份,她纵想万般宠爱他也得收敛着。 若招小人妒,总归是麻烦的。 段锦抬眼道:“开春的时候不是才给我裁了好几身夏装?尽够了。” “我都长大了,主人还当我是小孩打扮我。”他笑。 眉眼弯弯,一口白牙。 身体瘦削有力,手臂上肌肉成型。 叶碎金怔住。 练功房为了防窥,窗子扁而高。阳光斜入,明暗切割。 叶碎金的面孔在光里,仿佛玉瓷雕铸的美人像。 段锦:“主人?” 叶碎金别过头去。 “对,我喜欢打扮你的……”她喃喃,“我竟忘了……” 叶家堡时代的小打小闹和后来的波涛诡谲、殚精竭虑比起来简直岁月静好。在她的记忆中被太多“大事”挤退到边角旮旯里落尘。 是的,她想起来了。 她喜欢打扮段锦。 段锦从小就生得好看,穿上漂亮的衣服更好看。 叶碎金从小玩刀玩剑,从未喜欢过玩娃娃,却喜欢玩段锦。 谁叫他可爱呢。 叶家堡的大小姐手面阔绰,不缺那点衣裳料子,从小就叫人给他裁剪好看的衣裳打扮起来给她赏玩。 “主人,你看我今天美不美?”堂堂的镇军大将军,入宫觐见她一回,还要显摆显摆新衣。 她笑他臭美。 ……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是她忘记了,他一直还记着。 “不过主人要是还想给我做新衣,我当然要。”段锦一边套上衫子,一边笑嘻嘻地说,“我全要!不嫌多!” 叶碎金也笑了:“好,我给你……给你……” 她喉头哽住。 段锦笑容消失,愕然。 “给你……” 叶碎金抹了把脸。 又抹了一把。 最后,她双手捂住了脸。 她这一辈子哭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从未让人看见过。 谁都不行。 赵景文不行,阿锦也不行。 叶碎金的软弱和后悔,从来都是自己扛自己吞。 段锦呆住了。 他一生从未见过叶碎金软弱。 即便是老堡主急病去世,她最难的那段日子,都没有过。 少年手足无措:“主人?” 叶碎金把手放下,脸已经抹干净。眼睛红着,可已经挂上了母仪天下,随时可以接见妃嫔叩拜的端庄圆满的笑容。 “我给你裁好多新衣。” “我让你每天穿新衣。” “比赵景文的新衣还多。” “走,去换衣服去,莫叫四叔和杨先生久等。” 她快步走出去了。 段锦没有跟上,他站在明暗交错的练功房里有些发怔。 比……赵景文还多吗? 少年有些痴。 自从前几日,叶碎金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有过那样的亲密接触之后,他隐隐意识到,他和她之间有些什么东西和从前不同了。 但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