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天环游世界》 1. 哥本哈根 寻常工作日的清晨,不逢任何国家的年和假,哥本哈根的街道静悄悄。 市中心,救主堂金色的塔尖在晨光中闪耀,独特的逆时针螺旋阶梯蜿蜒而上,从教堂内部盘旋到外面,内外交界处格外狭窄,体态稍丰的游客都需要侧身才能通行。 这并非适合成群结队游览的地方。 也许正因此,此刻行走在阶梯上的游客不过寥寥,并且遵守着北欧无声的约定,步履舒缓,落地沉静。 忽然! 耳边炸响“咚”的一声跫音,恍惚间,几乎要觉得脚下的阶梯也随着这一声轻微晃动起来。 游客们下意识地低头向下看——一张青涩、稚嫩的脸庞正高高昂起,对他们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窘迫微笑。 那张脸庞必然属于孩子——金发蓬松,甚至还有点不擅长打理的凌乱;英挺的粗眉;散落鼻尖的点点雀斑;浓密的睫毛下,是湛蓝如雨后初晴的一双眼睛。 这张脸上所有的特质都在告诉见到他的人:这是一个有些莽撞、但天真纯净的小家伙。 没有哪个成年人会跟这样的孩子发脾气,于是先前被惊扰到的游客们又收回目光,自然而然地谅解了那莽撞的一声巨响。甚至还有一位头发斑白的女士,用简单的英语向那孩子问道:“你的父母呢?他们在后面吗?”语气轻柔关切。 被询问的一方懵懵懂懂地四处望望,才反应过来,女士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他猛地一抬头,对那位女士露出了灿烂的笑:“不,我是自己来登塔的。谢谢您的关心!” 他的英语带着明显的口音,开头的“不”甚至用的都不是“no”,而是“nej”,丹麦语的说法。 刚从教堂内部出来的一位游客竖起了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这几个音节,然后悄悄加快了速度,试图追赶上说话的人。 在救主堂百米以上的阶梯上,登临送目,可以将哥本哈根大半的城市风光尽收眼底。 运河纵横交错,建筑古新交融;传统建筑色彩缤纷,现代设计标新立异。像欧洲的其他首都一样,几个世纪以来,哥本哈根都作为整个国家的政治、文化中心存在,古老又永远年轻。新鲜血液源源不断涌入,使丹麦的心脏健壮搏动。 在充满着阳光的长空下,无数的人们学习、工作,追求着梦想里天高地远的未来。 年轻的游客趴着栏杆,仿佛能听见他们生机勃勃的、自信的话语,看见他们光明万丈的前景。 俯视的视角总能带给观者磅礴的触动,增添许多勇气。金发男孩趴着阶梯旁的围栏,眼中闪动着情绪,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堪称“一穷二白”的处境,共鸣着,沉浸在梦想的光辉中。 然而感动总该有结束的时候。 眼睛因为长时间的远眺感到酸涩。男孩直起腰,眯起眼睛,休息了几秒钟,又长舒了一口气,准备转身下塔。 他在脑子里盘算着自己那点可怜的预算—— 一个月前,他从家乡欧登赛出发,跨过大贝尔特海峡,坐船来到首都哥本哈根。妈妈尽力给他准备了路上的盘缠,但家里拮据的经济情况,使这份来之不易的路费在许多人眼中也是十分微薄的。经过漫长的路途和几次上当受骗,如今,他兜里也就只剩下两百多克朗了。 救主堂对公众免费开放,但登塔需要另交三十五克朗。在到达哥本哈根的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他还想去皇家歌剧院看剧,哪怕只看一场……剧院门票又是一百多克朗的花费。 剩下的钱,是一点儿也不能再花了。中午就啃啃干面包,晚上可以睡公园的长椅——幸好现在才九月份,天气还没冷下来。 明天可以走街串巷,找点零工做。他怀揣着“成为丹麦最棒的歌剧演员”的梦想来到首都,但还没有不切实际到妄想能一步登天。零工要是能和歌剧院扯上点关系就再好不过,但哪怕只是打扫卫生、洗衣帮厨也可以。 ——【总之,方法是一定会有的!我一定能在哥本哈根站稳脚跟,然后成为最棒的歌剧演员!】 他给自己加油鼓劲。 心里想着这些精打细算,男孩没注意周边其他情况,转过身去,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浅色的瞳孔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盯着他,活像是饿了三天的野兽终于找到了猎物,迫不及待里带着势在必得。 他被这双眼睛吓飞了所有思路,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磕在阶梯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成为哥本哈根当日社会新闻——“震惊!百年救主堂发生血案,未成年不幸滚落阶梯,传统建筑的安全性是否有待验证”…… 还好,在惨案发生前,有双手拉住了他。 那双眼睛的主人发出短促的惊呼,连忙伸手,拉住被他吓到的丹麦男孩。他脸上的神情几经变换,从同款的震惊到茫然再到慌乱,最终定格在歉意上。 “很抱歉吓到了您……其实,我原本是想请您帮个忙的……不介意的话,我请您吃顿午饭赔罪吧!” 以上,就是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一个一贫如洗的、兜比脸蛋还干净的家伙,在到达哥本哈根的第四个小时,就衣冠楚楚地坐在了高级餐厅的所有前因。 都说戏剧来源于生活,可就连戏剧都不敢出现这种桥段——穷小子立志闯荡,还没来得及接受大世界的风风雨雨惊涛骇浪,就遇到了好心的有钱人,温暖舒适地吃了一顿丰盛美味的午餐。 写出这种傻乎乎剧情的编剧,要么在下一盘更大的棋,要么功底实在不行。无论怎样,都会被观众指着鼻子骂“缺少生活经验”。 毕竟,科技诚然在近些年取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飞跃,人类却还没来得及一起进化。从原始社会里带来的劣根,在日新月异的浪潮中纹丝不动,甚至借助科学,完成了些许反向的进化,堪称一大奇迹。 在很久以前,“天上不会掉馅饼”这句俗语就已众所皆知。到了现代,不仅看到馅饼要想想背后可能的陷阱,就是光亮亮的一条宽马路,都叫人害怕路中间是不是藏了点害人的东西。 美丽总是伴随着未知的危险。 在离开家之前,安徒生被妈妈摁着,潜心学习了半个月的社会新闻,触目惊心。他一边为案件的狡猾邪恶而惊恐,一边又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傻地撞进陷阱里任人宰割。虽然,路上被骗的经历已经证明了:他并没有自己原本想象的那么聪明…… 可是,哪怕是别有所图,对于他面前的这位好心的有钱人来说,他有什么值得被图的呢? 安徒生轻轻地咬着手里握着的银光闪闪的勺子,眼睛悄悄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好心人。 那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看起来比自己的年龄还要小;脸色苍白,但不带病气,也不因为缺少血色而难看;淡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柔柔的;五官精致,有点东方的风情;眼睛是雾一样朦胧优雅的淡蓝色。 他好看得就像是传说中的天使,或是什么完全没有私心杂念、不属于人间、最终能侍立于上帝身旁的圣徒。 唉,妈妈的叮嘱,他都记得。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这么美丽友善的人,就不用那样提防了吧? 即使已经被坑蒙拐骗过好几次,初出茅庐的少年还是没被磨掉天真的信任。因为一顿美味的午餐和亲切的外表,就对陌生人产生了极高的感激和好感。 脑子里没给“自我保护”留哪怕一点空间,全部心思都围着谜一样的好心人绕。 思绪绕呀绕呀,绕成了一团毛线。 丑小鸭拿嘴啄了啄、戳了戳——戳不动,解不开。 过了一会儿。 对面的少年轻轻放下餐具,拿起餐巾,动作优雅地擦了擦嘴。 安徒生赶紧收起自己飘浮的千头万绪,正襟危坐,认真地等着对面的少年开口说话。 少年因为他的阵势愣住,然后“扑哧”一下,笑了。 他漂亮迷人的浅蓝色眼睛眯起来,洁白整齐的牙齿也露了出来:“你真是一个好有意思的人哪。” 朴素的丹麦乡村男孩自觉只是很正常地行事,得到这句评价后,迷茫地眨眨眼,满头雾水地试图揣度好心人的意思—— 【应该是夸奖吧?】 这样不确定地想着,他挠挠头,先咧开嘴,笑起来:“谢谢您的夸奖。” 少年扬起的嘴角更加放不下来了。 他笑到咳嗽了几声,单薄的胸膛微微颤抖着,看得安徒生一阵紧张,想站起身、越过桌子,给他拍拍背、顺顺气。 少年摆摆手,拒绝了:“没事,老毛病了。”单词从咳嗽的间隙蹦出。 半晌,他慢慢平静下来,再次朝着对桌即使迷茫也依然不忘担心他情况的同龄人伸出手,郑重地自我介绍—— “弗朗茨·李斯特,这是我的名字。” 在叙说接下来的故事之前,也许我们应该先将视线挪开,放眼一览这个奇迹般的世界。 在由三次元的本原历史投影出的某个宇宙里,亿万年来,同样孕育出了一颗生机勃勃的蓝色星球。 如果说,被世人命名为“物质”的概念支撑着三次元的运动,那么,在这个投影出的降维世界里,同样存在此类支柱性的力量。文字、音乐、绘画、雕塑……所有“美”的载体,所有创造出精神世界奇迹的三次元存在,在这个降维世界中,反而得到了升维,化作实际存在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甚至能够开辟空间、操纵重力、扭转时间……而这种力量的总和,以“书”的形态,存在于世界的某处。 人类栖息的大地上,群星以各自的轨迹运行,脱胎于三次元,而又有着令人惊叹的差异。 时间被压缩,年龄的差异被压缩,三次元中尘封在历史中的人物,以无比鲜活的姿态呼吸着、行动着。当然,这个世界也存在着战争、屈辱、恐怖、欺骗和种种不平,但也有真和美、英勇和坚毅、爱与情……一些遗憾被补全,一些遗憾在发生;一些梦想被实现,一些梦想正破灭……无论如何,奇迹般的历史,在奇迹般的力量下,被书写成册。 恰如此刻的哥本哈根—— 阳光灿烂地倾洒,照亮餐厅靠窗的一桌。 两只少年的手交握,一只苍白细腻,一只健康有力。在他们的指尖,音乐和文学交汇、飞扬。 2. 山民耶比 正午,阳光泼洒,街道色彩明丽。 街边商铺的橱窗倒映出一高一矮的两个少年,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揉碎在微风中,成为美丽秋日的又一层背景音,大概只有当事人才能得知,这段聊天中有多少的惊喜。 “……您居然是一位音乐家吗?”安徒生望着比自己还要矮半头的少年,蓝汪汪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带恶意的惊讶。 从他的疑问里听出了“难以置信”的意味,李斯特扬起眉毛,加快步伐,从安徒生身边越过,然后转过身,正对着他,张开双臂,摆出展示自己的动作:“怎么,看起来不像吗?” 他穿着一件棕色的丝绸衬衫,领口和袖口都有暗纹设计,衣袖形似灯笼。随着臂膀的动作,衣袖在秋日的微风中上下翩飞,随性潇洒,相当符合“艺术”在人们心中的刻板印象。 安徒生被他的这番动作戏弄得红了脸,自觉理亏,磕磕巴巴地试图补救:“没、没有,很像!” 在李斯特的持续注视下,安徒生迅速进行头脑风暴,龙卷风掀开大脑的每个回路,企图找出能让李斯特满意的回复:“……也不对,不是‘像’,您就是音乐家!只是您看上去似乎比我还小,这让我有些不可思议。” 李斯特:“……” 他抬起头,在仰视的角度下,微妙地理解了安徒生想表达的意思。并且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安徒生的惊讶十分情有可原。 ——他的身高在同龄男生里并不算太矮,已有一米六三,可是架不住安徒生的身高极其优越,目测能有一米七五。 但是说到具体年龄,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一些解释,就当代内卷极度严重的音乐界而言:“我十三岁了,在这行里,不算很小。” 安徒生对音乐界堪称“修罗场”的现状一无所知,把关注点放在了前半句上:“您果然比我小吗?才十三岁,居然就已经成为音乐家了,真是太厉害了!” 李斯特:“……不,重点错了。” 他捂住额头,挑出最经典的案例给安徒生解释:“莫扎特前辈六岁就能独立谱曲——现代的音乐家里,天才太多了。” 安徒生大吃一惊。 他不由得认真地回忆了一番自己的六岁——听爸爸读《一千零一夜》、玩木偶舞台、摘花折树枝……总之,一团糊涂气啦,什么都不懂。于是更加真情实感地赞叹起来:“那你们都好厉害!” 直白真诚的夸奖往耳朵里砸,配上丹麦少年亮晶晶的眼神,纵然小小年纪就浸泡在巴黎社交场里,也还是招架不住。 李斯特苍白的脸颊上飘起了两朵软绵绵的红晕,咬着嘴唇,别别扭扭地收下夸奖,飘飘然而几乎一团浆糊的脑子努力转动,好不容易才抓住那点思绪,作出回应:“你也很厉害,这么年轻就能单独出来,还到国家的首都去闯荡。爸爸和老师就都不放心我,觉得我照顾不好自己,一定要让贝洛尼跟着,他们才肯让我来别的国家。” 安徒生眨了眨眼睛,开始左右张望,没看见有哪个看起来很靠谱的成年人一直跟在后面。 难道是华国古代宫廷里会聘请的那种“影卫”吗?随时随地跟随保护雇主,但是总能把自己藏到各种阴影里,没有其他人能发现他们。等到雇主遇到危险的时候,就一下子跳出来,拿着长剑或者什么,三下两下就把敌人全部打倒。又或者是中东的那种刺客,来无影去无踪,在黑暗中隐身…… 就在他的视线将要从屋顶飘到街边的凳子下的阴影里时,李斯特叹了口气,打破了他的浮想联翩。 “贝洛尼是世界上最棒的秘书,忠诚又无所不能。”少年音乐家先夸了一句自己的万能秘书,随后忧愁地加上转折,“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剧作家都能有他一半的勤于工作,贝洛尼也不用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去盯着他们写剧本。” “来丹麦前,我就找霍尔堡和欧伦斯莱厄约了稿。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按时交上剧本。”他忿忿不平,语气怨念,“我都没要求他们拿法语或者德语写稿!用丹麦语写作,时间还如此宽裕,他们都拖拖拉拉……” 简直越想越气闷。 李斯特想要叹气,却意外地迎上了一双放光的湛蓝眼睛。 他低哼了一声,有点困惑:“怎么了?” 安徒生语无伦次。 “霍尔堡和欧伦斯莱厄……写歌剧的那两位作家……你、不是……您居然认识他们?” 李斯特“啊”了一声,大概明白了:“你喜欢他们的作品?” 安徒生疯狂点头:“是的!我超喜欢他们!!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歌剧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他们的作品!!!” 李斯特本来没怎么注意安徒生的嗓音,听他这么说,留心回忆了一下,感觉出了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你的声音确实很清亮。学过美声吗?”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认真严肃。 安徒生一时间幻视了自己上学时的老师,也跟着紧张起来:“没有系统地学过……乡里没有歌剧团,我只能跟着电视学唱几段。” “这样呀。”李斯特想了想,“那你能唱一段剧给我听听吗?” 安徒生紧张地从脑袋里挑着剧本:“我唱一段霍尔堡的作品,可以吗?” 对于丹麦的普通人来说,霍尔堡是他们最熟悉的、也最熟悉他们的剧作家。他不追求闻名国际,从来只用丹麦语写作,而且写的都是小市民和农民的故事,剧本里的主角就像是随时可能出现在身边的人,亲切可爱。虽然他祖上曾经是德国的贵族,而且出生在挪威,但是如果丹麦要投票评选出一位国民作家,霍尔堡一定会收获绝大多数选票。 这也是为什么安徒生在得知“李斯特能和霍尔堡约稿”后那么震惊。 霍尔堡在他心目中,就像一颗悬挂在天上的太阳,虽然沐浴着他的温度,但总觉得自己和太阳并非生活在同一世界。提起霍尔堡,他想象不出作家本人的形象,但会想起那些诙谐可爱的剧作,会想起家乡矮矮的屋子和教他唱歌的演员们。 他学的第一部剧作,是霍尔堡的《山民耶比》。主人公耶比是个懒惰贪杯的农民,会把家里用来买肥皂的钱,拿去买酒。哪个乡村没有过这样的懒汉?他们留给家人和邻里无穷无尽的笑料和麻烦,让人恨得牙痒,又不知道该拿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怎么办。 教他这一段的弗兰克先生当时便是咬牙切齿,当他唱给奶奶听的时候,奶奶也掉下了眼泪。太气人啦,摊上这样的丈夫,谁能不同情他的妻子尼莉呢?骂都骂了,打也打过,耶比就是改不了他的坏毛病。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呢? 这时候,霍尔堡让一位善良聪慧的乡绅出手帮忙了。乡绅先生施以巧计,先是让耶比自以为和乡绅互换了人生,沉浸在大鱼大肉的生活里,还出言嘲讽真正的乡绅先生,然后趁耶比再一次喝醉时,把他扔回田地里,让魔鬼审判他的种种罪行,最后要处死他,骗他喝掉加了安眠药的水。等耶比满怀着恐惧,再次醒来,当真以为自己死过一次,抱着家人痛哭一场,终于不再酗酒,成为了一个勤劳负责的人。 这部惩戒懒汉的戏在乡村里大获成功,几乎是年年都要唱。因此,安徒生熟谙其中唱段。 他这次唱的是第二幕第二场里一位医生的唱词,关于些胡编乱造的诙谐故事:“同行先生,你想必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件事:有一个人胡说他脑袋里挤满了苍蝇,无论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个怪念头。后来一个有创新精神的郎中给他出了个主意:他往病人的脑袋上,前前后后贴上满是死苍蝇的膏药。稍过片刻,他把膏药揭下来,拿给病人看。病人以为苍蝇都从脑袋里飞出去了,于是病就好了。” 戏剧中的主人公耶比被这些故事唬的一愣一愣的,真以为世上净是些臆想的怪事怪病。自己就是乡绅本人,会认为自己当过“山民耶比”,也不过就是如此的怪病。 而观众知道前因后果,就笑得前仰后合。 想起从前家乡排戏时的热闹,安徒生唱此段时,不自觉更加欢快起来。 虽然李斯特听不懂多少丹麦的俚语,还是被他热情洋溢的歌唱和夸张的肢体语言逗出了微笑。 渐渐地,有路过的人在他们旁边停下脚步,聚精会神地听着戏。 人在不知不觉中越聚越多。 少年嘹亮的歌声极具穿透力,穿过聚集起来的人群,落在每个听众的耳朵里,带来乡村清新活泼的气息。 最后一个音节收住。 安徒生紧张地望进李斯特的双眼,生怕在其中见到“失望”,不安地等待着音乐家的评价。 音乐家的评价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李斯特贴着他的耳朵,语调坚定,像在念先知的箴言一样:“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会很快成为丹麦最棒的歌剧演员!” “真、真的吗?”刚刚才奉上了一场绝妙唱段的未来新星因为这样绝对的肯定羞赧起来,眼神躲闪,瞥到了路边微笑的人们。有人朝他比着大拇指,还有人鼓着掌。 真美好啊。 这样的场景……简直就像是美梦一样。他几乎疑神疑鬼,想着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想象力过剩的美梦。醒来后,他还在颠簸的船舱里,一无所有。 “我会成为丹麦最棒的歌剧演员……”他喃喃自语,用力地眨着眼。泪水却不如他的意,一滴一滴地,从两颊滚落。 从家乡到哥本哈根,一路上的挫折窘迫、颠簸孤独,种种痛苦,好像都融化在笑容和鼓励里,变成了一汪汪的晶莹,从心底流出。 一切好运的开始、仿佛梦里才会有的好心的、美丽的少年拍了拍他的后背:“当然不是。把眼泪擦擦吧,明日新星。我带你去皇家歌剧院。今天会是他们最走运的一天。” 安徒生拿着他递过来的纸巾,胡乱地擦着眼睛,听到最后一句,发出了一声困惑的“嗯?”。 李斯特笑笑,神情里带了少年的顽皮:“他们坐在办公室里,什么都没做,就从天而降了一个好演员——不走运吗?” 这下子,安徒生的脸颊也变得和眼眶一样红了,小声嘟囔着:“走运的……是我啊。” 高高兴兴地欣赏着丹麦男孩又羞又喜的小表情,感觉先前脑子被夸得晕乎乎的“仇”报了,李斯特好脾气地点点头:“嗯嗯,都走运,大家今天都走运!‘弟兄们欢欢喜喜,在人生的旅途上前进;像行星在天空里运行,像英雄一样快乐地走向胜利!’”他哼唱出后面的调子,眉眼弯弯。 安徒生的注意力又被这段听不懂歌词、但很好听的歌吸引了:“这是什么歌呀?” “叫《欢乐颂》,是一个德国人拜托我师兄作的曲子!” “哇……” 3. 皇家剧院 “你说,我们要来皇家歌剧院。”安徒生抬头仰望着面前高大的建筑。 李斯特点头:“所以我们来了。” 安徒生闭眼又睁眼,每一根颤动的睫毛里都写满了震惊:“我以为你说的是十八世纪建的那座!” “那里也很棒,可是皇家剧院的行政中心在这座建筑里。”李斯特答。 安徒生悲鸣一声:“不,我的意思是……我买不起这里的门票……” 李斯特用比他更震惊的眼神质问:“是什么让你觉得——有我在,还需要你掏钱?” 被音乐家理直气壮的语气一噎,安徒生只好捂着隐隐作痛的良心,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斯特身后。 【总觉得,自从咽下第一口午饭开始,我就变成了妈妈批评过的“不劳而获”的坏人……】他在心底流着泪,自我唾弃。 哥本哈根有两座皇家剧院,一座建于十八世纪,一座建于本世纪。两所剧院分工明确,老剧院重复排演经典作品,新剧院则更热衷于改编或尝试新戏。 新剧院是丹麦最大的工业集团献给王室的礼物,修建费用超过24亿丹麦克朗。甫一建成,便大大分担了老剧院的客流压力。 它修建在滨海区,木包层甲板公共走廊轻快地漂浮在水面上,欢迎着来自四方的人群。沿着甲板,就可以进入剧院透明的玻璃门厅。 到了室内,迎面而来的则是另一种的厚重优雅。细长的黑色砖块被应用于室内,营造出洞穴般的肌理,既提供了混响环境,又能在不同的光影下折射出不同的魅力。 下午演出的是一则新戏——《法斯塔夫》,用丹麦语演唱,改编自英国编剧莎士比亚的《温莎的风流娘们儿》。 故事发生在英国国王亨利四世统治时期,英格兰中部一个叫“温莎”的地方。骑士法斯塔夫同时向福德的夫人艾丽丝和佩奇的太太梅洛送了同样的情书,招来了两位夫人的不快。她们假意答应约会,实则设下圈套,捉弄了法斯塔夫一顿。 整部作品诙谐幽默,音乐节奏轻松欢快。两位女主角发现收到同样信件后的二重唱《一样,一样》尤其有趣,逗得全场的女性观众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安徒生刚坐进剧院的红椅子里时,还有几分局促不安,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摸摸索索,又不想动作幅度太大,生怕冒犯到旁边坐着的穿着优雅的女士们、先生们。 但是剧目一开场,他就迅速沉浸在其中了,全神贯注地盯着舞台,诠释了何为“目不转睛”。 李斯特则没那么投入——他大概是整个剧院最不投入的人了。 他的一位记者朋友曾经跟他吐槽过一个故事,故事主人公是美国的总统。面对记者“连任多届有何感想”的提问,他笑眯眯地给人塞了四个三明治,然后问人家感觉如何。 “太狡猾了!”那位记者朋友哭着指责,“政客采访起来最烦人了,特别擅长语言陷阱、偷换概念、反客为主。且不说,吃三明治和当总统这两件事有没有类比的可能性,他居然还问‘感觉如何’!连吃四个三明治,那肯定腻啊,但哪个记者敢说啊?” 连任多届究竟会不会腻呢,大概除了受访者本人以外,无人知晓答案。但是,就像他们都认同的一样,连吃四个三明治会腻,短时间内连听不下百次同一场歌剧,也会让人产生一定时间的抵触心理。 《法斯塔夫》,莎士比亚编剧,萨列里编曲。 前者是李斯特眼熟的长辈,后者是他的恩师。 这是一部……非常“微妙”的作品。就其剧本内容而言,并没有什么突出之处,莎士比亚手里多得是类似的稿子,虽然也是佳作,但和《哈姆雷特》那种级别的剧本没法比。本来它也该配上一个“门当户对”的、优秀但不完美的曲子,但是—— 在萨列里老师拿到从英国寄来的手稿的同一天,维也纳媒体争相报道:“音乐天才莫扎特闭关打磨新作”“本年度最值得期待的歌剧!”“真正伟大的音乐能赋予剧本新生”…… 简而言之,其实就是莫扎特前辈——萨列里老师的好友兼竞争对手——在为歌剧《费加罗的婚礼》重新编曲。 不得不说,媒体真的很懂怎么刺激其他音乐家。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场面——萨列里老师盯着那篇名为“真正伟大的音乐能赋予剧本新生”的报道,看了不下十分钟。工作室一片寂静,气氛凝重,没人说话。车尔尼师兄悄悄给莫扎特前辈发短信求救,希望他赶紧劝劝看上去有钻牛角尖倾向的萨列里老师。 莫扎特前辈就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大师!您也在为歌剧编曲吗?”当音乐天才活泼的声线透过电话传来时,李斯特狠狠地闭上了眼。 车尔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莫扎特给他的回信是——“(笑容)放心,交给我吧!”生性腼腆的少年作曲家,在这一天,对于莫扎特老师的“活泼外向”,终于有了更全面的认知。 莫扎特前辈的来电有用,但也没那么有用。 在和他的对话中,萨列里老师再度露出了笑容,同时也发出了挑战:“我想试试你的编曲风格。” 莫扎特前辈“哇”了一声:“真的吗?我有机会听到用您的风格创作的《后宫诱逃》?” “也许不是《后宫诱逃》。你可以期待更多的元素……” 一场直白了当的“切磋”,就这样拉开帷幕。 最终的成品是两部杰出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被评论家奉为神作,《法斯塔夫》的主流评价尚未定型,但已经获得了全球观众——尤其是女性的好感。 皆大欢喜的背后,是两位老师长达数月的雕琢,连带着作为助手的学生们,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生活也几乎只围绕着这两部作品转。 《法斯塔夫》在巴黎首演结束后,李斯特终于获得了来之不易的假期,于是他来了丹麦,想到新鲜的地方取材,写写自己的作品。谁能想到,在哥本哈根的剧院里,演出的也还是《法斯塔夫》呢? 他的心情是既高兴又微妙,和在场的其他听众无一重合。 举个简单的例子,别的观众听见的是艾丽丝和梅洛的二重唱,他听见的是老师一次又一次琢磨《费加罗的婚礼》里苏珊娜和伯爵夫人二重唱片段,还有被扔掉的废稿在哭泣…… 他的视线左右游荡,落到了身边的安徒生身上。 丹麦少年的蓝眼睛紧盯着舞台,嘴巴微张,显然看得入神,对他的观察毫无知觉。 这种专注让他默然。 【如果我弹奏钢琴时,台下的观众都能和他一样沉浸在音乐里……】 些许苦涩满上心头,声名在外的美少年钢琴家低头看了看自己洁白柔嫩的双手,默默地叹了口气。 “长得好看”真让人苦恼。 什么时候观众才能在演出的时候不仅仅是盯着他的脸看呢?他真的是个正经钢琴家,不是百代的童星! 歌剧结束,演员谢幕,观众离场。 安徒生拉着李斯特的手,叽叽喳喳地讲自己看到的情节中的趣味和其他感受。 “法斯塔夫真是一个没用的坏蛋,他一点也没有尊重女性的意识!为了窃取福德家和帕奇家的财富,他居然想要用‘勾引两位夫人’这么下作的手段!勾引也很不上心,写的情书都是一样的,就改了一个收件人姓名……” 一位女士路过,听到小男孩的气愤填膺,也冷哼一声:“这种又蠢又坏的男人确实很多,他们好像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没长脑子——不过嘛,很快他们就会知道利害!” 她注意到安徒生的俊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朋友,以后会有很多女孩喜欢你的,你可不要成为法斯塔夫哦?” 安徒生一下子害羞起来,李斯特笑着为他辩护:“不会的,他应该会想成为帕奇先生?” 十分喜爱“梅洛太太”这一角色的男孩脸红得像苹果,恨不能捂住揶揄的朋友的嘴。 女士哈哈一笑,与他们道别分开,李斯特却怔了一下。 说这句话时,有什么从他脑中闪现,让他在说完的瞬间,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安徒生怎么感觉好像……不会结婚?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潜意识?难道是他觉得安徒生很孩子气? 他甩了甩脑袋,晃走奇怪的想法,然后拍了拍安徒生的肩膀:“来吧,我亲爱的大演员,我们去行政中心应聘。” 安徒生被他的话拽出了剧情,惊讶道:“现在直接就去吗?” “顺路嘛。”李斯特说,“事情不要拖到明天。” 安徒生跟在他身后,期期艾艾:“怎么进行政中心呀?打申请吗?” “先告诉人家,你今天要来。”李斯特省略了一些前置条件——当你的老师、同门师兄弟都风头正盛,所有大门都会提前为你敞开。 安徒生没再追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4. 住一起吗 诚如李斯特先前的认知,“音乐神童”的名号在各国音乐界向来畅行无阻——不必深思受尊敬的究竟是他本人的音乐天赋,还是他师长们的地位。 总之,作为两个未成年,他们也顺利地进入了剧院的行政中心,见到了相关负责人。 之后的事情便有如顺水推舟般顺利。 安徒生的歌声足以征服每个听觉正常的人类。他还已经过了变声期,不存在此类风险。负责人听完一段清唱后,立刻一改流于表面的礼貌招待,紧紧握住乡下来的少年粗糙的手,声音慷慨激昂、承诺掷地有声:“您会成为我们的台柱子的!” 安徒生喜笑颜开。 “只是……”负责人来了个转折,打懵了喜洋洋的少年。 安徒生瞪圆了眼睛看他,湛蓝色的眼睛里明晃晃的困惑和恳求,让负责人莫名充满负罪感。他删去了一堆花里胡哨的找补,坦诚地继续说下去:“没什么大事,就是您还太小了,也有许多知识需要更专业的培训,而且您的形体也需要一些专业塑造。您很高挑,以我的经验看,成年后至少有180厘米,很适合出演男主角的身高,但是瘦削了一点。我们可以为您联系相关的老师,您先练着,等您成年,我们就正式签约。资金方面……” 他停顿一下,手在办公桌里摸索着贷款申请文件。老实说,这种情况相当少见,在他的从业生涯中,至今也就见到过这一个“自学成才”的歌剧演员。所以他一时半会儿摸不出那份不知道在哪儿落了十几年灰的文件。 李斯特打断了他对自己办公桌的探索:“资金不用担心,我会准备好。” 负责人用惊奇的目光悄悄打量他们。 从安徒生挺直的腰背,到李斯特微微抬起的下颚——当然,重点在那两张风格迥异、但同样青春美丽的脸庞上。 天才音乐家和天才歌剧演员…… 成年人露出了了然的神情,对着李斯特问:“您的父亲和老师知道吗?” 十三岁的音乐家迷茫地看着他:“知道什么?” “呃,我是说……您为他花了这么多钱,您的长辈们知道吗?”负责人委婉地问道。 “多吗?还好吧。”李斯特想了想贝洛尼给他看过的预算,“他们会支持我的。”毕竟,交朋友又不是坏事。这年头,值得真心相待的朋友太难得了,为这样的朋友,花点钱算什么? 听到肯定的回答,负责人立刻收起脸上所有不合时宜的疑问,内心对当今青少年的早熟啧啧称奇,感觉自己见证了一场纯洁美丽的、充满戏剧性的……早恋。 他从善如流地打办公桌里掏出另一份文件,文件的大概内容是:安徒生先以实习的名义在剧场内挂名,成年后再转为正式演员。 签名的签名,盖章的盖章。 “应聘”这件大事,就这样尘埃落定。 轻松得超乎当事人的最大限度的想象。 安徒生拿着合同左看右看,把纸张举起,让阳光透过来,看那些白纸黑字,还是如同踩在云朵上,脚下空飘飘的,完全不可思议。 看他这样,李斯特又笑了起来。 本来因为负责人提的那些问题,他确实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不知不觉间如此乐意包揽安徒生的花销——他们甚至今天才认识! 现在他把这些思考抛在了脑后。 可能这世界上确实有着弥足珍贵的缘分。 既然萨列里老师能在遇到他的第一天就拍板收他为徒,既然莫扎特前辈能把第一次见面的车尔尼师兄视若亲传,那为什么李斯特就不能在见到安徒生的那一瞬间,就笃定他们会成为一辈子的朋友呢? 所谓“一见如故”,不就是初见,但亲切、融洽,仿佛曾经相处过多年的老友重逢,无所谓你我。 ——所以,晚上,安徒生就跟他一起住吧。 然后,他真当发出了这样的邀请。 安徒生被他的神来一笔惊到了,看向他的目光从“亲昵友善”变成了“大受震撼”。 可惜1983年还没有出现品类丰富的颜文字和表情包,不然李斯特应当能想出更为精确简短的词语来形容安徒生的眼神。 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抗拒、怜爱等等情绪为一体的目光,只是受少年清澈的浅瞳限制,更多地表现为呆萌,而非复杂。 李斯特皱起眉头,面露委屈:“为什么要拒绝呢?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们是朋友……”丹麦少年艰难地抗拒“天使”的质问,“但是!好朋友也不用住在一起吧!” 他拉住李斯特的手,诚恳地望进对方的眼睛:“弗朗茨,这是我们相遇的第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付出,但你已经送给了我太多太多东西。如果没有你,中午我会啃干面包了事,下午也看不到如此美妙的演出,更别提在皇家歌剧院找到工作。你还说想分担我接下来的学费……” 李斯特纠正:“不是‘分担’,我可以包揽。” 安徒生硬下心肠拒绝:“不,顶多‘分担’,禁止包揽。” 李斯特:!!! 他悲愤地争辩:“那你还是没把我当朋友!” 安徒生眼前一黑,几乎都要质疑起自己的语言能力和道德认知——明明在村子里,婆婆们都说他能言善辩,怎么一到城里,在这种明显是他占理的问题上,都说不服人了呢? 他沉吟片刻,收拾思路,再度尝试。 “首先,我们是朋友。”安徒生试图贴近李斯特的思路,用魔法打败魔法。 李斯特赞同不已,频频点头,还高兴地握住他的手,上下摇了摇。 “其次,朋友应该为彼此着想。”安徒生加入自己的思路。 李斯特没听出异常,仍然赞同,还用那双迷人的眼睛紧紧盯着安徒生,企图说服他。 安徒生得出结论:“所以,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让你损失了太多,作为朋友,我应该为你着想,不再让你因为不必要的理由付出。” 李斯特呆了:“什么叫‘没有必要的理由’?衣食住行,都是很有必要的啊!”他悲愤地扒拉着手指算旧账:“你都没有拒绝午饭、歌剧和工作,为什么要拒绝住宿?” 安徒生眼前一黑。 【妈妈说得对,天下果真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句充满智慧的俗语在安徒生脑中循环播放。 他深呼吸,冷静思考,试图指出李斯特话里的问题:“午饭,你说过是‘差点把我吓得跌下塔’的道歉;工作,确实是我抗拒不了的、必要的东西,如果没有你的帮忙,我可能这辈子都不能进入皇家歌剧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偿还,可能只有让我一生感念你的恩情的了。” 李斯特想说话,但安徒生竖起手指,阻止了他。 “歌剧,是不必要的,我应该把门票钱尽快还给你;学费,必要,但你没有义务帮我,等我工作以后,赚到钱了,就按利率还给你;住宿也是不必要的,住在哪里,不是睡呢?” “我知道,你做这么多,都是为了我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是我的朋友,我也想让你好。” “退一万步说,为了我好,请尊重我的想法,让我报答你,而不是总是接受你的馈赠,心怀感恩和压力;为了你好,我也希望你能更爱自己,不要给别人付出那么多,留点给自己。” “拜托。” 那双纯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的朋友,让一心奉献的好心人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另一方面。 李斯特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发出声音。两人对视许久后,他沉默着把手抽回来,捂住了脸。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在无声地抽泣。 安徒生大惊失色——怎、怎会如此! 他想象的:两个人理解了彼此,握手或拥抱。 实际上的:他一通表白,说哭了他的朋友。 李斯特又咳嗽了两声。 想起他的“老毛病”,安徒生心头一紧,也不讲究什么边界感了,冲上去抱住了李斯特,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对不起,我没有想辜负你好意的意思……” “金钱对我来说,没有朋友重要。你过得好,我就开心;你过得凑合,我就难过。”李斯特说,声音闷闷的。 安徒生低头认错:“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只用金钱衡量你的得失!” “你不想和我一起住,我也能理解,你有自尊,也有能力……但我只是、只是想让你住的好一点……” 安徒生步步退让:“行,行,住一起,住一起!” “真的吗?我怕你只是嘴上说说……” 安徒生溃不成军:“真的!我发誓!” 李斯特瞬间推开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贝洛尼,收拾一间房间,要住一位我的朋友,丹麦人,男,十四岁,喜欢歌剧。” 安徒生目瞪口呆,恍恍惚惚。 李斯特朝他微微一笑,在落日余晖的渲染下,美好似教堂油画中的圣徒,好一派天真无辜的样子。 直到坐上来接他们的车,安徒生都还没搞明白,自己到底是白赚一个舒服的住处和一堆好处,还是被朋友花言巧语哄骗了…… 明明应该是自己赚了,怎么又总感觉哪里输掉了呢? 5. 家人夜话 澄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夜间的哥本哈根。 河水静静流淌,教堂的钟声渐歇,街道也进入梦乡。但每一扇灯火通明的窗口都还醒着,不时飘送出阵阵音乐和欢笑,藏着一个家庭的温暖。 一栋别墅内,“嘟嘟”的电话声响起。 安徒生趴在床上,下巴枕着枕头,脑袋歪着,右耳贴着电话,神情纯然眷念,如依偎在母亲怀中的稚子:“喂?妈妈,是我。” 千层海浪之外的菲英岛欧登赛镇,一间陋屋的固定电话发出了主人日思夜想的铃音。 头发花白的女主人立刻抛下了手里缝缝补补的活计,把耳朵紧紧贴着电话:“汉斯……你到哥本哈根了吗?一路平安吗?吃饭了吗?晚上住在哪里?” 她一口气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透过电话线,传到游子耳中,激起阵阵温暖的涟漪。 安徒生认真地挨个回答:“我到哥本哈根了,现在很好,有吃有住——妈妈,你绝对想不到我这一天的经历!”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很精神,让妈妈宽慰了不少,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你经历了什么呀?” “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安徒生抱着枕头,翻个了身,眼睛看着房间天花板上精细的浮雕装饰,脸上洋溢着笑容,“他请我吃饭、带我看歌剧、还帮我找了皇家歌剧院里的工作!妈妈,那可是皇家歌剧院哪!他们说,我成年以后,就可以在皇家歌剧院的舞台上表演,女王陛下都有可能会听到我的歌唱!” 他急于和妈妈分享自己触手可及的圆梦,希望能为妈妈带来同样的喜悦。 但是,在他看不见的、遥远的欧登赛,妈妈的神情却严肃紧张起来。 俊秀聪慧的孩子成长起来以后,当然会成为大人们的骄傲;但在那之前,呵护他们的难度要远高于普通孩子。 这世界对毫无自保能力的美丽从不善良。 安徒生的漂亮不输电视上的童星,却只出生于一个困窘拮据的鞋匠家庭,父母每天都忙着糊口,有时会放任小孩自己出门玩。因为孩子总是很乖,即使自己玩,也就是会唱唱歌、揪些小花小草,这对新手父母就没有想到会出现什么危险。 直到安徒生十二岁那年,邻居家在镇上工厂打工的儿子带了自己的一些工友回家。那是一群粗俗的德国年轻人,聚在一起喝酒玩笑。小安徒生在外面玩,被他们看见了,并且问会不会唱什么歌。 那时候,安徒生的变声期还没开始,个子也没疯长。他说起话,像个柔柔的、文静的小姑娘,唱起歌更是婉转动人。配上娇小的个子和精致的脸庞,竟让那群混账起了邪念,抓住他的胳膊和腿—— 要不是安徒生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了害怕,尖叫着,并且奇迹般地挣脱了那群混账的控制,跌跌撞撞地逃回了家…… 总之,那件事情,已经成了深深刻在了妈妈头脑中的恐惧,在安徒生独自出门后的每一个空旷的夜里,都会化作梦魇袭来。 这也让她无法完全相信儿子的所言,反而从中觉察微妙的异样:“什么好心人?你和他才认识一天吧,怎么就如此慷慨大方?” 安徒生挠了挠头,眉毛微皱,表情出现瞬间的困惑:“唔,我也奇怪,我们俩虽然第一次见面,但他热情坦诚得就像是……我俩从小玩到大的那样。我就想着‘原因不必深究,总是我也应该用这种亲切的态度回报他。” 他大大咧咧地、幸福地笑起来:“不过,可能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友谊吧?说不定我们上辈子就是朋友,上帝仁慈,再度给我们赐下这份情谊。” 他说的动情,然而妈妈看不见独子的脸,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自然不为他的感慨所动。 “汉斯,你现在住在哪儿?旅店?” “本来打算最多找个青年旅馆住的,但是被他忽悠着住进了他家。”安徒生瘪瘪嘴。想起今天失败的“辩论”,他忍不住跟妈妈吐槽,“妈妈,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傻乎乎的好心人啊?仿佛不接受他的好意,他就吃了大亏一样。” “……”完全想象不出安徒生说的那个人能有多傻乎乎,但是妈妈确信自家儿子已经傻到没救了。她把事情的严重性又往上提了一层,只恨两岛之间还有海峡,不能直接把自己的漂亮孩子拉回家里,仔细藏起来,不被外面的所有有害物质看见。 “你睡在他家里?”妈妈问。 安徒生想了想,发觉自己说得不太准确:“也不算他家……是他在哥本哈根买的房子,他是从法国巴黎来的。” 妈妈内心倒吸一口凉气。 法国巴黎来的!有钱!和音乐界有关系!给一个漂亮孩子掏钱买这买那!让他和自己一起住! 一个衣冠禽兽的形象简直呼之欲出。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委婉下去了——委婉的话,自家傻小子完全听不懂。 “他现在和你在同一个房间吗?” “不在啊,怎么了,妈妈?你想和他聊聊吗?”安徒生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拖鞋,“时间有点晚了,现在他应该已经睡着了。” 妈妈深呼吸一下,郑重地问:“汉斯,你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伙混蛋吗?” 安徒生一愣:“两年前?……”他想起来了,终于明白了妈妈之前问话的意图,哭笑不得:“妈妈,你在想什么呀?我那个朋友比我还小呢,才十三岁。” 他想了一会儿,为了进一步说服妈妈,补了几句:“他长得也比我好看。他叫李斯特,是很有名的天才音乐家。” “我们就是朋友,没什么别的。” 妈妈没回应。 “硬要说起来,他的家人应该警惕我才是吧。”安徒生又补了一句。 过了几秒钟,妈妈说话了:“汉斯,刚刚妈妈说了一些话,要是跟实际相差很大,那你就听听而已,不要因为妈妈的怀疑,弄僵了真正热心的朋友。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但该感谢的也一定要感谢。” “我知道的,妈妈。”安徒生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柔软舒适的拖鞋——李斯特的秘书贝洛尼先生不仅准备了房间,在见到他以后,还迅速为他买了几套合身的衣服。 细微处的温情,最打动人心。 “可是……我不知道我能怎么报答他。我现在的学费还是由他垫付,以后赚到钱了,才能还给他——但他没那么在乎钱……我要怎么才能报答他给我带来的幸福和感动?” 妈妈也跟他一起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那个孩子才十三岁?从法国来丹麦?他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如同迷雾被拨开,安徒生恍然想起:“他找霍尔堡和欧伦斯莱厄约了稿,想写一些丹麦风情的歌剧!” “丹麦风情……我可以把欧登赛的故事讲给他听,景色、人际关系、传说、节日……在剧作家们的杰作完成之前,我可以先送给他一些简单的丹麦小故事!”他眼睛越来越亮,找到了方向,换成左手拿电话,冲到书桌前,拿出了纸笔,打起草稿。 妈妈在电话那头笑着:“你有主意了?那我就不打扰了。记得早点睡觉。” “再见,妈妈。我爱你!” “嗯嗯,再见,妈妈也爱你。” 忙音响起。 安徒生放下电话,开始认真回忆欧登赛的生活。 家里的小菜圃、家旁边的树林和苇草丛;行会换牌时小丑游行的热闹场景;大斋期骑在牛背上的白衣男孩和打斗比拼的水手…… 乡村小镇的生活说来也简单,但在少年敏锐的观察和天真的视角下,精彩程度并不比城市逊色。 夜深人静时,从没接受过专业文学训练的作家努力寻词觅韵。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闭上眼睛,思索该怎么讲述故事时,那些词语一个个犹如生灵,闪闪发光,变幻着各种色彩,争先恐后地跃然而出,他们很快便自动排列成行,组合成句,竭力展示自己。但这些词语往往也很执拗,即使不符合作家的所想,也不愿意就此离开,只能被命令着、迫使着,才能俯首听命。 他在寻找,在删舍,在挑选,在组合……追求最简单易懂的丹麦词语和最生动的描写——他的读者并非本国人,所以绝对不能用到对方可能有阅读障碍的词,那会影响整篇文章的观感。 月亮慢慢地走到天心了。 他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笔,用最后一点精力扑到柔软的床铺上,脸颊蹭了蹭被子,进入梦乡。 他梦见了华美的舞台和明亮的灯光,座无虚席,掌声雷动,衣着得体优雅的观众们向他送上花束。他穿着精致的演出服,向他们挥手致意,和同组的演员们手拉着手,一起鞠躬道谢。他知道妈妈也在看他的演出,朋友们在场下等他,然后他们要去一个温暖的地方聚会。 他梦见了冰冷坚硬的硬铺,体温捂不热,皮包骨头的身体被硌的生疼。他蜷缩着,脑子昏沉,陷在死亡的阴影中。胃在抽痛,失去了维持运作的燃料。陌生的城市,繁华冷酷。高烧夺走了引以为傲的嗓子,疾病杀死了他的家人。看不清脚下,也看不见远方。在找到方向之前,一切都迷茫可怖。 安徒生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缩。他把头埋进被单和枕头搭出的温暖空间里,身体弓起。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枕头和被子上晕出一片水渍。 月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温柔地笼住他,送上无声的安慰和祝福。 最后一次为自己的贫穷和病痛落泪吧,在这个奇异的时空,你的一生不会为生活所困——你曾为世界献上苦难里开出的童话之花,世界想为你重拾爱和梦想。 晚安,好梦。 6. 小名芨芨 天光破晓,鸟鸣啁啾,像是叶尖落入池塘的水滴,激起涟漪,唤醒了城市。 安徒生坐起身,掀开被子,拉开窗户,眯起眼睛,快乐地感受阳光和微风在脸上轻抚,无比确信这又是美好明媚、充满希望的一天。 城里的清风虽然带不来谷物瓜果成熟的甜香,但也带来了新鲜的空气。与此同时,另一种异样的感觉逐渐出现。不适的干涸感让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两条弯弯曲曲的竖线,仿佛是泪痕。 “奇怪……难道是夜里哭了吗?”他努力回忆昨夜模糊的梦境,“话说,昨天好像梦到我登台演出了?难不成是喜极而泣吗?” 想出了一个合理的逻辑,自觉得到了正确答案,他也就不再纠结了。 走回床边,检查了一下床铺,果然发现枕头的边角湿了一片。他拆下枕头套,打算等会儿洗漱的时候顺手洗掉。 李斯特在哥本哈根的这座住所是两层的小别墅,二楼的客房里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只能去同层的那一间。于是安徒生穿着睡衣、拎着枕套出了门。 他意外地发现,一大清早,别墅里便飞扬着美妙的、和谐的钢琴声。 音符节奏平均地流淌着,秩序井然,令人心平气和。 一楼,加埃塔诺·贝洛尼在摆放碗筷,大约是听到了安徒生开门的动静,微笑着抬头,自然地瞥过安徒生和他拿出房间的枕套:“早安,安徒生先生。房间里会有佣人收拾,您可以不用担心枕头的问题。” 安徒生:“……” 他羞涩地把枕套塞回了房间里。 一会儿,他又探头出来:“早安,贝洛尼先生。是弗朗茨在弹琴吗?” “是的,李斯特先生的老师给他每天都划定了练习任务。” 安徒生快速洗漱完,用手抓了一把头发——他的头发并不长,甚至不怎么用得到梳子,平时野惯了,也用不习惯洗漱间里配置的精巧的木梳。 他回到房间,换上整洁干净的新衣服,站在镜子前晃了晃,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傻兮兮的、连自己都看不下眼了的笑。 他用双手揉了揉脸,正色,然后慢慢勾起嘴角,试图不笑得太傻,然而嘴角似乎总是有它自己的想法,一不小心就咧开了。 就在他龇牙咧嘴的时候,琴声停了。 安徒生立刻停下装模作样的“练习”,跑出房间,看见李斯特朝餐桌走去,面无表情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咖啡,然后半合着眼睛,似乎在休息。 他把高高扬起的手收了回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楼,压低了声音:“早安,弗朗茨!” 他怕吵到自己看起来很累的朋友。 李斯特怔了一下,慢半拍地睁开眼睛:“……早安,汉斯。”他犹豫了几秒,为自己的迟疑解释了一句,“你可以喊我‘芨芨’——我的家人和朋友们基本都这么喊,比‘弗朗茨’更让我习惯一点。” “芨芨?”安徒生练习了几遍发言,“好可爱的名字!很适合你!” 李斯特笑起来:“也就是这两年听着还合适了。等我成年以后,恐怕还是要改回‘弗朗茨’这个叫法的。” 安徒生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这是你的小名吗?” “对,刚开始只是爸爸妈妈会在私底下这样叫我。”李斯特说,“后来,偶然间被莫扎特前辈听见了,他觉得很有意思,也开始这么叫。最后,仿佛一夜之间,我的老师和师兄们都忘掉了我的大名,全部‘芨芨’‘芨芨’地叫起来。” “不过嘛,‘芨芨’听起来,总共还是比‘小可爱’要好一点的。”他总结道。 “‘小可爱’?这是你的老师刚开始用来喊你的称呼吗?”安徒生道,“你一定是被所有人爱着的那种小可爱,才会被这么称呼呢!” 李斯特摇摇头:“其实是我的一位师兄喜欢这么叫,不过……”他甜甜地笑起来,没有否认安徒生的后半句话。 贝洛尼摆好了餐具。 李斯特的早餐是面包和咖啡,安徒生面前的则是面包和一杯纯牛奶。 “咖啡会刺激嗓子,对于安徒生先生这样的明日之星来说,必要的保护措施还是要尽早实行。”贝洛尼解释道。 安徒生对贝洛尼端来的早餐本来并没有什么疑惑,听他这么一说,反而困惑地叼着面包、歪了歪头。 正常吃饭难道还会让嗓子坏掉吗?他从小到大都是随便吃的,嗓子也没有出事呀。 贝洛尼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张纸:“时间匆忙,我只整理出了部分确定对嗓子不好的食物,并简单列举了一下。您可以在饭后看看。” 简单的列举——指一张写满了字的A4纸。 安徒生连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他迟钝地看着贝洛尼,再看看那张纸,再看看贝洛尼,蓝色的眼睛有一瞬间失去了高光。 饭后,贝洛尼收拾走餐具。 在直面自己惨淡的未来食谱之前,安徒生先拿出了自己昨晚写的短文片段,递给李斯特。 “我记得你之前好像说,要写一些和丹麦有关的作品。我就准备了一些乡下的风俗人情之类的故事……”安徒生说着,有些忐忑,“我的文笔不是很好,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他越想越害羞,声音也渐渐小下去。 李斯特惊讶地接过那打纸,逐张翻看着。 用心与否,是装不出来的。 安徒生写的这些短文虽然用词简单——作为一个丹麦语半吊子,他没在其中看见生词,想必是一些来自朋友的细致关怀——但是,情节相当生动有趣,写作的视角纯粹美好,连带着他笔下丹麦的乡下也淳朴秀美,让人充满兴趣。 真的很有意思。 他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天才的歌唱家,现在看来,似乎还不仅如此。 这应当也是一位灵气十足的、天才的作家。 他放下纸张,看了眼自己亲爱的朋友——相貌出众,气质纯净,真诚温和。 越看越觉得像一块璞玉,有莎士比亚前辈和波克兰前辈那种通才的气质。 璞玉本人貌似还以为自己是块石头,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如果没用的话,我再去找其他故事;如果有用的话,我就多读读书,争取写得再具体生动一点……” “已经很生动有趣了。”李斯特告诉他,“不过……你想继续上学吗?” 这话题的转折猝不及防,主动辍学、逐梦首都的安徒生头顶冒出了一串问号,没搞懂朋友的思考路径,只能尽量回答他的问题。 “我、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歌剧演员……”他磕磕巴巴地说,不明白李斯特想做什么,想起昨夜生涩的创作过程,他不得不沮丧地加上另一个原因,“而且我恐怕没有成为作家的天赋,我很难让那些字乖乖的。” 李斯特拉住他的手,循循善诱:“读书可以让你更加优秀,很多事物都是触类旁通的。文学可以促进音乐感情的理解,学科之间都是相互关联的,想成为最棒的歌剧演员,首先要能读懂剧本和角色,对吧?” “反正这四年里,你都要专心学习,那为什么不学得多一点、精一点呢?” “而且,不试试,你怎么能发现自己更多的兴趣和天赋呢?”李斯特拿起纸举例,“我觉得你很有文学天赋呀。你看这段,‘一年之中,当五月间树林吐出了一片新绿的时候,妈妈从林子里把许多新鲜的毛山榉树枝带回家,然后在光滑的石头后面把它们栽种下去。下半年,新长出的小小的连翘的细枝就伸进了房梁缝隙,我们把小连翘成长的好歹视为我们是否长命百岁的预兆。’写得多好呀!” 安徒生一脸怀疑:“这……和写得好没关系吧?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啊,我只是干巴巴地写了一遍事实而已。” 李斯特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给出反驳:“‘五月,妈妈去树林里掰树枝带回家种,因为这是很吉利的事情。’这才是事情的样子,你那一段都加了多少修饰了,还和文笔没关系?” “你看,你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还有与生俱来的、连自己都没感觉的文学能力,如果仅仅用来单调地背歌词,那不是太可惜了吗?”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李斯特给出了一句绝杀:“上帝赐予每个人独特的天赋,浪费可耻啊!” 安徒生:“!!!” 笃信上帝的丹麦男孩双手合十,低头闭眼,飞快地念了几句悔改词。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继续上学”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但他还是想挣扎一下:“我觉得这一段真的很一般!芨芨,你举的反例太刻意了!没有人会那样简单地讲故事的。” “你是觉得自己写得还不够好吗?”李斯特问。 安徒生坚定地点头。 李斯特拍拍手:“那就更证明你是有天赋的呀。现在你觉得自己写得很一般,在我看来,都是非常灵动的作品了,如果有一天,你能把文学上的天赋尽数开发,将会有多么出色的文章哪!” 安徒生为他“无论怎样都有理有据”的模样而震撼,不禁沉默了几秒。 “……文章和音乐真的是有共同之处的吗?”安徒生问。 “当然啦,歌剧的剧本和配乐不就是很明显的一体吗?”李斯特说,“好的文章是能激发音乐的灵感的。” 安徒生沉默了一会儿,作出允诺:“我会去上学的,而且我要把最美丽的故事写给你看。”也许,这是他偿还李斯特恩情的唯一方法了。 李斯特看见他充满斗志的眼睛,笑着应下:“那我就当你的第一个读者,幸运地在其他人之前享受美啦。” “我想到欧登赛看看。”李斯特看完了所有故事,抬头对安徒生说。“它真的像你写的那么美吗?” “我不知道。”安徒生说,“我觉得很美,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它美。就像我觉得那一段很普通……” “不过,”他傻乎乎地笑起来,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哪怕它不‘美’,也有很多好玩的。我妈妈也会很喜欢你的——没有人会不喜欢你,你会在那里玩得很愉快。” 7. 芦苇丛间 飞机盘旋着降落在菲英岛的机场。 漫长的路程被压缩成短短几个小时,其中的大头还是在候机厅的等待准备,怎么想都很不可思议。 安徒生转头去看舷窗,眼中已经能倒映出熟悉的风景。 “我本来以为……下一次回家,起码也要在一两年之后。”安徒生说。 李斯特困惑,“嗯”了一声。 安徒生羞涩地笑起来:“因为在大城市里混出名堂会很难——我当时最好的预想,也就是一两年后能养活自己,然后攒点余钱回家看看。” “离开家之前,很多邻居都在善意地劝我‘不要异想天开’。” “妈妈其实根本放心不下我,她等着我在看到贝尔特海峡的波涛时明白旅程的漫长,然后乖乖回家,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向他们发誓,说自己一定会大获成功,让欧登赛为我张灯结彩。” “去哥本哈根的一路上……都不怎么敢跟妈妈打电话,怕她听出来我想哭。如果她知道我被骗过几次的话,肯定不管说什么,都会勒令我回家吧。” 李斯特深有同感:“家里人也都不放心我,哪怕有贝洛尼跟着。”他托腮,“可是……我不想一直待在巴黎,待在老师的羽翼下。” 安徒生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用故作老成的口气说:“芨芨这么单纯善良的孩子,去那么遥远的国家,怎么能叫人放心哪!” 李斯特炸毛,安徒生哈哈一笑。 无伤大雅的玩笑,在青少年之间,是能促进友谊的。 下了飞机以后,还要转乘火车。到站后,再由贝洛尼开着租借的车,将他们送达欧登赛。 降落菲英岛时还是正午,到达小镇的时候已近黄昏。 镇口的树木挂满黄叶,像是点燃起千万只蜡烛。房屋和树木的阴影越来越长,似乎变成了淡紫色。 安徒生的妈妈就在这里等着他们,佝偻瘦弱,却一直仰着头、眺望着,眼睛盯着出入镇里的每辆车——望眼欲穿。 安徒生看得鼻头一酸,大步流星地向前奔去,将自己最重要的家人轻轻搂在怀里:“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拍了拍他的后背,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干燥皲裂的吻。廉价洗衣粉的香气逐渐又沾染回安徒生的身上,连接起熟悉的“家”的氛围。 只有妈妈来接、妈妈衣着简朴…… 李斯特大概猜到了朋友的一些家庭状况,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礼貌地别开眼去,开始向贝洛尼询问晚上住宿的问题。 静静地和妈妈拥抱了片刻,安徒生松开臂膀,转身,笑容灿烂地拉住李斯特的手:“妈妈,这就是我的好朋友,弗朗茨·李斯特!后面站着的那位是他的秘书,加埃塔诺·贝洛尼先生。” 李斯特熟练地露出面对长辈时的乖巧微笑。蔷薇色的嘴唇弯出甜美的弧度,梨涡若隐若现,淡蓝色的眼睛清澈纯净,直视着面前的大人。 瞬间俘获了妈妈的好感。 妈妈想要摸摸他的肩膀,却因为不敢触碰他精致的丝绸衬衣,收回了手,只是用赞赏喜爱的目光上下看着他,语调慈爱:“汉斯和我说过你呢,好年轻又好厉害。” 李斯特主动伸出手,拥抱了一下朋友的母亲:“汉斯也很厉害,他唱歌特别好听,还会写文章……” 他牵起妈妈布满皱纹和裂口的手,边说边走,两人谈笑晏晏,和谐异常。 被妈妈和朋友一同“遗忘”在身后的安徒生:…… 他抹了一把脸,虽然知道自己才是亲生的,但不知为何,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心里居然还是有着微妙的失落。 贝洛尼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过来人”的语气跟他说:“李斯特先生的人际交往能力向来出类拔萃。” 汉斯·自己也是被李斯特用自来熟态度勾搭上·克里斯汀·安徒生:“……发现了。” 安徒生的家,是一座矮小简陋的屋子。 制鞋用的工作台、床头毛巾和小床几乎把小屋塞得满满。然而,墙壁上满是图画,有一个装满了书籍和歌本的橱柜在工作台上方;擦得亮闪闪的盘子和金属盆子把小厨房里塞满了,爬上梯子就能从厨房来到屋顶;有一个装满了泥土的大箱子,放在屋顶和邻里之间的房屋之间的檐槽上,妈妈平时会在这里栽种蔬菜。 这是一间拥挤简陋、但整洁有序的房子,每个角落都藏着屋主人对生活的热爱和希望,生机勃勃。像是丹麦的国花木春菊,在砖瓦的缝隙也能生长,捧出无忧无虑的、鲜艳明丽的花朵。 “妈妈总是把我们的小房间照料得非常整洁。”安徒生骄傲地对李斯特说。说这话时,他搂着妈妈的胳膊,就像小时候一样。妈妈则对面前衣着华贵的男孩露出了朴素的微笑。 李斯特坐在工作台上,环视了一圈,认真地附和:“妈妈真能干!” 安徒生笑得更开心了。 “你故事里的小树林在哪里?”李斯特问。 在家乡熟悉的环境里格外如鱼得水,安徒生欢快地回答他:“离得不远,走十几分钟就到了。”他拉住李斯特的手:“趁天还没全黑,我们去玩一会儿?” 李斯特爽快答应。 妈妈迟疑:“要不要先吃晚饭呀?”她不知道孩子们具体打算怎么安排自己的食宿。 贝洛尼从门外探头——房间太小,挤不下那么多人,于是人高马大的秘书先生就被迫呆在了外面:“夫人,不用担心,我们联系了本地的一位朋友,近几日就借宿在他的家里。” 朴素热忱的妇人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九月,丹麦已经入秋。 毛山榉开始落叶,金红的叶片铺满地面,在黄昏醉人的光晕里,铺出一条斑斓的道路。它们水滴一样的叶间指向四面八方,像是催促着人们四处看看。踩上去,就听见树叶的吱呀低语。 松鼠抱着毛山榉的果实啃咬,小鹿趴在溪流旁饮水,林间还有云雀的歌声,婉转嘹亮。 李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 “你听见了吗?”他说话的声音放得极轻,几近气音:“那些合奏。水声,千变万化的水声;随心而唱的鸟儿;树叶和风……” 他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安徒生的前面,轻手轻脚地靠近饮鹿的那条溪流。 那是一条以石为底的小溪,清澈见底,水声哗哗。岸边是野生的、高高的芦苇从,苇花正开,堆出云雾似的花团。 音乐家在溪边蹲下,闭上眼睛,细细听着。 安徒生也屏声静气,不敢打扰可能的灵光闪现,只遥遥地等他。 天色渐沉,深蓝色的幕布笼罩苍穹,星星在远空闪现。 树林里响起妈妈的呼喊:“孩子们——该回家了——”长长的尾音回荡在空灵的树林中,惊醒了沉浸在声音世界里的李斯特。 他没能立刻缓过神,也没能想起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要遵从那声呼唤,于是赶紧站了起来。然而脚下蹲了太久,脚底发麻,重心不稳——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什么。 旁边是芦苇杆。 安徒生脸色骤变,一边飞扑过去,一边大喝:“不要碰它,芨芨!” 迟了。 李斯特站起身,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右手的食指——在洁白细腻的肌肤中,凸出了一条深色的、约有一厘米长的痕迹。痕迹的一头,还有毛刺刺的东西。 他捏着那端毛刺,想往外拔——断掉了。 血珠在断口处慢慢成形,然后滚落。疼痛从受伤的第一指节开始,一路传递到大脑,惊起尖叫。 安徒生捧着他的手指,眉头紧锁:“是芦苇的软刺……这么深,还这么长,估计皮肤也不能自己把它长得挤出来,必须要挑掉。” “我们先回家,拿针挑挑看。”他作出判断,抬头说道。 李斯特完好的左手紧紧抓住了安徒生,指尖冰凉。 去的时候欢声笑语,回来的时候,一个面容严肃,一个平举着右手,指尖的红色触目惊心。 贝洛尼吓了一跳,急忙迎了上去:“手是被什么伤到了?” 安徒生急着往家走,翻箱倒柜:“芨芨他……” 李斯特本能地替朋友接过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不小心被芦苇刺扎进手指里了。” 贝洛尼正捧着他的手检查,拿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擦着血污:“需要跟您家里人说吗?最近的练习和表演都帮您推掉?” “不用。”他摇摇头,“都不用。只是伤了一根手指而已,不影响弹琴的,把伤口处理掉就行。” 安徒生捻起家里最细的那根针,咬紧牙关:“不行,还是太粗了。芨芨手里扎进去的估计是那种软刺,这根针挑不出来,还会伤到周围的皮肤——那可是弹钢琴的手,已经受伤了,不能再伤上加伤。” 妈妈发愁:“那怎么办?没有比这更细的针了。” 安徒生四处看了看:“妈妈,自行车在哪儿?我带芨芨去镇上的诊所。” 妈妈从屋后推出家里的老自行车。安徒生检查了一下轮胎和把手,坐上去蹬了几下,然后把它架好,招呼李斯特坐到后座。 “你抱住我的腰,左手捂着一点右手,别让伤口吹着风了。”他叮嘱道。 李斯特新奇地打量了一番这辆叮里咣啷作响的自行车,好奇心一时间甚至压过了对自己手指的担心。 安徒生无奈地捂住额头:“芨芨,我们可以回来以后再慢慢研究它,先去诊所。” 李斯特抿着嘴笑了笑,照着安徒生的话,生疏地跨上自行车后座。 在大人们担忧的眼神中,两个少年在黑夜里朝着诊所出发。 8. 异能医生 安徒生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轻巧地掠过崎岖的砖石路,一路风驰电掣,冲进诊所的前院。 “戈马尔爷爷——在吗?”他把车架好,朝诊所里熟稔亲昵地大喊。 透过诊所浑浊的玻璃和昏黄的灯光,能看见一个黑糊糊的影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打开了门。 但那个影子并不属于看着安徒生长大的那位医生爷爷,而是一个年轻人。 他看起来年龄在三十岁左右,黑发棕眼,相貌端正和善,额头有红色的纹身,中等身材,披着白大褂,低头看向孩子们:“戈马尔医生不在,我是他的学生欧莱·克里克。” “这是怎么了?” 李斯特说:“芦苇的软刺卡在我的手指里。” 欧莱医生转身进屋,招呼他们也跟进来:“那没事,不是什么大问题,别紧张。我给你处理一下。” 他拿出碘酒、棉签、细针头和镊子,让李斯特把手放在桌上。 他低着头,凑近看了看那双白皙纤长的手,问道:“小朋友,你是学乐器的吗?” “嗯,我弹钢琴。”李斯特轻描淡写地答道。 医生笑起来:“那我尽量做到最细致,让你的伤口能好得快一点。不要害怕,这点伤口,不会对你的手指造成影响的。” “要开始挑了,你找点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和朋友聊聊天或者什么的。”他建议,“忽略这根手指——至少不要让它忽然大幅度动作。” 李斯特把头偏到旁边,闭上眼睛。安徒生伸出左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谢谢。”李斯特小声说。安徒生空闲的右手揉了揉他的头。 医生细致地拨开伤口,慢慢挑出那片柔软又锋利的芦苇。 随着他的操作,李斯特的眉心不时跳动几下,但他始终没发出声音,手指也像是没有知觉的青铜雕塑一样,纹丝不动。 安徒生一直紧盯着李斯特那根血肉模糊的手指,几乎不敢呼吸。直到镊子捏住最后一段碎刺,将其剥离,他才敢长舒一口气,同时放开了捂着李斯特眼睛的手。 医生站起身,扔掉用过的棉签和针头,从桌子抽屉里拿出几张创可贴:“最近两天别让伤口碰水,等新的皮肤长出来,才可以不贴这个。” 安徒生替李斯特点头如捣蒜,李斯特被他的大动作逗得笑出了声。手指受伤的阴霾在他心头退去——伤口既然感觉不到疼痛了,那就是没有任何影响。 某位天赋异禀的钢琴家脑子里盘旋着能逼疯同行的随便想法。 医生准备送他们出门,安徒生连声向他道谢,却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他仔细看了几眼医生,总感觉他额头的“纹身”似乎形状变了,在蜿蜒着生长……不对,那压根就不是纹身! 他浑身一激灵,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要尖叫:“医、医生,您的头上!” “嗯?”医生摸了摸自己的头,“怎么了?” 安徒生盯着他那只摸自己头的手,呼吸停滞:“它在流血啊!” 医生后知后觉地看了看自己鲜红的手掌,意味不明地“呀”了一声,听不出惊恐,倒像是有些懊恼。 “这个呀,没事,就是我刚刚不小心撞到墙上了。”他云淡风轻地说。 他的态度令安徒生深受震撼:”您不考虑包扎处理一下吗?” 欧莱·克里克医生笑眯眯地解释:“不用不用,这种小伤口就是看着可怕了一点啦,其实很快就会好的,没有包扎的必要。我是医生,有分寸的。相比起我的这点小问题,你们还是快回家吧,天色不早了,乡间小路也是有危险的嘛。” 安徒生:“……可是,医生,血越流越快了。看起来不像是‘快好了’的样子。” 欧莱·克里克:“哎呀,是这样嘛,那一定是你看错了。” 他们僵持在门口,医生搭着安徒生的肩,试图送他出去,安徒生握着医生的手,眼睛紧紧盯着他的伤口。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安徒生担忧地劝道:“医生,您别用力推我了。您一用力,血流得更快了。” 手上已经爆出青筋的医生:“……”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单纯无害的、除了脸以外哪哪都特别乡村的男孩,无奈地收回了自己按理来说足够推动小型汽车的力气。 “真是大意了,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还能碰见异能力者。”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安徒生的肩膀,打量着少年高高瘦瘦的身材,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力量系的异能真好啊,我也想要。” 没想到安徒生茫然地看着他。 “异能力者……是什么?” 诊所的门重新关上。李斯特给老旧的院门挂上锁,快步回到房间里,坐到安徒生旁边。两人一起眼巴巴地盯着欧莱·克里克看。 医生恍惚间以为自己不是要透露异能者的“行业机密”,而是要给小朋友们讲睡前故事。 他揉了揉眉心,坐到椅子上:“异能力者,顾名思义,就是拥有特殊能力的人。有的人力大无穷,有的人能够飞翔,有的人百毒不侵……更强大的异能力则没有明确用途指向,拥有不可估算的潜力。” “我的异能力作用挺单一的,只能用在自己身上。可以修补身上的外伤,但不能治疗中毒之类的情况。”欧莱医生叹气,“本来想着你们走了以后,我就拿异能力修修自己的伤口,可是现在的小朋友啊……真倔。”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塑料方块,按在自己的头上,揉了揉。那块塑料慢慢融化,贴合,最后消失。等他松手时,伤口已经消失,血也止住了。拿湿毛巾擦干净脸后,就完全看不出曾经受伤的痕迹。 两个孩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上帝的恩赐吗?”安徒生喃喃自语。 “确实有这种说法。”欧莱·克里克说,“你是教徒吗?那应该听说过三十二年前的那场‘神迹’吧?天堂、炼狱、地狱的幻影同时出现,让原本正在厮杀的意大利军队纷纷放下武器,跪倒在地,结束了长达数年的内战。” 安徒生诧异:“那不是传说吗?居然是真实发生的、所谓‘异能力’吗?” “那是意大利的一位非常强大的异能者的力量。”欧莱·克里克回答,“不过嘛,那种级别的力量毕竟在少数,上帝恩赐真善之人。对于某些不能掌控力量的异能者来说,他们得到的与其说是上帝恩赐,不如说是魔鬼的玩弄吧。” 安徒生在胸前划了十字。原先得知自己可能有异能力的欣喜削弱几分,他在担心自己是否不够虔诚善良,以致被魔鬼盯上。 李斯特问:“那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有没有异能力呢?” “难说。”欧莱医生摇摇头,“有的人出生便有异能力,有的人后来才觉醒这种力量;有的人脑中一直盘旋着某个名字,那就是他异能力的名字,也有人终身都不知道自己的异能力叫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异能力。” “最有用的就是最原始的办法,多留心自己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或者特别的经历。”他最后总结道。 “欧莱医生,您的异能力有名字吗?”李斯特又问。 “居然问得这么直接吗?”欧莱失笑,“好吧,对小朋友们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我的异能力名字是‘快乐游戏’——虽说想了很多年,我都没搞清楚这跟我异能力的实际作用有何关系。” “小朋友们,我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天色真的已经很晚了,你们该回家啦。” 乡村的小路上,自行车摇摇晃晃,慢悠悠地前进。 圆月皎洁,路上一片白霜。枯黄的野草间,偶而看见几朵将谢未谢的单瓣花,倔强地固守着最后的一点明丽。 “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珍贵的异能力者。”李斯特在自行车后座说。 安徒生踩着脚踏:“嗯,感觉世界好奇妙啊。他说我是‘力量型异能’……好奇怪,我的力气并不是很大呀,小时候还因为力气小,被邻居家的小孩笑话过,说我就应该是女孩子。话说,芨芨以前就见过异能力者吗?” “听说过而已。”李斯特回答,“我很小的时候就到巴黎和老师学琴了,‘异能力者’什么的,在那边算是‘众所皆知的秘密’。但是从来没遇见过……据说都被收编到军队里了。” “好难想象。”安徒生皱眉,“枪支弹药就已经很可怕了,军队里居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异能力。如果哪天发生了战争……” 李斯特伸出手,戳戳他的脸:“我们现在担心也没有用吧。” 安徒生想了想:“也是。” 贝洛尼开车带着李斯特去借宿,告别之后,安徒生欢呼一声,扑到了自己的小床上。 年代久远的木床立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响声。 妈妈在收拾工作台,意思意思说了他几句:“多大了,还这么毛躁,在外面可不要这样。” 安徒生反驳:“我高兴嘛!在外面的时候,我可稳重了。” 他重又坐起身,打开自己的行李包,拿出一个文件包,递给妈妈看:“这是我和皇家歌剧院的合同。妈妈,我真的在哥本哈根找到工作了。” 妈妈擦干净手,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翻看了几张。那些复杂的名词,她看不懂,但她看得到合同上繁复美丽的剧院印章和儿子的兴高采烈。她把合同又递过去,叮嘱安徒生一定要收好。 “我知道的,妈妈。”安徒生趴在她的怀里,眷恋地蹭了蹭。 妈妈抚摸着他金灿灿的卷发,心情莫名有些惆怅,像是从小养到大的小鸟,忽然学会了飞翔,而且一下子就飞到高高的、望都望不见的天空去了。能做的,也只有趁小鸟回家看看的时候,再唠叨几句大人半辈子活出来的经验教训。 “不要随随便便地就相信别人”“要对前辈有礼貌”“不必凡事都争先”“保护好自己”……这些说了无数遍、磨出老茧来的话,在经历过漂泊的孤单后,也如此动听。安徒生忍住眼泪,一句句答应。 他环抱着妈妈的脖颈,轻声和她分享“秘密”:“妈妈,我觉得,伟大的上帝在指引我、看护我。我会平安快乐地度过我的一生,实现我的梦想的。” 9. 所谓奇迹 贝洛尼联系的是住在欧登赛附近的特兰普伯爵一家。 远道而来的少年音乐家和他的秘书得到了这个贵族家庭的倾情款待,伯爵夫人备好了晚宴,其间烛光和银刀叉相映,李斯特文雅的举止让他们深感高兴。 “小女体弱多病,因此我们全家搬来了欧登赛修养。这里确实风景清新秀丽,美中不足之处,就是缺少您这样杰出的朋友。”特兰普伯爵感慨道。 李斯特笑着劝慰:“华国有句古话,‘莫愁前路无知己’。像您这样和睦优雅的家庭,怎么会因为搬了住处,就变得缺少朋友呢?” 伯爵夫人用扇子挡着嘴,笑起来:“正是如此哪,我刚刚就接到了哈根夫人打来的电话,说想在这个周末来拜访呢。” “不愧是萨列里大师的亲传弟子,您不仅音乐才能出众,竟然还如此博学,对华国深奥晦涩的古文都有所了解。”特兰普伯爵哈哈大笑,亲切地拍了拍李斯特的肩膀。 华国的古文确实有晦涩难懂的部分,可这种朗朗上口的诗歌……恐怕这位丹麦伯爵对华国的了解,还比不上听过华国民间传说的安徒生多。 所谓“小国的生存之道”…… 李斯特在心里叹气,外表仍努力维持微笑。 贝洛尼带着李斯特上了楼,他已经吩咐佣人提前收拾过房间,但说起舒适程度,还是和哥本哈根由他一手打理的住处没法相提并论。 “如果您还需要什么,请直接打电话给我。”秘书先生忧心忡忡地嘱咐。 李斯特点头,和他道了“晚安”,坐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倚着床头,静静地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本以为这次欧登赛之旅会轻松愉快——看看丹麦乡村的自然风光,见见淳朴热闹的风俗民情,就像以前的很多次采风一样,浮光掠影的旅行观光而已,不必深究当地情况。但是这半天来发生的事情冲击了许多认知,让他前所未有地迷茫起来。 他摸索着打开电话,幽幽的床头灯光照亮了一张稚嫩忧郁的脸。 “老师,您现在有时间吗?” 法国,巴黎,喧闹都市里算得上宁静的一间公寓。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安东尼奥·萨列里总算得闲,能照顾不请自来的客人。 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华国产的甜酒,给自己倒了一杯:“怎么忽然想起来到巴黎了?不用陪着康斯坦斯吗?” “康斯坦斯和阿洛伊西亚一起出去玩了,抛下她们各自的丈夫,说是要来一场迟到的‘单身之旅’。”被迫独守空房的新手丈夫郁闷地叹气,给自己灌了一口烈酒,然后搂着车尔尼的脖子,语重心长般道:“卡尔,你以后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被女人的花言巧语随意迷惑——她们恋爱的时候温柔甜美,结了婚就大变样了,说走就走,一点儿也不在意家庭和她们可怜的丈夫。” 车尔尼僵着脸,歪头躲酒气,说话颤颤巍巍:“可是……莫扎特老师,我前几天还听到了类似的话,不过其中男人和女人的位置是倒换过来的。” 莫扎特信誓旦旦:“那更能证明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 萨列里对他的胡说八道忍无可忍,解救出自己亲爱的学生:“得了,跪地求婚的是你,结婚时候高唱‘愿上天赐福我们的戏梦人生’的也是你,婚后炫耀康斯坦斯勤俭持家的还是你——我看你的婚姻挺幸福的,怎么就成了‘爱情的坟墓’?卡尔,你不要听他的,他一向口无遮拦。” 卡尔·车尔尼飞速逃离现场,把空间留给两位成年人。 莫扎特撇撇嘴,又被小孩着急火燎的背影逗得哈哈大笑。 “大师,怎么没看见芨芨?”他关心起萨列里家的另一个小孩来,“和他父亲回匈牙利了吗?” “芨芨去丹麦采风了。”萨列里说,“他想突破自己。” 莫扎特眨了眨眼:“真的吗?我怎么觉得……芨芨想突破的是我们呢?” 萨列里顿住了。 近年来,音乐界人才如泉喷涌,被评论家们激动地推举为“前古未有的盛世”。 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哪怕现如今的音乐家们彼此亲切友善,宛如上辈子就认识,不存在阴谋和暗害,仅仅是明面上的比较和媒体的风言风语,还是会让年轻人受到负面影响。 萨列里的学生之一——弗朗茨·舒伯特,就曾经遭受过媒体的恶意围攻,一度深陷“莫扎特的拙劣模仿者”的恶评梦魇中。所幸,他后来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勇敢地走了出来。现在在德国,与他最崇敬的师兄贝多芬共事。 萨列里不希望这种崩溃在小弟子李斯特身上再度上演。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莫扎特的猜测或许有道理:“卡瓦利耶王妃告诉我,芨芨在玛格丽特女王面前承诺‘为丹麦王室献上一曲别具地方风情的纯器乐作品’。女王没有太多的期待,但出于对孙辈孩子的怜爱,接下了芨芨的承诺。” 莫扎特一口酒呛在了嗓子眼,咳嗽了几声,狼狈地惊呼:”芨芨钻什么牛角尖啊!不在丹麦住几个月,他要怎么写出那种作品?” “我现在只盼望芨芨在丹麦能有什么奇遇,让他突生感慨、灵感迸发,早日完成那支曲子。”萨列里叹息。 莫扎特拍了拍他的肩膀:“上帝会眷顾他的。” 电话突然响起。 莫扎特噤声,萨列里拿起电话,看见来电人,惊讶地摁下了接通键,声音温和:“晚上好,芨芨。是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萨列里耐心地等着。 “老师,我怎么才能帮助好别人呢?”这是学生沉默许久后提的问题。 当老师的心头一紧,不知道自家小绵羊一样乖顺的学生是遇到了什么,才想到这个问题。难不成是遇见了白眼狼吗? 还好,李斯特没让他担心太久,继续补充道:“我在丹麦认识了一位很好的朋友,他赤忱开朗,纯真无邪,可是身无长物,连吃饭住宿都成问题。我邀请他和我同住,并资助了他的学业,他说以后要连本带利地还给我。” 萨列里斟酌着打探更多细节:“这不是很好吗?他知恩图报,确实值得结交。” 李斯特闷闷地回答:“是的,可是我帮助他的方式似乎出了问题,让他感到了不舒适。” “莫非是他觉得恩情太重?”萨列里问。 李斯特:“似乎……他有一点这个意思。” 萨列里笑起来:“那就尊重他的意愿,就此为止吧。” “可是!”李斯特急匆匆地反驳了一句,然后又沉默下去。 “……是还有什么特殊情况吗?”萨列里追问。 李斯特说:“他的家境原本就……不太好。我今天到他家中拜访,看见住处简陋,他的亲长劳累佝偻,面有病色……如果家里人出事,他会伤心的吧。” “可是他的家人,同你有什么关系呢?”萨列里问,“难道因为你和他做了朋友,从此你就要担保他的一生顺风顺水吗?” 李斯特反问:“那老师您为什么要帮忙照顾康斯坦斯夫人呢?” “这才几天,你们的感情就已经如此深厚了吗?”竟然拿他和莫扎特之间的情谊类比……萨列里无奈,只能帮学生继续支招:“你可以通过别的渠道悄悄保护他的家人,但别让他知道。”这实在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方法,要不是李斯特咬定他俩之间的友谊深厚,萨列里不会让他这么做。 李斯特想了一会儿,在心中推演了一遍,觉得可行。 萨列里等了一会儿,追问:“只有这件事吗,芨芨?” “……还有一些问题,但是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李斯特闷闷地说。 萨列里老师心中再度警铃大作,决定找贝洛尼打听打听情况。他压下外露的担忧,放柔声音,和李斯特聊了些闲话,讲了讲巴黎最近的趣事,直到听见电话那头学生轻轻的哈欠声,才停下,道了晚安。 李斯特看不见远处老师的忧愁,在闲聊中已然重获了笑容,同老师道别后,终于安心睡去。 莫扎特拄着脸看萨列里:“是芨芨的电话?” 萨列里抿了一口甜酒:“对,那孩子似乎在丹麦遇见了不少事情。” “交了新朋友吗?”莫扎特根据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猜测。 “不仅仅是新朋友,还有其他事情,但芨芨没说。”萨列里道,“我打算等会儿问问贝洛尼。” 莫扎特泼了盆冷水:“我觉得贝洛尼应该也不会知道芨芨具体遇到了什么,不,哪怕他知道,也不会告诉你——芨芨一定让他帮自己‘保守秘密’了。” “……这就是孩子过于成熟能干的小苦恼了。”萨列里叹息,“确实,毕竟给贝洛尼发工资的是芨芨,我们根本没理由要求贝洛尼汇报。” “而且,贝洛尼这种商科高材生,屈才来当全职经纪人,唯一的原因还是因为‘追星’。”莫扎特补刀,“他根本拒绝不了芨芨的要求。在他来之前,芨芨还会过问自己的演出安排,主动参与交际,他来以后,芨芨就完全只负责上场弹会儿琴了。你们考不考虑再找个对芨芨能硬下心肠的助理?” 萨列里:“……什么人会对一只绵羊狠下心肠?屠夫吗?” 莫扎特哽住。 “那大师,我们现在就只能乐观点想,”莫扎特举起酒杯,“遇到很多事,正意味着芨芨在丹麦的这几天并不是浮光掠影,而是真正融入其中了。说不定,我们之前盼望的‘奇迹’真的降临了。” 萨列里闭上眼:“希望如此……愿上帝恩慈,庇护他的羔羊。” 10. 玩偶舞台 音乐家的每一次表演都像是在驯兽。如果不能以最精湛的技艺征服如饥似渴的听众,那么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被这群失望的野兽撕碎的下场。 名声,前途。 压过他们便可紧握于手,而一旦被压过……不,哪怕仅仅是平庸而已,都会在闲言碎语中一无所有。 这也就是为何“神童”的称号如此重要。 他们稚嫩的外表和登峰造极的技艺形成巨大的反差,让比他们年长的多的听众震惊、臣服,心甘情愿地成为音乐的俘虏。 随着年龄的增大,想要再达成这样的演出效果,就会越来越难。 哪怕是莫扎特,刚成年时,也曾经历过媒体夸张的唱衰,说他“失去了幼时的神奇”。有此为前车之鉴,有的音乐家选择将幼年和成年割裂,不过早显露才华;也有人在一条追求极致的道路上愈行愈远,创造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指法。 李斯特属于后者。 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翩然若残影,音符接连流淌,湍急地灌入听众耳中。世间的其他一切都在音乐的冲刷下模糊,只剩下音符,抢占所有感官。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室内一片寂静,随后是疯狂的掌声。伯爵涨红了脸,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想去抚摸李斯特那双神迹般灵巧的双手。 李斯特和他随意交握了一下,便松开了。他神色倦怠,在贝洛尼的陪伴以及伯爵一家的簇拥下前往餐厅,照例喝了杯咖啡提神。 赞美声充斥在餐厅里。李斯特面带微笑地听着,偶尔道谢或自谦。 早餐终于结束,他站起身,向伯爵一家道别,表示自己今天还要外出采风。 贝洛尼开车过来。李斯特上了车,倚着后座,眯了一会儿。 过度消耗的精力总算得到了补偿。 睡醒后,他打了个哈欠,从车上备着的医药箱里拿出新的创可贴,换下了昨天的那个。 欧莱医生的技术很好,芦苇刺挑得很干净,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痛感了,伤口也在慢慢愈合。 乡间的小屋里,散落着满工作台的彩布块。 妈妈清洗衣服回来,看到这一幕,有些怀念地笑笑:“很久都没看到你玩这些了。” 安徒生穿针引线,把彩色碎布缝成小衣服:“因为之前忙着打工赚路费嘛。” 他把小衣服套到布娃娃的身上:“怎样,妈妈,好看吗?” 妈妈目光柔和慈爱。 他摆好舞台,捏住穿着小衬衫的布娃娃,让他在台上摆出姿势,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念起来:“外观往往和事物的本身完全不符,世人却容易为表面的装饰所欺骗。在法律上,哪一件卑鄙邪恶的陈诉不可以用娓娓动听的言词掩饰它的罪状?在宗教上,哪一桩罪大恶极的过失不可以引经据典、文过饰非,证明它的确上合天心?任何彰明昭著的罪恶,都可以在外表上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门被打开,李斯特好奇地看进来:“莎士比亚先生的《威尼斯商人》?” 安徒生惊喜地叫了一声:“芨芨!” 李斯特走进屋里,坐到他身边,眉眼弯弯:“这是你做的吗?好可爱呀。” “是的,”安徒生翻出另一个布娃娃,递给李斯特:“要来玩吗?” 李斯特接过布娃娃:“只有我们两个人玩吗?” 安徒生无奈地叹气:“好歹有两个人了——以前我都只能一个人玩。” 李斯特盯着玩偶舞台看了一会儿,语出惊人:“要不……我们去找欧莱医生吧?他连异能力的名字都是‘快乐游戏’,看起来也很喜欢和小朋友一起玩。” 安徒生犹豫:“可是白天……医生工作比较忙吧。” “那就先去看看,如果医生在工作,我们就不打扰他了。”李斯特的眼睛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宛如溪水,“而且,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嗯?” 连夜求医的小病患认真地说:“我们昨天晚上……好像没有付钱。” 这一趟就非去不可了。 自行车带不了整个舞台,只能把对应戏剧主要角色的布娃娃装进包里带着。 他们从诊所的窗户向里小心地张望,还没看到欧莱·克里克医生在哪里,反而先听到了一声苍老而慈爱的招呼:“外面的孩子们,进来吧。” 李斯特转头看着安徒生,安徒生欢快探头答应:“好的,戈马尔爷爷!” 名为“戈马尔”的医生长着一张非常不欧洲的脸,五官更加扁平,一看便知道是位移民。但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注视两个少年时,脸上的慈爱能跨越外表的族裔差别。 “是小汉斯啊……嗓子还是这么好听。” 安徒生嘿嘿一笑,介绍李斯特:“戈马尔爷爷,这是我的朋友李斯特,他是来丹麦旅行的。” “你好啊,小朋友。”戈马尔医生朝李斯特点点头,李斯特回了一个身体微微前倾的礼。 老医生笑眯眯地问:“你们是来找欧莱吗?” 安徒生夸张地“哇”了一声,仿佛在哄着老人家:“您怎么知道的呀?” “欧莱说,昨天晚上有两个以前没见过的孩子来看病,我就猜,其中一定有你。”戈马尔医生有些得意地说出了自己的思路,“他说那是两个很乖巧的好孩子,我就问他,是不是有个金色头发、高高瘦瘦的小孩子呀?他说‘是的’,我就告诉他,‘那是我们欧登赛最棒的小歌手汉斯·安徒生!’” 黑发的实习医生咳嗽了一声,走到门口,低头看着两个孩子:“有什么事吗?” 安徒生和李斯特面面相觑,在家想好了说辞,还对了一遍,但现在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们是想来找你玩游戏的。” 欧莱·克里克惊讶地看了看两个孩子,手在白大褂口袋里已经蠢蠢欲动,表情却还有些犹豫:“现在的那些掌机游戏吗?我不是很会玩。” 安徒生往外掏布娃娃,李斯特认真地解释:“不是那种游戏!我们想用布娃娃演戏!” 欧莱·克里克拿过一个布娃娃,仔细端详着:“什么戏?有剧本吗?” “莎士比亚先生的《威尼斯商人》!”安徒生说,“欧莱医生,您看过吗?” 欧莱·克里克笑起来:“怎么会没看过呢?只是我记不住具体台词——我可以一边翻剧本,一边和你们一起玩吗?” “剧本在我的值班室里,我去拿一下,请稍等一会儿。” 走进自己值班时睡的小房间,欧莱·克里克打开灯,温暖的黄色光晕照亮了屋子,营造出“家”一般温暖的氛围。 房间的布置很简单。墙上挂着一张照片,一家六口中,母亲和四个年幼的孩子都幸福地笑着,只有父亲的脸被涂黑了。床头放着一个小书柜,他从上层熟练地抽出其中一本,拿走其中夹着的书签,放在书柜里的一个小玩偶旁边。然后,他带着书本走出房间。 在他身后,书柜上放着的金发碧眼的积木玩偶人面带微笑,身边的书签用优美的花体书写着祝福:“黑暗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W.莎士比亚” 安徒生和李斯特在拿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的小玩偶互相碰着玩,看见他从房间里出来,把手里的玩偶放下,等着他挑角色。 欧莱·克里克拿起代表“夏洛克”和“鲍西亚”的两只小玩偶,翻开写满了笔记的《威尼斯商人》,笑眯眯地晃了晃:“那我们就开始吧?” 《威尼斯商人》全剧的正常演出总用时在三小时左右,因为孩子们沮丧地发现欧莱医生唱歌跑调,于是不得不把表演形式改成了话剧,语速就相对快了些。在正午之前,甚至妈妈和贝洛尼都还没有来催促,他们的小游戏就结束了。 李斯特拍拍安徒生的肩,说自己要去找欧莱医生补上昨晚的费用。安徒生正忙着收起布娃娃们,点点头,就没和李斯特一起去。 欧莱把剧本放回值班室,转身,发现李斯特站在门口。 “欧莱医生,这是昨天晚上的诊金。”李斯特递过去一枚5克朗的硬币和一张银行卡。 欧莱·克里克看清他递来的数额后,手悬在了半空,语气微妙:“一个针头而已,哪里需要这么多报酬?” “按我这双手的保险金额来说,这还算是占了您一个大便宜。”李斯特客客气气地说,“剩下的算是提前交付的报酬。我想请您多关照关照安徒生的母亲,让她身体健康,而且生活舒心。我们——汉斯和我,再有两天就要离开欧登赛了。他要在丹麦学习,我可能很快就会离开丹麦。” 医生盯着他看了看,低低地哼笑了一声,只拿过了那枚硬币。 “为小朋友们服务是我的荣幸,用不着报酬。”欧莱·克里克说,“照顾同镇的邻里,还是一位可爱小朋友的母亲,也用不着报酬。这一枚硬币就算是定金好了——等日后,小汉斯功成名就、接走他母亲时,我就把硬币还给你。” 他顺便伸出手,揉乱了一肚子心思的小朋友的头毛。 李斯特捂着头走到院子里。 安徒生看见他的新发型,噗嗤一笑:“芨芨,你现在好像一只卷毛的小绵羊哦。是欧莱医生揉的吗?” 李斯特生无可恋:“对。为什么大人们总是热衷于揉我的头……关键是,他们揉我跟揉羊真的是同一个手法!” “难道是因为爸爸以前养过羊吗?于是上帝把我也当成了一只绵羊来对待?”他用匈牙利语开始碎碎念,安徒生听不懂,眨巴着无辜的蓝眼睛看他。 李斯特盯着自己的朋友看了会儿,突然萌发出一个想法,目光也逐渐聚焦在他金灿灿的短发上,出其不意地伸出手,飞快地撸了一把。 安徒生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李斯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安徒生蓝汪汪的眼睛,逐渐共情热爱揉头的大人们。他咳嗽一声:“没什么,刚刚好像看见你头上有什么脏东西——我们回去吧!” 11. 返程约定 团聚与欢乐往往觉得短暂,分别又总是猝不及防。 即使做再多心理预期,当离别的时刻真正到来,也还是会依依不舍。 安徒生双手环着妈妈的脖颈,脸颊贴着妈妈的头发,眷恋地蹭着。正值青春期的大男孩以前还会偷偷嫌弃这种动作幼稚,下定决心不再缠着长辈,经历过分别后,却恨不能亲近些、再亲近些。 妈妈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让他勇敢点:“第一次出门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呀,妈妈一边抹眼泪一边送你走,你都没回头看看,怎么现在胆子突然又变小了?” ——第一次出门时,正是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怎样广阔无垠的世界、自身又是怎样渺小无力,也不知道什么是家乡、什么是思念。 只知道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时刻,太阳直照进了少年无比天真愉悦的胸怀。鸟鸣、人语、车辆行进时的轰鸣声,映入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涌入他新鲜纯粹的心灵中去。 等到跨过大贝尔特海峡,拎着小小的行李箱,无依无靠地站在陌生的岛屿上,那种孤单和恐慌才慢慢涌现出来,让年少的冒险家软弱许多。 “我很勇敢的!”安徒生大声说,努力忍住了眼泪,深呼吸几下,用检查行李来分散注意力。 他低头收拾大小包裹,认真地和妈妈许诺:“妈妈,等我几年,最多十年……我会赚到很多很多钱,买得起一座舒适温暖的房子,冬天再也不会冷到只能哆嗦了。” “妈妈也不用再在冷水里洗衣服挣钱,不用起早贪黑,什么都不用做——我来养妈妈。” “我们还可以给爷爷奶奶和爸爸都修墓碑,给教堂捐款,祈祷在天堂里的团聚……” 妈妈的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她哽咽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静静地亲吻了一下安徒生的额头。 贝洛尼的车已经在门外等着有一会儿了。 李斯特坐在后座,降下车窗,看见拎着行李跑向车的安徒生,视线在他湿漉漉的眼神上落了一下,雾蓝色的眼睛里若有所思。 “其实时间还很充足,汉斯,你可以和妈妈再说会儿话的。”他对准备上车的安徒生说。 安徒生心意一动,期期艾艾地转头回眸,却看见妈妈站在门口,用力地朝他挥着手。 “……不用,”他顿了一下,忍着眼泪转过头去,“不耽误了。” “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他喃喃自语,像是宽慰,也像是发誓。 哥本哈根并不因为个人的离开与回归而变化,教主堂的钟乐依旧飘荡,运河也仍静静流淌。 安徒生和李斯特的生活却多了许多新内容,一个忙着上课,一个忙着编曲,行程迥异,虽然生活在同一栋房子里,但聊天的机会居然往往只剩下三餐的间隙。 “老师们都很和善。有的问题……在问出来的那一刻,即使是我自己都觉得羞愧,想让时光倒流,收回那些笨问题,或者是变成蚂蚁钻进地缝,可是老师们都会耐心地解释。”安徒生舔了唇边的牛奶胡子,眼中闪着景仰感激的情绪。 “那真是太好了,”李斯特笑起来,“我这里也有好消息。那两位作家终于写完了剧本,虽然——总共只交上来一份。” 很难说这句话里真心实意的高兴和暗戳戳的埋怨各占几分,不过他的朋友总能忽略负面的那些杂念,给出积极乐观的回复。 “霍尔堡先生和欧伦斯莱厄先生共同创作了一部剧本吗?那一定是杰作!”安徒生欢快地说。 李斯特被安慰到了:“确实。他们交剧本的时候,看起来神色疲倦,就像是我练完琴以后的模样。拖稿应该也只是无奈之举,而不是故意懈怠。” “他们的工作完成了,接下来就是我的事情了。估计得在歌剧院住一段时间吧,磨合剧本和演员。”李斯特说,“贝洛尼也要和我一起去——你一个人住,要注意安全。” 明明自己是比对方还小一岁的孩子,却如此自然地叮嘱道。 “其实我也要去几次歌剧院。”安徒生想了想自己的时间规划,“老师告诉我,歌剧院也会招收学员,进行声乐培训。可以多去去,和同龄的演员熟悉熟悉,说不定以后会成为同事呢。” “皇家歌剧院的学员吗?我只知道一位,是从瑞典被发掘来丹麦的,现在就小有名气的。”李斯特说,“珍妮·林德,女高音,今年十二岁,刚好和你差不多年纪。” “才十二岁?”安徒生放下了手里的玻璃杯,身体前倾。 李斯特并不觉得奇怪:“她的先天条件太完美了,音域宽广,声线柔婉,听说是负责人在瑞典皇家歌剧院偶然听见了她的歌声后惊为天人,立刻花重金挖到丹麦的,学杂费全额由歌剧院承担。她从九岁入学以后,就一直力压诸多学员,牢牢占据着首席的位置。长相上也挑不出问题,是所有欧洲导演都乐意接受的金发碧眼的传统女主角相貌。只要青春期发育正常,不过分的矮或高,再过六年,她就会成为整个欧洲的歌剧女神。” “不过……说起身高这档子事情,完全就是赌运气了。”李斯特补充,“青春期没过,谁都不敢提前下定论。我身边就有小时候个子疯窜、青春期反而分毫不动的人呢。” 贝洛尼在一旁笑出了声:“您这话可别让那两位先生听见。” “他们在德国,哪里会听到我在丹麦说话。”李斯特无所畏惧,“而且,舒伯特师兄的脾气可好了,从来不在乎身高;贝多芬师兄也不在意除了歌德先生以外的人说他的身高。” “说到这个话题,其实我正对您的青春期发育感到担忧,希望您本人不是您刚才举的那一类例子,”贝洛尼叹气:“目前为止,萨列里大师门下还没有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学生。” 师门平均海拔确实堪忧,目前也只有一米六出头的李斯特陷入了沉默。 缓了一会儿,他才倔强、但底气并不很充足地反驳:“好歹……我现在已经和贝多芬、舒伯特差不多高了,总不至于接下来几年,连四厘米都长不到。” “为什么一定要至少再长高四厘米呢?”一米七五的安徒生举手提问。 李斯特自闭地喝着咖啡,贝洛尼代为回答:“因为李斯特先生现在一米六三,而舒伯特先生和贝多芬先生的身高分别是一米六五和一米六六。” 毫无此方面苦恼的天生男主角为这个理由小小地震惊了一下,感受到了奇妙的身高攀比。 【哪怕只有一厘米的差别,肉眼根本看不出来,也一定要比师兄们高吗?!】 小心思被秘书先生全盘托出,李斯特轻轻地假咳了一声:“不要在意这些小事,汉斯。” “恕我直言,先生。”秘书先生借机殷切地向柔弱的少年钢琴家提出建议:“为了您的身高发育着想,请您务必从每天的日程里划出专门的体育时间——科学研究表明,锻炼能够促进身高成长。” 面对着贝洛尼期待热切的目光,李斯特悄悄挪开视线:“其实……对于独奏表演者来说,身高也并不是很重要。” “而且,”他镇静地为自己辩护,“科学研究表明,睡觉也能促进身高成长。” 贝洛尼凝噎。 由李斯特负责编曲的歌剧在十一月初上演,曾经接过少年作曲家承诺的女王陛下莅临,使皇家歌剧院再度名副其实。 门票早在十月中旬就被一抢而空,上演之日,更是被炒出天价。 李斯特除了演出本身以外的一切杂务都不熟悉,好在有靠谱的贝洛尼在,提前给安徒生留了池座票,离舞台近,比起包厢来说,更适合无心交际、只想看剧的安徒生。 接受了两个月专业课程教育的少年褪去了拘谨,不再手足无措,也不再自卑。他的衣着大概是全场观众里最普通的,不是手工定制,也没有珠光宝气,但整洁正式,洋溢着纯粹的青春美丽。 这场戏不出所料地大获成功,台下掌声雷动,被交口称赞的音乐天才脸色红润兴奋,像第一次展翅翱翔的雏鹰,骄傲于自己辛苦得来的成绩。 他踮脚和贝洛尼拥抱,和诸多观众握手交谈,表现出一种难得的跳脱。 这种喜悦甚至一直持续到回家的时刻。 李斯特几乎蹦蹦跳跳地跑到安徒生身边,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汉斯!我做到了!” 安徒生拍拍他的背,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当然!芨芨超级厉害!” 他们嬉笑着,直到激动慢慢平静,李斯特的体力逐渐不支。 音乐家倚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缓过来后,又高高兴兴地坐直身子:“汉斯,我在剧里加了一些你告诉我的元素——你听出来了吗?” “是说小丑游街的那段吗?你从哪里听到的呀?”安徒生说,“回欧登赛的时候没遇见什么节日庆典,我本来还在遗憾呢。” 李斯特得意:“我去问了霍尔堡!他存了很多这种丹麦的民俗资料,很高兴地分享给我啦。” “不过其实还有其他内容,你没有听出来!”作曲者布下谜题,“等你能听出来,我再告诉你正确答案。” 安徒生认真:“有悬赏吗?” “有的,”李斯特点头,“如果你猜对了,我就送一束我最喜欢的花给你。” “那我可要很努力地去听了呀。”安徒生笑着说。 他们的告别也就是在十一月,首演结束后的第五天。 安徒生特意向老师们请了假,去给李斯特送行。气氛并不十分悲伤,李斯特在过安检前最后拥抱了一次安徒生:“加油!好好学习,成为最棒的歌剧演员!也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那个小悬赏!” “不会忘记的。”安徒生回答。 距离上的分别或许是人之常态,但心灵上的紧贴亦是人之常情。 尽管此后不能再轻易见面,但知道彼此都将在各自的舞台上熠熠闪光,这就足够疏解一切离情别绪。 12. 保守秘密 十五岁的春天,安徒生是在哥本哈根度过的。 四月,欧登赛的毛山榉才开始抽芽,带着细细绒毛的叶片缓缓舒展,而哥本哈根教室窗外的金叶接骨木已经捧出了满树白花。 他坐在位置上,学习着诗歌的韵律规则。老师对他寄予厚望,不仅希望他能领悟韵律协调之美和诗句内容之美,还会定时批阅他的习作,为他选择的教材则是当代最伟大的作家威廉·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你和我暌离那是在春季,斑斓的四月已妆点舒齐,万物皆赋予青春的灵气,沉郁的土星也欣然跃起。” 他低头读着诗,透过英文字母的组合,看见萌发的春意与别情。恍如双脚再度踏在家乡的土地上,听见妈妈的招呼声。他们穿上各自最整洁的衣服,像是做弥撒般郑重,挎着篮子,踩过湿润的春土,一起去树林里采毛山榉的新枝,把那抹绿意带回家里,为简单的屋子增添生机。 他忽然很想去采毛山榉,哪怕此刻身在哥本哈根。他要的不多,一支就可以了。他要把那枝毛山榉种下,为它浇水施肥,等它慢慢长高,长出许多椭圆的、可爱的小小叶片。 哥本哈根的公园和街道都不允许攀折树木。于是,下课后,他先是坐着公交车到城郊,又步行了一段时间。正午已过,他才终于找到一片毛山榉林。 寻找毛山榉林的这段路上,行人逐渐稀少,树木花草则逐渐增多,成为视野里的主角。 毛山榉安静地生长着,人类的眼睛和耳朵都捕捉不到它们生命的进程,只知道它们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和千百年前一样,像人类尚未踏足这片土地时那样。 这些美丽的、长寿的、古老的生灵,会知道有人类向它们祈求长命百岁的福祉吗?知道有人类试图从它们身上寻觅遥远家乡的影子吗? 毛山榉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但它们用层层叠叠的叶片搭建出斑驳的世界,露出湛蓝的天空,无论在哪里,都能找到它们送出的熟悉风景,恍然间,让人觉得已然归乡—— “喂,你在看什么?” 一声没好气的质问猝不及防地打断了他的遐思。 安徒生一惊,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左右环顾却都没看见人影。最后,他试探着向上看去,聚精会神地在毛山榉茂密的枝叶间找了许久,才找到了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脸被树叶挡着看不清,穿着牛仔背带裤和短袖衫,双手交叉环抱于胸前,昂首挺胸,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样子。不知为何,她从一开始似乎就对安徒生抱有特殊的敌意。 猜想这其中可能存在一些误会,安徒生仰着脸微笑,试图散发出善意,中和对方尖锐的态度:“我刚刚是在看天空。” “到离市中心这么远的地方看天空?”女孩的声音里满是狐疑,就差直说“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忽悠”了。 安徒生诚实地补充:“但最开始的目标其实是采毛山榉的新枝回家种。” 女孩沉默了片刻,被戳中了知识的盲区:“毛山榉的枝条还能种吗……” 她趴在树枝上,往下看了看安徒生写满真诚的脸,想来如果撒谎,那至少应该找个没那么离谱偏门的理由,反倒姑且信了他的话,态度缓和多了,甚至因为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感到好奇:“那你要采什么样的枝条呀?打算怎么采?” “我要新年刚刚萌发的枝条。”安徒生回答,“方法就是爬树。”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另一棵树前,开始攀爬,打算先把手搭上树干上突出来的部分,再一点点往上挪。 女孩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动作,神情越来越嫌弃:“你真的会爬树吗?” 安徒生正面红耳赤地努力向上挣扎,回应只能一个个词往外蹦:“当、然!” “可是你看上去像不太会的样子,笨笨的。”女孩叹气,“算了,你下来吧,我摘一根给你。” 安徒生缓缓地从本来也没爬多少的高度滑落,感觉颜面尽失。 女孩从自己手边拽了根短枝,夹在指缝间,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下来,动作相当灵活敏捷,和安徒生爬树的艰难形成了鲜明对比。 “喏,给你。”她把短枝递给安徒生。 安徒生这才看清楚她的长相:金红色长发扎成干练的高马尾,皮肤白皙,眼睛碧绿,像她刚刚采下的新绿。五官深邃,虽然尚且年少稚嫩,但已经完全能想象到日后的明艳。 女孩也直观地感受到了他的身高,露出一副了然的样子:“这么大只,难怪很笨。” 安徒生羞愤地闭上了眼睛,装作没听到。 女孩似乎对他的情绪无知无觉,摆摆手就打算离开,但最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叮嘱:“你千万不要把‘我会爬树’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都不认识你呀,怎么告诉别人你的事情呢?”安徒生无奈。 女孩沉默了几秒:“现在不认识……但是再过几年,你绝对会认识我。我这是提前做准备。” “爬树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吧?”安徒生愿意帮她隐瞒,但不能理解,“即使被知道了,又会怎样呢?” “但是爬树不是‘我’应该干的事情。”女孩气鼓鼓地回答,“总之!就是不可以被别人知道!你赶紧忘掉这件事情啊!” 安徒生只好连连点头,就差指天发誓了。 他回去的路上都还在想这个奇怪的女孩——说起话来,让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偏偏她是真的没有坏心思,就像是趁人不注意时吃掉果树上的果实的鸟儿,自由自在,并不知道、也并不在意别人的反应。 不过真正野生的鸟儿可不会让目击证人隐瞒事实……她看起来就像是被关进了笼子里一样,违背本性地约束着自己,偶尔出来放风都小心翼翼。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不能爬树呢? 回家后,他把毛山榉枝栽在院子里。 李斯特当初和他订下的约定是“租借”,可每个月收取的租金都还是从李斯特借给他的学杂费里出的,根本就相当于从房主的左口袋换到了右口袋,想来,没直接说“赠送”,已经是考虑过他面子的产物了。 安徒生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每月记着自己的欠债,如果用欠条表示的话,那么累起来应当已经比他人还高了。 第二天的课程是礼仪,照例是一些细枝末节的言行举止训练,比如喝茶的姿势和速度,并不劳累身体,但复杂繁琐,让人容易心生疲倦。 在课间休息时,他捧着脸发了会儿呆。礼仪老师很喜欢这个乖巧温和的学生,慈祥地问:“汉斯,在想什么哪?” 安徒生脱口而出:“爬树。” 气氛瞬间僵硬了起来。 礼仪老师的脸色变了:“爬树?你想爬树吗?” “只是看到别人爬树,所以有点好奇。”安徒生瞧着礼仪老师如临大敌的神情,隐去了一些事实,没敢直接说自己其实爬过树。 礼仪老师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仅仅是好奇就好。不过,爬树这种粗俗失礼的事情根本不值得好奇,礼节中的深文奥义才是值得推敲思考的。” 安徒生不敢苟同,但也没有和老师对着干的想法,于是把这个话题便随意翻过了。 然而,他的这番话或许还是刺激到了一向重视他的礼仪老师。 第二天,由礼仪老师牵头,他各门课的老师一致同意让他和歌剧院的高材生们搭档练习,以防止他在空闲时间过于无聊、接触到所谓的“粗俗信息”。 安徒生习惯了孤身一人,也没有同学,但歌剧院学员则显然更习惯抱团。 在熙熙攘攘的学员中,被大家众星捧月一般拱卫在中心、以绝对的实力带领着所有学员的,便是传说中的首席——珍妮·林德。 安徒生走进歌剧院后台时,她正背对着门,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裙,周身装饰繁复华丽,金发盘起,背影优雅,完全是一位小小的名媛。 安徒生提起了对优秀同行的尊敬和期待。 在老师们的呼唤下,珍妮·林德转过身来,和安徒生对视了一眼—— 两人齐齐陷入沉默。 好眼熟!!! 确认过眼神,是当初一起见证过彼此爬树全过程的人。 礼仪老师热情地充当着中介,让他们自我介绍。 在前几秒的沉默后,珍妮·林德迅速调整好心态,作为年纪更小的一方,主动伸出手,神色自然,仿佛真的和安徒生是第一次见面:“你好,我是珍妮·林德,以后会成为欧洲最优秀的女歌唱家。” 礼仪老师大力赞扬她的雄心壮志。 安徒生回握住她的手,仿照着她的格式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以后会成为欧洲最优秀的男歌唱家。” 礼仪老师还是第一次听到安徒生明确地说出自己的目标,感动地差点落泪,坚定地相信自己安排两位优秀学生见面,是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这就是欧洲歌剧光辉优雅的未来希望啊! 安徒生眼神微妙地瞥过尚且沉浸在幸福和期待中、对首席小姐本性一无所知的礼仪老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有时,一无所知也是种幸福。 13. 瑞典夜莺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安徒生在歌剧院的出口遇见了林德。她似乎是专门在等他,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气质典雅出众,看过来的眼神极为专注。 他们共同的声乐老师原本提前安徒生一步出来,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这位身材微胖的前辈压抑不住地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快步走远,并顺手带走了茫然张望的文学老师。 安徒生原本自如的笑容里带了点尴尬,林德则笑出了声。 在女孩清脆的笑声里,安徒生也不装了,随意地抓了抓头发,无奈道:“你是来再次警告我这个‘目击证人’要守口如瓶的吗?” 姿态端庄的首席小姐揉了揉肩膀,呵呵一笑:“你算什么目击证人?至少也是个共犯。” 两人并肩走着,随意聊起天来。 “那天被你要求保密过后,我认真地想了很久,‘为什么爬树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安徒生说,“明明顶多只能说是一种游戏,怎么就变得那么不可允许、十恶不赦了呢?” 珍妮·林德老气横秋地回答:“因为人在树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必须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这种艰难的姿势让人们觉得自己被侮辱了,有损作为人类的尊严。可他们又不能让树倒着长,就只能告诉自己不能爬树了。” 安徒生恍惚:“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理论。” 林德撇撇嘴:“就是这个样子的啊,你仔细想想,平时被勒令学习的那些‘礼仪’,是不是就在重复进行一些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已?没有任何挑战性,只要是头脑正常的人都能不费力地完成,这种不费力就是所谓‘优雅’。再有所谓的‘高贵’呢,就是再给那些轻而易举的事情人为地加上繁复且不自然的工作量,让一些从来没被告知过整套做法的人手足无措,用以衬托从小浸泡在这种人为环境里的人有多么与众不同。” “听起来,你好像不喜欢身边平时接触到的人。”安徒生说。 林德叹气:“因为他们都很无聊。”她踮起脚,努力地抬高手臂,拍拍安徒生的肩膀,“你算是比较有意思的一个。” 安徒生眨了眨眼睛:“唔……谢谢首席小姐的肯定。” 林德和安徒生以一种令人诧异的速度熟络起来,他们时常商讨剧本、练习发声……林德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抛弃”了相处三年的同学们,不再跟她们一道上下课,也完全不顾她们的议论纷纷。 老师们都对此乐见其成。 “多好的一对孩子啊,简直是歌剧界的金童玉女,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们正式登台的那天了。”声乐老师说道,“观众们会为他们疯狂。” “还有他们端庄优雅的仪态。”礼仪老师说,“汉斯和珍妮就像是传说中藏在沙土里的宝石。事实上,这两个孩子的出身都使我惊异——这么美好的外表,这么纯洁的品质,怎么会是从贫民里出来的呢?我只能猜想,他们祖上或许有过贵族的血统,至少也该是一乡的富绅,只是无用的后人忘记了自己祖先的名号,才让这两个珍贵的孩子也无法堂堂正正地自报家门。” “有时候,我觉得您太在意‘出身’了。”年轻的文学老师抱怨自己古板的同事,“现在都已经什么时代了,也不必次次都以血脉论人。” 礼仪老师嗤笑一声:“现在是什么时代?现在依旧是伟大的君主统领王国的时代。抛弃出身和礼仪,只会沦为粗俗无礼的野蛮人。” “……总感觉你意有所指。”文学老师看向这位来自英国的老人,“好歹也是千百年的邻居了,就算历史上有些恩恩怨怨,时代在往前,怎么就不能像我们北欧三国一样至少表面上和民间和解呢?” 老派的英国绅士冷笑:“谁要跟青蛙和睦相处!” 文学老师:“这……” 北欧剧院的后台,一时间竟因为西欧的百年恩怨陷入沉默。 最终打破了这份沉寂的是剧院负责人。他高高兴兴地跑进后台,和老师们商量。 “各位老师们,下午好啊!林德马上就快十三岁了,能上台唱一些年纪比较小的角色了。各位对她的艺名有没有什么想法呀?” “艺名?”声乐老师困惑,“为什么要取艺名?珍妮又不是那些流行歌手,也不是街头艺人,她就应该堂堂正正地用本名闻名世界啊。再说,‘珍妮’——‘上帝的恩赐’,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名字。” 负责人连连摆手:“不是说这种艺名!哎呀,您有没有关注巴黎那边最近的动态?” “巴黎歌剧院里有一个和林德差不多大的新人小姑娘,叫‘玛丽·杜普莱西’,唱得只能说没有什么差错,但是在观众里的名声已经盖过了露易丝·帕耶特里。” “其一,是因为她超乎寻常的美貌。其次,她有一个很讨巧的习惯,总是在胸前佩一朵茶花。时间一长,大家就不由自主地把她和茶花联系到一起去,看见茶花就想起她。有人看了剧,却还说不出帕耶特里小姐的全名,但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记得‘茶花女’。” 最后,他说:“我们林德的相貌一点儿也不逊色于她,唱歌更是比她高出不知多少层次。要是能学习一下这种宣传手段,增加观众对林德的印象,绝对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文学老师皱眉:“第一个这么做的人或许可以说是‘创新’,但紧随其后,就容易落入俗套了。既然巴黎已经有了‘茶花女’,哥本哈根就不该把珍妮强行包装成类似的形象——说不定,这么做,反而会让观众轻视珍妮。” 负责人连忙找补:“也不一定是要刻意取一个艺名!只要能让观众找到方便记住的点,将林德的形象自然地与某种自然界的美丽联系起来就行。” 他满怀热情地抓住文学老师的双手,让后者眉毛一跳,不妙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果不其然,负责人如此恳求:“埃瓦尔德老师,您是哥本哈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才华横溢,文采斐然,才思敏捷——请您为林德想个合适的方案吧!” 文学老师埃瓦尔德表情麻木。 这副业的钱可真难挣,要不是贪自家学生安徒生那手好文章,贪那种想看什么文章就布置什么作业的快乐——谁会放着政府的异能补贴不花,还天天准时准点上班啊! 他叹了口气,揉揉眉心,转头就开始压榨自家文学天赋格外出众的学生:“来,汉斯。” 他慈眉善目地朝少年招招手:“你和珍妮是朋友,对吧?剧院想给珍妮安排一些宣传方案,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三天后,拿到了新鲜出炉的短小说,埃瓦尔德笑得无比欣慰,喜滋滋地重燃了对工作的热爱。 “听埃瓦尔德老师说,那篇宣传用的小说是你写的?”林德问。 安徒生纠正:“准确来说,那是一篇童话。” “我还没看见内容呢,只知道名字。”珍妮·林德坐到他旁边,“是叫《夜莺》,对吧?你觉得我像夜莺吗?” 她金红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配上明艳大方的五官,怎么看都不像那种灰扑扑的小鸟。 但是安徒生说:“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像一种鸟儿。” “《夜莺》的故事,是这样的。” “在树林里……如果一个人不停地向前走,他可以碰到一个茂密的树林,里面有根高的树,还有很深的湖。树林一直伸展到蔚蓝色的、深沉的海那儿去。巨大的船只可以在树枝底下航行。树林里住着一只夜莺。它的歌唱得非常美妙。” “夜莺为穷苦的人们唱歌,有一天,它的存在被达官贵人知道了。他们想把夜莺关进笼子,只为自己唱歌。” “夜莺不想和达官贵人在一起,可是他们用眼泪来恳求它,于是它心软了,答应了他们。” “后来,有人造出了一只不知疲倦的机械鸟,它长得比夜莺更华丽、能唱夜莺的歌。于是达官贵人们又觉得夜莺的存在是不必要的,夜莺重新回到了树林里。” 安徒生沉吟许久,久到他的听众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然后呢?夜莺永远自由了吗?” “夜莺一直都是自由的。”安徒生说,“金银珠宝和人造的笼子从来都困不住它,它不是任何人可以用来炫耀的所有物。它只是甘愿为人们的苦难唱歌,唱到欢乐诞生。” “它在黄昏时分歌唱,歌唱那些幸福的人们和那些受难的人们,歌唱隐藏在人群周围的善和恶。最好的报酬是听者的一滴被打动了的泪水。” “每一滴眼泪是一颗珠宝——它可以使得一个歌者心花开放。” 林德挑挑眉:“这个故事不错,我很喜欢。有没有人说过,你或许很适合当个作家?” “我已经在学着写作了。”安徒生说,“我想,歌剧演员和作家,这两个职业应该是不冲突的。” 林德站起身,大力地拍了拍他:“学成以后,记得多用丹麦语写点剧本。我受够了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剧本里那些让我根本理解不了的片段了。” 安徒生被拍得重心不稳,对首席小姐又增添了几分新认知。想来也是,那么灵活地爬上爬下的,应当是拥有发达的肌肉群。但看着珍妮纤细娇小的外表,他还是大为震撼。 珍妮露出了甜甜的微笑,就是用力过猛,装得宛如一朵风中摇曳的无害小白花。 深谙她本质的安徒生更震撼了,隐约明白了她是怎么一路混上首席的—— 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吗? 14. 巴黎茶花 五年后。 哥本哈根歌剧院迎来了许久未有的满座——于晚上七点开始上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正是丹麦最优秀的两位青年歌剧演员的第一次分别出演男女主的合作。 二十岁的安徒生和十八岁的林德,外形上无比契合莎士比亚于剧本中描述的少年少女。安徒生高挑俊美,站在舞台上便是鹤立鸡群般,蓝色调的演出服契合着他眼眸的色彩,当他在蒙面舞会上看着朱丽叶出神,台下所有观众都会怜爱这个痴情的少年。但观众们也不会因此嫉恨朱丽叶,因为她的扮演者珍妮·林德的美貌也是有目共睹。 人们能理解他们的一见钟情,当然也会因此更加心碎于结局。 最后一幕中,朱丽叶拿起短刀自尽时,台下已然响起了啜泣声,而当幕布合拢、群演上场致谢时,有不少观众还沉溺在悲痛中难以自拔。 最后,两位主演手牵着手上台致谢时,观众们只能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用力鼓着掌,伤心也好、满足也好,他们感觉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被这一场歌剧骗走了,属实是一种别开生面的“花钱买罪受”。 票价确实很值,但某种程度上,又觉得自己亏大了…… 不管观众们回家后眼睛得红肿几天,歌剧院的后台此刻是一片欢庆,大家抛下排演时的些许龌龊,全心全意地为合作得来的成功欢呼。 两位主演被簇拥着回到后台,还没来得及多聊几句,就被各自的造型师拉走卸妆。 安徒生只能靠在椅背上,仰着头,闭着眼,任造型师动作。 已经卸完妆的群演们的窃窃私语传入他的耳中。 “太可惜了,那样一位美人,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 “没办法,疾病又不会因为美貌放过她。” “似乎是得了肺结核……” “现在肺结核还会死人吗?” “谁知道呢,可能是就医得太晚了吧。” “我倒是听说,‘肺结核’这种说法是巴黎人喜欢用的幌子哦!真正的原因怕不是梅毒……” “啊?可是她才十八岁呀!” “法国人的十八岁……” 群演们的议论声越来越低,直到消失在后台。等安徒生被造型师轻轻拍了拍肩膀,示意他可以起身时,他睁开眼,面前就只站着珍妮·林德了。 珍妮·林德的妆反而比他的简单,没有花多少心思在修饰五官上,造型最大的目的是削减林德张扬明艳的五官,让她不至于在舞台上抢了男主角的气势。 ——在台下,不带妆的情况下,两位主演的气势和台上可以说是完全相反。林德骄傲肆意,寸步不让;安徒生温和礼貌,不拘小节。 林德手上套着发绳,正准备束其演出中披散的金色长发,注意到安徒生的视线后,她朝自己的搭档点点头:“刚才是在想什么?” “听到大家聊了一些八卦而已。”安徒生随意地说,“巴黎最近有哪位女演员去世了吗?” “哦,这个啊。”林德了然,“他们说的估计是玛丽·杜普莱西,跟我同岁的那个姑娘,不过更广为人知的称呼应该是‘茶花女’。昨天晚上开始,有小报报道了她去世的消息,但巴黎歌剧院官方还没有发公告。” 安徒生的动作一顿:“……茶花?” 林德看他反应不对劲,试探着问:“你认识她?” “我没见过她,”安徒生抿唇,“但她是我朋友的恋人。” 林德倒吸一口凉气,表情变得有几分悲悯:“那真是……愿你的那个朋友节哀顺变。” 安徒生和林德简单道过别,匆匆回到家中,摩挲着手机,犹豫着是否要拨通李斯特的电话。 电话铃声在他打定主意前便响了起来——李斯特主动打给了他。 安徒生立刻按下接通键。 电话接通后,他听见李斯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喘息间还夹杂着哭泣。 安徒生没来由地忽然想到了幸存的溺水者,在接触到空气时,也是这样竭尽全力地呼吸着,死死抓着最后的希望。 过了一会儿,李斯特的气息才慢慢平缓下来,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汉斯,你相信我吗?” 安徒生不明所以,但还是给出了坚定的回答:“当然。”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李斯特说,“玛丽没有死。” 安徒生表情一变。 “昨天下午,我从伊斯坦布尔回巴黎,在街上看见了玛丽。我还喊了她一声,但可能是大街上太嘈杂,她没听见我的声音,也没有转身回应我。” 安徒生的嘴徒然地张了张,到底还是咽下了“有没有可能是背影很像的人”这一句话。 仿佛是猜到安徒生想说什么,李斯特解释道:“我不会认错她的。而且,我亲眼看见她拐进了一家藏在小巷子里的花店,那家店很偏僻,只有我们俩会经常去买花种。” “那你后来有去那家店里找她吗?”安徒生小心翼翼地问。 李斯特沉默了一会儿,才干涩地回答:“我去了,但是没有看见她。店长那时候在整理库房,也不确定她有没有进店。” “然后……我就接到了萨列里老师、波克兰前辈、还有很多很多人的电话和短信。所有人都说:‘玛丽在医院去世了。’” 安徒生哑然。 巴黎,皮蒂埃-萨尔佩特里埃医院。 昏暗的楼梯间里,李斯特倚着墙,拿着手机,神情冷漠抑郁。他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友人为何一直沉默,无非也是和其他人一样,斟酌着怎么开口才能温和地戳破他的“幻觉”。 “总而言之,”他垂下眼睛,纤长细密的睫毛挡住了晦暗的眸色,嘴里说着无力的辩解,“汉斯,相信我,玛丽真的没有死。” 他渴望听到的仅有一句“相信”而已,可是所有人都告诉他,大街上的那一幕只是他的幻想,顶多只能算心有灵犀的预警——即使是在幻想里,玛丽·杜普莱西也消失了,恰如在现实中,她失去了生命。 安徒生其实也觉得李斯特只是出现了幻觉——视觉和记忆都是会骗人的。 但听着朋友悲切固执的语气,他宁愿撒点善意的谎言,也不希望李斯特在所有人的否定里,陷入负面情绪的深渊里。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精神,以欢快的语气说道:“嗯!杜普莱西小姐一定还活着!说不定只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才让大家都以为她去世了,就比如说……克里克医生曾经讲过的异能力!所以,芨芨,我们一定不能自己先灰心丧气!” 李斯特的眼眸因朋友意料之外的鼓励泛起了波光,露出了得知杜普莱西死讯以后的第一个笑容。 “嗯,我绝对不会放弃的。”他许诺道。 他把接下来的近一个月的时间,都花在了寻找“玛丽·杜普莱西”上。不管是动用人脉清查巴黎路口,还是挨个调查和杜普莱西关系亲近的人,又或者是细致地筛查杜普莱西之前的行程——这些都是繁重的大工程,他埋头于其中,并坚决拒绝参加她的葬礼。 “玛丽没有死,为什么要为她举办葬礼?”面对着前来邀请他的人,李斯特皱着眉毛,如此说道。 于是,在昔日艳名远扬的“茶花女”的葬礼上,仅有寥寥几位朋友,虽然平时与她关系也并不特别亲近,但出于善意和怜悯,为她扶棺守灵。她没有亲人,那些肮脏的、混乱的、原生家庭带给她的伤害,被她坚决地扔在巴黎之外。她心中最特别的那个人,也被大家视为她唯一的真正的恋人的那个人,钢琴家李斯特,无论怎样邀请,都始终拒绝出席葬礼。 这场葬礼萧瑟至极,朋友们唯一能为她做的,居然只有在她的棺材里铺满茶花,让她最爱的花朵陪伴着她前往冥界。 变化发生在葬礼即将结束时。 一位青年快步走进教堂。当被神父询问他与逝者的关系时,青年沉默了一会儿,自称为“一个默默无闻的追求者”。 他金发碧眼,眉目清俊,身形瘦削,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胸口别着一朵雪白的茶花。 大家都以为,他准备将那朵白茶花献给逝者,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定定地站在玛丽·杜普莱西的棺材前,凝视着她依旧美丽的面容,静立了将近两分钟。 在这种安静的、微妙的氛围里,有一位操持葬礼的朋友鼓起勇气问道:“先生,您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吗?” 青年沉吟片刻,请求道:“可以麻烦大家站得远些吗?” 善良温和的人们看了看彼此,如其所愿地退到了听不见对方说话的地方。 青年俯下身,动作轻柔地抚摸着逝者的黑发,仿佛他们从前相会时那样。 他用很轻很轻的气音倾诉道:“我曾希望我能像一个百万富翁似的爱您,但我力不从心;您也许希望我像个穷光蛋似的爱您,但我又并非那么一无所有。最后,我只能祈求您忘记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也哀求上天允许我忘记那个无法实现的美梦。” “奈何上天不公,罔顾人愿。” “您现在这样……算是以什么形态活着呢?您就沉睡在我的身边,我又怎么能忘记您呢?” 他神色哀切,手掌虚放,隔空抚摸胸口的白山茶。 花朵中央,黑发的女孩睡颜恬静,眉眼弯弯。死亡洗去了她身上过于成熟的妩媚气质,让她的面容呈现出某种纯洁高尚的神性,像是历经打磨的珍珠,又像是传说中维纳斯的诞生。 在长久的、美丽的、无忧无虑的梦境里,她走在阳光灿烂的大街上,于人声鼎沸中,听见了一声熟悉亲昵的呼唤。 15. 生日快乐 1989年的4月2日,哥本哈根大剧院的所有成员——老师、导演、编剧、演员、学员、后勤,都收到了一份精致的小礼物。 小小的彩色方盒子里装着不同口味的水果硬糖,盒子顶部穿了彩线,线上挂着收礼人的姓名和短句留言。礼物价钱不高,但用心真诚细致,让人在看见的第一眼就会忍不住露出笑容。 声乐老师拆了糖果包装,乐呵呵地跟同事们感慨:“在剧院这么多年,也教了这么多学生,还是小汉斯最可爱。不过,他怎么忽然想起来给大家发礼物?” 文学老师咬碎了嘴里的糖果,含糊咽下去,仔细地舔着牙齿上粘着的碎片:“因为今天是他二十岁生日吧。” “哦!我居然完全不知道。”声乐老师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那应该是我们给小汉斯送礼物才对!” “汉斯今天白天不在哥本哈根。他要回家乡一趟,然后把他母亲接过来。”文学老师说,“我们可以晚上给他买块生日蛋糕?” “不仅要准备一块蛋糕而已,但必须有一块又大又漂亮的生日蛋糕。”声乐老师肯定道。 文学老师点点头,余光瞥见礼仪老师面前一动也没动的小礼物:“嗨,卡莱勒先生,您怎么不吃啊?” 多年来已经隐约触碰到两位得意门生本性的礼仪老师:“……” 他修剪精心的小胡子抖了一下:“我才不会吃如此不合礼仪的礼物。” 说完,他高高地抬着下巴,动作高傲矜持地走出了办公室——如果忽略被他小心翼翼地护在手心里的完整礼物盒,那他的这一系列反应或许还很像那么回儿事。 文学老师沉默地目送着这位嘴比铁硬的英国绅士远去。在这位同事踏出门的那一瞬间,他转过头,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向声乐老师吐槽:“他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准备把这份小礼物锁进保险箱那样小心。” 声乐老师纠正他:“卡莱勒先生从不用保险箱——他有一个专门的储藏室,来存放他的‘小宝藏’。” 文学老师:“……” 他们说话时并没有特意压低声音,于是,昂首挺胸的礼仪老师脚下突然极不优雅地踉跄了一下。 文学老师眨眨眼,嘴角抽动,把笑意硬生生压了下去。 在礼仪老师彻底离开他们的视线后,文学老师放声大笑:“虽然刚开始令人生气,但英国人相处久了以后,也倔强得很可爱嘛!” 声乐老师只是慈祥地看着他。 在这位五十多岁的女士眼中,二十七岁的文学老师和二十岁的安徒生大概没什么差别,都算小孩儿。 收到小礼物的不只有歌剧院的人们,还有欧登赛镇上的两位医生。 欧莱·克里克嘴里含着两块糖,左边一块葡萄味,右边一块白桃味,整个口腔都被久违的、甜滋滋的味道占满了。 戈马尔医生说自己年纪大了,牙齿不好,把糖塞给了他。 作为被无声疼爱了的小辈,欧莱医生并没有戳穿戈马尔医生善意的谎言——虽然,事实上,他能肯定自家这位老人的身体状况能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的丹麦人。毕竟,没有比治疗系的异能力更方便准确的体检和疗养工具了。 他们并肩站在镇口的小山坡上,看着安徒生母子远去的身影。戈马尔医生眯起眼睛,像是想看得更清楚,又仿佛只是单纯在笑:“真好啊,我就说小汉斯会出人头地的。” “您眼光独到。”欧莱医生捧读。 戈马尔医生瞥了他一眼:“我还要说你小子绝对也大有出息,指不定能成为国际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看来您的眼光有时候也会不那么独到,”欧莱·克里克讪笑,“我的梦想就是转正当村医而已。” 戈马尔医生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 欧莱·克里克冷汗直流,决意回诊所以后,就暂时把多年前朋友的赠礼都藏起来。虽然戈马尔医生对戏剧没什么兴趣,莎士比亚留的签名也并非全名,但……万一呢? 他可不想因为这个原因丢掉平静生活! 安徒生牵着妈妈走进机场。 妈妈从来没坐过飞机,紧张地攥着孩子的手,掌心都出了汗,但面上还是努力撑着样子,害怕给自己的孩子丢脸。她知道安徒生现在已经很有名了,有无数的记者都会跟在他身后,挖掘他的一言一行,给他加上种种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评价。她不想让自己和欧登赛成为安徒生的污点。 安徒生的回应,是在候机厅坐定后,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妈妈紧握的双手上。他的手单看显得白皙优美,但其实已经很宽大了,骨节分明,充满力量感,能包裹住妈妈的手,当然也能捂热那双满是冷汗和老茧的手。 “妈妈,我在这里呢。”他轻声说道。 他们从欧登赛的小房子里没有带出多少东西,仅仅是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小玩意儿。 安徒生把爸爸曾经给他念过的《一千零一夜》放进书架,把玩偶舞台搬进练功室,然后出门帮妈妈找可以种菜的敞口箱子——妈妈带来的“纪念品”,就是蔬菜的种子。 除了敞口箱子,他们还需要添置很多东西,比如洗漱用品、床单被套等等。他没有提前买,因为想让妈妈自己挑选喜欢的。 打理好妈妈的房间后,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 妈妈已经很累了,安徒生和她道了晚安,看着她房间的灯熄灭,才转身去处理这一天里耽误的工作。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打开工作用的手机,检查着短信——出乎意料,里面居然没有公事,所有的未读信件都是祝福。 来自歌剧院同事们的祝福。 有的是他比较熟悉的,例如曾经教过他、给了他巨大帮助的老师们,还有他的好友珍妮·林德;有的他并不熟悉,仅仅知道名字,送礼物时的赠言也相当俗套,但他们也发来了道谢和生日祝福。 他一封封地阅读着那些短信,完全不想读后删除,甚至想要立刻拿出一本空白的笔记本,誊抄下这些闪耀着爱的光辉的文字。 翻到最后一封短信时,他晃神了瞬间,瞪大眼睛反复地阅读那简单的几行话,然后猛地站起了身,抓起外套,往门外冲去。 ——“亲爱的汉斯:生日快乐!今夜,我们在剧院舞台等你。——发件人:埃瓦尔德(代表皇家剧院爱你的所有人)” 剧院一片漆黑。他气喘吁吁地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在大门敞开的那一瞬间,微弱的灯光透过门缝露出;随着门的逐渐打开,光芒愈来愈盛,直到充盈整个舞台,照亮了舞台中央巨大的、足有一人高的生日蛋糕。 他的同事们从蛋糕背后走出来,像演出谢幕那样站成几排,合唱着生日歌。林德从人群中跑出来,站在他面前,双手捧起一根项链,上面坠着一只小小的座头鲸银饰。 安徒生觉得自己的脑袋晕乎乎的,问了个傻傻的问题:“这是什么?” “这是大家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林德耐心地解释,“本来想做成黄鹂或者夜莺这样善于歌唱的鸟儿的样子,但是统计了剧院的大家对你的印象——大家一致认为,你更像一条大大的、温柔的座头鲸,住在深深的大海里,永远唱着自己的歌。” 她指着座头鲸银饰的细节,一处一处地指给安徒生看:“它的眼睛是卡莱勒先生珍藏了多年的钻石,也就是四月的生辰石,代表着纯洁勇敢;打造鱼身用的白银是埃尔瓦德老师的手链融成的,据说有护身符的作用;鲸鱼的造型是老师们找了各种渠道才加急制作的;它身上的每一根鲸须,都分别由一位同事亲手雕刻。” “我试图模仿鲸歌唱了一首《生日快乐》,当然是非常拙劣的模仿,但是,不管怎么说……”她踮起脚,高高地抬起手臂,把项链挂到安徒生的脖子上,然后摸索着按下了鲸鱼的前翅。 朦胧梦幻的歌声响起,仿佛来自人迹未至的远洋。海水又清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海底铺满纯白的沙粒,生长着柔软奇异的树木和植物,鱼儿在其中游来游去,就像天空的飞鸟。 不知从哪个音符开始,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用手背狠狠地擦了几下眼睛,想让泪水停下,但情绪并不如他的愿;他退而捂住嘴,不想发出过大的哭泣声,可是呜咽还是会从指缝里流出。 林德抱了抱他,然后拉着他上台,站到那个巨大的蛋糕旁:“来!许愿,吹蜡烛,然后分蛋糕!” 安徒生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控制住翻涌的情绪。他环视了一圈,在这些友善温柔的目光里,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以父之名,此后一生,我必行义路,做善事,以全心全意的善和爱回报我的同胞、我的兄弟姊妹。】 几秒后,他张开眼,湛蓝似海水的瞳孔里倒映着烛火的焰光。 清澈,又灼灼生辉。 16. 启程之日 一九九一年,法国巴黎,戴高乐机场T1航站楼出口。 举着纸牌等待接机的人群中,站着一位高挑纤细的青年。他戴着一顶黑色针织帽,金色的长发在脑后扎了个小揪,造型夸张的大墨镜挡住了半张脸,高高举起的手上,还挂了各种丁零当啷的金属挂饰,中指上的金底银制骷髅头戒指对路人露出嚣张的笑容。 如此衣着,让原本觉得他身形有些熟悉的巴黎人纷纷移开视线,确信这不可能是自己的钢琴家偶像。 他在等的人一会儿便走了出来。那也是一个金发的青年人,架着同款墨镜,拎着小行李箱,身材高大,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他张望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朋友后,便欢呼一声,瞄准朋友的所在,扑了过去::“好久不见啦,芨芨!” 这一孩子气的举动倒是让其他接机的人侧目了一番。 李斯特对自己成年后的身高相当自信,企图接住安徒生的飞扑——事实证明,人不应该对自己过于自信。一米八也并不意味着男性身高的极值,在一米九的、勤于锻炼的体格的压迫下,是个人都会踉跄。 他艰难地稳住身子,笑容略有些僵硬:“好久不见,汉斯。你这个身高……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安徒生抬头,脸上的表情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呆萌:“咦,有吗?可是我还没超过两米呀,只有一米九而已。” 李斯特的眼神失去高光。他冷漠地从身上撕下已经长得太大只的好友,忽然失去了成年后身高突破一米八大关的喜悦。 李斯特开来机场的车是一辆低调的黑色雪铁龙——来自工作室小学员友情的借助,成功地泯然巴黎的车水马龙之中,没引起任何注意。 唯一的缺陷在于,这辆车的主人是一个身高普通的女孩,这意味着他们俩坐在里面时,都不免觉得有些憋屈。 李斯特勉强还能忍受,但安徒生看起来完全就是被强行塞进了后座,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只能往上折叠,把自己缩成球状,不能再可怜巴巴一点了。 盯着他别扭的动作看了一会儿,李斯特一声长叹:“抱歉,我下次一定找一辆位置更宽敞的车来接你。” “没事儿的,芨芨,我可以,不是很难受。”安徒生连忙摆着手安慰他,无意间稍稍地直了直腰——他的头和汽车顶立刻来了一个亲密的接触,发出一声低沉的响声。 安徒生:“……” 他放弃了挣扎,抱住自己的膝盖,力求当一个与世无争的圆球。 等红绿灯的间隙,李斯特悲伤地捂住了脸:“是我对不住你。” 没有什么比糗事更能迅速拉进距离的。车开到目的地——李斯特的家,两人从车上下来,伸展了几下,面对面,忽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即使已经八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见面”,那一点外貌变化和时光带来的轻微隔阂,也迅速消解在这种欢快轻松的气氛里。 他们走过生机勃勃、打理细致的小花园,进到房子里面。安徒生借住在其中一间客房。他大致放好了私人物品,布置好房间,然后拿出行李箱里的一打手稿,出门递给李斯特,对他眨眨眼:“这是我存了好久的手稿,都是各种各样的小故事。” 李斯特接过手稿,挑了挑眉:“这是八年前的那个诺言吗?” 安徒生面带笑容,也向他挑了挑眉毛。 “话说,你打算在巴黎待几天?”李斯特一边看着手稿,一边问他,“想要在一年里游历全世界,时间会很紧张吧。” “紧张吗?其实还好。”安徒生解释,“其实也只是说‘游历全世界’,也并不会真正用脚丈量全球的每一寸土地。” “在巴黎会待大概一个月这样,起码也得在现场看几次波克兰先生指导的剧。”说起自己的计划,安徒生的眼睛亮晶晶,“我还打算拜访巴黎的几位作者。” “哪几位?”李斯特问,“需要我的帮忙吗?” 安徒生思考了一会儿:“有一位,我不知道芨芨你认不认识。他是《辩论报》的撰稿者,笔名叫‘皮埃尔·杜克’,发表了很多绝妙的评论,特点是非常讨厌意大利语……” 李斯特笑出了声:“我认识他,如果你想和他交朋友,那么大可以和他聊文学鉴赏、歌剧和音乐;但如果你想找他谈文学创作,恐怕顶多只能得到一杯茶的打发。” “他的真名是艾克托尔·路易·柏辽兹,你也可以直接称呼他的姓。他是个天才,之前是在巴黎第五大学的医学专业就读,数学、物理之类的也很擅长;四年前,他被同学拉着去听了一场歌剧,然后……这家伙就义无反顾地辍学了。” 前往拜访柏辽兹的路上,李斯特简单地向安徒生介绍了他的一些经历。 “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伟大的作曲家——在我看来,他的乐曲已经很伟大了,但是巴黎的听众们似乎不是很能接受他在乐曲里提出的新鲜设想。另外,因为他不会弹钢琴,也不会拉小提琴,所以还有些人质疑他的专业性。” “目前,他的乐曲还没能让他富足起来;写作倒是让他小有名气,但在他自己看来,充其量只能算是维持生计的一种手段。” 安徒生总结:“听上去是位个性十足的天才。” 李斯特表示赞同:“对,他是一位真正的天才,而天才都有其个性。” 柏辽兹住在一个普通的小社区里,与许多退休的老人为邻,其住处最大的优点大概是租金便宜。 社区的安保相当松弛,他们俩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连一声询问都没遇到。 下午三点,巴黎的阳光正好。 李斯特信誓旦旦地告诉安徒生:“这个时候,柏辽兹一般都会在家里写评论稿件,只会在‘心如死灰’和‘暴跳如雷’两种情绪间来回切换,可以放心登门拜访,完全不用害怕破坏他的音乐创作灵感。” 安徒生认真地敲了敲门,在门口等待了五分钟。 毫无动静。 他眨巴着充满信任的眼睛,企图从李斯特那里得到一个解释。 李斯特:“……行吧,看来今天我们遇到的就不是‘一般情况’,他可能不在家。” 拜访无需急于一时,这趟踩空,还可以明天再来。安徒生毫无怨言。 当他转过身、正打算离开这个社区时,一声轻轻的开门声响起。安徒生猛地一回头,然后看见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闪出柏辽兹的家门——小偷?!!! 他箭步上前,摁住那个人的胳膊,面容严肃:“女士,您刚刚是否在他人住宅内进行了一些违反道德法规的事情?” 那个人穿着白色的长裙,红色的齐耳短发蓬松,如一团燃烧着的火焰,看着应该是位正当妙龄的女士。 在安徒生的逼迫下,那个人慢慢地、宛如卡带般僵硬地转过身,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 李斯特惊呼出声:“柏辽兹?” 安徒生摁着那个人的手不自觉地放小了力气。 柏辽兹理了理在被追逐的过程中弄乱的头发,笑容尴尬而不失礼貌:“那什么……下午好?要进屋喝杯茶吗?” 热气腾腾的茶冒出袅袅的白色水汽,李斯特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对面穿着一袭长裙的“女士”柏辽兹身上,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好奇地问:“柏辽兹,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柏辽兹一脸认真地回答:“我要去暗杀我的情敌。” 安徒生满头问号。 李斯特严肃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你是打算去暗杀亚历山大·仲马先生吗?根据我的观察,你打不过他。” 柏辽兹豪放地掀起自己的裙摆:“没关系,赤手空拳打不过,所以我特意准备了枪和毒药。” 安徒生瞳孔地震。 柏辽兹最后补充了一句:“以防万一,其实我还带了一点炸药。” 安徒生瞳孔中心的震级已达九级,内心地动山摇、观念摇摇欲坠。他咽了下口水,艰难地发问:“你们是在说真的吗?” 他想得到一个活泼友善的否定,然而他实际上得到了柏辽兹用活泼友善的声调给出的回答:“请您放心,我已经在头脑中非常仔细地一遍又一遍重复了我的行进路线,定好了我将演出的喜剧剧本。我将在大约晚上九点左右到达那个家伙的家中,趁着家庭聚会的机会混入庭院,找一个理由走进客厅,然后从裙下抽出枪,先将一号的头击碎,再将二号的头击碎,接着抓住三号的头发,让他认出我来……” 安徒生呆滞地看着他侃侃而谈。 李斯特担心:“不会被庭院里的宾客发现吗?” 柏辽兹羞涩一笑:“在这人声和乐器兼备的音乐会引来好奇的人之前,我会让那颗不可抗拒的小东西穿过我的右太阳穴。假如子弹已经用完,我就立刻打开我的小瓶子,将它一饮而尽。” “你想得真周全。”李斯特赞叹。 安徒生的目光绝望地游离在他俩之间,表情可怜无助,像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在千里之外的迷路小狗,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家。他恍恍惚惚地站起身,虚弱地同两位音乐家告别:“也许我并不习惯巴黎的生活方式,请允许我回哥本哈根去……” 柏辽兹愣了一下,随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您不会真觉得我打算去暗杀吧?我只是想想而已!” 安徒生委屈:“您甚至准备好了服装、道具和计划,怎么看都像是即将行动啊!” 柏辽兹摸出裙子下面的枪和毒药,把枪塞进安徒生怀里,自己则拧开那个小瓶子,当着安徒生和李斯特的面喝掉了它:“枪是模型,药是葡萄糖——持枪资格是要有会员推荐的,我这样的平头百姓可搞不到真枪。” 而对于自己身上的裙子,他是这样解释的:“我失恋了诶,还是被人抢了已经打算订婚的女朋友。做点出格的事情,发泄发泄,也是很正常的吧?” 被惊吓到了的安徒生:…… 他用谴责的目光无声地告诉柏辽兹:“不,这样的发泄一点儿也不正常!” 17. 作家推荐 脱下裙子以后的柏辽兹看起来靠谱了不少。 他红发蓝眼,火焰和冰雪碰撞出了一种奇妙的气质,恰如文艺与科学,截然相反的元素在同一个人身上交织,缔造出强烈的个人风格,冷静镇定又放荡不羁。 “来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吧,我是艾克托尔·柏辽兹,您可以称呼我为‘柏辽兹’。” “我很想和您这样有意思的人聊天,但是弗朗茨应该和您说过,我对‘写作’‘交稿’这档子事相当头疼,”他诚恳地说,“我们可以聊莎士比亚,享受名家一气呵成的完美成品,在美好里结束交谈。” 安徒生本来有些失落的眼睛瞬间亮了:“您也喜欢莎士比亚先生的作品。” “这世上难道有哪个认得字的人会不喜欢莎士比亚吗?”柏辽兹的反问掷地有声,“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幸运就是拥有了莎士比亚。要不是每个作家都只可能获一次诺贝尔文学奖,那么在莎士比亚先生活着的时候,这个奖项就该和他的名字捆绑在一起!” “莎士比亚先生的作品是那么的富有生机、新鲜活泼。他打破了文学界早就过时的所谓‘规则’,也没有屈从以‘怪诞猎奇’博人眼球的流行作风。他是一位高才,用优美典雅的词汇写作,但是内核毫不平庸,甚至比那些自我标榜着‘狂热’的作者更危险……” 柏辽兹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在安徒生和李斯特的一声声惊叹中,逐渐迷失自我,不知不觉间已经发表了一篇万字演讲。 如果以文字形式表现,那么标题必然是《论莎士比亚为何完美》,中心论点是“莎士比亚的作品完美无缺”,然后从各个方面细致拆分解读,最后得出结论“无论从哪个方面,莎士比亚的作品都是无可挑剔的”。 埃瓦尔德老师在课堂上给安徒生讲解的内容,不超过柏辽兹即兴发挥的十分之一;兼职评论家的音乐家这番热情洋溢的赏析,能让所有以专门赏析莎士比亚为业的人感到羞愧;甚至可能因为夸得太过,让莎士比亚本人都不忍卒听…… “所以,您这样才思敏捷,按理来说,应该是文不加点啊!到底为什么还会为撰稿痛苦呢?”安徒生不理解。 柏辽兹刚刚才快乐地分享过自己文学上的偶像的美好,此时心情相当舒畅,平和地回答了安徒生的提问:“因为读者不想听我夸莎士比亚,他们只想看我批评那些平庸的新手作家。” “我的大多数读者们,与其说是想阅读专业文学评论,倒不如是想看我对那些作品的明嘲暗讽——找乐子而已。” “为了完成我的任务,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看完那些俗套到不想再看第二遍的作品;为了不至于真正伤害到作家们哪怕文采不足、也照样多愁善感的心灵,我不得不仔细斟酌言辞,用一些读者喜欢的双关笑话蒙混过关,而不是真的下狠手批评。” “最后,报社收获了销量,读者收获了快乐,作家不好说。不过,整个过程里,受到伤害的一定有不得不绞尽脑汁的我。” 他心平气和地总结:“我赚的哪里是稿费,那应该算是精神损失费。” 安徒生从他此刻平静的表情里看到了疲倦与悲哀,震撼又不忍:“巴黎的新生代作家真当如此糟糕吗?” “我明明记得七年前法兰西文学院的全国征文的获奖作品就字字珠玑啊!难道作者真的没有继续创作吗?”想起那篇使人惊艳的诗作,那首能把“在任何生活情况下,学习所给我们的幸福”这样正式枯燥的命题写得引人入胜的长篇颂诗,再想到那位天才诗人放弃了创作的可能,安徒生感到由衷的悲伤。 柏辽兹愣了一下:“您说的……是那篇遵守了所有古老诗学规则、但仍然妙趣横生的颂诗吗?作者姓‘雨果’的那一篇?” 安徒生察觉到某种转折的征兆,期待地看着他。 柏辽兹没辜负他的希望:“那位作者倒是还在写作,不过没有发表,只是会定期交给波克兰先生批阅。波克兰先生门下有许多杰出的学生,他们都没再发表过作品,可能是受了老师的训诫,在一鸣惊人前不愿留下痕迹吧?” 安徒生重振旗鼓:“太棒了!那您知道他们的联系方式吗?” “我只认识其中一位,”柏辽兹说,“而且,弗朗茨跟那位作者私交更密切。” 安徒生转头看向李斯特,眼神闪闪发光,满怀期待。 李斯特失笑:“艾克托尔说的那位作者是乔治·桑小姐——汉斯,你打算去拜访她吗?” 安徒生认真点头。 “好吧。现在天色已经晚了,我们可以明天一起去拜访她,顺便还能和弗里德里克聊聊。”李斯特安排道,“艾克托尔,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无车人士柏辽兹没有异议。 一起吃过晚餐后,安徒生向李斯特打听:“芨芨,乔治·桑小姐是个怎样的人哪?” 李斯特放下童话手稿,认真地回忆: “她是一位敏锐不凡的作家,写作速度很快。” “性格利落果断,但也能温柔地顾及细枝末节。” “比起裙子,她更钟爱男性的装扮……” 一年前的巴黎。 那家李斯特和玛丽常常光顾的花店,来了一位面生的新客人。 她穿着笔挺的西装和长裤,戴一顶黑色圆毡帽,红棕色的卷发长度尚未及肩,额前还散落着几绺,眉眼透着十足的英气。 店长上前招待:“您好,女士!请问想买点什么?” 她看了看周围的花团锦簇,微微皱着眉,似乎是有些为难:“嗯……玫瑰?” “不不不……不能买玫瑰。”在店长准备带她去挑玫瑰时,她反悔了,连连摆手,目光逡巡在万紫千红中,表情写满迷茫,最终还是选择向专业人士寻求意见,“请问,有哪些花适合送给喜欢的人?” 店长和她大眼瞪小眼:“按理来说,送情人就得是玫瑰啊,可是客人您又不要玫瑰。” 女士长叹一声:“这不是……还没追到手嘛,不能心急,要循序渐进。直接送玫瑰,我怕把他吓跑了。” “听起来是位腼腆的先生,”店长了解,“外国人吗?” 女士点头:“波兰人,相当可爱,是个天使,和巴黎男人就是两种极端。” “天使啊,听起来就很难追。”店长啧啧,“那么我给您推荐三色紫罗兰,花语也是‘我爱你’,但看起来没那么显眼。祝您好运。” 女士愉快地付了钱,和前来买茶花幼苗和铃兰花种的李斯特擦肩而过。 李斯特并没有很在意这段偶遇,直到他在好友弗里德里克·肖邦的住处看见了那一捧眼熟的三色紫罗兰。 他看了看来自波兰华沙的青年,发现可能巴黎确实不是很大,因为随便走走都能撞上有关系的人。 “你恋爱了吗?”他问道。 肖邦宛如被惊雷吓到一般,猛地转过身,动作幅度极大,甚至拐到了手边的紫罗兰花束。他又赶紧伸手接住花,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扶正放稳,才回答了李斯特的问题——答非所问的那种回答。 “……你怎么会这么想?” 李斯特沉默了一会儿,视线停留在那束被音乐家宝贝般护着的紫罗兰上:“你真的不知道吗?” 肖邦深呼吸,无奈地承认了:“她在追我。” “谁?谁在追你?”李斯特问,“说清楚点嘛,弗里德里克。” 肖邦恼怒地瞪了李斯特一眼,尽管他明白自己的这种“坏脾气”在朋友们眼里会被直接过滤无视。 他最后还是屈从了:“桑小姐,乔治·桑,一位作家。” “……男性的名字?”李斯特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没听说过。” “这是她的笔名。她抛弃了父母给的名字,用自己取的笔名自称。”肖邦说,“她的作品还没出版,但她真的……非常才华横溢,非常让人喜欢。” “她有着神奇的美好天性。每件事都让她满意,每件事都让她高兴,每件事都让她着迷。她能从最微小的细节之物的细节里发现美丽、芳香、优雅、功效。她什么都欣赏,什么都喜欢!”肖邦气闷地说。 “听起来是非常美好的品质,”李斯特问,“所以,你为什么在生气?” 肖邦丧气地回答:“因为她‘爱’所有人、所有物,所以我在她眼中并没有什么特殊。她不爱我,她也不会爱我的。我们之间有如隔着深渊。” 李斯特和他蹲在一块儿,试图安慰:“不,她爱你的——她都送花给你了。” 肖邦面无表情:“她给我送了花,然后当天就和另一个情人上了床。” “这里可是巴黎,”李斯特劝他想开点,“这很正常。她还是爱你的。” 肖邦用沉默表示了自己的抗拒。 后来,李斯特得知乔治·桑是波克兰先生的学生,两人成为了相当要好的朋友,乔治·桑也成功追到了肖邦。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李斯特觉得不可思议。 乔治·桑回答:“首先,我放平了心态,不再强求在爱情里看到幸福。幸福意味着安宁和友谊,而爱情意味着风暴和冲突。” 李斯特评价她的回答:“请说重点。” “……”乔治·桑叹气,“我断了和所有前任的所有‘不正当关系’。” “难道说你和缪塞先生的断交就是因为这个?” “是啊,我告诉他,‘我们可以成为纯洁的、灵魂和精神上的挚友。’说实话,我觉得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从炮友到挚友,多么感人的升华!可惜,他似乎不是这么想的……然后,他想对我的天使动手,找他单挑,我拦住他,我们打了一场……” 往事不堪回首。 乔治·桑又叹了口气,为记忆里鸡飞狗跳的惨烈善后过程默哀。 18. 沙龙邀约 初春的晴天,巴黎光彩照人。 乔治·桑的住所是一栋幽静的别墅。庭院中,蔷薇和紫罗兰交相辉映,金枝鸢尾的新叶生长,悬铃木葱茏,琴声阵阵。 在庭院的一角,建造有一座白色的凉亭,植物环绕。凉亭中央是大理石的圆桌,此时,上面正摆放着饼干、果汁和几页手稿。 安徒生和乔治·桑面对面坐着,随意地聊着天。 “听说,您来自丹麦,是专程来巴黎看歌剧的。”乔治·桑一边翻着稿件,一边笑眯眯地调侃,“这倒是很少见——一般情况下,戏剧之旅的首选目的地可是伦敦。” “巴蒂斯特·波克兰先生的戏剧也非常优秀。”安徒生说。 “但是巴黎并没有多少名动欧洲的演员呢,”乔治·桑叹气,“戏剧是表演的艺术,剧本和演出缺一不可。英国的史密斯逊小姐天才又美艳,我们却没有自己的‘史密斯逊’。” “露易丝·帕耶特里小姐难道还不出色吗?”安徒生问,“她的声音很美。” “露易丝?”乔治·桑告诉丹麦来的客人,“演出只能算是她的兴趣——您没发现,近几年来,她已经很少登台了吗?” 安徒生沉默:“我以为,这种情况是因为波克兰先生有意栽培新人。” “也有点这个方面的考虑吧,”乔治·桑说,“不过,老师的运气似乎不怎么好,他看重的新人演员基本上都半路夭折了,如今稍有成绩的只有别利·可列里撒麦尔。” “夭折?是说嗓音或者外貌出了问题吗?”乔治·桑的用词有些恐怖,让安徒生不禁想要仔细问问。 乔治·桑沉吟:“嗯……也不是,大部分情况下,是因为私生活问题。这也不能怪她们,责任主要在贝尔利克身上——让花花公子拜师戏剧大师,每天都在剧院里走动,也不知道是哪个跟老师有仇的家伙出的主意。” 说着说着,她的语气里就增添了许多无奈:“自从拜在了老师门下,见过贝尔利克乱七八糟的私生活,我看巴黎的所有美女都觉得不对劲,都觉得有可能是他的情人。哦,除了露易丝小姐,她是贝尔利克的亲生姐姐。” “到了这个程度,已经不能仅仅算是‘花花公子’了吧……”安徒生大为震撼,“波克兰先生没有管教他吗?” 乔治·桑啧舌:“怎么说好呢,贝尔利克的出身比较麻烦,波克兰老师不方便动手。而且,他本性其实不坏,和大家挺玩得来的,对朋友是掏心掏肺的好。和情人们也都是你情我愿,总不能因为情人数量太多就训斥他。” 安徒生不是很能理解。 另一边,音乐家们在房子里聚会。 肖邦在练琴,柏辽兹旁观了一会儿,然后从琳琅满目的乐器里找出了一架竖琴,自娱自乐起来,相当陶醉。 弹完了一整组练习曲,肖邦放松了一下手指,朝抚琴的柏辽兹抛去奇异的目光:“不会弹钢琴,也不会拉小提琴,但是擅长竖琴和长笛——艾克托尔,你真是个怪人。” 柏辽兹手脚动作不停,脑子和嘴巴抽空回复了肖邦的评价:“您说漏了一点,我还擅长吉他,古典的、现代的、电子的,我都可以。” “好的,那么真高兴知道这一点,三大乐器里,您多少还是会一件的。” 李斯特站在一旁,摸了摸这架竖琴优美的琴身曲线:“它可真美,但踏板太难练习了,我也没有足够的体力去弹奏。” “你需要锻炼和营养,弗朗茨。”柏辽兹说,“看看我们的‘病美人’肖邦先生,他的精力都比你旺盛多了。” 从小到大都怠于健身的李斯特装作没听见。 “病美人”本人则冷漠地回答:“感谢柏辽兹先生您的认同,我的这点体力哪能和您相比?” “在乔治·桑女士满怀爱意的照料下,您会慢慢赶上我的。”柏辽兹面不红心不跳,转手就拿语言又刺激了一下肖邦,果不其然,看见了对方红成番茄的羞窘模样。 但不知为何,看着那颗番茄,他突然感觉自己被酸到了,拨动着琴弦的手逐渐停下。 三位音乐家排排坐,看似只有肖邦面红耳赤被迫害,实则除他之外,另外两位的心灵都下起了绵绵阴雨。 柏辽兹在想:“什么时候,那个命中注定的女孩才会进入我的生活呢?” 李斯特在想:“什么时候,我才能找到玛丽的下落呢?” 两位情场失意的不幸人士齐齐叹气。 室内的气氛阴郁幽怨,仿佛环绕着失恋的幽灵。 肖邦站起身,一把拉开窗帘,让阳光投射进来,物理意义上给两位朋友驱散阴影、带来温暖,然后果断地下楼,去找庭院里和客人有说有笑的乔治·桑——带着点损友性质的朋友就是这样的存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见了一日,恨不得三秋不相往来。 安徒生坐的方向正好能看见房门的动静。于是,正在和乔治·桑聊着北欧神话和希腊神话的观念差异的他,余光瞥见了那位高瘦英俊的音乐家先生。 “乔治·桑小姐,您的恋人似乎有事找您。”安徒生提醒。 被提醒的乔治·桑面上浮现出了甜蜜的笑容,坐着举起手,勾住了肖邦的脖子。肖邦顺从地俯下身,将头枕在她的肩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粉红色的泡泡弥散在空气里,安徒生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好吧,他确实是……总之,这里看上去完全没有他的位置。 “很正常。和热恋期的情侣待在一块儿,就是会有这样的被排挤的感觉。”柏辽兹这么安慰他。 他们留在这对恋人的甜蜜之家吃了顿午饭。饭菜很丰富,香甜可口,就是不知为何,吃着感觉就是相当心酸。 尽管饭桌上的局势是2V3,但也许情侣有特殊的气势加成,占据着多数席位的单身人士们还是显得格外凄凉。 “我们得想个办法找回场子。”柏辽兹对李斯特和安徒生说,“你们觉得再喊几个单身汉来,会让我们的赢面大点儿吗?” “人在巴黎,我们两边共同的朋友,单身汉。”李斯特品了品了几个词,神情微妙,“你不觉得这条件有些苛刻吗?” “集思广益,总能找到合适的人的。”柏辽兹说,“哪怕算不上朋友,见过几面、知道名字也行啊!” 安徒生犹豫着:“门德尔松先生?” “通常情况下,这是个好主意。”李斯特鼓励他,然后来了一个转折,“不过,最近特殊,只要艾克托尔在,他就不可能愿意来。” “为什么?”安徒生奇怪。 柏辽兹以拳抵唇,咳嗽了一声:“嗯……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下:您是信徒吗?” 安徒生刚开始没反应过来,联系上文,逐渐警惕:“门德尔松先生是信徒?你……不会对他说了一些非常非常冒犯无礼的……” 在医院长大的无神论音乐家的表情挂不住了,在丹麦人惊恐抵触的眼神里,他含含糊糊地承认了。 安徒生坐在那儿,半天不吱声。 柏辽兹试图补救:“其实,我就是说了几句……” 安徒生竖起右手的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请他口下留德。他语气虚弱:“请您别再重复了。如果您真的想补救,那么或许更应该向门德尔松先生真诚地道歉。” “那么让我们稍稍修改一下限定词。单不单身也无所谓,只要不会带着恋人来参加沙龙就行。”柏辽兹退让了一步。 “萨列里老师?”李斯特说,“按理来说,他和波克兰老师合作的那场戏的排演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应该有时间来参加沙龙。” 柏辽兹拍板:“我去和乔治·桑女士商量一下。” “沙龙?可以啊!”乔治·桑爽快地答应,“如果想要人更多点,我还可以叫上我的同学们。” “暂时别邀请亚历山大·仲马先生,”柏辽兹幽怨道,“您明白我的心情吗?” 看他那表情,乔治·桑就知道这又是一个花花公子受害者。她捂住额头:“是的,我明白。贝尔利克抢你情人了?” “差不多吧,我的未婚妻为了他而把我甩了。”柏辽兹沧桑道。 乔治·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同情和安慰。 “那我尽量从音乐圈里约人,”乔治·桑站起身,“先问一下萨列里先生有没有时间。” 电话那头出乎意料地嘈杂,哭声、训斥声……各种声音纠缠在一起,乱哄哄的,刺激着耳膜,让人觉得有些不适。 萨列里似乎在走动,试图走到某个安静的地方。嘈杂声逐渐小下来后,他柔和地问好道:“下午好,桑小姐。” “下午好,萨列里先生。”乔治·桑试探着问,“您是在忙吗?” 萨列里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是的……剧院这边出了点事情,急着处理。” “那我还是不打扰您了!”乔治·桑说道。 她挂掉电话,告诉在旁边等待着回复的朋友们:“萨列里先生来不了,似乎是新剧的排练出了些问题,正忙着处理。” “不应该啊……”李斯特困惑,“老师和波克兰先生已经在这场戏上耗了两三个月了,怎么在演出前两天,还会出现这种需要他们一起忙碌的大问题呢?” 19. 贝尔利克 萨列里挂断电话,重新回到后台。 走廊里依旧人声熙攘,闹哄哄的一片。他从人群里侧身穿过,打开了排练室的门。 厚重的木门挡住了外面的声音,排练室里安静许多,只有女孩子们的歌声在飘荡。二十多位年轻的女孩并排站着,脸上满是期待和憧憬。如果按照常规的晋升途径,在这个年纪,她们顶多能得到一些次要角色,只要能上台就行。可是不知出了什么事,这次要临时选出的竟然是波克兰剧里的女主角——没有人不想要这个机会。 她们疲倦又热切的眼睛紧紧盯着最前方坐着的青年,那是巴蒂斯特·波克兰的学生,她们的面试官。 已经结束了一轮面试,一些人将被从候选名单里剔除,其他人进入第二轮选拔。她们都在祈祷着,抓紧一切时间练习,希望自己能得到那个珍贵的名额。 萨列里走到年轻的面试官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感觉怎么样,维克多?” 维克多·雨果轻轻地摇摇头,把自己的记录给他看: “一号,娇艳有余,缺乏诗性;二号,花腔不集中;三号……” 萨列里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此刻也只能长叹:“唱功和气质哪怕不那么苛求,女主角的台词也不是两天之内就能记忆住的。贝尔利克和别利这次真是给我们惹了大麻烦。” “——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吗,别利?” 女主演专属的休息室里,巴蒂斯特·波克兰冷着脸,重重地放下手里的茶杯。那力道或许用“砸”来形容才更为合适,清脆的响声让被责问的别利浑身一抖。 “很早很早,最迟是在两年前,我就告诉过你:可以谈恋爱,但一定要爱惜羽毛。”波克兰冷冷地翻旧账,“你和很多富家子弟来往,我没说什么,因为你向我保证‘心里有数’。” “一年前,贝尔利克拜我为师。不出一个月,你和他就开始眉来眼去。我也没说什么。我只是跟你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一定要有分寸’,‘玩玩就行’,‘不要一头栽进去’,‘不要让自己受伤’……” 别利的头越垂越低,双手紧紧攥着裙角,完全不敢和波克兰对视。 她嗫嚅着:“他说过,他会对我负责的……” 波克兰冷笑一声:“养你一辈子,但让你一辈子都是没名没分的情妇,也算一种负责。负责可不等于结婚。” 别利猛地抬起头,尖叫着反驳:“可是还有孩子啊!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难道他也会扔下不管吗?” “你想要贝尔利克怎么管那个孩子?”波克兰问,“衣食无忧是一定的,但你难不成在幻想他给这孩子自己的姓氏?” 他黑色的眼眸里满是冷漠:“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贝尔利克家里的所有长辈都不可能同意,无论是帕耶特里还是仲马。” 别利的喉咙里发出了细碎的呜咽声,眼里的泪珠将要落下。 她那幅模样实在看着可怜。到底也是自己精心培养了两年多的出色演员,波克兰听着耳边的哭泣,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稍稍放软了语气,询问道:“贝尔利克现在知道‘你怀孕了’这件事情吗?” 别利抽泣着摇头。 “那就赶紧把它打掉,”波克兰无视别利惊惧抗拒的神色,对她说道,“趁着还没有到第十二周,扔掉它,不要让它拖累了你。” “别利,你才二十出头,还很年轻,前途一片光明,别因为一时的冲动毁掉自己。” 说完这句,他站起身,推门离开。 别利呆滞地坐着,静静地流着眼泪,像一尊空洞的人偶。 突然,她剧烈地抽搐起来,蜷缩起身体,双手竭力撑着桌面,心口像在烧灼一般,想吐,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唾液和眼泪混合在一起,逐渐干涸,让脸皮一阵发紧。 那股强烈的恶心消退后,她才勉强坐直身,拿纸巾清理了一片狼藉的面庞,双手虚虚地拢着腹部,像是守护着自己的宝物。 亚历山大·仲马晚上打来了电话,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活泼热情:“别利!我做完戛纳这边的任务了,明天就能回巴黎。我给你带了一些小礼物,还有克拉拉·加楚儿的签名照……” 别利不停地顺着自己的胸口,尽管知道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谢谢你,贝尔利克。” 对面的声音里陡然带了点嘟囔的感觉,她几乎能想象到青年郁闷的表情。 “我们都恋爱那么久了,你怎么还这么客气?” “礼貌可是美德,亲爱的。”别利语气甜蜜地回答。 “行吧行吧,你总是有很多道理。”对面答道,“你的新戏是后天晚上首演的,对吧?我送你到剧院,好不好?” 别利嗓子一哽。 竭力想忘掉的冰冷现实,因为恋人一无所知的关心,再一次被悬挂在心头。她失去了甜言蜜语的动力,只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亚历山大·仲马几句,然后便心事重重地道了“晚安”。 戛纳,穆然小镇。 亚历山大·仲马郁闷地听着电话的忙音,不明白向来温柔细致的情人为何今夜如此反常。戛纳和巴黎几乎分居法国的两端,他又做不到隔空看见巴黎发生了什么,只能把困惑压进心底,回巴黎后再考虑。 一根白皙纤长的手指点上了他皱起的眉间,轻轻地揉着。 他抬起头,看见了克拉拉·加楚儿艳丽的面容。 西班牙式的浓眉和锐利深邃的眼睛不同于法国女星,别有一种异国情调;她身材并不丰满,但身段优美,一看就知道是从小便开始有意塑形;说起话来,轻柔从容,嗓音略带沙哑,在听者的心头挑动,又莫名有点不容抗拒的气势。 正是风情万种。 在戛纳执行任务的这些天里,受克拉拉的邀请,亚历山大·仲马就住在她的家中。 克拉拉不爱笑,看似不好接近,但性格其实相当亲切,待客周到热情。短短半个月,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拉进不少。亚历山大·仲马甚至把自己的小名都告诉了她,将她纳入了“亲友”的范围中。 同居一处,外表般配,性格上也相处得来,暧昧的萌发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先是言语上的试探,然后尝试肢体接触,最后的发展就不必明说了。 如果是之前,那么亚历山大·仲马会坦然地任由克拉拉动作;但刚刚察觉到的别利的不对劲,让他有些担忧,无心与克拉拉调情。 他把头稍稍朝后仰,躲开了克拉拉的手指。 克拉拉似乎有些尴尬。她收回了手,环抱在胸前,那双野性十足的棕黑色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若有所思。但她最后并没有问任何和那通电话有关的事情,只是给亚历山大·仲马倒了杯酒,然后坐到他对面。 “你要回巴黎了吗?”她明知故问。 “对,明天早上就走。”原本的计划是明天晚上再出发,但亚历山大·仲马总觉得惴惴不安。他想早点回去,看看别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尴尬的安静。 克拉拉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扔下一句孤零零的“晚安”。 亚历山大·仲马在沙发上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像是在看那杯一口都没动过的酒,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许久之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给自己的老师兼上司发了一条短信申请。 “高乃依老师:南海岸已清扫完毕,未发现反政府组织‘五月革命’迹象。亚历山大·仲马申请即刻返回巴黎。” 仅仅过去一分钟,他便收到了回信:“批准。”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检查了一下要带回去的礼物,给克拉拉留了一封告别的字条,喊了辆车,前往尼斯机场。 特殊战力总局在那里安排了专机,随时可以飞往巴黎。 他离开的时候没有转头,自然也就看不到阳台上望着他远去的人。 那个人却并不是以主人身份招待他的克拉拉·加楚儿,而是一个又高又瘦的青年男性。他的眼眸是鲜艳娇丽的红色,却因为气质原因,并不显得温暖,而是让人联想起罂粟花,美丽却剧毒;长发垂至腰间,发色漆黑如夜;嘴角挂着微笑,但只会给人以被讽刺嘲笑的不适感。 “居然就这么走了,”他嘟囔着,仿佛被抢走了还没玩够的新玩具的小孩,“总局的行动力总是在没必要的时候高得离谱。” “难道为了玩到底,我还要去巴黎找他吗?好像没有必要啊……”他认真地思考着,“而且去巴黎就可能撞上雨果——那家伙,绝对会对着我‘克拉拉·加楚儿’的身份,毫不迟疑地喊出我的真名的。” 想起中学时期的好友,他浑身一哆嗦,拒绝想象掉马的场面。 “我可是超喜欢‘克拉拉’的,不能因为贪玩弄丢了‘她’。”他最终打定主意,垂下眼帘,打了个哈欠,“算了算了,随缘吧。” 对着亚历山大·仲马离开的方向,他露出充满危险的微笑:“这次就算你走运了,贝尔利克。” 20. 卢浮游记 萨列里先生的忙碌也就暗示了巴蒂斯特·波克兰先生的忙碌。既然暂时没有机会拜访崇敬的作家,安徒生决定先在巴黎逛逛。 作为一个对巴黎知之甚少的外乡人,他不太清楚大街小巷里藏着哪些好店,但是早闻“卢浮宫”的大名——这座宫殿在法国大革命后就被收归国有,成为法国国立美术博物馆,其中收藏着无数艺术珍宝。 十年前,由法国总统提出的“大卢浮宫”计划对这座古老的建筑进行了改造,新增了贮藏室、处置室和修复实验室等辅助设备,让其一扫两百多年来积累的老旧。 如今矗立在宫殿前的玻璃金字塔,正是改造后的成果之一。在修建之初,它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巴黎群众无法忍受本国引以为傲的建筑被交给一个外国人来改造,但在修建完成后,这种争议便迅速沉寂了下去——美永远能使巴黎人折服。 这座金字塔虽然是钢结构,但最大限度地削减了钢骨架的凝滞感,强调了玻璃的轻盈透彻。蓝天无遮无挡地映入地下,卢浮宫蜜褐色的石块也在其衬托下更显崇高。 卢浮宫的主出入口也被设置在这座显眼的金字塔之中,杜绝了改造前被诸多外国游客抱怨的、作为面向大众的博物馆和景点而言相当尴尬的问题——第一次来的游客压根找不到卢浮宫的入口,即使幸运地找到了入口,也要在224间黑暗的房间里苦苦求索方向,最终往往以“还没看见想见的作品,就迷路着度过了一天”此种悲惨的经历结束旅程。 听排在周围的游客们狠狠吐槽了一番卢浮宫先前离谱的混乱布局,安徒生无比庆幸自己是在改造完成后才踏上了这趟旅程。 进入金字塔后,通过安检,就可以下到地下大厅,买票,进馆。 安徒生先去了绘画馆,想瞻仰那幅世界闻名的画作《蒙娜丽莎》——据说百分之九十九的旅客都是为她而来。她被摆放在卢浮宫的议政厅,最大的展厅,然而再宽阔的空间,在蜂拥而至的游客的压迫下,还是显得如此狭小、人满为患。 安徒生确信自己正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排上几小时的队与蒙娜丽莎见面,还是随意游览其他展厅里的佳作?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早上还是先多欣赏一些作品吧,下午再为那位意大利美人奉上自己的时间,看看有没有和她相处的机会。 一楼陈列着意大利和法国的绘画,十九世纪的法国大师们的画作出现在莫里恩厅。因为其红色的墙壁,这里又被称作“红厅”。 第一幅画——奥拉斯·维尔奈的《非洲酒馆》。这位大师是七月王朝的官方画家,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小酒馆里的奇妙故事。 安徒生抬头观赏着这一张精彩的作品。在他身边,还有两个青年也如此注视着这幅画。他们都是标致的法国面孔,个子更高的那个棕发绿眼,个子稍矮的则是金发金眼。 金发金眼的那个只看了一会儿,便意兴阑珊地移开了视线:“每看一次这幅画,我都感到新的痛苦。这幅画非洲的画居然比一个晴朗的冬日还要冷,什么都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白色和亮光。” “你说得对,夏尔。”棕发绿眼的青年说,“但是我们最好别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它——你让喜欢这幅画的人怎么办呢?” 说着,棕发绿眼的青年朝着安徒生充满歉意地笑了笑。 确实还挺喜欢这幅画的安徒生:“……” 第二幅画——奥古斯特·格莱兹的《加拉黛和阿西斯》,画的是神话中两位柔软美丽的女性。 金发金眼的青年:“应该感谢加拉黛和阿西斯,她们以自己的美拯救了格莱兹的画作。格莱兹总是在追求色彩,却不幸只有咖啡馆、顶多是歌剧院的艳丽。” 不仅喜欢这幅画,还是歌剧演员的安徒生:“……” 接下来是路易斯·布朗热的四幅画作,《神圣家族》《维吉尔的牧童》《浴女》《男子肖像》。 金发金眼的青年:“拙劣,平庸,聊胜于无,浪漫主义的废墟。” 安徒生:“……” 安徒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不愿因为一时冲动而打扰卢浮宫的安宁。 实在是被这两个青年弄得对法国画兴致全无,他只好转身去了隔壁意大利画作的展厅。 在静谧的展厅里,他满怀爱意地欣赏着拉斐尔的圣母像。 高洁慈爱的圣母玛利亚,纯然无罪之身。她怀抱神圣的婴孩,眉眼低垂,面颊红润,倾听人的祈祷。 感觉心灵得到净化,安徒生面带微笑,来到了下一幅画的前方。 “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色彩家如此执着于素描。”金发金眼的青年说,“难道这是一种在当时看来很合理很卓越的趣味吗?” 安徒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啊,这位不看着画、却正在盯着我们的先生……感觉有点眼熟……”金发金眼的青年打了个哈欠,一幅昏昏欲睡、但强打精神的模样,“之前在哪里见过吗?” 棕发绿眼的青年提醒他:“从第一个展厅开始,这位先生就常常和我们观赏着同样的画作。” 安徒生:“……” 你们把这种毫不留情的批评叫做“观赏”?!!! 他很想吐槽,但在他开口之前,金发金眼的青年懒洋洋地朝他伸出手:“那我们似乎很有缘分嘛……您好,我是夏尔·波德莱尔。” 棕发绿眼的青年也向安徒生微笑:“您好,我是泰奥菲尔·戈蒂耶。” 安徒生沉默地看着那两只伸到他面前的手,内心充满抗拒。 ——能不握吗? ——当然不能。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金字塔下方的美食广场,找了家咖啡馆坐下。 这一举动并不意味着安徒生乐意与这两个法国青年成为朋友,只是一种为了防止心情进一步恶化的无奈之举。 单纯地谈谈美与艺术,总比“正高兴地欣赏着杰作、却忽然被几句相违背的观点说到崩溃”要易于接受。 “您为什么不喜欢那些大师的画作呢?”安徒生问道。 夏尔·波德莱尔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非要说个原因,那就是它们各有缺陷,而我恰巧接受不了。” “那些画作,以历史为题材,但是只生硬地用一些标志逼迫观者记忆,比如那幅《非洲酒馆》,大骆驼、母鹿、帐篷……这些装饰以格子或幕的方式分割,画的意趣因此被困住了。” “色彩上也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平衡,不和谐,遑论辉煌。” 这些理由听起来比之前的有理有据多了,不过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咖啡馆悠闲的氛围使人心情愉悦。 安徒生对他们的观感稍微提升了些,同时也不免好奇:什么样的作品才能入他们的眼? “您真是问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戈蒂耶苦笑,“我们喜欢的……丢勒、大卫和安格尔?” 安徒生感觉自己大概理解了一点:“你是想说‘古典’的吗?” 波德莱尔和戈蒂耶一起果断地摇头。 “杜布菲的作品也挺不错的。”波德莱尔补充道。 安徒生缓缓坐直,感到了他们审美观点的难以捉摸。 安格尔优美典雅的人体和杜布菲凌乱扭曲的线条……这两者之间,存在任何意义上的同一性吗? “那你们觉得乔治·巴塞利兹怎么样?”安徒生试图归纳相似点。 波德莱尔和戈蒂耶对视了一眼,后者对安徒生说:“他很有想法,‘倒立的人’是个很有趣的意象,但我们对他的创作理念没什么感觉。” 安徒生放弃归纳。 经过这一串问答,两位法国人倒是对他产生了不错的印象。 “您性格真好,”戈蒂耶说,“您居然不因为夏尔的那些评价感到生气!” 安徒生被他真诚的赞叹噎住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确实生气了……不过,明明知道在公共场合那样评价会让别人生气,为什么还要说呢?” “生活就是不堪忍受又无法改变的,”夏尔·波德莱尔理不直气也壮,“我就是生活。” 安徒生:“……” 和那两个青年道别后,安徒生忧郁地在金字塔里独立站了很久。 明明上午并没有逛多少地方,却莫名感觉精疲力竭,甚至失去了和蒙娜丽莎见面的热情…… 另一边,没有需要打起精神聊天的陌生人在场,夏尔·波德莱尔干脆闭上了眼睛,趴在咖啡馆的桌子上,随意散漫,像只软骨生物。泰奥菲尔·戈蒂耶则是将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 “夏尔,快要一点了,我要回总局工作了。”戈蒂耶说,“你一定要注意时间呀,别又睡过头、错过下午的课——会被辅导员抓着念叨的。” 波德莱尔头都没抬,只是曲起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表示自己听到了。 戈蒂耶笑起来,绿色的眼睛眯起,亲昵地揉了揉好友柔软的金发:“那么,明天中午再见啦。” 21. 蟒蛇与象 发现此刻的心情没资格约会蒙娜丽莎,安徒生一时间也失去了方向,只是沿着廊道,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卢浮宫中。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装饰相当简洁的展厅。 黄橡色和象牙色交织,铺满墙壁,营造出比其他展厅更加温馨随性的氛围。入口处用法语标出了这里的名字——小画廊(Petite Galerie)。设计师别出心裁,将两个“i”字母倒放,做成了活泼可爱的感叹号。 在通往展厅内部的走廊两侧,贴着名家们的画像和生平。 再拾级而上,位于最中央的大理石雕像首先映入眼帘。维纳斯女神穿着前短后长的白裙,身后裙摆及地,旖旎优雅,正面则露出匀称的双腿。她右手托着一颗金苹果,左手则抚摸着小爱神丘比特的头顶。丘比特身后背着两只小翅膀,袒露着身体,眷恋地仰视着妈妈。他小脸圆润稚气,伸着胳膊,想要被妈妈抱起,神情里略带几分不满,似乎是在埋怨金苹果抢走了维纳斯女神的注意。 这个展厅并不拥挤,而且仅有的游客们几乎都是孩子。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黑衣长裤,衬衫白色的尖领被打理得整齐服帖,小皮鞋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咚咚作响。 他们当中最高的那个也就只到安徒生的腰间,最小的那个孩子甚至比某些展品的护栏还矮。 这些孩子分散在自己感兴趣的展品旁,拿着铅笔写写画画,其中的大多数人居然已经有了相当不错的画技,照着展品临摹得像模像样。 几位身穿制服的成年人守在展厅的各个角落,无论男女,看上去都笔挺健美,气质正直凛然。与其说是“老师”,更像是常人认知中的军人。 看见陌生人进入展厅,他们齐齐抬头,警惕地观察了一番安徒生,因为他纯良的气质,才又稍稍放松下来,不再紧紧盯着了。 小画廊的展品放置得都比较低矮,是卢浮宫无障碍发展的一项尝试。对于孩子们来说,也是恰到好处的高度。但对于安徒生来说,他常常得俯身或者蹲下,才能观赏到嵌在小小画框里的美丽宇宙。 这样的动作重复多了,似乎引起了最小的那一个孩子的注意。 那孩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放下画笔,好奇而专注地看着他,纯净剔透的金蓝色眼睛熠熠生辉,在灯光的照耀下宛如宝石,难以忽视。 安徒生相当有作为“不明人士”的自知之明。他先是环视了一圈,确定老师们都各自其职、没有特意锁定这个角落,然后才朝那孩子挥了挥手,轻声打招呼:“你好?” “你好。”那孩子也细声细气地回复。他的声线很特别,咬字清晰,没有小孩子常有的尖锐感,反而有着“珠圆玉润”的感觉,十分悦耳动听。 互相打过招呼后,两人之间再度安静下来。 那孩子又开始继续画画。他和自己的同学们似乎不太一样,与其说是在对着画临摹,不如说是一心画着自己的画,偶尔才抬起头,对着名作发呆。 画画时也不太注意技巧,落笔的速度笨拙缓慢,大抵只能留下一些简单而天真的线条,似乎图形还不断地重复着。 看起来似乎是顶不太规则的小圆帽,或者说是宽帽檐的费多拉帽。 “你是在画帽子吗?”安徒生悄悄往那孩子身边凑了凑。 那孩子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似乎不是很开心。他抬起头,用一种相当奇妙的眼神打量着安徒生——某种……可以说是“看着不懂事的小孩”或者“看着什么都不懂的笨蛋菜鸟”的眼神。 安徒生眨着那双无辜的蓝眼睛,半蹲着,和他对视。 几秒后,那孩子收回了观察的视线,把自己画画用的小本子翻到前一页,主动递给安徒生,示意他看上面的图画。 “大象?”安徒生惊呼一声,“那不是帽子?是……一条吃掉了大象的蛇?” 孩子因为他的反应笑了起来,两个小小的梨涡出现在肉肉的脸颊上:“对,这是一条吃掉了大象的蛇。” 他认真地给安徒生解释:“蟒蛇吞吃东西从来都不咀嚼,哪怕是吃掉了一头大象。为了消化,它们可以六个月里都一动不动。” “好厉害啊!”安徒生感叹道。 那孩子对他甜甜地笑,像是星星在闪光。 他把小本子拿过来,接着往前翻,然后再挨个指给安徒生看:“这个是生长在赤道上的一种花;这是原始森林,树木粗壮得几十个人才能围住;这是我晚上抬头看见的星星……” 这个小本子上记录了他的许多奇思妙想,然而他表现得却像是从来都没有人认真听他讲过一般,难得遇到了听众,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要全部倾诉出来。 他身上有一种和他的同学们、老师们都格格不入的气质,挣脱了身上精致整齐的校服,灵魂像一株自由生长的花木,秀丽天然,纯粹至极。 被爱、被呵护,但不被理解、不被倾听。 安徒生很想和他一直聊下去,听他仔细介绍每一幅画的来源,但之前的动静已经引起了老师们的关注。 一位高大健壮的男老师走过来,戒备地扫视着安徒生,目光停留在每一个可能暗藏危险物品的地方。全部检查完后,他看安徒生的眼神才正常起来,但也依旧疏远,没什么好态度。对孩子说话时,他温柔得与对安徒生截然相反,以一种和外表相违和的轻柔细腻的动作,先是悄悄把他从安徒生身边拉开,然后为他整理有些凌乱的领结和衣领:“安东尼,我们再去看看其他作品,好吗?” 在老师走来的过程中,安徒生能感觉他的小朋友收敛起了自己的气质,把自己的天赋藏进了“乖孩子”的皮囊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在老师到来之前,把满是奇思妙想的那本珍贵的画本合上。被老师从安徒生周围带离时,他也乖巧顺从,没有丝毫反抗。 安徒生忽然很难过。 孩子们的博物馆研学很快就结束了。 老师们把孩子们重新聚集起来,清点人数,又挨个检查了有无意外受伤、磕到碰到的,确定一切安好,才让孩子们排成两队,领着他们走出展厅。 安徒生站在一边,目送着他们离开。 队伍在大门前拐弯的那一刻,他看见安东尼转过头,用分享画画时一般充满喜悦的眼神注视着他,悄悄地对他说话。 “再见。” 安徒生用力地朝这位小小的朋友挥手道别:“再见!” 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离开博物馆,坐上返程的校车。 他们都是中级班1的学生,来自高底埃寄宿学校——一所以军事化管理著称的老牌私立院校,巴黎许多军官家庭心中的首选,西吉斯拜尔·雨果将军的三个儿子都曾就读于此。 高底埃的教育理念是“天道酬勤”,因此,学生们的课时和作业量都远远超过其他学校。在教学任务之外,学校也会特意安排时间给学生们发展自身特长。 学校的老师当中有许多退役的军人,他们一方面严格管教着孩子们的着装和作息等生活习惯,另一方面,也坚信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是法兰西的希望。 当然,对于特别可爱的、年幼的、才能出众的学生,老师们不免会倾注更多心血。 比如安东尼·圣埃克苏佩里。 安东尼四岁入学,之后又跳了一级,六岁便在CM1学习,而且成绩名列前茅。他在地理上天赋异禀,能画出世界地图,还能给每块区域增添标注;语言流利清晰,文章稚气却才华显露;历史、算术也学得都很不错。 高底埃严格规定了基础教育,但对孩子们更上一层的发展乐见其成,并不会刻意压制。昔日的维克多·雨果在校期间便是一个被有意放养的天才,只要完成了学习任务,他可以在哲学课上写自己的诗歌,甚至能在校园里实践他的治理才能,成为那一届学生口中的“国王”。 和安徒生的想象有些出入的,正在于此。 安东尼是自己压抑住了自己。 他从来不和老师、同学们主动谈起蟒蛇、星星和花朵,见到什么人,就用对方熟悉的话题聊天。早熟早慧,体谅他人。 灵魂深处的闪光,顶多只能在作文里看出蛛丝马迹。 有时候,连朝夕相处的老师们都不敢说:“我知道那孩子在想什么。” 恰如此时,他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眼中倒映着街边的霓虹,安静得几乎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出来玩过一圈后的样子。 他的同学们,那些比他还大四五岁的小孩子,尚且在兴奋地窃窃私语,交换彼此的画作。 这次卢浮宫之旅,他们的小天才究竟有什么感想和收获呢? 面对老师轻声细语的询问,安东尼出人意料地露出了笑容。 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没有任何礼节的矫饰,仅仅是所有孩子开心时都会露出的纯真笑容。 “——我找到了一个新朋友。” 22. 作业问题 当黄昏女神玫瑰色的手指抓住了远空的天幕,巴黎繁华的夜色也就此拉开序幕。 安徒生对着镜子整理领结,他穿了一身简洁的白礼服,仅仅点缀了两颗蓝宝石袖扣;柏辽兹也穿着正装,但赤红的头发还是随意地蓬松着,无遮无挡;李斯特对于丝绸的爱好十几年如一日;肖邦没在衣服上动什么心思,但左耳戴了一枚耳夹,似乎应当是一对饰品中的一只。 前两位收拾好自己后,就开始快乐地勾肩搭背,一点儿也不着急出发——剧目八点半开场,如今才六点出头。后两位却是难掩神色匆匆,恨不得能生出翅膀,直接飞到剧院包厢里,免去被人们看到的可能性。 “这就是一些走红的烦恼了。”柏辽兹看着两位巴黎当红音乐家一骑绝尘的背影评价道,“每次看见他俩和疯狂粉丝斗智斗勇的样子,我都会忍不住生起一些不该出现的庆幸,甚至感觉自己的音乐没那么受欢迎也算种快乐……” “怎么会这样呢?”安徒生不是很能理解,“芨芨跟我讲了有些粉丝的做法,剪他的衣服收藏、用他喝过的杯子之类的……真的很过分。但是,芨芨和肖邦先生都是音乐家,而不是明星,他们的粉丝不应该安心听音乐吗?怎么会这样呢?” 柏辽兹微妙道:“可能就是个人气质的原因吧。” 像他这种活蹦乱跳的人,就是再怎么都不可能演奏出令人脸红心跳的现场氛围;然而对于李斯特和肖邦来说,被花边小报用一些粉色词汇描述演出效果,已然快成了日常。 “这就不是我们俩能领会的世界了。”他拍拍安徒生的肩。 “你们在聊什么?”乔治·桑从楼梯上缓缓走下。她身着一袭黑长裙,素雅端庄,锐利的气质收敛许多,不像是要去看剧,倒像是要参加正式会议,“柏辽兹先生,您笑得实在微妙。” 柏辽兹向她弯腰行礼:“只是调侃一下大名鼎鼎的音乐家们罢了——说起来,您这次不和弗里德里克坐一起吗?” 乔治·桑笑容一僵,语气幽幽:“我倒也想……” 音乐,华服,美人在怀。多么美好的夜晚!听说新剧的主题还是“爱情”,那么也许还能在情感烘托到极点时,搂住恋人,与他拥吻——在公共场合亲热,绝对能算是两人情趣生活的了不起进阶。但是…… 但是! “我今晚估计是看不了剧了,少说,得被波克兰老师抓着训个几小时吧。”乔治·桑颇有自知之明,“这次老师催作业催得急,我甚至都还没能写完一整章的内容,肯定会被训的。” 安徒生和柏辽兹惊讶地看着她:“您今晚是去歌剧院……” “交作业。”乔治·桑悲伤地指指自己的挎包,“我要去交新小说的第一章给老师看。” “波克兰先生之前没说要交作业吗?”安徒生问,“您看起来有点难过。” 乔治·桑双眼无神:“安徒生先生,您可以自信点,把那个‘有点’删了。波克兰老师之前定的截稿日是在三天后,但是今天下午,他忽然要求检查作业……我估计是最近排练的压力有点大,老师急于把压力转移给我们这些当学生的。” 安徒生:“……” “通过检查作业,把压力转移给学生”……这操作听着多少有些师德沦丧、丧尽天良,波克兰先生是位好编剧,但真的是位好老师吗? 乔治·桑虽然看上去情绪低落,但是又没有表示出任何对老师的不满,相反,似乎还是对波克兰先生充满崇敬,安徒生也只能把心头的担忧压下。 如果知道了更多的异能力者之间心照不宣的规则,又对巴蒂斯特·波克兰的另一个身份有所了解,也许安徒生便不会再觉得乔治·桑的反应令人困惑。 巴蒂斯特·波克兰,在异能力者中更出名的称呼是他的代号“莫里哀”——法兰西的三位顶尖超越者之一,十年前以“特殊战力总局局长”的职位活跃于法国政界,此后突然退隐,跨界当了编剧,顺便带学生。 对于异能力者来说,师徒之间的羁绊有时甚至能超越血缘关系。好的老师会是学生的启蒙者和引路人,让学生充分开发出自己异能力的潜力,获得脱胎换骨般的进化。 以异能力者的标准来看,波克兰毫无疑问地是位好老师。 他一共收了四个学生,除了入门时间尚短的巴尔扎克,其他的三个学生几年间都获得了肉眼可见的蜕变。雨果的“悲惨世界”从前是单一的精神系攻击异能,而且常常无法精确控制,如今不仅能随心收放,还开发出了部分空间系异能特质;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最早只能用作近身刺杀,现在则具有了群攻特性;乔治·桑的“魔沼”在改变地形和局部气象的能力之外,又增加了一点精神系作用。 上述所说的种种变化,足以使学生们对波克兰永生感怀与敬重,哪怕他们其实并不是很能理解波克兰教育学生的方法——异能和体术的针对训练之外,还有雷打不动且时而增量的写作训练。 除了从小就热衷诗歌的维克多·雨果,其他学生对写作训练都叫苦连天,交作业时常常好似去了半条命。然而,最痛苦的还不是写作业的过程,而是无论是对写作有无兴趣,无论交上来的作业多么为外人称道,他们总是得不到波克兰老师的肯定。老师总是对他们绞尽脑汁的成果有一千一万个不满意,顶多因为他们的努力象征性夸几句勤奋,然后便是长达几小时暴风骤雨般的训斥。 那场面,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告别了两位朋友,乔治·桑攥着挎包的肩带,跨入剧院后台,仰首阔步间,多少带了点“视死如归”的意思。 她下意识地观察了一番环境——越接近波克兰老师的休息室,人员聚集就越少,环境也就更寂静。 她当即心头一凉。 演出当前,波克兰老师居然没喊上剧组人员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演出细节,情况绝对不对劲。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老师先前已经检查过多次,稳操胜券;另一种是老师觉得查了也没用,这场戏已经救不起来了。 已知萨列里先生说过“排演出了些岔子”,前者的几率大概为零;通常情况下,在老师精益求精的态度下,后者发生的几率应当为零,但一旦像现在这样几率无限大,就代表着老师的心情绝对糟糕透顶。 乔治·桑一点点朝波克兰老师的休息室挪去,战战兢兢,每一步都写满了不情不愿。 休息室的大门近在咫尺,乔治·桑顿在门前,手几度搭上把手,然后又悄悄放下。她偷偷放出一点异能力,试图打探休息室里老师的情况——这算是“魔沼”的一些细枝末节般的开发,并不能准确得知情报,但能感知到些许细节。 雾气纠缠,形成一股股细小的触手,沿着门缝,钻进房间。 屋内总共有两个人形,一站一坐。坐着的人长发及腰,必然是波克兰老师。站着的人留的是短发,那么就不会是雨果,从身高来看,也不会是巴尔扎克。 在她前一个被批评的倒霉蛋身份呼之欲出——亚历山大·仲马。 触手听不到声音,也无从判断训斥到了哪一步,只能从站着的人形越发佝偻的腰背看出,这次的狂风暴雨远远超乎学生们所能承受的范围,大抵已经难听到了可以称为“人身攻击”或者是“灾难”的程度了。 ——难以想象今晚的首演有多不可挽回,才让波克兰老师愤怒至此种境地。 在愤怒的老师面前,“超越者”从来都仅仅代表着“皮糙肉厚的出气包”而已。 乔治·桑为自己和同学们掬一把辛酸泪。 屋内的情况发生变化,站着的人形步步后退,似乎打算离开房间。 乔治·桑赶紧从门口让开。 门从里面被拉开。 亚历山大·仲马夺门而出,呼吸凌乱,栗色的眼睛被泪水浸泡,眼眶通红。他勉勉强强地压下了些许情绪,朝乔治·桑点头问好,然后便蜷缩在休息室外的长椅上,静静流泪。 乔治·桑:…… 她缓缓地把视线转向那扇大门,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动作僵硬,像是生锈了的机器。 【会死的吧?绝对会被训斥到不想活了的吧?】 【贝尔利克这样不把负面情绪当回事的人,居然都哭成这个样子了……】 【能不进去吗?】 迟疑之际,门内传来一声毫无起伏的、听不出语气的呼唤。 “乔治,在门口等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进来呢?”低沉优美的男声问道。 巴蒂斯特·波克兰坐在一把藤椅上。 他背对着窗户,左手扶着额头,右手轻轻敲打着藤椅的扶手。咚咚的细碎闷响清楚地落在两位年轻超越者的耳中,与常人听到电闪雷鸣时的震动无异。 乔治·桑下意识地面色一凛,挺直腰板,扔开其余杂念,快步走进房间,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习作,恭恭敬敬地递上:“请您检查。”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将“乖学生”的形象展示得淋漓尽致,一举一动间都充满了求生欲。 ——如何打磨年轻超越者因强大力量和超然地位而膨胀浮躁的心态? ——拜一位从各个方面都能碾压他们的、性格又不那么好的大前辈为师就行。 23. 语言艺术 【夜幕降临时升起的雾气,使远行之人无法辨清方向。这种秋夜的雾,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更加模糊,更能迷惑人。林中空地布满一个个大水洼,散发着浓密的水蒸气,马儿穿行其间,几乎难以将蹄子从淤泥里拔起。】 【远行之人发现自己迷路了,在一片荒野中,没有任何可以给他指路的迹象。】 【雾更浓了,月亮已经完全被遮掩,道路糟透了,泥坑更深了。】 【这里是魔沼,不详之地,来到此处的人都将遭遇不幸。】 自从改行做了老师,不再每天喊打喊杀,巴蒂斯特·波克兰一度确信自己的涵养得到了长足进步。无论是面对初出茅庐的演员,还是面对年轻气盛的学生,正常情况下,他都能保持住和蔼可亲风度翩翩的外表,耐心地为他们答疑解惑。 哪怕是遭遇了一些不正常情况,他都能有效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坚决不动手、不对细皮嫩肉的小辈们造成任何物理上的伤害,尽职尽责地充当着温室的作用,替国家养着这一朵朵娇气得让人不知道能顶什么用的花朵。 其温柔善良的程度,让拉辛甚至吃起了小辈们的醋,也让高乃依愈发蹬鼻子上脸。 如今看来,因为他的克制容忍,愈发蹬鼻子上脸的,可能不只有欠揍的老同学,还有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学生们。 回首近日来的事件,前有贝尔利克不知死活闹出人命,后有维克多和乔治交上两份“不知所云”的作业,后者的严重性或许没有前者高,但都透露出一个共同点—— 他兢兢业业教了几年书,不能说是“桃李满天下”,只能说是约等于没教。 无论是品德修养,还是异能开发,这帮学生压根没能理解种种训练的意图,凭本事愣生生把教学进度卡得死死。 波克兰垂眸,冷冷地看着乔治·桑交上来的作业,只看了开头一面,就彻底失去了检查的欲望——没有再往下翻阅的必要了,从开头的基调就能看出,乔治·桑对自己异能力的理解还是走在那条老路上,魔魅阴暗,试图将所有过路人都拽入其中,永世不得超生。 跟维克多·雨果一个毛病。 这么多年以来,教也教了,训也训了,不管使出怎样的手段,他俩就是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心房,不肯让思想最深处的光芒透露出来,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痕迹,都被牢牢掩藏住,硬是给自己有着无限可能的异能力上了缰绳和枷锁,把“希望”扭曲成了潘多拉的魔盒。 不愧是前后脚拜入他门下的师兄妹,在“毫无长进”一事上总是进度一致。 刚和贝尔利克讲了些掏心窝子的话,他感觉嗓子也累心也累,除了一声长叹以外,没什么能再反馈给乔治·桑的,于是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乔治·桑如遭雷劈。 所有当过学生的人应当都知道,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不是被老师一顿痛骂,而是老师啥都没说,就让学生自行离开。 前者代表你在老师心中大概是个前途渺茫的废物,后者代表你在老师心中或许连团废气都不如——看不见,摸不着,不想给予分毫注意,还笃定地扔进“有害物质”的分类里。 她眼中迅速积聚起泪水,脸色苍白,一手抓着自己的衣领,仿佛喘不过气的样子,一手搭在自己作业的边缘,久久不肯接过来。 波克兰贴心地把作业塞回她的手里,然后手动给她转了个身,在她后背轻轻一推。 乔治·桑只能脚步虚浮地离开房间。 为了不再次刺激到她,波克兰只能在心底长叹。 他就说,现在的年轻超越者心理素质是当真一个更比一个差。按照总局印发的那几千页教师守则,能教出来的也就是这样的一群娇滴滴的小家伙,别说为国效力了,碰上个普通人之中的亡命之徒,都可能被吓到不敢动—— 这么想来,或许他可以换个教学计划。不再强求他们快速领悟能力的另一面,而是增加点实践课程,用点不违背总局规则的名号,把学生们塞去直面世界的险恶…… 话说,最近巴黎的犯罪率刚好比往年高上不少。昨天就有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在聚会的时候撞破了一起贩毒案,其他类型的案件更是层出不穷,实践课程素材相当丰富呢。 波克兰老师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 两位学生对老师的设想一无所知,更想象不到自己在之后将面临着怎样的魔鬼实践课,所以现在还能心无旁骛地落泪,悲伤中透着清澈的愚蠢。 亚历山大·仲马友善地给乔治·桑腾出了点位置,两人各自蹲着一小块地方,像是两颗破破烂烂的灰蘑菇。 “乔治……老师也骂了你吗?”亚历山大·仲马闷闷地问。作为知道自己如何“罪大恶极”的人,他不觉得在老师面前总是尽量乖乖的乔治·桑也会因为和自己相似的理由受训。 乔治·桑被他问得更伤心了:“老师都没正眼看我。” 平素英气坚强的美人此刻梨花带雨,正常人都会忍不住怜惜,更何况亚历山大·仲马并非常人。 要是“贪图美色”也有全球排名,他少说得稳居前百分之一,属于让所有人都觉得“没救了”“迟早有天得死在怜香惜玉”上的那种程度。某些长辈更是已然放弃让他不那么好色的种种尝试,把教育的重心全放在了“如何让他在中了美人计后还能活着”上了。 乔治·桑不是可以用花和礼物哄好的情人,于是亚历山大·仲马只能用一些他并不擅长的手法安慰她。 ——他开始揭自己的短,只求让乔治·桑感觉好受点。 “我被高乃依老师转交给波克兰老师的第一天,波克兰老师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天资之聪颖和知识之浅薄,竟然让我都觉得惊讶’。” 好耳熟的风格,听着就是老师能说出来的嘲讽,简简单单的一句,让人羞愤欲死。 乔治·桑从自闭里探出头,不忍地拍拍同学的肩膀,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乐观点想……老师夸你天资聪颖哪。” “三个月过去,我恶补文学知识,交了《克里斯蒂娜》的稿子给波克兰老师。老师的评语是‘字不错’,又是只有这么一句而已。” 乔治·桑凭着对老师语言艺术的了解大胆翻译,这话的意思差不多是“除了字勉强合格,其他方面一无是处”……听着也太残忍了些。 她干巴巴地回复:“字迹优美也是一项很宝贵的能力,得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习吧?” “刚才,波克兰老师说我是‘人渣’。” 乔治·桑顿了一下,陷入了诡异的沉思。如果是在情感方面,这倒是波克兰老师一句难得白描的中肯评价…… “风流”还勉强可以算是某种正面元素,但是同时交往多个情人也许不能用“风流”来形容。三百六十五天情人不重样,听着都比“同时交往三百六十五个情人”更正经——虽说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据她对自己这位同学的了解,贝尔利克以前就干过不少色令智昏的纨绔子弟操作,随便哪一件被捅出来,都能被正义的巴黎市民挂在小报上骂个几天几夜。 “老师是知道你以前为了女人犯的傻事,秋后算账了吗?”乔治·桑问。 亚历山大·仲马否认:“不是啊,波克兰老师一直都知道我的履历。” 乔治·桑大为震撼——要知道,亚历山大·仲马以前干过的事里,可是有“为了能和打得火热的情人(军人家属)多厮守几日,以权谋私推迟了军部放假时间”这种级别的操作的! 以他们现在的政治地位,很难想象这位同学还能整出什么更加令老师无法容忍的幺蛾子…… 亚历山大·仲马紧接着揭晓了答案:“别利怀了我的孩子。” 他面色忧郁为难,乔治·桑恍然大悟。 波克兰心里的地位排名,法兰西必然是第一,其次是戏剧事业,第三估计就是学生们。亚历山大·仲马和别利的这档子事,直接伤害到老师的戏剧工作,又从某种程度证明了老师在教育上的一些失败,再往上想想,兴许还能上升到“对不起法兰西的未来”这种高度的错误,难怪老师被气到连语言的艺术都不讲究了,说出了“人渣”这种直白的词汇。 亚历山大·仲马的安慰计划颇有成效,乔治·桑如今精神抖擞,转而关心起他来。 “所以,你打算和别利结婚吗?”乔治·桑问,“还是说,你想要别利打掉那个孩子——现在应该还没到不能打的月份吧?” 亚历山大握手成拳,抵住额头,久久不语。 乔治·桑明白他不想和自己讨论这个问题。于是她站起身,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拎起自己的包,离开后台。 亚历山大·仲马在后台又静坐了许久,最终垮着肩膀,喊来了接送的车。 “您想去哪儿?”司机问道。 “……去斐扬寓所。”他答道。 24. 虚假宣传 几乎是从女主演唱第一句开始,安徒生便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 诚然,她娇艳美丽,唱功也不错,但穿着富太太的华服站在舞台中央时,总让人觉得相当单薄,气势竟还比不上她身后站着的那些服装简朴的仆人角色。 越往下看,他就越觉得不对劲,随随便便都能从场景中挑出不少差错,仿佛不是坐在巴黎歌剧院看着名家编导的新戏,而是在课堂上如坐针毡地评判负面典型。 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眉毛越拧越紧,俨然是失望至极的神态。 右臂传来轻轻的被捣戳的感觉。 安徒生轻轻偏头,对上一双同样不自在的蓝眼睛。柏辽兹神情复杂得一言难尽,绝望又暴躁,比起初次见面时轻飘飘的、玩笑一样的伪装,更像是起了杀心。 “安徒生先生,您觉不觉得……这场演出实在有失水准?”柏辽兹征求专业人士的意见,害怕是自己的情绪不稳定,才会误将佳作当下品。 “我第一次来,说不出到底是不是‘有失水准’,”安徒生说,“但是肯定有失剧院的名声吧。” 两人对视一眼,达成一致,生无可恋地靠在座位上,在艰难地寻找配角和背景闪光点的过程里熬完了整场。 幕布放下的那一刻,安徒生和柏辽兹听见了周围的一片叹气,仿佛都是忍耐了三小时后终于看见曙光。连带着最后的鼓掌都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既像是在庆祝结束煎熬,又像是已经被磨得有气无力。 他们上楼去找在包厢里的朋友们,发现那里的气氛也是一片阴云密布——不过原因和池座不太一样。 沙发上,乔治·桑搂着肖邦,紧紧地贴着对方的脸。鉴于两人之间十厘米的身高差,肖邦斜斜地坐着,才让这个动作不至于那么别扭。他慢慢地抚摸着爱人的卷发,静静地给出自己的安慰。 李斯特坐得离他俩有八丈远,忧伤地撑着下巴,朝刚进门的两位朋友挥手打招呼。 柏辽兹朝黏黏腻腻的情侣瞥了一眼,就立刻收回了视线,果断地坐到李斯特旁边,用夸张的气音问:“这是怎么了?” 耳聪目明的超越者小姐蹭了蹭爱人细腻的脸庞,对着故作姿态的朋友叹气:“如您所见,被老师打击了,正向我的天使寻求安慰。” “您现在心情还好吗?”安徒生拉了把椅子坐下,关切地问。 乔治·桑朝他点点头:“刚出来的时候确实难受,不过在后台已经有朋友安慰过我,之后我的天使又这样陪着我,现在好多了。” “天使”这个词语似乎在他们俩之间有着特殊的意义,每次听到这个形容,肖邦都会变得更加高兴,稍稍偏过头,然后抿着唇笑起来。 在当下的场景里,就是把自己的侧脸朝乔治·桑跟前送了送。 乔治·桑立刻决定遵循本心,响亮地亲了他的脸颊一口,然后快乐地欣赏起恋人耳朵逐渐染红的全过程。 安徒生:…… 他相信乔治·桑女士确实没有在强打精神了。 “话说,今晚的剧是为了提拔新人吗?”安徒生问,“总觉得女主演和剧组的合作还不是很熟练。” 在恋人甜蜜而无奈的小声抗议里,乔治·桑终于松开了手,恢复成端庄而无辜的样子,回答了安徒生的疑问:“其实是原本的女主角身体出了问题,所以不得不在首演前几天临时换角啦。挑选出的已经是备用演员中最出色的一位了,台词很熟练,表演也中规中矩,只是不怎么能撑得住主演的气势而已。” “难怪。”柏辽兹了然,“萨列里先生前几天也就是在忙这件事吧?” 安徒生有些踌躇,隔着布料摩挲口袋里的手稿。他本来带了一份童话来,想趁机拜访波克兰先生,可是想也能知道波克兰先生此时的心情必然不怎么美妙,也不知道愿不愿意接受拜访。 “放心,老师不会拒绝的。”乔治·桑笑容灿烂,为老师的品行担保,“只要不是对着自己的学生,老师的性格就是传说中最慈和善良的长者!” “而且,训过两个学生之后——唔,也不知道维克多的情况……”她顿了一下,不再注意人数这种细节,总结道,“总之,老师的心情在发泄后应该稳定许多了,他会接受拜访的。” 安徒生很想安慰乔治·桑小姐几句,毕竟话里话外的意思着实心酸,可是看着她的笑容,显然是已经对自家老师的作风全盘接收并习以为常,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只能怀着对这位性格变幻莫测的作家前辈的敬畏之心,郑重地向他交上自己的稿子。 巴蒂斯特·波克兰的外表相当柔和。深棕色的长发卷曲蓬松,用一根绿丝带松松地束着;棕黑色的眼睛明亮;唇边总是挂着明显的笑意。他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衣,装饰以常春藤叶的形状,像是尚未过三十岁的青年人,只凭外表,既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也看不出他的真实脾气。 他保养得很好,手指都细嫩白皙,此时正捏着那一张手稿的边缘,明亮的眼睛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带上了深思。 这位突然来访的年轻人带来了一份有趣的文章。 一枚天鹅蛋不知为何在鸭窠里被孵化出,因为与鸭子们截然不同的外表,被称作“丑小鸭”。它被所有鸭子排挤,吃尽了苦头。 偶然间,它见到了展翅翱翔的天鹅。尽管对这群美丽强大的生灵心怀畏惧,它还是选择靠近它们—— “被天鹅杀死,总好过被鸭子咬、被鸡群啄、被女佣人踢和在冬天受苦!” 然而,意料之外的结局出现了。天鹅接纳了它,因为它本就是天鹅中的一员,只是先前流落在外而已。幸福和赞美接踵而至,让它羞涩又快乐。 从此以后,它都将生活在温暖美丽的世界里。 文章的有趣之处,既在于其中跌宕的情节、生动的语言,也在于文字中暗含的力量。 波克兰用余光扫了一眼安徒生,确信他从未接受过异能力方面的专业培训,于是放心地用出了自己的能力。 “光耀剧团”,精神系异能力。以所有者为中心,可以连接起上百人,单纯为其带来力量增幅,也可以编造出永无尽头的幻境之戏,连接的人越多,即“剧团人数”越多,幻梦的力量就越不可摆脱。 曾经是年纪轻轻的异能力者坐稳特殊战力总局局长位置的有力依仗,不过在主人被迫“退休”后,地位一落千丈,威力大打折扣,主要功能已经成了——检查学生的作业,看其中的文字跟他们的异能力有无共鸣。 是可以被指责“暴殄天物”的异能力浪费,充分展现了被停职后异能力主人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 一道细细的金光闪现,又迅速消逝。 波克兰从异能力的反应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细细打量了一番安徒生——一个年轻的、潜力无限的、能直抒胸臆的异能力者,眼神清澈,性格天真。 看身形和发声习惯,似乎还是戏剧从业者。 完美符合他对学生的期待。 可惜不是法国人,不过……北欧那片没什么能探测未完全觉醒的异能力的方式,完全可以趁着他的祖国不注意,把人诱拐来法国呀! 已经开始琢磨怎么挖墙脚,波克兰对安徒生的态度愈发亲切和蔼。 他拉着安徒生谈了许久创作方面的心得体会,从细枝末节里看出对方的信仰后,又自然而然地从桌上拿起一份手稿,递给安徒生。 “这是我的一个学生写的手稿,也许你们可以聊聊,当个朋友。”他温和地建议道。 安徒生不明所以地接过手稿,低头看了几行,便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忽略了波克兰建议的突兀之处。 【呵!存在着的你!】 【《传道书》称你为全能,马加比人称你为创造主,《以弗所书》称你为自由,巴录称你为广大,《诗篇》称你为智慧与真理,约翰称你为光明,《列王记》称你为天主,《出埃及记》呼汝为主宰,《利未记》呼汝为神圣,以斯拉呼汝为公正,《创世记》称你为上帝,人称你为天父,但是所罗门称你为慈悲,这才是你名称中最美的一个。】 这一对经典的注解让他大受感动,匆匆翻到手稿最前方,找着作者的姓名。 居然还是一位他并不完全陌生的作者。 维克多·雨果,七年前法兰西文学院的全国征文大赛冠军,他来法国想拜访、却找不到门路的一位作者。 这是怎样动人的巧合! 他激动地抬起头,用期待而渴求的视线看着巴蒂斯特·波克兰:“您可以告诉我这位作者的住址吗?我想上门拜访他!” 波克兰当然是知无不言。 看着丹麦青年单纯喜悦的脸庞,他自己也真心感到快乐。 一种久违了的、主动出击、给人下套的快乐。 墙角挖成功,法国多一个超越者,他多一个完美学生;挖不成功,也能得到北欧未来的超越者的友谊,还能让自己的学生们跟人学学怎么敞开心扉。 稳赚不亏啊! 25. 斐扬寓所 清晨,花木的叶片上,露珠与水珠交叠。 喷壶制造出细密的珠帘,几乎要织成一片水雾,轻轻柔柔地笼罩着朵朵花苞,呵护滋养着沉眠中的洁白花朵。 李斯特已经习惯于早早起床,练会儿琴,休息片刻,再来照料自己的小花圃。 成年以后的每个宁静闲适的日子,都是由这样的清晨起头。 或许近日稍有不同。 屋子里新增了一位旧友,同样习惯早起,性格比自己活泼许多。每天早上,都会打开窗户,趴在窗台上,高高兴兴地朝楼下花园里的他挥手—— “早上好呀,芨芨!” 安徒生的声音清澈嘹亮,轻易便能穿透早晨的倦怠,给听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朝窗外探出小半个身子,白衬衫熨帖,领带花色素净,配饰齐全,不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子。 李斯特也朝他挥挥手:“早上好——今天是有什么特殊的日程安排吗?清晨就打扮得这么整齐。” “是的!”安徒生坦然承认,“我要去拜访一位仰慕多年的作者。” “七年前,我第一次读到他的长诗作品,便惊为天人,一直念念不忘,但是没有机会获得他的联系方式。昨天,请波克兰先生赐教时,偶然间又见到他的新作,于是恳请波克兰先生将他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告诉了我。” 李斯特抬头,看了看远天的鱼肚白:“拜访啊……现在就出发吗?会不会有点早了?” 考虑到巴黎人民在非工作日的作息习惯,李斯特个人不建议安徒生立刻出发:“那位作者可能还没起床呢。” 安徒生晃了晃自己的手机:“昨天晚上,我就已经向那位作者发过预告啦。他并没有对时间提出异议,现在应该也已经起床了。” “那可真是一位勤奋的作者,”李斯特若有所思,“稀有物种……不知道他写不写剧本。” 在丹麦结识了不少“不勤奋的剧作家”,安徒生完全理解李斯特在吐槽什么。他哈哈大笑:“那我在拜访的时候问问他好了。” 李斯特摆摆手,和心早就飞出去的朋友告别。安徒生蹦蹦跳跳地出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突然想起了近日危言耸听的各种新闻报道,李斯特朝着他的背影喊道:“注意安全!最近巴黎的治安似乎不太好。” 安徒生转过身,倒着走,面朝着他,摘下头上的帽子,举着挥了挥。 知道他听见了,李斯特也就放心许多,打算收回视线,继续修剪花枝,却没料到安徒生的下一个举动—— 丹麦青年并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唇上轻点一下,随即指向他所在的方向,笑眯眯地送出了一份飞吻。金发在晨光中闪闪发光,湛蓝的眼睛里满是纯然的喜悦。 李斯特愣了一下,哑然失笑:“真是的……就这么兴奋嘛。” 看来记忆里单纯质朴的乡村男孩已经只是记忆,现在站在眼前的安徒生,懂了许多以前不懂的花哨东西。 怎么说呢,真叫人心情有些复杂啊。 按理来说,应该顺势感叹“时过境迁”“树犹如此”了,偏偏内在似乎还是当初那样傻乎乎的性格,以致于让人完全感慨不起来—— 变了,但没完全变。 比以前更活泼有趣了啊。 * 在巴黎的一条僻静的街道上,透过花园凋敝的栅栏,行人可以窥见几乎隐没在浓荫里的一幢古式楼房。那是一幢平平无奇的三层小楼,装饰有几分古代意韵,不过最引人瞩目的并非楼房本身,而是将其层层遮掩的浓密花园——如果这样浓密肆意的植物聚落,还可以被称为“花园”的话。 一棵棵大树弯垂,一丛丛灌木昂伸。杂蔓攀爬,乱枝纷披;植物遍地丛生,繁花悬空盛开,两者相迎交织。鸟鸣啾啾唧唧,更显万籁俱静。 两百多年前,这里是斐扬修道院。后来,大革命将修女们赶出这幢房屋,资本家则买下了它。神圣的痕迹从房屋中逐渐消退,诵经声被孩子们的嬉笑声取代。 这座建筑幸运地走过了百年的风雨变换,见证了无数故事。 十九年前,一位毅然选择与丈夫分居的女人搬进这里,带着她五岁的次子和三岁的幼子。 三年前,这位温柔坚韧的女士因病辞世,她的次子随即搬离此处,幼子却坚定地留守在这座古老的园林里,独自生活。 这座宅院无人看守,大门也不落锁,坦然随性地迎接着所有来客。 安徒生站在楼房的大门前,按了门铃,然后等着主人前来开门。 二楼的卧室内,维克多·雨果在睡梦里听见了些悉悉索索的动静,睫毛颤了颤。 安徒生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房间里有回应,迟疑着又按了一下门铃。 维克多·雨果:“……” 他昏昏沉沉的脑子艰难地运转了一下,逼迫着自己清醒起来。 有效,但没完全成功。 他手肘发力,撑着自己坐起来,眼帘依旧低垂着,脑子里因为近日的劳累和压力一团浆糊,即使用力摇了摇头,都没能彻底醒过来。只能继续维持着闭眼的状态,摸索着跨过睡得死沉死沉的好友,走下床,伸出脚,用脚趾够到拖鞋。然后摇摇晃晃地朝楼下走去,一路扶着楼梯以防摔倒。 斐扬寓所位置偏僻,罕有人迹。除了他的少数亲友,没人会来特意拜访,尤其是不会在这么早就过来拜访。 估摸着可能是二哥欧仁有什么急事,本着“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偷懒心态,维克多·雨果没换衣服也没洗漱,径直来到一楼,毫无防备地开了门。 门外,并不是二哥,甚至不是他的任何熟人。 那是一个金发蓝眼、身材高大的青年,衣着整齐正式,先是用亮晶晶的眼神望过来,然后逐渐变得困惑了起来。 春日的微风拂面,一路凉到他心底,让维克多·雨果彻底清醒。 【我是谁?我在哪儿?他是谁?】 【我穿着什么衣服出来迎接客人了……来着?】 已经清醒了的大脑终于意识到了可怕的现实,在一番高速运转后,成功烧毁了中央处理器,让主人在后知后觉的羞耻中直接宕机。 维克多·雨果完全是凭着多年来养成的社交本能在招待客人了。 “您好,请进来吧。我去给您准备茶水……” 他恍恍惚惚地念完标准台词,然后借着“倒茶”之名,飞快地冲进更衣室,换下了身上这套这辈子都不想再穿了的睡衣,把头埋在膝间,发出了无声的土拨鼠尖叫—— 他刚刚干了什么啊啊啊啊!!!! * 安徒生按下第二遍门铃后,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到来开门的维克多·雨果。 这位七年前便拥有了杰出文学成就的作家,年轻得超乎想象,看着居然和安徒生像是同龄人。他留了一头浅栗色的长发,发质莹润,在光下有近似琥珀的视感;皮肤白皙无瑕;五官柔美典雅,宛如云石雕像。如果无视他肩宽腿长的身材,仅仅看脸的话,说不定有不少人会将他误认成一位古典美女。 不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并非五官排列出的美貌,而是那双蓝眼睛。 安徒生身边有许多蓝色眼睛的人,甚至他本人也是蓝眼睛。蓝色和蓝色之间是不同的,李斯特的眼睛蓝得像一团柔软的云雾,柏辽兹的眼睛蓝得像一块经年的寒冰,许多人说他的眼睛蓝得像是湖水……维克多·雨果的眼睛,则蓝得像一团火焰。 即使是偏冷色调的颜色,仍然能看出那双眼中的热烈与不屈,生机勃勃,令人神往。 他或许比安徒生的想象更值得钦佩赞美。 ——虽然似乎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难不成是因为某些原因忘记了今天还有人来拜访? * 维克多·雨果确实忘了。 准确来说,他从来就没注意到今天还有人要来拜访,居然还是个陌生人。 他一边在厨房里准备着待客的茶水,一边冥思苦想:“瞧那个人坦然的神色,他应该是提前告知过了……可我怎么不知道呢……” 好半天,他终于从记忆的碎片里扒拉出了一点线索。 【难不成是那封我没能来的及看、就不小心删了的短信吗?!!!】 昨天晚上,亚历山大·仲马来找他卧谈。 他们俩是从十三岁就一起玩的发小,情谊深厚,一方难受,另一方必然是要竭力帮忙的。于是,从九点到凌晨一点,他听着贝尔利克讲了近来的桩桩难题,期间还夹杂着几次情绪崩溃的哭诉。光是把好友的情绪安抚下来,就废了不少力气,更别提还要和他一起探讨对策的可行性。折腾到后半夜,两人都已经是筋疲力尽。 午夜时分,他确实听到了一声短信铃声,还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并不是熟悉的号码发来的短信,下意识地轻视了些许,没立刻看内容。之后,他手忙脚乱地安抚贝尔利克,大概不小心拐到了手机的某个键,等睡前检查手机时,已经找不到那封短信了。 他当时也没有什么再去追溯的精力,换了睡衣,倒头就睡,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没再去想。 终于找到原因,维克多·雨果更加心累,无奈地发现这件事里的罪魁祸首还是自己本人。 他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梦想—— 【希望今天来拜访的那位先生拥有金鱼的记忆,赶快忘掉凌乱的第一面……】 26. 劝你善良 从华国重金采购的茶叶身披白毫,如银似雪,轻轻落入水中,舒展开来,浸泡出缕缕清香。 倒入杯盏,放上茶几,就是独特而绝佳的待客方式。 维克多·雨果努力充当一个正常的、热情好客的主人,试图掩藏覆盖尴尬的初见,并真心希望这一盏好茶能堵住客人的嘴,让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善良乃是人类最大的美德,愿这位长得很美好的陌生人心地也同样善良美好。 只要他闭口不提早上的睡衣,维克多·雨果愿意和他成为朋友。 虽然在回去以后立刻在旅行手札里记下了今天早晨的所见所闻,使后世无数读者对着那简单的一行字大呼小叫、浮想联翩,成功地为巴黎公社魁首光辉灿烂的形象增添一点缺德谈资,但正如所有能在第一时间博得陌生人好感的童话组成员一样,安徒生本能地知道什么是不应该说——起码不能在当事人不想听时大说特说的。 当下,他只是主动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并且解释了登门拜访的原因。 “您好,我是汉斯·安徒生。七年前,我读到了您参赛的那篇诗歌,此后就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前来拜访。这次来巴黎,波克兰先生将您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我。过于激动,贸然来访,还望海涵。” ——等着维克多·雨果准备接待的时间里,安徒生也是认真反思过自己的不足的。他错就错在轻易地把自己代入了其他人,说不定别人根本没有睡前看一眼手机收件箱的习惯,午夜那会儿甚至可能已经入睡,对时间没有异议只是单纯没看到……总之,可能导致这种尴尬局面的因素有那么多,他的没动脑子起码得占一半。 在各自揽下了部分责任,双双满怀歉意后,主客之间气氛相当和谐。 “七年前参赛的诗歌……”对于正常人来说,赢得国家级征文大赛的冠军对应的作品值得一生铭记,但对于维克多·雨果来说,写诗仅仅是他的个人爱好,而且从小到大写了太多,一时半会儿真想不起来对应的是哪一篇。 安徒生提醒:“征文的题目是‘在任何生活情况下,学习所带给我们的幸福’。” 维克多·雨果总算想起来了:“那篇专门炫技的颂诗啊。” “当时,我十五岁,自娱自乐地写了两年诗歌,觉得自己写得还不错,就迫不及待地想和真正的诗人比试一番。引用了不少例证,又强迫自己迎合了诗学规则,最后偷偷跑去文学院大楼投了搞……”雨果笑起来,眼神朝手里的茶杯瞥,带了点羞涩和怀念,“年少轻狂啊。” 安徒生简单地计算了一下,发现维克多·雨果和他果然同龄,不由得更为赞叹。 “感觉那一年的获奖结果并没有被好好报道。许多人都没听说过您这样的天才诗人的名字,真是可惜。” “您谬赞了。”维克多·雨果由衷地认为安徒生夸得太过,“我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 “波克兰先生确实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作家,他对法语的掌控力无与伦比。”安徒生欲抑先扬,谨慎地提出自己的困惑,“但是在我看来,无论是乔治·桑小姐的小说,还是您的诗歌,都已经是可以流传后世的杰作,为什么波克兰先生总会严厉地批评呢?” “我自觉法语写作还并不熟练,但是波克兰先生都能给出温和的赞扬,为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楼上传来一声惊呼:“赞扬?什么赞扬?波克兰老师赞扬谁了?” 亚历山大·仲马趴着楼梯探头,朝楼下张望。 他也只是穿着睡衣而已,领口还敞着,露出紧实的肌肉;头发支楞地蓬着;眼神迷茫而震惊,活像是见证了太阳从西边升起。 捕捉到“波克兰”和“赞扬”这两个关键词后,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急匆匆地问出声。 维克多·雨果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 “贝尔利克,你要不要先把衣服换好?”他语气微妙,回想起了自己一早上穿的睡衣。 【这算什么情况,要丢脸,大家就一起丢脸?】 亚历山大·仲马并没觉得自己丢脸。 他和雨果虽然是多年的朋友,但性格差异巨大。雨果更加温和,容易愧疚、容易妥协,道德水准显然更高;而他呢,抗压性强得多,没心没肺,甚至被骂过“厚脸皮”。 但好友的建议还是得听的。 他把睡衣换成了衬衫,仍然不是很正式——闲谈本来也就不需要多正式,像那位不知名客人一样隆重,才会认真得有点奇怪吧? 他换好衣服、走下楼时,雨果正在和安徒生介绍他:“……贝尔利克性格很好,就像夏天的雷雨一样热烈奔放。” 【“贝尔利克”和“亚历山大·仲马”是同一个人?】 【乔治·桑小姐说的那位花花公子,和柏辽兹开玩笑要去暗杀的情敌,是同一个人?】 安徒生的心情瞬间有些怪异。 自打到巴黎以来,他所听到的基本都是亚历山大·仲马的负面消息——哪怕讲述者本人对亚历山大·仲马并无恶意。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当不带任何有色眼镜去看待这位陌生人;情感上,他到底还是没能忍得住,在握手时笑着来了句别有意味的“久仰大名”。 亚历山大·仲马没把他这句话放在心上,还以为安徒生是从波克兰老师那里听说了他的名字。 他坦率地自嘲道:“恐怕是‘声名狼藉’。” 安徒生笑容一敛,闷闷地喝了口茶,但对亚历山大·仲马的观感反倒稍有好转——雨果给出的评价和介绍还挺形象,这确实是一个很爽朗直率的人。 雨果拍了拍好友的小臂,权当安慰。 亚历山大·仲马朝他耸耸肩,笑容里没有一丝阴影。他现在好奇的只有隐约听见的那两个关键词:“波克兰老师也会夸人?他夸谁了?” 安徒生默默举手。 亚历山大·仲马肃然起敬,转身去水池边又仔细地洗了次手,擦干净,然后认真地再度握着安徒生的手摇了摇:“您好您好,我是亚历山大·仲马。请问您怎么称呼?” “……叫我汉斯就行。”安徒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性格的富家子弟,迷惑中又有点好笑,好笑里又能感觉出几分真心。 迎着两位法国人热切的目光,安徒生拿出了那篇受到波克兰夸奖的手稿。亚历山大·仲马郑重地接过,然后和雨果凑在一起,对着手稿上说不上多么华丽精到的法语陷入沉思。 安徒生对自己的法语水平的评价并非自谦,日常交流虽然不成问题,可是用于成文表意,还是比较勉强的。不能说和雨果的习作有任何可比性,只能说约等于填鸭学习了三个月的亚历山大·仲马的水平。 故事确实是好故事,短短几页,有伏笔有转折,但是难道被批评的那些习作没有伏笔和转折吗? 人在家中坐,苦从心头来。 两位天天被老师用毒舌打击的兼职作家内心酸涩,甚至比抱头痛哭的昨晚还要悲伤。 ——当你和你的朋友都没考好,你会觉得难受;当你突然发现有人不知为何分数奇高,你会更难受。 安徒生也不知道自己在波克兰心中的分数为何奇高无比。他难为地看着维克多·雨果和亚历山大·仲马,给出一个思考的方向:“对于自己的学生,波克兰老师是有什么特殊的写作要求吗?” 【有倒是有,但能直接说吗?】 维克多·雨果和亚历山大·仲马对视一眼,拿不准面前的异国青年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是别国的异能力者吗?想来应该是的,不然不会被波克兰老师派遣到他们身边。可是问题又来了,外国人哪……能直白地把法国的超越者培养方式告诉他吗? 最后,雨果含糊地略过了和异能力相关的部分,只告诉安徒生:“老师给了我们每人一个固定的命题。” “维克多拿到的题目是《悲惨世界》,而我拿到的题目是《基督山伯爵》。”亚历山大·仲马说。 “只有名字,没有体裁的规定吗?”安徒生问。 维克多·雨果回答:“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两篇习作的创作方向至少不会是诗歌。目前,我们都在尝试小说。” 安徒生有些困惑。 雨果拿到的题目尚且可以理解,法语直译后是“可怜人”,想来记录现实苦难就不算走题;仲马拿到的那篇就让人头疼许多——“伯爵”,意思是历史小说或者以像丹麦、英国这样保留了贵族体制的国家为背景创作的小说主角吗?“基督山”难道是指巴西的那座科科瓦多山吗?可是巴西和伯爵扯不上什么关系啊!这简直是个自相矛盾的命题。 他逐渐理解几位作者在写作时是怎样的无从下手。 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建议,于是找了个讨巧的问法:“听说波克兰先生有不少学生,难道其中一个能得到夸奖的都没有吗?” “如果仅仅是指‘对于习作内容的肯定和夸奖’——还真没有。”维克多·雨果笑容勉强,“哪怕是老师最满意的巴尔扎克,也就是不那么经常被批评而已。” 安徒生精神一振:“那也算是进步了啊!你们平时有和巴尔扎克先生聊过作业问题吗?” 亚历山大·仲马摇头:“我们……和他不怎么一起玩。他看待很多事情的眼光都太冰冷悲观,我们经常和他聊不拢,久而久之,也就生分了。” 安徒生耐心劝导:“人与人之间的观点本来就不可能一模一样呀。这件事上聊不拢,那件事上也还是有获得共识的可能性的。再怎么说,你们也是同学,他对于作业的理解绝对比我这个外来者深刻许多——要不找个时间去认真拜访他吧?” 两位超越者陷入沉思。 27. 读心魔术 如果以为住所清幽便意味着屋主离群索居、性情寡淡,那必然是大错特错。 维克多·雨果性格活泼得出乎意料,或许是第一面丢了太大的脸,潜意识里也觉得没必要在安徒生面前辛苦维持形象了,正事聊完以后,安徒生不过稍加引诱,他就开始兴致勃勃地给安徒生讲解园林,哪棵树下藏着哪种奇形怪状的昆虫、某个角落里藏着黑不溜秋的小怪物……如数家珍。 “小时候,妈妈给我们兄弟俩准备的衣裤都是帆布的,因为总会在嬉闹里变成一条条的碎片。”维克多·雨果甚至还有点骄傲,“这里的每一棵树,我都爬上去过!” 至今仍未能顺利点亮“攀爬”技能的安徒生艳羡不已:“好厉害!” 在屋主人的指引下,他得知,除了正门以外,斐扬寓所还有一些因年久失修而出现的出入口。 “可能会刮坏衣服……你要试试吗?”维克多·雨果友情提醒,安徒生看了看那扇仿佛能通往异世界的神秘洞口,眼睛发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条不寻常的路。 拨开低垂葳蕤的绿蔓,稍稍弓着身,从颓圮的栅栏中钻出,是一种相当有趣的体验。 枝叶和藤蔓阻挡住视线,脚下有时是松软的泥土,有时也会踩上坚硬的石块。短短的路程,却好像一段漫长的冒险,让人在重获自由和光明的那一瞬间,仍有些恋恋不舍。 栅栏外,是平坦的马路。风无遮无挡地刮过,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 以锈蚀的栅栏为界,一边是茂密野趣的小丛林,一边是秩序井然的城市风光,自然与人造、寂静与繁华,界限分明又相得益彰。 安徒生站在交界处静静地观赏了一会儿。 远处,有两道身影沿着街道,逐渐走近。一道身影属于红棕色短发的青年,另一道身影则矮小许多,被整个笼罩在厚重的披风里,脸也被大大的兜帽挡着。 安徒生看见了他们,但没放在心上,那两个人却像是在直直地朝安徒生处走来。青年目标明确、昂首阔步地向前,矮小的同伴则是一路小跑着跟上。 最后,青年在满头雾水的安徒生面前站定,没有和他打招呼,反倒是低下头,淡定地向自己的同伴确认道:“你想要找的是他,对吧?” 他的同伴从披风里伸出小小的手,掀开兜帽,露出了一张写满不可思议的稚气脸庞——金蓝色的瑰丽眼睛、小麦色的灿烂金发。 是安徒生先前在小画廊认识的小朋友。 红棕色短发的青年做了自我介绍。 他的名字是欧仁·德拉克洛瓦,是安东尼·圣埃克苏佩里的家庭教师,毕业于心理学专业。 “心理学是一门研究人类心理活动的科学,但是经常遭到人们的误解。”德拉克洛瓦说,“有许多人将心理学理解成能够‘读心’的魔术,从而对心理学的学生们产生了些偏见和警惕,我的这位小雇主也是其中之一。” 安东尼没有说话,坐在路牙边,鼓着腮帮子,身体晃了晃。 德拉克洛瓦说的是实话。从见到德拉克洛瓦的第一面起,安东尼就竭力竖起了身上所有的尖刺,固执地抗拒着他的接近——并非是厌恶,而是害怕被看穿的自保本能。 “所以,为了拉进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和圣埃克苏佩里小先生打了个赌。”德拉克洛瓦从容淡定地解释,“他说自己曾遇到一位朋友,只可惜没能留下联系方式。如果我能带他找到那位朋友,他就把自己的宝贝画册分享给我。” 德拉克洛瓦说的轻描淡写,可巴黎城占地上百平方公里,从中毫无根据地寻找一个不知名姓的外乡人,谈何容易! 哪怕对心理学几乎一无所知,安徒生也知道,这绝对超出了一个普通学生的能力。 安东尼拉了拉他的袖子,认真而小声地说:“德拉克洛瓦绝对不是一个心理学毕业生,他就是能读心的魔术师。” 安徒生很赞同:“他一定是那种隐居在高塔里的大魔术师,因为某些原因,才不得不隐藏身份,混入普通人里面。” “可是他有这样神奇的能力,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不得不离开他的高塔呢?”安东尼认真思考,“肯定不是来寻找花或宝石的,那对于他来说,太简单了。” “也有可能……他在高塔里住久了,觉得无聊,于是下来散散步。”安徒生提出另一个思考方向,“大魔术师也可以随意散步嘛。” 再给几分钟,他们俩都能编出一部绘声绘色的《大魔术师的都市冒险》了。 作为一个并不能从礼帽里抓住兔子的普通人,德拉克洛瓦觉得自己有必要赶紧辟谣。他无奈地强调:“我并不是魔术师,只是一个直觉比较强的普通人而已。” “有人听觉好,有人视觉好,当然也就有人直觉好。” 安徒生:“……好到能在那么大的巴黎精准地找到某个人吗?” 这种大海捞针一样的事情,真的是直觉能解决的吗?他见识不多,别骗他。 小学生安东尼关注的是更加实用的话题:“那你从小到大,做选择题永远全对吗?” “第一感觉都是对的,跟着走就行,”德拉克洛瓦说,“倒是细想过后,准确率就会猛降……” 按理来说,躺平就是对这份天赋的最好利用,可偏偏他又是个热爱思考的人…… “总之,”德拉克洛瓦咳嗽一声,不再想那些令人伤心的选择题,“您该兑现承诺啦。” 安东尼不情不愿地从身后的背包里摸出薄薄的本子,慢吞吞地递给德拉克洛瓦。 德拉克洛瓦兴致勃勃地翻了几页:“嗯……蟒蛇?肚子里有大象的蟒蛇、花、猴面包树……现在的小朋友已经不用喜欢彩虹和云朵,转而喜欢这种简笔画了吗?” 安东尼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安徒生握住了安东尼的手,语气坚定:“他一定是能读心的大魔法师。” “才不是,是直觉啦,直觉。”德拉克洛瓦抽空反驳。 “所以,这些并不是小朋友们的主流审美,而是我的小雇主的个人爱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德拉克洛瓦居然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吓我一跳。来应聘之前,我特意蹭了几节儿童心理学的课……差点要以为教授举的例子跟不上时代了呢。” “心理学还有很多分支吗?”安徒生一本正经地问。 德拉克洛瓦慢悠悠地驳斥他没说出口的不着调猜测:“确实有很多分支,但在怎样也不会有‘读心’这种根本不科学的分支的。” 【可是你现在分明就在读心!】 两位外行敢怒不敢言,再次确认这是个死鸭子嘴硬的读心大师。 他们围着绘画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就在德拉克洛瓦运用起各种专业名词,试图给安东尼科普“蟒蛇吃掉了大象”的几率接近于零,而小朋友苦着脸捂住耳朵、发现并不是看懂画册的大人都能成为他的朋友时,人迹稀少的路口,匆匆跑过一位白色长发的路人。 几分钟后,白发路人又跑了回来,期期艾艾地问道:“请问……各位刚刚有没有看见……” 德拉克洛瓦仍然埋头那本逻辑奇特的画本,头也没抬,很随意地举起右手,给那位路人指了个方向:“小偷嘛,往东南方去了。” 白发路人感激地道了谢,朝东南方跑去。 没等德拉克洛瓦再说话,安徒生和安东尼就都抱着手臂看着他,敷衍地附和他先前的话:“直觉,直觉,我们知道这都是直觉,魔术师先生。” 德拉克洛瓦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起来。 * 在层层垒叠的废弃集装箱中,一个男人竭力奔跑着。 他原本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工人,两天前,头一次动了邪念,偷了几个女游客的钱包,把里面的现金挥霍一空后,就彻底沉迷其中。 不用劳动,不用受苦,只需要走在巴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瞄准那些外地来的家伙,手轻轻一勾——金钱,快乐,天堂,尽在手中。 只是这次……似乎撞上了硬茬子。 明明是个穿着落魄的穷鬼,脸上还满是病气,一看就命不久矣的样子,可那个白发的青年警觉得让人害怕,只能趁着人潮拥挤时,佯装无意地碰掉他的钱包,然后趁着他没法弯腰捡拾时,灵活地抢走失物。 即便是这样,还是被从数百个在现场的人里锁定了,被追逐着跑了半天,靠着对巴黎下城区复杂混乱地形的了解,才勉强甩开了他。 小偷已经很累了,他想停下来休息,可是本能却催促着他一直向前。 【不能停下来,不能慢下来,否则的话,就会遇到——】 “罗曼采罗——” 拖长了尾音的简单词汇被吟诵出,金色的力量化为实体,悍然封锁了猎物的逃生之路。 白发青年不紧不慢地走到小偷的面前,轻巧地从他手中拽回了自己的钱包,翻看了一番,满意地发现其中寥寥的几张纸币并未丢失。 他拍了拍面露惊恐的小偷的脸:“不要这么害怕,我又不是坏人。”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跨国通缉犯而已。 被自己的所说所想逗笑,他笑眯眯地捏住小偷的后颈,轻轻一按——小偷的身体软趴趴地瘫了下去。 白发青年站直身,收起钱包,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周边的景物。 美丽的巴黎,混乱而繁华的大都会,在这里,月亮会洒下魔魅的苍白,玫瑰和宝石都将在夕阳的光辉里破碎。 但即使是这样的城市,正常情况下,也不会糜烂到如此地步——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浓烈甜腻的香气,裹携走理智,诱发欲望和幻想。 发动异能力、妄图网住巴黎的这位不知名超越者,真当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在地上筑起天国,靠的可不是幻觉和投机取巧啊。” 从德国远道而来的客人摸摸下巴:“不过话又说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嘛!此地不宜久留,就去其他地方逛逛好啦!在哪儿不是被通缉呢?” 打定主意,他快乐地带上自己的小钱包,远离这座是非之地。临走前,还抹了一把鳄鱼的眼泪:“巴黎,你真的很美。在那位超越者把你毁掉之前,我一定会来见你最后一面!” 如果被困在“人造天堂”中的巴黎能说话,那么祂一定会坚定地对这个凭本事被通缉的讨厌鬼说—— 【滚!!!】 夜深人静 夜深人静时,巴黎大剧院的某个角落仍亮着灯。 那里正是剧院的灵魂人物——巴蒂斯特·波克兰的住所。不过在此时,白日的光鲜亮丽褪去,以不为人知的身份处理着机密事务的房主,或许更该被称为“莫里哀”。 维克多·雨果和亚历山大·仲马并肩行走在剧院幽深昏暗的廊道里。厚重的地毯吞咽下脚步声,一时间,仅有浅浅的呼吸声回转耳边。 在廊道的尽头,大门紧闭。 维克多·雨果输入了最新的密码,金色的常春藤攀爬蔓延至整扇大门,然后——訇然中开。 柔和的光芒占据了视线。墙壁两边放置着烛台形状的灯,照亮了年轻人们的脸庞。 此刻相聚于此的,是波克兰仅有的四个学生。 维克多·雨果,十八岁拜入波克兰门下,异能力为“悲惨世界”; 乔治·桑,十八岁拜入波克兰门下,异能力为“魔沼”; 亚历山大·仲马,二十岁拜入波克兰门下,异能力为“基督山伯爵”; 奥诺雷·巴尔扎克,二十二岁拜入波克兰门下,异能力为“人间喜剧”。 可以说,这个小小的房间中,聚集起来的,便是法国年轻一代的大半战力。 乔治·桑朝刚来的两位同学点头示意:“晚上好。” 巴尔扎克紧随其后打了招呼,神色淡淡,完成了礼节,但也仅此而已。他这种“不想跟你们混熟”的自大态度向来惹人生气,亚历山大·仲马的胸膛起起伏伏,但最终还是平静下去。 这并不是可以争论的场合。 房间里有点热,似乎开了暖气。 雨果脱下风衣,随意问道:“老师正在房间里处理其他事情吗?” “对,老师在见我们的另一位同僚。”巴尔扎克说。 乔治·桑补充:“他的名字是‘保罗·魏尔伦’。” 雨果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禁皱了皱眉:“……我们的新师弟?” 亚历山大·仲马回忆了一会儿,倒是有点印象:“哦,他啊,负责清扫西部的那个情报员?” 说到“情报员”这一身份,其他人也有了一点概念。 “总局的人?”乔治·桑挑挑眉,“大手笔啊,怎么想的,居然让超越者去做情报员。” 巴尔扎克一时无语:“这到底是总局的意思还是政府的意思?除非这位同僚的异能力是‘百分百得到真实情报’,否则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一点。” 亚历山大·仲马撇嘴:“谁知道呢。不过高乃依老师确实很重视他,很期待他的成长——你们也都知道总局的情报部门有多形同虚设,做任务的时候,不仅什么有效情报都给不出,还经常给出错误指引。以后,有个超越者同僚在其中,情报的准确率怎么着都能升点吧,也算一件好事。” “他来找老师汇报什么?‘五月革命’的事吗?”巴尔扎克并没有参与对这个反政府势力的调查行动,但多少也知道点消息,“老师不是退隐了很多年吗?这件事还要他来处理吗?” “说是‘退隐’‘停职’,其实倒不如说是编外人员吧。高乃依先生毕竟是半路出家,不太擅长调和政客和异能力者的关系,经常把做不完的工作甩给老师。”乔治·桑说。 亚历山大·仲马满头黑线:“难道波克兰老师就很擅长调和吗?但凡他擅长这个,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被迫引咎辞职。” 当年的事,说起来是一团乱麻。各方势力相互诋毁、拉帮结派、勾心斗角时,由波克兰带领的异能力者群体简直就是乱局中的泥石流,平等地看不起所有政党。政客们不能放弃异能力者的战斗力,只能集火带头的波克兰,逼着他让位给性格更中庸的高乃依。 时至今日,谈起波克兰时,仲马家的一些长辈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足见当年的莫里哀有多能拉仇恨。 对老师脾性深有体会的学生们齐齐沉默。 半晌,雨果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那么,看来‘五月革命’的据点是在西部?” “西部啊……”巴尔扎克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两声,“好地方啊,正对着我们的老朋友呢。” ——隔着一道多佛海峡,英法两国百年相望相对,在“坑死对方”上从来都是热情满满、不留余力。 房间里进行的对话也正谈到这里。 波克兰翻着魏尔伦递交的任务报告,追问道:“你觉得……‘五月革命’的背后,有没有可能是英国的异能势力在支持?” 他点了点任务报告里总结的“五月革命”据点中搜查出的物品:“这些东西,国家级的实验室三年两载都无法保证研发成功,却如此频繁地出现在‘牧神’的实验基地里。哪怕他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但是原料从哪儿来?试验场设置在哪里?” “一个叛国者、流亡者,单枪匹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笑道,“反正我是不相信这种话的。” 黑发绿眼的少年情报员严肃地回答:“不能否定这种可能,但目前并没有发现相关证据。” “英国近年来在大力推行异能实验,但他们的尝试大多是将异能与机械结合,目的是创造出人人皆可使用的异能道具。牧神的实验和他们不一样——他是想让异能发挥到极致。” “异能的极致?或许吧。”波克兰冷淡道,“那么显然他失败了——这种东西可不能算是‘异能的极致’,顶多算种畸形的怪物。” 他指的是任务报告中命名为“异能生命体”的造物,即牧神的看门狗“黑之十二号”。 少年情报员因为前辈斩钉截铁的判断困惑起来:“可是……他确实有非常强大的力量。他能自由操纵重力,无效化所有物理攻击。” “‘他’?”波克兰纠正,“是‘它’。” 少年情报员听得懂前辈的意思,但并不能赞同。他的眼光游移,不愿与前辈对视,最终落在了任务报告上。 里面附了一张“黑之十二号”的图片,虽然模糊,但也能看见大致相貌。 “黑之十二号”并不是冰冷畸形的怪物。从外表来看,那就是一个苍白柔弱的少年,和他年龄相近,沉睡在营养液中,身不由己地被操控、被命令。 【如果能唤醒他的意识就好了……这明明也是一个生命,是一个美丽而强大的生命啊……】 波克兰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但想到他的年纪,又多出许多宽容。 十五岁的孩子,对很多事物都怀有同理心。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国家需要的是超越者,而不是一件冷冰冰的武器。沾染鲜血、行走于光暗之间,抛弃亲缘之后,居然还能保留着这样的情感,其实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 至于异能的本质、人与“异能生命体”的差别……罢了,以后,还有很多教育他的机会。 他暂时放下了这一话题,又向少年情报员询问了一些细节问题,便收起了任务报告,顺便关心了几句这孩子的身体状况。 “等情报详细一点再出发吧,先在巴黎歇几天。”波克兰温和地说,“你才十五岁,还在长身体呢,总是奔波劳累也不好。不要高乃依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那家伙难得逮到一个靠谱的情报员,布置起任务来容易不知轻重。” “如果他逼你逼得太紧,影响到你正常的休息时间了,你就尽管来找我,我帮你解决。” 来自长辈的疼爱让人暖心,只是最后一句不知为何,让少年情报员后颈一凉,隐约间感受到了杀气。 【错觉吗……】 【据说波克兰先生和高乃依先生曾经是同窗好友,两人的友情历经二十多年、地位变换,始终牢固,所以……应该是我神经太紧绷,疑神疑鬼了。】 【总不至于真的是物理意义上的“解决”吧!】 他眨眨眼,说服自己忽略那点怪异的感觉。 波克兰拿起衣架上的围巾和耳罩,细致地为他戴上,末了,又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少年圆滚滚的绿眼睛眯着,像只被顺毛摸的猫崽子。属于情报员的成熟姿态被这一串动作直接打破,他不自觉地换成了对长辈的撒娇语气,软绵绵地向波克兰道谢告别。 裹得严严实实以后,少年情报员推门而出,朝年长的同僚们挥手道别,然后径直走入黑暗的廊道里。 暖气在这番动作里溢散到等候室里,因为温差,凝成水珠,在地毯上晕出几滩渍痕。 波克兰目送可爱的孩子离开,眼神要多慈爱有多慈爱。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早熟又懂事,让人看着就喜欢。 然而该面对的现实无法逃避,自家的四个学生白长了那些年纪,到现在还要老师跟在身边喂饭…… 他心头的温柔迅速被带学生时的糟心取代,语气也冷淡许多:“进来。” 四个没用的成年人面面相觑,眼神交汇。 向来不受待见的亚历山大·仲马:“谁站第一个?” 并不想触老师霉头的乔治·桑:“我年纪最小,我不站。” 年纪最大的巴尔扎克:“我入门最晚,我不站。” 维克多·雨果:“……” 他认命地走在了最前面。 所谓领袖啊,在没有正事的时候,大抵就是这样一个为同僚们遮风挡雨的角色。 俗称“背锅侠”。 实践作业 十五岁的孩子可以甘愿隐姓埋名行走暗处,觉悟高到让长辈们怜爱疼惜;二十二、二十三岁的成年人也可以依旧傻白甜,除了武力值比正常人高点之外,找不出几个能夸的点。 波克兰慢悠悠地说:“写了这么久的文章,很累吧?” 四位超越者刚进门就听见这样一句,差点没能绷着,拼命掐着自己的掌心,压根不敢回答这个送命题。 看着自家学生没出息的样子,波克兰在心底冷笑一声,再次坚定了要让他们直面风雨和恶意的想法:“我和拉辛聊了聊,觉得可以稍微修改一下你们的作业,换成实践类的作业。” 学生们眼前一亮。 维克多·雨果担起领头羊的责任,勇敢提问:“老师,具体是什么类型的实践?” “最近巴黎的犯罪率飙升,出现了许多恶性连环案件,以及一些不方便公开调查的案件……你们的级别够高,出身又各有特殊,很适合去处理这些案件。”波克兰指指桌上的文件堆,“另外,总局那边怀疑可能有异能力者在其中挑事,犯罪率才会突然如此反常。在破案的过程里,你们要考虑到那个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 “老师,我们并没有学习过怎么处理案件。”乔治·桑问,“请问……有没有一些引导者或者助手?” 波克兰呵呵:“我当然知道,已经给你们找了三个助手。一位是总局的工作人员,虽然才十九,但已经跟了不少案件,流程性的事情,你们多跟人家学学;另外两位都是勘测专家,能让尸体和现场说话的专业人员。那两位专业人士不知道异能力的存在,你们注意点,别太依赖自己的异能力,学着动脑子、合理利用其他力量。” * 伴随着尖锐的鸣笛声,几辆警车停在了剧院门口,红蓝交加的灯光在夜晚格外显眼。 本以为实践作业是明早去报到的几位:“……” “怎么说呢,很意外,但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亚历山大·仲马喃喃道,“波克兰老师折腾我们向来很有一套,不会因为作业形式而变的。” 一位穿着总局制服的青年从第一辆警车里出来,快步走到他们面前,亮出自己的工作证,自我介绍道:“各位好,我是泰奥菲尔·戈蒂耶。” 这是一个棕发绿眼的青年男子,相貌端正秀丽,气质柔和,说话时尾音干脆利落,像是在军队受训过。 四人也纷纷向他自我介绍。 简单地知晓彼此的姓名后,戈蒂耶介绍起第一件等待处理的案件的情况。 “今天早上,在巴黎驻扎特训的某支特种兵队伍意外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原本被存放在缴获的生物实验室中,对其存在一无所知的军人们利用该实验室进行催眠瓦斯的使用演示。催眠瓦斯与实验室中储存的物质相互作用,导致实验室爆炸,四分五裂的焦尸块落在了众人面前。” “两位专家已经对尸体进行了初步检查,确定其并非死于此次瓦斯爆炸,而是死后被转移至此。” “军方想要知道这具尸体的身份、死因,以及被转移至军事基地中的过程。” 四位从来没处理过此类事件的超越者茫然地看着他。 “嗯……所以说,我们需要做什么?”巴尔扎克问,“线索调查有那两位专家,事件追踪也有更熟悉流程的警员……” 戈蒂耶笑容不变:“这是几位第一次接触案件调查,主要还是观察学习大致流程。” “你的意思是——我们凌晨两点不睡觉,只为了看着你们破案?”乔治·桑强打精神,感到迷惑。 戈蒂耶默认了,然后便收获了四位超越者生无可恋的神情。 【真是的,这几位怎么感觉比夏尔还幼稚……】 被那种天真单纯的苦恼神情逗笑,戈蒂耶试图安慰他们几句:“只是第一次这样而已,之后的案件就是以你们为调查主力了。” 被安慰的四位看着更生无可恋了。 “希望我们不会因为误判案件遗臭千年。”维克多·雨果叹气。 * 他们一行人到达案发现场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军事基地被警示线封锁,除了守卫之外,只有身着防护服的专业人士来来往往,其中又以两个身影为中心,想来就是波克兰老师所说的两位专家。 戈蒂耶钻过警示线,走到那两位专家身边,询问情况。 “受害人是白人男性,三十岁左右,现场的布料残余经检测为军装。居斯塔夫根据颅骨的轮廓画了一幅参考图,纪德先生——就是在此集训的那支部队的长官,指认受害者为两年前退役的一个士兵。” 其中一位专家说道。他的声音比超越者们的想象年轻活泼不少,似乎年龄不大。 另一位专家把手上的文件夹交给戈蒂耶:“我们拜托警察调出了部分路口的监控,发现受害人最后出现在烈士陵园。他的家人说,他是去祭拜自己牺牲的战友的。在同一天的出入记录里,发现他们当时那支队伍的随队军医也前去陵园祭拜了,只是走了另一条通道,没有被监控拍下。鉴于受害人没有离开陵园的监控记录,我们怀疑他是通过军医走的那条通道离开——可能当时就已经去世了。警察正在审问那位嫌疑人军医,还没有出最后结果。” 戈蒂耶翻了翻资料,心里有了点数——犯人应当就是那位军医。 动机也可以理解:根据对受害者与嫌疑人亲友的询问,受害者因为心理问题退役,表现出了一定战后创伤症状,并且曾经在公共场合发表过反战言论;嫌疑人可能认为这是对昔日战友的侮辱——如果战争是不正义的,那么在战争中牺牲的战友又该如何定义? 两人可能在牺牲战友的墓前发生了争执,此后,军医冲动杀人,并利用自己对基地的了解,把尸体塞入实验室里暂行掩藏,等待其随实验室一起被销毁。只是她没想到,特种部队临时决定利用这个废弃实验室演示催泪瓦斯的错误用法,导致尸体暴露。 * “真是多亏了两位的帮助,”戈蒂耶感叹道,“如果没有你们,恐怕这起案件将会被困在确认死者身份的那一步。” 两位专家摘下面具,露出两张年轻得超乎想象的面孔,羞涩地摆了摆手。 戈蒂耶在超越者们与专家们之间充当引荐人,给双方介绍彼此的身份和姓名。 “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家学渊博的人类学家,也是我所见过最优秀的法医。” “亨利·法布尔先生,目前是博士在读,对于昆虫、植物和土壤都有着非同寻常的了解。” 简单讲述了两位专家的研究方向后,他又报了四位超越者的名字,给他们每人塞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官职,面不改色地告诉两位专家:“因为组织安排,此后,这几位将会与您二位携手处理巴黎的重案。他们都是非常出色的调查员,才能出众,身手矫捷,擅长追击凶手。” 无视了超越者们“你在瞎说什么东西”的震惊眼神,戈蒂耶左手拽着维克多·雨果,右手拽着居斯塔夫·福楼拜,强行让两边的代表握了手,笑眯眯地宣布他们的合作关系成立。 超越者们:“……” 总局的工作人员什么时候这么拽了?不知道他们迟早会变成他的上司吗?! 尽管内心都被无语刷屏,面对着两位专家一无所知的信任神情,他们也只能咽下抱怨和不满,露出靠谱而自信的笑容,其乐融融地完成了这次初见。 戈蒂耶满意地看着他们的互动:“那么,我的任务就大概完成了。巴黎近日已勘破的重案资料正在汇总,预计早上六点便能送到各位手中。另外,希望各位调查员发挥所长,及时发现更多重案现场、保留相关证据,方便专家们的进一步调查。” 莫名其妙成了“调查员”的超越者们:“……” * “说好的‘助手’呢?为什么这个叫‘戈蒂耶’的家伙态度这么强硬?”六点钟,熬了一整夜的巴尔扎克恨恨地灌了一口咖啡,然后继续埋头看卷宗。 乔治·桑努力拿手指撑开眼睛,对抗困意:“不知道啊……我倒觉得我们才更像是‘助手’,花费时间精力,为专家和总局服务。” 亚历山大·仲马将手上的卷宗翻了一页,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张图片。 那是一张狩猎后炫耀猎物的图,用山鸡、乌鸦等野禽围成方框,再在中央放上大型猎物。作为一个打猎爱好者,他很熟悉这种布局,也因此更加作呕——图片里,被放在中央的“大型猎物”,是一位成年女性和两名幼童。 他眼前一黑,冲到办公室配置的垃圾桶旁,干呕了一阵子。 “巴黎有这么多变态?”他虚弱地问。 巴尔扎克哼了一声,翻过了一张血肉模糊的案发现场图:“可能本来也没那么多。老师不是说了,最近的犯罪率疑似是异能力作用嘛——说不定是什么放大人心中的欲念、诱导犯罪的异能力。” “要是存在那种能感知到其他异能力存在的异能就好了。”乔治·桑叹气,“就像雷达一样,能检测到所有异能力的存在和发动状态……” “好主意,你可以写个报告给拉辛先生,让政府那边安排人力研发这种雷达。”维克多·雨果走进这间堆满了卷宗的办公室,对应同学的想法,“不过,报告得等会儿才能写——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的体育馆里又发现了一具被压得像个烙饼的尸体,可能是熟人谋杀,我们得去看看。” 乔治·桑一头扎进了卷宗,不愿面对现实。 “我有预感,”她嘟囔道,“这个实践作业能要了我们半条命。” 诡辩先生 大学街街尾的一家快捷餐厅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桌客人。 此时是清晨,作为主要顾客群体的学生们大都睡眼蒙眬,风一样地冲进餐厅,风一样地叼起一块面包,又风一样地冲出去,直奔教室上早八。 已经毕业了的德拉克洛瓦无所畏惧,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我读研那会儿,有一个特别坚定的梦想,”德拉克洛瓦说,“就是毕业以后,再回到这家餐厅,慢悠悠地吃早饭,看别人赶着去上课。” 同桌的两位朋友对他的小小恶趣味不置可否。 “巴黎的犯罪率这么高的吗?”安徒生来回翻着报纸,眉头紧锁,“社会头条全是凶杀案,偷窃类的案件都只被塞在边边角角通报……” 德拉克洛瓦为巴黎正名:“才不是!最近绝对是有什么特殊情况,也许是有人在教唆犯罪,才会导致犯罪率飙升。” “可是再怎样教唆,也做不到一月之内让全城到处都发生恶性案件吧?”安徒生说,“教唆是人做的事情,可现在的情况,已经仿佛是魔鬼在作恶了。” “而且不只只是残害同类而已,还有一些犯罪根本就是在反人类、反信仰。”安徒生把其中一张报纸递给德拉克洛瓦,指给他看那则头条新闻:“比如这个自称为‘诡辩先生’的凶手。” 安东尼撑着桌子,将头探过去,想要看看新闻报道。一个字都没看到,就被德拉克洛瓦托着胳肢窝放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小朋友不要看这些。” 早熟的小朋友十分不服气:“这些新闻,我早就看过了!刚才只是想要看看不同的报社在形容时会有什么不同罢了。” 德拉克洛瓦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谁给你看的?夫人和先生都不是会让你早早接触到那些信息的人。” “嗯……”安徒生尴尬地招供,“是我给安东尼带了报纸。” 德拉克洛瓦:“……?!!!” 在家庭教师不赞同的目光下如坐针毡,安徒生试图为自己辩解:“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吧!小朋友也有资格了解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有对世界建立了全面的认识,他们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呀。” “……”德拉克洛瓦无语,“哪怕给小朋友介绍世界,也应该循序渐进,怎么能上来就给孩子看这种变态案件?” 安东尼安抚性地拍拍家庭教师的手背:“我没事的啦,没有被吓到。” 他眨巴着金蓝色的美丽双眼,默默咽下可能会刺激到保护欲旺盛的德拉克洛瓦的吐槽——【大人都很奇怪,其中出现“诡辩先生”这样特别奇怪的,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在他们聊天的这一会儿,窗外落下了雨。 最初是淅淅沥沥的雨点,一阵风刮过后,猝不及防地变成了瓢泼大雨,雨滴重重地砸在窗户上,敲得人心里发慌。 “这……你们带伞了吗?”安徒生问。 德拉克洛瓦和安东尼都摇了摇头。 毫无防备的三人就这样被困在了餐厅里。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居然并没有迅速离开,十分钟后,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最近怎么总是下雨……五天前,也是这样毫无征兆的大雨,下了一整夜。”德拉克洛瓦看了看时间,站起身:“也不知道这次会下多久……这附近有一家雨具店,我跑去买三把伞。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汉斯,照顾好安东尼。” 他脱下外套,披在头上,冲出餐厅,身影消失在重重雨幕里。 为了保护安东尼,安徒生换了座位,从他的对面坐到了他的旁边,原本德拉克洛瓦的位置,用高大的身体护住了他们的小朋友。 在永不停息的雨声里,人很容易迷失,从无聊到焦虑。 安徒生轻声和安东尼聊着天,安东尼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窗外,心情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安徒生突然看见他皱起了眉,面部肌肉向内收缩,一幅见到了讨厌的东西的模样。 “怎么了?”安徒生连忙问道,右手举起,更加紧密地护着安东尼。 安东尼闷闷地回答:“我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很甜,甜得腻人。” 安徒生用力吸气,并没有闻到安东尼所说的那股味道。他的视线扫了一圈餐厅——无所事事的服务员小姐、自娱自乐的客人们,一切同之前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客人的数量有所增加。 刚才又有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走了进来,和服务员小姐熟稔地打了招呼,似乎是某所大学的建筑系教授。 他不明所以,只能笼统地安慰了安东尼几句。 没什么效果。安东尼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差,越来越烦躁,似乎不想再待在餐厅里。 好在德拉克洛瓦很快就折返了,撑着一把长柄黑雨伞,腋下还夹着两把。 他气喘吁吁地把伞分给朋友们,拆开一包面纸,擦干了脸上的水珠:“好啦,有伞在手,下雨也不用愁——我们是再坐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吧,”安徒生担忧地牵起安东尼的手,“安东尼似乎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安东尼垂着眼睛,没精打采地应和了一声。离开餐厅的那几秒,他转头又看了一眼餐厅,想找到那股诡异香气的来源——仍然一无所获。 但是有一瞬间,他对上了一双灰色的眼睛——那个建筑系教授,被称作“让”的人。 和他有关吗? * 儒雅英俊的教授微笑,与可爱的孩子挥手道别——服务员端着食物送来时,正巧遇见了这赏心悦目的一幕。 “那孩子是您的熟人吗,让教授?”服务员小姐和这位宽和亲切的教授聊过几次天,此时也是以朋友般的口吻问道。 让教授笑着摇了摇头:“我之前并没有见过他,只是觉得这样乖巧的孩子实在可爱,就忍不住想和他道别。” “哦……”服务员小姐的声调拐了几个弯,是调侃的语气,“看到可爱的孩子就忍不住多关心一点,这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的本能吗?” 建筑系的让教授,妻子美丽温柔,儿子们聪慧可爱,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面对着这熟悉的感叹,让教授连连摇头,无奈地笑着:“我家那两个孩子,哪有这么乖巧懂事啊?尤其是小乔,他总是那么淘气,有时候连着几天闹脾气,都不肯对我笑一笑。” “孩子们小的时候都是这样子的,”服务员小姐不以为然,“等他们再大一些,经历过的再多一些,自然而然地就会沉稳下来了——说不定,到那时候,让教授,您还会想念他们如今的淘气呢!” “不,我想我绝对不会思念这两个淘气包的。”让教授说,“不过,你说得对。他们经历得多了一点后,确实再也不会随意朝父亲发脾气,也愿意始终笑盈盈地面对着我了。” 被肯定了的服务员小姐得意地笑了笑,同时又不免有几分好奇:“这才几天呀,孩子们的成长居然如此迅速吗?您带他们去做了什么啊?” “狩猎,一项古老的仪式。”让教授说道。 服务员小姐理解了:“狩猎啊,难怪呢!这可是成长为男子汉的必经之路——等下次再见到孩子们,我就喊他们为‘小男子汉’!” 让教授笑眯眯地点点头,三下两下解决掉盘子里的面包,便准备起身离开。 服务员小姐收拾桌面,顺嘴问道:“让教授,您今天吃得这么着急,是在忙什么新工程吗?” “是的,”让教授彬彬有礼地说,“我得到了新的灵感,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它实施起来,” * “那张‘狩猎图’……找出三位受害者的身份了吗?”亚历山大·仲马抱着资料,偶遇了福楼拜,打听了一下自己最关心的案子。 福楼拜也是头疼不已:“没呢,那张照片是从高空拍的,本来就模糊了许多信息——我们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巴黎本地发生的案子,也找不到犯罪现场,只能暂时搁置,希望查其他案子的时候,能顺便发现点线索。” 法布尔小跑着进入档案室,神色苦恼。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下雨呢?得有多少证据被雨水冲刷掉啊?”他抱怨道,“宝贵脆弱的小虫子们……根本挺不到我去检测的时候。” 乔治·桑揉了揉自己乌青的眼圈,把又一打资料砸在了桌上:“我倒觉得,下雨也能让一些罪恶显露出来。” 她有气无力地解释:“十六区那边的一个下水管道里冒出了一具尸体,只剩几块烂肉和骨头架子了,应该是顺着雨水流出来的——谁去查这个案子?” 福楼拜和法布尔踊跃报名,兴致勃勃地翻开了她带来的档案,就着尸体的近距离照片指指点点—— “骶骨很小啊,还在发育呢,是未成年?” “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她的牙齿白得有些不正常。” 乔治·桑沉默地看着他们从一堆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残余里神奇地找出线索,因为过于疲倦,甚至完全提不起力气去惊讶,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坐到了巴尔扎克身边。 体格相对娇小、精力也没有那么充沛的巴尔扎克友善地和她分享了咖啡:“来吧,续命的好东西。” “谢了。”乔治·桑一口干了咖啡,闭着眼睛缓了会儿,然后继续生无可恋地埋头工作。 ——无论是写作还是实践,永远可以相信老师折腾学生的热情…… 猫与羔羊 巴黎连着几天都阴雨连绵,乌云笼罩下,街边的花朵都无精打采。 安徒生撑着伞,独自走在巷子里,心情也并不是很好。他刚刚去的地方稍稍有些拥挤,于是就连接遭遇了几次扒手;无意间的碰撞也曾招致不满,只是他高大的体格使得那些人偃旗息鼓。 巴黎这座城市最近变得非常奇怪,道德和法律的效力似乎在人们心中消减,争吵和暴力层出不穷。人们都好似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了粗浅的欲望欢欣鼓舞,实则丑态尽出。 简直就像是“罪恶之城”。 所多玛和蛾摩拉最终毁灭于硫磺之中,巴黎又会走向什么样的境地? 他郁郁地想着,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也已然受到了影响,沉湎于自我之间,走向了容易偏激的方向。 本能呼唤着自救,而最有效的方式似乎即是逃离——离开巴黎,离开法国,去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换换心情…… 几声细细的猫叫打乱了他的思绪。 那实在是相当微弱的声音,像是一片树叶坠地般,如果不是在行人稀少的小巷里,绝对会被淹没在繁杂的其他动静里。 循着声音,安徒生在垃圾桶边找到了一窝猫崽子。它们被塞在一个小纸箱里,瘦瘦小小,皮毛稀疏潮湿。总共有五只,有两只没了温度,剩下的三只眼睛还没能睁开,可还是发着颤颤巍巍的叫声,像是挣扎着求救。 他赶紧脱下了外套和毛衣,把外套围在纸箱周围,把毛衣卷了卷,填在纸箱里。那柄伞则小心翼翼地调整好了角度,罩住了纸箱和小猫,不让风雨进入。 【猫咪不能失温、不能挨饿,还有什么禁忌来着?】 安徒生皱着眉头思考。他没养过猫,仅有的一点猫咪知识还是去有猫的朋友家玩时,随便听了几句。 【总之,先去找个人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什么动物医院或者救助机构吧……还是请教专业人士为妙。】 他站起身,环视着巷子,尝试着向几位路人询问,可是往往问题还没能说出口,就被冷漠地拒绝回答。人们神色匆匆,即使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神色匆匆,也不愿意为几条濒死的生命停下脚步。 安徒生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平复下心情,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寻找下一个路人。 他看到一位有些眼熟的绅士,戴着黑框眼镜,十分儒雅,双手插兜,并不像其他人一般焦虑着急。 “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安徒生上前问道,“请问您知道附近有什么可以救助动物的地方吗?” 让教授微笑着回答:“是的,我知道。” “那真是太好了!”安徒生喜出望外,“能请您说说具体地点吗?” “当然可以。”让教授伸出一只手,指了一个方向,“从这条巷子出去,向右拐,走大概三百米,会看到一块写着‘前景路’的路牌……” 安徒生认真记下,向他连声道谢,然后连忙转身,想抱起箱子和猫咪们,去专业机构求助。 他没有发现,当他转身时,那个温文尔雅的好心路人刻意模仿着他走路的频率,悄无声息地尾随在身后。 安徒生蹲下身,身体前倾,小心翼翼地抱住纸箱,尽量不让它抖动、影响到箱子里的幼崽们。然后,他向后仰,直起身,正准备站起来时—— 有什么东西抵住了他的后脑勺,冰冷坚硬。 他的动作陡然顿住,大脑一片空白。 “你想死吗?”方才还在热情指路的声音,此时冷冰冰地威胁着他,“不想死的话,就照着我说的做。” 安徒生僵硬地摇了摇头。枪口在发间游移的触感如此清晰,让人头皮发麻,连尖叫都没了力气。他几乎是完全茫然地听着对方的指令,把箱子放下,扔掉手机,背过手去。 随着“咔嗒”一声,一双手铐困住了他的双手。 让教授收起手铐的钥匙,一手抓着两只手铐间的铁链,把安徒生的两臂向后拉扯,另一只手拿着枪,抵着他的后背,瞄准了心脏。 “向前走。”他恶狠狠地说道——安徒生的体型不同于他以往的女性目标,控制难度大得多,让他感到一种无力的暴躁。 安徒生起初是慢吞吞地挪着,在挨了让充满催促意味的一脚踢踹后,不得不以正常的速度向前。 在巷子的尽头,停着一辆没有锁住车厢的红色小货车。 让暂时松开了拽着铁链的手,粗暴地拽开车厢门,然后不停推搡着安徒生:“进去!” 他推搡的力度并不很重,但那把手/枪明晃晃地在视线里彰显着存在,安徒生不敢忤逆他,只好爬进了车厢。 小型货车的车厢并不高,安徒生得蜷缩着身体,才能不撞到车顶。 双手被锁在身后,没办法用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厢门关闭,然后在一片黑暗里,听见上锁的声音。 让似乎坐进了驾驶室。 在引擎的轰鸣声响起后,车厢剧烈地晃动起来,安徒生被惯性甩到了车厢壁上,头嗡嗡作响。 他倚着车厢壁缓了一会儿,让右手努力地靠近左手,按住大拇指关节,猛地发力——大拇指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塞进了手掌里,让右手得以从禁锢里脱出。 指节被强行脱臼的疼痛带来了又一阵的眩晕和恶心。 最剧烈的疼痛过去后,他立刻推揉着右手,让指节大致复位。 双手重获自由,他跪坐在车厢里,在颠簸中稳住身体,从缝隙里观察着货车车厢的锁。 这是一辆改造出的货车,用的锁也并非车厂制造,而是一把朴素的大铁锁。 他试探着推了推车厢的门,发现只能推出一条细小的缝隙,不得不放弃了找东西开锁的想法。 巧劲不行,那就只能采用更暴力的方案了。 看了看车厢门的厚度,他在心中悄悄估算着打开它需要的力量——左手相当于废了,只靠右手的力量肯定不行;双腿的力量或许可以…… 他仰卧着,曲起双腿,双脚离车厢门大约十厘米远,然后集中全身的力气,绷紧肌肉,狠狠地踹向挂着铁锁的门! 在恐怖的力道下,铁锁崩开,半边车厢门敞开。 他连忙换了姿势,一个鲤鱼打挺坐直,然后跳下车。在地上滚了几圈,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再次受伤的左手,跌跌撞撞地朝着车行进的反方向跑去。 这是一片空旷的草地,找不到遮蔽物,但是手/枪的射程有限,只要能在杰克下车射击之前,跑出一百米,就有机会逃出生天。 车辆的异样让教授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停下车,思考了片刻,从副驾驶的包里拿起了步/枪,才走出驾驶室。 他摆好姿势,闭上左眼,瞄准了仓皇逃跑的大型猎物的腿部——枪响过后,他的猎物果然跌倒在了草丛里。 让不紧不慢地去捡回逃跑的猎物。 他没必要着急,疼痛会削减猎物的精力,让它们驯服下来。按理来说,最完美的射击部位应当是肺部,可是他还不想要自己辛苦收集的猎物因为大出血而早早死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猎物们的参与。所以他只射了腿部。在真正的狩猎里,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因为野兽们有着坚韧的求生意志,即使拖着伤腿,也能逃出很远;幸好这次的猎物是人类,一只有些小聪明、但还是柔弱无力的羔羊…… 操纵体型更大的公羊竟也能带来某种程度上的刺激,不同于只能坐以待毙的母羊们,更能带给他一种狩猎的爽快。他志得意满,想着将下个猎物也定为男性。 安徒生静静蛰伏在草丛中。刚刚的子弹已然超过了手/枪的射程,敌人手中可能有步/枪或者猎/枪,不能轻举妄动,否则随时可能遭遇第二次射击——第一次射击,不知为何,子弹连他的皮肤都没擦伤,仅仅穿过了裤腿。但是下一颗……绝对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青草倒在男人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哭喊声。 让逐渐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面朝下的猎物,把步/枪的枪口抵住猎物的后背,扯出了一个生硬的微笑:“力气还挺大的嘛。不想坐车?那就走着去死吧。” 安徒生装作腿部受伤的样子,用右臂撑地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黑色的裤腿看不出有无血迹,这大概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让驱赶着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放羊一般,但他不是为别人工作的蠢狗,而是为自己狩猎的老虎。 让的目的地是不远处的一条旧街,看起来像是被人废弃了一般,路牌破旧泛黄,只剩下一半,标着“pers”,可见让从一开始就是在骗人——前景街上哪有什么动物救助机构,怕不是完全的相反面。 在巷子的深处,有一扇紧锁的铁灰色大门。让开了锁,冷气铺面而来——这居然是一间步入式冷冻库! 安徒生一瘸一拐地进了门,差点被其中腥臭的气味熏得背过气去。他快速地瞥了一圈,明白了气味的来源。 在本该放着速冻食品的货架上,横着的是一具又一具死状凄惨的人类尸体。 让吸取了先前的教训,把他的手脚都锁上了铁链,拴在一个货架上,绑成“大”字。他身后便是一具僵硬青灰的尸体,面前还拴着两位气息奄奄的女性。 造成这地狱般景象的恶魔若无其事地在冷冻库里整理起自己的服装,重又披上了儒雅的教授皮囊,打算再度出门,寻找下一个猎物。 “请努力活到我回来的时候。”出门时,他温柔地叮嘱道。 异能造物 不得不说,让找了个绝佳的方式关押他的猎物。 如果他把安徒生束缚在某个坚固的地方——承重墙或是地面,那么哪怕冒着撕掉一层皮的风险,安徒生都会拼命解放自己的手脚;可是现在,安徒生被束缚在货架上,稍一用力,都有可能导致货架的倾翻,到时候,不仅他自己会动弹不得,房间中央的两位女性也会被压住。 既然不能随意挣扎,安徒生就只能先观察房间里的情况。 这座冷冻库三面密封,仅有一扇大门,经过了改装,除了锁之外,还加上了两条铁焊的门栓。 恰如第一眼所瞥到的那样,这房间堆放着许多尸体,老年人、成年人、甚至孩童……无数失去了生命的肉/体被冰冻起来,像货品一样被随意地叠在货架上,躯体尚且有污血留存,昭示着他们生前受过怎样非人的折磨。 在冷冻库的中央,两位衣着单薄的女性被铁链锁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头发上都铺满了白霜,瑟瑟发抖地蜷缩着。安徒生喊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恐怕她们已经因为失温而意识模糊了。 在冷冻库的一角,摆放着一架机/枪,子弹没有上膛,装在旁边的纸盒里。机/枪的枪口正对着冷冻库中央的两位女性,恶意不加掩饰。 制冷的机器没有怜悯之心,也不知疲倦,源源不断地向室内填充着冷气。 安徒生的手脚也逐渐变冷,可是胸口处却好似有什么在发热…… 不!不是“好像”! 几年来,一直静静悬挂在胸口的吊坠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跃出领口,慢慢飘浮起来。银色的座头鲸扇动着前翅,散发出洁白的光辉,笼罩住他,隔绝了寒冷。 他怔怔地看着这份二十周岁的礼物,像是第一次见到它一般。 林德的介绍从记忆里浮现:“……打造鱼身用的白银是埃尔瓦德老师的手链融成的,据说有护身符的作用……” 【埃尔瓦德老师、护身符……】 【……异能力?】 另一段记忆电光火石般闪现。 那是在一个仲夏的午后,他在课间小睡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早已记不清,只知道是个噩梦,让他泪流不止的噩梦。 醒来时,埃瓦尔德老师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让他不要害怕。 他哽咽着,仍然哭得十分伤心。为了让他的注意力从噩梦上转移,埃瓦尔德老师即兴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仲夏的午后,光明神巴德尔梦见自己的死亡,他的母亲弗丽嘉得知后,惊恐不已,以为这是不详的征兆,于是要求世间万物立誓,绝不能伤害巴德尔。” “现在,我也要求世间万物立誓,绝不伤害你。”埃瓦尔德老师说。 尽管老师当时的神色悲悯而认真,仿佛神明在世,可之后,他训练时该受伤也仍受伤,也就从来没把这个故事放在心上。 现在,却有一只小小的座头鲸,以存在映照着老师当初讲过的话。 他的思绪乱糟糟的,一面是想要落泪,一面是警惕着当前的处境。 这只座头鲸十有八九附着了埃尔瓦德老师的异能力,作用大概是从致死处境里保护所有者。可是,现在的情况中,最需要座头鲸的保护的,并非是他这个所有者。他身强力壮,又才进冷冻库没多久,短时间内不会死亡;那两位意识模糊的女士,才更需要这份庇护。 弗丽嘉要求万物立誓,才有了这份免除伤害的力量;老师既送了他作为媒介的座头鲸,也曾经要求万物立誓…… “要求”和“誓言”会是这份力量实现的必要流程吗? 他仰起头,直视着小小的座头鲸:“我要求:世间万物立誓,不伤害这间冷冻室里还活着的两位女士。” 说完,他紧张地等待着座头鲸的反应。 座头鲸扇了扇翅,从笼罩着他的白光里分出部分,编织成了笼罩在那两位女士身上的护罩。 真的有效! 安徒生眼睛一亮,再度尝试:“我要求:世间万物立誓,给予这间冷冻室里还活着的两位女士更多庇护。” 座头鲸卡顿了一秒,然后如其所愿,将更多的白光分给了那两位女士。 安徒生身上仅剩下薄薄的一层光辉,勉强能维持住体温。他打了个喷嚏,感觉自己裸露的皮肤已经被激起了鸡皮,不由得大为庆幸。 【还好这份力量还能分配,不然仅仅是最开始的那点白光,怎么能保住那两位女士的生命呢?】 “寒冷”这一目前最大的威胁解除后,安徒生心安了不少。 他琢磨着,觉得或许可以尝试着挣脱束缚。铁也在“世间万物”之列,座头鲸既然可以阻挡寒冷,应该也能阻挡倾倒货架的伤害。 他先是将自己的左手腕稍稍挪开,然后用力地往身后的货架上砸——果然,没有任何痛感,柔和的白光在血肉和货架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 深吸了一口气,安徒生调动力量,向前挺去。货架受力不稳,先是倾斜了一个角度,随后便倒向地面,发出轰隆的一声闷响。 白光尽职尽责地保护着其中包裹着的人们,没有让他们感受到丝毫震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安徒生欣慰地看见两位女士脸上多出了些血色,看起来比先前状态好了许多。 他没费多少力气,把左手指节往里用力弯了弯,本来接得就没多牢靠的关节又一次脱臼。左手帮右手,如法炮制了右手的脱臼和脱困,缓了一会儿后,他用力地再度撑起货架,借着自己折腾出的倾斜,弯腰掰断了固定脚镣的铁链。 重获自由,舒展了下身体,他又跑到冷冻库中央,检查两位女士的状况。 锁住女士们的铁链并没有锁着他的那四根粗壮,安徒生一鼓作气,掰开了其中的某一环。 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开门了。 唯一的那一扇大门厚重且浑然一体,没给他留下方便暴力拆除的缝隙和支点。 安徒生的视线飘到了角落里的那台机/枪上——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能不能试着用它打穿大门呢? 【嘶……子弹是怎么装进去的来着?】 安徒生上下打量着这把机械,感受到了理论缺少的苦恼。他知道各种枪的大概射程,但是从来没有自己上手过,对枪的认知有且只有“很危险,摁扳机就能发射”。 看了半天都没能看出名堂,安徒生选择放弃。 他在冷冻室里来回转悠,东翻翻西找找,试图找出其他什么能轰开大门的工具——工具是没找到,唯一的成果是确定了那个凶手的身份。 “诡辩先生”,恶名昭彰的连环杀人犯。 他从硬邦邦的尸体堆里看到上了报纸头条的那几具,心情更加抑郁,既是因为眼前已发生的悲剧,也是因为“如果没能挣脱……”的假想。 他安静地坐着歇了一会儿,正对着那扇大门。 冷冻库里寂静无声,只有制冷机的嗡鸣。 “如果找不到能打开门的方法,我就躲在门旁边。”他自言自语道,“等那个变态回来的时候,他一推开门,我就拿东西袭击他,把他砸晕,然后逃走。” 很快,他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过于简单的想法:“他是去外面寻找其他受害者的。在回来的时候,肯定正拿枪挟持着一位受害者,随时都可以开枪,或者拿那位无辜的人挡刀。” 他忧愁地捧住脸。 “座头鲸,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呀?”他捣捣银色的小鲸鱼。 小鲸鱼甩了甩尾巴,动作幅度极大。它从刚才就一直在安徒生红肿的手脚处打转,钻石打造的眼睛折射出礼仪老师般锐利的光芒,硬是把安徒生看得心虚了起来,“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可是这次真的是特殊情况,而且她们确实比我更需要保护啊。” “我可以要求世间万物惩戒那个凶手吗?”安徒生问。 小小的座头鲸拿前翅指了指自己呆萌可爱的外表,无声地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杀伤力。 “那……我可以要求世间万物不向那个凶手透露我们的行踪吗?”安徒生又试探着问。 小鲸鱼高高地翱翔在空中,周身亮起耀眼的金光,在原有的白色护罩之外,又给三人各织了一圈金色的护罩。 安徒生:“!!!” 居然真的可以! 他眼泪汪汪地接住飞下来的小鲸鱼,在异国他乡感受到了老师深切的爱:“呜呜呜……埃瓦尔德老师……我马上就回丹麦看您!” * 丹麦,哥本哈根,皇家剧院。 作为文学教师,埃瓦尔德实际上直接负责的学生只有安徒生一个,其他的学生只用在固定时间授课就行。 在安徒生请假出门旅游后,他更是喜提“上一休六”的快乐工作日程,每天带薪摸鱼,和同事们闲聊得好不快乐,目前最大的梦想是安徒生多旅游几年,让他多享几天福。 下午三点,正是吃零食的好时候。他喜滋滋地捏了一块蛋糕,打算细品新口味,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记精神上的重击。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被打蒙了的脑子,终于想起来可能是安徒生动用了自己送他的异能造物。 【怎么回事,这玩意儿怎么还真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我家学生不就一普通小演员吗?出门旅游怎么还能碰上要命的天灾人祸哪!】 达成成就 座头鲸的金光护罩仅仅能笼罩住身体和连带着的衣服,但安徒生总想再探索一番。 俗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尽管和当下的场景并不特别契合,但不管怎么说,探索未知的事物总归可能带来转机和意想不到的收获。 如果没有试着要求座头鲸匀出一份力量,他又怎么能帮助两位女士?如果不是尝试了其他的“要求”,他怎么能摸索出这一层能够隐身的金光? 秉持着这样的观点,他拿起了那一架机枪。 【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哪怕我不会用,也不能让它就这么留在外面,成为又一件会被杀手利用的工具。】 在安徒生充满期待的目光里,金色护罩的形状开始变化,然后——完全避开了那把机枪。 小鲸鱼用纯洁的钻石眼盯着他,仿佛是在声明自己的无能为力。 安徒生:“……” 他不舍地看了看这把武器,仍然不死心,解开了自己的衬衫扣子,掀开了衬衫下摆,小心翼翼地把它往怀里塞,虽然被冻得一哆嗦,但还是没有放弃这一尝试。 既然穿在身上的衣服在异能力生效范围内,那么夹在衣服和肌肤之间的东西,哪怕是一架机枪,应该也能蹭到一些庇护吧? 这仿佛是很有道理和逻辑的猜想。 然而,有道理并不意味着就能实现。金光不仅没有笼罩住机枪,还在短暂的停滞后,选择让衬衫也一同暴露在外。 此路完全不通。 安徒生无奈地放下机枪,捧着小鲸鱼,尝试直接许愿:“我要求:世间万物立誓,不向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暴露这把机枪的存在。” 小鲸鱼呆了半晌,木楞得宛如一只普通的银挂饰,处理完这个许愿后的第一个动作不是改变金光,而是委屈地给了总是为难它的安徒生一记头槌——不要总提它做不到的“要求”啦! 来自小鲸鱼的头槌能有多重呢?轻飘飘的一下,并不很疼,比较起让关节强行脱臼的痛苦来说,完全是可以被直接忽略的程度。 安徒生能面不改色地大胆摆弄自己的手脚,忍耐性强得不像一个平平无奇的歌剧演员,在这样的“责怪”下,却好像被传染了委屈,忍不住皱起了眉。 “明明说要保护我,可是用法到底是什么……”他嘟囔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小鲸鱼发愁,“你是只能保护有生命的物体吗?而且完全不具备杀伤力?” “世间万物不会向凶手透露我们的行踪,意思是我们对于他来说,就是完全透明的人吗?又或是存在于另一个被分割开的空间里?攻击也无法落到他身上?” “在这个状态下,在凶手的注视下,我可以造成其他物体的移动吗?” 这一长串问题又为难了一次小鲸鱼。今天才第一次动起来的它,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彻底迷糊了,茫然地在空中游了几圈,最后钻到安徒生怀里,蹭了蹭他的胸膛,企图蒙混过关。 安徒生失笑。 他双手虚拢,护住小鲸鱼,向后倚着灰蓝色的金属墙壁,闭上眼睛,静静地开始休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开启的摩擦声响使他惊醒。 安徒生站起身,先是确认了一下两位女士的状态。她们在两层护罩里,安然地沉睡着,脸色红润,呼吸稳定。他松了口气,这才望向大门。 门开启的瞬间,可以瞥见昏暗的天色。此时大概已是傍晚,残阳也收起余晖,深巷中一片灰蒙蒙的冷意。 凶手倒扛着第四位受害者进入冷冻库。这位受害者也是一个青年男性,手脚无力地垂着,没有什么反抗的动作,但重力还是压得凶手脚下有些踉跄。 在进入冷冻库后,凶手环视了一圈,便粗暴地把人扔到了地上。 护罩很有效,即使安徒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凶手还是没有看到他,专心致志地在库房里翻找起来。 安徒生走到凶手身边,试着抢夺凶手口袋里的钥匙,果然如料想中的那样,被金光隔住了动作。 他又试图摇晃货架,想让它倾倒、砸晕凶手。 原本,只要不是明知会伤害到自己,或者注意力不放在自己可能的受伤上,他就可以对其他实体造成影响,正是如此,他才能解开镣铐。可是,现在,这种行为也被无效化了。手被迫悬停在距离货架两三厘米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直接触碰到它。 间接伤害凶手的计划也不得不破产了。 暂时不能对凶手造成伤害,他也就顺势转换了关注对象,走到第四位受害者身边。这个倒霉的青年穿着宽松的浅色针织衫,像是在休假里毫无防备地被绑架来的。他的身形有几分眼熟,原本柔顺的金发打起了结、沾上了灰,发间能看见凝固的血斑。他显然是被某种硬物重重地击打了脑袋,以致于陷入昏迷当中。 安徒生试图翻动他的身体,但这一行为也又被金光阻隔。小鲸鱼还拒绝给予这位先生庇护,大概是因为新绑来的受害者突兀消失会让凶手察觉到异常,与先前他“隐身”的要求相矛盾。 【应该是有更精准的许愿途径,但我已经用错了。】 【想要藏起这位先生,就得先解除我自己的隐身状态……】 场面再度陷入僵局。 * 让回到他的冷冻库里,哼着欢快的歌,肩上扛着他的新战利品。 新战利品是一个金发金眼的年轻人,师范学校的学生,虽然身量高挑,但很瘦,看起来就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杰克观察了他几小时,发现他不知为何,精神格外恍惚,做事慢吞吞,不时还打几个哈欠,对外界反应相当迟钝。 尽管是男性,但并不比女性难捕捉。 对付之前那只猎物,还需要特意提前摆好嗷嗷叫唤的猫崽子当陷阱;对付这一只猎物,直接动手就行。乘其不备,一闷棍敲下,就可以轻松抗走。 如今,他手上已经有了四只猎物,都是生机勃勃的青年人,又恰巧性别对半分,相当均衡完美。想来将他们捆成一排,架好机枪,尝试用一颗纯金属子弹带出四个人的脑浆时,情形会更完美。 想想就令人激动啊。 他的好心情在开门的瞬间戛然而止。 冷冻库里空荡荡。 不,倒也不能就这么说,里面还有倾倒歪斜的货架和一堆无知无觉的废弃材料——但当下,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没有了。 他出门狩猎前,最坏的预想也不过就是那两只母羊比想象中更没用,先一步被冻死,减少最终的趣味,然而此刻,却不得不直面更糟糕的场面。破碎的镣铐、只剩半截的锁链,无不昭示着同一件事情——那个难搞的猎物不仅自己想方设法逃跑了,还带走了之前捉到的两只猎物。 可是门没有被破坏,让姑且还能抱有一种天真的、自欺欺人的幻想,觉得有可能那三只猎物还在冷冻库里,只是把自己藏了起来。于是,他扔下了还无还手之力的新猎物,在房间里四处搜寻起来。 没有。 翻遍了每个角落,甚至清点了尸体的数量,就是找不到那三个莫名失踪的猎物。 好像就是蒸发了一般,不可思议地、毫无痕迹地逃跑了。 局面失去控制,恐慌和愤怒逐渐占据了让的心灵,与此同时,某种久违了的痛苦感也再次造访了他。 让是一个偏执狂,一直都是。他还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强迫症患者,至少曾经是。 一丝一毫的不整洁都会让他抓狂。 他会一遍又一遍地打扫住处,直到找不到一点灰尘,连地板都能反光;他会一遍又一遍地整理床铺,直到床单上没有一丝褶皱,才能安然入睡。 很难说这种怪异的强迫症源自何处。也许是在童年,旁观村里的男人们割草时,那节奏统一的动作和呼吸声催生了他对于整齐的不寻常迷恋;也有可能是选择建筑学后,在精准的测算和均匀的结构里愈陷愈深。 不过,在杀死了第一个人后,他分明感觉自己的症状好转了许多——他甚至没有打扫冷冻库,没有擦干拖拽尸体进来时留下的血迹,完全不在意环境的脏乱,也没有修整尸体,就那么随意地将其堆叠起来。 他曾经确信自己已经找到了上天赐予的那条命中注定的道路,并为此感到由衷的喜悦,可此刻的失败,居然将那种深入骨髓、无法自拔的痛苦再度唤醒。 他在冷冻库里打着圈,急促地呼吸,狠狠地踹了几脚挡在面前的冻尸,眼神阴郁暴躁。 然后,让大步走到门口,把自己仅有的猎物拖拽到冷冻库中央,重又拿出一根铁链,将他拴好,自己则摆弄起那架明显被动过的机枪,强忍住了暴躁,等待着猎物的苏醒。 已经有四分之三的不完美,剩下的四分之一,必须完全按照他的设想来。 让如此想道。 * 安徒生终于明白那股眼熟源自何处了。 被绑架的第四位受害者,是他曾经在卢浮宫遇到的法国青年——夏尔·波德莱尔。 心灵导师 血色。 斑点。 颠簸混乱的视线。 夏尔·波德莱尔艰难地睁开眼,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他记得自己和戈蒂耶告别,独自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中途,有一段罕有人迹的小道,他走了进去,然后—— “您好啊,先生。”披着人皮的家伙对他露出了一个模仿拙劣的微笑,“睡得怎么样?” “看您这幅样子,应该是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让装模作样地叹气,“是这样的,我有一颗非常美丽的纯金属子弹,而恰巧,您有一颗金发灿灿的漂亮头颅——您不觉得这是种天作之合吗?我的子弹,穿过您的一只熠熠生辉的金色眼睛,让艳丽的血液为您的金发增光添彩,您也会喜欢这一幕的吧?” 他难得浮夸地说了这么一长串话,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唱戏。演员渴望观众的欢呼和掌声,而他渴望唯一的观众惊恐万分、瘫软在地,或尖叫战栗。 他唯一的观众波德莱尔:“……” 要不是手被镣铐锁住,只能待在这个冷冻库里,面对着这种无趣的变态,夏尔·波德莱尔完全不想分给他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不过,形势逼人,波德莱尔也只能淡定而无奈地给出自己对这段表演的点评:“你买错了,那不是全金属外壳子弹,就是一颗普通的狩猎用子弹而已。” 让呆住了,不仅因为猎物意料之外的反应,还因为猎物话里的意思。 他浑身颤抖起来:“你说什么?” 夏尔·波德莱尔依然淡定,慢吞吞地耐心解释:“我的父亲是军人,我是摸着各种军械长大的,不会看错——你买错子弹了。” 让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子弹的弹头,又抓过旁边的子弹盒,挨个检查过去,最终发出一声悲鸣:“你说得对,这不是全金属外壳子弹——这一盒都不是……天哪,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我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乱套了……” 波德莱尔无语:“你的计划?你居然还有计划?你所谓的‘计划’,就是从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人,然后用金属子弹打穿他的头?” 让捂着头,抓着自己的双耳,沉浸在崩溃的世界里,压根没听到波德莱尔说了什么。 波德莱尔好心建议却不被采纳,心情变得不太好。他想揉揉额头,缓解那纠缠了他半个月的头痛,想起自己的手被锁着,心情更加压抑。 他重重地甩了甩手上的铁链,让铁环想碰撞,发出咚咚的响声,让凶手回神:“我认识你,那个连环杀手,‘诡辩先生’。看你发给报社的那张照片,我还以为你是个怎样的天才呢……现实里,你居然如此无能,真叫人失望。” 波德莱尔的言语里是明晃晃的嫌弃,神态上虽然还是那幅淡淡的模样,可配合着他说的话,只会显得更加挑衅。 让果不其然地被他激怒,掏出手/枪,对准了他的头:“我无能?” 波德莱尔老师叹气:“可不是嘛,无能得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啊。从这里——话说,你怎么称呼这里,储藏室还是垃圾场?总之,从这里面的尸体的故事就能看出。” “在我右手边货架的从上往下数第二排架子上,摆着的是一具面部凹陷的尸体。她是你杀的第一个人。那是在半个月之前,你好端端地在路上开着车,那辆红色的小轿车,突然遇到一个拦路求助的女人。她要求你载她去汽修厂,你照做了,原本一切皆好,谁叫她是个太烦人的女人,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做着毫无根据和意义的妄想。她说你这幅样子像杀人魔,于是你顺从了她的想象和自己的心愿,用千斤顶砸死了她。” “那是一次鲁莽、冲动、毫无价值的杀人,不过看在是你的第一次尝试,也勉强过关。”波德莱尔的语调里听着还有些遗憾,“你怎么就是个法国人呢?要是在使用英语的地方,这个故事就要有意思多了——让用千斤顶杀了人,Jack killed a woman with a jack,多么像一首善用双关的童谣啊。” 让缓缓放下了手/枪,惊愕地看着这个像是在讲述故事般的青年。他的第一次犯罪理应无人知晓,哪怕是从修理厂查到了他和那个女人的关联,也不该有人知道得如此详细,仿佛就在现场默默地看着他一般。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很少有人知道,夏尔·波德莱尔是个记仇且有仇必报的人。为了和先前对他的建议不理不睬的让礼尚往来,波德莱尔愉快地忽视了他的提问,继续自讲自话。 “在我左手边货架的最底层,摆着一具面目模糊、连五官都失去了、露出森森白骨的尸体。她是你杀的第二个人,一个独居的老太太。获得她的信任可不容易,你编造了一连串的谎言,才能走进屋里,用手卡住她的脖子,最后慢慢勒紧。遗憾的是,你那时候还没把轿车改装成货车,车上的空间不足以摆下她横着的尸体,于是你就只能把尸体装进裹尸袋,一路拖回到这里。道路磨着她的面部,长长的血痕从杀人现场一直延到这个地方的门口。你下车的时候才突然发现那一道血痕。你那时候好害怕啊,法律、道德,突然又回到了你的脑子里,你甚至想到了自己的牢狱之灾。” “可是,天哪,巴黎竟然紧跟着下了一整夜的雨,雨水替你清扫了那些证据。第二天,太阳升起,谁都找不到你了。” 讲述这个故事时,波德莱尔的语气里带了些微妙。他也觉得这种巧合实在过分,简直就像是上帝有意在饲养一个魔鬼似的,就是放在这半个月来群魔乱舞的巴黎新闻里,也算是独有的一份。 好在让根本没注意他细枝末节里流露出的私人情感,全然被过分细致的往事复述震惊。 “在这样的‘天启’下,你总算有了点长进。”波德莱尔叹息,“第三次,你终于开始思考自己所作所为的价值。尽管不信教,但你确实感到自己是被更高的存在保护着的,于是,你去翻阅了宗教的经典。你读到了创世记里的记载,上帝为考验亚伯拉罕,命他献祭自己的幼子以撒。你深受启发。同为上天眷顾之人,你也有意效仿,于是以狩猎的方式,像对待羔羊一般处理自己的妻儿。你还拍了一张很好的图片。” 不知不觉间,让已经前倾身体,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您觉得我那时做的是对的吗?”他急切地追问,“您又为何现在说我无能呢?”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波德莱尔慢悠悠地咬字,“你居然又走上了与之前一样的道路,又做起了这种毫无价值的事情。” “随意地在街上选择目标,既不调查他们的背景,也不了解他们的性格……狂妄自大已经摄住了你的灵魂。你自诩‘上天庇护之人’,却只顾自己的玩乐,浅显,粗俗,难道不是无能至极吗?” 波德莱尔这话说得完全出自真心。 这年头,在大街上瞄准目标就绑的凶手实在罕见,每每碰上一个,都是太蠢,蠢到难以想象,以致于让人猝不及防。但凡稍微打探一下目标的背景呢?但凡先和他聊上几次呢?也不至于把他当成无依无靠的小绵羊绑过来。 绑别人,需要时间和精力;绑他,可是要命的啊。 “多少艺术家,多少人为的疯子,多少自愿的小丑……他们蜷缩着,向永恒的神灵跪拜,眼中满含泪水,祈求能够理解和感觉永恒的美,祈求神灵垂怜他们的忧伤和狂热。可是神灵从来只是将目光望向远处不知什么东西。” “你已经如此幸运,承蒙上天关照,却不知珍惜。你将自己的战利品如垃圾般丢弃,任冰霜冻结他们的价值。生命的甘甜美妙,你熟视无睹;神灵的谆谆引导,你罔若未闻。” 夏尔·波德莱尔的语调一直是平稳的,甚至在末尾带了倦怠,声音逐渐小下去,像是梦呓。这样无害的声音,却让凶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恐慌地跪在地上,去握他被铁链锁着的手:“使者!老师!您究竟是谁?您从哪里得知这些事情?” “我是一个诗人。”波德莱尔精准地喊出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的姓名,“上帝颁下至尊无上的旨意,让我诞生于这倦怠的世界。承蒙天使暗地加护,食神馐与鲜红的琼浆玉液,随风而嬉,傍云而谈,陶然歌唱。我受邀参与永恒的祝宴,位于‘神圣军团’的至福位阶,与座天使、力天使、主天使同列。立于天堂之中,我无处不在,无物不见。” 他静静地闭上眼睛,遮住了那双璀璨的金眸,可在冷冻库惨白灯光的照耀下,那张脸庞雪白如石像,更显神圣。他周身浮动着某种莫名的气质,既像圣子般圣洁,又有如人间之王,使人敬服。 让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镣铐的钥匙,颤颤巍巍地打开锁,清理出一片空地,扶他到那里坐下,自己则深深地把头低下:“老师,请问我到底该做什么?” 人造天堂 “想象一个男人走在街上,在路灯下走着,正好走到一盏灯下时,他的影子色调最浓、最暗,但面积最小。当他继续向前走去,他的影子就在身前不断变大,也不断变淡,而在身后,因为下一盏灯的光线而出现,会变得越来越小。直到他又一次来到一盏灯的正下方。如此循环往复。” “假设这个站在路灯下的人就是我,我刚刚杀了一个人,内心感到强大而满足,然后我开始往前走,身前的影子也越来越大,就像我的快感,但与此同时,痛苦即将出现,就像身后的影子。在两盏路灯的中间,痛苦就已经如此强烈,盖过了我的快感。再往前走,痛苦还会不断增强。最终,痛苦是如此强烈,我必须有所行动。” 让动情地倾诉道。 波德莱尔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本就无精打采的他,在听完这一串长篇大论后,更是半步跨进了昏昏欲睡的境地。 让所说的那个比喻适用于一切瘾君子为自己开脱的借口——瘾君子,管他们究竟对什么东西上瘾,鸦片或烟草,都让波德莱尔感到无比厌恶。 疾病和尸体自有其意义,就连蛆虫或许也有值得称道之处,但杀人就并不比那些成瘾药品有趣到哪里去。它是出于一种不理智的傲慢、对自身力量的错估,也就是人反过来被自身意志操纵的产物——一种低级的欲望。 遗憾的是,低级却自以为超凡脱俗的家伙显然不在少数。这半个月来,在连续不断的头疼中,透过尸体的眼睛,他已经见过不下百个此类生物。可能连杀人者自己都不如波德莱尔那样直面过如此详实的案例,如此看来,那一声“老师”,他也的确当得起。 他直白地批评:“你杀人时就是这样被自身的情绪反过来操纵的吗?” 让从波德莱尔倦怠的语气里听出了不满和嫌弃,连忙为自己正名:“不完全是这样的,老师。我也是为了追寻心中的艺术。” 在那双金色眼睛冰冷的审视中,他解释道:“神创造了羔羊和老虎。羔羊代表着无邪,而老虎代表着野性,这两部分都既完美又不可或缺。活在血腥与杀戮中的老虎屠杀了羔羊,羔羊在艺术中有幸获得永生,而艺术即是神圣的。” 波德莱尔:“……”这解释的还不如不解释。 光秃秃的一句“艺术是神圣的”,那不废话吗?艺术当然神圣,可是什么是艺术?仅仅是老虎屠杀羔羊的那一瞬间吗? 很难想象这种人是怎么当上大学教授的,不过或许这就是艺术学科和理工学科之间厚实的壁垒在作用吧…… “你到现在为止,有创造出接近你心中‘艺术’的成果吗?”波德莱尔打量着周围的货架。尸体无数纷杂的经历涌入他的脑中,成为其黑暗中的一份子。 让搬出一具冻尸,激动地向波德莱尔展示:“这是我至今为止最出色的作品!” “擅长剥制动物标本的人,可以借助改变它们的表情与姿态,令死去的动物们看起来栩栩如生,从而变成了一幅完整的小场景。我发现,如果在尸僵开始时动工,并在尸体结冰前完工,我就能用钢索、别针、胶带随意控制他们的表情和姿态。当他们冻住后,再把那些东西拆下来,就有了一个接近完美般真实的人类。” 他慈爱地抚摸起尸体的头发,仿佛是平常地和别人夸奖自己的孩子般:“您看,现在小乔再也不会摆臭脸了。” 波德莱尔看着那具尸体,属于孩童的记忆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小乔出生在一个书香萦绕的家庭,母亲温柔细心,父亲寡言但慈爱,衣食无忧。他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总是好好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也会主动帮着做家务。小乔的生活很幸福,唯一的苦恼就是父亲总是跑工地,常常不回家。当父亲终于回家时,他会高高兴兴地扑到父亲怀里,但是脸上一定不能有一点点笑意,还要故意装作撇嘴,好让父亲知道自己也是有脾气的,他、哥哥和妈妈都是想要更多陪伴的。 有一天,忙碌了许久的父亲答应陪他们周末出去玩。小乔想去野餐,可父亲却说要去打猎。小乔又摆出了那副不高兴的表情,想让父亲放下那支冰冷冷的猎/枪,陪他们一起坐在草地上三声枪响过后,他的父亲确实放下了猎/枪,坐在了草地上——和他们尚有余温的尸体一起。 然后,父亲把他们和野禽摆在一起,拍了照片,还把他们搬到冷冻库里,用小乔最讨厌的冰冷的金属工具固定住他们,逼着他们摆出动作。 小乔只是个孩子,连语法和词汇都没来得及学清楚的孩子,他表达“不高兴”的表情是只有孩子才会有的纯洁可爱:眉毛浮夸地挤到一起,面颊鼓起,嘴紧紧地嘟着——这时候,只要有人轻轻戳一下他鼓鼓的腮帮子,就能看见他缓缓地泄了气,像只小河豚,最后重又无忧无虑地笑起来。 这样复杂生动的变化,如今不会再出现了。 冻尸青白色的脸庞上,眉毛和肌肤都落满了白霜,嘴唇是鲜血怪异的红色,还咧成了像小丑般夸张的笑容。手臂僵直地举着,臂弯几乎被折成了九十度。 又一件被定格的悲剧。 这些悲剧是人类的创口,让整个种族血流如注,像一口泉以哭泣的节奏喷出。 “这就是你所追寻的‘艺术’?一件接近完美的真实的尸体?”波德莱尔问,“你杀死了一个不完美但真实的人,然后创造了一个接近完美且不真实的尸体,最后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已经进步?” 让坦然接受波德莱尔的质疑:“是的,老师,我知道我是个蹩脚的初学者。即使是最得意的作品,也靠不上‘完美’的边。您能给我一些引导吗?” 波德莱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让仍然保持着虚心请教的神色,似乎真的对波德莱尔完全信服。 “你在找一条进入天堂的捷径,”波德莱尔叹息,“如果这确实是你所想要的,那么我会为你引路。” “让我们回忆一下你的初衷——你为什么会选择将这些尸体冰冻起来呢?”波德莱尔问。 “我发现,过度美化会毁掉一部杰作,人类的艺术史上已经有太多这种例子。”让回答道,“随后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破坏和毁灭就不能达到相反的效果,创造一种新型的艺术呢?死亡是瞬间的、彻底的破坏和毁灭,我感到自己接触到了艺术的边缘,可是立刻遇上了另一个麻烦——正因为死亡的艺术转瞬即逝,所以我能怎么保留下我的作品呢?照片会失真,记忆也不可靠,唯有寒冷,能最大限度地留住死亡的痕迹。” 波德莱尔微笑起来:“这就是症结所在了。死亡怎么会是瞬间的、彻底的呢?” 让疑惑地看着他。 “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波德莱尔慢悠悠地解释,“鲜血喷涌,呼吸停止——这是死亡吗?这只是它最初的一个阶段而已。在那之后,还有腐烂和消逝,蛆虫和细菌会一起吞吃尸体,直到塑造一具骷髅,然后时间再细细地打磨,让其归于尘土。” “完整的死亡,这才是艺术。”波德莱尔抬起眼,冷冷地说,“而你,这个妄尊自大的初学者,自己将它拒之门外,逼迫它停留在浅薄的层次上,还怨天尤人,不知为何触碰不到真正的艺术……” 他的话使让信服,也陷入反思:“腐烂和消逝?是的,您说得对……腐烂不能说是好还是坏,它是自然的。人的终极目标也并非生前的种种愿望,而是后于死亡才能拥有的。就像红酒的酿造过程一样,顶级的红酒都源自腐烂的葡萄。腐烂是把葡萄制酒术提升到艺术高度的关键,也可以将这些步骤视为人死后经历的过程……如果说腐烂是获得救赎的方法……” “艺术的本质是分解。”波德莱尔告诉他,“把一个事物不同的部分分开、让其崩解。” “刀刃和子弹对肌肤的影响是一种分解,鲜血流出的过程是一种分解。在分解中,人的灵魂得以摆脱肉/体,触摸到更高的存在。” “你是否感到了轻飘飘?是否感到了快乐?是否闻到了一种香气?在浓度趋向于极端的香气里,血液涌出时,你就得到了幸福:绝对的幸福,带着全然的陶醉、青春的疯狂和无限的福乐。幸福就在那里,别怕,继续吧,你会活着;你的意志没有受到任何的严重损害,也许器官会衰弱,但那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外界的事物具有一种怪诞的样子,它们在你面前以前所未有的形式呈现出来。然后,它们变形,演化,最后它们进入你的身上,或者你进入它们之中。这是最奇特的暧昧,最不可解释的观念的颠倒。你已经没有了眼睛,但你第一次得以窥见那光芒万丈的存在,你在靠近它,你想成为它。” 让拿着刀,在自己身上制造出大大小小的切口,鲜血染红了他的身体,可他仿佛完全忘记了疼痛,本能的恐惧也在波德莱尔的温声劝告下被丢到一边。他切开了自己的肚子,剜去了自己的眼睛,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狂信姿态。他现在感觉很好,老师在为他引路,他确实看见了天堂之门,并且在努力靠近着。 “你一下子就到了天堂。”波德莱尔宣布道。 谦卑、激动和狂热在让的脸上浮现,使那张脸更为可怖。他的肉/体快死了,可是他的灵魂看见了天堂,还有什么能使此时的他悲伤的事情呢? ——波德莱尔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对着那张扭曲的脸,轻轻地说完自己的引路词:“此即地狱,或是‘人造天堂’。” 让突然剧烈地挣扎,挥舞着手里染血的刀,空洞的眼睛大睁着。然后,这挣扎又突然地消失。让软趴趴地跌在地上,跌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并不比那些被他判断为“羔羊”的受害者显得更加优越。 波德莱尔嫌恶地擦了擦自己脸上被溅到的污血,闭上眼睛,懒得再去看那具平平无奇的尸体,自顾自地陷入了梦乡。 自行逃脱 从波德莱尔苏醒,到犯人拔刀自杀,也不过就是短短的一段时间。 安徒生身边没有计时设备,但是根据他还算准确的时间感,这期间顶多过去了十几分钟。 这十几分钟里发生的事情,却是会让每个旁观者都觉得过分诡异恐怖的。无论是两人话语中对于生命的漠视、对人伦与道德、信仰与艺术的践踏,还是犯人有如被蛊惑般反常的举动,都透露出一股浓郁的不详气息。 安徒生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解除隐身的状态。尽管不久之前,他曾和波德莱尔有过一面之缘,可是那时与现在的情形截然不同。 这一段时间里,波德莱尔的气质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半个月前,他还是一个没事就逛逛卢浮宫的学生,挑剔又慵懒,但还有着学生的单纯性格,让人联想起在下午的咖啡厅里打盹的猫咪。现在,直视着安坐在一片血泊中的他,只会让人想到永无止境的黑夜。 波德莱尔的相貌理应温暖耀眼,他有着阳光般的金发和蜂蜜似的金眸,但是此刻展现在安徒生眼中的,是跌进了尘埃里的阳光,还有被血和毒污染的蜂蜜。 安徒生静静地站在一旁,直到波德莱尔闭着眼睛、仿佛已经酣睡,他才悄悄走到犯人的尸体边上。又好好地做足了心理准备,鼓足勇气,才让小鲸鱼解除了他们三人的隐身状态,伸手去掏冷冻库的钥匙。 感觉极度糟糕。 浓烈的血腥味让人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呼吸。手下时而摸到滑腻的血块和肉块,时而碰到破碎成条状的衣服。不知道波德莱尔对让说的话究竟是有怎样特殊的魔力,才使这个犯人以如此残忍的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 上帝保佑,安徒生总算还是在吐出来之前捞出了那把钥匙,免得让本就不干净的冷冻库环境雪上加霜。 他快速站起身,倚着墙,双眼无神地望向高空,缓了好一会儿,才使自己心头翻涌着的感觉平静下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排出这一天里见过的污浊,然后晃了晃头,打算打开冷冻库的大门。 晃头时,无意间的一瞥里,他与一双金色眼睛对视。 仿佛直面剧毒的眼镜王蛇般的感觉,让安徒生陡然惊出一身冷汗,他握紧了掌心里的钥匙,警惕地看向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眼神清明,完全不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安徒生:“果然有人哪。尸体是不会骗人的,他们的经历被某种异能力篡改了,所以才会给我那么强的违和感。” 从波德莱尔说话的语气里,听出对方已然完全忘了卢浮宫里的一面之缘,安徒生松了一口气,也无意提醒他,默认了对方所说的“篡改经历的异能力”一说。小鲸鱼已经悄悄飞回到他的脖颈处,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颗普普通通的挂坠。安徒生也尽量坦然地望过去,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意中路过的异能力者。 安徒生佯装镇定地走到冷冻库的门前,把钥匙插进锁眼里,左右旋了旋。厚重的铁门被推开,露出外面皎皎的月色。 他转过身,看了看仍未清醒的女士们,又看了看安逸闲适的波德莱尔,对再后来的做法充满了不确定。要带着这两位女士离开吗?还是等待她们苏醒过来再走? 就在他为难之际,波德莱尔笑眯眯地提议:“就把两位女士留在这里吧,我会保护她们的——救援也很快就会来,以我的姓氏作为证明。” 不提议还好,他这一说,安徒生心中的天平反而还向着“带两位女士离开”的方向大幅偏转。 波德莱尔不太高兴,但是仔细盯着安徒生的脸瞧了瞧,从自己纷乱复杂的脑子里扒拉出几段记忆后,他又心平气和起来,耐心地向安徒生列举“带两位女士离开”这个选择会带来多少麻烦。 “你难道是在担心我伤害这两位女士吗?”波德莱尔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可以向我的母亲起誓,决不会伤害她们。”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说法。自古以来,多的是人像上天或心中的神明起誓,也有人向自己的父亲起誓,但很少——至少安徒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向自己的母亲起誓。这种奇异反倒带来了一种微妙的信任,让安徒生相信波德莱尔或许是发自真心。 安徒生迟疑着踏出冷冻库,没有关上门,静静地在门口又看了一会儿。波德莱尔对他的怀疑没什么反应,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打算休息。 安徒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他离开的步子很快,以致于让他没有听见波德莱尔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谢谢你的衣服和伞……” ——因人之恶念失去生命的,又何止是人类而已呢? * 安徒生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衫,好在雨已经停了,巴黎初春的夜晚也并非有多寒冷。 他在路边的水洼里洗掉了手上掏钥匙时沾的血,又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把衬衫的袖口往下拽了拽,挡住红肿变形的关节,感觉大致伪装得像是个普通人了,才启程,无奈地试图回到当初被绑架时的那条巷子。 白天就鲜有人至的巷子,到了夜晚更是一片寂静。他蹲下来,摸着黑找了找,手机果不其然是已经没了。再看看垃圾桶旁边,伞和衣服也都不翼而飞,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只纸箱。 安徒生心里已经有了猜想,可是伸手摸进纸箱,只摸到五具小小的冰冷躯体时,还是感到由衷的难过。 他抱起纸箱,站在异国空荡的街道上,被无力和孤独深深地罩住——在那一束强光直直地照过来之前,他还是这样想的。 在被强力手电筒的光物理意义上“照亮”后,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后就听到一声充满惊喜的高呼:“汉斯在这里!” 【……德拉克洛瓦?】 听出朋友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目瞪口呆地发现狭窄的巷口瞬间挤满了人。德拉克洛瓦举着手电筒,站在最前面;柏辽兹跑过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即朝后面的李斯特挥手招呼;肖邦气喘吁吁,一路小跑着,从另一个方向赶过来;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越过诸多大人,扑到他身边。 安东尼仰着头,面容担忧而严肃:“汉斯,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安徒生放下箱子,蹲下来,拥抱着他温热的身体:“我……我的手机被人抢走了,没能找回来,衣服和伞也是……猫咪也没能救下来……” 他很想说自己没事,话到嘴边,却成了这样半真半假的诉苦,唯有委屈的情感全然真实。 安东尼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其他朋友也围了过来,纷纷出言安慰着。 “手机没了、衣服和伞没了,这些都是小事。” “猫咪的事情很遗憾,但是可能这就是命运……我们可以安葬它们,然后帮助救护站,抢救下更多不幸的生命……”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声音连成一片,嘈杂又温暖。 安徒生抬起头,朝大家露出了微笑。 李斯特向热心帮忙找人的朋友们道了谢,目送他们成群结队地离开后,带着安徒生坐上车。 “我们是要回家吗,芨芨?”安徒生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物,总感觉不太熟悉,于是出声问道。 李斯特呵呵一笑,从后视镜里冷酷地瞥了一眼:“回家干嘛?回家能让你的手复原吗?” 安徒生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手腕,磕磕巴巴,心虚地回应:“你在说什么啊,芨芨……” 李斯特无语:“有什么好挡的?刚才,你蹲下去和那孩子拥抱的时候,手腕红肿得一眼就能看见。” “是、是的吗……”安徒生的眼神东飘西飘,“芨芨,你眼神真好。” “夸我也没用。”李斯特冷哼一声,“你不想说具体情况,那就算了。但是伤可不能拖。” 车拐了一道弯,开入一家酒店的停车场内。 李斯特一边带着安徒生朝酒店大堂走去,一边打了个电话:“李医生,您好。我有一个朋友,手腕出了点问题,可能需要正骨……” 电话那头医生简短的姓氏引起了安徒生的好奇:“是来自华国的医生吗?” “是啊,来自华国的顶级名医,”李斯特没好气地说,“算你好运,赶在李医生离开巴黎的最后一晚受了这种伤。” 在好友的阴阳怪气下,安徒生学会了乖巧闭麦。 他们来到酒店大堂时,医生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这位医生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标准的华国相貌,黑发黑眼,面容和蔼端正,目光炯炯有神。他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袍,气质温润,带着清苦的药香,像是从华国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 作为一个从小就对遥远的华国充满奇妙幻想、却从来没去过的丹麦人,安徒生眼前一亮,医生让伸手就伸手,让抹药就抹药,毫无质疑,还热切地试图和医生打招呼:“您好,我是汉斯·安徒生。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医生手上动作不停,听到他难掩激动的询问,乐呵呵地回答:“我是李时珍,你直接喊‘李医生’就行。” “您说话真温柔!这种药是您自己做的吗?它和我们这里的药膏不一样,居然还散发着清香,真是奇妙啊!……”安徒生看什么都觉得又新鲜又激动,“只要抹点药,我的手腕就好了吗?” 李时珍依旧和蔼可亲地笑着,不予回答。他的两只手稳稳当当地架住了安徒生的手腕,在丹麦青年一无所知的纯洁眼神里,果断地下手正骨。 一秒钟后,房间里回荡起安徒生的尖叫——余音绕梁,充分显示了丹麦当红歌剧演员过硬的专业素养…… 幕后黑手 夜幕笼罩下的巴黎,有人酣然入睡,有人在名医手下尖叫,当然也就有人还在苦兮兮地加班。 既是为了给同僚们匀出休息的时间,又不想自己连轴转被累死,被老师扔来实践的四位超越者,同时也是各自家庭里娇惯着长大的少爷小姐们,竟然也无师自通,搞出了一个简单的轮班制:乔治·桑和亚历山大·仲马一组,巴尔扎克和雨果一组,两组每过八小时轮班一次。 这套简单的制度效果斐然。 有了休息的时间,他们就能精力充沛;精力充沛,办事效率就能提升;办事效率提升,波克兰老师就大为感动,当即叮嘱戈蒂耶增加任务量。 经过三天的相处,大家也都已经认清了戈蒂耶的“真面目”——这家伙的确是“助手”,只不过是高乃依偷偷拨给波克兰的助手,拿帮助他们的名号过个明路而已。 长辈之间的弯弯绕绕,还不是这帮没正式踏入政坛的超越者们能关心的事情。目前为止,他们的心愿朴素而热烈:应付完实践作业,值完班,然后回家倒头睡觉。 此时的办公室里,正在值班的是乔治·桑和亚历山大·仲马。 他们俩的关系,没有亚历山大·仲马和雨果那样亲厚,中间还稍微隔了几层。仲马和雨果的相识,不关其他人的事,纯粹是前者翘课翻墙时不小心砸到了后者身上,两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朋友。乔治·桑则是先和亚历山大·仲马的姐姐露易丝成了好友,然后才认识了他。 不过,再怎么说,现在他俩也做了许久的同学,有福不一定同享,但有难一定同当,聊起天来也很随意。 “昨天,我又遇到那位情报员同僚了。”亚历山大·仲马一边把新来的案件资料分类入库,一边对乔治·桑说道。 乔治·桑疑惑地哼了一声:“我之前休息的时候也遇到他了,是在很随意地逛街吧——难道他手头没有任务的吗?” “似乎是这个样子的,”亚历山大·仲马说,“所以能把他拉过来一起加班吗?大家以后都是同僚,哪怕不在同一个机构,也应该早点培养感情嘛。” 乔治·桑:“……” “贝尔利克,你冷静一点。”她无奈道,“人家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亚历山大·仲马泄气:“我知道……可是人手太紧张了。虽说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是有时候真的会羡慕英国的超越者数量。” “什么时候天上能下同僚呢?”他认真地祈祷。 乔治·桑沉思:“那种就纯属做梦了……不过,我听祖母说过,除了驻扎在巴黎本部的超越者之外,还有一些同僚隐姓埋名,潜伏在普通人当中,镇守祖国的各座城市来着。” 乔治·桑的祖母是大名鼎鼎的杜邦夫人,曾经操纵影响过法国的一代政局,至今仍保留着极大的政治影响力。她没必要在这种消息上欺骗被自己视作“唯一继承人”的孙女。 亚历山大·仲马继续做梦:“能让这些同僚暂时回一趟巴黎吗?” “等到巴黎的局势糟糕到我们四个全部累瘫、三位大前辈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也许会把他们喊来垂死挣扎一把吧。”乔治·桑微笑。 他们漫无边际的聊天从“天上什么时候下同僚”开始,逐渐发展到对各家长辈们的吐槽。乔治·桑抱怨起祖母对所谓“完美淑女”的过度追求,亚历山大·仲马则因为古板保守的祖父而发愁。最终,这段对话了结于一声突兀的敲门声。 两位背后讲长辈坏话的超越者心虚了一秒,对视一眼后,离门更近的亚历山大·仲马去开了门。 福楼拜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眼睛却是亮得不可思议:“大家!我们找到‘诡辩先生’了!” * “有一位女士匿名报警,声称自己曾经遭遇绑架,看见了一个塞满尸体的冷冻库。我们按她所说的位置进行了搜查,确实找到了这样一个冷冻库,在前景街最里面。”福楼拜说。 警车停在巷口,车顶幽幽的蓝光照亮了破旧的“pres”路牌。 福楼拜跳下车,干劲十足,直往巷子里冲,完全看不出是上了一整天白班的样子。亚历山大·仲马连忙跟上,时刻准备发动异能力,生怕从哪个阴暗角落里突然蹦出个凶手,把脆皮的专家直接送走。趁着漆黑的夜色,乔治·桑干脆已经放出了雾气,轻柔地探查。 冷冻库的门看似关着,其实锁已经被完全破坏,只轻轻一推,便露出其中宛如炼狱的景象。 乔治·桑在雾气里感觉到七横八竖的尸体时,心里已经有了些预计,还是不免移开了眼睛,更不用提直接跟着福楼拜进了冷冻库的亚历山大·仲马了。他毫无心理准备,猛然见到这种场景,眉心一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眼睛是不看了,耳朵可听着外面的声音。 福楼拜高高兴兴地朝他们喊:“乔治,艾利克斯!来帮忙搬一下尸体,我搬不动。” ——“艾利克斯”是“亚历山大”的常见昵称,亚历山大·仲马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真正的小名说出去,两位自来熟的天真专家就自己喊了起来。 乔治·桑和亚历山大·仲马:“……” * 在整个冷冻库的尸体中,最诡异的便是地上那具相对比较“新鲜”的——此处形容词为福楼拜原话。 福楼拜让乔治·桑和亚历山大·仲马替他给那些已经能确认身份的受害者拍照存档,自己则蹲在地上,拿镊子翻看着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越看越觉得稀奇:“刀切入的这个角度还有深度,是右手握着刀,左手摁着自己的腹部吗?里面一团糊涂诶,难不成进去以后还搅了几下?” 亚历山大·仲马侧目:“什么左手、右手?” 福楼拜笑得阳光灿烂:“没什么!就是这是一具自杀的尸体,我觉得很奇妙而已。” 这下子,乔治·桑也看了过来。她悚然:“……自杀?这种死相,确定不是虐杀吗?人对自己下得了这种狠手吗?” “人可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生物呀。”福楼拜说,“切掉半个脑子、被铁棍捅穿头……这样的话,都还是可以活下来,现在只是肚子破了而已,理论上也还是能支撑着完成自杀的。” 他找等候在巷子外的警员们要了一条湿毛巾,小心地擦干了尸体脸上的血迹,然后指挥自己的调查员们:“拍下他的脸,然后和其他能认出脸部特征的尸体的脸拼在一起,到数据库里调查一下,看看能不能确认他的身份。” “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我们作恶多端的老熟人了。”福楼拜的语气还是兴奋的,看向尸体的眼神却冷静到极致,“那么,下一个问题就出现啦——是谁破坏了冷冻库的锁,救出了报案的那位女士呢?他和凶手的死有关联吗?” “不是说‘自杀’吗?”乔治·桑问,“怎么又多出了和他的死有关联的人?” “被诱导的自杀也算是‘自杀’呀,”福楼拜微笑,“一个能诱导连环杀手自杀的人,你不觉得,这可能就是我们找了很久的幕后黑手吗?” 亚历山大·仲马摇摇头:“如果那个人确实存在,而且他是幕后黑手,那他为什么杀死了杀手,却放走了更柔弱的女性?” “都说了,人可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生物。”福楼拜重申,“也许巴黎这段时间的混乱,对于他来说,仅仅是饲养猎物的一种方式呢?只有恶贯满盈的家伙才有资格成为猎物——这种心理的犯罪者,历史上也不是不曾出现过。” 亚历山大·仲马没被他说服:“你从一开始就是在猜想。” 【而且……作为普通人的你,大概并不知道,除了心理变态能造就幕后黑手,还有一种可能,叫做“异能力”。】 福楼拜不以为然:“查查就有头绪了,让我们问问那位报案的女性吧。” 乔治·桑警觉:“人家匿名了!” 福楼拜紧急咽下了到嘴边的人名,心虚地微笑:“啊,对哦……那就、那就换个方法查好了。” ——就这种随心所欲的架势而言,乔治·桑时常会把福楼拜幻视成超越者同僚。 * 巴黎的另一处宅院中,被视若珍宝的孩子沉沉睡去,父母轻轻关上门,回到主卧,相顾无言。 “雅克,你觉得夏尔会是异能力者吗?”母亲惴惴不安。她爱自己的独子,可是今天所见的那具死相凄惨的尸体让她难以释怀。 父亲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呢?夏尔是个好孩子,是我们的孩子,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如果夏尔不是异能力者,那么,他今天就是无意间和一个危险的异能力者有了接触,我们要更仔细地保护好他;如果夏尔是异能力者,那我们更应该欢笑,因为这孩子终于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 套取情报 加班至深夜,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看见家里还亮着灯。 乔治·桑的父亲早逝,祖母杜邦夫人看不起曾经沦落风尘的母亲,于是将她从母亲身边抢走,亲自抚养。杜邦夫人是一位优雅的贵妇,并致力于将孙女培养成所谓“完美淑女”,那时还叫“奥萝拉·杜邦”的乔治·桑就在祖母的殷切期待下,被送进了古板的贵族女校。 ——上了两个月课后,她连夜翻墙溜进歌剧院,抱着波克兰老师的大腿求收留。 杜邦夫人无奈放弃了原本的培养计划,但乔治·桑对保守的原生家庭也还是心有余悸,十五岁就从舍农索城堡里搬了出来,改了名字,独立门户。她很用心地装饰自己的小房子,让它们更契合想象中的家,但是每每训练到深夜、精疲力竭地回家时,只能面对着漆黑的屋子,心情还是会很糟糕。 不过嘛……在想和天使组建一个稳定的家庭时,这样的苦恼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平心而论,肖邦并不是一个很完美的情人。他的独占欲很强,经常会吃一些天外飞醋,时不时地会冒出几句霸道的发言,时不时地又会发作一些音乐家的敏感,体力也不是很好,还需要她的照顾……这些毛茸茸的小毛病都是乔治·桑在与之前的情人交往时从未遇到过的,经常让她觉得莫名其妙,但同时又微妙地有些开心。处理这些小问题的过程,也就像搭建起一个家的过程。 一个会为她留着灯、备着饭、还有拥抱和亲吻的家。 她按响门铃,听到门内的脚步声,然后被拥进温暖的怀抱。肖邦蹭了蹭她红棕色的卷发,轻柔眷恋,让她疲惫的感觉一扫而空,咯咯地笑起来。 “好啦,我们该去吃饭啦,爱撒娇的天使先生。”乔治·桑说。 肖邦向屋内退了几步,让乔治·桑进门。乔治·桑脱下大衣,挂到衣帽架上,看见架子上还挂着肖邦的衣服——沾了污渍。 “弗里德里克,你今天出门了吗?”乔治·桑随口一问。 肖邦在摆放碗筷,头都没抬,也就很随便地答了一句:“弗朗茨的那个丹麦朋友走丢了,大家就一起去帮忙找人了。” “这样啊,”乔治·桑高高兴兴地坐到桌前,拿起一块面包,“他是忘带手机了吗?所以走丢的时候才没法打电话?” “出门的时候应该是带了手机,可是去的地方比较偏,手机被抢走了吧。”肖邦感叹,“要不是有一位德拉克洛瓦先生特别擅长找人,估计我们根本想不到要去那种连路牌都坏了的巷子里。他也被吓得不轻,被找到的时候,哭得可伤心了,身上还有伤——巴黎最近的治安确实不太好。” 乔治·桑心意一动,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连路牌都坏了的巷子?身上有伤?” 她囫囵咽下面包,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巴黎地图,指着前景路的位置:“是在这里找到他的吗?他哪里有伤?” “差不多吧,在这周围。”肖邦回忆,“我看到他手腕上有很明显的红肿,似乎还有点脱臼——也不知道怎么弄出来的这种伤口。其他地方有没有伤,我就不知道了。” 乔治·桑眼前一亮,抱住自家天使就是一声响亮的亲吻。还没等肖邦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拽了大衣,跑出门去:“亲爱的,我去李斯特家一趟!” 肖邦:“……” 他不明所以,大概猜到可能和恋人近日来忙碌的公事有关,既为能帮到她而高兴,又不免有些被遗落的悲伤。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他也只能幽幽地叹了口气——恋人是一只翱翔于天际的鹰,还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只能把她原谅,等她回家…… * 怎么说也算是见过几次面的朋友,就算本着“打探消息”这样的目的前去,也不能做得太冷冰冰。乔治·桑从药店里买了点消肿的药,考虑到安徒生的兴趣,又买了几本风评不错的法语书籍,打包成了礼物。 她被李斯特迎进门时,目标人物正在打电话,一堆她听不懂的语言飞快地倾倒出来,看安徒生焦急的神情,她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信息,甚至按住了包里的录音笔。可是再看看李斯特强忍笑意的模样,她估摸着,就不会是什么大事了。 电话很快就被那头主动挂断。安徒生试图挽留,音量越提越高,还是没能阻止忙音的响起。丹麦青年萧瑟地放下手机,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苦大仇深;李斯特走到他身边,用陌生的语言轻声说了几句,苦大仇深直接成了生无可恋。 乔治·桑面上不显,实则悄悄把丹麦语塞进了自己的学习计划——听不懂别人在讲什么,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可真是太难受了。 好在李斯特很快就换回了法语,提醒安徒生:“汉斯,乔治·桑小姐听说你今天走丢的事情,特意来探望。” “诶——” 丹麦青年猛地抬头,朝她呆萌一笑:“谢谢您的关心!” 乔治·桑的良心痛了一秒,然后迅速被她自己扔掉。她送出礼物,笑容亲切温柔:“不用谢,你喜欢就好——话说,你听说过……‘前景街’吗?” 安徒生本来正埋头拆着礼物,毫无准备地听到这句话,动作有瞬间的僵硬。 “看来是听过了,”乔治·桑的笑容更加温柔,“能不能请您告诉我一些……关于那里的故事呢?” 安徒生放下拆到一半的礼物,神色复杂,看着她隐有逼迫之意的姿态,只好无奈地妥协。 * 为了让接下来的对话更顺利,他们找了个借口,来到了安徒生的房间。 安徒生在熟悉的密闭环境里,显然比在客厅更加放松。他把椅子留给乔治·桑,自己倚着墙,叹了口气,试图通过主动开口的方式抢夺主动权:“今天午后,我散步时无意间走进了那片区域,本来是打算快点离开那种偏僻荒凉的巷子,可是我在那里找到了一窝奶猫。如果我走了,它们就可能没人救,就可能活不下来……我就想把它们先送去附近的动物救助机构。我向一个路过的教授问话,然后就被他绑架去了那条前景街。” “教授?”乔治·桑问,“你认识那个犯人?” 安徒生解释:“偶然间见过一次,在大学城附近的一家饭店里,服务员喊他‘教授’。当时,我只是觉得他长得有点眼熟,看起来又温文尔雅,事后才想起来究竟是在哪里遇见过。” 乔治·桑点点头,看安徒生似乎没有要继续的样子,她反客为主,开始询问:“他把你绑去了前景街?然后呢?关在废弃的公寓里吗?” “那里没有废弃的公寓,”安徒生知道她是在明知故问,“我被关在一个步入式冷冻库里,那里堆着之前的受害者们的尸体。很多尸体。” “被绑架的只有你吗?”乔治·桑问。 “还有两位女士,我都不认识。”安徒生说,“是她们向官方报案了吗?” 乔治·桑点点头:“我是处理这件事的公职人员。” “猜到了,”安徒生笑起来,“所以你们都是公职人员吗?波克兰先生、雨果先生、仲马先生……作品不能出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乔治·桑避过他的提问:“差不多吧。所以,你受了伤,但是据我观察,那两位女士似乎毫发无损……” “我的伤口是在被绑架的过程中挣扎造成的,”安徒生说,“他,那个犯人,他想杀了我们,但是不怎么想提前伤害我们。” “杀人犯总会有些奇怪的坚持,”乔治·桑表示理解,“不过,还是谢谢你解开了我们的又一个疑惑。所以,能劳烦直接解开我们的最大的那个疑惑吗?” “——‘诡辩先生’是怎么死的?” 安徒生愣了几秒,没有直接回答。 乔治·桑挑眉,加重了语气,再度询问:“他是怎么死的?” “我……我不知道。”安徒生飞快地想到了一个借口,用以解释自己刚才不合理的呆滞,“他死了吗?我和那两位女士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死。” “他没死?那他怎么会让你们离开?”乔治·桑追问。她模仿着老师的习惯,用曲起的手指慢悠悠地敲打椅子的扶手,试图给安徒生增加压力。 安徒生刻意使自己的眼神躲闪起来:“这件事……很离奇。” “离奇?”乔治·桑果然被他不同寻常的表述吸引了注意,“说说看。” “……在犯人准备杀了我们之前,有一个男人走进了冷冻库——那时候,冷冻库的门还锁着,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他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门变得毫无用处。那个男人没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他对犯人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犯人就呆在了那里。我们趁机逃走了。” “你听不懂?”乔治·桑歪头,“以你的素养,还有听不懂的话?” 安徒生点头,然后镇静地和她对视,也没有多解释。 乔治·桑收回视线,顺着他的说法往下问:“你见到那个男人的长相了吗?” 安徒生摇头。 乔治·桑又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都被安徒生搪塞了过去。她神色淡淡地站起身,似乎对今晚的提问收获并不满意,但也只能如此。 安徒生悄悄松了一口气,送她出门。 乔治·桑朝房门处走了几步,然后突然发作,猛地转身,把安徒生压在了墙上,手指贴着他的颈部,神色凌厉:“凶手明明还绑架了其他人,你为什么不说?” 安徒生在最初的震惊后回神,咬牙否认:“我没有撒谎!没有其他人被绑架!” 乔治·桑笑眯眯地按了按手指:“为什么还在说谎呢?你知道的吧,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是可以通过脉搏快慢判断话语真假的。” “你为什么一直在撒谎呢?”她眯着眼睛逼问。 安徒生和她对视了许久,最后移开了目光。 乔治·桑的笑容终于真心实意起来——诈出来不对劲了。 错误推导 “我只是想要平安回家,”安徒生揉了揉脖子,“作为外国人,知道太多,尤其是知道一些涉及异能力者的事情,不算什么好事吧?” “或许吧,”乔治·桑笑眯眯,“不过,既然知道‘异能力者’的存在,也就是说,你之前的那一串‘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果然也是在跟我瞎扯吧?” 安徒生不予回答,转移话题:“你们到底想要知道什么?事先说一句,我对整件事情的了解真的没多少,也不知道那个异能力者的真实身份。” 乔治·桑微笑:“我想要知道你所经历的事情原貌。” 安徒生:“……说了以后,我真的还能走出法国吗?” 乔治·桑痛快地摆摆手,看着总算又回归了安徒生所熟悉的豪爽模样:“放心!给出情报的你可是我们的救星,没有人会伤害你。” “你得说话算话。”安徒生嘟囔道。 乔治·桑立刻指天发誓。 安徒生叹气:“被绑架前的事情就是之前说的那样……我确实不是最后一个受害者,在我之后,犯人还绑架了一位叫‘夏尔·波德莱尔’的青年。那位异能力者并不是让犯人呆住了,而是……让他以极其血腥的方式自杀了。” “犯人死后,那位异能力者就停手了。” 乔治·桑追问:“冷冻库的门是怎么开的?” “钥匙,”安徒生闭上眼睛,不想再回忆,“我……我从犯人的衣服里摸出了大门的钥匙,然后打开了它。” 想起了自己见到的那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乔治·桑也挺能理解安徒生的心情,没再往下细问。 “你们四个人是一起出去的吗?”乔治·桑问。 安徒生摇头:“除了我以外,其他三位受害者都不省人事,我就自行离开了。” 问完了想问的话,乔治·桑心情极佳,吧唧一口亲在了安徒生的侧脸上,然后带着录音潇洒离开。 安徒生目送着她离开房间,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拿起手机,眼泪汪汪地给埃瓦尔德打电话:“老师,能用几句话把人诱骗自尽、还能读取别人记忆的异能力者是什么级别的啊?” 电话那头,埃瓦尔德呆了一秒:“你碰见这种级别的异能力者了?那你之前还非犟嘴说自己没遇到什么大事!” 他愤愤地给报喜不报忧的学生解释:“级别肯定很高,异能力发动的条件如果不苛刻,说不定已经可以算是‘超越者’了——就是最强的那一批异能力者。” 安徒生瑟瑟发抖:“我、我会不会回不了家了啊?” 埃瓦尔德叹了口气,语气缓和许多:“你遇见的那个异能力者是法国政府管辖下的吗?” “不是。”安徒生回答,“法国政府的公职人员还向我询问他的真实身份呢。” “隐藏身份的异能力者啊,那你是怎么同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和异能力的?”埃瓦尔德问。 提到这一点,安徒生也觉得巧合到倒霉:“我是先遇见了真实身份下的他,但是他没有因为那次相遇记住我。之后,又目睹了他发动异能力的过程,还因为小鲸鱼的能力,被他误当成了路过的异能力者。” “我把他的真实身份和异能力者的身份拆开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降低一点可疑性……” “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况是:法国政府想找到那个异能力者,但他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你的知情度;那个异能力者不想被法国政府找到,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的知情度。”埃瓦尔德拍拍手,“还行,操作空间还挺大。” 他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家学生:“接下来,什么事都不要做,就当自己是一个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再有人来问,也就继续重复今天说过的话——让法国政府和那个异能力者扯皮去吧!你只要坚信一点:这件事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懂吗?” 安徒生乖乖听进去了他的建议,然后小声问道:“我可以回家吗?” “再过一两天就回来吧,”埃瓦尔德叹气,“你说你,出门旅个游,怎么还能被扯进这种事情……” * 乔治·桑知道安徒生有意遮掩,但她并不在乎——这一趟已经拿到了意料之外的成果。 “为什么他要刻意遮掩最后一个受害者呢?”她把夏尔·波德莱尔的照片放到办公桌上,“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巴尔扎克顺着她的意思往下理:“你觉得这个受害者和那个异能力者之间有关系?” 乔治·桑打了个响指:“对。其实看安徒生那个态度,我一度想过:有没有一种可能,受害者和异能力者是同一个人?但是之后,他所说的‘离开时,其他受害者都处于昏迷里’这一句又很自然,应该是实话。所以就只好退一步——那个异能力者是因为最后一个受害者被抓,才去杀死犯人的吗?” 亚历山大·仲马眼神微妙:“你说的这个猜想……让我想起了别利最近在追的肥皂剧。” 乔治·桑瞪了他一眼。 维克多·雨果调和:“从异能力效果来看,那位异能力者应该并非出于儿女情长,才会出手——他的目标有没有可能仅仅是保住夏尔·波德莱尔的性命而已?” “保住夏尔·波德莱尔的命?”巴尔扎克翻起档案,“有什么意义?” 亚历山大·仲马若有所思:“这个思路有点意思……夏尔·波德莱尔,我记得是弗朗西斯·波德莱尔议员的幼子,雅克·奥匹克将军的继子吧?他也算是同时具有军政两界的资源,未来可期。” “我还找到点东西,”巴尔扎克补充,“虽然这位夏尔少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是他有一个很特殊的朋友——隶属于总局的戈蒂耶先生,异能界的未来新星?” “资源丰富,而且自己仅仅是一个学生,没那么起眼,也没多少阅历……”乔治·桑打量着档案里的记述,“一个被家长全方位保护着长大的乖宝宝,十九岁了,还和父母一起住,不和同龄人鬼混,唯一的固定爱好是去卢浮宫——听起来就很容易上当受骗的样子。” “从他嘴里套情报,应该不会很难吧?”亚历山大·仲马笑起来,“只要趁着他身边的人不注意,和他成为朋友,送点小礼物,闲聊几句,国家级的情报就不知不觉间泄露出去了?” “真正熟悉以后,也不是没有李代桃僵的可能性呢。”巴尔扎克幽幽地说。 四人齐齐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赌不赌?”乔治·桑说,“法兰西的国境里混进了别国的超越者间谍。” 亚历山大·仲马敲敲桌子:“我猜是德国——这作风不像是英国。” “我要跟定英国,”巴尔扎克说,“那群家伙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伪君子哪有什么作风可言?” 维克多·雨果无奈:“你们俩是把选项都说完了啊。” 亚历山大·仲马打趣:“那你就讲讲其他可能被排除的原因?” “……这是什么给首领的临时测试吗?”维克多·雨果失笑,“那么,首先排除欧洲的其他国家和美洲,它们都没有这么多超越者可供‘挥霍’;其次,排除亚洲的华国,它对欧洲不感兴趣;最后,排除亚洲的其他国家,有华国镇着,它们也不太可能生出私心杂念。” “总而言之,我们下一步的调查就围绕着夏尔·波德莱尔展开?”维克多·雨果确认道,“先询问,还是先蹲点?” “同时进行呢?”巴尔扎克问。 维克多·雨果左右看了看同学们的态度,然后爽快地定下:“那就同时推进。” * 凌晨时分,夏尔·波德莱尔睁开眼,躺在床上,静静地盯着天花板。 自从那场让人痛恨的聚会后,他感觉自己无时无刻不被毒品窒息的甜腻包裹,不得安宁。亡灵的记忆填充着他的脑子,挤压掉原本的自我,塑造出一个诡异的怪物,唯有在梦境里,才能安心地只作为自己而存在。 但今天的梦境却让人有些不愉快。 他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一次失误——汉斯·安徒生,那个他放走了的目击者,实际上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 他的真实身份有可能被暴露出来,他的异能力也会被公之于众;大家会知道他能力的诡异之处——妈妈还会将他视为爱子吗?父亲还会保护他吗?泰奥菲尔还能接受他吗? 他的一切都可能因为这个失误而毁掉。 好在那个家伙并非本国人……他应该知情识趣一些,不掺合进别国的事情里,老老实实做他的游客,然后适时滚出国境——波德莱尔对安徒生抱有这种期待。 同时,他得想想如何在最坏的可能性里脱身……“本国出现了一个拥有怪异能力的异能力者”,严重程度应当是高不过“有外来间谍意图窃取情报”的吧? 波德莱尔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个嘲讽巴黎和他的白发德国人。 “‘在巴黎被毁掉之前,会来看她最后一眼’?”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让人极度不爽的话,“先生,恐怕您没有这个机会啦,我一定会更早地毁掉您的。” “——既然知道自己是通缉犯,那就老老实实地伏法,不好吗?” 柔弱无辜 正所谓“不知者无畏”,凭着父辈的军界关系顺利进屋的雨果和亚历山大·仲马,直至坐到了沙发上时,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瞎编胡扯。 他们只觉得这一家的氛围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和睦友爱到可以作为官方宣传模板。 奥匹克将军不在家,负责招待他们的是卡洛琳夫人。这位夫人已经年过四十,但性格仍然娇憨活泼,宛如未经世事的少女,眼睛的色泽好似蜂蜜,柔软甜美。 “你们是来找夏尔的呀?”卡洛琳夫人有些担忧地问,“是什么事情呢?” “并不是什么大事,”亚历山大·仲马把自己的声线放得十分柔和,还顺便修饰了一下此行的目的,生怕惊吓到这位美丽的夫人,“我们最近在调查一起案件,夏尔·波德莱尔是亲历者之一,所以,我们来向他询问一些细节。” 卡洛琳夫人眨眨眼:“是说前景街的那座冷冻库吗?” 她这样直言,让两位年轻人觉得她似乎无意隐瞒。维克多·雨果悄悄按下口袋里的录音设备,诚恳地问道:“您知道什么吗?” “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卡洛琳夫人皱着眉头回忆,“夏尔昨天晚上没有按时回家,雅克就出去找他。夏尔受伤了,到现在还没醒呢。雅克说,这件事情可能很复杂,涉及到异能力者,让我不要多想……” “冒犯地问一下,夏尔·波德莱尔是受了很严重的伤吗?”维克多·雨果问。 【据乔治·桑的形容和安徒生的说法,那个杀人犯并不想提前伤害受害者,更何况波德莱尔应该有某个超越者的保护……卡洛琳是在隐瞒吗?】 “对正常人来说,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卡洛琳夫人解释道,“但是夏尔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半个月前的那次受惊后,就更差了一些……他需要休养。” “休养?您说的就是一直躺在床上吗?”亚历山大·仲马笑道,“虽然我并不是什么职业的医护人员,但是这样只会让病人的身体越发脆弱吧?” 卡洛琳夫人垂下眼:“是的,但是夏尔的情况比较特殊。你们听说过克莱恩-莱文综合症吗?” 两人摇头。 “这种病还有更通俗些的名称,‘睡美人症候群’。夏尔小时候经常会毫无预兆地陷入睡眠,无论怎样也无法唤醒,长大后,发病的频率低了很多,但还是明显嗜睡。睡眠对他来说,是不得不的必需品。”卡洛琳夫人抽出纸巾,抹了抹眼泪,“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维克多·雨果和亚历山大·仲马立刻低声安慰起她。卡洛琳夫人哽咽着摇了摇头,站起身:“如果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事,那我上楼看看夏尔的情况,尽量让他能接受询问。” 她娇小的背影消失在重重楼梯的遮掩中。 维克多·雨果拿出手机,给福楼拜发短信:“世上真的有一种嗜睡的疾病吗?” “确实有这种神经异常,名称是‘克莱恩-莱文综合症’,不过非常罕见。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被当做人形百科全书的专家很快给出回复。 “很冷门的疾病,除非提前做过功课,否则不太能随口瞎编。”亚历山大·仲马低声说,“我觉得这应该是真的。” 维克多·雨果承认:“但我还是觉得应该查一查。保险起见,找找波德莱尔小时候的上课记录?” “恐怕比较麻烦,”亚历山大·仲马对军中情况更熟悉,“奥匹克是最近几年才调回巴黎的,此前他驻扎在里昂,波德莱尔的记录得从里昂的学校调取。” “夏尔·波德莱尔”的特殊性再添两笔,越看越值得别国间谍下手。维克多·雨果忧愁地收起手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太对劲。 【难道是最近太累了,所以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了吗?有时候还会幻听到哭嚎的声音……】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 卡洛琳夫人轻轻推开门,走进夏尔·波德莱尔的房间。 她对那两个年轻人说了些实话,也编造了一些东西。夏尔确实还没醒,也确实一直嗜睡,但那并不是因为病症——尽管在他小时候,做父母的也担忧地带他去检查过,但检查结果证明,他只是单纯天性如此。她试图用片面的实话,为夏尔·波德莱尔编织出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形象。 她推门的动静惊醒了夏尔·波德莱尔。他睁开眼睛,支起身,眼神清明,直直地看向门口,发现来人是母亲,才又钻回被窝里。 卡洛琳夫人揉了揉他那头遗传自亲生父亲的金发,细细地讲了那两位不请自来的访客。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有秘密,不仅不想被那两个年轻人所代表的官方势力发现,也不想告诉家里人。但她也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相信他有处理这些事情的能力。 夏尔·波德莱尔从来都没有让父母失望过。 听完她的讲述,波德莱尔又坐起了身。他把自己及肩的金色卷发捋到耳后,然后再无其他准备,穿着睡衣睡裤便出了门,倚着扶手下楼,一幅没精打采的样子。 “早安,两位先生。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他以一种近乎嘟囔的含糊语气说着,哈欠连天。 * “……早安。”维克多·雨果强行忽略外面的正午阳光,违心地和目标人物打招呼。 夏尔·波德莱尔高挑瘦弱,肤色苍白,确实很符合刚才卡洛琳夫人的“体弱”形容。他穿着随便,头发凌乱,神色恹恹,也非常像被从床上拽起来的样子…… 维克多·雨果心情微妙:时至今日,他还是不能坦然地直视睡衣,哪怕是穿在别人身上的…… “您好,波德莱尔先生。”亚历山大·仲马接过话茬,“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对您的交友状态有些感兴趣。” 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 他承认,他被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打懵了。 按理来说,这两个人来问的不应该是昨天的那具尸体吗?为了合理应答,他做了几十个预案,难道一个都用不上? 波德莱尔摸不准这两个人到底想问什么,于是干脆保持着茫然的样子。 维克多·雨果咳嗽一声,嗔怪地瞪了一眼对男人就画风突变、开门见山、毫不遮掩的亚历山大·仲马,然后温和地向波德莱尔询问:“您最近有没有结识一些陌生人?尤其是有没有遇见一些外国人?” 对于他们想到了哪里去,夏尔·波德莱尔隐约有了点猜想——他们是干脆忽略了“本国出现了一个危险的异能力者”这种可能,直接怪罪到了那个实际不存在的外国人身上? 他简直想笑出声了:这是什么东西啊……话术和诱骗还没轮番上场,他们就自己不知不觉地叛变了过来? 波德莱尔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嗯……有一个丹麦人,汉斯·安徒生,我在卢浮宫遇见过他,和泰奥菲尔一起。泰奥菲尔,就是泰奥菲尔·戈蒂耶,你们认识他吗?” 何止认识戈蒂耶啊,他们还认识安徒生呢。雨果和仲马微笑。这一句也算照应了安徒生能认出昏迷中的波德莱尔这件事,可以当作佐证。 “然后,还有一些留学生同学。这个也要细说吗?”波德莱尔问道。 维克多·雨果问:“除了同学们以外,还有其他更可疑的外国人吗?” 波德莱尔刻意移开视线,避免直视对面的两人:“我想不到了。” 维克多·雨果循循善诱:“偶然遇见过也好,笔友之类的形式也好,有没有外国人刻意地接近你,和你讲什么话?” 波德莱尔沉默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说出一个名字:“他可能来自德国或者奥地利。我们只见过一面,但他……对我说了一些话,一矢中的,还说他以后会再来巴黎。” “他有什么特征吗?”总算听到正题,亚历山大·仲马打起精神,“一些看上去不是很假的特征?” “假?是说他可能连外表都做了伪装吗?”波德莱尔故作吃惊,“我……我分不出来,但是他有一头晶莹的白发,看起来不像是假发。” 维克多·雨果又问了些话,从波德莱尔的形容里顺利塑造出了一个不怀好意、伪装成引导者的敌国间谍形象。他深呼吸,忍住国家被窥伺的愤怒,微笑着对波德莱尔道谢:“您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信息。” 波德莱尔看起来比他激动多了,苍白的脸上都飘起了红晕:“我的荣幸……真没想到居然会有间谍混进巴黎,我还差点助纣为虐!” “请你们一定抓住他!”唯有这一句,波德莱尔是在真情实感地咬牙切齿。 * “找到了,白色头发的外国人。”乔治·桑愉快地放下档案,“一个被警局拘捕的扒手指认,他曾经偷过这个男人的钱包,然后被对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攻击昏迷——那扒手至今还以为自己是记忆错乱了。” “夏尔·波德莱尔说他已不在巴黎,你们怎么看?”维克多·雨果问。 巴尔扎克无所谓:“显然,那是个无效证据。如果他早早地离开了巴黎,那犯人是怎么死的?” “还是把这个消息也发往其他地方吧。”乔治·桑说,“万一呢?” 天降黑锅 繁花簇簇,棕榈树宽大的叶片闲闲地垂下,远天澄澈,海浪声隐约入耳。相貌姣好的男男女女随意走动,只像水融入池塘般普通。 这里是戛纳,法国新兴的艺术城市,全世界的花与美色聚集之处。 五月初,金合欢花灿烂,花朵好似绒球,比阳光更耀眼。黑发黑眼的西班牙女郎笑容魅惑,吐气如兰,当然是一派美景—— 如果花朵不是像逗猫棒一样在他面前晃,美人也没有单手掐着他的脖子,那他一定能满怀喜悦地沉浸欣赏。 海因里希·海涅无奈地想。 他被迫面朝天躺着,碧绿色的眼睛眯起,尽量减少直视阳光造成的伤害,除此之外的部位都动弹不得。克拉拉·加楚儿锁住他的动作是东方柔术的变体,两人身体交叠,在外人看来,大概还以为是美女拥他入怀,纵使偶尔有人路过,也只是暧昧地笑笑,然后识趣地离开。 这大概也就是克拉拉敢在室外公然发难的原因。 海涅生无可恋,竭力忽略金合欢花在脸上痒痒的触感,心平气和地向克拉拉·加楚儿打听:“这位先生……” 在克拉拉越发危险的笑容和越来越强的窒息感中,海涅识相地迅速改口:“这位小姐,请问您为什么忽然攻击我呢?” “因为你是德国人呀。”克拉拉·加楚儿把金合欢花弹到他眉间,笑眯眯地玩着自得其乐的游戏。 “您看着可也不像法国人,”海涅叹气,他眼中含了泪水,看上去无辜又可怜,“死也要死得明白点,告诉我真相吧,求您了。” “好吧,既然你如此诚心地想知道——”,克拉拉·加楚儿咯咯地笑起来,故意拉长了尾音,迎着海涅充满恳求的水汪汪的眼睛,轻巧地回答道:“我就偏偏不告诉你。” 海涅:“……” 他就知道,在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二话不说就跟人近身格斗的这种家伙,脑子就不会有多正常。 哪怕是披了一层美女的外表,也拯救不了内核的糟糕性格。 在海涅的眼中,克拉拉·加楚儿美丽的外表真的只能算作皮囊而已,还是一层半透明的皮囊,在其中操纵的,是一个黑发红眼的男人——很显然,这位艳名远扬的影视巨星其实只是异能产物。 有一双能看见异能效果的眼睛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他同时还具有着强烈好奇心的前提下。好奇心不仅能害死猫,还能害死一个想走近去细看这种神奇皮套效果的路人。 身为超越者,本不应当如此一击就倒,所以他自信地凑了上去,想悄悄观察一番。哪知道对面的异能不仅仅是伪装外表而已,居然还能削弱对手,一朵金合欢轻飘飘地打到身上,他躲闪不及,立刻就感到了身体的沉重和不受控制,然后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近身菜鸟,顺理成章地被压制倒地。 早知如此,他当年一定不会在体术训练里摸鱼! 海涅悔不当初。 可惜时光难回头,当下,他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那朵讨厌的金合欢花仍然不紧不慢地在他脸上荡悠,克拉拉漫不经心,似乎把他看作和那朵花没什么两样的消遣玩具——哦,还是有点差异的。毕竟她不会出言讽刺那朵花,却热衷于讽刺他。 她从他差到毫无一战之力的体术讲起,泛泛地讽刺了一圈德国异能力者的现状,最后集火到了德国目前最出名的三位超越者身上。 “莱辛也就才三十四岁,按理来说,正处当打之年,结果居然就这么无缘无故地退隐,说出来,高乃依先生和拉辛先生都觉得不可思议呢。” “歌德倒是向来声名在外,可是,盛名之下,难副其实。都说他是个好人,可是他具体做过什么好事呢?没人说的上来。不过善于交际倒是真的,这一路的青云直上,可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席勒……” 海涅额头上蹦出了青筋:“能请您闭嘴吗?” 最前面的是实话;中间的地图炮也不是不能忍,毕竟其他同僚们的脑回路,有时候他也理解不了,被外人说说也正常;但是!侮辱后面的三人是绝对不行的! 莱辛前辈为德国操劳多年,异能力副作用导致他身体虚弱,才不得不早早退位让贤;歌德和席勒就算有些地方不好,也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 克拉拉·加楚儿看见他发脾气,笑得反而更开心了:“呀呀,海涅先生,您生什么气呢?难道不是那三个人合计将你排挤出了柏林吗?您不得不隐姓埋名流亡国外,不也是他们做的吗?还是说,这其中确实另有隐情?” 被喊出真名的通缉犯先生冷着一张脸,不想再和她多说。 克拉拉·加楚儿扔掉金合欢花,腾出手来,抹掉了自己眼角笑出的泪花:“要不是有人等着,我真想和你再多玩一会儿。”她语气甜蜜、表情却一本正经地说。 她突然低下头,凑到海涅耳边。海涅以为她是想低声说些什么,却得到了一个吻。 海涅毫无心理准备,错愕地抬起头,说话都开始打结:“你、你简直……简直是个魔鬼!” “我就是魔鬼。”克拉拉眯着眼睛,笑着回答。 透过虚幻的外表,海涅看见了那个他连真名都不知道的男人放纵肆意的神情:“下次再见啦,胆小的金丝雀。” * 处理后续的同僚来的时候,梅里美已经换下了那身女性的外表,以原本的样貌等待着。 “早上好,亚历山大。”他和风尘仆仆的同僚打招呼,然后转而以柔软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声音,向同僚牵着的少女问好,“您也早上好,玛格丽特小姐。” 少女懵懂地看着他,然后露出了甜美纯洁的笑容,她鬓间的茶花洁白馥郁,诗意盎然。 金发碧眼的青年四处看了看:“目标呢?” 梅里美走到沙发边上,他拎起海涅的衣服后领,就像拎起猫崽一样,轻松地把目标转移到同僚手里:“把他带去巴黎交差吧,亚历山大。一个星期内完成了任务,应该也还算不上拖延?” 亚历山大·仲马皱眉:“你真的不一起去巴黎吗?怎么说……也顺便去认识一下新同僚吧?” “你说的是从牧神的基地里带出来的那位?”梅里美无动于衷,“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亚历山大:“……?” 他的视力虽然没有玛格丽特好,但是也不至于看不见目标脸上明晃晃的那一个唇印。 梅里美泰然自若:“那是克拉拉亲的。唉,她就喜欢这些脆弱的家伙,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放心好了,我已经教导过她了,她绝对不会因此耽误正事的。” 亚历山大·仲马心情复杂,数不清第多少次地开始担忧同僚的精神状态。 虽说世界上确实存在拥有自我意识的异能力——比如他亲爱的玛格丽特,但是梅里美的异能力“卡门”绝对不是其中之一。“克拉拉·加楚儿”就是梅里美的又一副外表,一个傀儡、木偶,仅此而已。他知道有的小女孩会沉迷过家家,把自己的娃娃当成真实存在的生命,还像模像样地自说自话;梅里美都二十二岁了……不至于还有这种童趣,吧? 在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同僚的凝视下,普罗斯贝尔·梅里美咳嗽一声,试图以转移话题的方式,维护自己作为成年人的尊严:“亚历山大,你知道吗?巴黎有一位同僚,和你同名同姓诶。” “我知道,仲马将军家的儿子。”亚历山大并没有很在意,“可能称呼上会有点别扭,但我又不会在巴黎呆很久,和他也不用经常处于同一个场合。” * 海涅醒来时,意料之外地发现自己的手脚居然都没被束缚起来,身体没有什么异样,还枕着柔软的靠椅。 【怎么回事?】 一切如常就是最大的异样。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就对上了一双纯净的眼睛。相貌清丽脱俗的法国女孩呆萌地看着他。她穿着一条雪白的茶歇裙,身上没有什么能藏匿武器的地方,神情也天真可爱,毫无恶意。 海涅迟疑着打了声招呼:“……你好?” 这一声招呼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女孩的神色陡然鲜活起来,脆生生地喊道:“阿尔芒!” 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从前面的座位转过头来:“玛格丽特,是目标醒了吗?” 玛格丽特站起身,孩子气地把皮鞋跺响,噔噔噔地跑到前面:“是的!我要坐在前面了!” 年轻人的笑容温柔,和她互换了位置,其神态莫名让海涅幻视了一秒莱辛老师。等位置换好,面对着海涅时,他的神情又瞬间冷漠生硬起来:“这是飞往巴黎的专机——你应该不会想知道里面配置了多少武器,安分点。” 海涅:“……” 这一秒变脸的功夫。表情管理难道是法国超越者的必修课吗?不然怎么一个个的都那么能演。 不过……巴黎啊。 海涅原本以为自己被抓只是因为“通缉犯”或别国超越者的身份,现在看来,似乎不止如此。但他在巴黎也没干什么啊!难不成是替人背锅了吗? 会扔锅给他的,除了那个不知名超越者以外,不作他想。 ——【我不就说了句实话吗?至于吗?】 海涅暗暗磨牙,在心底疯狂痛骂那个小心眼的家伙。 同一时间的巴黎,夏尔·波德莱尔打了个喷嚏,委屈地把头埋进了枕头里,只留下闷闷的声音在外面:“泰奥菲尔,有人说我坏话。” “那真是太不应该了。”泰奥菲尔·戈蒂耶严肃谴责那个说好友坏话的人,哪怕可能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个人。 语言轻飘飘,但有效。波德莱尔心满意足地放开枕头。 交换姓名 在海涅被从天而降的黑锅砸中的那个早上,巴黎的某一处秘密的房间里,正发生着这样的对话。 “我觉得这个实验体可以招揽。”高乃依,特殊战力总局的现任局长,如此兴冲冲地说道,“牧神一定给过他反政府组织网络的情报,假如把他招揽进情报部门,我们可以在后续的镇压里省好多事情。” “听起来真是美好的幻想啊。”坐在他对面的波克兰冷漠地戳破真相,“可是,网络?哪里有什么反政府组织网络?政府那边的高层可是已经下了判断,一口咬定‘作战已经成功结束’,就差开庆功宴了。” “哎呀,怎么说呢……”高乃依端丽典雅的面庞上浮现出无奈,“他们作死是他们的事,党派之间的厮杀总有一天会把一叶障目的蠢人送走,可是,总不能从现在起,就眼睁睁地看着法兰西跟着他们遭殃吧?” “而且!”高乃依激动地强调,毫无仪态地把两人之间的小圆桌拍得咚咚作响,“这可是又一个超越者啊!年轻的超越者!法兰西的幼苗和珍宝啊!” 波克兰无动于衷,甚至皱起了眉毛:“那算什么超越者……不过就是个人造的怪物而已,哪里能和孩子们相提并论。” “巴蒂,不要这么狠心。”高乃依呜咽一声,拿起情报员传来的照片,一边强行朝波克兰眼前送,一边动情地讲解:“你看看,这柔软的金发,这纯真的蓝眼睛——多可爱啊!” 波克兰闭上眼睛,充满嫌弃地朝后仰:“高乃依,说真的,赶紧找个时间去看看眼睛吧——你是有多老眼昏花,才会忽略那种苍白病态的肤色不谈?四十四岁,不算太老,趁现在开始保养还来得及……” 他无视掉高乃依“我就比你大一岁而已”的无意义比较和抗议,坚定果断地给出自己的意见:“把那张图片扔掉。反正我不可能同意招揽他。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不值得交付信任,早销毁早好。魏尔伦那孩子要是下不了手,就安排其他人去处理。” 高乃依失魂落魄地把照片收回衣服的口袋里,眼中满是泪花:“巴蒂,修身养性这么多年,还养了那么多孩子,你不应该变得像圣母那样柔软温和,浑身散发着光辉吗……怎么居然比上学的时候还毒舌啊……” 波克兰无语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冷笑出声:“看眼睛的时候,记得顺路看看脑子。” 高乃依委屈地“嘤”了一声。 “算了,我气什么啊……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这个性格……”波克兰额头青筋直跳,努力安抚自己的情绪,“对我的意见不满意的话,你不妨去一趟政府大楼,问问拉辛的看法。” 面对这看似合理的建议,高乃依敢怒敢言,但只敢小小声地嘟囔:“我们三个都认识二十多年了,谁还不知道拉辛无条件顺从你的意见。”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想怎么办?”波克兰问。 高乃依就等着他这句话:“我说,不如让孩子们来投票决定吧!反正以后要共事的是他们。” “……也行。”波克兰觉得孩子们应该也懂得警惕,于是欣然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他们给年轻一代的超越者们分别打了电话,询问对这件事的看法。 经常失联的梅里美:“无所谓啦,我又不在巴黎,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吧?” 异能力是“茶花女”的那个亚历山大·仲马:“噢,新的超越者吗?恭喜。嗯……难道还要说别的什么吗?” 对巴黎产生了一定心理阴影的缪塞:“如果是雨果和桑的未来同事,那就不要来问我的意见。” ——常年出差在外的超越者们基本都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 高乃依的策略取得初步胜利,心里喜滋滋的,但还是尽量绷着脸,继续给在巴黎的超越者们打电话。 深陷于加班地狱中的四人组:“……” 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们整齐地呆了几秒,大脑努力地处理着消息,反应过来以后,又整齐地爆发出喜极而泣的感叹。 “天上居然真的能下同僚啊!” “太好了,轮班是不是可以再多一轮了?” “有没有能一眼看破真相的异能力啊,好想要……” “有新同僚就不错了,不要妄想更多细节。” ——总而言之,是全票通过。 波克兰:“……?” 他困惑得真情实感。 高乃依看看他铁青的脸色,实在没敢直接笑出来,走到屋外,才笑眯眯地和立下大功的小情报员联络:“……没事没事,你把那孩子直接带回来就行。说起来,那孩子怎么称呼?‘黑之十二号’啊……听起来就冷冰冰的,不太好——你再帮他想个代号吧。” * 所谓代号,是指从事秘密工作的人员使用的代称,用以和真实的身份割裂,通常来说,是由数字、编号和别名组成,但实际上并没有十分严格的命名要求。对于某些人来说,代号如衣服,想换就换,年少轻狂的时候,甚至可以同时使用十数个代号、以一己之力伪装出一个欣欣向荣的组织。 乔治·桑因此就不是很能理解同僚郑重其事的选择,但她表示尊重。 “所以,魏——不好意思,还是不太习惯,总是忘记你们已经换了代号。”她咳嗽一声,充满歉意地对面前的两位笑笑:“是想要现在就去和同僚们见面,还是等到明天,出差在外的几位同僚也回到巴黎的时候,再一起见面呢?在巴黎的大家都很期待新同僚,但是再等待一天也没什么不好——魏尔伦也需要休息吧?脸色这么苍白……” 金发蓝眼的少年对她的话毫无反应,神情淡漠,几乎像是一只做工精细的人偶,而非真正的人类。不过个性使世界多样,异能力者往往各有各的怪癖,只要不有害于社会,就都不是什么问题。 再说,相信老师和高乃依先生也早就知道了新同僚的性格,才特意为他安排下固定的搭档,用以互补吧? 果然如她所猜想的那样,或许是感到有了需要照顾的搭档,黑发的少年情报员一改往日对同僚们的淡然态度,相当积极地回复:“明天吧,初次见面,还是要尽可能地圆满。” * “什么是圆满呢?”女士活泼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人偶般的少年才抬起头,用优雅却缺少应有起伏的声音问道。 “圆满啊……就像是月与彗星的交会,海洋与神话的遇合。”黑发绿眼的少年认真回答着,“是用绳索连接起座座钟楼,用花饰连接扇扇窗户,用金子连接颗颗星辰——所谓的‘美’。” 将自己的真名送出的情报员扶正了自己的耳罩,又拢了拢大衣的领子,伸出被柔软温暖的布料包裹的手,握住了搭档素白的手,脸上还带着不加遮掩的温柔笑容,仿佛完全忘却了先前在实验室里所见的景象,也并不惧怕那种强大可怖的力量。 保罗·魏尔伦任由他动作,一片虚无的眼中似乎泛起了些许情绪,若有所思。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走着,在天真无邪的白昼中。 * “乔治,新同僚是个怎样的人呢?”亚历山大·仲马咬着三明治,向匆匆回来的乔治·桑打听。 乔治·桑嘴里也叼着一片面包,像仓鼠那样快速地吃着。吃完后,她喝了一口咖啡,顺下气去,才给出回复:“感觉还好,似乎是个不太喜欢和别人沟通的孩子,有点内向。但是气质相当纯粹空明,就像是……水流或者空气。” “内向?”亚历山大·仲马紧张,“我似乎不怎么会和内向的人相处。” 乔治·桑自信一笑:“弗里德里克这样的高岭之花,我都能追到;新同僚年纪还那么小,总不会更难相处。” 本着好学的精神,亚历山大·仲马问:“有什么秘诀可以分享吗?” 乔治·桑朝他招招手,让他把耳朵凑过来,然后小声地分享:“滴水穿石,死缠烂打。” “……听上去很费劲。”亚历山大·仲马沉默,然后坦率地宣布,“我果然还是更喜欢活泼热情的美人。” 乔治·桑鄙夷:“那是你爱得不够深沉。” 玩笑过后,话题又重新正经起来。 乔治·桑将杯子里的高浓度咖啡一饮而尽:“话说,维克多的身体好点了吗?” 原本井然有序的工作再一次变得让人感到负担沉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担任着领导角色的维克多·雨果不知为何身体糟糕起来,耳边总是响起幻听,被哭嚎和咒骂困扰,不得不请假去看心理医生。 “还是老样子,医生也没能看出什么,只是开了点安神的药给他。”亚历山大·仲马叹气,“就算如此,还说一定要来参加明天的见面——他啊,有时候很容易妥协中立,有时候又莫名执着。” 跑路失败 来巴黎是在一个明朗的下午,音乐,文学,友谊,一切都恰到好处;离开巴黎是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最乐观的人也会在天气的“配合”下感到忧郁。 安徒生闷闷地收拾着行李,对这次虎头蛇尾的旅行充满怨念,尤其是对无意中瞥见的、属于异能力的世界充满怨念。 他在丹麦总共见过两位异能力者,一位是镇上的克里克医生,一位是他的文学老师,两人都把自己的特殊能力藏得严严实实,安静地过着普通生活。若说从前还会觉得“才能都是天赐,浪费才能便是浪费恩典”,如今,他是完全能理解两位异能力者隐居的心愿。 追求幸福和安定是一种本能,平静度日,总好过被卷入一场又一场的争端里。异能力这种力量,不过也只是某一方面的特殊才能而已,就像有些人记忆力特别好、有的人精力特别充沛一样,应该是作为成就人本身的一个助力出现,而非代替了“人”,成为生命里的主旋律,更不应该异化“人”,使其拥有者的天性和其他才能被忽略和压制,不得不成为类似工具的东西。 波克兰先生和他的学生们都是很好的人,在卢浮宫时的波德莱尔也不是坏人,但是在异能力的影响下,事情就突兀地变化了起来。 【不过,作为一个普通人,思考这些也没多大意义……】 行李箱里没多少东西,主要就是换洗的衣服和生活用品,最重要的是一本旅游手札,里面剪贴了音乐家朋友们送的乐谱手稿、安东尼画的小星球,还有德拉克洛瓦看他心情低落、友情赠送的几张墨迹图形——在搞文艺的众多朋友当中,唯一的心理学者总是能给他打开新世界大门。 据德拉克洛瓦的说法,这种图形的大名是“罗夏墨迹测验”,用来投射人格的,如果感觉自己精神不太正常,随时可以打电话给他,他可以帮安徒生诊断一下精神状态,万一天有不测,他还能给安徒生联系靠谱的疗养院。安徒生满头黑线地接受了他的好意,默默决定只把这些小小的图片当成艺术画去收藏。 之前手腕受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李时珍医生送的药膏还有剩余,装在一个雕花的圆木盒里,被安徒生珍重地放在了行李箱最里面。乔治·桑送的那几本法语书,他并没有全部带上,只是挑了一本比较轻薄的,放进箱子。 行李箱被塞得满满当当,安徒生用力地拉起拉链,然后拎起拉杆,摸了摸胸口挂着的小鲸鱼,给远在丹麦的亲友们发了行程报备,准备出发去机场。 * 直升机降落在停机坪上,机身上绘着常青藤和七颗星星,象征着最早创建特殊战力总局的八位前辈。他们大都出身上流社会,在异能力者被当做异类恐惧的时代里,利用自身资源优势,从僵化的政局中硬生生开辟出一片属于异能力者的生存空间。虽然,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当年的创始者们已经尽数离职,但他们的象征物还是作为总局的标志流传了下来。 穿着白裙的少女首先从直升机上跳下,轻盈地落在地面,裙摆像花朵一样绽放。金发碧眼的青年紧接着从飞机里往外探头,神情担忧,朝女孩絮絮地叮嘱了几句——女孩不高兴地嘟起了嘴。青年叹了口气,也从直升机上下来,手里攥着一根链条,链条的尽头拴着德国人的手。 链条忽地绷紧。 青年沿着链条看去,发现海涅死死地攀着座位,一动不动。他有些意外,因为这个德国人一路上都相当配合,没道理在此刻反抗。他连玛格丽特都打不过,遑论不远处还有三位巴黎的超越者同僚,现在挣扎,只会被毫不费力地镇压而已。 “你为什么不下来呢?”他迷惑地问。 “下去?”海涅声线颤抖,掌心已经出了冷汗:“去特异点送死?” “……特异点?”青年警觉,“你说什么?” “我的异能力可以看到别人的异能状态,巴黎现在已经成为两种强大异能力碰撞的战场,随时可能变成特异点,”海涅狠狠地拽了一下链条:“看在你没对我动手的份上,我建议你赶紧上来,现在走还来得及——” 青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海涅突然又松开了链条,颓然地瘫在了座位上,神情相当安详:“算了,已经来不及了,死就死吧。但没能死在德意志的国土上,真是悲伤啊……” 青年转过身,惊愕地发现四周的景物在渐渐融化,手中的铁链也突兀消失,耳中听不到人声,连玛格丽特也与他失去了联系。 污黑的浓雾自上而下倾泻,像是冰山崩塌般势不可挡,将视野中的世界化作深不可测的深渊。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感到寒冷刺骨,浑身战栗。 * 万籁俱寂,可幻听仍然没有消失。 维克多·雨果捂着耳朵,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仍然无法从无尽的哭嚎与诉苦中逃离。种种凄惨的景象灌入脑中,穷困劳累、肋骨根根可见的男人,短裙包臀、妆容浓艳、眼神悲哀的女人,食不果腹、面黄肌瘦的孩子,小巷深处破旧的枕席,河水中横死肿胀的尸体…… 被资本家压榨的工人将怨气发泄在更加不幸的同事身上,象牙塔里的学者为虚名争论不休;有的人民在挨饿受苦,有的政客在相互攻讦;少年的满腔热血不再是骄傲,满腹经纶只带来无穷的悲哀与苦恼。 被伤害者亦伤害他人,众生皆苦,皆陷在无可挣脱的泥潭里。 巴黎在流血,在哭泣,早在苦难以凶案的形式袒露爆发之前,她就已经伤痕累累。 那不是幻听,是人民的声音。 【生活是挣扎,生活是战争,无人施以援手。】 【日复一日,口袋里的钱只够一周生计,交房租,买东西。趁身体健康,不停工作;趁体力充足,不停干活,否则就忍饥挨饿。家里有孩子嗷嗷待哺,身体沾染重病,仍要感谢老板,因为你得庆幸有一份工作。】 【新的一天又将到来。】 【多活一天,是为了什么?不过是少活一天。】 闻所未闻的景象比血腥的命案现场更使人痛苦,因为后者只是异常,而前者却是常态。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夹杂在哭泣之中,低声诉说着所谓判词。 “愚昧、过失、罪孽、吝啬,盘踞我们的精神,折磨肉身;我们喂养讨喜的悔怨,如同乞丐滋补身上的蚤虱。” “我们的罪孽冥顽,懊恼寒怯,而告白,意在优渥的回报,欣然返回泥泞小路,相信卑劣的泪水能洗涤一切污痕。” “匕首,毒药,纵火,强/奸,以妙丽的素描点缀。” 黑雾在判词中翻滚汹涌,意图蒙住他的双眼。 维克多·雨果紧紧握着拳头,咬牙对抗这一极有感染性的声音:“泪水……并不是卑劣!罪恶和黑暗是异常的,你怎么敢将它视为人之本性,进而抹杀人的光辉?” 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让他相信: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点原始的火星,一种来自上帝的素质,在人间不朽,在天上不灭,可以因善而发扬、鼓舞、光大、昌炽,发为奇观异彩,并且永远也不会完全被恶扑灭。 人心难道像矮屋下的脊背一样,因痛苦压迫过甚而蜷曲萎缩变为畸形丑态,造成各种不可救药的残废吗? 两股看似相似的黑雾在巴黎上空碰撞,居于上方的那一股纯粹而凝实,沉重地压下,居于下方的那一股的中心燃着赤红的火光,毫不畏惧地与其对抗。 * 一九九一年五月记特殊战力总局加密档案 超越者维克多·雨果 “悲惨世界” 与夏尔·波德莱尔 “人造天堂” 冲突 ,空间与幻境叠加 ,将巴黎拖入特异点 。 * 几乎是在一瞬间,全球各大国的情报部门都得到了这一爆炸性的消息——“法国巴黎被不明力量攻击,全市都被笼罩在黑烟之中?” 英国,钟塔侍从的长官拍案而起,唤来精于探查的下属;德国,条顿骑士团整装待发,燕尾式的黑鹰旗直指巴黎;力量尚且不足以和老牌强国抗衡的美国也蠢蠢欲动,希望能借机咬上一块肥肉。 镇守在法国其他城市的诸位超越者心下一惊,发现与总部彻底失联后,纷纷迅速赶往巴黎。 局势陡变,争斗一触即发。 * 戴高乐机场T1航班楼安检处,有一个行李箱静静地躺在地上,它的旁边还有一部手机,屏幕跌出了蛛网般的碎裂,数十个来自丹麦的未接来电使它不停震动,可始终等不到那只接通电话的手。 银色的鲸鱼焦急地上下翻飞,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要保护的那个孩子。 * 安徒生还没睁开眼,就先在凛冽的寒风中打了个哆嗦。 他记得自己被一阵来历不明的诡异黑雾包裹,似乎被转移到了一片独立的空间里,连原本拿着的手机都突然消失了。然后……他似乎被传送到了一个怪异的地方。 到处都是低矮简陋的房子,现代科技的痕迹消弭不见,来往的行人稀疏,穿着历史书里才会出现的粗布衣裙。 早晨变成了黄昏,春天变成了寒冬,现代变成了古代。 【这……又是异能力吗?】 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为自己在离开巴黎的最后一刻还遇见这样的糟心事情。说是“几乎”,是因为在眼泪之前,他先打了个喷嚏,意识到相比起怨天尤人,此刻更值得思考的,或许是怎么在这个地方健康地活下去。 他可怜而无助地抱紧了自己,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 十九世纪 黄昏,寒风,陌生的地方。 简直就像某种庸俗悲剧的开场。 安徒生裹紧了身上薄薄的衣服,躲在阴暗无人的巷子里,仔细观察着过往的行人。他们看上去都很正常,但有了在巴黎的前车之鉴,他不太敢相信一切看似正常的场面,谁知道会不会忽然有人掏出枪或刀?谁又知道造成这种情况的异能力具体效果是什么呢? 他在巷子里蹲了快半小时,没见到什么忽然暴起伤人的案件,反倒是有一对情难自禁的恋人走进了巷子,吓得他赶紧躲藏起来,然后被迫听了许久的黏腻约会。 但也有意外收获。从他们的对话里,安徒生听出这还是在法国,用的是法语,只不过里面夹杂了一些奇异的词汇,他之前从未在日常生活中听人用过,他们却用得相当自然。 蹲守观察计划终结于实施者的现实情况。安徒生只穿了一件衬衫,在寒风中未免难捱,肚子也有些饿。 他的钱包倒是还在,但鉴于熟悉又陌生的语言,安徒生不指望这些纸币还能派上用场。 得想办法弄到钱,然后买衣服、吃饭。 像是一只曾经被捕兽夹伤害过的小动物,为了生存,又再次小心翼翼走出洞穴,安徒生揉了揉自己已经冷出鸡皮疙瘩的手臂,从巷子里钻了出来。他的衣着似乎被认为是非常怪异的,因为路过的行人都纷纷侧目,打量着他。 安徒生有些汗颜。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小鲸鱼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一根光秃秃的银色素链,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拦住一位路过的女士,低下头,羞窘地向她打听:“您好,女士。请问……您知道哪里有可以典当项链的地方吗?” 被他拦住的女士,就真实年龄来说,其实还是女孩,抬起眼睛看他,麻木的脸庞上闪现过一丝诧异。她苍白枯瘦,也只穿了一件衬衫和一条裙而已,腰间用麻绳代替腰带,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通红。形体娇小得像孩子,眼神像堕落许久的妓/女。 “您是在和我说话吗,先生?”她的声音很嘶哑,言语间,露出缺了几颗牙的口腔,无处不显脆弱。 安徒生的声音不自觉地又柔和许多,小心翼翼的,生怕伤害到她:“是的,女士……如果您愿意帮我的话,我就把典当得的钱和您分享。您也很冷吧?这条项链一半的价钱,应该还是买得起御寒的衣服的。” 女孩盯着安徒生看,视线从他干净俊美的脸庞挪到怪异但整洁的衣着上,迟疑了一会儿,才以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跟我来吧。” 她带着安徒生东拐西拐,来到了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街,指了指街中央的一家店铺,然后便止住了脚步,龟缩在阴影中:“您可以去那里。” 安徒生看了看她瑟缩的模样,握紧了手里的银项链,朝着典当铺跑去。在他身后,女孩蹲下身,搂住了自己,眼睛暗沉无光,但或许是因为所获的承诺,依然固执地盯着典当铺,像是在看着能救命的稻草。 这所谓的当铺,放在后世人们的眼中,也就是一间破落狭窄的小屋而已。安徒生弓着腰走进去,把项链摘下,放到桌上:“您好,我想当点东西。” 店主是个干瘪的老头,闻言,抬起浑浊但透着精光的眼睛看他:“当东西,噢,当东西,当然可以。让我看看……一条银项链……这或许能值点钱。” 安徒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莫名的意味,久远的贫穷记忆再次浮现在脑中。他小时候遇见过很多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他们的每一次含糊其词都是陷阱的标志。他装作什么都没听出来:“的确还挺值钱的,长辈们送出来的礼物啊。” 店主“唔”了一声:“那怎么拿出来典当了呢?” 安徒生向外面的大街瞥了一眼,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站直身,摸了摸头发:“这不是掉进了陷阱里嘛,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高大健康的躯干挡住了外面的阳光,将店主笼罩在一片阴影下。店主掂量了一番,仔细琢磨了他的语音语调,听出了点异国腔调,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他俊美的外表,不得不收起了对这条成色极佳、做工精巧的项链的贪图,报了一个并不很低的价格:“我可以给您两百五十法郎。 “二百五十法郎?”安徒生愣了一下。他对古时候法国的物价毫无概念,但不过千的价钱还是让他本能地觉得太少。 他对这笔价钱的茫然更让店主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店主不敢坑蒙他的钱,但绝不可能让自己的生意亏损,他耐心地给这个不知道从哪国跑来巴黎潇洒的贵族公子哥解释:“这毕竟不是古银器。而且,按着现在的银价来说,您还赚了不少呢。一公斤的白银才能铸两百法郎,您这条项链可没那么重。” 眼瞧着安徒生还是有些不满,店主艰难地做出退让:“看在做工的份上,我顶多再加您十法郎——要不然,这生意就真没法做了。” 在安徒生迟疑着点头后,店主悄悄松了一口气,先把那条精美的项链小心地放进锦盒,才从抽屉里摸出相应的金币,恋恋不舍地递给安徒生。 安徒生重新回到大街上,感觉自己从身无分文稍稍进化了些,但似乎也没好上太多。他环视了一圈,从角落里看见了那位给他指路的姑娘,于是小跑着过去,蹲到她身边,从衣服口袋里抓出金币,看了背后刻着的面额,按照先前的承诺,递给她一半。 姑娘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安徒生轻咳一声,想起还有一道章程没做:“谢谢您的带路。嗯……我不太了解现在的情况,道谢要鞠躬行礼吗?” 姑娘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是抢一般,从他的手里抓住那几枚金币,翻来覆去地数了数,嘴里飞快地念过一段含糊不清的话,把它们珍惜地护在怀里,然后才抬起头,以一种奇特的目光盯着安徒生。 “您可真美,”她说,“您是神明还是天使?” 安徒生在她的凝视下,下意识地有些手足无措:“神明?天使?不不不,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今天刚来到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说起来,”他用恳求的眼神看着那个恍惚着的姑娘,“能请您为我讲讲这里的情况吗?我可以再给您付报酬。” 姑娘紧张地整理了自己褴褛的衣衫:“当然可以!您想知道什么?” 安徒生试图以笑容遮掩尴尬:“首先,请问这是哪里?哪个城市?” 姑娘并没有因为这个离谱的问题笑话他,反而态度更加郑重了几分:”这里是巴黎,法国的首都。” 居然还是在巴黎……那异能力的效果是转换时间吗? 他把猜测放进心底,然后继续厚着脸皮问一些白痴般的问题。姑娘一一作答。 于是,安徒生知道了大概的情况—— 现在是1832年2月,路易-菲利普二世在位,拿破仑已经失败了很多年。不过这跟百姓的生活没什么关系,无所谓谁戴着王冠。 这位好心给他带路、解释的姑娘,名字是爱潘妮·容德雷特,和家人一起住在巴黎,生活困窘,可能是靠一些阴损手段谋生。 安徒生默默听着爱潘妮的回答,看着她说到自己的情况时的不自觉畏缩,感到心里沉甸甸的难受。 “最后一个问题,”他轻声问道,“您愿意和我一起去买新衣服,然后去吃饭吗?” * 依旧是在爱潘妮的带路下,安徒生换上了一声和这个时代相符的衣服。那衣服既不新,也不好,料子粗糙,磨得他有些难受。爱潘妮也给自己仔细挑了新衣,不再是裸露在寒风里的可怜模样,精神气忽然焕然一新,让人终于隐约能捕捉她身上少年气的活泼。 安徒生又是无声叹息起来。 这两身衣服总共只耗去了一法郎二十个苏,让安徒生对自己换到的财产多了点宽慰和信心。之后,他们走进一家酒馆,吃了饭。安徒生饭量不小,爱潘妮常常挨饿,两人都填饱了肚子时,也只用了一法郎,这其中固然有饭菜潦草的问题,但也证明了金币的购买力。 总归不会在这儿被穷死的,安徒生心下稍安。 “就是不知道这个异能力到底能做什么……”他一边啃着能让牙折寿十年的面包,一边为未来打算,“不会真的是把人带到十九世纪的巴黎吧?这里的一切都那么详尽真实,不像是人为创造的剧本……在这里还能找到其他人吗?我还能从这里出去、然后回家吗?” “这么强大的异能力,发动起来,应该非常费力吧?应该也不会延续很久,或者说,没必要在我这样的普通人身上延续很久。”他最后安慰自己,“先活下来,然后收集信息,自救或者等待异能力结束,就这样好了。” 咖啡馆里 在爱潘妮的建议下,安徒生并没有住旅店。 “旅店……有的时候会坑客人。”她告诉安徒生,“店老板会先观察客人的衣着和言行,如果发现他们很有钱,那么就一定会给出一份价格更高的菜单。一晚上就能要走客人二十法郎。” 租房相较起来就便宜许多,即使是贫穷如爱潘妮的家庭,也能找到容身的阴暗之处。 “您住的那个地方还有空房间供出租吗?”安徒生问。 爱潘妮诧异地看着他:“有,可是您难道要住在那里吗?如果您是对巴黎不熟悉,也可以付一点酬金,向别人打听更好的住处……” 安徒生无奈:“可是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有身份证明。” 这个理由确确实实困扰到了他们两人。安徒生对这里的行政办事流程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能不能补一张身份证明,担心自己会自投罗网;爱潘妮对警察和官员更是充满恐惧,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他得到了一处前所未有过的简陋住处。 安徒生对苦难的忍受能力很强,他在城堡豪宅里住的惯,在乡下破屋里也住的惯,并且对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没有什么特殊看法,并不会被环境变换影响心情,哪怕是五〇一五二号的戈尔博老屋这样的住所。这当然也与他初来乍到、并且不认为自己会被永远困在这一异能力产物中有关。 总之,安徒生怀着并不消极的心态,拨开了屋子里到处都是的蛛网、灰尘,熟悉了一下晚上将要居住的屋檐,然后同二房东告别,出门去寻找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的相貌、作风和性情都与这地方格格不入,从根本上让人望而却步。二房东按下了对这陌生青年的敬畏,收了钱,就不再说什么了;爱潘妮的父母,一对奸诈的穷人,则已然思考起怎么从他身上再敲诈点钱出来——爱潘妮带回了十法郎回去,就因为她给这青年指了路——天下哪还能这么好心阔绰的邻居? 安徒生对这些弯弯绕无知无觉。 他阔步走进一家咖啡馆,随意买了份便宜的咖啡,躲在角落的位置里,竖起耳朵,仔细去收集客人们的闲言碎语。 咖啡馆里既有高谈阔论的学生,也有带着女伴来炫耀的草包。有人将古代诗人和理论家绕口的名字倒背如流,也有人只想知道哪个官员最近脖子上又多了什么了不得的饰品、哪个妓院的娘们儿有什么优劣。伏尔泰的著作和妓院指南在同一个空间里被侃侃而谈。 他甚至听到了一些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来历不明的花花公子,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形容词,要不是被典当的银项链大概只此一条,他根本不会联系到自己头上。项链已经被当铺老板高价出售,如今在某位伯爵夫人的手里,被套上了“南京银”的称呼,同南京布、南京纸一样,成了分不清真假的所谓舶来奢侈品,被上流社会追捧。为了增添项链的价值,老板还自作主张地给他加了一段毫无根据的神秘高贵的身世,几乎要说他是某个国家落难的王子。 在这些闲话里,安徒生的表情逐渐冷漠,对手里本来就算不上多好的咖啡更没了兴趣。 但他也并不是什么信息都没听到,起码增加了自己对当今时事的了解。 一八三二年是一个暗流涌动的年代。国王仍然掌握着朝政,歌颂王权的诗人拥有高昂俸禄,保王主义如日中天;十八世纪的某种革命的震颤又在悄悄奔涌,八/九和九三深谷的气流回旋;每个人都在不自觉地做出选择,迈出自己的脚步。 叛逆者身上都有些独特的气质,以青年人的最为明显。他们有着明明白白的目标,眼睛里都闪着信仰的火焰,破旧衣衫都遮不住蓬勃的生机。 安徒生注意到了几个勾肩搭背走进咖啡馆的客人,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这种生机。 在这群学生中,领头的那个是金发蓝眼,脸上的神情纯净,几乎像是未成年,却又有着沉稳的性格,是当之无愧的领导者。他的同伴中有气质更柔和的,也有豪放善谈的,形形色色,却奇妙而和谐地聚在一起,熟门熟路地穿过咖啡馆的前店,走去后面的厅堂。 他们身上大概有比这座咖啡馆里绝大多数的客人更值得倾听的消息,但安徒生没法跟着他们进去,只能悄悄记下他们每个人的脸,在心里默默标注。 天色将晚时,那群客人还是没出来,安徒生放弃了蹲守,起身离开,走回戈尔博小屋。他在自己的桌上发现了一封怪模怪样的信,写信的人自称是他的某个熟人,如今深陷窘境,希望能从他手里得些周转的钱。 对于一个并不属于这片时空的人来说,这骗人的手段未免太过低劣。安徒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让安徒生感到惊喜的,是同样住在戈尔博小屋里的一位邻居。 他是个学生,就读于法学专业,长相很文雅——以上全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邻居似乎也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就像咖啡馆里的那群年轻人一样。 他的名字是“马吕斯·彭迈西”,这条消息来自爱潘妮。 安徒生打定主意要去好好和马吕斯谈谈。第二天早上,他就满心期待地敲响了邻居的门。 马吕斯还以为是来送饭的二房东,给他开了门,随即得到了这个怪异的青年一句坦荡愉快的询问:“您好,彭迈西先生。请问您和您的同伴们是在谋划结党吗?” 马吕斯瞬间觉得自己寒毛直竖。 他突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安徒生拽进自己屋里:“您……您在说什么?” “同伴”并不是一个坏词,但“结党”在当下的情境里几乎等于“谋反”,随时都可以死罪论处。 马吕斯警惕地看着安徒生,律师灵巧的唇舌候命,时刻准备为主人洗刷罪名。 安徒生坦然自若:“我从您的身上看到了某种气质,于是大胆地做了这种猜测。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看看您是否愿意成为我的朋友。” “气质?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马吕斯说。 安徒生细细打量着他:“您身上有种很特殊的气质,和许多人都不相同。” “比不上您。”马吕斯说。 安徒生觉得自己的这位对话者挺坦诚,丝毫没在意马吕斯的抗拒,接着往下说:“您身上有对自由和理想的追求。” 自由,理想,这两个词算是二十世纪的主流共识,放在哪个国家都能找到共鸣者。它们很含糊,正因含糊而美好,才能跨越文化和政体的阻碍,变成全人类的梦想。 安徒生自觉挑了一个完美的切入点——难道有哪个青年学生能拒绝这两个词的诱惑吗? * 还真的有。 马吕斯就是。他当然知道这是个美好的词汇,他对这个词的意思没有不满,他只是对这个词不满。 事情还要追溯到他最后一次去参加“ABC的朋友们”的聚会时,对话里突兀出现的滑铁卢使话题划向了逐渐激烈的对抗。 “ABC的朋友们”是共和的坚定拥护者,他们从不说皇帝,对拿破仑也是直呼其名,甚至用上贬低的称呼。但马吕斯不是他们的同类,他对拿破仑有种弥补性的、神化的崇拜,认为他使法兰西伟大。 ABC的朋友们把滑铁卢之战说成是上天对于拿破仑暴行的惩罚,这超出了马吕斯所能容忍的限度。他愤然起身,与他们争辩,从拿破仑伟大的成就讲到他为法兰西带来的荣耀。 最后,他激动地质问那些忘了拿破仑的朋友:“他的百万雄师飞过整个大地,征服,控制,镇压,在欧洲成为一种因丰功伟绩而金光灿烂的民族,两次征服世界,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伟大?” ABC的朋友们只说了一个词—— “自由”。 这个简单冰冷的词像把钢刀一样,使他冷了半截。在那次被驳倒之后,他再也没去过那家咖啡店,他发现自己相比起朋友们来说,或许是落后的,这使他闷闷不乐、并且感到痛苦。 现在,这个古怪的陌生人居然开口就直直地戳到了这一痛处,马吕斯的心情也更加不快。他看着这个英俊活泼的青年,有一瞬间,把对朋友们的埋怨转加到了他的身上,愤愤地甩开手:“人既然活着,就会不自由。这是再虚幻不过的东西,我宁愿要英明的皇帝带着民族前进,也不愿整个民族在自由的黑暗里摸索。” 安徒生困惑:“皇帝和自由矛盾吗?” 马吕斯震惊地看着他,被打乱了设想——看不出来啊,这人居然是保皇党?也不对……保皇党哪里会用“自由”当打招呼的方式…… 难不成这也是一个思想混乱的、等待真正开蒙的人吗? 马吕斯态度软化,心中戛然而生一种责任感,把自己放在了“前辈”这一角色上,就像当初古费拉克带他去听ABC的朋友们讨论那样,他感到自己有必要帮助这个青年整理思绪。 “或许,我们确实可以仔细谈谈。”马吕斯说。 寻找熟人 皇帝与自由确实是不相违背的,只要皇帝能安安心心地做个美丽的吉祥物,满足国民对道德完人的幻想,不插手国家事务,以整个国家的体量,也足以在保证国民经济运转正常后,也保证王室无忧无虑的生活。 多佛海峡对面的英国从十七世纪就在尝试限制君权,到安徒生所在的现代,维多利亚女王已经成了某种虚幻的象征,就连白金汉宫也脱离现实,更接近传说中的圣域,只能从电视转播的各种仪式中见到,在真正的伦敦,根本无迹可寻。 可马吕斯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皇帝。他理想中的皇帝是拿破仑那样的伟人,一生中创造无数功绩,率领民族开疆扩土、征服四方。皇帝的光明面在他心中太耀眼,以致于遮蔽了其他所有人的疲倦。他看不见仅仅因为皇帝的疑心就被流放追杀的将领,也看不见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无能高官,更别提名字早已湮灭在史书里的平民百姓。 住在戈尔博老屋,马吕斯不会没遇到过贫苦的人,住在隔壁的容德雷特家就是这样家徒四壁的穷人。他也并非对贫穷视而不见的冷血之人,甚至为容德雷特代付过房租,爱潘妮的褴褛境遇也曾使他心生怜惜。但他并不去深思贫困的源头是什么,那些悲惨的景象也不会在他心中久留。从娇养出来的贵公子性情里,他甚至觉得贫穷与丑陋是同义词。 他自己尚且处于迷茫的阶段,作为他偶像的拿破仑被进步青年批判指责,可他又不敢相信、也找不到哪个可以相信的新偶像,正是思想转变里最痛苦无助的那个阶段,虽然怀着想要为安徒生“引路”的愿望,却最终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他讲着讲着,就发现自己的逻辑再次绕进了解释不清的死胡同里,努力了许久,最后只能歉意地对安徒生说:“我还需要再理理思路,明天再与您聊,好吗?” 压根没能理解他在纠结什么,安徒生笑眯眯地答应:“好啊。” “您真是一个天使般的人物。”马吕斯的倾诉欲得到了解决,又见安徒生这样好脾气,更加喜欢他。他并无意深究安徒生为何住在老屋里——可能也像他一样,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吧。 安徒生若有所思:“最近遇到的许多人都这么说。” 他茫然的神情让马吕斯失笑:“那证明您就是如此不凡啊。” 他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安徒生,从他高挑超人的身材到俊美的脸庞,最终确定:“您应当算是巴黎数一数二的青年了——要不是您的外表压迫性太强,说不定还能超过雨果先生,成为头号的美男子呢。” 猛然听到熟悉的姓氏,安徒生陡然精神,爆发出比先前听讲时更认真的模样,抓住马吕斯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雨果?是维克多·雨果吗?” “嗯?您认识他吗?”马吕斯好奇,“老雨果将军的诗人儿子。” 安徒生又不确定起来。他被拖入这里以后,拿到的是一个一片空白的身份;假如那真是他认识的维克多·雨果,怎么会有这样复杂的先天人际关系呢?还是说,这只是一个顶着相同名字和外表的假象? 无论怎样,机不可失,安徒生果断回答:“是的,我很仰慕他的文笔,只是无缘相见。” “雨果先生确实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不然也不能年纪轻轻就获得了一千法郎的年俸禄。”马吕斯赞同,“而且他很和善,欢迎所有青年作家的拜访——” 从马吕斯那里获知了雨果的住处,安徒生步履匆匆地来到那座小房子面前,敲响了门。 一位黑发黑眼的温婉女性为他开了门:“您好……请问您是?” 安徒生赶紧自我介绍:“我是外国的作家,读过雨果先生的诗歌,十分敬仰,特意前来拜访。” “那您快请进。”那位女性说道,“维克多出去办事了,要等会儿才能回来——我是他的妻子,您可以叫我‘阿黛尔’。 【雨果先生的……妻子?】 安徒生诧异地低头,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夫人好多眼。她很年轻,,面色红润,衣着简单,但相较于爱潘妮来说,在这个时代里应该算是中产家庭的小姐了。 他试探着夸了几句屋子里整洁而有生活情趣的布置,阿黛尔羞怯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幸福。 安徒生心下一凉,把“找到熟人”的心理预期概率又往下调了调。 他硬着头皮继续和阿黛尔聊天,试图找出其他自己知道的名字。最终,他收获颇丰。李斯特、柏辽兹和肖邦在这里仍然是音乐家,德拉克洛瓦是颇受欢迎的新锐画家,雨果、乔治·桑、仲马和巴尔扎克都在写作,关系也不错。 波克兰先生的名字不为所知,但有一位去世了几百年的作家和他同名…… 阿黛尔夫人还从书架上给他拿了几本书,全是安徒生没听说过的诗人:维戈尼、夏多布里昂、斯达尔。但是诗歌又好看得不可思议,很难想象是由异能力凭空捏造出的。 安徒生陷入沉思,一时间无言以对——到底是什么神奇的异能力,才能创造出这种怪异又逻辑清晰的世界? * 维克多·雨果一回家,就看见了埋头看书的安徒生,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萧索的屋子拉回他的想象。他揉了揉额头,嘱托阿黛尔在家准备午餐,表示自己要带安徒生出去散散步。阿黛尔对他的说法并不奇怪,只是让他不要走太远。他亲吻了阿黛尔的侧脸,然后拽起安徒生,快步走到屋外。 维克多·雨果说:“这里是异能力创造出的世界。” 安徒生问:“所以,那真的是你的妻子吗?你亲她的时候好自然呀。” 维克多·雨果:“……” 刚打好腹稿的解释被这么一打岔,又散去了不少。他无奈地叹气,试图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名声:“她不是我的妻子——我连恋人都没有,哪来的妻子。她的名字是阿黛尔·富歇,算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从五六岁时就是玩伴,但她在现实中还有一个身份:我未来的嫂子。” 安徒生:“???” 他不理解,且大受震撼。 不理解就对了,维克多·雨果本人也不能理解这个古怪的世界。 “我们的异能力都不能使用了,没有这个世界的知识,但还保留着原本的记忆,记得自己是被黑雾卷入这个世界。弱一些的异能力者的记忆是残缺的,就像我的二哥,他记得和阿黛尔有婚约的是自己,因此发现了世界的不对劲,结果却被当成了精神病的铁证,疗养院把他看得更严了。音乐家们同时拥有两份记忆,现在还在混乱。普通人,像阿黛尔那样的,就是完全失去了原本的记忆,全盘接收了这里的设定。” “这里是一八三二年,七月王朝期间,但是和真正的历史有些相差。你应该也已经发现书架上的书作者都很陌生了吧?那是我的同僚们的名字。别的不说,维戈尼写诗……简直就是恐怖故事。” 讲到最后,他又一次忍不住吐槽起这个世界古怪的文学。 安徒生抓住重点:“可是我也没有失忆。” 雨果认为他抓错重点了:“所以你实际上也是个超越者,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这不重要,反正大家现在都没异能。这件事出去以后会有点麻烦,但前提是我们能出去。” 他云淡风轻,安徒生满脸震惊:“这不重要吗?” “没命重要。”雨果指了指地面,“这里可不是单一异能力产物,而是两种异能力相碰撞而产生的效果,在异能力者们之间,有个专门的称呼,‘特异点’。” “总局从两年前就开始做特异点相关的实验,平均每次实验死两个异能者——不是因为特异点只能杀死两个人,而是总局担心实验失控,每次就只放两个异能者。” “换句话说,死亡率是百分之百。” “目前对特异点的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怎样的两种异能力相撞一定会创造特异点?特异点的作用有没有具体的分类?这些统统不确定。就连破解特异点的方式,也只有一条是能百分百确定的。” 安徒生顺着话头问道:“能确定的是什么方法?” “杀死制造特异点的某一方。”维克多·雨果突然笑了起来,“我们尽量在巴黎找找另一个异能力者,如果找不到的话,我就自杀——总不能让巴黎出事。” 安徒生呆呆地看着他:“你、你在说什么啊?不要开这种和生命相关的玩笑!你对于法国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异能力者吧?如果你死了……” 维克多·雨果打断他的话,神色淡然:“如果我死了,法兰西也仍会迎来朝阳。法兰西的伟大从来都不在于单个的英雄,无论是历史上的豪杰,还是现代的异能力者,个人的力量永远是有限的,功绩应当归于法兰西。” “就像是现在,哪怕巴黎被困,也还有其他省份、其他人,会战斗着、维系着法兰西的团结和荣光。” 安徒生嗫嚅着,被他一幅慷慨就义的模样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维克多·雨果转而换了幅悲切的表情,忧伤道:“生命诚然可贵,但为了国家,也可毅然抛弃——这是超越者应有的觉悟。虽说如此,在赴死时,大概还是会感到遗憾吧。” “难道真的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吗?”安徒生不忍。 维克多·雨果叹气:“连造成这场特异点的另一个人姓甚名谁、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也就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 安徒生:“……” 他犹豫再三,想到自己已经被牵扯得这么深,应当再没必要遮掩了。再者,这样危急的局面,哪怕是本着良心,也不能为了自身的无辜,坐视无数人困死其中…… 他于是咬咬牙,承认了自己先前的隐瞒:“我知道那个异能力者——他叫夏尔·波德莱尔,可以用三言两语挑唆连环杀人犯自尽,是个很危险的人,但是也有温情的一面,并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我们可以找他商量,看看怎么才能解决这件事。” 不眠之夜 “作家”这一身份的便利之处,在于呼朋引伴。 十数人规模的聚会也不会引来警察的监视,哪怕是先前从未有过认识迹象的陌生人也可以坦坦荡荡地登门拜访。再晚的时间、再奇怪的话题,加上“新锐作家沙龙”这个前提,都可以被理解。只要他们不故意冲到剧院砸场子,警察们都会以尊敬而宽容的态度对待这群满腹经纶的上流人士。 音乐家和画家享受的也是这种待遇。 所以,在这个世界里,领着这些名号的诸人顺利地相聚在了雨果的房子里。 “作家”们来得比较早,在一旁大致聊了几句;然后德拉克洛瓦敲开了门,安徒生向雨果说了他找人的特长,恰巧他又在“雨果”的设定里的社交网内;最后是音乐家们,姗姗来迟,原因各不相同——李斯特和肖邦一路被粉丝围追堵截,柏辽兹则是没钱租马车。 红发的音乐家相当愤慨:“既然都已经是另一段人生了,怎么还是没人理解我的才能?” 亚历山大·仲马笑出了声。 柏辽兹怒目相对。 失去了异能力的超越者莫名败下阵来,移开视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雨果拍了拍手,让大家快点进入正题。他正色道:“首先,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这里其实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我们也并非拥有了另一段人生,只是被卷入了特异点中,受到了异能力的影响。” 超越者们十分淡定,肖邦也早就知道异能力的存在,看起来,似乎只有柏辽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柏辽兹觉得自己在这群人里格格不入,不甘心地又看了看,发现李斯特优雅神情下掩藏着的震惊,才稍感宽心,然后往自己的好友身边凑了凑。 在场还有比他更诧异的人,那就是阿黛尔·富歇。 阿黛尔茫然地看着说着奇怪话语的丈夫:“维克多,你在说什么?这是你们打算写的小说吗?” “不,这是我们正在面对的现实。”维克多·雨果看向她,“阿黛尔,你真的觉得这是你习惯的真实生活吗?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出身不显,没有舞会,没有锦衣华服,操持家务,早早出嫁——嫁的还是我。” 阿黛尔的手指蜷缩了几下。 维克多·雨果突然想起了一个更直接的证据。他说:“阿黛尔,看看你的手。你应该把戒指换过位置吧?从左手中指换到了无名指上。你根本还没有结婚。而且,摘下戒指,仔细看看,戒指里雕刻的并不是我名字的缩写,而是E·H,代表的是我的二哥。” 阿黛尔·富歇怔怔,沉默着。 维克多·雨果默默叹了声,转向其他人。 “我们现在知道了造成这种局面的另一人的姓名,夏尔·波德莱尔。”他示意自己的同僚们安静,压下惊讶和不满,然后郑重地看向德拉克洛瓦:“听说您能靠着一个名字在巴黎找到人,我们这里有地图,您能指出波德莱尔所在的位置吗?” 德拉克洛瓦皱着眉,迟疑:“老实说……我就是个画画的,仅此而已。我不觉得我会有这种能力。” 拥有现实记忆的各位纷纷看向他。巴尔扎克代众人问出了心中的困惑:“你没有现实里的记忆吗?那你为什么会这么笃定地来这儿?刚才,你似乎也没有惊讶。” “……”德拉克洛瓦含糊其辞,“也许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安徒生出声否定:“不,是直觉。” 他朝着德拉克洛瓦笑:“不是读心,也不是魔术,就是单纯的直觉——只要跟着第一感觉走,就永远不会出错的直觉。” 德拉克洛瓦沉默了一会儿,主动接过了雨果手里的地图,闭着眼睛,拿笔圈了个位置:“虽然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是直觉的话,我觉得应该圈这里。” 雨果拿回地图,神情瞬间微妙起来。 乔治·桑还在因为自己被忽悠过两次而忧伤,趴在肖邦肩上,闷闷地问:“怎么了?那家伙在哪儿?” “拉弗尔斯。”维克多·雨果解释,“是……一座监狱。” “夜探监狱”与“大闹剧院”一样,都已经超出了警察对他们的容忍范围。考虑到在每条街道上巡逻的警察,归乡心切的超越者们不得不忍下了即刻出发的欲望,各自回到特异点里的“据点”——他们并不是很想称其为“家”。 安徒生原本也打算告辞,但是德拉克洛瓦拦住了他。 “你看起来还挺相信我的直觉的。”德拉克洛瓦说,“我的直觉说,如果你回到了你打算去的那个地方,就会遇上大/麻烦。” 于是安徒生留在了雨果的房子里。 房子里只有一间房间有床,阿黛尔·富歇自然地走了进去,然后狠狠地锁上了门。 摔门的动静让质量并不好的地板似乎都抖了几下。 维克多·雨果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房门:“阿黛尔,能不能给我们一床被子……” 门打开了一瞬间,阿黛尔·富歇把厚重的棉被直接砸到了他脸上,然后又一次狠狠地锁上门。 维克多·雨果默默承受青梅兼未来嫂子的恼羞成怒,心口悬着的那块大石头却是终于落下。 【幸亏赶在睡觉之前解决掉了这件事,不然更尴尬。】 【远在疗养院的二哥啊,你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了,阿黛尔已经想起来现实了。】 两个人高马大的青年将就着打了地铺。维克多·雨果有些抱歉,安徒生倒是觉得自己还算走运——真要讲起居住条件,这地铺都比戈尔博老屋好点…… 维克多·雨果吹灭了蜡烛,房屋立刻暗了下去,只有月光透过窗子,仍然朦胧地照出一片光亮。 安徒生拉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却并没有闭上眼睛。他枕着双臂,叹了口气:“超越者……对于国家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维克多·雨果躺在他身边,半阖着眼:“说不清楚,应该介于战略性武器和人才之间吧。要不是亲缘上的羁绊,我的父亲可能如敌视老师那样警惕我和二哥。贝尔利克和乔治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他们家的长辈早年也都直白地排挤过异能力者,或者发表过‘异能力者只是武器’之类的言论。”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技术能证明异能力不是异类,当然,相反亦如此——情况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微妙。” “你可能要费点力,才能得到‘人’应得的正常待遇。” “你要付出很多精力,做一些常人不能做的事情,大抵就是报效祖国这样的主题。”维克多·雨果说,“每个国家都不太一样。法国这边细分出了很多工作,还有前辈们在幕后支持——你应该是丹麦的第一个超越者,要承担的事情大概更多。” “那如果超越者违反了这个规定呢?没有报效祖国,还做出了伤害国家的事情的话,他会被怎么对待?”安徒生问。 维克多·雨果屏住了呼吸:“大概……还是能活着的,武器是不能轻易放弃摧毁的,但要做很多事情去将功补过。” “事实上,”他苦笑一声,“我正在想着,要做出多少事情,才能弥补制造特异点、殃及巴黎的过错。” 安徒生深吸了一口气,闷闷地道歉:“对不起,我当时只想着独善其身。” 维克多·雨果摇摇头:“没事,你这么做很对。如果你没有隐瞒,又只是个普通人,或者普通的异能力者,我们都不会让你走出法国。” 沉默在他们俩之间蔓延开。 安徒生最后问了一句:“波德莱尔会怎样?” “不会怎样,也就是将功补过而已。”维克多·雨果说,“……前提是他能活着走出这个特异点。” 维克多·雨果的声音始终都是温和平稳的,无论是说着怎样让人惊恐的内容。 安徒生用余光瞥着他,只能看见法国青年俊美的侧颜,在月光下格外平静。 * 这个夜晚是戈尔博老屋的不眠之夜。 除去匆匆搬来的安徒生,戈尔博老屋里总共住着两户人。一户是马吕斯·彭迈西,另一户是容德雷特四口人。他们看似萍水相逢,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多年前的滑铁卢之战,马吕斯的父亲在拿破仑军中担任将领。战败之际,一息尚存的将军被尸体压住,眼看着就将窒息而亡,此时,有个人搬开了压在上面的尸体,让将军有机会活下去。将军就此将那个人视为救命恩人,连带着将军的儿子,也记挂着那个人的恩情,想着报恩。 然而,那个人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善类。他姓德纳第,是个奸猾狡诈的贪财小人,搬开尸体仅仅是为了偷走阵亡将士身上值钱的财物,救人纯粹是误打误撞。战争结束后,他开了家黑旅店,专坑过路的行人,就连带着女儿的苦难风尘女子,他都要榨干她的血肉。他假意收养那个妓/女的女儿,让她当牛做马、伺候自己一家,还以她为借口,从她母亲那里狮子大开口样地赚钱。这对于他来说的好景并不长久,一个老人受了女孩母亲的委托,来旅店买走了那女孩。之后,他们一家的处境就每况日下,最终沦落到住在戈尔博老屋、用着假名、靠诈骗和女儿们的卖/淫为生的地步。 他们诈骗的手段就是假称自己是失意的艺术家,寻求好心富人的资助。今天,他们从邻居的马吕斯手里赚了五法郎,还骗来了个好心的老人。德纳第一眼就认出老人是多年前带走那女孩的人,心中怨愤陡增,绑架了他,要去勒索二十万法郎。 马吕斯无意间窥见这景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这是他父亲的救命恩人在勒索他意中人的养父;另一方面,这是一户恶徒在勒索善良的绅士。 此中种种纠葛不再细说,总之,在警察也介入了这场案件后,恶人们被逮捕入狱了——关押着德纳第的那所监狱,正是拉弗尔斯。 拉弗尔斯 波德莱尔坐在绞盘的铁杆上休息。 他只记得自己在睡梦中似乎是与人争吵了几句,之后就出现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很难让人不觉得是种打击报复。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在于,一直困扰着他的头疼和糟糕的异能力一起消失,让他好歹能用正常的脑子思考现状。 他在这里当了一天的苦役犯,从被拿着铁棍的狱警赶去挖矿时的一无所知,到对自己当前的处境终于有了些把握,依靠的是对环境的观察和偶尔的几句人声。 他现在身处的毫无疑问是一处监狱,狱卒多是巴黎口音,穿着和用语像是几百年前的人。他没有身份、没有编号,突兀地出现在囚犯当中,只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衣,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而是被简单粗暴地定性为“越狱被抓的逃犯”,重新被关押起来。 因为不符合逻辑,所以留有操作空间。 所有人都只确定他是囚犯,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他的编号、他的姓名或是他犯了什么罪,也就是说,只要想办法离开这座监狱,他就能摆脱掉这个身份。 监狱被高墙环绕,四周有狱卒放哨看守,又用长年累日的苦役来消耗囚犯的体力,但是,无论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都会有所谓的“老油条”,他们深谙规则以及其之下的东西,为自己谋取利益。 相貌在这里起不了任何正面作用,还会在越狱后引来警察的追踪,波德莱尔从地上抓起一把淤泥,干脆地拍在了自己的头发和脸上,只留出一双清明的金色眼睛,用头发遮挡,沉默地探索着监狱的潜规则。 这个时代的囚犯们的质量参差不齐,相较起巴黎的“百花齐放”,因为偷了几块面包而被判刑的囚犯简直要令那些缓刑的杀人犯忍不住怜爱。监狱使这些好人变成兽,又使兽变成恶兽,最终名正言顺地杀死自己一手创造出的怪物,并自得于维护了秩序。 但囚犯里还是有那么几个死得不冤的,他们越过了麻木不仁的阶段,身上带着枷锁,眼睛里还咕噜咕噜地冒着坏水。他们就是波德莱尔想找的人。 真正的恶徒绝不会因为受到法律的管制便互不往来,他们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而缩手缩脚。因犯罪而坐牢并不妨碍再犯他罪。艺术家已有了一幅油画陈列在展览馆里,他照样可以在他的工作室里另创一幅新作。 波德莱尔身无长物,但良好教育塑造出的举止和言语习惯就是他最大的依仗,这使那些“识货”的人明白他身上有利可图,落魄受拘禁的现状又可以降低他们的警惕,使他们误以为自己能掌控他。用来与人套近乎的犯罪经历随口就能编出,血色的半月使波德莱尔脑子里被迫塞满了各式各样犯罪的细节,怎么诈骗、怎么抢劫、怎么藏尸,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囚犯当中“大名赫赫”的那些重刑犯都被唬得面无血色,疑心他下一秒就要在监狱大开杀戒。 发现自己用力过猛,波德莱尔立刻弥补,诚恳地表示自己只想金盆洗手,不再随便杀人,奈何人生地不熟,从来没被巴黎的监狱关过,不知道怎么才能快点出去。 重刑犯们苍白着脸,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勉强接纳了这位犯罪大师,与他相约过几天就一起越狱。 波德莱尔十分不满,但考虑到这些恶徒脆弱的心灵,他默默叹了口气,选择暂且迁就他们。人不能一次性报废,忍几天,出去以后,他就能借这些人接触到更多的本地黑暗面,然后才能做成大事。 和他相约越狱的恶徒中,带头的那个叫普吕戎,坐牢经验丰富,越狱经验同样丰富,有一手掀屋顶的绝活。剩下的两个,名字分别是海嘴和德纳第,都是一起被抓进来的。他们和监狱里的奸役滑吏勾连不少,从这些半官半匪的人手里捞到了一种效力很强的麻醉剂,可以喂给狱卒。 虽说道理他都懂,之后的计划也做得明明白白,但波德莱尔还是非常嫌弃越狱前的生活。 拉弗尔斯监狱给犯人们住的地方叫“刑房”,大致的结构是:一道铁门、一个用铁条拦住的透风洞、一张布榻、石板地面、条石架起的顶、条石砌起的四堵墙,只在中午稍微有点光。 此种住宿经历,让波德莱尔理解了那些投资高档监狱的商人们究竟是何等眼光卓越、敏锐地在各种夹缝里开辟市场。 【头一个做这种生意的商人叫什么来着……似乎是美国那边的商人,姓“菲茨杰拉德”,真是少年天才啊,或许回去以后可以给他投点钱……】 * 在一八三二年,有一种文学受着读者们的疯狂吹捧。 这种文学作品的创始人是英国人马杜兰,在自己的作品里,他竭尽了以刑事法庭和疯人医院的诗引起人们思想恐怖之能事,评论家们友善地赐他的作品以“疯癫文学”的称呼,并且长年累月地用各种不重复的词汇亲切地把这些作品打进垃圾堆。 阿黛尔小姐微笑着把一本小说塞进维克多·雨果怀里:“玛丽,你是不是在想,‘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不,我在想,您可不可以不喊我的中间名。”维克多·雨果沉痛地回答。 阿黛尔小姐笑得温柔贤淑:“亲爱的,我没喊你‘维克多丽娜’,已经是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了——你知道我当初多希望你真是个女孩吗?当然,我现在还是这么希望的。” 安徒生看不明白,但觉得莫名敬畏。他戳了戳身边的亚历山大·仲马:“那两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啊?” 亚历山大·仲马小声告诉他:“维克多的父母在生了两个儿子后,想要第三胎是个女孩儿,提前取了‘维克多丽娜’这个名字——出生后,才发现又是男孩,才不得不把名字换成了‘维克多’。至于‘玛丽’……那是维克多的中间名来着,为了向他的教母致敬。” 乔治·桑作证:“我们小时候一直以为雨果家的第三个孩子是女孩儿。维克多那时候长得又特别秀美娇弱,简直是法兰西的蓝玫瑰,根本看不出性别。” 维克多·雨果横了他俩一眼。 巴尔扎克跟他们的出身稍有不同,不太了解巴黎权贵圈里长大的孩子们之间的故事,此时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对话:“小时候,你们不知道他的第一个名字是‘维克多’吗?” “你要理解全世界的长辈们都会有的恶趣味,”亚历山大·仲马笑得虚弱,“他们不仅只告诉我们,雨果家的第三个孩子叫‘玛丽’,还故意不让我们和他聊天,只带我们远远地看他一眼。” 乔治·桑故作抽泣:“小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有一个同龄的闺蜜。我想,我一定要保护好娇弱美丽的雨果小姐。” 亚历山大·仲马真心捂脸:“小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能有一个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妻子。” 巴尔扎克手里的茶杯发出叮铃铃的响声,肩膀也剧烈地耸动起来——他快笑疯了。 维克多·雨果不忍直视日常作怪的同僚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阿黛尔递来的那本书上。那是一本装订和印刷都相当随便潦草的书,书页是灰色的,好像撒了一层胡椒面,封面上只有书名,连作者的名字都没印上。 “这到底是什么书?”他问。 “法国的‘疯癫文学’代表作。”阿黛尔清清嗓子,朗诵起来:“注意,以下是著名评论家诺缔埃的点评。‘在法国创立浪漫主义的年轻诗人中,却出现了英国小说家的强劲敌手,而他那令人恐怖的夸大手法,比上面提到的英国的浪漫主义者还又胜一筹……我们可以看到我们面前的这位作者执意要在历史中苦心孤诣地搜寻人类道德上的一切丑陋和病态,一切可怖可憎的怪貌……’” 维克多·雨果坐立难安:“所以,阿黛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阿黛尔温柔地讲着,“带上这本《冰岛凶汉》,你就可以有正当理由,进出各座监狱。没人会觉得你不安好心,他们只会觉得你是在取材,亲爱的‘疯癫文学’作者。” 维克多·雨果:“……” “还有在座的其他‘作家’们,”阿黛尔柔柔弱弱地笑,“他们也只会觉得今天是个奇妙的日子,巴黎的新锐作者又一次集体发疯了,而已。” 围观群众们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意也瞬间僵硬。 * 前往拉弗尔斯监狱的路上,四个人挤在狭小的马车里,围着那本《冰岛凶汉》坐着。 乔治·桑点评:“一般般吧,也没有多恐怖——最后还是个美满的结局呢。” 巴尔扎克赞同:“太夸张的作品就难以表现出真正的恐怖,写实才是恐怖的最高境界。维克多,你可以借鉴一下东方的恐怖故事,应该能创作出更不同寻常的小说。” “……”维克多·雨果幽幽道,“你们还记得,我们的本职不是作家吗?” 亚历山大·仲马快活地拍拍他的后背:“差不多啦。作家会‘发疯’,异能力者在别人眼里也容易‘发疯’,更何况我们还要写那么多作业,四舍五入,我们就是作家。” 维克多·雨果转过身,掀开马车的帘幕,不是很想看见那三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脸。 断头台下 一八三二年的巴黎是一个充满对比现象的城市。 杜伊勒里宫和圣-雅克城门旁的贫民窟,街心花园里的欢声笑语和断头台下人群的爱哭。旺多姆圆柱高高耸立,纪念拿破仑凯旋的功绩;原拉弗尔斯公爵府凋敝残破,礼拜堂都改成了囚犯读宿舍。 马车行经格莱夫广场。 市政厅大楼在广场的另一边矗立,即使在灿烂的阳光下,也显得阴森昏暗。尖峭的屋顶上方,矗立着一幢精巧的奇形怪状的钟楼,钟楼上那个白色的大字盘,就像一只凶恶的独眼,盯着广场上的断头台。那个漆着血红颜色的巨大断头台,断头机的基座。断头机旁边有个人影在蠕动,他正在认真地给上了锈的铰链涂油,然后试试机器是否好使。 在这样行刑的日子里,密密匝匝的人群不仅把广场挤得水泄不通,而且挤满周围的大街小巷,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有好奇的人探首外望。所有人的脖子都伸得长长的,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刑车载着死囚使近断头台,不幸者被拽上断头台的阶梯,露出了一张由于对死亡的恐怖而变了形的年轻人的面孔。 雨果放下了马车的帘幕。 “有一个巴黎的青年被送上了断头台。”他的声音沉闷,压抑着激愤的情绪。 他的同伴们从玩笑中正色:“是现实里的巴黎人?” “他虽然蓬头垢面,但是身材健康,和这个特异点里的‘土著’不一样。”雨果说。 行刑似乎已经开始,人群的欢呼声响彻广场,让四人一同打了寒颤。 巴尔扎克不忍,低声叹息:“现实比文学更面目狰狞。” “这就是特异点杀人的手段吗?”亚历山大·仲马凛着脸,“将人逼到走投无路,然后判死刑?” “我家周围有警察盯梢,送出去的信都会被拦截。”乔治·桑说,“你们家附近应该也有类似的布置。” “野蛮又高压的政治生活,”巴尔扎克愤愤地咒骂了一句,“就算是‘土著’,他们难道不觉得这种生活难以忍受吗?为什么不奋起反抗?” 这已经并非是人性的黑暗,而是社会的问题。社会在制造黑暗,当人心的黑暗增长到一定地步,罪恶就不得不滋生出来。 “一八三二年,真正的历史里在发生什么事……”雨果低眉思索,“七月王朝在一八四八年结束,期间一直都有大大小小的起义爆发,但都以失败告终。” “……”乔治·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八三二年三月,巴黎爆发了霍乱疫情,一直延续到九月,仅仅官方通报的死亡人数,就高达万人,保守估计病死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 亚历山大·仲马干巴巴地回应:“我想,我们还要加紧去找福楼拜博士和法布尔博士。” “后手准备。”雨果说,“但最重要的,还是——” 他们对视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必须赶在时间行进到三月之前,结束这个特异点。 哪怕是用上极端的手段。 马车行驶至拉弗尔斯监狱。 从远处看,拉弗尔斯的外表仍然相当雄伟壮观,可是,离它越近,它就越显露出破旧不堪。墙壁像是得过麻风病那样坑洼不平,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全都装上了铁栅栏,处处都有劳役犯或精神病人贴近栅栏向外张望的枯瘦的脸孔。 他们走进楼里,监狱的看守带他们通过一条条狭窄的过道,过道边就是犯人们的刑房。 单间刑房的面积有八平方英尺,没有窗户,透风口也被铁条拦起,木门上紧紧包裹着铁皮。刑房的门上有一个九平方英寸的小洞,洞口钉满了小铁栅。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人看守,犯人无论什么时候举目窥视门上边的小洞,都会见到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的眼睛。 亚历山大·仲马透过这个小洞,向每扇门里张望。 在看守打算带他们离开大楼、去院子里看给劳役犯们戴枷锁的过程时,亚历山大·仲马出声制止了看守:“劳驾,这间刑房里关的是什么人?” 亚历山大·仲马朝伙伴们悄悄招了招手,眼睛却还一本正经地俯视着看守:“他看起来很年轻,也不健壮,像是学生——能犯什么罪呢?” 看守顺着他的意思,上前检查了这间刑房,发现缺少编号和记录。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每个监狱都有混日子的人,可能只是登记的人偷个懒,人抓进来了就行,以后可以补上。面对着大作家的好奇心,看守糊弄道:“学生嘛,犯的事情也很多啊,赌博欠了债,睡了不能碰的女人,胆子更大的、脑子更糊涂的,跑去搞秘密结社,都把自己的青春给葬送了。” “我们可以和他仔细聊聊吗?”维克多·雨果诚恳地询问。 看守对这件事倒是感到了意外:“我以为您对中年的死刑犯更感兴趣——《死囚末日记》的主角那样的。” 完全不清楚“自己”写了什么小说的维克多·雨果:“……” 他轻轻咳嗽一声:“为了不落窠臼,还是要寻找从前没有尝试过的选材的。” “您有灵感就好!”看守十分理解并崇拜,忙不迭地点头,还朝雨果挤挤眼睛,“您别管那些评论家们的瞎话,什么‘伤风败俗’‘品味低下’……《冰岛凶汉》和《死囚末日记》都是好得很的小说!” 完全不能理解他热情的雨果:“……感谢您的支持。” * 刑房狭窄逼仄,顶多只能再容纳一个站着的人。 维克多·雨果推门进去,垂下视线,冷冷地俯视着蜷缩在粗糙麻布中的青年:“夏尔·波德莱尔,你是清醒着的吧。” 青年在他的言语催促下,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夏尔·波德莱尔伸手拨开遮挡眼睛的发丝,半眯着眼睛,语气懒散闲适:“请问您是哪位?” 雨果盯着他看了会儿,视线专注于眼角眉梢处的细节,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轻松地笑起来:“我们前不久才刚见过一次,您还向我介绍了一位嫌疑人——” “哦?是这样吗。”波德莱尔漫不经心。 雨果被他的反应气笑了:“事到如今,再撒谎和隐瞒还有意义吗? 波德莱尔冷冷地抬起眼睛:“您这样逼问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能告诉您什么呢?我也不过就是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被当做囚犯关进了监狱,累死累活,连能不能活下去都不清楚。您显然知道的比我多,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情况——您甚至知道我被困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向您请教情况,就被您抢先一串逼问……” 雨果在胸前抬起手,双手的食指交叉,朝波德莱尔比了个“×”,示意他噤声:“请您先安静些,不要总是想着抢白、占领主导权,好好地配合我。”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波德莱尔向后倚着布榻,“我只是正常地表达我的感情和诉求,您却给我安了这样一条‘罪过’,真让我手足无措。在您看来,什么叫做‘配合’呢?” “既然您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维克多·雨果笑道,“那就让我先用一个问题开场吧。” 波德莱尔翻过右手的掌心,轻轻下按,请他自便。 “首先,让我们确认一下,我们都不是处于本心才来到这里,也都不想被困在这个地方,对吗?”维克多·雨果温声说道。 夏尔·波德莱尔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看他的神情确实真诚,才收回视线,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 雨果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他的回问:“所以,你确实知道这里是哪儿,也知道前因后果。” “是的,这里是一八三二年的巴黎。”雨果回答,“是异能力把我们带到了这里,如果被困住的话,我们都会死。 波德莱尔顿了一秒:”一八三二年?为什么是这个时间?” “您觉得这个时间哪里奇怪吗?”雨果问道。 波德莱尔闭上眼睛:“可能是我的历史没怎么学好——一八三二年,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大事吗?即使是异能力,也不必要落在这个时间吧。往前一年,里昂爆发了工人起义,巴黎也有响应的示威活动,这不应该是更具影响力的事情吗?” “一八三二年,政治上也许没有什么特殊的,但三月,巴黎会爆发一场霍乱,死伤无数。”雨果回答。 看着波德莱尔无波无澜的神情,雨果放下更多砝码:“据我观察,全巴黎的人都被拖入了这个一八三二年的世界,其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失去了记忆、没有合法的身份。如果霍乱爆发……” 他满意地听见波德莱尔的呼吸乱了一瞬间。 青年的金眸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是在质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维克多·雨果并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决断。 波德莱尔被雨果话中的暗示打得措手不及。 如果说巴黎的绝大多数人都处于这种对霍乱无力抵抗的状态,那他的妈妈呢?他身体本就柔弱的妈妈,在失去了家庭的保护和经济支持后,能在混乱的巴黎活多久、又怎么才能熬过霍乱的致命危机? 他可以慢慢谋划,可以伺机行动,可是现在已经是二月,时光不等人,等他逃出监狱,他又要怎么才能保护妈妈? 他无暇分心给被打乱的计划,干脆地放弃了原本的越狱行动,毫无心理负担地软化了语气,甜蜜温柔地请求:“虽然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但是你来特意找我,就是因为觉得我能帮忙解决现在的困境吧?可是如果我一直被困在监狱的话,肯定会受到很多限制,影响你的行动……” 这种关头,还能记得撇清关系、强调自己的无辜…… 维克多·雨果对他的演技叹为观止,随即也用着同样温柔的嗓音,礼貌还敬:“我会尽力帮您周旋,也请您尽力帮我们的忙啊。” 敢不尽力的话,就杀了你,强行破掉这个特异点。 维克多·雨果平静地想。 所谓合作 刑房的门被敲出咚咚的声响,从窗口的铁栅栏之间,露出了一只蓝色的眼睛。 “劳驾,开一下门。”维克多·雨果说道。 看守从条凳上蹦起,掏出系在裤腰带上的钥匙串,打开了刑房的门,热切地拉过作家,让他大步跨出这个狭窄的房间,随后便打算再度锁上门。 在落锁前,那位令人尊敬的作家拦住了他。 看守不明所以,但还是放慢了动作,拿着钥匙的手悬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是这样的,能否请您为我们联系监狱的长官呢?”维克多·雨果说道,“我发现这间房间里的犯人似乎有冤屈。” 他特意抬高了音量,一方面是为了给予监狱看守压力,另一方面,是表演给房间里的波德莱尔听的——他们确实是诚心合作,一出门,就立刻为了对方的自由而行动。 看守本就知道监狱运转中的那些奸滑阴私,只是没人指出,他也就可以充耳不闻。此时,维克多·雨果直白地说出这种现象,就好似是捅破了美丽的表象,逼着他看见背后的脓包来。看守哆嗦了一下,装模作样地翻了翻自己桌上的犯人名录,又端起名录,与刑房里蜷缩着的人影反复比对,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呼:“噢,嗯,是的!您说得对,这种罪行,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人能做出来的。我想,其中大概是有些错处的……我这就去通知狱长和警察,让他们仔细确认一下。” “只是……”看守还是有些迟疑。他看了看敞着缝的刑房门,又看了看里面仿佛在沉睡的青年,不知道该不该上锁。 维克多·雨果适时地从他手中拿过钥匙,放在了桌上,动作自然,微笑着:“说起来也是缘分,里面的那个人,初看没有认出,走近了,才发现是我父亲的旧相识之子,我也算知道他的一点生性,因此才不觉得他会因为这种罪入狱。” 他诚恳的笑容极具说服力,看守也不觉得有哪里会出差错,反倒觉得主动解释的雨果相当直率,不愧是能写出那样真实的监狱生活和囚犯心理的作家,善于观察、行事妥帖。 看守朝着楼外跑去,过道里只剩他们一行四人。雨果一把拽开刑房门,让过道昏暗的灯光照进刑房。波德莱尔站起身,走到他们跟前,然后挥了挥手:“请问,你们知道哪里有可以接水的地方吗?” 四位超越者:“……” 他的神色无辜又天真,要不是在场的诸位都被骗得惨烈,指不定会把他这幅架势误以为什么蒙难的骄纵少爷。 乔治·桑深呼吸了几下,才忍住心头恼怒的火焰,心平气和地指路:“沿着过道直往前走,然后下楼梯,向左拐弯。” 波德莱尔点了点头,敷衍地道了声谢。 乔治·桑:“……” 乔治·桑忍无可忍,转过头去:“他居然真是超越者——这个同僚可以不要吗?我们能不能……” “在他愿意配合和合作时,我们不应该下黑手弄死他。”雨果拍拍她的肩膀,语气微微带笑,“除非是为了更多人的权益。” 乔治·桑给波德莱尔指的地方是一处水井,波德莱尔压了一把,然后凝视了那一盆浑浊的水许久,才不情不愿地用它除去了先前自己糊到身上的污泥。 肮脏不肮脏的,倒不是为难的原因。之所以迟疑,还是因为雨果的那一句提醒。 霍乱这种粪口传播的传染病,能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流传肆虐,主要是靠的是当时一塌糊涂的饮用水系统。和这片大陆上的绝大多数邻居一样,法国人民对粪便中的病菌毫无了解,放任其污染饮用水源,甚至医生们都坚定地相信“霍乱来源于瘴气”,缘木求鱼。 先前他没想太多,如今仔细一看,简直感觉自己身处魔窟,头皮发麻,一秒都不想多待,当然也更不想让亲人多待。 洗去了明显污泥的波德莱尔再度以无害的少爷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乖巧的学生模样让监狱负责人瞬间被说服,把他判作了误抓来的倒霉鬼。 负责人不近人情、常年紧绷着的那张脸上也扯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一路送他们离开,生怕坏事传千里——这一次平平无奇的关押可能会给监狱带来麻烦。 五位仅仅是路过十九世纪的外来人员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示好,从脸不红心不跳的态度来看,确实很像同类。 * 在回去的马车上,暂且站在同一阵营的几人迅速地交流了自己知道的情报。 雨果向波德莱尔解释了异能力和特异点的概念。波德莱尔抓住关键词:“两种异能力?” 雨果微笑着看向他。 波德莱尔毫不心虚,明白自己拥有异能力这件事情已经暴露,只是不明白暴露到了何种程度。是只觉得他失控的异能力和另一个人的异能力碰撞出了这个特异点呢,还是发现他的异能力影响了之前的巴黎呢? 他的思绪里盘旋着洗去自己责任的种种手段,然后戛然而止——在雨果的住处,他看见了熟悉的脸。 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 波德莱尔笑容消失,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做“斩草除根”的智慧,并为自己并未完全泯灭的良心感到悲哀。 让波德莱尔无路可走的安徒生,同样也在瞳孔地震。 虽然知道雨果他们这趟出门就是为了带回波德莱尔,但是在对上青年漫不经心的金色瞳孔时,他还是感受到了恐惧。直面血腥又宛如邪/教现场的犯案现场,对于一个人生的前二十二年总体上都安宁幸福的歌剧演员来说,还是太过分了,以致于让他产生了些大概终生难忘的心理阴影…… 两人一站一坐,气氛几近凝固。乔治·桑毫无同情之心,直接地打断了他俩翻涌的情绪,疑似是蓄意报复被蒙骗诱导的仇:“好啦,男孩们,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来仔细聊聊吧。” 波德莱尔随手抽了把椅子坐下,右手臂曲起,支着头。 雨果坐到他对面,从头理起:“大概在半个月前,巴黎的犯罪率异常上升……” 波德莱尔:“嗯,我的异能力。” 雨果被他干脆利落的承认噎住了几秒,然后继续往下:“那个以古怪方式自杀了的连环杀人犯……” 波德莱尔:“嗯,还是我的异能力。” 雨果:“你告诉我们的那个德国人……” 波德莱尔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是路过的。” 雨果眼前一黑。 乔治·桑眼中含泪:“你、你是就没说过一句真话吗?” 波德莱尔诧异地看向她:“没有啊,我说的基本都是实话,只是你们自己想歪了而已。” 乔治·桑也哽住了。 “照这么说,你难道还想说自己是完全无辜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巴黎先动的手?”巴尔扎克出言嘲讽。 波德莱尔有意忽视他话里的尖酸意味,露出了纯真柔弱的笑容:“确实是这样的。我的异能力根本不能主动伤害别人,只有他们先动手,才能反制呢。” 仿佛还嫌冲击不够,波德莱尔又柔弱可爱地解释了德国人的问题:“虽然是路过,但那个德国人混进法国肯定不安好心嘛,你们应该也有查到吧,他没有正规的入境许可。” “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亚历山大·仲马欲言又止,“难不成你还想要我们奖励你吗?” 波德莱尔积极回应:“口头奖励就不必了,但是能不能帮我找到我的亲友们?” 被老师护得太好、以致于没见过人间险恶的四位超越者齐齐呆滞,被心黑脸厚到极点的野生物种震撼到无话可说。 雨果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先不提这个……对于特异点爆发前的那段对话,你怎么理解?” “噢!”波德莱尔发出恍然大悟般的声音,“所以说,和我吵架的那个声音是你?” 好一句废话。 雨果竭力微笑:“是的。” 在诸人殷切的等待中,波德莱尔叹了口气:“可是,我都不怎么记得那段话的内容了——梦境嘛,总是会逻辑不清的。” 咔擦。 一声脆响。 乔治·桑微笑着把不小心捏碎的椅子扶手扔进垃圾堆,木屑飞扬。 “没事,不小心而已,大家继续。”她体贴温柔地说。 波德莱尔无辜地闭上了嘴。 雨果揉揉额头,亲切友善的声音里透着虚弱:“贝尔利克,现在就去喊德拉克洛瓦帮忙找人——” 波德莱尔适时补充:“我的妈妈、父亲,还有戈蒂耶。总共三个人。” 他顺杆向上爬的动作实在过于娴熟,雨果感觉自己的额头又隐隐作痛。 亚历山大·仲马担忧地看了几眼如临大敌的同僚们,起身离开。 波德莱尔眯起眼睛,慢悠悠地道了谢:“你们真好,不愧是法兰西的保护者,一看就知道,肯定做不出拿我的亲友来要挟我的事情呢。” 亚历山大·仲马的脚步猛地一顿。 波德莱尔低低地笑出了声。 自动寻人 玻璃的破碎声响起的那一刻,德拉克洛瓦下意识地护住了手里的素描。他惊恐地看向那个破窗而入的怪人,怪人则对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嗯……很抱歉打坏了你家的窗户。”亚历山大·仲马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卷曲的棕色短发,“不过反正这里只是特异点而已,等回到现实以后,我再赔偿你点钱?” 德拉克洛瓦:“……” “噢,对了,你应该已经想起来真实的记忆了吧?”亚历山大·仲马没等到他的回应,于是忽然有些怀疑,“之前我们给阿黛尔解释的时候,你也在听吧?” “……”德拉克洛瓦感到头疼,“是的,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不代表能接受,尤其是根据旁听到的只言片语,他得知眼前的青年实际上能算是国家的某种战略性武器,出身也非富即贵,不出意外的话,过几年甚至能在政治新闻上看见。法兰西的政客虽然满嘴胡话,许下的诺言就没几个兑现的,但好歹看着都还西装革履,多少让人能勉强信赖,哪像这个家伙,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不靠谱的气息。 哪有正常人找人会敲碎别人家的玻璃,然后翻窗进房啊! 他不应该是连独栋小别墅都嫌弃的那种级别的富家公子哥吗?干起翻窗户的事情,怎么能熟练成这样? 翻过很多次窗户、只是第一次翻窗户来找男人的亚历山大·仲马嘿嘿一笑:“事出紧急嘛。” 德拉克洛瓦无奈地叹气,放下紧紧护着的素描,把它在画架上摆正。亚历山大·仲马跟着他的动作,看了一圈这间摆满了各种画作和草稿的房间,被恢弘优美的色彩惊艳了双眼:“对了,你是画家……但我没想到,你居然画得这么好!你在现实里也是画家吗?还缺资助吗?” 他眼巴巴地盯着德拉克洛瓦,发出了想撒币的声音。 德拉克洛瓦眷念地看了一眼那些杰作,手指抽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只能遗憾地打破亚历山大·仲马的期望:“现实中,我是学心理的。” “来找我做什么?就为了让我帮你们找人吗?”德拉克洛瓦问。 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的亚历山大·仲马惊奇:“你怎么知道?心理学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我也可以资助这个!这也好神奇!就像你找人的能力一样神奇!” 【这不是心理学……】 所有外行都相信心理学者能读心,德拉克洛瓦感到心累。但是送上门的经费不要白不要,于是,他昧着良心,沉静地回答:“资助的事情回去再说,我会把银行卡号给你——你带地图来了吗?” 亚历山大·仲马两手空空,耸了耸肩,无辜地看着他。 看在法郎的面子上,德拉克洛瓦非常友善豁达:“那也没事,我们可以直接出门找人。” 在这个幻境中,戈蒂耶是个籍籍无名的普通学生,除了怀有文学梦之外,和同龄人们没什么不同。更奇妙的是,他居然崇拜作家维克多·雨果,听说亚历山大·仲马要带他去拜访雨果,就毫无戒心、满怀激动地跟着他们走出了校门。 这景象未免有些可怕——对他们一向冷漠的总局工作人员,居然双眼放光地赞美起他们,毫不吝啬修辞。亚历山大·仲马在向他解释真相之前,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番: 【如果把维克多平常的练笔拿去贿赂戈蒂耶,说不定他还能帮我们在波克兰老师面前说说好话?】 不过,随着戈蒂耶的清醒,青年绿眼睛里明晃晃的冷漠,让亚历山大·仲马不得不收起了这一幻想。 然后,他们三个人又一起去找了波德莱尔的父母。 和波德莱尔天崩地裂的悲惨想象不同,他的父母在这场特异点里的处境得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的巴黎人。奥匹克将军年轻有为,仕途平坦,前途光明,夫妻俩感情和睦,唯一的苦恼是挥霍无度的不成器儿子——但是在半年前,他们选择把儿子塞上去印度的轮船,让他出国试炼,于是这小小的苦恼也变得越发微不足道。 戈蒂耶狠狠抹了一把脸,不是很敢想象波德莱尔得知特异点剧情时的场面。 【会哭的吧?绝对会哭的……】 【然后一边哭一边做些不理智的事情,搞不好真会走上亲自违法犯罪的道路,拽都拽不回来的那种——绝对不可以告诉夏尔!】 奥匹克将军和卡洛琳夫人也是这么想的。对特异点生成的奇妙剧情,两人还以为是心底对二人世界的向往压过了对宝贝儿子的疼爱,甚至不免心虚起来,齐齐决定守口如瓶,不想伤害到孩子脆弱的小心灵。 亚历山大·仲马倒是在这场拜访里意外得知,在特异点里,他的父亲也是一位令人敬仰的英雄将领,只是得罪了拿破仑,不幸被驱逐,最终英年早逝。 他有些郁闷,稍微有点能理解那位红发作曲家的愤慨——都换了一个世界了,怎么他的父亲还是这样……让人悲伤的结局。 出于对冤大头肥羊的关爱,德拉克洛瓦礼貌性地安慰了他几句,随后继续当一个毫无感情的自动寻人机器。 秉持着和远方华国有几分相似的“来都来了”精神,亚历山大·仲马充分利用德拉克洛瓦不讲科学和逻辑的超强直觉,要求他顺路找出身在巴黎的其他能帮得上忙的人。 福楼拜住在一间学生公寓里,跨过脏乱的环境,走到他所住的门前,隔着门都能听见背诵法律条文的声音。敲开门,大概讲了缘由,才简单地介绍了特异点的概念,黑发青年就差点哭了出来:“我就说呢!” 他哽咽着,眼中满含泪水:“我一觉起来就发现自己换了住的地方,房间里全是法学的书籍,桌子前面还标着‘十天后法考’这样的消息。没人联系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只能开始先背再说……太难了,法学太难了!” 亚历山大·仲马惊讶:“你记得现实里的事情?” 福楼拜迷惑地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亚历山大·仲马笑眯眯地拍了拍这位高智商专业人才的肩膀,“看来我们以后可能是同僚呢。” 他们又租借了一辆马车,行驶出巴黎城,到郊外去找法布尔。 有着显眼的暖桔色头发的青年趴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看着地面。他的衣服简单又破破烂烂,上面有很多划痕和破洞,沾着泥土。 亚历山大·仲马一时间不敢惊扰他,还是福楼拜蹲下身,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气音问道:“亨利,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黑蚂蚁的洞穴——它们真美丽啊……”法布尔的眼睛还黏在地上,“这个季节的蚂蚁也总是很漂亮,你能闻到吗?蚁酸的味道,浓郁又纯粹,实验室里是养不出这种质量的,只有大自然才能做到。伟大的自然。” 于是福楼拜也被他成功带歪,从蹲姿变为更方便观察的趴姿。两位脑回路无缝连接的人才齐刷刷地专注于蚂蚁洞。 亚历山大·仲马:“……?” 他来回打量两位专家,发现他们确实都只记得现实,但是奇妙的是,现实在他们眼中似乎还比不上一窝蚂蚁重要。如果不出声打扰,感觉他们可以在特异点里看一辈子蚂蚁。 被他喊起来、注意力终于从蚂蚁转到人类上的两位都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眼。 “其实也不会看一辈子蚂蚁的,”法布尔小声地说,“还有很多昆虫,也都很可爱……” 亚历山大·仲马:“……您高兴就好。”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吧,也许昆虫比起人类而言,确实丰富多彩又单纯。但是,我们人类现在面临着的问题,大概比那些缩在洞穴里休息的蚂蚁要严重许多,或许我们可以先关心下人类?” “问题?就是你说的那个‘特异点’吗?”福楼拜犹豫,“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呢?” 亚历山大·仲马正色:“这个特异点是以一八三二年的巴黎为雏形的,而那一年的三月爆发了一场恐怖的霍乱疫病,将会夺走数万人的生命。” 两位专家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这个时期的医疗手段很有限,”福楼拜说,“霍乱疫苗在一八八四年以后才出现,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这场疫情的流行,顶多只能多救几条命。” 亚历山大·仲马失落:“真的没办法从源头上阻止吗?巴黎现在的许多高官也都是落入特异点的现实人类,是可以强行推出部分新政策的。” “那很好啊,有更多的生命可以被救下。”法布尔说,“可是,‘阻止爆发’这件事真的很难办——毕竟,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天杀的英国人把霍乱弧菌带到了巴黎。此刻,巴黎的饮用水里应该已经出现了病菌吧。” 亚历山大·仲马明显因为这个棘手的局面感到焦躁。 福楼拜左右看看,建议道:“还是去找能够控制局面的你们异能力者中的领导吧,尽快从这里出去,才是减少人员伤亡的最好办法。” “已经试着找过了。”亚历山大·仲马叹息,无奈道,“可是就连德拉克洛瓦都说不清楚他们在哪里——或许特异点又安排了什么离谱的设定,我真怀疑这东西有意识地在折磨人。” 阿飘邂逅 柏拉图在《斐多》里记述了苏格拉底之死。 在喝下毒芹前,苏格拉底仍然是笑着对雅典的青年说话。他既讲“真正的追求哲学”,说那“无非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也劝慰他们,自己的死是受天神的召唤,肉/体虽失,灵魂不灭——更进一步来说,正是因为失去了肉/体,灵魂才得以不灭。 “怎样去寻找真纯的知识呢?如果和肉/体一起去寻求智慧,肉/体是帮手还是阻碍呢?我是说,人的视觉、听觉真实可靠吗?诗人经常对我们说,我们看见的、听见的都是不正确的,这话对吗?……” “因为如果说灵魂和肉/体结合的时候,灵魂不能求得纯粹的知识,那么,或是我们压根儿无法寻求纯粹的知识,或者呢,要等死了才能得到。人死了,非要到死了,灵魂不带着肉/体了,灵魂才是单纯的灵魂。” “现在,指定我动身的时刻已经到了,我就抱着这个美好的希望动身上路。” 在睁开眼、看到自身处境的那一霎那,少年时读的书再度浮现在脑海中,让波克兰久违地放空了心绪。 他静静地坐下,抬起手,对着太阳——就像隔了一面玻璃,阳光被半透明的身躯遮挡,柔和得丝毫不伤眼睛,地面上却没有留下影子,仿佛这幅身躯已然独立于世界之外。 说话不会被听到,形容不会被看到,感觉不到阳光的温度,能够维持“行走”的姿态,但触碰不到任何物质,轻易地就能陷入不见天日的泥土中,或是飘浮在城市上空。 抛弃世界原有的禁锢,但也被世界抛弃——这就是所谓的“灵魂”吗? 如果灵魂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倒情愿死后魂飞魄散。 唯一能给他些许慰藉的是“特异点”的存在。法国研究特异点多年,唯一的结论就是特异点从不讲逻辑。不能奢求两股没有自主意识的能量思考,在相同的运行条件下,面对矛盾的指令时,能折腾出一个用以供主人决斗的特异点,已经是能量的极限。所以说,特异点中发生的事情并不一定遵守现实世界的规律,现实里还是有可能拥有不一样的死后归宿,上天堂也好,转世轮回也好,人死如灯灭也罢,总归不一定会落于这样令人绝望的无趣境地。 波克兰站起身,环顾一周,认出自己正位于拉雪兹神父公墓。他附近是一座相对崭新的墓碑,四根石柱托起石棺,似藤蔓也似心型的青铜线是仅有的装饰,而在石棺的顶部,雕刻着墓主的名字——“莫里哀”。 巴蒂切特·早年代号“莫里哀”·今年也就才四十三岁·波克兰:“……” 他情不自禁地多看了这座墓几眼,感觉相当微妙。 拉雪兹公墓确实很好,但是还没老去就先看见了一座标着自己曾用名的坟墓,对于心态永远年轻的超越者来说,未免也有些太超过了。 波克兰若有所思地在周围逛了逛,还发现了更多“惊喜”。他对面的墓也属于一个老熟人——拉封登,异能总局高层之一,巴黎出事前,他在意大利度假,没回来。 看来,在不在巴黎,根本不影响特异点自由发挥。 【这到底是哪个小兔崽子弄出来的特异点?】 波克兰嘴角的微笑都快绷不住了。他心平气和地记上了一笔,决定出去以后,就把所有控制不住自己异能力的兔崽子往死里操练。 浅浅在心中构思了一番能让学生们崩溃的训练方案,波克兰平复心情,把精力投入对当下特异点的研究。 他观察了一番路上的行人,发现尽管大多数人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麻木愁苦,但在破旧肮脏的褴褛衣衫下,明显有人的身体更加健硕,曾经拥有过更平和舒适的生活。 这个发现让他皱起了眉:“这个特异点的覆盖范围……等等,特异点的前兆是黑雾?” 能制造出笼罩整个地区的特异点,相应的异能力强度绝对站在顶端,法国拥有这种战斗力、 异能效果里又有黑雾的…… 维克多·雨果。 他沉痛地闭上眼睛,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默念了一声大弟子的名字。想到早年为雨果确定“超越者”等级时,用死刑犯测算出的“悲惨世界”惊人的精神伤害能力,又想到雨果在后期训练里摸索出的空间覆盖能力,波克兰感到一阵窒息。 这个小兔崽子……他貌似已经打不过了,出去以后也很难训,油盐不进。 不过,一旦想到这个特异点和雨果有关,波克兰在痛心疾首之余,也终于能放下心来。 说实话,包括他在内的老一代异能力者都相信,雨果会成为下一代异能力者的领袖。目前而言,没发现有哪个异能力能和“悲惨世界”僵持不下。雨果六岁时被发现拥有异能力,之后就在前辈们小心翼翼又全心全力地栽培中,稳定成长——尽管作为老师,他确信这孩子成长的方向绝对歪了。 关于和雨果能力发生碰撞的另一股能力,他也隐约有猜测。最近扰乱巴黎的那股力量,大概作用是催化人心中的欲念。虽然表现得很凶猛,但对于一个刚刚觉醒的异能力者来说,负担也是巨大的。已经过去了半个月,那个异能力者还剩多少精力,能跟雨果打擂呢? 悲惨世界总会压过另一股能力,顶多再等待一段时间,特异点就会因为力量的失衡崩溃瓦解。而且,说不定都不用等时间,只要那个异能力者死亡,特异点也会化解。 作为灵魂,即使想插手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波克兰决定再找找巴黎有没有其他灵魂,然后和老朋友们一起看孩子们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早年的异能总局,相较于官方机构,气氛更接近民间社团。最开始是龙沙和杜贝莱组建了七星社,随即他们发现缺少能震慑住势力强大的传统政治力量的能力,于是把波克兰拉了进来,并且把领袖的位置扔给了他。波克兰那时候也就大学刚毕业,只能是摸索着组建机构,呼朋唤友式地招揽成员。 异能总局主楼前的那一片大草坪,曾经是异能总局成员的固定聚会地点。某个月朗星稀的晚上,龙沙突发奇想,醉醺醺地建议:“我们把这里当做突发事件的集结点吧!”围在周围的一圈喝上头了的成员也乐呵呵地附和。那时候的莫里哀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七星们东倒西歪还强行一本正经的模样,拉辛满头黑线地吐槽“真有打进了巴黎的突发事件就压根没时间集结了”,高乃依则扔了手里的烤肉,欢呼着混入醉汉群体。 年轻时的醉后约定啊……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数。 不过,反正也没有其他事做,就算真的一时半会儿找不齐人,也可以在大草坪上休息一会儿。他已经有很多年,没能正大光明地进入亲自搭建起的总局了。 遗憾倒还说不上,不过,是真的有些怀念啊。 在波克兰决定飘向对应着总局的方向时,一道怯懦的、带着哭腔的男声从他背后响起。 “那、那个,请问您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呜……” 于是,在去追忆过往之前,他先捡到了一只迷茫懦弱的灵魂。 * 自称为“夏尔·佩罗”的男人长着张娃娃脸,这让他的年龄从外表上难以判断。他留着白色的长发,用蝴蝶结束起松鼠尾巴般蓬松的高马尾,赤红色的眼睛大而圆润,几乎不像是成年男性的五官比例。性格也像个未经世事的孩童,惊慌失措地紧跟着波克兰,像是抓着救命稻草。 “请、请问,这里到底是哪儿啊……”佩罗颤抖着问道,“是、是外国的异能力者入侵了吗?难道会有战争了吗,呜……” 他对异能力的熟悉使波克兰侧目。波克兰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外表,从脸型和发色里琢磨出些信息:“佩罗?经济与财政部的部长是您的亲戚吗?” “呜,是、是的……他是我二哥。”夏尔·佩罗瑟瑟发抖,“您认识我哥哥吗?” 何止是认识。 波克兰心底长叹一声:当年就数这位部长阁下卡异能总局的预算最狠,搞得他和七星社的成员们不得不齐齐出门坑蒙拐骗,最终还是靠拐了傻白甜高乃依入伙,才堪堪破解经费难题,让总局没在雏形期夭折。 不过这种腥风血雨的过去不能直说,他怕吓着这个兔子似的家伙。 于是,波克兰勾起唇角:“对,我们很熟。” 熟到恨不得弄死对方,见面必咬牙切齿、针锋相对,梦想是一把火送对方成为物理意义上的“熟人”。 夏尔·佩罗对字面意思信以为真。 他长舒了一口气,用亮闪闪的仰赖眼神看着波克兰,打定主意要当一只小跟班,波克兰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 “我、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他磕磕巴巴地说,“我很乖的!” 一个成年人,还是政客家庭出身的成年人,气质稚嫩天真如此,也实属罕见。波克兰想象了一番当年的政敌在家哄弟弟的有趣场面,不禁笑了起来。 与其让灵魂自由游荡,不如将他带在身边,稍微聊几句,说不定这段“友谊”出去后,还能膈应膈应老对头,波克兰温柔地答应了佩罗的请求。 未成年人 现实中的法国特殊战力总局选址在圣路易斯岛的西北部,与巴黎圣母院隔塞纳河相望。 特异点中,二十世纪新建的总局不见踪影,诞生于十二世纪的圣母院仍然静立在西堤岛之上。 龙沙绕着巴黎圣母院的钟楼转了一圈,颇为感慨:“路易七世当年迎娶埃莉诺女爵时,可曾想过她会毅然改嫁英国的亨利二世?阿基坦尼公国也因此落到了英国人的手里。” “路易六世和菲利普二世都是英明的君主,夹在中间的路易七世,虽说在位的四十三年里也是兢兢业业,但还是显得黯然失色。”杜贝莱说,“我听说华国有句话,大意是‘在危险处境里成长的人常常更优秀’,这一点在菲利普二世身上表现得尤为典型。他软弱的父亲给十四岁的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只除了这座美丽动人的建筑杰作。” “这也就是所谓‘创业比守业容易’吧,创业者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后来者的成长环境相比之下,就安定许多。”龙沙摸着下巴,“你见过德国新生代的超越者吗?我总觉得他们的气势胜过我们家的孩子们。” “德国那种培养方式确实很能磨练人,但折损率高。”杜贝莱表示反对。 龙沙思索:“确实,格里美豪森心太狠了,跟意大利的三位老人比起来,完全就是两种极端。” “我们这儿的三位顶梁柱呢,就正好处在中间。”想到法国的异能者现状,龙沙颇为自得,“我就说把波克兰拉进来是好主意,有他在,冷硬的拉辛会放宽标准,而随性的高乃依能找到分寸。” 杜贝莱没理会老友日常的自吹自擂,继续抨击德国异能界形势。 “他们有几个超越者没精神疾病?前几年自杀了的,是叫‘克莱斯特’吧?出身和品行都挑不出毛病,硬生生被那种高压环境逼得开枪自杀……” “而且他的死也没让德国的政客心软半点。”杜贝莱冷笑,“这就是让政客凌驾于异能机构之上的结果。他们不会悔改,只会咒骂崩溃的死者,然后花力气去找替补——那个叫‘尼采’的孩子,今年才十四岁吧?就这么被剥夺了正常的成长环境……” 他的语气里满是痛惜。 有儿有女且即将抱孙子的“老人家”看不得未成年人遭罪。 寡王一只、对未成年人权益没什么特别想法的龙沙心虚:“啊,也不能就这么说吧——我们这儿不也有未成年就在工作的异能力者吗?干的还是谍报呢,压力也不小,隔三差五手上沾血,成长得也不怎么正常健康。” 杜贝莱瞬间警觉:“?” 他震惊地质问:“我怎么不知道?” 龙沙唯唯诺诺:“这个——那个——是高乃依把人招进来的!” 杜贝莱死亡凝视:“波克兰没意见?” 龙沙小声提醒:“他退休了,理论上来说,提意见也没用,顶多给小孩谋点福利,不能把他编制除掉。” 看着老友越来越黑的脸色,龙沙试图补救:“听说那孩子天赋可好了,比起你当年有过之而不及,单枪匹马端了反政府武装的据点呢。” 杜贝莱:“……” 显然,龙沙的“补救”只是火上浇油。天赋优秀的孩子被拔苗助长、小小年纪就手染鲜血、走上不归路,只会让护崽心切的长辈更痛心疾首。 杜贝莱恶狠狠地冒出了一句脏话,礼貌地问候了高乃依的全家。 * 半路出家的菜鸟政治家高乃依,如果听到了这番对话,大概又会眼泪汪汪。 但他此时正焦头烂额,没心思管其他事情,专心于控制住萨列里。 黑发的音乐家颤抖着挣扎,额头上缀满冷汗,嘴里念念有词,细细分辨,是颠来倒去的忏悔和不明所以的道歉。 波克兰心里一揪,立刻冲到他们身边,轻轻拍了拍高乃依的肩,低声询问:“安东尼奥怎么了?” 高乃依如蒙大赦地把萨列里转交给波克兰,然后才苦着脸回答:“我在来这儿的路上找的了他,觉得有点眼熟,好像是经常跟你合作的那个意大利音乐家,就顺手把他带过来了。但是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很不稳定,老是说自己杀害了莫扎特——莫扎特是谁?” 波克兰:“……” 他不是很想搭理这个对音乐界印象还停留在海顿时代的家伙。 波克兰绞尽脑汁地安慰着萨列里,不停地顺着他的脊梁,可一点儿用都没起。在朋友不断恶化的精神状态下,超越者难得感到手足无措。 【萨列里和莫扎特分明是莫逆之交,怎么会出现这么怪异的记忆错乱?】 “记忆?说起来,龙沙他们的记忆刚开始也有些毛病,不过,我和拉辛帮他们纠正后,他们就正常了。”高乃依随口说道。 波克兰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你和拉辛都没事吗?我的记忆也没问题。” 在他的提醒下,高乃依也反应过来:“你觉得记忆和异能力强度有关?” “特异点里发生的事情,大多数都会和异能力相关。”波克兰道,“你觉得七星里,谁记忆上的毛病最小?” “龙沙和杜贝莱。”高乃依恍然大悟,“难怪,这位音乐家他……” 原因似乎找到了,可是于事无补。 萨列里现在根本听不进去解释,一门心思地忏悔,为那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道歉自责…… 波克兰难过地看了一眼仍然被困在虚假的梦魇中的音乐家,第无数次感到普通人的脆弱,同时也深深地懊悔起自己的无力,连救助朋友都做不到。 被引路人忽略了的佩罗颤颤巍巍地走进异能者们之中,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袖子,不敢和人打招呼。他努力地去找带他来到这里的波克兰,眼中习惯性地飘着雾气般的泪意。 他终于找到了波克兰,顺带着,视线落到了处在巨大痛苦中的音乐家身上。 然后,雾气凝结,眼泪瞬间落下。 佩罗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朝萨列里伸出手。 高乃依下意识地拦住了这个陌生人:“你是谁?想做什么?” 佩罗呜呜地哭着,似乎也想回应他,但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让人难以理解。 波克兰郁郁地瞥了佩罗一眼,解释道:“高乃依,这是皮埃尔·佩罗的弟弟。”虽然软弱得让人不忍直视,但如果关于记忆的猜想正确,这大概也是个不自知的超越者。 他让高乃依稍安勿躁:“他和他哥哥性格相差很大,是个怯懦乖巧的人,不会做什么的——可能,他也曾经看过萨列里的演出,想要帮忙而已。” 事情正如他所说。 佩罗抽了抽鼻子,眼圈红红地看着状态糟糕的音乐家,悲伤的情绪化作眼泪,不断地坠落。他把音乐家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之间,哽咽着:“萨列里大师,您、您高兴一点点,好不好……听听大家在说什么……您真的没有杀过莫扎特。虽、虽然我没有听过莫扎特的演出,但是我知道他在维也纳过得好好的,隔三差五就上新闻,虽然、虽然没再发布新曲子,活像死了一样,但是、但是毕竟他没死啊……” 波克兰:“果然是想来安慰安东尼奥……不对,等等,他对莫扎特的形容?” 高乃依神情微妙:“巴蒂,虽然吧,我不怎么了解现在的音乐界,但是听上去莫扎特应该地位近似于当年的海顿先生?正常情况下,不会被用‘活像死了一样’这样恶毒的形容去评价的吧?巴蒂,这家伙是不是萨列里的毒唯啊?” “而且……”他诚恳地问,“你确定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怯懦乖巧’?” 波克兰看着佩罗动情而纯洁的哭泣模样,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艰难地反驳:“童言无忌。” * 安东尼·圣埃克苏佩里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用的力气有点大,不小心把鼻尖揉红了,立刻就有两双目光看了过来,强烈如探照灯,仿佛下一秒就要跟让他打喷嚏的灰尘和空气干架,来为他“报仇”。 安东尼:“……” 为了无辜的空气不被牵连,他沉默片刻后,踮起脚尖,左手搂住魏尔伦的腰,右手搭上玛格丽特的头发,轻车熟路地安抚:“没事的,不要紧张,这只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 魏尔伦紧紧盯着他发红的皮肤,并不买账:“可是红色……是鲜血和伤口。你的血管破了吗?” 安安静静地眯眼享受摸头的玛格丽特一听,也立即睁圆了眼睛,下一秒就把安东尼抱进怀里,捧着他的脸,准备仔细检查。 “保罗,你弄错了。”安东尼紧急补救,“并不是血管破裂才会出现红色,血管扩张也会让皮肤泛红——我完全没事哦。” “不过,”他仰起头,朝着魏尔伦和玛格丽特甜甜地微笑:“能被保罗和玛格丽特这样精心地照顾,我也好开心的!”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安东尼当初没有跳太多次级。围观着老师们照顾娇气幼稚的同学们,多多少少让他也积攒了一些照顾小朋友的经验,现在才能够轻松地哄好捡来的弟弟妹妹。 灵魂特质 六岁以前,安东尼以为世界上最大的难题,就是在捍卫自己“圣埃克苏佩里”这个美丽姓氏的同时,请求人们忽视他名字里的“德”。 直接叫他“安东尼”就很好啦;擅自称呼他为“圣埃克斯”确实会带来一些苦恼,但只要其实能准确地记住Sant-Ex-oopairee的重音位置,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是绝对不要再对那个“德”念念不忘了,贵族和伯爵什么的,在这个时代难道有什么意义吗? 每一个热热闹闹的节日里,小朋友都会苦大仇深地捧着脸,盯着老师寄来的贺卡上特意用圆润字体写出来的“圣埃克苏佩里伯爵”,完全没有被哄到的快乐,只是深深地感到大人的关注点总是异常奇怪。 六岁这一年,安东尼忽然对先前的苦恼释然起来——倒不是对自己姓氏的爱消减了,主要是奇怪的人、奇怪的事太多了,他逐渐学会和这个奇怪的世界和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质,只是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 在安东尼的眼中,主动和他打招呼的安徒生身后背着洁白宽大的天鹅翅膀,大人们请来的家庭教师德拉克洛瓦是一只懒洋洋的狮子,友善地爱着学生们的老师身上常常带着牛奶的香气,行来过往的人们各有差异,同一个人身上的气味也会时而可爱时而刺鼻。 而在黑雾事件里,他遇到的两位朋友,一个是有着珍珠质地的花朵,一个是孤独热烈的星星。 * 他先是在回家的路上捡到了玛格丽特。 身穿白裙的黑发少女站在一户人家的花园外,隔着铁栅栏,专心地看着花园里的白茶花。 像成年人那样高大的茶花树,叶子繁茂,绿得浓郁。在深深的绿意中,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花瓣层叠又舒展,露出中央金黄色的花蕊。 黑发的女孩鬓角也簪着这样形态的白色花朵。她个子比安东尼要高上些,看起来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但神情稚嫩懵懂得出奇,似乎全世界唯有那一树茶花值得在意。 安东尼向她打招呼,她也不回答,只是眨着眼睛、睫毛扑闪,无辜茫然地看着他。又问了好几个问题,安东尼才从她断断续续的简短回答里,拼凑出她的经历。 她的名字是玛格丽特,跟着阿尔芒——估计是她的哥哥,两人一起来到巴黎。可是,一场黑雾后,阿尔芒失踪了,只留下她。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在巴黎随便地走了走,最后来到了这座小花园前,被美丽的白茶花吸引,再也挪不动脚。 “白色的茶花,软软的,”她恋恋不舍地摩挲着花瓣,“就算凋谢了,以后还会再盛开。” “阿尔芒说,玛格丽特也是茶花。” 她戴着的茶花发饰随着动作轻微摇晃,在阳光下,折射出珍珠似的光泽。 安东尼认出了被葳蕤花木遮掩着的房屋:“这边似乎是一位钢琴家的住处,他很喜欢铃兰和茶花,而且从不会剪下花朵,一定要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息。” “钢琴?”玛格丽特歪了歪头,眼中慢慢闪烁出亮闪闪的情绪,语气里满是向往:“喜欢!” “喜欢的话,等巴黎的大家回来以后,玛格丽特可以来拜访他哦。”安东尼朝少女伸出手,“不过,现在还是要先照顾自己——我听到了有肚子在响呢。” 玛格丽特呆呆地捣了捣自己的肚子,嘴角逐渐下撇,委屈巴巴:“我、我也不想这样……坏阿尔芒。” 她的嘟囔依旧是前言不搭后语,安东尼只能努力去猜:“是阿尔芒没有给你准备吃的吗?” 玛格丽特嘟着嘴,闷闷的,没有回答;咕咕叫的肚子却彰显着存在感,让少女看起来越发委屈而孩子气。 安东尼顿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 他拉住玛格丽特的手,让她站起身:“那我们就一起去找吃的——我的家里应该会有面包和饼干,离这里也不是很远。” * 花朵弱小又天真,即使长出了刺,也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坠落到地面上时,会静静地融入生命的轮回。 而星星……再美丽的星星,也是孤独而炽烈的。人们站在地球上,隔着无数光年,远远地眺望,才会把它们汹涌深邃的生命误当作宁静无害的观赏品。星星的一生都在竭尽全力地燃烧,不在乎人类的目光,即使最终在大气中消亡,也会留下明亮的光辉。 * 在和玛格丽特一起回家的路上,他们又遇到了魏尔伦。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邂逅。 大概是确信自己正身处某场诡异恶意的战斗中,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少年的第一反应不是打招呼,而是绷紧了肌肉,果断地朝脚步声响起的方向攻击。 空气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波动,某种危险正在袭来,看不见、摸不着,但让人毛骨悚然。 安东尼下意识地想要拉着玛格丽特一起跑到安全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抓住。他抬起头,金蓝色的瞳孔猛地紧缩—— 玛格丽特不知何时拿起了一把赤红色的重剑。她高高跃起,自上而下地朝少年挥剑,动作狠厉,带着将敌人送进地狱的气势和决心。 然而,她这次的对手与以往的小鱼小虾不同。 玛格丽特纯粹的杀意激起了并不久远的记忆,作为人形兵器诞生的异能生命体握紧双手,操纵着重力压向对手。 少女身上的皮肤瞬间分崩离析。 鲜血从破碎的皮肤中迸射出,失去保护的肌肉抽搐,玛格丽特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始终紧盯着敌人。敌人斩去了她的左臂,她就换成右臂挥剑;敌人截掉她的手脚,逼她只能像虫豸一般在地上蠕动,她也一声不吭,死死地盯着敌人,仿佛世界上只存在“杀死敌人”这一件事情。 少年不准备再与她纠缠。他扬起手,打算将这个生命力和意志力都顽强得奇怪的敌人斩首,却在垂眸的瞬间,对上了那双像水晶般的纯粹的眼睛。 那双眼睛。 纯粹,无机质,没有悲伤、绝望或是不甘,没有仇恨,没有愤怒。 仅仅是作为监视器一般的用途,忠实地完成自己被布置的任务,就算死亡,也只能算是“报废”。 多么熟悉的眼睛啊…… 在实验室里的其他克隆体身上,在玻璃制成的容器的倒影里,他曾经无数次见到的眼睛。 少年放下了手。 他蹲下身,俯视着伤势惨重、理应快要死去的少女,轻声询问:“你是我的同类吗?” * 花朵和星星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在人类的复杂世界里,花朵和星星又被粗暴地划分在同样的“非人”类属当中。 * “同类?”玛格丽特的困惑被掩藏在满脸的血污下。察觉不到杀意,她又变成了那个软乎乎的姑娘,“同类是什么?” 她不高兴地纠正:“玛格丽特是和阿尔芒一起的,和阿尔芒是一样的——阿尔芒说过的。” 魏尔伦愣了一下:“同类……原来如此,你是被人类养大的,所以,也觉得自己是人类了吗?” 他剩下的话语被跌跌撞撞着跑来的人类孩童打断。 安东尼咬着牙,从藏身的角落里跑出来。他强忍住对血腥场景的恐惧,单膝跪在玛格丽特身边,手小心翼翼地摸上玛格丽特的头发,声音颤抖:“玛格丽特……你的四肢……” 玛格丽特“唔”了一声,仿佛后知后觉:“啊,四肢都没有了。” “好过分,打玛格丽特的家伙。”她嘟囔道,“玛格丽特又要死掉一次了。” “……玛格丽特有办法恢复吗?”安东尼的心情因为她那句“又要死掉了”一沉,但还是努力撑出笑脸,“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玛格丽特想了一会儿:“安东尼,还有打玛格丽特的那个家伙,都站得远一点。” 她纯净的黑眼睛里倒映出远离此地的安东尼和魏尔伦。 当他们向后退了将近二十米时,玛格丽特闭上眼睛,把自己的头狠狠砸向地面。 血液再度迸裂,颅骨破碎,紧接着是破碎的是地面,密密麻麻的、蛛网般的裂痕以她为中心蔓延开,大地剧烈地摇晃了几秒,然后陷下一个直径将近百米的深坑。 烟尘逐渐平息,在深坑中央,少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鬓间的白茶花仍然纤尘不染、纯洁美丽。 安东尼从坑口探出头,被烟尘呛地咳嗽了几声:“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如履平地般跑出深坑,然后看到了周围倾倒的房屋和坑的大小。 她呆了几秒:“啊,又要没有钱了。” “之前弄掉了玛格丽特四肢的家伙,”她抬头看向飞在半空中的魏尔伦,表情认真,“可不可以赔给玛格丽特一些钱?玛格丽特要养阿尔芒的。” 魏尔伦:“……” “可是,我是被人养着的。”他屈辱地回答,“暂时没有钱。” 玛格丽特蔫了。 * 每个孩子都像是花朵或者星星。而在孩子的世界里,花朵和星星也和孩子无异。 总而言之,花朵、星星和孩子最终一起踏上了路途。 巴黎城外 五月的维勒-科特莱宁静美丽,失去了繁华巴黎的对比,更显静谧。 * 梅里美顶着海涅的外表,百无聊赖地装昏迷,听着每日一次的两国扯皮。 “根据维也纳宣言,世界各国有必要在应付全球犯罪问题方面开展更密切的协调与合作,同时考虑到采取行动打击犯罪是我们大家的共同责任——”斯达尔夫人摇着折扇,不紧不慢地念着通稿。 在她对面,一身戎装的安内特神色无奈:“德国就发了一条蓝色通报,可你们是按照红色通缉令的级别去处理的。还要再抓着‘正当合法’的名号不放吗?” 只听啪的一声,斯达尔夫人合上扇子,皮笑肉不笑:“不管怎么说,总比私自入境的你们正当合法。” 安内特镇定地和她对视,坦荡自若,没有丝毫心虚。 “我们要的不多,”安内特陈恳地说,仿佛做出来什么巨大的退让般,“把海涅还给我们,我们就立刻离开。” 斯达尔夫人冷笑:“我信你个鬼——你到现在可都还没把入境人员数量说清楚,就这态度,你说你们会自觉撤离?” 她抬起扇子,往门口一挥,直截了当地送客。 安内特压低了军帽的帽檐,长叹一声:“好吧,看来又是没谈拢的一天。” 嘴上虽然这样叹息着,她起身的动作却是看不出丝毫遗憾。军靴后跟相碰,发出铿锵的响声;肩章上的矢车菊在阳光下折射出金银交织的耀眼光芒。 安内特走出房间的瞬间,斯达尔布下了隔绝声音和视线的异能力。 梅里美睁开眼睛,卸下了外表上的伪装:“明明没那么想把海涅带回去,却偏偏要每天都借此‘谈判’,拖延时间——该说他们是无聊,还是有恒心?” “站在半敌对的立场上,我觉得还是带有贬义词的前者更合适。”斯达尔夫人评价。 * “——我已经能想象到法国人是怎么说我们的了。”弗洛伊德叹气。电流使他的声音有些失真,但那份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没有折损分毫,“亲爱的德罗斯特阁下,您能否稍稍照顾一下德国在外的形象,花点心思,编个更像样的理由,这样,您也能更理直气壮地带队滞留在法国。” “没有必要,能达成目的就行。”安内特·冯·德罗斯特毫不犹豫地驳回了他的建议,“而且,我也不仅仅是图省事啊。” 弗洛伊德摸摸下巴:“您是说,您这么做,还是为了照顾小荷尔德林的情绪?” “……恕我提醒,荷尔德林比你我年纪都大。”安内特无奈,“不过,确实有一部分这种考虑。荷尔德林很关心海涅,觉得是自己的过失,才让海涅得不到及时救援。你舍得让我们神圣的主教伤心吗?” “嘛……”弗洛伊德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安内特震惊地谴责他:“你怎么舍得——这可是我们唯一的一位治疗!” 弗洛伊德倔强:“其实,小病什么的,我也可以自己治……” “而且,”他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照顾他的心情又如何,不照顾又如何。反正他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消退,每过半年,就会完全更换。昙花一现的喜悦和悲伤,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安内特握着电话的手猛然攥紧。 “或许吧,”过了许久,她才用干涩的声音回答,“但是,哪怕只是昙花一现……” 她站在临时住处的落地窗前,向院落里眺望。 身形单薄的青年跪坐在草地上,雪白的卷发发尾散落在草丛中,沾上了碎屑。他背对着安内特,但相识多年,安内特完全能想象出他那双柔和驯服的眼睛是如何乖巧地半阖着,像是悲天悯人的牧师,聆听着天地间无处不在的罪恶的祷告。 “哪怕只是昙花一现,也是珍贵的。”她轻轻地说,“正是为了守护这样的存在,才有了今天作为军人的我。” “从本职工作来说,我似乎应该说点不合时宜的东西。”弗洛伊德说,“不过,作为德意志公民,我先向您致敬——德意志至高无上。” “统一、正义和自由,为了德意志祖国。”安内特说。 * 当埃瓦尔德前来拜访时,安内特已经完全收拾好了心情。 红发整齐地盘在脑后,额前没有丝毫碎发,绿色的眼睛无遮无挡,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来客,尽管态度柔和,但军人的铁血气质仍然显露着。 “您好,埃瓦尔德先生。”她向丹麦人问好,“由于情报上的失误,我们没能第一时间确定您的身份,将您的申请向后延了一天。很抱歉。” 埃瓦尔德笑眯眯地表示无所谓。 【要是能第一时间确定才见鬼。我是先给你们提了申请,才让霍尔堡连夜加班帮我编了份在职档案。】 实际上的编外人员还是理直气壮地接受了这份道歉。 “德国和丹麦像兄弟一样,”他用德语说道,“我们的女王陛下每年都会特意拨出款项,资助德国的优秀青年艺术家。” “是的,向贵国的女王致谢。”安内特摘下军帽,行礼。 两人和谐地虚以委蛇,其乐融融,几番对话下来,仿佛丹麦和德国真是千百年的友好同盟,从来没有过矛盾。 “我的丹麦朋友,”场面话基本说完了,安内特开始询问正事,“您这次特意越过法国的监视,来找我们,是为了什么呢?” 埃瓦尔德正色:“事情是这样的。我唯一的学生在法国旅游时,无意间得知了一些和他们超越者相关的情报,但还没来得及从中抽身,就被巴黎的特异点波及——我希望能得到各位的帮助,让那孩子平安回国。” “当然,作为报酬,我们愿意将情报和德国分享。”他补充道。 安内特意味深长地观察着他不卑不亢的神情,冷不丁地问:“我该恭喜吗?” 埃瓦尔德顺利地接收到了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坐实了安内特的猜测:“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确实即将拥有超越者。”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安内特笑起来,“这可是好事啊。诚如您所说,我们两国如兄弟一般,谁会不盼着兄弟强盛呢?” 埃瓦尔德悄悄松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获得了德国人的承诺,埃瓦尔德也无意久留。 他起身告辞,沿着小路,慢悠悠地返回自己的住处,途中还和神色匆匆的法国人们友善地打了招呼。 他的好心情戛然而止于感受到熟悉的精神触碰的刹那。 【谁动了我给汉斯的挂坠?】 * 魏尔伦、玛格丽特和安东尼围成圈,齐齐注视着中央的小鲸鱼。 银色的小鲸鱼试图伪装成一只平平无奇的挂坠,可是无论是僵直的尾巴、还是悬在半空的鲸须,都无情地出卖了它自己。 安东尼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它:“我记得你……” 他瞥了一眼鲸鱼旁边的行李箱,更加眼熟,确定道:“你是汉斯随身带着的那只小鲸鱼。” 被直白地揭穿了来历,小鲸鱼放弃挣扎,拍拍翅膀,飘浮在半空中,摇头晃脑。 安东尼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的动作,恍然大悟:“你是在指路吗?” 小鲸鱼飞上飞下,模仿着人类的大幅度点头。 “是想带着我们去哪里呢?”安东尼又问。 小鲸鱼回答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焦急地在空中打转。 此时,一道陌生的男声替它解围:“大概是想去创造它的人那里吧,此乃造物的本能。” 在魏尔伦警觉的扫视中,陌生人淡定地从阴影里现身:“你们好,我刚从意大利来到巴黎。请问,方便为我做向导吗?我想在巴黎四处看看。” 他黑发黑眼,除去白衬衫和红领带,全身无一处不是被黑色紧紧包裹,仿佛是从阴影里诞生的一般。 安东尼被他问得一愣,在回答之前,飞快地抓住了重点:“你是刚进巴黎的——那你能走出巴黎吗?” 已经在巴黎城摸索了好几天,却怎么也跨不过城市的边界线,相较起乐于助人地带人参观,安东尼更在意怎么出城。 被孩子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的青年陷入了沉默。 “怎么说呢……”他斟酌着回答,“我可以进出,但不能帮到你们。” 安东尼的眼神顿时就黯淡了下去。 青年的良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连忙补救:“也、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主要是我之前没怎么用过异能力,不知道它能做到什么地步。” 魏尔伦侧目:“你不是意大利官方所属的异能力者吗?” “当然不是!”青年矢口否认,“虽然在意大利住了很多年,但我是法国人哪!” “我算是作家吧,”他伸手在阴影里一捞,掏出一本装订精美的书籍,“这是我刚写的小说,还没正式出版,但编辑们都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杰作’,作为报酬,可以把样书送给你们——这可是很有纪念意义的!再过几百年,说不定是可以进博物馆的文物呢。” “一般来说,可以进博物馆的是手稿吧……”安东尼接过样书,看见了书上的作者名,“‘司汤达’?是姓氏吗?” 青年眯着眼睛笑:“嗯,是姓氏哪。” “既然是作家,那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巴黎呢?”安东尼担忧又困惑地看着他,“现在的巴黎应该还很危险的。” “那确实。”想起一路上潜行躲过的各方势力,司汤达也是心有戚戚,“但是,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嘛。” 他仰起头,忧郁地看了一眼巴黎顶部汇聚的雾气,重点关注了一番目前还没被大多数人发现的红色部分。 【这到底是什么神奇的力量,表现出来的居然是红色和黑色……】 【比我的异能力还符合我的异能力名。】 【要是不过来看看情况,我怕日后会因为异能力名字的泄露,被当成攻击巴黎的嫌疑人抓走啊!】 侨居意大利的法国青年司汤达,真名已经无人知晓,但是刚刚作死地用自己的异能力名为题,创作了势必一鸣惊人的处女作——《红与黑》。 副本逻辑 波德莱尔的身量不算矮,加之比例协调,完全是标准而优美的青年体态。 正因如此,当他毫不迟疑地扑入母亲怀中时,在场的其他人都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冲击。 在对他印象尤其复杂的安徒生和乔治·桑眼中,或许已经不仅仅是“精神冲击”的程度,还要再上一个台阶,隐隐触碰到了“精神创伤”的边缘,让人眼前一黑。 “他今年是已经十九岁了,对吧?”乔治·十五岁自立门户·桑捂住眼睛,不忍直视,“不是三岁的、一刻也离不开父母的小孩子?” “反差太大了吧,”汉斯·十四岁去首都闯荡·安徒生呆滞,“不过……” 【原来他那时候向母亲起誓是因为这种强烈的情感啊……】 波德莱尔丝毫没理会他们无关紧要的窃窃私语。他单膝下跪,把头埋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自幼以来的港湾这次却让他不能完全安心。汲取着母亲熟悉温柔的每分每秒,他都胆战心惊,生怕下一秒就会被得知了他不堪本质的母亲推开—— 只有乖巧的、优秀的孩子,才可以得到母亲的爱。 从幼时即根深蒂固地生长起的推论,是波德莱尔此刻恐慌的源头。 卡洛琳夫人感觉到了波德莱尔微微的颤抖,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的孩子啊,从小就会甜言蜜语,每每都能哄得身边人心花怒放,却总是在她面前笨拙拘谨。 小时候呢,明明非常抗拒继父,但从来没有阻拦过她的外出约会;上学的时候,明明很想念她,却只敢在考到第一的时候,才请她去学校探望。 真是的,明明他的生父也是很善于钻营的人,对待感情上,这孩子怎么没一点像亲生父母,反而跟奥匹克如出一辙呢? 会让她忍不住想多欺负一点的啦。 有着蜂蜜一样甜蜜外表的母亲,这样无奈地想道。 她一边轻轻拍着波德莱尔的后背,一边转过头去,竖起耳朵,正大光明地偷听奥匹克和雨果的对话。 奥匹克是众所周知的正派人,又与人为善,就算是与他政见不合的人,私下里,也会与他友好来往。看在父亲的人脉的份上,雨果怎么着也得给他点面子吧——在听清楚对话的内容前,卡洛琳是这样想的。 对话里剑拔弩张的氛围让她大为惊讶。 雨果丝毫没有遮掩自己对波德莱尔的警惕,直白地说明了波德莱尔在半月以来的巴黎动乱和如今特异点产生中所起的负面作用。 “所以,夏尔是故意做出这些事情的吗?”奥匹克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问道。 雨果顿了一下,与他对视:“无心之恶,难道就不是恶了吗?” 奥匹克微笑:“好的,我知道答案了。” “也就是说,”穿着十九世纪军装的将领双手交叉,从容不迫地倚在背后的靠椅上,“我们家的孩子,吃苦受罪了半个月,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中途甚至还遭遇了一次惊险的绑架,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因为另一个人的失误,被拽进了这样怪异的世界,还被要求承担一切罪责——” 雨果打断他:“您是认真的吗?” “不然呢?”奥匹克反问。 雨果被这一家人气笑了。 他不想跟奥匹克再纠缠,径直走到卡洛琳夫人身边,迎着卡洛琳夫人和戈蒂耶警惕的神情,毫无触动地提前说了声抱歉,随即便强行把波德莱尔拽出来。 “不管从哪条法律条文来看,你都算不上罪错未成年人。”他冷漠地说,“既然如此,那就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地站出来,解决这些问题。” 波德莱尔的余光瞥着母亲的面容,到底没有像以往那样,对雨果直接露出爪牙,而是垂着眼,恹恹地回了声“行”。 雨果礼貌地请他的监护人们——此处包括毫无底线、时刻可能反水的戈蒂耶——出门左转,然后和阿黛尔一起去喝茶。 几乎是在卡洛琳夫人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波德莱尔的气质变得天翻地覆,从乖巧可怜的娇娇儿,转而成了那个让人牙痒的不良嫌犯。 雨果:“……你难道曾经去华国的川蜀地区学过艺吗?” 波德莱尔给了他一个看智障一样的不明所以的眼神。 * “让我们来从头梳理已经知道的线索。”雨果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记录着,“首先是我的异能力,‘悲惨世界’,效果是……” 安徒生以从未有过的敏捷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激烈的动作引起了一桌法国人的围观。 在场唯一的丹麦人欲哭无泪:“我、我还是想回家的,你们聊就行——我可以去外面一起喝茶吗?” “嗯,其实……”乔治·桑残忍地揭穿事实,“哪怕你从现在开始昏迷,就凭你之前知道的那些事,还有异国超越者的身份,但凡国内有意追究,你都已经不可能离开了。” 安徒生弱小无助地缩成了一团。 雨果失笑,摇了摇头,继续说:“我的异能力,作用效果有精神伤害和空间特质。精神伤害方面,可以让敌人陷在曾经历过的负面情绪里,从而以相应的形象进行攻击;空间特质能够笼罩一座城市的范围,但仅仅只是笼罩而已,什么其他的事情都做不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桑和仲马都知道其异能力真正发动的场景是多么骇人。成百上千的死刑犯,无论此前如何作恶多端,都在瞬息之间陷入无法逃脱的梦魇,宁愿自杀,也不想再直面彼时尚且刚刚成年的、脸上带着柔软亲切笑容的年轻超越者。 波德莱尔反应平平。 “我的异能力是催生恶意,激发人内心的欲念,让恶人更恶,让普通人做出平时不敢做的事,让善者……啊,目前没发现这种传说中才会有的存在。” 出于职业本能,福楼拜串了串他俩的说法:“诶,那你们如果一起发动异能力的话,夏尔先催生强烈的负面情绪,然后维克多利用负面情绪攻击,攻击过程里会产生更多的负面情绪……” 他头顶像是有个灯泡忽然亮起:“反方向的第四类永动机?” 在一桌不明所以的人中,法布尔顺利地接收到了伙伴的意思,不禁惊悚:“那也太可怕了!不断加速的熵增……” 他打了个哆嗦。 看两位都没有给其他人解释的意思,亚历山大·仲马神情微妙:“请问,能为我们解释一下吗?‘永动机’我们都知道,但是什么是第四类?什么又是‘熵增’?” “第四类永动机,理论上来说,是不违反能量守恒定律,卡诺定律,却能自发熵减的永动纳米材料。”福楼拜说,“世界在不停地熵增,熵增的尽头是熵死,万物都陷入混乱,然后不复存在。” 亚历山大·仲马:“……虽然还是没太懂,但这种马不停蹄地奔向毁灭的设想,听起来还挺‘特异点’的。” “所以,为什么这次维克多的异能力失控后,没有人自杀呢?”乔治·桑问道,“如果有人自杀了,循环就会中断了。” “还有一件事,”巴尔扎克说,“波德莱尔先生的异能力,和记忆有什么关系?在这个特异点里,可是有很多人的记忆都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安徒生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努力缩得再小点。 波德莱尔:“……” 他原本还指望着,这个丹麦人能忘掉自己当初不小心透露出去的异能效果。 斩草不除根,就是这种给自己挖坑的事情啊。 他无奈地屈服:“我能看见死在我异能力覆盖范围里的人的记忆——仅此而已。至于怎么影响到这个特异点里的人们的记忆,我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雨果在白纸上写下了“记忆”和“死亡”,然后打了个问号。 “下一个问题,”雨果说,“在特异点出现之前,我们曾有一段对话。你是怎么理解的?” “我当时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吧,”波德莱尔无精打采,“罪孽冥顽,十恶不赦。与其问我,不如想想你的真心——无论怎么翻来覆去的回顾那段对话,情绪更激动的、主动挑衅的,都是你吧?” “而且,在这个特异点里,占主导的不是你吗?”刚从监狱里出来的青年打量了一番这个还不错的小房子,“你过的比我舒服多了。” “你到底想要怎么说服我、到底又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波德莱尔道,“这才是特异点运行的底层逻辑吧。” 一线生机 夜间,月色明朗。 雨果坐在藤椅里,仰头看着窗外。 窗户半开着,阵阵凉风穿窗而过。感官是真实的,理智却知道这是虚假。 【这……真的是由我的想法构成的世界吗?】 【我想借这个压抑的世界说什么?我想从中寄托什么?】 他习惯把异能力和生活分割开,无论异能力多么血腥消沉,生活还是如斐扬寓所的花木般繁茂。 事实上,他的大多数同僚也都带着相似的态度。 异能力嘛,谁也说不清楚它的由来,搞不好莫名其妙地有一天就出现了。沉稳克制如维戈尼,拥有的异能力名为“狼之死”;乐观热情如亚历山大·仲马,异能力是天生冷酷的战士和杀手……尽管波克兰老师一直以来都尝试让他们理解自己的异能力,但其实学生们是不明所以的。 在没有异能力的时候,他们明明是完全独立自由的存在;异能力,不管具有怎样的特殊性,从其普遍意义来说,只就是像认字读书一样的能力罢了。人是不应该被自己的能力束缚住的。 秉持着这样的观念,当波德莱尔说出“这里的运行逻辑是你的思想”时,雨果才会感到那么奇怪。 他正沉默地清理着自己的思绪,但是思路突然卡带,震惊地看着挚友从窗外翻进来。 亚历山大·仲马嘿嘿一笑,动作灵活地跳下窗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今晚得想不开。” 雨果无奈地笑了笑:“而你总是很想得开。” “本来就该那样嘛,”亚历山大·仲马耸耸肩,“生活呢,就是一片蔚蓝苍穹,只不过偶尔飘来几团乌云。你想不开就会被困扰,想开一点嘛,就会发现苍穹的底色仍然蔚蓝。” 雨果没有直接应和,而是盯着挚友大咧咧的神情端详了会儿,若有所思:“说起来……贝尔利克,能说说你对痛苦的理解吗?” “嗯?怎么忽然问这个?”亚历山大·仲马诧异,“这是什么迟到多年的背景调查吗?” 雨果知道他在故意说笑,无奈地横了他一眼:“我刚刚反思了很久,但怎么也没有头绪,大概就是‘人总是不能认清自己’吧。所以,我就在想,我们交往这么多年,性情相投,说不定可以参考一下你的想法。” “好的,明白了。”亚历山大·仲马试图正色,不过根本没能支撑住,过了几秒,又成了那种不着调的神色,“痛苦……让我先想想,我从小到大经历过哪些事情……” “初恋另嫁他人的时候,我确实是特别痛苦的,不过,这绝对不是你想仔细听的,我也就不讲了。”他开玩笑道。 雨果也在回想。他突兀地询问:“我记得,在第一次用异能力的时候,你好像是哭了。” 亚历山大·仲马倒吸一口凉气:“啊……有这事吗?我想想。” 他努力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试图让雨果别再进行更详细的回忆。雨果谴责了一下不给好友面子的自己,然后继续正直而期待地等待亚历山大·仲马的解释。 亚历山大·仲马:“……” 他就说,雨果这种有时莫名执着的性格会很让人头疼。 不过最终,他还是向正处于苦恼中的好友的询问屈服了:“当时的情况是这个样子的嘛——” 从小到大,实际上只在打猎和军演中用过枪、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的超越者,被要求用异能力去“处决”犯人。 那是一个身份特殊的罪犯,曾经身居高位,掌握着大量的国家机密。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把那些秘密出卖给了他国的情报机构。对待这种罪犯,国家不仅希望在□□上摧毁他,还希望能收回被出卖的情报,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 原本这会是让人非常头疼的难题,但幸好国家掌握着一个完美适用的异能力者—— “那就是我。”亚历山大·仲马笑嘻嘻地回忆,“总之呢,我让唐泰斯拿出双剑,给了他一个痛快。毕竟曾经是很熟悉的长辈嘛,再怎么样,也还是希望他能不受多少痛苦地离开。” 雨果愣了一下:“长辈?按照逻辑来说,也确实会是……” “嗯,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一位长辈,在父亲去世后,一直尽心尽力地关照母亲、姐姐和我。”亚历山大·仲马说道,“名字就不说了,已经这么多年过去,当时被异能力删去相关记忆的人,现在也没有几个能察觉出异常了。” “当时,‘处刑’结束以后,我站在那里,一个人待了很久。” “血液汩汩地溢出他的身体,我几乎看不清他那张总是慈爱地望着我的脸庞了。但是,毕竟,我还是能感知到他。我记得他曾经的模样,记得他曾经的功勋,也记得他的死去。当我抬起头,看见来来往往的官员若无其事地踩在血泊里时,我就明白,除了我以外的全世界,都遗忘了他。除了我的存在,他没能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一边清理他的尸体,一边流眼泪。经过那里的人都诧异地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只能很平淡地告诉他们——我刚刚第一次完全使用了我的异能力,杀掉了一个罪犯。” 接下来,就是雨果知道的事情了。 仅仅是杀了一个测验能力的罪犯就哭泣起来的青年人,虽然据说有着极其强大的异能力,是被钦定的“特殊处刑人”,但还是招来了闲话。 人们会将他与其他异能力者对比,却全然不知道他经历的痛苦是成百上千的倍数。 “人们……”亚历山大·仲马“啧”了一声,“大家总是习惯对痛苦加以各种各样的解释,却很少在意眼泪。” “但是,当我抱着长辈的遗体,独自一人,为他做完了葬礼后,站在他的墓碑前,我很感谢上帝让我们拥有流泪的能力。” “眼泪是炽热的,那是人类灵魂的温度。痛苦萌发出祈祷的、湿润的泪痕,就是人们称之为信仰、仁慈、和希望这三个高尚姊妹的母亲。”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而看向雨果:“怎样,有帮到忙吗?” 雨果站起身,拥抱已经红了眼眶的朋友,低声感谢:“是的,我……大概有头绪了。” 亚历山大·仲马抹掉了眼泪:“那就好。” “真是的,”他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本来想着,你要是钻进死胡同里掉了眼泪,我今晚就要来赶紧安慰安慰你。结果嘛,怎么又是我掉眼泪,然后被你安慰?” “因为,”维克多·雨果拍拍他的肩膀,“亚历山大·仲马是夏天的雷雨。” 亚历山大·仲马警觉地谴责:“你是不是在拐着弯说我爱哭?我哭的次数就是再多,你夸张成夏天雷雨的降水量,也都太过分了。” “怎么会,”雨果一本正经,“我明明是在夸你。” “不要带有歧义的夸!”亚历山大·仲马挑三拣四,“带有歧义的,一律按贬义理解。” “好吧。”雨果笑着给出了新的说法,“那,亚历山大·仲马就像新转世的安泰神一样,每一次的痛苦都像是一块跳板将他弹到空中,一踏上大地,就得到了更加充沛的精力、奔放的热情和强烈的欲望而重新振作起来。” 亚历山大·仲马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他站起身,抬腿跨上窗台,笑着同好友告别:“那么,晚安,亲爱的赫拉克勒斯。” 雨果朝他挥手:“晚安。我们永远不会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这还要说吗?”亚历山大·仲马得意地看着他,“我可不仅是安泰,我是一个被幸运女神吻过的安泰俄斯,大家都爱我。” 雨果迟疑:“乔治可能不会有什么异议,但是巴尔扎克和戈蒂耶那边……” 亚历山大·仲马脸一红:“哎,你就不能配合一下这个氛围吗?听完以后鼓鼓掌就行,别细究啊!” 他羞愤转身,也不多聊了,直接跳出窗户,身影穿行在屋檐上,像鸟儿一样自由无羁。 雨果关上窗户。 随着亚历山大·仲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他脸上的笑意也重又消失。 “‘痛苦萌发泪水,泪水带来信仰、仁慈、和希望’……”他默默地写下好友的看法,“善会催生更美丽的火焰,在贫瘠的恶和痛苦中,不经过善的教育催发,人心本身就能通过泪水成为高尚的吗?” “我已经去过了监狱,那里看起来确实是极恶之地。”他敲打着那几行字,沉思着,“但是,除去偶发的罪恶,真正横亘在人类历史里的顽疾在哪里?” “是什么使他们犯罪?最初的恶念来自何处?” “天性……不,绝对不是。贫穷、灾祸、剥削……如果他们能拥有一线生机,他们中的大多数便不至于沦落至此。” “那一线生机,又是来源于哪里呢?” 他枯坐半夜,在拂晓时分拽了外套,起身出门。 临走前,他叮嘱自己的室友:“阿黛尔,我出去一趟,门从外面锁了,钥匙在窗台那边。” 阿黛尔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你去哪儿?” “贫民窟。”维克多·雨果回答道。 作家形象 在雨果家借宿的第二天傍晚,安徒生坚定地回到了自己租下的戈尔博老屋,头都不回。 雨果家很好,书架上有很多书,阿黛尔小姐人也和善,但是一想到这里即将成为法国人的固定聚会地点(主要是波德莱尔可能经常出现),安徒生就觉得没法待下去了。 他珍惜地抱着阿黛尔友情赠送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出于某种贫穷的自知之明,果断地忽视用期待目光看着他的无数马车夫,硬是靠两条腿,赶在太阳落山前,赶回了住处。 此时的戈尔博老屋比他第一天来的时候寂静不少,毕尔贡妈妈收拾着散乱一地的杂物,嘴里碎碎地咒骂着,看见他推门进来,脸色倒是好看了一些,把他叫住:“您隔壁的那个学生搬出去了,给您留了信。” 安徒生拆开信。其中只有寥寥几笔:“我搬走了,目前住在玻璃厂街的朋友家中,您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迷茫地抖了抖信纸。 这……就是德拉克洛瓦所说的“混乱”的后遗症吗? 他看了看除了房东和自己以外空无一人的破落老屋,又看了看外面暗沉的天色,最终还是决定先耽误一晚。反正这个什么“特异点”有法国的专业人士负责,他就也不用惊慌着急了,就当作是在十九世纪进行一次奇妙的时空旅游好了。 ——主要是……谁会舍得抛下看到一半的莎士比亚先生的戏剧,去进行其他活动啊! 在翻开戏剧集的那一瞬间,什么特异点,什么异能力,什么危机四伏肩有重任,不重要,统统不重要! 除了莎士比亚先生灿若骄阳的文字,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而且,相较于现实世界中从不公开露面、除了发表作品之外与外界再无沟通的莎士比亚先生,这个特异点构建出的世界里,莎士比亚先生虽然在十七世纪就已经去世,但还留下了画像。黑色卷发的英国人,有着一双温和又坚定的眼睛,额头饱满,胡须文雅,嘴边带着和蔼的微笑。 【这就是莎士比亚先生吗?不愧是莎士比亚先生!从长相上看,就充满了文学的气息!】 安徒生的眼神亮晶晶,临睡觉前,还忍不住抱着书,在简陋的床铺上打了几个滚,心中满是幸福。 安徒生美好安宁的梦境碎裂于轰隆轰隆的踹门声。 他茫然地睁着眼睛,躺在一堆破棉烂絮里仔细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来自己是身处特异点之中。他苦着脸,揉了揉额角,到底还是不能放过那仿佛拆房子一般的动静于不顾,叹着气起身,去查看情况。 出乎意料,正在踹门的并非什么满脸横肉的十九世纪特产□□,而是一个瘦小的孩子。他踹门会有那么大的声响,完全是因为脚上蹬了双厚重而不合脚的大人样式的靴子。 一八三二年的巴黎,是欧洲最璀璨的明珠。 这里天才炳蔚,红尾云集;既制造法律,也制造风尚和规范。高卢的遗风在这个时代重又在巴黎的心中蓬□□来,在巴黎人的心中,巴黎便是世界,便是一切的总和。 巴黎坦然地接受一切。它发明风靡欧洲的美,也追捧绝顶无耻的恶;它的丰功伟绩震撼着大地,它的胡言乱语也如此。 在巴黎的街头,不仅仅有着漫步的文学家、艺术家、各路达官贵人,也有许多被叫做“野孩”的小孩子。他们的年龄在七到十三岁之间,没有家,也不一定天天都有吃的。他们的脸上常常带着青紫的病色,小小年纪,虽然晃晃悠悠,把烟斗抽到发黑,满嘴粗话,喝酒,当小偷,但其实什么都不懂。他们中的许多,生来就被父母抛弃,被主流社会抛弃,但是他们也是巴黎的孩子。 名为“伽弗洛什”的孩子,正是这所谓野孩当中的一个。 在某个平常的清晨,他想起来要去看看那早就把他扔掉了的家庭,于是摇摇晃晃,离开了大路、马戏场、圣马尔丹门,走下河沿,来到了戈尔博老屋。往常,他会再被那断绝了关系的家人恶言恶语地驱逐出去,但是这一回,他却是找不到人。 见戈尔博老屋的门关着,他索性用力地踢起门来,踢得又重又响。 踢了没一会儿,门开了,出现的却不是他所知道的二房东,而是一个很干净漂亮的青年。 “您好,请问您是哪家的孩子?”安徒生问道。 伽弗洛什的眼珠子咕噜一转,没先回答他,而是扯着嗓子,问同样也是听到声响出来的二房东:“您好啊,毕尔贡妈妈。我来看我的祖先。” 二房东鄙夷而厌弃地回答:“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孩子随即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接着问:“我父亲在哪儿?” “在拉弗尔斯。” “呦!我妈呢?” “在生拉匝禄。” “好吧!我的两个姐姐呢?” “在玛德栾内特。” 伽弗洛什盯着毕尔贡妈妈看了几眼,向后转,然后就这样一路哼着歪歌走远了。 安徒生大概听明白了,这是爱潘妮的弟弟。只是他不知道二房东说的那些地名是哪儿,于是困惑地问了二房东。 毕尔贡妈妈跟他解释时,态度很和善:“是巴黎的监狱。” 安徒生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仅存的困意都消失了。 “监狱?”安徒生大为震撼,“他们做了什么?” 毕尔贡妈妈愤愤不平地回忆:“他们绑架了一位正派的先生,要害他的性命,还向他勒索!依我看,住在另一间的那个穷学生也是同伙,侥幸没被抓进去,就一大早上搬走了。” 勒索敲诈这事有可能,安徒生自己也收到过手法低下的借钱纸条,但后半句,以他看来,不太可能。马吕斯是典型的富家公子性格,他在丹麦时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算不上纨绔,相反,还可以说是未来可期的名门继承人,只是身上总带着不自觉的架子。要他们去和不入流的混混同流合污,大抵比继承不了家产更让他们难受。 这么一想,他突然好奇起马吕斯匆匆搬走的原因,于是向毕尔贡妈妈打听了玻璃厂街的位置,简单吃过早饭后,就兴致勃勃地往那里走。 马吕斯强打着精神接待了他。 安徒生看出马吕斯强撑出的笑容下的浓重悲伤,于是礼貌地问候了一下。谁料立刻被抓住了手,听了一耳朵“虽然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爱她爱得无药可救可是她甚至不认识我我非常伤心”“我以为的恩人英雄不是好人还想害我老丈人可是我两边都还放不下”等等一连串十分震撼现代人认知的、充满十九世纪戏剧风味的爱恨情仇。 安徒生:“……”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看马吕斯,头一回看见经历和心路扭成这样的人。 马吕斯还在忧伤地倾诉:“她不叫‘玉秀儿’,唉,‘百灵鸟’大概也只是别称,但我除此之外,对她一无所知。我只能常去百灵场散步,以得到一些安慰……” 安徒生:“……” 他拼命地忍住了吐槽的欲望,双眼无神地耐心听着,试图尊重每一种脑子。肖邦和桑那样甜蜜的情侣一度让他对爱情产生期待,而马吕斯用极端的恋爱脑治好了他的妄想。 单身挺好的。 安徒生心平气和地想。 在祸害耳朵和脑子的倾听过程里,安徒生精神逐渐恍惚,险些失去对时间的感知。直到迷蒙中听见一声门铃,他腾的一下站起来,精神抖擞,不顾自己的客人身份,直接冲去给人开门——来的是谁都好,只要不是恋爱脑就行! 古费拉克被陌生人的热情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帽子,然后才定下心神,微笑着和这位大概是马吕斯朋友的客人打招呼:“您好。” 安徒生差点流下感动的泪水:“您好!” 他们友善地握了握手。安徒生盯着古费拉克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有些眼熟,于是问道:“请问,那天在咖啡馆的,是您和您的朋友们吗?” 古费拉克有些惊讶,但承认了:“是的。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汉斯·安徒生,文学系的学生。”安徒生欢快地说,“我很敬佩你们的理想!” 从马吕斯对皇帝和英雄不同寻常的执念里,隐隐推测出那个社团的革命主张,安徒生很想认识这群站在时代浪尖上的勇敢的青年。 马吕斯从自我单相思的郁闷世界里抽身了一会儿,冒出来瞥了安徒生一眼,眼神中带着震惊和责怪:“您不是认同君主制的吗?” 安徒生眨眨眼睛:“我认同的是民主和自由。” 只是这两点和某些形式的君主制并没有剧烈矛盾而已。 马吕斯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他悲愤地问道:“您难道不觉得拿破仑是法兰西民族绝无仅有的英雄吗?” 安徒生呵呵一笑,信誓旦旦地回答:“可是,我是丹麦人啊。” 法兰西的民族英雄和丹麦有什么关系?再说,硬要回忆过往的话,拿破仑当年订立《泰尔西特和约》后,坚持让丹麦和英国断绝贸易关系,强迫中立的丹麦在英法两方里做出抉择,导致丹麦后来又被英国攻打,首都哥本哈根都遭到炮击…… 隔着国籍,就别纠结具体人物评价了。 即兴诗人 安徒生那一句“我是丹麦人”直接噎住了愤愤不平的马吕斯,古费拉克倒是哈哈大笑,亲切地搭上他的肩膀:“按照安灼拉的说法,全世界的公民,无论国界,无论种族,只要拥有相似的信念,就都可以成为兄弟姐妹——我来问问您,您赞同革命吗?” “我尊重革命,”安徒生积极地回应,“并且愿意帮忙。” “那么,或许后天下午,我可以带您去一趟咖啡馆。”古费拉克合掌道。 马吕斯郁闷地瞥了他们俩一眼,背过身去,彻底不愿意和他们说话了。 和古费拉克愉快地谈了几句,安徒生看了看天色,准备告辞。 临走前,他无意间瞥到了马吕斯面前放着的法律书籍,心念一动。 “马吕斯,你知道爱潘妮的情况吗?”他问道。 马吕斯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您想问什么?” 安徒生看了看马吕斯不太美妙的神色,又斟酌了一下用词,省去了对那一晚发生的具体事件的好奇,直入主题:“我听说爱潘妮被关进了监狱——你是学法律的,你知道她会受到什么惩罚吗?” “……”事关专业,自认为优秀律师的马吕斯认真地算了算:“大概在一个月之内。” 安徒生眨了眨眼睛。马吕斯以为他是想要更进一步的解释,于是仔细说明:“她还没到受管制的年龄,又没有可以捞的油水,所以,还是会被比较快地放出监狱的。” 安徒生陡然生出一些诧异:“爱潘妮‘还没到受管制的年龄’?” 他震惊地拽住了马吕斯的衣袖,再三确认:“你的意思是……爱潘妮还没有成年?” “应该是的吧。”马吕斯犹犹豫豫,“她看着年龄也不大啊,估计在十六七岁这样吧。” 安徒生的心陡然抽搐了起来。 他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姑娘的认知几乎全部来自好友林德,明艳张扬的明日之星,对现在和未来都无所畏惧。 虽然早知道十九世纪是个残忍的年代,但是……在切实见到有一定感情的人遭遇这种时代的残忍时,他还是会感到由衷的悲伤。还未成年的少女已经早早经历了世间的苦难,带上风霜摧残的沧桑,所有抱有良知的人,都会于心不忍。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最后问道:“玛德栾内特监狱允许探视吗?” “或许是可以的,”马吕斯老道地回答,“但您可能得出点钱。” 安徒生隔着衣服,摸了摸内侧口袋里的金币,决定晚点回戈尔博老屋,先去监狱一趟。 他离开玻璃厂街的时候大概已经是下午三点,单凭两条腿,走到太阳下山才能到目的地。 于是,他用五法郎喊了马车,又用五十法郎让看守喜笑颜开,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关押着爱潘妮的牢房。 爱潘妮蜷缩在牢房深处。她看起来比安徒生第一次见到她时还要狼狈许多,满头满脸的污垢和苦楚,发间夹杂着麦秸杆、草屑和其他的种种杂物。 安徒生的手指颤了颤。他从口袋里翻出路上买的面包和干净毛巾,轻轻地喊了爱潘妮的名字。 爱潘妮慢慢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动不动,然后猛地扑了过来,抓着栅栏,惊异地凝视着他的脸:“安徒生先生?” 安徒生应了一声,把面包先递给她。爱潘妮抓着面包,狼吞虎咽起来,身体都在抽搐。她这样的举动,让安徒生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爱潘妮囫囵吃下了半块面包,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剩下的面包,把它又递给安徒生:“先生,您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把它交给旁边牢房的女人?那是我的妹妹。” 安徒生沉默地照做了。他听着另一间牢房里的女孩欣喜若狂的感谢声,又看着爱潘妮面黄肌瘦的模样,一时间有些颓然。爱潘妮的精神状态却是陡然振作起来,像是水中的人看见了浮木,哪怕还没能触碰到,哪怕不知道自己能否得救,还是生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喜悦。 她翻来覆去地赞美着安徒生,几乎要把后者夸张为纯洁无瑕的天使。而从头到尾,安徒生为她做的事情,其实仅仅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件小事。他因为习以为常的慷慨和一时兴起的怜悯,做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得到的却是如此深沉真切的感激…… 安徒生在心底悄悄叹息。他收拾好心中复杂的情绪,将手伸过栅栏,握住爱潘妮的手,把她往自己面前拉了拉,另一边,拿过毛巾,替蓬头垢面的女孩清洁。 爱潘妮向后瑟缩了一下,不知道是在躲洁白的毛巾,还是在躲在她眼中宛如天使的恩人。 “您这样体面的人,不应该总和我这种人相处。”她说。 安徒生坚定而细致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污垢,闻言,也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您这是说什么?难道我沾染了些所谓上流社会的毛病,就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了,也不配和心地善良的人相处了吗?” 爱潘妮不再挣扎。她安静地看着安徒生,又好像透过他金发碧眼的洁净优美的外表,在看心中曾经有过的信仰。 一股莫名的氛围弥散开,让环境虚幻起来,只剩下正在对话的两人。 “您知道吗?我曾经死过一次。”爱潘妮轻声说,“我死在街垒的战斗里,被打了很多枪,被埋在层层的尸体之下。” 安徒生的睫毛颤抖了一下,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依然是轻柔而认真。 “当我死去后,我的灵魂还在,我听到很多人的哭泣,有的是法国人,有的是其他国家的人。很多种语言,很多种声音,都在为我、还有其他许多人哭泣。他们赞美我,关心我,为我祈祷,也为我流泪。”爱潘妮哽咽着,“我很幸福。” “当我忘记了那些美丽的声音时,我如行尸走肉,当我回忆起那些声音,我又重新得到了幸福。”她定定地看着安徒生,“在我的上一段人生中,并没有遇到您。您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吗?您和那些声音来自同样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安徒生坦诚地说,“但我相信,所有纯洁真挚的心灵都是同胞。” 爱潘妮微笑起来:“也许世界上确实存在天堂。” 在安徒生小心地清理掉她脸庞上的最后一些灰尘时,一股柔和的光辉从爱潘妮身上散发出来,从指尖到发梢,她身上其余的肮脏残渣也融化消解。风霜雪雨的折磨褪去,少女显露出本真的美丽模样。 她握住安徒生的手,歪着头,观察着他:“您的心中有一个超凡脱俗的美丽世界……洁白优雅的天鹅、相亲相爱的老夫妻、天堂里的人鱼……您认识他们吗?” 从她的话里感知到什么超出了现有世界的信息,安徒生努力地去顺着她的意思感知,可惜暂时一无所获。 爱潘妮温柔地安慰他:“没关系的,不用着急,他们会在灵魂的深处等待你。现在,似乎只有一位即兴诗人在热情地朝您挥手,已经迫不及待了——您看看他,他就站在您的面前。” 穿着意大利服饰的青年一蹦三尺高,高高兴兴地朝安徒生挥手:“是的!就是我!我是一个即兴诗人,您出去以后,可也千万别忘了!” 安徒生惊讶:“出去?” 爱潘妮轻轻地松开手:“是呀,出去。您已经可以出去了。” 安徒生低下头,果然看见自己的手在不断变得透明。意大利人模样的青年凑在他耳边,虽然知道大概率创造者听不见,但还是碎碎叨叨地强调:“我是即兴诗人,也会唱点歌什么的。您出去以后,首先看见的就是我,很显眼的——” 爱潘妮微笑着同他道别:“再见,先生。” 安徒生怅然若失:“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我得留在这里,等待创造出我们的人的共鸣。”爱潘妮说,“但是,在诗人的书籍里,也许我们还能在此后重逢。” * 巴黎,戴高乐机场。 安徒生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脚下像踩着云朵,全身虚浮无力,脑袋也晕乎乎的,仿佛做了一场异常漫长的梦。 他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上。 揉着太阳穴缓了一会儿,他蹲下身,捡起那个东西——一本连封面都是空白的书。他下意识地翻了一下,却发现翻不动。 想起那仿佛是天马行空般梦境的结局和爱潘妮的介绍,安徒生凝视着那本书,轻声询问:“即兴诗人?” 先前怎么都动摇不得的书“哗啦啦”地翻起了页,露出标注着《悲惨世界》的一页。纸张中间,爱潘妮的画像栩栩如生。 安徒生伸手去翻书的其它纸张,看见了在林间歌唱的夜莺和梳理羽毛的白天鹅。 即兴诗人,是能够记录下相遇和故事的异能力。 无论是怎样的萍水相逢,在诗人的笔尖下和歌声里,都会被珍惜地收藏起,成为岁月不能改变的不朽诗篇。 情感和记忆能化作现实,共鸣和同感便是力量的源泉。 这是一本永远写不完的书,一首永远唱不完的诗歌,也是一段永远在旅途上的人生。 普通游客 安徒生把“即兴诗人”放进行李箱,顺便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物品。 没有在周围找到小鲸鱼。 “所以说,巴黎城里还有其他人在活动?”安徒生支着脸,“还是说,小鲸鱼自己飞走去找人求助了?” 说到后一种可能,会让小鲸鱼主动离开的,大概只有埃瓦尔德老师了。他拿起手机,尝试着拨了号——铃声响了几秒,还没有拨出去,就自动挂断了。 那么,就是前一种可能。 他走到机场的窗边,眺望着巴黎。建筑鳞次栉比,一直蔓延到遥远的天际、视线所不能及之处。安徒生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和德拉克洛瓦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并确信自己做不到在这样繁华的顶级大都市里,精准地找到连姓名样貌都未知的人。 “也不知道歌剧院的大家会不会生气……”安徒生心虚地想,“出来玩一趟,把大家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弄丢了,该怎么解释呢?尤其是埃瓦尔德老师,还在里面加入了异能力,不知道会不会对老师的身体产生影响。” 他决定先出巴黎城。 不过,在开始之前,估量了一下所需的时间,他先在机场的便利店里买了一些面包当干粮。因为收银员什么的也都不在,所以他只能是把纸币压在了收银台上,希望巴黎的人们回来后,能注意到它。 越靠近巴黎城郊的地方,越能听到人类活动的声响。 以往觉得颇有些喧哗的声音,在不得不静默的巴黎的对比下,也显得格外亲切。 安徒生加快了步伐,朝人语处走去。 真正站到人群中的那一刻,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也像是又活过来了一样。 虽说触目所及都是陌生人,但那种和平安乐、衣食无忧的年代里才能养出的人们的闲适性情,还是让他感到无比眷念。 “现在应该可以打电话了?”安徒生猜想。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还没来得及翻开手机的盖,就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安徒生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对上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淡金色长发的青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照片,又看了看安徒生,出声确认:“你是丹麦人吗?有个叫‘约翰内斯·埃瓦尔德’的老师?” 安徒生眼睛一亮:“是老师拜托您来找我的吗?” 青年面带微笑:“算是吧。” 说着,青年以一种不允许忤逆的强硬动作,用力地握住了安徒生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安徒生有些警惕,但又在青年温文尔雅的自我介绍里消融。 “我是阿尔弗雷德·德·缪塞。”青年说,“目前在法国政府担任一介小官,职责范围内包括外交事务。” “你的老师之前曾经走官方途径,要求我们对你的失踪负责,并且送你回丹麦。” 他们在一幢三层小楼前停下脚步。 安徒生仰望着这幢小楼,面有期待:“所以,老师在里面等着我吗?” “当然——”缪塞笑眯眯地说,“不是。” 安徒生陡然惊觉,甩开了缪塞的手。 意料之外的巨力使缪塞的左臂隐隐发麻,也让他本就流于表面的微笑彻底消失。他冷着脸,一脚踹上了安徒生的腹部,让丹麦青年跪倒在地,干呕不止;然后,从背后用胳膊勒住了安徒生的脖子。 “下手似乎重了点,”缪塞盯着安徒生不似作伪的痛苦神态,若有所思,“不过,你的老师不是丹麦异能局的高官吗?怎么没训练你的体术啊?” 法国人不禁苦恼起来:“哎呀,我本来没打算把你打成这样的,可是,你怎么都不反抗呢?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最后很难跟丹麦那边交代啊。” “大概因为他的老师本人也不擅长战斗吧。”斯达尔夫人拎着厚重的裙摆,款款走出小楼。她走到安徒生面前,俯下身,轻柔地捧起他的脸。 安徒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腹部像是被扔在火炭上灼烧一般疼痛,额头上满是冷汗,丝丝缕缕地顺着面部的轮廓流下来。生理上的疼痛让他不停地掉着眼泪,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斯达尔夫人勾起的红唇。 斯达尔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侧脸,安徒生别过头,仍然在不停地抽泣着。 斯达尔一放开手,安徒生就立刻又像被煮熟的虾米一样,蜷缩了起来。这情境让她也有些伤脑筋:“没有治疗型的异能者就是这一点最不方便——阿尔弗雷德,你先带他去简单包扎一下,然后再带到这儿。” 阿尔弗雷德·缪塞应声行动。他在安徒生身边蹲下,找了找角度,比划了一下,然后双手发力,把他横着抱了起来。 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惊吓到,安徒生的腿下意识地蹬了蹬。缪塞被他连带着也踉跄了一下,忍不住叹了口气:“劳烦您对自己的体重有点数——娇小的女孩子被抱起来的时候挣扎几下,那叫情趣;您再多动几下,我怕我会一个控制不住,让您直接摔下去。” “伤上加伤可不是好玩的。” 缪塞把他抱去了一处紧急医疗室。 医疗室中值班的医生掀开安徒生衣服的下摆,随即被那青青紫紫、满是淤血的腰腹惊了一跳。医生看了看这个看起来是遭了无妄之灾的外国青年,拿出对待孩子的轻柔和耐心,小心翼翼地替他上药,听见安徒生压抑不住地“嘶嘶”抽气,又拿了一块棉布,让他咬在嘴里。 “缪塞先生,您怎么能对普通人下这种狠手?”医生一边为安徒生包扎,一边埋怨战斗起来没轻没重的本国超越者,“幸亏这孩子运气好,没被伤到内脏,要不然,我立刻就写报告投诉你。” 对待德高望重的医生,再乖张的超越者也得变成真正的乖孩子。缪塞又不方便解释,只好连忙低头认错道歉,整个过程极度熟练。 包扎进入尾声,医生用绷带在安徒生腰间打了个蝴蝶结,又拿毛巾擦干净他额头上的冷汗,末了,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水果糖,轻轻塞到安徒生手里。 “最近几天,不要剧烈运动,多躺着休息休息,大概过个半个月,就能痊愈了。”医生温柔地叮嘱安徒生,顺便又责备地瞪了一眼缪塞。 缪塞赌气地扭过头去,不想和医生对视,也不想看到安徒生手里那块水果糖——他以往训练的时候,就是被打得只剩一口气,医生都没送过他糖果! 年轻的超越者很酸。 医生用的大概是某种特制的军用止痛剂,安徒生隔着绷带摸了摸腹部,只感受到一阵麻麻的感觉。 他摸索着站起身,主动走出了医疗室。眼看着缪塞还在和医生单方面闹别扭,幼稚认真得让人震惊,安徒生是满腹怒火又发不出来,最后只能故意咳嗽了一声。 “阿尔弗雷德·缪塞,”他连名带姓地喊,声音嘶哑又冷漠,“你不是要带我去哪里的吗?” 缪塞眸光一转,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又变成人前那副高傲的模样。他快步走到安徒生前面带路,一路上,两人都是沉默无言。 这一次,缪塞直接带着安徒生进了那幢小楼。 这座外表平平无奇的楼,内里却是隔几步就有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 安徒生歪过头,看了看那些军人们健硕的身形和手上闪着寒光的枪,实在是没明白缪塞对他的战斗力到底是有着怎样不切实际的误解和高估,才会在进门之前,还要特意打他一顿示威。 明明这些驻扎的军人里,随便挑一位,都能把他打进医院。 斯达尔夫人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 她坐在华丽的椅子里,腰背挺拔,下身的裙摆散开,像是盛开的鲜花。 这样的打扮适合出现在上流社会的舞会或晚宴,但出现在这种重兵把守的场合,却只让人觉得违和又可怕,像是某种精心伪装的陷阱,美丽之下是危机。 看到缪塞推门而入,安徒生也紧随其后,斯达尔合上了手中正在把玩的扇子,笑意盈盈地看向他们:“下午好呀。” “下午好,女士。”安徒生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学了几年的社交礼仪,弯腰行礼时,一时间竟然感觉恍如隔世。犹记不到一个月前,他还是一个平平无奇又快乐的小演员……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 “您找我这个普通游客有什么事吗?”他委委屈屈地问。 斯达尔夫人的眼神瞬间微妙起来。 缪塞倚着墙,冒着酸气地提醒:“虽然你身体素质和格斗意识确实挺普通的,但也不能就这样理直气壮地冒充‘普通人’,我们还没那么傻。” 安徒生:“……?” 他怀疑自己其实没有回到真正的巴黎,而是又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连“普通人”都要靠“冒充”才能自称的世界。 “普通游客可做不到自由进出被特异点封锁了的巴黎。”斯达尔夫人用扇子挡着下半张脸,“普通游客也不会有本国异能局的老师为他忙前跑后,和各国官方打招呼,只为了能把他带回哥本哈根。” “你就直接告诉我,”斯达尔问,“你有异能力吗?” 安徒生想了想现在大概还奋战在特异点里的法国超越者们,又想了想自己刚发现的“即兴诗人”。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斟酌着说,“我在来巴黎之前,真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普通游客,是巴黎先对我动的手——你们信吗?” 师生重逢 “你来巴黎之前,真的没异能力?”斯达尔夫人问,“不是故意逃避入境审核的?” 安徒生真诚地点头。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歌剧演员,在哥本哈根大剧院工作,来巴黎主要是为了探望朋友,”他解释道,“埃瓦尔德老师除了是异能力者,也是哥本哈根大学文学系的毕业生,在剧院担任教师,我们是这样成为师生的。” 斯达尔若有所思:“那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来找你?这么大动干戈?” 说到这个话题,安徒生倍感心酸:“因为……因为我向老师求助了啊!” “我来巴黎总共也就二十来天,连一个月都没到,中间先是被卷进凶杀案,然后又被拽进特异点,受的伤比人生的前二十二年加起来都多!” “景色没看多少,旅游体验极差,随便遇上个人,都有可能是法国涉密高层……”他越说越悲愤,“我就是来探望朋友顺便旅游的!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啊!” 两位法国超越者面面相觑,感受到了丹麦游客滔天的怨气。 斯达尔夫人咳嗽一声:“是这样啊。” 安徒生以为她能理解宽容,于是满怀希望地抬起了眼,认真地看着她。 然而—— 斯达尔夫人:“那你能不能再仔细说说自己具体知道哪些事情?” 安徒生的眼睛忽然失去光芒。 【果然,指望政客被真情打动,就是在白日做梦。】 不久前,乔治·桑说的那一句话,重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其实,哪怕你从现在开始昏迷,就凭之前知道的那些事,还有异国超越者的身份,但凡国内有意追究,就不可能离开了。”】 安徒生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的最佳演技,满脸真诚地开始避重就轻。 “波克兰、雨果、桑、仲马……他们都是法国的高层人士,以及传说中的‘超越者’。” “波克兰先生训练学生的方法是布置写作习题。” “特异点的制造者是雨果和波德莱尔,作用效果是将巴黎的人带到十九世纪。” “波德莱尔?”斯达尔夫人打断他,“姓氏还是名字?怎么拼写?” “姓氏,Baudelaire,词源是‘军刀’的那个。”安徒生说,“他是一位将军的继子。” 缪塞恍然大悟:“弗朗索瓦·波德莱尔议员的孩子?我有点印象。” “以前见过几面,虽然不求上进,但毕竟天赋摆在那里,似乎也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高师。”缪塞回忆,“感觉挺乖巧的,不会跟同龄人一样乱来。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不是故意制造特异点的吧。” 安徒生不予评价。 “那你是怎么脱离特异点的?”斯达尔夫人问。 安徒生眨眨眼睛,颠倒了一下事情的先后顺序:“我被特异点刺激,拥有了异能力,然后就出来了。” “异能力的相互排斥?”缪塞支着脸,“那你运气不错啊,以往的特异点实验里,中间加入的第三方力量从来都是百分百被排斥至死的。” 安徒生呵呵:“运气差到极点的时候,总会有奇迹出现。” “行吧,”斯达尔夫人从书桌下抽出一份文件,递给安徒生,“既然不是故意潜入的,那你可以离开了。你的老师就住在附近,屋外挂着丹麦国旗的那栋房子,应该不难认。” 安徒生不为所动。 斯达尔夫人抬眼看他:“还有什么事吗?” 安徒生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腹部:“至少给点药吧?” 缪塞嫌弃:“你是真不禁打啊,恢复力也不行。” 淡金色长发的超越者从自己衣服口袋里随手就抽出了一管药,递给安徒生。 “怎么说呢,”他提醒道,“既然都有异能力了,你还是赶紧练习一下/体术之类的吧。虽说异能力者也可以有其他工作,但无论怎样,总是更容易被卷进各种危险事件里的。” 安徒生默不作声,在缪塞递药过来时,趁机往他手里塞了一点东西,然后立刻转身离开。 感知到某种硬质的小方块,缪塞警惕地小心松开手,却发现是医生先前送给安徒生的水果糖。 法国超越者不禁咬牙切齿:“这家伙——!!!” 【是想要炫耀还是什么?】 “万一人家就是想送你块糖呢?”斯达尔夫人笑眯眯地摇着扇子,“别露出那种表情啊,阿尔弗雷德。” 缪塞冷漠地看着她。 斯达尔到底也还是没能绷住,用扇子挡着脸,笑出了声:“说起来,被小小地挑衅一把也很正常吧——用这种方法报复之前突然被打的遭遇,那个丹麦人性格已经算是非常好的了。换成我们身边任何一位同僚,双方至少有一方得横着进医疗室。” 也不知道缪塞到底听没听进去这段安慰,总之,他看了糖果半天,表情虽然不情不愿,手却很实诚地剥掉了糖纸,然后把糖塞进了嘴里。 * 红底白十字的旗帜迎风招展,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格外显眼。 安徒生远远地就看见了这面旗帜。他揉了揉眼睛,忍住眼泪,快步走到那幢小楼前,敲响了门。细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安徒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些不敢直面埃瓦尔德。 “明明只是旅游,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搞得自己狼狈不堪、差点不能脱身,还要让老师为我烦心……” “老师这样自由的人,居然特意编造了公务员的身份,冒着危险来到这里。” “这段时间,老师该有多辛苦啊!” “鬓间可能生出白发,人也可能消瘦,小鲸鱼的失踪也可能影响他的身体……” 他越想越自责,也越来越抬不起头。 吱呀。 门打开了。 埃瓦尔德惊讶地眨了眨眼:“咦,是汉斯啊,回来得这么快?” 安徒生猛抬头。 埃瓦尔德在他炯炯的目光下轻轻咳嗽了一声:“啊,不是,我的意思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着,埃瓦尔德心虚地把鸡腿转移到了左手,然后给安徒生让开了进屋的路。 安徒生:“……” 【老师,您藏鸡腿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老师,您没发现门把手上都满是油光了吗?】 埃瓦尔德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边的油光。然后,他试图补救:“汉斯,老师这几天来真的非常担心你!” 安徒生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埃瓦尔德的体型,逐渐笃定:“老师,您起码胖了十斤。” 埃瓦尔德大惊失色:“什么?不会吧!我就吃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他这一句狡辩的情感比补救的那一句充沛多了。 安徒生知道不应该,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对老师的心疼和敬佩在这几句对话间烟消云散。 他无奈地捂住了脸:“一根鸡腿当然不至于,所以,老师,您这几天到底吃了多少?” 埃瓦尔德居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布里奶酪、勃艮第炖牛肉、狗鱼肉圆、豆焖肉、猪肉糕……” 安徒生:“……” 埃瓦尔德一口气报了几十个菜名,最后自己也害羞起来:“哎呀,这不是……法国人做饭确实很有一套,除了牛排以外,味道都很不错。” “老师,正值这样久别重逢的时刻,我真的很想做一些煽情的举动。”安徒生说。 埃瓦尔德不知道又从哪儿摸出来一枚粉嫩可爱的马卡龙,叼在嘴里,看着自家学生,豪气地一摆手,用肢体语言同意了他的表演。 “可是,”安徒生无奈道,“您这样,我真的煽情不起来。” 埃瓦尔德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就不煽情好了,”埃瓦尔德吃掉小点心,擦干净手,笑眯眯地揉了揉学生的头发,“生活又不是戏剧,用不着处处都有转折和规范。” “巴黎的警戒还没接触,我还以为起码得再过半个月,你才能出来呢。”埃瓦尔德说。 安徒生一边低下头,方便埃瓦尔德揉头的动作,一边回答:“应该是只有我出来了。特异点里发生了挺多事情……说来话长。不过,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我成了那个什么‘超越者’来着。” 埃瓦尔德的手僵住了。 安徒生不解地蹭了蹭他悬着的掌心。 埃瓦尔德瞳孔地震:“什么超越者?谁说你是超越者的?” “法国的一个超越者。”安徒生回答,“那个特异点的运行规则似乎可以筛选超越者。” 他从行李箱里拿出“即兴诗人”,翻给埃瓦尔德看:“这是我的异能力,可以借助被记录在这本书上的形象的力量。” 埃瓦尔德脸色复杂地制止了安徒生的动作:“老师看不到这本‘书’。” 在他的眼里,安徒生只是在空中随意地动了动手指。 “法国人知道你是超越者吗?”埃瓦尔德问。 “他们暂时不知道,”安徒生回答,“但特异点随时可能消失,到时候他们就知道了。” 假冒伪劣的异能局高层看着自己新鲜出炉的超越者学生,久违地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同时又有些莫名庆幸——幸亏当时跟德国人谈好了,要不然,他真不敢打包票能带安徒生回国。 他叹了一口气:“现在没人知道就行。我们今天就回丹麦。” 安徒生没有异议,但他忽然想起了那只消失的小鲸鱼:“老师,您的异能造物……” “啊,小鲸鱼?”埃瓦尔德从口袋里掏出它,“我差点忘了还给你。昨天晚上,有一个青年送过来的。” “青年?”安徒生皱眉,“我在特异点外似乎没有这个年龄段的熟人。” “虽然长相是法国人,但是那小子满嘴意大利口音,总之不会是法国政府的人。”埃瓦尔德说,“大概就是某个路过的好心人吧。” 直升机上 埃瓦尔德开来法国的直升机是丹麦异能局的库房里的,机身主要是红色,侧面涂着白十字。机内总共两个座位,好在并不算太逼仄,安徒生能用正常的姿势坐进去。 座位前方是各种精密仪表。安徒生好奇地看了看,只能认出导航装备而已。 他正观察着,忽然感觉头上一重,伸手摸了摸,摸到了耳机。 埃瓦尔德解释:“降噪耳机,保护耳朵的,里面装了麦克风,不影响交流。” 他还扔给安徒生一只塑料袋:“虽说按照你从小到大的体质,我不觉得你会晕直升机,但还是提前做点准备为好。” 说完,埃瓦尔德也戴上耳机,手指翻飞,操作起那些仪表。 安徒生眨眨眼,一时间竟然从他圆润的侧脸上看出了几分帅气。 直升机的螺旋桨启动。 旋翼高速转动,即使已经佩戴了降噪耳机,巨大的轰鸣声仍然冲击着耳膜,类似于拖拉机一样的连续不断的突突声,让人容易心烦气躁。 不过,随着飞机升空,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便让人再无暇顾及耳边的噪音。安徒生下意识地拽紧了腰间的安全带,口中溢出一声惊呼。 埃瓦尔德轻轻笑了笑。 安徒生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抓着安全带的手,努力镇定下来。 起飞的前几分钟,直升机受机动性的限制,并不稳定,忽上忽下,每一次位移,都刺激着乘客的心脏。 等飞机稳定下来后,入眼的便是惊人的美景。 街道繁密曲折,织成凌乱而不失美感的网络;河流绵延,穿过千里沃野;地面从眼前呼呼扫过,目不暇接之中,让人倍加珍惜眼睛能抓住的风景。 陆海交接处,越过覆盖着浅浅苍青的海崖,湛蓝幽深的海水便一拥而上,抢占了观者的全部身心。 太阳在云层中隐匿身影,无尽的光辉仍然不受拘束,充斥在天地之间,让万物存在于不朽的金色之中。四下里都在闪闪发光,阳光像火焰一样照亮了莹莹的海水,于是海水也成了燃烧着的蓝色火焰。 海水无边无际,天空也无边无际,海的浪花是天空的云彩,天空的蔚蓝是海的倒影。 “当那普照万物的太阳从东方抬起火红的头颅,人间的眼睛都向他的初升致敬,用目光恭迎他神圣的驾临。”安徒生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喃喃着,“它随即登上那陡峭的苍穹顶峰,像精力旺盛的青年,英姿雄发。人类的眼睛膜拜着他的峥嵘,紧紧追随他疾驰的金色马车。” 埃瓦尔德随口接上话:“我默察着生机勃勃的万物,它们的全盛都只有一瞬;宇宙的舞台上,所有的表演无不受到星宿冥冥中的牵引;我发现,人和草木一样生长,一样受到天空的鼓励和斥责,年少时欣欣向荣,盛极而衰败。记忆抹掉了繁华,湮没了勇气。于此一切奄忽浮生之际,容光焕发的你出现在我面前。眼见凶残的时光与腐朽同谋,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为了爱你,我与时光交战,它从你身上夺走的,我会重新嫁接。” “年轻人还是多读读结局乐观的诗歌嘛,”埃瓦尔德说,“天光正好的时候,朗诵太阳的末路做什么。” 安徒生无奈:“老师,我没背那一句。” “要不是我接的快,你下一句就到那里了。”埃瓦尔德不上当,“‘灿烂的正午终会消逝,死亡无人关注’……莎士比亚先生这首诗写得太悲了。” “是啊,太悲壮了,英雄末路,声名尽毁,无人理解也无人记忆。”安徒生叹息,“也不知道莎士比亚先生当时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写出这样的诗歌。” “人间的不幸和不公便是文学的源头,”埃瓦尔德说,“不过,作为粉丝来说,虽然大家都赞美莎士比亚先生的诗才,但还是希望他能开开心心地生活着,即使总是写爱情诗也没事。” 他让直升机低低地掠过海面,弧形的浪花飞扬,映着金光,吸引走学生的注意。 “老师虽然不是超越者,但因为异能力类型比较特殊,所以大概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埃瓦尔德说,“我是在十三岁那年获得了异能力,发现这是一种能够救助别人的异能力以后,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紧张。” “我出身于一个乡村的牧师家庭,在礼拜期间,总能见到种种遭遇不幸的可怜人。那段时间,我每见一个因身体残缺或疾病而困苦的人,就悄悄地用起异能,大概治了三十多位以后,我的异能透支了,自己因为头痛欲裂,不得不卧床修息。” “从那以后呢,我就觉得,异能力不应该给个人带来过度的压力,它是你的一项能力,而不是一桩义务。” “你乐意去用它做一些有益于世界的事情,当然很好,但没有必要强迫自己。” 安徒生没有立刻回答他。 过了很久,他才闷闷地向埃瓦尔德解释自己压力的来源。 “我在巴黎遇见了很多超越者,其中有法国新一代超越者中的领袖。他告诉我,超越者对于国家来说,是介于战略性武器和人才之间的属性,必须要为国家做出巨大的贡献,才有资格被认可。” 安徒生说这话时的语气非常沉重,结果埃瓦尔德却直接听乐了。 “法国超越者的生存状态关丹麦什么事?”埃瓦尔德说,“法国是要跟英国和德国打,还要维护自己的强国地位,但是咱们又没有要提防的对手。” “忘了跟你说了,因为整个北欧都没多少官方注册的异能力者,所以大家在这方面根本打不起来。相反,由丹麦牵头,大家还搞了个‘卡尔玛同盟’,统一管理这一片的异能力者。” 安徒生:“……这是哪位天才起的名字,不嫌不吉利吗?” 卡尔玛同盟,十四世纪末到十六世纪初,以丹麦为首,包括瑞典和挪威的王国同盟。在十六世纪的斯德哥尔摩血案后,以瑞典独立为起点,当初的盟友纷纷惨烈分手。 “哎呀,这不重要,名头而已。”埃瓦尔德说,“总之呢,就是北欧近百年应该都会太太平平的,不需要你们这一代的小孩子拼死拼活。” “那……万一英法德三国的争端波及到我们呢?历史上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安徒生问。 埃瓦尔德呵呵:“汉斯,你只是觉醒了异能力,不是成了无所不能的神。北欧各国的超越者——现在加上你,总人数也就是四,连他们几个国家的零头都没到,真要打起来,其实根本于事无补。” 安徒生若有所思,一方面觉得老师的语气有点太过个人风格的懒散随便,另一方面,又诡异地觉得老师的观点挺有道理…… 西兰岛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 埃瓦尔德稍稍控制了一下飞行速度,有意放慢,抓紧时间,跟安徒生交代了回国后的行程安排—— “首先是要去觐见女王陛下,顺便见首相一面。不用太紧张,卡莱勒先生当年教给你的礼仪绝对够用。”卡莱勒先生是安徒生的礼仪老师,尽管两年前就退休回英国了,但他严格要求出的礼仪已经深深刻在了学生们的脑子里。 “然后,跟我一起去异能局,‘认识’一下我们国家的异能力者们。”埃瓦尔德刻意在“认识”一词上发了重音,笑眯眯的模样,让安徒生怀疑背后是否有诈。 “最后,你回家跟妈妈说说话,聊聊天,找林德玩一玩……怎么高兴怎么来,但是千万记得赶紧收拾行李,因为我们得去瑞典出差几天,把你介绍给我们的盟友们。” 飞机落在异能局划定的停机坪上。 埃瓦尔德先一步跳下飞机,安徒生紧随其后,落到地面上时,还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埃瓦尔德赶紧扶了他一把,然后忽然想起什么,支着脸看他。 安徒生困惑:“老师?” “别动!”埃瓦尔德说,“我觉得你缺了些什么。” 安徒生紧张地站好,任埃瓦尔德打量。 埃瓦尔德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恍然大悟:“是你穿得太素了。” “胸针呢?袖扣呢?”他越看越嫌弃,“西装边缘还有褶皱……” “正常来说,去法国不应该变得更会打扮吗?”埃瓦尔德沉思,“怎么你现在穿的这身,还不如在丹麦的常服呢。” 安徒生虚弱地辩解:“大概因为别人是在巴黎旅游,而我是在巴黎遭难?” 埃瓦尔德叹了口气:“总之,你不能穿着这身去觐见女王。” “不可以回家换吗?”安徒生问。 埃瓦尔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这个没意识到事情重点的学生:“当然不可以!这是政治态度问题。作为半个政治人士,你虽然平时可以随便做自己的事,但是在特殊时刻,必须表明自己将女王和国家放在第一位的决心。先回家而不是先去王宫,这就代表你把女王陛下和国家排在个人的小家之后,很容易被心怀不轨的人攻击。” 安徒生呆住。 “好麻烦。”他喃喃自语道。 皇家卫兵 阿美琳堡位于海峡之滨,皇家歌剧院对面,由四座洛可可式宫殿组成。女王陛下居住其中时,宫殿会升起国旗,向民众昭告君主的到来。 守卫着阿美琳堡、同时也作为丹麦文化符号之一的,是皇家卫兵。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地站着岗,面无表情,像是用锡塑造出的模型,永远坚定地守卫着王室。 在每天的十一点半,皇家卫兵会举行换岗仪式,从宫殿出发,绕行旧市区,最后回到八角广场。军乐队在前方吹号敲鼓,穿着整齐的卫兵们踏步前进,昂首阔步。 丹麦皇家卫兵的制服以黑、蓝、白三色为主,黑上衣,蓝裤子,上衣胸口有醒目的交叉白十字绶带,裤子则带着白条边。在某些时候,卫兵也会换上猩红色制度,但无论何时,他们都戴着黑色的熊皮高帽。 安徒生捧起帽子感受了一番,最鲜明的感觉是—— “好热啊。” 丹麦人,在北欧也是独一份的怕热,十五度就可以穿着短裤和比基尼晒太阳。作为演员,整场演出下来,也不免要满身是汗,安徒生自认对温度的感知还不那么敏感,起码在法国期间,他都没换下过长裤。但这不代表明知帽子奇闷奇热,他还会毫无顾忌地往头上戴。 皇家卫兵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安徒生对这些笔挺的卫士们的敬意更深了一层。 “老师,我必须要穿一整套吗?”安徒生问,“帽子是一定要戴的吗?” 埃瓦尔德沉思:“不知道啊,老师我也没借过近卫制服。” 由于原本的服装并不适合,在来到王宫后,埃瓦尔德出面,向近卫队借了一套制服——毕竟,近卫制服就和军装一样,某种程度上也是出入各个场合都不会失礼的万能礼服。而且,近卫队人均身高一米九,体型也和安徒生相似,不用担心不合身。 安徒生拧着眉毛,把熊皮帽戴到头上。沉重的帽子遮住眉毛和灿烂的金发,让气质活泼的青年看起来也平添几分庄严。 埃瓦尔德替他整理了衣领,满意地点了点头:“挺合适的。” 安徒生小声嘟囔:“可是真的很热。” “暂时忍耐一会儿吧,”埃瓦尔德安慰他,“就当作是站在舞台上。作为主角,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都要忍耐到最后一刻,为观众献上完美的演出,不是吗?” 安徒生被说服了。 “我即将为女王陛下献上演出。”安徒生给自己加油鼓劲。 埃瓦尔德给他鼓掌:“是的!就像每一次有女王陛下亲临的歌剧演出一样,放轻松,然后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安徒生昂首阔步地走进阿美琳堡。 阿美琳堡内部的装饰是欧洲王宫常见的风格,在女王的办公室中,最具北方特色的大概是铺着的白熊地毯。 丹麦的玛格丽特女王现已年近六十,透过被岁月刻出皱纹的外表,隐约还能见到当年身姿高挑纤细的王储形象。她是被丹麦的国民们尊敬着的君主,优雅高贵,学富五车,爱好艺术,善于交际。在当今的丹麦人眼中,她是最完美的国王。 安徒生紧张地行礼,女王笑呵呵地接受了他的觐见。 “原来是你这个孩子啊,”被新一代优秀的演员吸引、常常去歌剧院欣赏的女王陛下认得他,“我过去以为你是丹麦的云雀,现在果然如此。” 云雀是丹麦的国鸟,拥有婉转嘹亮的歌声,也会英勇地保卫巢穴。 女王给出的如此高的评价实在是让人羞涩,安徒生的耳朵尖都像是被火点燃了一般,烧起一片红晕,幸而被熊皮帽遮挡着,才不至于当场让女王陛下看见了他不够坚韧的形象。 “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安徒生认真地说。就法国一行来看,他现在的战斗力充其量也就约等于一个优秀士兵,想要保护国家,还得经历很多训练和学习。 现任首相也在女王的办公室中。他出身保守人民党,与女王年龄相仿,同样也是两鬓斑白的老人。 “你是皇家歌剧院的演员吗?说起来,歌剧院真当是人才辈出啊……霍尔堡和欧伦斯莱厄也都在歌剧院工作过吧?埃瓦尔德现在也还在歌剧院任职。”首相和善地笑着。 安徒生呆呆地眨了眨眼:“啊?” 他为这句话里的意思惊愕,磕磕巴巴地询问:“霍、霍尔堡先生和欧伦斯莱厄先生?” 那不是丹麦的国民级作家们吗? 首相意外于安徒生激烈的反应,但还是仔细地解释了:“霍尔堡是异能局的局长,欧伦斯莱厄是副局长——埃瓦尔德没和你说过吗?” 安徒生:“……没说过。” 他亲爱的老师只是捧着自己的小圆脸,笑嘻嘻地在安排行程时强调了“认识”一词,让他总觉得背后藏着什么陷阱。 托首相先生的福,安徒生现在知道为什么埃瓦尔德老师会笑得那么开怀了——他就是想看学生战战兢兢地拜访异能高官、却发现满屋子都是熟人时的呆滞模样! 时年二十九岁的埃瓦尔德,相当富有童心,在“逗学生玩”一事上,十分专注。 走出女王的办公室后,安徒生看了看等在外面的埃瓦尔德,对上他笑呵呵的神情,恶从心头起,悄悄地策划了一场小小的“报复”,但脸上还是装成对老师的坏心思一无所知的模样,天然纯真地走到埃瓦尔德身边。 “老师,我们是要去异能局了吗?”安徒生问。 埃瓦尔德回答时的声音格外昂扬:“对!” 看着埃瓦尔德毫不掩饰、也有可能是不太会掩饰的激动神色,几乎能从他脸上读出“不怀好意”这个词语,安徒生沉痛地闭了闭眼,差点没能绷住——老师,逗学生就这么好玩吗? 安徒生跟着埃瓦尔德来到了异能局的门口。 那是一幢外表并不显眼的两层小楼,灰黄色,泯然于哥本哈根各色的建筑当中。 埃瓦尔德按响门铃。 门从里面打开。 安徒生身手敏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埃瓦尔德一步进了屋,看清楚开门人的脸后,果断而响亮地向开门的人打招呼:“好久不见,欧伦斯莱厄先生!”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 安徒生等了几秒,高兴地等到了埃瓦尔德有气无力的指责:“汉斯,你出国一趟,怎么就学坏了……” 埃瓦尔德嘴角下撇,知道自己的恶作剧被学生看得透透,瞬间丧失了一路上的期待之情,愤愤地揉了一把安徒生的头发。 然后他更生气了。 作为老师,揉学生的头发,居然还得踮脚!安徒生这孩子,连身高都在唱反调! 他毫无逻辑地迁怒于安徒生的身高和头发,并且大力搓揉,终于把安徒生漂亮的金发揉成了一个鸟窝。 “这就是挑衅老师尊严的下场。”埃瓦尔德严肃地说。 自开门之后,亚当·欧伦斯莱厄围观了整场“师生反目”的闹剧,到底没忍住,笑起来。 “你们真有意思。”欧伦斯莱厄用温柔的语气说,“不像是师生,倒像是两个过家家的小孩子,还是闹别扭的那种。” “过家家就过家家呗,不也挺好的。”埃瓦尔德说,“一个学生,教了八年,把他从小团子——算了,汉斯小时候也没多矮——总之,从少年教到成年,中间花了无数心力。这样养出来的学生,如果不用来玩,那么将毫无乐趣。” 安徒生:“……?” 他欲言又止。 欧伦斯莱厄却因为埃瓦尔德这句不正经的话忧愁起来,被戳中了烦心事。 “或许你是对的。”欧伦斯莱厄忧伤地叹息,“你和汉斯关系那么好,确实比我会教学生多了。我没资格评价你。” 埃瓦尔德皱眉:“祁克果那孩子还不肯听你说话?” “要是这样,那都算很好了。”欧伦斯莱厄苦笑,“他……一直都故意和我对着干。” 埃瓦尔德“啧”了一声:“那孩子到底想做什么?婚约也退掉了,和亲人的联系也断掉了,教会活动也不去参加。再好的天资也禁不住他这样折腾的。” 欧伦斯莱厄黯然:“是我没教好他,他从前不是这样的性格——他天性不坏的。” 埃瓦尔德沉默,不知道还能怎么劝。 欧伦斯莱厄强撑起微笑,看向安徒生:“好久不见,汉斯。” 正在竖着耳朵听消息的安徒生赶紧站好,朝熟悉的剧作家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太阳花一样的笑容。 丹麦异能局所在的建筑看着就像一座普普通通的住宅,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这里其实是欧伦斯莱厄的家,在被政府委托组建异能局后,不想大动干戈的两位剧作家商议了一番,便决定利用现成的房子。 “我本来就是一个人住的,除了写写剧本,也没什么别的兴趣,有张床和桌子,就够了。剩下的空间,不用也是浪费,干脆就拿来改造成‘异能局’了。”欧伦斯莱厄解释。 一楼是办公室和会客厅,平时的公务就在这里处理。二楼有五间卧室,现在其中有两间住了人。 “右手边第一间是我的房间,对面的,也就是左手边第一间,是我学生的房间。”欧伦斯莱厄向安徒生解释,“他的名字是‘索伦·奥贝·祁克果’,虽然最近有些叛逆,但其实是一个好孩子,而且也是虔诚的教徒。” 安徒生看着他温柔到无力的笑容,悄悄把疑问埋进了心底。 【总之,这位祁克果先生,听起来像是很奇怪的人啊……】 工作内容 异能局一楼的办公室里,资料倚叠如山。 一层又一层的纸张堆出可怕的高度,从地面一直生长到和窗户底水平。 “这是异能局八年来处理过的资料吗?”安徒生震惊,“好大的工作量!” 欧伦斯莱厄怜悯地看了这个天真乐观的傻孩子一样,温温柔柔地打破他的幻想:“不。这是近十天里处理的资料。” 安徒生剩下的感叹被残忍的事实堵在了嗓子眼里,最后只冒出一声呆呆的“啊”。 欧伦斯莱厄从资料堆的顶部拿下一打纸,给安徒生介绍:“异能局的事务分为对外和对内两部分。对外就是和邻近国家们的沟通交流,对内是监管国内异能力者们的动态。” “对外的事情主要是霍尔堡在做,对内的事务则是异能局的其他成员分工完成。”欧伦斯莱厄叹气,“倒不是有多艰难,主要是消磨时间、精力和心情——政府给异能力者们的要求是每个月都写一份报告上交,不限主题,能证明他们活着就行,所以,这堆报告里,会出现非常非常多稀奇古怪的题目……” “这么说,大概你还是不明白?”欧伦斯莱厄看了看一脸迷茫的安徒生,“要不,还是你自己来看几份吧?” 安徒生来到那堆文件前,从最上面翻起。 【异能编号:002 所在地:丹麦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今天,我领到了工资,但是约等于没领,有种过去的一个月又白干了的沮丧感,唉。为什么税收这么高啊。而且到底最后用去了哪儿? 批复:您好。这个问题,我们也一直很想问隔壁的税务部,但是他们总是不正面回答。如果能问到答案,我们会及时与您分享。】 【异能编号:003 所在地:丹麦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虽说哥本哈根的春季天气不稳定是常态,但今年是否有些过于不稳定?我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全都湿掉了,不得不去商店里现买。钱包受到了重创。 批复:您好。为您的衣服和钱包默哀。】 【异能编号:004 所在地:美国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到底是哪个白痴在北美四处宣传,说“丹麦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家”?我那连丹麦地名都报不出几个的女朋友,现在居然跟我说,婚后想定居在丹麦……救命啊!我好不容易才出来! 批复:您好。首先祝福您即将拥有的婚姻。其次,嫉妒您正在享受的北美稳定灿烂的阳光。然后,希望您已经找到了让她打消这一想法的办法。如果您不幸说服失败,那么,最后,为您默哀。】 【异能编号:005 所在地:丹麦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丹麦国家铁路局那帮吃干饭的家伙到底什么时候能滚蛋?为什么每年的这个时候,铁路都会瘫痪?!区区五厘米厚的雪都搞不定,他们难道觉得丹麦在赤道上吗? 批复:您好。我们和您拥有同样的愤慨。但是,麻烦不要用冬天写的报告蒙混,现在已经是五月了,没有下雪。请您再写一份报告,递交总局。】 【异能编号:006 所在地:冰岛 报告正文:哈卡尔真难吃。我似乎看见了地狱。 批复:您好。希望您的鼻子和肠胃还健在。】 【异能编号:007 所在地:丹麦 报告正文:哪种抗抑郁药效果更好? 批复:您好。或许您可以先试试向心理医生求助。】 【异能编号:008 所在地:挪威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挪威人又在折腾他们的宪法日了。我很想翻白眼,但是随便吧,这是他们的事情,他们有石油,他们有钱,他们想干什么都可以。所以,为什么挪威人那么有钱? 批复:您好。这个问题应当去问海克普鲁,或者说,当年划定领土的时候,谁能想象到北海有储量如此巨大的油田呢?】 【异能编号:009 所在地:丹麦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哥本哈根的出租车好贵。 批复:您好。第一次来哥本哈根吗?建议您先买辆自行车。】 【异能编号:010 所在地:英国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和朋友一起去伦敦旅游,随身带了甘草糖,居然被英国人说“难吃”…… 批复:您好。别理他们。下次要是再有英国人这么说,您就把粗薯条砸他脸上。】 【异能编号:011 所在地:英国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和朋友一起去伦敦旅游,中途开开心心地回顾着女王陛下去年的圣诞演讲,结果被英国人评价为“封建”。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说合适。 批复:您好。考不考虑换个旅游目的地?】 【异能编号:012 所在地:丹麦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如何评价哥本哈根的品牌接连被冰岛收购? 批复:您好。这大概算是某种报复?总归绝对算不上明智的投资。】 【异能编号:013 所在地:丹麦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来哥本哈根出差,住酒店的时候,遇到了一对来旅游的华国夫妻。妻子觉得酒店大厅商店卖的一双拖鞋很好看,于是让丈夫结账买下。由于个人性格原因,我没有来得及劝阻他们。求助,这种事情是否会影响华国人对丹麦的旅游热情? 批复:您好。这不是您的错,您的劝阻并不能让哥本哈根的物价下降,不能从根源上解决的问题永远都会是问题。希望我们富有且慷慨的华国朋友在认清真相后,仍然愿意分给哥本哈根一些爱意。】 【异能编号:014 所在地:丹麦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为什么要让妓院合法? 批复:隔壁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一位官员说,他们的本意是想鼓励女性外出工作。】 【异能编号:015 所在地:丹麦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我想说,关爱小羊,人人有责。 批复:您好。我很想装作看不懂您的报告,因为我也无话可说……】 【异能编号:016 所在地:丹麦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好想念仲夏节啊,想念仲夏季节的白光、无边无际的漫天繁星和墨蓝色的夜幕。 批复:您好。等待会让爱意和思念更加醇厚,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但是足够让期待生长。预祝您享受一个美好的仲夏节,在篝火燃烧的夜晚,畅饮啤酒和鸡尾酒,和亲朋好友们一起欢庆高唱。】 【异能编号:017 所在地:意大利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五月的意大利好棒!金盏花节好棒!鸢尾花公园好棒!阳光和沙滩真是棒呆了!我还遇到了非常喜欢的新锐作家,并且获得了他的签名!司汤达先生的法语字体真是优美啊。我现在正快乐地等待着月底的费拉拉游行。中世纪的服饰真美,可惜我们总是穿着牛仔裤。 批复:您好。很高兴听说您享受了一场愉快的旅行,祝您接下来也能一帆风顺、梦想成真。】 【异能编号:018 所在地:德国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原来不是所有电影院都允许带酒进场啊。 批复:您好。我们为这个冰冷的事实感到由衷的悲伤。】 【异能编号:019 所在地:华国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这辈子头一次看见真正的山,好高。原来在华国孩子学习的地理学科里,默勒霍西峰都不能称作“山”啊…… 批复:您好。如果连默勒霍西峰都不可以叫做“山”的话,那么丹麦就真的完全没有山了。为了民族尊严,我建议大家忽略华国对地形的评判标准。】 【异能编号:020 所在地:丹麦 报告正文:副局长好,总局工作人员好。有什么可以劝人创业的话吗?在欧塞登的小镇里遇到了一个会做有趣小玩具的医生,这样精巧完美的作品,一定可以征服全世界的小孩和大人。他们会愿意为此掏钱的,掏很多很多钱,因为我已经被玩具的魅力蛊惑着这么干了…… 批复:您好。请问下次可否告知那位医生的具体姓名,或是随报告寄来一份小玩具?哥本哈根的人们对您的热情夸赞非常好奇。】 安徒生心情复杂地放下了手中的报告,没想到还能在这种情景下看见家乡和熟人的名字。 “感觉如何?”欧伦斯莱厄轻声问。 安徒生真诚地回答:“感觉我国的大多数异能力者们都过着情感丰沛、到处闲逛的生活。” “另外,”安徒生想到一个问题,“异能力者原来还是可以随意出国的吗?” “需要提交特殊申请,”欧伦斯莱厄说,“不过,去邻近的国家或许可以偷溜。住在南部的有些异能力者就经常跑去德国买东西。” 安徒生:“……” 埃瓦尔德老师在这一点上说的很对,丹麦异能力者的精神面貌果然和西欧大有不同,从上到下,都透露出一股悠闲随便的气质。 正职副业 又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安徒生才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他循声看去,褐发的中年人一边收起钥匙,一边朝办公室走来。 霍尔堡左手上拎着办公包,右手还拿着一卷厚厚的纸。走进办公室后,他把包放在桌子,然后乐呵呵地先把右手里的纸递给安徒生:“好久不见啊,汉斯,这么久没登台了,想不想再演几场啊?——我刚刚写的新剧,你很适合里面的男主角,试试吗?” 安徒生拿着剧本,没立即答应,视线犹豫不决地飘向了那个没被打开的办公包。 霍尔堡微笑着把办公包从桌上扔到了角落里的沙发上:“别看那个,先看剧本。那不重要。” 安徒生:“……真的吗?” 可是,他分明瞥到办公包上边印着的国旗纹样了。那真的不是异能局公务相关的文件吗?虽说从办公地址来看,我们这一整个机构就不太严肃,但把公务扔到一边,是否也太不正经了一点? “真的,也就是一些无聊的身份证明而已。”霍尔堡诚恳道,“还有些条款什么的,每个异能力者都得签,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哪里比得上新剧的演出呢?” 丹麦最优秀的剧作家叹惋不已:“你这孩子啊,出门旅游请假,居然一请就是足足一年!剧院那头到底是怎么批准的!其他的男演员,和珍妮站在一起时,别说什么出演生死不渝的情侣了,外表能处在同一层次都难。可惜了珍妮天赐的美貌,居然还要特意化妆去遮掩……平时的演出也能勉强容忍,但新剧首演,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珍妮没有一个与她相配的男主角。” 欧伦斯莱厄和埃瓦尔德十分赞同。 “最近剧院倒不是完全没有好苗子,但走的不是歌剧的路子。”欧伦斯莱厄十分遗憾,“布农维尔的舞姿优美如天使,可惜嗓音乏善可陈。” 埃瓦尔德叹气:“上帝是公平的。” 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陡然一变,仿佛在座各位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背着的公职,专心致志而热火朝天地讨论起丹麦歌舞艺术的发展近况和未来。 安徒生:“……” 安徒生悄悄地对比着,发现自己祖国的异能氛围确实是在于法国所见情景的极端对面。 “老师,两位先生。”安徒生最后确认,“你们……不,我们的本职到底是什么?” “写剧本。”霍尔堡的回答铿锵果断,“总有一天,我要让丹麦语在法国的舞台上被唱响!” “写剧本,偶尔写诗。”欧伦斯莱厄温柔地回答,“有时,也充当一下知心人的角色,安抚写信来的异能力者们。” “教你写剧本写诗学表演。”埃瓦尔德欢快地对安徒生说,“加油啊,汉斯!你在舞台上的表现,就是我工资的来源。” 安徒生:“所以,在异能局的公职其实算是副业吗?” “这样说倒也不对,”霍尔堡说,“与其说是职业,不如说是作为拥有特殊能力的丹麦公民的义务而已。” 安徒生:“……” 虽然,他觉得法国那边神经兮兮的气氛和政治斗争并不好,但是,丹麦这里是否也太不把异能局当回事了? 新鲜出炉的超越者做过了全套的心理准备,结果发现似乎整个异能局连带着自己都派不上什么用场,迷茫中带着一丝不知所措。 “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吗?”安徒生抱起霍尔堡给他的剧本,面无表情,“没有的话,我回家看剧本了。” 霍尔堡大喜过望:“汉斯,你打算演这一部剧了?” 剧作家眼睛放光,恨不能把安徒生直接传送到家里或者剧院,让他一晚上背完台词,越早上台越好。 幸而靠谱的副局长还记得那个公文包,把它也交给了安徒生。 欧伦斯莱厄叮嘱道:“里面的条款看完后签字,有异议的款项可以来问我,不着急交,你确定所有条目都没问题以后,放到办公室里就行。” 安徒生点头答应。 霍尔堡从找到合适主演的快乐中回过神来,也想起了自己作为异能局局长想说的事情。 “汉斯,这几个号码你记一下。”霍尔堡写给他看,“第一个号码是我们丹麦的另一个超越者的,就是亚当家的学生,但是他可能不会及时接。第二个号码是瑞典的超越者,她的名字是‘塞尔玛·拉格洛芙’,是个小姑娘,今年十三岁。最后的那个号码是挪威的超越者,名字是‘亨利克·易卜生’,比你小四岁,三月底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没事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他们。”霍尔堡慈祥地说,“你们年纪差不多,应该能聊到一起去。” 安徒生眨了眨眼,被异能界同行们的年龄惊到:“十三岁和十八岁?好小啊……” 埃瓦尔德摸摸下巴:“说起年龄,祁克果似乎也没有汉斯大?” 欧伦斯莱厄点头:“对,索伦比汉斯小两岁。” 时隔多年,在另外的领域,安徒生再度感受到了与天才们同行的惊讶。 他从玻璃窗的倒影里看了看自己的身高,默默捡起了作为年纪最大的哥哥的自尊心。 “虽然异能局看起来很闲,但是作为超越者的我,还是要努力的。”安徒生暗自想道,“总不能让小孩子们看不起。” * 从异能局出来后,安徒生步行回家,中途在商店里买了点造型精致的蛋糕,还从隔壁的花店买了花束。 他轻轻敲门,心虚地把脸藏在花束后面,让明艳烂漫的花朵代自己安慰妈妈。 妈妈打开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米九鲜花头。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仰起头,满腹担忧在孩子气的作风里消散,最后只能是笑着拥抱了他:“下午好,想吃什么?在外面住了这么久,要不来点腌鲱鱼和红洋葱裸麦面包?” “我确实很想念家里的饭,但是……”安徒生把花束送给妈妈,然后从身后拿出了蛋糕:“看!我买了蛋糕,可以当作今天的晚餐。” 妈妈看了看蛋糕的外包装,眼神有些微妙,但是没有直接说出口自己的怀疑。 安徒生满怀期待地解开了蛋糕的包装,用刀子切下一块,送进嘴里,然后眨了眨眼睛,笑容逐渐凝固:“诶……怎么……” “怎么好像不是从前我买过的蛋糕的味道?明明外表差不多?”妈妈失笑,“傻孩子,你买蛋糕的时候怎么不问问底座呀?这是杏仁糖的底座,我从前买的是威化饼干的。” 安徒生悲愤地用刀叉捣了捣闪着糖果光泽的蛋糕底座,感到生活里充满各色各样不期而至的挑战。 他晚餐后去拜访了林德。 彼时,已经逐渐声名远扬的歌唱家似乎刚刚沐浴过,金红色的头发还笼罩着朦胧的水汽,肤色白皙莹润,双颊透粉,十足的古典美人模样。 听完安徒生郁闷着讲述的晚餐经历,美人瞬间破功,毫不顾及自身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买蛋糕的时候,该不会是看中一块,然后什么都不问,拎了就走吧?” “然后呢?”她好奇地追问,“你最后还是改去吃鲱鱼和面包了吗?” 安徒生屈辱地承认:“不,我把那块蛋糕吃掉了。” 林德挑挑眉:“真坚强啊。现在需不需要一杯杜松子酒的安慰?” 安徒生:“……不了。其实,也没有难吃到这个程度,只是有些意外而已。” “话说起来,”林德撑着脸,“巴黎那边到底怎么了?我看新闻上都只说出了事,却不肯说明出了什么事情。” 安徒生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思前想后,只能含糊了过去。 林德从他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体贴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安徒生十分感谢她的体谅。 他们又就霍尔堡编写的新剧本聊了一会儿,中间讲到了安徒生旅游期间、剧院的人事变动。 “入职了一个前途无限的新人。”林德告诉他,“非常天才,非常美丽——他的舞蹈使人忘却忧愁,进入到那种纯洁欢乐的仙境。” 安徒生想了想:“是不是姓‘布农维尔’?我听霍尔堡先生提到过他。” “对。”林德点头,“奥古斯丁·布农维尔。他的父亲是法国的芭蕾舞者,在丹麦这里工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舞蹈完全不是机械的动作,而是充满诗意的别样文字——我有种预感,你们俩会相处得很好。” 安徒生歪头困惑。 林德解释:“你还记得之前你写的那篇《夜莺》吗?布农维尔把它改编成了芭蕾舞短剧。你真该趁着排练的间隙去舞团那里看看他,然后,你就会爱上他了。” “爱?”安徒生惊讶,“这可真是……高到极点的评价啊。珍妮,你确实让我对他好奇起来了。” 珍妮·林德得意地笑笑:“那说明我的语言功底又有了提升。他现在对你也很好奇哟,因为我跟他说了不少你的故事。” 直到和林德告别时,安徒生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林德笑容的玄妙之处,冒出了一身冷汗。 “等等,珍妮,你跟他说了什么故事?” 林德眼珠子一转,看向了花园里种着的树。 安徒生不禁发出一声哀嚎:“珍妮·林德小姐!您太过分了!到底是怎样的情形,您才得用这种故事作介绍的开头?” 林德心虚地笑笑:“这个……大概、可能,是我们俩当时都坐在树枝上的情形吧。” 安徒生:“……” 不愧是你。 【等等,要是真如珍妮所说,我和那位布农维尔先生成了朋友,在以后的日子,我是不是就得经常在心底默念——】 【“不愧是你们?”】 安徒生抹了一把脸,开始怀疑一件事。 鉴于局内成员的文艺浓度之高,或许丹麦异能局的不靠谱,其实是源于丹麦歌舞界的不靠谱…… 重返剧院 回丹麦的第二天,和林德一起走进大剧院时,安徒生得到了所有工作人员的侧目。 剧院经理从楼上的办公室连忙跑到后台,握着自家台柱子之一的手,感动地痛哭流涕:“汉斯!你终于想清楚旅游不必直接出去一整年了吗?我现在就帮你把假销掉吧!” 安徒生和经理交握的手微微发抖。他震惊地看向在他出发前明明十分爽快地批了假的经理,头一次知道,原来经理并不那么乐意让他出门旅行。 “不是不乐意让你出门旅行,而是你那整整一年的请假时长太吓人了。”珍妮·林德毫不客气地说,“哪有在职业生涯最要紧的上升期跑去旅游的?抛下作为固定搭档的我,一个人溜去其他国家……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安徒生打着哈哈:“其实是因为不久之前拿到了学位证书。” “嗯?”林德困惑,“文学系的学位和你的旅游有什么关系?” “关系在于——珍妮,你有听说过‘雷励行动’吗?”安徒生解释,“总之,是英国那边先流行起来的一个概念,鼓励毕业生进行长期独立的旅行。” “我也有点被这个概念激励到了,小时候也一直有这样的愿望,所以,想趁着手上的事情还不是很多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出门玩一圈——”安徒生回忆起出发前的满怀欣喜,又想想自己入境许多国家都要提交特殊申请的现状,不由得捂住脸,长叹了一声:“现在看来,简直就像是透支了今后的自由旅行一样,根本是得不偿失。” 珍妮·林德怜悯地揉了揉他垂下的头。 “没关系的,”耀眼明艳的歌剧女王自信地说,“哪怕是只能靠巡演的名义出境,我也可以带着你走遍全世界。” “巡演啊。”安徒生数了数,“话说,珍妮,你下一个要去的国家是哪里?奥地利还是我出发之前的事情了。” “是英国。”林德甩了甩头发,笑得相当明媚,“我收到了来自白金汉宫的邀请哦,要去给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唱歌。真好奇被称为‘世外之地’‘现世的阿瓦隆’的宫殿是什么样子。” “说到这儿……珍妮,你知道‘异能力’的存在吗?”安徒生试探着问。 “没人跟我讲过,但我又不傻。”林德说,“最起码,白金汉宫那边根本就没打算隐藏嘛。真的会有人觉得几十年前还在伦敦的宫殿忽然消失在大众视野里,靠的是科技吗?” 安徒生:“……” 在和法国的一堆异能力者近距离接触之前,他当真完全没有思考过白金汉宫隐身的背后原因。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过分天真,悲伤的超越者合上了剧本,整理姿态,试图用熟悉的歌剧排练安慰自己。 他们从开头唱到了结尾,台词的熟练程度上已经没什么可挑剔的,只剩下细节的动作之类的还需要磨合。 “耶罗尼姆斯反对丽丝贝特和艾拉斯姆斯的同居,这会使艾拉斯姆斯感到羞愧、窘迫和不甘。”饰演女主角丽丝贝特的林德仰起头看了看搭档,“汉斯,我觉得你的表现里少了点此类的负面情绪。” 安徒生也有自己的理由:“艾拉斯姆斯不应该被负面情绪包围。耶罗尼姆斯是他的岳父,这当然是个不容忽略的角色,但他已经拥有了更珍贵的事物——丽丝贝特的爱。无论他正处于什么样的处境,被什么人用什么话批评,艾拉斯姆斯都不会因此陷于负面情绪的泥沼。” “但你至少应该表现出一点,让观众能更有层次地感受到情感的递进。直接跳到艾拉斯姆斯的内心,会使只能有很短反应时间的现场观众感到困惑。”林德说。 安徒生觉得她说得对。 他低着头酝酿了一会儿,攥住了拳头,轻轻抬起头,半阖着眼,看起来是顺从地听从长辈教诲的模样,下半张脸、尤其是牙齿,却在悄悄发力,能看出其中的反抗。 “这样行吗?”安徒生收起表情和动作,向林德问道。 林德十分满意地鼓掌:“很棒!后面再接上你之前的那段演绎,这一段的情绪就很饱满了。” 把这一场喜剧排练完,时间就已经过了正午。 安徒生早上跟妈妈说过他今天不回家吃饭,现在暂时收工,打算去剧院周边觅食。 林德喊住了他:“今天中午想吃牡蛎吗?” “……是可以蹭饭的意思吗?”安徒生眨眨眼,欢快地答应了下来,“吃!” 牡蛎是丹麦的传统食材之一,一般来说,要么生吃,要么烧烤。因为原料的价格比较贵,所以生活在沿海的人们往往会选择自己去海边,现捡现吃;生活在哥本哈根的居民们被迫放弃了这一别有乐趣的休闲活动,只能选择购买。 林德变魔术一般,从后台的休息室里拎出两大桶带着海水咸味的牡蛎。安徒生从她手上接过,被牡蛎的数量惊了一下:“等等,珍妮,你今天是打算喊多少人一起吃饭?” “不多。”林德笃定,“也就是霍尔堡先生、欧伦斯莱厄先生和他的学生、埃瓦尔德老师、你,再加上隔壁舞团的布农维尔。” 安徒生:“……” 他不禁为好友的交际圈感到震撼。 “珍妮,你见过欧伦斯莱厄先生的学生吗?”安徒生问。 珍妮·林德点头:“见过几面,勉强能算熟人。” “那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呢?感觉很让欧伦斯莱厄先生头疼。”安徒生喃喃道。 林德不置可否:“也就是一个很普通、很正常的人而已。观点上的不合有时难以避免,性格也会偶尔暴躁抑郁,但一个虔诚地信仰着上帝的信徒,为了保持身心的纯洁,宁可解除世俗婚约——这样的人,本性能有多坏?” 这一场小型聚会的地点定在林德家的院子里。 他们到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有人在忙活。身形优美、气质高雅的青年搬着炭火来到庭院,腰背挺直,目视前方,双手捧着炭火,郑重得仿佛拿的是珍贵的宝物。 林德朝他打招呼:“奥古斯丁,中午好啊。” “午安,珍妮。”芭蕾舞者温柔地回复,“还有站在珍妮身边的这位,想来就是安徒生先生了吧,珍妮经常和我提起你。” 安徒生朝他点点头:“叫我‘汉斯’就好,我是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 截至此刻,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优雅、富有格调,完美契合一般想象中的文艺圈聚会,尽管三人实际上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性格,但因为其中的两人是第一次见面,还是腼腆地保留了些许真性情。 作家们的到来使气氛活跃了许多。 最先到的是埃瓦尔德。放假在家的他收到林德的邀请后,不紧不慢地散步到了目的地。到场后,他扒拉着装牡蛎的水桶边,捡了一根树枝,兴致勃勃地翻挑着。 “都是闭嘴的,个头也不小。”埃瓦尔德开心地赞叹,“很会挑牡蛎嘛,珍妮。这是在哪一家买的?” “我回头带您去那家店吧,位置比较偏僻,店主是刚搬到哥本哈根来的,店面也是不太起眼。”林德许诺道,“话说,您之前给我的马卡龙是丹麦这边制作的吗?我还再没有吃过那种口感的呢。” “不是丹麦这边的啦,是法国人做的,”埃瓦尔德说,“不过,我知道哥本哈根这边也有一些不错的甜品店,店主也都是我的朋友,如果喜欢吃那种甜食的话,我把联系方式给你。” 然后是霍尔堡。为戏痴狂的作家,即使是前来聚会,随身的包里也还是有着纸笔。 “啊,汉斯和奥古斯丁都在?那正好。”霍尔堡欣慰地看了一眼正在慢慢沟通的两人,“奥古斯丁在动作设计上的很多想法都很好,汉斯又是这么匀称高挑的身材,学习一些芭蕾舞的神韵技巧,能让舞台更增色几分。” “珍妮正在做的尝试效果就挺不错的。”霍尔堡说,“但是也要注意不喧宾夺主,动作不能夸张到夺走观众对声音的关注。” 三位演员都是乖乖答应。 最后到来的是欧伦斯莱厄师生二人。 长发披肩的剧作家牵着学生的手,艰难地把他往院子里带,循循善诱:“索伦,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来吃顿饭而已,不要这么抗拒……” “你没说过他也会来!”往庭院反方向挣扎的青年还没露脸,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怨愤,“说了多少遍了,我讨厌他!” 安徒生好奇探头,低声向布农维尔说:“欧伦斯莱厄先生家的学生听上去脾气是有些坏。不知道是谁让他这么抗拒。” 欧伦斯莱厄头疼:“索伦,你们甚至都还没见过面,这种排斥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汉斯是个好孩子,他虔诚、温柔、天真……” 到底还是没能甩开老师牵制的青年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了庭院,青色的瞳孔像是破碎的玻璃,冰冷又扎人,刺向素未谋面的同僚。 “天体在形成时并不是先决定其表面形态,决定光明和黑暗冲着哪个天体,而是首先实现离心力和向心力的平衡,然后让其余的东西自己发展——同样,人也不用先决定外在形态,然后才决定根本的东西。在认识其他事物之前,人首先要学会认识自己。” “一个缺少生命观的人,书写和演出在艺术上都是不完整的。” 安徒生的笑容僵在脸上,后知后觉,迷茫地眨了眨眼。 【等等……被抗拒和讨厌的,好像是我自己?!】 牡蛎烧烤 柠檬、调料、面包、火腿、牡蛎。 食材在面前依次摆开,安徒生却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只炸毛的猫,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一进门就明确地表达出来对他的反感的那个青年,索伦·祁克果,正坐在他的左手边——他一个没留神,就被老师们按在了现在的位置上。 虽然能明白前辈们是想给他们多一些熟悉的机会…… 【但是他现在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在意我啊!】 安徒生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着这位语出惊人的同僚,发现他自坐下后就一直低垂着眼,青色的眼眸空空茫茫,视线落在虚空当中,不知道是在看什么,也猜不出是在想什么。 【他的那句评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缺少生命观’?是说‘对自己生命的看法’吗?好严肃啊,感觉平常说话的语气都像是准备着写论文或者说教。】 安徒生内心悄悄叹气,感到了人类性情的多样性。 如果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就算了,毕竟天地阔大,谁会管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具体在想什么?做自己就好了。可是这毕竟是以后注定要相处多年的同事,就像前辈们打的主意一样,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努力熟悉起来的,就算不能成为至交好友,也不能总是对彼此心怀不满啊。 他向前俯身,从桶里捞出一只牡蛎,右手握着开壳专用的刀,对准边缘,微微用力,把刀刺进去,然后撬开了贝壳。 伴随着咸鲜的海味,洁白饱满的牡蛎肉暴露出来。 古代的人们偏好直接食用牡蛎肉。高卢诗人奥索尼乌斯称其为“混合了妙不可言的大海之味的甘美汁液”,现代亦有人觉得加工就是对牡蛎的侮辱,是“对不起海草,对不起海风”。 不过,火的发现和柠檬的种植应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有价值的。现代人更喜欢的牡蛎做法里,即使是生吃,也还是需要柠檬的帮助的。 安徒生右手放下刀,拿起被包裹在棉纱布里的柠檬,用力挤压出汁水,让金黄的液体汩汩流下,滴落在牡蛎壳中。海产的鲜香与柠檬的清香相互调和,生食的腥味被去除,牡蛎肉最后颤动几下,就成为了一道可口的佳肴。 安徒生把这只处理好的牡蛎放到了祁克果面前。 黑发青瞳的青年冷淡地看了过来。 安徒生熟练地提起微笑,灿烂得宛如向日葵,总之是和北欧的寒冷气候相差甚远的画风。 祁克果的眼神里带上了点微妙的嫌弃。 安徒生无往不利的笑容首次折戟,几乎要不知所措。还好,过了几秒,祁克果主动收回视线,盯着被处理过了的生蚝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拿起来了勺子,让牡蛎肉脱壳而出,滑进弯曲的银匙里。他举起勺子,送至自己的唇边,牡蛎柔软的白肉与餐具的银光相辉映。 安徒生松了一口气,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十分了不起的进展。 他欢快地选择用烤牡蛎来奖励自己。 一整个的牡蛎放在烧烤架上,不时翻滚着,等到差不多热了,就把它夹起来,打开壳,放入作料,然后一口吃掉。 先加必不可少的柠檬汁,再洒上几滴红艳艳的塔巴斯科辣酱。小心翼翼地托举起这一小碟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天然的贝壳就是牡蛎肉最好的摆盘,再精明的人类工匠或厨师都无法超越。把半边壳举至嘴边,紧挨着唇,脑袋朝后一仰,用牙齿把这可爱的小家伙从它的巢穴里刮下,然后让它在舌尖稍作停留。 塔巴斯科辣酱的滋味在舌尖跳舞,甜味、酸味和辛辣味完美调和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刺激了味蕾,让牡蛎的鲜美更加鲜明。 充分品味过其中美妙,再一下子吞咽下去—— 这就是幸福吧。 安徒生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他难得地放纵了一把,又往其他的几只牡蛎里放了辣酱。感受到嗓子略有干涩时,才停下翻烤着牡蛎的手,捂住嘴巴,然后赶紧心虚地喝掉了一杯牛奶。 擦干嘴巴的牛奶胡子,抬起头,安徒生对上了不远处林德弯弯的笑眼。珍妮·林德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不时还和布农维尔低声说笑几句。 青年们笑语晏晏的美丽模样让人倍感亲近,对朋友本性的了解又使安徒生十分在意他们究竟在说笑什么。他往自己旁边看了看,觉得从祁克果毫无波动的脸色来看,今天能取得的进展也就到此为止了。他试图给自己换个位置。 他和祁克果道了别,然后在对方依旧毫无波动的眼神里,果断地挪到了演员们的聚会圈。 林德和布农维尔给他留出空位。 “我刚刚还在和奥古斯丁打赌,看你会不会忍不住吃掉摆在面前的那瓶辣酱。”林德笑道,“果然嘛,禁不住诱惑的安徒生先生。” 安徒生脸一红,羞涩地为自己辩解:“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忍耐了……自从到了哥本哈根,我就再也没吃过辣。今天也就是碰了一小勺而已。” 林德咯咯地笑着,布农维尔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好啦,珍妮,汉斯这样克制保养着嗓子的年轻演员已经很罕见了,偶尔破戒,又不是什么大事。” 安徒生被他安慰得却是脸越来越红,看了看林德和布农维尔两人面前的寥寥两只牡蛎壳,感到了来自自律同行的压迫,于是默默地也捧起了一只黑麦面包,慢慢啃起来。 三位分别是各自团队中的首席,能聊的话题实在很多,气氛就像兄弟姐妹般融洽和谐。林德开了头,安徒生接上了自己在巴黎大剧院的所闻所感,聊天很快就热火朝天起来。 得知安徒生曾经见过波克兰,布农维尔十分羡慕:“我人生中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得到波克兰先生的指点。” “波克兰先生会跳芭蕾?”安徒生第一次听说,“我还以为他只是擅长编剧。” “波克兰老师本人并没有在大众面前表演过,但他指导了那场技惊四座的芭蕾舞喜剧《伪君子》。”布农维尔向往地说,“那华美诙谐又不过分奢华的风格,打破了英国芭蕾的陈旧风气,又比俄国芭蕾多几分柔软优雅——是天才的创作!” 林德:“说起来,我记得奥古斯丁也有在探索自己的芭蕾风格?” 布农维尔不好意思:“说不上‘探索’,现在还只是隐隐有个简单的构想而已。” 年轻的芭蕾舞者捧着脸:“我想……创造一种更加贴合民众生活的芭蕾。灵动活泼,就像是妖精的舞蹈,和人们同在,会出没在各种意想不到的角落。” “奥古斯丁现在的舞蹈已经有那种感觉了。”林德鼓励他,“你一定可以的。” 另一边,相识多年的长辈们自己坐了一圈,藏在树木的阴影里,慢悠悠地吃着牡蛎,就着白葡萄酒。 “唉,汉斯还是去珍妮那边了。”欧伦斯莱厄忧伤叹气,“果然还是青梅竹马的友谊更加坚定吗?有珍妮在场,汉斯就没什么和索伦聊天的兴趣了。” “就算珍妮不在场,汉斯也没什么和祁克果聊天的兴致吧。你没发现,他们俩看着就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吗?汉斯还是和同行的年轻演员们相处起来更自在,面对你们的时候,也还是以对待编剧的态度来尊重的。”埃瓦尔德说,“祁克果到底是从哪一年拜进你门下的?大学读完了吗?他的气质像我这回在巴黎外见到的那些超越者,被异能力隔绝出了普通人的行列之外。” “三年前,他刚进入哥本哈根大学神学系的时候。”欧伦斯莱厄思考,“汉斯是读完了大学吗?你说……我要不要也把索伦重新塞回去上学?” “你回头问问他呗。”埃瓦尔德随意道。 又过了一会儿,把孩子们的互动当下酒菜的前辈若有所思。 “瞧瞧你家祁克果那张冷脸摆的。”埃瓦尔德啧啧称奇,“几十分钟过去了,愣是没笑过一下,美味的牡蛎都打动不了他。能主动跟他分享食物,我家汉斯是真的勇于社交。” “他们俩呢,就像是那种拔河比赛,索伦抱着个几百斤重的石头,绳子还系在腰上,要是能有点进展,那纯粹是靠汉斯的力气大。” 欧伦斯莱厄:“……埃瓦尔德,那是我的学生。” “所以?那又怎样。”埃瓦尔德笑眯眯,“我只是说了实话。” “……正是如此,才最伤人啊。”欧伦斯莱厄捂脸,“算了,不说这个了,也不看孩子们那边了,我们认真吃牡蛎——霍尔堡,你也把剧本放下,聚会呢,不差这么点时间写稿子。” 霍尔堡假装没听到,嘴里叼着一片已经不知道空了多久的牡蛎壳,仍然奋笔疾书。 “霍尔堡,你知道我为什么显得特别年轻吗?”埃瓦尔德捧着脸微笑,“因为我从不在非工作时间加班。” 霍尔堡停下笔,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工作时间又有几天是认真上班的?” “而且……”奔四的剧作家愤怒地指责他,“咱们是同一个年龄段的吗?你还没到三十呢,跟我一个快四十岁的人比外表上的年轻,好意思吗?还有良心吗?” 埃瓦尔德无比坦然:“那当然是好意思,而且没有良心的。” 前往瑞典 五月下旬,在哥本哈根简单休整过一段时间,按照原本就定好的行程,安徒生跟随着埃瓦尔德乘上了去瑞典的火车。 临走前,安徒生左右看看,发现确实只有他们两人一起。 “祁克果不去吗?”想到这次旅行是要去见同盟的超越者,安徒生还以为同为超越者的祁克果也会一起去。 “又不是什么正式会议,认人而已,祁克果见过易卜生和拉格洛芙,没必要再专门跑一趟。”埃瓦尔德笑眯眯地解释,“而且,欧伦斯莱厄最近压着他学习呢——他没工夫出国。” 从丹麦的哥本哈根到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只需要坐上五小时的火车。 安徒生拎着并不大的行李箱走进车内,箱子里面放的是两人的换洗衣物。他们会在斯德哥尔摩住上两三天。 埃瓦尔德两手空空,快乐地享受着学生的服务。 他们订了两个相邻的硬座。安徒生把行李放上架子,然后就倚着靠背,静静地看着窗外变换的景色。埃瓦尔德低头看着手机,不停打着字,偶尔抬起头,对安徒生露出奇异的微笑。 安徒生被他笑得脊背发凉。 在斯德哥尔摩中央车站下了车,安徒生总算是知道埃瓦尔德在笑什么。 “亲爱的安徒生先生,”埃瓦尔德清清嗓子,乐不可支地朗诵起自己这一路上收到的短信,“听说您是我们的新同伴,并且是一位温和乐观的丹麦人。我从半个月前得知此事时,就等待着来自您的电话联系,半个月过去了,您做了许多事,可就是没有匀出过哪怕一点点时间,和我打一通电话,这让我感到十分委屈。” 安徒生眉目一抬,“是瑞典的那位塞尔玛·拉格洛芙小姐发来的消息。” 埃瓦尔德点头:“要不是这一番抱怨,我还没注意到呢。汉斯,给了你电话,你怎么一次都没给人家联系过?” “我忘了……”安徒生抓抓在火车上倚得有些凌乱的金发,“每天都和大家一起排练,不知不觉就忘掉了和异能力相关的事情。” “你这一忘,可是惹怒了一位可爱的小姐啊。”埃瓦尔德笑道。 他把自己的电话递给安徒生——莹莹的白色屏幕上,黑色的字母拼写出主人的不满情绪。 安徒生连蒙带猜,差不多看懂了这串瑞典语的意思。 “我决心要惩罚您的怠慢和轻视,所以,我不会像一个普通的、等待着见客人的小孩子那样,安安静静地被大人们打扮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抱着娃娃,对客人露出乖巧的笑容。相反,我要故意为难您——我当然会与您见上一面,但能不能认出那是我,就得看您的本事了。” “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这十二个小时之间,我会出现在斯德哥尔摩的六个不相同的地方。我第一个去的地方是沉船博物馆,在那里,您也可以找到和下一个地方相关的提示。” “如果您在我离开最后一个地方之前认出了我,那我就带您去金色大厅玩;如果您没能认出我,那我也就只能在皇宫见到您——那样的话,您可得不到我真心实意的迎接!” 安徒生看着手机,犹豫再三,和埃瓦尔德确认:“我记得瑞典的拉格洛芙小姐今年才十三岁。” “准确来说,是十二岁零六个月。”埃瓦尔德笑眯眯地说,“她的生日在十一月份。” 安徒生惊讶:“老师,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那么小又那么聪慧的小姑娘,任谁都不会轻易忘掉和她相关的信息的。”埃瓦尔德说。他转念一想,从学生的问题里琢磨出些许酸味,一时间大为感动,踮起脚,抱住安徒生的头,大力搓揉:“汉斯,你放心!别人家的孩子就是再可爱,我都只有你这一个亲生的学生!” 安徒生:“……” 他默默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抒情,压根猜不透短短几句话之间,老师的脑回路又发生了什么清奇的变道。 “老师,我本来想说的是,”安徒生叹气,“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聪明了吗?” 埃瓦尔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神莫名。 “汉斯啊,”埃瓦尔德提醒他,“你当年也就十四岁。别因为自己成年了,就轻视小孩子哦。” “我没有——”安徒生抗议,“只是有一点惊讶而已。” 埃瓦尔德敷衍地点头,然后赶在学生变成气鼓鼓的刺豚鱼之前,给出了自己的看法:“虽然拉格洛芙写得文绉绉的,看起来很麻烦,但本质上来说,就是陪着小姑娘玩一轮捉迷藏吧。” 他这样翻译理解着,忽然笑出了声:“哎呀,说起来,超越者级别能力的小姑娘,玩的捉迷藏也要是超越级别的难度吧。” “话说,汉斯,你准备怎么办?”埃瓦尔德看热闹不嫌事大,“这种情况下,也不太方便找当地导游——你要怎么在陌生的城市玩捉迷藏呢?” 安徒生选择从源头下手。 他试图及时悔改,于是拿出手机,拨通瑞典超越者的电话:“您好,我是丹麦的汉斯·安徒生。” 电话那头并没有立刻回复,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不久,连呼吸声都消失了,似乎是被捂住了话筒。 他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终于得到了回应,只不过来自另一个人。 “您好,丹麦的贵客,我是瑞典的英格丽德公主。”咬字缓慢清晰、充满贵族腔调的成年女声说道。 瑞典的国王古斯塔夫膝下共有三子一女,有传言称,英格丽德公主在不久后将嫁入丹麦王室,使斯堪的维纳斯王族之间血脉关联更紧密。 安徒生向尊贵的公主问好。 公主温和地应下,然后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我是受人所托,向您转达她的想法——” 【这个“她”,说的肯定就是塞尔玛·拉格洛芙了。】 【大概是不想被提前听到声音,怕给我提供线索?】 安徒生了然,继续认真倾听。 “欢迎来到我的瑞典。”公主在“我的”一词上特意咬了重音,用沉静的声音复述着孩子气的话,一口回绝了安徒生和好的请求。 随后,公主停顿了一会儿,换作了安徒生听起来更顺畅的丹麦语,表达着自己的看法:“您好,安徒生先生。斯德哥尔摩是一座很美的城市,它以仙女的美为基础成长,如果仅仅是冰冷冷地来处理公务,而不四处走走,未免浪费了这份近在眼前的美丽。而且……拒绝淑女的邀请,难道是绅士所为吗?”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安徒生也只能接受了这一小小的“惩罚游戏”背后的善意,投身进捉迷藏里了。 电话挂断后,在安徒生看不见的瑞典皇宫里,娇小可爱的超越者却和公主闹起了别扭。 “才不是邀请!”塞尔玛·拉格洛芙嘟着嘴,“就是惩罚而已。我也不需要什么‘绅士的体贴’——我和他是同事,我们的地位是完全等同的,没有谁是需要特别优待的。” 公主温柔地向她道歉,年幼的超越者的气势又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 “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啦,同事关系日后再建立也没什么大不了。”塞尔玛·拉格洛芙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公主,停在她头顶的彩色小鸟也蹦蹦跳跳着,不想看见公主的失意。 “总之,他答应接受惩罚了,殿下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塞尔玛·拉格洛芙笃定地说。 “殿下,我今天要早一点出宫,明天可能也不会进宫。”太阳日渐西斜,塞尔玛·拉格洛芙看了看天色,恋恋不舍地同公主道别,“您一定要注意安全,身边带足侍卫,人的视野有限,没有异能力那么稳妥,只能靠人数来弥补安全性上的缺陷。” 公主乖巧地答应着她的叮嘱。 午后微醺的阳光中,超越者坐着轮椅,检查过布置在皇宫里的各个异能阵点,才放心地离开。 羽毛艳丽的极乐鸟在她的身边,时而飞翔,时而停歇,让她小小的身影在宏伟宫殿之下,也并不显得那么孤独无依。 瓦萨沉船 瓦萨沉船博物馆,馆如其名,其中展出的是一座名为“瓦萨”的沉船。 沿着铺满石子的林间小径进入博物馆,第一眼就能见到庞大的船身。深棕色的船只外部仍保留着当年的浮雕,宫殿和战马的模样历历可见,手握长剑的士兵守卫在船头,依稀能见到当年瑞典海军的勇猛善战。 一六二五年,瑞典国王阿道夫·古斯塔夫二世下令建造一艘欧洲最华丽先进的战船。三年后,船只建造完成,国王亲自前往视察。站在宽阔的甲板上,注视着这艘宏伟的战舰时,涌现在他心中的是怎样的豪情壮志?这是一艘多么有象征意义的战舰啊,它是瑞典向丹麦的一次宣战,是瑞典摆脱丹麦海军长久以来给他们带来的阴影的一次尝试。 可惜,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得到相应的回报。一场不合时宜的海风,不知道恰巧触碰到了船只设计的哪块漏洞,竟然使瓦萨号于首次航行中沉没。它甚至只来得及航行了千余米,便在瑞典人民还未停下的欢呼声中,缓慢而令人绝望地沉入了海底。 三十五年前,一位独立研究者发现了瓦萨号的踪迹;三十二年前,瑞典相关部门组织沉船打捞工作;四年前,瓦萨号基本修复完成,博物馆开始修建;一年前,瓦萨沉船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 来自十七世纪的古老战舰沉默地接受着游客的惊叹与惋惜,深棕色的躯干宏伟而坚/挺,即使承受了三百多年海水的侵蚀,仍然留存着帝国骁勇奋进的余晖。 对于瑞典来说,瓦萨号代表着古代的杰出造船成就,也代表着民族不屈不挠的奋斗历程;对于丹麦来说,瓦萨号暗示着帝国最后的辉煌、曾经征战欧洲的维京霸主的残存荣光。 时过境迁,先是三十年战争,又被卷入欧陆国家的纠纷,昔日的北欧三国看了看灰头土脸、饱经战乱摧残的彼此,沉默着握手言和,纷纷选择用中立的方式保护自己,寻求和平。 国家的兴衰恰如这一艘战舰的历程,时光把欢呼和痛哭都浓缩成一页史书,而人们活在当下,终究还是要把眼光放向未来。 安徒生倚着观景台,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古老的沉船,心中思绪万千,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收拾好心情,开始着手考虑此行的正事——和瑞典超越者塞尔玛·拉格洛芙约定了的“捉迷藏”。 这场捉迷藏的难度主要在两个地方,一是寻找不知道以何种形式出现的线索,二是不知道在哪个时刻会见到拉格洛芙。 拉格洛芙承诺在每个地点都会特意出现在他的面前,确保他肯定能看见,但她会做一些简单的伪装,需要安徒生仔细观察视野中的每一个人。 安徒生没见过拉格洛芙,甚至不知道她的声音听上去如何。仅有的几条信息,还是很早以前,老师给的只言片语——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个子应该不会太高,一米二到一米六之间。】 【瑞典人,应该也会是金发?】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算是规律,但是貌似拥有异能力的大家相貌基本都在平均之上……】 已知条件实在太少,场外求助又不被允许,安徒生托着下巴,思考起一个问题:“用自己的异能力帮忙,应该不能算是找外援吧?” 如果不是实在无从下手,新鲜出炉的异能力者还想不到要主动运用自己的特殊能力。 安徒生的异能力“即兴诗人”中,目前总计收录了三种能力,代表图样分别是白天鹅、夜莺和爱潘妮。 爱潘妮的能力是“身临其境”,可以让安徒生进入其他异能力者的异能世界中,但前提是要获得异能力主人的同意。如果在异能世界里达到了一定条件,就可以复制那位异能力者的部分能力。 白天鹅的能力是“峰回路转”,似乎是飘渺玄乎的运气守恒,用倒霉等量换取幸运。 夜莺的能力是“记录”,相当于有一定筛选能力的摄像机。 目前能起到作用的,应该就是夜莺和白天鹅。 安徒生召唤出即兴诗人,让书页翻到“夜莺”的位置,然后在心底默默念着筛选的条件。 【发色,身高,相貌。】 灰色的鸟儿从纸面上跃出,圆溜溜的黑眼睛机敏地记录着从安徒生身边走过的人。 书页再度翻起,这次出现的影像却并非白天鹅,而是一只小小的、有着不起眼的朴素绒毛和黑嘴的幼崽——随着霉运的积累,幼崽会慢慢蜕变,直到攒够幸运值时,成为一只美丽优雅的白天鹅。 【我想要那条线索出现在我的面前。】 丑小鸭扇了扇翅膀。 安徒生立刻感到自己右手的掌心一痛。他把手从观景区的栏杆上拿开,发现了一条并不深、但横亘过整只手掌的血痕。制造出血痕的是护栏近乎于无的棱角。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纸巾,想要包扎一下,左手手背又是微微发痛,被平常无害的拉链划伤。 安徒生深吸一口气,稍稍明白了所谓的“倒霉”是什么样的情节。他观察了一下丑小鸭,感觉它似乎是大了一圈,绒毛的颜色明显变浅了。 【还行,受的都是小伤,很值得。】 接下来,又经历了被闹腾的小朋友玩闹时不小心撞到、被路人不小心把水撒到衣服上等等的小意外,安徒生看了看正在换羽的天鹅,心平气和地掏出手机,又看了看时间。 现在是九点十分,距离下一个地点还有五十分钟,足够白天鹅的异能力完全发挥了。 他打算先去洗手间一趟,处理一下带着水渍的衬衫袖口。 洗手间在一楼,而他正身处第二层观景台,得下楼梯。当他左脚拌右脚,以一种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犯的不协调动作跌下楼梯时,安徒生趴在地上,发现自己先前还是低估了白天鹅的杀伤力。 它似乎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无视主人的身体素质和职业修养,放大万分之一的倒霉可能。 使用起来的感觉实在不怎么愉快。 其他游客惊慌担忧的声音包围了他。安徒生支起自己的身体,微笑着朝他们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您真的不用去医院看看吗?”一个瑞典孩子担忧地问道。他个子不高,留着刺猬般桀骜的短发,说起话来却很温柔,透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善意。 另一位游客默默地伸出手,扶安徒生起身,以行动帮着忙。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金色的长发编成双辫,点缀着红色纹路的白长裙垂地。她俯身去扶安徒生时,手里拎着的包也微微倾着,露出内容物的一角。 安徒生感激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异能力——丑小鸭的影子已经完全褪去,洁白的天鹅曲项,姿态高雅。 “小姐,您的手提包里好像有东西露出来了,”安徒生笑着说,“还是把它收一下比较好,不然可能会不小心弄丢,或者被扒手偷走——那就比较麻烦了。” 少女短促地“啊”了一声,翻看着自己的包,发现露在外面的卡片时,迷茫地把它拿了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好像不是我的东西。” 她的声音也很有特色,轻柔沙哑,像是羽毛飘浮。 安徒生表情正直地表达好奇:“您介意让我看看吗?” 少女把卡片递给他。 卡片倒是没有拐弯抹角,上面只写着一句短短的丹麦语——“十九世纪的农舍”。 安徒生又把卡片还给少女:“大概是某种不合时宜的广告吧,上面写的似乎是某个景点的介绍。‘十九世纪的农舍’,是哪个乡下的宣传明信片吗?” 少女迟疑起来:“应该不是吧。” 她把瑞典语说得柔软又缠绵,字母之间仿佛牵手跳着舞,听起来很让人享受:“这大概是说斯堪森的露天博物馆。那里复刻了很多十九世纪农村的景象。” 安徒生笑眯眯地感谢她的解惑。 从瓦萨沉船博物馆到斯堪森露天博物馆,需要坐一会儿公交车。 安徒生上了车,趁着空闲检查起夜莺的留影。在沉船博物馆里,夜莺最终筛选出十三位符合条件的人,而给他看卡片的那位姑娘身高卡着一米六的线,也被列在其中。 安徒生来回翻着图片,试图记住每个人的形体特征和走路的姿态,以方便进一步缩小目标。 47路公交车直达斯堪森露天博物馆,在充满古味的吉尔卡登岛上放下了一众前来游玩的乘客。 安徒生设置好夜莺新一轮循环,吸取刚刚小概率倒霉的经验教训,小心翼翼地下了公交车,然后才打开白天鹅。 他深呼吸了几下,做好迎接各种意料之外的倒霉事件的心理准备,眼角的余光却在进入博物馆区域之前,先一步瞥到了熟悉的身影—— 垂地的白裙轻飘飘地掠过地面,像是一朵蓬松的云,消失在农舍砖墙的墙角。 与鹅大战 如果说,在沉船博物馆里使用白天鹅是一种对自己异能力的尝试运用;那么,在斯堪森露天博物馆里使用白天鹅就是一种形势逼人——占地30万平方米的巨型博物馆里玩捉迷藏,如果没有什么定位的手段,那就真的让人感到绝望了。 遇上进馆以后的第四次平地摔,安徒生强作淡定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担忧地看过来的工作人员和游客们露出若无其事的灿烂笑容,内心暴风哭泣,从未如此思念某位朋友。 还卡在巴黎特异点里的德拉克洛瓦,要是此刻能在他的身边,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只可惜,即使是只根据他对法国形势的浅薄了解,也能猜到德拉克洛瓦别说此刻帮不了他,日后估计连随意行动的机会都寥寥无几。 安徒生先为心理学者默哀了几秒,然后心疼在下个地点还要接着倒霉的自己。 好在这个地点需要的霉运在一次又一次的平地摔、下楼梯摔等事件里已经慢慢集齐,全程除了他的裤子和路人的心情外毫无伤亡,牛仔裤的膝盖破个口、沾着灰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还给他留了一点休息的时间。 安徒生终于能不慌不忙也不用紧张地走过这一座汇聚了瑞典古代建筑的博物馆。 斯堪森是瑞典的第一座露天博物馆,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民俗博物馆。 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改换了欧洲大陆的面貌。城市被烟雾笼罩,古老的河畔旁建起工厂,机器不知疲倦地日夜轰鸣。站在现代的角度,那是一段值得歌颂的历史,人类的智慧化作巨大的生产力,使历史以远超于先祖所在时代的速度更迭演变。但对于当时的人来说,时代的车轮也会引发恐惧。有人站在浪潮之上掌舵前行,也有人竭尽全力留下往昔的痕迹。 斯堪森的创始人是一位杰出的语言学家和社会学家,为了保护在资本主义工业的迅速发展下渐渐被替代的传统民族文化,他开始收集民间的家具和服装、购买古老的农舍并在政府和别的组织的帮助下开始建造这一座博物馆。 行走在斯堪森中,就仿佛行走在时空的长廊里。不同时期的民间传统被珍重地挑选拼接,塑造成宁静古朴的城镇。 风车吱呀转动,钟楼肃然。 一间间农舍像珍珠般散落在山坡之中,房梁上悬挂着一长串烙好的薄饼。身着艳丽民族服饰的女主人时而从院落里抬头,热情地招呼过路人进屋。 铁匠挥舞重锤,锻造铁具;药剂师穿行在瓶瓶罐罐之间,配置着古老的药剂;面包师将新鲜出炉的面包放进橱窗,麦香随着微风飘向远方。 不再有生存的压力,也无关效率之争,博物馆把诗歌里的田园带进了现实,也把在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中疲倦的人们带回了心灵中的故土。 在有些农舍的院落里,还放养着一些牲畜。 牛在吃草,小猪在泥潭里打滚,母鸡在散步,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而美—— 安徒生的脚步猛然停住,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前方,是一群鹅。 农村长大的孩子很少有人从未体验过被鹅追着啄的恐惧,这一点上,能和他们共情的大概还有泰英国剑河上被天鹅暴打的无辜游客。 鹅,无论什么品种,无论是橘红喙的家鹅,还是黄黑喙的天鹅,洁白或不洁白,内里都藏着一颗霸道的心。 它们有着嘹亮高亢的鸣声,敏感易怒的性情,一视同仁的品行。除了朝夕相处的主人以外,不管是什么生物进入了它们划定的“领地”,人类或是猫狗,鹅都平等地予以鄙视并驱逐。 当一只鹅朝一个人扬起了脖子,那不是在炫耀它脖颈优美的弧度,而是进攻的前兆。 鹅的嘴巴里没有牙齿,但它的喙下边缘有一层锯齿状的结构,甚至连舌头上面也有锯齿状的物质。一旦咬住什么,鹅就会用锯齿咬住肉拧。 一口,只需要落到实处的一口,就能留下两道伤,一道在肉里,一道在心上。 安徒生估计了一下自己和鹅群之间的距离,果断地决定拔腿就跑——顺势而变,是人类最强的战斗力。 打不过就跑,相比起面子,还是健康更重要。 他向后退了几步,刚准备转身,却感觉自己似乎踩到了什么。他耳边响起一声痛呼。余光一瞥,金发少女皱着眉头,眼中有泪光闪动。 “对不起!”安徒生连忙转身扶着她。 少女含着眼泪:“不,没关系,是我站得太近了。本来是想和您打个招呼的,能够连续在两个景点遇见,也算是缘分,谁想到……” 安徒生充满歉意地搀扶着她,另一边,仍然警惕地观察着那一群气势汹汹的白鹅。 【怎么会有景点散养这种进攻性的动物啊?】 “这位小姐……”他还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位金发姑娘。 少女体贴地回答:“娜拉,您可以直接喊我‘娜拉’。” “娜拉,你现在还能跑吗?”安徒生问。 少女搞不懂他想做什么,但还是摇了摇头,十分为难:“脚很疼,走起来都会一瘸一拐的。” 安徒生看了看支楞着翅膀、向他们奔来的大鹅,咬了咬牙,飞快地说了声“冒犯了”,然后把少女打横抱起。 娜拉被这意想不到的动作惊到,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洁白宽松的裙摆下,露出了裹在白袜下的纤细脚踝。但很快,她也从安徒生逃命似的动作里意识到了什么,乖顺地蜷缩起身体,一动不动。 安徒生躲过了鹅群的“追杀”,轻轻放下娜拉,末了,看了看她重又垂地的裙摆,若有所思。 “刚才真是对不起您。”安徒生诚恳地道歉,“先是踩到了您,又做出那么冒犯的动作。” “没关系的。”娜拉似乎是被惊吓到了,脸色还有点苍白,“我知道,事出有因,您并不是故意的。” “您的脚现在还好吗?”安徒生问道,“要不,我先搀您到那边的院子里坐下,您歇息一会儿,我去找找有没有医疗箱什么的。” “啊,不用这么麻烦的!”娜拉说道,“现在就已经好多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以告别收场。 目送着安徒生离开视野,自称为“娜拉”的少女松了口气,站直身,揉了揉膝盖。原本垂地的裙摆,在她站直后,仅仅能到小腿的中部。 “她”,或者说是他,苦恼地叹了一声:“线索没能送出去啊,再接近就太刻意了——塞尔玛,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鹅群出没的院落里,探出一只可爱的刺球头。 塞尔玛·拉格洛芙抓了抓自己的短发,气鼓鼓地抱怨:“那家伙不是丹麦的超越者吗?性格什么的,不应该和祁克果那家伙差不多吗?怎么连鹅都害怕啊!” “性格嘛,我倒觉得还不错。”雌雄莫辨的美少年评价,“真要是祁克果那种性格,我就一辈子都不想去哥本哈根开会了。双重的哲学家,对于同僚来说,是绝对的灾难。” 小个子的瑞典超越者坐在院落门前的草地上,随手捞过一只白鹅,抱在怀里,揉着它胸前的软毛,陷入沉思。 “感觉现在的情况有点不对劲。”塞尔玛·拉格洛芙小声地说,“明明是给他的惩罚,怎么现在处在下风的好像是我们?” 挪威超越者无辜地撇清关系:“我只是来客串帮忙的,什么都也不知道。” “……那家伙,不会有什么专门克制捉迷藏的异能力吧。”拉格洛芙隐隐约约碰到了点边,又因为觉得可能性不大,把猜想扔到了脑后。 她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卡片,看看卡片,又看了看鹅,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 “亨利,帮个忙!”拉格洛芙脆生生地喊道,“让鹅群继续追着安徒生跑。” “我要把线索放在头鹅的嘴巴里。”她笑容可爱地说出了自己后续的恶作剧计划。 “塞尔玛,你每次的要求都是在探索我异能力的新方向。”亨利·易卜生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 他的异能力名为“玩偶之家”,能够像摆弄玩偶一样操纵人的思维和行动。起初,这个异能力使他感到极度反感;后来,在陪年幼的同僚玩耍的过程里,这一残忍的能力逐渐丧失了威慑力,真正意义上变成了小孩子过家家用的玩偶。 他叹了口气,走到拉格洛芙身边,拿出一枚硬币,固定在白鹅的翅膀内侧。 原本对着他嘎嘎叫的白鹅霎时息鼓偃旗,乖乖的,不再乱动。易卜生趁机揉了一把鹅胸脯,感受了同僚的快乐,然后悄悄为另一位相见不相识的同僚默哀。 他输入了拉格洛芙要求的命令,白鹅召集来鹅群,气势汹汹地朝安徒生追了过去。 “这样就可以了吗?”易卜生抱起拉格洛芙,把她放到院落门口藏着的轮椅上。 拉格洛芙拍拍手:“嗯,按照约定,我还要到他面前特意晃一晃。本来以为可以在院子里等到他,谁知道这家伙居然怕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