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 1. 查赌局迎春露锋芒 荣国府,贾母上房。 “人拿来了吗?”史老太君在上头问。 凤姐忙回道:“已叫了林之孝家的去园子里拿人了,估摸着这就快到了。” 迎春今日起得迟了些,这时方才过来,没头没尾地听了这两句,心中虽奇怪,亦不敢多问。只向贾母请了一回安,便忙往姊妹们当中坐了。 “这是怎么了?”她见众人皆敛眉肃坐,并不似往日般玩笑,便忍不住悄问身旁探春。 探春见无人注意她们这处,便也悄向迎春道:“还不是园子里那起子婆子弄鬼!趁凤姐姐病了,估摸着一时半刻管不到她们,竟在夜里偷偷开起赌局来。” “今儿教老太太知道了气得了不得,立要罚这些人……” 迎春点头,她虽不记得《红楼梦》中还有这个情节,但料想这事应与她无关,便也放心作壁上观。 这时,管家媳妇林之孝家的进来,回说那聚赌的二三十人都带了来,现都跪在院外磕头。 凤姐便问贾母如何处置。 贾母道:“你们不知道,这聚赌一事极坏,一赌起来又免不了吃酒,这又赌又饮的不说易生事端,只说谁还有心思当值?如今姊妹们都在园子里住着,一干女眷,这般门户不严,倘若沾染上什么可怎么是好?” 正说着,那边又押进三个婆子来,禀明她们便是聚赌的头子,不想其中一个竟还是迎春乳母。 迎春不妨此间竟还有自己的官司,一时也怔住。 不知是该立刻出来戒饬那乳母几句呢,还是该直接向贾母请罪,说自己没管束好下人。 时宝钗等一众姊妹见迎春面色尴尬,只道她是面子上过不去,便皆纷纷出言求情:“这个妈妈也只偶而玩玩罢了,求老太太看在二姐姐面上,饶了她罢。” 迎春在一旁本自局促,听了这话反倒愈发不自在起来。 ——这怎生说得跟她要包庇自家乳母似的? 自然,姊妹们皆是好意。可这错奶娘已是犯了,脸面已是跌了,如今就算保着她不受罚,这脸面还能再赚回来不成? 且贾母才说了要重罚,此刻分明是要捉个典型出来呢,迎春岂肯为了个乳母,倒让老太太觉得她不懂事?再说,犯了这么大错,怎么还罚不得了呢? 如此想着,迎春不免脑子发热,一时也忘了谨慎,起身便道:“依我说,老太太倒千万别饶她。” “一则她是聚赌的头儿,若不罚她恐难服众。” “二则老太太才也说了,聚赌之事后患无穷,若只因她是我乳娘便轻饶了,难保让有些糊涂人以为,只要奶过主子或是为主子出过力办过事,便可居功为所欲为了。到时别说聚赌,比这更坏十倍八倍的事也都生出来了。” “三则老太太知我一向辖制不住下人。且她又是我奶娘,平日里就算有什么不是,我也不好狠说她的,这才教她走错了路。” “我求老太太看在我的面儿上,今次倒务必重罚她,也好让她知道自个儿的错处。若她从此能改好了,也算是我报了她奶过我的情分了。” 这一席话说得满屋里一静。 “嗳呦呦,可了不得……”那凤姐儿本在贾母下首立着,这会儿倒走至迎春跟前,瞧稀罕似的盯着她看。 贾母见她这样,不免奇道:“怎么,你不认得迎丫头了?” 迎春这时也回过神来,顿时心头一紧:《红楼梦》原书中的迎春是出了名的懦弱小姐,她这个半路穿书的方才一时情急之下竟忘了,倒现了真性情出来。 而这凤姐一向是个乖觉的,莫不是察觉出了什么…… 只见那凤姐面露疑色,上上下下打量个不休:“我看她倒不像是我们家二姑娘……”这话一出,迎·穿书客·春好悬没给吓晕过去。 贾母却嗔道:“胡说,她不是二丫头还能是哪个?” 凤姐忍着笑道:“别的地方倒是二姑娘不错,只是这张嘴却断不是她的。”说着她又勾头冲探春道:“三妹妹快来瞧瞧,怎的你的嘴倒生到我们二姑娘身上来了?” 众人原不解,半晌回过味来,都撑不住笑起来。 探春一径笑,一径过来假意要撕凤姐的嘴:“瞧把二嫂子能耐的,怎么不说是你的嘴跑二姐姐身上了?咱们这儿谁的嘴能厉害得过你这破落户去?” 贾母也指着王熙凤笑骂:“猴儿猴儿,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妹妹老实,难得说出这么长一串话来,你还逗弄她,可怜见的,瞧这小脸都给吓白了。” 地下林之孝家的亦忙凑趣道:“不怪二奶奶疑惑,就是我们也再不敢信二姑娘能说出这样厉害的话来呢,直把我们说得抬不起头来了。” “咱们做奴才的,连命都是主子的,主子用得着我们,那是看得起我们,就是把这条命给主子了,那也是天经地义的。” “哪能给主子办了点儿事或奶了哥儿姐儿,就觉得自己有了什么功绩,放肆起来。那未免眼里也太没有主子了,且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哪知贾母听了这话却正色道:“林家的,你这么想那是你知理,还多的是那些不知理的呢。别的不说,就说这帮乳母,仗着自个儿奶过小主子们,便成日里横行霸道,挑拨生事。” “别看迎丫头平日里木头一样的人,在这事上竟是极明白的。这些人犯了事,若不重罚,她们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以后连哥儿姐儿都要被她们给带累坏了。” 众人听了,知道贾母动了气,皆不敢再言语,只点头称是。 一时贾母歇了晌,大家都出来,迎春自回她的紫菱洲歇息。 穿过来后她才发现,紫菱洲原来指的是一大片水榭楼台,而迎春所居的是其间主楼——缀锦楼。此楼依水而建,掩映在一片花树中。 迎春分花拂柳而来,进得楼内,便径自往东稍间去,那是她日常起居宴息之所。 丫鬟绣桔跟进来,将邻水的几扇纱屉打开,湖光和清风瞬间漾了进来。迎春斜倚在临窗炕上,长舒出一口气,脑内忍不住又翻出方才的事来。 在贾母处,她确是冲动了,但她也并不后悔——她虽穿成迎春却不准备也活成迎春。可若不准备活成迎春,就势必得将迎春原来那要命的木头性子改一改。 只不过她穿进书来不过才月余,心还虚着——生怕被人发觉贾家二小姐内里已是换了个芯子了,是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所幸今日这一冲动倒教她瞧明白了,就算迎春表现出异于平常,众人除了惊异一阵外,倒并没有疑到别的事情上去。 如此甚好,迎春长出一口气,蹬掉绣鞋,翻身卧在炕上。一时瞌睡上来,便要迷瞪过去,绣桔却忽然进来报说,邢夫人来了。 迎春听说这本尊的嫡母来了,顿时也顾不得困,忙下炕迎了出去。 刚至前厅,便见那邢夫人从正门处的冻石山水屏风后转了出来。迎春不敢怠慢,忙将邢夫人让到厅上坐了,又亲自用小托盘捧了茶上来。 那邢夫人接过茶碗,却不喝,只盯着迎春瞧:“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在老太太屋里竟能说出那番‘好话’来。” 迎春听这口气倒不像是夸她,便也不言语。 果然邢夫人接着道:“现在知道拿出主子小姐的款了?有什么用?早怎么不晓得管好手下的人?” “这么些人里,就你的奶娘闹出这种事来,不但你没脸,连我面儿上也不好看!” 迎春没穿来前也算半个“红迷”,在她印象中,邢夫人就是那种心窄又愚犟的妇人,遂也不想同她争辩,只低头装鹌鹑。 邢夫人见她这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瞧你这不争气的样子!想你那乳母平日若缺赌资,必哄骗你的东西,你若给了,我可是再没多的东西补给你的!” 说着又连连埋怨凤姐儿和贾琏,好歹是一个爹生的,亲哥哥亲嫂子,现又管着家,竟一点也不知照顾妹子,只顾自己威风。 迎春倒不在意别人怎样,只是听说“哄骗东西”等语,心中似有所动。待送走邢夫人,便忙叫来绣桔相询。 谁知还未等她问,绣桔便先开口道:“倒让大太太给说着了。不说别的,单说前儿老太太给的那个攒珠累丝金凤的头面就死活寻不见了。” “我回姑娘说怕是奶娘偷去典当了作赌资了,谁知姑娘倒怕得罪她,竟连问她一声都不敢……” 迎春原就因着邢夫人的话,想起红楼梦中似有过迎春被下人偷盗了东西的情节,绣桔这番话倒正印证了她的记忆。 迎春一想到“自己的”那个什么累丝金凤(一听就值钱得很),竟被人偷去典当,还不知能不能要得回来。立马血气上涌,一叠声命绣桔:“你快去,立把这事儿回了二奶奶去。我是没本事,拿不住这些人,我就不信凤姐姐也拿不住这些人!” 绣桔一听这话倒怔住了,她们姑娘什么时候这么硬气了?她原道姑娘还会跟以往似的丢开不管呢。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迎春嗔道。 “诶,诶……”绣桔回过神来,忙应了几声,扭头便跑,跟生怕迎春要收回成命似的。 谁知还未出得门去,斜刺里却突然蹿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人拦住绣桔道:“姑娘且住,好端端的何苦去生这个事哟。” 迎春本就窝着火,又见屋里突然进来个莫名其妙的人,遂冷声道:“你是哪个?谁许你进来的!” 绣桔听了,忙回道:“姑娘忘了?她是奶娘的媳妇儿,王住儿家的。” 原来,这王住儿家的听说自己婆婆因聚赌要遭重罚,便进来求迎春帮忙说项。 到了门口,又听屋内说起累金凤的事,虽有几分心虚,但因平日里她婆婆偷拿的东西也不止一样两样,都并未被翻出来,故也并不害怕。 只是她想既说起这个这会儿倒不便进去,于是便只躲在外头偷听,想等她们主仆说过了这节再进去。 谁知迎春竟说要找凤姐去,王住儿媳妇这才急了起来,忙忙地进来要拦绣桔。 那王住儿家的此时虽见迎春面有愠色,然皆因平日迎春过于软弱,她也并不畏惧,反赔笑道“姑娘忘了我没事,倒别把我们家老婆婆忘了呢!” “那金凤皆因我们老婆婆赌输了钱,一时钱不凑手,才暂借姑娘的东西抵了债。原想着翻过本了就给姑娘赎回来,谁知近来运道背,竟一直未翻过本来……” “且如今我们家老婆婆犯了事,被罚了那许多钱不说人都要被赶出去了,哪里还有余力去赎那金凤?” “姑娘一向最是个仁慈的,好歹宽限几日。且还要请姑娘看在我家老婆婆好歹奶过您几年,现年纪也大了受不得搓磨的分上,向老太太、太太讨个情儿,饶了她这一回罢……” 2. “懦”小姐偏问累金凤 迎春不待她说完,便出言止道:“别在这儿连三扯四的,一码事归一码事。先说这累金凤,倒别说什么暂借不暂借的,不告而取便为偷。你今儿若不立赎了还回来,我必告诉二嫂子去,你自己掂量。” “再说奶娘,连老太太都说了聚赌之事不可轻饶,你家老婆婆还是聚赌的头儿,谁又敢给她说情去?且做出这等事,连我都替她臊的慌,你们不说自个儿回去反省反省,倒还有脸来讨情?” “喂了我几口奶便觉得自个儿立了第一等的奇功了?便可为所欲为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理儿吗?” “你但凡是个晓事的,今儿都没脸来开这个口。要我说老太太真该再罚狠些,你们才能清醒呢。且你既说奶娘年纪大了,那正好这次出去了便能长久在家里歇着了,何来受搓磨一说?” 绣桔也过来帮腔道:“正是呢,拿了姑娘的东西不还,倒还有脸叫姑娘去替你们讨情儿,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那王住儿家的被迎春一通驳斥,本就羞恼,又见绣桔也来挤兑她,更是气得心头冒火,一时也忘了尊卑,梗着脖子便道:“何苦来?别人的奶娘乳母都受哥儿姐儿多少孝敬,我们平日里也没跟二姑娘要什么,怎么就如此不可恕了呢?” “要真论起来,这些日子,咱们屋里来了个邢姑娘,虽她也有二两银子的月钱,可大太太又叫她每月省出一两银子家去给她老子娘。两位姑娘,一月拢共才三两银子,能顶什么事儿,每每不够花费了,还不是我们往里填?” “二姑娘,不是我瞎说,这钱填到如今少说也有二三十两了。这么些银子你们做主子的自然不放在眼里,可于我们做奴才的却是大钱!” “纵这么的我们也没说什么,我们体谅姑娘,也求姑娘行行好,也体谅体谅我们罢。” 绣桔听了这话,当下便忍不得了,上前直问到王住儿家的脸上去:“你胡吣些什么?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配叫姑娘体谅?且照你的意思,咱们姑娘倒还要向奴才讨钱花了?” “这屋里,上至姑娘下至丫头婆子,吃穿用度,每月都是公中发放,那月钱不过是给姑娘零花罢了。你倒是说清楚,姑娘花用了些什么?怎么就不够花费了?怎么就用着你们的钱了?” 当是时,宝钗等一众姊妹因迎春乳母被罚,恐她心里不受用,便结伴来宽慰她。 到了缀锦楼前,因听见屋内吵闹,众人便隔着雕花窗棂往里瞧。 见是仆妇生事,探春恐迎春降不住,忙要进去帮衬。黛玉倒拉住她,悄笑道:“你先别忙,且看二姐姐如何应对。” 探春闻言便按捺下来,只低声吩咐身边的丫鬟去把平儿喊来。 屋内,迎春听王住儿媳妇说什么“邢姑娘”,什么“一两银子”的。先是有些发懵,再回想了一回红楼中的情节,才反应过来,这“邢姑娘”应当指的是邢夫人的内侄女——邢岫烟。 她因家贫投靠邢夫人,现被安排在迎春屋里住着,贾府按照自家小姐的例,每月也一般地给邢岫烟二两银子作月钱。 只是那邢夫人小气,让邢岫烟从这二两银子中省出一两给她爹娘送去,这样邢夫人自己反倒不用出钱接济哥嫂了。 可贾府的下人们皆是“一双势利眼,一颗富贵心”。那邢岫烟不但日常用度常被私下克扣,那剩下的一两银子还要拿出来打点迎春屋里的丫头婆子。这日子过得甚是艰难。 思及此,迎春不禁冷笑道:“王住儿家的,你不提此事还罢,今儿既提了此事,我少不得要好好查问查问。没得让人说我们贾家没规矩,主子还要靠下人贴补的。” “来人,拿我屋里的账目来,咱们一条一条地对一对,看看我跟邢姑娘怎么就寒酸到连月钱都不够使了。看看这银子到底是我们花费了,还是被哪路‘奶奶’拿去打了酒喝或充了赌资了!” 那王住儿家的听了这话,反被唬了一跳。 她们平日里确实没少拿邢岫烟的银子,暗中也私挪过迎春的月钱。不过迎春向来不晓得这些事,就算晓得也从来不会去管。 可今儿听这意思,怎么这二姑娘不但对她们平日里的那些勾当全门清,而且现在还有彻查到底的意思? 正不知该如何糊弄过去,又见迎春的大丫头司棋松散着头发进来。 她原病着,躺在内间,听到外边吵闹银钱之事,便挣扎着过来:“姑娘屋里的帐一向是我在管,花费多少我尽知道的,断没有不够花的道理,姑娘且让我跟王住儿家的分说分说。” 迎春方才不过是诈那王住儿家的,没想到她屋里还真记着账呢,此时自然底气更壮,扭头便吩咐绣桔:“你去把平儿请来,也让她做个见证。” 那王住儿家的不怕迎春,倒是对平儿畏惧得很,慌手慌脚地又要去拦绣桔,却又被司棋扯住,死活要跟她“对对账”。 她哪有什么账可对的,平日只有她们从主子那里掏钱的,哪有往里面填钱的道理。适才不过是赌气的话,欺迎春懦弱不管事,邢岫烟家贫没势力罢了。 正闹着,只见探春打头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众姊妹。 迎春见了忙起身让座,探春笑道:“二姐姐这儿怎么了,好生热闹。” 迎春也笑回:“我这正有件事,说出来要笑掉人大牙了,正好说给你们听听,难保你们屋里也有这等事呢?”遂将王住儿所言下人贴补主子银子之事说给大伙儿听了。 探春道:“若她说的是真,我们跟二姐姐都是一样的,难保我们屋里也是不够花费,也需要下人贴补呢。” 又问着那王住儿家的:“这姑娘们的月钱份例都是老太太,太太定的。照你这么说,倒是老太太,太太小气,定的月例都不够我们花使的?” 那王住儿家的听了这话,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忙跪下求饶,口内直呼“不敢”。 恰在这时,平儿走了进来,探春便冷笑道:“你们奶奶病了这一场,如今是万事不理了?眼见我们被欺负得这样,也不说管管!” 待要继续说什么,又想起这儿毕竟是迎春的屋子,若她不能掌控,自己帮衬着倒没什么。 可今儿看来迎春倒能辖制得住,自己反倒不该多言,该让迎春自己出来立个威,以后也能拿得住人。遂闭了嘴,不肯再多出一言。 平儿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赔笑道:“三姑娘这话叫我没有站的地儿了,谁敢欺负姑娘们,告诉我,我们奶奶定不饶她。” 王住儿家的闻言,忙一溜烟儿从地上爬起来,拉过平儿道:“平姑娘,并没有什么的,你且听我说……” 平儿忙甩开她,喝道:“没规矩,主子还没发话呢,你倒抢着先说。况且姑娘屋里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你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怎么连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都记不得了?” 迎春听了这话才想起来,贾府等级森严,不是等级高的下人,压根不能进主子的屋子。可这王住儿家的明显不够格却是想进屋就进屋,稀松平常的,可见下人们眼里早就没迎春这个主子了。 迎春不由叹道:“平儿姐姐,我这屋里,可是早没有规矩可言了。我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如何待人,别人定如何待我。” “竟不想我厚待她们,她们反倒欺我辱我。缺钱了便拿我的东西典当,犯事了便怂恿我替她们开脱,我不依,她们便泼脏水,说我和邢姑娘使了奴才的银子。” “这若传出去,知道的说是下人胡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贾家的姑娘骄奢无度或者以为老太太、太太小气,苛待姑娘们和亲戚。欺辱我一人便罢了,现还连累了邢姑娘,姊妹们,还有府里的名声,岂不是我之罪过,我是再不能依的……” 说着竟还滚下泪来。 平儿只知迎春一向软弱怕事,不想竟还有如此气性,忙上前为其拭泪,口内安慰道:“姑娘快别说这种话,都是那起子黑了心的奴才不识好歹,与姑娘何干?况事情断没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姑娘快别自责了。” 一旁的姊妹们也都忙过来宽慰,迎春便趁势止了泪。 平儿见状忙问:“这事儿姑娘打算如何处置呢?” 迎春低头想了一想,道:“这累金凤八月十五便要戴的,否则老太太问起不好交代。让这王住儿家的今儿就赎还回来,若还拿了什么别的,今儿也一并还回来” 王住儿家的忙道:“好姑娘,再不敢有别的东西了。” 迎春点头:“没有最好,若有,你也不用抵赖。我的东西都有记档,少了什么一查便知。屋里的人都是有数的,是谁拿的也不难查清。这府里再不养贼的,就算我答应,二嫂子也是不答应的,平儿姐姐你说对不对?” 平儿见迎春又把皮球踢了过来,只得忙接下:“姑娘说的对,敢偷到姑娘屋里,我们奶奶绝不轻饶的。” 王住儿家的知道今日是不能善了,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偷偷将平日拿的东西一股脑儿都还回来。 迎春这话倒不止说给她一人听,也是说给这屋里所有下人的。正好借着凤姐的势,逼她们把平日里偷拿迎春的东西都还回来。 她只是一个没见过啥好东西的平民丫头,惜物得很。不比那真正的迎春超尘脱俗的,屋里都快被搬空了也不知道吱一声。 “还有一件事。”迎春指着王住儿家的道:“她我是不敢要了,姐姐回了二奶奶,把她带出去罢。” 那王住儿家的一听,腿都软了。 她是迎春屋里的三等仆妇,虽只管些洒扫的事,但迎春手松不管事,她趁乱也摸了许多好处。且她婆婆是迎春乳母,任谁都高看她一眼,她在迎春这里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这回若被赶出了园子,她上哪去寻摸这么一个又清闲又体面,油水还大的差使呢?遂连忙跪倒在迎春脚边,哭嚎开来:“姑娘,行行好……” 平儿忙上前将她拉开,喝令她住嘴。又向迎春赔笑道:“姑娘如此处决,最是稳妥不过,我这就回二奶奶去,定不教姑娘受委屈。” 说罢,便扯着那王住儿家的退下了。 3. 治刁奴凤姐做人情 待出了缀锦楼,那王住儿家的再支持不住,拉着平儿就要磕头:“平姑娘,今儿是我昏了头了,惹恼了主子。” “只是二姑娘一向心善,说撵我必是气头上的话,我现立去把那金凤赎回来还她,再跪下认错。二姑娘必不再赶我走的。好姑娘,倒别带我去见二奶奶罢。” 平儿见她到现在还倒三不着两地抓不着重点,不禁叹气:“你也太不知好歹了些,捡着软柿子就往死里捏。人家好歹是主子,平日不与你们计较,那是她姑娘家自己尊重,你们倒无法无天起来。” “若二姑娘不管还罢了,如今她已认真计较起来了,连我们奶奶都不好驳了她的意,何况是你。要我说,嫂子你就老老实实跟我去见二奶奶,别再去招惹二姑娘了。这样虽出去了,也能给自个儿留个体面。” 那王住儿家的无法,只得抽抽噎噎地跟着平儿往凤姐这边来。 等到了凤姐的小院,平儿便让王住儿家的在外头候着,自己先进去回话。 那凤姐儿病着,身上惫懒,正倚在炕上养神儿。平儿悄悄进来,将方才迎春屋内之事,一字不添一字不减地报了。 凤姐一听倒来了兴致:“这倒奇了,二姑娘果真这么说的?” “可不是。”平儿若有所思,“我冷眼瞧着,估摸着是二姑娘要立威,拿这件事做筏子呢。” “她那屋里早就乱得不像了,主子的东西底下人想使就使,想拿便拿。原也不见二姑娘吭一声的,今儿不过是没了累金凤头面,竟弄出这么大阵仗。” 凤姐叹道:“也不知是得了哪路神仙指点,这二木头竟是要开窍了不成。今早儿在老太太屋里,她一开口倒把我给吓了一跳,那口才那见识竟比往日里强出一座山去。真不知是她平日里藏拙还是咱们眼拙了。” 平儿笑道:“怎么奶奶这一病倒还病得文邹邹起来?管她什么拙不拙的,要我说,她知道自个儿立起来总是好事。咱们少不得也帮衬着些,好歹跟咱们二爷同一个爹呢,原该更亲近着些才是,如今处的反倒比别的姊妹更疏远了,别人难免说闲话……” 凤姐哪里听得了这话,登时气道:“你这蹄子黑了心了,胳膊肘往外拐,我哪里就不帮衬她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想我刚管家那会儿,也想着她是二爷的亲妹妹,对她倒比别个上心。她受了欺负,自个儿无知无觉,我倒上赶着给她出头。” “谁想她倒不觉得是在帮她,也不领情,连个谢字也没有。问她想如何处置,她竟说‘嫂子别来问我,嫂子若有主意就按嫂子的意思处置罢,我总不知道就是了。’” “得,倒把她自个儿摘干净了!自己是烂泥,还能怪别人不扶她上墙?且也得先问问,这烂泥自己想上墙不想!” 平儿见凤姐动气,忙劝道:“我不过白说两句,奶奶倒气上了,自己身上还病着,倒顾惜着些罢。” “我虽知道奶奶,但旁人都是怜弱且妒恨奶奶的,少不得说奶奶势利,想讨老太太,太太的好,只顾疼宝玉和林姑娘,倒对亲小姑子不理不睬。” “况且那二姑娘如今也醒悟了,看着也不像从前那样好赖不辩了。她如今说话必要拉上老太太,太太还有奶奶,想是知道自己势弱,便扯虎皮做大旗,要借势呢。奶奶不如趁机多疼她些,她立起来了,奶奶也多个帮手不是?” 凤姐儿低头思量片刻,笑道:“罢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从前不过是厌她那性子,懒得管她屋里的事罢了。如今她好了,我又何必故意难为她。她要借我的势,我让她借便是,又碍不着我什么。” “就照她说的,让那什么王住儿家的立把偷拿的东西还回来,再撵出去,以后都不许再进园子里来。” “什么东西!做了贼还敢拿捏编排主子。出去之前,你押着她到二姑娘跟前掌嘴,什么时候二姑娘气顺了什么时候才许停下来。” 凤姐停了片刻,又道,“我再卖个人情,你过去将二姑娘屋里的丫头婆子好好申饬一遍。就说我说的,哪个再敢委屈了姑娘,我第一个不饶她,让她们细掂量着。” 平儿一一应了,又想起一事来:“今儿这事,邢姑娘也是受委屈的,好好的倒被底下人编排,想来平时也是被欺负的,奶奶看……” 凤姐一想起邢岫烟的事便来气:“也难怪底下的人编排,大太太也是,这邢姑娘统共就二两银子月钱,还叫她省下一半拿回家去,好歹是自己亲弟弟一家,一两银子都舍不得给。” “这为人行事哪点像我们这种人家里的主子太太,这样小气,连我都替她臊得慌。” 这凤姐倒也不是第一天知道邢岫烟过的艰难,虽也怜惜岫烟,也送过几回东西给她。 只不过邢夫人左性,跟她有关的事凤姐实在不想多沾。且迎春不管事,邢岫烟是客也不好开口,凤姐便乐得装不知道。 可如今看来,迎春似乎硬气起来了,姑娘家又是娇客,若她去邢夫人那哭诉一回,说自己和岫烟受了下人欺负却无人做主。 那邢夫人这些年越发瞧凤姐不顺眼,再有了这个苛待小姑子的把柄,还不知道要怎么跟风姐闹呢。 凤姐想起自己婆婆那个不明事理的劲儿就头疼,只得吩咐平儿道:“去我妆奁里挑点东西给邢姑娘送去。就说都怪我忙疏忽了,委屈了她,让她别往心里去。” “再挑两个老实勤快的丫头婆子,以后专门就伺候邢姑娘,也省得她使唤不动二姑娘屋里人,还得看下人脸色过日子。以后凡是给她的份例用度,你多盯着些,别让别人轻易克扣了她去。” 平儿一一应了,又道:“送东西的事倒不忙,横竖邢姑娘这几日家去了,等她回来再说罢。”又闲话了几句,便出门去办凤姐吩咐之事。 那王住儿家的在门外等候多时,好容易见平儿出来,忙凑上前去。平儿冲她摇了摇头,王住儿家的便知事不可挽回,面色彻底衰败了下去。 这厢迎春送走了姊妹们,正准备歇晌,却见平儿领着王住儿家的又回来了。 正不知何意,只见那王住儿家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哭道:“是我发昏,眼里竟敢没主子,求姑娘消消气罢。”接着不等迎春反应过来,便啪啪抽起自个儿的嘴巴子来。 这王住儿家的下的是狠劲儿,没打两下那面颊上的肉皮儿便跟发面似的红肿起来。 迎春芯子里毕竟是现代人,哪里见得了这个,忙止道:“嫂子快别如此,都是过去的事了。” 一边令绣桔拉她起来,不许她再掌嘴,一边又叫平儿:“好好带出去便是了,何苦又作贱她。” 那王住儿家的只得住了手,抽抽噎噎地给迎春磕了个头,跟着平儿去了。 平儿领着她出来,将她交给二门上的婆子,命她们带出园外安置,自己却又回身往缀锦楼这边来。 进得屋内,只见迎春已褪去钗环,一头青丝用素绸带松松拢在胸前,绣桔正服侍她更衣,两个小丫头捧着铜盆面巾等物什候在一旁。 平儿见状便上前接了小丫头手里的面巾,用热水绞了,伺候迎春净面。 迎春笑道:“好姐姐你忙去罢。” 平儿道:“哪里有什么忙的,我伺候姑娘。”迎春推拒不过,便只得随她去了。 一时众人服侍着迎春上了榻,平儿上前一步,将那青绡帐子放下,又执起罗扇,在一旁轻扇着,眼看迎春睡熟了方才悄悄退出来。 迎春这一觉便睡到了金乌西坠,她醒了也不下床,只披了件纱袄,倚在大引枕上醒神。 停了一刻,绣桔进来问晚膳摆在哪里,迎春懒怠动弹,便道:“就在这儿吃罢,把那炕桌子支上来就成。” 绣桔闻言便将那填漆炕桌拿了来摆在炕上。 一时又有小丫头提进一大一小两个八宝攒花的食盒来,绣桔接过来,放在炕桌上。 先打开那个大的一瞧,只见头一层里摆着一碗三鲜笋炸鹌鹑并一盘琥珀虾球;下一层是一碟子八宝豆腐和一盘风腌鹅掌翅;最下面则是一瓮热腾腾的火腿银鱼羹并一大碗碧莹莹的碧梗米饭。 “天都这样热了,还尽送这些油腻腻的来。”绣桔不大高兴,将那盘八宝豆腐摆得离迎春近些。 然而,像贾府这种人家,做菜一向极尽精巧繁复,一道菜集齐七八种食材都算寻常。 故连这道看似最清淡的八宝豆腐,也是将嫩豆腐切碎,配以香蕈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鸡屑,火腿屑,同入鲜鸡汤中滚熟而成的。【1】 刚穿来的时候,面对这样的伙食,迎春是喜闻乐见的。然而顿顿如此,日日如此,二十多天后,她便发现:嘴养刁了。 原本每道菜都能让她发出“太好吃了,口感好丰富!”的惊叹。渐渐却变成了“这菜,口味有些太杂了。”或者“感觉有些腻味是怎么回事”…… 加之天热且久睡初醒,迎春今日胃口格外不开,不禁想念起现代那些清爽简单的平民菜色来。 见迎春面色不好,绣桔忙又揭开另一个食盒看。 “哟,这几样倒很不错。” 只见她从盒里端出一盘醋搂黄芽菜,一碟清炒嫩笋尖并一碗虾皮丝瓜汤来。 迎春有些惊喜,这三样菜倒都极素淡,再一尝,并无旁的配料矫饰,皆是食物本源的味道,简单清爽。 只是…… “这倒不是厨房惯做的菜色,怎么今儿巴巴送了这些过来。”迎春不解。 地下一个婆子忙上前道:“姑娘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吃点清淡的?老奴便叫厨房做了这几道菜送来,不知可合姑娘胃口?” 这婆子不是别人,正是迎春的教引嬷嬷陈婆子。在迎春屋里,她的地位比那被赶走的乳母也不差什么。 今日她见迎春一怒,不但真下得去手赶人,还引得平儿过来,又是做小伏低又是帮着申饬下人。——平儿背后站的是谁大家伙都心知肚明。 她是没想到自个儿看着长大的二姑娘还有这番能耐。 不过她比那乳母婆媳要精明,很懂得看风向。这不,立马就见风使舵,再不敢像往日那般怠慢,反而上赶着来巴结了。 只是,迎春自问穿来以后并未来得及提出“想吃点清淡的……”这种要求,想必是她穿来前,迎春本尊说过这样的话罢。 可惜下人们当时也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正主都不知魂归何处了,这几道“清淡菜”才姗姗来迟。 迎春感叹一回,虽不喜陈嬷嬷这样欺软怕硬的性子,但亦知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下人们本分、能为她所用,其他的倒也不必苛求太过。 又思大棒已给,现在是该发发甜枣了,便笑道:“嬷嬷费心了。我瞧着这八宝豆腐和火腿银鱼羹很不错,也好克化。绣桔,端给嬷嬷尝尝。” 陈嬷嬷千恩万谢,迎春道:“两道菜罢了,值什么。倒是我还有件事要劳烦嬷嬷。今儿去了两个人,嬷嬷也是这屋里的老人了,我也信得过,倒是给我荐几个好的上来,填上这俩人的缺。” 此话一出,不止陈嬷嬷,满屋的下人眼睛都亮了——这空出来的可都是肥缺啊。 陈嬷嬷忙道:“姑娘客气,说什么劳烦的,这事交给我,我一定给姑娘办得漂漂亮亮的!” 4. 贾迎春急智拒抄检 晚饭因着有新鲜菜色,迎春不觉多吃了半碗饭。绣桔怕她积食,便说今儿外头池子里的紫莲开得极好,引迎春出去散散。这一散倒被风景迷了去,直过了平日睡觉的时辰才回来。 迎春白日里睡多了,这会仍困意全无,便叫丫头开了卧房的大窗,自己倚在窗棂上贪看那月色。 迎春的卧房设在缀锦楼二层,算是园中比较高的所在,此时在月华下大半个大观园的景色尽收眼底。 忽然,只见西面角门处浮起几点光亮,迎春一惊:“那是什么?” 绣桔忙凑到窗前瞧,只见那几点光亮动了起来,似乎朝着怡红院的方向去了,便道:“姑娘莫怕,那是灯笼的光吧。”又奇道,“怎么这个时辰还放人进来?莫不是园子里谁病了,叫了大夫来瞧?” 迎春直觉没这么简单,但一时又抓不住头绪。 这时,陈嬷嬷见屋里还亮着灯,便进来道:“姑娘睡罢,明儿还要早起呢。”末了又想起一事来,道:“有个事讨姑娘示下,司棋的病瞧着倒不见好,明儿是不是先将人挪出去?免得过了病气给姑娘。” 迎春想了想,道:“这倒不急,明儿悄悄叫个大夫进来,给她瞧瞧再说。” 陈嬷嬷应了,正要退出去,忽见迎春像想起什么似的,脸色骤变,一把抓住绣桔:“快,往怡红院那儿去,看是什么人进园子了,进来做什么,悄悄的,快去!” 绣桔虽不解,却不敢多问,忙忙地去了。 陈嬷嬷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时也不敢走,只进屋里来候着。 才过了一刻,绣桔便慌慌张张地回来了,牛喘着道:“姑娘,不,不好了……” 迎春忙命小丫头倒茶来,绣桔喝了茶,平了口气,接着道:“是二奶奶,正带着人‘抄家’呢。我过去的时候已经抄到潇湘馆了,眼看着就该往咱们这来了!” 陈嬷嬷唬了一大跳,忙拉住绣桔问:“竟有这等事,你看得真不真?” 绣桔急得跺脚:“怎么不真,我亲眼见着连紫鹃姐姐的箱子都被搜了!” 陈嬷嬷大惊:“竟这样乱起来,这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迎春却反倒镇定下来。 绣桔带来的消息,证实了她的猜想,今夜这番动作,应该就是抄捡大观园的情节了。 在红楼梦原书中,此次查抄,被波及最大的便是迎春这里:丫头司棋被搜出与小厮私|通的证物,被撵出大观园而后又自尽了。 可现下迎春又不能直接跑去告知司棋销毁“罪证”,若要将此事蒙混过去恐怕还得另寻他法…… 凤姐儿一行人从探春的秋爽斋出来,王善保家的蹦哒了一晚上,这会儿因挨了探春一巴掌,终于消停了。 凤姐儿本就厌这王善保家的挑唆着王夫人抄捡园子,但碍着她是邢夫人陪房,也不好多说她什么。不想今晚探春跳出来整治了这老货,凤姐儿心里自是十分称愿。 要说今晚这出抄园子的闹剧,还是因着邢夫人在园子里捡着了一个绣着露|骨画面的绣春囊而起的。 下午那邢夫人直接拿着这个把柄问到王夫人脸上去。 王夫人如今担着管家之名,小姐们又都归她教管,园子里出了这种东西,邢夫人这是明摆着说她治家不严呢。 王夫人也是气糊涂了,一心要揪出这绣春囊的主人,又兼着小人挑唆说园子里不定还有这样的东西呢,于是便当真大张旗鼓地抄起自个儿家来…… 其实若依凤姐的意思,这绣春囊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暗地里悄悄查访出是谁的,打一顿,撵出去便罢。如今这样,不成体统不说,若漏了一星半点到外头,贾家的名声、小姐们的闺誉还要不要了? 凤姐儿巴不得快快了结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所幸也只剩迎春这一处未查了,便脚下生风地往缀锦楼来。 到了缀锦楼前,只见楼内灯火通明,凤姐奇道:“都什么时辰了,这二姑娘难道还没歇下?” 说罢便往正屋里去。 那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则带着一群人,直扑下人住的后罩房来。 谁知到了后头,一溜屋子黑漆漆的,连个人毛都没有,再细一看,屋内都给搬空了,箱笼包袱什么的统统不见了。 这……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面面相觑,二人不敢怠慢,忙来正厅寻凤姐。 一时进得厅内,只觉亮如白昼,再一看,丫头婆子们都肃立两旁,地下堆放着各色的箱笼衾袱,凤姐和迎春正旁若无人地在当中对坐饮茶。 王善保家的不知何意,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讨凤姐示下:“二奶奶,您看这……” 凤姐儿连眼皮也不撩一下,只管和迎春喝茶。 王善保家的只得转而问迎春:“二姑娘,这是怎么的?” 迎春徐徐放下茶盏,仿佛刚瞧见她一般,笑道:“妈妈好,这么晚了,妈妈不歇息,反倒领着这一大群人上我这儿来,该我问妈妈怎么了吧?” 王善保家的不想迎春如此反问,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迎春又道:“才我听凤姐姐说,是丢了一件要紧东西,才这样翻查起来的。我正奇怪,不知是什么东西这么要紧,闹得跟抄家似的,怪吓人的。” 这个王善保家的可答不出。抄捡可不是为了寻东西,而是为了找绣春囊的主人。 可这绣春囊上绣的可是春|宫啊,贾府的园子里有这种东西,若此事传扬开去,贾家姑娘们的名声都不用要了。况且迎春一个未出阁的小姐,也听不得这种事。但你既然抄查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人家想知道你要找什么也不过分罢? 王善保家的心中暗骂迎春问东问西的多事,口内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是太太那儿丢了个顶贵重的首饰……” “这倒巧了,”迎春一听便笑了,“依我看,我这儿妈妈们竟不用查了。” 众人听了都不解。 迎春便向凤姐道:“嫂子还记得今儿我也丢了个累丝金凤么?后来虽查明是乳母拿去当了,但我却担心旁人有样学样,你也知道,这偷盗之事最易成风的,且我的东西多是长辈赐赠,若被人偷拿了去,不但辱没了东西,更辜负了长辈的心意。故我不敢大意,便叫丫头婆子们把各自的箱笼包袱都拿出来,仔细翻查,若有赃物,连这个人我也不留了,若无赃物,也可自证清白。” 迎春指着满地的箱笼笑道:“不过倒是我多虑了,这些箱子里头都是她们各人的寻常物件罢了,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更没有什么‘顶贵重的首饰’。可巧我这儿刚翻查完呢,你们就来了,倒省了你们的事了。” 凤姐听了这话,顿觉有趣,探春、迎春这两姐妹,都是不愿让人抄检自己,只不过一个是当面锣对面鼓,威震四方;一个是绵里藏针,以退为进。 她既没有为难探春,这会儿当然也不会跟迎春过不去,便道:“既然有这番缘故,倒也不必再查了。”又问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妈妈们看呢?” 王善保家的自是没意见,她虽爱仗势逞能,但心内还是有杆秤的。迎春是大房这边的,是自己人,若真查出什么来,丢的是邢夫人和大房的脸,能不查最好。 可周瑞家的却不依了,她想这迎春一向懦弱,怎么偏偏今晚这么硬气地不许人翻查,其中必有蹊跷。 且王善保家的这一晚上都上窜下跳的,恨不得再搜出什么来下下二房的脸面,现搜到她们自己的小姐倒想着蒙混过去,周瑞家的偏不惯着她!遂上前一步道:“二姑娘既亲查过,自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这抄捡之事是二太太吩咐的,奴婢们身上担着责任,不敢不上心,倒还是亲自查过,亲眼瞧过了才好交差,哪怕是走个过场也好,请姑娘莫怪。” 迎春听她这样说,不禁在心内叹了口气。她如今在大观园里住着,衣食住行皆是王夫人照管,这周瑞家的又是王夫人陪房,第一等的心腹,不到万不得已,迎春实不愿得罪她。 那周瑞家的见迎春低头不语,似恢复了平日的窝囊样,不禁心内轻视:这二木头白造了那么大的势,不过还是个花架子罢了,亏得没给她唬住。 周瑞家的一边示意身边的丫头动手,一边自己也从就近的箱子开始搜查起来。 可巧离她最近的就是司棋,她本就病得七荤八素,又见周瑞家的手搭上了她的箱子,那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慢着!”一声轻喝如金玉相击,堂上众人皆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望向声音的主人。 只见迎春从座椅上站起,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在周瑞家的脸上:“我虽年轻不懂事,但也知太太吩咐的差事不可大意。故我说她们的东西没问题,必是真的查过验过,奈何周姐姐信不过我。既然怀疑我藏奸,不若把我的东西也拿出来,让周姐姐‘亲自查过’,‘亲眼瞧过’,免得你回了太太那没法交差!”说着便立命绣桔上楼取她的箱笼包袱来。 凤姐哪里肯让,忙上来按住绣桔,又拉着迎春哄:“好姑娘,你是明白人,做什么跟这些糊涂婆子计较。”又说那周瑞家的:“周姐姐怎的你也跟着胡闹起来。” 迎春冷笑道:“怕不是我想跟她们计较,倒是她们想要跟我计较呢。” “姑娘多虑了,我们再不敢的。”周瑞家的一向乖觉,见迎春真动了气,便忙赶着上来作揖:“都是我昏了头了,不知轻重,惹恼了姑娘,姑娘大人大量,别跟老婆子一般见识罢。” 凤姐也道:“二姑娘既已查过必是无碍的,周姐姐你也谨慎太过了些。要我说咱们还是走罢,别大晚上的扰得姑娘也歇不成”。 周瑞家的及一众人忙点头称是。 见这群人当真走了,迎春方大松一口气。 满地的丫头婆子再想不到迎春能如此庇护她们,心中皆感念不已。 连一向视自己为半个主子的陈嬷嬷都心有所感,上前拉着迎春的手叹道:“我的姑娘,你娇娇柔柔的一个人儿,何苦为了我们这些人,得罪了二奶奶和太太跟前的人?我们不过是下人,连命都是主子的,主子既怀疑我们做贼,别说搜脏,便是抓起来拷问都是使得的,难为姑娘倒肯为我们出头……” 迎春见陈嬷嬷说着说着竟滴下泪来,一时也不知她是真的感动如斯还是演技炸裂,便道:“嬷嬷说的什么话,下人也是人。更何况你们没脸也是我没脸,我护着你们何尝不是护着我自己?我这有句话,今日正好说与你们听,咱们既得了缘分聚在一处,便是要荣辱一体,互保周全,这方是主仆一场的情分。” 众人听了这话便想起白日里乳娘聚赌偷盗之事,又思及平日自己对迎春多有怠慢,难为迎春今日还能不计前谦多方维护,一时面上都有些羞赧。 陈嬷嬷也忙收了泪,道:“姑娘这话再对不过了,难为姑娘有这等见识,这等心胸,实叫我们惭愧。” 迎春笑道:“不过说句心里话罢了。行了,这时候也不早了,我也乏了,你们也趁早下去安置罢。地上这些东西便先放着,等明儿再慢慢收拾。” 众人忙称是,悄没声地都退下了。 迎春乘机向司棋使了个眼色,司棋知机,便故意落后一步。 绣桔见状,知她们有事要说,便也出去,掩上门,自己在外头守着。 5. 理红妆交好邢岫烟 司棋自知自个儿箱笼里的东西见不得人,幸而迎春拦着不让搜查,还以为已逃过一劫,不想迎春单又留下她,这心不禁又悬了起来。 迎春见司棋虽面色苍白却未显忧惧之色,心道这丫头心理素质还真不错,便也不愿同她多歪缠,径直过去开了她的箱子,往箱内稍一翻捡便擎出一对男人的鞋袜并一张大红笺帖。仔细一瞧,这帖子分明是封“情书”呢,上头写着赠与司棋绣囊两个,并约她园内相会等语,落款是表弟潘又安。 迎春心道,这倒对上了,看来,引发了抄捡大观园的这个绣春囊,还真就是打司棋这来的。 司棋见迎春一下便翻出这些东西来,心内大骇,惊惧之间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膝行至迎春跟前,哭道:“是我糊涂了,竟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来。求姑娘看在从小伺候的份上,千万别告诉人去,我今后再不敢了,求求姑娘……” 迎春冷笑道:“原来在你心里我便是那等刻薄寡恩之人?你放心,你伺候我一场,我也不能叫你没了下场。明儿我便回了二嫂子,说你年纪大了,该放出去嫁人了。如此你跟你那表弟也不用偷偷在园子里私会了,从此正大光明地在一处,岂不好?” 不想司棋听了这话却是以头抢地,哭求道:“姑娘,奴婢不想出去的,求姑娘行行好别赶我走罢!” 迎春奇道:“我还当你等不及要出去嫁人了,原来竟还不想出去。既这样,我少不得要问问你,你才说你糊涂,那你说说你究竟是哪儿糊涂了?” 司棋听这话的意思,竟是还未将她一棍打死,忙道:“是我,是我不该不知廉耻,做出与外男私会,私相授受这等丑事。” 迎春却摇头:“看来你还不大明白,罢了,你且回去好生想想,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若想不明白……那也不用回来了,我这便放你出去嫁人罢,也算全了你跟你表弟的这番心思。” 打发走司棋已是五更天了,迎春匆匆安歇下,却毕竟是太晚了,第二日怎么也起不来床。幸而她知道自己的道行,早命了丫头去老太太那告假,说是身上不爽,连早饭也不过去吃了,于是今日便大大方方地在床上赖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 一旁伺候的丫头见她醒了,忙竖起引枕让她靠着,又捧上一盏桂圆八宝茶来,迎春就着那丫头的手呷了两口。 再一瞧,捧茶的这个不是司棋更是哪个? 迎春见她满脸病容仍勉力支撑着过来,知她有话要说,便挥退左右只留她一人伺候。 待屋内一空,那司棋便插烛般跪下,口内道:“姑娘,奴婢想明白了。奴婢一不该瞒着主子私行苟且之事,先是我糊涂,总想着事情做的隐蔽便不会被发觉,如今才知凡事万不得存侥幸之心。 二不该行事只顾自己,不顾主子。我伺候姑娘一日,便跟姑娘是一条绳上的人,昨儿若不是姑娘护着,这事儿一旦败露,不但我这辈子完了,更是将姑娘的名声也连累了。” 迎春点头,倒还不算太糊涂,司棋是她的贴身大丫头,行事不单代表她自己,还代表主子的脸面、主子的意志,这绣春囊的事若传出去,毁的不仅是司棋更是迎春的闺誉。——这里不是现代,女子若坏了名声轻则嫁不出去重则就是一个死。 其实,这司棋作为迎春的左膀右臂,却行事鲁莽,瞧着心里也不大有主子,迎春是真考虑过换掉她,可实在是刚穿来,人生地不熟,与其贸贸然用不知底细的新人,还不如将知根知底的老人改造改造凑合用了。 是以昨日抄捡大观园,迎春出手救司棋,既是不忍她再落得惨死的下场,也有乘机施恩收伏之意。 现在看来这司棋还不算无药可救。 迎春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既能想明白这“主仆一体”的道理,倒也不算太糊涂。你自小服侍我一场,若你此番得了教训,今后行事都能谨言慎行,我又何苦非要赶你走。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若跟那潘又安再私授私会,我是说什么也不敢留你的。” 司棋忙道:“姑娘,我再不敢的,若有下次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迎春不爱听这种赌咒,只摆手道:“你心里明白就罢,何苦说这些。”说着又笑道:“你放心,你和那潘又安的事日后我自会给你们做主,到时候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地嫁过去,何必这会儿偷偷摸摸的。” 司棋一向知道自己伺候的姑娘是个靠不住的,平日里有什么事都还需靠她挡在前头,如今却说要给她做主,放在过去司棋或许会觉得好笑,可现在她不会了。 她这两日真觉着自家姑娘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厉害了,变得有几分像三姑娘甚至二奶奶了。 不过,她们姑娘要比二奶奶心好,像她犯了这么大错,若是二奶奶早叫她死上好几回了,而姑娘却还肯留着她,还想着今后给她的婚事做主…她原私心里对姑娘也很有几分轻慢的,敢把那潘又安带进园中私会也是明仗着姑娘糊涂软和,管不了她们。 她,她怎配得起姑娘如此待她…… 司棋心里又愧又悔,朝着迎春郑重磕了三个头:“姑娘大恩,司棋无以为报,这辈子定尽心服侍姑娘,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迎春忙下地扶她起来,触手之处只觉滚烫不已,又见司棋面上潮红,双唇乱颤,忙叫小丫头搀她回去休息,又命人悄悄请进大夫来瞧,所幸只是普通风寒加之思虑过重,开了几副药便罢了。 其实这司棋一向是个有大志的,平生第一大愿便是像周瑞家的那样做个体面的管家大娘子,第二大愿才是嫁个如意郎君,她如今已是迎春身边的大丫头了,等日后迎春出嫁,她必是管事娘子无疑,如何肯现在出去? 是以昨夜司棋回去后搜肠刮肚地想,一想明白便忙来找迎春,生怕迟一步便要被赶出去。而今迎春还肯留下她,又给她请大夫,又要给她和潘又安做主。这平生两大愿都有了着落,心一宽,病倒好了一半,几副药还没吃完,便全好了,此是后话。 这边迎春听得司棋无碍,便放下心来,命她好生休养,又叫了个小丫头专门煎药服侍着。 绣桔见了不由叹道:“姑娘待司棋姐姐可真好。”迎春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好丫头,我也一样疼你呢!” 主仆二人正闹着,忽见一人袅袅婷婷地走进来,笑道:“二姐姐干嘛呢?这么高兴。” 绣桔见了来人,忙笑着问好:“邢姑娘回来啦。” 迎春这才反应过来,这便是邢岫烟了,她忙将人往里让,一面道:“妹妹坐下歇歇,一路上可累着了?舅母的病可好了?” 原来前几日邢舅妈病了,邢岫烟便出府为母侍疾去了,今日才回来。 邢岫烟笑着应“不累”,“已经大好了”,又道:“我从家里带了点鲜果子,二姐姐尝尝罢。” 言罢,岫烟的丫头小螺便捧上一只竹编的小篮子,绣桔忙过来接住。 迎春一瞧,见里头装的是一些鸡头米和鲜菱角,虽只是寻常东西,但也是一番心意,便笑道:“难为你想着,我这几日正想要几样新鲜瓜果吃。”一边又叫绣桔将果子洗了,立拿盘子摆出来。 那邢岫烟见迎春比往日要热情上许多,虽暗暗纳罕,面上却不显,只聊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这厢迎春倒十分喜欢岫烟不卑不亢的性子,见她虽生得姣好,穿得却极朴素,难免心生怜意。又着恼原来的迎春实不会做人,好歹是表妹,又在自己屋里住着,竟放任她穿得比绣桔这样的丫头还不如。 这时,只见凤姐屋里的丫头红玉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乌木匣子,笑嘻嘻地道:“姑娘们好,二奶奶吩咐我来送东西。” 说着打开手里的匣子,露出里面的一对草虫式样的点翠金簪来:“昨儿我们奶奶听说邢姑娘受了委屈,心里十二分的过意不去,说是连日里事多身上又不好,一时没看管到,那起子刁奴竟连亲戚都得罪了。这簪子是奶奶新得的,成色还算配得上邢姑娘,姑娘别嫌弃千万收下,就当是我们奶奶给姑娘赔不是了。” 邢岫烟不知昨日之事,听了这话倒十分惊诧,心想迎春屋里的婆子刁难她也不是一两天了,这凤姐儿不可能完全不知情,想来只是懒得管罢了,今儿怎么一反常态,不但主动提起,还巴巴送个簪子过来?又见那对簪子像是宫制的,瞧着就价值不菲,便忙推辞道:“这话怎么说的?我在这儿住着,多亏了二嫂子和二姐姐照拂,何来什么委屈?嫂子未免太外道了。这簪子我是万不能要的,快收起来罢。” 红玉哪里肯,只一味哄着岫烟收下,岫烟又一味推拒。 迎春见这二人僵持不下,便笑道:“邢妹妹,你也别跟凤姐姐外道了,收下罢。”又对红玉道:“你们奶奶也忒偏心,难道昨日只有邢姑娘一人受了委屈不成?明儿我也跟你们奶奶讨簪子去。” 红玉忙笑道:“正是呢,二姑娘也受了那帮奴才的辖制,我们奶奶竟忘了,姑娘快跟我们奶奶要去。”又对岫烟道:“邢姑娘快收了这簪子吧,您收了,二姑娘才好跟我们奶奶要东西去呢!” 迎春听了喷笑,点着红玉道:“瞧你这嘴乖的,倒拿我做由头,都是跟你们主子学的。” 那邢岫烟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辞倒显得不知好歹,只得勉强收下簪子来。 迎春见状便凑趣道:“来,我给妹妹戴上,看看好不好,若不好,再让凤姐姐换好的来。” 说罢便从那匣內拈起金簪,一手轻扶住邢岫烟发髻,一手将簪子端端正正对插在髻子上,又退后一步细端详。 簪是好簪。 可惜岫烟气质偏于素淡,穿戴又过于简朴,整个人反被那簪子的贵气压住,倒显出一股子小家子气来。 迎春不露声色地将簪子取下,口内笑道:“是我糊涂了,这样哪能瞧得出好赖来,须得认真装扮起来才好呢。” 说罢不等岫烟言语,迎春便把她按在梳妆台前坐了:“绣桔,给邢姑娘重梳个髻子来,样式要简单大方的。” 绣桔忙应了,上前将岫烟的乌发散开,先分绺拧绕,再细细交缠,最后堆叠于头顶,不多时便盘出一个精巧的云顶髻来。 迎春开了妆奁,捡出一个镂刻着缠枝莲花纹样的碧玉挑心,端端正正戴于那髻上,又将凤姐所赠草虫簪子上下错落,偏插在发髻一侧。 她观岫烟面容流畅,唯有两边太阳穴处略有凹陷,便拿梳子轻轻将她两边紧抿的鬓发刮至蓬松,又挑出一对珍珠流苏掩鬓簪来,掩在两鬓靠前的位置,这么一修饰那凹陷处便看不大出了。 迎春又见岫烟与自己身量相近,便让丫头们开了箱笼,挑拣出一件嫩鹅黄的卷草纹短衫并一条天水碧的纱裙让岫烟换上,再取一条豆绿云纹曳地腰带束在她腰间,腰带上还挂着一对白玉双鱼配压裙。 迎春端详片刻,又在岫烟耳畔坠上两滴用银丝穿着的冰种玉珠儿,也不敷粉,只在两颊、唇间轻点上上好的花浸胭脂。 “成了。”迎春将岫烟往穿衣镜前一推,笑道:“怎样?不算辱没了你罢?” 邢岫烟望着西洋玻璃镜中的女子,只觉这通身装饰多一分则俗,少一分则寡,又将她原本的品貌自自然然地衬出来,当真是落落雅致,娇俏妍妍。 豆蔻年华的少女,岂有不爱美的,就算稳重如岫烟也不例外,她笑道:“再不想二姐姐这般会打扮人。” 岫烟知道这贾家高门大户的,小姐们打小儿熏陶,于这穿搭打扮上的审美皆是不俗的,只是她原冷眼瞧着,唯觉黛玉和宝钗二人是姊妹们中的翘楚,再不想迎春竟也不比她二人差。 原来这迎春穿来前是个兼职做时尚博主的,且她本就好古风,今日打扮起岫烟来自然得心应手。 “妹妹要喜欢就都送给妹妹了,这身穿戴还就衬妹妹呢。”迎春笑道。 “这如何使得。”岫烟大吃一惊,忙要去摘头上的簪花。 迎春忙止住她道:“咱们姊妹一场,你又在我屋里住着,我合该照顾你,不过几件首饰衣裳你都不肯要,这是跟我见外呢,又或是妹妹嫌弃这些东西我穿用过……” 岫烟急道:“姐姐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怎会嫌弃,只是……” “妹妹倒听我一言,我知妹妹超脱,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俗物,但我们家人多口杂,多的是那等不晓事的人。她们见妹妹穿得简朴,难免不嚼舌头说大太太刻薄,连亲外甥女都苛待,如此反倒不美。”迎春又道,“况我就一个人,又没有三头六臂,衣裳首饰能穿戴多少,没的闲放着落灰。妹妹瞧得上的只管拿去,我看妹妹穿比我自己穿戴还要喜欢。” 岫烟心想:二姐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倒难为她还想着要照顾我。她今儿这话倒是全心为我考量,又照顾着我的面子,倒是一片真心,不免感叹道:“二姐姐真心为我着想,我要再推却,倒辜负了姐姐的心意。” 迎春点头笑道:“正是这个理儿。” 6. 软心肠小姐管闲事 及至晚间,丫鬟小螺在灯下给岫烟拆头,因见那枚缠枝莲花的碧玉挑心实在剔透可爱,忍不住拿在手中细瞧,嘴里赞一回:“这玉的水头真好,姑娘你瞧,这翠色像是要滴出来似的,这雕工也精巧,这莲花看着跟真的一样。” 岫烟就着她的手瞧了一眼,未置可否。 小螺接着叹道:“这府里的小姐哪个不是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的。就姑娘您什么也没有,布衣木簪地混在她们中间,多落面子,叫人瞧着心里也不好受。迎姑娘好歹是姐姐,原竟也不知道看顾着您一些,来了这些日子,今儿方才想起送这些头面衣裙来。” 岫烟听罢啐了她一口,道:“这小蹄子越发不知好歹了,谁是我姐姐?细论起来她和我也并无血缘。她给我这些,是她待人周到,若不给也是应该的。咱们进了这府,吃着人家的,住着人家的,人家面上待我也跟待她们自家小姐似的。虽难免受些磋磨,但也该知足了,我本是平常人家的姑娘,做什么去跟那些千金万金的候府小姐比?” 小螺却道:“姑娘这话却不对,我听说咱们家以前也大富过,如今府里的大太太嫁到贾家来时可是赔走了大半家私的,现如今咱们艰难了,投奔到这里来,她拉咱们一把也是应当的。” 岫烟皱眉道:“你从哪里听得这些浑话,长辈的事也是咱们能拿来嚼舌头的?再这么口无遮拦的,我可不敢要你。” 小螺见岫烟动了气,便不敢再言语。 这时,忽听门外有人轻声问:“邢姑娘睡了么?”听着倒像是绣桔的声音。 岫烟忙应道:“还没睡,什么事?” 绣桔答:“我来给邢姑娘送东西。” 小螺忙过去开了门,只见绣桔手里挎着一大一小两个弹墨包袱走进来。 她将两个包袱放在桌上先指开那个大的,对岫烟笑道:“邢姑娘,这是我们姑娘给你的。我们姑娘说,包袱里的这珍珠头面她有两个差不多的,如今给你一个,可以整戴,也可以拆开了跟别的首饰搭着戴。里头还有些衣裙,她也不常穿的,瞧着都跟邢姑娘您搭调,倒都给姑娘,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又将小的那个包袱往小螺手里一塞,笑道:“这是我和司棋姐姐送你的,你别嫌弃,穿着顽罢。”说罢便旋风一般出了屋子。 岫烟想要推辞却又喊她不住,大夜里人都歇了,又不好追还出去,只得叹道:“白日里二姐姐送东西,我还道她不过一时兴起,现在看来竟不是,如此倒是我看轻了她。” 小螺忙解开她手里的包袱,只见里头包着一青绿一水红的两套绸缎袄裙,并几支花鸟纹的银簪子。这小螺最好的首饰衣裳也不过是一对银丁香,一件青罗裙,且还都是出门做客才舍得穿戴的,见了这些岂有不爱的,忙道:“正是呢,不想迎姑娘竟这般周到。” 岫烟嗔怪道:“才你还说人家不看顾我们?这会儿又说她周到?” 小螺笑道:“嗐,姑娘就当我眼皮子浅,这些东西便收买了我。” 岫烟笑倒。 次日便是中秋节,府里一连乐了几日。 迎春因早知贾府落败之局,如今看着歌舞升平,花团锦簇的景象便只觉刺眼,故连日里大宴小宴都能躲则躲。 再说这司棋因吃了周大夫的药,不日身上便好了,此时已回来当差。她见迎春总是闷闷的,怕她憋出病来,便常引着她出去散散。 这日饭毕,主仆二人出门消食,慢慢逛至沁芳桥,站在那里看池子里野鸭子戏水,忽见两名健壮仆妇一左一右夹着一个人,快步往这边来。 迎春只觉中间被擒着的那人有些眼熟,不过那人蓬着头,佝偻着身子,一时倒也分辨不出是谁,倒是一旁的司棋见了,惊叫一声:“晴雯”,便扑将上去拦住那两仆妇:“你们这是做什么?要带她去哪?” 那两个婆子见是司棋,倒不似往日那般小意巴结,只冷笑道:“我劝姑娘别管,太太亲下的令,立赶了晴雯出去,一刻不许多留。姑娘若要救她只管找太太去,倒别在这耽误我们办差!”说罢竟一刻不停地拖着晴雯往西角门方向去了。 司棋气得直哆嗦,但听是太太下的令,又不敢再追上去再问,只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狗仗人势的东西!” 迎春走上来,见她这样,便道:“她们做不得主,你同她们有甚好说的。”又见她两个眼圈都红了,不禁奇道:“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跟晴雯这么要好了。” 司棋道:“我们几个都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自小一块长大,后来虽伺候了不同的主子,但心里倒也没忘了之前的情分。也不知晴雯这是犯了什么大事,病的这样了还被赶出去,竟连一天都等不得。” 迎春是穿来的,倒是知道原委。 这晴雯不过是因当日抄捡大观园时,被王善保家的诬告勾引宝玉,那王夫人见晴雯长得好,行事又不大庄重,便深信她就是狐狸精了。估摸着是前几日中秋,大节下的不好发作,故忍到今日才动手。 那厢司棋又叹道:“真不知如今是怎么了,前几日三姑娘身边的入画被撵出去了,今日晴雯又去了。若不是姑娘救我,抄捡园子那日,我便也出去了……” 迎春心内道,这不过是刚开始罢了,又念晴雯这一出去便是个死,到底不忍心,想了想,还是道:“我瞧着晴雯病的不轻,也不知出去了她家人管不管她。你既和她好,不如悄悄请个大夫去给她瞧瞧,倒别让她把小命丢了。” 司棋不想迎春竟说出这话来,一时倒呆住了,她同晴雯好不假,但为她哭一场也就尽了心意了,真要做点什么,她没想过也不敢想。 “晴雯不是我的丫头,又是太太要赶她,我若出面帮衬,既师出无名又像是故意拧着太太的意。”迎春细细解释给她听,“你却不同,你和她好一场,见她病重了,请个大夫救一救她,那是你们自小的情分,就算太太知道了,也必不会多说什么。倘若果真追究起来,我必保你无碍便是。” 司棋低头想了半晌方道:“姑娘说的是,我才想起来,晴雯那哥嫂也是一对不着调的浑人,必不管晴雯死活的。我这便请大夫瞧一瞧她去。” “慢着。”迎春又交待,“你先回缀锦楼拿上银子,也不用再找别人,只去请这次医好你的那位周郎中便是。” 《红楼梦》中庸医不少,迎春可不想踩了雷。 司棋应了,又道:“姑娘且在这站站,我让绣桔过来伺候。”迎春摆手:“倒别管我了,快去罢。” 司棋这才忙忙地走了。 迎春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神,慢慢长出一口气:唉,还是忍不住多管闲事了。 话说司棋这边拿了银子,先到西角门上,寻了个相熟的小厮,塞了几枚铜钱,让他去请周大夫来,又嘱咐他:“记着别把人请到园子里去,带他到后门上东北角,我在那候着。” 那小厮得了钱无有不应的,边跑边道:“司棋姐姐放心罢。” 司棋瞧着他走了,方才一个人悄悄往后门上来。 贾府的下人都聚在后门那一带居住,晴雯哥嫂也在这边东北角上住着,她无父无母只这一门表亲,出来必是往这里送了。 司棋一路行至门口,忽闻屋内一阵哭声,心头一跳,忙推门进去,只见晴雯正躺在外间的芦席土炕上呜咽。 再一瞧,床前竟还戳着个贾宝玉! 司棋大骇,忙过去拉宝玉:“祖宗,你怎么到这来了!” 那宝玉见有人进来也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司棋,忙连连作揖:“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在这,我是瞒着她们过来的。” 司棋点头,又见宝玉手中捧着两管寸长的红彤彤的指甲,料是晴雯的东西,再看晴雯身上贴身穿着的织金青缎小袄,分明是男子样式,不禁脸红道:“你们,你们这是……” 晴雯忙道:“姐姐别误会,是我想着今后大家也见不着了,不若留点东西当念想。我如今既然担了狐狸精的虚名,倒也用不着顾忌了,穿着这袄子,就算我死了便也还像跟二爷跟你们在一处似的……”说着又喘着哭起来。 司棋心内也着实不忍,强撑着道:“做什么说这些丧气话,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怎么就死呀活呀的了?太太现不过在气头上,等你养好了病,太太气也消了,你再求一求她,太太心慈,也就让你回去了。” 晴雯听了只一味摇头:“姐姐别哄我了……” 这时,外面突然有人叫“司棋姐姐”,原来是小厮请了周大夫过来了,司棋怕那小厮进来瞧见宝玉,忙自己出去将大夫引进来。 宝玉见状,心道,平日倒不见她们两个多要好,如今晴雯正是落难的时候,旁人都躲之不及,唯有司琪不但来看望,还担着风险请大夫过来。果真书上说的不错,患难才能见真情,因向司棋一长揖:“我替晴雯谢谢姐姐。” 司棋一哂:“作什么要你谢,我帮晴雯自是为着我们自小儿的交情,与你什么相干?依我说,二爷倒是赶紧回去是正经,里头要是发现丢了你,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宝玉挂心晴雯的病,嘴里应着,眼睛却瞧着大夫,寸步不肯动。 谁知那周郎中倒不急诊脉,只将这屋子四下打量一番,道:“眼下已是秋凉,这病人又显是受了风寒,怎能将她安置在这四处漏风的地方?这晚上凉风一漏进来,岂不是催她的命?” 司棋环顾四周,只见门窗皆腐坏严重,关也关不严实,门缝窗缝黑洞洞地露着。 晴雯家里的事,司棋也多少知道一些。这屋子是晴雯哥嫂早前住的,近几年他们宽裕了,便向内又扩了两间房子,现他们都在内间住着,这外屋已经空了好些年了。这次晴雯被赶出来,他们嫌晦气,便不许她进内间,只丢她在外屋自生自灭。 司棋恨道:“不是我说,你那哥嫂也太不是人,平日里受了你多少好处?如今你遭难了倒往死里作贱,把你撂在这猪圈似的地方,他们也忍心!” 话音未落,屋内却旋风般飙进一个人来。 7. 救晴雯司棋全情义 只见那来人揪着司棋便骂:“不要脸的小娼妇,敢来我家里说三骂四的。你要真是活菩萨,倒把这痨病鬼抬去你家伺候去,没的只会在这儿过嘴瘾,装仁义!” 司棋定睛一瞧,见进来的是晴雯的嫂子——多姑娘,待要回嘴,又顾忌着晴雯。倒是一旁的宝玉气不过,上来道:“她说的有什么错?你倒有脸骂她。晴雯是你们妹子,你们黑了心了,竟这么待她……” 这多姑娘最是□□不过,贾府男子倒有大半是她裙下之臣。她听闻宝玉俊俏风流,早想着跟他亲狎一回,是以宝玉骂她,她也不恼,反笑嗔道:“哟,是宝二爷啊,真真是稀客!怎么?这会子到家来是来寻我的?哎呦,乖乖,这天还没黑呢,你也忒猴急了些。”一面说一面竟伸手去摸宝玉。 宝玉哪见过这个,被唬得红胀了脸,只管往后躲。 那多姑娘见状倒像得了趣似的,哈哈大笑起来:“都说你风流,今儿怎么装得跟个姑娘似的怕羞?走,咱们到里头去,你既说我黑了心,我便让你好好瞧瞧我这颗心哪究竟是黑的还是白的。”说着便死死拉着宝玉往里屋走。 宝玉急得一头一脸的汗,口内连连讨饶:“姐姐使不得,使不得……” 晴雯见了这般又是羞又是愧,只恨自己起不来床,急得直骂。那周大夫何曾见过这般景象,一时倒呆愣在当场。 司棋亦是又气又臊,可又一想又这屋里也就自己一人能主事了,只得硬着头皮过去,一面下死劲扯开那多姑娘,一面冲宝玉道:“你还不快走!” 宝玉虽舍不得晴雯,但也晓得自己在此处更添乱,只得勾头冲晴雯道:“你好生养着,我过两日再来瞧你。”又央司棋,“姐姐好歹看顾她几日罢。” 司棋无奈道:“很不需你嘱咐。” 那多姑娘在一旁看着,倒突然笑起来:“我原料想你与我家姑娘必有奸情,本躲在外头要捉你们的奸。谁知看下来,你们竟是清清白白,倒是我想错了。既如此,你也别怕,以后你要看她,尽管来,我再不难为你。” 宝玉哪里敢应她,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司棋心内叹息,连多姑娘这等荒唐人都能看明白他二人的清白,可叹二太太平日那么慈和的人,这次却偏偏认定了晴雯是狐狸精…… 那多姑娘见宝玉走了,也不耐烦在这破屋里多待,狠剜了司棋一眼,便扭着腰径自出去了。 晴雯在床上无地自容,忙对司棋道:“姐姐别理她,她是个烂了心肝的人……” “放心,我知道的。”司棋因见晴雯面色青紫,咳喘不停,便忙催着周大夫给她诊脉,又见屋内并无药炉子,便想着家去取一个来,以备待会煎药。 待到了家中,司棋刚寻着炉子,却见她妈黑着个脸走进来,见着她,劈头就骂:“不要脸的小蹄子,你成日里伺候主子还不够?现在倒上赶着去伺候奴才!哎呦,我怎么这么命苦,养出个奴才的奴才来!” 司棋并不愿与她老娘多歪缠,强笑道:“妈说什么奴才主子的,我倒听不懂。” 司棋娘恨得一指甲戳在她脑门上:“别打量我不知道,才刚我回来,遇上晴雯那不要脸的嫂子,扯着我好一顿笑,说我女儿上赶着去她家给人端屎端尿。你个缺心眼儿的,老娘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一低头又见司棋手中端着个药炉子,便道:“这又是拿去给晴雯那个丧家星的吧。平日也不见你往家里拿东西,往外搬东西你倒是勤哪?且那晴雯是什么人?太太恨毒了她,你不说躲着倒还往上贴,是嫌命太长?你自己要找死,倒别带累你老子娘!” “好,我不带累你们,我自己去死!这药炉子妈自个留着好好使吧!”司棋气得丢下炉子便走。 她妈赶着追到门口骂:“你倒是死在外头别回来,烂了心肝的小蹄子,敢咒你老娘……” 这厢司棋赌气,一路埋头猛走,冷不丁却撞上一个人来,待要发作,定睛一瞧竟是前几日被迎春赶出来的奶娘媳妇儿——王住儿家的。 司棋懒得理她,抬腿又要走,倒是那王住儿家的贴上来,一脸的笑:“请姑娘安,阿弥陀佛,总算让我等到姑娘了。” “你等我做什么?”司棋警觉道,心下惊疑:也不知她在这站多久了,我妈的话被她听去多少。 那王住儿家的觑了觑司棋的脸色,倒不说自己的来意,只悄笑道:“姑娘别怕,我和你倒是一伙的。姑娘要药炉子,我家倒有,我给姑娘取去?” 原来这王住儿家的自被赶出来后,一直闲在家里。那王住儿不过是服侍爷儿们出门的车夫,一月工钱不过三四百钱。家中嚼用原全靠着她老娘和媳妇,如今这二人都丢了差事,家中便一下艰难起来。 王住儿心中烦闷,又不敢朝他老娘撒气,一腔邪火便都撒在媳妇身上,平日里对她不是打便是骂的,她老婆婆也每每在旁边说些风凉话。 这王住儿家的本就懊悔丢了差事,如今这样,在家也十分呆不下去,便一心想着再回迎春处当差。无奈也无甚门路,因想着早先跟司棋关系尚可,且她又是迎春身边一等大丫头,说话还算有几分分量,便想来撞撞她的钟。 不过司棋还身上当着差,轻易也不回家来,那王住儿家的来了几遭都遇不见她。可巧今日撞上了,又偷听了司棋母女的对话,她便自认这是个机会,忙赶着上来巴结。 那司棋也是聪明人,心内转了几转便知王住儿家的来意。她心里想,我虽不愿参和她的事,但现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倒不如先将她收用着,大不了过后再在姑娘跟前提一提她,能不能回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罢。 于是便也换上一副笑模样,对王住儿家的道:“妈妈有心了,如此就偏劳妈妈了。” “什么劳不劳的,姑娘且等着罢。”王住儿家的巴不得这一声呢。 果然司棋前脚刚回到晴雯处,那王住儿家的后脚便端着药炉子过来了,炉子上还放着个煎药的土砂吊子。 周大夫此时也已诊完脉,写了方子。司棋便托王住儿家的先照看着晴雯,她自己送周郎中出来。 二人往屋外走了几步,周大夫估摸着屋里听不见了,方对司棋道:“你这姊妹病得着实凶险,她的身后事也该看着预备起来了……” 司棋唬了一跳,忙道:“怎么就到这地步了?先生千万救一救她。” “周某也只能尽人事,剩下的只能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周大夫又嘱咐道,“今晚是大关键,你拿我的方子抓两贴药来,再如此……这般……若能熬过今晚便还可救。” 司棋忙点头一一记下。 待送走周大夫,司棋便到角门上寻了小厮去抓药,再赶着回来,同那王住儿家的一道寻了些茅草、破布条等物什,将晴雯屋里那些窗隙门缝都严严的堵上。 一时小厮抓了药来,司棋忙取出一帖煎上,又吩咐王住儿家的回去取几床厚被子来。 那王住儿家的殷勤,不但取了被子,见司棋未用晚饭,便还捎了些粥菜过来。司棋忙了这半日,早饿了,也不嫌饭菜粗陋,端着碗便吃起来。 王住儿家的又来喂晴雯,哪知这晴雯虽几日水米不沾牙,却仍是吃不下东西。那王住儿家的便劝:“姑娘好歹逼自个儿吃些。老话说药带三分毒,这身子过于虚了,怕是后头用药连药性都遭不住呢。” 晴雯听了,只得勉力咽了几口稀粥。 司棋在一旁见晴雯咽尽了粥米,估摸着又等了二三刻钟,才将煎好的汤药滗出来,热热地给晴雯灌了下去。 又过了快半个时辰,晴雯突然开始喊冷。司棋和王住儿家的忙将备好的棉被给她盖上。 谁知盖了好几层,那晴雯还是冷得直哆嗦,连后槽牙都磕得咯噔咯噔地响。司棋无法,只得将晴雯身下的破土炕也烧起来,又担心她身子扛不住燥,那炕火也不敢烧得太旺。 这下,晴雯倒不说冷了。只是这屋子关得严实,炕又烧得火热,司棋和王住儿家的都热得冒汗。所幸此处也无旁人,她二人便都脱了外衫,只着小衣。 如此蒸笼似的蒸了一个多时辰,晴雯才终于渥出些汗来。司棋伸手摸时,初只觉冰凉一片,后才渐渐温热起来。 又停了几刻,晴雯的面颊也渐渐酡红起来。王住儿家的过来在她额上探了探,忙道:“不好,要烧起来了。” 司棋见状却反倒松了口气:“妈妈莫慌,能烧起来倒是好事” 原来,那周大夫交代了,晴雯如今是身心皆损,寒气郁气淤积在五脏六腑中,化作极厉害的寒毒,若不疏发出来,两日便可毙命。 故周大夫所开二剂汤药,第一剂的效用便是逼出寒毒。才晴雯服药后喊冷,便是体内的寒郁之气向外排散所致。 这寒毒一旦逼出,五脏受损,极虚极燥,便会引发高烧,此时便需服用第二剂汤药以退高热。 此时那第二剂药已煎好了,正放在炉子上煨着。哪知晴雯病势太凶,等王住儿家的端过药来喂时,她已烧得迷糊起来。 只见她在席上辗转,直着嗓子喊“娘”,喂药进去也不肯咽,任凭药汁从嘴里淌出。王住儿家的急道:“这可怎么是好啊。” 原来这晴雯一向要强,今日受辱又被撵,更遭哥嫂冷待,想着今后必孤苦伶仃,一颗心早已灰了。加之此刻重疾缠身,苦痛难忍,迷糊间便升起一个念头:倒不如死了,也不必受这些苦了。便不肯再吃药,只求速死。 司棋多少能猜出些晴雯的心思,思忖了片刻,便附在她耳边道:“晴雯,往日你也算得上锦衣玉食,风光荣耀,如今真甘心死在这破屋之中?” 晴雯恍若未闻,依旧声声喊娘,司棋强忍心中酸涩,继续道:“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为你死去的娘想想。她若泉下有知,见你如今模样,定要肝肠寸断。我知你心已灰,但若能忍过这一劫,以后的日子还长,焉知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且你娘在这世间也仅剩了你这一点骨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说珍惜反倒糟践,如何对得起你娘生养你一场?”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了晴雯的心肠,只见她伏在枕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如此痛哭了一场,待王住儿家的再喂药时,晴雯便慢慢愿意咽下了,司棋见状方放下心来。 一时晴雯服了药迷糊睡去,王住儿和司棋二人都精疲力竭,索性也在床边躺下暂歇。 哪知到了半夜,晴雯突然汗出如浆,贴身衣物尽数湿透。司棋忙起身灭了炕火,又同王住儿家的一道绞了热热的帕子给晴雯擦身。 所幸袭人她们早前已将晴雯的箱笼包袱都托人偷偷送了出来,不然此刻连能替换的干净衣裳都没有。 如此又反复几次,直到天将亮,晴雯身上的高热方才慢慢退了。 8. 慧小姐智语治小人 迎春这日起得早。 绣桔舀了一碗海菜虾仁小馄饨,又挟了半个咸蛋黄香酥烧卖放在她手边,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一副胃口不开的样子。绣桔见状便道:“不如叫厨房拌几样酸酸凉凉的小菜过来?” 迎春摇头,正要说话,却见司棋顶着两个黑眼圈走进来。 “司棋姐姐怎么这会儿回来了?”绣桔奇道,“昨儿不是说家里老娘病了,要回去两日?” 司棋笑道:“正是呢,昨儿倒把我吓得不轻,还道是她老人家害了什么重病。急三赶四地回去一瞧,倒没什么大碍。吃了药歇了一宿,今儿起来便好了,所以我就回来了。” 迎春听司棋如此说,又见她面色虽疲倦,眉眼间却还透着点喜色,便知晴雯是救过来了,便也笑起来:“好了便好。”又对绣桔道,“你们下去罢,司棋在这伺候就行了。” 绣桔应了,领着小丫头们下去。 这边司棋净了手过来伺候迎春用饭。一面将昨日如何照顾晴雯,晴雯的病如何凶险,晴雯又如何不肯吃药,直着脖子喊娘……都细细说了一遍。 迎春听罢,心下亦十分感慨,叹道:“这晴雯也是个命苦的,不过好歹保住了性命,你这次也算是立了件大功德。” 司棋却摆手道:“要真论起来,晴雯的命倒是姑娘救的。若不是姑娘开口,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这时候去帮衬她。” 迎春摇头:“我不过动动嘴罢了。”又似想起了什么,忙问:“我听你的意思,晴雯竟是刚出鬼门关,想来身边定离不开人,你现回来了,那她一个人……” 司棋道:“姑娘放心,我已央了王住儿家的先照看着。我想着姑娘心里定记挂晴雯,便先回来报信。” 说着又将昨日王住儿家的那一段事向迎春禀报了。 迎春点头,道:“论迹不论心,她虽也是有所求,但昨日尽心照顾了一夜,也还算仁义。司棋,你去开了柜子,拿两个金镙子出去赏她。” “晴雯这几日也离不了人,你又不好时时出去,索性让王住儿家的多照看些时日。等这事过了,我向二嫂子说说情,再给她另寻个体面些的差事。至于能不能回我这儿,也不是我说了能算的,看二嫂子安排吧。”司棋一一应了。 迎春想起她忙着照顾晴雯,定也顾不及吃饭,便道:“我这儿很不用伺候,你坐下陪我用点是正经。”司棋哪里肯,伺候着迎春用完了,方才斜签着身子坐下来吃。 迎春看她满面倦容,便道:“瞧你这眼袋都挂到腮上去了,吃完趁早歪着去罢。晴雯那边既有王住儿家的照看,你便安心歇着,晚点再出去换她。” 司棋笑道:“还歇不了,昨儿在晴雯那儿见着宝二爷了,估摸着过会子便要过来寻我问晴雯的事呢。” 哪知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宝玉过来,司棋撑不住,赌气去睡了。 迎春心里也有些怨气,这个宝玉,晴雯被王夫人误会勾引他,他也不敢辩解;晴雯被赶出去,他也不敢求情;连晴雯病的快死了,他也不敢给她请大夫。就算是母命难违,什么也做不了,但心里总该念着晴雯吧?这会子也不知道上哪儿耍去了,竟连晴雯的生死也不来问一声。 眼看着快到晌午了,宝玉才姗姗来迟。迎春自歪在榻上看书,也不理他。 宝玉不知何意,只得过来问迎春好,又四顾不见司棋,便问:“二姐姐,司棋姐姐哪儿去了?我找她有事。” 迎春头也不抬,淡淡道:“司棋睡了,你改日再来罢。” 宝玉忙赔笑道:“求二姐姐使个丫头叫她过来罢,我有要紧事问她。” 迎春也不答话,停了会儿,只见司棋从里间走出来,冲宝玉道:“等二爷想起来问,恐怕晴雯那丫头早都死透了!” 宝玉听了这话,顿时犹如五雷轰顶,呆呆地站了一会,那泪便如滚瓜般落了下来。 司棋见他这样倒给唬了一跳,忙推他:“你别在这屋里哭,叫别人瞧见了倒以为我们欺负你。” 宝玉抹了把泪,道:“姐姐告诉我晴雯怎样了,我立刻便走。”又哭道,“今儿一早起来我便要过来的,可谁知老爷立叫了我去见客,直留到这会儿才肯放人…司棋姐姐你行行好,快告诉我晴雯究竟是不是死了?” 司棋闻言忙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晴雯好着呢,你倒来咒她。” 宝玉听说晴雯没事,登时喜得不知怎么才好,一连朝司棋做了好几个揖,又拉着她细问晴雯的情形。 迎春见宝玉又哭又笑的,倒当真是十分挂心晴雯,又思他虽也是个爷,但年岁尚小,上头又有父母,祖母两重山压着,这个时代又最重孝道,是以他在这府里也是万事做不得主的,遂把怪他的心思也减了几分。 这边宝玉听闻晴雯昨日病得如此凶险,顿时转喜为忧:“晴雯这病是伤了根本了,如今要是病情反复起来可怎么好?我得再瞧瞧她去。”说着拔腿就望外走。 迎春忙过来拦他:“宝兄弟,去不得。你若真想晴雯好,倒不如从此远着她些。” 本来嘛,王夫人就是怕晴雯勾引坏了宝玉,才将她赶出去的。如今宝玉还一个劲儿地往晴雯那凑,叫王夫人知道了岂不是更要了晴雯的命? 宝玉也不是个傻的,自然听得出迎春话里的深意,顿时心里的劲儿也泄了,跌坐在椅子上叹道:“是我害了晴雯……” 迎春见他这样反倒有些不忍,便劝;“事已至此,现下说这些倒没意思。你既知晴雯这次伤了根本,倒不如乘早回去打点些补气养身的东西,让司棋带出去给晴雯好好补补,也算你尽了心了。” 宝玉听了顿觉有理:“如今晴雯在外头,定是要什么没什么,还是二姐姐明白。”又对司棋道,“外头还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我,我回去让袭人她们一并备了送来。” 司棋也不跟他客气,一一说了,宝玉少不得细细记下,又忙忙地赶着回去打点。 好容易送走了这位活祖宗,还未及喘口气,王夫人屋里的玉钏儿又进来说太太叫二姑娘过去说话。 迎春与司棋相视一眼,这个时节叫人过去,莫非是发现了晴雯的事? 这边王夫人派了人去叫迎春来,自己便歪在炕上闭目养神。一时周瑞家的走进来,附在王夫人耳边说了两句话。 王夫人猛地睁开眼:“有这事?” 周瑞家的忙道:“可不是,听说那司棋衣不解带地伺候了晴雯一宿,才将那小蹄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太太,要我说这事定是二姑娘指派的,那司棋只是个丫头,若没有二姑娘给她撑腰,她哪敢这个时候去沾晴雯?” 王夫人却摇头:“迎丫头老实,哪有这份心思。况她跟晴雯又没交情,如何会去帮她?” 周瑞家的却道:“太太别怪我僭越,说句不好听的,这二姑娘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还两说呢。前儿抄检园子,二姑娘硬是拦着不让查,我说是太太下的令,她也半点不在乎,还说我们有意难为她。” “这次太太前脚刚赶走晴雯,二姑娘后脚就偷偷派人出去照顾。太太你想,这二姑娘平日里多么老实温顺的人,为何偏偏事事都违逆着太太呢?毕竟她是大房那边的人,这怕不是受了那大太太挑唆,心里也恨上咱们二房的人了?亏太太拿她当亲女儿似的养了这些年,谁知她心里眼里竟是半点没有太太呢。” 王夫人虽将信将疑,但被周瑞家的如此挑唆着心头也有些冒火。 这时,门外有小丫头通传:“二姑娘来了。” 赵姨娘忙过去打起帘子,迎春进得屋里来,见王夫人神色不大好地坐在榻上,便忙上前请安。一抬眼又瞧见那周瑞家的立在后面,突然鬼使神差,想起前次查抄大观园的时候狠狠得罪过她,心下暗道:这个人倒别在太太跟前给我上眼药才好。 如此想着她便也不坐,只福在那儿道:“我给太太请罪。前儿抄检园子,我因那日正好丢了簪子,才搜查过下人们的东西,并没发现什么不妥的,便想着这会夜也深了正好省了妈妈们的事,也不用再费心多抄查一遍了。” “可周姐姐却说这查抄的事极要紧,是太太亲下的令,不能不查。我便想着既如此,我的箱笼也该一块儿查一查。万一哪个胆大的丫头偷了东西,又怕自己收着被人发觉,倒偷偷藏在主子的箱子里,那岂不是误了太太的事了?谁想周姐姐倒误会了,以为我是赌气不让查,最后竟也没抄检就走了。” “这几日我越想越过意不去,一心要来跟太太请罪,又一直寻不着机会,今儿可算说出来了,我也能安心些。” 王夫人听了这话,瞧了周瑞家的一眼,若有所思道:“原来竟还有这番缘故。”停了片刻又道,“既这样,也怪不着你什么,你也是好意。不过你也未免太糊涂了,你是主子,怎么能随便让下人翻检你的东西?” 迎春忙道:“都怪侄女年轻不懂事。” 王夫人摆摆手:“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快起来罢,这点子事也值得说什么请不请罪的。” 迎春应了是,慢慢站起来,又对周瑞家的笑道:“前次无心得罪了周姐姐,姐姐别放在心上。” 周瑞家的忙道不敢,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迎春这一通话是面上真里头假,这让她如何反驳? 她原因抄检那次被迎春下了面子,心里想着这最懦弱的“二木头”竟然也敢给她气受,遂一直不忿。这次正又遇上晴雯的事,便乘机在王夫人面前挑唆。哪知这“二木头”原本在太太跟前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今日倒如此乖觉,好端端地也不知请什么罪,不仅把自己摘干净了,还让太太觉得她是怀恨挑唆,真正一箭双雕。 那厢迎春却自问她这招是防小人不防君子,若周瑞家的坦荡,不在背后说小话,迎春这番话对她根本也起不了半点影响。 “你一个做主子的跟下人说什么得罪?”王夫人淡淡道,“快坐下吧。”又看了看跟着迎春来的人,“怎么不见司棋?” 9. 苦躲姻缘奈何天意 迎春心里一突,面上却笑道:“她昨儿说她妈病了,要出去照顾一日,我便准了。今儿回来倒像是累极了,我便让她歇着了。太太寻她有事?” “无事,不过白问问。”王夫人见迎春面容坦荡,心道,看来晴雯这事也是周瑞家的挑唆,迎丫头倒并不知情。又想到如今跟着哥儿姐儿的大丫头都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那司棋跟晴雯打小的交情,见她病的快死了,仗义帮一把也是情有可原。 这王夫人虽然恨不得晴雯这小妖精死了才好,但司棋救都救了,总不能再一刀杀了她。且晴雯人都出去了,谅她也不能再勾引宝玉。 王夫人如此想着,便把这事儿丢开不提,只道:“二丫头,今儿叫你来是有件正事。大太太那边叫你回去住几日,你明儿便收拾收拾过去罢。” 王夫人这话头转得突然,迎春一时没反应过来:“明儿便回去?大太太那儿是有什么要紧事?” 王夫人见她懵懵懂懂的,便知邢夫人并未知会过她,想了想道:“你也大了,况我们家的女儿也不跟小门小户家的那样忸怩怕羞,我便告诉你也无妨。你母亲此番叫你回去,便是预备着让婆家上门相看的。” 婆家?相看? 这平地起的一声雷直把迎春给炸懵了,她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个煞气腾腾的名字——孙,绍,祖。 这,这就要来了吗? 王夫人见迎春确没有像小门小户家的姑娘似的忸怩作态,但整张脸却霎时白得跟纸一样,还道她是胆子小不经事,便宽慰她:“人人都有这遭,你也不必怕。你想,能上咱们家来相看的,定是大老爷细挑捡过的人家,你也不用担心太过了。” 就贾赦那眼光,恐怕他精心挑选过的才更让人担心吧,迎春不禁腹诽。她仿佛看见一只目露凶光的恶狼正朝她狂奔而来…… 正胡思乱想着,老太太那边的丫头进来传话说那边饭摆好了,叫太太跟二姑娘过去。迎春此时哪有心情吃饭,推说没胃口,匆匆辞了王夫人,自回缀锦楼去了。 第二日,缀锦楼便传出二姑娘抱恙的消息,请了大夫来瞧,说是染了风寒。 那邢夫人听说很是不悦:“早也不病,晚也不病,偏偏这时候病。”但看迎春确实病的起不来床,也只得将相看的事暂先押后了。 迎春亦松了口气。 多亏如今这副身子骨足够娇弱,昨晚她不过偷偷开了窗,踢了被子,吹了会寒风,便病得七荤八素起来。 再想想穿过来之前,她可是十几年没发过烧了…… 不过她也明白,病得了一时病不了一世,如今不过是缓兵之计,只盼着自己能病个一年半载的,孙绍祖等不及娶了别人才好。或者要是能多病几年,到时贾府败了,就算她想嫁孙绍祖人家还不愿意了呢。 不过贾府请来的太医并不容许她做这样的美梦,几贴药下去便将病情控制住了。且自迎春病后,司棋和绣桔就跟长在她床前似的,连上个恭房都有丫头陪着。她想偷偷吹会冷风喝杯冷茶都不能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身子一日好似一日。 又说那贾宝玉因着晴雯的事对迎春倒亲近起来,隔三差五便来探病。 这日宝玉会完外客回来,又绕至缀锦楼来瞧迎春。进得屋内,只见迎春拥被倚枕坐于床上,一头乌发似挽非挽,半泻在削肩上。 宝玉上前笑道:“二姐姐今日可好?” 迎春见是他来了,便也笑回:“今儿倒好些,多谢你想着。”一边又忙命他坐。 宝玉见迎春病了这几日,反把原先的丰润尽褪了,整个人出落得纤弱超逸起来,便忍不住坐在床边细瞧。 迎春因病着,脸上并无血色,整张脸越发显得清白水透如冰玉。又有那柳眉纤纤入鬓,杏眼水光点点,整个人说不出的柔曼婉转。 宝玉一时看得呆住,心中暗暗咋舌:这“二木头”何时倒出落成“仙子”了?正要跟迎春好好亲近亲近,却又猛地想起刚才席上见的那人,顿时便有些心灰,忍不住重重叹起气来。 迎春见他这样,好笑道:“你个小人儿叹什么气?年纪不大倒学得老气横秋的。” 宝玉待要说什么,又想迎春正病着,若将这事儿告诉她,她难免不多思多想的,还是等她病好了再说罢,遂拿别的话岔开。 宝玉因着心中有事,坐了小半刻,便起身告辞。 迎春见他只单穿着一件湘色富贵如意纹的便袍,便道:“你且站站,如今外头凉了,我让她们给你拿件斗篷来。” 宝玉笑说不用,径自往外走。刚行至廊下,忽听身后有人叫“二爷”。 宝玉回头瞧时,只见司棋抱着一件竹青的织锦厚呢斗篷赶上来,不由分说就给他披在身上,嘴里道:“仔细着凉。” 宝玉见那司棋伸手过来帮他系颈间的系带,倒是难得的温柔小意,不由心中酸涩之意更甚,叹道:“二姐姐若嫁了人,一定是带你过去。也不知今后还能见几回了。” 司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个来?” 宝玉也不答话,只垂着头叹气。 司棋见他这样便笑道:“你倒别急着难过,我们姑娘这婚事才起了个头呢。如今连相看还未相看,人都还未定。更何况后头还有换庚帖、过文定、过大礼……等到真正出阁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呢。” 宝玉忍不住道:“人早已定了,你如今还做梦呢!” 司棋大吃一惊:“二爷说什么?” 宝玉自知失言,但既已说到这份上了,又不好露一半藏一半的,只好继续道:“今儿老爷叫我见客,你道是见谁?竟是二姐姐的准夫婿!” 司棋却是不信:“不能够,才说了要相看,这才几天,就定下了?别是你哄我。” 宝玉急得直跺脚:“我哄你做什么,大老爷亲口说的还能有假?今儿他翁婿二人在席上推杯换盏的,不知道有多和乐呢。” 司棋见他连大老爷都说出来了,便知宝玉所言非虚,忙拉着他细问那迎春未来夫婿出生如何,样貌、品格又如何。宝玉少不得一一告诉了她。 待送走宝玉,司棋一刻不敢耽搁,径直往卧房来。 迎春已经躺下了,正半阖着眼养神,见司棋急吼吼地进来,便道:“怎么了?慌手慌脚的。” 司棋忙上前将方才宝玉所言之事回禀了。 “胡说!”迎春呼的一下坐起来,“连相看都没相看,怎么就定了什么劳什子夫婿了?” 司棋也不知此间原由,口内呐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一旁的陈嬷嬷略知一二,忙开口道:“姑娘年轻不知道,这相看说白了就是男方遣媒人上门瞧瞧女方的才貌品格,看看与自家是否可堪婚配。” “像咱们这种人家的姑娘十岁上便能出来交际了,姑娘们的仪容品性在圈子里倒不是什么秘密。是以有时候两家人急着成婚,双方便将相看这个过场省了倒也不是没有的。” ——而且这种情况一般都是男方门第不如女方。 男方不派人来相看也是对女方家一种变相奉承:你们家的姑娘好,不用看我家都满意。不过这些话陈嬷嬷就不好说出口了。 迎春听了,便知自己吃了穿越的亏,她如今对这个时代的风俗人情不甚了解,以为不去相看便能将婚事拖一拖,哪知他们倒直接绕过了相看这节。 “那……”迎春迟疑道,“可知定下的是哪户人家?” 司棋想了想道:“是孙家,姑爷好像叫什么孙绍祖的……” 果然!果然还是他…… 原本还心存侥幸,但孙绍祖三字一出,迎春顿时有一种被宿命迎头撞上的感觉,一时脑中一片空白。 陈嬷嬷和司棋见迎春突然眼也直了,叫她也不应了,都慌了神,一面去掐迎春的人中,一面又忙着叫人取鼻烟壶来给姑娘嗅…… 正乱着,只见两个小丫头合抬着一个半人高的樟木箱子进来。 陈嬷嬷一见那箱子里的东西,忙喝道:“怎么这时候拿这些东西进来,还不快抬出去!”那两个丫头听了忙往外撤,慌乱间倒把箱子摔在地上,里面装的东西全撒了一地。 箱子倒地的巨响震得迎春回了神。 她皱着眉扫过去,只见地上洒满了金纸糊的元宝和一挂一挂纸做的铜钱。 “拿这些东西进来做什么?”这些分明是祭祀时烧的纸钱。 司棋听了也疑惑道:“姑娘难道忘了?明儿是姨娘忌日,这些东西是预备着明儿烧给姨娘的。”回头又骂地下趴着捡纸钱的小丫头:“笨手笨脚的,平日也没少吃,怎么干活的时候都成了软脚虾?还不快捡起来,那些污了损了的统统不要,重新做好的来。” 迎春怔愣了片刻,方才想起自己本是庶出,邢夫人并不是她生母,司棋口中的这位“姨娘”恐怕才是她亲生母亲。这位死的早,作为女儿,迎春会在亡母忌日烧纸钱祭奠先人也是常情。 只是现下她实在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便朝司棋她们摆摆手:“快点收拾好了,拿出去便是。”司棋愈加惊异,往年在祭拜前,这些东西姑娘都是要亲自查检的,如今怎么…… “陈嬷嬷,姑娘这是身上又不爽利了?不如再叫大夫进来瞧瞧?”司棋有些不放心,悄悄向陈嬷嬷道。 陈嬷嬷看着迎春两眼发直,拥着被子在床上发呆的样子,摇了摇头:“看着不像是身上不爽,倒像是……中了什么邪似的。” 陈嬷嬷年纪大耳朵也有些背,是以说话声压不住,不妨迎春听见了,她心内苦笑,中邪…… 她抬头又见小丫头们捡完了纸钱,抬着箱子往外走。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就这么跳进了她的脑海…… 翌日,贾母房中,莺莺燕燕地坐了一堆人。老太太连日身上不好,今日好容易有了些精神,大伙儿便都过来陪着凑趣解闷。 正乐着,忽见绣桔冲锋似的跑进来,哭道:“老太太快去瞧瞧我们姑娘罢,我们姑娘她,她,不中用了……” 众人一听,都惊得了不得。还是探春最先反应过来,忙拉着绣桔问:“到底怎么了,你快说明白。” 那绣桔似是受了什么大惊吓,磕磕巴巴地说不成一句话,一味只是哭。贾母坐在上头急得直拍扶手:“快,快去看看迎丫头。” 10. 受惊吓贾母拒婚事 一时一群人簇拥着贾母赶至缀锦楼。 还未近前,就听屋内叮铃哐啷一阵杯盏摆件落地的声音,间或还夹杂着几声女子凄厉的哭喊。 众人听得头皮发麻,忙进屋瞧时,只见门口原立着的那个冻石屏风竟翻倒在地,厅上满是茶器瓶盏等物的碎片。一白衣女子正赤着足,散着发,在屋中又哭又笑,手内还挥动一个寸长的碎瓷片,不许人靠近。 那邢岫烟在一旁好不焦急,一迭声地命丫头们:“快将地上的碎片收收,别伤了二姐姐!” 众人方才惊觉原来堂上这个举止癫狂,状若女鬼的人竟是贾迎春! 贾母又是惊骇又是心疼:“迎丫头,你这是怎么了啊……” 迎春原背对着门口,听见声音,身形一顿,缓缓回过头来,见一大帮人乌泱泱站在跟前,脸上顿时露出极惊恐的神情。 贾母见状忙柔声安抚:“我的儿,别怕,祖母在这儿呢,来,到祖母这儿来。” “祖、母?”迎春口内喃喃,似不解这两字的意思,又呆呆朝贾母的方向看了看,突然怮哭出声:“老祖宗!是老祖宗!”只见她飞奔过来,扑倒在贾母脚下:“老祖宗快救救迎儿……” 这泣血之音催得贾母心碎,忙要扶她起来:“好孩子,别怕,别怕。是谁欺负了你,快告诉老祖宗,老祖宗给你做主。” 迎春却不肯起来,跪在贾母身前,切切哭道:“老太太,我的迎儿命苦,自小没娘,好容易长到这么大,眼看着又要被她那狠心的爹卖到狼窝里头去……” 什么?这话一出,众人都大骇不已,贾母亦是大惊失色:“你,你说什么?你不就是迎儿么?怎么……” 那凤姐在一旁看着,此时心下也有了些计较,忙附在贾母耳边悄声道:“老太太,我瞧二姑娘这样不详,莫不是撞客了?或是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了……” 老太太见迎春如今举止大变,说话也换了语气,少不得便也往这个方向想了,忙一叠声吩咐下人:“快去请静虚师太和马道婆来!”又道:“把这几日给二姑娘瞧病的大夫也叫来。”下面的人忙应了,踩着风火轮似的走了。 这边凤姐又骂伺候迎春的人:“一个个都是吃白饭的,好好的姑娘怎么就被你们伺候成这样了!” 司棋和陈嬷嬷等人此刻俱跪在地上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实不知姑娘怎么好端端就发起狂来……” 贾母一面搂着迎春,一面也骂道:“胡说!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这样起来,定是你们不经心。若迎丫头不好了,你们谁也别想好!” 陈嬷嬷被贾母这一喝,倒猛地想起一事来,忙道:“老太太,我想起来了,昨儿就是司棋这小蹄子在姑娘跟前说了什么‘定了姑爷’的话,姑娘当时瞧着就不对劲了,今儿一早起来便这样了。” 司棋不敢说那些话是宝玉告诉她的,只跪在那里磕头如捣蒜。 贾母正要发话,哪知迎春因听见“姑爷”二字又猛地挣扎起来。王夫人和凤姐忙上来帮着按住她,贾母也忙哄着:“别怕,别怕,我的儿,没事的。” 又骂那邢夫人:“你们给迎丫头找的是什么狗屁婆家!人还没过门倒先把迎丫头克成这样!前儿大老爷跟我说这事我便不乐意,可又想有你们父母给子女做主,我老婆子何必讨人嫌,遂也没开口。哪知竟把迎丫头给害了!” 说着便哭天抢地起来,众人见状忙上来安慰。 那邢夫人也是满腹委屈,喏喏道:“都是大老爷做的主,老太太也知,他一向是不听我的……” 贾母见她这样愚懦,气得又要骂。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老太太怎么样了,那丫头没伤着你吧。” ——竟是贾赦来了。 原来那贾赦听说迎春莫名发了狂,把屋内东西都砸了个遍。又听见老太太也过去瞧了,生恐迎春把贾母冲撞了,便忙赶着过来。又因迎春如今也大了,他做父亲的倒不好直接进姑娘的闺房,且内里还有一干女眷在,便只在外头高声询问。 哪知那迎春一听见贾赦的声音反倒越发癫狂起来,一下挣开王夫人和凤姐,直朝着门外奔去。 正巧这时贾赦因不闻贾母回音,心内焦急,便也顾不得许多,迈步进来。他才进得屋内,便见一道白影直撞过来,胸前的衣襟一下被揪住,一张白惨惨的脸近在咫尺:“老爷,你好狠的心啊……” 贾赦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你,你,你是谁?” 原来迎春此时披头散发,形容举止都大异于往常,故贾赦一惊之下,竟没有认出她来。 “我是谁?”迎春轻笑,薄唇轻启:“我是兰云啊,老爷记不得了吗?” “兰,云?”贾赦只觉这名字莫名熟悉,就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 迎春见他面露疑惑,仿佛瞧见天底下最有趣的事似的,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哈,原来你倒记不得我了!哈哈,可笑,可笑,哈哈哈……” 贾母等人见她这样,都心里一沉——看来这迎春真是被什么厉害东西夺了舍了! 只是,这兰云究竟是…… 众人正自不解,一旁的邢夫人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只见她面色惨白,抖着手指向迎春:“兰姨娘!她是兰姨娘,老爷,她是二丫头的亲娘啊!” 屋里有些年纪的人这才猛然想起,二小姐那早死的娘似乎确是叫这个名字。 原来那兰云曾是大老爷的屋里人,当年邢夫人嫁过来不久,她便因生迎春,难产去世了。因死状凄惨,故邢夫人对她还有几分印象。 贾赦被邢夫人这么一嚷,倒也想起来了,顿觉浑身汗毛倒竖,冷汗淋漓,忍不住猛地一挣,那迎春本拽着他,一时不防,直被甩在地上,那额角正磕在地上横倒的冻石屏风上,登时冒出血珠子来。 众人见状赶忙过去扶她,贾母见迎春额上流血不止,又一叠声地叫大夫。 那大夫早请来了,只是见了这般异像,一时不敢上前,此时听见叫他,只得硬着头皮过来。恰巧这时静虚师太和马道婆也到了,便跟在拿大夫后头,也想近前细瞧瞧。 哪知那迎春却不许人近身,只死死盯住贾赦,咬牙切齿道:“老爷,你害了我不够,还要害我女儿。你将迎儿推进孙家那火坑,是成心要害死她啊!” 贾赦摇头不迭:“不是,不是的……” 他在迎春的婚事上确实存着私心不假,但天地良心,他也是真心觉得那孙绍祖有几分前程,迎春一个庶女配他也不亏,这才定下了,怎么就说他要害死女儿呢? “我的迎儿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这辈子都不得安生。”迎春额上的血蜿蜒而下,将一只眼睛浸润得通红,煞是可怖。 贾母见她这样,急得直抹眼泪,又骂贾赦:“你还站在这干什么,还不去回拒了那天杀的孙家。世上的人都死绝了吗?你非要上赶着将迎丫头嫁到他家!” 在一旁一直观望不语的马道婆,此时也上前悄向贾赦道,“老爷,二小姐这样显是被夺了舍了。她身上那种东西皆是因着执念才来的,您如今若不破了它的执念,它想是不会走的。” 那贾赦本已对孙家犯了嘀咕,现又听了贾母和马道婆的话,忙道:“好,好,我这便去回绝了孙家去,再不许他们上门!”又偷眼看了看迎春:“兰,兰云,你听见了罢。你可以放心走了。”说罢也不及辞众人,就逃命似的出去了。 说来也怪,听了贾赦的话,那“迎春”像是怔住了一般,话也不说了,眼神也散了。 马道婆乘机掏出一张黄澄澄的符纸,“啪”地一声按在“迎春”的脑门上,迎春立时翻了个白眼,软倒在地。 马道婆见状,忙上前俯在迎春胸口听了听,又轻轻翻了翻她的眼皮,面上却突然露出惊疑的神色:“怎么会……” 贾母见她这样,忙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那马道婆却忙掩了面上的异色,笑道:“老太太放心,二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她身上那东西现已走了。现下人不过是厥过去了,一两个时辰后便能醒了。”众人闻言皆松了一口气。 那静虚师太见马道婆出了风头,也不甘示弱,上前一步道:“阿弥陀佛,二小姐幼弱,经了这种事,神魂定有所损伤。老太太容贫尼念几卷《楞严经》为小姐安魂驱邪。” 贾母岂有不肯的,点头道:“有劳。” 一时丫头们上来,将迎春扶至东厢的塌上躺了,静虚师太领着两个徒弟也跟进去摆阵念经。 贾母今日受了大惊吓,又兼病体未愈,撑到现在脚下已有些虚浮,凤姐忙劝道:“老祖宗,左右二姑娘也无大碍了,咱们倒不如先回去,免得在这扰了师太念经。” 贾母也实是撑不住了,便道:“也好。”又吩咐迎春屋里的丫头婆子:“好生伺候着,姑娘醒了立时来报我。谁再敢在姑娘跟前乱说话,仔细你们的皮!” 众丫头婆子忙应了,贾母等人方才去了。 一个多时辰后,静虚才念完一卷经,便见迎春悠悠转醒。 陈嬷嬷和司棋等人忙围至塌前,喜得直念佛:“阿弥陀佛,姑娘你可算醒过来了。” 迎春迷迷瞪瞪地看着众人:“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待要坐起来,只觉额前剧痛,又要伸手摸,司棋忙止道:“小祖宗,大夫刚上了药了,可别碰那儿。” 迎春疑惑:“究竟怎么了?” 司棋见她这样,奇道:“姑娘难道不记得刚才的事了?” 陈嬷嬷忙朝司棋使眼色,这人被夺了舍,连身体都不由自个儿控制了,能记得发生了什么才有鬼呢。 司棋也反应过来,忙道:“我糊涂了。”又将方才发生的事细细告诉了迎春。 迎春听罢,心内倒有些佩服起自己的演技——听司棋的描述,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了。 原来今日这场闹剧,皆系迎春自导自演,目的只为搅黄与孙绍祖的亲事。因她昨日见了要烧给她姨娘的纸钱,又偶然听到陈嬷嬷那一句“中邪”,便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这个主意。 ——既然她自己不好开口拒绝这门婚事,那就只能借别人之口来反对了。 古人最敬畏鬼神,活着的兰云,只是侍妾,她的话没有任何分量,但死了的兰云可就不同了。 原本对于这个法子是否能成,迎春也无甚把握,不想今日施行起来竟意外顺利…… “姑娘,姑娘?”司棋见迎春久久不语,生恐她又要不好。 迎春回神,忙在面上拿捏出一副既惊诧又感慨的神情:“不想这般魂魄夺舍之事竟发生在我身上。不知姨娘的生魂如今哪儿去了,姨娘都去了这么久了,我还令她为我担忧操劳,不能安心,实在不孝。” 说着她倒真想起自己远在现代的亲妈来,也不知此生还能不能有机会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了…… 陈嬷嬷见迎春突然流下泪来,忙拿帕子给她拭泪,又劝道:“这天底下做父母的哪有不操心子女的,姨娘虽去了,但在下面定也是日日挂念姑娘的。这回她定是知道了那孙家不好,才特特回来给大伙儿提个醒的。” “所幸如今老爷也去了结那孙家的事了,姑娘该高兴才是啊,怎么又哭起来?姨娘若是见了您这样岂不是更放不下心来了。” 迎春点了点头,渐渐止了泪。 11. 阴差阳错孙家上门 闹了这半日,也乏了,迎春便打发众人下去,又吩咐司棋好生送静虚师太出去。 司棋会意,领着她们师徒三人出来,径直开了柜子,取出两个银裸子,用荷包装了,正欲拿给静虚,却见那荷包红彤彤的,拿给出家人倒不合宜。再看柜子里下剩的那几个,一水儿的全是艳色。 司棋想起迎春衣柜里似还收着几个素净的荷包,预备赏人用的,便让静虚稍坐,自己上楼进了卧房。这边才开了衣裳柜子,一个弹墨小包袱便滚落下来。 司棋低头一瞧,这不是兰姨娘留给姑娘的旧物么?她记得一直好好收在里头的,怎么这会儿掉出来了? 那包袱落在地上,里头的东西也都散了出来。司棋忙弯腰去拾,却只捡起几支珠钗来:“怪了,明明还有块帕子的,怎的不见了?”。 ……迎春独自躺在东厢的塌上,手内摩挲着一方湖色锦帕。这帕子瞧着有些年头了,上头绣着的几簇剑兰早已褪了颜色。 这还是她上回想找些衣物送邢岫烟时,从衣柜里不小心翻捡出来的。当时看着破旧差点要丢掉,急得绣橘赶紧拦她:“这是姑娘亡母之物,姑娘怎么能扔呢?”。 …… 迎春摇摇头,手指又抚上帕子的一角,感受着那上面的凸起。那是用银丝线绣上的两个字——“兰云”。 “兰云,”迎春在心里默默说,“谢谢你。” 再说贾母那边,老人家病体受乏,回去便躺下歇了。众人也不敢打搅,都各自散了。 如今贾母日常所居的五间上房,将东边的两间——次间和稍间,打通成一个套间,充作卧房。这套间里头还设着暖阁,如今天冷了,贾母便歇在暖阁里。 这一歇便到了晌午,鸳鸯因想着贾母午饭前还需进一次药,便进了暖阁将贾母唤醒,又吩咐外头端药进来。 不一会儿,只见四个小丫头鱼贯进来,打头的那个捧着红漆托盘,托盘上搁着一个碧玉盏,里头盛着药汁。后头的几个依次捧着香茶,帕子,痰盂等物。 打头的那个丫头走到贾母跟前,轻轻跪下,将托盘高举过头顶,鸳鸯端过那盘上的碧玉盏伺候贾母用药。 这时,琥珀进来回话,见此情形,便先不上前,只垂手立在一旁静候。 那贾母服了药,又用香茶漱了一回口,方才抬头看向琥珀。 琥珀忙上前一步,回禀道:“老太太,二姑娘醒了。” “阿弥陀佛,倒是菩萨保佑。”贾母心下稍宽,念了声佛,又问“现下人怎样了?” “老太太放心,才司棋来回说已无大碍了,只是人还有些乏累罢了。” “如此便好。”贾母点头,又吩咐琥珀:“请赵太医来,给迎丫头好好开几副安神的方子。再各封三十两银子,给静虚和马道婆送去,就说今儿偏劳她们。” 琥珀应了,下去办贾母吩咐之事。 才出得门来,便见邢夫人带着两个丫头急匆匆地往这边来。琥珀忙回身打起帘笼,笑道:“大太太好。” 邢夫人点点头,悄悄问她:“老太太醒了?现下都有谁在跟前?” 琥珀正欲答时,却听贾母在里面问:“谁在外头?” 邢夫人忙道:“是我,过来瞧瞧老太太。” 琥珀指了指东套间,向邢夫人悄笑道:“才刚起,吃了药,跟前只有鸳鸯姐姐。太太快进去罢。” 邢夫人点头,进了门,径自往东面来。 贾母此时正歪在临窗的大炕上,身旁的鸳鸯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蝶纹桃式攒盒。盒内嵌着八九个花形的小碟,每个碟子里都装着一样蜜饯果子。 贾母拿着银签子看了半天,才从盒子里拣了个杏脯出来慢慢吃了,见邢夫人进来,便让道:“你也尝尝,新制的果脯子,我尝着味儿似乎轻了些。” 邢夫人赔笑道:“我倒不爱这些甜的,老太太身上可好些了?” 贾母道:“我倒没什么,上了年纪的人哪有不病一病的?倒是二丫头那边,你多上上心,好歹你是她母亲。大老爷毕竟是男人,子女的事一时虑得不周也是有的,你就该好好劝着,只一味顺从也不是为妻之道。” 邢夫人心知自从前次她帮贾赦求取鸳鸯之后,贾母便有些嫌了她了。这回迎春之事,邢夫人自问无甚错处,不想贾母却不依不饶的,她心中便甚觉无趣。 且她想着那王夫人不也对贾政言听计从的,对庶子女也没见有多上心,怎么贾母倒不说她?老人家这心眼也忒偏了些。要不是那贾赦催命似的,她这会儿才懒得过来讨这没趣。 纵使心中如何不服,邢夫人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也怪我这几日事忙,身上也不大好,这才疏忽了迎丫头的婚事。才刚听说她已醒了,我正打算瞧完老太太便瞧瞧她去。” 贾母也不是爱管媳妇的人,见邢夫人还算识趣,便也懒得再说什么,复去那攒盒里拣蜜饯果子吃。 那邢夫人心里惦记着贾赦交代之事,觑了觑贾母的脸色,又开口道:“只是媳妇还有一事不明,那孙家虽说不是什么书香世家,但祖辈也都是为官的。家境在大同府也是数一数二的富庶。那孙绍祖本人也是难得的上进,年岁不大已是七品的教练,如今又在兵部候缺等着升迁。” “且孙家人口简单,那孙绍祖并无姊妹弟兄,如今只他一人在京,寡母也在大同未接来。二丫头若嫁过去便是当家娘子,也不用侍奉公婆姑嫂。如此看孙家这门亲事倒也不算差,为何到了那,那兰云口中倒成了火坑了呢?” “依媳妇愚见,那兰云也不定就真知道孙家如何,咱们若都依了她的话,倒可惜了孙家这门好亲。” 贾母听了这话,登时沉下脸来:“什么好亲,那孙家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们这样。那鬼神之事虽不可全信,但也要敬着,那兰云这么说自有她的道理。” “且婚姻大事,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今已出了如此不详的兆头,那孙家就算好到天上去,迎丫头也不能嫁!那迎丫头不是你亲生的,你便如此不顾她死活了?” 贾母这话颇重,邢夫人被说得垂了头,无地自容。 贾母见她这样,冷笑道:“我知道,这些话你也想不出来,是你们家老爷教你说的吧?怎么,他才说了不许孙家上门,这会儿又舍不得那孙家了?” 邢夫人闻言,只得硬着头皮道:“回老太太,实不是我们老爷舍不得,实在是,实在是前几日老爷已与那孙家过了文定了。” “什么?”贾母大吃一惊,将手中的银签子掷回攒盒内,“什么时候的事,怎的我竟不知?” 不怪那贾母失态,所谓过文定,便是女方收下了男方的聘书,并回以回帖以示认可。如此一来这门亲事便是白纸黑字地正式定下了,连官府都是认的。 像贾家这种高门世家,子女婚姻牵扯颇多,又顾及颜面声誉,鲜有在过了文定之后还悔婚的。 邢夫人忙道:“原也没想着如此匆忙,谁知那孙家只道贾家女儿好,也不用相看,早早便遣了媒人来提亲。老爷是极看重那孙绍祖的,又因老太太这边也无不肯,便做主换了庚帖。” “那孙家拿了庚帖回去一合,不想竟卜出一个极利家族、子孙的大吉之卦,喜得他家立担了大礼上门下聘书。老爷见这孙家实在诚心,且卜出来的卦象确是难得的好,一时高兴便收了聘书……” “这事原该知会老太太的,只是那几日老太太病得沉,我便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等老太太好些再回也不迟。今日在迎丫头那儿,老爷也是骇得狠了,这才应下了要回绝孙家。结果回去才想起已过了文定了,若此时再退亲,恐怕……” 贾母闭了闭眼,这事儿倒不好办了。实在是迟了一步,若只是换了庚帖还罢了,找人批个八字不合,体体面面就拒了那孙家。 “过大礼的日子可定了不曾?”这过大礼是男方上门呈送聘礼,聘礼一落地,这桩婚事便更落实了一步。 “这……”邢夫人正欲答时,只见贾母屋中的玻璃匆匆进来,回禀道:“老太太,孙家敲锣打鼓地抬了几十担聘礼过来,现下已到大门口了。大老爷急得了不得,让来讨老太太示下……” 那邢夫人本要回说过大礼的吉时就定在今日午时,现下看来也不用提了。 “胡闹!”贾母气得急拍了两下桌子,又指着邢夫人骂:“你们夫妻到底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提亲,文定,过礼,一项赶着一项,这是急着去投胎?那孙家不知礼,你们也发昏了吗?” 邢夫人一句话不敢说,只低着头站在堂上听训。 “去把大老爷给我叫来!”贾家要想找孙家这样条件的亲家,实在是一抓一大把。可贾赦却在这门亲事上表现得异常热衷,这中间要没点猫腻贾母第一个不信。 玻璃忙应声而去,贾母又命鸳鸯:“去吩咐门上的小厮,不许那孙家进门!” 这孙家如此猴急地要攀附贾家,实在令贾母看不上。 12. 各怀心思贾府劝嫁 这时王夫人和凤姐也得了信过来,行至窗下,正巧听得贾母这话,王夫人一时心急,忙进来劝道:“老太太且消消气。那孙家是太急了些,可如今聘礼都堵上门了,若当真不让他们进来,实在令外头的人看笑话。二丫头这婚事现下看已拒不得了。” “老太太忘了,前儿个张贵妃的弟弟强退了与许家的亲事,便被那御史参了个‘恃宠跋扈’,这还只是没过纸面的娃娃亲呢。如今咱们娘娘在宫里,几个老爷又都做官,多少双眼睛盯着,实在不能……” “给太太上茶。”贾母恍似没听见般,只吩咐丫头上茶。 王夫人见状只得讪讪住了嘴。 那凤姐见王夫人面上挂不住,因出来打圆场:“太太也不用太着急,老太太心里都有数呢。只是这若顾了大局,难免就要委屈这二姑娘了。老太太疼孙女,心里不落忍呢。” 这话正说在了贾母心坎上,老人家方叹道:“谁说不是呢,我才说了要给二丫头做主,如今难道又眼睁睁看她去嫁那孙家?这叫我心里头怎么过得去?” 凤姐忙道:“到底是老太太心疼小辈,凡事都想得周周全全的。但依我说如今已是这样了,若要再说退亲,不明不白的,又没脸又坏名声,以后还有哪个好人家敢要咱们二姑娘?且咱们家也不止二姑娘一个女儿,我说句不怕老太太恼的话,如今咱家姑娘们的婚事未免都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若再出了这无故退婚的事儿,今后怕是更艰难了。” 这凤姐膝下所出也是女儿,对这嫁女上的事难免就想得多些——贾家如今是江河日下,虽有一位贵妃在宫中,奈何子孙无能的无能,不肖的不肖,早已不是当年“贾家有女百家求”的光景了。 贾母叹了口气:“这些我岂有不知的,只是那兰云闹了那一出,实在叫我不放心……” 这时,门外突然有人通传:“大老爷来了。” 话音未落,便见贾赦急匆匆进来,后头竟还跟着一个鹤发蓝袍的老道士。 贾母见有外人,也不好直问那贾赦究竟同那孙家搞什么名堂,只皱眉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把张真人叫来做什么?” 原来那老道士便是清虚观的掌教——张真人。 贾赦忙回道:“老太太,儿子回去细思了一回,二丫头的婚事到了这一步实也不好再退了。但兰云的事儿子又甚觉忌讳,便想着请张真人来看看,若那孙家果然不对劲,是否有化解之术,谁知张真人竟算出二丫头与那孙家的婚事并无何不妥……” “此事当真?”贾母忙问:“可那兰云回魂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这张真人原是当年代荣国公出家的替身,又常往贾府中来,与贾母等人都是极熟的。此时便上前一步,笑道:“老太太纳福。若依老道推算,贵府二小姐与那孙家后生的八字虽不说大吉,但也算相合,做亲的话并无什么妨害。” “至于那兰姨娘之事,倒确有些蹊跷。依贫道之见,她因是生二小姐时死的,此种情形母女间的羁绊要比寻常的深上许多。许是那姨娘实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便也不去往生,留着一缕残魂在这世间看顾二小姐。” “如今贵府与孙家的这门亲事做得太过匆忙,且贫道听闻二小姐最近又病了,不知是否是因这婚事突然,吓着了小姐?如此种种,许是令那姨娘觉得孙家行事鲁莽,这婚事委屈了小姐,心疼之下才不愿同那孙家结亲也未可知。” 贾母听了,半晌不言语,停了一刻才道:“若真是这样,那这兰云的残魂如今……” “老太太放心,儿子已让张真人做法将其镇住,往后再不能出来做怪了。”贾赦忙道。 虽说君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兰云”那句要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的话倒真让贾赦惊了心,直逼着张真人用上了最厉害的镇魂符以除后患。 贾母皱了眉,很是不赞同:“做什么将人家镇住?人家不过心疼女儿,又没有作恶。依我说,不若将迎儿和那孙家后生的八字烧与兰云瞧瞧,也教她对这桩婚事放心。再烦真人将她的魂魄超度了,让她好好往生去罢。” “无上天尊,老太太仁慈。老道这便回去将那八字烧给她,再做几场法事,送她去轮回也就罢了。” 张道士是老成精的人了,又在世家贵族中行走多年,最知道贾府这样的人家,那是把家族名声当命根子的。 他不过只算出了孙绍祖与迎春八字并无冲撞罢了,至于兰姨娘还魂这事,他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出是何因由。但这却不要紧,他只要知道这死人绝不能挡了活人的路子便得了。 依他看来,二小姐这婚事早在文定的时候就无回转余地了,更遑论如今聘礼已经堵上门,说什么都为时晚矣。 别看那老太太现在拦着,不过是在气头上,且也有些恼了那孙家,再就是顾忌着那兰姨娘的话,当真为孙女儿担忧。可再忧心也不能真不让那聘礼进门,别说是贾家,稍有些体面的人家都不会这么行事,这不是白白让人看笑话吗? 再说句无情的话,一个庶女而已,就算嫁过去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对贾家又有何妨害呢,倒是这贾府的体面要紧。 是以,别说现在八字相合,就是八字不合且那孙家真如兰姨娘所言是个火坑,张道士都要把黑的说成白的,让迎春顺顺利利嫁过去——那贾赦巴巴地请他过来不也就是为了这个? 果然,贾母听了他这话,面上便也松动了几分。这张道士是当今圣上亲封的“终了真人”,又和贾府渊源颇深,贾母没有不信他的道理,只是此刻心下还有些犹疑:“依你所言,那孙家果然无碍?迎丫头嫁过去当真能平安顺遂?” 张道士哪敢打这个包票,那夫妻间的事谁又说得准?再说他也犯不着替那孙家背书,便忙笑道:“贫道只能算得这命理上的和顺,但老太太也知世事无常,也并不全依着命理而行。若老太太实不放心,贫道这里有一方护身符,让二小姐时时带在身上,便可逢凶化吉。” 说着便从袖内托出一块银锁片,锁片上头打了眼儿,用红绳穿着。 凤姐忙上前双手接过来,回身递与贾母。 贾母瞧时见是一块二指宽的银片,做成长命锁的样式,正面刻着八卦纹,反面錾着字——左边是“邪无侵”,右边是“寿长恒”。 虽瞧着平平,但想着是人家道家信物,贾母便也慎重收了,又与那张真人道谢。 贾赦见状也定下心来,小心道:“老太太,那孙家那边……”若再不开门,恐怕明天整个京城都要传遍了。 贾母摆摆手,停顿良久,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也乏了,这事,你们自己折腾去罢。” 说着又气起来,瞪了贾赦一眼:“多大年纪的人了,行事还这般没有章法!乘早别在我这儿碍眼了,还不快出去!”说得个贾赦灰溜溜走了。 …… “司棋,你听听,外头是什么动静?”迎春此刻正半倚在榻上吃一碗红稻米粥。 司棋闻言,侧耳听了一回,道:“倒像是锣鼓的响声。” 迎春心中莫名就不安起来:“叫个人出去瞧瞧,我这会不知怎的两个眼皮都跳得历害。” 司棋忙打发小莲花出去瞧,又疑惑道:“姑娘,这左眼跳灾右眼跳财,您两个都跳可怎么算呢?” 迎春摇摇头,正欲说什么,却见那邢、王二夫人联袂而来,身后还陪着个凤姐儿。迎春吓了一跳,忙要下地请安。 凤姐忙紧走两步,上前来按住迎春,不许她起来:“二妹妹快躺下,太太们和我放心不下,来瞧瞧你,这会身上可好些了不曾?” 迎春忙道:“都好了,倒教二位太太和凤姐姐担心了,都是我的不是。” 那王夫人也过来,挨着床头坐了,又伸手婆娑着迎春:“我的儿,你今儿可是把我们都吓着了。这会儿瞧着你无事,我这心哪,才算放下了。” 邢夫人也道:“好了便好,我们这会儿过来,倒还有些话要嘱咐姑娘。”说着也往床沿上坐了。 瞧这两尊大佛一头一尾地镇在床前,迎春疑惑,交待什么事要这么大阵仗?忙做洗耳恭听状。 谁知那邢夫人吐出这句话后,却又不往下说了。原来她这一坐下便又想起今早在这儿见着的“鬼上身”景象,也不知道那“兰云”这会儿走了没走……她是见过兰云死前惨状的,如今只觉脊背发凉,哪里还能说出什么来。 凤姐见王夫人也不言语,心知只能由她来开这个口了,便忙笑道:“二妹妹,老太太也甚挂心你。这不,专门在清虚观张爷爷那儿给你求了个平安符来。” 说着从袖中捧出那银锁,郑重递与迎春:“妹妹如今也要嫁人了,乍离了家人难免心头慌怯,戴着这个也图个心安,也保佑着妹妹跟姑爷平安和顺。” 迎春听这话头不对,又不好细问,想了想也笑道:“老太太费心了。只我听说今儿老太太和大老爷都说要回了孙家那门亲事。若要再寻定别的人家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成的,倒也不必这会就求了这符过来呢。” “妹妹倒有所不知,”凤姐叹了口气,“今儿妹妹被上身这事实不是个吉兆,老太太和大老爷心内不安,便请了那张真人过来瞧瞧。哪知那真人倒算出妹妹跟孙家姑爷八字极合,妹妹若嫁过去可是能享大福的……” “可我怎么听说‘姨娘’今儿‘回来’时,可说了那孙家是火坑,嫁过去倒有性命之虞?”迎春一急,也顾不得许多了。这哪来的臭道士信口开河,要嫁那“中山狼”他自个嫁去,她可不想白白去送命! “你小孩子家不懂,”王夫人忙道,“这张真人是连皇上都叫他‘老神仙’的,他的话自然是不会错的。至于你那‘姨娘’……张真人也说了不过是婚事做的太急,她觉得委屈了你或是她一时舍不得你嫁人也是有的,这才闹出今早那一出来,也算是好事多磨了。” “且她说的那些你也别当真,什么性命之虞,那孙家是正经人家,且往后还要多靠着我们家。你嫁过去,他们供着你还来不及的,绝不敢弹你一指甲。” 13. 遭打击迎春梦前情 迎春瞠目结舌,明明早上大家伙儿还因着自己那一出“上身”好戏而对孙家的婚事犯了忌讳,怎的一会儿功夫就转了风向?这不对劲,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迎春心口直跳,定了定神,方道:“太太说的是,可老太太亲口说要拒了孙家的,大老爷也是答应的,现下怎么……” “姑娘慎言!怎的连规矩都忘了?”一旁邢夫人突然出言道。她本忌讳着兰云,不愿开口,不想这二丫头这般不知好歹。婚姻之事本就由长辈做主,哪怕对方缺胳膊少腿,父母命你嫁,你也得乖乖嫁过去! 这孙家也还算体面,你贾迎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神仙公主,倒有什么脸来推三阻四的?竟还敢把老太太也搬出来,也不想想若不是老太太体恤,她们犯得着过来跟她啰嗦这些?等成亲那日把她往轿子里一塞,送过去了事。 那邢夫人今日挨了贾母训斥,肚内本就窝着一通邪火,这会便是找着撒气的地儿了:“迎丫头,不是我说,你也太不晓事了些!你是小辈,老太太和大老爷也是你能拿来说嘴的?” “实话跟你说,孙家的聘礼这会儿已经进了门,落了地了。这会无缘无故说要退婚,别说你自己,家里的姊妹们以后谁还能嫁好人家?咱们贾家这累世的名声也要被你毁完了,还有你父兄的前程……” 迎春顿觉五雷轰顶,竟然如此,原来如此!她还纳闷呢,这帮古人怎么突然连神鬼忌讳都不顾了。原来是和孙家的婚事早已进展到如此地步了。 邢夫人的嘴一张一合,迎春定定看着,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告诉这些人,嫁给孙绍祖她会死,死得很惨!她们还会逼她嫁吗? 可她立时又觉着自己可笑,她们连“兰姨娘”的话都不信又怎么会信她的,且谁又知道她们是真的不信,还是不能信,不愿信?再说,就算信了,她一个庶女的命难道能比整个贾家的名声还要紧? 迎春自嘲地笑起来,亏她还费尽心思地装神弄鬼,还自以为是地觉得能扭转乾坤。明明她能帮得了司棋,救得了晴雯,为何唯独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呢? 难道连老天也不肯垂怜她,重来一次她还是要被“中山狼”喝血啖肉,折辱致死? 这厢王夫人见迎春面色实在吓人,忙朝邢夫人使眼色,示意她别说了,这头又赶忙宽慰道:“好孩子,吓着了?你母亲也是为你好,并不是认真要说你。大老爷统共也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从小金枝玉叶地养大。你想想,若那孙家果然不好,老太太,大老爷还有你母亲怎肯将你嫁过去受苦?快别胡思乱想了。” 迎春只低头不语,这话恐怕王夫人自己都不信罢? 凤姐在一旁也觉着邢夫人实不会说话,她本想着迎春老实没心眼,自己好好哄哄,便也就过去了。 谁想她那婆婆说话难听还嘴快,她是媳妇子,又不好拦她,如今这样,倒怎么好跟贾母交待?只得勉强挽回道:“二妹妹只管放宽心。若那孙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你,老太太是第一个不答应的。你看她老人家还特特给你求了这平安符……” ……那银锁此刻正被迎春死死攥在手里,指节泛白。 “妹妹仔细手疼,”凤姐忙将那锁片抠出来,回身挂在了床头勺帐子的牡丹金勺上,“倒放在这儿罢,别硌着了妹妹。” “行了,你好生歇息罢,我们也不扰你清净了。”邢夫人也想起贾母让她们过来是劝人的可不是骂人的。 可说都说了,她又拉不下脸来哄迎春,多待无益,还是让她自个儿想想明白罢。 这三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匆忙。 司棋送人出去,回身见迎春似累极了般瘫在引枕上,忙过去扶住她,一面将枕头放下,一面担忧道:“姑娘身子还虚着,还是躺下睡一觉罢。” 迎春随她摆弄,嘴里却喃喃道:“司棋,我可算知道为何我这两只眼皮直跳了。” 司棋不解,迎春苦笑起来,这孙家的聘礼进了门,可不是既来财又来灾吗? 迎春扭头沉沉望向床头挂着的银锁片,那锁片的边缘反射出冷冷的银光。 护身符?靠这薄薄的银片就能抵挡住那只“中山狼”? 何其荒唐! …… 迎春又病了,这次病势沉疴。 “……我让你们去劝着些迎丫头,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倒教她病成这样?”见迎春烧得不省人事,贾母急得直骂。 邢夫人心虚,低头装鹌鹑;王夫人口拙,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凤姐赶忙道:“都是我的不是,没能劝好二妹妹。老太太,这都好些天了,我瞧着二妹妹的病倒一日重似一日,莫非是那赵太医的药不对症?不若再请几个大夫来瞧瞧?” 贾母闻言便将府上常来的那几个大夫都叫了来,可谁也说不清迎春是怎么了,有的说是风寒,有的说是受惊。 末了,倒是位老郎中半藏半露地说了句:“病人若自己不想好,再好的大夫都医不了啊……” 贾母等人大惊,这不等于在说迎春一心求死吗?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贾母抹着泪直叹,“这丫头心思未免也太重了些,气性也太大了些。” …… 旁人怎样迎春现在却是一概不知了,她只觉身轻如燕,身子在一片黑暗混沌中滑行。 难不成是一不小心病死了?迎春心想,也好,倒也算逃过一劫。 突然,前方出现一抹光亮,那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莫非,这是要穿回去了?迎春心中一动,拼命朝那处亮光飞去。 等她终于融进那光亮中,却没有如料想的那般见到车流高楼,眼前景象仍是楼盖灰瓦,人着袍衫…… 还是没能回去么?迎春大失所望,这时她的身子却飘飘摇摇地停住了,她往下一看,刚看清是一个三进的四合院子,整个人便直栽了下去。 说来也怪,那房顶跟不存在似的,迎春直穿而过,一下掉在了屋里。 迎春又惊又骇,四顾之下只见屋内贴着喜字,点着红烛,一个凤冠霞帔的美人正坐在床边,那美人转过脸来,赫然竟是她自己的模样。 迎春悚然,怎么这儿还有个“迎春”? 不等她想明白,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红衣男子行至床前,动作粗鲁地抚上了那个“迎春”的面颊。 那“迎春”显是吓着了,往后瑟缩了一下。 那男子却半点不知怜香惜玉,反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不耐道:“躲什么!……” …… 场景一变,只见“迎春”穿着家常衣裳坐在窗边垂泪。边上一个婆子絮絮道:“奶奶,你也该劝劝,姑爷昨儿晚上又没回来,听说又宿在那春眠楼了。这家里都收用了多少了,怎么还不足……” 片刻后,一个男子醉醺醺地撞进来,“迎春”忙拭了泪上去扶他,一面柔声道:“爷这是又喝了多少?倒该多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才是,有些事……也该节制着些……” 一语未了,那男子便一把推开她,破口骂起来:“……少在这儿给我摆少奶奶的款,倒敢管起老子的事来了!” “你那不要脸的爹欠了老子五千两银子还不上,你不过是他卖过来抵债的,跟我家的丫头也没什么分别。我如今抬举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当年你祖上便是瞧着我们孙家富贵,死乞白赖地攀上来,什么国公,我呸!不过是巴儿狗一样的玩意儿……” 那“迎春”被推倒在地上,又受了这些混账话,哪里还忍得住,拿帕子握着嘴哭得死去活来。 “晦气!”那男子自骂了半天,见她这样,朝地上啐了一口,甩手出去了。 不到半刻,一个小丫头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奶奶,不好了!姑爷他,他把绣桔姐姐收用了!绣桔姐姐不肯,姑爷就用了强……” …… 情景一个接着一个变换,那男子见“迎春”懦弱,倒越发猖狂。初还只是言语辱骂,渐渐地便拳打脚踢起来,最后甚而将勾栏里的歌女舞妓都招引到家中寻欢作乐,竟还强逼着“迎春”出来作陪。 “迎春”抵死不从,那男子便觉跌了面子,赶着上来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上,仍不解气,又过来连踢带踹:“贱人!装什么三贞九烈的!老子叫你装,叫你装……” “迎春”蜷着身子拼命护着小腹:“……别……孩子,孩子!” 可惜,已经迟了。 ——血流出来,一股一股,濡湿了衣裙,“迎春”痛呼一声,昏死了过去…… …… “不……不要……不要……” “姑娘怎么了?快醒醒……”,“……这怕是被魇着了吧……”,“快去叫大夫……” 好吵,迎春只觉有人在不停摇晃自己,她努力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几个人影晃动…… “姑娘!姑娘醒了!”,“……快,快去告诉老太太……” 视线逐渐清明,只见司棋满脸泪痕地凑在跟前,又哭又笑:“姑娘,你可算醒了,身上觉得如何?” 迎春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跟被狠狠碾过似的,无一处不疼,喉间也如火烧似的刺痛。幸而司棋贴心,早端了水过来喂她。 陈嬷嬷也上来,拿帕子在迎春脸上拭着:“姑娘可是梦见什么了?才刚又哭又喊的,怎么都叫不醒,可是把我们吓得不轻……” 迎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面上那一片冰凉竟是泪水。 “哎哟……”她突然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胸口,整个人都不由得蜷缩起来。 14. 物伤其类探春探病 众人吓了一大跳,陈嬷嬷忙道:“姑娘怎么了?没事了,都没事了,刚是被梦魇着了。这梦都是假的,是反的,姑娘莫怕,莫怕……” 可迎春却知道,那不是假的。 方才昏迷中所见的种种情景此时如潮水般涌入脑海。迎春冥冥中升起一个念头,她方才在梦中经历的应事曹公笔下那真正的迎春的一生。 确切地说,应该是原来那个没被魂穿的迎春嫁给孙绍祖后真实经历的一切。 是了,这倒也暗合了曹公给迎春的判词——“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1)——出嫁不到一年便被那孙绍祖折磨致死。 只是谁能想到,“一载赴黄梁”这纸上轻飘飘的五个字,现实中演绎起来竟是如此残忍。 迎春的眼泪禁不住喷薄而出。 她明白她胸口的钝痛是为那个软弱而无辜的女子。她看着她受辱,看着她死去,那些恐惧,绝望还有悲痛,她亦感同身受…… 满屋的人谁也没见过迎春这样的哭法,好似要将整颗心都呕出来,彷佛她眼里流出的不是泪而是血。 正六神无主之际,众人簇拥着贾母来了。 老人家哪里见得了这般悲凄景象,登时便抱着迎春“心肝”“肉儿”地大哭起来。 凤姐等人在一旁死劝不住。 …… 司棋出得寝屋来,才拢上帘子,便见绣桔端着个螺钿托盘过来,忙冲她摆手。 绣桔会意,二人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姑娘睡了?”绣桔悄声问。 “可不是,哭了那么会儿,瞧着也是累狠了。”司棋见四下无人,又凑在绣桔耳边道:“都说我们姑娘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如今看来老太太平日里虽淡淡的,对咱们姑娘倒还是顾念的。今儿哭得那叫一个了不得,瞧着姑娘睡了才肯走呢。” 绣桔点头:“好歹是亲孙女,总归是疼的。要是再多疼惜些,给姑娘换个姑爷就更好了。” 司棋连忙瞪她:“这说得是什么话!”又问,“这端的是什么?” “厨房给的净粥,清得能照人影了。” 司棋揭开碗盖,拿银匙搅了搅,果然只有几粒米花。 绣桔抱怨道:“自病了起就不给荤腥,这会连米都省了” “你懂什么?姑娘病得那样,你就是给她吃人参鹿茸,身体也克化不动,还是这样干干净净的好。”司棋将碗盖合上,又道:“搁在那边炉子上煨着罢。咱们先去把饭吃了,回头好替陈嬷嬷。” 绣桔点头,心里想着,姑娘这会儿便睡下了,难保晚上还要醒来,倒还有的忙呢。 不想迎春这一夜倒睡得极沉,至次日卯时方才悠悠醒转。她也不叫人,只睁着眼躺着,直愣愣地瞅着承尘。 司棋进来叫起时见到这情形倒吓了一跳,也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道:“姑娘几时醒的?可饿了?不若用点东西罢?” 迎春此时没有半点胃口,但为身子着想仍是道:“端上来罢。” 待看时仍是如昨日那般的一盏清粥。迎春咽药似的咽了两口,便听身后有人道:“二姐姐吃什么好东西呢。” 原来是探春瞧她来了。 迎春笑道:“司棋,盛一碗给三姑娘尝尝鲜。” 探春见是清泠泠的米汤,便也笑起来:“这倒是好东西,这几日吃得腻了,倒想这一口吃呢。” 说着竟当真接过碗勺,慢慢吃起来。 有探春陪着,迎春不觉也用了大半碗。 司棋瞧着差不多了,便收了碗碟,跟侍书一起领着丫头们出去,只留她姊妹二人在屋里说体己话。 探春本是见迎春昨日哭的不详,实在放心不下,这才一大早过来宽慰她。不想竟见迎春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倒更叫她悬心了。 “二姐姐,你我虽不是嫡亲姊妹,但也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情分。一向咱俩也要好,我知你今次是受了大委屈了,在我这倒很不必强忍着。心里有什么不好对旁人说的,尽管说与我听,我也替你排解排解,没得憋坏了身子。” 探春这话倒说得不错,迎春跟谁都是淡淡的,倒是和探春还走得近些。许是同是庶女,难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妹妹的心意我尽知的,我倒也不是强忍着自苦,只是昨儿闹那一场,倒似把泪都流干了。况且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是无用。” 人在看到了最坏的结果,偏又毫无退路的时候,反倒能彻底冷静下来。 迎春此时便是如此。 如果说昨日之前她想的还是如何躲开这桩婚事,昨日之后,她反倒于恐惧绝望中生出一股孤勇——挨千刀的孙绍祖,你等着,姑奶奶这次就算是下地狱也要拉上你一起! 探春何等聪明,她品度着照迎春平日的性子,就算出了兰姨娘那档子事,她也绝无可能对一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反应如此巨大,这其中要没点猫腻,她是不信的。 但既然迎春不肯说,探春便也不会追问,只笑道:“看来二姐姐是悟了。也罢,不说这个,我这儿倒还有件事劳烦二姐姐。二姐姐也知道,我和宝姐姐近日帮二嫂子管家,总觉千头万绪的,生怕有疏漏。” “二姐姐若得闲不如也来帮帮我们。这多一双眼睛,那起子婆子媳妇也多一分忌讳不是?” 迎春心中一动,忙握住探春的手笑道:“好妹妹,你的好意我领了。你跟宝丫头都是能人儿,能有什么疏漏?我跟着你们能学上一分半分的也就知足了。” 从昨儿做的那场梦来看,原来得迎春嫁去孙家后惨成那样,也有几分是因为不会管家的缘故。内宅理得一团糟,丫头婆子们统统欺到头上来了,孙绍祖也因此更轻视了她几分。 如今探春肯主动带扶自己,迎春自是求之不得。 探春原想着依迎春那孤僻性子也不一定愿意,不想她倒领情,因笑道:“二姐姐折煞我,我们不过是瞎胡闹罢了,真说能人儿谁能比得过老太太和二嫂子去。” “好好好!你来了我便可以歇着去了。”正说着,只见一人笑着从门外进来,迎、探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薛宝钗,后头还跟着一众姊妹。 迎春笑着用手点着宝钗:“你倒说这话消遣我,我是会看账啊还是会管事啊。我去了也就给你们端端茶倒倒水罢了。” “二姐姐也把管家之事想得太难了些。”宝钗笑道:“左不过就那几宗事,二姐姐聪慧,不几日便能学会的。到时候我不就能歇着去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都道:“好个宝丫头,太太叫你管家你倒想着躲懒。” 众人笑闹一回,迎春毕竟还病着,说不了几句便乏了,宝钗见状便道:“我们也该走了,二姐姐歇着罢。我们回头再来瞧你。” 司棋端茶进来时,见众人都散了,只迎春一人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这会子没人,姑娘躺下歇会子罢。” “不急。”迎春摇头“来,司棋,过来陪我说说话。” 司棋吃了一惊,迎春一向寡言,跟姊妹们都说不了几句,更何况和她们这些丫头。 不过迎春既如此说了,司棋便放下茶盘,往床边的脚踏上坐了,笑道:“姑娘想说什么?” 迎春也笑道:“就说说你罢。我倒忘了,你是几岁进的府?” “姑娘忘了?奴婢是家生子,自会走路起便会伺候人,三岁上便进来跟着姑娘了……” …… 主仆二人一说便是半日,迎春问的皆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司棋只当她是一时病中无聊,听来解闷的。 哪知迎春的谈性倒自此浓起来,从此每日茶余饭后总爱跟司棋绣桔等人扯些闲篇 ,连同居一屋的岫烟也少不得常过来陪聊。 你道那迎春在想什么,原来她自觉对身处的这个社会知之甚少。虽读过《红楼梦》,但书中所展现的信息太过片面,这里的公序良俗,人们的观念习俗,于迎春是陌生的。 这就使她的行事筹谋总有不周密之处,就如兰姨娘上身之事,迎春只想到了古人畏鬼神这一点,却没有料到对上一个大家族的脸面和利益,是连神鬼也要让步的。 日后嫁去孙家,那是日日行在刀尖上,一个不小心就要被阎王收走,故她是必要在嫁过去之前将自身这块短缺修补修补的。 然而时日所限,通过自己在生活浸润中慢慢感知已是不可能了,所幸迎春屋里的这几位都是她极好的老师—— 司棋是家生子,大家族里的大事小情都门儿清的;绣桔是买进来的,外头还有老子娘,于市井的生活习俗也算了解;还有邢岫烟,一个落魄小姐,这些年随父母南北都走过,见得多识得广,非一般闺阁弱质可比。 是以迎春每日看似在闲聊,实则都留着心眼。不过她也明白,此刻最该了解的那部分还是孙家,是孙绍祖。而在这方面有能力也愿意给她帮助,还能帮忙保密的人却只有一个。 这日,贾宝玉来瞧迎春,难得此时迎春这里没有别的姊妹,且他也是独身一人来的。 迎春忙抓住时机,单刀直入:“宝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答应不答应。” 宝玉倒从未见过迎春这般郑重,忙道:“二姐姐有什么只管说来便是。” “不知……你对那孙绍祖,还有那孙家知道多少?可否细细告诉我?” 15. 学管家贾母添嫁妆 宝玉一怔,待嫁的姑娘家,不小心听到夫家的事都要脸红地避开去。哪有人上赶着打探,还要“细细告诉”的? 迎春也知道自己这话在这里多少有些伤风败俗,忙又道:“好兄弟,同你说实话。我总疑心我姨娘去了这么些年,突然回魂,又是那般阵仗,所为的绝非等闲之事。只怕那孙家果真是龙潭虎穴也未可知。” “可如今我是不嫁也得嫁了,只想着好歹现在多知道些,别两眼一抹黑,嫁过去倒直教人生吞活剥了去。” 宝玉听了这话只觉心中酸涩难当,差点冲口而出叫迎春别嫁了。可他也知这是妄想,说出来只能徒教迎春伤怀罢了。 再说那孙绍祖,宝玉虽也见过几次,除了觉着他有些阿谀奉承太过外,倒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总归跟那些醉心仕途经济的禄蠢之辈是一样的,他一向懒得理那样的人的。 如今迎春问起,宝玉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遭,方郝然道:“我只知那孙绍祖现任着指挥使,他祖上同咱们家有些渊源,旁的倒也没留心。” 因那宝玉此刻只想着多为迎春尽些力,遂又道:“若二姐姐想多知道些,我今后在外头多留意打探便是。” 迎春道:“劳你费心,只是万万要隐蔽些,莫教旁人知道了。” “二姐姐只管放心。” 果然从此宝玉便常常进来同迎春说些孙绍祖的事,此是后话。 迎春自知婚期将近,留给她筹谋准备的时日不多,是以身上才好些便挣扎着起来学习管家之事。 如今李纨,探春并宝钗三人日日在大观园南边的小花厅上理事,贾府人多事杂,每日来往回事的管事媳妇络绎不绝。 迎春过来时也不出声打扰,只坐在一旁静听,每见一事便在心内默默推演:此事若叫我裁夺我当如何。 若探春等人的做法与她构想的不同,她一时又想不明白其间缘由时,便拿纸笔记下,等她三人空闲时再拿出来细细讨教。 这三人中,李纨是活菩萨,不大镇得住人,也没甚好教她的。探春和宝钗却都是自有见地又行事有度的女子,她二人也颇同情迎春遭遇,倒都用心教她。 迎春自己也明白,这管家之事千头万绪,万不能钻到细枝末节之中出不来。需弄清楚事情背后的道理缘由,将事务分门别类,再总结每类事务所对应的做法。以此打底,到了实际做事中再根据情况适时调整便是。 如此用心学了月余,迎春倒也摸着了些许管家的门道,探春宝钗拿些小事教她历练时,十件里她也能办妥五六件。 贾母对于迎春学管家这事自是乐见的,一日请安后,还特留下她,赞了几句:“二丫头,如今你也长进了,正是这样才好。你既跟着探丫头学管家,定也见了不少事了,倒拣几件说与我听听。” 迎春听这意思倒似要考校她,虽不解何意,却也不敢怠慢,忙说了几件近来手上处置过的,颇有些心得的事务。 贾母听她说话条理清明,不急不躁,对事情如何做,为何这么做都自有一番见地。虽难免还显稚嫩,但短时内能有如此进步已属惊人。 贾母欣慰道:“好!好!可见你是下了苦工了。既如此,有些东西倒也能放心交与你了。”说着便示意鸳鸯呈上一样东西来。 迎春看时只见是一本大红洒金折子搁在海棠式托盘内。 “瞧瞧罢。”贾母道。 迎春依言拿起那折子,翻开来细看。只见上头写着:“簪钗首饰铺子一间、南后街房舍两栋……紫檀、玻璃屏风各一架、翡翠冻蜡盆景若干件……”。 “老太太,这是?”迎春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那嫁妆我瞧着也不大像样,遂跟你老子商量了,再给你添上这些。你一并带着去孙家,也多些东西傍身。” 迎春闻言不禁又惊又喜,贾赦那只铁公鸡若不是贾母逼他,万不会再赔上这些东西!迎春心里虽因着自己的婚事还有些怨贾母,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老太太对她还是真心照拂的。 “你得仔细着些,这些东西不在嫁妆单子上,你若看不住,没了也没人能替你做主。”贾母叮嘱道。 迎春如今也不是刚穿过来时懵懵懂懂的时候了,自然能理解贾母言中之意——当今女子的嫁妆属女子私产,是受官府保护的,夫家不可随意取用。 在婚前过定礼的时候,女方便会准备两份嫁妆单子,一份给夫家,一份自己留存。 今后若有夫家私占媳妇嫁妆,或是和离、被休弃时女子想要拿回自己的嫁妆,都是以这嫁妆单子为凭证的。 因孙贾两家已过过定礼了,故迎春今日得的东西并没有在原来的嫁妆单子上。若她守不住这财,被孙家夺了去,到时也是投诉无门的。 “老太太放心,孙女不敢辜负长辈这番心意。定尽力护自身周全,绝不教那孙家欺负了去!”迎春郑重道。 贾母看着她,点头叹道:“你如今有这般志气很好,若仍似从前那般一味软弱,今儿这些东西我是万不敢交与你的。须知‘小儿抱玉,怀璧其罪’,你自己立不起来,拿着再多东西也只能给自己招祸罢了。” 迎春忙道:“祖母教诲得是。”心内却十分庆幸方才应对之时并无藏拙,不然哪里能多得这许多东西。 贾母又叹:“你这婚事到底仓促,中间更有许多难平之处。我知道,你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未必不怨着我们……” 迎春冷不丁听了这话,倒给唬了了一跳,忙起身敛容道:“祖母说这话真教孙女没有站的地儿了。婚姻之事本就长辈做主,孙女不敢有怨言。” “况长辈们虽疼爱小辈,但所虑之事甚多,有时难免有不得已之处。孙女受着祖母、父母的爱怜长这么大,也不是那等不晓事的人,心内自然是知道体恤的。如今又受祖母额外的垂怜,给了这许多东西与我傍身,孙女若还有怨言倒成什么人了呢?” 贾母心内本存着些愧意,听了这话倒是大为宽慰,对迎春更是生起了十二分的怜惜。不由将她搂在怀内不住婆娑:“好孩子,难为你竟这般晓事。” 迎春心里明白,出嫁后,贾家便是她唯一的后盾。贾母虽不大管事,但真管起来是谁也不敢驳了她老人家的面儿的。 嫁入孙家,她今后注定不顺遂,以后难免有许多事要求到贾母身上。贾母对她多一分爱怜,她今后便多一分保障。 遂也做出十分慕孺的样子,在贾母怀中磨蹭,口内哀哀道:“祖母,迎儿心内没有委屈,只是,有些害怕……” 贾老太君心想,这二丫头一向是冷淡性子,如今这样想必是真怕得狠了。便也拍着哄着道:“傻孩子,有什么可怕的?那孙家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到了那边若真有过不去的事儿,只管回来找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迎春得了那一车东西又得了贾母这句保证,心下难得松了口气。本一心想着回去好好算算这笔飞来横财究竟价值几何,不想刚回到缀锦楼,便有探春并黛玉过来瞧她。 迎春只好按捺下来,先陪她两个说话。 正说着只见宝玉也过来了,也不坐,倒先向迎春贺喜。 原来那孙绍祖在京里竟已候到了缺,如今刚升了从六品的兵部主事。 探春和黛玉听了也忙向迎春道喜。 探春道:“听说那孙家姑爷如今才不到三十,这个年纪能做上从六品的京官,倒也很有几分本事。” 迎春却嗤笑:“谁知道这官是怎么来的?保不齐是捐来的,买来的。” 她这么说倒也不是全无凭据。她原看过一些红学家的分析,说那孙绍祖出场时是在京候缺,他后来又总说贾赦欠他五千两银子不还。照曹公不写闲笔的习惯推测,这银子极有可能是他贿赂贾赦,用来买官的。 谁知宝玉却道:“这事儿如今倒不大可能,你们在里头,不知道外面的事。听说前儿圣上刚下了严旨,除了那些用作恩赏的挂名虚职,旁的官职一律禁止买卖、捐纳。” “当今一向不喜买官跑官,贪墨贿赂这些事,如今又有了明旨,谁敢去触那霉头。” 黛玉原本正低头撇茶沫子,听了这话却笑起来:“二哥哥也忒老实了,总有那些想做官想昏了头的人。况买官跑官这种事又极难查证的,难保没人铤而走险。” 黛玉进贾府前一直跟着林如海在任上,有些东西难免耳濡目染。 宝玉赔笑道:“妹妹说的是,只是这旨意才下,上头正不定怎么憋着劲儿要寻几个人出来杀鸡儆猴呢。别人也就罢了,那孙家姐夫瞧着倒不似那种莽撞胆大之人。” 迎春心说,那孙绍祖还不莽撞?还不胆大?他连贾迎春——公侯家的小姐都敢打死,还有比他更鲁莽大胆的吗? 不过,从宝玉近来带进来的消息看,孙绍祖在外头倒是装得忠厚老实,很能放得下身段,做小伏低。这跟迎春梦中见到的那个暴徒孙绍祖,简直判若两人。 或许是在外头装孙子装的狠了,回家才需要打老婆发泄罢,迎春心想。 这时,司棋进来问晚饭摆在哪里。 原来这几日贾母吃斋,便教大家不用过去用饭,都各自吃去。 迎春便道:“如今天也冷了,不如咱们叫个锅子来,暖暖地在炕上吃了,岂不好?” 宝玉等人自然无有不肯的。 一时小丫头们端上菊花什锦羊肉锅子来,迎春四人围着炕桌坐了,绣桔又烫了一壶酒上来。 宝玉见了笑道:“正是要配这个才好呢。” 绣桔闻言便给他斟了一盅。 宝玉接过来立饮了一口,惊道:“二姐姐什么时候倒喝上这种酒了?” 16. 贾迎春出闺踏险境 迎春一向不善饮,宝玉还道这酒不过是没甚度数的蜜酒花酿而已,不想竟是惠泉酒。此酒男子饮倒没什么,可对于女子,尤其迎春这种不能喝的还是烈性了一些。 绣桔在一旁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姑娘近来连汾酒都喝上了呢。” 汾酒是烈性烧酒,宝玉听了直咋舌。 迎春面上有些挂不住,笑啐了绣桔一口:“小蹄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探春却疑心迎春因婚事不顺借酒浇愁,忙劝道:“二姐姐身子才好,饮这些难免伤身。倒是用些玫瑰露的好,又香甜又雅致。”说着便命丫头去拿玫瑰露来。 玫瑰是舒肝解郁的东西,迎春晓得探春所虑,笑道:“不碍事,不过是近来畏寒,借点酒劲驱驱寒气罢了,并不多饮的。” 这时小丫头拿上玫瑰露来,只见红宝石样的液体凝在雕花玻璃瓶内,煞是好看。 宝玉瞧了忽然笑起来:“见了这个倒教我想起前些时候去北静王爷家做客,他送了我两瓶鄂罗斯进贡的葡萄酒。我瞧着也跟这玫瑰露一般颜色,喝起来也是甘甜轻柔,一不留神倒饮了大半瓶。初还没什么,不想几刻钟后便十分上头,倒教我晕了有大半日。” 迎春闻言心中一动,忙道:“这倒稀奇,咱们这儿也有用葡萄酿的果子酒,倒是不烈性也没甚后劲的,也不知道那起子外国人是怎么弄出来的。” 黛玉听了,忍不住噗嗤笑出来:“瞧瞧,听见有好酒,二姐姐这眼睛都亮了。可见刚才说喝酒驱寒是扯谎,我瞧着二姐姐这是馋酒了罢。” 宝玉也笑道:“这也不值什么,要是二姐姐喜欢,我明儿便让袭人送一瓶子过来便是,只是记得一次不可多饮。” 迎春笑着用手指虚点黛玉:“真真这颦儿的嘴不饶人。不过多亏你,我倒白得个稀罕物。”又对宝玉道:“我也不白要你的,这玫瑰露老太太今儿又赏了我些,你也拿两瓶回去吃。” 司棋在一旁听了,忙去柜子里包了两瓶露来预备宝玉带走不提。 …… 闲时易过,转眼便进了腊月。整个贾府都忙碌起来,一为了过年准备,二为了迎春的婚事。 婚期定在腊月初六。 贾母近来也有意历练迎春,婚事筹备上差不多的事也都交给她裁夺,这倒方便了她提前做些布置。 要跟着迎春去孙家的人是早就定下的,司棋、绣桔、陈嬷嬷这些近身伺候的自然都要带走。贾母和邢夫人那边又给添了许多人,有账房的,护院的,针线上的,不一而足。 还有那王住儿家的再三托人递话进来,说想跟着迎春过去。 迎春本是不大乐意,但听说那王住儿是个驾马赶车的好手,人也十分本分老实。她此刻正缺这样的人手,便回了贾母,将王住儿夫妇也打包一并带走。 腊月初三日,依着规矩,陈嬷嬷和司棋带着几个“全福”女人到孙家给迎春铺喜床。二人回来后倒是赞不绝口,说孙家下人极规矩老实,孙家太太待她们也很客气。 ——这孙家太太便是孙绍祖之寡母,先一直在老家大同住着并没上京来。 还是那孙绍祖想着自己如今补了缺又要娶亲,该是将老母接来享福了。便将京中宅院重新规整,将原先屋后的一方小花园打理出来供老母居住。 这位孙太太,迎春倒是知道的,依她原先那场梦中所见,若说孙绍祖是杀人的刽子手,那孙母便是帮忙埋尸毁证的帮凶了。 在梦中,原本的迎春在死前一段日子,几次想派人回贾家求救,但都被这孙母暗中拦下。甚至因害怕孙绍祖的暴行泄露,这老太太竟连大夫都不给迎春请…… 可如今这样的人却用伪善欺瞒住了世人,对上这样段位的母子,别说原来的迎春,便是现在换了芯子的迎春也不定能有多少胜算。 可不论她如何忧虑不安,日子还是稳稳滑到了腊月初六。 一大早迎春便被叫起,先是好一番梳洗,接着丫头们又鱼贯呈上衣裙冠冕等物来。 司棋和绣桔先拿过一件狐腋毛的贴身袄袍要伺候迎春穿上——如今天冷了,喜服里头不添一件暖和的,待会儿出门那冷风一吹,人是受不住的。 迎春蹙眉盯着这件轻暖精巧的袄儿,半晌,似下定决心般,道:“不要这个,拿我前儿做的棉夹袄来。” 司棋和绣桔皆吃了一惊,前些日子迎春确是做了一件棉袄不假,可当时她只说是练手,怕糟蹋了东西。是以这袄子是拿粗使丫头才穿的老棉花,厚棉布缝的。 虽肯定这衣裳大都是丫头们帮着做的,但也不知迎春是手生还是怎么的,将那棉花给塞了个瓷瓷实实,使这夹袄跟个棉铠甲似的,又厚又挺括,放在地上,自个儿倒能立起来。 这种袄儿套在喜服里头穿出来,那还能看么? 绣桔待要劝,司棋却朝她使眼色,如今的姑娘不比先前了,主意正威也大,倒是不要违逆的好。 于是二人便去箱笼内取出那件大棉袄,服侍迎春换上,外头再套上大红通袖平金团花的喜袍。 虽那喜袍做的宽大,尚能穿得下,但难免被里头的棉袄儿胀得鼓鼓囊囊,这让迎春看上去凭空胖了十斤。 迎春却混不在意,自在梳妆台前坐了,由着丫头婆子们上来给她绞面上妆。 这时,贾母带着一众女眷进来了,大家先还喜兴地围着迎春道喜,后都伤感起来,纷纷抹泪。 然而迎春此刻一心想着都是今日到了孙家要做的大事,她全副心思都在这上头,哪有半点儿女情长的心肠。 司棋见迎春表情僵硬,便忙拿出帕子在她面上拭了拭,边全道:“姑娘快别难过了。”也不知那帕子上沾了什么,迎春忽然只觉眼眶发涩,鼻喉间火辣辣的,一时竟涕泪齐下。 终于到了吉时,喜乐起,爆竹响。 贾琏进来将迎春背起,众人簇拥着一路送到了二门处。只见二门外停着一乘朱金木雕的八抬花轿,轿子四檐上挂满了玻璃绣球小宫灯,端的是富丽辉煌。 迎春盖着红盖头,端坐在轿中。只听得贾琏在外头训斥下人:“好生将姑娘送过去。仔细着些,若出了差错扒了你们的皮!” 众人忙道不敢。 “起轿—”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拔地而起。 迎春只觉轿子晃晃悠悠地起来,外头喇叭唢呐的声响直灌进来…… 她收回心神,不再去管外面的动静。 贾府座落城北,孙家却在城南,她做过功课,这一南一北的距离平日乘马车也需一个多时辰,如今这一大队人马逶迤地过去,少说也要走上小半日。 十里红妆,一路煊煊赫赫而来。京城人见多了富贵人家娶亲嫁女,倒也不以为稀奇,瞧一回热闹,打听得是荣国府一品将军嫁女便也就罢了。 花轿内,迎春估摸着时辰,从怀中掏出个核桃大的金珐琅怀表,看了一眼,又微挑起帘子往外瞧了一瞧。正瞧见不远处一红墙绿瓦的高牌楼巍峨而立,依稀还能望见翘起的屋角上匍匐的五只镇兽。 司棋她们一直随行轿侧,瞧见这边的动静,忙过来低声问:“姑娘要什么?” 迎春摇摇头,道:“那是什么地方?” 司棋顺着迎春的目光望去,一时也顿住了——她平日也不出贾府,如何能知道这外头的物事。 倒是绣桔瞧了一眼,回道:“姑娘,那是京兆府。”她老子娘就搁城南这块住着,如何能不知道这京兆府衙。 迎春搁下帘子,她近来闲着也常研究京城舆图,知道过了这京兆府,再行两条街便是孙家所在的青云巷了。 果然,不出一刻,轿子便渐渐慢了下来。 “来了,来了!”“快!快……” 突然,外头有妇人高声念唱起来:“锣鼓喧天轿临门(1)——” 众人接道:“好啊!” “五色彩棚接新人(2)——” “好啊!” …… 叫好声,喝彩声此起彼伏。突然,花轿停了下来。 “砰”不待迎春反应过来,轿门便被人狠狠踢了一下,透过翻飞起的门帘,迎春从盖头底瞥见一只船似的大脚,正狠狠撞上轿门。 嚯,这一脚要是踢在人身上可是要遭大罪了。 想想这身子的原主就是死在这双脚下的,迎春不觉浑身发冷…… 披着盖头,下了轿,又被牵引着跨过火盆,拜了天地。 迎春便被丫头婆子们簇拥进了喜房歇息,那边孙绍祖则去了外头应酬宾客。 此时天还早,距夜里开筵席还有些时辰。迎春以不惯生人伺候为由,打发走了孙家的丫头婆子,再招来司棋悄问:“咱们家送嫁来的人被安置在何处?” 司棋道:“我才留心瞧了,芸哥儿、菖哥儿他们被引去前院客房歇了,估摸着夜里也是宿在那儿了。” 姑娘家出嫁,娘家自然要派人送嫁。似一些嫁的远的,不便当日往返,那些送嫁的人便会在姑爷家住下,待三日后回门,再同新人一道回去。 迎春就嫁在京内,送嫁的本可当日吃完喜酒便回,但迎春磨着贾母说初到孙家一个人害怕,倒是让家里人多留几日罢。 贾母怜惜她,也有意在孙家人跟前给她做脸,便允了。 17. 孙绍祖醉酒起色心 今日送嫁过来的是贾琏、贾宝玉和贾家的一些旁支子弟如贾芸、贾菖等。 贾琏和贾宝玉,金珍玉贵的主儿,自不可能留宿在孙家。 贾母便命贾芸、贾菖领着几个同宗兄弟并十几个随从小厮,在孙家住下,直等三日后回门再一同护送迎春家去。 听得人被安排在前院,迎春心下稍安——这孙家不比贾府豪阔,只得三进院落,地方也不宽敞,从前院到内院的垂花门不过才十余步。要真有什么,叫嚷起来,贾芸他们肯定听得着。 放下这茬,迎春又问:“今晚席上预备了用什么酒?” 这司棋可不知道,忙出去打听一回,回来说是用的状元红。 这状元红是黄酒,倒没什么劲,迎春皱眉,幸好她自有准备:“司棋,吩咐人将我带过来的那二十坛汾酒,二十坛秋露白,二十坛羊羔酒都搬到厨房去,预备着晚上酒席上用。” 司棋先还纳闷迎春带这么些酒过来做什么,现得了这吩咐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家姑娘要给姑爷做脸呢。 贾府的藏酒自都是上好的,外头有钱也没处买去,用这些来招待客人不比单单一种状元红有面儿? 姑娘如今又细致又有手腕,人还没过来呢就知道笼着姑爷了,日后在这孙家定是吃不了亏的。司棋如此想着便兴兴头头地出去安排了。 只是,这可苦了孙绍祖。 今儿他是新郎官,任谁敬他酒他都得乐乐呵呵地喝下去。 这一晚上尽忙着招待人了,也没得空吃点菜饭垫一垫。幸而他酒量超群,不然这黄的白的混着灌进肚,寻常人早就喝趴下好几回了。 一时宴席毕,强撑着送了客,孙绍祖一面往喜房去,一面一叠声吩咐下头:“给爷弄碗醒酒汤来,要沏得酽酽的,快去!” 他酒量是真好,但酒品也是真差,今天是大日子,人都看着呢,可不能丢人现眼。 一路行至喜房内,孙绍祖勉强控制住蛇行的脚步,上前从喜娘手中接过系着红绸的秤杆,急急去挑那红盖头——都说贾家女儿颜色出众,也不知是真是假。 迎春只觉有东西从盖头底下伸进来,然后眼前猛地一亮——盖头落了地。 一时一室寂静,在场之人瞧见迎春相貌,难免都在心内惊艳一回,那孙绍祖的眼中更是猛地迸射出淫|光来。 迎春恶心于这道黏在身上的目光,索性低下头装作羞怯模样。 孙绍祖见她这样,更是百爪挠心,恨不得屋里的闲杂人等立马原地消失,他好一亲芳泽。 可惜众人并无这等眼力见。 “……新郎新娘,三生情定,交杯共饮——”喜娘继续往下过流程,丫头婆子们忙端上杯盏酒壶来。 你道这端上来的是什么酒?正是贾宝玉当日所赠的鄂罗斯葡萄酒。 原来迎春早先已交代过下人,说这酒颜色喜庆,交杯时饮再合适不过。那孙家下人正是要巴结新奶奶的时候,便忙把这葡萄酒替了原来的酒。 再说二人饮了交杯酒,又经一番繁文缛节,方才礼毕。 喜娘等人道福退下,丫头婆子们便拥上来伺候新人洗漱更衣。 这时,孙绍祖一通房,名唤绿腰的,端了一盏醒酒汤进来。 那孙绍祖饮多了酒,此刻胸口火烧火燎,胃里也翻江倒海,正是憋不住的时候,见了那汤忙接过来要饮。 迎春这时却含羞带怯道:“爷,仔细烫着。”说着伸手接过那汤,舀了一银匙起来,细细吹凉了方喂至绍祖嘴边。 孙绍祖不曾想这贾家小姐瞧着庄重自持竟也如此知情识趣,喜得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涎着脸皮赖过来:“还是娘子疼我。” 迎春瞧他那副自以为风流倜傥的下|作模样差点忍不住给他两巴掌,只可惜时机未到,只得暂忍下恶心,小意迎合着。 谁知那孙绍祖竟得寸进尺,喝完一口汤,却故意咬住那勺子不松口。迎春试了几次都抽不回手,忍不住眼波一飞,嗔道:“爷这是做什么?” 孙绍祖被这一眼瞧得百爪挠心,便乘机握住迎春执勺子的手,轻轻重重地揉|捏起来。 迎春没想到这姓孙的如此不要脸——这儿还有一屋子下人呢,就这么不尊重起来,忙挣扎着要抽出手来。 可那孙绍祖得了趣,哪里肯放? 拉扯间,迎春一个不稳,手内端着的那一碗醒酒汤全扣在了地上。 顿时汤水四溅。 孙绍祖先是一怔,待看清迎春跌了汤碗,顿时一股烦躁之意直冲上头,不禁厉声喝道:“你做什么!” 众人皆吓了一跳。 孙家的下人是见惯如此的,还好些,司棋她们可是没想到姑爷会突然翻脸。正自担心,却见迎春伸出一只手放在孙绍祖胸膛上,一下一下抚着,一面楚楚道:“都怪我没拿稳,跌了汤碗,爷别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 孙绍祖胸口的燥热被迎春的纤手这么一顺倒似好了许多,且他现在对迎春正在新鲜劲儿上,便也不拿她出气,只回头骂那绿腰:“贱蹄子!你是死了不成?还不快再去盛一碗汤来,倒等着老子请你呢!” 骂得个绿腰跟狗撵着似的跑了出去。 迎春恍若未闻,一面抚着孙绍祖的胸口一面心疼道:“爷,可是酒劲上来了烧心?” 又见那一玻璃瓶葡萄酒还未及撤下去,忙道:“爷不若先饮点这个,去去燥劲儿。这不过是外头进贡的果酿,没甚酒劲儿,清清凉凉的,跟蜜水也差不多。” 说着便倒了一盏葡萄酒喂到孙绍祖嘴边。 才刚喝交杯酒的时候孙绍祖已饮过一回,当时便觉得这酒清甜爽口,又听迎春说没酒劲儿,便又饮了一口,果然清淡凉滑,当真能压下几分恶心。便也不要迎春喂了,自己拿过瓶子,三两下就饮尽了。 迎春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哄他,没想到他倒爽快,倒是省了她的事了。 那儿臂长的酒瓶子,着实能装,再加上前头席上饮的那好些——都是迎春亲身试出来最易醉的陈酿,孙绍祖就算是酒仙这会儿也该醉了。 那孙绍祖这时只觉着胸口的燥热才下去了些,下|腹的燥热倒是越发上来了。 他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一把搂过迎春,一边上下其手,一边涎着脸道:“好人儿,咱们也歇了罢。” 迎春跟尾泥鳅似的从他怀里钻出来,轻笑道:“急什么,好歹让我去了头上这些劳什子。” 她此刻脑袋上现还顶着个凤冠呢,沉得很。说罢也不管孙绍祖是何反应,快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屋里的下人们本都要躲出去,见她这样又忙过来伺候。 这些大都是孙家的下人,迎春便打发他们出去:“这么多人围着怪闷的,你们都下去罢,司棋留下伺候便是。” 这些人闻言只得都退下。 司棋怕那孙绍祖等急了,分外麻利地给迎春拆卸簪钗,俯首卸到双喜东珠耳环的时候,迎春不着痕迹地贴过来,悄声道:“待会儿你在外头多听着些屋里的动静,有什么不对的,只管推门进来……” “哎呦——”一语未了,迎春只觉身子突然腾空而起,接着整个天地都翻了个个儿。 待缓过来才发现,原来是孙绍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而她整个身子此时正跟个面粉口袋似的倒挂在他肩上! 迎春羞愤欲死,手脚拼命挣扎踢打起来:“挨千刀的!放我下来!这是做什么——” 酒是色媒人,孙绍祖此时已有几分上头了,正是急色的时候,也不管迎春嘴里骂了什么,扛着她便急吼吼往床那边跨过去。 迎春生怕被他得了逞,一急之下便一口咬在他背上,孙绍祖吃痛,立时抬手给了她两下:“不知好歹!给老子老实点!” 司棋见他二人这般撕扯,不免被唬得呆住了。她年纪比迎春大上两岁,已知晓一些人事,知道此时自己该躲出去的。 可这孙家姑爷实在粗野太过,看着没轻没重的,要是伤着自家姑娘可如何是好? 正不知该如何,却见那姓孙的竟动手打人,那手劲儿也不像是玩笑,一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忙上去劝道:“姑爷,好歹悠着些罢,没得吓坏了奶奶。” 那孙绍祖正在兴头上,被打断极是不喜,抬手就要赏司琪两个耳刮子,却见那司棋丰润白嫩,姿色虽远不如迎春,却也自有一段风韵。 孙绍祖心思一动,那挥出去的手便拐了个弯,一把抓住司棋衣领,竟也将她往床上扯,嘴里笑道:“你既是个忠心的,便同你家奶奶一块儿伺候罢——” 司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她在贾府什么肮脏事没听过见过的,可也没听说过哪家爷们儿在新婚夜就奸|淫媳妇陪嫁,还要三个人一块儿…… 这是一点尊重也不要了。 迎春原在梦中见过孙绍祖的荒唐行径,本已有些心理准备,但此刻身临其境,仍是觉得荒唐太过。 她强忍恶心,屈起双膝,轮番往孙绍祖胸口狠顶。 孙绍祖这边还辖制着司棋,突然胸前一痛,一个没抓住,就让迎春从身上一骨碌滚了下来。 那孙绍祖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便也先不管迎春如何,只一把将司棋抓住按在床上,自己一个饿虎扑食扑将了上去。 只见他伸出狼爪,一掏一扯,司棋身上的棉缎褂子便被撕烂,孙绍祖将她双手死死按在身侧,通红着双眼埋头便啃。 “姑爷——使不得啊,使不得……”司棋拼死挣扎,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迎春被摔得不轻,然而此刻也顾不得疼了,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去救司棋。可那孙绍祖膀大腰圆的,又在兴头上,迎春根本拉他不动。 情急之下,正瞧见桌上还未及收走的雕花玻璃酒瓶。迎春忙抄起那瓶子,也不及多想就朝着孙绍祖的后脑勺猛敲下去。 18. 洞房夜舍身钓豺狼 “哗”玻璃瓶应声而碎。 那孙绍祖本来正要入港,忽觉脑后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野牛|肏的!贱人找死!”疼痛和欲求不满在酒劲的催发下化作暴怒,直冲上头。 孙绍祖怒吼一声,几步跨过来,掐住来不及逃走的迎春,把她跟个小鸡仔似的提溜了起来。 迎春万没想到这么胖大的人动起来竟如此灵活。 她此刻被孙绍祖双手钳住脖颈,疼痛瞬间从喉头向上席卷,整个脑袋都突突胀痛起来。 “姑娘——”司棋惊叫一声扑过来,拼命去掰孙绍祖的手。 “快,去,开……门……”迎春艰难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屋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没人进来查看。 司棋醒过神来,忙踉踉跄跄往门外跑:“来人,来人啊——” 要换作是平时,孙绍祖定会拦她,但此刻他已完全醉了——那最后的一瓶子葡萄酒已开始发挥后劲儿。 再加上今晚饮下的汾酒、秋露白、羊羔酒还有状元红,他的神智正被慢慢烧毁。 这原本正是迎春想要的,可千算万算,却还是低估了这姓孙的战斗力。 他是武将,人是醉了,可一上来还是有余力下死手的。 迎春此刻被掐得面青唇紫,她喘不上气来,喉头辣痛,头疼似针扎。 模糊中,她瞧见丫头婆子们终于冲进屋来,她们面上带着惊恐,口内一张一合。她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四周静极,眼前泛起一波一波白光,灵魂好似要从躯壳中挣脱…… 这是,要死了么?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那么,就让我回去罢,回到原来的世界……迎春默默祷念。 “啊——”耳边忽的传来一声惨叫,迎春感到脖颈间的钳制瞬间消失了,整个人也被猛地抛回地面。 她忙勉强站住,拱着腰背拼命喘气。 怎么回事?孙绍祖在最后一刻放弃杀她了吗? 迎春缓过劲来,抬头却瞧见那孙绍祖惊恐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刚才他明明就要弄死这个贱人了,可是手上却莫名一阵剧痛,迫得他不得不放了手。 ——这是怎么回事? “叮铃——”迎春忽觉颈项间有东西掉落,她忙低头一瞧,地上竟是碎成了好几块的银锁片。 这,这是…… 贾母送她的那个护身符? 是了,这是今早出门的时候,司棋她们从床头上取下来给她戴上的。只是迎春当时一心盘算着自个儿的大计,也没留心,随她们将银锁系在了脖颈上。 所以……难道,难道真是这个银锁挡了孙绍祖,救了她一命? 迎春虽以前就有耳闻,有的护身符在危急关头能显灵,替主人挡煞。不过,这不是迷信吗…… “奶奶,没事吧?”“快,快扶奶奶去歇息……”孙家的下人醒过神来,都急切地拥上来,面上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迎春猛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未办,忙挥开众人,踉踉跄跄便向外头跑:“救命——” 可声音却哑在嗓子里,这挨千刀的孙绍祖!迎春暗恨,差点把她喉咙给捏碎了。 她艰难地咽了几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方又喊起来:“救命啊,杀人了!孙绍祖杀人了——” 凄厉的喊声瞬间撕开了夜色。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了…… 善了?迎春就是要把事情闹大呢。她可不是原来的迎春,受了欺辱还藏着掖着不敢说。 她精心筹谋,为的就是撕开孙绍祖的假面,让世人好好瞧瞧他是怎样一个禽兽! 可迎春才刚跑至廊下,便觉脑后一痛,原来是那孙绍祖追上来,扯着她的头发一把将她掼倒,又翻身骑上来,左右开弓地扇巴掌:“臭娘儿们,老子叫你喊!叫你喊——” 迎春忍着痛,尽力躲避着,口内却发狠道:“孙绍祖,王八蛋!你敢打我!你等着,我们贾家不会放过你……” “啪!”孙绍祖迎面又给了她一掌,“老子等着!你们贾家那一窝怂货,见了老子只有磕头叫爷爷的份!” 这孙绍祖一醉起来就心智尽失,狂态百出。 故他酒量虽好,在外头却一向不敢托大。就怕一不小心醉了,出丑事小,得罪人事大。 今日要不是迎春刻意算计,他是万不会在新婚之夜,府内还有贾家送嫁的舅兄时,就放任自己喝醉的。 从屋内急慌慌赶过来要救人的丫头婆子们也听见了孙绍祖这醉话。 迎春陪嫁过来的下人登时气得眼睛都红了,孙家的下人则是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这话私下家里说说还好,这都打到外头了还敢说,那贾家是好惹的吗…… 这边孙绍祖被下人们暂且拦住,迎春得以喘息,立马继续骂起来:“我堂堂公侯小姐,你不过是我们贾家养的一条狗!” “你死乞白赖求着我家娶了我,如今竟敢这般糟贱……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好……” 此时孙家下人心内:“奶奶您可当真不怕死啊。” 原来这孙绍祖不但好色更好权,为了往上爬,他日日踩着自个儿的脸皮舔着权贵。 可偏偏他心内又自负非常,视自己为神视他人为粪土。这种内外的背驰,一日一日下来扭曲了他。 迎春的话无疑狠狠戳着了他的痛处。他仿佛瞧见一直以来,自己是如何如狗一般冲贾家摇尾乞怜,就连对着贾宝玉那样的草包都要装孙子讨好。 孙绍祖顿时恼羞成怒,戾气暴涨。他猛地甩开众□□头疾风暴雨般往迎春身上砸:“贱人!是你们贾家贪图我们孙家富贵,跪着求着要跟我们孙家结亲的!什么国公!我呸!一窝子巴儿狗一样的玩意儿……” 迎春乃闺阁弱质,就算她早有些准备——故意穿了厚重的大棉袄充当盔甲护体,也承受不住习武之人的这般暴打。 她此时喉头腥甜,浑身无一处不疼,随时要厥过去。 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来? 孙家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闹出这么大动静,前院不可能什么也听不到。贾家留宿下来的那些人呢?怎么还不过来。 她可不想真被孙绍祖打死啊! 贾芸贾菖他们自然是听见了内院的动静,他们此刻正聚在二门之外。 孙家的小厮们拼死拦着他们——二门内住着女眷,外男是不可擅入的。且小厮们深惧孙绍祖,若这会儿放了贾家人进去,事后孙绍祖要打死他们的。 可那内院的动静越闹越大,孙绍祖的叫骂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贾家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等羞辱,一个个都血气上涌。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贾芸一脚踹开拦着他的小厮,径自便往里冲。 贾家人多,足有二三十个,且其中还有旁支的主子爷。孙家下人也不敢真下狠手去拦,犹疑间贾家众人便破门而入了。 ——眼前的景象着实超乎他们料想。 他们家二小姐竟被孙家那畜生按在地上打,众仆妇拦他不住,二小姐眼瞧着都快给打死了。 贾芸心内一沉,忙要冲上前去——他们这些人说是送嫁,但住在这里实则也是有保护迎春,威慑孙家的意思。 若二小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岔子,贾母第一个不放过他们。 “祖儿!住手!快住手!”一道焦急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望去,原来是孙家太太。她本住在后头的花园子里,腿脚也慢,是以过来得就慢了一些。 眼前的景象虽然让她着急上火,但却也没有太过惊异。 她早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这些年打杀的丫头小厮不知凡几。可他一向谨慎,都是关起门掩人耳目的,而今怎会在人前大闹出来? 孙绍祖听到自家老娘的声音,手上动作便顿了一下。 孙太太忙乘机抓住身旁的健壮仆妇,急道:“快,快去将大爷打晕了!” 迎春这会儿虽被打得七荤八素的,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佩服这老太:当机立断,且会抓重点,知道该如何最快止损。 只是,迎春眼角瞥见贾家众人的身影,她可能不能让她如愿了。 迎春咬破舌头迫着自己清醒,然后聚起最后一丝力气,攀上孙绍祖的衣领,鬼魅般靠过去,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耳语道:“畜生……要不是我们贾家可怜你,你能在这京里立足?” “就凭你们孙家这破落样,你能谋得那一官半职?……得罪了我们贾家,赶你们回老家,地里刨食去!” 孙绍祖现在就是个大炮仗,一点火星就能着,更何况是这么大一把火。 孙老太太带来的那一线清明瞬间就被烧没了,他彻底暴怒,嘴里更加口不择言起来:“贱人,贱人!你老子欠了我五千两银子还不上,你不过是我孙家买来的贱婢!老子今天就要打死你,看你们贾家人敢动老子一根手指头不敢!” 孙绍祖终于彻底失去理智,一把将迎春拎起来,猛地抛了出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只看见孙绍祖突然暴怒,然后迎春就斜着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回廊边的柱子上。 她惨叫一声,嘴里吐出血来,接着整个人便毫无生气地掉落在地上。 在场之人一时都惊得呆住。 “姑娘!”还是司棋最先反应过来,尖叫一声扑上去,陈嬷嬷绣桔等人也忙奔过去查看迎春伤势。 迎春似有所感,垂在地上的胳膊抽动了一下。 还好,在场的人皆松了口气——人还活着。 19. 丑事难掩迎春报官 那厢孙绍祖还在骂骂咧咧:“你老子那老不休实在不要脸,光收钱不办事!什么贾府,都别在你孙爷爷面前逞威风!我孙家家大业大,在京里不知有多少靠山,稀罕你们这些穷酸……” “住嘴!王八羔子,喝了二两黄汤就满嘴喷粪!今天不打得你跪地磕头,你都不认识你贾爷爷!弟兄们,都给我上!” 贾芸这时也回过神来,他振臂一呼,贾家众人的愤怒仿佛找到了出口,都啊呀呀地朝孙绍祖扑将过去。 可惜这孙绍祖是正经武夫,喝了酒更是武力暴涨。只见他挥出老拳,正打在贾芸面门上。 那贾芸从小到大何曾被人弹过一指甲,冷不防挨了这么一下,哪里受得住,哎呦一声仰面躺倒在地上。 他身后的小厮立马补上来,手里挥着一根门栓,迎面一杠子敲在孙绍祖头上。 孙绍祖吃痛,大叫一声,抬脚就给了这小厮一个窝心踹。这小厮顿时应声倒地,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你们道这小厮是谁,正是司棋的表弟潘又安。 他此番也被派来送嫁。听闻孙家后院异动,他挂心司棋,冲进来一瞧,见司棋衣衫不整发辫飞散,瞧着便是被人欺辱了。 他本是最老实胆小不过的人,此番为了司棋竟也怒向胆边生,直冲在前头要打杀了那孙绍祖。不想受此横祸,如今躺在地上也不知是否还有命在。 贾菖他们见此情景,也不敢再往前冲,只将那孙绍祖围住对骂,好在人多也暂将他牵制住了。 那边迎春血肉模糊地躺在廊下,见她伤重,围过来的丫头婆子都不敢随意搬动。 迎春的双唇蠕动了一下,似有话要说。 陈嬷嬷此刻正拿帕子给她擦拭面上的血污,见状忙附耳过去听:“……报……官…叫王住儿……去……” 陈嬷嬷心口猛地一跳,她抬起头,只见迎春努力汇聚着涣散的目光望向她,她的手猛地握住她的,指甲掐进肉里,显示着主人的决心。 陈嬷嬷神色莫辩,俯下身子压低声儿道:“姑娘,您……想明白了吗?” “……快,去”回答她的只有暗哑急促的两个字。 “姑娘——”“奶奶——”这时周围的人突然惊叫出声,原来是迎春实在支撑不住,晕死了过去。 陈嬷嬷赶紧伸出食指放在她鼻下,还好,有气儿。 她稳了稳心神,猛地站起身来,对司棋和绣桔她们道:“顾好姑娘,姑娘若不好,咱们也都别活了!” 然后一把揪起正趴在迎春身边嚎哭的王住儿家的:“号什么丧!姑娘还没死呢!”说完不由分说便往外走。 “老姐姐,上哪儿去啊?”王住儿家的突然被陈嬷嬷拽着走,不禁一脸茫然。 “去叫大夫去!”周围都是孙家的人,陈嬷嬷可不敢说去报官的话。 “啊,瞧我这脑子,姑娘伤成这样,可不得叫大夫!”王住儿家的一拍脑门,也不要陈嬷嬷拽了,撒开腿就往二门外跑。 “老姐姐,快着些,别耽误了,我先到前头喊我男人套车。” 她们这一家子随迎春陪嫁过来,她男人仍是安排做赶车的老本行,这个时辰应该还在马房喂牲口。 可她二人才刚摸到二门口便被拦下了。 那孙太太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她示意仆妇们把住二门,自个儿对陈嬷嬷温言道:“二位妈妈倒是不必去了,我已差人去请大夫了。” 说着又似悔愧难当般滴下几滴泪来:“祖儿这是醉糊涂了,也怪我这当妈的没教好。等他醒了酒定教他上贾家门口跪着赔罪去。” 避重就轻,陈嬷嬷可不吃这套,她冷笑道:“亲家太太慎言,姑爷把我们姑娘打成这样,是一句‘醉糊涂了’就能抵得过的?” “再说你们孙家能请到什么好郎中?亲家太太还是趁早放我们出去,若耽误了我们姑娘治伤,不是你们孙家能担得起的!” 王住儿家的的也赶忙帮腔:“正是呢,我劝亲家太太这会倒是省点泪吧。回头我们老太太老爷问起来还有得你们哭的!” 孙母闻言气了个仰倒。虽说是贾府出来的,但再怎么说也是下人,居然敢这么跟主子说话,反了天了这是! 她沉了脸,吩咐下头:“一个也不许放出去!” 陈嬷嬷可不管她说什么,径自便往外冲。 有仆妇扑上来拦她,她眼也不眨,伸手便往人家脸上招呼,瞬间便留下五道血痕来…… 陈嬷嬷平日里总端着个管事婆子的架子,何时露出这等破落样,倒把个王住儿家的看呆了。 陈嬷嬷回身见她这傻样,不禁气结:“王家的,你看戏呢!还不快过来?!等着老娘被打死啊……” 话音未落,发髻子便被一仆妇一把扯住,陈嬷嬷痛呼一声,扑过去跟那人扭打在一起。 王住儿家的见状,也发起狠来,双臂抡得跟风车似的,一头撞在离她最近的仆妇怀里,把人一气儿顶出去三丈远…… 可惜,她们再厉害也只有两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孙家的仆妇们按倒在地。 王住儿家的拼命挣扎,突然,她的手碰到一个硬物,低头一看,竟是一根门栓。 这原是那潘又安被放倒后,掉落在地上的,不想此时被王住儿家的拾得。只见她抄起那门栓,没头没脑的便是一通乱舞。 王住儿家的是做过粗活的,手上很有些力气,一根门栓被她舞得虎虎生风。 孙家仆妇们一时也不敢托大,都纷纷避让。 陈嬷嬷便趁机从地上爬起,直扑二门而去。 她是迎春的管事大嬷嬷,孙家内院所有房门的钥匙今儿已交了一份给她管着了,是以她没费什么劲儿便开了门。 “王家的,快走……”话音未落,门外突然涌进来一大群人,险些将陈嬷嬷挤倒。 孙母一见这许多不认识的男人,差点吓晕过去,惊叫道:“这是内院,你们,你们怎么进来的!” 原来这青云巷里住的虽说都是京官,但都不是世家,谁也没有像贾府似的一家占了整条街,都是一户一个院子挨着住的。 夜里又静,孙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难免就惊扰了一大片。都是同僚,难免存着八卦之心,是以这些人都是主人派来孙家探听消息的。 先时他们还规矩在前院待着,后来后院越闹越乱,孙家下人都自乱了阵脚,他们便乘乱跑到二门外来探听。 陈嬷嬷这一开门,正中了这些“瓜民”的下怀,都顺势涌了进来。 孙母此刻是拦住这个又顾不上那个,她回头见自己的好大儿还在骂骂咧咧地发酒疯,刚进门的儿媳妇还血肉模糊地躺在院子里…… 本就是强自镇定,这一下更是急火攻心,两眼一翻,当真晕了过去。 陈嬷嬷和王住儿家的才不管孙母如何,乘乱便溜到了外头。 先赶紧打发了王住儿夫妇去报官,陈嬷嬷转头便敲开了邻居家的大门:“我们姑爷要打死小姐了,太太又不放人出来……我是偷跑来的,劳驾,借贵府马车送老婆子家去报个信罢……” 姑娘既要闹大,那她就不妨再添一把火。 王住儿家的直到坐上了马车还没回过味来。 报官?不是说去请大夫吗?这男人打女人说破大天去也就是家事,那王住儿家常气不顺了还爱给她两拳呢?这也值得报官? “当家的,这夫妻打架,府尹大人也管的吗?”别到时候官没报上,人家反嫌他们找事,捉住打板子就不好了。 王住儿受不了自家女人这副蠢样,一面赶车一面翻起白眼:“那还是夫妻打架?那姓孙的分明是杀人呢!咱就告他光天化日打杀公候小姐。敢站在咱们贾家头上屙屎,咱就让他后悔从他娘肚子里爬出来!” 京兆府就是迎春来孙家路上瞧见的那个,王住儿一路快马加鞭,不到半刻钟,马车便停在了府衙门下。 王住儿家的一路上被她男人一通洗脑,此刻一心只想着要那孙绍祖杀人偿命。 她一咕噜滚下马车,直扑衙门边的登闻鼓而去。 “咚咚咚——”,“青天大老爷啊,你可要为我们姑娘做主哇——” 王住儿“……” …… 这京兆府前头是衙门,后头便是府尹所居宅院。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现任京兆府尹正是前不久被从大司马位置上贬下的贾雨村。 他本要将那半夜击鼓鸣冤扰人清梦的刁民先抓起来打一顿再说。不想门子进来报说是荣国府的人前来投案,他便歇了打人的念头,接了出去。 贾府是贾雨村的老靠山,听闻贾二小姐惨遭打杀,他自是不敢怠慢。一面叫人立去贾府报信,一面带着大队人马径直杀去了孙家。 待贾赦他们赶到孙家的时候,便见四方衙役把守,贾雨村端坐于正堂之上,神色不明。而他脚边五花大绑的正是已经被打晕过去的孙绍祖。 见贾赦进来,贾雨村忙起身往前迎了几步。 “雨村兄,这……”贾赦待要说什么,贾雨村却摇了摇头,低声道:“赦老,还是先进去瞧瞧二小姐吧。” 贾赦心口一沉,一语不发地往后院去了。 待进了二门,便听得隐隐有哭声传来,贾琏跟在后头,顿时一惊:“老爷,二妹妹不会是已经……” 二人对视一眼,抢步进了屋内。 时迎春已瞧过大夫,也上了药,换了衣裳,只是人还未转醒。 贾赦进来时,隔着床幔,见她衣着干净整齐,还松了一口气,可再仔细一瞧,顿时变了颜色。 他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上前一把扯开床幔。只见迎春的脸跟发面馒头似的肿得老大,原本无暇如玉的面上交错着青红的瘀伤、血痕。 这看得见的地方是如此,那看不见的地方…… “小姐的伤势如何?”贾赦忙问。 20. 恩断义绝绍祖入狱 那给迎春看伤的大夫还未及退下,见问忙上前一步道:“回老爷,贵小姐此番可伤得不轻,尤其是后背那一处撞伤,不但伤了筋骨也伤了心肺。若非天冷,小姐穿得极厚实,这说不准就要有……” 那郎中觑了觑贾赦的脸色,把“性命之虞”这四个字咽了回去,又道:“若是小姐能熬过这三日,也就无碍了……” 那也是有可能熬不过这三日啰? 贾赦眉头紧锁,纵使他对迎春感情稀薄,但好歹是亲生女儿,新婚夜被打成这般,他也难免心疼,还有些……心虚。 ——脑海中突然不受控地冒出一道女声:“我的迎儿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这辈子都不得安生!”贾赦吓得一激灵,忙将这声音强压下去,又吩咐小厮:“去请孙太医来。” 孙太医于治伤方面是一绝,贾赦可不想让迎春死。除了她是他女儿,更重要的是他可惹不起她那死去的亲娘。 这说来说去,都怪那孙绍祖,平日里看着老实殷勤,不想竟这般狼子野心。贾赦攥紧了拳头,转身便要出去教训那狗东西。 “老……爷……”有声音传来,低微沙哑。 贾赦低头一瞧,竟是迎春醒转过来了,不禁放柔了声儿,难得体贴道:“迎儿,身上可好些了?” 迎春观察贾赦模样,心中估摸着也到火候了,面上便故意做出极凄惨状,咬牙泣道:“爹,我要同那孙绍祖,恩断!义绝!” …… 待转出内院,贾琏忍不住低声问:“老爷,二妹妹说义绝,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本朝想要解除姻亲关系,无非三种方式,一是和离,二是休弃,三就是义绝。 所谓义绝就是夫妻双方结下了不世之仇,比如残杀对方,或侮辱打杀对方父母,祖父母的,若报到官府,查明属实后,官府可强制判定二人义绝,不再为夫妻。(1) 这孙绍祖的所作所为还真已经符合义绝的条件了。 若要真这么着倒也解了这鸟气!贾琏心想,他平日虽对迎春不甚在意但毕竟是自家姊妹,方才迎春面上的神色实教他不忍。 不想贾赦却横过一眼来:“住嘴!” 待回到前院,贾雨村见了他们,正要开口。贾赦却直扑孙绍祖而去,先飞起一脚跺在他身上,还欲再打时,雨村等人忙上来拉住他:“世兄息怒,没得为了个畜牲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一时贾雨村把贾赦按在太师椅上坐了,挥手让衙役们都退下,方才道:“赦老,今儿这事,您是何想法?” 贾赦皱眉:“贾某实是受了孙绍祖这畜牲的蒙蔽,竟将女儿嫁与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不过这事也透着古怪,这姓孙的为攀上我们贾家也是费力不少,缘何如今反倒要上赶着来结仇?别是有什么隐情,倒是等他醒了,细细盘查一番为好。” “赦老言之有理。”贾雨村点了点头,犹豫了一息又道,“小弟多嘴问一句,赦老是否想过同这孙家……义绝?” 贾赦呆了一呆,怎么又是义绝? 他沉吟片刻,迟疑道:“按理这畜生如此行径,若不义绝倒让世人瞧着我们贾家好欺负。但所谓‘好女不嫁二夫’,若当真义绝了,这小女的下半辈子可就……” “我想着若这畜生能诚心悔改,当着众人的面给我贾家磕头赔罪,发誓永不再犯,倒也不是不能再给个机会。” 当然,仅仅是磕头赔罪是不够的,至少要再拿个几万银子出来,显示一下孙家的诚意才行。 贾赦的如意算盘打得响,那孙绍祖在京里根基尚浅,急着跟世家结亲来稳固地位的人是他。是以只要他不傻,清醒后定会全力挽回与自家的婚事,到时有多少条件不能跟孙家提的? 就是贾母那儿有些不好交代,出了这等事老太太怕是绝不同意再将孙女儿留在这孙家…… 贾雨村自然知道贾赦这雁过拔毛的性子,他叹了口气,道:“论理,这是赦老家事,弟本不该多嘴。但世兄来得匆忙,有些事想是还不甚知晓。” 他边说边向候在一旁的贾芸使了个眼色。 贾芸会意,忙上前一步道:“大老爷,这孙绍祖实欺人太甚,不但打了二姑娘,还骂咱们是穷酸是叭儿狗。还,还当着众人的面喷粪,说,说您拿了他五千两银子不还……还说您拿了银子不办事……” “混账!岂有此理!”贾赦哪里听得了这种话,他怒拍了几下桌子,这么犯忌讳的事都敢往外捅,这孙绍祖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这会儿估摸着整条青云街上的人都知道了。”贾雨村揉了揉眉心,“赦老不知,这街上可还住着耿御史……” 这耿御史,正如他的姓一般耿直,朝中文武就无他不敢弹劾之人。 贾赦也颇为头疼,自己这么大个把柄递出去,人家不参他个贪墨才怪呢。 贾雨村又道:“这孙绍祖又恰好这时升了官,难保众人不把这两样事想到一块儿,以为是赦老您收了好处替那孙绍祖谋的这官呢。” 搁以往还罢了,如今这样的事儿可是犯忌讳。 皇上前脚刚说了严禁买官跑官,后脚你贾赦便收了银子给人谋官,还这么大剌剌地嚷得众人皆知,这不是故意打皇上的脸吗? 贾赦急道:“雨村慎言,那姓孙的确有求赦为其谋官之意,只是赦岂敢违背圣意,绝不曾替那孙子筹划半分的。” 所以你还真是拿了钱不办事了? 贾雨村颇觉无奈,怪道那孙绍祖要借酒耍疯了,原是心存怨念啊。 不过他浸淫官场多年,这等事也见怪不怪了,当即便道:“既如此倒还罢了。只是,今晚孙绍祖这些疯话怕是瞒不住,若是圣上彻查此事,为防日后被误会牵扯或被有心人利用,赦老还是尽快向圣上陈明真相为好。” 贾赦也晓得其中厉害,忙道:“还是雨村思虑周详。明日我便上书圣上言明此事。” 说罢又瞧了一眼地上的孙绍祖,顿时目露憎恶:“还要烦雨村兄尽快拟一份义绝文书来,我贾家岂可同如此狗辈做亲!” 贾雨村闻言自是连声应下不提。 次日,宣令帝的御案上便多了两封奏疏。 一封是耿御史弹劾一等将军贾赦受贿卖官、弹劾兵部主事孙绍祖行贿买官并虐杀发妻;令一封则是一等将军贾赦的自辩书。 “瞧瞧。”皇帝伸出两指,将那两个明黄缎子封皮的册子往前推了推。 案前立着的人告了一声罪,方才将折子拈起来,看毕,又恭恭敬敬地放回案上。 “那贾赦说他不曾为孙绍祖谋官。收受的五千两银子也不是贿银,而是孙绍祖为求娶他家女儿下的聘金。”宣令帝玩味地摸着下巴,“水溶,你怎么看?” 那案前立着的人静默了一息,方道:“回皇上,这五千两是否是聘金,臣不敢妄言。但,依臣对赦老爹的了解,若他真为孙绍祖谋了个从六品的官儿,倒绝不可能只收五千两。” 宣令帝乐了:“你倒促狭。”那笑意在狭长的眸子中一闪即逝。 “这事你去查。若那孙绍祖当真买官,所有牵涉之人都给我重重地罚。”宣令帝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这些不安分的东西!该让他们瞧瞧忘义背主、阳奉阴违是个什么下场!” “臣,遵旨。” …… 这厢,亏得贾府请来的太医医术卓绝,迎春终究是有惊无险地熬过三日,保住了小命。 反正已说定了义绝,贾母待迎春可以挪动了,便立马将她从孙家接了回来,安置在自己院里的西厢房内将养。 时至午后,绣桔往销金香炉里添了一勺瑞脑香,丝丝烟气从炉盖儿上的寿字纹镂空间升起,消减了满屋的药味。 “此话当真?”迎春猛地从引枕上抬起头来,“那孙绍祖果真进了天字号大牢?” “嘶——”她此刻背上才上了药,正敞着衣裙趴在床上晾着,这一动难免牵扯了伤处,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姑娘小心。”司棋忙撅起嘴,在迎春背皮儿上轻轻吹着。 “哎呦,哪里就疼死我了,快说那姓孙的是正经!” 司棋闻言笑道:“要说这事可真是老天开眼。今儿大老爷从衙里放出来,是那王住儿去接的。他听那儿的人都说孙家大爷坏了事了,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是那孙绍祖买官的事被查实了。” “听说那姓孙的买通了兵部本次考核升迁的主考评官,叫什么海大人的,在他的什么官绩和考评上做了手脚,这才使他得了那兵部主事的衔儿。” “听说这事不知怎的还犯了圣上的忌讳,御口一开便要从严发落。这不,就进了天字号大牢了?如今正在牢里等着判呢!” 司棋又笑又咬牙:“真真是老天开眼!姑娘,您说这可不就是现世报吗?原本,他这事做得机密,并无旁人晓得。不想他打杀姑娘那日大骂咱们老爷收了他的银子,还嚷嚷自个儿有好靠山。结果教有心人听了去,起了疑,这一查,不想真给查出个买官来。” 迎春心说这可不单是老天开眼,若没有你家姑娘我从中算计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就是她太低估了男女力量之悬殊,以为不过挨几下打罢了,不想竟这般严重,她如今方知后怕。 这时,绣桔端着个青琉璃小盅过来,轻声道:“姑娘,这是宝姑娘昨儿送来的上好的金创药。说是除了外用,用温水化开内服也是极好的,姑娘这会喝了罢。” 迎春闻言便就着绣桔的手饮了药,绣桔又奉香茶让迎春漱了口,又从蜜饯匣子中挑了块糖渍杨梅让她含着解苦。 这一连串的事,绣桔做得稳妥而沉默。 这丫头自打孙家回来后便像一夜长大了似的,也不爱说笑了,也不贪玩儿了,每天只守在迎春身边做活。 迎春想了想,笑道:“绣桔,听见你司棋姐姐说的了吗?那孙绍祖进大狱了,可高兴?” 绣桔勉强咧了咧嘴:“自然高兴,这是天收他!只是……”她瞧了瞧迎春身上的伤,眼眶微红:“……苦了姑娘了……” 迎春知道她忠心,心下感动,便温言劝解道:“傻丫头,快别难过了。此番我能离了孙家那贼窝,倒要记你一大功呢!” 什么?她有功?她自个儿怎么不晓得?绣桔睁着泪眼不解何意。 21. 步步筹谋引狼入瓮 迎春却无意为她解惑,只笑将床头搭着的一方丝帕递过去让她拭泪。 其实迎春也并非瞎说,若非绣桔当日陪她聊天解闷儿时说的一个八卦,她一个现代人如何能知道这“义绝”为何物? 这丫头当时说她老娘有个相好的姊妹,所嫁非人,她男人不但对她拳打脚踢,还对她爹娘也下了重手。 这女方家人气不过,告到官府。这时的人最重孝道,既牵扯到了父母,官府便判定两家人确结下大仇,夫妻生活已无法维系,便强令这两家义绝了。 迎春这才知晓,除了现代人熟知的和离和休妻,古代竟还有第三种离婚方式。 她那时正苦思脱离孙家之法而不得:若要和离,那孙家好不容易抱上贾家的大腿,绝不可能接这茬;若她故意犯七出,逼着孙绍祖休了她,那她也不用活了——贾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最重名声,对待休弃女,只有一根白绫吊死这一条路。 绣桔说的事倒给了她启发,不过有一条,贾家这样的人家是绝不会轻易提义绝的。 世家大族行事一向信奉“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必得让那孙绍祖当着世人狠踩贾家的脸面,令贾家真正体面全无,令断了的胳膊再塞不回袖子里,这事儿才有几分成算。 可那孙绍祖偏是个精乖的,他在红楼原书中打迎春、骂贾赦皆是背着人,当着人面他一向是高高捧着贾家,面子银子都给得足足的。 所幸迎春在梦中见证过原主嫁后的生活,她观孙绍祖每每大醉之后便愈发狂躁暴戾,多少荒唐事都做出来了,便猜酒能破他伪装,醉得越深越遏制不住他心中恶念。故才想出了在洞房那晚灌醉他,激怒他,令他原本只敢在背地里偷偷做的事——打杀发妻、辱骂岳家都当众做出来。 这法子凶险,迎春也不想当真被打出个好歹来。只是她见那舆图上,京兆府就在孙家左近,那府尹又是贾雨村——他如今还巴结着贾家,或许不会管别家的事但贾家的事却不敢袖手旁观——这“警察局”就在隔壁,她便想着应当出不了大事。 为以防万一,迎春还故意留下了贾家送嫁来的男子。谁想她还是低估了孙绍祖那厮的战斗力,两重保险下仍是被打得这样,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不过庆幸的是,当日被打之时,她还记得用言语引导、刺激孙绍祖说出“你爹欠我五千两不还”这句话。此乃孙绍祖“经典台词”,在红楼原书和迎春那个梦中孙绍祖均有提及,说明他对此事极为不平。 依迎春之见,这话私下说还罢,若真传出去被人知道了是极易招祸的。 因为那孙绍祖本正处在候缺待升迁的关键时期,而贾赦虽不是他的直管上峰,但谁不知道贾家军功起家,在兵部势力颇大? 本就有瓜田李下之嫌,现又有了银钱纠葛。且五千两并不是小数目,虽孙绍祖说是贾赦“欠”他的,但明眼人都知道以贾家的富贵,贾赦自不可能向孙绍祖借钱。那只可能是孙绍祖孝敬给贾赦的,这不就是行贿了吗? 偏偏这个时候孙绍祖还升职成功了。如今一个官缺背后,都有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候着,凭什么是你年岁不大又无甚功绩的孙绍祖上位?再联系那五千两银子,自然就极容易让人想到买官这上头去了。 且依那贾宝玉之言,当今最厌贪腐又刚下令禁止买官跑官,正是严查的时候。迎春相信只要露出一点风声,那些眼红孙绍祖升迁的同僚们,还有没事也要给你安个罪名以完成自己KPI的御史们定会闻风而至。 那贾赦不是最看重孙绍祖前程吗?迎春原虽不能确定孙绍祖是否买官——这毕竟只是一些红学家的推测,但行贿是没跑的了。 若他在大庭广众下自曝出来,迎春不信这事能轻易压下去,再说这又犯了当今圣上的忌讳,孙绍祖以后的仕途如何还要两说。 且贾赦也将因为受贿而被连累,以他那性子估计打死孙绍祖的心都有了,再加上当众虐妻、辱骂岳家亲长,贾家于情于理都很难再接纳孙绍祖,这样一来义绝便是水到渠成的了。 迎春还做了两手准备,她还想着若到时不能激得孙绍祖说出“五千两”的事,她就准备当众嚷出来:“你给我爹送了几千几万两银子,巴结着我们家。如今竟敢这样,我看你怎么跟我家交待……” 可是这话若由她说出来就没有孙绍祖自己说出来效果好,幸而孙绍祖十分“上道”,不但叭叭地说了“你老子欠我五千两”,还说什么“拿了钱不办事”,“我有好靠山”…… ——简直是生怕别人不往行贿和买官这两件事上想…… “对了,大老爷如今怎样了?”迎春突然想起贾赦来。 因受孙绍祖之事连累,贾赦这几日都被拘在兵部未归。虽只是配合问询且有贾政日日派人去打点,但家里众人皆悬着心,如今可算是被放回来了。 “听那王住儿说,上头查实了咱们大老爷虽收了孙绍祖银钱,却并未有帮其买官之实。圣上又念在咱们家世代忠良,便也不再追究,只罚了大老爷一年俸禄,府中禁足思过半年便罢了。”司棋道,“听闻今儿大老爷回府的时候还算精神,还嚷着要跨火盆去去身上的晦气呢!” 还能想着跨火盆,迎春失笑,看来自个儿这不靠谱的便宜爹是真没什么事了。 “拿两个银镙子出去给王住儿,就说我赏他办差用心,往后要一直这般用心才好。”迎春吩咐司棋道。 王住儿这人可用,至少于传递消息一事上是好手。迎春如今被困内宅,正需要这样一个灵醒的人在外充当她的眼耳。 司棋应声而去。 迎春转头见绣橘还红着眼眶立在床前,哀哀看着她,便牵过她的手轻拍了拍:“傻丫头,没事儿了。你也莫自责,那日那么些男人都拦不住那姓孙的,何况是你?”这说起来贾府这些爷儿们也真是战五渣,祖宗当年战场厮杀的劲头是一丁点都没继承下来。 “拦得住的,”绣桔闻言却忍不住哭起来,“那夜我就在外头,老早就听到房里有动静,可陈嬷嬷说新婚夫妻哪有不闹腾的。” “后来屋里的动静越发大起来,连陈嬷嬷都吃不准了,我听着不祥便要进屋瞧去。哪知孙家那起子下人黑了心了,硬拦着不许,说不能坏了她们家爷的好事……当时我要是,我要是……” 绣桔愈发哽咽起来,她悔啊,当时她要是多坚持坚持,或是直接硬闯进屋去,小姐是不是就不用遭这番罪了…… 她做下人的都没挨过这样的打,那可是小姐啊,金枝玉叶的,怎么说都不该遭这样大的罪。 “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不想了。”迎春笑道:“哭了这么久饿了吧?这样,一会儿叫厨房上一个你爱吃的八宝鸡锅子来,咱俩一块儿吃!” 那孙绍祖蹲了大牢,很该普天同庆。 绣桔见迎春兴致极好,也不由高兴起来,转身便要往厨房去。 “等等,”迎春寻思着有些事这会也该预备起来了,便吩咐道:“再去给外头薛二奶奶捎个信,说我想她了,请她得闲进来顽罢。” 这薛二奶奶不是别人,正是邢岫烟,她上月已与那薛蟠之堂弟薛蝌成了亲。 薛蝌好人品,是红楼里难得的靠谱男子。岫烟虽然家世糟透,不想姻缘却是众姊妹中拔尖的。 这边绣桔自去了,未几,司棋却匆匆进来告假,说是家中生了急事,要赶着家去。 迎春忙问何事,司棋忍不住抽噎起来:“是奴婢表弟潘又安,才家中使人来说……说是要不行了……”。 迎春颇觉意外,那潘又安被孙绍祖打得重伤她是知道的。因也算是护主受的“工伤”,贾府便也赏了银子下去让其延医请药,迎春这边也赏了上好伤药出去。 原听司棋说已好了许多,都能下地走动了,怎的这会子倒说要不行了? “快去罢,这几日都别进来了。”迎春知道那潘又安在司棋心中的地位,赶忙打发她出去。 司棋跌跌撞撞地去了。 迎春越想越不安,索性叫过小莲花来:“将昨儿宝姑娘送的伤药包一些给你司棋姐姐送出去。这几日你也别回来了,在外头陪着她罢。” 红楼原书中,是司棋被赶出去后自戕,潘又安不肯独活,殉了情。 迎春担心那潘又安今次若果然死了,司棋不会也想不开殉了他去罢? 因着司棋和潘又安的事,那八宝鸡迎春也没用多少。 司棋如今是她的左膀右臂,她俩也算是共患过难,于情于理迎春都不想司棋出什么好歹。 次日一早,迎春便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回说那潘又安还吊着一口气,迎春便想这事说不准有转机也不一定。 停了半日,有小丫头进来通传说薛二奶奶来了,迎春不想岫烟这么快就到了,忙打叠起精神来招呼她。 22. 为避祸迎春铺后路 外头正下雪珠子,岫烟进得屋来,脱了外头裹着的大红羽纱雪褂子。露出里面的玫瑰紫缎袄,藕色佛手纹对襟坎肩,香芋色暗花织锦棉裙来。整个人瞧着比未嫁时倒更添几分沉静安详。 迎春见了不禁酸起来,同是新婚,人家一派岁月静好模样,自己倒被打得个烂猪头,遂装作忿忿道:“瞧瞧,这薛二奶奶,夫妻恩爱、举案齐眉都写在脸上呢。我如今可受不得这刺激,快叉出去!” 那邢岫烟见了迎春,想起她所遭之罪,正心内酸涩,被她这一闹,倒给气笑了,过去佯要撕她的嘴:“是谁昨儿巴巴使人去叫我进来的?亏我还道是什么大事,账目也不对了,家务也不学了,忙忙地赶早儿就进来了。谁知你倒没事,还说这一车酸话气我呢,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迎春边躲边笑:“好妹妹,好妹妹,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又拉着一旁的小螺道:“快管管你家姑娘去……” 二人笑闹了一阵方歇了。 一时迎春叫人重新沏热热的茶上来,岫烟坐定喝茶,一边道:“说正经的,二姐姐别恼我。我虽挂心你,但如今实是俗务繁多身不由己。只你刚回来时我进来瞧了你两次,后头竟再抽不出身进来。” 迎春知道薛蝌夫妇如今住在薛姨妈处,帮衬着管些家里家外的事务,便忙正色道:“自家姊妹,何必说这种外道话。姑娘家嫁了人哪还有原来未出阁时自由?” “你们家如今薛大爷还未娶,薛姨妈又年纪大了,家里的事全靠宝姑娘支撑着,你嫁过去了,可不该帮衬着她管起来?这家里家务,外头铺子,哪一样不要你操心的?” 况且邢岫烟家道中落,根本也没人教过她作为一个大家族的管事奶奶该如何打理家务管理家产,如今一上手可不就千头万绪、手忙脚乱了? “幸而姨妈派了几个管事婆子教我,宝姑娘也时时提点着我,如今慢慢也好些了。”岫烟道,“二姐姐倒别光说我,你如今如何?身上的伤瞧着倒比先前好些了。” 迎春闻言,先挥退左右,方才叹道:“我还能如何?旁人没历过的荒唐事教我历过了,旁人没遇着的荒唐人也教我遇着了。要怪这上天不公吧,又还留着我这条命在。罢了,索性什么也不想,过一天算一天罢。” 岫烟劝她:“二姐姐也不必过于悲了,这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那孙家的过错,与二姐姐无干。如今也义绝了,二姐姐便放宽心在家好好养着,等身上好了再慢慢挑好的人家再嫁也不是什么难事。” 迎春苦笑着摇头,岫烟这是安慰她。 不说本朝女子地位低下,再嫁的屈指可数。就说以贾府如今江河日下的形势,压根就找不着愿意接她盘的好人家。 且有孙绍祖这个先例在这儿戳着,她现在对嫁人实是有阴影——别是刚出龙潭又进虎穴罢。 可若是一直像现在这样在贾府待下去也并非好事。 不说她现在身份尴尬已然成为家族累赘。单说按照书里的走向,这贾府马上就要面临抄家的大难了。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时候还待在贾家可不是明智之举。 虽然在高鹗的续书中,贾府并未彻底倾覆,主子们最后还能继续过呼奴唤婢的生活。 然而据迎春所知,现代红学家们考据出,若按曹公笔下红楼梦真正的走向,贾府绝对是败了个干净彻底,不论男丁女眷都下场悲凉。 且如今有个现成的例子,就是那与贾府交好的江南甄家。 他家前不久被抄,那府中女眷便是统统发卖,听说有好些还给卖到脏地方去了。红学家们都说书中甄家便是贾家的对照,那么甄府的今天十有八九就是贾府的明日。 这种种忧虑迎春自无法对岫烟明说,只得隐晦道:“再不再嫁的有什么要紧,实话和你说,经此一事,我反倒觉着红尘烦扰,不若出世来得干净。若下半辈子能与青灯古佛长伴,倒也是难得的造化。” “哐当”,岫烟听了这话,不妨将手里撇水的茶盖掉落在茶碗上,热茶溅在她手上也顾不得了,只向迎春急道:“二姐姐何时生出这般糊涂念头的,老太太和太太可知道?虽说姐姐所嫁非人,但如今也已与那孙家了断干净了。” “若实在不愿再嫁,一辈子待在家里也是使得的。有老太太护着,想必别人也不敢太难为姐姐。姐姐倒何必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竟说出这种糊涂话来?” 迎春摇头:“你呀,怎么也毛躁起来?可烫着了手?” 岫烟忙说无碍,迎春方才道:“你倒别觉得我说出世呀,青灯古佛呀,就是要立刻剃了头离了家做姑子去。” “实话同你说,我私心里是想着跟了咱们陇翠庵的妙玉师傅去的。如此既是带发修行又还算是在家里住着,也不算太出格。我若去苦求,老太太和太太未必就不依了我的。” 迎春是这么打算的,当朝没有“女户”一说,她如今没了夫家,不可能离开贾家自立门户。但她名义上又绝不能是贾家的女眷,否则日后抄家清算难逃被牵连发卖的命运。 可若现在立刻到外头出家,一是绝难说服贾母,难免耽误时间;二也是外头观宇未必就清净,自古尼庵淫邪是非不少,她如今准备不足,还是先待在贾家的庇护下为好。 如此一来,在大观园内的陇翠庵带发修行就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以后若贾家败了,她一个出家人,也不至被牵连太深。 若能效法妙玉,另寻一个大家族的私家观宇落脚自然最好。若不能,她多攒些银钱,以云游之名离开,想必也能避祸保命。 迎春见那邢岫烟蹙眉不语,便趁热打铁道:“也说不定我福薄熬不住,念个几年经就厌了,又还了俗也不一定呢。” “妹妹你平日里最是灵透,怎会不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旁人拦也是拦不住的,不若各人随各人去罢。” 岫烟心内一惊:二姐姐说这话倒像是看透俗世了。她如今主意大,既已下定了决心,倒当真不好狠拦她。若拦得她起了逆反,反赌气真去外头做了姑子就不好了。 岫烟又思一回那妙玉的吃穿用度,除了要茹素、着道袍,旁的跟一般小姐也没什么两样了。身边也有丫头婆子伺候着,平日里也就念经抚琴。迎春若去了定也是这般的,倒也并不算遭罪。 且迎春毕竟是嫁过一回的,名声上已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了。如今这般在贾家内院住着身份也尴尬,况贾母年事已高,又能庇佑她多久? ——贾府下人的厉害岫烟可是亲身历过的。 如此,倒当真不如去陇翠庵来的清净。 再说了,就如迎春所言,出家了也是可以还俗的。她如今是心灰意懒,将来未必就没有转圜的那一日。 迎春见岫烟面上风云变幻,又渐归于平静,知她已被自己说服几分,忙趁机道:“我叫妹妹进来也不为别的,只想着那妙玉为人清高古怪,怕是未必肯见我。妹妹与她有故,倒是替我前去说项则个,使她愿意收了我这个徒弟才好。” 其实,这事若叫贾母出面硬压,妙玉必不敢不从的。只是她那样目无下尘之人,若被权势强迫,自然心生怨怼。 遂迎春请岫烟去做说客,也是尊敬之意。既要拜师且日后说不得还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许久,还是该放下身段结下善缘的好。 岫烟也是爽快性子,既然认定迎春去陇翠庵不是坏事,便不会再去纠结其他,当下便道:“那妙玉性情古怪,我虽与她交好,却也并无把握一定能说服她收二姐姐为徒。” “不过她不是个坏心的,若知道了二姐姐经历,心软答应也不一定。总之我自会尽力便是了。只是妙玉这边也还罢了,老太太和太太那儿可更不好过关的,到时知道了还不定要哭闹得怎样呢,二姐姐心里可要有个准备。” “我总归是勉力一试罢了。不管成不成,妹妹肯帮我跟那妙玉说项,我心里永远记着妹妹的情。” 迎春这话并非作态而是是真心感念。她如今也算遭了难,此时愿意伸手的人她都把她们当恩人看。 她也庆幸当日穿过来后善待了岫烟,否则今日她真没脸开这个口,岫烟也未必肯这般尽心帮她。 又坐了二刻,便有薛家仆妇来寻岫烟,说家中有事,岫烟只得起身叮嘱迎春好生养伤、少思少虑,便自出去了。 …… 再说司棋这头,因听说潘又安不好了,那潘家众亲眷皆赶来送最后一程。 那潘家连寿材都备好了,可潘又安硬是撑了一夜,到了早上反慢慢醒转过来,口内直呼饿。 司棋喜不自禁,也不要别人,立去厨房做了粥来。 谁想才刚端进屋,就听得里头突然哭声震天。司棋心头一沉,手内的粥碗打翻在地,米汤溅了一裙子也顾不得了,急忙往内跑。只见那潘又安已僵直在床上,早没了气息。 那潘父去得早,潘母又只得潘又安一子,眼珠子般捧着爱着。一朝去了,潘母哪里受得住,顿时疯魔般哭天顿地起来:“儿啊,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教我可怎么活啊!你等等我,我也同你一道去了罢!” 说着当真就要触柱寻短见,唬得众人忙赶上来拉她不及。 那司棋见了此番景象,只觉双目发黑,心内痛极,哇地一声竟吐出一口血来。 23. 司棋轻生绍祖命亡 那潘母听见动静,抬头见是司棋,登时如见了仇人一般扑将过来撕扯:“丧家星!烂了心肝的娼|妇!都是你串掇着我们家安儿去那什么狗屁孙家送亲,害他挨了那一顿好打,如今又送了性命!” “黑了心的啊,你害死了我儿!没了安儿我可怎么活啊,你赔我安儿,赔我安儿……” 司棋跟丢了魂似的愣怔在原地,只任她撕扯。 司棋老娘见状,哪肯女儿吃亏,忙上来一把扯开潘母:“就算你死了儿子也不能满嘴喷粪罢!若安哥儿自个儿不愿意去拿孙家,我女儿还能绑了他去不成?” “再说了,那日也不就他一人挨了打。主子那边赏钱赏药出来,又叫了好大夫来细瞧了,别人都快将养好了,怎么安儿倒突然不行了?” “你别打量我不知道,那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说这伤三月内不得饮酒。可安哥儿倒好,才能下地就跑去跟人家喝酒。夜里喝得烂醉回来,摔在半道上,直躺着冻了半宿。” “还是那打更的瞧见了送了回来,这才不好起来的。自己造的孽,作什么倒往旁人身上赖?是瞧着我们母女好欺负么!” “你,你住嘴!黑了心的老虔婆!我安儿造了什么孽?人都不在了还要挨你的骂,我跟你拼了!”潘母说着一头撞在司棋老娘的怀里,两老姊妹顿时厮打在一起。 众人忙过来劝架不及,唯独那司棋不上前,只站在原地呆呆瞧着。半晌,方哂笑一声,喃喃道:“终究是我的错,我赔你,这就赔给你……” 说罢,竟疾行几步,朝一旁的房柱猛撞而去。 时众人心思都在劝架上,皆未曾注意,眼看司棋就要一头撞上去了。 忽然,一个人影横冲过来,死命将司棋拽住。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小莲花——她得迎春叮嘱,一直陪着司棋,半刻也不敢分心,故才能及时发现不对。 然而司棋求死之心太坚,触柱之力道又太大。小莲花一时拉她不住,反被往前带了几步。急得她以脚顿地,死死刹住身子,双手抱住司棋,高喊起来:“救命啊,救人啊!” 众人方才回过神来,忙过来或抱或拉,七手八脚将司棋抢了下来。 绕是如此,司棋额上还是撞破了一块皮,血珠子直冒。 众人后怕,这要是一个没拉住,定是要脑袋开花了。 司棋娘见了又是心惊又是心疼,忍不住扶着司棋哭骂起来:“小蹄子,你姨母糊涂,你也糊涂了么?那潘又安死不死的与你何干!为了这点子事就撞墙,你是怕你老娘死得不够快么……” 屋内众人见闹得实在不像,都纷纷出言劝司棋娘:“你妹子才失了儿子,悲伤过了口不择言也是有的。你倒多体谅她几分,先带着司棋家去罢,有什么不平的以后再说。如今倒先教她安安生生将安哥儿的后事办了是正经。” 司棋娘梗着脖子道:“谁教她不安生了?是她先教我们不安生的!我们母女好心来送安哥儿一程,倒沾上这等晦气!罢罢罢,我们这就走,免得在这讨人嫌!” 说罢头也不回地同小莲花一道,半扶半抱着司棋出去了。 及到了家中,司棋娘一面招呼小莲花坐,一面赶紧寻了草木灰来,敷在司棋伤处止血。口内又忍不住数落道:“你真是昏了头了。这面皮上要是落了疤,我看你以后怎么嫁人!” “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竟这般娇贵起来,被人说了一句二句的就要死要活了?若人人都如你这般,那屋里的柱子早不知给撞折了多少根了……” “大娘,司棋姐姐也是一时被话激的。”一旁小莲花见司棋脸色实在难看,忙打圆场:“您别骂她,姐姐是明白人,等过了这伤心劲儿自然就好了。” 司棋娘忙笑道:“好孩子,知道你待我们司棋好。今儿亏了你灵醒,才救了她一命,大娘这心里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说着又从条几上拿过一篮子梨呀枣呀的,塞到小莲花怀里:“家里也没甚好招待的,这果子昨儿才买的,还新鲜,快吃些。” 小莲花笑嘻嘻地接过来,抱着篮子就吃起来。 司棋娘又问她:“好孩子,大娘瞧着你面善你也是二姑娘屋里当差的罢?” 小莲花点点头。 “那你这么跟着你司棋姐姐在外头,夜里也不回去,二姑娘不管你的?”难道这“二木头”屋里已经没规矩到这般地步了? “就是二姑娘叫我出来的。”小莲花嘴里吃着果子,含混道:“我们姑娘说,司棋姐姐心善重情,那潘又安又算是因着我们才挨了打的。若真有个好歹,难保司棋姐姐不悲伤自责的。若一时想左了,钻了牛角尖,做出什么傻事就不好了。” “遂命我陪着司棋姐姐出来,好生照应着。不想倒真叫我们姑娘说着了,要不是我们姑娘,我再想不到这一层去呢。” 司棋娘听了直咋舌,以前怎的不知这“二木头”还是个活菩萨,对下人倒当真体恤。 只可惜是个命不好的,好端端同夫家义绝了。要不然司棋跟着她,以后一个管事娘子的名头是跑不了了。 如今……罢了,还是托人跟上头说说,早些放司棋出来嫁人罢,再跟着二姑娘以后也不过是白白熬日子罢了。 虽如此想着,司棋娘面上却笑出褶子来:“阿弥陀佛,哪里去寻二姑娘这么心善的主子去哟。” 又回身去推司棋:“主子看重你,你更该自重着些,没的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犯糊涂,反教主子挂心!” 那司棋听见只当没听见,将帕子往自个儿脸上一搭,谁也不睬。 她老娘瞧她这样又要起火,小莲花忙上来按住:“大娘,我跟司棋姐姐也出来有些时候了,现也该回去了,姑娘还在里头等着信儿呢。” 这司棋老娘倒三不着两的,别三言两语又刺激得司棋想不开,倒教她没法跟姑娘交差,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司棋娘迟疑道:“这会儿就回吗?你司棋姐姐这哭丧样儿,没得叫姑娘瞧见了怪罪。” “我们姑娘再不在意这些的。司棋姐姐,咱们走罢?” 司棋点点头,也不言语,只掀了面上的帕子,随小莲花去了。 司棋娘瞧着她俩出去,心里却人不住犯起嘀咕,司棋今儿实在反常。知女莫若母,她这个女儿是最有主意不过的人,今儿怎的被人三言两语就说得要寻死? 她跟那潘又安虽从小儿常在一处玩,可说破天也就是个表兄弟,怎么就难过得跟丢了魂似的? 别是有什么…… 司棋娘被自个儿所想吓了一跳,忙又宽慰自己:不能不能,司棋那蹄子眼界高着呢,哪能瞧上那傻小子,不能不能…… 司棋和小莲花回来的时候,迎春正在用午膳,她见司棋面无人色,双眼肿得跟核桃似的,忙命她回屋歇息。 小莲花自留下跟迎春回禀外头的事,迎春初听那潘又安死了,不禁唏嘘一回。 又听那小莲花说自己如何救下了司棋,便忙叫人开了妆奁,挑了一对云烟霞的粉玉海棠耳坠子赏她。 又将自个儿桌上还没动过的樱桃水煎肉,海参拌肚丝、牛乳菱粉糕等吃食挑出来命小莲花自吃去。 那小莲花得了赏,千恩万谢地去了。 一时绣桔安顿好司棋进来,迎春忙问司棋如何了,绣桔道:“似是累极了,回屋便躺下了。” 迎春心下稍安。她知道司棋其人虽重情,但跟宝玉的袭人一样,都有一颗争荣夸耀之心,一心所系的倒不仅仅是情情爱爱之事。 故她或许会一时心灰意冷想不开为潘又安殉情,但待她冷静下来,她自然会想起,这世间还有许多值得她留恋在意的东西。 故迎春也不十分担忧她会再寻短见,只叮嘱绣桔好生照看着。 …… 北静王府,归心斋。 一着素白银丝锦袍的男子靠坐在书案前,怀内拢着一只异眼波斯猫。 只见他两根修长的手指屈起,正轻挠着猫儿的下巴。 与他的闲适相比,堂下正跪着的那人却是一脸大事不好的模样,只见他战战兢兢禀报了些什么。 那男子逗弄猫儿的手指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今晨,狱卒们送饭进去时……人已经不行了……” “可叫仵作验看了?” “验过了,说是急病,绞肠痧……”堂下之人压低声音道,“属下又派人私下查验过,也没寻得投毒下药的痕迹。” “只是这,这未免也太巧了些,那姓孙的本一口咬定买官之事只找了海忠,那海忠也认了。可这几日我们威逼利诱的,那姓孙的瞧着倒有几分松动了,可谁知还没等他开口就……” 那猫儿正被挠得舒爽,不想却突然停了,便不满地底头轻叼了一下那男子的指头,提醒他不要偷懒。 那手指的主人接到讯号便又任劳任怨地轻挠起来,一时满屋便只闻得那波斯猫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响声。 “王爷,现下这个案子……”堂下之人久不闻回音,难免有些沉不住气。 “结案罢。”堂上男子干脆道。 严审此案更多也只是为着敲山震虎。若这么容易就能将那幕后之人拉扯出来,他和皇上也不用费心筹谋这么些年了。 “那,那就这么算了?”堂下的人有些不敢相信,乍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堂上之人也正似笑非似笑地望向他,顿时心内一一凛,明白是自己多嘴了,忙低下头:“谨遵王爷吩咐。” …… 看着那一角衣袍消失在门外,白衣男子轻捏起波斯猫的后颈,让那猫儿的肥脸与自己相对。 端详了半晌,他慢慢笑起来:“……算了吗?” 24. 出人意料司棋遇险 “死,死了?”迎春有些费劲地消化着贾母刚刚投下的那道惊雷。 她一向觉得自己穿成迎春这么个悲催人物实在命犯太岁,而如今看来命犯太岁的倒是另有其人。 “老太太,那孙绍祖如何会死呢?”还是在判决没出来前死在狱中的。 这天字号大牢的监管,也未免太松懈了些吧。 “说是急病,等不及叫大夫就去了。”贾母不免有些感慨,“所以说这人不能太恶了。卖官给孙家的兵部侍郎那个叫海忠的,最终判的只是流刑,如此看来,那姓孙的本可不用死的。果然是作恶太多,天也不容啊。迎儿,这倒是天在补你了。” 迎春面上点着头,心内却不大信什么天啊地啊的。莫不是那孙绍祖被她一酒瓶子敲得颅内瘀血,又没及时医治,这才一命呜呼的? 虽说解气但这原本活蹦乱跳的人冷不丁就死了,难免令人有难以置信之感。 “罢了,是死是活也跟咱们没关系了。”贾母厌极了那孙绍祖,也不欲在他的事上多做纠缠,“先你伤着,我也不好问你的。如今你也能下地走动了,倒是说说这今后有什么打算罢。” 迎春早有准备,闻得此言也不惊慌,只缓缓起身,对着贾母拜了一拜,方道:“孙女不孝,还带累着老太太为我烦忧。子女前程但凭长辈们做主,孙女不敢有别的心思。” 谁知贾母却道:“我知你如今主意大了,且我们家也不是那等不顾念子女的顽固人家。虽说长辈做主,但若太违了你的意,也没意思。” 迎春闻言忙道:“老太太垂怜,既如此那孙女少不得便说了,若有不对的地方,望老太太教我。” 贾母:“但说无妨。” 迎春这才道:“经了孙绍祖之事,孙女只觉人心难测,知人知面不知心。于嫁人一事真是有些怕了,故日后也实不愿再嫁。” “然我已是嫁过一次的人,已不是姑娘家。如此长久待在娘家也实是尴尬,孙女不愿做那累赘之人,便想着不如随那陇翠庵的妙玉修行去,如此大家也都便宜。且那陇翠庵就在园子里,以后大家相见也容易。” 前日岫烟已传话来说那妙玉并未立就拒绝收迎春为徒,想来她再多劝几回当能将其说服。 倒是贾母,虽知迎春是个有主意的,倒不想她不哼不哈地憋出这么大个主意来。当下惊痛不已,差点冲口骂她糊涂:这么年纪轻轻就要抛却红尘,不说伤父母长辈之心,也未免拿自己前程太当儿戏了! 可她又见迎春垂首深福在堂下,通身无一丝纹饰,倚着拐杖身形伶仃,又觉可怜见的。 迎春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叹息,那贾母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将迎春扶起,叹道:“我的儿,你受苦了……” 这话一出,二人顿时忍不住相顾凝噎起来。 “……罢了,你不愿再嫁那便不嫁也罢。”贾母心里明镜似的,迎春这种情形再嫁大概率是配个老鳏夫,或是有什么隐疾的,那还不如在贾府待一辈子来得安稳。 “只是那出家修行之事休要再提了。我有一句话,你且听着,只要我活一日,便护你们一日,若我死了,到时也管不了了,就凭你们各寻出路去罢。”说着那泪便滚滚而下。 一旁的丫头婆子们见状忙上来劝慰,迎春也忙止了呜咽,反过来劝贾母。 一时贾母缓过来,仍拉着迎春的手,道:“你小人儿家乍经了此等祸事,一时灰了心丧了气也是有的。可你只道红尘苦,殊不知离了红尘也未必就能离了苦了。” “你若觉得陇翠庵清净,带着丫头婆子过去住几日也不是不可,只是万不可再想着什么出不出家的事了。” 迎春早料到贾母会不允,她也没打算一次就将其说服,毕竟出家事大总归要徐徐图之的。 不想贾母倒许她去栊翠庵小住,且也准了她不用再嫁,倒是意外之喜。故而迎春忙应道:“全凭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如此体恤,孙女实在感念。” 从贾母处出来,迎春因心里惦记司棋,又转到后头去瞧了她一回。 如今迎春跟贾母住,故伺候她的人便也跟贾母的丫鬟一般,暂安置在贾母院后那一溜后罩房内。 司棋如今果然已渐渐回转过来,也不再寻死觅活。但许是悲伤过度,这几日有些不思饮食并伴有呕吐之症。 迎春放了心,安慰了她一回,又叫人悄悄去请大夫进来瞧不提。 这日午后,迎春因连日养伤,在床上躺得烦了,便也不去歇晌,只拄着杖在房前屋后慢慢踱着步。 忽然,窗外隐隐传来几声闷响,细听还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迎春心内疑惑,此处是贾母院落,伺候的人虽多,但一向都是连咳嗽声也不闻的,怎么这大中午的倒弄出这些动静来?遂命绣桔搀扶着出门查看。 才刚出了东厢房,便见一群健壮仆妇无声地扭拽着什么人直往贾母上房里塞。 迎春吓了一跳,本欲细瞧,可这群人动作利落,几步就进了贾母屋内。 帘子落下,瞬间将一切都遮掩住了。 “二姑娘,怎的出来了?这大中午的怎么没歇着?”贾母身边的大丫头琥珀正站在廊下盯着,见了迎春也给唬了一跳,忙快步迎上来,“这会儿日头大,姑娘快进屋吧,仔细晒着。” 大冬日里的哪来什么大日头,迎春无奈道:“……正要歇息呢,听得外头有动静,便出来瞧瞧。” 琥珀面上一滞,忙道:“都是那起婆子办事不小心,倒扰了姑娘清静。” 办的什么事却绝口不提。 迎春穿来这些时日,自然知道贾府深宅大院的,阴私的事不少,今日应该是自己不小心给撞上了。 好在她也不是那等多管闲事之人,闻言也不多问,只笑着朝琥珀点点头,便回身欲走。 哪知身边的绣桔却跟被钉住了似的,直挺挺站在原地不动,两眼发直地瞪着前方某处。 琥珀不解,伸手在她眼跟前晃了晃:“魔怔了?还不快扶二姑娘回屋去。” 绣桔被她这么一晃,倒是突然惊醒过来,猛地抱住迎春的手:“姑娘!那,那是……” 迎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上房廊下靠近房门处掉着一只绣鞋,碧荧荧的,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绣桔喃喃道:“…那是…司棋姐姐的……” 闻言,迎春和琥珀同时变色。 “琥珀姐姐,刚才那个……可是司棋?”迎春忙问。 上回见丫头被这么拖走还是晴雯被撵那回,可那次也没惊动贾母啊,司棋这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二姑娘,这,这……”琥珀老实,也没什么急智。这冷不丁的还真想不出什么借口搪塞,只好道,“这事,姑娘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迎春心内一沉,这大家族里的事越是讳莫如深就越是小不了。 “琥珀姐姐,劳累你向老太太通传一声,许我进去瞧瞧。司棋毕竟伺候我一场,我断没有不管之理。她究竟犯了什么事,好歹让我知道罢。” “这……二姑娘别难为我。”琥珀拦在迎春身前,想了想,压低声儿道,“老太太不愿教姑娘参和这事,姑娘还是回吧。” ——特地等大中午估摸着大家伙都歇晌了,才捆了那司棋过来,自然就是避人耳目的意思。 话既说到这份上,迎春本该知难而退的,可她却恍若未闻,仍道:“琥珀姐姐,不说司棋从小伺候我的情分,单说在孙家时,若不是她舍命护着,我如今也不定还有命在。” “就算她犯了杀头的死罪,我也不能瞧见当作没瞧见,否则这下半辈子我也实难安生……” 正胶着着,上房的门帘子忽然从里头掀起,只见鸳鸯走出来,对着迎春一福:“二姑娘,老太太请您进去。” 迎春得了令,一时也顾不得其他,赶忙随着鸳鸯进了屋。 一进屋来便觉气氛凝重,只见贾母面沉似水地高坐于堂上,右下手立着的凤姐也是难得的面无笑意。 再看那五花大绑跪在堂下的女子不是司棋是谁? 她这会儿只着中衣,发丝蓬乱,脚上的绣鞋也只余一只,一看就是毫无防备之下被人从床上拽下来的。 一见迎春进来,司棋的泪更是淌得跟滚瓜似的,满心要求救,无奈嘴里塞着大团的破布,只能从喉咙口发出绝望的“呜呜”声。 迎春瞧她那涕泪齐飞的狼狈相实在不忍,忙道:“老太太……” 哪知才刚张口,近来对她一向和气的贾母便横过一眼来,冷声道:“二丫头别说话,边上站着。” 迎春立马噤声,心知她方才非要进屋横插一脚的举动惹恼了贾母。她此刻不敢火上浇油,忙过去在凤姐下首立着。 贾母收回目光,沉沉望向司棋。这目光有如实质,压在司棋身上直叫她喘不过气来。 迎春瞧着这气势,第一次意识到如今甘居二线只知享乐的贾母,当年也是个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贾府掌家奶奶! 眼看司棋被瞧得抖如筛糠,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贾母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容置噱:“你肚子里的孽种,究竟是谁的!” …… 25. 急中生智迎春甩锅 孽?种? 迎春好悬没给惊得背过气去,贾母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这司棋,怀上了? 这是什么情节?《红楼梦》里并没出现过啊。 司棋也似被吓了一大跳,嘴里呜咽着一个劲儿趴在地上磕头。 贾母见状,朝一旁候着的林之孝家的使了个眼色。林之孝家的会意,上前一把扯出司棋口内的破布。 “呜……呜……老太太,冤枉,实在是冤枉!奴婢死也不敢做出这等事啊,老太太,求老太太明察……” “嚎什么丧,还嫌不够丢人的?”贾母心中厌弃,也不欲与她多言,“林家的,你去问着她。” “是。”林之孝家的得令,转头便一口啐在司棋脸上,“不要脸的娼|妇,在老太太跟前还敢扯谎!前日周大夫进来给你瞧病,一摸脉便觉出不对来了。幸而那周大夫是我们家用老的人了,也没声张,立就来告诉了我……” 迎春这才恍然省起这周大夫还是她瞧着司棋病了才叫请进来的,不成想…… 可司棋此时瞧着小腹平平,并无孕相,若果真有孕,肯定也还是早期。 迎春印象中怀孕早期似乎是不容易通过诊脉诊出来的,这古代医术又并不发达,有没有可能是误诊呢? 似是回应迎春的疑意般,林之孝家的冷笑道:“那周大夫说了,兹事体大,他也怕是错了,故又反复诊了几回,皆是两个月的孕脉。且方才又教府里有经验的婆子验看了,也说你是有了,你还想赖?” 司棋听了也呆住了,不敢再讨饶,只口内不断咕哝:“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迎春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对司棋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见她这样便知她是有些心虚了。心头不由一沉——看这样子,难道还真是有孕了不成? 鉴于司棋和潘又安的私情,且司棋也不是水性的人。她若有孕,腹中孩子的爹除了潘又安不做他想。 可自从抄检大观园那回,迎春敲打过司棋一番后,她就已起誓保证绝不再放潘又安进园子私会了。 迎春信司棋不敢糊弄自己,那她二人又是如何暗度陈仓的? ……两个月的孕脉…… 迎春细细回想,那时候,正是她嫁给孙绍祖前后…… 是了,出嫁之前,迎春体谅随她陪嫁出去的人今后怕是少有回来的时日,便曾轮番给陪嫁的丫头婆子们放过探亲假。 她记得那时司棋也得了三天的假家去了,莫非是那时候出去与潘又安…… 迎春背脊发凉,糊涂啊,司棋真是太糊涂了。 年轻情侣擦|枪|走|火什么的她不是不能理解,可这是什么时代,行事就不能谨慎小心一些吗? 在这里未婚女子私通有孕,被发现了,那可是要沉塘的!司棋一个土著难道比她这个外来客还不清楚此间厉害吗? 再说那司棋,此刻也全然是懵的。两月前,她得了假家去,那潘又安来瞧她。二人多日不见自然天雷勾动地火,忍不住背着人偷偷云|雨了一回。 他们也怕真造出人命来,遂潘又安是用了羊肠衣的。可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竟还是珠胎暗结了。 “啪!” 林之孝家的见问不出来,也逐渐失去耐性,伸手一巴掌扇在司棋脸上:“还不快说!你那奸|夫究竟是何人?” 司棋被打得偏过头去,她此刻虽惊怕得浑身乱颤,但口内仍咬死了道:“没有,我没有……” 林之孝家的见状还欲再打。 “罢了。”贾母出言止道,“她若愿意说,自然好。不愿意,也不要紧。”她顿了顿,看了司棋一眼,仿佛在给她最后说话的机会。 可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于是,贾母干脆道:“拖下去!不许惊动旁的人。” 林之孝家的忙应道:“老太太放心。”说罢便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一直隐在暗处的仆妇们顿时狼一样扑向司棋。 迎春大急,心知此番司棋必死。 贾家待下虽一向宽厚,可司棋这次是真正犯了大忌了。 身为小姐的贴身丫头,却与人私通,最糟的是还有了身孕。在贾母眼里这坏的何止是自己的名声,更是主子们的名声,整个贾府的名声! 如今又都流行“连坐”,一个人不好了就会被联想成整个家族都是歹的。世人若知晓此事,只怕会觉得调|教出这种丫头的主子定也是一样的不贞不洁,进而难保不会以为整个大观园都是不干净的。 如此,别说嫁人,园中姊妹恐怕都要一条白绫吊死来自证清白了。 只有司棋死了,死无对证,这桩丑事才能最大程度被遮掩下去。 可迎春虽气司棋鲁莽,但真论起来司棋除了生错了年代、行为太超前外本身又何错之有呢?再说就算是有错也错不致死啊。 “慢着!” 众人再想不到迎春会在此时开口阻拦,皆是一怔。 凤姐忙偷偷拉扯迎春衣袖:“二姑娘,此事老太太做主,岂容你我置噱!”这二丫头真是二了不成?这么大的丑事她也敢横插一脚。 可人命关天,迎春实在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见她上前一步,直直冲着贾母跪下:“老太太……” “怎么?自己的丫头管教不好,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你不说自个儿躲着反省去,倒来替她求情。糊涂啊!你自己的名声不要了?父兄姊妹的名声也不要了?” 贾母气得浑身乱颤,真是没见过此等不晓事的人,偏这人还是自个儿亲孙女,“来人!扶二姑娘回房去!” 鸳鸯等人闻言忙上来要搀起迎春。 迎春一急,一时也顾不得别的,只冲口道:“是孙绍祖!司棋怀的是孙绍祖的骨肉!” “……” 死寂…… 此言一出,屋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震惊非常地望向迎春,包括司棋本人。 好半晌,贾母才开口道:“二丫头,这种事如何能够妄言?” 迎春跪在地上,悄悄将颤抖的手纳进衣袖内,把心一横,决绝道:“老太太,孙女不敢在这事上扯谎,司棋腹中的孩儿确是孙绍祖的。” “……那日洞房,孙绍祖兽性上来,竟,竟要孙女和司棋一同……服侍他!孙女不从,他就要用强。司棋为了护着我,便被他,便被他……” 迎春彷佛忆起了当日之耻辱,羞愤得红了眼眶,再说不下去。 “竟有这等放屁的事!老祖宗,孙家实在欺人太甚!”凤姐乍闻此事不禁又惊又怒,同为世家小姐出身,她对这等耻辱是感同身受的。若不是那孙绍祖已死,她能立叫一群人堵着孙家大门骂去。 贾母一向护短,然此时却并不接腔,只见她将目光放在迎春面上来回逡巡,半晌,方道:“将二姑娘的陪嫁都叫过来。” 未几,跟迎春去过孙家的那一众丫头婆子都被叫了来。贾母命她们在外头院子里候着,一个一个进屋来回话。 这时司棋和迎春都已被挪到旁边的稍间里待着,免得那些丫头婆子进来瞧见了生疑。 好在迎春洞房那晚虽混乱,然司棋当时衣不蔽体,发髻飞散跑出屋来的模样太过狼狈,十个人里倒有八个记得。 又有陈嬷嬷等人作证,当日孙绍祖闹将起来之前,洞房内伺候的确只有司棋一人。且当时屋内动静不小,隐有女子尖叫。 ——不过她们都以为那是迎春…… 一番问询下来,等迎春和司棋再被带回到贾母跟前时,贾母面色已缓。 众人“证词”与迎春所言暗暗相合,她心中已是信了七八分了,只是仍有一事不明。她看向司棋,目露精光:“既是如此,方才你为何不说?” 迎春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却一字不敢言——贾母问的是司棋,只能看她自己的机变了。 司棋此刻已缓了过来,她明白迎春已给她递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若还抓不住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回老太太的话,一开始奴婢突被绑了来,实是给吓傻了,哪还知道分辩?后来听林妈妈说我腹中怀了……孽种,又说已经两个月了,我才隐约想起定是那晚……” “被那禽兽所强,本已是羞耻难当,而今竟又有了这孽胎,奴婢还有何面目活于世上?”说到此处司棋忍不住大哭起来,“反正已是残破之身,又有什么好分辩的,死了反倒干净了。老太太,司棋如今只求速死,望您成全了罢……” 贾母看着司棋不语,半晌,方摆了摆手:“罢了,都别跪着了。” 闻言,鸳鸯和琥珀忙上前将迎春扶起,其余人也忙给司棋松了绑。 ——显见贾母这是信了她们的话了。 那么如今司棋这事便从私通有孕,摇身一变,成了因护主被强而有孕了。 贾母素来喜欢忠勇的丫头,见司棋一副要生要死的模样,便道:“你知道护着二丫头,那是你的忠义。那姓孙的强辱于你,那是他作恶,你又何错之有?倒很不必这般自轻自贱。” 司棋听了忙应是。 贾母又骂:“这孙家也算体面人家,怎么教出这种下流胚子来,礼义廉耻都教狗吃了!” 有的爷儿们有些奇怪癖好,做那些事时爱多叫几个人伺候,也是有的。 只不过一般不会玩到正经老婆头上去,更不用说新婚夜就逼着做这种事了。真是一点尊重体面都不给老婆。 且那姓孙的被拒了之后还用强,还打人!简直是,禽兽都不如! 贾母气得不轻,迎春倒大松一口气——司棋这条命,算是救下了。 人倒真有急智,若不是情势危急,迎春绝想不出将孩子爹这顶帽子,扣在孙绍祖头上这等绝妙主意。 也亏得司棋是迎春嫁人那几日怀上的,且洞房那晚孙绍祖又正好起了淫|心,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相隔太近,连大夫都查不出破绽来。 最妙的是孙绍祖事后还死了,真正是死无对证。 如今这世上只有迎春和司棋二人知道孙绍祖那晚其实并未得逞。现在只要她俩不说,孙绍祖脑袋上这顶便宜爹的帽子恐怕是永远也摘不下来了。 至于孙绍祖在九泉之下得知自己喜当爹了,那棺材板还压不压得住,迎春可就不管了。 26. 谈补偿孙母始求和 “只是,这孩子却断不能留。”贾母骂着骂着倒想起这茬来,转头便吩咐凤姐道:“也不用到外头买去,就去咱们家药馆里抓些下胎又不伤身的药来就是了。” 凤姐闻言忙道:“老祖宗放心,定处理得干干净净的。” 贾府有自己专设的药馆,并不对外,只专给主子们制备一些精贵药材。 依贾母所想,贾家与孙家已经义绝,平白留着孙家的孩子做什么?没的惹人说闲话。 别人听了这话犹可,唯有司棋,想着腹中胎儿是那潘又安仅存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骨血,如今也要保不住了,不由悲从中来。 迎春这边能保下司棋已是谢天谢地了,再要保这肚里的孩子却一时也无甚妙法。她正想说点什么,先把这事儿岔过去,若能拖上几日说不定能寻着些转机,却见贾母房中伺候的玻璃突然进来,凑在贾母耳畔言语了几句。 贾母顿时眉头紧锁:“不是说了不见,怎的又来了!” 凤姐见状忙道:“老太太这里有事,我们就先退下了。” 贾母点头,顿了顿,又道:“二丫头留下罢。” 迎春再一次被安置进正厅旁边的西稍间内,这次倒只有她一人。 稍间和贾母所在的明间正厅只隔一扇雕花格门,能遮住人影却阻隔不了声音。 迎春刚坐定,便听贾母那边道:“让她进来。” 未几,便听得一人走进屋来,接着一道苍老悲戚的声音响起:“老太君,孙家来赔罪了!” 这来人……竟是孙绍祖老娘! 不说迎春那边如何震惊,贾母也没料到这孙母一进门便给她跪下了。 顿时心念几转,面上却一丝不露,只冷声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行此大礼,可是要折煞老身!” 孙母忙道:“岂敢,老太君误会了,实在是我羞愧难当,赔罪心切。且当日我公公也曾拜在国公爷门下,论起来我是小辈,如此也不算什么。” 这是在攀交情了。 可惜贾母压根不吃这一套:“正是呢,想当年你们孙家遇上了难事,拜在我贾家门下寻求庇护,我贾家也不曾亏待了你们。” “如今你们却恩将仇报起来,还说是我们贾家当日图你家富贵,上赶着巴结你们。我倒要问问这是何道理!” 孙绍祖那日骂的那些话自有人原原本本禀报给贾母听,贾母如今一想起这些混账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老太君息怒,实是我没教好儿子,祖儿他……他自小没了爹,我难免多宠惯一些 。可他并不是个坏心的,更不敢对岳家不敬。那日发狂只是饮多了酒上了头,失了智了,才说出那些不过脑不过心的话来……” “笑话!”贾母恨道,“你那好儿子差点打杀了我孙女不算,又当众辱我贾家,栽赃我儿受贿。桩桩件件,皆是诛心之举,岂是酒后失智便可一笔带过的!” 贾母步步紧逼,并不给孙母留半分面子。不过孙母既然今日敢来,便是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了。 只见她仍是做小伏低道:“老太太说的是,千错万错皆是我们母子的错。只求老太太看在我儿绍祖已……已死的份上,莫要记恨我们孙家。若仍不解气,我这条老命贾家也只管拿去罢!” 许是提到了亡子,孙母忍不住呜咽起来。 孙绍祖离世对她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她原也算保养得宜,如今却一下老得仿佛跟贾母是同辈人。 贾母闻言却冷笑道:“你的命又能值几两银子?我孙女这辈子已是被你们毁了。孙家的,幸亏你儿子是死了,否则贾家绝不饶他!贾孙两家既已义绝,便再无瓜葛,你以后也莫要再来!” “鸳鸯,送客!” 世家贵族说话一向讲究委婉,能让贾母如此直接地放狠话,可见是恨到骨子里了。 孙母一听说送客,登时急了——她真正要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呢。 顿时也顾不得什么身份脸面了,竟冲着贾母一磕到底,一股脑地道:“老太君千万别气坏了身子,都是我们孙家造孽,实是对二小姐不起。” “故今日除了赔罪,我来也是斗胆想着能补偿些个。若是……若是二小姐愿意跟我回孙家,我孙家上下皆交予二小姐掌管。我膝下现无子无女,有生之年定当如待亲生女儿一般疼二小姐……” 此话一出,不要说隔壁稍间内的迎春,连堂上的贾母都吃了一惊,她冷声道:“什么话!你我两家早已义绝,我贾家的女儿凭什么要到你孙家去!” 孙母偷眼瞧了瞧贾母,小心道:“当日那义绝文书送来时,我儿已被官府带走,故而便还未签下……” 这义绝文书由官府出具,需义绝双方签字方视为生效。 “呵!”贾母怒极反笑:“这有何难的,反正义绝是断两家之义。你儿子既不在了,你便是家主,你签了也是一样的。怎么,孙家的,你是不想签?” 贾母目光一凝:“因你死了儿子,我们瞧着你孤老,也不曾为难你家。只是,你也别太得寸进尺了!” 别说这会孙绍祖不在了,就算孙绍祖还在,贾家要拿捏孙家也不是难事。 孙母慌忙道:“哎呦,老太太可是误会我了,我若是有坏心立叫雷劈死了我!实在是我过意不去,想着我们家已是误了二姑娘一辈子了,若这义绝文书再签下,恐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不是我扯谎,老太太细想,当今再嫁的女子都是什么光景。连那些鳏夫破落户都不想要二婚之女,想必老太太必舍不得让二姑娘再嫁受苦。” “可若一辈子留在贾家,虽贾家仁厚想来不会亏待二姑娘。只是这一辈子无夫无子,仰人鼻息过活,其间孤苦,又岂是寻常人能知晓的?” “再说一句诛心的话,女子不入娘家宗祠,若无夫家,死后也不能享香火的。这活着孤苦死了也是孤魂……我们孙家现已铸成大错,只盼能弥补二姑娘之万一也是好的。若二姑娘还愿回我孙家,自然就是掌家娘子,我绝无二话的。” “我们家虽远不能跟贾家比,但也仍有薄产一二。到时再从孙家族中过继一二子女来继承香火,日子也不算难过,日后身后也能有个摔盆扶柩之人。老太君,您看……” 纵然对孙家厌恶已极,贾母还是不得不承认孙母的这一番话倒并非全是虚言。 她们这样的人家娇宠女儿,除了骨肉亲情外,也是看重女儿能通过联姻给家族带来利益。 而迎春如今对贾家而言已然没有任何价值,弃子而已。贾家人又惯是“两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的,故迎春留在贾家日子绝不会好过。 贾母在时还能回护一二,若贾母不在了,她老子娘又不管她,那这日子只怕要艰难了。如此看来,回孙家去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贾母心内翻滚,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她斜睨了孙母一眼,冷道:“你们孙家要真这么好心,当日就不会做出那等混账事了!罢了,今日我也乏了,没工夫同你扯这些!来人,送客!” 孙母见史老太君并未一口回绝,心内倒是一喜,忙道:“叨扰老太君,晚辈这便退下了。此番来得匆忙,也没备什么礼,这一包伤药并一些顽器是给二姑娘的,这一包是给府上公子小姐顽的。” 说着便命仆妇放下两个硕大的锦缎包袱,又忙忙地去了,似乎生怕贾母会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这一天事情接二连三的,贾母也真是乏了。打发走了孙母,她便塌腰半歪在坐塌上养起神来。 迎春从隔壁稍间出来,见状便悄声过去,执起一旁的美人锤轻轻给贾母捶着。 贾母半阖着眼,慢慢问道:“方才孙家那老妇所言你可是听到了?” “孙女听到了。” “你是如何想的?” 迎春沉默半晌,方道:“论情,孙家那个狼窝孙女这辈子是不想再踏入:论理,孙绍祖已死,我若过去掌住了孙家,今后的日子必不会难过。” 最妙的是如此一来就名正言顺脱离了贾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就算出了天大的事一般也不会牵连出嫁女。 迎春原先想跟着妙玉修行,也只是避免来日被贾家牵连的权宜之计。 不论是在高鹗的续书中还是曹雪芹的判词中,妙玉的下场都是不太妙的,虽迎春提前知道危险,会尽量防范于未然,但毕竟还是有风险在的。 再说女道身份太低,她也不想一辈子都被动。若能顺利避开祸端,来日是定要还俗的,此间必定又是一番曲折。且这还俗后的前途亦是云遮雾绕,充满变数。 如此这孙母反倒给她提供了一条捷径。 “只是……”迎春迟疑道,“那孙家太太年纪也并不太老,为人又有手腕。不论是自己掌家还是扶持一个过继子来承继香火,于她来说都不是难事。自己就能做的事,她又何必如此放下身段非求着孙女回去呢?” 迎春过去掌家,必就分了她的权,孙母何必做这种慈善? 贾母听罢,有些欣慰地拍了拍迎春的手,笑道:“你如今这样思虑周祥,很好。但你之顾虑其实也并不难解,那孙家老妇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咱们悄悄派人去探听探听便尽可知的。” “只是,依我猜想左不过三个字——吃绝户……” …… 从贾母屋中出来,迎春便又去瞧司棋。 司棋此时已被送回自己屋中,只仍如惊弓鸟一般。听见有人进来,还道是凤姐派人给她灌下胎药来了,正自害怕,回头见是迎春,方大松一口气。 迎春见状便道:“你莫怕,老太太暂且不会动你腹中的孩儿了。” 司棋不解其意,迎春也不便同她解释,只道:“你且宽心养胎罢,到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司棋见迎春淡淡的,知道这是恼了自己了,心中更是悔愧难当,忍不住又跪下道:“……做出这种事实在没脸见姑娘,难为姑娘还那般回护于我。姑娘若气,打我骂我皆使得,只是别自己憋着,没的伤了身子……” “低声!当心隔墙有耳。”迎春进来时虽已叫绣桔在门外守着,看着点人,但仍不敢掉以轻心。 她过去扶起司棋,叹道:“你肚里有孩儿了,也要顾惜着些,别动不动就跪的。且我又何曾恼了你,只是你这做事随性鲁莽的性子真该改改。这次救得了你实在是天大的侥幸,下次可就难说了。” “咱们这世道,女子立世不易,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如今也瞧见了,你和那潘又安一时情动的后果可是真要拿命来偿的。” 还是一尸两命。 27. 叹命运迎春慰司棋 司棋点头如捣蒜,她此刻心内最怕迎春会因她的“不检点”而厌弃了她,再不叫她在跟前伺候了。 不想迎春此时仍能体贴她,当下便感动道:“姑娘,我记下了。从今日起我的命便是姑娘的,以后任凭姑娘差遣!” 迎春好笑道:“差遣就免了,只是有一条,你的命既是我的了,那若我没叫你死时,你可万不许自个儿偷偷就死了。” 司棋知道迎春这说的是她在潘又安灵前触柱的事,不知勾起了什么心绪,眼圈霎时红了:“这世上除了他……和姑娘,再没人值得我舍出命去了。他既没了,从此我便一心为姑娘……” 许是有些话除了迎春也无法再对第二个人言说,且若现在不说以后或许就再没机会说起。司棋默了半晌,突然开口道:“我和……表弟都是家生子,从小儿一块长大。他一向性子软,被我欺负从不知还手……” “后来我们大了,分去伺候主子,他在外院我在内宅,等闲也见不着。可他仍跟小时一样,得了什么好的总给我留着,连主子偶尔赏了些好吃食他也舍不得吃,总要悄悄拿了给我。真是……我在姑娘跟前伺候,什么好东西吃不着,稀罕他那几个歪瓜裂枣?” “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嫌弃着嫌弃着竟在意上了……” “可我那妈是一百个瞧不上他的,觉着他老实又不会来事。当了几年差只是个跑腿的,等闲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日后指定是个没出息的。我也无法,怕我妈瞧出端倪来,只得叫他悄悄来园子里相见……” “后来姑娘要嫁了,我便想让他也跟着姑娘到孙家去。这样日后我们的事只求姑娘做主便成,我妈他们毕竟在贾家,也管不了那么远的。可我那姨妈却死活不肯,说贾家是国公府,门楣不知比孙家高了多少。且表弟在贾家是伺候琏二爷的,也算好差,到了孙家还不知会给派什么差使……” “我那表弟最是孝顺,既然他娘不肯,那这事便没甚想头了,我便也作了罢。哪知姑娘嫁前我家去那次,他竟寻了来,说是要跟着我去孙家。” “我知他从小同他老娘相依为命,从不肯违逆半分,不想竟愿为我做到这般地步。我实是感动,又因许久未见,也不知怎的鬼迷了心窍,便同他……” “嗐,我说这些做什么。”司棋似猛地惊醒一般,紫涨了脸,“……没的污了姑娘的耳朵。” “这有什么?年少慕艾,人之常情而已。”迎春正经现代人,怎会觉得有什么,倒反过来安慰她。 司棋虽听不大懂,但知迎春并不怪罪,便放下心来。 她今日不知怎的,明知潘又安是个禁忌,可总忍不住要提:“是我害了他,若我当日不叫了他去孙家,便也不会……” “可他也是糊涂,当日虽被打得狠了,可回来后姑娘太太赏了好药好大夫出去,本已是无碍了,他倒自己作死灌那黄汤……” 说起这个,迎春倒也有几分不解:“听你所言,你表弟也并不是那起子酒糟烂透之人,怎的还养着伤就不顾大夫叮嘱,跑出去喝酒呢?” 最后还把自己喝死了。 司棋咬牙,又是悲又是恨,最后只叹道:“也是怪他自身上不得台面。姑娘不知道,我那表弟一向是最懦弱怕事的,哪知在孙家对上那畜生时,竟敢冲在最前头。” “回来后主子们念他忠义,又是赏钱又是赏东西,很是给了一些体面。于是平日里那些瞧不上他的小厮们倒都同他好了起来。再加上他们中有些也是陪送姑娘去过那孙家的,见过当日景象,也敬他是条汉子,于是每每下职后喝酒玩乐便也愿意叫上他一道。” “我表弟那时伤已好了大半了,只是大夫说他内伤未愈要忌着酒。可他乍然得了尊重,欢喜得昏了头,哪里舍得拒了那帮人,总是有叫必去的。” “我偶尔出去见他这样也骂过他不要命,但他赌咒发誓说只去玩笑吃席,并不饮酒的。哪知最后还是……” “定是那起子小畜生撺掇的,我也是傻子,跟着那些人出去高乐,岂有不被劝酒的?何况他面皮子又薄……” 司棋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迎春亦是唏嘘不已。要说起来,此番潘又安之死也是她这只穿越而来的蝴蝶扇起的因。 可她若未穿进这书来,司棋此时早已跳井而亡,潘又安也已是殉了她去了。 命运一事真真玄而又玄,有时你自以为改变了某人的命运,结果到头来,不过是让他换一条路走向同一个终点罢了。 不过,无论如何,司棋此时还活着,迎春自己也已摆脱了孙绍祖这头中山狼。现在的境况,总归要比原书中那样要好的。 迎春自觉短时内经历了这些大起落,似乎已不复刚穿来时的患得患失。 那潘又安虽可怜,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着才是。 她解下腰间掖着的帕子递与司棋,劝慰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表弟虽已去了,但他是可为了你舍出自己的性命去的,可见他将你的命瞧得比自己的重。” “他虽死了,但你还活着,于他便是大安慰。故你当日若当真殉了他去,那才是真正辜负了他的痴心。” “司棋,你听我一言,若你真觉得对不住他,从此便好好活着,尽兴顺意地活着,这方才是不辜负他的恩义。” 司棋从来以为生死相随方是不负真心,不意迎春说出这样的话来,从前也从未有人对她这样说过,不由听得痴了去。 不说司棋因迎春一席话如何震动,只说那孙母自上次从贾家回去后倒更加殷勤。日日都遣了婆子上门问候迎春伤情,好东西也跟不要钱似的送了一车又一车。 这番作态,若非前些时日迎春伤重,命悬一线之时,那孙母跟人间蒸发似的不见踪迹,倒真要教人以为这老货良心发现了。 贾母对此的态度便是来人一概不见,东西照单全收。收的东西她也不要,统统给迎春送了来。 这倒大大丰了迎春的私库了。 绣桔从孙家刚送来的紫檀螺鈿箱子里掏出一颗翡翠玲珑镂金香球来,举在日光下瞧了瞧水头,啧声道:“都说孙家富庶,果然不虚。可是姑娘,那老虔婆能有那般好心?又是请您回去,又是见天儿送东西过来,别是憋着什么坏罢?” 迎春此时正半倚在床头,叫小莲花教她打络子玩,闻言随口道:“什么好坏的,只要送来的东西是好的就成。她敢送我们倒不敢收了?你姑娘我最近穷得很,正要这些东西回回血。” 绣桔目瞪口呆,国公小姐都说穷,那她们这些人算什么? 她忍不住打量起迎春来,只见她穿着一身玉粉色绸绣三丛兰的夹袍,外罩一件银灰鼠皮坎肩。一头乌发用一根羊脂白玉簪子松松绾在脑后,耳眼内还各塞着一颗紫珍珠耳珰。 ——这还只是家常的装扮呢。 再看旁边小几上,随意放着青花冰梅茶盏,里头的龙井是上贡的,外头千金也没处买去。 迎春百忙中抬起头,瞥见绣桔意有所指的小眼神,不由笑道:“傻丫头,你道我是哄你呢。这许多东西瞧着是花团锦簇的,可真论起来又有多少是咱们自个儿的呢?” “怎么不是姑娘的,这些都是老太太老爷太太给姑娘的。既已给了谁又还要回去?”绣桔小声咕哝道。 迎春笑着摇头,别人的东西,今儿高兴赏了你,明儿不高兴了自然可以收回去。 且人家是给了你“鱼”,但你自己不能“渔”,势必一辈子依附于人。依附于人便无话语权,无话语权你的命运便由别人掌控。 这是作为前现代女性的贾迎春穿过来后最难以忍受的一点。 也许嫁了人会好些罢,至少能拥有一份嫁妆——这是这个时代女性唯一有资格拥有的财产。 可想起嫁妆,迎春就更悲愤了,谁说给你的不会收回去? 她回贾家的第二日,贾府便派人将她的嫁妆从孙家担了回来。不过没有还给她,而是直接收回了贾赦的库房…… 嫁妆嫁妆,自是嫁了人才有。 她若一辈子待在贾家,那嫁妆便一辈子不属于她。 ——近万两银子呢! 迎春想想就肉痛不已,若不是怕那孙家老货暗里藏奸,哪怕只为着这份嫁妆,回孙家也是不亏的。 “哟,这,这是怎么的……”迎春边想边低下头去,却瞧见手里的丝线全给缠成了大疙瘩。 她原是打算打个梅花络子的…… “莫不是你教错了?”她狐疑地看向一旁的小莲花。 小莲花忍着笑道:“姑娘还是歇着罢,要打什么花样的络子,您只管吩咐奴婢一声便是。”说着接过迎春手内的活计,三两下便将那丑疙瘩改成了玲珑的梅花扣。 “啧!”迎春这下不得不承认术业有专攻了,“罢了,绣桔,将我那账簿子取来。” 她还是看账本罢,女红不行,数学好歹还有点底子。 她嫁前原跟探春她们学过一阵管家,如今既有可能要回孙家去,这项技能还是该捡起来。 这时候,外头突然有人通传:“老太太来了。” 迎春一惊,也不看账本了,忙忙到门口去迎。 一时只见鸳鸯琥珀扶着贾母进来。 迎春忙上前见了礼,一面引贾母进屋一面笑道:“老祖宗今儿怎么有兴来我这儿?有什么要吩咐的,叫我过去就是了,倒劳动您过来。” 贾母笑道:“什么劳动不劳动的。在屋里坐得老筋都酸了,正好来你这串串门儿疏散疏散。” 28. 为求证尴尬询私密 迎春忙将贾母让到屋内临窗大炕上歪着,又亲自捧了上好的云雾茶上来。 贾母接过盖盅儿,笑道:“你别忙,且坐下咱们娘儿俩说会话。” 迎春应了声是,便往那炕沿上侧身虚坐了。 “上回孙家那事如今已有眉目了。那孙家老货倒果然是被吃了‘绝户’了。”贾母闲闲撇着茶沫子,言语间倒显出几分隐蔽的快意来。 “他们孙家的事说起来也是笔烂账。那孙绍祖一死,他们孙家族长便占了他在老家大同的祖产。犹还不足,又千里奔着京城来,说是帮着料理后事,实则是想将京里的产业一并吞并了去。” “只是那孙家老虔婆也不是好相与的,听说是抵死不从。孙家虽在大同是一霸,可在京里却无甚根基。那族长也怕真把人逼死了不在自己地界上不好收场,便答应从族中过继一子来,与孙绍祖承继香火。” 迎春忙道:“这岂不好?” 贾母笑道:“所以说你们还年轻,历的事太少。哪有那样容易的?那孙老太本想要寻个族中家境凋落,最好是父母双亡的婴孩来过继,她好拿捏。” “可那族长哪里肯让,转头便将自己孙子招了来,硬是要过继给孙绍祖作承嗣子。” “可他那孙子已经十三四岁了,哪里还养得熟?若过继了这孩子,那跟把剩下的产业都拱手送给那族长一家又有何区别?” “那孙老太婆被逼得没法子,这才想来撞撞咱们的钟,想是要借着咱门家的势吓退他们那族长。” 原来如此,迎春原本对古代“吃绝户”的恶习是深恶痛绝的,可这事发生在孙家母子身上,她又觉得很有几分快意。 果真是恶人还需恶人磨。 况且,若不是这位贪心不要脸的孙家族长,孙母也不会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地再四请她回去。 “老太太,孙女原不知那孙家太太叫我回去所为何意。原本想着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故不敢妄动,现如今倒放了心了。”迎春想了想道,“她既想借着咱家的势去平了孙家族中这摊子烂事,那自然要许些好处的。” “我此番若跟了她回去,既解了我自己如今的尴尬境况,又顺便解了她的围,也算是‘双赢’了。” 迎春一不留神将前世的用语带了出来。 贾母何等聪明,略想了想便明白了这两字的含义,不由点头道:“‘双赢’,不错,你倒是会说。如此,你是愿回那孙家了?” 迎春点头:“孙女私心里是愿的,只是孙女年轻,所见所知毕竟有限,还要请老太太帮忙参夺一二。” “如今看来这事于你倒并非坏事,且你自己也情愿,我也没甚好说的。”贾母道,“你愿去孙家便去,。你老子娘那边自有我去说道,想是也没有不愿意的。” “只是有一条,那孙老太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到孙家后自当万事小心,免得日后被她拿捏在手里,好事倒变坏事。” 迎春听了忙郑重道:“老太太教诲的是,孙女自当谨记。” 贾母又往四下里瞧了瞧:“怎的不见司棋?才刚有了孕便这般轻狂起来,连主子都不伺候了?” 贾府规矩,就算姨娘有孕,不是肚子大得起不来床,都要到女主人跟前站规矩,何况司棋一个丫头? 迎春忙道:“她原是要过来的,是我瞧她近来害喜害得厉害,强令她在屋里自己将养好了再过来。” “既这么着还罢了,我就说那丫头瞧着也不像是那等轻狂的人。” 贾母慢慢喝着茶,又叹道:“真正是世事难料。她这一胎,原是上不得台面的,谁知如今竟大大助了咱们。” “有了她肚里的孩子,你这下半辈子便也算有了倚仗。” 司棋是丫头,有了孩子自然是是记在迎春这个主母名下,算是迎春的孩子。 且本朝例律也有规定,若女子招婿上门,其子女便随妻姓,算作妻族香火。故就算司棋肚子里的是个女儿,长大后只要不外嫁,在家招婿便能延续孙家香火,如此孙绍祖一脉就不算绝嗣了。 如今那孙家太太可还不知道司棋已怀了“孙绍祖”的骨肉…… “老太太,”迎春有些促狭道,“孙女虽愿意去那孙家,但也不能太便宜了那孙家老货了。要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家还以为咱们贾家女儿好欺负呢!她们家下了咱们家好大的脸面,这说什么也得还回来几分罢……” 孙府花园,朴慈斋。 “竟有此事!”孙绍祖之母吴氏震惊太过,手上不稳,竟将半盏茶水都泼洒在了前襟上。 众仆妇忙上前给她擦拭,她却一手挥开这些人,只盯着方才禀事的心腹白婆子,道:“你说那贾二小姐身边的大丫头有了身孕?” 白婆子忙道:“可不是,奴才有个同乡姊妹,她女儿早年卖进贾府作婢,如今就在史老太君院子里当差。” “前儿她女儿得了假家来,闲谈间便说起这事来。说是大夫偶然诊出二小姐身边丫头有孕,史老太君知道了气得了不得,本要绑起来立即打死,谁知后来竟悄没声儿地又给放了。” “更奇的是,这丫头的身孕已有两月余了,算算正是贾二小姐嫁到咱家那时日。故就有流言说是,是咱们大爷在洞房夜强了人家丫头,这才留下的种……” 吴氏身边另一心腹婆子名唤乌进家的,此时忍不住开口疑道:“贾家并非那等没规矩的人家,如此私密之事怎会任其轻易流出,给外人知道?” “哼,恐怕不是给旁人的,是专门漏出来给咱们知晓的。”吴氏冷笑道。 “这是为何?”乌进家的不解。 可惜吴氏这会没功夫给人解惑,她的心砰砰跳得厉害。贾家这番作态,莫非那孩子,真是老孙家的? 吴氏思来想去,越想越真,忍不住一把攥住白婆子的手,颤声道:“那日洞房,你一直在那边伺候着,可是有什么……” 白婆子那日被吴氏派到前头去帮忙,自然知道些头尾,她皱眉回想了一会儿:“那日入了洞房,贾小姐说不惯生人伺候,将我们都打发了出来,只留她身边一大丫头服侍她梳洗……” “过了一刻来钟里头便闹起来,接着贾家小姐和咱家大爷都冲出屋来……那丫头也跟了出来,我一瞧了不得,衣裳乱敞着,头发也全散着……” “是了”,吴氏一拍桌子,“我也记得当日似有这么个人!” “奴才也记得。”乌进家的也帮腔道。 “那丫头便是如今有孕的这一个呢。”白婆子一锤定音。 这,这便都对上了! 吴氏激动得浑身乱战,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孙绍祖这个人还是很有些荒唐在身上的,特别是男|女之事上。 这种在洞房夜奸|淫|妻婢的事别人做不出来,孙绍祖倒是能做的出的。 搁在往常吴氏或许觉得丢脸,但如今她却从心底里生出庆幸来,口里不住念佛:“菩萨保佑,祖宗保佑,我孙家终究是血脉未断啊!” 又去那孙绍祖牌位前告祝:“祖儿啊,你放心去罢,你有后了!” “只是……”一旁白婆子忍不住期期艾艾道,“太太,洞房那晚,咱家大爷同贾小姐并那丫鬟统共在房中就待了不到一刻钟,这么短的时间,就,就怀上了?” 吴氏一时也被问住了,她虽知晓自己儿子的心性,可真是不知道他房里的事。 不到一刻钟……这里头还要梳洗,可能还有调会情什么的,想想是太仓促了些。 吴氏过来人,自然知道爷儿们中是有些在那事上不太中用的,几下子就泄了的也是有的…… 可她儿子瞧着龙精虎猛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快”男人啊。 这事关系到孙家的子嗣,可马虎不得。吴氏沉吟片刻,吩咐道:“把府上原先‘伺候’过大爷的人都给我叫来。” 如今孙府内但凡有点姿色的下人,都被孙绍祖淫遍了。故不一会朴慈斋上便乌泱泱站了一大片。 吴氏轻咳了一声,红着老脸道:“叫你们过来便是想问问……这往日里,大爷在房里……这身子骨……嗯,如何?” 堂下众人:“?” “嗳哟,这有什么不明白的?”白嬷嬷见吴氏磨不开面子,干脆替她说了:“咱们大爷在这房里的功夫如何?这时辰上究竟是快呢还是慢呢?” 堂下众人都是经过人事的,这回倒是都听明白了,可又都被这露骨的问法给吓着了,一时面面相觑。 这其中就有迎春洞房夜见到过的那个叫绿腰的,她一向是个伶俐的,见吴氏面上逐渐不耐,便忙羞怯道:“大爷在房里的功夫……自然是极好的,这时辰上……自然是极久的。” 其余的人听了,顿时会意,也忙附和起来。 吴氏见状,脸色顿时黑成了锅底。 还是乌进家的机灵,她知道这起子小丫头片子的心思,便故意沉了脸,厉声道:“大爷都已经去了,你们也不用顾忌着什么。此番太太叫你们来自是要听真话的,谁要敢不说实话,立提了脚卖去勾栏里头!” 孙家的下人平日里早被孙绍祖唬破了胆,哪还经得住乌进家的这般威吓,一时都慌了神。 还是那个绿腰,慌忙道:“这,回禀太太,也,也不是回回都好的……有时候,许是疲乏了,不到半刻钟便完事了……” 旁边一个虎头虎脑的丫头,名唤红袖的,似乎生怕被卖到勾栏里去,此刻也忙帮腔:“是的是的,有时喝大了酒,数息间便泄了也是有的!” 言罢众人又忙偷覷吴氏脸色,毕竟这些话有损孙家大爷雄风,太太听了不知会不会怪罪责罚。 哪知那吴氏闻言竟眼含热泪,哈哈大笑起来,口内还欣慰道:“好啊,好啊……” 众人顿时傻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这太太别是因丧子,悲痛太过,得了失心疯罢。 29. 负荆请罪孙母受辱 这日,王夫人、凤姐及众姊妹等聚于贾母处闲谈解闷。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忽有人进来报说,孙家太太又来拜见。 迎春在下面听了,知道是那吴氏得了消息,心急了。她抬头看向贾母,贾母回她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头对来人道:“她来得倒快。就说我今日不得闲,有什么改日再说罢。” 来人应声去了。 近来,那孙母总是往府里送东送西的刷存在感,众人也是知晓的,故也都不理会,只继续说笑。 未几,林之孝家的又慌慌张张进来回禀:“了不得了,老太太,那孙家太太竟不肯走,现已跪倒在咱们府大门前了!” 众人大惊,这是怎么说的? 贾母倒不惊讶,只讥道:“她倒豁的出去!”又嘱咐林之孝家的,“她要跪便让她跪去,你们都不许理她!” 又把鸳鸯叫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鸳鸯便自出去了。 王夫人见状便起身道:“老太太,咱们也散了罢?” 贾母却摆手:“不妨事,咱们别被她搅了兴致,且乐咱们的。” 别人还好,唯独贾宝玉听了这话心内喜不自胜。 迎春出嫁,他本就万分不舍,不想那孙家又可恶,娶了迎春去不好好对待,倒往死里糟践。 如今还舔着脸又要来接,亏孙家那老虔婆想得出。 宝玉向来喜聚不喜散,自是不愿迎春再回那孙家。如今瞧贾母当众下孙母的脸,想来定也是想留下迎春的,自然大喜。 他盘算着等过几日再求了老太太,教二姐姐仍如未嫁时那般,住回园子里去。跟姊妹们一处亲热,再不用嫁去外头受那些臭男人的鸟气,岂不美哉? 这里头贾家众人有多和乐,外头吴氏在大门口跪得就有多憋屈。 如今仅是三月初,春寒料峭,吴氏双膝跪地,那青石板渗出的寒意直往她骨缝里钻。 吴氏已有好些年不曾行此大礼了。 上回在贾母处她也不过是跪了几刻钟便起了,可如今贾家抓着孙家的痛处,要找回被孙绍祖下的面子,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守门的那些仆从也是得了吩咐的,看见只当没看见,只任她在大门外直挺挺跪了一个多时辰。 吴氏的双膝已从最初的酸胀到刺痛,再到现在的了无知觉。 但这还不是最难熬的,国公府前一向最是清净,如今竟有人长跪门前不起,街上路人、贩夫走卒自然都赶过来瞧热闹。 这会儿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都冲着吴氏戳戳指指。 要放在往日,这么些闲杂人等聚集在大门口,贾府的护院早出动赶人了。今日却都跟死了似的,只任凭那人群越聚越多。 吴氏身后的白嬷嬷见状实在不忿,上来就要搀起吴氏:“太太何苦如此作贱自己,他们贾家不仁,咱们孙家也不是离了他们贾家便不能活了。” “退下!”吴氏低喝道,她本已是在强撑,被白嬷嬷一碰,顿时忍不住向前倾倒。 “太太!”旁边乌进家的见状也忙赶上来搀扶。 好在那吴氏只是力竭,并无大碍。 乌进家的方松了口气,她是个精乖的,见贾府门扉不开,看热闹的人又越聚越多,索性把心一横,抱住吴氏嚎啕起来:“太太啊,我苦命的太太。贾家之人不识你好心,你又何必如此苦求?” “贾家是高门楣,咱们不过一介草民,如何高攀得起?今日就算是跪死在他们贾家门前,人家也不会多瞧咱们一眼的啊!” 那白嬷嬷闻言也跟着哭嚎起来,再配上跪倒在地,面白似鬼的吴氏,不知道的人,还道是贾家掘了她们家祖坟了。 原本围着瞧热闹的人此时也多有不忍,有些胆大的便向门口那些贾家仆从道:“大爷们行个方便罢。便进去给她们通传通传也不费什么事,没得真闹出人命来了。” 门口的小厮闻言,双手一插,腰杆一挺,竖起眼睛就要骂人。 正在此时,正门旁的角门却忽地开了,一个留着山羊髭须的男人踱步出来。 众仆从见了忙敛了声气,纷纷冲此人点头哈腰:“赖爷爷,您老怎的出来了?” 原来此人便是贾府大管家赖大。 只见他也不理会旁人,径自走到吴氏跟前,先是一揖,后眉头一皱:“孙家太太你此番又是为何?我们老太太今日病着,不能见客。你有何事改日再说也是一样的,何苦如此挟弱相逼?” “明明是你家不义,如此却让众人以为是我贾家不仁,实是不该!” 说罢赖大又朝围观众人一抱拳,沉声道:“各位休被此妇所蒙蔽,我们二小姐前日嫁到他们孙家,洞房夜就差点被活活打死。” “姑爷还当众辱骂岳丈,打杀贾家送嫁亲族,所言所行实是猪狗不如!就是这位孙夫人当日也是拦着不让人给小姐请医的,其心可诛!” “我们贾家依律已同孙家义绝,哪知孙夫人仍不肯放过我们二小姐,还要将她接回孙家去。我们老太太不肯,孙夫人便做此姿态,这面上是跪求,实地里则是强逼啊!” 亏得迎春当日将孙绍祖虐妻辱岳家之事闹到得极大,孙家想压也压不下去,故此事如今已传得市井皆知了。 围观众人听说门前所跪之人就是孙绍祖之母,那点怜悯顿时烟消云散,转而面露鄙夷,纷纷道:“这孙家真是欺人太甚……” “这妇人真是阴毒,怪不得养出那等孽子……” “贾二小姐实是可怜,听说都快给打死了……” 更有义愤填膺者挤过来啐那吴氏主仆:“呸死你个老虔婆,你家做下那等事竟还有脸上门要人家小姐回去?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就是,你那儿子都遭了报应了,你还不知悔改,也不怕遭雷劈!” …… 吴氏好歹也是堂堂官家太太,何曾想有朝一日竟被市井走卒当街啐骂。可如今贾家手上握着孙绍祖仅存世间的那一点骨血,她不得不忍。 她心里明白,当日孙家狠狠下了贾家颜面,如今贾家自然要以牙还牙,千倍百倍地讨要回来。若不如此,堂堂国公府如何在世人跟前立足? 原本若只求迎春回孙家,冲贾母那一跪已是吴氏极限。若贾家实在不应允,大不了她再费些心神另寻他法对付孙氏宗族便是。 必是不愿如今日这般跪倒贾府门前,将自己颜面弃于地上,任贾家当众狠踩的。 且她心知迎春于贾家而言已是弃子,若能重回孙家掌家,还能找回些里子面子,贾家又能从中得利,岂有不肯的? 那贾老太太也不过在气头上,只要做小伏低些,再多磨些时日,自然也就肯了。 故吴氏这几日虽日日送东西给贾家,不过也是做做姿态,心里却是半点不焦急的。 哪知好端端的又突然冒出个孙绍祖的遗腹子来,这下吴氏哪里还坐得住?她已是没了儿子,更不能连这侥幸留下的孙儿也没了。 且她一向是个能屈能伸的明白人,只要能要回这孩儿。别说是当街受辱,就是给贾家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她也是无二话的。 故当下吴氏只闭目垂首,但凭众人辱骂,她皆不辩一语。 倒是她身旁的白嬷嬷被骂得急了,一时按耐不住,急赤白脸地就蹿起来,指着赖大辩道:“好你个不要脸的老东西,血口喷人,我们家太太要接二小姐回去明明是让她掌家享福的,也是补偿的意思,何曾有半分歹意!” “如今你们二小姐可是活得好好的呢!我们家大爷倒是不在了,一条人命还不够还你们贾家的吗?” “你贾家若当真高义,倒是将我们孙家的孩儿还回来,没得在此惺惺作态的……” “住嘴!”吴氏心中暗道不好,急忙喝道。 “好啊!好啊!”赖大正愁找不到话柄继续发难,白嬷嬷这话一出,他正好顺势跳起脚来,“你们孙家打杀了我们二小姐不说,如今还要污她清白!” “我们二小姐洞房夜便被你们那好大爷虐打近死,上哪去有什么孩儿?你们污谤良家,走走走!跟我去见官!” 说着当真扭住那白嬷嬷就要去官衙。 吴氏气了个仰倒,心内大骂白嬷嬷蠢。奈何现下也不能发作,只得连忙冲赖大讨饶道:“是她昏了头了,这位大爷千万别同她计较。” “贾二小姐清清白白,都是我儿畜生行径,洞房夜强了小姐丫鬟,致其有孕。都是我教子无方,是我们孙家对贾家不起!” “只求贾府仁慈,许二小姐带此孩儿一同回我孙家,老身定尽余生之力弥补二小姐。” “从此我孙家归二小姐掌管。今后贾家若有需,我孙家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的!” 吴氏话音未落,围观众人已是嘘声一片。 众人原只知孙绍祖打人,不知中间还有这等下作事,如今听了自是更添鄙夷。 纷纷讥笑道:“孙大爷这癖好倒是奇了,那贾家小姐难道还不是个美人儿了?入了洞房倒急着去强人家丫头。” “正是呢,孙家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可真叫咱平头百姓长见识。若真看上小姐跟前的丫头,日后讨要便是,岂有新婚夜就这样下婆娘脸面的……” “我若有子如此,哪还有脸登岳家的门!这孙家老妇倒还敢来讨什么孩儿,贾家就该拿大棒子撵她呢!” 白嬷嬷这时也自知失言,慌忙跪下,左右开弓地抽自个儿嘴巴子:“叫你多嘴,叫你胡吣……” 一时门前乱作一团,赖大袖着手在一旁瞧着,眼看着这主仆三人都快给大伙儿的唾沫星子淹死了,方悠悠开口道:“真愁死个人,我们老太太菩萨一样的人,孙家太太你要真是跪出个好歹来,不是教我们老太太过意不去吗?” “罢了罢了,我再进去通传一声罢!” 说罢振了振衣袖,施施然又转回角门内去了。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才又有贾家小厮接出来,说是老太太请孙家太太进去说话。 吴氏主仆三人顿时千恩万谢。 吴氏也不顾双腿针扎似的疼,挣扎起身,扶着白嬷嬷和乌进家的,踉踉跄跄就钻进西角门去了。 ——她今日实在是将一辈子没丢过的脸都丢光了。 那些围观的市井之人还意犹未尽,跟在后头取笑个不停:“哟,这蹿得也忒快了!” “方才跪得青头白脸的跟要死了一般,原来竟是装的……” 更有人叹道:“这贾家老太太当真菩萨心肠。” “可不,贾家高义,端的是高门大户的秉性。哪是那孙家那等破落户可比的……” 30. 手足情深相劝良言 再说贾母院内,王夫人见贾母叫了那吴氏进来,便领着众人辞了出来。 王夫人和凤姐自各回屋去不提,宝玉并众姊妹恐迎春心内不自在,便都往迎春处来陪她说话。 喝过两遍茶,忽有一小丫头在门外探头探脑。 迎春见她有几分眼熟,似是贾母处当差的,便冲外头道:“是谁?进来回话。” 那小丫头子闻言忙进来,冲迎春一拜,道:“二姑娘,鸳鸯姐姐让我来告诉姑娘,老太太刚已应允了那孙家太太了。” “怎会如此?”宝玉原一直挂心着这事,茶也没甚心思喝。猛然间听了这话,便一下从座塌上站起身来。 那小丫头被唬了一跳,呆愣愣地杵在原地。 迎春见状忙安抚她:“别怕,你回去告诉你鸳鸯姐姐,就说多谢她记挂。” 又叫绣桔包了蜜饯来,好生将那丫头送出去。 一回头便见那宝玉抬脚欲走,迎春忙将他按住,笑道:“哪儿去?” “自是找老太太去!” 宝钗见状也忙赶着上来劝:“宝兄弟别去,老太太是一心为二姐姐打算的,你这一去岂不是伤她老人家的心。” 宝玉急道:“那老虔婆哄了老太太不算,难道连姐姐也叫她给哄了去不成?她们孙家岂有好心的?二姐姐才从那龙潭虎穴中捡了条命回来,岂有又回去受苦的理?” 迎春见宝玉急得眼圈泛红,顿时心内一片酸软。 她算是明白为何大观园里的女孩子都爱同宝玉好了,实在是这世上真心疼惜四字难得。 她忍不住伸出手,在宝玉肩头摩挲起来:“好兄弟,我知道你的心。你放心,如今那孙绍祖也死了,孙家也算不上什么龙潭虎穴。” “且我如今心头也澄明不少,再不似从前那般稀里糊涂的,去了孙家自能应对。” “可孙家那老虔婆又岂是好相与的?”宝玉犹自不放心。 黛玉在一旁听了这话,倒扯着帕子噗嗤笑起来:“二哥哥好生糊涂,孙家的老虔婆只有一个,可咱们这府里的老虔婆可是有一车呢!你反倒叫二姐姐留在这儿,实在该打。” 宝玉一时不解其意。 探春笑道:“这有何不解的,咱们家奴字辈儿的那些奶奶,哪个不是老虔婆,哪个又是好相与的?” 迎春叹道:“正是呢,往日里我略软和些,她们便欺到头上来了。现如今我这身份不尴不尬的,姑娘不是个姑娘,奶奶不是个奶奶,在她们眼里越发是可拿捏的了。” “纵有老太太、太太护着,也免不了瞧人脸色,受人磋磨,又有什么意思?倒是那孙家,没了孙绍祖跟失了主心骨一般,那孙家太太再厉害也是上了年纪又丧了子的。” “我虽比不了二嫂子,但过去若能好好筹划经营,未必就不能将那孙家掌住。到那时又有谁敢让我受委屈?” 宝钗、探春皆点头道:“正是这个理。” 那宝玉也不是完全不通世事之人,细想想贾、孙两府的内况,便知迎春所言非虚。 只是他原以为能留下迎春,大家伙儿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如今却不能了,一时便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再想别的姊妹今后也是如迎春这般,走的走,散的散,难免更加心灰意懒。 再说那黛玉听迎春话间提及“瞧人脸色”、“受人磋磨”等语,难免又想到自己身上。 想她在贾府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并不是这儿的正人儿。虽有贾母护着,她自己也有御下的手段,但仍免不了受些风言冷语、磋磨拿捏。 再想迎春这等有父母做主的人,婚事尚且如此艰难,更何况自己这等父母双亡、无人作主之人?只怕将来比迎春更凄惨百倍也未可知。 这样想着只觉心内酸涩无比,悲从中来。 迎春毕竟是读过不知道多少遍《红楼梦》的人,对这两个玉儿的秉性不说十分了解也算是大略知道的。见他俩这样,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各自的心思。 只是那宝玉心里的呆意,迎春并无可解之法。她的离去,不过是整个贾府离散的开始。 日后只会有比今日悲惨千倍百倍的生离死别降临在这个少年身上,如今的毛毛雨便就当是给他磨练磨练神经罢。 倒是黛玉,这是曹公笔下她最喜爱的人物。穿过来后,更觉她比书里描写得可疼可爱百倍,这会自是不忍看她伤怀。 且如今她在贾家时日无多,也不知日后还有无机会再见。便忍不住想要劝慰一二,略尽一份心。 这样想着,迎春便上前两步,执起黛玉的手,温言劝道:“你是最明白不过的人,岂不知这世上最吃亏的便是‘拿别人的错处惩罚自己’?” “你纵是气得吐血,那些个糊涂人倒是一无所觉的。你又何苦为着这些不相干的人或事自伤自苦,倒教那些真正在意你的人为你忧心?” “再说这世道本就对女子甚苛,咱们更该待自个儿好些,凡事看开,纵天大的事便也会有出路。你看我,虽有父母,还不如你这没有父母的,作的这门亲也是烂透,可如今不也渐渐都好了?” “我倒一向觉着这世上能受得了多大苦就能享多大的福,眼前纵有些波折又如何?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等一等,便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黛玉一向最是敏感多思,谁是真心谁是歹意,一闻便知的。 迎春这番肺腑之言直令她的心跟泡在三月春水中似的暖融融的。再细想那话中的劝慰之语,真是越咂摸越让人心中慰帖,越深思还越觉内有沟壑。 黛玉少失怙恃,贾母又毕竟年纪大了,教导上难免有心无力的,故这种引导规劝之语于黛玉而言倒是难得的。 迎春虽年长,但以前一向是自扫门前雪不问他人事的,且自家门前的雪还扫不干净。 不意能从她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黛玉惊讶之余自也是十分领情。不禁感念道:“难为二姐姐如此为我想着,姐姐这番金石之言妹妹自当谨记于心,多谢姐姐教我。” 探春在一旁也忍不住拍手笑道:“二姐姐这番话说得好,真真是至理箴言。咱们女子本就不似男子那般自在随性得,更不可再自个儿为难死自个儿。” 宝钗虽也赞叹,但迎春这话中露出对长辈的不满之意却是不妥,遂劝道:“话虽如此,只是二姐姐说得未免过于直白些。在我们跟前说说便罢了,若被有心人听了去,不知道又要做出多少文章来。” 迎春这时也醒悟过来,方才只顾着劝解黛玉,言语上却是欠考虑了,这还没离开贾府呢…… 于是忙道:“是我疏忽了。” 正说着,绣桔进来通传说外头有薛姨妈处派来的女人来寻宝姑娘。 宝钗这才想起今早出门时,姨妈特嘱咐她早些回去商议薛蟠婚事。哪知因出了孙家这档子事,倒给浑忘了,便忙跟众人说了缘由,起身作辞。 大家方才省起前几日确似听闻薛蟠要娶亲的消息,似乎也就是这两三月的事了。便都忙说些恭喜的话。 迎春嘴上虽道喜,心内却忍不住想薛家母女若是知道她们今日一门心思要迎进门的薛家大奶奶——夏金桂,实乃红楼第一搅家精——自她进门薛家就再无安宁日子,心内不知会作何感想。 有心要提醒宝钗几句,却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只道:“婚事繁琐,倘有需要帮衬之处,尽管说来。” “自不会同你们客气。”宝钗一径笑一径自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虽应了那吴氏所求,却没打算立刻打发迎春去孙家。 ——实在是迎春伤得重,虽已细心将养百余日,但到底是未好利索。 迎春自己倒不甚在意,她如今身上疮痕渐平,筋骨复位。除了行走还需拄杖,内伤时有疼痛外,别的倒没什么,只需再按部就班调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她如今反倒更挂心孙家那头,听说那孙家族长至今还打着协理家务的幌子赖在孙家不走。他硬塞给孙绍祖的继子也已从大同接了来,堂而皇之在孙家住下了。 迎春如今既定了要回孙家管家,那孙家的产业便同她息息相关起来。心情自然同原来隔岸观火,看吴氏笑话的时候不同了。 贾家虽有权势,但处理孙绍祖遗产之事毕竟是孙氏一族的内务,孙家族长占着大义。 且此人来势汹汹,迎春恐时间拖久了横生变数,便回了贾母要早些过孙家那边去。 贾母知道她心思,略劝了几句,便也就随她去了。 于是一应人事便忙忙地预备起来。好在迎春嫁过一回,要带什么东西,要跟去什么人,只跟上次一样依葫芦画瓢便可。 别人还好,唯贾赦心内不喜。倒不是舍不得女儿,实在是那孙家把他得罪狠了。 他至今只要一想起那孙绍祖累他丢了一年俸禄不说,还差点将他牵连进那桩诡谲的买官案,就恨不得将那姓孙的从棺材里挖出来鞭尸。 虽那孙母又是上门磕头又是送东送西,很是赔了许多面子和银子在里头,但仍难消贾赦心头之恨。 他本想着过阵子寻个由头连那孙家老妇一并弄死,将整个孙家产业一并吞了才好。 哪知如今迎春又要回孙家去,这教他还如何向孙家下手?偏这又是老太太做的主,他还驳不得,这口气生生憋得他后槽牙龈都肿了。 偏这时,贾母又派人来传话,说:“二姑娘的嫁妆请大老爷看着打点起来罢,过两三日便要抬了过去。” 贾赦听了更是火上浇油,他原道迎春定是要老死在贾家了,这一万两嫁妆倒是省下了。不想这才收回来几日便又要舍出去了。 罢,罢,贾赦也懒得管了。踢了下头管事的去库房里清点物什,他自去屋内歪着,又叫了一众姬妾来取乐下火不提。 31. 鸠占鹊巢欲吃“绝户” 且说等到临去那几日,绣桔忽然进来回说晴雯死求了她给迎春带个信儿进来。 “那丫头也不知从哪听说了姑娘要回孙家去,死活要来伺候姑娘.说是只要姑娘肯要她,哪怕涮恭桶她都无二话的。” 迎春还未及说什么,一旁的司棋倒先忍不住笑起来:“再想不到如今她也能说出这种话来。” 又劝迎春:“晴雯倒是个能干的,如今又吃了苦头磨了性子,也不跟从前拿了反叛似的,没个人能降得住。以后咱们去了孙家,多的是用人的地方。” “且我如今又是这样,非一年半载不能空出身来,姑娘跟前也缺个管事的人,用生不如用熟,倒不如就收了晴雯罢。” 迎春听了这话,忍不住咋舌笑道:“了不得,我还未说什么,你倒扯出这一大篇话来,这晴雯是触了你身上什么机关吗。再说,她来了你就不怕她越过了你的次序去?” “姑娘好没意思!”司棋羞恼道:“人家同你说正经的,你倒拿人家取笑。” 要换在早先,她自是希望姑娘身边只有她一个能干冒尖的。但如今她一片真心待迎春,自觉除了主仆情分外倒更多了些相依为命的意思。 故只要是对迎春有益的她便支持,自己那点小心思反倒看得淡了。 且如今司棋也看明白了,自家姑娘是个念旧情的,故别说是晴雯,就是袭人来了,也不能越过她去。 迎春笑道:“罢罢,不逗你了,我岂不知你是为我好。只是我依稀记得,当日太太撵晴雯出去时是连她的卖身契也放出去给了她的。” ——这王夫人是彻底绝了晴雯回贾府的路了。 司棋、绣桔均点头道:“是有这么个事。” 迎春叹道:“她既已是自由身,又何必再走回头路?我此去孙家前途未卜,自顾尚且不暇,何苦又把她牵扯进来。” “你们出去告诉她,若她担心自己前程,我倒能去求了老太太做主给她指个好人家。自个儿当门立户过日子,岂不自在?” 贾母是个爱怜贫扶弱的,晴雯也曾是她看重的丫头。有她做主,自不会给晴雯挑个差的耽误她一辈子。 绣桔应了,忍不住咕哝道:“姑娘也太善了,这晴雯也不知哪辈子积的福,遇上姑娘了。”一径说一径出去了。 结果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绣桔便又回来了,不住摇头叹气道:“不中用,那丫头不听劝!” “她只说姑娘大恩无以为报,正因姑娘如今前途未卜,她才更要来姑娘身边尽些力。若姑娘万事都好,她反倒不往前凑了。” “又说本来姑娘伤重回府时,她本就该进来侍奉的。可她自知厌弃于太太,也不敢进来给姑娘招事。如今得知姑娘要去孙家,才敢开这个口。”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迎春忍不住点头赞道。 “可不是,”司棋也道,“姑娘忘了,那时她虽没进来,但也不知上哪寻了好些治伤的乡土偏方托了人送进来。虽到底不敢给姑娘用,但好歹是她有心了。” 绣桔又道:“晴雯还说了,她倒也有私心,实在是如今世上她敢信敢托付之人唯二姑娘而已。” “她也不愿嫁人,世上多的是看着好,实则却包着坏心的人,她说不愿去赌。若不能跟了姑娘,她也不愿在哥嫂家瞧人脸色,便绞了头做姑子去……” 迎春听了这会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当日不过一时心软伸了援手,却不想在这丫头心中有了如此分量。 “也不怪她这么想。”司棋倒心有戚戚,“想她当日在怡红院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宝玉又宠她,定是自以为能这样千年万年呢!” “哪知好端端就被撵了出去,病得要死时,也没个过问的人,连宝玉都不敢救她的。若不是姑娘,她这条小命早就交代了。如今可不是除了姑娘哪个也不敢信了吗?” 迎春闻言默默半晌,方叹道:“也是可怜见的。也罢,她既信重我,我又怎好辜负她的心?便教她收拾收拾,过两日同我一道去孙家罢。只是她那身契便自己收着罢,我也不要她的。” 按说晴雯的卖身契都撂出去了,也不能算是贾府之仆了,迎春想收便收了。可为了稳妥起见,她仍是跟贾母、王夫人知会了一句。 这等微末之事,贾母自是无不肯的。 王夫人更是只要晴雯别回来祸害她儿子她都懒得正眼瞧她,听了只道:“那是个淘气的,难为你肯要她。” 迎春赔笑道:“她吃了些苦头,已晓得往日里自己的错处了,也都改好了。” 王夫人遂点头道:“这倒还罢了。” 于是晴雯便包袱款款,在三月廿三这日,随着迎春的车驾出发往孙家去了。 时隔数月,又重走上这条路,迎春也不知自个儿心头是什么滋味。只想着上一次一路上是如何惴惴,如何孤注一掷筹谋着逃离孙家,如今竟又心甘情愿回来了。 ——果真是世事难料。 这一大队人马,一抬抬箱笼,既不披红也不挂白,缓缓穿城而过,自是引人侧目的。待瞧清了车轿上贾家的徽号,便渐渐有人议论起来。 贾孙两家的恩怨如今已是市井笑谈,众人见了这架势便知这是贾家小姐要回孙家了。一时也有说贾小姐可怜的,也有骂孙家可恶缺德的。 一时车马拐进了青云巷,停在孙府门前,早有家丁开了大门候着。 今次是贾琏送了迎春过来。到了大门口,他先下了马,至迎春轿前,隔着帘子道:“二妹妹,我先去见那孙家族长,你自去内院。若有什么,立叫人来外院寻我便是。” 此番贾母命他来自不止是把人送到就完了,孙家这一摊子事他自是要帮着摆平了方好回去复命。 迎春忙应了是,又道:“偏劳二哥哥。” 贾琏一笑,自去外书房会那孙家族长去了。 迎春停了一会,从轿帘缝隙中瞧见众小厮簇拥着贾琏转进门内不见了,方吩咐了句:“走罢。” 那青罗车轿便又移动起来,穿过孙家大门,转过影壁,至一垂花门前。才刚停稳,便有数个仆妇接出来,争着打起轿帘,扶迎春下来。 迎春随意搭了个婆子的手,慢慢下得马车来。就见孙母吴氏一盆火似的迎上来,半揽住迎春,又哭又笑道:“我的儿啊,可把你给盼来了!” 因见迎春行动间还需拄着拐杖,便又骂下人:“没点眼力见!还不快扶着奶奶些。” 迎春见那慈和关怀之意都要从吴氏满脸的褶子中挤得喷薄出来了,心中好笑,面上却也端出一副慕孺的样子:“本该早些过来,只是老太太舍不得,便多留了几日……” 不是母女此时亲热得倒胜似母女的二人相携往里走。 进了垂花门,便是一条窄窄的穿廊,再往里便是正房大院了。说是大院其实也就一两丈见方,稀稀地种着些花树。院子左右各设一厢房,正面三间朝南上房。 吴氏引着迎春一路往上房来,顶头却见一穿金戴银的妇人突然从屋内掀了帘子出来,站在廊庑下有些吃不准地望着她们。 迎春一愣,转念明白过来。听说那族长太太送孙子来京后也在孙家住下了,如今看来这位是直接把人家正房都给占了,怪道那吴氏天天火撩屁股似的往贾家跑呢。 往日吴氏一见了那族长太太赖氏,就面黑似锅底。今日倒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弟妹,正要使人叫你去呢。瞧瞧,祖儿媳妇回来了。” 又对迎春道:“这是你二叔家的婶子。” 祖儿媳妇,这称呼…迎春嘴角微抽,但仍对赖氏笑道:“原来是二婶子,这一向身上可好?”又指了指手内拄杖,“身上不便,婶子恕我不能请安了。” 一个宅子里住着,这赖氏自然知道吴氏三天两头跑去贾府寻靠山。只是她想着,老孙家把人家国公府得罪得这么狠,贾家人脑袋被门夹了才会搭理吴氏。 故也不放在心上,想着吴氏碰够了壁自会回来低头。 不料这挨千刀的不知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还真把贾家小姐请回来了。 赖氏心头直坠,她自是知道自家惹不起贾家,但又实在舍不得孙绍祖这一支的产业—— 本来已是到嘴的鸭子,难不成就这么飞了? 赖氏一向精乖,她偷眼瞧迎春,虽是大家小姐的气度,但瞧着娇柔可亲不像是精明的样子。 又见迎春朝她问好,便忙赶上来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在乎那些虚礼。”说罢又后退一步细打量迎春:“真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不是我说,大嫂子,你们家绍祖是猪油蒙了心了!娶了这样的媳妇还不足,还要下死手糟践,您也不劝着些。这要是我们家媳妇,我都不知该怎么疼才好呢。” 吴氏哪听得了这话,面上的笑迅速狰狞成了一朵食人花。 迎春忍着笑,正要说几句圆场面的话。 不想那赖氏倒自顾着回头冲屋内喊起来:“威儿,还不快出来给你娘请安!” 话音刚落,就见屋内蹬蹬蹬地跑出一个胖小子来。 赖氏一把拉住这家伙便往迎春跟前送,嘴里还念叨着:“来,快给你娘磕头,今后可要好好孝敬……” 迎春一怔,只见一有些痴肥的十三四岁小子半张着嘴,惊呆了似的站在她跟前,一双眼睛钉在她身上拔都拔不出来。 司棋和陈嬷嬷倒是反应迅速,一下上前挡在迎春身前。 迎春这时也回过神来——这是古代,十三四岁都到议亲的年纪了,早不是孩子了。 眼前这小子同自己也并非血亲,按理很应该避嫌才是。如今可好,倒大剌剌跑过来认娘。 她自个儿才十七呢,哪儿来这么大个儿子! 思及此,迎春登时撂下脸来,冷声道:“这是何意!” 32. 训荒唐迎春驱“蝗虫” 原来那吴氏为防族长一家知道后从中作梗,坏她筹谋,竟将司棋已怀了孙绍祖遗腹子之事瞒了个死紧。 故赖氏至今仍不知内情,只道就算迎春回来,也必要从孙氏族中过继香火,所以紧着将自己孙子推了出来。 此时见迎春似有恼意,便忙堆起笑道:“侄儿媳妇你年轻面嫩,一时不惯也是有的。但礼不可废,威儿既承了绍祖之香火,合该喊你一声娘。” 一旁的吴氏闻言哼了一声,冷笑道:“弟妹慎言!这事可还没定呢。” 赖氏瞪着眼,惊讶得了不得:“这是怎么说的?族里都议定了的,等今年祭祖开宗祠就给道威改族谱行过继礼。怎么大嫂子今日倒说还没定?” 说着又扯了帕子在眼角擦拭:“哪家孩子不是老子娘的心头肉,阖族里也没个人愿意出继孩子的。我们夫妻看不得侄儿就这么断了香火,少不得咬咬牙将自个亲孙子舍了出来。” “哪想大嫂子倒不领情,既不领情为何前些日子不说,偏等这会儿侄儿媳妇来了才说。这是故意下我们的脸呢!我不依,咱们倒是叫族老们出来评评理!” 又拿族老压她! 吴氏愈发冷笑,等那群老蝗虫从大同赶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她如今有贾家撑腰,也不怕什么,便欲将那遗腹子之事合盘托出,好断了赖氏的念想。 哪知还未及开口,原呆愣一旁的孙道威竟猛地跨前一步,冲迎春涎皮赖脸地叫道:“娘啊……娘。” “你是什么东西!”挡在前头的司棋见状登时大怒,扬起手就要打。 可有人比她更快,只听“啪”的一声,晴雯从斜刺里杀出来,一巴掌扇在那孙道威面上:“下流胚子,没人伦的东西!你管谁叫娘!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们姑娘是你能混叫的?” 原来这孙道威本就是有几分痴傻在身上的,如今大了也渐知人事,只赖氏等人也不规劝引导只一味宠着,故那火气一上来便随意糟蹋丫头,及至到了外头也不知收敛约束,十分不体面。 他先时一眼见了迎春,惊为天人,登时酥倒在当地。后来又隐约听祖母她们争执,似乎是不想教他过继。 于是一着急便喊了出来,生怕叫得慢了,那天仙似的人物便果真不做他娘了。却不想兜头就挨了这一巴掌,孙道威吃痛大怒,哇呀呀地上来也要打晴雯。 结果抬头见晴雯虽怒容满面,却是少有的俏丽婀娜,竟又给看呆了去。 可那赖氏就没这么好打发了。见孙子被打,如被剜去了心肝肉一般,扑将过就要拉扯晴雯。 不妨迎春冷声喝道:“外男私进内宅,这是哪家的规矩!还不给我叉出去!” 迎春的仆妇们闻声而动,顿时一拥向前,扭住那孙道威便要将其往外拖。 “怎么?没听见大奶奶的话?都愣着干嘛!”吴氏大喝一声,孙家下人便也忙上前去帮忙。 那孙道威顿时嚎得跟杀猪似的,赖氏追在后头一行踢打仆妇,一行“儿啊”“肉啊”的乱喊。 终究不敌人多,孙道威转眼便被拉扯出二门去了。 赖氏气绝,回身冲迎春怒道:“他算哪门子外男?他是你侄儿!等过了继便是你…” 迎春不耐听她攀扯,皱眉横过一眼来,啐道:“我呸,什么侄儿!别教人恶心了!你们养出这样的东西来还有脸拿出来现眼?你们不会教管,就别怪我替你们教!” 说着便冲下头丫头婆子吩咐道:“传我的话,凡见了那东西有逾矩之处,便都给我狠狠地打,一次不规矩就打一次,一直不规矩就一直打!打死为止!” 众人忙应是。 那赖氏见迎春动了真格,那“儿子”二字还未出口,便给吓得咕咚吞回了腹中。 赖氏一面暗骂自己居然被个小丫头片子震慑住,一面又懊悔方才不该小瞧了这丫头。 ——毕竟再怎么着人家也是公侯小姐,怎么可能会没有气性? 迎春可不管赖氏如何作想,她的态度反正已是摆出来了,下剩的便让这赖氏和吴氏狗咬狗去罢。 她也懒得和这等贪心不足吃人绝户的婆子多歪缠,便转头对吴氏道了句:“我乏了,倒是不能陪了。” 便自顾地进了上房去了。 赖氏畏于迎春的威压更畏惧其身后贾家的势力,一时不敢跟上去,那一腔邪火便都往吴氏身上撒:“大嫂子好手段,竟能扯了贾家来做大旗!” “只是你莫忘了,能承绍祖香火的只能是孙家人,你若不怕当真断子绝孙,便只管这般闹罢!” 那吴氏手上握着遗腹子这张王牌,岂有怕的理儿,且她这些时日也受够了族长一家的鸟气,此时不想忍也无须忍,遂反唇讥道:“纵断子绝孙也比养个傻子强!我们绍祖的香火自有承继之人,倒要教弟妹失望了。” 赖氏又怒又不解,待要追问又恐涨了吴氏威风,心内只觉似有什么在不知不觉间脱离了她的掌控。 踟蹰间,只见上房的帘子再一次掀起,一群丫头鱼贯出来,手内或抱或抬着些箱笼、衣什、被褥等物,径自往院中一放,转身便走。 赖氏定睛一看,登时脸色都变了,抖着手气道:“这,这是怎么说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原来地下这些尽是她祖孙二人的用物,他们已在这上房住了好些时日,且还打算长久住下去,东西自然不少。 走在后头的一个小丫头闻言倒噗嗤一声笑出来,扭头回道:“王不王法的也不是您老能定的。我们姑娘说了,这屋里头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倒是清出来得好!” 吴氏听了,心内直呼自己这儿媳真是个妙人,连丫头都调教得这般伶俐,遂又赶着上来,想再刺那赖氏几句。 赖氏却狠钉了吴氏一眼,也不言语,转身便往外走。 一路出了垂花门,便往外书房来,她此刻心乱得很,直觉事情不对,还是找自家男人商议商议为好。 还未走近书房,便见一小厮迎头过来,见了她便直摆手:“太太且住,老爷在里头见客呢,是贾家的二爷。” 赖氏只得站住,皱眉道:“贾家的爷儿们也来了?” 那小厮忙回是,又道:“老爷使小的来给太太传话,可巧在这遇上了。”说罢上前几步,附耳对赖氏低语了几句,赖氏闻言面色顿时灰败下来…… “老爷,就这么算了?”赖氏不甘道。 孙氏族长才送了贾琏出去,此时方回转至书房,心里正憋着气,见了赖氏便没有好生气:“那能如何?贾家都将女儿送回来了,又派了那琏二爷来‘保驾’,我能不给人家面子?” “人家是地头蛇,不,是地头‘龙’!你想要人家的强,倒是先掂量掂量咱们自己有多少斤两罢!” 赖氏闻言也不乐意了:“老爷受了那贾家的气,倒撒在我头上!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威儿!” 她这大孙子不大聪明压根就没什么前程,这会儿不替他打算打算,多攒点家业,以后难道喝西北风去? “你别老威儿威儿的,你要想想这钱威儿有命花没有!” 然而那赖氏到底是舍不得,那孙绍祖是他们孙家小辈里最有出息的,可是京官呢!在京里挣下的这一大份家业难道要便宜了外姓人? 她瞧这会儿边上没人,便上前凑在那孙家族长耳边悄声道:“要不,你先回去,我跟威儿娘俩先留下,反正现在她们这孤儿寡母的,也需要人帮衬,然后……” 然后她就要让那个遗腹子不管是男是女都生不下来!若没了这个孩子,那他们威儿不就又有机会了? 那孙家族长听这话头就知道这赖氏要干什么,气得重重拍了两下桌案:“胡闹!把你这阴私主意给我憋回去!你这愚妇,你要不怕咱们家毁在你手里你就这么干!” “我现就带着威儿回大同去,你若不想走就自己留下,这辈子就待在这!别回去了!” 说罢,拂袖而去。 这头迎春还道那赖氏还要闹上一闹,不想她去了趟外院回来,便铁青着脸叫人将扔在院内的行李收拾了。 又拉扯上孙绍威,同那孙家族长上了马车,竟一径回大同去了。 迎春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这全是自个儿的功劳,这族长夫妻说到底怕的是贾府的权势。 贾府虽大不如前,但震慑震慑孙家还是足够的,且又特派了贾琏过来坐镇,可见贾家之重视。 那族长但凡不是被钱冲昏了头,都不会和贾家正面起冲突。 事实也果然如此。 此时最高兴的莫过于吴氏了。她坐在上房当中的太师椅上,颇觉扬眉吐气,对下首的迎春笑道:“今儿亏了舅爷过来帮衬,否则那起子无赖岂有如此轻易放过咱们娘儿俩的理儿?” 又嗔道;“舅爷也是太客气,老远过来,怎么也不说用个饭再回去,叫我这心里头怎么过得去?” 迎春笑道:“老太太挂心,琏二哥哥平了咱们这边的事,还要赶着回去告诉老太太,好教她老人家放心。” 吴氏点头叹道:“实在是个纯孝的。唉,想我家绍祖何尝不是一样的孝顺,要娶媳妇了,巴巴把我接来尽孝。可怜啊,这么早早地就去了……” 迎春好悬没翻出个白眼来,你那儿子还不都是自己作的,苦主还在跟前呢,倒有脸提这些。 她不爱听这些话,敷衍几句便道:“旧伤未愈,实在是坐不住,太太容我先告辞了罢。” 吴氏忙道:“这就该用晚饭了,吃完再去睡罢。” 迎春摇头:“方来的道上吃了几块糕,现在还腻得慌呢,就不吃了。” “这还罢了。”吴氏又道:“依我说,你也别去别处了,统共如今家里也就剩了两人,就在这屋里咱娘俩挤挤罢。” 本来孙绍祖不在了,这上房便该吴氏住,可谁知竟被赖氏霸占许久,如今她走了,吴氏自是要搬进来。 本来上房住着长辈,晚辈一般住外头两厢房,吴氏现在如此安排也是疼爱看重迎春的意思。 孙家这上房除了正厅,左右还设东西两稍间,倒正好能住下。 “太太疼我,我岂有辞的理儿?”迎春知道吴氏不过是如今看着贾家得用,才这般讨好。 不过她既愿装得母慈,迎春也乐得扮个女孝。 古时以西面为尊,且西稍间是迎春当日与孙绍祖洞房之所,她怕住进去日后要做噩梦,便“懂事”地择了东稍间住下了。 33. 惊才艳孙母生忌惮 待迎春下去了,乌进家的过来给吴氏换茶,悄笑道:“咱们这大奶奶的性子倒跟那些人说的不一样呢。” 姑娘家什么性子也不是什么隐密之事,花点银子,总能从伺候的仆妇小厮口中掏出话来。 吴氏叹道:“这倒也罢了,若我走的早,她有这脾性倒也不怕撑不起这孙家。” 乌进家的听了忙念了声佛,道:“太太何苦咒自己,您这年纪哪到说什么走不走的时候呢?” “再说那大奶奶虽今儿瞧着脾性不错,可毕竟是个没管过事的。听说她们家管家的二奶奶病了,是教年纪更小的三姑娘帮着管家的。” “按理儿咱们大奶奶年纪大些又眼见要出阁,该教她出来历练历练才是,不想反倒是靠边儿了。可见她于管家一道上是不通的,要等她能撑起咱们这家业,且有几年好等呢!” 吴氏听了冷笑道:“都说那些高门大户会教女,我看倒也未必。” “想我娘家门楣虽比不上他们公爵侯府,但女孩儿都是打小便学主中馈,至出阁前三五年便帮着家里管事历练起来。” “外头的人都说咱们孙家高攀了他们贾家。可要单论起人来,咱们绍祖哪样不比他们那些靠祖宗阴萌的人强出一座山去?” 乌进家的见吴氏提起亡子怕她又伤怀,便忙道:“可不是,都说那凤凰窝里多出草鸡呢,真要论起来,能像咱们大爷这般拔群的人物也是少有的。” “不过这大奶奶庸常些也好,如今我们全靠着贾家过活,大奶奶手上还握着子嗣,又是这样不爱吃亏的性子,若她太能了,难保日后不反过来做太太的主呢。” ……主仆二人咕咕唧唧,直说到三更天方才歇下不提。 次日迎春过来请安,故意说起贾母嘱咐:“我临出门前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来了这边多给太太分忧。” “老太太说,你们太太命苦,丈夫儿子都早早去了。如今一人支撑偌大家业实是不易,你既过去了很该多帮衬着些。” “只是我性子愚钝,有心要为太太分担,又怕毛手毛脚的倒误了太太的事。” 吴氏知机,因笑道:“我的儿,难为你们老太太和你有这份心。你也不必太过谦了,谁又是打娘胎里出来就什么都会的?多历练历练便好了。” “如今我正愁事多没个帮手,正好你来了,便先将家中月例发放之事管起来罢。” 迎春忙应了。 这孙家不比贾家有千人之巨,如今府内连主子带下人不过三五十口。且这月银发放皆有定例,每月依葫芦画瓢便是,倒是极为轻省的活计。 然吴氏想迎春毕竟年轻又未管过事,恐难胜任,便欲派了管事媳妇从旁襄助。 迎春笑道:“太太想的周到,既如此,不若派个知晓外头产业的妈妈给媳妇。” “我才来,并不知晓咱们家的事务,除了这内宅里头,外头生意、田庄上的事也该熟悉起来才是。” 孙绍祖身后留下的产业有十数万两之巨。如今家里头没男人,下一辈又还未出世,吴氏又毕竟有些春秋了。为防万一,迎春是该对家中产业早做了解。 故吴氏便指了个管过外头铺子的妈妈,名唤孔方家的,暂给迎春使唤。 末了又道:“这外头的事务与内宅不同,宅子里统共就那几样事,想管好不难。可外头产业光是看账算账这一项就不知难倒多少人。你也不必太过心急,总归慢慢来便是了。” 迎春含笑应了,自下去不提。 谁知才过了月余,迎春又来寻吴氏,说是要讨一样外面的事务来管:“都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我在家跟着家中姊妹学管家时,便觉要实实管起来方学的真。” “我近来也跟着孔妈妈狠学了账目上的事,这便想着向太太讨桩小生意来先练练手罢。” 吴氏心内惊诧,又觉这迎春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待要说什么,又恐伤了和气,沉吟半刻,只道:“你小人儿家不知道,家中内务纵错了,都是自家人也无甚要紧。” “可外头产业若错了一星半点儿,赔银子事小,得罪了人或坏了名誉可是难救。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皆因没管过产业,不知其中艰难,以为略看几日账册便能上手。” “若祖儿还在倒也罢了,可如今咱们家势弱又没个男人当家,外头多少人盯着咱们想咬下一口肉来?” “咱们如今是一步也错不得,故我此刻倒是万万不敢教你插手的。其实这事也不必急,还是该再多花些时日学着看着,待吃透了再接手方才稳妥。” 迎春听了这话只笑了笑,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低下头去饮茶。 吴氏见她这样恐她心内不服,这些时日看下来,吴氏也知迎春不是个老实顺从的。且也怕她要回贾家告状生事,便又笑道:“倒不知你这几日学得如何,不若这样,我今儿正盘几个铺子的账簿。你也瞧瞧,若真能瞧出些门道来,我也敢放心教你上手一试。” 那吴氏想的是,虽说答应了贾家让这丫头掌家,可她不过正经学了月余的功夫,别说算账,恐怕算盘珠子还没拨弄明白。 我如今便考一考她,若她自己答不上来,便也怨不得我此刻不教她管事。就算回头贾家问起来我也有说头——是她自己不能并不是我刻意为难。 打定主意,吴氏便叫下人取出一叠子账簿来,她从中捡了一册交予迎春:“这是咱家城南那间布行本月的账目,你且看看。” 迎春接过来在手中大略翻了翻,她嫁妆里也陪了个小小的布庄,故对此桩生意也不算太陌生。 又向吴氏要了纸笔,对着那账册就埋头勾写起来。 吴氏瞧了更加不喜,看这样子是连算盘还没学会呢,这便要插手外头生意。贾家如何教的女儿,这般心大眼皮子浅! 薄薄一本账迎春直算了一个多时辰还未停,吴氏瞧了眼多宝阁上搁着的金自鸣钟,淡道:“都这早晚了。今儿便罢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倒是教她们摆饭上来是正经。” 迎春毕竟生手,难免慢一些。她见吴氏如此说,也不生气,只笑道:“都是媳妇学艺不精,倒耽误太太用饭了。好太太,再饶我半刻罢,我这便得了。” 吴氏闻言只得道:“不碍,你且算着。”转头却吩咐丫头们将吃饭的桌子支起来,将饭菜先摆上。 又过了半刻,迎春果然将算好的账薄归还吴氏,口内道:“这账别的倒还罢了,只有两处不对劲,我都摘出来了,太太瞧瞧是也不是。” 吴氏看时只见那账簿中有两页夹着纸笺,那纸笺上写着本页某某处有错漏,并将对的又在一边重新算写了一遍。 吴氏细看一回不禁暗暗称奇,这两处错得十分隐蔽。连她这种管生意管老的人若不留心便也略过去了,不想迎春竟能瞧出来。 可她既有如此之能,缘何原来在贾府时不教她帮着管家,且全府上下还皆评这二小姐一等一的无能呢? 吴氏试探道:“不想你倒藏的深,在家中便学过如何打理生意罢?且你又不用那算盘珠子,怎的算出这些的?” 迎春早想好如何解释自己身上的这些异处,此时只笑道:“也不曾专门学过,只是出门前略学过几日。也不知怎的那算盘我用的倒不大趁手,倒不如自己心里想想、纸上写写,算得准又轻省。” 吴氏不信有这等奇事,拿过迎春方才勾写的那几张纸来瞧。只见上头皆是些瞧不懂的符字,圈圈绕绕的,都怪模怪样地叠在一起,便忍不住问:“这些是何意?” 迎春自然无法同她解释什么是乘法口诀什么是列竖式,只得道:“皆是我自己胡乱想的标记之法。也不成个体系,只自己能看懂罢了,对旁人也难解释得清。” 吴氏咋舌,若非亲眼见迎春不用算盘算完了一册账薄,她绝不信还有如此异法。 莫非她这儿媳便是那戏文里说的大智若愚的异才? 若非如此怎么人家要几年才习得的算学,她几月便出师了,且竟还自成了一套法门。 吴氏越想越心惊,心中惴惴不安,因见迎春还坐在下首等她示下,只得勉强笑道:“我的儿,难为你竟有如此之能,如此我也放心了。” “只一样,你如今重伤方愈,还是药不离口,杖不离手的,这教我如何舍得使你操劳?还是再好好将养一段时日,等大好了,有多少产业管不得的?” 迎春听了这话,便知吴氏意思,暗忖若此刻硬争起来也争不出个结果。 且如今又是无脑重孝道,迎春再怎么有贾家撑腰,也是个小辈儿,吴氏再如何失势,也是她正经婆婆。 若当面跟这吴氏锵锵起来,那便是不孝,极易落人口舌。倒是先按捺下来,回头回贾家寻一趟史老太君,有些话借她之口说出来,是事半功倍。 于是便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太太虑的是。” 那吴氏又招呼迎春用饭,迎春便同吴氏一道用了饭,方退下不提。 待迎春下去,吴氏便命人悄悄唤了孔方家的过来,细问她大奶奶近日学了什么、做了什么。 那孔方家的自是对迎春的“天赋异禀”啧啧称奇,又说:“竟还是个格外勤奋的,日日点灯熬油地看账算账。” “白日里还罢了,有时夜里想起什么也定要把我叫过去问明白了方才罢,不知道的还当她是要考状元呢!” 吴氏听了这话,皱眉道:“若依你的意思,这大奶奶此刻倒能打理得了那些外头产业?” 孔方家的低头细思了一回,方道:“那大奶奶自己的陪嫁里也有几分田亩、铺子,并未听说出了甚岔子,看来是压得住的。” “大宗产业自是还不能及,那些零散生意倒是可交予奶奶一试。” 吴氏闻言冷笑道:“你倒仗义,这才过去了几日就替你们奶奶打算起来了。她既这么好,你从今便离了我这里,一心一意伺候她去!” 唬得个孔方家的跪倒在地上磕头不跌,口内不住道:“再不敢的!”“太太误会了……” “还不下去!”吴氏瞪眼啐道。 孔方家的不敢自辩,软手软脚地下去了。 34. 防未然迎春始夺权 白嬷嬷在一旁见吴氏动了真气,忙赶上来劝道:“太太何必跟这等眼里没主子的糊涂奴才计较。好不好的,打一顿卖了干净,倒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 吴氏冷笑道:“她何尝是眼里没主子,她眼里的主子姓贾呢!” “一个个的都打量我老了糊涂了又没个儿子倚靠,比不得人家年轻又有才干又有家世靠山。都上赶着择新主去了!” 白嬷嬷闻言低了头,并不敢接这话。 一旁乌进家的却道:“不怪太太生气,咱们这新奶奶未免也太那个了些!” “原太太只教她管家中月例,前儿我听说,她连采买上的事、后厨上的事都拢到自己手里了。” “我原想着太太忙外头的事尚忙得不可开交,家里这点子事奶奶多管点也算是为太太分忧,便也没告诉太太。” “不想今日看来这大奶奶倒是有大野心的,才来这么几日,里里外外便都想把到自己手里。那往后呢,等她羽翼丰了,说不得就要把太太踩在脚底下呢!” 白嬷嬷此刻突然想起一茬来,忍不住压低声儿道:“这大奶奶莫不是,莫不是恨上咱们了罢…” “大爷毕竟打过她又辱过她家人,她瞧着又不像是个没气性的,莫不是心里还记恨着?如今大爷死了,她便将这仇全算在太太头上也说不准…” 白嬷嬷老家就有个媳妇子,因常年受婆婆的气怀恨在心。后来公公丈夫都去后,她想法儿将整个家业都攥在手心里,倒把婆婆关在后院,也不管她死活,每天就给点残羹剩饭。 后来还是这婆婆半夜乘人不备从后院偷跑出来求救,才教人知道了。 白嬷嬷怕那迎春也打着这般主意,否则明明自个儿还差着火候却这么急吼吼地想要掌管家业又是为了什么呢? “姑娘何必急在这一时呢?”这头陈嬷嬷也在劝迎春,“我看这亲家太太并不似咱们家老太太、太太那般阔达。这点子家业只顾死捏在自己手里,并不许别人沾一点。” “且奶奶背靠贾家,这太太本就有几分忌惮的。您若差些个还罢了,可如今她见您聪慧响快,色色都来得。更是怕您掌了事后她压不住,老了老了倒要看媳妇脸色过活。” “这是她们小家小户出来的惯有的毛病,一时半刻是改不了的。” “您别看她在咱们老太太跟前赌咒发誓说地让您管家,如今看来顶多是让您给她打个下手,管些不要紧又繁琐的事务,总归万事还是要听她的。” “可这其实也并不要紧,您想想她也这把岁数了,过个几年就是想管怕也是有心无力。” “您背后站着贾家,又有司棋肚子里的那一个做倚杖,到时候什么不是奶奶您的呢?” 陈嬷嬷觑了觑迎春脸色,又道:“我说句不怕奶奶恼的话,这孙家产业涉及颇多,又是田亩,又是铺子、庄子的。奶奶毕竟年轻,一时没法全部掌住也是常情。” “奶奶倒很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催逼着自个儿黑天白夜地学管家算账本。身子本来就单弱,这眼瞧着又瘦了一圈了,就是咱们见了也心疼。” “且您这样倒更教那太太起了疑心,只道您才来便急着要夺她的权,愈发扎紧围篱防备着您,什么事都不愿教您管了。” 陈嬷嬷这是劝迎春徐徐图之,“猥琐”发育。 迎春岂不知事缓则圆的道理,可她更知道,没时间了—— 她记得迎春出嫁已是红楼中七八十回的内容了,全书过半,贾家最后的倾覆就在眼前了。她若不抓紧时间,贾家一败,她恐怕就更难从那吴氏手里夺权了。 且她前些时日听闻那江南甄家嫁至京中的二小姐突然暴毙。 这二小姐不过才双十年纪,平素也不闻有何病症,甄家一败,竟好端端就去了。 于是便有那好事之人背地里议论是这二小姐婆家怕受甄家牵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了这甄小姐的性命。 迎春闻得此事,心内便难免忧心自己步这甄家小姐后尘。 想那吴氏人品,能帮着儿子将原来的迎春治死,定就不是个善茬。难保日后不做出同等歹毒之事。 且孙绍祖之死与贾家也有关联,贾家又曾令吴氏在众人跟前下跪认错、当众下脸。吴氏心里未必不记恨,现如今不过只碍于贾家之势,不敢发出来罢了。 若一朝贾家分崩离析,那吴氏没了忌惮,未必不会将这些都清算在迎春头上。 到那时就算她不害迎春性命怕也不会教她好过。 于是这更坚定了迎春的决心——不能等了,定要在贾家失势前夺了那吴氏的权,将整个孙家攥在自己手里,如此方能教任何人日后不能拿捏她。 她亦知自古皆是掌财权者掌大局,故如今重中之重便是要将孙家外头产业都掌到自己手中。 可奈何于管家一事上她毕竟是半路出家,凭着数月的突击和那作弊一般的数算底子,要想立刻就将孙家这诺大产业独自吞下就跟逼着一个大学生掌管一家上市公司一样不现实。 故便只得先缓一步,一面拼命学着,一面从吴氏手中分些事务出来管理历练,伺机渐渐分了她的权。 吴氏其人自负又心窄,对于家业,她老了干不动了自己退下来,跟这会儿迎春夺她的权不教她干,是完全两回事的,这后者她是绝不能接受的。 迎春早料到吴氏会有忌惮反弹,她心中也有数,趁着贾家没倒,她正该好好跟吴氏打几回擂台,多多削弱吴氏,壮大己身。 不过那陈嬷嬷并无那等神通知晓贾家之败局,以为迎春能倚靠着贾家千年万年的。故她劝迎春徐徐图之也是没有错的,是一心体恤迎春、为她考虑之意。 迎春不是那等听不得别人劝谏之人,遂携了陈嬷嬷的手往炕上坐了,感念道:“妈妈莫要如此小心,你说这些话皆是为我好,我尽知的。我年轻,如今又孤零零落在她们家里,许多事还仰仗妈妈教我。” 迎春又深叹一口气:“妈妈说的也不错,照理我如今又何必急三赶四地要做她们家的主,没得讨人嫌。只是我心中也有一番缘故,也难对妈妈讲。” “如今司棋身子重了,下头的人多不如她省心遂意的,我这儿事又多,妈妈若真心疼我,便多帮衬着我些罢。” 司棋的怀相有些不好,看了几个大夫都说要细心将养,不可劳累。迎春便下了死令教她安心养胎,不许再操劳旁的事。 幸而如今来了个晴雯,能顶上司棋的缺。但晴雯再怎么说原来在怡红院时也只是个二等丫鬟,“大总管”是袭人。遂她纵使再能干还是有几分缺少历练,正需要陈嬷嬷从旁襄助。 那陈嬷嬷闻言忙应了,又思迎春怕是年轻心气高,日后吃了亏自然便明白了,倒不需自己多言。 且主子心气儿高总比之前没心气的好,便也歇了劝谏的心思,只一心辅佐起迎春来,此是后话。 过了两日,那吴氏忽又将迎春请了来,言说有件大事要商议。 原来是这孙绍祖因死时身上尚背着官司,况他死得又蹊跷,故京里各处寺庙都有避忌,并不敢教他停灵。故如今孙绍祖棺椁只得暂存放于京郊一处野庙内。 吴氏心疼自己儿子死后凄凉,只能与孤魂野鬼作伴,便急着要将他扶柩回大同安葬。 且又请了高道大师占卜算得近三年内唯有今年七月初七下葬最宜——能消业障旺子孙。 而今已是四月下旬,大同与京城又相去甚远,若要赶今年七月七日下葬,只怕此刻便该打点行装预备着上路了。 吴氏因向迎春道:“你也看着打点起来罢。虽说绍祖生前唐突过你,然年轻夫妻岂有不打架的?” “且他如今都不在了,还有什么恩怨不能了结的?你们毕竟夫妻一场,你便去送他最后一程罢。” 迎春心内深恶那孙绍祖,岂肯再沾他半分的? 可她也知道当今礼教如此,死者为尊。且她如今仍顶着孙绍祖未亡人的虚名,岂有亡夫出葬,发妻不送之理? 她也深知这里头恐怕也有调虎离山之意,既如此她何不来个将计就计?便应了个是,下来就赶着吩咐晴雯、绣桔打点起出远门的东西来。 吴氏见她听话也放下心来,想着若扶柩到大同,两地往返,又要下葬做法事,怎么着也要三四个月的光景。 正能分一分她这儿媳妇的心思,没的成日里一门心思只盯着家产不放的。 哪知不过几日,一大清早,乌进家的便进来回说大奶奶身边的丫头出去请了个大夫进来。 吴氏奇道:“这大早上的她怎么出的去,跟谁要的对牌?” 乌进家的道:“太太您忘了,现大奶奶管着家里采买上的事,那丫头是跟着府里早上出门买菜的车出去的。” 吴氏闻言气道:“一天天的不教人安生!我是拦着不教她请大夫了?偏要这般背着人偷偷摸摸地出去。” “教人知道了,不说她瞎了心自己多想,倒说我作贱媳妇不许她瞧病!” 说着赌气摔帘子出去,一径往迎春处来。 迎春房门前正守着几个小丫头,见了吴氏都行礼不迭。吴氏一概不理,只拿眼往屋里瞧。 只见迎春屋内床帐皆放下,只从帐底伸出一只手来,手腕上搭着一方巾帕,一须发皆白的大夫正坐在床前诊脉。 那绣桔见吴氏过来,忙迎出来,口内道:“太太怎的来了。正要回太太,我们奶奶身上不好,恐是旧伤复发,便请了这孙太医进来瞧瞧。” 吴氏闻言一顿,也不言语,退至外屋坐了。又把绣桔叫到跟前,压低声儿问:“既是太医怎肯登咱们家的门?别是你这小蹄子扯谎罢。” 这太医皆是有职衔儿的,除了宫里头的,也就皇亲国戚或勋贵高官方能使唤得动。 迎春虽姓贾,但嫁过来便是孙家妇,她们孙家就连孙绍祖爷爷那辈都还使不上太医呢,更别说如今了。 35. 将计就计调虎离山 绣桔忙道:“不敢欺瞒太太,实是因这孙太医本就与贾家交好。咱们奶奶原又伤得重,我们老爷、老太太都再三叮嘱要尽力医治。” “故这孙太医也极是尽心的,他人又极慈善,也怜奶奶年纪轻轻便遭此祸事。故当日在贾府诊治时便说过,日后这伤若有不好的尽管再寻他便是。” 吴氏听了,拿眼瞧着绣桔,似笑非笑道:“你们奶奶倒是好造化。” 绣桔忙陪笑:“全托太太的福。”说着却又跪在地下,“正要给太太请罪,今儿本该回禀了太太再出门请医。只是我们奶奶昨儿夜里便说背疼,今儿起来竟越发不好了。” “我们也不敢拖着,又瞧着太太那边尚未起来,不敢打搅太太,这才先出去叫了大夫进来的。” 吴氏正要说话,却见那孙太医走了出来,便忙叫绣桔让至一旁。又请那孙太医上座,待用了茶,方问起迎春病势来。 孙太医叹道:“毕竟当时伤得太重,虽仗着年轻底子好,留下一条命来。然内里的症候却遗留了下来,今后三五年内都需精心调养着。” “这次突发背痛,怕是近日操劳了些,失于保养,才将原本的遗症又给激了出来。” “教你们奶奶这几日先别下床,免得牵扯了伤处。再照我这方子抓了药来,每日瞧着时辰让她服了,几日后便能缓解。” 绣桔在一旁听了,便问:“孙爷爷,我们奶奶过几日还要出趟远门,可有妨害吗?” 这孙太医其人也很有几分狷介,平常病人不治还罢,治了便不许人违逆他的意思。此时便不悦道:“才说了要精心养个三五年,怎的又说要出远门?” 绣桔不敢答话,只拿眼瞅吴氏,吴氏只得道:“好教先生知道,我家近日欲扶吾儿之灵柩回大同殓葬,这若媳妇不去瞧着也不像个样子。” 孙太医闻言,捻须沉吟半晌,方道:“照理这是孙太太家事,小老儿不该开口。只是依你家奶奶如今情状,若真在路上颠簸数月,恐怕轻则要落下一辈子的残障,重则有性命之虞!” 吴氏一惊,心下却是不信,因疑道:“当真?怎会如此厉害?先生可瞧清楚了?” 孙太医闻言冷笑道:“孙太太若不信小老儿医术,也不必多问,只管再找别人来瞧便是!” 说罢竟起身拂袖而去。 吴氏登时气怔在当场,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狠啐道:“什么东西!叫你声先生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什么太医!不过是个臭郎中,成日家干的也是伺候人的活计,倒敢在你姑奶奶跟前抖起来了!我呸!” 若这孙太医是寻常郎中,恐怕此刻吴氏已叫人打上门去,拆了他家医馆。可人毕竟是太医,借吴氏十个胆子也不敢去触太医院的霉头。 只得自己气一回,心里一时赌气想:偏教那小蹄子扶柩去,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大不了我给她偿命! 一时又思,那姓孙的好歹是太医,也没必要扯谎。这一去保不齐真要不好,到时免不了又要跟贾家结仇…… 吴氏思来想去,终是不敢冒那个险。遂着了乌进家的出去将原先卜算过孙绍祖下葬吉日的大师请了进来,问说若迟几年再下葬可有无妨害。 那大师掐指一算后,便肃然对吴氏道:“你家哥儿如今可不大好,他因生前行过凶,死后又未得及时超度。故生魂如今还未能往生极乐,只在自己尸身附近徘徊不去。” “他之棺椁现停在西郊荒庙内,那处煞气颇重,多有凶魂恶鬼聚集。你家哥儿毕竟是新鬼,难免要受些欺凌……” 那吴氏闻知孙绍祖死后不宁,心中既惊且痛,禁不住哭将起来:“作孽哟,作孽哟!怎会如此啊……” 那大师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些凶魂恶鬼最是可恶不过,镇日里爱将那些新鬼倒吊着鞭打取乐。兴致上来还要燃火烧鼎,将新鬼们扔在沸水中烧煮,这些生魂越是挣扎苦痛,他们便越是得了趣味……” 吴氏听了这细致可怖的描述差点没晕过去,紧紧拽住那大师像拽住一根救命稻草:“天师,您一向是最仁慈不过的,求您救救我儿罢!” 一旁乌进家的见状也很有眼力价地奉上一包银子来,那天师接过来袖在袖管里,再掏出符纸来就地开始作法。 不成想才做到一半,他却骇然瞪眼,忽地转身便望外走。 那乌进家的见状赶忙过来相拦:“天师大人且慢,这是怎么说的?” 那天师见被挡住了去路,便止步转身对吴氏道:“太太,这事儿小道解不了,您另请高明罢!” 说罢取出袖中的银两来掷在地上。 吴氏一时摸不着头脑,忙过来道:“天师,究竟是何处不对?您法力高强,到哪去请比您更厉害的老神仙去!您行行好,千万救我儿一救。乌进家的,再封银子过来!” “这非银子的事!”那天师见吴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叹道:“我实话告诉你,你这儿子是得罪了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说着便示意那吴氏附耳过来,吴氏忙凑上前去,只听那天师低声道:“我才魂魄离窍,去往西郊为你家哥儿驱恶鬼。却不想这干业障竟说是奉了本地城隍座下的仙官之命在此折磨孙绍祖的。” “你道这仙官是谁,竟是贾府那仙逝多年的老荣国公!这国公爷如今已位列仙班,正分在本地城隍庙里做官。” “他因知道了你家哥儿生前欺辱他后辈,又侮辱他家门楣,很是咽不下这口气,便差了这一干凶魂恶鬼过来拘着你家哥儿的魂魄折磨不休。” 吴氏听了禁不住大惊失色,这贾家怎么就这么厉害,在凡间有势力,在仙界竟也有势力!这祖儿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他们家! 然而此刻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吴氏赶忙问那天师:“可有什么破解之道吗?” 天师冷笑道:“咱们凡人怎么能斗得过仙去!” 吴氏闻言顿时面如死灰。 “不过,”那天师又道,“倒也不是全无办法……” 吴氏如闻天籁,急道:“天师大人快请讲!” 可那天师却只拿眼瞧着吴氏不发一语。 吴氏明白过来,恰好那乌进家的这会儿又捧了银子过来,吴氏忙将这新添的银子并方才天师掷在地上的一起都恭敬奉上。 那天师收了这沉甸甸的两包银子,方才开了金口:“俗话说,惹不起,躲的起!这老国公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在本地城隍庙里做官。如今各地界上都各有城隍,各自管各自的,离了本地,那国公爷便也不好伸手管了。” “你赶快快收拾收拾,趁早将你家哥儿带回老家殓葬。等入了土,我再给他念七七四十九日的往生经,将那魂魄早日超度往生了便无碍了。” “可……”吴氏还有几分犹疑。 那天师见状便再添上一把火:“这生魂久不去往生,感染了红尘浊气,可是要灰飞烟灭的!” “再有,先人死后若不得安宁便会会碍了生者的运势。你这八字本该断子绝孙的,只是上天瞧你虔诚,送了个孙儿给你。本就子女缘浅薄,若还不当心回护着,只怕这孩子……” …… 这头,绣桔正凑在迎春床前说长道短。 “奶奶不知道,那太太听了孙爷爷的话,脸拉得有这么长…” 一时晴雯端药进来瞧见了,忙回身将房门关严实,又过来骂绣桔:“小蹄子,你也小心着些,这话也是能混说的?没的给奶奶招祸!” 绣桔扮了个鬼脸,迎春在背后笑拍她:“听你晴雯姐姐的。” 晴雯端着药也不给迎春用,只一径走到月亮窗前,一股脑儿将药全泼在了窗下养金桔的大花盆里。 “那药碗子停一会子再送出去。”迎春吩咐道。 又叫晴雯开了柜子:“将我从家里带来的那几饼上贡的云南普洱包起来,给孙太医送去,就说烦他今儿个跑了这一趟。” 晴雯领了命自去了。 原来,这迎春其实并无大碍,只是为了不去给那孙绍祖扶柩才装起了这病。 又怕吴氏知道了叫了旁的大夫进来瞧,便要露馅,这才急三赶四地请了孙太医过来。 只是这孙太医堂堂太医,又缘何肯为迎春这一小辈遮掩呢?这里头倒有一番缘故。 原来当日迎春伤重不治,险些见了阎王。多亏那孙太医衣不解带整治了三日,才将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迎春因此感念这孙太医非常,视其为救命恩人。不但从此三节两寿皆有厚礼到,还打听得孙太医喜饮茶,孙夫人爱侍弄花草,便时常的弄些好茶叶、奇珍异草送去孙太医府上。 孙太医原不敢收,可迎春却道:“老先生救了我性命便同再造父母一般,这么大的恩情我一时也不知如何报答,只得送点东西聊表心意。” “老先生连这都不肯收,是成心教我心里头过不去?或是嫌这些东西粗陋瞧不在眼里?” 孙太医听了这话只得收了。 他行医数十载,给多少达官贵人瞧过病,这些人里大多是你医好了是该当的,医不好便该打了。 且治好了顶多当下多给赏钱便是,像贾家二姑娘这样一片赤诚的倒当真少见。 又想她年纪轻轻难得这般人品,不想竟又如此命薄,实教人痛惜。 便回去同内人商议了,也不管这门第差异,心中只将这贾二小姐视作自家晚辈来往。 ——能看顾的便看顾一些,有什么好东西好药材,也时常给她送去一份,这一来二去两边便渐渐亲厚了起来。 这时,陈嬷嬷进得屋来,凑在迎春耳边说了一回话。 “果真?太太果然明日就起程扶柩回大同?” 陈嬷嬷笑道:“可不是,那天师可真是个人物!一番唱念做打,直将那老虔婆唬破了胆。” 迎春亦笑起来,这银子却是没白花,这天师真真是个妙人。她不过是提供了几句“台词”,他就能自己个儿添油加醋地演了这一出出来,要搁现代妥妥是进娱乐圈的材料啊。 原来这天师是早被迎春收买了的,她见那吴氏甚是迷信,便想着借了这天师之口吓唬她一番——反正这天师是吴氏自己要请的,有什么也疑不到迎春身上。 那吴氏既想在她身上使调虎离山之计,那就看看最后被调走的是谁罢。 迎春也是瞧准了那吴氏护子心切,她守寡十数年,唯有个儿子相依为命,故无论是活着的儿子还是死了的儿子都是她的命门。 迎春不信孙绍祖若要即刻安葬,那吴氏能放心不亲自去送的。 吴氏当然不放心! 不说别的,单说她们这一支已与族里交恶。若她不亲自回去镇着,恐怕那族长族老们怀恨,到时随便找个由头不让绍祖入祖坟,那可如何是好! 36. 新官上任计求深远 吴氏自然知道她这一走,她那好儿媳在京里说不得就要伺机夺权。可退一万步说,她俩再怎么着也是内斗—— 不论谁争赢了,那产业最终不还是归孙家后辈子侄所有? 她若扶柩回大同,最坏的便是回来后那贾迎春一手掌住了家业,她从此要仰媳妇鼻息过活。 可若是她此刻不送儿子回乡安葬,那绍祖生魂便要日日受苦不说还有灰飞烟灭之险。最要紧的是还会妨害了子嗣—— 吴氏一想到她那大金孙或许会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当下便坐不住了。她都这把年纪了,什么都没有子嗣要紧!为了孙子和儿子她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且她心里也有一杆秤,掌家持业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家业越是庞杂便越是千头万绪。况她们家还没男人,原该男人出面打理的生意田产,如今皆系于女人一身,自然是难上加难。 吴氏承认那贾迎春有几分能耐,可没底子没经验也是真的,换句通俗的话说就是还嫩了点,还未历练出来。 况且如今,孙家产业上大大小小的管事都是跟着她们母子十几二十几年的老人了,内里的利益人情纠葛盘根错杂,迎春要想上位还得先对付这些人…… 如此种种,吴氏并不很相信她这儿媳能在她离京的短短数月内就将她完全挤出局去。 为防万一,此番吴氏便将乌进家的和白嬷嬷皆留下,命她们在京里替她盯着家里家外的事务。 这两人在吴氏身边历练了已有二三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代管这几个月还是无碍的。 只是吴氏想她两个再怎么着也是奴字辈的,那贾迎春虽年轻但到底是主子,又有些个手段。这两边要真要对上了,她俩怕是难抵挡得住。 于是临行前吴氏倒主动划了个田庄出来交给迎春,说是让她学着管管田亩上的事务。 迎春接是接了,但她想这吴氏原那般“护食”,如今又这样,定是没安着好心,这田庄怕是有什么问题也不一定。 果然,吴氏走了不过三五日,这田庄上的管事便叫了他媳妇进来回话,说是庄子上出事了。 迎春心里早有准备,此时也并不惊慌,只问出了何事。 那管事媳妇在下头回道:“庄子上两处田地前日被隔壁人家强占了几亩去。” 迎春从前并没处理过这样的事,蹙眉想了想,道:“可报官了不曾?” 她因学管家也知道一些,如今的田地都是有田契的。几亩几分、写在谁的名下、以何处为界,在官府都有备案,就是为着万一有人侵占或争地时能有个依凭。 那管事媳妇听了这话只道:“还不曾,这便报去。”说着转身便要走。 迎春见了这样便有些不喜,沉下脸道:“慢着!你是头回办差?连话都听不明白?我只问你报官了不曾,何曾叫你现就报去?” “还有,在太太跟前你也是这么回话的?” “这地究竟被谁家强占了去?过去若生了这等事又是如何处置的?这些你竟一字不提,究竟是你不知道还是打量我年轻面嫩便随便糊弄了事!” 迎春深知这些管事媳妇们仗着自个儿资历老又是太太手下的人,并不很将她这个年轻新媳妇儿放在眼里。 哪里的下人都一样,原贾府中也多的是这样的老油子。想各种法子拿捏主子,暗里使绊子教主子出个错,她们好拿来取笑。 更乘机将主子的势压下去,从此便爬到主子头上做起主子的主来。 这样的人若不尽早降服了,恐怕其他人有样学样,后头办事都要被她们牵着鼻子走了。 于是迎春干脆道:“我瞧着你这办事倒三不着两的,咱们家的庄子放在你们两口子手上教人如何能放心?” “如今太太不在京里,我不敢有闪失,叫管家来,现就把他们两口子换下来。不想干便回去好好歇着,趁早换想干、能干的来!” 那管事媳妇何曾想话还没说两句,这新奶奶就要将她连带她男人一块给薅了,登时也急了。 太太临走时跟她们这些人都嘱咐过,要叫大奶奶知道知道这管家的难处,要知难而退才好。故她今儿也是抱着叫大奶奶出点丑的心思来的。 她想着再怎么着这大奶奶是小辈儿,而她是太太的人。长辈屋里的猫儿狗儿尚要敬三分的,何况是人? 若真惹恼了大奶奶顶多挨顿骂罢了,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却不想这新奶奶是个不讲规矩,也不看长辈脸面的。 这管事媳妇正要开口分辩分辩,一旁孔方家的见势不好,忙出来陪笑道:“奶奶快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都是她们糊涂,见太太不在,这弦儿难免就松了。奶奶给她们紧紧弦便是了,倒别真断了她们生路才好啊。” 边说边给那管事媳妇杀鸡抹脖地使眼色。 别人不知道,她来了这些日子早瞧明白了,这大奶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惹急了她什么规矩什么长辈,她可是不管的。 那管事媳妇见孔方家的这样,心里也不免打起鼓来—— 她知这孔方家的平素也算是个泼辣角色,现如今怎么瞧着甚畏惧这大奶奶似的? 又思太太如今远在天边,若真有什么一时也不能来救她们。便也不敢再要强,一骨碌便趴在地下求饶:“是我猪油蒙了心了,再不敢了,求奶奶大人大量,别跟我们计较罢。” “若奶奶当真革了我们的职,教我们以后可怎么活哟……”说着那鼻涕眼泪都齐齐下来了。 迎春任她嚎了一会,方淡淡道:“行了,有功夫在这作态倒不如将那田庄上的事好好说来听听。” “我还有句话放在这儿,念你们这是第一遭,今儿的事我可以恕。只是,你们也须记着,再没下次!” 下头众人听了谁也不敢再去触霉头,都忙点头应是不迭。 那管事媳妇也忙收拾干净面上的涕泪,起身将田庄上被占地的来龙去脉细细报了:“回大奶奶,占了咱家地的是宁乡侯府的人。” “他家庄子本就与咱家接连,大爷在时还罢了,大爷一去,他们便乘机毁了碑界,往咱们这儿硬占了十几亩好地去了。” “其实这自大爷去后,外头人瞧着咱们家绝了户,在京里又没势力。难免一股脑地上来,将咱们家好几处田地都给占了。” “好在后来太太与奶奶娘家消了嫌隙,又上门求了奶奶娘家,得了您家琏二爷的名帖,一一地去寻了这些强占田地的人,好说歹说,又许了不少银子。” “一般的人畏贾家的势,又拿了好处,便也顺势归还了田地。偏那宁乡侯,他家势力颇大,一向又霸道。见了琏二爷名帖,面上虽笑着,却绝口不提还地的事。” “太太无法只得又回头去求贾家,望琏二爷能亲出面去跟宁乡侯说项说项,谁知贵府当家的二奶奶却说,却说…” 那管事娘子有些不好说出口,只管拿眼偷觑迎春。 “你这婆子,作什么吞吞吐吐的,怎么?还有事想瞒着我们奶奶不成!”一旁立着的晴雯飞过一记眼刀来。 她本就厌这婆子胆敢拿捏迎春,此刻更是没有好声气。 “不敢,不敢。”那管事娘子也不敢再乱瞟,忙老老实实道,“贵府二奶奶说,要跟这宁乡侯说项,少不得要拿出五百两银子作礼钱…” “可如今哪哪儿都要用钱,太太一时也拿不出这许多银两来,此事便耽搁了下来。” 迎春听明白了,这桩事并非是新近刚出的,而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这凤姐儿张口就要五百两很明显是漫天要价,敲吴氏的竹杠——五百两银子够另外再买一块好地了。 不过凤姐儿一向是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花的人,会如此也并不奇怪。 这吴氏估摸着是就地还钱时跟凤姐儿没谈拢,便将这事先搁置了下来。 迎春预计的没错,这事儿便是吴氏拎出来给她添堵的—— 这庄子是迎春接手的头一桩产业,若不管好了如何能服众,又如何有脸再去沾别的产业? 可要管罢,这个烂摊子还不好收拾,不说别的,单说那五百两银子该去何处寻摸呢? 孙家如今的银钱都在吴氏手里攥着,必不可能拿了出来给迎春使。若迎春自己出了罢,五百两银子又不是小数。 她如今傍身的统共就那价值一万两的嫁妆,和在贾家时吴氏“孝敬”的那些古玩器物。现银也就一二千两,怎么可能愿意一下折一半到这里头去。 不过好在这贾家是迎春自己娘家,她若回去求求贾母,那凤姐必不敢对她开出五百两的天价来。 但是想一文不花也是不可能的,毕竟贾母如今早就退居二线,这种具体的事务都是贾琏夫妇在管,而这俩不幸都是钻到钱眼里去的货。 总之,这吴氏是有些道行的,反正这事丢给迎春于她自己是百利而无一害的——迎春若不平了这事,难以服众;若要平了这事,要么出钱,要么去卖个脸,少出点钱。 迎春不是个放不下身段或者一点银子都不愿舍出去的人,只是这贾家能让她一直这么靠下去吗?答曰:你想得美。 贾家的败落近在眼前,单就占地这件事来说她可以无脑借着贾家的势力来平了,那么以后呢? 故现在最要紧的并不是能解决眼前某事的“术”,而是要寻出能长久有效化解问题的“道”。 于是迎春问那管事媳妇:“这各地田亩之事一向归本地州县长官管辖,咱家既出了这事,太太怎的不去衙门里申诉?难道是这宁乡侯府势大,连官府也不能奈他何?” 那管事媳妇听迎春又提报官之事,心里暗骂她呆,白白放着自个儿娘家不找,倒去指望什么衙门。 可面上却只是赔笑:“奶奶不知,这其中缘故倒不跟宁乡侯府相干。实在是如今官府衙门都不愿管这些争地争田的事。” “奶奶想呀,这一州县的田亩该有多少,那些爱争爱抢爱占便宜的人又有多少?若都一一管了那些官老爷们怕不得腻烦死。且这会去争抢的人家多是当地得势的,这才有那份底气。” “那些官爷在本地做官,何苦平白去得罪这些人家,反倒去为势弱的那方做主?又不是包青天再世,谁做官不是为了自己顶上的乌纱能越做越大的呢?” “所以都干脆眼睛一闭,随他们争去罢。” “如今这风气呀,在咱们京里更甚。这天子脚下,随便扔个土坷垃,都能砸中几个皇亲国戚,那官府是更不敢轻易得罪人的。” “是以奶奶说报官,奴婢斗胆说一句,还不如走奶奶娘家的路来得实在……” 思立足岫烟说“佛桂”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新章节、[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漫月橘、[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全文阅读、[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免费阅读、[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 漫月橘 《[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漫月橘 夏桂花启示贾迎春 “好啊!好啊!”迎春听了岫烟所述不禁心神激荡,忍不住叹道,“好个夏太太!实是吾辈楷模!” 许是因着这《红楼梦》本就是个大悲剧,是一曲红颜悲歌。 迎春自穿来后所见所闻所历了太多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摧残,以及女子在重重压迫下不得已的妥协。 这些时日以来,她虽一直秉持着自我,尽力抗争着。但这条路实在是太过孤独又有太多的豺狼虎豹虎视眈眈。 当前路晦暗不明,她难免怀疑己身。而夏家太太的事迹却教她心头一定——原来这条路上亦有同道。 既然古人能做到,那么我也能;既然有人成功过了,那么我也能! 何为榜样,这就是啊! 岫烟见迎春突然踌躇满志的模样,虽不愿泼冷水,但还是忍不住道:“二姐姐,这样的事虽脍炙人口,但这世间又有几个夏太太这样的人物呢?” “别的不说,单说能种出那双色桂已极是难得了,更遑论得到太后青眼?” 然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迎春嘴上虽道:“妹妹放心,我尽知的。”脑内却马不停蹄开始剖析起夏家这事的内核来。 从结果往前推,夏太太为何能夺回家产、稳坐家主之位?因为得了老太后的支持。 那如何能得到权贵甚至皇家的青眼呢?其因有二:一是夏太太的双色桂独一无二又无可替代;二是她极会讲故事,将普通的花草与神佛联系在一起,精准捕获了太后那颗向佛的心。 所以,迎春若想要效法这位成功的本土女“企业家”做一番事业,首要的便是在产品和营销上下工夫。 迎春想,她虽没有系统和空间的加持。但她身为现代人,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所听所见得多了,在这二者上自然是要比古人有些优势的。 虽此刻一切未明,但能够看到努力的方向,已足够令迎春振奋了。 或许有人会说,说得再厉害这夏太太不还是依靠了权贵才站稳的脚跟? 但迎春却知道,如今的女子能不靠家族、姻亲或者出卖肉|体、尊严而获得权贵青眼是多么不易。 权贵们不是傻子,相反他们比一般人更精明挑剔得多。若夏太太自身没有异于常人的才能和手段,是压根连权贵的边都摸不着的。 迎春私以为靠种出好桂花笼络住太后的夏太太,跟那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举子官员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奶奶,”晴雯这时进得屋来,她见迎春一扫前几日的郁色,不禁也高兴起来。 感激地看了岫烟一眼,又向迎春道:“今儿午饭有新鲜的鲥鱼,奶奶看是拿葱酒清蒸了好呢,还是配白豆腐下汤的好?” “清蒸便可。”迎春不甚在意,转头又邀岫烟,“妹妹也爱食鱼,不若今儿就留下一道用罢?” 岫烟笑道:“二姐姐有请,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迎春便吩咐晴雯:“辛苦你去找趟王住儿,就说薛奶奶要晚些再回去。命他把薛奶奶的马车拉到后头马棚子里去,先把马儿喂饱……” 岫烟闻言忙道:“二姐姐不用忙,我并没有坐车过来。” 迎春一愣,虽说薛姨妈她们早已搬出贾府另住。但所居之处仍在贾府左近,从那边过来,要穿过大半个京城,不坐马车难道还能腿着过来? 迎春见岫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先打发晴雯下去,再问那岫烟:“可是有什么事?” 岫烟这才道:“我今儿过来便是要知会姐姐一声,我已同薛蝌搬出薛府另住了,现就住在离姐姐这儿不到两条街的安平胡同里。” 迎春大吃一惊:“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搬出来住了?” 原来薛蝌这一支自其父去后便逐渐衰败凋零了下来,他跟岫烟在京城也无甚产业根基。 而那薛蟠虽有大笔产业却又是个不着调的,若旁边没有人帮忙拢着只怕要被人哄骗了去。 薛姨妈又上了年纪,宝钗是姑娘家不好抛头露面。是以薛蝌他们住在薛家帮忙打理家业也算是各取所需、互有裨益。 岫烟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且也算是家丑。若不是二姐姐,我是再不肯说的。” “咱们才说的那位夏太太自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哪知她所出之女竟也是个‘胭脂虎’——那大嫂子(指夏金桂)自上月嫁进门后,家里一日里倒有半日是不安生的。” “姐姐知道我手里原帮伯娘(指薛姨妈)管着些家务,我想着人家正经大奶奶进门,很该将手上事务交割给她。可伯娘却道新媳妇才进门,万事不熟悉,倒是不急。” “哪知大嫂子竟疑我们藏奸,日日话里话外地挤兑讽刺。我怕伯娘难做,便忙将手上事务交了出去。” “哪知大嫂子乍然接手就出了不少疏漏,她面子上一时下不来,便闹着说是我心有不甘,故意暗中使坏教她丢丑。” “且她看薛蝌管着一些外头产业,又疑心将来这些东西要被我们哄骗侵占了去。便立逼着大哥(指薛蟠)把那些产业收回来她管,大哥不肯她便泼天泼地地日夜闹腾。” “我们见这样便觉再待下去也没甚意思,没得将亲戚之间的情分都闹没了。于是前日就回了伯娘越性搬了出来自住。” 竟是这么回事,迎春了然。 那夏金桂是红楼中有名的泼皮破落户,薛蝌夫妇毕竟又是客居,倒不好认真同她计较。与其如此夹缠不清倒真不如搬出来自立门户。 迎春因道:“既如此也不算坏事,且这一来咱俩倒成了邻居了,你来了我也能有个说话的人了。今后你跟薛蝌兄弟若有所需,定要告诉我,我虽力薄,但定倾力相帮。” 岫烟感念道:“我知道姐姐的心,倒是姐姐别和我们外道。” “姐姐家里如今只有妇孺,想来不省心遂意的事也多,以后若有什么难事倒是别瞒着我跟薛蝌才是。我们虽不才,但好歹能给姐姐分担分担。” 她二人又唧唧咕咕说了好一车话,自是姊妹情深不提。 …… 城南,绣坊后街。 冯记茶寮这几日被一个出手阔绰的客人包了场。 冯平本身做的是小本买卖,一向接待的都是街坊邻里或行脚商人。甚少有贵人光顾,且更稀奇的是今次这贵人竟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女子。 冯平生怕冲撞了人家小姐,是以这几日也不许店里小二过来,自己也避出去,只命自己老娘并媳妇在店里好生伺候着。 冯老娘提着一个大肚长嘴铜壶上得二楼来,只见那女贵客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子旁,此刻正托腮望着窗外头。 冯老娘忙笑着过来,殷勤道:“姑娘,可要再添些热水?” 那姑娘闻言回过头来,冲冯老娘微一点头,笑道:“劳烦老人家了。” 这姑娘生得实在太好,一笑起来更是如海棠初绽,直把冯老娘看得呆了去。 一旁伺候的丫鬟见状忙上来接过冯老娘手中的铜壶,忍着笑道:“大娘,我来罢。这儿有我们呢,您老歇着去罢,不碍的。” 冯老娘这才回过神来,自知唐突了贵人。正要请罪,却见那天仙般的小姐正冲着自己微笑,并无半分怪罪之意。 她这才放下心来,也不敢再叨扰,只恭敬道:“那姑娘慢坐,有什么事叫一声便是,我们就在楼下。” 迎春笑着点头,目送那冯老娘下了楼,方才收回目光,复又望向窗外。 她的视线落在冯记茶寮正对面的一间铺子上,这铺子门楣正中挂着红漆匾额,上面用黑色油墨写着三个大字——“珍秀阁”。 这珍秀阁是个首饰铺子,在这秀坊后街上占了两间小小门脸,主卖女子簪钗发饰。 这时,只见两个年轻女子挽着手从珍秀阁出来,迎春仔细瞧了瞧她们手上——空无一物。 五天了,迎春叹了口气,五日前她便在这冯记茶寮内坐着了。据她观察,这五日来,进入这珍秀阁的客人屈指可数,真正买了东西的更是寥寥无几。 可要说是因为这珍秀阁地处偏僻,人气稀少却是不对。 这绣坊后街虽不在内城的热闹坊市之中,但它位于京城最大的京绣绣坊群的后头。每日来往的绣工、绣娘、采办、商人……不知凡几。 其中数量最多的便是十二三岁到三四十岁的绣娘,这些人每月都有工钱可领,日子过得不说多富庶但也绝不算差。换句话说,都是有闲钱买首饰的。 这么多目标客户,如今看来珍秀阁是一个都没有拢住。 迎春收回目光,起身吩咐道:“拿我的帏帽来。” 秀珍阁开了有些年头了,走近一瞧,牌匾和陈设都有些破旧了。如今店里也是勉强维持,根本也无余钱改进修缮。 迎春进得店来,先环视一周,只觉店内有些昏暗—— 这边一溜的店面朝向都不大好,店门朝着北面,店里三四丈见深,只有前头靠近门的一小半地方才有阳光照进来。 “姑娘,要些什么?”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妇人上来招呼迎春。 她见迎春穿戴不俗,虽戴着帏帽看不清长相,但通身的气派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出来的。又见她带着好几个丫头婆子,便知是“大客”。 忙更加热情地将迎春往里让:“姑娘快进来瞧瞧,随便瞧!都是新进的好货,别看咱们这店小,款式可是不少的,有些个连那绘春楼都不见得有呢!” 这绘春楼是京里最负盛名的银楼,以卖的首饰新鲜别致而闻名。 迎春身边的丫头听了都暗暗撇嘴,这老板娘口气倒不小,这店里生意差成这样了还敢碰瓷人家绘春楼。 迎春倒没说什么,只随意扫了扫店内陈设,又随手拿起邻近货架上的一根珍珠搔头来瞧。 只见这簪身泛着点金光,簪头的那颗珍珠,不大不圆不说还有些泛黄。 可那殷勤跟过来的老板娘却跟迎春挑中了她的镇店之宝似的,激动道:“姑娘真真是好眼力!这可是一点不惨假的实心金簪子!那顶上的珍珠您别看它个儿不大,可是十乘十的南海宝珠。” “咱们这店里暗一些还瞧不大出来,您戴着到太阳底下转转,那光亮,那宝气……啧,啧!” 老板娘陶醉在自个儿的描述中,仿佛已找不到言语来形容这簪子的美丽。 迎春穿过来这些时日,每日里穿戴打扮,上等的簪钗首饰见得、摸得不少。 这时一打眼,一过手,便知这簪身并非真金。那珍珠成色也极为一般,且还是放老了的老珠。 这种成色的簪子,只怕是连荣国府的丫头都不看在眼里。 悦己斋替去珍秀阁 “既如此,这簪子怎么卖?”迎春倒无意拆穿这老板娘,甚而还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想看她究竟会开出怎样的价来。 那老板娘不想迎春如此好糊弄,又思店里已好几日没有生意了,这样下去这个月必又有饥荒,定得好好“把握”住眼前这贵客才是。 于是她忙作出一副忍痛割肉的神情:“这簪子可是新货,价钱上自要贵一些。但我瞧姑娘面善,想跟姑娘结个善缘。就便宜卖给姑娘罢!” 只见她伸出两根短粗的手指,在空中晃了一晃:“只要二两银子。” ——做成这买卖她是胸有成竹的,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出手都大方,随便指缝里掉下一星半点儿的都不止二两银子。 可跟在迎春身旁的晴雯听了却是怒了,这破簪子也有脸卖到二两?给五百文她都嫌多!这分明是光天化日地抢钱呢。 只见她柳眉倒竖,上前一步就要同那老板娘理论。 迎春忙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这边放下手里的珍珠簪子又看起别的式样来。 那老板娘见状顿时失望不已,只是她见迎春仍是兴致颇高的样子,便又鼓起劲头跟上去。 凡是迎春目光多作停留的货品她便没嘴地夸,说得跟天上有地上无似的。再一问价钱,必定都是打着结善缘的幌子开出“天价”来。 迎春知道老板娘打的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主意。转了一圈下来,她心中也有数了,便冲老板娘道了声“有劳,叨扰了”,就缓步朝门外去了。 那老板娘眼见到嘴的肥肉要飞了,又着急又肉痛,想要拦又不敢。 只不得甘心地跟在后头嘟嘟囔囔个不停:“不买?不买瞎看个什么劲儿啊?白穿的这么体面,几两银子都掏不出!不买早说啊,真是!白费老娘一缸口水……” 迎春恍若未闻,信步出来,早有自家的马车驶过来。迎春上了车,对赶车的王柱儿吩咐道:“回罢。”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晴雯这时再忍耐不住,对迎春抱怨道:“奶奶作什么惯着那老东西,瞧她那开的是什么价,说的是什么话!奶奶就该大嘴巴子扇她,问着她,怎么把东家的生意糟蹋成这样!” 原来这珍秀阁竟是迎春嫁妆里头的产业。其实原本还是没有此项的,是贾母那时瞧迎春嫁妆中多有以次充好之物,才逼着贾赦又再往里添些。 那贾赦是有钱恨不得自己全花使了,一分也不肯赔在子女身上的主儿。碍于老母亲发话,这才割肉似的又添补了些东西,其中便有这珍秀阁。 只是这贾赦愿意舍出来的铺子还能是什么好货色?迎春来之前也看过账册,不说连年亏损也基本是不赚钱的。 这铺子原是早先有人欠贾赦银钱还不上,拿来抵债的。贾赦铺子多,又对这类女子玩意儿不在行,随便打发了下人去接管着便丢在脑后了。 这次要补嫁妆时才想起来有这么个铺子,便翻出来当作处理劣质资产丢给了迎春。 是以这老板娘也并不是真正的老板娘,不过是给主人看摊儿的罢了。 因此晴雯才更恨她——她如今跟迎春一条心,看别人糟蹋迎春产业,就跟自个儿的产业被糟蹋了似的。 “好啦,我的晴雯大奶奶,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迎春笑着抚了抚晴雯肩头,“没得气坏了自个儿身子。” 晴雯低头生了会子闷气,又叹道:“可惜我帮不上奶奶。” 迎春连着数日过来看这铺子,可见是看重的,估摸着以后是有一番打算在这上头的。 可惜她不懂这铺子上的事,要不便薅了那“老板娘”,换她来帮迎春好好掌着这摊子事。 “真是个傻丫头,”迎春点着晴雯的额头笑道,“净说傻话,你帮我的地方可多着呢,且日后还有更多事要着落在你身上。你信我,到时可有的你忙的。” “奶奶,容老婆子多一句嘴。”在一旁默默不语多时的陈嬷嬷这时突然开口,“如今太太扶柩回大同,少则两三月多则四五月便会还转。奶奶是不是乘着这时候多收伏些人,将家里家外的事多掌些在手上?” 陈嬷嬷就不明白了,这经营不善的簪钗铺子有什么可看的!值得三番五次地过来。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多收拢收拢孙家产业或者往贾府里去多走动走动。 “嬷嬷说的是,”迎春点头,孙家的那摊子事她也没打算放下,“咱家田地被占的事恐怕还得着落在贾家头上,过两日嬷嬷随我回去探探凤姐姐口风罢。” “再有,我今后要分些经历出来到别的事上,孙家这头的事还请嬷嬷替我多上上心。” 迎春一个人没长三头六臂,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她也想明白了,孙家这档子事她与其冲在最前头,不如坐在后头把握方向掌控全局。 她手下也不是没有能人,比如陈嬷嬷这人就可用,有经验又有手腕,这些日子迎春对她恩威并施下来也已渐渐收伏了。 迎春心头澄明,孙家的产业她是定要掌在手里的,但她之所求从来就不止是这个。 她如今更急于寻求的是一个不论贾家在与不在,都能支撑她掌住大笔产业且能在这个时空活得自在安然的一个支点。 迎春隐隐有预感,一旦寻着了这个支点,那么不论是吴氏还是外头那些虎视眈眈之人,她便都能不战而胜了… …… 京绣坊上半日的下职时辰是午时正。 这日,三等绣娘秋瑛跟着一帮小姊妹从绣坊出来,一群人叽叽喳喳直奔秀坊后街寻觅午食。 “我想吃豆糕!”“我要吃茶泡饭。”“我也是!”…… “那你们等等我。” 秋瑛在路边买了两块热气腾腾的云豆糕揣在怀里,又跟着小姐妹们一道往冯记茶寮去——那儿的茶泡饭可是一绝! 不过秋瑛今日并不想吃茶泡饭,只是这云豆糕又糯又粘,空口吃怕是要给噎死,所以她打算也去茶寮要一壶甜茶就着吃。 还没走近,便见冯记茶寮对面水泄不通围了一大群人。 “咦?那珍秀阁不是关门了吗?”秋瑛踮起脚,视线试图越过人群,瞧瞧里头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可不是关门,”旁边一个跟秋瑛玩得极好的小姊妹,名唤叶青儿的却道,“人家那叫‘歇业整顿’。” 半月前一直门可罗雀却□□多时的珍秀阁忽然大门紧闭,众人都以为它是开不下去终于倒闭了。 不想那紧闭的门扉上却红底黑字张贴出一张告示来,上书“歇业整顿,敬请期待”八个大字。 叶青儿当时见了就觉得这说法甚是新奇,便在心里记下了。 “嗐!那不还是关门吗?”秋瑛不大通。可她这时也没空理会这个,见在外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拉起叶青儿带头往人群里挤。 年轻人都爱热闹,其余小姊妹一时也将茶泡饭抛到脑后去了,都跟上前去瞧热闹。 好容易挤到了前头,秋瑛只觉一阵花香扑鼻。 抬头一看,只见原本是珍秀阁的那两间小小门面都修葺一新,还用各色时新鲜花装饰着,花团锦簇的直教人看迷了眼去。 叶青儿的视线往上,落在那门楣上挂着同样点缀着花饰的牌匾上,只见上头錾刻着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 “悦,己,斋。”叶青儿不知不觉间轻声念了出来。 “青儿姐姐快看,这上面写了什么?”叶青儿忙顺着一旁小姊妹的指点望去,见是一面长长的旗幌挑在半空中。 上头画着一个满头珠翠的美人儿正在对镜梳妆,旁边还有一溜黑金漆所书的大字—— “凡在本店购买簪钗者,即可享免费梳发盘头一年……” 叶青儿怔愣了一下,忙又从头将这行字看了一遍,没错,她没眼花! “姐姐,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秋瑛见她这样不禁也好奇起来。 她们这群绣娘大都是不识字的,叶青儿还是因着她爹是绣坊账房上的人,颇念过几年书。她又是家中独女,从小被父亲充作男儿教养,这才识得了几个字。 见秋瑛问,叶青儿忙将那旌幡上的字念与众人听。 “什么?青儿姐姐你没看错罢?”“免费盘头?还一年?”“是啊,那这店家还不亏死了,别是骗人罢……” 都说无奸不商,众人第一次见有店家出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鲜招,第一反应皆是不信。 “怎么会是骗人呢?这青天白日下白纸黑字里写得分分明明,我们如何敢骗人!”一个胖墩墩的妇人本在店内忙着招呼客人,闻得门外议论便忙出来辩解。 秋瑛等人定睛一看,哟,这不就是原来珍秀阁的老板娘吗? “葛大娘,这店子现还是您开着啊?”秋瑛忍不住问道,那这铺子的样式也变得太厉害了。 “是啊,”葛婆子下意识答道,只是她立即意识到了不妥,忙改口道,“嗐,我哪有那本事,这店是我们东家的,我不过是帮忙照看罢了。” “你们在外头站着作甚?还不快进来瞧瞧,好东西多着呢!”葛婆子一盆火似的上来,拉着秋瑛她们直往店里去。 秋瑛和叶青儿相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别扭。 她们原也算是珍秀阁的老主顾了,只这葛婆子一向对她们是冷眼加白眼的。无他,实是因为她们这帮子人在店里皆是只“顾”不买。 倒也不是她们故意恶心人,实在是这葛婆子眼光太差。每次进的货物难有入她们法眼的,多是土得仿佛是她们奶奶那辈儿戴在头上的物件似的。 这倒还罢了,毕竟绣坊里也有不少年纪大了的绣娘。 可那葛婆子还有个更坏的毛病,那就是爱以次充好。 一开始也许还会被她的花言巧语骗过,时日一长,大伙儿自然也就醒悟过来了,谁还敢在她店里买东西? 这么一来,这珍秀阁里便陈积了许多陈年旧货,导致秋瑛她们瞧来看去的几乎都是那几样东西。 要不是这绣坊附近只有这绣坊后街算得上热闹,她们午间歇息的时候又短,也没法上别处逛去。且这条街上女子爱逛的簪钗胭脂香粉等铺子就那么几家,她们也不乐意去珍秀阁瞧这葛婆子的晚娘脸。 匠心独运开门引客 一时进得店内,只见淡绯色和清水蓝的丝绸幔帐从屋顶垂坠下来。 百合花和虞美人装点四围,暗香浮动,纵店内人群拥挤,也不闻一丝异味。 再一看,只见原先店内那几排灰扑扑的货架子也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正面墙上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红酸枝木博古架,上头摆放的都是大件的首饰如花冠、钿子、挑心等。 左手边则是一溜齐腰高的柜台,上头插着长长一排簪子、步摇、插梳等物什。右手边墙上则通铺着厚厚的黑色毛毡 ,上面满满钉挂着掩鬓、后压、小花钿等…… “老天,这才是咱们女儿家的去处啊!”秋瑛忍不住对叶青儿啧声叹道。 叶青儿却扯了扯她的衣袖,指着一处角落道:“你瞧,那该不是……” 秋瑛抬眼望去,只见角落里摆着一块薄薄的,闪亮亮的东西。她心里一惊,这里怎会有此物? 忙凑过去细瞧,只见那半个巴掌大的薄片清晰映照出她的面容:“啊呀,真是西洋玻璃镜子!”秋瑛忍不出惊叹出声。 她身旁的小姊妹听了却大都不解何意,只懵懂地看着她。 原来这西洋镜虽然传进中原已有好些年了,但是稀少又贵价,普通平民甚少有用得上的。 秋瑛会认得还是因着她娘有次轮上了进宫给贵人送绣品的好差使,那绣品又恰得了贵人青眼,贵人一高兴便赏了这些绣女们好些东西。 其中就有一个小小的西洋玻璃镜,她娘恰好就分到了这面镜子,喜得了不得。 拿回家让一家老小“瞻仰”过后,便层层包起来,小心藏进了衣箱最深处。说是要当传家宝传给她哥以后的媳妇儿…… “葛大娘,你那东家当真是豪富啊!”秋瑛由衷叹道。她娘得了一面西洋镜就宝贝成那样,而这悦己斋里可错落地摆着好几面呢! “那是自然。”葛老娘得意道,“这西洋镜虽难得,但最难得的还是我们东家那份巧思。你们瞧瞧,咱这店里是不是比以前亮堂多了?” 还真是!秋瑛她们环顾四周,果觉得这店里亮亮堂堂的。 充盈的光线将各色簪钗首饰都照映得珠光宝气,文采辉煌,教人一看就移不开眼去。 再想想原先的珍秀阁,是晦暗了些,一应事物在其中都显出一股陈腐之气来。 若没有现在的悦己斋作比,秋瑛她们或许还不觉得,可如今珠玉在前,记忆中的珍秀阁就显得太陈旧无趣了。 “葛大娘,你这儿不会是点了蜡烛罢?”叶青儿四下看了看,却并没发现蜡烛的影子——这一排铺子朝向都是一样的不好,没理由就悦己斋格外亮堂啊。 “嗐,咱这可不兴点蜡烛,都是木头家实又人来人往的,若不小心碰翻了烧起来可不是顽的!” 且东家说了,蜡烛光泛黄,照出来的首饰瞧着色泽不好,要用“自然光”比如太阳光才好。 那葛婆子虽不懂什么叫“自然光”但这不妨碍她卖弄:“我们东家说这西洋玻璃镜子能反照出太阳光。便想了个鲜招,用这镜子来‘借’天光,使这照不大着太阳的后半拉铺面也能亮堂起来。” 其实她东家说的是什么“反射”、“折射”,还有什么找着好的“角度”让光把首饰照得更好看些…… 葛婆子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当时刚听东家说起时更是以为东家说胡话呢。却不想东家自己个儿拿着几块西洋玻璃镜在店里比划来比划去折腾了大半日,竟当真将天光‘借’来了! 秋瑛那一伙人听了葛婆子的话此刻都是一副“我们不懂但是我们大受震撼”的神情。 怪道这店里的镜子有的正着摆有的歪着摆,有的摆的高有的摆的低,原来除了给人照影儿用之外还能“借”天光啊。 “行了行了,姑娘们,别在这杵着了,里头有更好看的东西呢!”葛婆子卖力地将人往里面引。 她虽对东家佩服得紧,可这西洋玻璃镜还有那些花啊绸子的可是花了不老少银子呢,就指着这些姑奶奶们行行好多买些个好回回本呢。 秋瑛她们跟着葛婆子挤到那面大博古架前。嚯,这上头摆的首饰都是一水儿的新鲜式样,她们之前从没见过。 秋瑛正要凑近细瞧,旁边却忽然有人惊叫出声:“妈呀!那,那是人头吗!” 秋瑛和叶青儿定睛望去,在这博古架的最显眼处果然放着两个人头似的东西。那“头”上黑漆漆的“头发”还给盘成了髻,精心插戴着发饰。 “莫怕,这都是假的。”葛婆子见怪不怪地将那“人头”从底座上取下来,翻了个面。众人看时,见是一个圆溜溜的木球做成人头大小,顶上还戴着假发髻。 葛婆子复又将那“头”放回原处,仍将“后脑勺”转到前面来,对着众人。 “您老把这个放店里作甚么!”秋瑛心有余悸。 “嗳呀,还不是为了教你们看看清楚这些首饰戴在发髻上是怎么个样子嘛。”葛婆子淡定道。 这倒是呢,以往买首饰倒多有在店里单看着挺好,结果回去戴了几日越看越不对味的。 秋瑛于是便凑到其中一颗“头”旁细看。 只见这“头”上梳着的是双丫髻,这双丫髻是如今年轻未出阁的女子爱梳的一种样式,十分简单,不过是将全部头发梳拢做两束,再分别在后脑两侧盘成圆髻即可。 可这店里的双丫髻却跟寻常的不同,后脑两侧的髻子并不是普通的圆髻,而是用发片一层一层盘绕堆叠而出的一个半开的复瓣花的样式。 秋瑛瞧得拔不出眼来,老天,这头发是怎么做出这层层花瓣样子的? 这发髻的模样俨然跟她家里种的大朵月季一模一样,梳出这头来的人未免也太手巧了。 “这是‘花髻’,我们东家想出来的。这样式只有我们家师傅会梳,别的地方可见不着!”葛婆子适时道。 秋瑛又见这花髻上缠着的发绳儿异常别致:以金银二色丝线编织而成,上头立着小指腹大小的丝线缠成的玫瑰。 有盛开的,有半开的还有含苞欲放的,其中盛开的色浓,半开的色浅,花苞则只有淡淡的绯色。 那花间的叶片是用铜绿的蝉翼纱浆成的,飘飘摇摇,于娇妍中更添一抹飘逸。更有那长长的流苏飘泄下来,在风中轻荡…… 秋瑛抓住葛婆子,兴奋道:“这发绳怎么卖!” 葛婆子忙道;“姑娘眼光真好,这样式可是我们店独有的呢!现只要七十文。”她又麻利地从一旁拿过另一条发绳,“这种嵌了珠子的,瞧着更鲜亮些呢!” 秋瑛看时,只见那葛婆子掌中的也是同款式的玫瑰发绳,只不过上头穿着莹亮的小米珠,流苏上还缀着小小的银铃。 “这个怎么卖?”秋瑛立马移情别恋。 “你要的话,就二百文拿走罢!” 二百文?秋瑛一时有些泄气。 她虽进绣坊两年多了,但是前两年是做学徒,并没有工钱拿的。今年开始她升了三等绣娘,才有了一月三百文的工钱。 她们家里,她爹是绣坊的小管事,她娘老早就是一等绣娘了,她哥哥也是绣坊里的采办。一家子都有工钱,所以这日子十分过得去,并不需要她贴补家用。 故她娘便每月许她留一百文零花,下剩的工钱则替她收着说是给她攒嫁妆。 可这秋瑛小孩子心□□,爱些小玩意儿和小零嘴儿,每月的一百文都是花得精光。这个月幸亏是前几日才发的工钱,故还没花使完…… 七十文还罢了,这二百文她可要攒老长时候了。这发绳好看得紧,她可等不及。 于是秋瑛忍痛看了葛婆子手里的那串珠发绳一眼,仍指着那花髻上缠着的玫瑰发绳道:“我就要这……” “葛大娘,可否便宜一些?”叶青儿突然出言打断她。 秋瑛这才反应过来,她太喜欢这发绳了,竟忘了还价了…… “嗳呦姑娘,这可是不好便宜了,你看看这心思,这做工,这材质。若不是咱们这店偏,怎么可能才卖这个价哟!” 放在过去,这么好的货,这葛婆子能吹出一座山去。可如今她谨记着东家给她的“岗前培训”,点到即止,不敢再大吹大擂。 这时,旁边一个中年妇人突然指着另一个“头”上的发饰问道:“这个怎么卖?” 葛婆子闻言忙堆笑回道:“这簪子叫‘花月’,可是有巧思在里头的,要卖二两银子。” “什么?这么贵!”那妇人陡然拔高了音调。 “不贵了妹妹,这簪身是实心纯银的,您掂量掂量。”葛婆子难得好脾气地陪着笑,将那花月簪从“头”上取下来放在那妇人手里。 这簪子之所以名为“花月”,便是因着那簪身是一弯弧线优美的银色下弦月。 月牙儿上还长着一簇精巧的缠花金桂,花叶垂坠,似有暗香浮动。那弯月泛着清澈的银光,像月晕笼罩着桂花,瞧着真是别有一番意境。 这样灵动的首饰在别处并不常见,但这还不是最难得的—— “咱这簪子是可以分戴的。”葛婆子伸手在那缠花金桂与银月簪的相接处上拧动了一下,那簇金桂便从簪身上脱了下来。她翻转了个角度,露出缠花金桂后头的一排细密的插针,“这金桂还可作掩鬓之用。” 说着,葛婆子便将这金桂掩鬓簪随手簪在了一旁叶青儿的鬓角上。 “好看!”秋瑛忙凑过来看了一眼,叶青儿有些羞涩地将那掩鬓簪摘下,拿在手中把玩。 围观众人见这簪子做得如此精妙,最要紧的是一样钱还能买两样簪,都不免有些意动。 而那个最初问价的妇人还想再杀一杀价,便故意掂了掂那银月簪子,撇嘴道:“谁知道这簪子是不是纯银,是不是实心啊!” 这话倒踩着了葛婆子的痛脚——若不是她原先做买卖时太过夸大其词,现也不至于如此不得人信任——那脸上的笑容顿时便有些破裂。 开门红迎春出鲜招 “现如今这买东西呀,是该小心着些。这市面上总有些爱鱼目混珠的。” 一眉目可亲的妇人本正在一旁招呼别的客人,见这边景况便忙过来道,“只是我们悦己斋绝容不下这样的事,若我们的东西掺假,所收货金便十倍奉还!” 葛婆子见状也赶紧地表态:“是,是,过去是我不好,为了卖出东西说了不少狗屁的话,我老婆子在这儿给大伙赔不是了!” 这店里大半是之前珍秀阁的旧客,都不喜往日葛婆子的做派。不想今日她竟能当众自陈己过,这么大年纪了还肯放下脸面,切切给她们赔不是,那心里的前嫌便一下消释大半。 自古真诚得人心,葛婆子这番自揭短处之语不仅不教人反感,反教人对这悦己斋又更信赖上了三分。 那眉眼可亲的妇人赞许地看了葛婆子一眼,又笑容可掬对众人道:“悦己斋新开,我们东家欲让利于诸位贵客。凡于开业内前三日购买本店簪钗者,不论价值几何,皆可在本店内免费盘头一年。” “开业前一月内凡购得簪钗满五百文者可享免费盘头一年。此后凡在本店买满一吊钱(一千文)者,可免费盘头一年。” 这话一出,店内众人顿时炸了锅了,这店里的发饰最便宜的也就几十文,只要在开业三日内随意购买一样就能免费盘一年的头? ——这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骗人啊。 可她们已亲眼见了这悦己斋的布置装饰还有首饰样式都是费了极大心思的,想也是投入不菲。这东家听着也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搞这么些花头就为了骗她们玩? 傻子都不会干这种事! “那……这一年内每日可盘几回头?” “每日每人限一次。” 那这也值了!众人暗忖,现如今请梳头娘子上门盘一个最简单的髻子都要五文钱,稍复杂的便要十文向上…… “说了半日,咱们究竟要在哪儿盘头啊?” 这店里瞧着满满当当的也摆不开呀。 “在楼上呢,”那妇人笑着望上指了指,又转头对葛婆子道,“劳烦姐姐带她们上去瞧瞧。” 葛婆子忙道:“孔妹妹放心,都交给我罢。” 转过铺子正中摆着的多宝阁,墙后头便是上二楼的台阶。 众人跟着葛婆子过来,只见楼梯口新添了一扇红漆大门,上头有铁将军把门,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正如门神般一左一右镇在门口。 那葛婆子的男人葛大也在门口守着,见她们过来便取下腰间钥匙,开了门锁,道:“上去罢。” 葛婆子边引着众人上楼,边解释道:“这二楼是不许男子上来的,你们以后若来店里梳头便放心上这二楼来,这里最是清净稳妥不过的。” 众人听了,一时心内都道这店家贴心,女子梳发盘头本就是私密之事。 这悦己斋虽说是簪钗铺子,所招待的多是女客,但亦有给自个儿妻小女眷买首饰的男客会进店来。故这给女子梳头的地方是该单独隔开来妥当。 一时上得楼来,秋瑛放眼打量四围,只见这楼上布置得跟她去大户人家送绣品时看见的小姐闺房也差不多了。 四面靠墙还放着长长的香樟木桌案,上头摆着一溜嵌螺钿的的妆奁和靶镜。 “绣橘姑娘,有客人上来了。”葛婆子朝内喊了一声。 停了一刻,便见一十分水秀的小娘子迎出来,对众人笑道:“快进来,都随便坐,想要梳什么样式的髻子都告诉我。” 葛婆子笑推了推秋瑛道:“烦绣橘姑娘给这位姑娘试梳一个双丫花髻罢,就用那个缠丝玫瑰的发绳。” “哎。”绣橘应了一声,便笑挽着秋瑛至窗前的桌案边坐下,一边跟她闲话些家常,一边开了妆奁,取出梳篦、刨花水、桂花油等物什来。 只见她先用梳篦将秋瑛的长发疏通,后用小刷从刨花缸里沾了刨花水细细刷在发丝上。 众人本以为那般精巧的花髻需费上许多功夫方才能得,哪知那名唤绣橘的那姑娘,手指翻飞,不到一刻两朵栩栩如生的花髻便盛开在脑后了。 她又取出那缠丝玫瑰发绳缠在髻上,最后用小指挑了点桂花头油放在掌中化开,抹在发髻上定了型。 这时又有个姑娘过来,拿着靶镜放在秋瑛脑后照着,使她能在前头的镜中看到后头发髻的模样。 “如何?还有哪处要改的?”绣橘含笑问。 “没了,没了……”秋瑛喜滋滋盯着镜子看,怎么也瞧不够 ——这发绳、这髻子在她头上比在那假人头上还要好看十倍! 这时,叶青儿在后头轻轻推她,悄声道:“咱们该走了,快到上工的时辰了。” 秋瑛这才想起下午还要上工呢,她伸手摸了摸那玫瑰发绳垂在她肩头上的流苏,到底舍不得摘下来,便对绣橘道:“这发绳我买了。” 说着便去荷包里翻找,可掏了半天也只摸出五十文钱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叶青儿道:“姐姐暂借我二十文罢,赶明儿就还你。” 叶青儿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二十文递给她:“拿去用就是,不必急着还。” 这时,一旁几个年纪大些的绣娘打趣秋瑛道:“小瑛子,你又乱花钱,仔细你妈锤你!” “我妈再不为这个锤我。”秋瑛翻了个白眼。 然而晚上回家时,秋瑛还是被她妈给锤了。 “个败家玩意儿!七十文就买了这两根破绳子。什么免费梳头,也就骗你这个傻子!明儿你去看看,人指定就关门跑了!” 秋瑛被她娘说得心里也没了底,第二天一早便跑去那悦己斋想要瞧瞧那店家是不是跑路了。 结果才到门口,就见那葛婆子正打着哈欠拆门板呢,见她来了,便招呼道:“秋瑛,这么早就过来啦。是来梳头的罢,快进来!” 秋瑛忍不住笑起来。 那日,绣坊的女工们见秋瑛戴着玫瑰发绳,梳着新巧发式,满面红光地来上工,都纷纷意动。当天,悦己斋的发绳类饰物被抢购一空。 ——发绳是店里最便宜的东西了,既然说开业前三天买什么都能免费盘一年的头,那便宜自然要占彻底。 这些发绳都是晴雯带着小莲花亲手做的,这突然“爆单”,可忙坏了她俩。 迎春只得叫上所有会编绳缠花的丫头婆子来帮她们,连司棋都要过来帮忙,被迎春死活按住不许她操劳。 至于迎春自己,两辈子的手残,上手也只是浪费丝线罢了,便揽下了配色和设计式样的活。 待三日一过,五百文左右的簪钗便又成了香饽饽…… 好在这些相对价低的簪钗存量还算充足——店里如今这个价位的首饰多脱胎自原珍秀阁囤积的旧货。 珍秀阁常年生意惨淡,积压的簪钗首饰甚多。都是些老旧款式,原样卖肯定是卖不出去了。 迎春便将这些首饰统统拆解了,金的、银的、铜的都熔了重造,玉石、玛瑙、珍珠等该翻新的翻新,该打磨的打磨。 处理过的这些材料重做了精致新巧的簪钗出来。 迎春不愿做奸商,故都是如实告知客人哪些首饰是旧材翻新,且这些首饰的定价也比旁的要低好几成。 所幸悦己斋的客群并不是那等吹毛求疵的富家贵族,平民百姓更看重的还是性价比。 再加上这开业前一月买满五百文便可免费盘头的实惠,不到半月,这些积压数年的货品便以这种“双赢”的方式清售一空。 悦己斋甫一开业便是个开门红,店内众人自然是欢欣鼓舞。 孔方家的和葛婆子她们虽忙得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但心里却是比那喝了蜜还要甜的。 只迎春一向是个尽人事听天命的豁达性子,她在此前已花了无数心思和气力来筹划开这么一家店子,自问已不能做得比如今更好了。 既已尽力不论结果如何她便都能坦然接受,故迎春反倒是这一众人中最平静的那一个。 而之所以会想着开一这么家簪钗铺子,是迎春效法夏家太太的一次尝试——夏太太擅种桂花,那她又擅长什么呢? 穿书之前迎春做着乏善可陈的国企职员工作,也不会制皂种庄稼造玻璃这种容易惊艳古人的技艺,幸而她的一个爱好救了她。 当年上大学时,因着她爱捣鼓些穿搭,又恰逢短视频兴起,便玩票做了时尚博主。因她审美还算不错,也渐渐攒了不少粉丝。 那时睡她上铺的室友是个狂热的簪娘,原本只是爱好后来发展到想自己开个网店做古风发饰卖。因看上了迎春手上的那点子流量,便极力邀她入伙。 恰好迎春本也是个好古风的,闲时也爱买些材料包捣鼓些首饰。当下便一拍即合入了伙,从此同室友一道在网上卖了好些年古风发簪。 这人啊,总是要做自己最喜欢最熟悉的事才最容易出彩,故迎春的第一次尝试便献给了这簪钗事业。 现如今既然开了个好头,那这事儿便更得好好做下去。 迎春瞧这态势,过不了几日,店里的存货便要告急,便想着该去补一补货了。 她唤来孔方家的,叮嘱道:“我这几日出去一趟,店里烦你好生看顾着。若有什么,及时来报我。” 因是初开业,迎春怕事情繁杂,下头的人力有不逮,故这几日都是在店面后头连着的小院里坐镇。 那孔方家的闻言忙道:“奶奶放心去罢,定出不了什么事的。” 她们奶奶最是细心不过,凡事都想着周周全全的,哪能出什么事呢? 譬如她们奶奶想着悦己斋常有女客汇集盘头,怕若引了些地痞流氓过来生事便不好了。 故便在自家护院里每日轮流派几人过来在店前店后巡视,店内也派了数个孔武的婆子看护。 且一楼只留上了年纪的婆子招呼客人,年轻的接在楼上盘发待客,以防被人臊皮。 又花银钱买通了这条街上每日巡视的兵丁,教他们日常多看护着悦己斋些。 孔方家的现下是对自家这位大奶奶佩服得紧,年纪轻轻难得行事便如此周全老道。 更绝的是那七窍玲珑心肝,那样奇巧的簪钗,还有那些闻所未闻的引客招数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孔方家的只觉得这大奶奶真是个做买卖的奇才,跟着这样的主子,不说别的,能学到那一点半点本事也是好的。 苦香菱负屈河东狮 幸亏当日太太派的是她过来襄助奶奶,她原还想着要不要在这边做个“钉子”,将大奶奶这儿的事务偷偷报给太太那边知道,以表一表忠心—— 这婆媳俩打起擂台来,太太那边肯定需要这样的人手。 但现在她早歇了这份心了,人往高处走,这大奶奶压根不是如传言中说的那样懦弱无用。 相反,人家有的是手腕心眼,且对驭下也极有章法。 就比如现在这个悦己斋里,每人每月都有个二百文的“底薪”,然后多劳多得,根据本月店里的盈余拿“抽成”。 悦己斋生意好,像孔嬷嬷这样能干肯干的,一月下来都能挣个二三两了。这要是原先跟着孙家母子的时候,累死累活大半年才勉强能得这个数。 对于“打工人”而言,除了工资,别的都是虚的。 反正她已被太太疑心,打成了大奶奶一派了,那她就干脆坐实好了——别人想有这好事还排不上号呢! 再说迎春这边,见店里虽繁忙但还算井井有条,于是嘱咐完孔方家的便安心出了门。 她此去要寻的是薛宝钗,如今悦己斋里的簪钗都是依托着薛家的打金作坊和手艺匠人打制出来的。 这其中还亏了邢岫烟的牵线。 原迎春想将珍秀阁的库存熔了重造的时候,也带着自己设计的图纸跑了京里不少打金作坊,可不是手艺粗糙就是要价太高。 正巧岫烟过来顽时知道了此事,便出主意道:“二姐姐何不去寻了宝姑娘帮忙?如今薛家也做首饰生意,因着铺子甚多,索性自家开了作坊请了匠人,自供给店里的货品。” “二姐姐便拿着钱过去,搭着他们的作坊和师傅将自家的首饰打出来便是。如此又不费事又解了姐姐的急,薛家生意上也多一桩进项。” 迎春亦觉有理,便依言去寻了薛宝钗说了此事。 那宝钗想的是都是亲戚,收钱反倒不美。便说不是什么大事,这首饰叫师傅们顺便打出来便是,钱的事就别提了。 迎春却是不肯,一是不能因着是亲戚就这样占便宜,二是她做的是长久买卖,并非就这一遭。 且这首饰要做好,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来来回回要跟匠人们磨细节、磨手艺、精进款式…… 若不给钱,她如何有脸要求这要求那的? 宝钗拗不过,只得收了银子,又教管事的压着作坊里的师傅们都上心些,别转头就丢给手下的小徒弟糊弄了事。 因迎春要做的簪钗样式新奇,又多有些精巧的机括暗藏其中,故更需多些耐性细细打磨。若放在外头,人家大师傅不定有这样的好耐性。 但因薛家这里有宝钗留意着,工匠们也不敢怠慢,倒是都好好地将迎春所需的式样做了出来。 故这次迎春来寻宝钗,除了是想商议着再多做些货来,还有专门来感谢照顾之意。 马车停在薛府门前,因迎春是自家亲戚且又与自家姑娘交好,薛家的仆妇们便都亲亲热热地上来将迎春迎了进去。 一径穿过垂花门,才要望里走,便有哭号吵嚷之声从里头传来。迎春不由停住脚步,侧首问那薛家仆妇:“妈妈,这是怎么了?” 那仆妇听见这动静本就面露尴尬,又见迎春问她,更觉丢脸。期期艾艾了半天,方道:“唉,估摸着是我们那大奶奶又气不顺了……” 夏金桂? 迎春了然,心里想着不如先回去,改日再来——宝钗和薛姨妈都是极要脸面的人,不一定乐意教她瞧见这样的家丑。 可就在这时,里头的声响却陡然拔高了,隐有女子惊叫:“妈,妈!您怎么了……”,又夹杂各种慌乱人声,“太太,太太……”“快!快叫大夫来……” 迎春心头一跳,生怕里头出了什么大事,也顾不得别的了,忙急步进来。 一时进得内院,只见一群人围在当中。迎春忙上前看时,见是薛姨妈闭着眼倒在一男子胸前,宝钗在一旁正边流着泪边用手掐着姨妈的人中。 “你们都散开些。”迎春见状,忙将围在周围的仆妇们疏散开,让空气流通起来,又上前将薛姨妈领口最上头的两粒盘扣解开。 宝钗见是迎春,忙道:“二姐姐怎么过来了?” 迎春安抚地拍了怕她的臂膀:“不过闲着无事来找你说说话。” 又对扶抱着薛姨妈的那男子道:“薛大哥哥,外头日头大,快把姨妈扶进屋里去罢。” 她虽不认识,但也能猜到眼前这个宽额环眼、神色惊惶的男子必是薛蟠无疑了。 薛蟠小时也时常到荣府那边顽,自是见过迎春的,虽这几年大了未见了,但还依稀认识容貌。 他今儿跟夏金桂那“母夜叉”一言不合又锵锵起来,他妈赶过来劝了两句,结果却遭了夏金桂顶撞。 老人家本就因着连日来家宅不宁日夜忧心,再受这一刺激,一时气不顺竟昏厥了过去。 倒把这薛蟠唬得个半死,一时也慌了手脚,这会儿得了迎春提醒,方回过神来,忙跟众人一道将薛姨妈搀扶进里屋榻上躺着。 “嗳哟哟,这装的是什么相呢!我说什么了?就这样遭不住起来。是是是,你们薛家都是好的,就我是个刁的,将婆婆都给整治倒了!” “你们当初三求四请地赖在我们家非要娶了我来,这会子又想往老娘头上扣屎盆子!我呸…” 迎春跟着进了屋,却闻外头有人尖声叫骂。 一时循声望去,只见一吊梢眼尖下巴、体格风骚的美艳妇人正一脚蹬着门槛,左手扶着门框,右手插着腰,冲着屋内啐骂不断。 迎春暗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夏金桂了。 方才她全副心神都在薛姨妈身上,并未注意这个夏金桂,不想她气晕了婆婆竟还有底气赶着追过来骂街… “住嘴!住嘴哟!”薛蟠急登登地跑出去,欲将那夏金桂拉扯走,“没瞧见有客来了!还在这胡吣!这脸还要不要了!” 夏金桂边踢打那薛蟠,边哭骂道:“我不要脸!你们薛家人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我才嫁过来几日就霸占了我的陪嫁丫头。还指使个小老婆做魇术谋害我,你们都不怕没脸,我怕什么!” “来来来,咱们越性闹大了去,教众人都来评评理,说说到底是我不要脸还是你们薛家不要脸!” 薛蟠见当着亲戚的面闹得这样,实在是无地自容,一时气急,扬手欲打。 谁知那金桂见状竟一头撞在薛蟠怀里,嚎啕哭喊开来:“来来来!快打死了我你好再抬了新夫人进门!” 那薛蟠这些时日早被这夏金桂给拿捏惯了,被她这么一闹更是气短,只得放下手来,将她半拖半拽地往外扯,口内边道:“你积点德罢!有什么回屋去说罢!” 那夏金桂不依,犹自撒泼。奈何薛蟠毕竟男子,气力也大,到底拉扯着这夏金桂走远了。 这头宝钗像听不见这闹剧般,一眼也不望外看,只自顾地在榻前照料薛姨妈。 一时大夫进来,先给姨妈把过脉,施了针,待其醒转,方出来写方子。 宝钗忙问是何症候,那大夫只说是连日忧思过重,加之一时气血逆行方激出来的这病症,吃了药只要平气宽心,好生休养便是。 宝钗和迎春闻言皆放下心来,服侍着姨妈喝了药,待其安睡了,二人方悄悄出来。 宝钗对迎春道:“二姐姐这会子去我屋里坐坐?” 迎春点头应了,随宝钗到对过的稍间里安坐了,一时丫鬟奉上热茶来。 二人不免相让一回,饮了半盏茶,宝钗心绪方渐渐平复下来,想起方才的事不免歉然道:“二姐姐难得过来顽,倒教你见了这般景象,实在是唐突。” 迎春忙道:“怎的今日同我说这般生分的话?这有什么唐突的,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 又笑道:“真要说起来,你们这儿才哪到哪呢?我们家那个才叫家丑呢,谁家新婚夜里就喊打喊杀起来,引得左邻右舍围观不说,还被参到圣上跟前去,闹得满城尽知的!” 宝钗心知迎春这是拿自个儿的事宽慰她,一时心下感动。又见迎春说起此事时神色坦然,便知她已全然放下此节,不受此所累了。 因叹道:“二姐姐真是难得的坚韧豁朗,我不如姐姐多矣。” 迎春忙笑着摆手:“你这么说可折煞死我了!” 二人正说着,忽见宝钗的丫鬟莺儿走了进来,似有话要禀。 宝钗便问:“何事?” 莺儿忙道:“回姑娘,已将香菱安置在咱们这边的东角房内了。” 宝钗回了句知道了,便打发莺儿下去。 迎春因方才听那夏金桂叫骂什么“指使小老婆……谋害我……”等语,现又听见提起香菱来,便问:“今儿闹得这般厉害莫非是因为香菱?” 宝钗闻言不由点头叹道:“可不是,为了个香菱,大嫂子也不知明里暗里折腾多少回了。” “这几日大嫂子嚷嚷着身上不爽,今儿又恰从她枕下翻出个插着钢针的纸人来,上头还写着她的生辰八字。这便闹将起来说是香菱做的,要做法魇镇她。” “姐姐知道,我那哥哥也是个耳软心活的,竟就信了,赶着去打香菱。” “妈见闹得实在不像,便赌气说干脆卖了香菱,眼不见为净罢。大嫂子便觉着妈这是在拿捏惮压她,便也一气儿顶撞了上来……” “依我说,香菱再不是那样的人。”迎春听了也有几分气不过,她读过红楼,香菱是第一等的心思单纯之人,怎么可能做什么魇镇之法害人? 这事十乘十是那夏金桂瞧着香菱才貌不俗,一心容不下,方才自导自演的这出。 “谁说不是呢?”宝钗亦道,“他们夫妻闹腾,香菱何辜?故我便教香菱离了他们那,搬过来和我住。从此双方便都撂开了手,各自清净。” 正说着,却见那莺儿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姑娘,不好了,那香菱不知怎的哭得浑身痉挛起来了!” 薄命应怜巧思扬名 迎春和宝钗闻言皆吃了一惊,忙起身去香菱屋内查看。 待进得东边角房内,只见一十分娇怯的女子正蜷缩于房内罗汉床一角。 她此刻泪痕满面、双唇青紫,浑身似乎不受控制地挛缩着,牙关亦紧锁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迎春只见过哭叉了气的,从没见过哭得这般严重的,忙向宝钗道:“方才给姨妈瞧病的大夫还未走远罢?” 宝钗也回过神来,遂吩咐下头:“快去将大夫追回来。” 未几,那大夫提着药箱去而复返。 见了香菱这样,忙命仆妇们用烧酒在香菱四肢脉络处反复推按揉搓。待四肢百骸发热松懈下来,再泡了浓浓的盐糖茶水来,令香菱热热地灌下去…… 直折腾了好一番,那香菱才慢慢回转过来。 幸而大夫说只是一时哭狠了,转了经络,倒不是什么病症无需用药,只是以后需注意着不可再哭得这般了。 “你可听见了?”宝钗命人好生送了那大夫出去,自己则侧身往罗汉床边坐了,对香菱道,“哀大伤身,往后可要好生听大夫的话,自个儿的身子也要好好爱惜着些才是。” 香菱忙点头称是。 这香菱是个心地纯良的,本想着那夏金桂大家小姐出身,定也如大观园中的姑娘们一般知书达理,志洁行芳,正盼着多来一个做诗的人呢。 哪想着盼来盼去竟盼来个“母夜叉”! 这些时日,香菱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多少辖制拿捏,不论怎么小心服侍,那夏金桂总有诸多不满。 加之那薛蟠又是个喜新厌旧之人,每每受了那金桂挑唆便愈发糟蹋起香菱来。 可怜香菱娇花一般的人儿,夹在这两个虎豹豺狼中间,受尽了委屈磋磨。 本就是暗自忍耐强撑着,谁想今日又被那夏金桂设计诬陷,偏那薛蟠听信谗言还赶着过来打了她好几下。 薛姨妈也是一时气昏了头又说要立叫了人伢子来将她卖了。 这桩桩件件疾风骤雨般袭来,教那香菱又是委屈又是凄苦又是惊惶,幸而宝钗还肯回护一二。 待安置到宝钗这边角房来时,那积累多时的愁郁忧惧终于在无人处爆发——她不可自抑地饮泣起来…… 此刻她虽然已渐渐平复下来,然宝钗的劝慰之语又使她心中一热,那泪又忍不住从眼角滑落下来。 迎春在一旁见了只觉实在可怜见的,忍不住取了腰间掖着的帕子,过去轻轻给香菱拭泪:“才说了不许哭的这会子怎的又流泪,这教你家姑娘见了如何放心得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过往皆非你之过错,你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罢了。” “如今你能离了那是非之地倒是好事,你们姑娘是个心善的,必不会薄待于你。今后跟着她,便尽可以放心过安稳日子了。” 香菱见迎春亲为她拭泪,又是惶恐又是感念,哑着嗓子道:“多谢姑娘开导我……” 迎春知因她与宝钗在旁,香菱不敢放松休憩,便对宝钗道:“她也乏了,咱们出去罢。” 宝钗亦体贴香菱,便起身随迎春望外走。 她二人一转身,只见身后的晴雯不知什么时候已扯着帕子哭成个泪人儿。 迎春知她是见了香菱这样,一时想起了当年自己被赶出贾府时的惨状了,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你在这儿陪陪香菱罢。” 直到坐上了回程的马车,那晴雯双眼还肿得跟两个桃儿一般。 “香菱没事罢?”迎春问。 “身上是好多了,就是实在是个傻的!”晴雯恨铁不成钢道,“倒是半分不怨她们那个挨千刀的奶奶,只一味说自己命不好。” 迎春叹了口气,香菱的性子本就偏于柔弱,再说她的命就算是在这一干薄命司风流怨鬼中也确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不好了—— 本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捧在手心里长到三四岁,不幸给拐子拐了去。 长成后好容易遇见个靠谱的买主,却又半路被那“呆霸王”薛蟠强抢了去。 虽不得已委身薛蟠这样的泼皮纨绔,但有薛姨妈宝钗看顾着,也好歹安生了两年,不想又来了个夏金桂,千般手段将人往死里作践…… 这可正应了她的本名——真应怜(甄英莲)了。 “你们俩既聊得来,以后你便时常去看看她也好。出了这样的事,她心里难免不好受,有个说话的人倒好些。” 宝钗再如何体恤也很难对香菱感同身受,再说主仆有别,有些话香菱也不好同宝钗讲。 而晴雯毕竟也是有过同等被“驱逐”的经历,二人难免有惺惺相惜之意,身份上又相近没有顾忌,自然更容易交心。 “只是,奶奶那店才开张,有许多事……” “不碍的,我给你放假便是,”迎春笑着摆摆手,“你手艺虽好也不能一个人干得累死。” “我看小莲花她们如今也被你带起来了,倒是多令她们分担分担,于她们也是历练。” 晴雯其人虽手艺拔群但原在怡红院时娇惯得连针都懒怠拿,不想遭了一回难倒转了性情,如今悦己斋里的各色精致发绳丝带皆是她带着小丫头没日没夜赶着做出来的。 迎春生怕她劳累太过,正好此次借着香菱的由头,教她也能时不时出去松散松散。 虽嘱托了晴雯,然迎春想着香菱的下场虽在红楼遗失的后四十回中,她原本并未得见,但想来当也不会太好。 她穿来此地后自己切身受过辛酸苦楚,如今心里头难免更加怜惜这样命途多舛的女子,便打算日后自己也多过去探望帮衬着些。 可谁想那悦己斋的生意竟越来越好,忙得她一日日分身乏术,无暇他顾。 先是绣坊里的那些个绣娘,见有“同事”买了新鲜首饰,又日日能梳着精巧的发髻来上工,难免纷纷被“种草”。 如今绣坊里三等绣娘每月工钱三百文,二等绣娘六百文,一等绣娘一吊钱(一千文),而那些绣艺超群的或是混成小管事的,月例至少都是一两银子(合一千三百文)望上。(1) 故这悦己斋里簪钗的售价于她们而言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加上还可免费盘头,于是不过月余大半绣娘便都在这悦己斋里“拔”了“草”去。 这几座绣坊中光普通绣娘便数以千计,这使得迎春不得不将相邻的铺面盘下,将悦己斋横扩了两间出来,以容纳每日上工前乌泱乌泱前来梳头盘发的绣娘们。 她因见势头不错,便又乘热打铁,推出了“喜嫁”系列发饰,主供给那些新娘子穿戴。 如今若不是十分过不去的人家,只要嫁女,都会给女儿置办些新首饰压箱底。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样的首饰是相对贵重的,不可能只在结婚的时候戴过便罢,都是要穿戴大半辈子甚至传给下一辈的。 因此迎春便先做了一套喜鹊红梅的发簪出来试水。 不同于传统的喜鹊红梅式样,这套簪子的簪身较长,雕刻成遒劲的梅花枝杈样式,且花开两端,俨然是对顶双头簪的式样。 簪身用的是古拙的苗银,到了两端枝杈横生开来,朵朵以红珊瑚片为瓣儿,小米珠为芯儿的红梅傲然绽放其上。 这种簪子较寻常的要大而华丽一些,可以卷起发髻或惯穿于发髻中做压发之用。 如若平日里不想这么隆重,这双头梅簪还可从中间旋开,分作两根小花插,随性插戴于发间。 而那两只立在枝头的振翅欲飞的镀金喜鹊,亦是可从簪子上拆卸下来的。 那鸟头上还隐有精巧的螺旋扣,可与特制的耳环底座相接,充作耳饰之用。 且这两只喜鹊张开的双翼皆是做成半圆弧形的,若将它们头对头,翅顶翅拼插在一起,再在背面装上别针,便又成了半个巴掌大小的圆形胸针,取“比翼双飞”,“团团圆圆”之意。 再细看这两只喜鹊,雕琢得十分鲜活灵动,不仅翅羽纹理纤毫可见,那腹部还镶嵌着指腹大小的珍珠。 只是这珍珠有几分怪异,是椭圆扁长的形状,表面亦是凹凸不平。 迎春第一次见了这种样子,便心内惊呼这不是现代不少人推崇的“巴洛克”珍珠吗? 可惜现在的人只以滚圆光滑的珍珠为上品,这种“巴洛克”珍珠倒多被视为坏珠、废珠,极为贱价。 而迎春倒觉得这样不规则的珠子比一味滚圆的要更多些况味,便低价收购了许多来装点首饰。 这么大颗的珍珠若是浑圆光滑的必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而这种“坏珠”若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首饰中,却是难得的物美价廉了。 这套发簪虽名喜鹊红梅,但“红梅”和“喜鹊”亦可拆分来购买,红梅双头簪作价二两,那对珍珠“喜鹊”作价一两。若有家境困难些的便只买那红梅双头簪也能撑得住场面。 若是二者皆买还送特制的耳环和胸针,以作拆改变化时使用。 众人也都不是瞎子,悦己斋这套喜鹊红梅簪既有喜兴的意头又别具一格,最妙的是有多种组合变化。 不仅在婚礼宴会等大场合时能压得住场,平日里戴时又能随心变化不显繁复累赘。 且好好的发簪,一会能变成花插,一会还能充作耳饰胸针,实在是新奇,又真正是实惠。 若在别的铺子里买,差不多的材质做工,也要这个价不说,且还没有这样的巧思。 加上迎春又让了一次利——凡购“喜嫁”系列发饰者,均可享受上门盘新娘发髻一次。 要知道给新娘子梳妆打扮是最繁复最费手艺的,如今市面上一次要价至少也要五十文起步。 这桩桩件件都恰能挠到客人们心里的痒处,又处处压着别的铺子的货品一头,悦己斋这新出的“喜嫁”系列如何能不卖得红火? 且这若办喜宴自是会有各处来的宾客集聚,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见新娘子头梳得好,戴的发饰更好,岂有不问之理? 待一问之下便都被这等精妙和实惠吸引了去,都想着自己闺女成亲的时候也要来这么一套。 于是在这个没有电视亦没有网络的年代,迎春靠着这些活广告让悦己斋的名头迅速走出了城南一隅,向整个京城席卷开去。 达则兼济危机初现 因着地缘因素,迎春这悦己斋初时的客群多是下层及中下层女性。 而随着名头的打响,周边所居的一些地主、富商以及绣坊官员的家眷们亦会派了仆妇丫头过来采买簪钗。 这些人早已脱离了劳动阶层,不必如那些女工、农妇或底层商妇一般为了养家糊口而不得不抛头露面。 且在如今,愈有钱愈有文化、阶级愈高者,便愈讲究那男女大防,愈要求女眷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故这些富庶人家的奶奶太太们压根是不能自个儿上街闲逛,如绣坊里的女工那般自由地来悦己斋挑选首饰,享受盘头服务的。 ——若想要做好这些人的生意便不能按照原先的老思路。 故迎春又在店外高悬的旗幌上添了一行:本店提供上|门|服|务,凡在本店购满五两银子者,可享免费上门盘头一年。 虽然这些富裕人家的女眷都有自己的梳头丫鬟,但是迎春设计的发式新颖罕见,不是人人都能梳得了的。 且像她手下的绣橘,梳头手艺极好,原先在整个大观园的丫鬟们中也是顶顶拔尖儿的。她调教出的梳头娘子,自比那些普通人家的梳头丫鬟要强。 迎春又特意挑了几个稳妥机灵、手艺上佳的,教她们在上门给各家女眷梳头盘发之时,亦要帮着搭配上合宜的衣裳、首饰并妆容。 其间还可忖度着陪着聊些外头的新鲜事物及穿戴打扮上的一些小技法。 迎春还给她们各人配了个檀木提箱,里头放着些悦己斋最新鲜出众的簪钗首饰。 若瞧着主人家不排斥,便可适时拿出来展示介绍,但不可露出迫人购买之意,免得惹人厌烦。 如今悦己斋中的这些梳头娘子原都是迎春陪嫁过来的丫头婆子,这些人毕竟出身贾府,见多识广不说还懂规矩、有眼色,行事做派比那些小门小户的主子小姐还强些。 加之又得迎春一番调|教提点,很快便掌握了其间精髓,将那些个太太小姐们都哄得眉开眼笑。 且这些女眷们如今也都知道了这悦己斋背后的东家是公侯小姐出身,这些上门的梳头娘子原也都是国公府里伺候的。 高看一眼的同时这心里便也不免都添了一种不为人道的隐秘优越——瞧瞧,如今咱们也能使唤上这国公府里的丫头了。 时各家簪钗铺子及首饰银楼,都并未有这样的“服务意识”,能每季派些婆子将店里新出的式样送到客人府上已算是殷勤的了。 而这些婆子并未受过什么正经“培训”,既不会帮着盘头搭配亦不能陪聊些新鲜事,自然便被那些太太小姐们视为空气。 在一些门第高些的人家,这些婆子更是压根都见不着主子的面,呈上来的首饰只能传递给伺候的丫鬟们拿进去给正主挑拣。 两相一对照,自是悦己斋这样的做派要更得人心了。 可俘获了这些太太小姐的心的迎春同时也遇到了个难处——她手底下的人手可是不够了! 她拢共就陪嫁过来那些个丫头婆子,如今每日都要派了大半出去“上|门|服|务”去,这悦己斋里的梳头娘子却是不够用了。 孔方家的见状便谏言说再从外头采买些人进来,然而迎春并未买过人口,不懂其中门道,唯恐踩了坑受了骗去,便将目光转向了孙家那些下人身上。 正巧这时,陈嬷嬷进来回说有一事讨迎春示下。 原来是这孙府中的丫鬟绿腰,这些时日软磨硬泡认了陈嬷嬷做干娘。这丫头耳目灵醒,打听得那些去迎春铺子里做事的丫头婆子每月都能多得不少银钱,便央了陈嬷嬷将她也荐过去。 陈嬷嬷见这绿腰殷勤小意且也不是那等偷奸懒滑之人,又思迎春生意上渐渐壮大,说不得正是缺人使的时候,不免过来帮着说项一二。 这真是瞌睡送了个枕头,迎春亦知这孙绍祖去后宅中留下不少年轻的丫头媳妇,皆是那畜生在时自己采买进来或者外头同僚相赠供他泄|欲玩乐的。 如今这孙府里正经主子只有吴氏和迎春,用不着这么多人服侍,这些人便都渐渐闲置了下来。 吴氏是个俭省的,见这些人光吃白饭无事可干便索性裁了她们的月钱。 迎春深知这吴氏脾性,若不是那孙绍祖去后吴氏忙着巴结贾家,对付“吃绝户”的族人,后又跟迎春“打擂台”,送孙绍祖棺椁回乡…… 千头万绪的一时空不出手来,估摸着一早儿就将这些累赘都提脚卖了。 这些人都被孙绍祖收用过,想也知道再卖也不定能卖到什么好地方去。 迎春便想着这些人也是可怜,若是她们愿意,干脆都收拢来悦己斋帮忙,也算是一桩利人利己的好事了。 今儿陈嬷嬷既提起此事,迎春便干脆将绿腰这一干人等都叫了来,直言道:“想必你们都知道,前些日子我在外头开了家簪钗铺子,如今铺子上正缺梳发盘头和编绳打络的人,你们可有愿意来的?” 话音刚落,下头那些人都急着争着道“愿意!”“愿意!”,更有些人对着迎春纳头便拜,口内不住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多谢奶奶想着我们……” 迎春唬了一跳,忙下来将这些人一一扶起来:“很不必这样,既然都愿意,那这几日你们就先跟着晴雯和绣橘学着,等差不多了,再到铺子上做事。” “这工钱每月也跟我手下的人一样,都有二百钱打底。除此以外,做的多的便多得些银钱,做的少的便少得些银钱。” 众人听了岂有不肯的,忙点头应是不迭。 原来这些人早在孙绍祖离世、吴氏裁减她们月钱之时便开始忧心自个儿今后的出路了,生怕会被卖了流落到外头勾栏里去。 她们中也少有像绿腰这样胆大机灵的,敢一气儿攀上大奶奶跟前的红人。又大都被那孙绍祖虐打得狠了,见了主子都跟避猫鼠似的,故只得自个儿日日在屋中枯坐煎熬。 如今迎春居然肯主动收了她们,还给她们安排了这么好的营生,这怎么能不教她们感激涕零,一时只觉得这大奶奶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转世了。 迎春见状心里不由有几分后悔近日一心扑在自个儿的事上,倒是没有早日发现这些人的苦处。 一头又欣慰自个儿的产业能给她们提供些安身立命的去处,便更生出了定要大干一场,等壮大了己身,便能襄助更多孤苦无依之人——这样达则兼济天下的豪情来。 可毕竟人怕出名猪怕壮,悦己斋在迎春的打理下在极短的时日内,便从名不见经传到宾客盈门闻名一方,那些个手段难免就被同行们现学现卖了去。 这日,孔方家的火烧屁股似的来寻迎春,急吼吼地道:“奶奶不好了!如今外头有些个不要脸的仿着咱们铺子的样式也一般地开了卖簪钗免费盘头的店出来!” “我跑去瞧了,连卖的首饰也跟咱们店里的一模一样!” 孔方家的气得七窍生烟,要不是害怕给她们奶奶招祸,她说不得就要叫了人过去,干脆砸了这种下作偷盗的黑店去! 迎春闻言倒眉目不动,只将手边的白毫银针倒了一盏递与那孔方家的,笑道:“孔姐姐莫急,咱们的铺子生意好东西又新鲜,这被人惦记上啊是早晚的事。” 同行是冤家,都搁那乌眼鸡似的互相盯着呢! 这悦己斋这么出挑,不可能没有人跟着学。这个年代可没有什么“专利”之说,遂就算被人原样照搬了也没处投诉“抄袭”去。 迎春早料到若生意好了必会有这么一遭的,是以还算平静。 可孔方家的却平静不下来,这些东西可都是她们奶奶的心血啊,怎么能便宜了别人? “奶奶,那咱们就这么干看着不管?那帮黑了心的王八羔子可是比着咱们店里的价,故意地低上一成半成的,这样下去咱们店里的客人说不得都要被他们抢了去了!” “咱们是不是也酌情压一压价或者再多开几个铺子出去,这钱与其让他们赚了不如咱们自己赚!” 迎春明白孔方家的意思,无非一是想搞“价格战”,二是想多开“分店”。 可这二者或许一时有些用处,但都非长久之计。 迎春自问这悦己斋内的货品都是良心定价,若为了与同行抢客,再压低价格,那就几乎没了利润。 在商言商,谁也不可能做赔本买卖,那就势必要在簪钗的原料做工上偷工减料。 但客人会被瞒得了一时却不会一直被骗下去,迟早露了马脚出来,那这铺子的名声便完了。 就如同原来的珍秀阁一样,自毁招牌,若有人用这种方式同悦己斋争客,那根本不足为惧。 且悦己斋的经营模式也注定了顾客的忠诚度是很高的,在这购买簪钗者一年内都会频繁来店里盘发或者叫了店里的梳头娘子上|门|服|务。 在这期间,只要悦己斋不倒不作妖,她们被其他类似铺子拉拢过去的可能性不大——这边免费的服务还没享用完再去别的地方不是纯粹浪费? 而迎春有信心自己出品的簪钗首饰绝对是这世上精巧新奇的独一份,这些人在这盘头的一年内能频繁看见这些新样式,自然不会忍住不买。 等买满了一定数额,便又可在悦己斋免费盘一年的头。 如此良性循环,就算被同行抄袭压价,悦己斋因占了先机就很难被同行们大量地抢去生意。 除非他们做出的簪钗要比悦己斋的还要新奇还要吸引人,那这属于技不如人的范畴,若真是这样迎春除了精进自己的设计也没甚好说的。 至于说开“分店”,迎春并非没有规划,但她觉得现在的时机不对。悦己斋如今已是有着四间门面的大店了,又因增添了上门盘头,顾客十分可观,如今她的“团队”刚刚能掌住这一摊。 这悦己斋再怎么红火,也是新开不久,正是要积攒口碑的阶段。 若急于盲目扩张,服务质量下滑不说,她这个唯一的“设计师”说不得也要分出许多精力去,势必会影响她设计簪钗的质量和数量。 迎春心里明白,产品和服务才是悦己斋能长久兴盛的核心竞争力。 这其中好的服务或能学得去,但产品创意,第一个做出的是惊才绝艳,第二个便是拾人牙慧了。 只要迎春的创意不断,旁的事便都能慢慢想法子解决。 转危为机初见王妃 故迎春用纤长的手指点了点自个儿的前额,对孔方家的调笑道:“旁的倒还罢了,只要这里头有货,咱们便不用怕什么。” 见孔方家的一脸迷惑不解,迎春便又安抚道:“如今外头这些事于我们悦己斋而言也算是一次危机,危机危机,是危也是机。” “孔姐姐听我的,恐怕你口里的这些‘黑了心的贼盗’最终反能助我悦己斋一臂之力。” 孔方家的瞠目结舌,若非眼前这个是她崇拜有加的大奶奶,她都要上前摇醒她,问她到底想什么美事呢! 可眼前之人偏偏就是一向行事最稳妥的大奶奶,孔方家的只得按捺下来,心事重重地将手里那盏白毫银针慢慢喝了。 末了,到底是忍不住,问了句:“奶奶那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盯着市面上,等更多的‘贼盗’出来。”迎春将孔方家的空杯盏接过,倾壶又蓄满了茶。 …… 半月后,不用孔方家的火急火燎地来报,迎春就已经知晓如今连京中最负盛名的“四大银楼”里都流出了与悦己斋款式仿佛的簪钗来。 “奶奶您瞧瞧,这是天宝楼做的‘花月’。”孔方家的黑着脸呈上一方华美的描花卉锦盒来。 迎春打开看时,只见里头躺着个弧线优美的下弦月羊脂白玉簪子,簪子一端长出一簇精巧的金箔制成的金桂,花叶垂坠…… 迎春瞧着这熟悉的样式,熟门熟路地伸手在那金桂和白玉月簪相接处拧动了一下,那簇金桂果然应声而落。 迎春两指拈起这金桂,往自己鬓边簪了,又在镜中左右端详了片刻,摇头叹道:“富贵是富贵了,可哪有咱们晴雯做的那般灵动别致。” 再说这簪身改成白玉,还是不如用上等的银子,能泛出如月晕般清冽的冷光。 孔方家的见迎春还是这副不急不徐的模样,急得直拍大腿:“我的奶奶哟,如今已不是那等‘小毛贼’了,而是‘江洋大盗’了!别说助咱们了,怕是要将咱们都生吞活剥了去了。” “如今好些梳头娘子给那些奶奶小姐们盘头回来都告诉我说,那些姑奶奶都觉着外头大银楼里做的首饰虽跟我们的样式一样,但用料做工更好。” “好些人瞧了我们送去的新鲜样式,明明是喜欢的却不买,说要等那‘四大银楼’出了同样式样的再去他们那儿买去!” 如今悦己斋的生意已颇有些向“上”发展的趋势——接待的客人越来越富贵。 孔方家的就爱做这些人的生意,出手阔绰不说,上门给她们盘头还都有打赏。若这些贵客流失了,孔方家的第一个要痛心死。 而迎春心里想的是,和那根基深厚的绘春、天宝、月容、顺和四大银楼比起来,她这悦己斋是小的不能再想的小本买卖。 她暂时没有本钱同他们那样出手阔绰,用最昂贵的材料和最出色的工匠去打磨簪钗—— 这些大银楼要不有百年历史要不后头站着权贵,他们垄断的珠宝材料和能工巧匠,不是迎春这样的小商小户能企及的。 故悦己斋做的首饰自然在原料和做工上不如他们远矣。 迎春摘下鬓边的金桂掩鬓,插回月牙簪上,又将其原样放回锦盒内,推还给孔方家的:“妈妈拿去退了罢。” 言罢,又于桌案边挑了一刀崭新的玉版纸铺陈开来,吩咐道:“绣橘,研墨。” …… 这日以后,迎春便使孔方家的每日盯着四大银楼,凡上了新品,便都及时回报。 孔方家的虽不解何意,但也隐隐感觉迎春或将有大动作,便也每日兢兢业业将外头的消息传回。 一日,孔方家的从四大银楼回转,照例禀报:“奶奶,今儿只有两家上了新货。” “一是那绘春楼上了‘十二花插’发簪,二是那天宝楼上了‘琼楼玉宇’的插梳。” 迎春此刻本正俯在桌前描画新想出的簪钗式样,闻言并没如往常那样说声知道了就让孔方家的下去,而是搁了手中的小狼毫,抬眸问道:“绘春楼新上了什么?” “回奶奶,是‘十二花插’发簪,”孔方家的忙回,“一套十二根的簪子,簪头是各样的瓶觚,瓶觚里头插着每月的时令花。” “去买一匣来。”迎春吩咐下头。 于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个精致的红漆嵌螺钿方盒便摆在了迎春案头。 迎春伸手开了匣子,十二枝金光灿灿的簪子顿时在窗边漏进的阳光下闪出夺目的宝气来。 她将指尖轻轻拂过簪头的瓶觚和时令花—— 一月梅花,插于白地黑花瘦梅瓶内;二月杏花,置于粉彩美人觚中;三月桃花,配豆青葫芦瓶……腊月水仙,则栽在白玉三足樽承盘内。 迎春信手取出那个杏花粉彩美人觚的簪子来,只见簪子下头压着二指宽的洒金竹片花笺,上书王介甫的《北陂杏花》一联,“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1) 她收回目光,径自在那粉彩美人觚瓶口轻轻旋动了两下,再微一用力,那珍珠贝母片堆成的一枝丫杏花便被从觚中拔了出来。 只见这丛杏花下头是一寸长的插针,显是可以单独做花插别于髻间的。 下剩的十一支瓶觚和花皆是如这般插组起来的,故这十二簇时令花皆可随主人心意插入不同的瓶觚内,组出不同的瓶花戴于发间,别有一番意趣。 这红漆匣内还有一处暗格,迎春不用打开便知道,里头装的是别针、银链子还有耳环托子。 这些簪头上半个巴掌大小的瓶花,亦是可整个拆下的,再装上这些个小部件,便成了胸针、项坠和耳饰。 “奶奶,”孔方家的忧心忡忡地道,“咱们店中并无这样的瓶花簪售卖,但绘春楼这‘十二花插’的簪子变化组合却又跟咱们原先做的簪钗式样相仿……” 莫非是这“贼盗”长进了?都开始会活学活用了? 迎春却并未说什么,只吩咐孔方家的继续盯着四大银楼的动向。 待孔方家的下去,她便又执起小狼毫,提笔欲画时,却已不复方才的心境,只得复放下笔来,转头望向窗外,一片春光正好…… 再等等…… 又过了几日,天宝、月容、顺和这几个银楼也陆续出了相似的“十二花插”簪子,一时风靡京中,妇人们争相佩戴。 这头迎春在案前枯坐良久,晴雯静悄悄进来换茶。 “还是没有消息?” 晴雯抿了抿唇:“……还未。” 迎春的心不知怎的反而平静了下来,提起笔开始画那停了数日的簪钗式样—— 没关系,这次不行还有下次,所谓水滴石穿,这水磨功夫她自会做足了。 谁知隔日家中便有客至,门房来报说是北静王府派来的女人。 北静王府?迎春有一瞬的失神,但仍立刻命人将来客请入内院。 来的两个女人穿着富贵,一看便是主子身边得脸的管事娘子。她们十分客气地朝迎春行礼问安后方陈明来意:“我们王妃想邀孙大奶奶后日过王府一叙。” 迎春心里隐隐猜着了些什么,只还不确定,便先招呼她二人坐下饮茶,方笑问:“王妃相邀自是荣幸之至,只不知今次是为了何事?” 那两人闻言对视了一眼,其中略年长些的便笑对迎春道:“孙奶奶难道不知道?这顺和楼正是我们王妃的本钱!” ——这迎春还当真不知晓! 虽然能猜到如今的四大银楼能有这样的名望体量,背后定都有权贵站台。 但至于具体是何方神圣,迎春这样的小角色,有些能打听得出来有些却怎么也打听不出来,这顺和楼便是属于打听不出来的。 不过今次知道了这顺和楼是北静王家的产业,却也算是意外之喜。毕竟据红楼所载,这北静王府和贾府关系甚好,是友不是敌,那抱上这根大腿的希望就更大了。 迎春在家中精心准备了两日,到了约定的日子,瞧好时辰,她便带着晴雯绣桔并几个丫头婆子坐了马车望北静王府去。 这北静王府同贾府一样都坐落于北城,马车一路到了王府门前,因王妃事先派人交待过,门房也并未为难,只开了一边角门,放迎春的车驾进去。 又行了大概一丈远的地儿,便有王府的清油马车接上来,府内仆妇上来伺候着迎春她们换了车轿,复又望内驶去。 虽有心想透过帘缝看一看这郡王府是何等的巍峨堂皇,奈何身边陪着王府仆妇,到底是不方便,迎春只得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于车内。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工夫,马车方才停下,迎春下得车来。 原本陪侍的仆妇皆退下,又有一群穿戴更华贵精致的丫鬟接出来,将迎春望内请。 待穿过四柱三间的琉璃牌坊,转过雕刻着松鹤延年的大红影壁,顶头便是王妃所居正殿。 然丫鬟们却并不往正殿去,只将迎春往西面的偏殿引。 待得偏殿内通传毕,迎春方启步进来。 只见这偏殿的三间屋已将隔断统统打通,入目只觉十分阔朗,正当中安放着个金丝楠木堆锦坐塌,此时上头却并没有人。 丫鬟们引着迎春来到东边窗下,方见一贵妇人斜倚在临窗炕上,听见动静,一双美目正向这边望过来。 迎春不敢细看,忙上前见礼:“请王妃安。” 直言不讳迎春应对 北静王妃只见一纤削身影婉转福于堂下,因是垂首,可见一头鸦青乌发拢在脑后,被一巴掌大小银色合爪状物什夹住。 几缕青丝伴着细细的银色流苏慵懒泄下,凭添几分妩媚。 “起罢。”王妃微抬了抬手。 “是。”迎春缓缓起身,却并不直视王妃,只微低了眸子,双手叠放于身前,静静立着,甚是恭谨模样。 那王妃见状不免笑道:“很不必如此拘谨,我同你娘家老太太、太太都是极熟的,说起来我们两家也算是世交。来,你坐着,咱们娘儿俩说说话。” 说罢便命人端上一张搭着半旧石青妆花缎椅袱的圈椅来,摆在近旁下手处,命迎春坐了。 迎春推辞再三,那王妃又相让再四,迎春方告了座—— 倒不是她拘礼太过,实是来前打听过,这北静王妃虽年才二十三四,但实则辈分颇高,论起来倒跟那贾政、王夫人是一辈的。 既是上位者,又长了一辈,迎春因想着毕竟初见,礼多人不怪,故才格外地恭敬三分。 “听说你在城南开了家簪钗铺子,经营得甚是红火,可有这事?”王妃撇着茶叶沫子随口问道。 迎春恭敬道:“铺子倒是有的,但红火不敢说,不过不亏本罢了。” 王妃听了便笑道:“你是太过谦了,”又问,“你那铺子叫什么名儿?” “回王妃,小店名为悦己斋。” “哦?悦己?可是取‘女为悦己者容’之意?” “这倒不是。”迎春笑着将头轻轻摇了摇,“只是我有个想头,这簪钗首饰、穿戴打扮要愉悦女子己身方才有意思,又何须一味取悦迎合他人?” “故才取了这‘悦己’二字来。” 王妃闻言不由认真瞧了迎春一眼,由自点头道:“愉悦己身?你倒果然与别个不同。” 说着又笑起来,“也是,若你是个寻常的,又如何能生出那些个精妙的巧思来?” 王妃言罢伸手往紫檀描金炕桌上取了一沓玉版纸来,向迎春道:“这可出自你之手?” 迎春虽是穿来的,但这具身子还保留着原主的本能,故用毛笔书写并无障碍。 此时瞧着纸上熟悉的笔迹,便坦然道:“确系小女拙作。” 王妃笑道:“这‘十二花插’的拆解变化难为你是怎么想来的?” “且现今闺阁中多以插花、赏玩花器为风雅之乐,众人好风雅,你这套瓶花簪子倒正合了这些人的意趣,也不怪能引得人趋之若鹜。” 原来这套“十二花插”的簪子正是迎春的手笔,她当日将这套簪子的式样机巧以及如何拆解组合,还有什么花配什么诗都细细画写出来。又附上书信一封,一并封在信封里差人送予四大银楼的大掌柜。 这簪子的图纸只是个引子,那随附的书信方是重点—— 信中言明如今四大银楼中热销的“花月”等发簪,最早皆出自悦己斋,贵银楼既仿了这式样来卖,定然也是觉得其有可取之处的。 那不若两厢合作,悦己斋给贵银楼提供最新的簪钗式样,由贵银楼打制售卖。 亦可约定某个卖出的数量,若售卖一月内低于此数则悦己斋分文不取。若高于此数,悦己斋方在收益中抽取若干成作为设计润笔之费用。 而这“十二花插”的图纸便等同于是“免费赠送”,既是用来证明自己并非冒认,又是迎春提前释放给各家的诚意。 原本以为已如此放低姿态又经过前头层层铺垫,且那些被仿的簪钗都售卖甚好,这四大银楼至少能有一个伸出橄榄枝罢? 老实说这合作实在是个于双方都有益处的事。 迎春这头不消说,一旦成了,便能在短时内借了四大银楼的平台资源,售出更多的作品,赚得更厚的利润,亦能被更多的人尤其是高门权贵看见。 而四大银楼这边呢,迎春也打听过,这四巨头虽仿别家的首饰仿得毫无顾忌,但它们之间由于背后牵扯各方势力,故相互之间虽斗着,但却都会给对方留些脸面。 长久以来更是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四者中谁家出了新式样,不论卖得多好,其他三家均不得立刻出个一样的下人家的脸。 怎么着也要等个十天半月后,才会摆出同款来售卖。 而下剩的银楼,自然不敢抢这四位的风头——您们相互间都“谦让”,小的们更是不敢抢先啊。 那簪钗首饰卖得就是个新鲜,就数才出那会儿卖得最好。 是以不论这四大银楼中的哪一个独得了迎春这样的人,便都能如虎添翼,对自家生意大有裨益。 可话又说回来人家毕竟是称霸首饰界多年的老大哥了,一向也是目无下尘惯了,自觉手下能设计出好钗环的顶尖匠人不知凡几。 悦己斋是出了几样好货,但毕竟是名不见经传的。 故其实那各大掌柜收到迎春的书信,心中多是笑其不自量力,才刚冒出个头就妄想着往高枝上飞。 也有人一时惜才,便也去打探了一番迎春的底细。 待得知其不过一界寡妇,且原也出身公候府邸,不想如今竟自甘堕落成低贱商妇,那原本泛起的几分爱才之心便统统化作了对女子卖弄上不得台面的奇淫巧技的轻视。 而迎春等了数日直等得那“十二花插”都卖脱了销,还未等来半点回音,便也能猜到这四大银楼究竟是何想法了。 不过她倔劲上来,想着滴水尚且能穿石,她所出之货物是经过市场验证的好,只要坚持做下去,不信遇不到一个眼明心亮的伯乐。 正铆着劲想再做个惊才绝艳的簪钗出来,不想这“伯乐”竟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 而北静王妃能见着迎春这信也实属意外。 如今这北静王甚受皇上青眼,他们家产业自是多得管不过来。 只因这顺和楼原是王妃的陪嫁,营收又尚可,故这王妃才受累每月瞧瞧帐册,打理一二。 最近这一月,店中出了些新巧的簪钗卖得甚好,涨了营收,可王妃却瞧这些新出的首饰不是自家匠人惯做的式样,便招来掌柜的相询。 掌柜的回说是仿着如今市面上流行的式样做的,并不知出处,王妃便罢了。 谁知前日又出了个“十二花插”的套簪来,卖得不得了的好,细究之下竟是从绘春楼里最先流出的。 可这也不对,若是绘春楼新创的,怎的别的几个银楼会不顾规矩争先恐后出了一摸一样的簪子来? 这时那大掌柜方说是得了个人的书信,那“十二花插”的图纸便在其中。 只是此人甚是狂悖,无名小卒,偶然得了好的构思,便也妄想着攀上咱们顺和楼,妄图从咱们的营收中抽利… 王妃收回思绪,不免问道:“瞧这样子你应是往四个银楼中都投了这书信了,我怎么瞧着你甚急的样子?” 悦己斋才开不过两个月,已是小有名气,寻常人该是知足了。可为何迎春却一气儿不歇地盯准了这京里最好的四个银楼,铆足了劲要挤进一脚来? 不觉得太冒进了些吗?王妃瞧这迎春也不似鲁莽的样子,那因何要这般冒进呢? 贾迎春,你急什么? 迎春也没想着隐瞒,略一沉吟,便直言道:“不敢欺瞒王妃,确是急的。” “一急铺中簪钗随意被仿却无可奈何;二急心有宏图志却暂无施展之高台;三急家中艰难然却…无枝可依……” 前头都还罢了,只这“第三急”一出口,北静王妃不由坐直了身子,第二次认真地看向迎春。 无枝可依,这四个字已是直白到露骨。 公卿贵族之家说话一向都是云遮雾绕,极尽委婉曲折,且若是女儿家便更是爱脸面,谁会如迎春这般将攀附之意毫无掩藏地直言相告? 可偏偏她说这话时是一副不亢不卑、真心诚意的模样,叫人不觉是谄媚地相求反觉得是诚挚地推心置腹。 王妃身处高位多年,见惯了虚与委蛇、殷勤迎合,如今乍见了在她面前心平气定地直抒胸臆之人,难免心中震动,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迎春说出了心中之语,反倒彻底平静下来,便亦在王妃的沉默中沉默着。 她自问并不是心思深沉之辈,同这些身处上位的人精子玩不起心眼,也不想玩心眼。 与其花言巧语,暗戳戳地给自己寻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倒不如直言不讳、直陈心意,谁打量谁是傻子呢? 而在这些人跟前,坦诚反倒才有可能博得一线好感。 其实迎春话语中那“家中艰难”四字看似不符实则亦有深意。 她明白在北静王妃叫她来之前,一定都已将她的底子查得清清楚楚了。 是以肯定知道她如今丧夫、与婆母同住,这家中“艰难”便是隐晦表达婆媳不和、家中难立足,是以才出来自开了铺子之意。 至于娘家那边,同为世家女的王妃定然能明白会把女儿嫁给那般不堪夫婿自是对此女不甚看重了,如今又守了寡更是一颗弃子,又能有多少照拂呢? 迎春虽有攀附之意,但她亦有她的骄傲,她卖的是才而不是惨。故虽有心酸处,一句“家中艰难”带过便可,王妃自会明白。 王妃是明白了,明白以后心中倒对这位年轻的世交后辈真正生出了几分看重,只是她倒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而笑道:“咱娘俩第一次见就说这些生意经,多没意思。” “来,不说这个了,我方才瞧你头上戴的那物什甚是稀奇,竟从没见过,不知是个什么?” 迎春闻言亦从善如流,笑道:“那是我闲时想的一个发抓,样式虽奇异,但倒怪方便的,王妃一看便知” 说着便命晴雯呈上一个紫檀雕花大提盒,她将其中的一个屉子抽出,只见里头都是那种合爪状的发夹,其实这不过就是后世女孩儿常戴的鲨鱼抓夹罢了。 迎春挑了一个呈与王妃。 王妃接过来看时见与迎春现戴在头上的那个不同,这个发抓的两侧各嵌一片掐丝珐琅八宝蝶翼,拼在一起便成了一只巴掌大的立体蝴蝶。 “样式倒还罢了,就是这抓夹用起来甚简单方便。” 迎春是受够了古代盘个最简单的髻子都要在头上刷刨花水、抹桂花油,将头发七扭八绕地紧紧绷在头上,实在麻烦。 王妃听了也有几分意动,只是她身边的丫鬟对这个爪状物什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迎春便荐了绣橘上来替王妃盘头。 扬长避短始得青眼 绣橘恭谨上前,得了王妃允许,便将其头上钗环等物拆卸下来。 先用篦子将长发疏通,然后松松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髻子,再用那大蝴蝶发抓一夹便得了。 两个丫鬟前后执着西洋玻璃镜子给王妃照影,王妃往镜中瞧了瞧,道:“不错。” 这发抓抓出来的发髻甚是慵懒随性,还有几缕散发从抓夹顶部垂落下来,很有种“朝起梳妆懒”的韵味,加之佩戴又省事,家常用着是极好的。 迎春在旁打量了几眼,只觉太素淡了些。她自己是寡妇,装扮上自然要往素净上靠,但王妃却不必如此。 于是她便又垂首开了另一层屉子,挑拣出一条抹额来笑道:“王妃不若试试搭着戴个这个。” 之所以会荐这抹额也是有原因的,北静王妃自然是个美人儿,五官明艳大气,唯有一处不足——前额未免太高太阔一些。 以现代三庭五眼的标准看,王妃的上庭确会比中、下庭要更长一些。其实这种问题若能借助刘海儿是很好解决的,可现今偏偏不流行剪刘海儿,女子们一水儿的“大光明”不说,有人甚而还会将发际线剃得高高阔阔的…… ——这诡异的审美啊。 幸而王妃倒是没有这剃发际线的爱好。 迎春为其挑选的这条抹额,是用烟紫的丝线与银丝掺杂着编成的镂空菱格纹额箍,约有二指见宽,下头则缀着一溜小指腹大小的泪形珍珠。 正与王妃今日的穿戴相搭——上身葡萄紫绣博古纹氅衣,下头月白挑线绫裙。 佩戴上这抹额后,因着那面上最大的缺陷——略显高阔的额头被巧妙遮掩住,而那排泪形的珍珠又悬在纤长的眉间轻颤,强调出了王妃那两泓美丽的大眼。 这番扬长避短,立即使她的面庞变得更加鲜妍灵动起来。 王妃从丫鬟手中接过靶镜,自往镜中端详了半晌,方点了点头:“这抹额很好。” 迎春知道这东西才是真正得了王妃的青眼了,心下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 如今的抹额样式大都老气,多是深色宽布条上纹绣富贵纹饰,自然比不上迎春这些脱胎自现代古装电视剧的花里胡哨的式样。 接下来王妃再接再厉又试了几条抹额,最后只留下那条菱纹珍珠泪的和一条中间是银红纱攒成的大朵玫瑰,两边各用三根细细的金链斜勒在额角的式样。 “王妃还有什么喜欢的款式?我回去一并做了也容易。”迎春殷勤道。她得留个钩子,要不这次回去后若王妃想不起再叫她进来,她也好有个再来拜见的由头。 北静王妃想了一遭,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我这倒有一匣子红宝石,一时拿不准要做什么,放着也是吃灰。倒是你拿回去,照着那个玫瑰斜勒抹额的样式,再做一条出来。” “是。”迎春忙应了,心道不愧是王妃,一出手就是红宝石,不像她这等“穷人”,做花用的不过是银红纱。 又庆幸早些时候已提前用好料子做了些新奇首饰出来备着,那菱纹珍珠泪抹额上的珍珠还是从她的陪嫁首饰上拆下的呢,要不如此恐也难入王妃的法眼。 又闲话了几句,迎春见王妃面露倦色,便很有眼力价地请辞出来,王妃也并不多留,只说以后空了尽管进来顽。 坐上马车一路出了王府,迎春方才真正从心底长出了一口气,她忍不住回望那朱红巍峨的王府大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来日方长。 不过,要想同王妃来日方长,至少得先把人家点名要的红宝石玫瑰抹额好好地做出来。 可如今换了给北静王妃做首饰,薛家的那些匠人就有些不够看了。 迎春正自发愁去哪寻摸个技艺高超的大师傅来了结了此事,不想那邢岫烟竟上门请辞来了。 原来她们两口子自从薛家搬出来自住后,并未寻到什么合适的营生。那薛蝌便想着金陵老家还有祖宅和故旧,原舍了这些上京一为给妹妹薛宝琴送嫁,二也是为了投奔薛姨妈和薛蟠。 如今这样,不若还是打道回府,老家的风物他们自是更熟悉,总归是比在这泱泱京都里要好讨生活的。 迎春自是不舍岫烟离去,她在在这里孑然一身,好容易有个脾性相投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自是十分珍视。 于是她思忖片刻,对岫烟道:“如今我那簪钗铺子上事务渐多起来,我又是个女流,平日总有些不方便出面的时候。若薛蝌兄弟不嫌弃,不如过来帮衬帮衬我?” 岫烟闻言忙道:“他粗手笨脚的,没得过来给姐姐添麻烦。” 迎春却道:“这话怎么说的?如今像薛蝌兄弟这样打理过大桩产业又踏实肯干的人可是难寻。我只怕我这儿庙小埋没了人才,要不我早下帖子请他去了。” “妹妹倒也别觉着不好意思承我的情,我如今事事都才刚起步,真正是需要人的时候。薛蝌兄弟这样知根知底的人若肯过来,我才是求之不得的呢。” 岫烟见迎春恳切模样,知其所言非虚,垂头思量了片刻,方道:“次次都承蒙二姐姐照拂我们,我也实在臊得慌。” “也罢,既然二姐姐不嫌弃,我便回去同薛蝌商议商议,想来他也是愿意的。” 迎春自是点头应好。 次日一早,迎春才刚醒来,正坐在床上拥被醒神,晴雯便进来道:“奶奶快些起身罢。薛家二爷并二奶奶,一大清早便过来等着了,也不让人进来通传,说怕扰了二奶奶休息。” 迎春大吃一惊,忙问:“现下他们在何处?” 晴雯道:“奶奶放心,我想着岂有教客人在外头干等着的道理,便将他们请进小花厅里喝茶了。” “你做得好。”迎春边说边下床梳洗,麻利地收拾停妥便一路往小花厅这边来。 时薛蝌夫妇正在花厅里对坐喝茶,见了迎春,都忙起身见礼。双方厮见一回,方分了主宾坐下。 按理说这薛蝌是外男,迎春又是寡妇家家的,依着如今的规矩这般面见颇有几分不妥。 然迎春想着反正小时候在贾府时也是常见的,那薛蝌又是个有礼有节的端方君子,且还有岫烟陪在旁边,如此也不算十分逾矩,再说她若处处拘礼那以后这生意也别想做了。 这厢岫烟先开口对迎春笑道:“二姐姐,我们昨儿商议过了,承蒙姐姐不嫌弃,生意做得这般好却还肯带挈我们,我们虽没什么能耐,但也愿为姐姐分分忧。” 说罢,朝薛蝌看了一眼。 薛蝌会意,亦对迎春拱手恭敬道:“薛蝌不才,愿供二姐姐驱使。” 迎春见他们这样便笑道:“你们作什么这般一板一眼的,咱们本就是亲戚,我私心当岫烟妹妹是自己亲妹妹,薛蝌兄弟便是我亲妹夫,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迎春因见这薛蝌从她进来起到现在都十分守礼,一直微颔着首恭谨有加,并不直视打量迎春。心中不免对其人品又多看重几分,只不知他能力如何。 于是便又道:“你们愿过来帮衬实是我之幸,既都是一家人我便也不虚客气了。薛蝌兄弟,不瞒你说我此刻正有件烦难的事。” 遂将要为北静王妃制首饰却一时寻不到合适匠人的事说了。 薛蝌听了面上还没怎样,心里却着实吃了一惊—— 不想这贾家二姐姐原那般默默无闻的,如今这生意竟做得这样的大,居然连北静王妃也愿意买她的帐。 再想自己一界男儿尚且在这京中差点混不下去,二姐姐无依无靠一女子却能做到这般,实在是巾帼英雄,当下便更添了三分敬佩。 他凝神想了想迎春所言的难事,将话先在脑中过了几遍,方郑重道:“其实二姐姐这事我倒是能解,原大伯(薛蟠之父)在时因与官中的打金作坊相熟,便买了些技艺高超的匠人回来自用。” “到了如今这些人多也死的死病的病,只余他们的徒弟还在薛家铺子里做事。只是我知道这些人中有个技艺最高超的,虽前几年被儿子媳妇接回家养老了,但手艺还在,想来做的东西应能入王妃法眼。” “且现他人也正在京郊住着并不难寻,若二姐姐信得过我,倒是可将此事交与我来办。” 迎春见他说得有条有理,不由点了头道:“如此就偏劳薛蝌兄弟了。只是首饰这东西讲究个新鲜,做给王妃的东西虽要精雕细琢但也不可慢了时辰,若拖得久了令王妃失了兴味便不美了。” “二姐姐放心,薛蝌明白。”薛蝌又一拱手,竟直接起身对迎春道,“此事颇为紧急,我现便着手去办。” 迎春见状,心想不论这薛蝌能力如何,这态度倒是可圈可点的。 便命晴雯将那王妃所予红宝石和绘着玫瑰斜勒抹额样式的详图都拿了来给薛蝌。 薛蝌接了东西便行礼告辞,迎春颇欣慰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对岫烟赞道:“薛蝌兄弟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岫烟掩嘴笑道:“他呀,最是个性急的。” 岫烟一向沉稳持重,迎春甚少见她这等娇羞模样,便故意用手指在脸上轻划了几下羞她。 姊妹二人笑闹了一阵,那岫烟不由又叹道:“想二姐姐当日问我女子该如何靠自己‘立足’于世的情景还犹在眼前,不想短短数月,二姐姐竟已自开辟了一番天地出来了。” 迎春摇头道:“这才哪到哪呢,不过才刚刚开始罢了。” 她因见岫烟言语间颇有些见贤思齐之意,便主动道:“我知妹妹也是个有志向的,定也不甘只困于那方寸闺阁之中,不妨来我这,咱们也狂悖一回,定要一道做出一番事业来给世人瞧瞧!” 此话倒正合了岫烟心意,她忙道:“只二姐姐说得出这种不输男儿的豪言壮语来,妹妹虽不才,却亦心向往之,从今以后跟着二姐姐学些皮毛也是好的。” 迎春调笑道:“你们夫妻两个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自谦太过,再这么着统统都给我叉出去。” 说得个岫烟也撑不住笑起来。 不说别的,只说这日以后那邢岫烟便时常过来帮衬着迎春。 迎春虽继承了原身的书写绘画之能,奈何原主在画这一技上只是平平,有了岫烟这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从旁襄助,迎春只觉轻松不少,此是后话。 生辰宴上投桃报李 再说薛蝌这边,不过六七日功夫,便磨着那老师傅将那红宝石玫瑰抹额做了出来。 迎春用细绒布垫着手指将其拿到手中细瞧,好俊的手艺!果然比原薛家铺子里做得要精致上许多。 又见那薛蝌眼下一片青黛,便忙命他回去歇息,心里想着薛蝌这人倒可堪重用,以后寻访匠人打制簪钗的事宜倒是可以放心交予他。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北静王妃那边,迎春验看过抹额便立往北静王府里递了信,说是前次王妃要的东西制好了,如若方便,欲亲呈与王妃。 好在王妃还未将她忘了,很快便令她进府一叙。 迎春观北静王妃其人是个好清静的,并不爱大说大笑,也不似那许多深宅大院里的女人那般每日里爱找人聊闲,喜听些新鲜故事。 且或许是因着迎春是下位者的缘故,王妃在她跟前倒极为随性。 兴致来了便同她说笑一回,一同看看新鲜的簪钗首饰。若没甚兴致,便自坐着静静地饮茶或望着窗外发回呆,并不勉强自己应酬来客。 一开始迎春难免有几分不自在,总想着说些什么勾起王妃的兴致,生怕冷了场教人尴尬。可后来马上醒悟过来,没话找话才更招人烦! 特别是对王妃这样喜静的人来说,你若聒噪了她,甭管你那首饰做出什么花来,她也不乐意再见你了。 于是迎春赶紧调整自己,在下次王妃没兴致说话的时候,试着不去“救场”,而是尽量放松身心,就那样静静陪王妃坐着,间或啜一口茶,一派闲适安然模样。 人的状态是可以相互感知的,或许在相处中丢掉了紧张焦虑变得松弛平静的迎春教王妃感到了舒适。 故每次迎春来王府请见都鲜有被挡的,偶尔王妃闲来无事还会请她过去陪着说说话喝喝茶。 这日,迎春又来府中陪王妃说话。 一进屋便见几只大箱子乱敞着摆在地上,里头堆着些冠冕衣裙等物,迎春不解何意,王妃笑道:“这是他们做上来给我生辰那日穿的。” 迎春早对这位VIP客户做了多方了解了,自然知道这位的生辰是七月廿一,如今算来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王妃又指着那箱中的物什,抱怨道:“年年都是这样红彤彤闹哄哄的样式,也是无趣的紧。” 迎春便往箱中瞧了瞧,果见是一片花团锦簇,喜气非凡。 至于那花样不多的问题倒不是下头的人不用心,而是王妃身份尊贵,不论大小生辰都该隆重,是以这呈上来的衣裳首饰便皆是些制式的麻姑献寿、喜上眉梢、万福万寿等华丽喜庆的式样—— 既应景又挑不出错处,再怎么腻烦一年也就穿戴这么一回。 迎春知王妃是个佛系的人,虽要求颇高,但其实懒怠在衣裙首饰上花心思。别人呈上来,她便从中挑拣些好的收用,若没有觉着好的便也就罢了。 所以她也就是随口抱怨一句,并不会兴师动众地再教下头的人想好的式样重新做了送来。 迎春心中一动,便笑道:“王妃若不嫌弃,我也做一套好玩儿的首饰衣裙来贺一贺您的寿辰。” 今年的七月廿一日,是一个暑气当头的大晴天。 这样的天气本最宜在家中背靠着冰鉴躲暑,可此时北静王府的花厅内却聚集着不少不顾暑热早早来贺王妃生辰的贵妇闺秀们。 今日庆生流程先是看戏后是宴席,如今戏尚未开,这些到得早的人便被王府下人恭敬请入花厅喝茶少坐。 这些人中多半都相互认识,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正是等得不耐的时候,忽闻厅外有人高声通传:“王妃到——” 众人忙起身见礼,一抬首却见那北静王妃顶着个文采辉煌、样式殊异的冠子缓步走了进来,那通身的衣裙打扮亦是精美绝伦,衬得王妃仙姿飘逸,叫人一时看得移不开眼去。 “难为大家想着我,这么热的天倒劳累你们跑这么一趟,实教我过意不去。”王妃大方雍容地朝众人点头致意。 这时,只见那原坐在上首的东平王妃几步过来,亲热热地挽住北静王妃胳膊,娇俏笑道:“姐姐快别说这些客气话了,我们在这儿等了半日不见你老人家人影,原来是躲着梳妆打扮去了。” “这还罢了,只是姐姐怎么得了这么好的冠子裙子也不说拿出来叫妹妹开开眼,倒一个人独享了去,我可不依!” 说着便伸手欲去摸那北静王妃冠冕上的花饰。 北静王妃作势拍了一下她的手,嗔道:“你这猴儿,看别把我的冠碰掉了。你哪次来不偏我的东西的,怎么?你们东平王府闹饥荒了?” 东平王妃闻言撑不住笑起来:“我们家要闹了饥荒我和我家王爷便卷了铺盖上你们北静王府住着来。” 又娇嗔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姐姐既惜物,好歹告诉妹妹这冠是怎么做出来的,我好回去教人也做个出来戴戴。” 北静王妃忙摆手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你知我一向惫懒,哪里愿意费那许多心思,你要问我还不如问她——” 说着王妃侧转身指了指一个人,众人这才注意到王妃身后还立着个清雅脱俗的标志人物。 只见这美人儿应声上前两步,盈盈朝众人行了个礼。末了,又对东平王妃笑道:“王妃想做这个冠子倒并不难,我一说您就明白了。” “这冠名唤‘海上花’,这一圈底座是用掐丝烧蓝的工艺做的连绵不断海浪云纹,其间点缀大小各异的海珠,以示浪花翻涌奔腾之意。” 这“海上花”冠的外形迎春是仿着西式的王冠做的,只是底座又用上了传统的中式纹样。 “这‘海浪’上漂浮堆叠的繁花以这千丝菊为主客,菊瓣皆用上好小羊皮硝制、烫形。” 听到此处,众人不免心中诧异,时人多用绢、纱、丝绸制花,鲜有听说用羊皮的。 这主意也是迎春晴雯她们多方对比才想出来的,菊花花瓣细瘦又偏肥厚,用绢或纱都难做出那样的质感。 迎春继续道:“这小羊皮厚而柔韧,待硝得只剩中间那雪白的一层,便裁切成细长条儿,用尖端带小圆球的烫铁,烫制出花瓣的弧度;” “再将那花瓣的尾端蘸到银红、墨蓝等色的颜料中,羊皮吸水,片刻后再拿出,便成了色彩由深至浅的渐变样子,最后再一瓣一瓣仿着真花的样子层层堆叠起来便是了。” “还有这几盏鸢尾为宾,是用沁了烟紫色的透明水晶雕制而成,再用那羊脂白玉制成这些指腹大小的铃兰点缀其间,搭配上金银箔镂成的小花叶,便得了。” 这铃兰花枝还从冠上垂坠下来,有一支正横斜在王妃额前,两只玛瑙小蝶停在上头,行动间那蝶翼便轻轻颤动不停。 迎春这一番行云流水,听得那东平王妃有些发蒙,咋舌道:“真是七窍玲珑心肝,费这么些功夫要我是不能的。” 这时,一穿戴十分富贵的妇人上前指着北静王妃身上的裙子笑道:“王妃这裙子可是仿着那些西洋女子的长裙样式做的?” 迎春大惊,这条裙子确是她用了数层藕荷色的薄纱堆叠成的轻婚纱的式样,还带着小小的拖尾,只是这妇人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她也是穿越…… 北静王妃见迎春惊骇地望着那妇人,便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朱家太太,家里累世做着皇商。如今朱大人更是常去海外给宫中寻些稀罕玩意,故朱太太可是见多识广呢。” 原来如此,迎春一颗快跳出胸口的心又回归了原位,一时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那朱太太忙道不敢,接着复又笑道:“真没想到还能如此搭配,王妃这上身穿着大红的喜上眉梢短式氅衣,下身又是这西洋的长纱裙,瞧着真是,真是……” 中西合璧,那朱太太一时词穷,迎春便在心里默默替她说了,这东方古典和西方古典的融合碰撞,果然是美煞人矣。 有这样想法的自不止迎春一个,一旁东平王妃亦点着头叹道:“那些洋人的玩意我原瞧着颇有些怪异,不想一配上咱们的东西,倒觉得顺眼多了。” …… 此时这花厅内的诸人见迎春谈吐有致、气度不凡,瞧着像大家小姐出身,只不知为何会做这种给人制首饰衣裙的活计,一时都拿不准她的身份。 有些同北静王妃熟稔的便将这疑惑委婉问了出来,王妃听了不由笑着看了迎春一眼,道:“她呀,是世交家中的后辈,亦是我近来交到的小友。” 此话说得模糊,但“小友”二字已足让众人明白王妃的看重。 迎春闻言更是心下感动,别看这北静王妃平日淡淡的,但真是个宅心仁厚的,待她这个下位者亦能真心诚意。 迎春虽自诩是行商,但在现今一些轻狂人的眼里像她这样给人制作搭配钗环衣裙的,便跟丫鬟也没什么两样,再说如今商贾的地位亦不高,女商贾就更别提了。 可王妃这当众的一句话却是一锤定音般将迎春的身份提升到了可与她这个京中现今最炙手可热的王妃相交为友的高度。 可以想见,有了北静王妃背书,迎春今后做那些贵妇人的生意的时候,便有了相当的尊严和尊重。 王妃这话倒不仅教迎春震动,亦使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站在远处默默不语的史老太君和邢、王二夫人皆大松了一口气。 是了,贾家既与北静王府世代交好,岂有王妃生辰,贾家内眷不来相贺之理? 临水听戏不亢不卑 贾母毕竟久经世事,这会儿已从迎春最初带给她的震惊中平静了下来。 只见她理了理衣襟,拄着老山檀文人杖上前几步,接着北静王妃方才的话尾,笑道:“王妃真真是抬举她了!” “我们家这二丫头尚在闺中时便极爱摆弄这些簪环衣裙的,每每爱做些新鲜样式送给姊妹亲眷穿戴。我想着年轻姐儿都爱俏,便也没拘着她。” “不想这丫头如今都出了阁了还这么不稳重,竟将这些玩意儿拿到大家跟前摆弄。王妃实在是心善,倒愿意陪着这丫头顽。” 说着既疼爱又嗔怪地瞧了迎春一眼。 果然这姜还是老的辣,贾母轻轻几句话便将迎春的行为定了性—— 不是行商,更不是伺候人,就是女儿家爱俏,给姊妹亲朋做点玩意儿罢了。 只是,迎春好笑地想,不知道她在闺中什么时候爱摆弄簪环衣裙了?看来为了挽尊这贾母也不得不拿些瞎话出来搪塞了。 见那贾母过来,迎春便矮身朝她福了一福,笑道:“不知老太太和太太们也来了,应该早些过来请安的。” 其实她老早就瞧见贾母这婆媳三人一直远远在人群外站着并不上前,从她们这肢体语言上就能瞧出她们对她今日的言行是不满和排斥的了。 迎春不禁促狭地想,若方才没有北静王妃的一句“小友”,这三人是不是准备不承认她贾迎春是她们贾家的女儿了? 毕竟自家姑娘居然抛头露面地行商作贾,还上门给人家做首饰搭衣裙,对她们这等清贵体面的人家来说真是要了老命了。 但贾母的养气功夫很是到家,不管心内如何作想,面上还是极慈蔼地道:“请不请安的有什么要紧,王妃既喜欢你,你很该多陪着解解闷。” 北静王妃闻言摇着手内纨扇笑道:“咱们两家也是累世的交情了,老太君何须这么客气?” “您老人家会调教人,你们家这二丫头当真灵秀,性子又好,倒与我投缘,若不是我虚长她一辈,倒要以姐妹相称了。” 虽知道是顽话,但贾母仍是忙道不敢,王妃太抬举她了等语。 这时旁边众人也听出了迎春的身份,原来是贾家二小姐啊。 圈子就这么大,这贾二小姐新婚夜便和夫君义绝,夫君后脚还死在大狱里的事,在座的可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的,这会儿便有那些好事的悄悄交头议论起来。 北静王妃不以为意,教丫鬟拿了西洋镀金怀表过来看了一回,便对众人道:“这时辰也差不多了,请大家移步到后头花园子里看戏罢。” “这两班角儿是姑苏那边新选上来的,教好师傅细细调教了五年,今儿才开嗓,大伙儿可要好好听听。” 王府花园坐落在内院后头,众人一路随王妃进得园内,只见曲径通幽、一步一景,更有瑶草琪花、珍禽异兽点缀其间。 迎春本以为大观园便是绝美的了,不想如今方知什么是天外有天。 行不过几步,便见一方生长着碧荷玉莲的小湖泊,在日光下粼粼泛金。湖上此时水汽蒸腾,一个精巧的八角戏台正立于湖心,笼在这淼淼水波光晕中,宛若瑶池仙境。 戏台的正对面,有一片凸出湖岸的半弧形沙渚,上头立着宽阔的双层亭台,有顶无墙,四面是半人高的栏杆,檐下半卷着大幅的湘妃竹帘。 北静王妃带头登上亭台的二层,与众宾客谦让一回,便在第一排当中落了座,挨着她坐在上首的是南安太妃,下首是东平王妃…… 迎春一时有些犹豫,以她现在的身份若不是搭上了北静王妃,在这等贵妇云集的宴席中是连陪末座的资格都没有的。 她拿不准这亭台上是否设了她的席位,正想着要不要去贾母身边蹭个座儿,却见北静王妃在那边正冲她招手,迎春忙过去。 王妃又指着她身后一臂远的地方,吩咐下头的人:“在这给孙大奶奶加个座儿。” 迎春闻言,顿时受宠若惊。这虽然只是个陪座儿,可前排坐的这些都是有品级诰命在身的,她坐在这儿……合适吗…… 北静王妃见她有些拘谨的样子,便笑道:“怕什么,我们这帮人能吃了你不成?还不快坐下。” 又对身边的那些贵妇人笑道:“你们不知道,这丫头是个有趣的,难为她小小年纪怎么就知道那么些奇闻异事,今儿就教她在这陪咱们说说话罢。” 迎春想这王妃会对她有这番评价,许是因着早前她没摸准王妃脾性的时候,总爱说些好玩新奇的事来挑起王妃的谈兴—— 在现代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浸淫过,所见所闻自比这古时候的人要多百倍。 但后来看王妃不甚感兴趣的模样,迎春便及时收了她这份“神通”,不想王妃竟还记得。 只是坐在前排的这些人大都自矜身份,一开始还碍于北静王妃的面子,跟迎春略说上两句,后头便也就不搭理她了。 倒是有些人和善,又被迎春说的奇闻异事勾起了兴致,便还愿和她说说话。 这其中要数东平王妃最为活跃,她有几分孩子心性,心思单纯又好新鲜,倒自顾地和迎春说得热闹。 迎春想着既然北静王妃给了她这份体面,那她就不能塌了王妃的面子。故不论别人对她是冷眼还是青眼,她皆是一副不卑不亢,端庄大方的模样。 此时对面戏台子上的戏正唱至酣处,年轻姣丽的伶优,轻甩着水袖,唱腔婉转缠绵,正使出浑身解数要讨水那头的贵人欢心。 贾母平日里是个爱看戏的,北静王府蓄养的戏班就是放在整个京城那都是拔尖儿的。可今日她却有些提不起兴味来,目光总忍不住从那戏台子上移开,落在前面那个穿着素淡、纤弱却挺拔的背影上。 同样听不进去戏的还有旁边的邢夫人,她养气功夫不如贾母,此时不快已有些显在面上了。 她见这时左右无人注意,便忍不住悄声对贾母抱怨道:“老太太,这迎丫头是发的什么疯!她一个寡妇不说在家好好守着,成日家出头露脸的,还上赶着上门伺候人家钗环衣裙。” “这样轻狂不知尊重,没的教人看笑话,还要带累着咱们家也要被人看轻了去,这王妃竟还纵着她……” “你快住嘴!”贾母不待她说完便横过一眼来,低声严厉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说起这些来了,有什么都给我憋着回去再说!” 贾母鲜少这样疾言厉色的,邢夫人见状忙掩了声气,不敢再言语。 听戏、吃寿宴、聊天奉承……这一日便这样热热闹闹地过了。 及至薄暮时分,客人们方陆续辞出来。 迎春作别北静王妃等人,便一路出来,及至到了自家马车跟前,正要扶着晴雯的手上去,忽闻身后有人唤她:“孙大奶奶慢行——” 迎春不由回身看去,见是一位穿戴精致的贵妇人正带着两个丫头快步望这边走来。 迎春瞧她的样子应是王府今日的客人,只是这来给北静王妃贺寿的人实在太多,迎春对这人实在没有半分印象,便客气笑道:“太太唤我不知有何指教?” 谁知那人却颇自来熟,过来还未开口便亲亲热热地挽住迎春的手,笑得两眼弯弯:“妹妹不认得我,我是宁乡候家的,你们家孙大爷在时同我们家老爷可是极要好的!” 原来是宁乡候府的夫人,其实按他们家如今没落的势头,是没资格来这北静王妃的寿宴的。但是他们家原是老北静王爷麾下旧部,王妃厚道重情,还是邀她来陪个末座儿。 今儿在王府花园看戏的时候,她便坐在那亭台的第一层,迎春陪着王妃她们坐在二层,自是没有瞅见她。 迎春没想到竟这么巧,又听这侯夫人如此说,不禁腹诽:有多要好?那种人一死就把人家田地庄子抢占了去的那种好法? 那宁乡候夫人见迎春不接茬,便又陪笑道:“那孙大爷去后,我想着妹妹可怜,早欲过府去看望妹妹,只是家事繁忙一时脱不出空来。” “不想今儿真是巧,竟在这儿遇上妹妹了。我正有一肚子话想同妹妹讲呢,咱们别在这门口堵着了,若妹妹不嫌弃,咱们到车上说去。” 这侯夫人指的是迎春的马车,这是要同乘一车,一道回去的意思了。 迎春心道,咱俩可不顺路呢。 不过她大概也能猜到这位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便淡淡笑道:“姐姐客气,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快上来罢。” …… 及至回了孙府,迎春因做了一天的陪客,已是疲累的紧了,便胡乱梳洗了就要安歇。 绣橘过来替迎春铺床整被,一边道:“奶奶,方才在王府的时候,鸳鸯姐姐趁无人偷偷寻了我来说,老太太教奶奶这两日回去一趟呢。” 迎春今儿瞧着贾母那三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猜到要有这么一遭。 只是她早已不是原来那个需要委屈求全来祈求家族庇佑的无助女子了,如今她可倚仗的东西有很多,故也不怕什么。 于是便道了声“知道了”,便沉入了黑甜梦乡。 可惜从第二日起,各种邀迎春过府一叙的帖子便纷至沓来,迎春瞧着帖子落款上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头,便不自觉地将回贾府的事押后了。 赶虚荣娇杏讨没趣 这些下帖子相邀的人家,多是取中了寿宴当日迎春做给北静王妃的冠子和裙子,便也想要做个仿佛的出来自家穿戴穿戴。 有送上门来的贵客迎春自是要好好把握。 这些时日,她从与北静王妃的相处中也悟得一个道理,那就是想要做好这些高精尖客户的生意,打底一定要做到一点—— 那就是投其所好。 各人脾性偏好千差万别,有人喜浓妆,非雍容华贵不入眼;有人爱淡抹,只以清净素雅为脱俗。 等真正相处起来,有人喜静,稍多言几句便嗔着你聒噪;有人爱说笑,你不多讲些新鲜的物事,便嫌你无趣。 这些人又都是第一等的挑剔,第一次没摸准脾性或还可忍你,但两次三次若还是不能搔到痒处便要对你闭门谢客了。 但一味讨好也不对,这些太太小姐都出身豪门贵胄,从小被人奉承阿谀惯了,你若太没骨头反教她们不看在眼里。 幸而迎春尚能拿捏得好其间的分寸,尽量满足这些人各自审美偏好的同时,亦不怵于提出自己的见解。 譬如有些人明明是娇小清淡类型的,却偏爱用艳丽辉煌的大体量首饰装点自己,显得喧宾夺主,不是人穿戴钗裙,而是是钗裙穿戴人了。 还有些人肤色本就偏于暗沉,却甚喜用嫩粉柳黄来装扮自己,结果明明是华冠丽服,却凭白显得土气又小家子气。 每每遇上这样的,迎春皆会忖度着呈上真正适合她们风格的簪钗首饰来,再搭配以合宜的衣裙妆容。 因着迎春所做的簪钗衣裙都是甚有趣新颖的,就算不太是她们平日偏爱的风格,也并不排斥于一试。 结果这一试便往往一发而不可收拾。迎春原先在现代做时尚博主的时候就发现,同样的人打扮对风格和打扮错风格有时真能差出一座山去。 事实胜于雄辩,这些太太小姐眼睛都毒,两相一对比自然便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了。 且迎春也甚注意着教这些贵人们扬长避短之道,这事儿要是做好了往往有立竿见影的奇效。 比如脸盘子大的就不要跟时下流行的那样将头发紧紧贴梳在脑袋上了。 而是应该将头发做唐代仕女那样两鬓、额上都蓬松、微微凸起的式样,这样视觉上显现出“头包脸”的效果,从而使脸显得小而和谐。 还有若嘴部有些突出的,就不要用光亮或掺了云母亮片的的浅色唇脂,而要改用色略重的哑光唇脂,起到一定向内收缩的视觉效果…… 几次下来,这些人见迎春是真有几分本事的。日常谈吐又不亢不卑进退有度,颇有大家风范,那原本藏在心内的几分隐秘的轻视便也渐渐淡了。 因着有北静王妃背书,来邀请迎春上门的皆是些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 且既王妃当众说了以迎春为友,不管这些人心内如何想,表面上对她这个娘家逐渐没落,夫家又完全提不起来的商妇还是有礼有节的。 这从能下帖子相请,且到了她们府上也是先让座敬茶以客相待,便能看出一些端倪。 迎春也不是贱骨头,能站着把钱赚了何必要跪着? 她给自己的定位是这些贵妇人的“高级时尚顾问”,用“科学”的方法帮助大家变得更美,再“顺便”将自己的簪钗首饰推销出去。 她这种模式正填补了如今这市场上的空白,她的兴趣和能力又恰好在这方面。再加上有现代那些经历的加持,很多人还是吃迎春这套的。 于是渐渐地便也有些引领京城贵妇圈“时尚潮流”的意思了,此是后话。 如今一开始邀迎春过府的皆是北静王妃寿宴当日的宾客,几日后便也有旁的人家跟风给迎春递了帖子,这其中便有贾雨村的夫人。 晴雯见了她的帖子,当下便气得骂道:“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脸给奶奶下帖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到底配不配!” 贾雨村和贾家已是好得穿一条裤子了,他人又殷勤,常年来往于贾府,故连晴雯这样的丫头也是知道他们家的底细的。 她之所以发这通邪火也是有因可循,这雨村大人的夫人可是个丫头扶正的。时人最重出身,故这类人在贵妇圈中一向是处在鄙视链的最底端—— 不论你家老爷现在官拜几品,也改变不了你是奴才秧子出身的事实,既是奴才秧子又凭什么同我们这样天生的主子平起平坐? 且说到底,贾雨村现在虽做了京兆府尹,但全赖着贾家帮扶他才发达起来的。 故晴雯想的也没错——你们家老爷还要日日在我们家献殷勤呢,你个丫头扶正的还敢叫我们小姐过府去陪你说话? 但迎春想的却有些不同,一是她甚不喜时下盛行的这种唯出身论的风气。说句中二的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二是从实际角度出发,贾雨村如今是京兆府尹。虽在这贵族门阀遍地的京城中不算什么,但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和他们家打好关系于迎春这样的商户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再有就是孙绍祖发狂打杀迎春那晚,多亏贾雨村及时赶到,制止了孙绍祖再伤人性命。不论他这么做是不是只是为了讨好贾家,但论迹不论心,迎春在这事上承他的情。 故她仍是接了那雨村夫人的帖子,寻了个空,登门拜访去了。 这雨村夫人名唤娇杏,虽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但保养得宜,面上的皮肉甚是白嫩紧致,跟二十出头的姑娘比也不差什么。 虽也算是个清秀佳人,但迎春看她的第一眼便觉眼疼。这瞧着也扶正好些年了,怎么穿着打扮还跟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只见那娇杏穿一身金闪闪百蝶织金绸衬衣,一条红彤彤缀珍珠八宝石榴裙,头上戴一顶镶宝石点翠玳瑁大钿子……还有许多富贵夺目的首饰无法一一赘述。 迎春瞧着她胸前挂着的那个鲤鱼形状拳头大小的金绞蜜蜡,不禁纳闷这么大个头的吊坠,这府尹夫人的脖子难道一点都不坠的慌。 她二人寒暄了几句便分主宾坐下。前头还好好的,可说不过两句,这娇杏便开始有些不着调了,说些什么“孙奶奶近日都去过哪些贵人府上?” “那南安太妃听说脾气不太好,可有为难孙奶奶?” “听说北静王除了王妃连个侍妾也没有,可是真的?” “……” 迎春听了这些话先是一惊,这府尹夫人未免有些胆子太大了。 虽说这些豪门贵族的八卦私底下被人议论的多了去了,但是迎春初次上门这娇杏就这般直剌剌地打探,交浅言深实在不妥。 后心内立马升起了不喜和排斥,迎春本身是一个极讨厌传人八卦,背后论人是非长短的人。 且她做人生意赚人银钱,若转头还去议论客人的隐私那也太不要脸了。乱嚼舌头既是对别人的极不尊重也会凭白给自个儿招祸。 于是迎春并不接茬,只从带来的紫檀提箱里拿出首饰簪钗给娇杏挑选。 谁知那娇杏却这也不满意那也看不上,嫌弃的话说了一车。 迎春这下明白了,这府尹夫人叫她过来压根儿就不是喜欢她的东西,而只是为了满足自个儿的虚荣心—— 这京里最尊贵体面的妇人喜欢、追捧什么她便也要,而且她们喜欢的东西她却看不上眼,这不显得她比那些贵人要更挑剔,更上档次? 迎春有些无语,她今日会过来是给这府尹夫人尊重。可这府尹夫人自己都不知尊重,她便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于是迎春收了首饰,随便找了个借口,便不顾那娇杏的再三挽留从府尹府辞了出来。 待回到家中,迎春便吩咐绣橘:“以后凡京兆府尹家递进的帖子都可以不用拿来给我了,直接回说我不得闲就是了。” 绣橘忙应下了。 因着后半晌还要去北静王府送新首饰,迎春便赶紧吩咐下头摆上饭来,用了好出门。 晴雯捧着碗箸过来伺候迎春吃饭,迎春一抬头却见这丫头眼尾红红的,似哭过的样子,便关切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晴雯初还不愿说,只摆手道无事,迎春追问了两句,不想她竟哇地一声哭出来:“奶奶,那香菱瞧着像是,像是要不中用了……” 迎春唬了一跳,她今儿去会那娇杏,因怕晴雯这直肠子到时候在人家家里露出不快来反倒不美。便打发她往宝钗那里去看看香菱,不成想竟带回来这么个消息。 迎春忙追问:“那香菱不是已经挪到宝姑娘处了?没了那夏金桂磋磨宝姑娘又是个心善的,怎么反而还不中用了?” 晴雯拿帕子拭着泪,摇头道:“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其实前几次我去瞧她,她便已是病了。” “宝姑娘也给她请了大夫进来瞧,只是一直也不见好,不想这次我去了一瞧,竟已露出下世的光景了……” 迎春皱了眉头,略想了想,便吩咐绣橘:“你现去北静王府,给王妃身边的月兰姑娘递个信。” “就说对不住,我今儿有极要紧的事要办,倒是不能过去了。王妃要的东西已经得了,改日我亲送过去。烦月兰姑娘同王妃说一声。” 绣橘忙领命去了。 迎春又吩咐下头的人套车,对晴雯道:“走,同我一道瞧瞧香菱去。” 怜孤弱迎春行仗义 及至到宝钗处见了香菱,迎春虽已有了些心理准备,但仍是被眼前景象给吓了一跳。 只见屋子里四下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一走进去跟进了蒸笼似的。那香菱躺在塌上,大热天还严严盖着锦被,被下毫无起伏。 再走近一瞧,只见她面色枯黄暗沉,两颊的肉干枯得吸进去。见了迎春,还想挣扎着起身请安。 迎春忙紧走几步,上前轻轻按住她,放柔了声儿道:“快躺下,别拘着那些虚礼了,你如今身上觉得怎么样?” 香菱有些喘着道:“只觉浑身虚乏得很,略动一动就一身一身地出汗。吃了许多药总不见好,如今不过熬日子罢了……” 迎春听得心酸,忙道:“病去如抽丝,那药又不是仙丹,哪能一下便好的?快别说这种丧气话了。” 又安抚了两句,因见香菱精力不济,怕扰了她休息,便先从屋内出来。 宝钗亦陪着出来,二人走到无人处,迎春便忍不住悄声问:“这香菱得的是什么病?上次我来时瞧着还好,怎的不过月余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宝钗这几日亦为此事忧心,此时见迎春问,便也叹道:“请了几个大夫来瞧,都说是干血之症。开了药来吃却总也不见好。我瞧着是这丫头心内郁结不散,方致了这病延绵不去。” “干血之症?”迎春不大明白。 宝钗略通些医理,便为她解惑道:“这病又叫‘干血痨’。常发于身虚体弱,又长年劳身焦思、郁气瘀滞的女子身上。若得了此病易致淤血内结、经闭不行、虚乏无力等症状。”(1) 迎春大致听懂了,再联想那香菱的身世经历,便就知道她为何会得此病了。 这香菱从极幼时便被拐子拐了去,这种卖人子女的拐子能有多少良心?香菱在他们手上过得定也是非打即骂、提心吊胆的日子。这身子骨能好才怪。 后被薛蟠抢去,虽安生了几年。可这“呆霸王”岂是个怜香惜玉的?不仅要日日陪着小心服侍着,且床第间难免不知节制、失于保养。 更不要说这夏金桂来了以后,凶狠霸道。折磨得个香菱身心俱损,愁肠百结。便将那病症给大大地激发了出来…… 正在这时,一阵嘈杂声响打断了迎春的思绪。 “哗啦啦——”像是有人一把掀翻了桌子,杯碟瓶盏顿时纷纷落地,统统杂了个粉碎。 接着又陆陆续续有女子的吵嚷咒骂声传来:“…好!好!你走!从此就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你们薛家上下没一个好人!一个两个的都想着治死我,老娘偏不教你们如愿……” 迎春蹙眉听了两句,便忍不住问宝钗:“每日都是如此?” 宝钗是早就见惯了的,此时亦眉目不动,淡淡道:“隔三差五地总要来那么几回罢。” “如今我哥哥愈发躲着了,日日在外头不回来。大嫂子找不着人撒气便只能发狠地拿东西撒气了。” 迎春忍不住叹气,这薛姨妈、宝钗所住的东跨院离薛蟠、夏金桂所居正院不过几步之遥。 这夏金桂如此大吵大嚷,连左邻右舍都能听见声响,何况这毗邻的东跨院? 宝钗是“山中高士”,生性理智淡然,遇事容易看淡看开。对夏金桂的事虽也气苦,但并不会入心伤身,故能每日听着这等“噪音”亦无动于衷。 而香菱却不同了,她最是怯弱不过的人。前些时日又刚尝过这夏金桂的诸般手段,恐怕现在对夏金桂这个人都有些应激了。 再日日听着金桂在那头摔摔打打、咒天骂地,心中怕是更加忧惧不安。在这种环境下教她如何能安心养病呢? 迎春随着宝钗进了她的屋子,才坐下,却见薛姨妈走了进来,迎春忙起身请安。 姨妈几步过来扶住她,又携着她的手一道往塌上坐了,慈爱道:“我的儿,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过来顽?上回你来教你瞧见那样的事,我这心里啊总也过意不去……” 迎春忙道:“姨妈不必这么外道,都是自家人。且谁家里还没有点磕磕绊绊的事呢?” “薛大哥哥和嫂子都年轻,难免气盛些,过几年便好了。姨妈不必忧心。” 薛姨妈听迎春这么说,心下也好受不少,不由叹道:“原你们姊妹几个,我便瞧你最是敦厚,如今仍是这么能体贴人。” “唉,如今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活一天少一天,他们要吵要闹我也管不了了,只随他们去罢……” 说着触及伤心处倒低头抹起泪来。 迎春和宝钗忙上来拿话劝慰着。 其实,迎春对薛姨妈和薛蟠在夏金桂面前如此气短也有些犯嘀咕。 这夏金桂再怎么着也只是媳妇子,薛姨妈是正经婆婆,媳妇都蹬鼻子上脸了,薛姨妈却无任何惮压之手段。 实在不行祭出“休妻”这一招也能有些震慑——夏金桂所言所行早够得上七出了,若真休了她,没脸的是夏家而不是薛家。 可这薛家母子,一个号称是“霸王”、一个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世妇,如今面对夏金桂却都避其锋芒,践行着惹不起躲得起的金科玉律。 这二人明明都是极爱脸面的,如今闹得街坊邻居都议论纷纷、戳戳指指,却还是百般容忍决口不提休妻二字。 这让迎春不得不怀疑,薛姨妈和薛蟠结这门亲事是否也有瞧着夏家家产的意思。 如今的夏太太只有夏金桂这一女,又爱她入骨。若一朝去了,这千万家产自是统统留给女儿的。 而薛家既娶了夏金桂,她的东西不就是薛家的东西? 这夏金桂恐怕也是隐隐察觉了这点,这才敢在婆婆和丈夫跟前如此无所顾忌罢? 然而不论如何,这是人家家事,迎春略想想便丢在一边。如今她更关心的是香菱的事。 “姨妈、妹妹,我如今倒有个不情之请。我们家现就我一人住着,地方也宽敞又极清静,不若让香菱去我那儿将养几日?” 这话一出,薛姨妈和宝钗皆怔住。 这香菱现在虽是宝钗的丫头,但原本也是薛蟠的妾室,迎春若讨要过去,似有几分不妥。 且这香菱如今病入膏肓,瞧着有今日没明日的。万一过去死在迎春家里,不嫌晦气吗? 于是薛姨妈忙道:“这如何使得,怎么好端端的要请个奴婢去你府上将养?这也太抬举她了,你家那婆母难道不忌讳的?” 迎春笑道:“姨妈,我再不在意这些的。原先我未出阁时,香菱也常去我们那里顽,我与她也甚投缘,故这会实不忍见她这般遭罪。” “姨妈和妹妹自是待香菱极好的,只是我想着那孩子娇怯,日日听着那头的动静——” 迎春指了指正院方向,“难免入耳入心。这心里惊惧不安自然便不能安歇,致使病渐加重。” “如此倒不如去我那里,说不定换个环境,便郁结消散,渐渐痊愈了也不一定呢!” “再说我那婆母最是怜贫惜弱的,谁忌讳她都不会忌讳的。”才怪,吴氏肯定忌讳。可是迎春现在自己有底气,才懒得管她怎么想。 薛姨妈听了这话也迟疑了,她自己天天被这夏金桂“魔音穿耳”的,也是三不五时就胸闷头疼。 这会儿太阳穴上还贴着两贴圆溜溜的治头疼的西洋膏药呢,所以这香菱若真能去了迎春那儿,怕是对她的病是真有些裨益的。 香菱也在她们家伺候好些年了,人又懂事又招人疼。薛姨妈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病死了。 宝钗原也觉得迎春这提议太过唐突。 可静下来一想,香菱病了这些时日,其实早就该挪出去了。薛姨妈也说过几回了教她出去将养好了再进来。 可宝钗如今在家里被那夏金桂一搅和,也有些孤掌难鸣的意思了。管得了自己这里的一亩三分地,别的地方却也一时看顾不到。 故这香菱若一挪到后门上专给下人住的屋子里去,便等于失了自己的庇佑。 就算那夏金桂不找她麻烦,底下下人也不是好相与的。若有巴结夏金桂的,只要偷偷作践几次,香菱的小命便也就没了。 于是宝钗也挡了几回。可瞧香菱这病势,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再拖下去,薛姨妈说什么也要教香菱挪出去了—— 不挪出去,挨着宝钗这么近,过了病气给她怎么办? 思及此宝钗便道:“二姐姐实在宅心仁厚,我们家如今也是诸多无奈,一时也有顾不上香菱的地方。二姐姐愿意看顾她,实在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又劝薛姨妈道:“妈不必拘泥什么。香菱虽伺候过哥哥,但也不是那等有纳妾文书的良妾,名分上认真说起来还是丫头。” “且她如今已转而伺候我,更是同哥哥嫂子再无半点关系。跟着二姐姐过去,以后病好了就伺候二姐姐也没什么不妥的。” 那薛姨妈一向以宝钗为主心骨,又听她说得入情入理,便也就肯了。 迎春笑道:“既如此,还得看看香菱的意思才是。” 香菱却是不肯的。 她慌道:“这算什么,我如今这样过去了不是给二姑娘添累赘吗?万万不可!” 晴雯却劝她道:“你放心罢,我们奶奶最是心善的,跟那活菩萨也没什么两样了。她看你这样,不帮一帮你她反倒自己心里过不去。” “譬如我,我原是伺候宝二爷的,一年到头同我们奶奶原也说不了一句话。可她就是见不得我就那么把小命交待了,哪怕违逆着太太,也要悄悄救我一救。” 说罢又伏在香菱耳边悄声道:“你这样你们姑娘也难办呢,你病得这样姨太太自是要将你挪出去的。” “但你们姑娘又顾念你,怕你出去了又被你们奶奶磋磨。是以也是拖着,把你放在身边。然而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你病得这样终究还是要挪出去的。” 晴雯最近常常来探望香菱,二人早已交心,是以晴雯的话香菱倒是能听进去的。 只见她默默沉思半晌,方叹道:“我知道二姑娘是一心为我好,我也不愿我们姑娘为难。” “可我若真过去了又死在那边,这不是恶心人吗?如何对得起二姑娘对我的心?” “嗐!”晴雯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榻沿,“那你就努力着别死啊!” 最终,香菱到底是点了头愿意跟了迎春过去。 宝钗做事稳妥,派了一辆极大极稳的马车,上面命人铺了好几层软垫。又叫几个婆子将香菱好好地背到那马车上安置了。 迎春嘱咐那车夫一路慢慢行来,不可摇晃颠簸后,便辞了薛姨妈和宝钗,慢慢往家去了。 守旧矩史太君相阻 谁知才出了薛府,还未行几步,便有人拦车。 王住儿扯着缰绳坐在外头车辕上,隔着车帘子对迎春回禀道:“奶奶,是贾府的林管家。” 迎春顿时想起贾母在王妃生辰那日嘱她家去一趟的事,便道:“让林管家过来。” 林之孝闻言忙上前至迎春车轿旁,迎春微掀了车窗帘子,问道:“你这会儿过来所为何事?” 果然林之孝拱手陪笑道:“老太太请二姑娘拨冗回去一趟。” 迎春仿佛骤然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事似的,连声道:“瞧我,这几日东家催西家请的。忙得竟连老祖宗的嘱咐都忘了,实在是不该。这便过去了。” 说着便令晴雯等人先护送香菱回去,自个儿就带着一个陈嬷嬷往贾府去。 所幸贾家和薛家离得极近,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迎春便进了贾母的院子。 此刻贾母屋内倒不跟往常似的热闹,只有贾母一人在坐塌上歪着。 迎春上前请毕安,贾母便指着近旁的一个黄花梨玫瑰椅教她坐了。 迎春坐下后便先请罪:“本来早几日便要过来的,可实在抽不出身……” 贾母点头道:“我知道,如今你是大忙人,哪里有功夫回来?你现在羽翼丰了,等闲也不愿搭理我们了。” 迎春闻言忙起身垂首,惶恐道:“老太太这么说倒教孙女儿没有站的地儿了。孙女若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望老太太教导我。” 贾母冷笑道:“你竟不知你有何处不对?看来真是原先你在家时我没教好你了!” “你如今为人妇又守着寡,却镇日里抛头露面。钻这家寻那家的,满京城的乱跑。你说,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是像你这般做派的?” “还有你做的那些首饰衣裳,皆是闺阁中的手笔,送给自家亲眷或亲近交好的人家也就罢了。拿出去售卖,未免教人觉得你一个好好的女儿家倒沾染得满身铜臭气。” “我这两日可是听了外头有不少议论你的。说好好的公候家的女儿,如此轻浮少教养,所言所行跟那上门卖货的货郎也差不多了!你自己听听这是好听的吗?” “因着你一个,人家连咱们家都编排上了。你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难道也不在乎家中这些未出阁的姊妹都背上家教不好的名头?” 贾母这一通话说得颇重,如今时人都把孝道捧到天上去了,特别是上层人家更是如此。 寻常小辈要是听了长辈如此说怕不得吓得立刻跪下,忏悔认错。 可迎春瞧着虽恭顺地听着,但明眼人一看就知她此刻平静镇定,哪有半点被长辈训斥的慌乱和惧怕? 贾母见她这样,不由得一口气梗在喉咙口,卡得她后面那一大车话怎么都倒不出来。 末了,只得摆摆手匆匆总结道:“罢了,我知你现在也很听不进去我这老婆子的话,我也不浪费那口舌招你厌烦。你若不知道该如和做,现成的看你大嫂子(指李纨),贞静守矩,那才是大家的风范。” 迎春听罢,也不辩解,只恭敬道:“老太太说得极是,孙女听了实在受益良多。只是尚有几点不解,斗胆请老太太解惑。” 贾母皱了皱眉:“有什么直说便是。” 迎春点头,心平气和地道:“原我在家时,常见老太太赏玩一十六扇的紫檀刺绣屏风。” “老太太曾说那屏风上的刺绣是出自一姑苏书宦人家的女儿慧娘之手。这刺绣甚精美又因这慧娘早逝,如今这样的屏风千金难求。”(1) “我想着这慧娘也是大家女子,这刺绣亦是她的闺阁私作,如今亦流传到外头来了。然众人只有赞叹喜爱的,却并无责怪其轻浮不守规矩之意。” “孙女虽不如这慧娘手艺出众,但所做首饰流到外头,想来同样也不会太受非议。更何况这些首饰衣裙都是女子之用物,更没有什么可避讳之处了。可老太太却说此事甚不妥,我实不能解。” “且我想会在老太太跟前嚼那舌根子的,说不定皆是那起瞧孙女的东西卖得甚好而眼热的或者是看咱们家本就不顺眼的,这才抓着这点子东西做文章罢了。” 迎春无意与贾母争论“一个寡妇的自我修养”,毕竟二人的观念隔着几百年的思想鸿沟,不是短时内可逾越的。 她不过是想点出她之所做所为在如今并非个例,世人也并没贾母所说的那般容不下。 这紫檀刺绣屏风确系贾母爱物,平日等闲都不舍得摆出来,对绣此物的慧娘亦是多有赞叹。如今乍然被迎春这么一问,贾母竟也有些语塞。 迎春知道贾母这是思维定势,只觉得高门大户人家的女儿守规矩是最要紧的。 她自己心里有个框,女子的言行都应该在这框里头。若出了这框便是没规矩,便要遭人耻笑。而迎春如今的言行都大大超出了她心里的那个框,她自是接受不了。 而且这慧娘实在因为是别人家的女儿,就算言行不是贾母认同的,但她会不会被人非议并不影响到贾家的名声。故贾母才能做到只欣赏其绣艺而不批判她的行为。 “这慧娘刺绣不过是自家作耍,并不为了市卖。不过是偶然流出一些被世人所得罢了。”贾母一时回答不了迎春的“疑问”,只得蹙眉说起行为动机来。 其实迎春上赶着上人家家里去卖东西,这种姿态才是最令贾母看不过眼的,这未免也太失世家女子的矜持和体面了! 迎春闻言却笑道:“不论那绣娘有无售卖之意,如今她这东西众人还是要花重金才能购得的,其实与售卖也无异了。” 她知道贾母心中的症结所在,便又道:“老太太,其实孙女给北静王妃做那寿辰冠裙,也非为了售卖。不过是瞧王妃实在不喜下面送上来的那些制式的钗裙,方揣度着她的意思帮忙改了一改式样,也是为其分忧之意。” “实在是王妃客气,说我辛苦硬要给了银钱。那些个太太小姐们见了,又偏偏喜欢我做的款式,便纷纷下了帖子盛请。我也说了做这个并不为了售卖赚钱,可人家不依,说是哪有白占便宜的理儿?” “老太太,外头那些人不知道,故才编排了那些瞎话来嚼舌头,什么卖货的货郎?哪个货郎是主人家亲下了帖子请来的?” 贾母闻言忙问:“当真,这些人家真是下了帖子请你去的?” 迎春正色道:“如何敢欺瞒老太太,不仅下帖子,及至到了她们家中,也都是让座上茶,以客礼待之的。” 贾母听了却有几分不大相信,迎春便道:“不若我让人回去将近日收到的帖子都拿来给老太太瞧瞧?” 见贾母应允了,迎春便吩咐了陈嬷嬷快快回去将她收着的帖子通通拿了来。 陈嬷嬷忙领命去了。 这时也到了用晚饭的时辰了,贾母心内虽存着气但仍是命迎春留下一道用了。 迎春心里有杆秤,贾母虽不满她如今的言行作为,但对她的疼爱是真心的,虽肯定比不上对宝玉和黛玉,但她也是领情的。 且她当日去孙家之前,贾母对她的事也颇上心,一直真心照拂着。所以今日她出于尊重,才会耐心同贾母解释这么多。 饭毕,一时陈嬷嬷气喘吁吁地将一沓厚厚的帖子拿了来。贾母接过,随手翻了翻。 北静王妃,东平王妃等人自不必说,里头还有伽蓝郡主,镇国公、理国公家的家眷…… 贾母心中震动,这些人家下的都是正经邀客的帖子。老实说,贾府的形势是江河日下,她如今也甚少收到这些人的帖子了…… 贾母脸色稍霁,将那些帖子还给迎春。蹙眉沉思良久,道:“你是个能干的。但如今所行之事实在不是女子的本分,且你毕竟又是个寡妇,不论别人家如何,在我们家如此便是不合规矩。” “且你日日奔波也是疲累,故我仍是劝你弃了如今所做的事。你若喜做生意,我便教你父亲再划几个铺子给你管着,你尽管在家中安坐,那些事教下头的人做便是。” “还有若你家那婆婆苛待于你,你尽管回来寻我。我说着她,她必不敢怎样的。” 迎春知道贾母活了大半辈子了,若不认同一件事实在很难被说服。好在她也没想着说服谁,她只想摆明自己的态度罢了。 故便直言道:“老太太恕孙女不能弃了这事。今儿既已说了这么多,孙女儿也说点心里话。” 迎春顿了顿又道:“常言道‘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咱们家眼见着也传了三四代了。老太太知道,这面上看着虽还好,其实内囊也上来了。” 贾母毕竟年纪大了,不愿听这种败兴的话,顿时面露不喜。 迎春也不是来揭老底的,点到为止,转而道:“如今家里已不比从前了,我不愿再给家中添个累赘。” “且都说靠人不如靠己,我如今侥幸能够靠己,便不想轻易弃了去。好好经营经营,或许日后咱们家还能多个守望相助的人……” “罢,罢,”贾母打断迎春,闭了眼疲惫道:“当日你在家中何等怯懦,我再想不到今日你竟能有这等‘大志’。罢了,我乏了,你下去罢。” 贾母是当真觉得有几分无力,她突然发现如今对这个孙女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可当真是有底气了啊。钱,她能自己赚;名声,她不甚在乎;势力,她能找到比贾家厉害得多的倚仗。 这厢迎春仍是恭敬朝贾母一福:“老太太安歇,孙女儿先退下了。” 一路出了贾母院子,迎面忽然走来一仆妇。她见了迎春忙请了个安,又陪笑道:“姑娘,大太太请您过去一叙。” 邢夫人教她过去要说什么,迎春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 她愿意跟贾母解释,是因为这老太太对她有几分真心,但这不代表她对那邢夫人也有同样的耐性。 当即便淡道:“这会儿我不得闲,改日再来探望母亲。” 透明人倒成香饽饽 谁知那来请迎春的仆妇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宝家的,她素习觉得自己很有几分体面,站出来便是代表邢夫人的脸面。 那迎春又是小辈儿,如今竟敢这么一口回绝,她便心下不喜,不免倚老卖老道:“姑娘,不是我多嘴。这大太太好歹是你母亲,岂有姑娘家回了娘家不去探望自个儿母亲的道理?” 迎春闻言哂笑了一下,从身旁陈嬷嬷手里抽出一封帖子,扔到那王善宝家的怀里:“好好看看,这就是我的道理!” 王善宝家的不解何意,忙将那帖子拿在手上瞧。她是帮邢夫人管账的,倒还识得几个字。 只见手里是个极精致的请帖子,上头说请孙府大奶奶于某某月某某日来北静王府共叙茶话,那日期写的正是今日。 那王善宝家的看完一时怔住。北静王府?这等贵人怎会邀她们家守寡的二姑娘去做客? 陈嬷嬷见她那呆样便上前两步,将那帖子从王善宝家的手里抽回来,讥诮道:“因北静王妃有请,连老太太都不敢久留的,打发了我们出来。你是哪个牌面上的,竟敢拦我们奶奶?若误了我们奶奶的事你担待得起吗?” 王善宝家的听了这话顿时脸涨得通红。 那陈嬷嬷在贾府时本就恨这老货仗着是邢夫人心腹,不但常常言语拿捏迎春,对她们更是没有好脸色。如今抓住机会岂肯轻易放过她。 便又啧声道:“真是岂有此理,你一个下人,竟敢跟我们奶奶论起‘你’‘我’来。若不是我们这会儿着急走,我定要禀了老太太、太太来评评理,哪有这么没规矩的道理!” 那王善宝家的自知理亏,又不敢争辩,免得迎春再赖她故意耽误事—— 真是冤死了,她哪能知道这“二木头”抱上了这么粗的大腿,连老太太都不敢耽误,她哪敢? 遂只得讪讪对迎春道:“是我发昏,二姑娘别往心里去。” 迎春并不搭理她,径自走了。 那王善宝家的瞧着迎春走远了,方才敢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恨道:“我呸!不过是攀上了高枝,就敢在你王奶奶跟前抖起来了!哪天从那高枝上跌下来,摔个狗啃泥,那时才现在我眼里呢!” 迎春这头见天色有些暗了便加快步子望外走。不想半道上又碰见平儿,她对迎春笑道:“二姑娘难得回来,也不说住几天,这会儿便要出去?” 迎春也笑道:“好姐姐,我有急事,下次得闲了再回来多住几日。” 谁知平儿却拉住迎春,亲亲热热道:“这会儿天快要黑了,跟着姑娘的人也没拿灯笼,这怎么行?待会瞧不清道磕了碰了可不是顽的。快去我们那儿取个灯笼再走。” 迎春忙摆手:“不碍的……” 谁知平儿却分外热情,拉着迎春不由分说便往凤姐儿的小院去,口内还悄悄笑道:“姑娘上次托我们奶奶办的那件事如今已有眉目了,我们奶奶这会儿正等着姑娘呢。” 托凤姐的事? 迎春近日事务繁多,这会儿倒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事。那平儿又十分殷勤,迎春也不想拂了她的意,只得跟着她过来。 她这心里也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想她未出阁时在贾府可是实打实的透明人儿。如今偶然回来一趟,倒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了。 一时到了凤姐处,红玉打起帘子,望内通传了一声:“二姑奶奶来了。” 才进得门内,凤姐儿便迎上来,挽住迎春的胳膊笑道:“呦,真真是稀客呀!不是我说,你如今也太拿乔了。若不是我派了平儿去蹲你,怕还请不来你呢!” 迎春接着她的话,随口调笑道:“可不是,二嫂子可是派对人了。除了平儿我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的!” 平儿这时正端茶过来,闻言忙道:“二姑娘也太抬举我了。” 凤姐儿便指着平儿笑道:“你若爱这丫头,今儿就带了回去罢!” 迎春噗哧一声笑起来:“我可不敢夺嫂子所爱。”她接过茶盏,低头啜了一口,是上等的白芽奇兰——她最喜欢的茶,“二嫂子这会子急三赶四地教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凤姐道:“也没什么,就是上回你来说的那个宁乡候府的事。他们家原也有些可恶,非要一百两银子做礼钱,才肯还了你们家那地来。” 是了,迎春想起来了,她数月前曾亲来寻凤姐说了那宁乡候府占地的事。 那凤姐虽跟对那吴氏似的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五百两,但也咬死了说要一百两方可了结。 迎春那时候正忙于筹备悦己斋,现银都投到铺子里打簪钗去了。便想着缓几天再说,不想后头也就忙忘了。 凤姐儿见迎春不言语,便又道:“其实若妹妹手头紧,我们给妹妹垫上这钱也没什么。只是那时候正巧赶上办太太的寿辰,我们这儿银钱也是吃紧,根本没处挪去。” “可巧前两日下头田庄送了租子上来,我便想着先挪出一百两来,赶明儿教你哥哥拿着这钱去寻了那宁乡侯,趁早将你家里的那几亩地要回来是正经。” 迎春闻言笑道:“哪里好意思教二嫂子破费?” “这有什么?”凤姐道,“都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不都是这般你有难处时我帮着你,我有难处时你帮着我吗?” 迎春点头:“嫂子说得极是。若不相互帮衬哪还能说是自家人呢?只是,”她顿了顿,又道,“前些天北静王妃做生辰那日,我在王府碰巧见着了那宁乡侯夫人。” “我还未说什么呢,她倒自个儿巴巴地跑过来赔不是。说什么都是下头的人瞎了眼了,竟将朋友家的田地也抢占了去。她原一直是不知的,前日才偶然知道了这事,正要上门赔罪呢,不想在这儿遇见了我。” “又说不仅要那将那些田地尽数归还,还要双倍赔上这几个月的收成和租子。果然次日便都兑现了。如此咱们倒省心了,也不必累着嫂子和二哥哥替我操心奔波了。” 那宁乡候夫人那日上了迎春的马车后,还一个劲儿地说要将自作主张占了孙家田地的刁奴捆了来送与迎春发落。 迎春深知哪有什么刁奴,不过是替主子背锅的替罪羊罢了,自是不会接受这等提议。 不过那宁乡侯夫人如此放低姿态,又还田,又赔偿的,迎春便也顺坡下驴,也算全了双方的体面。 凤姐儿听了这话,面上先是一滞,后极快地掩住,露出个笑脸儿来:“这倒是大好事呢!你也不来告诉我们,害我和你哥哥瞎操了这半日的心。” 又讥诮道,“那宁乡侯府最是捧高踩低的。你别看那侯夫人说得好听,不过是瞧着你如今颇得那北静王妃青眼,而她们家虽与北静王家有旧,如今却也渐渐说不上话了。” “想是要借着你再往王妃跟前靠靠呢,这才急三赶四地还了那田地回来。竟还拿下头的人顶事,真打量别人都是傻子吗!” 迎春听了却平静道:“这也没什么,皆应了那句俗话‘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都是人之常情罢了。” 凤姐点头道:“可不是吗?”又一叠声吩咐下头端上今儿新做的好茶点来给姑奶奶尝尝。 迎春忙止道:“嫂子别忙了,我才在老太太那儿吃过饭的。” 又道,“最近真真是不得闲,明儿还有好几家等着我过去呢。嫂子这会儿若没旁的事,我便先家去了。改日空了一定再过来陪嫂子好好说说话。” 凤姐儿亦笑道:“嗐,忘了你如今是大忙人了,如此便将那茶点包起来,你带回去吃!”说着又吩咐下头的人拿攒盒将那十二色精致的雕花茶果子装起来。 正张罗着,那凤姐儿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屈指在自己额侧敲了两下,对迎春道:“瞧我这记性,竟将这事儿忘了。” “前儿你哥哥回来说,咱们家一个成衣铺子做得不甚好,干脆卖了给别人做。这收回来的银子一时不知投到何处去。” “又听说你在城南那块开了个卖簪钗兼给人梳头的铺子,生意很不错,便想着干脆投到你那里去。” “倒也不止是为了我们自己赚钱,只是想着妹妹这生意定是要越做越大,店定是也要越开越多的,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且咱们家现成的多少铺面房子子,掌柜伙计、梳头的丫头婆子,妹妹尽可拿去使。” 所以这一晚上说来说去,施恩布德的,便是你们这两口子想要入悦己斋的银股呗?迎春腹诽。 她如今尚能掌住这一摊事,且又没有急于扩张的想法,何必给自己找个碍手碍脚的股东。 且这股东还是她的哥哥嫂子,哥哥贪财,而嫂子更贪财还精于算计。这是股东吗?这分明是祖宗呢! 于是迎春便笑道:“真是不巧,实在是嫂子说晚了。我这悦己斋前些时日便被北静王妃看上了,已入了七成的银股。所以这悦己斋如今倒不是我的产业,而是北静王府的产业了。” “二哥哥和二嫂子若想投银子,倒是去寻了那王妃商议才是正理呢。” 迎春就不信王熙凤敢觊觎北静王府的产业。她也不担心自己这谎言会被戳穿。凤姐儿等闲连北静王妃的面都见不着,哪里敢真逾矩去问这么隐私的事。 然这凤姐是极要面子的人,虽知道这是迎春托词,但也不肯露出恼色来,反而不甚在乎地笑道:“还是妹妹生意做得好,连北静王妃都看在眼里了。” “我早就同你那哥哥说了,如今二妹妹能耐了,哪里就缺咱们那点银子呢?什么铺面、掌柜、梳头娘子,人家自能寻摸到好的,何须我们操心?你哥哥还不信,硬要我来和你说项。” 迎春也从善如流地给她递梯子:“二嫂子说这话是笑话我呢!二哥哥也是担心我一个女儿家在外头做生意没有倚仗,想来帮衬帮衬我。” “要不然他这笔银子投哪里不行,做什么非要投我那小店?嫂子和哥哥都是待我极好的,事事为我考虑,我是尽知的。” …… 一时迎春辞去,凤姐亲送到房门口。又教了两个稳妥的婆子给迎春打着灯笼,好好送出去。 见迎春出了她的小院,凤姐儿方自个儿回转至屋中,半倚在炕桌上,拿手拄着下巴,呆呆地望着那窗外的大月亮出神。 因慈悲王妃赐名医 一时平儿进来,见凤姐这样,便轻声道:“二姑娘没答应?” “哼,”凤姐儿冷笑了一声,“答应个屁!人家如今都已有了北静王府撑腰,还能瞧得上咱们家这仨瓜俩枣?” 平儿听了这话便不言语,她私心里倒时觉得这二姑娘并非那等趋炎附势之辈。实在是在人家势弱危难时,她们也并没伸出什么援手来。 既没给人家雪中送炭,又凭什么怪人家不让你锦上添花呢? 其实平儿原也有几分同情迎春的遭遇,也每每劝凤姐:认真论起来也就这么一个亲小姑子,又不幸守了寡,还是该多照拂着些的。 可凤姐儿却不甚放在心上,平儿也只得罢了—— 她自己也只是个奴才丫头,哪有什么资本可怜主子小姐呢? “罢了,罢了。”凤姐又自顾地道,“谁又能想见她如今竟有这般造化?原来人家是冷灶的时候咱们并不去添柴,如今都烈火喷油了,咱们才现成地去烧,如何能来得及?” 不免自己感叹一回,又吩咐平儿:“明儿你仍将斗柜里那两包银子交给来旺,教他悄悄拿出去给黄三。” 这黄三是专管帮人放印子钱的。这印子钱如今又叫做“折子钱”。 一般债主以高利放贷,限借债人分次归还本利。因每次归还时,债主便会在预立的折子上盖个印子,因而便得了此名。(1) “是。”平儿应了,却又忍不住道,“既然二姑娘那边行不通,奶奶还是再寻些别的路子罢。这放印子钱虽来钱容易,但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 如今这放印子钱的风声是越来越紧了。朝廷抓得严,凤姐也想着先避一避风头,抽出一部分银钱来转而去投点别的东西。 正巧听闻迎春的簪钗铺子开得极好,便差了人去打探。听说短短两月就开了四个门脸儿出来,每日上店里梳头的人挤得满满登登的,更不用说还有上人家家里梳头的业务。 凤姐瞧这势头极好,后头说不得还要扩店、开新店,还有的是银子可赚呢。若现在能插进一脚,那不等于是入了“原始股”了? 而这贾迎春又是自家人,知根知底的,也不怕她卷了银钱去。这便才急三赶四地请了她过来说项。 凤姐此刻心中正因着被迎春推拒了而不受用呢,又听平儿如此说,便啐道:“你个小蹄子说得倒轻巧。赚钱的路子哪是那么好寻摸的?现有路子便先走着罢!” “明儿来旺过来,你提着耳朵告诉他警醒着些。若出了什么岔子,仔细我揭了他的皮!” 次日,迎春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递了求见的帖子。 王妃正闲来无事,便叫了迎春进来,瞧瞧新打好的首饰。 这新首饰是一个镶满碎钻和珍珠的发箍,上头缀着一片用挺括的银丝线钩织的网纱。可以卷在发箍上戴,也可放下来,影影绰绰半笼在面上。 王妃戴上这发箍,在墙上嵌着的一人高的西洋玻璃镜前,前后端详了一会儿,对迎春道:“这倒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 迎春笑着称是。 如今她二人已是熟稔了,王妃对镜拨弄了一下面上的网纱,随口问道:“昨儿你怎么没过来?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迎春忙道:“多谢王妃挂念。这事儿说起来啊,倒也算是段冤孽了。”遂将香菱那桩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北静王妃自有一端慈悲心肠,听了这事不免也蹙眉叹道:“真是可怜见的,这孩子子如今病得如何了。” 昨儿一到家,迎春便又请了个相熟的郎中过来给香菱瞧病。谁知这大夫也说是干血痨。又看了现正吃的药,便说已是极对症的了,不必删增,就这么先吃着罢。 只是迎春想着这药吃了这么久仍是不见好,再吃下去怕也不会有什么大的用处。可大夫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自作主张。只是心里想着还是要再另寻名医来看看的好。 王妃听了便道:“这倒容易,我今儿正巧约了个大夫来给我瞧瞧。等瞧完了我打发他上你们那儿去便是。” 迎春忙关切道:“王妃身上可是有不爽利?” 王妃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前日贪嘴吃了半个桃子,胃里便不受用了这些日子。” “那我可来得不巧,扰了王妃歇息。”迎春说着便欲起身辞去,“这胃疾最是伤元气。王妃还是该静养着,饮食上也吃些好克化的。” 北静王妃笑道:“行了,你也太听风就是雨的了,我这都是老毛病了,不碍的。再说咱俩就坐着说说话也劳累不到我什么,你快坐下罢!” 迎春闻言只得坐下,谁知这北静王妃今儿倒难得有谈兴,二人闲话家常了半日,王妃还破天荒留了午膳。 膳毕,停了一刻,王妃身边的大丫鬟月兰便过来说大夫来了,迎春便避到外间候着。 一时王妃瞧过了病,便教迎春将这大夫带了去:“这阎先生是我惯用的,医术医德都甚好。若能救那香菱一命,也算是我积了阴骘了。” 迎春不禁感念道:“我再没见过像王妃这样古道热肠的人了。您堂堂王妃竟肯照拂香菱这样的丫头,还肯给她用您的大夫,真是她的造化。我先替香菱谢过王妃了!” 说着便郑重一福,王妃忙接住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就许你帮衬人家,倒不许我也出几分力?” “且你也说这香菱是给人拐来的,说不定人家原也是千金万金的小姐呢。再说这大夫就是治病救人的,哪分什么你的我的?” 迎春听了也笑起来:“还是您豁达。” 待辞了北静王妃,迎春便请了那阎大夫一道往孙府去。 这阎大夫本名阎济慈,也有了些年岁了,却长得鹤发童颜。一身靛蓝布袍穿在身上,不觉寒酸倒显得仙风道骨。 到了孙家,那阎大夫先给香菱请了一回脉。又细细观了面色和苔痕,便出来开方子。 迎春叫人给阎先生上了茶,又恭敬问道:“老先生,病人这病严重吗?” 这阎济慈不免叹了口气,摇头道:“实在是拖得太久了,身子亏损得厉害。如今能不能救得回来全看命罢。” 迎春虽有几分心理准备,但骤然听了这话还是心如刀绞。 那阎济慈又道:“这病人身子太虚,我也不好用太厉害的药,免得她受不住。若是奶奶愿意费心,平日料理一些药膳饮食以食补之,倒是极好的。” 迎春忙道:“人命关天,纵费些心又何妨?请阎先生告知我们这食补该怎么个补法?” 阎济慈便道:“这也不难,除每日三餐饭毕服用我的药外。每日晨起进一碗加黄芪、花生、大枣、红糖熬得稠稠的的大米粥。再用牛乳蒸了鸡蛋,可随餐吃,也可每日做点心食用。” 说罢,便将这两道膳食所用食材,用量,如何烹制,都细细写了交予迎春。 迎春便叫绣橘去吩咐厨房,以后每日都照着这单子做了来给香菱用。 这阎济慈见迎春当真上心,不免也感叹这屋里病着的丫头倒是遇上了难得的好主子,遂又对迎春道:“奶奶,阎某瞧着这病人的干血症倒也有一半是心症。除了积年心内忧惧郁结,到如今怕也有几分灰心厌世的意思了。” 迎春听了不禁皱眉,这是说香菱自己也没几分求生的欲|望了。 她自己原在得知不得不嫁那孙绍祖时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形,故知道一个人的情绪意志,会对病情造成多大的影响。 这香菱已是病得这样了,若再无求生的意志,怕是连神仙也难救了。 待送走了阎大夫,迎春便进了东边厢房去瞧香菱—— 原香菱说什么也不敢住在厢房。倒是迎春说,我们家人少地方大,你若不住,这厢房也是闲得养老鼠。又教晴雯住进去陪她,这香菱才勉强住下了。 此时香菱半倚在床上,见了迎春进来,忙笑道:“奶奶来了。” 迎春道:“你起来做什么,还不躺下歇着,仔细头晕。” 香菱尚未回话,一旁晴雯却恨道:“奶奶真该说说她,我才在这儿打络子陪她说话,这小蹄子却偏要帮我配颜色。” “这还罢了,今儿早上邢姑娘来瞧她,手里拿着奶奶托她画的那些首饰样子,偶然提起说别的都得了就这些首饰的名字还没起。这小蹄子就疯了,拿着那些首饰样子瞧个不停,说是要帮奶奶起名字。” 香菱此时也笑道:“这也没什么,我不过躺着脑子里想一回,也不费什么事的。只是我怕自己才疏学浅,起的名儿粗陋,入不了奶奶的眼。” 迎春见香菱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丫头是投桃报李,觉着迎春帮了她,她也想为迎春尽些力。 迎春瞧着她黄瘦凹陷的面颊,心里一酸,轻声道:“你那诗才怕是早都在我之上了,怎么会粗鄙?都起了什么名儿?说来我听听。” 香菱羞涩地笑了笑,指着岫烟留给她的首饰样子,指着其中一个流线型祥云头的岫玉簪子道:“我想着这个可以叫‘一蓑烟’。”,又指着今儿迎春刚给北静王妃送去的那个带网纱的发箍式样,道“这个叫‘笼月纱’……” 迎春听得眼眶发热:“好!都是极好的!就按你起的这名儿摆到店里去卖。不过你如今病着,一天起两个就行了。等你将养好了,我那还有一车的首饰要你帮着起名呢!” 一时哄劝着香菱躺下歇了,迎春和晴雯皆出来。 迎春朝晴雯使了个眼色,晴雯会意,便跟着迎春到这边屋里。 关上门,迎春便低声道:“大夫才刚说了,这香菱病得太重。她自己怕是近日遭的打击太狠,有些灰心丧志了,这样下去怕是要不好。你和她要好,不知可有什么法子教她能振作几分?” 晴雯低头想了一想,犹豫道:“有个法子倒是可以一试,只是这法子有些太费心劳力了。” 眉间红痣巧言试探 迎春却道:“无妨,你先将这法子说与我听听。” 晴雯听了只得道:“我昨儿在那屋里陪香菱睡了一宿。我觉轻,前半宿听她翻来覆去的像是不好成眠的样子。到了后半宿大概四更天的时候,突然一阵哭声把我吵醒了。” “听声音像是香菱那边传来的,吓得我忙起身拿蜡烛,到她那床前一照。见她似被梦魇住了,叫她也不醒,闭着眼,泪却淌得凶,嘴里还声声喊着娘……” 晴雯说到这眼圈也红了,她当日被赶出大观园病得要死时,迷迷糊糊也梦见了自己的娘亲。当时只一心想着随娘去了,这辈子也就娘是满心满眼疼她爱她的了…… “今儿早上起来我便悄悄问那丫头,可是想她娘了。谁知那丫头眼睛红了半晌,叹道,‘想,没有一日不想的。可我却忘了她的模样,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的模样。若我俩相互都不记得了,以后到了地底下还能寻得见彼此吗……’” “唉,”晴雯叹道“这痴丫头如今最放在心上的怕便就是她的老子娘了,若能够寻见,只怕就能立刻振作起来也不一定呢。” 说着却又忍不住摇头:“可这却是没可能的事。她被拐了这么久了,又是极小就离家的,半点线索也没有。这天大地大的上哪寻去呢,便是神仙再世怕也是无法的。” 迎春听了这话却不言语,她不是神仙,但却恰好知道一些线索。 据红楼所载,如今这贾雨村的夫人娇杏,便是当日香菱母亲的婢女,如今怕是还能知道一些旧主的消息。 若能得了她的襄助,或能寻到香菱之母的踪迹也不一定。 而香菱的父亲甄士隐,如今怕是早已出家去了。现也不知云游到了何方,这位倒是当真无迹可寻了。 迎春自己思量了一番,打定了主意,便亲笔写了一封拜帖令绣橘送到那京兆府尹府上。 绣橘见迎春昨儿才吩咐挡了所有京兆府尹家的帖子,转过天却又给那府尹夫人去信,心中虽不解但也不好细问,只径自下去办差去了。 那娇杏上回虽将迎春所做首饰批得一无是处,但她也并非当真看不上眼,不过是拿乔罢了。故便接了迎春递的帖子,教她过两日来府一叙。 因着前次的交锋,这娇杏也瞧出迎春不是个肯教人随意拿捏的人,故这次再见,她便也没上回那么张精了。 至少在迎春给她瞧首饰的时候,不再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了。 迎春先拿出一条鸾鸟纹额箍给娇杏:“太太瞧瞧喜不喜欢。这个款的额箍可是抢手货,东平王妃和伽蓝郡主都在我这儿订了好几条了。” 娇杏原本觉得这额箍太细,上头缀的珠宝也不够多,正不大入眼呢。听了迎春这话,便又觉得此物或还有些可取之处,便吩咐丫头帮她戴上。 这额箍正中是一只掐丝錾金的鸾鸟,双翼张开便是箍环,中间小小的鸟嘴里衔着一粒黄豆大小的上等红玛瑙,正正垂在两眉之间。 那娇杏在镜前照了照,有些嫌弃地指着那玛瑙道:“这也太小了些,没得教人看着觉得小器寒酸。” 迎春好脾气地笑道:“这额饰做得太大了反而显得不够精巧呢。太太您瞧,这眉心一点红多像那观音菩萨额上的朱砂痣啊。” “您长得修眉俊眼,额头饱满而圆润,气度又亲和善雅。真跟那画里的观音也差不多了。” 那娇杏被迎春捧得十分受用,笑得眉眼弯弯,口内却还假意嗔道:“你这可抬举我了,我哪比得上那观音娘娘!” 迎春笑道:“您过谦了,您这面相看着便是有福之人呢!且世人都说‘眉里藏珠,非富即贵’。您戴上这额箍,多了这粒‘朱砂痣’,可不就是贵上加贵,福上添福了?” 那娇杏本就觉得自个儿是第一等的有福之人,若非如此她如何能从一个小丫头摇身一变成了堂堂府尹夫人? 如今又听迎春这么说,便更是矜骄自得。对着镜子瞧着那眉间一点玛瑙红,只觉得越看越顺眼。 可瞧着瞧着,那娇杏像想起什么似的,面色忽然一滞。 迎春察言观色,这会儿便适时叹了口气,轻声道:“不过倒也并不全是如此。有些人不如太太您这般福泽深厚,倒压不住那富贵,就算眉间长了这观音痣,却也多灾多难的。” 娇杏闻言忙回过头,瞧着迎春道:“你也认得这眉间长红痣的人?” 迎春点了点头,叹道:“可不是,我家现就有一个呢!可惜她福薄,从小便被拐子拐了卖予人做妾,如今连家乡父母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娇杏听得“被拐”二字顿时心头大震,停了半刻,勉强稳住心神,又问:“这,这姑娘叫什么?如今几岁了?” “本名叫什么倒不清楚,现在叫香菱。如今也有十六七岁了。” “十六七岁……”娇杏喃喃道,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也不理会旁的人,只一味坐着出神。 迎春瞧她这模样,便乘机试探道:“太太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娇杏骤然回神,见迎春正看着她,便忙摆手,有些慌乱道:“无事。我不过是,不过是觉着这孩子可怜罢了。” 迎春听了,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道:“是啊,这香菱被拐子养大后,原被那金陵城中的大族薛家买了去,做了那薛大爷的妾室。前几年薛家迁到京中,她便也跟着上来了。” “那薛大爷是第一等的纨绔,那香菱小心服侍了几年也未得个一儿半女的。前些时日这薛大爷又取了亲,不想这新奶奶却是个‘河东狮’,十分容不下这香菱,倒把她折磨个半死。又挑唆着那薛大爷厌弃了香菱。” “我娘家原与薛家是亲戚,平日也多有来往。我因见那香菱在薛家也十分过不下去,又病得不成个人形,便把她接到我家中。想着离了那薛大爷、薛大奶奶,这香菱也能喘口气,好好地把病养好。谁知……” 迎春故意顿了顿,那娇杏虽没说什么,但一双眼睛却焦切地盯着迎春瞧,显然是十分关心在意的。 迎春见状便接着道:“谁知大夫却说她身子折损得太厉害,怕是也没几天活头了。” “这姑娘也是可怜见的,如今最大的心愿便是死前能见一见自己的生身父母。可她被拐时才三五岁,父母家乡都记不得了,如今想寻也无处寻去,实在是造化弄人啊。” 这娇杏听了亦面露哀容,半晌不言语,整个人呆呆的,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迎春见她这样,大概也能猜出几分她的心思。便也不急在这一时,只道:“哟,都这个时辰了!镇国公府的夫人邀我今日过府去看戏,这会儿我也该走了。太太恕我不能陪了。” 那娇杏听了不过随口应酬几句,便叫下头的人送了迎春出去。 及至晚间,娇杏坐在灯下,瞧着那红烛上微黄跳动的烛苗出神。手内无意识地拨弄着迎春今日送来的那鸾鸟额箍上的红玛瑙。 当是时,贾雨村下了职,回到后院,正来至这娇杏房中安置。 一进屋便见娇杏在桌前发呆,恍似没瞧见他进来一般,便咳嗽了一声,过去用手遮住那烛火,对娇杏道:“作什么死盯着这光亮瞧?仔细伤了眼睛。” 娇杏正发呆,猛然听见人声,倒给唬了一跳。抬头见是雨村,方才定下心来,不由一面用手抚着胸口,一面抱怨道:“老爷真是的,到了人跟前才骤然出声,魂儿都要教你吓没了!” 说着不等那雨村言语,又上去一把拉了他,夫妻两个都在桌旁坐下。 那娇杏凑到雨村跟前,神秘兮兮地道:“老爷,我今儿可是遇着一桩了不得的奇事了!” “你还记得原先甄家被拐子拐走的那个英莲吗?她额间原有一个米粒大小的胭脂痣。我今儿竟听人说起一个姑娘额上也有个红痣,也是小时候被拐子拐走的,连年岁都跟那英莲仿佛!” “我再不想这天下能有这般巧的事了!老爷你说那姑娘会不会就是英莲?” 贾雨村闻言瞧了那娇杏一眼,不动声色地道:“这世上被拐的人多了,仅凭个额间痣还有年岁相仿,如何能确定那姑娘就是英莲?” “嗐,”那娇杏被泼了一盆冷水,不由不高兴道,“你们大男人懂什么?这眉间有红痣的女人是常见的?老爷活到今日见过几个?怕只有那英莲一个罢?” 贾雨村不置可否道:“要真是她又怎样,你难道要插一脚?你跟姑苏(1)那边不早断了联系吗?” 贾雨村说的“那边”,便是指那甄家夫人封娘子。 自英莲被拐,甄家又遭了火灾烧了房子,那甄氏夫妻便只得去投奔岳父过活。 结果那甄士隐不懂经营,所剩产业皆被老丈人明骗暗抢了去。后他自己又悟了道出家去了,余了个甄娘子一个,险不曾把眼睛哭瞎了。只得依靠着父家,每日给人做点针线勉强维持生计。 而这娇杏七八岁时因老家遭了水灾,一家人讨饭到姑苏,险些要饿死。她老子便将她卖予甄家做婢。 那甄士隐夫妻都是极心善和气的人,待下人十分厚道。那封娘子见娇杏长得清秀可爱,便令她贴身服侍。 那时英莲尚未出世,封娘子膝下寂寥,便将几个小婢女假充做女儿养着玩,故这娇杏跟封娘子的感情原是极深的。 后有了英莲,因着这丫头长得粉雕玉琢的,脾气又十分软糯讨喜,不爱哭闹。家下众人便都喜爱得紧。 娇杏因在封娘子屋中伺候,与这英莲更是接触得多,感情比旁人还亲些。遂这英莲被拐时,她也真心实意地掉了好些天的眼泪。 跟了贾雨村后,原还是妾室时,这娇杏还能想着接济原主人一二。 可自从扶了正,她便自觉身份上水涨船高,自己的出身便成了个天大的污点。 后来又跟着贾雨村来京城,更是自矜身份,生怕被人知道自己原是给人做丫头的,便跟那封娘子等人都彻底断了往来。 良心未泯娇杏劝夫 “可听说那英莲如今病得要死了。临死前唯有一个心愿,便是能见见老子娘。”那娇杏迟疑道,“我想着不然我亲自去瞧瞧那人是英莲不是。” “想来她如今虽大了,但大概轮廓应是不变的。若真是她,我们便接了那封娘子上京来,也教人家母女最后能团圆团圆。” 娇杏其人虽贪慕虚荣,但到底不是个真正坏心的。 她这些年风光之余,偶然想起在姑苏吃苦受难的封娘子来,亦有几分心虚。毕竟当年封娘子待她极好,也算得上是半个娘亲了。 她还记得当年英莲丢了,那甄氏夫妇是如何的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且如今她膝下亦有子女,只要一想到若有一日他们也被拐子拐了去,再无处可寻,她便觉得痛入骨髓,连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如今既已听闻了疑似那英莲的消息,她若不闻不问,知道却当做不知道,那还是个人吗? 且她本就对封娘子有些愧意,若当真什么也不做,往后恐怕要日日在悔恨羞愧中煎熬了。 那娇杏在贾雨村眼里就是个浅盘子。她有什么心思想法,雨村一望便知的,此刻便忍不住皱眉道:“你去瞧?你上哪儿瞧去?这英莲既做了人家的妾,便是人家的人了,一切都要听主子家的。” “既已卖了身,便只有主仆,没有父母天伦了。譬如我们家买来的那些人,多少是不知父母家乡的,也没见人家怎样,你又何必去多那事!” 娇杏心内大惊,一时也顾不得气那雨村说她多事了,只是颤着声问:“老爷,你,你怎知那英莲是卖给人做妾了?” ——她刚刚可并没有说呀! “……”雨村一时语塞,停了半晌,方摇了摇头道:“罢了,我原没有告诉你,也是怕你瞎发善心,要弄什么母女相认的戏码。如今既这样,那我便实话告诉你罢。” “前些年我做应天府府尹之时,便接到一桩案子说一拐子一女二卖,买方之一是金陵望族薛家的大爷,他因争此女打死了人。” “我也是因缘巧合之下才知晓,这女子原来便是当日甄士隐之女甄英莲!” 娇杏闻言大骇,忙道:“那老爷当日怎的不救下这英莲送还给甄家?” 贾雨村听了,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妇人之见!这薛家不仅自己是豪门望族、几代的皇商,还跟荣国府、宁国府、史候家等大族同气连枝。” “这薛大爷为英莲都打死了人,可见是非要弄到手不可了。我难道还上去将英莲从他手上抢下送还回去?这不是凭白得罪人吗?” “且我当年那府尹的位置还是借了荣国府的势才谋得的。而这薛大爷又是荣府外甥,我不帮着他好好了结此事,还一还那荣府的人情,难道还故意给那薛大爷找不痛快?好容易攀上的关系都要给毁完了,我图什么?” “再说了,那香菱跟了那薛大爷去,也是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过的是上等的好日子。而那甄家如今败得连一草一瓦都无,何等艰难。若送她回去,难道跟着那封娘子日日给人做针线过活?” 娇杏听了一时觉得雨村冷酷忘恩,一时又觉得他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 她脑内天人交战了半天方憋出一句:“若不送回去,老爷好歹知会那封娘子一声,能令她二人母女团聚也是好的。都是为人父母的,老爷岂能不知这失去子女之痛是如何剜心彻骨?” “所以我说你是妇人之仁!”贾雨村不悦道,“你就能保证那封娘子愿意那英莲给人家为奴做妾?若到时候闹起来不是凭白惹出许多事端?何必这么节外生枝?” “如今这样不就是极好的?那薛家贾家皆领我的情,那英莲也过上了好日子。再说那甄士隐反正已出家去了,既了却红尘,女儿怎样怕是也不关心了。” “至于这封娘子,虽不知女儿下落,但她如今怕也没什么能给女儿的了。相认了也只是女儿的累赘罢了,倒不如不要相认。” 娇杏被贾雨村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虽心中也觉得似有哪处不太对劲,但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流着泪道:“虽如此,甄家毕竟对你我有恩,如此实在是,实在是……” 贾雨村同这娇杏也是有些情谊的,见她这样,少不得将其揽在怀中,安慰道:“有恩又如何?想我走到今日,一路助过我的人不知凡几,我难道一一地都要报回去?” “我能得人襄助,是这些人慧眼识人,也该我有此命承受他人恩惠,认真说起来我也不欠他们什么!” “再说,我当日向封娘子讨要你时,也封了金银给那封家了,当日甄士隐助我五十两银子上京赶考,如此我也算还了他了。” “至于那封娘子,你原不也资助过她一二年?这便已是难得的了,难道为了她对你好过几年,还要一辈子去给人家当牛做马不成?” 那娇杏头脑简单,自己也没有多少成算,如此便也被贾雨村说服了几分。雨村见状便乘机哄着她一同睡下安歇不提。 谁知到了二半夜,这娇杏突然从睡梦中惊叫啼哭出声。雨村惊醒,忙教下头点灯看时,只见那娇杏伏在枕上,满面泪痕,浑身抖如筛糠。 雨村见状自是心疼不已,忙将其搂在怀内细细安抚:“可是做噩梦了?乖乖,莫怕。梦都是假的,做不得真。” 那娇杏伏在雨村怀内,抽抽噎噎地道:“老爷,我,我梦见那英莲了!她一病死了,如今化作厉鬼向我索命来了!” “她就那么,就那么掐着我……问我,为什么知道她的下落却不告诉她娘,害她母女二人不得团聚……” 雨村一下一下抚着那娇杏颤抖的背脊,耐心哄道:“这皆是你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的。就算这英莲死了,又不是你害死的,她怎么会来找你索命?莫要自己吓自己了。” “且我堂堂朝廷命官,身带官威正气,鬼怪邪祟不敢近身。你跟在我身边,看哪个鬼敢伤你分毫!” 那娇杏听雨村如此说,也稍稍放了些心下来,只见她半躺在雨村怀中,仰起脸,哀求道:“老爷还是许我将那英莲的下落,告知封娘子罢。若不如此我总觉得心下难安。” “且我方才听老爷说那英莲的事震惊太过,倒忘了告诉老爷,如今这英莲已离了薛府了。” 贾雨村闻言一惊:“什么?她都已卖身薛家了,如何能走的脱?” 娇杏点头道:“真是如此的,老爷还记得原荣国府的贾二小姐吗?她如今虽守了寡,但生意却做得极好,连那些极尊贵人家的女眷都喜欢她做的簪钗。且这人也有些本事,将那些王妃郡主哄得待她如友。” “我今儿也请了她来家里。谁知闲谈间便说起薛家有个额前长红痣的小妾名唤香菱的,因新主母容不下她,又挑唆那薛大爷也厌弃了她。” “那贾小姐见香菱病得快死了,也动了恻隐之心,便将这丫头接回自己家将养去了。” “那薛大爷也肯?”当日那薛霸王为了争英莲打死人的事可是令贾雨村印象深刻呢! “嗐!”娇杏嗔怪地瞪了贾雨村一眼:“你们男人不都那样,喜新厌旧的!那香菱也伺候那薛大爷好几年了,哪里还稀罕。再说如今又来了新人,这旧人自是扔到犄角旮旯去了!哪还管她的死活?” 雨村听这话头有些危险,生怕娇杏再发散下去便要殃及池鱼。便将手抵着唇低头咳嗽了一声,换了个话题道:“我知道这贾二小姐。当日她被孙绍祖那畜生打杀时,还是我救的她。” “所以这英莲的事是她特过来告诉你的?她怎么知道这香菱就是英莲?又是怎么知道咱们与这英莲有旧的呢?” 娇杏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哎呦,我的老爷!我不是才说了吗,今儿是我请了那贾小姐来瞧首饰,偶然说起这事的。” “什么叫人家特来告诉我的?别把你在公堂上查案那套带回家来,看谁都像不安好心似的!” 贾雨村虽不信有这么凑巧的事,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先将此事放在一边,对娇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既然如今那薛大爷都弃了那英莲了,那便将她的事告诉那封氏也无妨了?” 娇杏点了点头,抱着雨村的胳膊,扭糖似的撒娇道:“爷就应了我罢,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必老爷也不忍见我为此事日日忧心罢?” 贾雨村经不住这娇杏歪缠,只得道:“若那薛家真如你所言弃了英莲,那这事还罢了。只是兹事体大,需容我再好好探查一番再说。” 娇杏听了虽不甚满意但也无法,只得应下。二人复又躺下,一宿无话。 次日贾雨村果然差人去打听了那薛家的事,果然跟娇杏所说的别无二致。 他又查了查那贾二小姐贾迎春的近况,也同娇杏说的一样。且虽她这次上门是自己先递的拜帖,但第一次确是娇杏邀了她才来的,不像是别有目的特意接近娇杏的。 为保险起见,雨村又唤了昨日迎春上门时在旁边伺候的丫头婆子,教她们将夫人那时与客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都学给他听。 结果却发现也并无什么异常,倒真像是因着首饰上得红玛瑙才说到那香菱的事上去的。 虽心内还有几分犹疑,但贾雨村也不得不相信这贾二小姐只是偶然提起,而非真的知道什么内情。 既如此,雨村便也在娇杏跟前松了口,许她将那英莲的下落告知封氏,只是又不免嘱咐道:“万不可将我早知那香菱便是英莲的事透露给封氏或任何外人知晓。” “且那贾二小姐如今既跟那些王妃夫人打得火热,你不若乘机将英莲这事做个人情卖给她。” “你不是常说那些贵人瞧不上你,连话都不愿同你说吗?你正好乘这个机会教那贾二小姐承你的情,以后也好让她做引路人,带着你去跟那些贵人们交际交际。” 因小人酿出尴尬事 娇杏少不得一一应了,转头便叫人套了车往孙府去。 因前一日迎春已收到那娇杏的帖子,说是有一故人的女儿也曾于幼时被拐。与迎春当日所言的香菱,年岁、外貌都有几分相似,便欲过府来分辨一二。 原迎春还担心这娇杏会跟那贾雨村是一路货色——明知英莲的下落却袖手旁观。如今能这样自是十分喜出望外,一大早便在孙府门口迎那娇杏。 二人见面,稍寒暄了两句,迎春便将娇杏请入香菱房中。 娇杏细细打量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女子,只觉这蜡黄枯瘦的面孔与幼时团团脸、莹□□嫩的样子相去甚远。 好在眉间那点米粒大小的胭脂痣犹在。还有那双眼睛,虽因病中煎熬现已变得跟干枯的两口枯井似的。但娇杏仍从她微微下垂的眼尾形状中依稀寻见了几丝小时的痕迹。 其实,因着贾雨村那晚的“坦白”,这娇杏早就知道这香菱就是当年被拐的甄英莲了。此番说是来分辨,其实也只不过是为了走个过场,不教旁人起疑罢了。 遂她装模作样地又瞧了半日,这才退出去,对迎春道:“瞧着倒大类小时模样。只是因我也多年未见她了,倒也不敢十分确定。” “不若我派人将我那故人接上京来一见,想来她们母女连心,应能分辨出这香菱到底是不是她被拐走的女儿。” 娇杏说这话时尚有几分不自在。甄家、封氏都是这十几年来她最不愿触碰的。因为这些人、事总会提醒她,她的出身是如何卑微不堪。 虽然其实也没人不知道她是妾扶正的,但只要不说到明面上,她便都可以自欺欺人。 譬如原来她和迎春相处时,便能假装自己同迎春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分别。甚至他夫婿争气,她觉得自己甚至都有睥睨迎春的资本。 可现在将老底摆在人家面前,她顿时觉得在迎春跟前心虚气短,再没了原本的神气。 迎春知道娇杏的心思,这会儿便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笑道:“夫人真是菩萨心肠。您一天天的多少事务要忙,倒肯为旁人的事这么热心奔忙。我实是敬服得紧,今后行事自当以夫人为楷模。” “且若当真她二人是亲母女,不说她们对您如何铭感五内,只说您立了这天大的功德,定能后福无量,福泽子孙的。” 娇杏见迎春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反而比原先更加热情,心里方才好受了一些。 为稳妥起见,迎春转而又挑了几个稳重的婆子和护院,教他们跟着娇杏派出的人一道下姑苏去接那封娘子。 那头香菱自也知道了这事,先还是难以置信,后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又是激动,又是心酸,又是欢喜,还有几分害怕希望落空——担心这事是不是弄错了的不安。 迎春笑道:“你别想那么多了,快将这泪收了,好好将养身子是正经。若你娘上来看见你如今病骨支离的模样可是要心疼死的。且你若不快点好起来,以后谁照顾你娘?谁陪她共享天伦?” 香菱闻言又哭又笑,虽情绪激动,但瞧着真比前些时日死气沉沉的模样好多了。 至此,那香菱有了活着的盼头,又兼有那阎济慈妙手调理,居然真的慢慢一日好似一日。此是后话。 这边迎春也早知道这香菱就是甄英莲。如今这娇杏既肯出面调停,那所有事情便可顺理成章,现只等着那封氏上京便可母女相认了。 她心下安慰,又想起北静王妃亦曾为香菱的命运唏嘘,如今倒很该将这件天大的好事告诉她知道,也不枉她挂心一场还慷慨赐下名医来。 …… 走出宫门,北静王言笑晏晏地和同僚们一一道过别,方上了自家的青篷马车。 甫一上车,他面上的笑容便霎时隐去,眉心微微蹙起,顿时露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威压。 长随清泉暗中瞧了瞧自家主子明显不太愉悦的面色,小心翼翼地上前,将今日有哪些人求见,有哪些事或需处理,都一一低声禀报了一遍。 北静王听了只回了句“好。”,便阖上了眼,将右手虚握成拳,用指节一下一下地在膝盖上轻叩起来。 清泉跟着王爷有二十年了,知道王爷这是在认真想事儿,便闭紧了嘴不敢打扰。 “王爷,请用茶。” 一个年轻些的小厮,名唤罗幺儿的,这时将泡好的茶呈了上来—— 因着这马车宽敞又极稳当,故车内还安置了一方小茶几和泡茶的茶具,供主人路途中口渴饮茶之用。 北静王爷闻言便伸手接了茶盏,那罗幺儿忙乘机笑道:“王爷,听说咱家花园里头那株枯了许久的雪色木绣球今儿突然抽芽结苞了!” 那北静王闻言,喝茶的动作一顿:“当真?” 这木绣球是现已仙逝的北静太妃亲手所植。可不知为何两年前便开不出花了,枝叶也渐渐干枯。 可因是亡母所植,北静王也不忍拔去,便一直留到了现在,不想今日竟又突然活过来了。 那罗幺儿见状便又忙讨好道:“可不是真的?这花枯而复发,定是吉兆呢!您才下了职,身上也疲乏。不若先去园子里看看这绣球,就当作松散松散?” 那北静王本想着回去便要去书房拟一封要紧的文书,如今听说母亲留下的花又活过来了,便也打算先去瞧瞧。 闻言便点了点头,想着等瞧完了花正好便顺路去王妃处用膳。 那小厮见王爷应了,心头便是一喜。忙探出车帘,对外头的车夫嘱咐道:“今儿从西后门回府,王爷要去花园里赏花!” 出入北静王府的,除了几个供下人行走的小门外,便只有两处大的出入口。 一是正门,二便是花园西侧开的一个后门。王府里的人都管它叫西后门。 不过几刻,那马车便稳稳停在了西后门前。后门上看门的小厮都不意王爷会突然从这边回来—— 一般他们王爷下了职都要先去外书房公干。那外书房设在外院,离正门极近,故王爷一向常走的都是正门。 门上领班的小厮见状忙上前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忽见王爷背后的罗幺儿正偷偷朝他使眼色,一副不欲他说话的样子。 那领班见了一时也有些困惑,因想着那罗幺儿如今也算是王爷身边的心腹。他的意思会不会就是王爷的意思?于是便也迟疑地站住身不敢言语。 北静王今日因皇上说了近日东南边境动荡的消息,心思一直放在琢磨这事儿上头。故也并不如往日一般敏锐,一时没察觉下头人这眉眼间的官司,径自便进了门去。 进了门便是王府花园,花园内有个烟波湖。那棵雪色木绣球便植于这烟波湖之滨,需穿过湖中的一道九曲桥方可到达。 由于对这花园已是极熟的了,这里头的美景已吸引不了北静王,他此刻的思绪依旧在朝政之事上转着。 这几年各地旱涝蝗害等天灾不断,百姓收成不算好。国库里的粮食更是因着几次赈灾,投耗了不少出去。 故这次虽南边动荡,却不宜开战,否则粮草供应不足必影响战况。 且如今百姓本就勉强温饱,再征了他们的粮食做军用,恐怕有些地方就要饿殍遍野了。 如此,就算为了民生安稳,陛下也不会愿意一战。那么,恐怕便又要祭出和亲这一招了… 想到这儿,北静王的眉头不禁越蹙越紧… 一路想着这些事,不觉已行至那九曲桥前。北静王正欲上桥,忽一抬头却见桥正中几团黑影正往这边移动。 他心中一凛,以为是府里进了什么歹人,正一边往腰上日常佩着的匕首上摸去,一边欲唤出府卫来拿下贼人。 却见那几个黑影前还立着两个眼熟的侍女,这会儿见了他都忙下拜行礼,口内道:“请王爷安!” 北静王依稀分辨出这两人都是王妃跟前伺候的。 再仔细一瞧她们身后的黑影,原来并不是什么歹人,而是罩在厚厚拖地帷帽里的人。 北静王顿时明白过来,立刻收回目光,道了声:“得罪。”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去了。 一直跟在后头的清泉见状也忙调转步伐紧追上去,临走还狠狠瞪了那罗幺儿一眼:“瞧你干的好事!” 那罗幺儿站在岸边也是傻了眼。他费尽心思引了王爷过来,便是想助王爷成就一段花园偶遇美人的风流佳话的。谁想这,这“美人”怎么这副打扮,真真是吓死人! 而迎春从听到身边的人喊王爷时就暗道不好,她今儿是过来同王妃说那香菱的事的。因瞧着天色不早了,便辞了出来。 最近她因往北静王府来往频繁,王府又极大,从正门到王妃所居内院坐车都要至少一炷香的功夫,实在是耽误事。 于是王妃便教她从府里的西后门出入。从王妃日常起居的偏殿角门出来,便能直入后头的花园。再行几步便是烟波湖,从湖上的九曲桥穿过,不远处便是西后门了。 从此道走,只要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出府,故王妃自己日常出入为图方便,也多是走西后门。 迎春此刻极庆幸自己未雨绸缪,早就用暗青色的厚重粗布做了一身遮帷能从头罩到脚的宽大帷帽。 穿戴在身上,能保证自己从头发丝到鞋子尖都不会被人看了去。且这布厚重,就算刮大风也一点吹不起来。 她这也是看多了那些才子佳人偶遇定情的狗血小说和电视剧。生怕自己频繁出入别人家后宅,若不小心碰到如那贾珍、贾琏一般专爱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男主人,传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她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且就算碰不到男主人,不小心遇见管事或者小厮也是不妥。 所以她才做了这么个极厚重难看的帷帽将自己层层包裹住,杜绝一切教人想入非非的可能。 说到这就不得不说现如今女子常戴的帷帽款式,基本都是用各色精巧的薄纱做遮帷。 戴上去隐隐绰绰、欲说还休的,不但什么都遮不住,反而还更惹那些心术不正的人遐想。 不过迎春能理解将帷幕做成纱状除了美观也是方便视物的意思。像她这样层层厚重粗布包裹的,别人是瞧不见她了,可她也瞧不见道儿了。 于是她每次出门便都带几个膀大腰圆、有些功夫在身的婆子,既能扶着她,又能在真正遇见登徒子的时候及时回护她们一二。 且每次出入人家府邸时迎春都会教女主人派两个府上的下人陪着她。倒不是她架子大,而是考虑到若当真遇到什么瓜田李下的事了,也好有个见证。 除了她自己,她带出来的年轻丫头如晴雯、绣橘等,一律也都同她一样戴上这粗布厚帏帽,免得不小心被人臊皮了去。 君子守德严惩不贷 迎春自己虽是做足了万全的防护,但还是不希望这些措施真的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所以当她通过身边人的反应猜到可能是遇见北静王了,心中一时也是又惊又急。 惊的是按照这些世家大族的规矩。若家中的爷儿们在家,来了女客,都会第一时间知会。免得不知道,一时回了后院冲撞了就不美了。 且她走花园到西后门这条路也有些时日了,王妃肯定早吩咐过下头的人注意着。 这花园里里外外都看守伺候着不少人,肯定第一时间就知道她在园子里。若北静王要进来,下头的人应该会提醒他里头有女客,可这北静王这会儿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难道说他就是因为知道了这园中有女客才故意要进来的?迎春心里忍不住浮出这个可怕的念头。 曹公啊,你可真是害惨我了!没事在《红楼梦》中将那北静王描述得那般风光霁月的干嘛?早知道他原来这么变态无耻,就算从正门出去要坐一整天的车,她也不会贪便从这后门走了。 急的是也不知道这北静王如此行事会不会令王妃吃味。 迎春很喜欢这北静王妃,二人相处也十分相得。她可不想因着个大猪蹄子而跟王妃生了嫌隙。 幸而那北静王似乎没停留多久便走了,迎春也不知是自己的防护奏了效还是怎么的。也不敢再在这是非之地多作逗留,快步离开了北静王府。 这头外书房内,“大猪蹄子”北静王正平静无波地坐在书案前,看着那罗幺儿跪在下头一下一下地磕头。 清泉偷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的面色,忍不住吓得一哆嗦——王爷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越面无表情便说明气得越很——如今这位的面色不幸已经快淡到极点了。 眼看着那罗幺儿把头都磕出一片血了,北静王才开口道:“你进府多久了?” 罗幺儿磕得满眼都是金星,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才忙答道:“回王爷的话,小的进府五年了。” 五年,北静王记性极好,还记得五年前他出城与友踏青归来,路遇一羸弱少年插着草标儿自卖,只为求得几两殓葬费体面地安葬亡父。 那少年当年不过十岁。北静王感其小小年纪便如此纯孝忠义,便为其父出了殓葬银子,但却并不买下这孩子。 谁知这孩子却说不能无功受禄。既说了要卖身葬父,那便不可出尔反尔,定要跟了北静王回去伺候。 北静王看重这孩子的品性,便就将他带回了府中。 而当年这孩子便是现在的罗幺儿。 先他也并没有近身伺候王爷。只因他父亲病逝前原是说书先生,他跟着耳濡目染多年,故也出落得口齿伶俐,诙谐风趣,腹内存了许多奇闻异事。 王府的老管家赵谦益因见北静王近年私下愈发沉闷寡言,便调了这罗幺儿到王爷近前伺候。教他常给王爷逗个趣儿、说点新奇事解解闷。 北静王虽不喜人聒噪,但这罗幺儿从小生长市井,又跟着他爹走街串巷地说书。故知道许多底层人群真实的生活景况,这倒能勾起王爷的一二分兴致。 因在王爷跟前说的上话,故这罗幺儿也渐渐成了王府里有些分量的人物。渐渐地他的心也养得有些大了,甚而想将那清泉挤下去,成为王爷身边第一人。 但清泉沉稳能干,又从小跟随王爷,并不是那么好越过去的。故这罗幺儿便动了歪心思,想弄个巧宗讨王爷的好。 他们家王爷如今二十五六正当年,却后院空虚,除了一个王妃连个通房也没有。且外头人皆以为王爷同王妃琴瑟和鸣,可他们这些家下人却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 这王爷一年到头跟王妃呆在一起的时间恐怕还没有跟他的爱宠——一只肥美的波斯猫,呆在一起的时候长。 罗幺儿觉得没有哪个英雄是不爱美人的。他们家王爷之所以这么不近美色,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得通。那便是他们王爷眼光极高,尚没有哪个女子能入他老人家的法眼。 罗幺儿想,若他能给王爷荐一个可心的人,不就立了大功了?王爷肯定也念他的情。 不过他一时也不知道上哪儿能寻摸出一个教他们王爷动凡心的仙子来,正自发愁,不想那仙子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原来那日邻近王妃寿辰,北静王回了后院见王妃正在试穿庆生那日的钗裙。 一向对这些不关心的王爷倒破天荒赞了一句:“今年的冠子和裙子倒是有些心思。” 王妃闻言便将这些东西的来历说给王爷听了,北静王听罢便道:“原贾府二小姐?是差点被她夫婿打死的那个?” 王妃说正是。 北静王便感叹了一句:“那她倒是个有志气的。” 这王爷同王妃说话时,那罗幺儿正在外头帮着王妃的人布置庭院以迎接寿宴那日的来客,恰巧听见了这话,不免心中一动—— 这么些年他可从没听见他们家王爷谈论过哪个女子,更不用说夸赞了。他便留了心眼。 后那贾夫人(1)成了王妃的常客,府里下人有瞧见其容貌的,便都偷偷议论其貌若天仙,是个难得的美人。那罗幺儿听了便觉机会来了。 他在府内混得开,故这贾夫人一般什么时辰来访什么时辰辞去,以及来去的路线他很容易便都摸清了。他跟门房的人也极熟,故这贾夫人何时递帖子求见,他也能及时得知。 昨儿他才从门房处获知贾夫人递来帖子,明日求见王妃。而今儿王爷下职的时辰又是那贾夫人惯常拜见完王妃要辞去的时候。 那罗幺儿便想着赶个巧儿,说不定能将那贾夫人堵在花园里。不成想真教他走了狗屎运,王爷跟那贾夫人正好撞上了。 可是,那贾夫人身上罩着的是什么玩意!准确的说,有两三个人都披着那黑不溜秋的破布,根本也分辨不出哪个是贾夫人。 罗幺儿顿时觉得完了,王爷定要扫兴了。可他想过王爷会不悦,却没想到王爷会如此盛怒! 更教他没想到的是北静王竟将管家叫了来:“把他带出去罢。” 罗幺儿先还疑惑地四下看了看,把谁带出去? 待明白过来王爷指的就是自己时,整个人都吓傻了。叫管家来带出去,那就是赶出府去了啊! 罗幺儿真觉得自己罪不至此,但他也不敢分辨,只拼命磕头苦求道:“王爷,奴才错了!大错特错了!您大人大量,求求您饶奴才这一次罢……” 北静王一眼便能看明白那罗幺儿的心思,便淡道:“你并不真觉得自己有错。既不知错,认错又有何用?” “今日这事,是你看轻了王妃,也想错了我。”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那罗幺儿。管家见状忙带人上来将那罗幺儿捂着嘴拖下去了。 北静王不禁想,当年他将这罗幺儿带回府来,是不是错了。 五年前的罗幺儿穷困潦倒、衣不蔽体,却身怀宝藏。但五年后的罗幺儿虽衣食无忧,也有了些身份体面,可他最宝贵的东西却已经丢失了。 “清泉。”北静王突然唤了一声。 那清泉立马扑通跪下了。 “等会儿自己去管家那领二十个板子,并罚半年月钱。”北静王平静道,“再同管家说,今儿西后门上当值的人也都去领十个板子,罚三个月月钱。” “是!”清泉忙应了,慌手慌脚下去领罚。 他虽挨了罚,但心内却是大松一口气。王爷肯罚他是还准备用他,若当真不闻不问了,那才说明是彻底放弃了,便如那被赶走的罗幺儿一样。 说实话他这顿罚挨得也不冤,要说那罗幺儿的心思盘算他真半点不知吗? 若说前头还没反应过来。但今儿到了西后门时,罗幺儿同那门上领班打眉眼官司一打,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可他却没有提醒王爷,一是觉得毕竟是男人,这种风流香艳的事王爷说不定也并不排斥呢?他何必跳出来煞风景。 二是他早知这罗幺儿对他有取而代之的心思。便想着若王爷当真不喜这样的事,今后厌了这罗幺儿,不是正于他有利? 若能重来一次,清泉真想回去扇醒当时的自己,真是!敢在王爷跟前耍小心思,活得不耐烦了! 青蝶和素萤送了迎春出去后,又回至北静王妃处,将今儿在花园子里头发生的事如实回禀了。 不想王妃听了非但没有不悦,反倒笑起来:“这贾夫人倒是个实心眼的。这么热的天裹个厚粗布,也不怕中了暑气!” 青蝶见王妃浑不在意的样子,忍不住道:“主子,日后是不是还是少教那贾夫人进来?” 这贾夫人虽然还算识相,并没存着勾引爷儿们的狐媚心思。可王爷就不好说了,知道花园里有女客还进来,不会真对这贾夫人起了什么心思罢? “混说什么?”一直在旁边给王妃打着扇子的月兰闻言忙瞪了那青蝶一眼,“还不快下去!” 青蝶和素萤不敢再言语,双双下去了。 待她俩走了,那月兰方悄声对北静王妃道:“主子,我这些日子冷眼瞧着,觉得这贾夫人品性端正,人也实诚,最要紧的是跟您也投契。” “不若……干脆您出面成全了她跟王爷,一则显得您贤明,二则您也多个臂膀不是?” 王妃闻言笑点了一下月兰的额头:“你呀,又劝我做这种保媒拉纤的活计!王爷喜欢谁,抬进来便是了,我绝无二话的。只是我才没那闲工夫拉郎配,就算成了又没人给我媒人钱!” 月兰听了不禁叹了口气:“那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担心的是子嗣,王妃又不愿意过继,说不想给别人养儿子。 前几年墨缕姑娘死后,王爷连通房都断了。这眼见得连个庶子都没有,今后王爷走在王妃之后还罢了,若走在王妃之前,那可怎么办哟! 北静王妃知道自己这位忠仆的心思,遂道:“走一步瞧一步罢,何必想那么多?且你就算着急也不能乱投医啊,你瞧着我们王爷是个宝,可人家贾夫人却不稀罕呢?” 月兰呆了一呆:“为什么不稀罕?她如今一个寡妇,难道有比进我们王府更好的前程?” 王妃不语,难道女子的前程便只有嫁人吗? 她扭头看向窗外,廊下挂着一排精致的鸟笼,里头各色鸟雀啁啁啾啾地叫着…… 鸟儿一旦飞出了樊笼,便再也不愿回到那鸟笼子中去了罢?即使那是个金鸟笼。 母女重逢孙府变天 从姑苏至京城,一路行船,需十数日方可抵达。 但封氏思女心切,再三央告了那船夫。一路紧赶慢赶,一行人从姑苏起程,堪堪十日便在通州码头登了岸。 早有迎春派来的车马在渡口边候着,待接到了封氏便一路快马加鞭送至孙府。 迎春接出来,只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妪正要对她行礼,忙上前扶住:“夫人使不得,快进来瞧瞧我们香菱罢!” 那封氏忙应了一声,快步跟着迎春到了香菱处。 封氏早年因丢了独生女,肝肠寸断、日夜啼哭,将一双眼睛都哭坏了。故现在视物不清,算是半个瞎子。 只见她道了声“得罪”,便走近香菱的病榻,弯了腰凑近细瞧。 待看清那香菱额前米粒大小的胭脂痣时,她的心顿时如擂鼓一般咚咚狂跳起来。 她忍不住伸出手抖抖索索地抚上香菱的面颊,细致描摹过眼睛、鼻子、唇的轮廓…… 突然,那封氏长泣一声,猛地搂住香菱,嚎啕痛哭起来:“是我的英莲,是我的英莲啊!儿啊,我的儿!娘可算是,可算是找着你了,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我苦命的儿啊,你受苦了——” 这封氏声声泣血,这悲音连石头听了怕是也会落泪。 香菱原本还有几分迟疑,却见那封氏“儿”一声,“肉”一声地搂着她,满头满脸地摩挲。 那种来自母亲的汹涌真挚的爱意是她从未体会过的,顿时也忍不住伏在封氏怀里一行哭一行喊娘。 娇杏此时也闻讯过来了,见了眼前景象,亦是心酸落泪。只是她怕迎春起疑,便上前扶住那封氏,嘴上道:“可是准了?不若再查问查问?” 那封氏紧紧搂着香菱不放,生怕一松手这失而复得的宝贝就又不见了。闻言便哭着摇头:“不必不必,她就是我的英莲!我知道,我都知道……” 迎春不由感叹这母爱的伟大,母女连心,或许不需要那么多印证,冥冥之中便自有感应。 这时,香菱突然抽抽噎噎地道:“我虽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但模模糊糊只有一样还有些印象,也不知对不对。” “极小的时候好像吃过一种糖……白色的……卖糖的人一来便总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 封氏闻言激动得连声道:“是的,是的,有这事!以前我们家住在一个庙边上。庙前有条挺热闹的街巷,每日多有商贩来往叫卖,其中便有个卖麦芽糖的常常过来。” “他们这种糖一般做成极大的一整块,谁要买便用小铁锤敲下几小块来。为了引客,这卖糖的便常用那小铁锤敲那小铁片,发出‘叮’‘叮’的声响。” 说着那封氏慈爱地抚着香菱的头顶,含泪柔声道:“你小时候一听到这声响,便闹着要出去买糖吃。你爹爹拗不过,回回都要带你去那摊子上吃得足兴了方才肯回来……” 这说起香菱的爹,便又是个悲惨的故事了。母女两个忍不住又抱头痛哭一回。 迎春在一旁看得心酸,只得上前劝道:“那甄老爷已勘破红尘,离了红尘之苦,不必受我等凡人的纷扰烦忧。” “如今四处云游,自由自在,于他而言说不准也是一桩幸事。你们也别太伤心了。” 那封氏和香菱听了,方渐渐止住了。 一时那封氏又拉着香菱要给迎春和娇杏磕头,口称她俩是她们母女的再生父母、义重恩深无以为报…… 迎春和娇杏都唬了一跳,连忙说不敢当,是老天开眼才使她们母女重逢云云。 因那封氏在姑苏父家住着的这几年也是饱受欺凌。辛苦做的针线活计换了钱来,还要拿出一半孝敬父亲,每日连温饱都难以做到。 如今既认回了香菱,便也不愿带女儿回去受苦。 因见迎春良善厚道,她又身无长物,无法报迎春救其女儿又助她们母女相认的大恩。便想着自卖为奴,从此便在迎春府上伺候。 如此她既能同女儿待在一处,她们母女亦能有个安稳的容身之处。 迎春自是不会同意,且她一并连香菱的卖身契也还给了她。 虽恢复了自由身,但她们母女一时以为这是迎春要赶她们走,乍然间也十分凄惶不知所措。 可迎春却道:“你们安心在我这儿住下。也不白住的,以后便都在我铺子里做事,跟别人一样的按所劳领工钱。” “这屋子就当是我赁给你们住的,每月领了工钱交上一份房租便是。” 迎春知道这母女俩都是不愿占人便宜的人。又怕香菱年轻貌美、封氏年老体衰,若离了她这贸贸然到外头去,怕是要给人欺负死。故便出了这样的主意来。 香菱和封氏知道迎春这是照顾自己,都感念非常,自十二分卖力地帮迎春做事,此是后话。 被拐十数年的女儿居然能给找回来,这实在是桩稀罕事。孙家上下也都因着这母女重逢的大好事而充盈着一种喜气。 而很快,这种氛围便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阔别京城数月的吴氏。 是的,她终于安置好孙绍祖的后事,从大同回来了。 孙家下人乍然见了这吴氏一时都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太太走之前是这府上说一不二的话事人,而如今这府里上下早就不知不觉唯大奶奶马首是瞻了。这时再看吴氏便恍惚让他们觉得她已不是“主”而真是“客”了。 吴氏进了家门,却没有看见她的好儿媳在家中恭迎她。若放在过去,一向婆婆架子摆得甚大的吴氏定是要生气的。 可这次她却什么也没说,只径自回了自己屋子,又叫了乌进家的和白嬷嬷这俩“哼哈二将”进屋议事。 吴氏也不跟她们废话,直奔主题:“大奶奶又出去了?” “是。” “今儿去的哪家?” “好像是东平王府。” 吴氏走的这些日子,一直不曾和家里这俩耳报神断了书信,故早便知道了迎春现在在做什么。 刚开始得知这事时,她气得差点杀回京城——她还没死呢!她们家的媳妇怎能到处抛头露面,上门去伺候人? 无奈她在大同那边一时走不脱,便连夜发了信给乌进家的和白嬷嬷,严命她们将奶奶拦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可那时乌进家的和白嬷嬷也渐渐知道了迎春在那些贵人那里是很有些体面的。 好家伙,这些了不得的人物都给大奶奶尊重。她们是哪个牌面上的人,敢给大奶奶不尊重?嫌命太长吗? 于是也赶紧给吴氏去信——不是她们不想拦大奶奶,而实在是,臣妾做不到啊! “去把她那些帖子拿来我瞧瞧。”吴氏虽然看了信,但真是有些不敢相信,那贾迎春怎么做到的? 她自诩也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虽早早守寡,但凭着自己的才干与智略也守住了家业、培养出了孙绍祖。 可她却自问做不到像贾迎春这样,更不要说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乌进家的闻言忙出去将门房里新递进来的帖子拿来给吴氏瞧。 吴氏翻了翻,光今日新送来的就有四封,落款有王府、候府、国公府……都不是一般的贵重。 吴氏小心翻看毕,将这帖子又原样递还给乌进家的:“悄悄放回去,嘱咐门房上的人不许告诉大奶奶我瞧过。” 乌进家的忙领命去了。 吴氏自个儿枯坐片刻,突然长叹一口气。眼见为实,再难以相信、不想相信,此刻也只得是信了。 她这儿媳如今所做的事已经不是她能够置喙的了。而且恐怕以后她这个婆婆也压根不能再有拿捏这个儿媳的可能了。 吴氏这个人纵有千般不好,但她有一点好,那就是识时务。 如今“势”在那贾迎春那边,那她就不会去徒劳相争。既然管不了,那就随她去。 于是她很快放下这事,转而问起府里的情况。 一说起这个,白嬷嬷便来气:“那帮忘恩负义的家伙!大奶奶不过就是施点小恩惠,那起子没良心的便都靠过去了!” 那些大爷留下的狐媚子就不用说了,本来同她们大爷、太太也没什么情谊,拉拢过去就拉拢过去罢。 可如今大奶奶生意越做越大,攀上的主儿越来越尊贵,连那些家下的老人儿都有些意动了。 更不要说那些被侵占的田亩、被打压的生意,都因着大奶奶如今的面子,归还的归还,行方便的行方便。这怎么能不教人起投靠之心? 且那大奶奶还甚会收买人心的,从府上伺候的到外头管事的如今每月月钱都添了一、二百。大奶奶还说若做得好,年底还要“论功行赏”,给每人额外再多发钱。 这不一下就衬出他们太太小器了? 且说到底大家做事不都是为了钱之一字吗?如今众人都觉得大奶奶大方,对下头的人好。自己赚了钱也会带着手下的人吃肉。 遂家里现在不说是人人倒戈罢,但大部分人的心里都已是有了偏向。 这些人大都是跟着孙绍祖和吴氏多年了,他们也并不觉得自己如此是不忠——大奶奶不也是孙家的人? 忠于大奶奶不也是忠于孙家?且这所有产业家财以后都要传给大爷的孩子,大奶奶也是帮孙家赚家业呢! ——只是见了吴氏还是有几分心虚就是了…… 吴氏坐在那听白嬷嬷絮絮叨叨地抱怨了许多,心下亦是烦躁。 她闭了闭眼,心里很明白,会看势的不是只有她。那些靠主子吃饭的奴才更会看势。 ——她们孙家,怕是要变天了。 畏势忍屈故人上门 这天,只怕是早就变了。 及至晚上迎春家来,先拜见了吴氏,又张罗着要摆一桌酒菜给吴氏接风洗尘—— 既是小辈,这点子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反正又不用她自己动手。 说起来这婆媳二人也有数月未见了,甫一重逢心内都觉得对方变化颇大。 迎春看那吴氏愈发干瘦。许是旅途劳顿,整个人瞧着倒比早前苍老了不少。而吴氏看迎春也觉着她清减了,但精神头却很好,一点看不出是在外奔忙了一天的样子。 吴氏品度着她这儿媳,如今倒历练得比原先更加精干了。只是这精干裹在她一向的温和定静中,倒并不显山露水。 此刻,她就那么带着三分笑意坐在那儿,偶尔抬头看你一眼,便教人觉得仿佛有清润的山风缓缓拂过心头,带走了夏末这最后的一点燥热。 脱胎换骨了,吴氏心说。 其实吴氏这次回来后,心情是复杂的。想她多年媳妇如今好不容易熬成了婆,却非但享不了媳妇的伺候,倒要反过来瞧人家的脸色。 但这又有什么法子呢?过去她还能跟那贾迎春打打擂台,现在呢?恐怕连人家那台子都上不去了。 昨儿个那乌进家的也劝她,太太以后还是不要同大奶奶争了。现在她有钱有势又有手段,就算什么都不做,往那一站便是人心所向。 就算打理产业上还差一些又怎么样呢,如今有的是人哭着喊着想帮她做事呢。 道理吴氏都知道,可她瞧着贾迎春坐在桌前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就憋屈得不行——到底你是婆婆还是我是婆婆? 吴氏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试图将心中不断翻腾起来的不愤压下去。 她劝自己,那贾迎春厉害一些也好,反正她挣的这些产业最终都是我大孙子的。再厉害又如何?反正到头来都是给我们孙家做嫁衣裳! 吴氏勉强说服了自己,又想着既然认了这份憋屈,那她也该讨些好处才是,于是便对迎春道:“我这回送祖儿的灵柩回大同,本不用耽搁到这早晚才回来的。” “可你道怎样?那族长实不是个人,叫了一帮族老过来拦着,硬是不许祖儿葬入祖坟。我求也求了,骂也骂了,就差给这帮畜生跪下了。” 最后还是吴氏豁出去,挂了一根白绫在族长家大门口,脑袋往里一套就要当街吊死。这族长也怕不要命的,方才让了步。 但祖坟虽是让孙绍祖入了,那孙绍祖和吴氏原留在大同还未来得及变卖的一些老宅和田地却统统被族长霸占去了。 吴氏这回回去,想的也是先处理完儿子的后事,再将这些产业变卖了。不想却早已被别人捷足先登。 孙家在大同是地头蛇,这次又没有贾家出面威慑,吴氏虽交涉多次却根本拿那族长没有办法。瞧着无望,便只得恨恨地回来了。 “几千两的东西呢!”吴氏心痛道,“我如今是真老了,又没个倚仗,只能任由他们欺负罢了。” 迎春听她这婆婆的话里倒像有几分示弱的意思,便也大致能猜到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果然,那吴氏接着道:“你如今也认识了不少贵人了,京里龙凤多,反而显得没那么煊赫。可那些人的名头若放到地方上,连巡抚都是要卖大面子的。” “你瞧着若得便,便在这些人跟前提一提,他们家或有门生故旧在大同的,也帮忙威慑威慑那孙家族长。那族长最畏权势,说不准就将咱们那些东西归还了也不一定。” 迎春听了这话不禁一笑,这会儿又是“咱们”的东西了?这吴氏难道忘了去大同之前,她是怎样的“护食”了?家中半点产业都不想让迎春沾的。 这吴氏的性子迎春如今也是看了个透底,你若越软弱无能,她便越欺你辱你。就好比原来的迎春,连她的命吴氏都敢不放在眼里。 而你若是越强,她便越和善,放低身段贴上来,想借着你的势成就她自个儿。 欺软怕硬这也本是人之常情,只是迎春厌这吴氏太无底线。因不给延医请药而间接害死原来的迎春的事,始终是她心里对吴氏迈不过去的一个坎儿。 于是迎春便淡淡道:“太太说笑了,那些个贵人事务繁忙,每天忙自个儿的事尚忙不过来,我哪敢拿这些微末小事去烦扰人家?” “再说了那毕竟是大同的地界,人家在京里相隔万里的,再有能耐也要转个几手才能管到这事上。为了这些许银子就这么劳师动众的,没得叫人瞧着我们不懂事又小器。” 吴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不懂事?小器?反了天了!她这儿媳现是要教训起她来了吗? 且那么多银子在她贾迎春眼里就成了“些许”?是了,是了,如今她发达了,腰杆子挺直了,这些东西哪里还入得了她的法眼! 吴氏气得冷笑,正要拂袖而去。谁知那贾迎春转脸又换了一副笑脸,挟了片糖藕放在吴氏碗内:“这是用今儿现摘的粉藕做的,吃个时令新鲜味道,太太快用些。” 弄得个吴氏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梗得难受。 迎春的意思很明确。你是长辈,若你肯好好的,不多事,我便尽一个做晚辈的本分,敬着你的面子。但若想再要求别的东西,免谈! 吴氏这个人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若你开了一条缝,她便觉得有隙可寻,进而得寸进尺要求更多。 迎春担心若养大了她的心,说不得日后她便要借着她的势出去作威作福,惹出事端来。 干脆一开始便一口回绝,教吴氏明白绝不可能在她这里讨到什么好处。 且迎春也是真心觉得为了大同的那点子东西,动用好不容易经营来的人脉简直得不偿失。 她也知道吴氏还藏着另一个小心思。如今孙绍祖虽入了祖坟,但也完全落在了孙家族长的手上。吴氏隔得那么远,族长若想拿个死人泄愤,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故吴氏也想借着迎春的势震慑住孙氏族人,免得他们因没吃到她们家的绝户而怀恨做出什么挖坟抛尸的事来。 迎春偏不如她的意,那孙家族长若能将孙绍祖挫骨扬灰了那她才解气呢! 一顿接风宴吃得吴氏如鲠在喉。 回了房她依旧是难以入眠,心里只觉得空荡荡茫茫然,没个抓手。 第二日一早吴氏便起来坐着,耳里听着迎春那边屋里的动静。等她套了车出了门,吴氏便出来,径自去了旁边西厢房。 西厢房里住着司棋。她因怀了孩子待遇水涨船高,一早便被那吴氏安置在西厢房里住着。 如今司棋临盆在即,迎春便请了稳婆进来随时待命,旁边产房也是一早就布置好的。 吴氏对迎春不喜归不喜,可还是不得不承认她这儿媳做事还是极稳妥周到的。 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妥,吴氏便又进内间去看司棋。 司棋如今大肚如箩,人也有几分浮肿,正半躺在床上,见那吴氏进来动也不动,只道:“身子重了,太太恕我不能起来了。” 吴氏眉头皱起,但看在司棋肚里正揣着个宝贝疙瘩的份上。又按捺下来,只道:“你安生养着罢,不必起来。” 说着又问了许多饮食啊,怀相啊,起居坐卧上的琐事。司棋一直懒懒的,吴氏也怕扰了她休养,说了几句便就出来了。 到了院子里,又听闻东厢房那边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心内更加烦躁,听说这是贾迎春从别人家里接来的被主子弃了的妾,简直是莫名其妙,没个规矩! 吴氏站在原地深深呼吸了几下,生生忍住要将这对母女扫地出门的冲动,一转身回了自己屋子。 她叫了乌进家的进来,吩咐道:“悄悄去请了那马道婆过来。” 乌进家的迟疑道:“太太,那老虔婆如今掉钱眼子里了,不先给她点孝敬便不上门。原不也请过她几次?都教她给推了。” 吴氏不悦道:“那你就包一封银子过去请她!你家主子还没落魄到连这点银子都出不起!” 乌进家的知道吴氏这几日心内不舒坦,便也不敢再多言,自下去包了银子去请马道婆。 这世界何其小,可巧这马道婆正是那常在贾府等高门大户中往来,且又是贾宝玉寄名干娘的那一位。 她今日正好在家种闲着,并没往各府打秋风去。又收了那乌进家的五两银子,便爽快地跟着她往孙府来了。 说起来这马道婆和吴氏倒是故交。 吴氏在大同府的娘家旁边有个尼庵。四五十年前,这尼庵里头住着一个极有名望的老道婆。每日来寻她卜算做法的人络绎不绝。 吴氏娘家的人迷信,常常带着当年还小的吴氏来往于尼庵中,一来二去,便结识了老道婆的小徒弟。这个徒弟颇有灵根,小小年纪便能掐会算的,深得老道婆喜爱。 这小徒弟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马道婆。 后吴氏大了嫁了人,因她十分迷信,故也没同那马道婆断了联系。后来还是马道婆的师傅死了,她离了大同去京城谋生,二人才渐渐没了来往。 上年她被孙绍祖接到京中来住,她二人才又渐渐走动起来。 故那马道婆见了吴氏便十分热络地道:“太太今儿怎么想起叫我过来?” 托办事道婆泄“天机” 吴氏笑道:“我可不是‘今儿’才想起叫你过来的。你贵人事多,我这小庙哪入得了你的法眼?” 原孙绍祖还在时,这马道婆来得还算勤。等孙绍祖一死,她瞧着孙家算是不行了,等吴氏再叫人来请,她便是能推则推了。 这马道婆的脸皮比那城墙拐角还厚,听吴氏刺她也浑不在意,反笑道:“老姐姐这是怪我了。我早想着过来了,实在是最近忙得邪乎,根本抽不出身来。今儿我可是推了那忠顺王妃的邀,方才有空来的。” 吴氏点头:“看来我这面子倒比那王妃还大呢。” 马道婆忙道:“那是自然,咱俩打小的交情。在我这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越不过你去!” 吴氏自不信马道婆的话,但因今次还有事要教她办,便也只是笑了笑,命她坐下说话。 马道婆在炕桌那头坐下,又伸头过来对吴氏笑道:“听说老姐姐前些日子回大同去了?就没带点好汾酒回来?我想这一口可有些日子了。” 吴氏腹内骂她老蝗虫,面上却道:“怎么没有?”又吩咐那乌进家的,“还不提两坛汾酒上来给你马奶奶!” 乌进家的领命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不仅拿了两坛子汾酒,还端了几碟酱牛肉、桂花糖藕、五香花生等下酒菜来。 那马道婆也不见外,笑着道了句“费心了。”,便津津有味地吃喝起来。一边还让那吴氏:“姐姐也一块儿喝些?” 吴氏摇摇头:“我如今哪里还吃喝得下?” 马道婆闻言便道:“什么难事这么过不去?说出来我替你参详参详。” 吴氏叹了口气,少不得将孙家如今全被儿媳妇拢在手中,而她这个婆婆只能靠边站的事说了。 马道婆放下酒盏,咂巴咂巴嘴,道:“你那儿媳可了不得。她那悦己斋,还有给那些贵人做的簪钗首饰,如今可是整个京里都有名的。这小辈儿太能了,长辈说不得就要往后退一退了。” 吴氏闻言道:“我倒不是不能往后退一步。只是你知道,祖儿生前对她……唉,她跟我们母子可是有仇的,只怕她日后不能善待于我……” “那你是想——”马道婆边说手上边做出扎针的动作。 吴氏迟疑了一下,这马道婆最精通的便是魇镇之术。 只消弄个小人儿,背面写上你仇家的名儿,再在小人儿的胸口、头顶等关键部位插上钢针,她再念咒做法。那仇家不日便会头疼、胸痛,严重的还会癫狂甚至毙命。 吴氏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年轻的时候也用这些手段整治过孙老爷得宠的妾室。 可今日她却犹豫了,只见她摇了摇头道:“罢了,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是为子孙后辈积点德罢。” 她找来给孙绍祖卜算入土吉日的那个天师说过她本该断子绝孙的。如今侥幸还能保有一丝骨血,吴氏自是十分诚惶诚恐。 生怕自己做了什么缺德的事倒报应到这孩子身上,妨害了他的性命,彻底断送了自己本就稀薄的子孙缘。 且吴氏自孙绍祖死后也每每于无人处自省。她中年丧夫,晚年又丧子,父母至亲也早都不在人世了。是不是因着她年轻时做事太过狠绝,不积阴骘,这才落得如今孑然一身,晚年还要承受丧子之痛的下场。 故吴氏如今行事反不似年轻时那样不管不顾,没个忌讳了。 马道婆挟了一块卤牛肉放入口中,一边大嚼,一边道:“那老姐姐今儿叫我过来是想如何?”总不会单单为了跟她抱怨几句罢? 吴氏便道:“我想着把祖儿那遗腹子抱来自己养。若这孩子在那贾迎春手上养,她怀恨我们母子,必在这孩子跟前说我们的不是,教他远着我,不认我。” 这孩子是她现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一想到这孩子以后会跟她不亲近甚至不认她,她的心立马就要滴出血来:“且我若能养个孩子,这心里也能有个着落。以后也能有个倚仗。” 马道婆听了却摇头道:“怕是你那媳妇不肯教你养。” “这便要仰仗你了。等这孩子出世了,洗三那日我便请你来给他批命。”如今风俗,父母长辈会在孩子洗三时请人给这才出世的孩子批命,预先算一算他这辈子的前途起落。 吴氏压低声儿道:“到时候你就说,这孩子命格有些轻,需得跟在有些年纪的血亲身边方能压得住。” 孙绍祖留下的这孩子如今上了年纪的血亲除了吴氏没有别人。 马道婆想了想,道:“如今有一些轻狂人,并不信那鬼神命运之说,这法子不一定能奏效。” 吴氏却道:“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罢。她们又不知你我的关系,且你往那贾府中走动也有小二十年了罢?那时贾迎春还没出世呢,故我想她应是信你的。” 吴氏想着若此法不奏效,那她便再寻别的路子。家产的事上她不得已让了步,但孙子的事却绝不能让! 说一句瞎话比那魇镇做法要容易多了,但马道婆却没立即应下。她又兀自喝了几口酒,见那吴氏面色不耐了,方叹气道:“照理儿,老姐姐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辞。可是——” 马道婆凑近吴氏,压低声儿道:“我原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告诉你凭白教你不安?” “可今儿瞧着,这事若不教你知道,你哪天得罪了自己惹不起的人物都不知道呢。咱俩好一场,我也不想你自己害了自己!” 这弯弯绕绕的,吴氏蹙眉道:“究竟什么事?” 马道婆神神秘秘道:“你这儿媳,可不是凡人……” 吴氏有些糊涂了,以为那马道婆是在恭维迎春,便不悦道:“这会儿说这些干什么!” 那马道婆两手一拍,“嗐”了一声:“我是说,她可能不是个人!” “什么?”吴氏惊得跳起来,差点把炕桌打翻。不是个人?那是什么?是妖?是鬼?还是什么精怪? 可马道婆却不愿说了,露出为难的神色:“此乃天机,若泄露了恐怕就要折寿了……” 吴氏稳了稳心神,重又坐下,将早就备好的二十两银子推到马道婆怀里:“你只管说,还有重谢!” 见了银子,马道婆也不管什么折不折寿了,伏在吴氏耳边嘁嘁喳喳地说起来:“去年这贾二小姐还没嫁到你家来时,曾有一次不知怎的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贾家便教我过去。” “我探了探,没发现有什么别的魂魄在她身上。再一细查,却发觉这腔子里的魂魄竟已不是原来的贾二小姐了!甚至那气息都不像是咱们这世上的人!” 吴氏听了,惊得连嘴都忘了合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魂魄究竟是谁?” 若不是打小就认识,知道这马道婆是有几分真功夫的,吴氏只怕要怀疑这骇人听闻的事是这老虔婆瞎编的。 其实这马道婆也并不能分辨得清楚。 她这个探人魂魄的本事师承自她师傅,名叫探魂术。 她多年来往贾府,那贾迎春出生洗三时批命便是找的她。后来她还给这贾迎春收过惊,生病时也来给她做过几次法,对这贾二小姐的魂魄气息是熟识的,故上次才能一探就探出不对来。 马道婆从业以来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且她就算法力高深,也没真成神仙,实在看不出这个新的魂魄到底是何方神圣,只能隐隐感觉这气息跟这个世上的人有些不同。 既不是这世上的人,马道婆暗自琢磨,那就应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妖或鬼,抢占了人的躯壳;二就是神仙,借了人的身子来凡间了却一些因果。 马道婆将自己的猜测说与那吴氏听。吴氏听了又惊又怕,要是那神仙还罢了。若是妖或鬼,这些东西都是吃人索命的,那不知道哪天她和她的宝贝孙儿都要被这“贾迎春”害了性命去了! 吴氏顿时毛骨悚然,是了,难怪如今这贾迎春的性子跟她原本打探到的相差那么大!她突然觉得原来她想要将孙儿放到身边养的事跟现在这事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 吴氏猛地攥住那马道婆的手:“可有什么破解之法?妹妹一定要救救我们全家!” 马道婆的手被那吴氏攥得生疼,试了几次都没抽回来,只得安抚道:“老姐姐先别急,也有可能是仙人呢?你先分辨分辨清楚,再做下一步打算不迟。” 吴氏急道:“怎么分辨?我肉眼凡胎的,哪能辨得出她是神是鬼!” 马道婆想了想,又凑到吴氏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晚间迎春回至家中,见吴氏已殷勤地备了一桌饭菜等着她了。 迎春一边纳罕这吴氏居然能这么快放下身段,一边客气了几句就在桌边坐下了。 那吴氏今日似乎不太有胃口,吃了几口便搁了箸,对迎春道:“我倒饱了,你慢慢吃着,我散散。” 迎春自是点头称是,以为吴氏要去院子里散步消食,不想她却在屋内踱起步来。 迎春甚觉奇怪,但也懒得管她,只自顾地用饭。突然,她的余光捕捉到一道白光,一闪而逝。 迎春抬起头,见那吴氏背对着她站着,似乎正往袖子里塞什么东西,不禁狐疑道:“太太,怎么了?” 吴氏似被迎春这一声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半是慌乱半是讨好地对迎春道:“并没有什么。我在这走动扰了你用饭了罢?那我先回屋去了,你好生吃着,多吃些,瞧你最近都轻减了……” 将错就错迎春装神 第二日,吴氏说要去庙里上香。回来时带回一个小托盘,上头放着几个红锻布小包,包里头是折成三角形状的黄符纸。 吴氏将符纸包挨个分给大家:“这是我今儿特去庙里求的,佛前开过光的。将这符包置于枕下,每日安睡其上便可保佑身体康泰,福运绵长。” 吴氏这次大发慈悲,连香菱母女都各得了一个。 迎春接过吴氏递来的符包,笑道:“太太有心了。”转头回到自己屋内,便唤了那陈嬷嬷来,悄悄吩咐:“太太不对劲,你去查查。” 吴氏有些反常,若是她有什么坏心,还是及早掐灭在萌芽里的好。 虽如今吴氏已是半失势的状态,但毕竟余威犹在,身边还有几个死忠。故要打探她的事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好在吴氏房内有个管洒扫活计的婆子,她的独生女儿因嫁到夫家十年却没生出孩子来而被休了。回娘家后日日在家以泪洗面,寻死觅活。这婆子见了难免日夜忧心,生怕女儿断送了小命去。 正巧这时绿腰她们去了迎春的簪钗铺子里做梳头娘子。那婆子见这活计又轻省赚得还不少,便起了心思,央告绿腰帮忙说项,将她女儿也介绍过去做活。 迎春那时正缺人手且听了这姑娘的遭遇也颇有点物伤其类的意思,便立答应了这请求。 如今这婆子的女儿在悦己斋里倒做得极好,已经能走出铺子,去给那些太太小姐做些“□□”了。整个人也全不似原来那般形容枯槁,而是挺直了腰杆,活得有奔头。 那婆子因此极感念迎春,故陈嬷嬷一打探到她这里,她便爽快地将吴氏卖了:“昨儿个太太叫了那玄黄街的马道婆过来了。” 这婆子毕竟不是贴身伺候的,别的再多也就不知道了。 不过这就够了,迎春有了方向,便约了那马道婆见面。地点就定在悦己斋铺面后头带的小院子里。 迎春现在是京里的红人儿,马道婆哪敢怠慢,一叫便殷勤地过来了。 “请贾夫人安。” “快别如此,坐罢。”迎春笑着略抬了抬手。 马道婆客气了几句便斜签着身子在下头坐了。 迎春时间宝贵,也知道这些游走于豪门大户的三姑六婆早混得跟油子一般了,便也懒得同她周旋,直言道:“前儿我婆婆寻了您老去家里不知所为何事?” 这马道婆不禁面上一滞,心想这贾二小姐也太直白了些,一上来就大剌剌打探婆婆的事。有这样的儿媳妇难怪那吴氏要头疼了。 不过别说吴氏,她现自己就挺头疼的,这话教她怎么接呢? 她知道眼前这位“贾迎春”来历特殊,故也不敢编瞎话骗她,只陪着笑含糊道:“也没什么,不过说些家长里短的事罢了。” “家长里短?”迎春咀嚼着四个字,突然笑起来:“是了,你过去也常往我们家去,陪着老太太、太太聊些家长里短的。只是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似乎和我们家那赵姨奶奶是最要好的罢?” 马道婆听了这话,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她不知道这贾迎春为什么要在这时突然提起赵姨娘。 再想到如今霸占眼前这个躯壳的还不知是何方神圣,一时心虚惊惧,额前不觉浮起一层虚汗,但仍强自镇定道:“奶奶说笑了,我同那位赵姨奶奶并不熟的。” “哦?”迎春似笑非笑道:“既然不熟,你就肯帮着她做法魇镇我们家二嫂子和宝兄弟,害得他二人差点丢了性命。看来是这赵姨娘的银子给得足啰?” 轻飘飘的两句话差点没把马道婆的魂给震出窍了。 她本就是斜签着身子只挨着那椅子边儿坐着,惊惧之下,竟一下子没坐稳,从那椅子上跌落下来,直摔在地上。 迎春也没料到她这话能带来这么大的杀伤力。其实依她的猜想,像马道婆这样的滚刀肉听她揭自己的老底,第一反应不该是极力否认吗?这副样子不等于自己承认了?马道婆的心理素质这么差? 不等迎春疑惑完,那马道婆又一骨碌爬起来,对着迎春不住磕头叩拜,口内不住道:“仙姑,仙姑,弟子一时猪油蒙了心才做下这等错事。还望仙姑慈悲饶弟子一条性命罢,弟子往后再也不敢了!” 这什么跟什么啊,迎春听得一头雾水,不禁秀眉紧蹙:“什么仙姑?” 若不是知道这马道婆不敢戏弄自己,这般作态,迎春早教人将这老货叉出去了。 地下跪着的马道婆闻言不由得愣怔了一下,旋即又恍然大悟般压低了声儿道:“仙姑放心,弟子不敢将您的身份泄露出去。” “想必您老人家此番下界定是有要事要办罢?若有所需务必知会弟子一声,弟子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原来马道婆尚且不能确定贾迎春这壳子里鸠占鹊巢的魂魄究竟是什么来历,是鬼还魂还是妖借人躯壳抑或是神仙下凡还是别的什么。是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可这番“贾迎春”竟能轻易说出她做下的那些极隐蔽的事,可见法力极为高强。且她方才说起这些事时带着谴责和不认同,在马道婆看来多少有点要“审判”她的意思—— 正义凌然,又有惩恶扬善的慈悲心,那最有可能的便是神仙了。 迎春也是个极灵醒的人,虽还是迷惑不解,但她见马道婆这样便知她定是误会了什么,便不动声色道:“你是如何知道我这身份的?” 马道婆闻言忙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来龙去脉一股脑儿全说了。 迎春听了,惊骇非常。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顿时稀碎一地,竟然真有什么“探魂术”! 且这马道婆也是够厉害的,原来在她假装兰姨娘上身那回她便觉出她这魂魄不是正主了。 但迎春又庆幸这马道婆还不够厉害,只能感知到这魂魄不属于如今的世界,却算不出其实她来自很久很久以后,不对,是来自书外的世界…… 迎春本来还打算若这马道婆不告诉她她和吴氏到底密谋了什么,她便干脆将马道婆魇镇过王熙凤和贾宝玉的事捅出去。 至于证据,她记得《红楼梦》中赵姨娘教马道婆做那魇镇之法时,手上的银两不够,故二人是写了欠契的。这东西白纸黑字,搜出来便是实证。 如今朝廷是严禁巫蛊之术的。且都不用官府,若贾府知道了此事,史老太君必第一个将这马道婆活剐了。 迎春之所以想要做得这么狠绝,其实还是担心那吴氏怀恨,教这马道婆行巫蛊之术魇镇她或者用些别的恶毒下作手段害她。 这种虚无缥缈的迷信活动最无法掌控,迎春只有绝了这马道婆的路才能真正放心。 可不想阴差阳错的,如今这马道婆竟然把她错认成了神仙!迎春心内好笑,不过既如此事情反倒好办了。 于是迎春装模作样道:“我看你有悔过之心,便给你个机会,你自己说说同那吴氏究竟密谋了什么。” 马道婆如今哪敢有半点隐瞒,立马便将吴氏对她的所求一五一十地说了。 又主动坦白道:“原不识仙姑真身,为了教那吴氏分辨您究竟是不是妖、鬼或精怪,我便给了她八卦镜和显形符。” “这八卦镜能照出道行浅的妖怪的真身。若道行深的,这八卦镜就不管用了,而要用这显形符。将其放在枕下睡上九日,便能教道行深的妖鬼功力大减,现出原形来。” 原来如此,那这两日吴氏那些怪异的行为便都能解释得通了。 其实最教迎春意外的是,她没想到如今丧子又有了“孙子”的吴氏倒似乎比原来要良善一些了。此次竟只是想将孙子抢在身边养,倒并没有害迎春之心。 不过,为了永绝后患,迎春仍是端出一张庄严肃穆的脸来,对那马道婆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可以暂且饶你一命。但你此后休得再做巫蛊或别的害人之法。” “否则今后你下了地狱,你如今加诸在别人身上的苦处便千百倍在你身上报回来。你扎了多少根钢针在那些小人儿身上,便有千百倍的钢针钉穿你的身体……” “不不,我再不敢了,仙姑,我再不敢了。”马道婆被这可怖的描述吓得抖如筛糠,“仙姑,您慈悲为怀,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想下地狱!” 迎春道:“这倒也不难,你仔细想想你生平做过多少件错事、害过多少个人。一件错事需十件善事方可抵,害一个人需助十个人才可偿还。若在你死前能用功抵了这过,那便自然不用下地狱了。” 迎春想,这马道婆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教她把这本事用在正道、助人上,倒是比送她进去蹲几年大狱出来再作恶害人要有意义。 马道婆听了迎春的话顿时点头如捣蒜:“多谢仙姑提点,我今后一定只行善不做恶!” “望你真能做到”迎春淡淡道,“若不然,便等着降下天罚罢!” “不敢,不敢……”马道婆恨不得将心剖出来,教迎春看看她的诚意。 “仙姑,”马道婆见那仙姑还肯教她将功补过,那吊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这恐惧一去,那见着“活神仙”的激动便奔涌了出来。 只见她有些好奇地问:“不知仙姑您的仙讳是什么?且原在天上是掌管何职务的?告诉了弟子,弟子好回去日夜焚香点灯供奉仙姑。” 画大饼马道婆护法 迎春低头啜了一口茶,淡定道:“天机不可泄露。” 马道婆忙道:“是弟子唐突了,仙姑尊号岂可轻易告诉人知道!” 迎春闻言,瞧了那马道婆一眼,点了点头:“你既如此虔诚,且又能碰巧撞破我真身,说明你我倒有几分机缘。罢了,既如此我便告诉你也无妨。” 迎春顿了顿,“我原乃离恨天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座下的。如今因要了结一些因果,方借了这身躯壳入世。你若要供奉,便记住警幻仙姑的名号便可。” 警幻仙姑也是红楼世界中确实存在的神仙,且这贾迎春本也是她掌管的“薄命司”中的一员,如此说也不算太胡诌。 马道婆听了,虽疑惑从未听说过有叫做警幻的神仙,但又想现在世人熟知的太上老君、王母娘娘许都是凡人穿凿附会,自个儿想象出来的。真正的仙界可不定是怎样的呢! 马道婆心中因自己窥见了俗世凡人不知道的天机而沾沾自喜,又冲迎春拜了一拜,虔诚道:“弟子定牢记警幻仙姑尊号。” 话到此处也没甚别的好说的了,可马道婆却舍不得离去。 犹豫再三,她终是压抑不住内心的狂热渴望,鼓起勇气跪倒在迎春脚边:“仙姑,弟子从小儿起便一心向道,如今因着天大的福分才能得见仙颜。若仙姑不弃便收了弟子在身边伺候罢,弟子定竭心尽力侍奉仙姑!” 她本就有几分灵根,又痴迷道法,如今遇着了真神岂有不求其收她为徒,传授几道仙法之理? 迎春知道她的心思,便“谆谆教诲”道:“世间万物道法自然,皆有其因果。凡事莫强求,也忌操之过急。你我若当真有缘,日后定有一段因果,何必急在这一时?” “且我如今身在凡间,尚有些俗事未了。等了结了此间事,到时你若也已偿清了自己的罪孽,倒也不是不能随我同返太虚幻境。” 迎春画得一手好大饼。 那马道婆本也不敢报什么希望,听得迎春如此说自是喜出望外,激动得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多谢仙姑!多谢仙姑!” 迎春瞧她这样,突然灵机一动,温言道:“我如今离了仙界倒不好时常施用仙术免得扰乱人间。” “你既有心,不若现先做了我的护法。倒也不必随身跟着我,只需留心掐算着,若有人在我身上下了魇咒或旁的什么恶毒手段,你及时帮我解了便是。” 红楼世界里神神鬼鬼的,防不胜防,收伏了一个马道婆,不知道后头会不会又来个张道婆,陈道婆。若能有一个“专业人士”帮忙回护着,她自然能安心不少。 马道婆此时正被迎春画给她的那个又大又圆的饼砸得晕陶陶的,别说护法了就是当牛做马她也是没二话的:“仙姑愿意教弟子帮忙,实在是弟子之幸!” “仙姑放心!若有宵小之辈敢不长眼害仙姑,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护仙姑周全!” 迎春瞧这马道婆狂热的模样,不禁想封建迷信果然要不得啊。 只要信了你是神仙,便能教一个精明强干、老于世故的人瞬间脑干缺失,对你言听计从。幸而迎春叫马道婆做的都是行善助人的事,但凡她有歹心,还不知道能闹出多大的事端呢! 迎春怀着复杂的心情再三警告马道婆不可再行恶事,并叮嘱她切勿将她的身份透露给旁人知道。 马道婆忙应下,只是不免又迟疑道:“那吴氏那边……” 迎春摆摆手:“你自己看着办罢。” “是!” 好容易打发走了想粘在她身边献殷勤的马道婆。迎春见天色尚早,便叫下头的人套车,她要去北静王府。 北静王妃的胃疾一直没好利索,前些时日在阎济慈的调理下已平复了一些,哪知这两日竟又反复了。 去王府的路上迎春特意拐去如今京里糕点做得最好的稻花村,提了一盒茯苓山楂饼给北静王妃带去。 茯苓健脾,山楂开胃,正适合王妃现在用一些。 这一盒茯苓山楂饼才出锅便被迎春买了来,待到了王妃手里倒还热乎。王妃拈起一块尝了一口,对迎春笑道:“有心了。” 迎春见她喜欢,心里也高兴,便也笑道:“你同我还客气什么?” 王妃此时正斜倚在临窗炕上,炕桌上放着几本翻开的账册。迎春见了不免劝道:“你也太勤勉了些,这些事让下头的人去做便是,你如今身上正病着,很不该费神。” 王妃瞧着迎春笑道:“下头的人知道什么?你若肯来帮帮我,我便也不用这么勤勉了。” 迎春闻言忙道:“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地方,尽管说来。” 北静王妃听了便将手内的茯苓饼搁下,坐正了身子道:“我近来想着以后顺和楼便专门辟一处柜面出来专卖你做的簪钗。” “就按你前些时候写给四大银楼的那信中说的那样,咱们谈个分成,议定根据售卖情况各取几分利。且这些簪钗上除了有我们顺和楼的名号,也会錾上悦己斋的名字。” 如今大的银楼卖首饰都会在隐秘处錾刻上自家的名号。譬如顺和楼卖的簪子,就会在簪尾錾刻小小的两个字“顺和”,跟现代的产品商标一样。 在原本的名号后头再加上悦己斋的名字,这也是原迎春写给四大银楼的信中想争取的条件。 虽然她也知道这对那些高高在上惯了的大银楼来说很难接受,但自己做的东西,迎春还是想至少争取一个冠名。 北静王妃的这番话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没有忘记自己在成为京城贵妇圈的“高级时尚顾问”之前,是想通过跟四大银楼的合作来打入上层圈子的。 也没有忘记她跟北静王妃便是因着那封她写给顺和楼的自荐信而结缘的。 这些日子以来,王妃虽喜欢她做的东西,也将她带进了顶级的贵妇圈,但其实一直对迎春那封信里的提议未置可否。 故迎春一直以为北静王妃并无此意,是以她也早将这事放下了,不再提起。不想王妃竟还记得,还同意了她和顺和楼的合作。 迎春隐隐明白了其实这些时日的相处,不仅是她在观察王妃,揣摩她的喜好。王妃也在考察她,看她的能力、心性、品格是否是个可堪合作的人。 而今日,迎春知道自己算是过关了,她的心里慢慢涌起喜悦。 在这个残酷现实,尤其对女子更残酷现实的世界里,北静王妃真的给了她太多的喜悦了。 她很想说一些感激的话,或者表个态说她一定会好好干不辜负王妃的信任。 但看着面前这个看似清冷实则热诚的女子,这个对她而言既是朋友又是伯乐还像姐妹的人,她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慢慢地红了眼眶。 北静王妃见状便伸手过来握住迎春的手,轻叹道:“你也是个苦瓜瓤子。别人稍对你好些,便感动得这样,可见是吃了不少苦头且没遇着几个好人的。” 迎春回握住王妃的手,突然展颜一笑:“王妃啊,你若是个男子该多好!” ——那我一定哭着喊着要嫁给你! 王妃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顿时笑倒在炕桌上。 一路带着笑意回到家中,迎春一边琢磨着该教薛蝌先将手里的事放放,先着手这边同顺和楼合作的事宜—— 薛蝌近来一直都在帮迎春管着簪钗打制方面的事,这些时日下来对这个行业也熟悉不少,正是可以加担子的时候…… 一边慢慢走进上房,不意那吴氏正在厅内的太师椅上枯坐。迎春乍然抬头见了,倒给吓了一跳。 可那吴氏的反应倒比她还大,“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对迎春笑道:“回来了?” 这笑容扯得很大,迎春能从这种刻意做出的讨好表情背后看到畏惧和心虚。 看来马道婆已经来过了。 是的,马道婆刚刚离开。 她来寻吴氏时,面色有些复杂:“你本是个有大福的,竟能引得……”马道婆不敢说得太细,只伸手向天上指了指,“引得那上头的人落在你家。” “可惜你跟你们家大爷有眼不识泰山,竟将人家狠狠得罪了。现如今我也不知你是有福还是没福了。” 那吴氏本用那八卦镜偷偷照了一回迎春,没发现异常,还担心她是什么道行极深的妖怪。听马道婆如此说,那心内不禁一松,后又立刻提起来。 这消息惊得她好半天都没找到自己的舌头:“贾……她真是神仙?” 马道婆忙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狠狠嘘了一声:“快别问这么多了!人家下凡来是有要事要办的,不欲泄露自己的身份。你以后就当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妨碍人家办事!” 吴氏忙摆手道:“我哪儿敢……” 那马道婆又道:“老姐姐你别嫌我啰嗦,就算日后那贾迎春将你们这家产全霸占了去你也别跟她顶着。” “还有你那孙子,能养在人家跟前那是多大的福分啊。我要有儿子孙子,必哭着跪着求她帮我养,你可别犯糊涂!” 吴氏听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从此供着她都来不及呢,哪里敢顶她!” 遂这时迎春进屋后,看吴氏那样子真像是随时要把她供到神坛上磕头跪拜似的,她没有那种喜欢看别人给自己磕头的瘾,便适时对吴氏道:“坐罢。” 说着自己先往一旁的座椅上坐了。 人尽其用晨示希望 吴氏闻言有些迟疑地坐回原处,忐忑望向迎春。 迎春知道她在怕什么,便道:“太太不必多想。过往之事不可追,且作恶之人也已遭报应——” 吴氏听到这,顿时面色煞白。 是了,如今想来,这绍祖之死怕就是因着他打杀贾迎春,得罪了神仙,才得的报应。 “我如今也无意翻旧账。咱们婆媳一场,虽不算是善始,但我却希望能够善终。” 吴氏闻言心内微微松了口气,忙道:“以前……都是我们母子的错。绍祖死后,许多事也是我想左了。从此,咱们便好好处罢。”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瞧了迎春一眼。要不是马道婆说迎春不愿人叫破自己身份,吴氏这会儿真忍不住想顶礼膜拜。开玩笑,这可是活神仙啊! 迎春心里此时亦有几分复杂。孙绍祖的罪行过去这么久,吴氏从未向她表示过些许愧意,更不要说当面致歉了。 这迟来的道歉迎春并不稀罕,但却也聊胜于无。 “既要好好相处,那便要先坦诚相待。太太今后若有什么不妨直接告诉我,倒是不必将外头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迎春淡淡道。 吴氏知道这是在点她叫马道婆帮忙夺孙子的事,便赶忙道:“先是我糊涂了,今后再不会了。” “绍祖那遗腹子生下来自是抚养在你膝下。若能学到一二分你的本事也是好造化,跟着我这老婆子能有什么前程?” 就如那马道婆说的那样,能得神仙庇护,是多少人做梦都梦不来的福气。她可不能挡了她大孙子的福运! 迎春瞧那吴氏诚惶诚恐的样子,也不禁感慨这神仙的名头未免也太好使了。 “放心,你若能不离正道,多行善举。你那孙儿自能前途无量。” 吴氏大喜,这可是神仙的批语呢!她从此要吃斋念佛,行善积德,好养出个为官作宰的好孙儿,重整孙家门楣! 迎春又道:“今后若您老得闲,不妨也多留心留心这家里家外的事务,若有什么不妥的尽管来告诉我。” “咱们家这里里外外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又都细碎繁杂。太太是管家管老的人了,有您老把着关,我也多放一分心。” 迎春自是不会再让吴氏管家了,但却可以教她发挥一下余热。 可以想见以后迎春大部分时间精力都会花在外头的簪钗事业上,家里的内务产业主要还是靠手下的人打理。 虽然这些人都是迎春考校观察后觉得可堪一用的,但人心复杂易变,今儿忠诚难保明儿便要背主。 故迎春需要设立一个游离在外的“监察部门”。以防一时不查,教下头的人养大了心,跟那贾府中的下人一样,什么贪污徇私的事背后都做起来了。 而吴氏显是做这事最适合的人选了。她如今尚有余威,下头的人对她还有几分敬畏。 她又对这孙家的产业最熟悉不过,能察觉到旁人注意不到的东西。且手上还残存着几个爪牙,做起监察的事来也有人可用。 最重要的是她一心想将这家业一分不少地传给她的孙儿,定会兢兢业业看着,绝不会容忍有人挖墙脚、薅羊毛。 若放在过去,迎春或许还会有几分担心吴氏的人品。怕给了她一点权力,她便要暗中弄出许多幺蛾子来。 但如今看来倒完全不必忧心这个了。瞧她那敬畏的模样,怕是背叛谁也不会背叛迎春的。 这头那吴氏原本以为从此便要被贾迎春“荣养”了。不想还许她做点事,且这活计也很有体面,不至于她退下来后人走茶凉,连下头的奴才都敢给她脸色瞧。 能这样吴氏自是感念非常,拉着迎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其实迎春倒觉着吴氏更该感谢的人是她自己。幸而她找了那马道婆来不是存着要害人之心,否则迎春自不会教她好过,还想要体面?做梦! 迎春如今用人,也更看重合不合适,若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只要不触及底线,便皆可用。 能如此不拘一格,也是因着她如今底气足了,能掌得住那帮人。人家审时度势对她也自有敬畏。 至于吴氏,虽然她是害死原来的贾迎春的帮凶,但在这个时空中,这件事并没有发生。且她也因着不同的际遇,心性上倒向善了许多,故现在的迎春也愿意再给她一个机会。 九月秋凉,第一场秋雨过后,司棋于凌晨产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 吴氏喜极而泣,抱着孩子不撒手,嘴里不住道:“祖儿有后了!孙家有后了!” 虽然女孩也能招赘,但在吴氏心里自然是男孩要好得多。 迎春自然不是重男轻女的人,但她却也庆幸司棋生下的是男孩。 只因在这个时空,女性受到的压抑和限制实在太多。和男性比起来,女性在这里只能勉强算是二等公民。 迎春心内许愿,愿所有女胎都投生到像现代那样尊重女性的时空中去罢! 吴氏请迎春给这孩子起个小名儿,迎春笑道:“他既生于朝阳初升之晨,那便叫他晨哥儿罢。” 吴氏忙说好名字!立马晨哥儿,晨哥儿地叫了起来。 晨,昭示着一种新鲜的希望。 《红楼梦》全书充满着宿命般的绝望。迎春盼着这个新生命的诞生能给此刻或未来要身处黑暗中的人们,带来一缕希望的晨光。 小晨哥儿洗三那日,贾家作为娘家人,也有人过来。邢、王二夫人联袂而来,体现了贾家的重视。不过与其说贾家是重视这个孩子,不如说是重视迎春。 迎春问老太太,王夫人便道:“老太太昨儿不知什么吃得不对,竟拉起肚子来。今早起来便身体乏累脚步虚浮,都这么着了,老人家还想过来看看外孙子,被我们死活劝住了。” 迎春闻言笑道:“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的,老太太身体要紧。等晨哥儿满月了我便带他回去拜见老祖宗。” 虽然上次她同史老太君的谈话不欢而散,但前两日贾家又来人向迎春定制簪钗冠冕,说是要给家中女眷添置首饰。 迎春便知道这老太太还是心软了,以这种方式来照顾孙女儿的生意。 既如此,迎春亦投桃报李,第二日便请了那阎济慈老先生过来,带上他同往贾母处来探病。 史老太君因闻知这阎先生乃北静王妃惯用的名医,自是十分客气。请了一回脉,那阎济慈便道:“老太太不过是这两日吃得油腻了些,肠胃受不住这才拉起来的。我开两帖药来,吃了便无碍了。” 又对那史老太君道:“老太太毕竟也有些春秋了,饮食不可太过油腻滋补。否则于肠胃上也是一种负累。” “每日可多食粗粮、菜蔬,菜品少用腌制、油炸,以简单、清淡为主。亦可少食多餐,将三餐拆成五餐,每次少量慢食,方是养生之道。” 贾母认真听了,又叫鸳鸯记下,以后就按这阎先生说的来调理饮食。 阎济慈又问贾母近来常进哪些滋补之物。贾母说是每日晨起于早饭时要进一次牛乳蒸羊羔。 这牛乳蒸羊羔是大补元气之物,用的是未见天日的羊胎,加杏仁酪蒸制而成。(1) 阎济慈听了沉吟半晌道:“此物虽好,但太过热性。且每日食用不免过于滋补些,过犹不及,不若减至三日进一次。” 贾母点头,又吩咐下头厨房的人依言改了。 阎济慈的医术迎春还是十分信服的。就冲香菱如今已在他的调理下好得七七八八,他就担得起一声“名医”。 且他犹擅长用饮食药膳调理病人身体,极推崇治“未病”。即在病萌之初或平日里通过调理保养而免于得病或病情加重。 他这种风格尤其适合身体娇弱,不太承受得住厉害药性的闺阁女子。 故迎春想,大观园中的姊妹们也都三灾八难的,这阎先生今日来都来了,不若教姊妹们也过来,请他把把平安脉,开些药膳饮食的方子来调理调理身子。 贾母自无有不肯的,还赞迎春有心,又说劳烦阎先生,教下头的人敬好茶上来给阎先生。 当机立断迎春救人 未几,黛玉、探春、惜春等人皆到了。又有王熙凤听说了此事也拉着李纨过来了。 因着那阎济慈也很有些春秋了,且他医者仁心又有贾母等长辈在场,故女眷们也不必十分避嫌。众人皆围坐于厅上,笑请阎先生诊脉。 这阎济慈是个医痴,行医问诊于他而言不是职责所在反倒是乐趣享受了。故虽今日只是给姑娘小姐们请个平安脉,他也是极尽心的。 不仅望闻问切一项不落,还细问每人平日里饮食坐卧之习惯。再结合各人体质,度身定制食疗膳补之方法。 别人或有些身虚体寒的,都是小毛病,倒还罢了。唯凤姐儿和黛玉二人教那阎济慈皱了眉。 先说凤姐儿,前两年小产后因死胎没流干净,倒添了下红之症。有半年光景,下红淅淅沥沥地总也止不住。 后虽治好了,但因凤姐一心要强。也仗着自己年轻,不知保养,还等不及修养利索便又开始劳心费力地管家。 如今面上看着还好,可这身子却是着实损伤亏虚了下来。 这光景仅靠食疗是远远不够的了。于是阎济慈又提笔写了方子,教凤姐抓了药先吃两帖看看:“若合适便长久吃个一年半载。若觉有不妥之处,告诉了老夫,老夫再调调方子。” 凤姐儿接过药方,忙道:“实在麻烦先生,如今实也难寻到您这般医术高强却还对病人悉心竭力的老神医了。”又笑推了推迎春,“我们今儿可是沾了你的光了!” 阎济慈听了直言“不敢当。”迎春则道:“什么沾不沾光的,都是一家子,二嫂子何必说两家话?” 那阎济慈又叮嘱凤姐:“奶奶如今气血两亏,每日也需注意着多食些补血益气的东西。我这儿有个桂圆膏的方子,极易得,家常便能自制——” “用阿胶、红枣肉、桂圆肉、熟黑芝麻捣烂碾碎,加入白糖搅和均匀。再放进小笼屉里隔水蒸熟成膏状,密封在小瓷瓮里。每日早晚用小勺取出适量,加温开水化开送服即可。”(1) “还有一条要紧的,奶奶从此切不可思虑劳累过度。如今奶奶还年轻,身子强健压得住。可若还是不知保养,恐怕再过几年病痛便都要上来了。” 这话若是早几年说,凤姐儿必是不放在心上的。可如今她也渐渐察觉自己这位身子骨要比前些年易感疲乏劳累得多,故对这阎济慈的话也能听进去一些了。 再说黛玉这头,她因是先天不足,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一时倒也无甚法子可彻底治愈的。只得细心将养着,将身子底子打好,自然便病邪难侵。 “不知姑娘平日常吃什么药?”阎济慈问。 “如今只每日吃着人参养荣丸。”黛玉答。 “每日服用几次?” “这倒也不一定。” 说起黛玉的药,紫鹃可是门儿清的,只见她在一旁补充道:“先生,我们姑娘每日早晚都要各服一次丸药。若这日身上不太爽利,便又会再多服一二回。” 阎济慈点头道:“这人参养荣丸倒还算是对姑娘的症候,且药性也还算温补平和,故长久吃倒也没什么。只是小姐体弱,每日两次已是足够。” “若再加量只怕虚不受补。且我观姑娘应也是平日易感风寒之体质。这人参又是包寒之物,若受了风寒再吃参,只怕寒气发不出来,反侵得更深,最终酿成暗疾。” “故在受寒时最好将这药量减半或者干脆停服几日,等寒气驱尽再用不迟。若担忧一时减了药量身上不爽,便可于每日晚饭后半个时辰服一次红糖老艾汤。” “民间有俗语‘三年老艾强似参’。且艾草虽温补却不似人参般包寒,故就算感了风寒也可服用。这红糖老艾汤是用五年以上的陈艾加上乡人土法熬制出的红糖块,同入清泉水中煎煮半个时辰而得的。” “若小姐能克化得动,便再加一枚鸡蛋放入汤中同煮成嫩嫩的蛋包食用。切记此蛋不可打散,若打散成蛋花再食效果便要弱上许多。” “竟还有此等讲究!”凤姐奇道,“都是鸡蛋,整个的蛋包究竟同那打散的蛋花有何不同呢?” 贾母闻言在上头笑道:“你们不知道此间玄妙。那些药材食材都有讲究,同样的东西做成不同的形态、用不同的烹制手法,吃到人肚子里,疗效可是差得十万八千里。” “如今肯这样细致又潜心精研的大夫可是不多了,这正是阎先生的难得之处。” 阎济慈忙道:“老太太谬赞了。您不是从医之人,不想却极通这些,这才真正难得。” 黛玉等众姊妹原只觉大夫看病枯燥无趣,不想这阎先生高才绝学又涉猎极广。给出的食疗调养之法都新奇有趣,一时倒都听得兴味盎然的。 迎春只盼着阎先生这些调养之道真能奏效。如今她穿进书中来已过一年光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那个悲剧的结尾,迎春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山雨欲来风满楼。希望当真正的风暴来临时,这些薄命的人儿至少有具更好些的身体,这样或许能在疾风骤雨中抵挡得更久一些。 …… 今日迎春要去东平王府。 东平王妃三日前便同她约好今日要看新的簪钗式样。 如今除了北静王妃,迎春便是同这东平王妃最为投契。东平王妃性子娇憨爽利,颇有几分史湘云的品格。且她又极喜欢新奇的事物,故对贾迎春做的簪钗首饰极为推崇。 东平王府子嗣不丰,现只有一个四岁的姐儿。系东平王妃亲生,故这王妃也疼爱得紧。每每教迎春也给这小姑娘做许多钗裙首饰。 迎春便乘机做了一些“母女同款”的首饰衣裙出来,倒将这母女两哄得开心。 一时迎春的车驾到了王府门前,早有王妃身边的嬷嬷侯在那里。 “请贾夫人安,贾夫人万福!”那嬷嬷极殷勤地迎上来搀住迎春,“今儿实在是不巧,我们王妃那儿正招待客人。请夫人先随我到花厅小坐少候。” 这些高门贵妇平日里应酬交际也多。有时客人突然上门或前一个客人因故拖延得久了,下一个客人便要在外头先等一等。 迎春做了这些人的生意这么久,也早习惯这样的事了。此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只笑道:“那就劳烦妈妈了。”便跟着那婆子往花厅去。 在花厅喝了两盏茶,就有一个小丫头过来通传:“王妃请贾夫人过去。” 迎春闻言便移步往王妃的正院去。 进了正院,才转过影壁,便听得上房内传来一声惊呼,皆着又有孩子哭嚎声,人跑动带翻桌椅的声音,还有人一叠声喊:“快叫大夫来!” 迎春还未反应过来,廊下便突然冲出几个仆妇来,着急忙慌的,其中有一个还险些将迎春撞倒。 迎春身边陪着的嬷嬷忙眼疾手快扶住迎春,又抓住那闯祸的丫头骂道:“你要死了?这慌脚鸡似的像什么样子!” 那丫头忙一边向迎春作揖求饶,一边哭道:“了不得,韫姐儿不知吃了什么,噎得厉害。气儿都喘不上来了,瞧着脸都青了……” 这韫姐儿便是东平王妃的独生女。迎春不待她说完便抢步进了屋内。 只见屋内一片兵荒马乱。东平王妃正一手抱着韫姐儿,一手在孩子后背上一下下拍抚着拼命给她顺气。 旁边还有仆妇端着茶盏想给孩子喂水,估摸着是想把噎着的东西用水顺下去。 可那韫姐儿现在已是哭都哭不出来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喉头口发出“嗬,嗬”的声响,一双眼睛直往上翻。东平王妃吓得脸色都变了,满头满脸的汗水和泪水,抖着声儿急道:“大夫呢?大夫呢!怎么还没到!” 迎春见情况紧急,也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过去,将孩子从东平王妃怀里抢过来,放在地上。 她自己则半蹲在孩子身后,两手臂从身后绕到前面环抱住孩子。 然后一手握拳,另一手包住拳头,贴在孩子的肋骨以下肚脐以上的位置,向上向内一下一下地快速冲击起来。(2) 东平王妃从未见过这般怪异景象,还道迎春要对韫姐儿不利,顿时疯了一般扑上来,拼命掰扯迎春的手臂:“你要做什么!放开她!给我放开她!” 迎春一边躲,一边艰难地继续手上的动作:“我在救她!王妃信我!” 东平王妃闻言不由怔愣了一下。 正在这时,一股极大的力道猛地冲袭过来,迎春瞬间被撞倒在地上,怀里的孩子也被夺走了。 迎春忍痛支起身子,只见一健硕的男子不知何时进到屋中来了。此刻他怀里抱着孩子,正站在那儿对迎春怒目而视。 如果目光能杀人,这会儿迎春的身上恐怕早就被戳出好几个血洞来了。 这男人着实凶狠吓人,可迎春此时急着救人,根本也管不了别的。 她见那韫姐儿面色已转为绀紫,瞧着随时要厥过去的样子。 顿时心中狠狠一沉,立马从地上爬起来,像个小牛犊似的朝男人冲过去,一边抢夺他怀里的孩子,一边厉声道:“把孩子给我!你会害死她的!你这个蠢货!” 迎春实在太着急了,说话早忘了分寸。那男子听迎春骂他蠢货,顿时气得双唇直哆嗦。只见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便做掌刀往迎春脖颈处劈去。 “把孩子给她!”千钧一发之际,一旁的东平王妃突然出声。 那男子闻言不禁愣了一下。 “快!”王妃目眦欲裂。 迎春不等那男子反应过来,便不管不顾地抢过孩子,从后面抱住她,立马开始重复先起前的动作来。 举手之劳感念非常 一下、两下、三下…… 迎春拿捏着力道一下一下挤压着韫姐儿的腹腔。她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自己交叠的双手和怀里的这副小身躯上…… 终于,这样连续按压了二十几下后,怀里的小人儿忽然微弱地咳了两声。 迎春本来都快绝望了,听了这声音像于极暗处瞥见了一丝光亮般,连心脏都忍不住猛地狂跳起来。 虽然心里激动但手上却不敢停,迎春逼自己凝神,继续以方才的频率按压着。 又按了大概有十数下,那韫姐儿突然呕了一声,接着便哇地大吐起来。迎春一手扶着韫姐儿,一手在她背后顺着,怕她又咳又吐地再呛着自己。 一旁的东平王妃及一众仆妇不顾污秽,都围上来细看韫姐儿的呕吐物。 突然一个嬷嬷指着秽物中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白色东西,激动道:“吐出来了,吐出来了!” 原来那韫姐儿是在吃椰片糖的时候不慎将自己噎住的,这白色的东西便是噎住她的那一小块糖碎。 韫姐儿将这异物吐出后,终于能喘过一口气来。她小小人儿,才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此时自是惊惧非常,边咳边凄厉地哭将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众人听到哭声都知道救回来了,口里心里都忍不住纷纷念佛,东平王妃更是差点喜极而泣。 只见她上前一把抱住韫姐儿,紧紧搂在怀内又哭又笑:“没事了,没事了!乖乖,娘的乖乖哟,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也不活了……” 迎春见此情景方才真正松了口气。她本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此时心里一松,双腿便一软,一下就跌坐在地上。 皆因方才她的神经过于紧绷,现在乍然放松下来,只觉得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一身里衣也都被冷汗湿透,紧紧地黏在身上。 迎春的感知渐渐复苏,更是连双臂也觉出酸痛来。加之方才身子因遭了撞击又摔倒,此刻更是觉得无一处不疼。 此刻屋内众人的心思都在韫姐儿身上,也没人过来搀她一把。迎春只得认命,软手软脚地自己挣扎着要爬起来。突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迎春昏头昏脑地正伸手欲去扶,却猛然发现这手骨结粗大,是一只男人的手! 迎春吓得一激灵,忙缩回自己的手。抬眸望去,只见是方才冲进来凶狠将她撞倒的男子。 迎春理智回拢,后知后觉地想,能如此自由地出入王府内院,此人应就是东平郡王无疑了。 于是她忙将身子往后缩了缩,努力离那只伸向她的手远一点,口内连声道:“不必,不必……” 这东平郡王是缺心眼不成?男女授受不清的道理难道还要迎春这个现代人来教他? 且王妃现就在旁边呢,他这会过来充什么好人?是想害死她吗! 这时,几个仆妇听到这边动静,忙过来将迎春搀起,又扶她在旁边圈椅上坐了。 东平郡王见状缓缓收回手,又瞧了迎春一眼,这才转身复去看韫姐儿。迎春见状不由大松一口气。 这时太医也到了。细细诊过一遍,说韫姐儿已无大碍了。只是受惊过度,需开点安神的药,待吃了药好好修养几日便没事了。 迎春听了亦放了心。不禁十分庆幸穿越前,她们公司曾组织了一次员工急救培训。其中就有提到急性窒息时可使用海姆立克法进行急救—— 就是迎春今日用在韫姐儿身上的那套法子。 她当时还“幸运”地被抽中成为上台协助老师演示急救场景的志愿者,所以才能将这套急救流程记得这么牢。 又坐了一息,迎春也歇过劲儿来了,因想着今日那东平王妃受了大惊吓,此时定全身心都在韫姐儿身上,必也无暇他顾。 且孩子今儿也算遭了难了,正需好好休息,她倒也不便再叨扰下去。 打定了注意,迎春便起身悄悄唤过王妃身边的一个嬷嬷,道:“我走了,劳烦妈妈瞧王妃得闲了帮我知会一声罢。” 那嬷嬷听了忙道:“怠慢了,家中有事就不留贾夫人了。”又千恩万谢说迎春是她们家姐儿的救命恩人,这恩情真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云云。一直念叨到将迎春送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目送车驾远去方才罢了。 迎春一路到了家中。才刚坐下,一盏茶还没及用完,便有下人进来通传说,东平王府来人了。 迎春一惊,以为又出了什么事了,便忙道:“将人请进来。” 哪只半天不见有人进来,迎春正要派人出去查看,却见管家着急忙慌地进来回禀道:“奶奶,东平王府的人抬了许多箱笼进来,放下就走。” “只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说‘贾夫人大恩我们全府上下没齿难忘。这是王爷和王妃的一点心意,不足以表感激之万一!万望贾夫人收下。’说完扭头便走,怎么也拦不住。” 迎春明白,这应该是得了东平王妃的嘱咐。王妃深知她秉性,自是万不肯收这些东西,于是便干脆不让她有推辞的机会。 迎春有些头疼,只得先教人将东西都抬进来。她随手开了个红木箱子,只见里头金银古玩堆得满满登登的。 迎春正发愁怎么将这些东西送还回去。又见管家进来报说:“儋州王府的人求见。”接着又擦了擦汗补充道,“也担着许多礼物。” 儋州王府?迎春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别说来往了,她平日都没怎么听说过这家人,怎么这会突然上门了? 心中虽纳闷,面上却不好怠慢人家,只得吩咐“快请!” 幸而这儋州王府的人没有像东平王府似的扔下东西就跑。 只见两个衣着得体的女人进来给迎春请毕安,又极恭敬地道:“我们家王世子给贾夫人赔不是。今儿冲动之下竟误会唐突了夫人,万望夫人勿怪。” 说着其中一个女人又掏出一对剔透的碧玉小细颈胆瓶,瓶口都用白玉塞塞着,呈给迎春:“我们世子说,今日误伤了夫人实在该死。” “这是上好的活络化瘀的药油,夫人早晚两次擦在伤痛处,不日应可缓解。” 不等迎春回绝,另一个女人又殷勤道:“世子还说,今儿亏了贾夫人救了外甥女儿性命,今日先送上一分薄礼以表谢意。” 说着轻击了两下掌,候在外头的人便一担一担将那“薄礼”抬了进来。 迎春数了数,足有十数个硕大的箱子,她不用打开便知箱子里头是何等的珠光宝气。 “担不起,实在担不起!”东平王府的礼迎春都不打算收,何况这什么儋州王府,“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这些东西未免也太贵重了,我实不能收。” 迎春极力推辞,那两个女人又拼命劝她收下,末了还道:“贾夫人若不收,我们回去怕是不好交差。世子定是要治我们一个办事不利的,求贾夫人体恤。”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迎春也不好再辞,只得将东西暂且留下。 打发走儋州王府的这些人,迎春心下也明白了,今日在东平王府,她是认错人了。那个看起来凶巴巴的男人竟不是东平郡王而是儋州王世子。 至于为什么儋州王世子会出现在东平王妃处,这倒也不奇怪。因那东平王妃本就出身儋州,为当今儋州王幼女,王世子之胞妹。 这所谓儋州便是现代人熟知的海南。 只是在红楼的时空中,儋州的定位跟迎春原本认知的有些偏差。它不再是属于中原的一块普通岛屿,而是跟历史上的朝鲜有些相似—— 都是中原王朝的属国,朝廷封儋州本土住民的首领为王,自治这片岛屿;而儋州王则向皇帝称臣,每年向朝廷纳贡。 如今圣寿眼看着要到了,这儋州王世子这会儿来京,估摸着便是替儋州王来贺圣寿顺便缴纳朝贡的。 今儿迎春到东平王府时,王妃教迎春在外头少候,估摸着便是正在接待自己的亲哥哥。 后来这世子辞去,王妃方叫了迎春过去。韫姐儿出事时,这世子估计还未及出得府去,听见消息便去而复返。这才有了同迎春的这一次交锋。 次日一早,迎春便带着好几车东西往东平王府去。 她并未来得及提前下帖子,可才托门房进去通报一声,王妃便立刻派了人出来皆她进去。 进得屋内,东平王妃一见迎春便起身郑重一拜,倒将迎春唬了一跳,忙赶上去将王妃扶住:“您这是做什么?可是折煞死我了。” 东平王妃不顾迎春阻拦,执意要行完那一礼,一边道:“昨儿个要不是妹妹,韫姐儿恐怕就,就……” 一提起这事东平王妃还是后怕不已,她深吸了两口气,方才继续道:“妹妹昨儿救的不止是韫姐儿这一条命,还有我的这条命。从此妹妹便是我们母女的救命恩人!” 迎春原虽与这东平王妃要好,但王妃一向称她为贾夫人,如今一朝之间便改称为妹妹,可见是真的对昨儿的事感念得紧了。 但王妃可以屈尊喊迎春一声妹妹,迎春却不能不知尊卑,她忙道:“这如何敢当?昨儿事态紧急,但凡有些良心的人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且韫姐儿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昨儿没有我,也有旁人能助她化险为夷。” 迎春是真觉得没什么,韫姐儿还那么小,谁能眼睁睁看着她就那样痛苦地死去?只不过迎春会一些现在的人不知道的急救法子,才侥幸救了这孩子罢了。 东平王妃望着迎春,眼眶有点点泛红,她忍不住伸手握住迎春的手,叹道:“你呀,你这个性子……” 寻常的人没做什么都要吹出三分功来。偏这贾迎春明明救了人性命,倒拼命将这功劳望外推。 辞谢礼迎春得青眼 可人就是这么奇怪,别人越给自己表功,你便越觉得这有什么?越不居功,你反倒觉得这人确实做了很多,且为人还谦虚大气。 东平王妃便是这样,她本就对迎春颇有好感,此刻对她的喜爱更是达到了一个顶峰:“你是我们韫姐儿命里的福星。我想着等明儿寻个正经日子教韫姐儿给你磕头,认你做干娘。” 迎春听了忙摆手不迭:“这如何使得?王妃也太抬举我了。韫姐儿金尊玉贵的,我算哪个牌面上的人……” “你算个最有福气的人!”东平王妃不待她说完,便挎上她的胳膊,一齐往榻上坐了,“你要再这么客气,我可要生气了。” 迎春无奈道:“王妃……” “还叫王妃?”东平王妃佯怒地拍了她一下。 迎春不由笑了,停了一息,方轻轻唤了声:“姐姐。” “诶!这才是嘛!”东平王妃抚掌而笑,“我在家中排行小,后头又只有弟弟,早盼着能有个聪慧可心的妹妹来说些姊妹间的体己话了。” “今儿真是个好日子!咱们韫姐儿多了个干娘,我也多了个妹妹。你们快备好惠泉酒来,等会儿午饭我便要同妹妹好好饮一回。” 下头的人见主子高兴,便也喜气洋洋地下去筹备。 迎春被东平王妃的好兴致所感染,亦笑道:“姐姐真真是豪爽,妹妹虽无甚酒量,但也少不得舍命相陪了。” 停了一刻又道,“承蒙姐姐不弃,如此看重。妹妹知道姐姐的心意,只是昨儿送的那些东西妹妹是真不能收。” 迎春见东平王妃眉头一皱想要反驳的样子,便忙道:“姐姐听我一言。咱们之间交的是情谊,只凭真心不论其他。” “若收了那些‘谢礼’,我实过不去自个儿心里那一关。好像我对您、对韫姐儿不是出于真心而是有所图似的。妹妹不愿与姐姐之间的情谊被那些金银财帛所累。” “只凭真心不论其他”,东平王妃咀嚼着这句,只觉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她也是个爽利性子,既认可了迎春的话,便也不再劝她收下东西,反而笑道:“都依妹妹罢。” 迎春松了口气,又道“昨儿儋州王府也送了不少谢礼过来,还要烦请姐姐代为交还。” 京里的儋州王府有点像是朝廷给儋州那边设的行馆,供儋州王族或使者来京时暂居。 迎春跟这儋州王府没交情,且现府里又只有世子爷一个男主人,直接接洽不太妥当,还是请东平王妃居中调停的好。 谁知王妃听了这话倒笑起来,促狭道:“我哥哥昨日唐突了你,合该给你赔罪!这些东西你就安心收下,当是他给你的谢罪礼了。” 迎春笑着摇头道:“姐姐说笑了,哪里就这么严重了。世子也是关心外甥女,心急之下才出手重了些。且我昨儿也急躁了些,对世子出言不逊,万望姐姐代妹妹致歉一二。” 若放在平日,借迎春十个胆都不敢将堂堂世子大人骂作“蠢货”。她后来平静下来再回想也有些后怕,他们这些人居上位惯了,听惯了阿谀奉承,被下位者当众这么出言不逊,怕是要怀恨在心了。 若这世子过几日回过味来,要认真同迎春计较,迎春这样的小人物怕是不够他一个指头捏的。于是迎春还是选择立马滑跪道歉,别伤了这些大贵人矜贵的自尊心。 东平王妃现想起昨儿迎春骂的那一句,也颇觉好笑。她那哥哥久居世子之位,怕是很久没有尝过被人骂到脸上的滋味了,当时脸都黑成了锅底。 这贾迎春也是个有趣的,平日里瞧着最柔婉可亲,波澜不惊的一个人。真急起来也是谁也不怵,不管不顾地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 只这会儿冷静下来倒知道怕了? 东平王妃冲迎春摆摆手:“放心,事出有因,我哥哥不是那等狭隘的人。且不仅你,连我也想骂他。你说好端端的带什么椰片糖给韫姐儿,那么大块个糖也不想着会不会噎着孩子。” 东平王妃这也不是真的怪罪世子爷,不过随口抱怨而已。兄妹间关系极好的才敢这样说话,迎春心里明白,便也只笑笑不言语。 果然王妃下一句又自言自语道:“嗐,不过这也怪不着他。男人做事哪有那样心细的。且他昨儿个也给吓得不轻。” “还是姐姐有福气,有这么个疼妹妹,疼外甥女的好哥哥。真教人羡慕的紧。”迎春笑道。 东平王妃快人快语,差点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你娘家不也有哥哥。 又想起这贾迎春原差点被夫婿打死,也不见他们家人出来怎么维护她。可见那哥哥应也是同摆设一般,并不心疼妹妹。 又想到她自己,那东平郡王若敢弹她一指甲,她哥哥就算远在儋州也定是要教他脱去一层皮的。 东平王妃这么想着真觉得自己有福,又为迎春心酸,正想宽慰她说,你既做了我妹妹,那我哥哥自然便也是你哥哥了。 可话到嘴边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反不开口,只拿眼悄悄在迎春身上一溜,自己出了一回神,方慢慢笑道:“我哥哥…可不止对妹妹和外甥女好。” 迎春一时没听懂,东平王妃却转而挑起了别的话头:“昨儿我瞧你那一下跌得不轻,我那时也慌了神,都忘了问你有没有伤着哪里。” “我哥哥也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这么莽撞起来,伤了人可怎么是好?你既不要他的东西,我叫他过来当面给你赔罪如何?” 儋州民风彪悍,压根就不在乎什么男女大防。王妃嫁到京里几年虽已被慢慢同化,但明显还没同化完全。大有只要迎春一点头她就要押着自家哥哥上门赔罪的架势。 迎春可不想给自个儿惹麻烦,连连摇头道:“我并没有伤着。昨日事出突然,也怪不到世子爷身上。哪里就要到赔罪的地步了?且昨日世子爷也送了两瓶伤药过来,也是有心了。” “伤药?”东平王妃听了忍不住抿嘴一笑,“还算他有几分良心。既这么着,别的东西可以不要,这伤药倒是要收下的。免得我那哥哥心里头过意不去。” 迎春听她这么说只得应下。想着还是要给世子爷一点面子的,什么都不收瞧着倒好像是怀恨在心,要跟人家划清界限似的。 王妃放下这茬,想了想,又道:“我哥哥的生辰与圣寿也差不了几日,这眼看就要到了。前两年他没上来,儋州又远,我也没送什么礼贺他的寿。今年好不容易他在京里了,可不能再缺了。” 迎春从善如流:“姐姐想给世子爷送些什么呢?” 王妃思量道:“我想着也不必什么奇珍异宝,自家兄妹不讲这些虚架子。倒是送他一套好衣裳,束冠、发带什么的都配上。他日常也能穿戴。” “只是这衣裳冠带我想着务必要做得合他心意,又不落俗套。他也不缺穿戴,送个寻常的倒没甚意思。” 她说罢看了眼迎春,笑道:“我想着这事还是请妹妹帮忙最合适,就不知道你忌讳不忌讳。” 迎春明白东平王妃的意思,她给女子做首饰钗裙尚且都受到一堆非议,更不要说如今要给男子做这些了。 可现在的男子也佩发饰,这是个很大的市场且还没女性市场这边这么卷。迎春现生意越做越大,也渐有了些野心,不甘心因为旁人的几句流言蜚语就放弃男性簪钗市场这么大个蓝海。 既东平王妃今儿恰好提起这茬,迎春便想着这也是个机会。借着这次给世子爷做冠带衣袍她也正好趁机试试水深水浅,于是便道:“姐姐知道我再不在意这些的。这事只管放心交给我罢。” 东平王妃笑了 :“我最喜欢同妹妹这样的响快人儿打交道了。既如此我同你说说我那哥哥的喜好。” “你别瞧他人高马大的跟个武夫似的,其实倒是个最爱附庸风雅的。在家里每常闲了不是看书便是挥毫泼墨,或者攒了局吟诗作赋。故妹妹做的这衣冠不需多华贵,倒是务必要往风雅二字上靠。” 迎春了然地点点头,心道,看不出来啊,还是个文艺青年呢。 可这么一来这衣裳却是不好做了,实在是这世子的外貌气质与他自己的偏好相去甚远。 能想象一个魁梧关公一般的人物做文人骚客状吟诗作赋吗?若这衣裳没做好,一味追求风雅,穿在那世子爷身上怕就是这种又割裂又尴尬的效果。 不过好在离世子的生辰还半月有余,迎春倒有足够的时间去构思设计。 中午东平王妃自然是留饭了,说是要好好饮一回,然王妃毕竟挂心韫姐儿。孩子虽是无甚大碍,但还是有些精神不济,是以她俩便也没有放开尽性地喝。 故结束时迎春也就是有点脸热微醺。从东平王府出来,被凉风一吹瞬间便又恢复了清明。 今日难得清闲一些,迎春便想再去瞧瞧北静王妃。王妃的胃疾越发不好了,如今都有点缠绵病榻的意思了。 到了北静王妃处,只见王妃半卧在床塌上,正靠着大引枕静静看一本游记。见迎春来了,便放下书册笑道:“你来了?快坐下。” 本来因着王妃病了,迎春是不太敢来叨扰的,生怕扰了她歇息。 倒是王妃身边的月兰偷偷同迎春说:“贾夫人若得空还是多来瞧瞧我们王妃罢。如今除了您我们王妃也懒怠见旁的客。虽说是养病,但这样也太孤清了些。您来陪她说说话,也能解解她病中的烦闷。” 故迎春一得闲便过来,将外头一些新鲜事或家长里短的慢慢说给王妃听。 今儿说的便是东平王府这两日发生的事,王妃问一回那韫姐儿的情况,又听说那东平王妃请托迎春给世子做衣袍冠带,不由扑哧一声笑起来。 迎春不解,忙问有何不妥吗? 北静王妃摆摆手,笑得伏在锦被上,边道:“没有,没有不妥,是你要有大好事了。” 迎春摸不着头脑,再问王妃却不肯说了,只拿别的话岔开。迎春也不放在心上,随口说起了别的事。 因伤药谈儋州往事 晚间迎春回至家中,绣橘出来迎她,一脸的欲言又止。迎春见了便打趣道:“什么难事教我们绣桔大小姐这一脑门的官司?” 绣橘绷不住笑了一下,掏出个一尺见方的匣子来给迎春瞧,蹙眉道:“奶奶,这是儋州王府那边才送过来的。” 今儿她们家奶奶才把昨儿收的礼都退了回去,明显是不想收的意思。这儋州王府怎么又送了东西过来? 迎春也愣了一下,她今儿不是都和那东平王妃说妥了吗?也请她代为归还儋州王府的谢礼了。难道是这王妃没转述清楚? 她一面疑惑一面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对巴掌大小的碧玉细颈胆瓶。迎春瞧着眼熟,随手拿起一个,揭了那瓶口的白玉塞子,放在鼻下一嗅。 果然是活络化淤的药油,跟昨儿儋州王府送来的一模一样。 她只能猜测是不是这世子爷觉着昨儿两瓶伤药不够她使的,这才特特再又送来两瓶? 迎春有些无语,昨儿她只是被撞倒了,又不是被那世子爷打了一顿,用的着这么些伤药吗? 可想着人家毕竟也是好意,迎春便吩咐绣桔好好收起来。 谁想这一收不要紧,第二日,第三日……迎春每日都能收到两瓶伤药,雷打不动,还都用一模一样的匣子、瓶子装着。 这世子爷什么毛病?就算家里是卖药油的也不是这么个送法啊! 于是迎春便吩咐绣橘,若再送来,便跟儋州王府的人说:“我们家奶奶的伤早好了,世子不必再送伤药过来了。” 结果晚上回来,迎接她的还是两瓶新送来的药油。 绣橘过来回话,一副差事没办好的样子:“今儿我将奶奶吩咐的话同那王府派来送东西的女人说了。” “谁想那人却道:‘我们世子爷早有吩咐了,说教贾夫人别客气尽管收下。这药油是儋州那边特制供上的,外头没处买去。若夫人不想要药油,想要点别的,尽管跟世子开口。’” 迎春目瞪口呆,这什么跟什么啊。什么叫别客气,什么叫想要点别的?这世子高低是有点大病罢? 是,她承认这药油是难得的好东西。她擦过两次,伤处的酸痛立马就消减了。且这药油还不跟别的药油一样一股子药味儿,抹开来那味道似麝如兰,教人闻着舒心又安神。 可这东西再怎么好,也没有天天送的道理。 迎春有些烦躁地看着十四瓶一模一样的药油在桌上一字摆开——这些倒在一起怕是都够她洗一次药油澡了。 不行,明儿必须得再寻一趟东平王妃了。 “什么?你说我哥|哥|日|日送你药油,还一连送了十四瓶?” 东平王妃拼命想绷住笑,可绷了半天,到底是没绷住,索性伏在桌上大笑了一场。末了,还拉着自个儿奶娘的手,说笑得肚子疼叫揉揉肠子。 迎春用有些哀怨的小眼神望着东平王妃,王妃笑够了,接收到迎春的眼神,忙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同她解释:“妹妹别恼,我哥哥不是成心要戏弄你。他这人实诚,见你只收了药油,别的东西都不要,还当你只爱这个呢,自然可着劲儿送了。” “且他自己从小习武,用惯伤药的,觉得那药油是好东西,外头又买不着,便觉得是该多送你一些。这回用不完下回也能用,你自己用不完还能送给别人用不是?” 自己亲哥的想法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东平王妃不由叹气,她这个哥哥在其他事上都挺机灵的,就是一到了男女的事情上就格外冒傻气。 靠送药油能抱得美人归?可别把美人儿吓着以为遇见什么失心疯了。可她哥哥肯定不这么想,他肯定觉着他这礼送得特别有用,且特别合人心意。 王妃不知道现代有个词专门形容她哥这样的,叫“直男”。她只是有些替她哥哥发愁,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帮她这傻哥哥一把。 可要怎么帮呢? 东平王妃琢磨着,贾迎春这个人看着娇柔似水,其实跟京里这些娇小姐都不一样,内里是有一副直爽洒脱的心肠的。脾性倒是特别像她们儋州那边的姑娘。 跟这样的人说话倒不必绕圈子,有什么直说便是。于是东平王妃就直说了:“我哥哥八成是看上你了!” 迎春心内其实多少也猜到了一点,不妨这东平王妃就这么大剌剌地直接说出来了。再是现代人经得多,迎春这会儿也有些后脖颈发烫了。 真是,她本来觉着自己说话就够直接的了,没想到这东平王妃比她更甚。 东平王妃见迎春难得有几分小女儿情态,不由八卦心起,冲她眨了眨眼:“妹妹觉得我哥哥怎么样?” 怎么样? “是个难得的良善厚道之人。”迎春发了张好人卡。心里补充一句,还有点缺心眼。 若这世子爷在别的事上也这样缺心眼,那她真的忍不住要为儋州百姓的未来担忧了。 且她也不大能理解,这世子爷就见了她一面,说了一句话,怎么就看上她了? 是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是见她挺身而出救人,心生好感;还是因她骂了他,而教他觉得新鲜特别? 想到这迎春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霸总言情剧中,霸道总裁对挑战他权威的倔强女主邪魅一笑的画面:“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迎春被自己的脑补恶寒到,忙收了思绪,不再多想。 无论如何,这儋州王世子是好是歹都同她没甚关系,她早就断了这辈子再嫁人的念想了。 迎春在心里想了个委婉些的说辞,可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东平王妃却突然出声止道:“妹妹且别急着推辞,先听我同你说说哥哥的事罢。咱们俩交心,且我现也拿你当自己人,我们家的事我也不瞒你。” “我哥哥今年二十有六,六年前因圣上赐婚,娶了平宁王府上的大郡主为妻。我们那儿的习俗你或许也知道一些,并不同你们这边似的,要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守着后院相夫教子。” “在我们儋州,女子除了不能为官,别的跟寻常男子比也不差什么。且我同你透一句实话,虽明面上不教女子干政,但我们那儿对所谓‘牝鸡司晨’并没那么忌讳。” 东平王妃也不往深了说,点到即止。迎春也明白她的意思,儋州那边的社会风气与其说像现代,倒不如说是还保留着汉唐时期的遗风。 毕竟儋州太过偏远,又与中原大陆隔着海,中原的文化其实很难传播过去。隔绝得久了,政治和思想自成一体,便很难再被影响。 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就是蛮夷不受教化,但这也使儋州那边的女子免遭所谓“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荼毒。 从东平王妃的话不难看出,因着少了这种种约束,她们儋州王室女子在政权上实际的参与度颇高。 东平王妃见迎春懂了,便接着道:“我们那儿没那么多规矩。就算世家贵族女子也是读书识礼的少。有时候冲撞起来恶语直言都是轻的,上手扇巴掌扯头发的也不是没有。” “那平宁王大郡主最是个温柔娇弱的人,从小诗书礼乐喂大的。到了我们那儿自是一千一百个不习惯。且我哥哥虽早早承了世子之位,但我们家子嗣极多,我母亲又去的早,没什么人能在内闱替我们兄妹俩打算,故哥哥这些年也是群狼环伺。” “幸而哥哥手段强硬,还能挡得住。可等那大郡主一嫁过来,那些人几番试探,便试出了这位是个温和守礼的软柿子。既然在我哥哥那儿讨不了好,便一发都冲着她来了。” “虽哥哥已尽力回护,但也难免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至她嫁过来到我出嫁离家,不过一年光景,整个人已憔悴消瘦的不成样子。” “但凡那大郡主能想开些还好,可她偏偏又是个心思极重的人。将受的气苦和委屈都存在心里,又日日自责自己不仅不能像我们那儿别的女子那般在朝事上襄助夫君,还要拖他的后腿。” “如此煎熬了两年,便听说她病了,反反复复一直不好。上年初却又传来有孕的消息,虽是喜信儿,可我却为她忧心。果然不到半年,便报了丧音,死时腹中还有五个月大的孩儿……” 东平王妃忍不住眼圈泛红,迎春听下来亦是唏嘘不已。这大郡主实在可怜,在家里被教得过于守礼软弱听话,结果又突然被送到儋州这个相对野蛮的地方。 自古政治倾轧就是最残酷无情的。而儋州那些人连表面上的功夫都不愿做,一下扑将上来,这对娇花般的郡主来说无异于是一只被拔了牙、去了犄角和蹄子的羊被扔入狼群之中,只能是人家的一盘好菜罢了。 那东平王妃伤心一回,缓过劲儿来又叹道:“可怜哥哥一日内丧妻丧子,亦支持不住大病一场。且他自郡主死后日日自责,恨自己将无辜之人拖入险境,害死了自己妻儿。” “其实这些哪里是他能左右的呢?皇上听闻儋州王世子妃薨逝,派了使臣去吊唁,同哥哥说不必过悲,这边再送好女儿过来给哥哥续弦。哥哥那时意志消沉不愿再娶。” “可我们儋州王室世世代代与皇家联姻,不可能到我哥哥这里断了。且哥哥自己也处境艰难,若他不联姻,有的是哥哥弟弟想联姻,到时失了皇上这边的支持,不说世子之位就连性命恐怕也难保。” “于是哥哥也只能推说才刚丧妻不忍就续弦,等过一年半载平了悲痛方好再娶。圣上也知道那郡主是怎么死的,亦能体恤哥哥,便说后头若再娶定让哥哥自己挑个可心满意的。” 所以你哥哥就挑中了我?迎春有些哭笑不得,心里也大概明白了,这世子爷怕不是在挑续弦,而是在挑一个能与他并肩战斗的“战友”。 神女无情襄王无意 至于为什么会挑中她,迎春猜应是她急着救韫姐儿而跟世子发生冲突时,世子在她身上看到了点杀伐决断的味道,从而便觉得她有几分做“战友”的潜质罢。 这后头估摸着也有东平王妃的手笔。毕竟剥开柔婉的外皮,迎春真正是什么性子东平王妃是了解的,也是欣赏的。 知道了世子对她的看重并不是出于男女间的情爱,迎春原本的那几分别扭劲儿便也随风消散了。 “妹妹别觉着我这是把你往火坑里推。”王妃见迎春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耐心解释道,“对旁人而言或许是这样但对妹妹来说却不同。” “我们儋州是蛮荒未开化之地,人又多野蛮粗俗,且我们家还有一群人对着哥哥虎视眈眈,但我却知道妹妹并不在意这些。而妹妹真正在意的东西在京里、在中原都没有,我们儋州才有。” 迎春真正在意的东西? 她与东平王妃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答案——自由。 东平王妃嫁过来六年了,至今还觉得融不进这里。 在儋州没人要求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想去哪就去哪,甚至连帏帽都不用戴。 朝政上的事她也尽可以插手,哥哥也不会避忌她。 虽然父王立了新王妃后,他们的处境有些艰难,要跟很多人明争暗斗,但她觉得那时候才真正是活着的。 自从嫁到京里,一座东平王府关住了她。从此她不能对外头的事多言半句,不能抛头露面自由行走在街市坊巷或山间林野。 若不是东平郡王待她极好,且又有了韫姐儿承欢膝下,她真不知这样的日子过得有什么趣味? 当时只道是寻常啊!东平王妃知道在儋州那自由自在的十数年,她只怕要用一生去怀念。 只是她有时也会奇怪,为何贾迎春这种“圈养”长大的闺秀会同她这样从小野惯了的人有同样的向往。 虽然迎春从没跟她提起过,但她从迎春不顾自己的寡妇身份,不畏所有人的流言蜚语,坚持要做自己的簪钗事业中就能窥见些许端倪。 东平王妃冥冥之中觉得,她跟这贾迎春在某一点上是相通的。正是因着这点相通让她笃定迎春是适合儋州的,在儋州她会过得快活。 这不正是她哥哥所需要的人吗? 别看她哥哥长得五大三粗,但其实内里是个良善重情的。大郡主的事已在他心中留下一道极深的口子。只有迎春这样去了儋州能够真正安居乐业,且自身有极强能量的人才能疗愈她哥哥的心伤。 “身份上的事你不用担心。”东平王妃越想越觉得这桩婚事对双方都极为有利的,是以一力想要促成,“虽如今出去和亲的不是公主郡主就是近支的宗室女。” “但我哥哥这回毕竟是续弦,倒可以不用这么讲究。且你也是国公之后,到时求了皇上,随便拜在一家宗亲门下封个郡主县主的就好出嫁了。” 迎春能听出东平王妃的真诚,所以她也用最认真的态度在考虑这件事。 考虑的结果就是这桩婚事中确实有令她心动不已的地方。 第一个自然是儋州对女子宽松友好的环境;第二个是这儋州世子至少从目前看来是个有情有义的,至少不会像孙绍祖那样家暴。这样就算婚后他们没有男女之情也能相敬如宾地扶持着度过一生。 这桩婚事若出现在迎春刚穿来的时候,或刚被孙绍祖家暴完离开孙家前途无望的时候,她都会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可现在呢,情况不一样了,迎春有了自己愿意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幸运的是这事业还发展得很好。 这一路靠自己摸爬过来,迎春是知道女子想在这个时空成就一点东西有多么不易。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自身的付出,还有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的造就。 重来一次她不能确定还能不能达到今天这样的高度,所以她格外珍惜如今所拥有的,并不想轻易放弃。 且她私以为所谓自由,不是去了儋州才能自由。一直以来她所处的环境并没有改变,但她却靠着强大自身而获得了比最初要多得多的自由。 虽然在京里,大环境无法改变,她如今也仍是像带着镣铐起舞,但若真想去儋州,她可以以后自己去,没必要通过嫁人过去。她现在能靠自己自立,便不想把希望和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 况且既然现在一切还好,她何苦要把自己束缚到一段大概率存在着三妻四妾的封建婚姻中去呢? 东平王妃对她真诚以待,也有为她考量的部分,这迎春自是领情的,故便也将自己的想法坦诚相告。当然,隐去了三妻四妾、封建婚姻的部分。 东平王妃自以为这事已是十拿九稳,不想竟遭了迎春的回绝。她自然不是那等别人不按她的意思行事就要发火的狭隘之人,可她也着实不能理解迎春的想法。 抛开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提,迎春一嫁过去便是世子妃,以后还会是儋州王妃。这可是亲王妃的品级,比她这郡王妃还高上一等呢! 且她这郡王妃是虚衔儿,只是叫着好听罢了,而儋州王妃是真的有相当的权柄,能同儋州王共同治理一方黎明的。这不比贾迎春现在这样无品无级的寡妇,每日还要应承她们做簪钗首饰生意来得强吗? 东平王妃迷惑不解,她原以为迎春除了爱自由应当还是个有野心的,怎么现在看来又满不是那么回事似的。 虽然很有些可惜,但王妃还是明白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她大度地对迎春摆摆手:“没事,既如此,做不成夫妻就做兄妹也是极好的。你既是我妹妹,我哥哥便也是你哥哥。” 她终于将前次未出口的这句话说了出来,瞧着迎春笑得豁然,心中又忍不住涌起惋惜来。 …… 送走迎春,东平王妃思量了片刻便又往儋州王府来。 世子正朝见归来,见了妹妹自是十分欢喜。 不想东平王妃却佯装抱怨道:“都怪你,送什么不好送药油,看把人吓走了罢!” “什么?”世子爷一时没听明白。 王妃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提醒他:“贾迎春。” 世子爷这才反应过来:“没成?” 王妃点了点头,世子见自家妹妹很有几分可惜的模样,反倒过来安慰她:“这种事勉强不得,她既不愿我们便再寻别家便是。” 东平王妃见自家哥哥这样,明显是对贾迎春只有欣赏没有动情的样子,心下也是松了一口气。 原本便是她在极力促成这两人的好事,也在哥哥跟前说了不少这贾迎春的好话。 幸而哥哥没有被自己拱得起了情愫,否则如今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她这个傻哥哥便又要伤心了。 替嫁棉罗危机暗藏 这日收到北静王府的帖子。自王妃病后就鲜少主动给迎春下帖子了。迎春怕有什么要紧事,便忙拨冗往王府去了。 北静王妃见迎春进得屋来,便笑着冲她眨了眨眼:“黄了?” 迎春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这王妃说的应是东平王妃给她和世子做媒的事。 这事北静王妃怕是早就猜到了,却促狭得很,也不先给她提个醒儿。 迎春想到此处便故意咬牙气道:“没呢,这便要收拾收拾去儋州了,今儿正好过来给您辞行。” 北静王妃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好了好了,莫气莫气,我这厢给你赔个不是。” 说着合掌作了个揖。 迎春亦忍着笑道:“快快免礼。” 待她坐定,又忍不住问那王妃:“您就这么笃定?万一我应承了呢?儋州可是个好地方。” “儋州啊……”王妃有些出神,目光变得幽长,倏而却一笑,“那确是个好地方。” 可她又摇摇头:“只是就算好到天上去怕也不能教你动了凡心。你若真想嫁人,我早帮你张罗了,哪还等到今天?” 迎春听了这话不由一愣,突然觉得有细细的暖流从胸口缓缓流出,一股一股流向四肢百骸。 何德何能啊! 在这个残酷陌生的时空,能遇见这样知她懂她助她护她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她这样的寡妇能再嫁个好人家实在是谢天谢地了!可唯有北静王妃非但不这么想,竟还能看懂她藏在心底不愿嫁人的心思。 这怎么能不教人唏嘘? 王妃见迎春一脸孺慕地望着她,不禁笑了笑,屈起指节敲了敲她的前额:“你呀你呀,可是完蛋了。所谓盲婚哑嫁,这太清醒的人可是嫁不出去的!” 迎春浑不在意地摇头:“我不嫁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如今既能靠自己吃饱穿暖,还嫁什么汉?” “且要真论起来,王妃您才是我的衣食父母。既有您在,我哪里还用得着嫁人呢?” “瞧把你给乖的。”北静王妃不意迎春说出这等刁钻的歪理来,一时也给逗笑了,“你那衣食父母可不止我一个呢。满京城瞧去,泰半的贵妇小姐儿可都是你的衣食父母呢!” “可我心里只有王妃您一个呀!”迎春抛了个媚眼。 王妃笑倒,口内直道:“了不得,了不得!世间哪个男子能接得住你这一眼?亏得你不愿嫁人,也亏得我不是男儿,否则定是连魂儿也要教你勾去了。” 王妃毕竟久病,笑着笑着竟咳喘起来,迎春见状忙上前顺她的脊背:“都怪我,不该说这些招您笑。” 王妃摆摆手,就着一旁丫鬟的手呷了一口茶水,慢慢咽下,方渐渐平了气息。 “怪不得你,每次你来陪着,我也能多说笑说笑,去去这身上的郁气。”北静王妃拍了拍迎春的手笑道,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嗐,同你说得入神,倒忘了正事了。” 迎春忙问:“什么正事?” 北静王妃看了一眼四下,对下头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又叫月兰到门外守着,不许人靠近。 一时屋内伺候的丫头仆妇都出去,王妃又等了片刻,方道:“本来我病着,也无心妆扮,便甚少叫你过来,免得耽误你生意。” “今儿叫你来,是有个事儿我寻思着该叫你知道。前几日,那南安太妃上贾家相看,瞧中了你娘家的三小姐。” 探春?相看? 迎春有些意外,可再一想又觉出不对来,便迟疑道:“若是我没记错,南安太妃膝下只有一子,此子年方十二……” 这还不到娶亲的年纪呢,且与探春的年纪也不相配。 北静王妃见迎春误会了,便摆摆手道:“不是为了这个。你不知道,如今南边与咱们隔海相望处有一小岛国,名唤棉罗。原同我们还相安无事,这两年不知怎的屡屡进犯。圣上不欲开战,便想着送人过去和亲。” “可如今宫里的几位公主年纪都还小,指望不上,便只能从近支宗室里挑人。正赶上这两年宗室里女孩儿青黄不接,年纪身份都合适的就只有南安郡王家的小女儿。” “可南安太妃爱女心切,千求万请央告了圣上许她挑一个妥当的贵女出来,代替自己的女儿和亲棉罗。” 迎春明白了,敢情这南安太妃不是为儿子相看媳妇,而是为女儿相看代嫁呢。 迎春犹记得红楼前八十回中有大观园众姊妹占花名儿的情节。那时探春抽到个花签说她必得贵婿,还有姊妹顽笑说,不定探春今后能当个王妃呢。 若这是个伏笔,那如今代嫁之事倒是符合书里的剧情走向的。 其实依迎春之见,探春的命运要比旁的“金陵十二衩”是要好上一些的。 别的人要不死,要不做姑子,要不沦落青楼。相比之下,和亲虽山遥路远,但好歹是过去做王妃。 若那绵竹跟儋州有三分相似,那探春若嫁过去便真个是如鱼得水了,能一举实现她一直以来想像个男子一样走出去立一番事业的抱负 。 可北静王妃却摇头叹道:“我知你定是在想,那棉罗与儋州一样都是南边的海岛,是否那民风习俗同儋州是一样的?可据我所知,正相反。” 迎春一时解不过意来:“何谓正相反?” “我父亲曾在南边的海防驻守过几年,故我也是偶然知道一些,这棉罗之人似乎是极看不起女子的。视女子为不祥。不论是身份多么尊贵的女子都一律当作男子之奴使唤。甚至有时连奴都不如,只能被看作两脚之兽。” 迎春骇然,一颗心紧揪着,忍不住问:“王妃可否再说得细些?” 北静王妃露出点无能为力的歉然:“我父亲去了几年了,娘家早已由后母把持,这等秘辛实难再打探得到。” 其实这北静王妃的娘家便是南安王府,其父正是已故的老南安郡王。 而如今的南安太妃只是继室。当年王妃亲娘去的早,又没留下旁的孩子,故老南安郡王去后,这南安王府便皆由这南安太妃把持。 她膝下的一子一女,一个降等袭爵成了国公,一个也早早封了县主。 迎春大概能猜出,这北静王妃怕是同南安太妃之间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平日绝口不提这南安王府不说,且前些日子王妃寿辰,那南安太妃来是来了,可这继母女二人却是连一句话也没通对方说。 迎春又想,这南安太妃既如今把持着南安王府,从南安郡王旧部那儿打探点棉罗的情况应该不难。 故这恐怕才是她不愿女儿去和亲的真正原因罢,找人代嫁也是为着祸水东引。 而这北静王妃会在这节骨眼上告知迎春此事,怕也有自己的一番盘算。 莫非她是希望迎春能挺身而出,帮忙搅黄了探春代嫁的事,好教她那继妹不得不去跳那和亲的火坑? 若王妃同那南安太妃真有不世之仇,那这招可是真能戳中仇人的痛处了。 北静王妃知道迎春伶俐,很多事不需说透她就能明白,于是便也坦荡荡对迎春道:“你想的没错,这件事上我确有私心。” 又冷笑:“我那继母也是想得不要太美。既费尽手段谋夺了我南安王府,难道就只光享受这头衔爵位带来的好处,却不想尽一丁点责任?” “她和她那一对子女受了多少年这个爵位的供养?这供养打哪儿来?还不打老百姓身上来?如今是到了回馈于民的时候了,她怎么能躲呢?” 迎春从没见过王妃这阴冷刻薄的一面,实在想不出,这南安太妃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会教这一向最温和厚道的北静王妃恨成这样。 但这毕竟是人家家事,她也不便问多问免得教王妃难堪。 这时北静王妃又带着些歉意对迎春道:“这事儿本可不用教你操心的。只是这些日子我卧病,一时没心力管外头的事。” “等我知道了,那南安太妃已求上头准了代嫁的事,且也相定了你们家三姑娘。迟了一步便没能将这事掐死在萌芽中。” “再说我如今病着,总有些力不从心之感。且我又顶着这王妃的虚衔,一举一动太扎眼,故才想着将这事告诉你知道,你若愿意,便帮衬着我了结了这事罢。” “不过我也要给你交个底。和亲这事牵扯颇多,又关系到朝政,恐怕其间行事颇有风险,你需先深思熟虑而后做打算。若不愿掺和这事,我亦极能理解,不必自觉过意不去。” 迎春想了想却道:“做什么事又是完全没有风险的呢?此事不仅关系到王妃您更关系到我家人生死。若不知道还罢了,既知道了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观呢?” 迎春并不觉得北静王妃告诉她棉竹的事是想利用她,这顶多是一件做成了,双方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事——北静王妃大仇得报,探春得以免入火坑。 但迎春发愁的是,这事情太大了! 和亲已是一国之事了.迎春这样的小角色想要左右根本就是螳臂当车,故她也直言道:“王妃,兹事体大。咱们不做则已,若要做就必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北静王妃点头,沉吟半晌道:“既如此,还要劳烦你跑一趟东平王府。儋州与绵罗相去不甚远,最早他们亦打得凶,后也以联姻平息战事。” “恐怕东平王妃是最知道棉罗那边情况的,你救过韫姐儿性命,你去问她,她必不会不说。” “好。”迎春立起身欲走。此事紧急,她生怕迟了误事。 “慢着!”北静王妃却忙拉住她,切切叮嘱,“回头不论从东平王妃那儿打听到了什么,都切记不可泄露出去半分。” “还有我方才跟你说的有关棉罗的情况也需烂在心里,不可教旁人知道。” 同乡相认分外感慨 也不怪王妃如此郑重其事。迎春在这上层圈子中也浸淫了些时日,这点政治敏感度还是有的。 现今中原上下对这些毗邻之国只有一个统一大概的印象,那就是蛮夷之地。别的便一概不知了。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一是如今信息实在闭塞,大多数人只能知道自己身边一亩三分地上的事。二是那些真正知道内情的将领兵士等未尝就敢去传播这等敏感信息。 若像儋州这样的还罢了,不过人粗野不知礼一些。但若像棉罗这样炼狱一般的,教大家知道了,不说别的,只说以后宗室里谁还肯将女儿嫁过去? 圣上那边也难办。他虽贵为一国之君,但一直标榜以仁治天下。若逼着臣子嫁女去这种地方,那还能是仁德之君吗? 是以就像北静王妃说的那样,不管那棉罗真正如何,必都得烂在肚里。若从嘴里传出什么不好的,教圣上难做了,那是给自己召祸! “王妃放心,我知道分寸的。”迎春郑重应了,便告辞欲去。 谁知才行至门口,迎春便又有几分踟蹰了。她从方才起就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对,如今这感觉更是从心底翻上来,搅得她不安宁。 只见她面对房门犹豫数息,到底是忍不住,转身又折返回去,行至北静王妃榻前站住,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王妃见这迎春去而复返,却也不意外。二人对望半晌,还是王妃先开了口:“有什么只管说便是,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迎春闻言,心内的怪异之感更甚,一时心乱如麻。可又觉若不将心中疑惑弄明白,怕是也安不下心来做别的事,便出言问道:“为何……” 只吐出这两个字却又生生顿住,再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道迎春为何这般?原来她先是有些疑惑她同这北静王妃再是一见如故也才相交不到半年,这阻挠和亲代嫁之事非同小可,一个弄不好或走漏半点风声出去,治罪都是轻的。 且其中还牵扯着王妃同南安王府的恩怨秘辛,迎春毕竟是个非亲非故的外人,为何王妃肯对她毫无戒心直接和盘托出呢? 再有她自问在与王妃的相交中从未提起探春这个人,也从未谈及与家中姊妹的关系。这王妃为何就这么笃定她会冒着风险去救探春? 王妃自己同家中继妹还有深仇大恨呢,就不担心迎春同探春也不对付,巴不得她嫁去棉罗受苦呢。 到时候不但不帮着阻挠代嫁一事,还暗中促成,不就坏了王妃盘算了? 这几月相处下来迎春觉着这北静王妃是个细致人儿,怎会在这种要紧事上欠考虑呢? 这些疑惑像个线头一样,牵起来望外一扯,倒扯出平日里许多她根本没有注意到的细小反常。 比如才认识不久王妃就全力支持迎春的簪钗事业,后来还同意了悦己斋和顺和楼的合作。 能在这郡王妃位置上稳坐多年的,迎春不信她是个傻白甜,可她对迎春未免太信任了一些。 不仅对迎春,连香菱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地位低下的妾,王妃也是没一点犹豫就教自己惯用的大夫去瞧了。 当时迎春只觉王妃古道热肠,现在想起来却也觉得这北静王妃未免有些太过于心善了。 这种种不对劲,单看起来都还不算什么,放在一起就不得不教人深思了。 可这些东西毕竟又是虚无缥缈的感觉,迎春也怕是自己多想了,一时倒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倒是北静王妃见她为难的样子,蓦地笑了一声:“好了,你也别难为死你自个儿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本也不准备瞒你,你既自个儿觉出来了,我正好一并同你说了。” 迎春愈发惊骇,这可真是成神了!她才说出两个字来,王妃竟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北静王妃不忙解惑,却先教迎春在榻边坐了,方慢慢笑道:“我便直说了,你我二人有缘。再想不到咱们竟还是同乡!” 同乡?迎春不意王妃神神秘秘地倒说出这样一句寻常的话来。 她早知道她们是同乡。当年太|祖起事于金陵,如今的四王八公便都是当时第一批响应太|祖号令,拥护太|祖揭竿而起,最终平定江山建立大宁王朝的人家。 这北静王水家和荣国公贾家同属四王八公,可不就是同乡吗? ——都是打金陵那地界上出来的。 王妃见迎春迷惑不解的样子,不禁又笑道:“痴儿竟还未想明白。平日那伶俐劲儿哪儿去了?我说同乡可不指这身子,而是指那心魂啊!” 这句话一出,迎春只觉头顶炸了个焦雷,轰得她整个身子都麻了。 幸而这北静王妃说话前拉了她坐下,要不这会儿她恐怕连站都站不稳了。 心魂?同乡? 她心里本也有几番猜测,却再没想到这上头来——这北静王妃竟也是穿越而来的! 怪不得! 怪不得她们能如此一见如故;怪不得王妃在短短时日内就能对她信任如斯;怪不得迎春那些不为此时世俗所容的愿望抱负,王妃都能理解支持。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一时所有的疑惑和不对劲统统都得到了解释。 虽迎春已在心里认定了,但仍忍不住抖着声儿一遍遍确认:“真的?您真的…也是穿书的?…” “是。”北静王妃此刻也忍不住眼眶泛红,双眼噙着泪望着迎春。仿佛透过这具皮囊,看到了那个与她无比相似的灵魂,也透过这魂魄看到了那个令她魂牵梦绕的“故乡”。 他乡遇故知,形容的便是她二人此时的情形。但因着这相遇是超越了时空且这故乡是再也回不去的了,故她们这情感也就难免比寻常的要浓烈和惨烈百倍了。 “怎么了姐妹?吓傻了?”北静王妃见迎春红着眼眶双眼发直,便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 哪料话音刚落,迎春突然嚎啕一声,身子猛地向前,一把抱住王妃哭将起来:“姐妹,姐妹!你怎么,怎么才告诉我啊……” 若早些知道,在那些无人理解又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里,她孤寂哀凄的心便也能有个安放的所在。 北静王妃亦泪流满面,她一下一下抚着迎春瘦弱的脊背,将安抚与理解透过掌心的温度传递给她——我知道,我都知道…… 两个独在异乡的灵魂此刻像两根紧紧依偎在一起的琴弦,终于能全然抛开平日不得已戴上的伪装,尽情共振着。 这一刻,所有为了生存压抑本性的委屈,新新旧旧只敢在夜深无人处自己悄悄舔舐的伤口统统得到了释放和疗愈。 她姐妹二人尽情痛快地哭了一场,直将脸儿、眼儿都哭肿了方才勉强停下。 等心绪渐平了,她二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见对方都是一副涕泪横流、钗横鬓乱的狼狈模样,又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北静王妃将枕畔搭着的一方鲛绡帕子递过去给迎春拭泪,一边又掏出腰间掖着的丝帕在自己面上拭着,一边哑着声儿道: “对不住。那时你跟那孙绍祖的事闹得极大,我听说了便有几分起疑,只觉得红楼中的贾迎春不该如此行事。后见了你送过来的信再瞧了你做的那些簪钗我便全明白了——你定也是穿书的同道中人了。” “可那时我却不敢与你相认,实在是不知你的品性到底如何,怕贸然说破了反惹出事端来。不怕你笑话,我原在现代看那些小言,有二女穿越遇上的,多是相争相害,我便难免也留着戒心。” “只是后来我瞧那晴雯、司棋并没如书中所述的那样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反倒都跟在你身边伺候,便知定是你出手救了她们。再有香菱那次,亦是你仗义相帮。” “若说这些只是穿红楼之人难免有的‘救世主’心态,做不得数。但在花园子里你与我家王爷偶遇那次,明明是极好的攀附机会,你却全然没动半点心思,反自个儿早早想着避嫌,我便知你是个磊落的了。” “后我便放心教你参与顺和楼的生意,见你也是坦荡厚道,并不偏占一分一毫的银利,我便彻底放了心,打定主意要与你相认。只是一时也找不着好时机,幸而今儿能全说明白了,也教我了却了一桩心事。” 北静王妃说得恳切,迎春听了忙道:“这亦是人之常情,你我非亲非故的,也不知对方品性。若换作是我定也是这般行事的。” “方才我激动太过说话亦没过脑子,你快别放在心上了!” 北静王妃闻言倒突然笑起来:“听听,如今咱俩说话多么文绉绉啊!简直比古人还古人。想我刚穿来时还不习惯呢,没想到现在都快忘了现代的大白话该怎么说了!” 迎春想想还真是这样,不禁感慨道:“真真想不到自个儿还有说大白话烫嘴的时候!不过今儿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迎春认真望着王妃的眼睛,轻轻道:“姐妹,今天我们都回家了。” 旁人或许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王妃却是明白的。家是永远也回不去了,但是遇到了同乡便也就像是回到了家中一般了。 这话激得王妃又泛起了泪意,她忙尽力忍下来,又一推迎春,嗔道:“我才好了,你可别再招我了!” 迎春笑着正欲答话,忽听门外月兰轻轻扣门的声音:“主子?里头没事儿罢?” 晴天霹雳探春哀怮 迎春骇了一跳。她因与北静王妃相认,一时过于激动忘情。月兰这一声倒一下把她拉回了现实,令她猛然省起这会儿还是在北静王府上呢。 方才她们哭哭笑笑的也忘了压低声儿,不知会不会被旁的人听了去。 北静王妃见迎春露出几分忧虑,便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又扬声对着门外道:“无事。你好生在外头守着。” “是。”月兰忙应了一声。她才听房内哭成一片,半晌又没了动静,生怕里头出了什么事。幸而听见王妃声音除了嘶哑一些倒与平日无异,便也放了心。 “放心,别的地方不敢说,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上,我还是掌得住的。”这厢王妃又捏了捏迎春的手宽她的心。 迎春点了点头。乍然相认,她原有千言万语要对王妃说,可被这月兰一打断,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又猛然想起还有探春代嫁的事未了,只得无奈叹道:“若按我的意思,真恨不得同姐妹你畅谈个三天三夜才好。奈何事务缠身,又碍于身份所限,竟不能尽兴。” 她若日日霸着王妃,恐怕北静王第一个要不乐意了。 “咱们来日方长,有的是说话的时候。”王妃笑道,“我又不爱同别人应酬周旋,又惫懒不爱出门,日日在这府中闲坐。你有事没事尽管过来,我盼着你呢。” 迎春笑了,一面起身告辞一面道:“那我便不客气了。只是这会儿天色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还得去寻一趟东平王妃,晚了人家该歇了。” 北静王妃挽着她胳膊一路送出来:“你行事我最放心,只有一样嘱咐,若遇着什么难事定及时来寻我。我得个郡王妃的虚衔,别的不敢说,保你周全还是无碍的。” “放心,绝忘不了你这个大靠山。”又见王妃因方才情绪激荡,如今两颊潮红,双唇又苍白,两相对比倒更显出病态来。 迎春不由心上一揪,忙道:“快坐着,别送了。你如今安心养病是正经,外头的事尽管交给我。” 她二人因如今把话说开了,故而分外亲近。很是难舍难分地惜了别,迎春便忙忙地又往东平王府来。 正巧东平王妃这里也无外客,一通传便教迎春进来了。 二人厮见过,又坐下喝茶寒暄了一番。迎春这才不漏痕迹地将话转到正题上:“听说如今南边与咱们大宁隔海相望的有好几个岛国。除了儋州,还有个叫棉罗的,离儋州不远,不知王妃知不知道?” 东平王妃一惊,疑惑道:“怎的好端端的说起那鸟不拉屎的地儿来?” 迎春少不得将探春有可能要代嫁去棉罗的事说了。末了又道:“好歹是自家姊妹,我少不得替她打探打探。” 那东平郡王虽承袭了爵位,但自身能力平平,现只窝在钦天监管些不痛不痒的事务。故这东平王妃在消息上就差一些,今儿也是才知道朝廷要使人去棉罗和亲。 又听闻前往和亲之人是迎春之妹,这面上便带出几分不忍来。 可这棉罗越是不堪便越不好多教人知道,东平王妃待要不告诉迎春。又思迎春才救了韫姐儿性命,她若隐瞒不说实在是有失道义。 踟蹰了半刻,到底拗不过良心,只得道:“若是别人我再不告诉的,因着是你我才说的。只是这事犯忌讳,你需保证再不传扬出去。” 迎春忙赌咒道:“王妃放心,若我传扬出去半分教我嘴里立生个疔,烂了舌头!” 迎春人品,东平王妃心里还是有数的。又见她说得郑重也放下几分心,道:“中原人只道我们儋州是蛮夷,殊不知那棉罗才是真正的蛮夷!” “可那儿的人虽未开化却个个野蛮善战,好几次来犯儋州,我们都吃了不小的亏。后来为缓和战事,我们只得嫁了贵女过去和亲。岂知送过去好几个,少则数月多则不到两年,都暴毙了。” “我听去过那边的使者说,绵罗那儿的人没有什么妻、妾的概念,是女子便一律视为奴。这还罢了,他们那儿还流行以活人祭天,一般都是用女人或者孩子做人牲。” “且祭祀完竟还会将这些人牲烹煮了分食。我们送过去的贵女好些便成了他们的腹中食了…” 食人!迎春第一次听说这等罪孽荒唐的事,胸口一阵恶心腻味,差点呕出来。 若说前头她还抱着点侥幸心理,但这东平王妃的这一番话便教她下了决心——绝不能教探春嫁去这种真正吃人的地狱! 东平王妃说起那棉罗的事也觉得十分恶心可怖,又见迎春面色苍白,少不得安慰道:“也是你妹妹命里该有此劫。不过好歹现能提前知道也能有个心理准备。嫁过去后若能好好服侍他们大王,得了青眼,想来便不会被拿去祭天了。” 迎春勉强笑了一下:“是,王妃说的有理。” 心里却知道,这棉罗的男人怕是同野兽一般血液里也没多少人性了,侍奉这样的人能得什么好? 就算今儿得了青眼,说不准明儿便厌了,拿你当个牲口一样吃了。这种日子就仿佛脑袋上悬着一柄随时会掉下来的剑,哪里是人过的? 迎春强打精神又应付了东平王妃几句,便匆匆辞了出来。 今儿个出门她带的是晴雯,晴雯见迎春失魂落魄的还道她是乏了,便道:“奶奶,回去歇着罢。” “不。”迎春摇摇头,“去贾府。若迟了,今晚便宿在那里。” 晴雯还想说并未提前知会,如此是否不妥。却见迎春闭眼靠坐在车中的座榻上,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便也不敢再问,只吩咐外头赶车的王住儿:“去贾府!” 到了贾府正赶上众人在贾母处用饭,见迎春突然回来都十分惊诧。迎春少不得解释,想家了,回来看看姊妹们云云。 贾母等人闻言便都招呼迎春坐下同用,又张罗着多加几碟迎春素日爱吃的菜上来。 迎春少不得耐着性子同众人用了一回饭。饭毕,她又道想在家中住几日,惦记原来出嫁前的缀锦楼,还想住在那儿。 凤姐闻言忙道:“缀锦楼还给你留着呢!原来的布置摆设皆未动,也时常派了人进去掸灰打扫,现要住倒是随时便可住进去。” 迎春忙道谢,又陪贾母说了会子话,便自回园中安置。 只是她进了园子却先不往缀锦楼去,倒折去秋爽斋寻探春。 探春此时正站在桌案前挥毫练字,她的大丫头侍书在一边垂着头给她研磨。 “三妹妹好雅兴。”迎春唤一声。 探春抬头见是她来了,忙搁了笔迎上来,笑道:“二姐姐怎么过来了?” 迎春瞧着探春爽利的笑脸,想到将要告诉她的事,心内着实不忍。又想若不提早说了,早做筹谋,后头指不定就要送命。 便少不得狠下心,凑近探春低声道:“将你房里的人打发出去,我有要紧事告诉你。” 探春见迎春面容严肃,便知这事不小,忙将侍候的人都屏退了,又教侍书在外头守着不许人靠近。 迎春携了探春的手,姊妹二人在榻上坐了,迎春蹙眉道:“这事儿是个大祸事,你得有个心理准备。若不是我瞧你素日里心性坚韧,再不敢同你说。” 此时女子,嫁人可以说是真正的二次投胎了,且几乎只有一次机会,一点都错不得。 而棉罗那地狱似的光景,迎春都怕略软弱些的听了怕不得绝望奔溃到上吊寻死。也就是探春,曹雪芹亲笔盖戳的女强人,迎春方敢知会她一声。 探春心内也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却仍镇定道:“二姐姐但说无妨。” 于是迎春便将棉罗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出来。 饶探春再是坚韧刚毅,到底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听了那“女奴”,“吃人”这般可怖残暴的事,顿时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呆傻住了。 原来前日那史老太君已把探春叫过去,说是那南安太妃已相中了她,欲收她做义女,去棉罗和亲。 探春原本正纳闷为何那南安太妃近日来家里来得那样勤。且每次来都非得将家中姑娘们叫过去陪着说话。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为了这么个事啊。 自古儿女婚事皆由父母长辈做主,贾母将这事告诉她不是问她意见,而是早就定下了,这会儿只是知会她一声。 好在这桩婚事表面上看不算差,甚至很有些荣耀。故探春那时也没什么抵触,只是心里难免既忧虑又隐隐有些期待。 忧虑的是棉罗山高路远,此去怕是这辈子再见不着爹娘亲人。且那样的蛮荒之地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暗藏的凶险。 期待的是如此倒能挣出京城这座牢笼,去一番新的天地。棉罗虽小但她好歹是王妃,过去了或许能有些作为也不一定。 不想迎春今日这一番话,将她这一点期待打个稀碎,那心里顿时如起了海啸一般。恐惧绝望如黑色的大浪一波一波凶狠地打来,她只觉自己茫茫然如海上一叶极小的扁舟,马上就要被这巨浪撕碎了。 迎春见这探春面如金纸,摇摇欲坠似马上就要厥过去了一般,便忙揽住她安抚:“三妹妹别急也别怕,天无绝人之路。现既知道了棉罗是什么鬼地方,我定竭尽全力不教你嫁过去!” 可探春却知道这事儿极大,恐怕不是她姊妹二人能掌控的。她想问迎春,这棉罗当真这般可怖吗?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 可她心里又明白,迎春如今交好上层贵妇,自然能知道些寻常人不知道的秘辛。且她连夜过贾府来同自己说这事,自然是确认了是真的才如此焦急。 探春心里乱得很,半天才抖着唇哀怮唤出一声:“二姐姐…”后头的话却哽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迎春穿过来这些时日,第一次见一向最有主意、最要强的三姑娘如此六神无主,慌乱绝望。不觉心中大怮,探身拥住探春,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莫怕,有二姐姐呢……” 闻不测贾存周失措 探春伏在迎春的肩膀上,鼻尖充盈一缕淡淡的馨香,只觉自己这个无处依傍的小舟,似乎也有了一个暂可停靠的小小港湾。 不由鼻子一酸,心里那一股一股涌上来的委屈和恐惧便犹如决堤了一般,洪水滔天、泛滥成灾。 她攥着拳,咬着牙想将这些统统都压下去。 “想哭就哭罢。”迎春察觉到探春的隐忍,忍不住轻叹一声。 再刚强的人也需要发泄。若不给这些要命的情绪一个出口,堵在心里只怕要憋出病来。 难受的人最怕有人劝。迎春这话一出,探春心里那滔天的洪水便一下从眼里决堤了。 她将脸埋在迎春肩头,发出几声压抑的呜咽。 可她还记得这是在家里,若被人听见她大半夜哭得这样,那些长嘴长舌的又指不定要在背后传成什么样了。便忙放缓了呼吸,咬着唇,将声音都压抑在喉咙里,只有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 迎春见探春抖着身子无声哭泣,心里也发酸。可怜见的,连在自个儿家里都不敢随性,想哭都要掂量着。 一时探春痛哭一场,胸中郁气倒也消去几分。 迎春见她双眼肿得跟核桃似的,嘴唇也咬破了淌出血来。便起身去叫侍书打热水来,末了也不要丫头,自己亲手端了面盆进来。 探春唬了一跳,忙过来接住:“怎么敢劳动二姐姐。” 她将铜盆搁在小几上,拿面巾蘸湿了,好好擦了面上。又见迎春肩头濡湿一片,忙张罗着将自己的干净衣裳拿给迎春换。 如此收拾了一番,待她姊妹二人再坐下,探春面上已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只见她沉思一回,与迎春商议道:“二姐姐,兹事体大,光凭咱们两个恐不能成事。只怕要寻些外力支持才是。” “很是。”迎春点头,“这事咱们两个都是师出无名。我想着如今咱们府里既师出有名又能真心体贴你的人不过两个…” “老太太和二老爷?”探春立马接道。 迎春不由感慨,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且探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冷静下来,非但无半点自怨自艾,反而立既着手解决眼前的问题。想她两世为人自问也难做到探春这般理智坚忍。 “二姐姐,那咱们明儿先去寻老太太商量商量这事儿罢?”探春虽心急,但见天色晚了,恐怕长辈们早已歇下,便只能再等明日。 严父慈母,贾政平日里对子女甚是严肃刻板。对于父亲,探春虽敬重但亦有几分惧其威严的意思,总觉着他不如贾母好说话。 迎春却摇头:“依我说还是先寻二叔。一则老太太毕竟隔了一辈儿,妹妹的婚事真正做主的定还是二叔,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二则此事牵涉朝堂,前朝的事毕竟还是二叔更熟悉一些。” 还有一点迎春没说,她从当初贾母处理她与孙绍祖的婚事上就觉出了贾母似乎将家族体面看得比骨肉亲情要重。 而贾政为人端方厚道,还曾在迎春的婚事上劝阻过贾赦。对着隔房的侄女尚且心有怜惜,更何况是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探春这事儿颇为敏感,越少人知道越好。若能说服贾政做主,倒不需过旁人手就能了结了此事。 探春这头也觉迎春所言在理,便唤了侍书进来,叫她往贾政那儿去,寻个贴身伺候的先知会一声。就说二姑奶奶并三姑娘有极要紧的事要告诉老爷知道,望老爷明日拨冗一见。 侍书忙领命而去。 迎春瞧了眼案上更漏,见已近三更,便劝探春早些歇息。 探春却道:“天也晚了,二姐姐也别回缀锦楼了,倒是在我这儿歇了罢。”停了一会儿又叹气,“我这心里慌慌的,有二姐姐在我也踏实一些。” 迎春也怕这探春情绪反复,若哪一时想不开了倒不好,便也就留在秋爽斋陪她了。 姊妹两个卸了残妆,梳洗一回便一同安置了。 她二人心里虽都存着事,但都知道以后几日怕是要有场硬仗要打,这会儿更该养精蓄锐。故都不许自个儿胡思乱想,只尽力宁心静气卧在榻上,彼此呼吸相闻,渐渐地便也睡了过去。 探春这一夜睡得着实不安稳,眼前跟走马灯似的接连闪过一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半醒半梦间她只觉自己到了个极荒无人烟之处,有几个瞧着野人似的人正围着一个大鼎烹煮着什么。见了她倒都笑嘻嘻地招呼她过去。 探春心里害怕却止不住好奇,到底走了过去,那些人便又从鼎里捞出一碗肉端给她吃。 探春问:“这煮的是什么?” 那些野人听了笑得越欢了,从鼎里七手八脚地捞出一个东西教探春瞧。 探春一看,天爷!这不是颗滚滚圆的人头吗!她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儿,再一细瞧,这面孔不正是她自己吗! 探春吓得魂飞魄散,正扭身欲跑。谁知那些野人却一拥而上将她擒住了,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直将她往滚滚沸腾的大鼎里扔。 探春吓了个半死,猛地一挣,“啊”地一声吓醒了。 过了半刻才发现自个儿躺在床上气喘如牛,一颗心突突跳过不停,半身的里衣都被冷汗湿透了—— 原来竟是个梦! 不说探春这厢如何噩梦难眠,只说次日贾政得了下人通传,一时也十分惊诧。子女们平日见了他都跟“避猫鼠”似的,倒甚少主动寻他说事的。 且其中还有个贾迎春,这个侄女如今在外头的身份地位他也略有耳闻,又听说是有紧急的事,便也不敢怠慢,一下朝便将她二人唤来相见。 迎春第一次进贾政的内书房,只见是一处位于荣禧堂后头的僻静轩室。入内只见贾政已屏退左右,只一人在堂上的太师椅上低头饮茶。 探春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下了,未语泪先流:“女儿求父亲救命!” 贾政唬了一跳,他这个小女儿一向最是行事有度的,今儿怎么跟慌了手脚一样,忙放下茶盏过来扶。 谁知探春竟啜泣着不肯起来,贾政急道:“这般没头没尾地跪着是为何,有什么不能起来说的?” 迎春在一边劝:“二叔莫急,三妹妹也是一时闻了惊变,年纪小又不经事才乱了阵脚的。二叔别怪她。” 贾政皱眉道:“我既担了父亲的名儿,不论什么天大的事总归要替儿女了结的,何苦这般跪来跪去的。” “二叔说的是。”迎春忙道,一面也过来帮着扶起探春。 探春得了贾政这一句,心头稍安,便也顺势起了身。 贾政遂命她姊妹二人往南向一溜交椅上坐了,又见探春哭成个泪人儿,便叹了口气,向迎春道:“究竟所为何事?” 迎春便将棉罗的事又说了一遍。贾政越听面色越坏,及至听到“以女子祭祀,后分食其肉”,便“腾”地一下站起来,险些带翻了茶盏:“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在朝中这么些年,从未听闻棉罗有这等荒唐之事,你又是如何知晓的?怕不是误传罢!” 迎春摇了摇头,冷静道:“咱们家原也是军中出来的。二叔何曾见有将这等敏感之事到处嚷嚷得教众人知道的?” 贾政语塞,一时觉得迎春所言有理,一时又觉此事荒唐太过难以置信。他有些烦躁地在厅上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道:“此事也未必为真,想那南安王府与咱们家是几辈的世交,怎会如此坑害我家?” 迎春闻言冷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真遇上了祸事,血亲都可拿来顶祸,何况什么世交?” 贾政怔了一下,又不肯相信一般摇头:“这事儿不对,迎丫头你是从何处知晓的?莫不是被人坑骗了去罢?” 迎春无奈了,她瞧这贾政显是慌了神了,逻辑都有些混乱了。不禁想这政老爷怎么这么沉不住气,瞧着靠谱稳重,其实竟不过是花架子。难怪如此家世,却在五品的位置上蹉跎了这么久。 又思或许人家是慈父心肠,因心疼女儿才如此情急也不一定呢?于是便耐着性子解释道:“别人何必拿这种事坑骗咱们?图什么呢?且这事儿依侄女判断十之七八是真的。至于事情的来源却恕侄女儿不能告诉了。” 贾政本还想问“为何不能告诉?”,可他只是迂腐迟钝些,并不是真傻。瞧着迎春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便也恍然明白了。 他又细细打量迎春一回,见她神色并不似作伪。且他也算是看着迎春长大的,知道这孩子本性老实厚道并不是个会撒谎使坏的人。况且在这事上撒谎于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又想起当日圣上其实是不许南安太妃另寻贵女替她家女儿去和亲的。还是这南安太妃寻死觅活说舍不得女儿,直闹到了太上皇和太后处方才准了这事的。 当时他只当是这太妃过于心疼女儿,现在想来才觉出不对,若非实在有难言之隐,谁会好端端的去触圣上的眉头!这南安太妃定是早知道了这棉罗不对劲! 贾政前前后后想了一回,不由将迎春的话信了个七七八八,又见探春坐在一旁哀哀凄凄的,不由心中大痛。 “作孽啊!”他跌坐回太师椅上,怅怅然不知所措,“这事该如何是好啊!” 后继无人陷入僵局 “我倒有个想法。”迎春斟酌道,“只是我毕竟年轻,经得事又少。若说错了,还请二叔勿怪。” 贾政忙道:“无妨,你且说来。” 迎春便道:“不知可否教三妹妹报个病上去?若得了恶疾,也不好强要她去和亲罢。” “只是这病要如何得还需再细细商议。我想着若有那种服下能使人瞧上去病得甚重或一时不良于行,但实际于身体无甚损伤的药且又有解药可恢复的,倒是可以秘密寻一些来给三妹妹用。” “但这法子也有风险。三妹妹一向身体康健,这点人家稍一打听便都能知道,可偏偏一定了去和亲就突然身患重疾,难免令人起疑。这就要烦二叔同老太太等商议商议看如何将这节圆过去。” 贾政听了这法子不由又惊又骇,这,这不是欺君吗! 他忍不住将迎春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分明是文文弱弱的闺阁女子,怎么就变得这么大胆子了! 可贾政其人又是个没甚急智的,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无奈之下便只得将迎春所言之法在心中细细推演一回。 “不妥,此法不妥!”贾政思来想去,仍是摇头,“一则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从未听闻有你说的这等奇药。” “且探丫头这事儿也早已报进宫中去了,圣上和太上皇也皆准了。前儿已与南安太妃认了母女,现只等这几日择个吉日册封品级了。故若是这会儿生了大病,不说南安王府那边,连宫里都要派了人来查探的。” “就算真有你说的那种药,服过难免便会留下痕迹,而要想逃过太医们的法眼实在是难于登天。若一旦被发觉了,不仅探丫头,只怕我们阖族的性命捆在一起都不够圣上发落的!” 迎春闻言也不由蹙眉,若探春这人已在皇上那边挂了号了,那再想要蒙混过关确实就难上加难了。 “二则你道那南安太妃是好惹的吗?”贾政又道:“她为了不教自己女儿去和亲,连圣上的脸面都敢拂。咱们若敢这样临阵偷逃,在她眼中恐怕就是将她耍了!” “且那棉罗使者在圣寿时节就要进京来,贺完圣寿便会将和亲之女带回去与他们大王成婚。这圣寿距今也已不到半月了,若探丫头当真不能成行,南安太妃那边恐怕难在这么短的时日内再寻到一个家世品貌都相符,且圣上、太上皇和太后都满意的闺秀来替嫁。” “那末南安王家的那位格格说不得还是得往棉罗和亲去,到时候南安太妃怕是要将我们家恨到了骨子里!” 迎春万没想到贾政竟是还个窝囊的,不禁不平道:“难道就许她坑我们,就不许我们坑回去了?这事儿关系探丫头性命前程,二叔难道要以德报怨不成?” “且她们家同咱们家一样都属开国四王八公之后。虽咱们家封的品级比他们家差些,如今也没落了许多。但那老南安郡王一去,只留下个十几岁的孩子,虽袭爵也还是降等。” “她家门楣如今怕也没比咱们家高几等罢。咱们何必这么怕她!她如今打量咱们都是傻子,直欺到咱们家头上来,是她先不仁怎能怪我们不义?” 贾政听迎春一个女子竟如此肆意谈论朝政,且言语间锋芒毕露,“放肆”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可又一想,探春这事过于敏感,他不能拿这事教他的门客们来出谋献策,那家中能商议此事的靠谱之人除了老太太怕也就只有迎春一个了。 而她现在外头也站稳了脚跟,在上层圈子里又很有几分脸面,他虽为长辈如今倒不可随意教训了。且这迎春门路多又热心,探春这事后头怕还少不了要多麻烦她。 于是贾政便只得暂收了规劝的心思,只长长叹了口气,对迎春道:“你到底年轻些,又是闺阁女子,对朝中这些盘根错杂的关系不甚了解也是有的。” “你只知这南安王府子嗣凋零,却不知那南安太妃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是如今朝中战功赫赫的胜威大将军!因有他驻守北境,那匈奴近十年不敢进犯。圣上和太上皇都是极看重他的。” “前些日子正巧他回京述职,赶上圣上挑中他外甥女儿去和亲,而南安太妃又苦求代嫁而不得,便少不得在太上皇跟前帮他这姐姐说话。太上皇怕寒了有功之臣的心,到底应了此事。” 原来如此,这南安太妃如此张狂原是因着有个教圣上和太上皇都要给面子的好靠山啊! 瞧瞧人家的兄弟多得力。再瞧瞧探春的兄弟:贾珠,死了;贾琏,家里的事还勉强能办一些,朝堂上查无此人;贾宝玉,更别提了,富贵闲人,无能第一! 往上数一辈儿,父亲,能力平平;伯伯,倒三不着俩,不给家中招祸就不错了。 宁国府那边更是都烂到一块儿去了! 贾家真真是后继无人了。平时靠着祖宗,还有元春在宫中为妃带来的体面,尚能相安无事。但一有什么大点儿的事立刻便抓瞎,在真正有权势的人跟前只有吃亏挨打的份儿。 人家南安太妃挑了探春来替嫁,除了色色条件都合适外。怕不是也有欺贾家没一个男人得用,就算有什么也无人能替探春做主的原因罢。 迎春不由叹气,又想起另一桩事来。 这每一朝有每一朝的规矩,迎春原还纳闷儿,本朝和亲为何非得用货真价实的公主、郡主或者贵女。原唐朝汉朝时期不都是将宫女丫头假充了去和亲的吗? 还是问了北静王妃才知道,原来本朝在军事上还是偏于孱弱,便不敢如盛唐强汉一般随便丢个奴才过去给人家。 且太|祖时就有一次,原定的公主死活不愿去匈奴和亲。太|祖一时心软,便找了个宫女替公主和亲去了。 谁知匈奴单于知道了,便故意说□□嫁一个奴才过来与他为妻,是羞辱他亦是羞辱他们全族。以此做由头开了战。 那时太|祖建国不久,正是马倦兵乏的时候。那匈奴的铁蹄踏破边疆,差点一路南下直杀进京来。 别看这些邻邦离华夏中原甚远,但都要不有番邸在京要不间或有使节来往,拿奴才替嫁的事根本是瞒不住的。 故从此太|祖及后来的几个皇帝都吸取教训,和亲便都是货真价实的用公主郡主等贵女,免得那些番邦外国,再以此为借口生事—— 女儿虽金贵,又哪有这家国安危要紧? 此次探春代嫁,棉罗那边迟早也会知道她并非正经近支皇族,但她身份还算尊贵,系出名门,正经的公侯小姐。而那棉罗虽屡屡骚扰边境,但毕竟实力与大宁相差甚大,嫁探春过去做棉罗王妃也不算太辱没那棉罗王。 但说一千道一万,自然还是南安王府的格格嫁过去是最万无一失的。圣上前头之所以不同意那南安太妃代嫁的提请,恐怕就是觉得国事重大,半点马虎不得,岂能因着舍不得一个小小女子而让国家冒风险? 且谁不心疼女儿?若今儿许了这南安太妃之请,那日后你也舍不得女儿我也想叫别人替嫁,圣上又该如何处置?是以这个口子不能开。 可奈何这胜威将军太给力…… 迎春甚是无奈,只恨自己不是男儿。 再看那贾政,这么冷的天,额上生生急出了一层细汗,那一把美髯也差点生生被他自个儿扯下来。 迎春知他这会儿也是黔驴技穷,便只得宽慰道:“事发突然,又牵扯颇多,要想出周全的主意,怕也不是一日之功。” “侄女儿这便先回去找找别的门路。二叔也莫急,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静下心来想想对策,说不定就能柳岸花明。” 贾政这会儿心里头确是千头万绪,一头又焦急一头又懊恼。情绪翻涌,一时也难理出思路来,听迎春劝他,心下也有几分感动,遂勉强笑道:“好孩子,难为你寡妇失业还想着照拂娘家。不论这事后头如何,我和你妹妹都承你这份情。” 说着又宽慰了探春几句,便将她二人一路送出来,瞧着她们上了马车方回转进书房。 车驾一路往大观园去,迎、探姊妹二人皆心事重重,故在车内一时也无话。 探春自贾政屋内出来后便收起了哭哭啼啼、伤心欲绝的模样。拿帕子将面上的残泪拭净,便又恢复了往日冷静沉着的模样。 迎春见了不禁暗想,看来这探春是深谙怎么做才能激起贾政对她最大的爱怜。在亲爹面前还需这般察言观色,使些小心机。这恐怕就是家族中不那么受重视的庶出女儿从小儿起就不知不觉练就的自保之能罢。 “二姐姐,”探春忽然面容严肃道,“这事儿比我原想的竟还要棘手。我瞧着二老爷怕是不能成事的,咱们说不得还得去寻寻老太太。” 迎春亦深以为然,红楼原著中对贾政的描写都是相对正面的,再加上旁的贾家男子如贾赦、贾琏等的衬托,令迎春对贾政产生了过于乐观的预估——这位爷仁厚归仁厚,可瞧着实在不是个能抗事的主儿。 “也好,不过咱们还是先回去将自个儿的思路捋捋清楚。”贾政方才虽没出什么主意,但也透露了不少代嫁之事的内情。这些线索都是极要紧的,根据这些她们才能制定出更行之有效的计划。 于是迎春又道:“急事更需缓行,以免忙中出错更要召祸。咱俩先回去将老爷今儿说的那些再好生思量思量,想明白些再去寻老太太不迟。” 贾元春受托探圣意 谁知下晌琥珀便过秋爽斋来传话:“老太太叫二姑奶奶和三姑娘过去。” 迎春和探春相视一眼,都不敢怠慢,忙忙地去了。 及至到了贾母处,只见老太太神情严肃地坐在正中榻上,屋内一个下人也无,只有贾政在下首的圈椅上陪坐着。 迎春瞧这光景,便知这贾政是自己拿不定主意,便把棉罗之事告诉了老太太,好请她老人家裁夺。 果然贾母见她二人进来,先叫了座,后便直言道:“棉罗的事我已知晓。这事紧急,我也不和你们兜圈子。我方才同你们老爷商议了,这事儿咱们家知道得太晚,现已是木已成舟之局。” “宫里、南安王府都盯着咱们,旁的法子都太过凶险,为今之计只有请你们大姐姐在宫里寻个合适的时机替咱们说说话,看看能不能有些成效罢。” 迎春听了这话顿时为探春感到几分欣慰。探春不去替嫁这事儿不管谁掺和进来都是要担大风险的。 而贾元春如今是贾府最大的一张牌了,贾母肯为了探春请元春出山,看来迎春原来还是低估了这贾母对小辈们的慈爱和对血脉亲情的看重。 贾母这时又看向探春,不由眼眶一红,半晌方叹了一声:“好孩子,本以为是给你寻了个好前程,不想竟是将你往那火坑里推了!” 探春闻言忙站起身来,敛容垂首道:“老太太何苦说这样的话。老太太、老爷、太太疼惜我,万事为我考虑,我尽知的。那棉罗是那般情景谁又能想得到呢?要怪只能怪我福薄,命不好罢了。” 说着又忍不住落了两滴泪下来。 贾母却摇了摇头,示意探春坐下:“我这儿有几句话,必得先给你托个底。怕是你听了这些话便该怪我们了。” 许是这话有些难以说出口,贾母停了片刻,方才怅然道:“你是我们贾家的骨血,我们定会尽力保你周全。但我们家现在的光景你也知道,只怕最终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大姐姐是我们家如今最能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若是连她的话也不中用,那便也真是无法了。” “我如今活到这岁数早已将死生看淡了,可为了贾家阖族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我今儿只得豁出老脸求你一句,若真到了不得不嫁的时候,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探春闻言“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她知道她此刻应该立即表态——“老祖宗放心,我自然是万事以大局为重!”可是她又想起昨夜梦中那可怖的情景,嘴唇蠕动了两下,话却梗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探春现只觉得心酸的紧,方才那说来就来的眼泪这会儿却怎么也流不下来了。那些泪似乎都化作了源源不断的苦水,倒流进心里,将她的一整颗心都给泡透了。 迎春见厅上一时陷入沉寂,便忙出来打圆场道: “老太太思虑周详,遇事皆会先想到最坏的结果,好做万全的准备。然事情倒并未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咱们不妨先尽人事,再说听天命的事罢。” 平心而论,迎春是能理解贾母说出这话背后是有着多么大的无奈的。虽说是亲孙女亲骨肉,但是跟阖族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安危相比,真到了要二者选其一的时候,那被牺牲的就只能是探春一个人了。 贾母当然知道,遭此无妄之灾,探春心里定是最难受的那一个。但她必须要将底线先说明白—— 贾家可以尽全力保探春,但却不能为了探春一人将阖族都至于险境。 若不先将丑话说在前头,探春若存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最终若仍要嫁去绵罗,那时怕是才要更崩溃,更记恨家里。 真相是残酷的,但回避真相却是愚蠢的。贾母明白探春为人,她相信探春这等胸中自有沟壑的女子,只要给她时间,她自会想明白的。 不过贾母只是点到即止,亦没有逼探春表态的意思,转而顺着迎春的话道: “宫里每月初二、十六 ,便会许妃嫔家中有品级的内眷进宫探视。” “明儿便是十六。我想着进宫给娘娘说说这事儿。迎丫头,依你看来,这事儿娘娘要如何跟万岁提才比较稳妥?” 迎春不妨贾母拿这事问他,忙连连摇头道:“宫里的事孙女哪里能知道,不敢妄言,免得误了正事。” 可贾母却道: “无妨,自家关上门来说一说有什么关系?” 这个迎春倒是真说不好。那贾元春要如何同皇上说这事儿,其实还要取决于元春在宫里有多受宠。 若是一个遭冷落的,那还是不要碰触这些敏感的话题,免得让自己白白受了牵连。可若是个宠冠后宫的“妖妃”,那便尽可以撒娇说舍不得妹子,皇上一时美人关难过,便就令另择他人和亲了也不一定。 不过这些都不是迎春需要考虑的,既然贾母一定要她说,那她就说个最稳妥的罢:“如今圣上的意思不明,以我之见,娘娘倒不好露出意思来,只先拿言语试探试探。等试出了圣上的态度,我们这头也好吃的准该往哪一处使劲儿。” 迎春沉吟半晌,又压低了声儿道:“听闻圣上一开始是坚决不许那南安太妃找人替他们家格格和亲的。娘娘是否可以忖度着在这事儿上作点文章……” 直白的说,就是在皇上跟前给那南安太妃上点眼药,转移转移仇恨值。 贾母听了,不由点头赞道:“很好,你如今果然是出息了。”迎春所言好几处都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可见迎春这些日子在外头是历练出来了。 要是……贾母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此一个有胆有识又有胸襟、又有抱负的孩子要是托生成一个男子该多好!那她便能少操心一些这贾家的日后了。 “老太太,明儿我也出去寻些别的路子。”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贾政这时突然开口道,“那北静王如今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儿,且我们家又与他最交好。不若我先去走一走他的门路?” 贾母听了却只摇头:“探丫头这事儿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且要是不小心将棉罗那边的荒唐事传扬了出去,圣上怕是第一个不饶你。你也别急,先安生在家呆着,待娘娘那头打探出圣上的意思,咱们再做计较。” 贾政忙应是。 贾母这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迎春道:“你那头若是有什么门路,倒是别断了。” 迎春闻言一惊,猛地抬起头,却见贾母面容平静地看着她。 虽然贾母一直没有多问,但迎春却明白她恐怕是猜出了她在外头是有“外援”的,且这“外援”是谁,老太太怕是心里也已经有数了—— 老太太精明着呢!又同那北静王府和南安王府深交了这么多年,怕是也大概知道南安太妃同北静王妃间的恩怨。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贾母就是贾家最大的宝。 只要有他老人家如同定海神针般在家中镇着,贾家绝不至于落得个最后树倒猢狲散的悲惨结局。 可以后老太太一去,若再有什么灾祸,儿孙们怕不就得应了那句谶语“各自需寻各自门”了…… 因着老太太明儿要进宫,有许多事儿现在就要预备起来了。不仅要焚香沐浴,还要准备好明儿入宫要穿的礼服等等。 贾政、迎、探三人不便叨扰,便都辞出来,各自回去了。 次日天还没亮,贾母便起了,认认真真地按品大妆后便入了宫。 迎春白日里仍是各府的邀约不断。她虽挂心探春的事,却也不敢荒废了生意。只是为了能及时知道消息,她晚间便仍回贾府歇息,也是想着若有什么事探春他们能有一个帮忙出主意的人。 自贾母进宫后又过了两日。这日掌灯时分,元春身边的心腹太监小秋儿便悄没声儿地进了贾府。 他一路进去,待见了贾母,这小黄门便将元春的嘱咐说了:“老祖宗,我们娘娘说了,‘探丫头这事儿不好办,怕是正好犯了圣上的忌讳了。’” 听话听音,贾母一听这话头便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她忙问: “圣上可有不悦?” 那小秋儿低头想了一想,方低声道:“前头圣上瞧着确有几分不高兴,不过后来娘娘一哄便又好了。” 那元春同皇上说这事儿的时候,正好是这小秋儿在旁边伺候的。但向外头的人透露皇上的一言一行是极犯忌讳的事,他肯说这几句,已是看在这贾家是元妃的娘家的份儿上了。 贾母闻言心里方松了一口气,她亦知道规矩,便也不敢再往细里问。 这时,那小秋儿又道:“娘娘还说了,而今怕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这小秋儿是奉元春之命悄悄出宫来的,也不敢在贾府久留,回完了话便欲告退。贾母忙封了一大包银子给他,又命心腹好好将他送了出去。 原来前日那元春得了贾母嘱托,心下也有了计较,便寻了个由头,教那宣令帝往她的凤藻宫来了一回。 圣上来时,见元春眼眶微红,难免便关切了几句。 元春便笑倒:“哪里有什么,只不过是昨儿我们家老太太进来,同我说了些家里的事。我想着也许久未见父母兄妹了,难免便有些想念…… ” “这有何难,大不了过几日我再许你家去省亲一回便是了。”宣令帝抚了抚元春的肩头,宽慰道。 “何须如此劳师动众的。”元春忙道,“知道他们都好我也就安心了。” 元春顿了顿,又道:“皇上还记得我那要去棉罗和亲的妹子吗?昨儿我们老太太同我说,这傻孩子晚上做梦,梦见自个儿到了棉罗那边,竟被那儿的人用锅囫囵煮了分吃了个干净,当晚便吓得起了烧…… ” 那宣令帝原还含着笑,听到这儿,眼神却蓦地凌厉起来。棉罗那边是什么光景,宣令帝自是心里明白,他不信什么梦能梦得这么巧。必是这贾元春从何处听来了棉罗那边的情况,故意这么说来试探他的。 这贾家想干什么?也想学那南安王府拒不去和亲? 元春也是伺候宣令帝多年的老人儿了,一瞧宣令帝的神色,便知他是有几分生气了。顿时暗暗咋舌,这事怕是不好办,才略提一提,便触了万岁的逆鳞了。 于是她便不敢往下再深说,只转而笑道:“我想着是我那妹子小人儿家第一次要离开父母家乡,去那么远的地方,难免害怕。这才做了这荒唐的梦出来罢。” “且梦都是反的,这么看那棉罗说不得是个极好的地方呢!” “可我又想,不管怎样,我这妹子毕竟是将要离家去国,她这一去我们必是此生不得再见了,我这心啊,难免就……” 元春边说边掏出帕子在眼角按了按。 可这回宣令帝却并没有宽慰她,只淡淡道:“你也太操心了。自古出去和亲的又不止她一个,宫里嫁了多少公主出去你也是知道的。若不是朕的公主还小,这次说不得也是要送出去的。” 柳暗花明迎春献“宝” 元春闻言忙道:“可不是,太|祖、太上皇还有皇上当真是高义,为了天下大安将自个儿的亲生骨肉都舍了出去。” “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实在是感念非常。我们虽人微力薄,却也日日都想着要为皇家分忧。故那南安太妃一漏出点想要寻替嫁的风声,我们便忙将自家女儿报上了。” “我们太太还哭呢,说‘娇花一样地养到这般大,怎舍得她嫁去那远在天边的地方?’” “可我们家老爷却说‘皇上尚且把公主送去和亲呢,我们家女儿难道比公主还金贵?且我们家几代沐浴皇恩,好不容易有相报的机会。别说一个女儿,就是阖族上下也尽愿意供皇上驱驶的。’” 这话正说到了宣令帝的心坎儿上,他不由放缓了脸色: “朕知道你们贾家是忠心的。不跟有些人家似的,往上数几辈还算是忠的,如今却兴得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朕如今是看在前人的面子上还愿意抬举他们,等哪天朕不愿意抬举了,有他们哭的时候!” 元春听这话便知皇上心里已将那南安王府狠狠记了一笔。前头他能同意应代嫁的事,不过是碍于太上皇的面子和胜威将军的军功罢了。 可这胜威将军再能,总也有退下来的时候。到那时恐怕就是宣令帝清算南安王府的时候了。 元春心中虽恨那南安太妃不仁义,但这时却也少不得假意劝道:“皇上莫生气,那南安太妃也只是一时被母女深情蒙蔽住了脑子罢了。只是她忘了,这家情怎么能放在国情之前?若天下不安,小家安在?” 宣令帝听了这话,一时只觉元春的见识胸襟非一般闺阁女子可比,忍不住揽过她,抱在怀里婆娑:“爱妃真正是深明大义。若天下人都能如你这般,那朕不知能少操多少的心。” 元春不由羞涩笑道:“皇上过誉了。” 宣令帝这时已完全放下了对贾家的疑心。他想,瞧这元妃的样子,不像是听说了棉罗有什么不好,而来找他求个恩典,不令他妹妹嫁过去。 倒像是故意在他面前表白表白贾家的忠心和献出一个女儿去和亲的功劳,这怕是要为家人求好处的意思了。 若放在平日,宣令帝或许会不喜。但棉罗毕竟那般不堪,他瞒着真相将人家女儿嫁过去,也实在有几分亏心。 再有南安王府在旁边衬着,便更显出贾家的一心忠君来了。 于是宣令帝便格外慷慨地对元春道:“你们家在这和亲一事上是有功的。朕一向赏罚分明,绝不会亏待了功臣!” “朕记得你父亲还是五品的员外郎罢?他这些年也一向勤勉,倒是可以往上升个四品了。还有你那胞弟,叫什么宝玉的,如今应该也大了,正可以赐一个好的出生,出来办一些差事了。” 元春闻言,不免心中大震,这嫁女儿去和亲的人家,会受到皇上的嘉奖赏赐,这是一向的规矩。 只是这赏赐一般都是荣宠大于实惠的。像宣令帝如今这般,一下子便给出两个实实在在的大好处也实是不常见。 且这俩好处也正好挠到了贾家的痒处——贾政这一支是二房不能袭爵,等老太太去后必要分出荣国府另过。而这二房中的唯二两个男丁—— 贾政,跟个秤砣似的,在一个位置上一坠就是几十年不动;而贾宝玉又是个无心科举的,瞧着也不是走仕途的料。 所以这贾家二房前程堪忧,元春每每想到此处,心内亦十分焦急。 而皇上这一出手,便一下解决了这两个大难题。实在是帝王心术,教人不为他卖命都不行。 可元春面上虽感激涕零地谢恩,心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毕竟这些好处是卖了三妹妹的命换来的,教她一想起来就止不住地心虚。 待宣令帝走了,元春便悄悄派了小秋儿出去知会贾母。且她也想了个主意出来,探春如今若想不去和亲,又不使家族遭难,便只能立刻得一个一辈子也治不好的顽疾或残障。 为避免被瞧出破绽,且也不显得太过突兀,将腿摔断倒是个不错的法子。三妹妹不是一向喜欢骑马吗?倒是可以借着这个由头演一出坠马的戏,如此倒可教人少怀疑一些。 到时宫里定会派出太医来查看探春的伤势,所以务必要真的断腿,且要留下一辈子的残障,否则怕是瞒不过宣令帝的那双利眼。 这个法子亦有后患,那就是若是因探春不能成行而耽误了和亲,那宣令帝是必定会迁怒于贾家的。但只要他查不出这事是贾家故意为之,而探春又伤得足够重,以宣令帝的性子,是不会对贾家赶尽杀绝的。 但惩罚肯定是免不了的,这次元春也特派了小秋儿出来告知贾母等人做好心理准备。 贾母知道后亦不隐瞒,叫了探春和迎春过来,将元春的意思都告诉了他们两个知道。 待从贾母屋里出来,探春便有些失魂落魄的。迎春见了不免放心不下,便陪着她一同回了秋爽斋。 一进秋爽斋,探春便一叠声地吩咐侍书铺纸研墨来。只见她提起大狼毫,饱蘸了墨水,在纸上写起狂草来。 元、迎、探、惜这四个姊妹所对应的特长分别就是琴棋书画,而这探春正就是擅书的。 探春笔走龙蛇,一口气写满了十几张雪浪纸,每个字都力透纸背,像在宣泄着主人浓烈翻滚的情绪。 待一沓纸写完,探春也做好了决定。只见她整个人无比平静,对迎春淡然一笑:“二姐姐,我还是决定嫁去棉罗。” 这个答案,既在迎春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她心情复杂,久久望着探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姐姐无需为我难过,”探春倒反过来宽慰她,“此决定乃出自于我本心。古语有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虽不是美玉,但却亦有此志。” “若要摔断双腿,一辈子困在屋中做个残障。那我宁愿嫁去棉罗,天高海阔任我一搏,不论结果如何我亦无憾!” 迎春听罢不由热泪盈眶。这就是探春啊!不怨苟且求全,永远能勇敢面对最糟糕的局面。 探春又道:“且事情到了这份上,我若不去和亲,就算摔断了腿,贾家怕也是难逃皇上之怒。” “我受贾家庇护十几载,也算锦衣玉食地长得这么大。又得老太太、老爷、太太这许多年的养育疼爱。既享了家族供养,如今也是到了该报达的时候了。如果反还要拖累家里,害亲人因我遭祸,纵能脱离险境,我这心里头又怎能过意得去?” 迎春默然,如今之人大多家族观念甚重,像探春这般有责任心又有大义的人更是如此。 可纵然“探侠女”愿意舍身取义,放手一搏,迎春这心里却仍是忧虑不忍。实在是棉罗这个地方过于特殊,其人的残忍程度已经脱离了人性的范畴了,就算探春再有志气手段,对着一群野兽也是无用。 且此时尚且不到最后的时刻,说不定还能有转机呢? 可迎春又想起今儿北静王妃托人给她递话,只有六个字——尽人事,莫强求。 王妃那边也一直在暗中关照此事,这会儿怕是越来越觉得这事儿棘手。生怕迎春热心过了头,一不小心将自己也牵扯进去,故才出言提醒的。 一向信奉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的迎春,这会儿不免也有些急躁起来。 她见探春书案上的汝窑花囊里盛着满满的水晶白菊,花瓣儿上还沾着露珠儿。 为使自己平静下来,她便俯下身轻轻去嗅那白菊的清芬。却正巧看到那花囊下压着一摞诗稿,想是探春平日里闲来无事写来顽的。 迎春不通诗词,略看了看也不太能解其意,便移开眼去,却又瞧见桌案上探春刚刚写就的狂草墨迹未干。迎春在现代也曾被爸妈送去学过一点书法,现在写是早就不行了,但是鉴赏能力还是有一些的。 她细看一回,只觉得探春这笔字写得实在是好,正欲赞几句,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 迎春顿时怔住,只觉得这个念头实在是荒唐太过,可再一细想却又觉得似乎也有几分可行…… 这几日光想着探春的事了,迎春竟差点忘了那东平王妃托她给儋州王世子做衣裳冠带的事了。 于是迎春紧赶慢赶在两天内将那衣裳做了,送来东平王妃处交差。 王妃教两个丫头将那衣裳展开举着让她细瞧。只见是一件鱼肚白的直缀,通体无一丝纹饰,只在胸前一侧用草书竖着提了一首七言律诗。 那诗旁边随意勾勒着几茎菊花,还有两枝直延伸到后背上去。这菊皆是用墨笔简单勾就,虽未细致描摹上色,却更有意境韵味。寥寥几笔,那墨菊的清傲风骨便跃然其上了。 那东平王妃从未见有人在衣裳上提诗写字的,不禁新奇地前看后看,嘴里赞个不停:“我的儿,难为你怎么想来的!我就说这衣裳只有你能做得来!” 王妃又凑近细看了一回那直缀上的字,不禁又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我那哥哥平日里就爱写几笔字,诌几首酸诗的,这衣裳不正合了他的意了吗?我不懂什么湿的干的,但这笔字瞧着却是极好的。” 其实这东平王妃不擅书法,也不懂什么行书草书的。只是觉得这衣裳上的字跟他哥哥平日里最爱写的字一样,都是龙飞凤舞,教人瞧着心潮澎湃的,便觉得是好的。 迎春笑道:“阿弥陀佛,姐姐既满意,那妹妹便也能放心了。只是我想着世子爷圣寿过后便要回儋州去,生怕误了日子,故这衣裳也是赶制出来的,若有粗糙之处还请姐姐勿怪。” 东平王妃混不在意地摆摆手:“无妨,依我看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这几日为赶制这些东西,你受累了。” 东平王妃见迎春眼下有些泛青,不由有些过意不去。 迎春忙道:“姐姐客气了,这是做妹妹的应该做的。” 她眼下的青黛多还是因着探春的事熬的,不过两天内做出这套直缀也教她几乎没合眼。 本来她想着是用黑色的丝线,仿着字体将诗绣在衣服上头。可惜实在是来不及,只得退而求其次用染的。 也幸得北静王府名下的产业中有一个染坊,北静王妃压着染坊里的工人,连夜赶制出了探春要的镂刻着诗文和菊花的雕版,方才将这衣裳赶着染了出来。 品诗书世子遇知音 待送走迎春,东平王妃又端详着那直缀,不禁越看越爱,立叫了人送去儋州王府上给他哥哥试穿。 结果晚间他那哥子便亲自过来了,身上正穿着那件鱼肚白的直缀。 东平王妃瞧了不由笑道:“哟,哟,哟,这是哪儿来的俊后生?这般风雅清气,都教人移不开眼了!” 那世子被打趣得红了脸,伸出手指隔空虚点了点自家妹子,小声儿道:“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没个正形儿的。” 东平王妃才不理他,径自走过去细细打量起来。 迎春做的这身衣裳剪裁简洁大气,特别是胸前那用狂草写就的诗,正衬出世子爷恣意阔朗的气度。 这位爷最爱追求风雅,而这衣服穿在他身上正显出一种慷慨豪情的风雅来,既符合他的气质又升华了他的气质。 东平王妃看了一回,不由拍着手赞道:“真是好马需得好鞍配,这衣服也就我哥哥能穿出味道来。” 世子笑道:“哪有你这般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实在是这衣服做得好。对了,方才被你一打岔差点忘了正事了。”世子想起自个儿的来意,便忙道,“你可知这衣服上的诗和字是谁写的?” 东平王妃没想到自己哥哥的“正事”是为这个,愣了一下方道:“这衣裳是我请托那贾夫人做的。他们贾家的女儿素有些才名在外头,这衣裳又是她赶着制出来的,怕是图方便用自个儿写的诗和字放在这上头也不一定。” 那世子爷本早已将“贾夫人”这号人物忘在脑后了。这会儿听妹子提起,方省起是那位救了韫姐儿的女子。不由叹道:“难得,难得!这般仁义,却又有这样的才情,实在是个难得的奇女子!” 那东平王妃听世子这话竟有深以为憾之意,不禁奇道:“这诗和字果真就这样好?”她于诗书上皆是门外汉,只能看个热闹罢了。 “自然。”世子爷闻言正色道,“她一个闺阁女子能做出这样的诗来,已是十分难得。你且细品这衣服上的这首《簪菊》——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1)……” 东平王妃见他哥子信口便吟出了整首诗,不由啧声道:“了不得,你竟都背下来了!” 世子面上一红,轻咳了一声,道:“这样的好诗我自己做不出来,还不许我记下来诵读诵读?嗐,你别打岔了,且听我细说。” 这世子爷虽自己在作诗上没甚天赋,但却慕雅的紧,品评起他喜欢的诗词能拉着人聊一天一夜:“这首诗遣词生动大气,不堕闺阁的脂粉之气。” “此诗多化用典故,杜牧、陶渊明之流都被时人用烂了,难免少些新意。可难得的是诗中所含的情怀气概不俗。” “你看‘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这句难为她怎么想来的!实在是形象生动,将杜、陶二人的洒脱风流尽显出来了。又点出了簪菊并非为女子的爱美之心,而是如杜、陶等名士一般爱慕菊花的坚韧高洁。” “还有尾联‘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这等任世人轻视讥笑,我自超然不群,坦荡自若的气概,别说女子就是在男子间也是少有的……(2)” “行了,行了,”东平王妃听得云里雾里,又见她那哥哥倒越说越起劲儿了,赶忙打断,“你这诗臭味酸得我脑仁儿疼!” 世子正在兴头上,生生被打断,不禁心内也有些委屈——我都不介意对牛弹琴了,你这头牛怎么还急眼了! 可见他那妹子一脸的不耐,还是只得打住,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望着她。 东平王妃只觉头痛,什么马配什么鞍,什么锅配什么盖。他哥哥这样的她是受不了的,还得贾迎春这样又有才华又跟他哥哥意趣相投的方可配得上。 王妃的一个念头在心里转了转,便又问他哥哥:“那这笔字如何?我瞧着跟你平日里写的甚是相像。” 谁想那世子爷听了这话眼睛都亮了,惊喜道:“看来你嫁给妹夫后在这书法上也着实进益了,竟能瞧出她的字与我的字相像。” “说起这字啊,倒比这诗还要难得!作诗我不敢说,但这笔字我也自诩在寻常人中也无出其右者了。只是这贾夫人的字不仅隐隐还在我之上,她这字形、行笔起锋还有字的筋络骨骼竟皆与我十分相似!” 这可是真知己啊! 都说字品如人品。这世子爷能从那笔磅礴大气的草书中窥得许多与自己内心相似的东西,比如远阔的志向,比如疏朗的心境,比如对现实的一点愤懑…… “真的?”东平王妃也惊了,她所说的“相像”只不过是以门外汉的眼光看他二人的字都是鬼画符似的草得不行,她一个字也看不懂。不想竟是真的这般相似,这可真是天大的缘分啊! 世子也沉浸在觅得知音的兴奋喜悦之中,一时却又惋惜这知音并不属意于他,一时又想这贾迎春要是个男子就好了。他定许以高官厚禄邀他去儋州,与他彻夜高谈阔论、抵足而眠,成就一番高山流水的佳话。 东平王妃在一旁冷眼瞧着,不禁在心内暗道,哥哥这样显是在意上了,看来还是该再找那贾迎春说道说道。 …… 次日,迎春一大早就接到了东平王府的帖子。她不由稍稍松了口气,事情似乎按照她所想的那样发展了。 到了东平王妃处,王妃一盆火似的迎上来挽住迎春,笑道:“你做的那直缀我哥子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再三托我好好谢谢你!” 迎春亦笑道:“客气什么?自己做的东西能得人喜欢,我也是欢喜的紧。” 二人相携坐到榻上,又让了一回茶,东平王妃边啜着茶边不住打量迎春。 太合适了!这样貌、品性、才情实在是与哥哥太相配了。自上回这迎春拒绝了嫁去儋州,东平王妃也在四处为他哥哥重新挑一门合适的续弦。可家世年纪合适的闺秀,不是样貌差一些,便是品性才情差一些,竟没一个能比得上这贾迎春的。 且她原来的那位大嫂子去了也有一年多了,眼看着皇上就要再赐婚,若他们不能自己挑出合宜的人选,恐怕后头就要接受那宣令帝指定的人了…… 迎春被那东平王妃瞧得莫名其妙,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奇怪道:“姐姐瞧什么?莫非我脸上有脏东西?” 东平王妃笑道:“哪有什么脏东西。我瞧着妹妹呀,心里便总忍不住想,老天是怎么造出妹妹这般钟灵毓秀的人儿来的?” “那模样性情都是罕有的,谁知连才情竟也是一等一的好。跟妹妹一比,我们这些人都成了烧糊的卷子了!” 迎春闻言忙道:“姐姐也太过自谦了且也太抬举我了。像我这样粗粗笨笨的,哪敢说什么有才情?那琴棋书画我如今还皆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呢!” 东平王妃却摇头不信:“你还道我过谦,你才是真正过谦呢!你昨儿做的衣服上,那诗那字连我哥哥都自叹不如的,怎么竟说自己一窍不通?” 迎春听了,不由拿帕子掩着嘴笑起来:“可见姐姐是误会了。实话同姐姐说,那衣裳上的诗和字可不是我写的,皆系我娘家三妹妹所作。” 东平王妃再想不到这茬,不由吃惊道:“竟是如此?我还道那诗和字是出自你之手呢。这倒也罢了,只是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如此有才情的妹妹?” 迎春笑道:“我这三妹妹呀,从小儿的才情便是我们家一众姊妹中的翘楚。别的不说,单说那一笔字,可是连我们家老爷都夸赞过的。” “论理儿,闺阁中的笔迹不应该流传到外头。我本也是想用些名家的诗和字放到这衣服上,可是又觉得这般做落了俗套。” “外头那些诗书都好的相公才子我又不认识且也怕这些人傲气,觉得将自己的大作印拓在衣裳上叫人穿戴出去是有辱斯文。我心里头又生怕拖得久了误了姐姐的事,这才趁便用了我那三妹妹的诗文和墨宝。” 东平王妃了然:“原来如此,不过你这妹妹也是个大气的,肯将自个儿的诗和字拿出来。” “我可见多了那些闺阁中的才女,一点笔迹都不肯传到外头,生怕人说自己孟浪没规矩。要我说这些人未免都太小情小性了,有那样的才情却掩着、捂着不教人知道,岂不是白白糟|蹋浪费?” 迎春笑道:“是这个理儿,如今同姐姐这般不拘小节的巾帼英雄可是不多呢!” 东平王妃现对迎春的这位“三妹妹”感兴趣的紧,不免又问道:“你那三妹妹模样如何?性子如何?” 迎春道:“不是我自夸,我这三妹妹不论模样还是性子皆是不俗。那样貌身段皆在我之上。说到这性子,”迎春忍不住一笑,“却是个小辣椒。姐姐不知道,她虽是个庶出,行事做派却比嫡出的小姐还尊重些。” “前儿还代我们二奶奶管了一阵子家。不但将我们家那些油子似的婆子媳妇打理得服服帖帖,还除弊兴利整治了不少积年的弊病,使全府气象为之一新。现阖府上下都赞她能干呢!” 东平王妃听了不觉又满意几分,忙问:“你这妹妹如今芳龄几岁?可许了人家不曾?” 迎春不由奇怪道:“姐姐忘了?前儿我不是同姐姐说过我娘家的三妹妹要嫁去棉罗和亲……” 东平王妃吃了一惊,方猛然想起确是有这么一回事。那一腔热情顿时便给浇灭了,一时又十分感慨:“真真是可惜!这么个难得的人物竟要嫁去那真正吃人的地方!那棉罗王也不知走了什么运了,竟能得了你三妹妹这般的闺英闱秀作王妃。” 迎春听了亦不免悲从中来,一时也红了眼眶。 东平王妃见状忙道:“嗐,瞧我说这些做什么。你三妹妹这般好,自是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化险为夷的。” 迎春只得勉强笑道:“借姐姐吉言了。” 东平王妃见这个光景,今日倒不好提教迎春再考虑考虑她哥哥的事了,于是便拿些琐事搪塞一回。 待迎春起身作辞,又拉着王妃亲热道:“上次给世子爷做的衣服是如今天冷些穿的,做得厚重,难免不够飘逸。” “那样写着诗和字的式样用纱和薄薄的丝绸做出来最有况味。听说那儋州气候比咱们这儿要热上许多,我再多做两套夏装,给世子爷带回去穿,岂不好?” 玉带双叠清风一面 东平王妃闻言心念一动,忙道:“那敢情好,你做的那件直缀我哥哥喜欢得什么似的。我待要请你再做些,又恐你劳累。” 迎春忙回些不劳累,客气了等语。不在话下。 待过了三日,那迎春果然又送了新的衣裳冠带过来。 东平王妃见她那一脸掩不住的疲倦,不免十分过意不去:“你这孩子未免也太实心眼了些。我哥哥还有几日才回儋州呢,何必急得这样!瞧你这眼袋子都挂到腮上去了,这两天都没歇罢?” 迎春面上虽道:“不碍的,早做完早了一桩心事。”心内却默默道:你是不急我可急死了! 晚间,儋州世子回至府中。便有下人回说姑奶奶派人送了东西过来,说是给爷新做的衣裳。 世子闻言不由一顿,他已经从那东平王妃口中得知了那位令他魂牵梦绕的知己,并非贾迎春而是她的三妹妹,名唤贾探春的。自然也知道了这贾探春马上要嫁去棉罗和亲的事。 那棉罗是什么光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那可是女子的炼狱啊! 只要一想到贾探春这般才貌超群、得天地之灵秀精华的女子竟要去棉罗那种鬼地方煎熬受罪,他便只觉明珠蒙尘,心中痛惜不已。 如今他那妹妹又送了新做的衣裳过来,想还是托那贾迎春做的。那他便又能见到贾探春的诗词和笔墨了罢。 若他尚不知道这贾探春的悲惨命运,定是会等着盼着能多看一看这位红颜知己的诗情墨宝。 可如今,他只怕自己见了她的诗和字,便要替她惋惜难过。既然无缘,且他也不能为她做点什么,那索性还是眼不见为净罢。 世子踟蹰半晌,可却到底拗不过本心,只得长长叹出一口气,吩咐下头:“将姑奶奶送来的东西呈上来罢。” 不一会儿,三个一尺见方的螺钿托盘便齐齐摆在了世子爷跟前。 第一个盘子里放着一件叠好的衣裳,世子将衣裳抖落开,拿在手里细瞧。 只见是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覆轻纱府绸直缀,直缀上头照例用墨笔提了一首诗,世子爷忍不住念出了声:“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1)” 这是一首灯谜诗。这诗便是谜面,至于谜底…… 世子爷往旁边看了看,果见衣服上还画着一只飘飘摇摇、眼看着就要隐没在天际的风筝。风筝下头拖着一段长长的线,线的尽头却不见放风筝的人—— 这是一只被剪断了线的风筝。 世子爷又将这首写风筝的灯谜诗细细在口内诵读了一遍,只觉词句中透露着无尽的哀愁与无奈,与前一首《簪菊》那恣意潇洒的意境截然不同。 这世子虽爱诗,但一向甚讨厌那种愁绪满怀、哀婉凄苦的调子,只觉得那样的诗跟无病呻吟似的,矫情的紧。 可今儿见了贾探春这首诗他非但不觉厌烦,反而于心底生出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只要一想到不日后这贾探春便要委身棉罗,从此受尽委屈折磨,最终还大概率会成为他人的腹中之食。世子便止不住地怜悯心痛。 他将那件直缀翻了一面放在一旁,不忍再看。 世子又去瞧第二个托盘,只见里头放的是一顶金光灿灿的文人冠,那冠正中刻着一个他不认识的菩萨。 这种冠是京里时下正流行的,他拿在手里把玩了一回,并没瞧出什么特别的,便又将那冠放了回去。 再去看第三个托盘,只见上头放着两根二指宽的玉色发带。 这发带做的倒有些意思,两根各不相同。一根是用绸缎制成的,上头绣着疏疏落落的青色竹叶:一根是用半透的薄雾纱做的,上头也镂着几片竹叶形状的镂空,每片镂空的边儿上都还滚着金边。 世子爷伸手将这两条发带拿起来,却不慎带落了盘中的一样物什。他俯身拾起一看,见是一片极精致的花笺,上头用簪花小楷写着“双叠玉带”四个字。 他又复去前头的两个托盘里看了一眼,见每个盘子中都放着一个同样样式的花笺,只是他前头没有注意到罢了。只见那第一个盘中的花笺上写的是“天青色风筝诗画纱绸两色直缀”,第二个花笺上则写着“文殊满池娇金满冠”—— 原来这花笺上标的正是这托盘内所盛之物的名称。 可这世子一时却觉得有些疑惑。前头两个还罢了,都是根据东西的颜色材质或者款式起的名儿。而这第三个花笺上写的名字,却隐隐有些古怪—— 双叠玉带。玉带,双叠……双叠…… 世子突然灵机一动,先将那绣着青色竹叶的绸缎带子展平铺在桌上,再拿了那有竹叶形镂空的半透明纱带,角贴着角,边沿着边,仔仔细细叠在那绸缎带子上。 只见两者这般合二为一后,下头绸带上有几片青色的竹叶正巧被上头描金边的竹叶形镂空完完整整地框了出来。瞧上去,就像是青竹叶被镶上了一层金边。 世子爷见了这般景象不由心头狂跳。他将案头的油灯移近些,仔细研究那几片金边青竹叶交叠出的样式——看着倒像是几个数儿。 “八……廿五……十七……六……”世子默默地读出来。这,这是什么意思? 如此精巧设计,他不相信这是巧合,也不相信这几个数字是没有深意的。 是这个贾探春要借此告诉他什么吗? 世子一时心潮澎湃,可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摸不着头脑。 他不禁有几分烦躁,站起来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踱步。肯定不是只有数字,一定还有别的什么被他遗漏了。今儿送过来的东西就那三样,若有别的必定都在这三者中了。 这么想着,世子便又回去看那衣裳和冠冕。那金冠他没瞧出什么,可等他将那件直缀翻过来,看见上头提着的诗时却突然醍醐灌顶。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 世子爷将那衣裳铺平在案上,抖着手去数那诗的字数:“一,二……八,清……” 那首风筝诗的第八个字是“清”。 世子爷忙拖过一张空白宣纸,将“清”字誊在上头。 复又去那诗中数第廿五个字……是一个“风”字;再去寻第十七个字,是“一”;第六个字,“面”…… “清风一面”?世子望着纸上的这两个字有些发愣,这又是什么意思? “清风,一面?清,风……”世子爷在口中反复念着这几个字。 正巧这时,伺候他的小厮进来给他换茶。见自家主子仿佛魔怔了一般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清风”,什么“一面”的,便忍不住接茬道:“爷,您这是想去清风寺看法会去?” “什么?”那世子闻言一惊,猛地揪住那小厮,厉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小厮险些没被唬破了胆,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哆哆嗦嗦地不敢开口。可到底受不住那世子爷的逼视,只得磕磕绊绊地道:“小,小的是,是想问问爷是不是,是不是想去那,那清风寺……” 世子忙道:“你说京里有个名叫清风的寺庙?” “是,是啊。”那小厮见世子情绪虽然激动但却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便放了心,壮着胆子道:“世子爷上京城来的次数少,不熟悉这京里的风物,这清风寺可是这京里香火最旺的三大寺庙之一呢。” 这小厮是常年留守在京中的儋州王府里的。若有儋州那边的主子或使者上来,他便伺候这些人。若没有,他便在京里看着屋子,故他自是十分熟悉这京中的事务的。 那世子闻言顿时如饮醍醐,这“清风一面”中的“清风”若指的是清风寺,那这“一面”的意思恐怕就是,相见一面……这贾探春要约他在清风寺中见一面? 世子爷被自己的这个推测吓了一跳。这若是在民风彪悍的儋州怕是还没什么,可这是在京城啊! 这里的女子被陌生男子多看两眼都羞愤得恨不得自尽,这贾探春也是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知书守礼的大家闺秀,怎会私自约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男在外头会面? 可这些衣裳、冠冕、发带还有那纸上写着的“清风一面”四个大字,就明明白白地摆在世子爷跟前,教他不想相信也难。 对了,说起那冠冕,世子爷突然灵光一现,又抓着那小厮问:“这清风寺是不是供奉着文殊菩萨?” 那小厮吃惊地望着世子:“正是……”这世子爷是怎么知道的,方才不是连清风寺都不知道的吗? 世子一手拈起了第二个托盘内的写着“文殊满池娇金满冠”的花笺,这便都对上了!他一时忍不住对这贾探春佩服起来,这些弯弯绕绕难为她是怎么想来的? 世子又将方才的这种种信息在心里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遍,又问那小厮:“你方才说那清风寺的庙会……” 那小厮忙道:“明儿腊月二十三是那文殊菩萨的成道日。那清风寺每年在这日早晌都会办大法会,请那得道高僧开坛讲经,做法祈福。大伙儿都说去听了能保一年平安和顺,故明儿大半个京城的人都会去哩” 世子爷点头,若不是有小厮在身旁,他现在恐怕就要抚掌仰天长叹一声“妙啊!” 不过就是邀人相见这么简单微小的事,那贾探春竟能螺狮壳里做道场,搞出这么多玄而又玄的东西来。 他从一开始便被高高吊起了胃口,由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去解开一道道一环紧扣一环的谜题。 这其中桩桩件件竟都能严丝合缝,相互提示。等他一步一步地往下寻求,所有的线索契合在一起,最终使他找到了那个谜底—— 明日早晌在清风寺相见。 世子爷沉浸在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他自诩还算聪明,可同这贾探春的七窍玲珑心肝相比,他真是粗陋蠢笨的可以。 若说他原来对贾探春是一种对知音的欣赏,而如今便更多了一分服气。 自小便是众心捧月的世子,他亦有他的骄傲。如今这世上能教他堂堂儋州世子服气的人没有几个,如今又添上了一个——贾探春。 煮茶会友探春自荐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腊月二十三,文殊菩萨成道日。 一大早,清风寺中便挤满了前来听法会的信众。 世子爷一个小厮也没带,独自在人群中与人摩肩接踵。他穿一件鱼肚白的直缀,头上用玉色发带简单结着髻子,一副寻常人家的公子模样。只是不时有人回头瞧他的衣裳,心里纳闷儿怎么会有人将字写在衣服上穿出来。 世子爷也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他边漫无目地地走着边四下里瞧着。 那贾探春只约他在清风寺中相见,可这清风寺同他的王府也差不多大了,如今人又多,且他连那贾探春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究竟去何处寻去? 世子不免生出了几分焦躁,这贾探春不会是耍他顽罢?还是他会错了意?正想着不若打道回府,后背上却突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世子爷拧着眉回头瞧时,见竟是个小沙弥。他见世子瞧过来便忙双手合十,鞠躬作揖:“对不住,小僧不慎冲撞了施主,这厢赔礼了。” 世子见状也放缓了脸色,摆摆手示意无碍。正转身欲走,谁知这小沙弥却拉住他:“阿弥陀佛。施主若不嫌弃,不若到小僧处让小僧为施主献一回茶,就当是给施主赔罪了。” 世子爷心念一动,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那小沙弥片刻,方松口道:“也好。” 小沙弥又一揖,便转身引着世子挤出人群,往这清风寺的后头行去。 寺院后面这一带是僧人居住的禅房,寻常香客信众并不会来此,故十分清静。 那小沙弥将世子引至一处僻静的小禅院前,便止步对他一礼:“世子,请。”说罢自己却转身飘然离去。 世子爷犹豫片刻,仍是推开院门,提步进去。只见小小院落中遍植古松,中间几株白梅正值花期,远远望去犹如雪落枝头。松香与梅香暗暗浮动,令人心生宁静悠远之感。 世子只觉心头那原有的几分浮躁之气尽被洗去。他见梅树下掩映着一方小小的禅房,门扉半开,想了想,便扬声道:“在下儋州世子郑广。叨扰此地,不知可否进屋讨口茶喝?” 此地四下僻静,郑广这一声虽不大却显得格外突兀。 停了有长长的一刻,禅房内方传来一道清冽女声:“来者是客,世子请便。” 郑广无声地笑了笑,心想不论长相,这把声音先就赢了。他举步向前,轻推开门,缓步进去,生怕唐突了佳人。 禅房内空无一物,只正中设着一方紫檀茶案。一红衣女子正端坐于茶案后煮水,见郑广进来,一时便有些慌乱。但她咬住唇,强令自己镇定下来,起身轻轻一礼:“请世子安。” 郑广却是痴了! 这禅房内极空极静,那贾探春却仙姿艳骨,一身红衣似火。就算有人因着寺庙内清灵空静的气氛而生出些许出世之心,见了这等惊心动魄的颜色,霎时便又要心甘情愿被拉入那万丈红尘了。 郑广此生见过的美人无数,但能像贾探春这样令他心神震动的却没有几个。 虽那贾迎春也是人间殊色,美得纤柔旖旎。但他却偏爱那种鲜妍妩媚,顾盼神飞的美,而贾探春正是这般颜色,恰恰撞在了他的心坎儿之上。 这边探春久久不闻来人的动静,忍不住抬眸一瞧。却见那世子正怔愣地呆望着她,不禁心生恼意,觉得这人真是不庄重。 待要拂袖而去,却想起迎春对她说的话:“…到时你别怕,也别紧张。不必当他是个男人,就当他是个石头,是个木头,总之不是个活物,这就没什么可羞也没什么可恼的了。” 探春哑然失笑,又想迎春带着心腹和护院就在这禅房后头候着。只要她这里一有什么不对,这些人顷刻内便会过来护她周全。 且北静王妃同这清风寺的住持也很有些渊源,迎春早已央了王妃打好了招呼,故在这寺内她是极安全的。 于是她定了定心神,真把眼前戳着的男子当作一截木头,不再理会,只拿帕子掩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那郑广猛然回神,知道自己失了态,不由心中大悔,生怕贾探春觉得他孟浪,忙敛衽一揖:“是在下忘情了,实在失礼。万望贾小姐勿怪!” 探春见那世子微微垂下眼不再直视于她,心里也松了口气。心想,瞧这世子的长相举止也是浩然正气之人,想必不是个轻佻的。 且二姐姐说过,他们儋州不像我们中原这般有规矩,并没有什么男女有别之说。故他方才那样怕也不是有意冒犯,不过是不大习惯我们中原的规矩避忌罢了。 我若太计较,倒显得大惊小怪的小家子气,不免反被这些蛮夷看低了。 这般想着探春便端出“大国风范”,不亢不卑地对那世子道:“无妨,世子既想讨口茶喝,便请自坐罢。” 郑广见她这样反吃了一惊。他原瞧着那贾探春面色微红,似有恼意的样子,还想:坏了,中原女子最是面皮薄,我方才那样定教她恼了,这下怕是要被我气走了。 不想她倒自己平静下来,这会儿还能镇定自若地招呼他坐,实在教他刮目相看。 不是他看不起人,实在是他见过中原“真正”的大家闺秀是什么样儿的。 像那大郡主,嫁到儋州后大半年了还常常回家躲着哭,觉得儋州这儿的人实在太没规矩。外男也能随意同她说话,拿眼瞧她。她觉着这样实在有伤风化,也觉得自己受了冒犯…… 想起亡妻,郑广一时也没了兴致。他叹一口气,大郡主同他之间虽没什么男女之情,但二人相处了那么些时日,也快处成亲人了。若不是政治上的考量,他实不愿意这么快便再娶。 “咕嘟咕嘟——” 这时,茶案旁的银銚子里水滚了,探春瞧了轻笑一声:“松生蟹眼新汤,正是煮茶的好时候。” 煮茶需先煎水。时人讲究水之火候,以水初开,沸滚出串串如蟹眼般的水泡时为最佳。早一分则生,晚一分则老。 于是探春趁着时候正好,快速提起银銚子将水注入案上的白定碗内,接着便开始温杯、投茶、醒茶、泡茶…… 这冲泡茶水时还讲究“凤凰三点头”的手法。只见探春轻提手腕,高注低斟反复三次,注入白定碗的水注三高三低,使碗内茶叶如凤凰展翅般上下浮动,茶汤的色泽也渐渐均匀一致。 接着便是出汤、分茶……探春将色泽鲜亮的茶汤注入白瓷盏内,七分满即止,取“七分茶三分情”之意。接着她便向郑广微一示意,作出请的手势。 儋州本不流行饮茶,但流放儋州的文人骚客带来了茶道。郑广一向爱这种风雅的东西,故也于儋州的世子府内辟了一方茶室出来,政务之余便常常煮茶会友,好不惬意。 探春这一番茶道做得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教人看来赏心悦目。郑广心内叹息,不知为何这贾探春的种种总能激起他由衷的赞赏。 他不愿拂了她的意,便过去在茶案前坐下。先伸手屈指轻扣桌案,以示对煮茶之人的谢意,再拿起白瓷盏品饮清茶。 一时屋内无话,郑广敛目垂首仿佛一心品茶。他能猜出贾探春此番邀他前来的目的,他只是好奇她会用什么法子说服他。 那头探春亦在犹豫。虽然今儿要说的话她早已与迎春商量好了,且也在心内推演了好几回,早已烂熟于胸了。 但这是她第一次与父兄之外的外男共处一室,更遑论还对坐饮茶,还要聊一些本不是她这样的闺阁女子应该提起的话题。 过去十数年那些关于礼义廉耻的教育此时就如千斤重的锁链一般紧紧束缚住她,教她动弹不得。 可她又不甘心,难道就该她去棉罗送死吗?还是被人分而食之的惨烈死法。 “咱们也不是什么圣人,人都要死了,还管什么礼义廉耻?”迎春这几日对她洗脑的话突然跳入脑海,“再说,不过是见个面说两句话,又不是有什么私情,怎么就没廉耻了?” 探春心里明白,如今的情形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一线生机是迎春帮她挣出来的,她不能再拘泥于这样的小节,否则前头种种筹谋努力就要功亏一篑。 于是她深深吸一口气,迫自己定下心来,方开口道:“闻儋州世子妃之位悬空日久,世子亦急于寻求继妃人选。恰小女子甚慕儋州风气,此番斗胆自荐,望世子赏脸考量。” 前头的做衣裳,在衣裳上提字写诗,还有设计精巧谜面,引世子解谜赴会等等皆是铺垫,这一环扣一环最终便是为了引出这样一句话。 郑广却是惊了,纵有前头那些铺垫,他也绝没想到这贾探春会将所求如此直白地诉之于口,且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他原以为她会弯下身段,利用自己的颜色和女子的身份,凄凉柔弱地在他跟前哭诉自己如何命苦,如何不愿嫁去棉罗,以求得他的怜惜。 甚至因他对这贾探春的欣赏,哪怕她虚情假意地说一句甚慕世子之名,愿追随世子同往儋州。他也不会生她的气。 可这贾探春说什么?深慕儋州?那爷算什么?助你不去棉罗和亲的垫脚石? 郑广见面前女子虽面色微红,但却不是娇羞的小女儿情态。心下便明了这丫头对他没有半点心思,可她却理直气壮地说出想做他的世子妃。实在可恶! 郑广从方才到现在的那点旖旎的心思瞬间便丢到爪哇国去了。 他觉察到自己怒气上涌。虽然理智提醒他,他自己也非什么英俊少年,那诗才还不如人家姑娘呢。他引以为傲的那一笔字人家见也没见过,凭什么无缘无故就对他起心思? 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心头起火。这郑广虽爱风雅,骨子里却还是武夫,这一动气难免就莽撞冲动起来。 只见他将茶盏往案上一放,对着探春冷笑道:“我竟不知贾三姑娘这么大脸,第一次见面便扬言要做我儋州的世子妃。” “你需知道,我儋州虽偏远些,但也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地方,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做我儋州的世子妃的!”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煮茶会友探春自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刀光剑影唇舌之争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探春有些吃惊,她没想到方才一直风度翩翩的世子爷一句话的功夫就变了脸,转而出言不逊起来。 不过她倒觉着世子爷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要比方才那般含情脉脉盯着她瞧的样子,令她好招架得多。 世子的话说得不客气,可探春也不见恼怒,只从容应道:“世子实在无需动气,这本就是一件你情我愿的事。世子爷细想,从头至尾,我们可曾逼迫过您分毫?” “譬如这回您来这儿,我们也只是下了个邀约。您来,我们自是荣幸;您不来,我们也不敢有半分怨言。” “若您是觉得小女子这番自荐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折辱了您和儋州。那小女子在此赔礼了。小女子也知道,如今自己身上压着去棉罗和亲的重担,再说什么想去儋州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故世子爷不悦也是对的。” “只是这溺水之人,一时若瞧见了救命稻草,难免便会不顾一切的想要抓住。望世子爷能够体谅一二,您大人大量别同小女子一般见识罢。” 探春说得真诚,末了,还自斟一杯茶,双手捧起,对着郑广遥遥一举:“以茶代酒,向世子爷赔不是了!”说罢,也不看那郑广是什么脸色,便学那书中的江湖儿女模样,爽快地将茶水一饮而尽。 谁知郑广见她这般却更是气结。他心想,这贾探春真是好样的!第一次见外男,从初始的不知所措,到现在的放下拘谨,不过用了几刻钟。 他本该欣赏这样洒脱的女子的。可他今儿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瞧着贾探春对他坦坦荡荡一点不娇羞的样子就来气。 这丫头倒是半点不伪装自己的心思,还什么“救命稻草”,得,这是真把他当垫脚石了! 且人家还说什么“你情我愿”,郑广不得不承认,人家姑娘说的没有错,也没人逼着他欣赏贾探春的字和诗不是?人家不过下了个邀请,也没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还不是他自个儿颠儿颠儿地就跑过来了? 更可恶的是,这贾探春还给他来什么以茶代酒这出,这是把他当兄弟呢。郑广心里跟塞了块破布似的堵得慌,心说,老子才不缺兄弟呢! 郑广觉着自己若是个有骨气的这会儿就应该立即拂袖而去。这贾探春连求人都不知道放一放身段,哪怕哄一哄他呢?他又不欠着她的,就该一走了之,管她死活! 可不知怎的,这一向最有骨气的儋州世子这会儿却跟软了骨头似的,坐在那硬邦邦的椅凳上,动也不肯动。 但他心里到底是不舒坦,再开口便带了三分讥讽:“你们贾家姊妹真是好算计!几件衣裳,几首诗,几个字便就想哄得我出面与棉罗争妃。没本的买卖做到爷头上来了?随便拿几个饵便想把爷当条鱼钓了?” 探春虽泼辣但却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且她也明白,说是你情我愿,其实她们这头要更迫切得多。 那世子爷不过寻个继室,没了她还有大把女子供他挑选。而她若不能得世子出手相帮,怕也就只有去棉罗送死这一条路了。 故虽这世子屡屡出言不逊,探春也皆没有往心里去。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迎春也牵扯进来。 只见探春寒了脸,把眼一立,冷声道:“一人做事一人担,世子爷何必连三扯四的!这事儿从头至尾皆是我一人的主意,与旁人无干。二姐姐不过是受我之托,帮我将衣裳送至东平王妃处罢了。” 探春一个准棉罗王妃却私会儋州王世子,这若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虽她们也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但探春怕万一。二姐姐为她的事竭心尽力,她绝不能连累了二姐姐。 郑广闻言皮笑肉不笑地拍了两下掌:“真是姊妹情深!” 探春见他这副横眉冷对的模样,也不知是怎的,突然就恶向胆边生,冷笑道:“小女子并无冒犯世子爷之意。若世子真觉着自己被当作了鱼,那小女子充其量只是姜太公罢了!” 愿者上钩,怎怪的了别人? 郑广被探春这话气得笑了,敢情他这是上赶着呗?一时也便忘了风度,反唇相讥道:“贾三姑娘倒是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不过一介女流。也敢自比先贤名士。” “都说你们中原女子最是知礼。我瞧三姑娘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可如今却私相授受、私邀外男相会、还罔顾父母之命,君主之言连夫婿都自己挑选上了。敢问这就是你们中原女子的礼吗?” “且你既为大宁的子民,家国有需自当挺身而出。和亲一事事关国祚,岂容你挑肥拣瘦?不是说你们中原上国,连女子都胸怀大义吗?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儋州毕竟不是什么礼仪之邦,且那里的女子又多同男子似的十分经得起摔打。故这郑广脑中其实并没有怜香惜玉这根筋。 这脾气一上来,便也想不起对方是闺阁弱质,需要格外怜惜照顾,只顾自己解气,把话说得颇重。 探春再是心性坚韧、疏朗大度,也被这郑广的话激得面红如血。 若非这几日迎春日夜不断地给她洗脑,拼命给她灌输些往日里她想也不敢想的、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怕如今听了郑广的这番话她就该羞愤欲死,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再无脸见人了。 其实连她自己也未曾料到,曾经她连贾宝玉不小心将她们姊妹的诗文传到外头去都要恼,而今竟能面不改色地看着个陌生男子的衣裳上提着她的字和诗。 还是迎春说的对,生死之外无大事。 那些男子制定来要女子遵守的所谓规矩,其实不过就是他们为了约束控制女子而造出来的牢笼罢了。可女子比男子差什么?凭什么就要老老实实地待在那牢笼里,踏出半步便是不知廉耻,甚至要以死谢罪。 探春自诩豁达,不想平日里竟都害是看不穿。如今在这生死危急关头,方才觉得有几分勘破。 迎春还说,身体性命系上天所赐,来之不易,自当要好生爱惜。故怕死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就算要舍身取义,那也得是自己掂量好的,自个儿心甘情愿的。怎么能慷他人之慨?叫别人去舍身取义,自己倒龟缩不前? 这话听着都有点大不敬的意思了,可把探春吓坏了,记得当时她忙捂了迎春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可这几日她将这话放在心中一遍一遍偷偷地想,竟越想越觉得有理…… “咳,咳……”突然有人轻咳两声。 探春被打断思绪,霎时回神,却见对面的世子爷正面色不豫地瞪着他。 郑广也是服了,他噼里啪啦丢下那么些狠话,要是换了旁的女子怕是早就要溃不成军了。 谁知这贾探春只是红了红脸,后头却愣起了神儿来,这让他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憋屈得紧。 探春瞧那世子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不禁心中道了声,可惜。 看来她是要辜负二姐姐的好意了。她没能如二姐姐所想的那样,让这儋州世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且瞧如今这样,这世子怕是被他气倒了还差不多。 罢罢罢,看来是天意如此。命中须有此劫,怎么躲也是躲不过的。 既然对这儋州世子没了期盼,探春便也少了些顾忌。 只见她望向那世子爷,十分正色道:“世子不必拿话激我。听二姐姐说儋州民风开放,女子亦有男子的自由。时人或许觉得这是蛮夷之地未受教化,但我却实在心向往之。亦感佩儋州男子之胸襟,并不因着自己狭隘的喜恶而给女子戴枷上锁。” “我们中原文化固有其精华,但却也有其糟粕。世子方才的那一番话,若是出于本心,那便只能说明世子爷已被这中原文化的糟粕迷了心窍,连儋州男子那难得的胸襟都给弄丢了,实在叫人痛惜得紧。” 那郑广一听这番厉害的话,立时剑眉倒竖,双手在案上不自觉地紧攥成拳。若不是顾及着对面坐的是一介女流,恐怕他早就要动手了。 可探春已然接受了自己要嫁去绵罗的命运,生死都置之度外了,此时哪还有什么可怕的?是以她不管郑广是何脸色,只自顾地说:“方才世子言语间似乎指责我弃绵罗而择儋州是不忠义之举。” “可世子在今日赴约之前,定以全然了解过这代嫁之事的来龙去脉。那么世子就该明白,真正不义的是那隐瞒真相、祸水东引的人家,还有那将女子视为菜肉分而食之的绵罗。” “且子民固然该忠于国,可国若对民不义,又如何能强求这个忠字呢?” 郑广听得目瞪口呆,他知道探春这话是意有所指——皇家隐瞒棉罗的真实景况,将本朝女子半哄半骗地送过去和亲,实在称不上是仁义之举。这种情况下又有何立场要求被送去的女子要毫无怨言地忠呢? 这贾探春真是疯了,这种胆大包天的话都敢说,郑广有些被她惊住了,一时也忘了生气,忙道“慎言!”。 这话他听了去没什么。他自问磊落绝不会拿这个去做文章,但他担心隔墙有耳。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刀光剑影唇舌之争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感豁朗郑广始求娶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探春也知道轻重,便不再往下深说,转而道:“不管世子爷信或不信,小女子心中早已做好了和亲棉罗的准备。” “既为人子女为人臣民,就难免有不得不背负之事。无国无家便无我贾探春,故若最终仍不得不去棉罗,那就当我用这条命为家尽了孝,为国尽了忠。” “但,只要一日未去棉罗,或去了棉罗只要一日未死,我便都会倾尽全力救自己于危难。这亦是我对自己的交待,不辜负家国之前我需得先不辜负我自己!” “世子爷,这便是我费尽心思,不顾所谓‘礼义廉耻’想‘高攀’上您的原因了。” 探春这么说着,却一点也不为自己感到羞愧。此时她心中只回荡着迎春说过的一句话:“每个生命都有权为自己抗争!” 这句话里说的什么“有权”,什么“抗争”都是她没有听过的,以至于迎春刚说出这句的时候她竟有些没有听懂。 可放在心中咀嚼一回,却又被这话中蕴含的东西深深震动了。 她活了一十六年,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振奋人心神的话。更震惊的是这话居然是从曾经最懦弱不堪的贾迎春口中说出来的。 经过这一回,探春直觉得现在的二姐姐同过去的二姐姐简直就不是一个人,除了肉皮儿没变,其他当真是完完全全地不一样了。 探春十分疑惑却又十分庆幸,所有人都教她要三从四德,只有迎春教她要“抗争”,还身体力行地帮她。她近日时常觉得二姐姐便是那神佛派来助她渡劫的引路人。 再说郑广这头,他不意探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心神震动,怔愣在当场。 这贾探春就像一面镜子,用她的豁朗坦荡照得他的狭隘傲慢无处遁形。 郑广第一次想落荒而逃了。他到底是小瞧了她,竟期盼她如同他身边常见的女子一般做小伏低,在他跟前示弱以求得怜惜。 但他忘了这贾探春从来便同她笔下所颂的菊花一样,自有气节。最难得的是她真正尊重自己,她可以妥协低头,但始终有条底线,头低到这里便不会再低了。 郑广来前自是教手下人打听过贾探春,都说这贾家三姑娘是朵带刺的玫瑰。方才他只顾恨那刺尖利,扎得人生疼,如今方才渐渐品咂出那教人心折的幽然芬芳。 郑广拿起案上的那半盏残茶,一饮而尽。正欲起身为自己方才恼羞成怒后的口不择言作揖赔罪。 谁知探春竟先他一步起了身,对着郑广盈盈一拜:“多谢世子爷今日愿赏脸前来一见。今日欲言之事已说尽,世子之意小女子也大致知晓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小女子并无怨言,世子也不必过意不去。小女子亦不便在外久留,索性就此别过,从此青山绿水,后会无期!” 探春拼尽全力努力过,虽未成功,但足以不悔了。 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今日虽与那世子爷口角争锋,但她亦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话说了个痛快。 她尝到了打破那些条条框框为自己抗争的滋味,这滋味太好,教她生出了一种仿佛能掌控自己命运的错觉。是的,那只是错觉,她知道。 郑广见探春这副事了拂衣去的模样,一时心内涌起无尽不舍。 “别……”他焦急伸出手去想要阻拦,却又怕再唐突了她,只得眼睁睁看着探春过去开了禅房后头的门。门扉一开一合,那一袭火红衣裙的倩影便消失了。 郑广心里的火也灭了。 他慢慢收回手,怅怅然呆坐许久,突然苦笑一声,起身便欲离去。却又见案上探春方才泡的那壶茶只饮了小半,便又回身坐下,拿了茶盏,一盏一盏将残茶饮尽…… 待郑广出得禅房,便见一袭素衣的女子在廊下向他行礼。他颔了颔首,亦回礼:“贾夫人。” 他知贾迎春等在这里,必是有话要说。便也止了步,站在那里。 迎春也不兜圈子,对着郑广清浅一笑:“今日的事还请世子爷出去后,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虽然她也留了些后手,就算这世子爷出去后将他们姐妹俩卖了,她们也有法子自保,但还是希望事情能防范于未然。 郑广想的却是,这贾迎春定是从方才起就一直在左近,应该还带着护卫,以护贾探春周全。顿时便对她生出几分好感,难得和善道:“贾夫人尽管放心。你救过韫姐儿的命,郑某还不至于恩将仇报。” “那便谢过世子爷了。”迎春又一拱手。 郑广看着迎春,突然就觉出他们姊妹二人的不易来。异位而处,他不定有她们这样的坚韧和谋略。 他叹一口气,有些难以启齿,但终还是坦诚道:“你……们所求之事,郑某虽有心相帮,但怕是有心无力。” 探春赴绵罗和亲这事儿毕竟是圣上钦定的。他虽贵为世子,但其实在儋州的处境并不乐观。若是再失了圣心,怕是要被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们生吞活剥了。 若只有他一人会陷入险境也还罢了,可他走到今日,早已不能只考虑个人的喜恶。若是他倒了,那些舍命追随他或被他护在羽翼之下的人,便都将惨遭不幸。 是以他就算再欣赏爱重那贾探春,也不会轻易去违逆圣意。 迎春没料到这世子爷突然这般坦诚。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带着体谅和理解点了点头:“此亦是人之常情,是我们强人所难了。” 郑广猛的就想起那个与眼前之人同样豁达的红衣女子,她刚才还叫自己不要过意不去…… 郑广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 他偏过头不再去看贾迎春,只道:“告辞。” 他转身欲走。可就在转身的这一瞬间,迎春的声音追上来,似自言自语般极轻地叹了一句:“圣上最初也是不同意这代嫁之事的……” 郑广的身影一顿,只觉抓住了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住。他回过头,廊下却已空无一人…… 回到世子府,小厮照例进来给郑广上茶。 郑广方才在清风寺的禅房内早已喝茶喝到肚饱,故一挥手便教那小厮拿下去,又吩咐:“把门关上。外头若有人找,便说爷不得闲,一律不见!” “是。”那小厮领命退了出去。 这晚,世子爷房内的灯亮了一整夜。 次日一早,郑广“闭关”出来,一叠声吩咐:“备马,去北静王府!” …… 儋州王世子同胜威大将军在御前大吵了一架! 京城本就是最敏感的地方,一丁点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更何况是这么个劲爆的事。 于是京里的气氛顿时如水入油锅,各方势力都争相打听起来——这两个看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怎么就吵起来了?还是当着皇上的面。 打探的结果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原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原来是这儋州世子禀到御前,说看中了一家闺秀,欲娶作世子妃。 皇上先前本就答应了这世子爷许他自选合意女子为妃,故这么着本也没什么。 可谁知这世子爷看上的却是已定了要嫁去棉罗和亲的荣国府三小姐! 那胜威将军听了可不答应了。这贾三小姐可是替他外甥女儿去棉罗和亲的,这会儿就差临门一脚了,也没处再找人替换去。若真被儋州将人抢走了,那去棉罗的不就又变成他外甥女了? 且他不信就有这么巧的事,这儋州世子看上的人偏偏就是替他们家和亲的女子。再说这世子明知这人是他们家看中了的还开口索求,这不是不把他堂堂胜威大将军放在眼里吗! 这胜威将军霍魁近些年恃宠功跋扈惯了。他这些年在西北横行霸道,无人敢惹,又加之久未进京,有些规矩也生疏了。 故这一时气性上来便也不管这是不是在御前,对着郑广就怒斥起来:“好你个儋州蛮夷,尊你一声世子,那是给你面子,你倒兴头起来了。东挑西拣的,倒挑拣到老子头上来了!” “告诉你,别做美梦了!这人是要替嫁去棉罗的,连圣上都是点了头的,你要找续弦趁早换人!” 那郑广也不是吃素的,当即便挂下脸来冷笑道:“大将军好大的气性!郑某原并不知这贾家三小姐是要替嫁去棉罗的,故才向圣上求娶,并无半分冒犯将军的意思。” “而将军不问青红皂白就张口蛮夷闭口蛮夷的,是什么意思?郑某再上不得台面也是皇上请来的客,轮的到你这老匹夫指手划脚的?” “且皇上原本就是派你那外甥女去棉罗和亲的。你倒好,一国之将不说为国分忧还徇私情,逼着圣上同意你们寻人替嫁。圣上为了国祚连公主都能舍出去,你那外甥女难道比公主还尊贵?” 说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哦,郑某差点忘了,胜威将军战功赫赫,早就抖起来了!说不定在你心里,你那外甥女儿还就是比公主更金贵呢……” “住嘴!”霍魁怒喝一声,打断郑广的话,他就是再迟钝也看出了这郑广竖子是要挑拨离间。 公主是皇上的女儿姊妹姑姑…若他的外甥女儿比公主还尊贵,那他岂不是要比皇上还尊贵? 霍魁就是再大胆跋扈,这会儿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他在自家外甥女和亲一事上横插一脚的行为已经惹得圣上十分不悦了,故乘着这些时日还在京里述职,正拼命往回找补呢。谁知突然冒出郑广这倒霉短命的搁这儿添油加醋,火上焦油的。 霍魁一向就看不起儋州这样的小国,兼之这世子今日又狠踩了他的痛脚,急怒之下便更加口不择言:“郑广竖子!你这般挑拨我与皇上的君臣之谊,是何居心?在我们大宁的地界上,还轮不到你这弹丸之地来的蛮夷野人放肆撒野!” “皇上仁慈,赐了公主郡主给你们,你们便忘了自个儿的尊卑,兴得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撒泡尿看看自个儿那臊眉耷眼的倒霉样儿,配不配的上!” “上不得高台盘的东西!给你们点好脸色,就不知尊重起来了。有人生没人教的玩意儿……” “够了!”宣令帝听这霍魁越说越不像,少不得出言止道,“大将军慎言!” 慎言个屁!霍魁在心里骂了一句。这狗皇帝的心是偏到胳肢窝去了,不教那儋州竖子慎言,倒教老子慎言! 但他到底不敢反驳皇上,只气咻咻地瞪着个牛眼,仿佛要在郑广身上瞪两个窟窿出来。 郑广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早恨不得提刀将这个满嘴喷粪的老匹夫捅个对穿。可他想到自己后头的打算,终究是按捺下来,任凭那霍魁去骂。 这会儿见宣令帝出言相阻了,他便顺势往地上一跪,忍辱含屈地道:“臣是儋州世子,胜威将军辱我便是辱儋州。这口气就算我忍得,儋州百姓也忍不得,望皇上替我做主!且臣是皇上青来的客人,将军不敬我也就是不敬皇上您……” “胡说八道!”霍魁气得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恨不得过去打死这郑广了事。这竖子是搅屎棍转世吗?怎么这么能搅合! 可宣令帝横过一眼来,警告霍魁住嘴。霍魁只得生生忍住,铁青着脸站在原地。 宣令帝见他老实了,方回头安抚郑广:“爱卿莫急,朕知道爱卿受委屈了。” “可这事儿你也有疏忽的地方,你的婚事可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既然看上了那贾家女儿就该问清楚人家是否有婚约,怎能什么也没问明白,就这么冲动地过来求朕赐婚?” “自然胜威将军不问缘由就出言不逊更是大不应该。”宣令帝各打五十大板,“郑爱卿放心,朕自当罚他,不令爱卿寒心。” 于是宣令帝转而向霍魁道:“霍爱卿今日言语无状,冲撞了世子。朕就罚你闭门思过,直到回西北之前都不许踏出府门一步!” “皇上!”霍魁没料到宣令帝会真的罚他,待要争辩几句,却想起现圣上如现今正瞧他不顺眼呢,便忙改了语气,打起感情牌:“再过两日便是皇上的圣寿了,前些年臣在西北戍边都错过了。这次好不容易赶上了,臣想当面给皇上贺寿,臣还特地从西北带了贺礼……” “朕的话,爱卿没有听明白吗?”宣令帝并不接这茬,他面色平静地看着霍魁,目光却陡然锐利。 霍魁不敢再多言,敛了声气道:“臣知错,这就回去闭门思过。” 宣令帝冲他抬抬手:“跪安罢。” 霍魁怔了一下,冲宣令帝一礼,转身大步离去。从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里,不难感知出压抑的愤怒。 宣令帝微皱了眉头。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感豁朗郑广始求娶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言语相激傲骨铮铮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郑广在一旁将这一切都收在眼底。 宣令帝收回目光,对着郑广温言道:“爱卿平身罢。那胜威将军也是一时急了眼,并非有意要辱你儋州。” “只是这世子妃的人选爱卿还是再斟酌罢。凡事有个先来后道,这贾家三姑娘是先定了要嫁去棉罗的,如今你又求娶,朕也难做。除了她,旁的人你尽管挑去。” 郑广闻言不禁面露惋惜之色,可他却不坚持,只道:“既有这番缘故,圣上也无需为难。女人如衣服,微臣再换便是了。” 宣令帝赞赏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属国的世子尚能如此懂事忠心,可那霍魁身为本国臣子却桀骜不驯、一身反骨,处处给他出难题,实在可恶! 今儿这郑广求娶虽唐突,但却引得那霍魁出言不逊,使宣令帝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名正言顺地发落了霍魁。也算是出了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憋在心里的那一口恶气了。 故宣令帝这会儿怎么看郑广怎么顺眼,甚至还有心情调笑:“若不是朕的大公主年岁尚小,此番我定将她嫁予爱卿,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公主做续弦? 郑广吓了一跳,虽知道是玩话,但仍是惶恐不已:“这如何使得,臣这身份怎配得上公主……” 宣令帝瞧郑广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中倒是愈发满意了。 …… “那儋州王世子真这么说?”史老太君捧着茶盅却一时忘了饮。 “可不是!”贾政急得在屋内来回踱步,“外头都传开了,说是那儋州王世子在圣上跟前求娶我们探丫头。为这还同那胜威将军大吵了一架!” “这怎么可能呢?”贾母百思不得其解,“儋州世子怎么会突然求娶?我们家同他们儋州王府从无交集,他从哪儿知道探丫头这号人物的?” “唉,这说来也要怪迎丫头胡闹。”贾政摇头叹气道,“那儋州世子说是迎丫头给他制衣袍冠带时,用了探丫头的诗文和笔墨做装饰。结果那世子爷见了竟极慕探丫头之才,这才巴巴儿地向圣上求娶……” “胡闹!”贾母又惊又怒,将手里的茶盏摔得粉碎,“迎丫头如今做生意都做到男子头上去了?还将自家姊妹的诗文笔迹传到外头去!胆大妄为,胆大妄为!哪个正经人家出来的小姐是这般的!” “毁了自己的名声还不够,连自家姊妹还有阖族的名声都要给毁了!咱们家怎么就出了这样的孽障!” “老太太莫急,快消消气,身子要紧!”贾政生怕贾母气出个好歹来,忙又上来安抚。 贾母却一推他:“你把迎丫头、探丫头给我叫过来!” “是,是。”贾政忙应了,匆匆忙忙地出去叫人。 “慢着!”才至门口,贾母却又叫住他,“你回来。” 贾政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敢多问,只得又回到屋里坐下。 贾母发了一通邪火,心下也澄明了不少。她这会儿有些回过味来,这事儿不对,她们家正商议着怎么不教探春替嫁去棉罗,结果这儋州世子便跟及时雨一般地来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再一想,是了,这事儿不消说定是迎春的主意了。如今她们家也就只有她有这样的人脉,奇拐八绕的把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儋州世子爷给拉入了局中。 史老太君细细思量一回,总觉得这样大的事要办成需要巨大的能量,只凭着迎春的智谋是不够的。她上回便猜外头定有个厉害的人物在给迎春帮忙,而今看来倒是真的。 还有那儋州世子,绝不只是见了探春诗书这么简单。人家又不是傻子,哪能见了这点子东西就贸贸然跑去御前求娶? 对了,前些日子,迎春说要带探春去清风寺上香散心,这怕不是……私下见了那儋州世子罢? 史老太君也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太行险了!这要是被人知道了,贾家的名声算完了,还有贾家的女儿也都别想再嫁人了! 贾母一面气迎春和探春胆大包天,做事不顾后果;一面却又忍不住从心底佩服起这二人来。特别是迎春,实在是,胆识过人! 贾母本想把迎春叫过来嘱咐几句,教她万事以稳妥为先。可再一想,目前为止迎春都将局面掌控得极好,若不是她也身在局中,恐怕真是瞧不出一点端倪来。况又有贵人在一旁相帮相助,这事儿她倒是不好贸然插手了。 且听说如今圣上是拒绝了那儋州世子的求娶的。依迎春的个性怕这还不是结局,后头怕是还有后招。她不如先养精蓄锐,以静制动,若迎春后头力有不逮,或不甚出了什么岔子,她再出手相救不迟。 贾母打定主意,便又恢复了往日稳坐钓鱼台的淡定模样。 再瞧下头贾政仍是一脑门子的官司,不禁心内又感叹一回,不是她不想振兴贾家,也不是贾家没有能人,只是这些能人偏偏都托生成了女儿身,这教她有什么法子呢? 又过了两日,棉罗使者终于进京了。 各国在京中的藩邸都建在一处。这儋州王府和棉罗王府更是离得近,不过隔着条街,门脸对着门脸,动动腿,说句话的功夫就到了。 于是等那阮石猛拜见完皇上回到府中,就见那儋州王世子郑广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花厅上。 “呦!是世子爷呀,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瞧这架势,是哪个不开眼的得罪您了?”那阮石猛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道,“我这儿才刚到京里,可没有得罪您老的地方。您这杀气腾腾的,瞧着是想要再打我一顿?小的可是怕得很呢。” 郑广被他说得一笑:“瞧你那傻样罢!”说着拿过阮石猛手中的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儋州和棉罗离得近,是以两国之间的往来也相对频繁。这阮石猛曾数度出使儋州,故同这郑广也是相熟的。 且这二人还有一段故事。早几年郑广的堂姑和亲棉罗,没多久便身死异乡。当时棉罗便是派这阮石猛去儋州报的丧。彼时还是少年的郑广心内哀痛却什么也做不了,见了那阮石猛更是气血上头,狠揍了他一顿替堂姑出气。 二人倒是不打不相识,从那以后竟渐渐跨越了国别和身份,有了点做朋友的味道。 阮石猛撇撇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这回生怕再被那儋州“土匪”抢了去,便不顾烫地一饮而尽:“我说,世子爷若是无甚要紧事还是先回去罢,容小的好好歇一歇。” “这几日没日没夜地从棉罗赶过来,马都累死好几匹了。到了京里又马不停蹄地去面见圣上。这会儿再不让我歇一口气,下一个累死的就是我阮某人了!” “歇歇歇,你就知道歇!人家都跑到咱们头上屙屎了,你还做梦呢?歇死你算了!”郑广将空了的茶盏“啪”地往桌上一放,不满地瞪着阮石猛。 阮石猛见他这样也有些吃惊:“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于是郑广便将前日霍魁在御前骂他的那些话一股脑儿地都跟阮石猛学了一遍,末了还添了一句:“他这可不是只骂我一人,而是将咱们这些‘弹丸之地’来的‘蛮夷野人’统统都骂了一遍。” “还说咱们这些‘有人生没人教’的‘玩意儿’配不上他们大宁的公主郡主……” “啪”,阮石猛手中的薄胎青瓷茶盏应声而碎。 “欺人太甚!”他面色黑沉,从牙关里缓缓挤出这四个字来。 郑广与阮石猛相识多年,知道他同那些典型的野兽似的棉罗男子不同。他有些谋略,人也算正派,且因为出使了许多国家,多少受了点教化,对本国以女子为奴还食人肉的传统也甚觉看不上。若不是这样郑广也不会同他交好。 不过这阮石猛最大的好处还不是这个,他是郑广见过的少有的极为忠君爱国之人。 在他那儿,谁也不许说棉罗一个不字!若谁要想进犯棉罗,那必得从他尸身上踩过去! 故这霍魁的那番公开辱骂,是阮石猛绝对不能忍受的。 郑广瞧了瞧那青瓷盏的碎片,啧啧两声:“猛兄,你这气性也太大了些,果真是人如其名!我那儿正好有福建巡抚送的两套上好的建盏,回头正好匀你一套。” “不必,你自个儿留着罢。”阮石猛这会儿哪有心思想什么建盏,只见他黑着脸对郑广道:“世子爷今日对阮某所言可是真的?” 郑广正色道:“我骗你做什么?那老匹夫说这些话时尚在御前,如今京城里都传遍了。你要不信我,尽可以找别人打听去!” “你以为人家只是嘴上说说?人家那是实打实地看不上咱们!我实话同你说,圣上本就是定的那胜威将军的外甥女儿去你们儋州和亲的。可那老匹夫死活不愿,搬出太上皇来,压着圣上硬是换了个人替嫁。” “你想想他那外甥女不过是个县主,而棉罗再小,你们王上也是一国之君,这他都不看在眼里。皇上都还没看不上咱们呢,他一个狗屁倒灶的将军倒先狗眼看人低了!” 郑广本意是想着激怒这阮石猛,不想说着说着,自己也气起来了,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 而那阮石猛阴沉沉地坐着,久久不发一语——他在权衡。 各国送去和亲的不一定都是真正的公主郡主,这他是知道的。像大宁这种强国大国,只要送来的是个体面贵女,而不是甩个奴才秧子来羞辱他们,他们一般都不会计较—— 一场和亲中,女子只不是锦上添花,他们真正看重的是随女子一块送过来的钱帛以及各种利好本国的协定。 但凡这个胜威将军低调一些。收个贵女进来认了亲,叫圣上封个郡主嫁过来。双方都给对方留着些体面,那他们棉罗是不会在乎替嫁这等细枝末节的事的。 可偏偏这胜威将军欺人太甚,不仅将这替嫁的事说到明面上。还一点不避忌地大放厥辞,说他们主君配不上大宁的公主郡主,甚至连他的外甥女儿都配不上。 大有我就是瞧不起你们这些蛮夷,就是不让我外甥女儿嫁过去,你们能耐我何的架势。这便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一个小小的将军就敢这般,这是把他们主君,他们棉罗的脸面往地上踩呢! 阮石猛握紧了拳头。此番还是大宁主动向他们示好,为了来年不交战,主动提出要和亲以结两国之好的。 可一转头又这般羞辱他们。他作为棉罗使节若坐视不管,忍气吞声,只怕今后别人也有样学样,觉得他们棉罗好欺负! 阮石猛做了这些年的使节,深谙一个道理。那就是他们这些小国,要想在前有狼后有虎的夹缝中生存下来,就是一定不能让人觉得你弱势,好欺负,能够随意拿捏。 或许那些大国有资本大度,对挑衅轻视一笑而过。但他们不行,必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否则,今日你以德报怨了,明日人家的铁骑雄兵就敢直接踏破你的家国。 阮石猛心里有数,如今这事儿是那胜威将军不地道在先,理儿在他们棉罗这边。且那皇帝似乎也并没有向着那胜威将军,那么这事儿就大有可为了。 阮石猛打定主意,便问那郑广:“那姓霍的老不死的家住何处?” “我可不知道,”郑广袖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可别冲动,这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呢!” 阮石猛冷笑数声,乜斜着眼看那郑广:“你一来便存着心故意激我,怎么?这会儿又玩上欲擒故纵了?你世子爷是聪明,但我阮石猛也不是个傻子!你推我出去出头,必定是在后头等着捡好处呢罢!” 郑广的心思被揭穿,却也不恼,反而拍手大笑起来:“好,好!好个猛兄!果然是什么事儿也瞒不过你。可说实话就算我不再后头捡好处,你难道就不去出这个头了?” “任由棉罗的脸面被人踩进泥里去,这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想当年我打你一顿你没还手,可我说了一句‘棉罗行这般非人之事,来日必遭天谴’,你可是冲上来要跟我拼命呢!” “咱们两国私下里打归打,可面对大宁,咱们可是站在同一个立场上的兄弟!反正不管怎样你都要去找那狗屁将军出头,让兄弟捡点好处怎么了?做兄弟的又不会害你!” “且我同你说实话,不是我不想出这个头,而是这个头由你们棉罗出才最名正言顺,你且等着看罢。” 阮石猛闻言翻了个白眼:“谁同你们儋州是兄弟!你还是世子呢!自己不出头,倒编这些花头出来教我这个使者出头。跟个缩头乌龟似的,教我看不上!” “我才不管你有什么心思想头,反正这口气我们棉罗咽不下。我阮某人就是拼着一身剐,也要叫那老匹夫磕头赔罪不可!” “好!”郑广虽动机不纯,但却真心欣赏这阮石猛的一身傲骨。心想,那棉罗真是好竹出歹笋,竟出了阮石猛这般有勇有谋还如此忠君爱国的人物。要是他猛愿意为我们儋州效力就好了,可这阮石猛要是能被别国收买了也就不是阮石猛了。 郑广有些可惜地拍了拍阮石猛的背:“哥哥祝你马到成功!”又正色地补了一句:“若有需尽管来寻我!” 阮石猛点了点头:“放心,自不会同你客气。”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言语相激傲骨铮铮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阮石猛骂街遭重创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一大早,胜威将军府大门前便堵了个人。 此人瞧着虽黑瘦干瘪但通身也颇有些文气。谁知他往那儿一站,双手一叉腰,便立眉瞪眼地破口大骂起来:“霍魁——你个老砍头的!老匹夫,老不死的玩意儿!” “欺负人欺负到你爷爷头上来了。也不撒泡尿瞧瞧自个儿是什么下流坯子奴才秧子,还敢口出妄言。我呸!连给我们棉罗百姓提鞋都不配!孙子!有种的出来跟你阮爷爷比划比划……” 将军府虽阔大——直占了半条街,奈何这阮石猛中气十足,“嗷”一嗓子骂出来,传出老远。故那正在府内前院校场练枪的霍魁便听了个满耳。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霍魁正因着昨日被罚闭门思过的事而憋着火呢,昨儿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儿一大早便跑来校场借着练枪散气。 谁知这阮石猛又跑来堵着门骂街,那霍魁本就堪堪压住的火气“腾”地一下便又蹿了起来。 “你们都是死人?”霍魁骂下头的人,“还不出去把那蛮夷疯狗给我乱棍打走?等着我请你们呢!” 下头的人忙应声跑着去了。 可阮石猛再怎么着也是一国使节,只见他将使节符信一亮,朗声道:“阮某受棉罗王之命,大宁君主之请,出使大宁恭贺圣寿。尔等今日得罪我事小,若伤了两国的和气,恐怕你们的项上人头垒在一起都不够赔的!” 就这一句,便教那些欲上来动手将他“请走”的护院小厮们迟疑住了。 将军府的大管事在一旁瞧了暗自叫苦,只得硬着头皮上来,又是晓之以情,又是动之以理,妄图将这尊大佛劝走。谁知这阮石猛却油盐不进,仍是扯着嗓子叫骂不休。 将军府四周围住的也都是些当朝权贵,市井百姓并不敢十分靠近。但阮石猛骂得这般起劲,也引得不少贩夫走卒驻足,远远地围观着。近一些的地方则聚集了一群左邻右舍派来探听动静的家仆,他们都围着阮石猛不住戳戳指指。 可阮石猛却半点不觉得堂堂一国使节堵着人家大门做泼妇骂街行状有什么丢脸的。他虽受了点教化,但并不似中原人这般将体统脸面牢牢刻在心里。以棉罗的标准他是斯文人,可以中原的标准他却是实打实的粗野了。 眼看着阮石猛骂着骂着马上要问候到霍魁的祖上去了,大管事急得就差给他跪下了。 正在这时,将军府的大门却“砰”的一声从里头被人踹了开来。 只见那霍魁红着眼,提着一杆红缨枪,从门里冲出来,见了阮石猛便是一声暴喝:“蛮夷狗辈,拿命来!” 话还未落,那手中的长枪便猛送了出去。阮石猛躲避不及,肩上瞬间被戳出了个血洞来! 众人不妨发生此等变故,一时都傻在当场。 阮石猛只觉左肩猛地一阵剧痛,低头一瞧,只见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涌,瞬间便将那一块衣料染红了。 棉罗人少,打起仗来所有男人都是要上战场的,故就算是身为使臣的阮石猛也是打过仗见过血的。霍魁这一下不仅没教他惧怕,反激出了他的血性来。只见他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怒吼一声便朝霍魁扑将过去。 众人这时才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死命将二人隔开。 霍魁被好几个人合围抱住,一时动弹不得。对面阮石猛亦叫骂着拼命挣扎,想要摆脱众人的阻拦直冲过来。 霍魁看着阮石猛肩上那个触目惊心的血洞,猛然间惊醒过来——闯祸了,他这是……刺伤了使节! 一旁的大管事早就张罗着叫大夫了。霍魁将手中的长枪一扔,把那管事拽到跟前,厉声道:“别让他死了,他若死了你便一块儿陪葬罢!” 那管事双腿一软,差点跪下。霍魁不管他,将他往旁边一丢,扔下这一摊烂摊子转身大步走了。 他要进宫,现在只有太上皇能救他了。 “蠢货!”养性殿内太上皇本正在临字,听了霍魁的回禀,气得一下摔了手中的御笔,“那棉罗使者可有性命之虞?” “没,没有…”霍魁跪在下头有些心虚地答道。 太上皇闭了闭眼,忍住将这霍魁拖出去痛打五十大板的冲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来养性殿做什么?还不去找皇帝领罪!” 言下之意是不会插手管这事了。 皇上和太上皇其实并不如外头人瞧着的那样父慈子孝,这些年暗地里一直争斗得厉害。 太上皇一向致力于给宣令帝添堵,宣令帝近年有些厌着这霍魁了,太上皇就偏偏要抬举他。可 今次的事却不同,重伤来使,棉罗是可以以此为由头直接向大宁宣战的! 而大宁近些年天灾不断,百姓都闹饥荒,打起战来粮草怕是要吃紧。故若不是非打不可的战,大宁目前的策略都是能拖则拖,能谈和便谈和。同棉罗亦是这般。 可谁知却杀出个霍魁来!他这一枪下去只把大宁推到了一个尴尬被动的境地中去了。 太上皇虽爱同皇上作对,但一致对外的觉悟还是有的。这事儿已上升到两国邦交的层面。若处理不当,不仅影响家国稳定,也影响大宁在各国间的口碑地位,他自问还没昏聩到拿这事儿跟皇上赌气的地步。 霍魁没想到一向对他青眼有加的太上皇这回却如此绝情,期期艾艾地还想再磨一磨。 不妨太上皇兜头砸过一方砚台来:“还不快滚!” 砚台砸偏了,落在霍魁身边的地上,顿时四分五裂,墨汁飞溅,一下便污了霍魁的袍服。他不敢再言亦来不及整理身上的赃污,急忙麻溜地退了出去。 太上皇的态度教霍魁真正意识到他这冲动下的一枪究竟惹下了多么大的祸事——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更何况如今还是大宁意欲同棉罗交好。若两国因着这事开了战,那他就是大宁的罪人! 霍魁一刻不敢耽搁,出了养性殿急急便往皇上日常办公召见大臣的勤政殿去。 皇上这头已得了消息,紧急派了最擅治伤的太医去看那阮石猛,见霍魁带着一身脏污进来,便冷笑一声:“霍大将军可真能给朕找事!” 霍魁也没了往日的神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想同皇上解释说是那阮石猛先堵着门骂他的。可一想自己把人戳了个血洞,再有理都变没理了。 宣令帝看也不看他一眼,抬腿便出了勤政殿。光派太医去是不够的,他作为一国之君也需及早拿出态度来,在事态扩大之前将棉罗使节安抚好。 霍魁什么也不敢说,连忙爬起来,老老实实地跟在皇帝后头。 那将军府的大管事受了霍魁的一通威胁,早把阮石猛的性命当作自个儿的性命了,他死求这阮石猛先进将军府治伤。奈何阮石猛抵死不肯,众人只得赶紧将他抬回棉罗王府。 皇帝进来的时候,阮石猛正躺在床上破口大骂那霍魁,一见了宣令帝,那骂声便是一滞。宣令帝只见一个人影从床上翻起,直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皇上!您可千万要为微臣做主啊——” 这声音凄惨哀怨,令宣令帝恍然间还以为回到了后宫,正被哪个受了委屈的娘娘抱住哭诉呢。 那“娘娘”抬起头,黑黢黢的脸上涕泪其飞,宣令帝抖了一下,忍住一脚将他踹开的冲动,俯身对阮石猛温言道:“今日之事皆是胜威将军之过,朕定会替你做主。阮爱卿只管安心养伤便是。来人,扶阮爱卿到榻上歇着。” 众人见阮石猛这一动,左肩上太医刚包扎过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忙七手八脚地上来,将阮石猛搀扶到床上。 阮石猛一改方才满口市井脏话的彪悍之态,跟个娘儿们似的哭哭唧唧、委委屈屈地拽着宣令帝的袖管,哭诉那霍魁有多欺人太甚。 宣令帝的嘴角抽了抽,还从没哪个男人对他这般撒过娇。他只知棉罗男子勇猛,却不知还有这等癖好。 又听这阮石猛倒并没有趁机要挟,或拿这事做文章向大宁索要好处。便对他也生了几分好感,耐着性子安抚了几句。 又把站在一旁瞪着阮石猛,鄙夷他作态的霍魁叫过来,声色俱厉地责备了一番,末了,又淡道:“你今日重伤使节,酿成大错。你若不能得阮爱卿的谅解,便也不用再回西北了!” 霍魁大惊失色:“皇上——” 宣令帝并不理会他,只转头吩咐太医这几日便住在棉罗王府上,务必要确保阮大人伤势无碍。又嘱咐阮石猛好生休养,若有什么缺的只管跟宫里开口,不必客气。 阮石猛千恩万谢。宣令帝作为一国之君能赏脸来一个臣子家中已是格外开恩了,他既已摆明了姿态又见阮石猛还算知趣,并不想要把事情闹大。如此,此间事便了了,宣令帝也不多做逗留。 霍魁见皇帝离去,心内一急,起身便追了出去。 追至廊下,被那明晃晃的日头一照,他突然醒悟过来,追什么呢?追上了又该说什么呢? 所谓鸟尽弓藏,西北边境已经太平了那么些年,匈奴那边因着内乱也越发衰弱下去。他这个胜威将军面上瞧着虽风光依旧,却早已不是早些年连皇上都要避其锋芒的时候了。 不过他倒不是怕宣令帝当真不教他回西北。他清楚得很,就算皇帝想换掉他,一时半刻还真找不着能替代他的将才。且这些年他在西北军中攒下的威信也不是别人能轻易撼动的。 宣令帝在阮石猛跟前说的那番话,也是安抚阮石猛的成分居多。 但他却担心皇帝为了敲打自己,故意拖延他回西北的时间。虽然在西北军中他尚有绝对的掌控权,但皇帝为了分他的权,培养自己的势力,这些年也往西北输送了不少自己的人。 虽然这些人在霍魁的刻意打压下,至今都只是军中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他却仍放心不下他们。他回京述职之前便叮嘱了心腹一定要看死这些人。 他原打算的是两三个月内必能回去,可如果皇帝有心拖延,时间一长他怕自己那些心腹压不住。 西北……霍魁抬起头,直视冬日里并不太刺眼的暖阳,那里有他的大秘密,绝对,绝对不能被人翻到阳光下……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阮石猛骂街遭重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负荆请罪击掌成誓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郑广得了消息也忙赶至棉罗王府。见那阮石猛虽伤得不轻,但好歹没有性命之虞,便也放下心来,对他道:“你好生养着。我带了上好的金疮药过来,记得叫大夫每日研开给你敷上,能好得快些。” 又忍不住骂那霍魁:“那老匹夫是吃了屎了?竟敢刺伤使节!这事大宁必须给个说法。否则就算你们棉罗答应,我们儋州也不答应!” 阮石猛斜睨了那郑广一眼,撇嘴道:“您可快歇歇罢,我的世子爷。这事儿我心里有数,皇上不想把事情闹大,你可别横插一脚叫我难做。” 郑广有些过意不去。 虽说就算没有他拱火,阮石猛也是会找霍魁讨公道的,但他原以为这二人就算对上了也无非是在嘴上开火。不想这霍魁如此不地道,这光天化日的,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就敢动手。 阮石猛瞧这郑广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揶揄道:“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不想郑广兄竟是反过来的,为了个女人叫兄弟上去挡刀。我以前怎么就没瞧出来,世子爷竟然是个情圣呢!” 郑广被说得红了脸。“嗐”了一声瞪那阮石猛:“瞎说什么?我看你是嫌身上的洞开得不够多是罢。” 阮石猛笑起来:“别打量我不知道。我可是派人打探过了,那霍魁老儿出言不逊,可是因着你向皇上求娶人家挑选的替嫁在先。什么九天仙女啊,竟把你迷得这样!不行,我可得见见。” 郑广伸手握拳作势要打他:“见什么见!你这黑猴儿样儿也不怕把人家姑娘吓着。” 阮石猛佯装不悦:“这还没娶过门呢,就护上了?这姑娘可是原定给我们棉罗的,既然这么好,那我可得赶紧带回去给我们君上……” 郑广那一拳直接捣在了阮石猛未受伤的那右半边胸口上:“别逼我说出什么好话来了!你们棉罗就是个糟蹋女子的地方。人家姑娘是能诗擅写的才女,你们那君上怕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罢。若跟了他,可真个是明月照沟渠,暴殄天物了。” “你说什么!”这话可踩着阮石猛禁区了,他猛地坐直了身子,黑着脸冷声道:“你说谁不识字呢!” 郑广知道这阮石猛愚忠得很,说他的国家或君上不好就跟杀了他爹娘似的。郑广不跟受了伤的人一般见识,拱手赔礼道:“哥哥不该说这个。是我,是我不识字行了罢。你们那君上可是才高八斗,文曲星再世……” 阮石猛摆了摆手,重又靠回榻上:“世子爷别说这些没用的。弟弟就想问,若帮着哥哥抱得了美人归,我们棉罗又能得什么好处呢?” 郑广心想,这老狐狸在这儿等着呢。面上却不动声色:“那猛兄想要什么好处呢?” “通商。”阮石猛干脆利落地答道:“咱们两国离得那么近,早该互通有无了。各取所需的事,你们儋州也不吃亏。” 棉罗的耕种和纺织技术,比儋州还要落后不少。虽然粟米和布匹也能从大宁买入,但一是距离更远往返更耗时费力,二是大宁货品的售价要比儋州贵出不少。 棉罗自身也有通商的本钱——他们那儿盛产红宝石和品种丰富的香料。 可儋州王如今越老越保守,近些年儋州除了跟大宁还通商往来,对其他国家都关起了大门。 听是这事,郑广皱了皱眉,他知道父王近年效仿大宁重农抑商,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商人行商利厚,与外界各方接触得多了,难免思想开放、心思活络,比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农人要难管理得多。 且富商巨贾一多,就极易联合官员干涉朝政。故对于统治者而言,重农抑商确能简单有效地加强对国家的掌控。 但郑广却觉得自个儿父王这种一刀切斩断贸易的方式太过粗暴和因噎废食了。 他虽有心谏言,可如今父王年迈,他却正值盛年。父弱子强,父王对他不能说是没有忌惮的。故凡父王所推之政,他也并不敢十分唱反调。 不过郑广沉吟半晌,仍是谨慎地对阮石猛许了个诺:“这事我不保证能成,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在父王跟前提一提。” 阮石猛了解郑广为人,他说会提那便真的会去促成此事。且阮石猛真正想要的也只是郑广的一个态度,至于这事现在能不能成,他反倒不是太执着—— 郑广是儋州的明日之君,眼看便要继位。既然他不排斥与棉罗通商,那这事成与不成便只是时间问题了。今日先埋一步棋,也是为着以后做铺垫。 于是阮石猛便道:“既然世子爷如此爽快,那阮某也定当尽力促成您的好事。” …… 这几日,霍魁日日上棉罗王府的门,欲向阮石猛赔罪。为了显示出诚意,他还假模假式地背了捆荆棘在背上,以表负荆请罪之意。 可或许是阮石猛学术不精,不懂什么负荆请罪。又或许人家就是故意拿乔,总之霍魁一连来了几日,都没等到棉罗王府开门教他进去。 他这十数年来威风八面的,都快忘了憋屈是什么滋味了,可为了早日回西北,也只能按捺住脾气忍着。 一直到了第五日上,胜威将军日日去棉罗王府请罪却吃闭门羹的事基本上已传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那阮石猛方才松了口教霍魁进去。 “哟,霍将军怎么背着捆柴火来了?”阮石猛见霍魁进来,也不起身,只冲他点点头:“我们棉罗王府虽比不上您那将军府,可柴火还是够用的!” 霍魁心内大骂这阮石猛蠢材,面上却笑道:“如此方显霍某之诚心。” 诚心?阮石猛瞅那荆棘上的硬刺都给拔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真跟捆柴火似的,不禁冷哼了一声。 霍魁打定了主意要求得这阮石猛的谅解,故也不管他是冷脸还是热脸,径自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陪笑道:“这几日送来的药材阮先生用着可还合意?” 这几日将军府送来的可不止药材,还有许多金银珠宝以及中原常见棉罗却不易得的布帛药丸、笔墨纸砚等物。 这赔礼送得既有面子又有里子,可见诚心了。阮石猛看在东西的份儿上脸色好了些,只是嘴上还不依不饶:“将军何必送这些贵重之物过来,我们棉罗怎么配得上?” 霍魁忙道:“棉罗乃南海之珠,民勇而君明,些须小物先生怎么说配不上呢?” 南海之珠?阮石猛不以为然,怕是在这胜威将军眼里他们这帮蛮夷是南海之“猪”还差不多呢!遂冷笑:“将军抬举我们了。前儿个我还听人说什么像我们棉罗这样弹丸之地的国君,怎么配得上大宁的公主郡主……” “谁这般混说的,”霍魁讪笑道,“一国之君堪配公主!” 阮石猛也笑起来,笑里透着几丝嘲讽:“将军此言是哄人顽呢!既连公主都配得上,缘何将军却不肯将自个儿外甥女儿嫁过来?若阮某没记错,令外甥女如今不过才是个县主罢!” 霍魁面色一沉,他都如此屈尊俯就了,且也送了数万两的赔礼过来,竟还填不满这棉罗狗辈的胃口。瞧这意思,是还想要他将自己外甥女儿双手奉上了? 霍魁恼怒不已,但转念一想若非自己逞口舌之快又冲动伤了棉罗使节,棉罗也不会对他家替嫁之事这般不依不饶。此番倒确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便也只得耐下性子道:“先生误会了。是我那外甥女儿从小娇惯,性子顽劣,不堪配棉罗之君。故才替以其他才貌双全之贵女,以免辱没了你们君上。” 不想阮石猛却道:“顽劣好啊!霍将军不知,我君上阔朗豪迈,素厌所谓矫揉造作之才女,无趣乖顺之淑女。顽劣一些的,生动有趣,方才能入我君上之法眼。” 霍魁勃然大怒,这阮石猛如此说分明就是强词夺理,刻意为难了。霍魁忍到现在已是极限,无奈如今被拿住七寸,又不好翻脸,一时便只得黑着脸死瞪着哪阮石猛。 阮石猛此刻也出了气了,便也不再拱火,好声好气地同霍魁打商量:“此番霍将军的诚意阮某看在眼里,亦不想刻意为难。若将军肯割爱,教令外甥女嫁过来,全了我们棉罗的脸面,阮某便不再追究其他。” 他顿了一下又道:“想必霍将军也不愿离开西北太久罢?只要将军点头,与我们君上结为亲家。阮某即刻便去圣上跟前替将军美言,助将军早返西北。” 霍魁闻言皱起了眉,听这阮石猛的意思是不接受替嫁,一定要他的外甥女儿嫁过去了。 他脑海中不知怎的猛地浮现出当日他姐姐声泪俱下求他帮忙讨个替嫁恩典的情景:“魁弟,我这辈子也就得了这一双子女。你外甥女儿就如同我的眼珠子一样,教她去棉罗那等可怖的地方和亲,就跟要剜去我的眼珠子一般哪……” 霍魁闭了闭眼,可若不剜去这眼珠子,一旦西北的事出了差池,那就只好全家一块儿去掉脑袋了。 阮石猛瞧见霍魁的神色,又思及他们棉罗确有些狗屁倒灶的恶心事,心情便一时也有些复杂。 他思量了片刻,向霍魁道:“霍将军也不必视我们棉罗如此洪水猛兽似的。阮某虽不才,但在我们君上跟前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我今日可向将军许诺,他日若县主嫁过来,阮某定会尽力看顾县主。将军当可放心。” 霍魁沉吟良久,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右手成掌伸至阮石猛眼前:“我要你发誓,尽你所能看顾于她,她若有危难你必竭力相救!” 阮石猛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手,缓慢而郑重地在霍魁的右掌上击了一下:“我发誓。”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负荆请罪击掌成誓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尘埃落定探春远嫁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宣令七年腊月初三,是日圣寿,陛下于太和殿大宴群臣。 儋州王世子郑广代表外藩使节向帝三祝酒。盛赞大宁在宣令帝治下国泰民安,万国来朝,各国之君对大宁之敬慕、对宣令帝之景仰有如黄河滔滔。唯愿如今大宁泱泱大风,四海归一之气象延绵千年万年。 圣上听罢龙心大悦,当即便要赐婚世子以示圣恩。又想起大宁与棉罗也正欲结两国之好,不如乘着今日吉日一并赐婚,好事成双。因提起南安太妃膝下正有二女,皆品貌双全,贞静淑德,正堪相配。 于是宣令帝便册封南安太妃之长女为安平郡主,赐婚棉罗国君;又册次女为安敏郡君,赐婚儋州世子。 众人皆知如今这南安太妃膝下只有一女,那次女不过是前日才认的义女。但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出言戳破。一时众人都把酒起身,口内赞颂:“皇上英明!” 唯郑广于满殿山呼万岁中悄悄吐出一口气来,心中生出尘埃落定之感。 北静王妃也应邀出席了这圣寿之典,闻知这个消息,便即可派人悄悄传讯给了迎春。 迎春闻讯不由十分激动欣喜,立即备了马车赶去贾府,告知探春此事。 探春听了先是一怔,整个人呆呆的,似没有听懂一般。及至迎春说了数遍:“圣上已将你赐婚儋州世子!”方才醒转过来。 这些时日一直高悬着的那颗心此刻终于怦然落地,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准备慷慨赴死的弦也终于“啪”的一声松了。 “二姐姐!”探春猛地生出劫后余生之感,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头,可唤出这一声后,喉头却哽住,只抱着迎春酣畅淋漓地大哭出来。 迎春亦感慨万千。欣慰,侥幸,后怕……种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激得她亦红了眼眶。 一时贾府其他人也都得了消息。待贾母领着一众女眷赶到秋爽斋的时候,便见她姊妹二人正抱头痛哭。 贾母是知道内情的,不免感同身受,亦跟着痛掉了几滴泪。 其余人等虽摸不着头脑,但见了这般景象也觉心酸,便都忍不住跟着落泪。一时秋爽斋内只闻一片呜咽泣声。 凤姐儿见了这样忙出来打圆场:“这是怎么了?圣上亲自赐婚,咱们家出了个王妃,这是天大的喜事啊,怎么倒都哭起来了?” 又过去拿丝帕给贾母拭泪:“老祖宗前几日不是还焦心说不知道探丫头究竟是要嫁去棉罗还是儋州。如今好歹定下了,也该安心了。探丫头这婚事虽波折些,可我听说呀,凡这婚姻之事,越是波折便越是姻缘美满。上天如此安排,定是因着这探丫头的佳婿不在棉罗而在儋州呢!” 凤姐儿这话说得人心熨帖,贾母亦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正是好事多磨。” 一旁的李纨似想起什么似的,忙道:“记得前年我们占花名儿。探丫头抽了一根杏花签子,上头说‘得此签者,必得贵婿’。想必是应在这事儿上头了!” 众姊妹听了也都想起这事儿来,不禁纷纷点头啧啧称奇。 贾母是头回听说此事,也觉神奇,可又想贵婿贵婿,只说了身份之尊贵,是否也除此之外,也意味着人品之贵重呢…… 正在这时,林之孝家的突然进来。恭敬道:“老太太,二老爷叫您过去呢。说是那儋州王世子同他一块儿回来了。” 贾母吃了一惊:“当真?” 怎会如此突然? 林之孝家的忙道:“千真万确,听说是今日圣寿,二老爷在宫里领完宴,那儋州世子便过来寻老爷,说是要拜会未来岳丈和岳家的长辈们。” 贾母听这儋州世子如此殷勤,像是十分看重她们家的样子,心里不禁对这世子爷生出几分好感来。 且他身份放在那里,也不便怠慢人家,贾母便忙回屋换了身正式见客的衣裳,去受那孙婿拜见。 这头凤姐儿过去拉住探春的手,挤挤眼笑道:“瞧瞧,才说了贵婿呢,有人就等不及了!” 屋内众人听了不由皆笑了。 探春眼眶上的红还没下去,听了这话,面上的红却又上来了。她扭头啐了凤姐儿一口:“呸,就你话多!” 众人愈发笑了起来。 在这满屋笑声中,探春突然就想起上回清风寺内的情景。虽不欢而散,但今日事成可以想见世子爷背后定是下了大功夫的。又思他今日明明参加圣寿宴,却这么急慌慌地赶过来拜见,足见其诚心了。 探春那原本万般感慨奔涌的心田,蓦地便生出了些微甜微涩的小女儿心思。她双腮发烫,将半张脸轻轻埋进了锦帕里。 …… 因今年是宣令帝三十的整寿,故此番圣寿分外隆重盛大,一连庆了三日方止。 又过了两日,各国使节辞去。皇上在京郊搭彩棚送别各方来使。 这日也是探春离家远赴儋州的日子。 一大早,贾府众人便聚于荣禧堂内送别探春。 探春此去是为和亲,故今日既是远行亦是发嫁。只见探春凤冠霞帔,由侍书、翠墨搀扶着一一拜别长辈。 此去一世无归期。 贾母和王夫人如剜去心肝肉一般抱着探春,“儿”一声“肉”一声地痛哭不止。贾政见状,想起小女儿平日里懂事贴心之处,亦忍不住落了几滴浊泪。 别人犹可,唯赵姨娘立在王夫人身后,见了此等景象,又思此生怕是再不能得见女儿一面,不由拿帕子堵着嘴,哭得险些昏死过去。 赵姨娘和探春虽为母女,但探春是主,赵姨娘为奴,岂有主子拜奴才的理儿?故探春拜完王夫人,只得(de)抬眼深深看了赵姨娘一眼,便转身拜别贾赦、邢夫人等近亲长辈去了。 可只这一眼便险些揉碎了赵姨娘为母的心肠! 她一向并不算机灵,但今日却在瞬间领悟到了女儿这遥遥一眼中包含的东西——那是眷恋,不舍,放心不下… 旁人并未注意,迎春却在一旁将这一幕收在眼底。纵她对赵姨娘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此刻也忍不住替她感到悲凉。 好在探春早料到了今日必无法拜别亲娘,故前日就已往赵姨娘处行礼作别。这母女二人背着人尽情诉了一回离情,也算是全了母女的情分。此刻虽不能拜别,但心里也都有些安慰了。 迎春想起昨夜探春坚持与自己同衾而眠,二人叽叽咕咕说了一晚的话。快天亮时,探春突然沉默良久,迎春还道她是睡着了,可探春却突然叹一声,翻身坐起,对迎春郑重道:“论理不该再麻烦二姐姐,只是我实在找不到能托付此事之人了。” 迎春不解:“何事这般为难?你且说与我听,你我姊妹一场,若我能做到的必不推辞。” 探春于是道:“我去后,还请二姐姐能替我看顾赵姨娘和环哥儿一二。” 迎春不意探春说的是这事儿,又思自己同赵姨娘和贾环压根儿就不熟。她穿过来这些时日,同这二位还没说过一句话呢,一时也有些愣住了。 探春见状忙道:“也不需二姐姐特意做什么。只是我想着我那姨娘是个凡事拎不清的人,环儿又小,不辨是非。这府里的人又多半厌着他们,有时也难免拿他们出来挡刀做筏子的。若今后他们不慎惹出什么麻烦来,还望二姐姐看在我的面儿上,好歹替她们说几句话,回护一二。” 迎春明白了,她知探春虽心高气傲,面上说“只认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一概不管。”。但心里其实对赵姨娘还是关心在意的,平日里也每每用圆融手段暗中回护赵姨娘。 如今她这一去,赵姨娘和贾环这两个贾府的边缘人物当真就没了倚靠规劝之人了。 迎春能理解探春身为大家族的庶女,自己要强,姨娘兄弟却不体面,总拖后腿,可偏偏又是骨肉至亲,怎么也割舍不下的那种心酸无奈。 又思这赵姨娘虽不着调,但除了叫马道婆魇镇宝玉凤姐那回,倒并没做过别的大奸大恶之事。那贾环虽形容猥琐,但目前为止也没做过什么恶事。也知她二人这般身份脾性,在势力冷酷的贾府讨生活并不容易,便也就点头应了探春之所求。 探春忙道谢,心头也松了口气。迎春心善仗义,又有能力地位,赵姨娘和贾环能得她看顾,是她二人的福气。 “世子妃,老太太,吉时快到了…”儋州王府派来接亲的几个嬷嬷,见贾家人哭得难舍难分,忘了时辰,忍不住出言提醒。 “是,是。”贾赦见状,忙出言劝贾母,“老太太虽舍不得侄女儿,但儋州路远,若真耽误了时辰反倒不美。” 贾母纵万般不舍,此时也都只得强按下来。众人簇拥着探春到了二门上,一乘大红三层四角宝塔金顶的花轿正停在那里。 探春扶着仆妇的手正欲上轿,却忽然又转过身来,贪婪地看着身后的至亲。她的目光描摹过一个个面孔,祖母,父母,姊妹弟兄…似要把这些人的模样深深、深深地刻进心底。 身旁的嬷嬷再四催她上轿,终于到了拖无可拖的时候,探春强笑着对众人道:“我去了,从此各自安好。勿念,勿念……” 她本怕长辈们担心,故一直忍着不敢放声大哭。可说完这句,那泪却突然有如倾盆雨下。 一旁的赵姨娘见探春这样,只觉万箭穿心,恨不得随女儿一同去了。她一时忘情,猛地向前紧走几步,似乎是想上前最后一次将女儿搂在怀中。 凤姐儿本也站在王夫人身边,见赵姨娘失了魂似的越过众人朝探春而去,忙眼疾手快地抓住赵姨娘的后衣襟,一把将她扯了回来。 那赵姨娘张着泪眼,茫茫然看着凤姐,似还没回过魂来。凤姐儿忙伸手掐了她一下,咬牙在她耳边道:“你糊涂脂油蒙了心了!今儿什么日子,由得你这般鬼迷日眼的?快别给三姑娘丢脸了!” 赵姨娘猛地回过神来,她一向深惧这凤姐儿,这会儿被她一掐一骂,也知道自己方才是逾矩了,幸而无旁人瞧见,忙缩头往王夫人身后躲了。 探春这时最后一次朝众人深深拜下去,停了数息,然后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花轿。 大红刺金的轿帘放了下来,花轿起,爆竹锣鼓齐鸣,遮盖住了离别之人肝肠寸断的哭音。 ——爷娘啊!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1) 此时,京郊送别各国使臣的仪典正在进行。 宣令帝忙于政务,叫了太子来替他宣读送别祝词。太子年幼,北静王亦被派来压阵。 郑广所站的位置恰挨着北静王水溶,他听太子读那繁复枯燥的祝词,只觉昏昏欲睡,没个尽头似的。正好他与北静王交好,便悄悄与北静王说起小话来。 “水兄,这回郑某能娶到贾家的三姑娘,你也算得上是半个媒人呢!” 北静王闻言翘了下嘴角:“不敢当。” “嗐,这有什么不敢当的!”郑广抽出手,拍了拍水溶的背,低声道“那时要不是你给我分析朝中局势,说皇上对南安王府寻人替嫁一事,亦是心怀不满,只是苦于没有发作的由头。还指点我说霍魁其人焦躁易怒,若想成事倒可以从此人入手,并建议我将棉罗使臣拉入局中。我如何敢去求娶一个已被皇上指婚给旁人的女子?” “且哥哥真是好谋算,我按哥哥所言行事。这瞧着比登天还难的事儿竟就这般你好我好地解决了。弟弟我此番不但得称心之人,还给皇上卖了个好,帮他打了霍魁那厮的脸。哥哥是知道我在儋州的处境的,与皇上愈交好旁人方才愈忌惮。这回弟弟实在是感念哥哥万分!” 郑广滔滔不绝地说了一车话,却只换得北静王平静的一句:“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何足挂齿。” 郑广忍不住歪头打量了水溶一眼,见他神色淡淡的,不由道:“怎么?有心事?弟弟今儿接新妇呢,哥哥怎么这般模样,不像贺喜倒跟报丧似的。” 水溶闻言颇有些无奈:“瞧你这口没遮拦的,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浑话呢!我不过是昨夜不太安枕,有些疲累罢了。” 郑广才不信呢,他跟北静王交好多年了,知他一向亲和圆融,说话做事总教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何时有过像今日这般的寡言冷淡? 他撇撇嘴想要刨根问底,却见不远处那阮石猛正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向他们这边蹭过来,便闭了嘴不再多言。 不一会儿,那阮石猛便站在了北静王身侧,只见他压低了声儿,热络地对水溶道:“距猛上次出使大宁拜会王爷,已过了四年之久。王爷芝兰玉树,猛见之不敢忘,一直在心中惦记王爷风姿。如今可算又见着了。不知王爷这一向可好?” “这些时日猛虽在京中,然俗务缠身,又意外受了伤,故一直没抽出空去拜会王爷。还望王爷勿怪!” “怎会?”水溶笑得温雅,又关切阮石猛的伤势,二人一时相谈甚欢。 郑广一直在一旁支着耳朵听着,见他二人亲厚,不由有些不高兴,心想这水溶同外人说个什么劲儿?倒把自个儿兄弟晾在这儿,遂开口便欲插话。 谁知却听那北静王忽道:“石猛兄是个慷慨仗义的真英雄,小王一向仰慕得紧。你我相交不深,小王本不该贸然开口。可如今有一事,唯有托付给石猛兄,小王方可放心。我想石猛兄英雄气概,当不会责我冒昧罢?” “不会,不会,”阮石猛忙道:“阮某人微力薄,难为王爷高看一眼肯教我办事。若能帮上王爷一二分是阮某的福分!” “石猛兄过谦了。”北静王笑了笑,对阮石猛道:“如今嫁去棉罗和亲的是小王妻妹,还望使君看在小王的面上,日后能多照拂一二。” 阮石猛和偷听的郑广闻言皆吃了一惊。他们二人这几日一个盘算着如何能讨回棉罗的脸面,一个谋划着如何将佳人娶进家门,倒都忘了南安王府的安平郡主其实和北静王沾亲带故。 北静王如今是圣上跟前最当红的人物,其他人没有机会都要创造机会卖他的人情,此番不过是托阮石猛照顾妻妹,不是什么难事,故这阮石猛便跟捡了便宜似的点头不迭,把胸脯拍得震天响:“王爷尽管放心,此事包在小人身上了,定会尽力护郡主周全!” 反正他也答应了那霍魁要照顾他外甥女儿,也不多这一个嘱托了。 北静王点头,面露感激之色:“有劳使君了。若石猛兄今后有需,只管传话小王,若在力之范围内,小王定不敢辞。” 阮石猛眉开眼笑,只觉自己刚刚是过来对了,口内连声道:“王爷何须客气!” 北静王继续笑道:“我也是白嘱咐一句罢了。和亲是结两国之好,这联姻女子身上亦镌刻着两国和平的愿景以及大宁对棉罗的交好之心。想必棉罗必能珍之重之,善待和亲女子,便亦是善待大宁之心意。” 阮石猛的笑僵了一下,这北静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敲打了。他将联姻女子的地位上升到这般高度,若棉罗胆敢残害和亲之人,那不就是残害两国之和平,枉顾大宁交好之心? 阮石猛瞧着北静王笑得和煦的那一张脸,心里却忍不住冒出了冷汗。只见他对北静王郑重一礼,正色道:“棉罗必不敢负大宁之义,王爷金玉良言,阮某定代为转达我君上。相信君上定能同安平郡主琴瑟和鸣,百年好和。”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尘埃落定探春远嫁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待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郑广在一旁听着不禁有几分心虚,他没想到北静王周到至此,不过是妻妹,竟也肯替其如此打算。又转念一想,是了,说不准是北静王妃,不忍妻妹嫁去棉罗受欺凌,才教王爷过来说项罢。 可是,他又觉得十分疑惑,既这样那为何水溶还要帮他的忙呢,正是他横插一脚娶了贾家小姐才使得王妃妻妹不得不嫁去棉罗的。 当日他犹疑不定去寻水溶问计之时,水溶只要不告知他宣令帝心里的偏向,他便还真难下得去决心搏一搏,谁知水溶不但实言相告,还帮他出谋划策,难道是他为了成全兄弟的姻缘,大义牺牲了妻妹? 想到此,郑广对水溶的感激之情犹如黄河滔滔,他悄悄对北静王一揖:“能得王爷做兄弟,郑广这辈子无憾了!” 北静王见郑广这样就知他是会错了意,正要解释却又觉无从说起,只得笑道:“贤弟若真感激小王,从此便善待我大宁女儿。离家去国,骨肉分离,实是不易。” “很不需你嘱咐,弟岂是那等残暴冷酷之人!”郑广边说边意有所指地看了阮石猛一眼。 阮石猛亦不甘示弱,回瞪回去。 “贤弟,世子妃来了。”北静王用下颌点了点前方,柔声道。 原来方才太子已宣读完了冗长的送别礼文,众人正在纷纷话别,忽有鼓乐声隐隐传来,郑广循着北静王指点的方向,便见一红衣唢呐的送亲队伍远远而来,不一会儿,一乘金顶朱红的轿子便跳入了他的眼中。 郑广压抑不住心头的雀跃,撇下水溶和阮石猛便迎了过去。 见他过来,整列队伍便停了下来。郑广径自走近花轿,不妨一直骑马跟在轿旁的一红衣少年翻身下马,至他跟前恭敬行礼:“拜见世子。”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给探春送嫁的贾宝玉。 儋州路远,自不会教娘家人一路送嫁到儋州,但依着规矩也会相送数百里再折返。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十余日。 贾母心疼宝玉,又念他年幼从未出过远门,本不欲教他送嫁。贾琏虽非亲兄但亦是叔伯兄弟,贾母本意是教他去送探春。 无奈宝玉与探春兄妹情深,宝玉思探春这一去怕是再不得见,便想着能同她多待几日也是好的,便死求了贾母一定要去。 兼之贾政也说,宝玉如今也不小了,也该出去历练历练,哪有成日家跟个女子似的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贾母想着这送亲路上一路有人护送,又有世子爷在一旁看顾,料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便也就肯了。出门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宝玉要保重身子,不可逞能成日猴在马上,累了就坐回车上云云。 那贾宝玉早就被念得烦了,嘴上应付着,一出门便撒了欢。他头回出远门,心中难免新奇期待,原本见车队突然停下还道是出了什么事,后见一魁梧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心内一惊,正要喊人驱赶。不料听身边众人都行礼口称“世子”,便知是妹夫了,赶忙翻身下马上前见礼。 郑广早将贾家从内到外都摸熟了,见眼前之人面若冠玉,生得如女子般清秀精致,便知是探春之兄,贾宝玉了。 遂也忙还一礼,口内道:“见过大舅哥,此番要辛苦大舅哥送嫁了。” 他二人厮见一回,郑广便越过宝玉,行至花轿跟前。探春本正不知为何停了轿子,却听见前头宝玉和人寒暄的声音,便也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只是停了一会儿,又没了动静探春便忍不住微微挑起轿侧的窗帘子,向外瞧了一眼,不想正跟郑广看了个对眼,忙一把放下帘子,缩回轿内,心口砰砰跳个不停,探春暗自惊奇,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怎的这回这般心慌? 外头郑广瞧着急急放下后晃动的帘子,想着方才那一瞥之间,便见探春两只眼睛红肿得桃子似的,猜是因不舍别离至亲方才伤心至此的。 想她娇弱之躯,却不得不跋涉千里,远嫁异国,一时心内不禁涌起无尽的心疼怜惜。只想着要是自己不是儋州世子而是某个京里的王爷就好了,这样就不会累她受远嫁之苦了。 郑广一向不是什么能说会道之人,更不懂得如何抚慰劝哄女子,纵心内千般柔情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倾吐,只呆呆站了半晌,憋出一句:“前日我托人给三姑娘去的那封信,姑娘可收着了?” 探春闻言不由点了点头,又反应过来二人隔着轿子郑广哪里看得见,便轻轻答了一句:“收到了。” 郑广一直深悔初次与探春见面时自己鬼迷了心窍般气度全无,生怕探春心里觉得他不好,是以才定下了婚事,便匆匆去了一封信,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赔罪道歉的话。 为了让探春知道他虽出自儋州这中原人眼中的蛮夷之地,但却不是粗野浅陋之人,亦有几分才学,他还随信去了好几首自己写的颇为得意的诗,请探春品评。 探春一想起这事儿便忍不住想笑,她知道世子爷这是生怕自己看不上他,心中便有些柔软。 轿外,郑广用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有些忐忑地问:“不知那几首诗……三姑娘觉得如何?” 探春笑起来,忍不住隔着轿帘促狭道:“字是好字,诗却不是好诗。” 郑广听了也不恼,反笑着凑到轿窗边,柔声道:“我拜三姑娘为师,今后还望三姑娘教我。” 探春被这话激得红胀了脸,一向能说会道的三姑娘这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被这郑广一打岔,探春那拜别至亲的极度悲痛与不舍也减缓了不少。她靠在窗边上,低低对外头的人说了一句:“你去罢,我没事。” “好。”郑广应了一声。他听探春声音虽仍带浓重哭音,但还算平静,便也放心下来,回身欲去寻北静王等人告别,好出发会棉罗。 谁知一转身,却见那阮石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双眼好奇地望着花轿这边。 他这番形容落在郑广眼中便是鬼鬼祟祟,不安好心,郑广又想起前几日这阮石猛好奇说想见见这贾家三姑娘是何方神圣竟把他迷得这样。郑广心头一凛,快步过去,搓小鸡儿似的把那探头探脑的阮石猛搓起来,往远离花轿的方向带了好几步方放下。 “怎么?非礼勿视的道理阮兄忘了吗?” 阮石猛揉了揉被抓痛的肩膀,撇撇嘴:“就宝贝得这样。” 郑广不接茬,见他还独自一人地站这,不禁问道:“你们那王妃呢?这都多早晚了,还没到?” “还未。”阮石猛叹了口气,向远处张望了一下,不知是在对郑广,还是对自己说,“就快到了罢。” 可惜,阮石猛想得太美。直到郑广跟一众人辞完行,骑上马,带着他的宝贝世子妃一路去得没影了,阮石猛还是没有候到他们准王妃的大驾。 就在他怀疑这南安王府难不成是抗旨拒嫁了不成,那宁康郡主方才姗姗来迟。 跟方才贾家小姐一路吹吹打打喜气洋洋过来的景象不同,南安王府这一队送亲人马压静悄悄的,走近一看,队伍中的众人虽皆穿着大红衣物,但都形容委顿、如丧考妣。 阮石猛见人终于来了,心中不由大松一口气,急忙迎上去。 可一走近那精致堂皇的花轿,便闻得一阵极哀凄的啜泣声从轿内传来,阮石猛不由顿住了身形。 这悲音断断续续,仿佛穿过阮石猛的耳朵,直飘进了他心里,他长长地叹了口去,忍不住走到轿窗前,低声宽慰道:“王妃不必过哀,棉罗也不似您想的那般可怖……” “滚!”一道凄厉的女声从轿中传来,接着,有什么东西从窗口直直飞了出来,正正砸在阮石猛的脑门儿上! 阮石猛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只见一个极小巧精致的金丝楠木的小茶盏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时人在车轿中也会备有茶水茶器,以防路途中口渴。未免车轿内颠簸,将茶器跌损了,故大都备的是木制或根雕的茶器。 阮石猛一砸之下再不敢多言,他摸了摸鼻子,到底过去将地上的金丝楠木小茶盏拾起来,可一时又不敢递还回去,犹豫片刻,便只得将这精巧的茶盏塞入自个儿袖中。 阮石猛又瞧了那花轿一眼,转身到了队列前头,翻身上马,转头沉沉吩咐啦一声:“起驾。回棉罗!” …… 北静王送别了各国使节,便回至府中。进得书房来,虽案牍繁多,但一时却无心处理,便起身往王妃处去了。 不想王妃却独坐在屋内自饮,见那北静王进来也不起身相迎,只朝他遥遥举了举酒杯。 北静王笑了笑,过去与王妃对坐,他自己拿起酒壶,斟了一杯,一口饮下,然后瞧着王妃:“借酒浇愁?” “非也。”王妃笑了笑,放下酒杯,“非为浇愁,是为庆祝。” 北静王不说话了,他定定瞧着王妃,忽而一笑:“你今儿所庆祝之事怕是也有我的几分功劳,不敬我一杯?” “不了。”王妃亦笑着摇了摇头:“饮够了,王爷自个儿尽兴罢。” “也好。”北静王似乎习惯了王妃这般不给面子。也不再相邀,独自拿着乌银梅花自斟壶,斟一杯,饮一杯,不一会儿便将壶中的酒饮尽了。 北静王似乎还未尽兴,又叫下头的人添酒来,他自斟自酌,直饮至微醺,方住了。 “歇了罢。”王妃在一旁静静瞧他。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待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剖心肠史太君请托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王妃这话听着似乎是教王爷一块儿安寝的意思。然水溶却知他一向宿在书房,故这王妃说“歇了”,那就是赶客的意思了。 水溶点点头,却仍坐着不动。他的手轻搭在酒盏上,指腹摩擦过白瓷薄胎杯盏的边沿,过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吟诵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1) 一句了,又吟一句“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2) 王妃听了不由怔愣一下,望向桌案对面的男人。只见他面容平静,垂眸望着指尖的白瓷杯盏,辨不出半点情绪。 “王爷不必如此。”王妃默了片刻,终还是出言道,“和亲之事,天时也,国运也。一国之国力、民力、兵力,岂是一人之意志可以左右的?” 水溶默默不语,半晌,方自失一笑:“王妃说得有理。” “只是。”他复抬眸,看着王妃:“你我毕竟夫妻一场,何必生疏至此?你若有需大可直言告我。譬如此番,若非那儋州世子寻我问计,你所谋划之事怕是不能成。” “你别哄鬼。”王妃嗤笑一声,“你会同那儋州世子说那些,可不是为了我,不过是为着你自个儿的良心,瞧不惯我娘家不声不响坑害了贾家罢了。再就是看那儋州世子一片赤诚,也想全了他的念想。是也不是?” 避重就轻。水溶笑着摇了摇头,王妃一贯是如此的。他虽有心同她夫妻同心,奈何王妃不接茬,他便也就罢了,转而说起别的来。 “本王实在好奇,那安宁郡主究竟怎么得罪了你,你非坏了她替嫁的好事,教她嫁到棉罗去方才解气?” 王妃冷笑道:“我可没那本事教她教到棉罗去!教她嫁去棉罗的可是你那好皇上。” “是。”水溶不由笑道,“是本王说错了。只是王妃一向良善疏阔,突然这般睚眦必较起来,实教人不敢相认。” “那王爷可就看走眼了!”王妃亦笑起来:“我呀,最是个蛮横刁钻的。我那继妹也并不曾得罪我,不过是我一向瞧着她不顺眼罢了。” “且她们娘儿俩又坑害到贾夫人的姊妹头上去。我瞧不过眼,出手帮她们一把,既全了我与贾夫人的情分,又整治了我那继妹,岂不好?” 水溶闻言,但笑不语。 不说北静王夫妻如何对谈。只说迎春这边,与贾府众人一道别了探春,又陪贾母、王夫人等哭了一回,劝得她们渐渐回转了,方才放下心来。 凤姐儿因见贾母哭得狠了,现出疲累之态来,便道:“老祖宗今儿一早便起来送郡主娘娘,又昏天暗地地哭了那么一遭,这身子骨如何受得住?不若去榻上好好歪一歪。” 贾母点头笑道:“还是你这猴儿最知体谅人。” 众人见状便都欲辞出来,谁知贾母却道:“迎丫头留下陪我说说话。” 迎春先是一惊,但再一想便也大略能猜到贾母要同她说什么,忙应了声“是”。 待众人皆下去,贾母屏退左右,又叫鸳鸯到门外守着,方肃容对迎春道:“迎丫头,你可知错?” 迎春并不惊异,只从善如流地从座儿上起身,对着贾母深福下去:“老祖宗,孙女儿知错。为了教三妹妹不和亲棉罗,孙女儿瞒着老祖宗行了些险事和出格之事,实在不该。” 见那贾母听了这话并未追问究竟瞒着她行了何事,迎春便知史老太君这老成精的人应是同她猜想的那样,大抵推断出了她助探春私见世子等事了。 本以为以贾母的性子,就算不大发雷霆也需得小惩大诫一番。不料那史老太君却过来拉着迎春的手,教她起来:“好孩子,你何错之有?探丫头这事儿祖母可要记你一大功!” 迎春不禁有些错愕,贾母抬手替她将散在鬓边的一缕碎发别在耳后,笑道:“有些事虽不合规矩,但事出权宜的道理祖母还是懂的。” “且祖母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什么没见过?有些东西早也看淡了。如今我也想明白了,这世上啊,天大地大人命最大。” 迎春听了倒吓了一跳,只觉这老太太了不起。如今女子名声贞操比命重的观念还是主流,而史老太君在这个年纪却能有如此开明的想法和胸襟,实在教人敬服。 那厢贾母又叹道:“实话同你说,我们做长辈的也难对小辈们一碗水端平,难免有偏向。但你们皆是我贾家的儿女,我一样盼着你们好。你们谁若不好了,都似割我的肉似的。” “可我们家如今虽不比从前,但仍是太家大业大了一些。仅咱们宁荣二府主支就有数十人,这京里还有六房亲族倚傍而居。金陵原籍还有十二房人,亦是多仰仗着咱们。更不要说那些与咱们家姻亲世交的人家,大家皆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真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故咱们这样的人家行事,实在无法只故儿女亲情而不念其他任何。眼前探丫头这事儿,再往前你与孙家的婚事。祖母虽有心,但因着事情阴差阳错,逼得人在儿女亲情和家族脸面安危之间做个择断时,难免就……” 贾母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迎春却是懂了,她不意这贾母突然对她说出如此掏心窝子的话,一时心下震动,亦有几分感动:“老太太快别如此说,如今像您这般顾念子侄又有胸襟沟壑的长辈能有多少?能得您庇护,此是我们做儿女的福分。” 迎春虽不能完全认同贾母的观念,但此番却也理解了在当今身为大家族之维系者肩上的责任。 因着现今的宗族观念和连坐制度,致使整个家族就如一整棵巨树,而他们这些人便是树上的枝丫。当树与枝丫只能选其一时,怕是掌舵者十有八九只能弃枝而选树。 这些东西史老太君本没有义务向迎春这个小辈解释。可她却借着探春这回的事儿,坦诚相告,迎春能体味出这其中亦有贾母对自己的歉意—— 当日她若能坚持不教迎春嫁予孙绍祖,迎春也不必遭打杀又落得年纪轻轻守寡的下场。 迎春心里若说对此没有一点怨言那是哄人,否则她便不会在探春的事上最开始略过贾母只求助于贾政了。 但事过时移,如今她过得甚好,那点子怨怼也在贾母此番的剖心中消散了。她方才的话也并非故作大度,而是真正接受了来自长辈的歉意。 两个聪明人好似什么也未说明白,但心结却是尽解了。 贾母爱怜地瞧着迎春,叹道:“我的儿,你比我强,想我在你这个年纪上时知道什么?哪有你这般的胆气和心思?” 史老太君是迎春如今真正敬服之人,能得她一句称赞,迎春自是打心眼里高兴,只是嘴上仍道:“老太太谬赞了。” “你也不必过谦。”贾母摆摆手,“别的倒还罢了,最难得的是你的心。虽嫁出去,却还肯这般尽心竭力照拂娘家姊妹。探丫头这事儿,你身上担的险比谁都大,我尽知的。” “迎儿,因你有这样的心,我老婆子今儿也厚着脸开口烦你一事。想必你亦能瞧出来,依咱们家现今的景况,若不撞个大运,这家世注定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这把年纪也已是看开了,普普通通平平安安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我们家人口又多事又繁杂,如今我还在,有些人和事还镇得住。就怕一朝我去了,那些魑魅魍魉的事便越发上来了。祖母如今请托你,将来好歹看顾咱们家一些,那些富贵荣华皆不用在意,唯平安二字最是要紧!” 今儿贾母所言真是一句比一句教迎春吃惊。她原本以为这老太太每日吃喝玩乐,不理俗务,对贾家之未来怕是还挺乐观。不料老人家是早就看明白,也想明白了。 不过贾母最差的设想也不过就是贾家一代代渐渐衰落成普通人,打死她也想不到贾家面临的是场彻彻底底的倾覆。 迎春心内一时十分唏嘘。加之她原为读者时就对贾家众人分崩离析的命运甚感遗憾,此番有机会入局中,本就有在危难之际尽力救人的打算,于是便应了贾母所请:“来日若当真有所需,迎儿定竭心尽力!” 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贾母便有些撑不住,迎春忙同鸳鸯一道伺候老太太安歇了,方辞出来。 迎春坐在车内,这些时日来一直沉沉压在心口的大石头今日随着探春的出嫁终于落了地。她长松一口气后,连日筹谋奔波的疲倦便涌了上来。她将前额靠在马车的窗边上,教王住儿慢慢驾着车往家去。 谁知半路却遇上了南安王府的送嫁队伍。这一行人静默无言,个个都哭丧着脸,不像送亲倒像送葬。 迎春隔着窗瞥见这景象,忍不住心头一揪,也不顾风冷,半掀起帘子,定定瞧着。直到那送亲队伍错肩而过,再瞧不见了,她还转头盯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 直至回了家中,迎春心里头那股劲儿还没下去。 虽那安宁郡主和亲棉罗原是皇上指派,且是那南安王府不义在先,她不过是帮着探春以牙还牙罢了。 可一想到那安宁郡主娇花一般的闺阁小姐,到了棉罗那边日常要被当做女奴对待不说,还时刻面临着被食的风险,她便觉得难过不忍。 且因着她是在双方斗法中得胜的那方,这教迎春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愧疚。 及至到了晚间,一闭上眼,迎春耳畔便萦绕着白日里与南安王府那送嫁队伍擦肩而过时所听到的肝肠寸断的底泣。待好不容易睡去了,却又每每梦见浑身是血的女子惊恐急切地朝她喊“救命——”…… 司棋如今早已出了月子,休养妥当。那晨哥儿又有乳娘照看,她也不操心,便仍回了迎春身边当差。 她因见迎春这两日皆睡不踏实,还每每从梦中惊悸而醒,不免亦有些心焦,便对迎春道:“奶奶这瞧着像是被什么惊着了。不若请马道婆来,教她给奶奶收收惊?”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剖心肠史太君请托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心不忍迎春寻宽慰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话说这马道婆自从上回受了迎春“点化”,为日后免遭阴司报应,且也为了早日偿清罪孽,追随仙姑同往太虚。倒当真弃恶从善,将原本坑蒙拐骗,缺德害人的行径一并都改了。每日里只做些积阴德的好事善事。 她又思如今仙姑暂且是肉眼凡胎,也不能尽知她所行的这些功绩。是以三不五时便要跑到迎春这儿来汇报汇报、表白表白。将自己每日所行功德絮絮叨叨地都说与迎春,也是邀功讨好的意思。 迎春倒也不嫌她烦,且未了不打击她行善的劲头,这马道婆每次来拜见,迎春总要抽空一见。后来也渐渐发现听马道婆说那些所行好事,迎春心里亦是欢喜的。 故司棋既提起马道婆,迎春虽并不想收惊,但却仍想着叫她过来说说话,能换换心境也是好的。 仙姑既有请,那马道婆就算忙上天也不敢耽搁,立马放下手上的事儿,颠颠儿地就来了。 此番迎春为这探春的事奔忙,已有好些时日未见这马道婆了,故这马道婆已攒了一箩筐的事迹要在仙姑跟前表一表功。 迎春便也就顺理成章地将自个儿的心神从这几日的烦扰中脱出来,耐心听那马道婆絮叨。 静静听了一阵子,因听那马道婆所言之事中,常提及时人喜在佛祖神明前供应海灯替儿女亲朋祈求康宁顺遂、少灾少祸,迎春不禁心念一动,问道:“这法子不知是否当真奏效?” 要是放在以前她自是不信这些的,可她能穿进书来,又见识过马道婆的神功,便也不免对这些神鬼之事信了几分了。 马道婆闻言忙道:“仙姑说笑了,这不过是凡人的招数,同你们仙界的法术是不能比的。但这也不是我们搞来随意哄人的,在神佛前供了灯,便是下了个愿。有愿便有愿力,总比没有要强一些。可这并非道法,若说是否有效,何时起效,那还真是无处可证去。” 迎春明白了,这便是聊胜于无的意思了。 那马道婆见迎春瞧着略有失望的模样,便忖度着她的心思,讨好道:“仙姑要是想替人求平安,若那人是仙姑血脉亲眷,小的倒可略尽一分绵薄之力。” “哦?此话怎讲?”迎春不解。 马道婆道:“小的知道一种术法,可以自身的寿元做交换,教血亲逢凶化吉。只是此法只限于有血缘的人之间使用,血脉越近效果越好。” 马道婆瞧了瞧左右,见无人在侧,便有些神秘地凑近迎春,低声道:“前儿个南安郡太妃为她家女儿远嫁焦心,寻了我去问是否有日常避祸,保安康和顺的术法。我便荐了这个法子…” 迎春心头一震,忙问:“那是她如何说的?” “唉,此法虽有效但却真正要折损寿元。”马道婆摇头叹道,“譬如那南安太妃若要保她家郡主渡过一回本该丧命的大祸事,便需用十年寿元来换。日常若要想郡主少灾少难,也需至少折损五年的寿命…” “那南安太妃也算是看重女儿的了。我同她说了此法后,她倒是好生想了几日,不过终究还是没有纳用就是了。” “那太妃同我也还算交好。因和我说,非是她惜命,实在是家中哥儿还小,若为女儿折损了寿数,早早去了,恐哥儿一人难支这南安府偌大的门庭。” “这南安太妃原在我这供了六十八觔香油的大海灯。如今为着她们家郡主,又添上了四十觔。整整一百零八觔,也是京里头一份了!” 迎春默然,这一百零八觔香油的大海灯更多的是安慰太妃自己罢了。 虽迎春也并不觉得身为母亲,就一定要为女儿折损寿元。南安太妃的选择无可指摘。 只是迎春叫这马道婆来本意是想说说话,散散心头的郁气,不料又说到这事上头。且南安太妃不愿助女儿的理由竟是为了辅佐儿子,这教迎春不免更为那安宁郡主感到哀凉。 她不由叹了口气,教司棋包一包五十两的银子过来交与那马道婆。 如今马道婆在她的观内开了救济,日常给穷困人家舍粥舍衣舍药。迎春每月也会定期舍银子给她去周济,今儿这五十两是额外的。 “你拿这银子去,以那南安王府安宁郡主的名义舍给所需之人。往后每月我都会给你两份银子,其中一份也都以这安宁郡主的名义舍出去。” 所谓发愿并不是只有在佛前供海灯这一种方法,周济布施亦可发愿积功德。迎春觉着这种方式比每月数十两地烧香油要有意义得多。 她也知道,如此也并不能为那安宁郡主带来多少助益,只是她一时也实在不知还能为她做点什么。且种善因得善果,迎春也盼着这份善行冥冥之中能给安宁郡主带去一分真正的安宁。 马道婆忙应了,双手接过银子,掖在怀里,忍不住咋舌叹道:“无量天尊!仙姑真是慈悲为怀。我辈实在自叹弗如。” 她还道是迎春听她说起这南安王府的事,一时对那安宁郡主起了恻隐之心才这般替她积功德的。 不愧是神仙转世的!马道婆心想,这非亲非故的,不过偶然听说了便能做到这般,这不是神仙就是大傻子了! 大傻子迎春心里却仍是不太得劲。待送走那马道婆,她便坐上马车往北静王府去了。 迎春虽已与那北静王妃“相认”,但因连日来一直为探春和亲的事忙碌,她们两个也并没能坐下好好说会子话。这会儿蔫巴了的迎春只想去这位“同乡”姊妹处好好回回血。 及至到了北静王妃处。王妃见迎春闷闷的,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没个精神头儿,自己想了一想便也猜出几分她这般的原因了,不由笑道:“怎么?觉着自个儿做了帮凶了?心里头过意不去?” 迎春本就不想隐瞒,既被说中心事,便难得的撒起娇来。只见她乳燕投林般过去扑在王妃怀里:“姐姐,你说我是不是太圣母了些?道理我都懂,可不知怎么的就是心里头不舒服。” 王妃点了点迎春的鼻头:“几岁了还这么爱娇!你呀,就是经的少了。我同你说,这世间事不外乎两种,要不就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要不就是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要是尝过真正任人鱼肉的滋味,只怕你便会毫无芥蒂地选择做那个拿刀的人。” 王妃轻叹一声,“这或许是一种麻木罢。但很多时候你又哪里有的选呢?就像这回这事,那探春并没有做什么可就是凭白受了无妄之灾。” “当别人挑起争战,你能做的便只有应战,并需竭尽全力将对方斩于马下。否则,丧命的便是你自己和那些你在意的人。需知,对方可没你这般的慈悲心肠,会为自己伤了人而不忍懊悔。” 迎春瞧着王妃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同为穿书客,王妃过得要比她容易些—— 毕竟是皇亲国戚,又是嫡女出身,怕是没什么人敢给她委屈受。那亲事又是极好的,北静王年轻有为不说,且连个姨娘都没有,是在这个时代极难得的专情之人了。 可如今瞧王妃年纪轻轻却有这番异于常人的体悟,想来这些年也是没少被迫做那案板上的鱼肉。 迎春突然有些明白为何王妃平日里时常流露出恹恹的情绪。且也总是平静过了头,对所有事物仿佛都提不起什么兴致似的——她其实并不快乐。 她虽不知王妃经历过什么,但却忍不住有些心疼。 王妃被迎春的眼神逗笑了:“傻孩子,你对旁人总是这般有诸多不忍,在这里会过得很累的。” 迎春默然,她自个儿也知道自个儿的性子,总是看不得别人受苦。这个世界又比现代残忍得多,特别是女子,稍有不慎便遭荼毒。她总想为她们做些什么,可不就累吗? 可她就是这般人,她也想独善其身,不管别人死活,可到底是做不到。 “好了,你也不必多想,说不定你呀傻人有傻福呢。”王妃揽着迎春的肩宽慰道,“探春这事儿你也无需自责。这主谋呢肯定是我,帮凶呢怕还得算我们家王爷。你呀,充其量是个跑腿的小喽啰!多你一个不算多,少你一个不算少,难受个什么劲儿呢?” 迎春听了却惊异,这事儿跟北静王有什么关系? 王妃少不得便同她说了来龙去脉。 迎春这才明白,原来那儋州世子是听了北静王的话方才下定了决心去争取探春的。 怪道那世子爷前一天才说了无能为力,第二日竟直接就到圣上跟前请婚去了,原来如此! 迎春不由感叹:“姐妹,你也还算是幸运的。这破地方可是好男人的荒漠呢!可北静王却对你如此真心爱重,真真难得。再想想我那死鬼老公孙绍祖,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 在她看来,北静王就是为了王妃才掺和到这事中来的。她说得诙谐,把王妃逗得直乐。 其实,迎春这么说也有劝慰王妃的意思。世事不易,看看手中拥有的,或许便能感到些许安慰。 王妃知迎春是误会了,却也不好解释,笑了半晌方低低叹一句:“我倒盼着他不必如此真心……” 迎春不免惊诧,王妃却不多解释,只道:“我知道,外头那些人都传,他为了我不纳妾不立侧妃种种。可其实许多事他又哪里是为了我,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罢了。” 迎春不大明白,却见王妃神色淡淡的,倒当真不似同北静王郎情妾意的样子。 正自纳闷,突然,《红楼梦》中的某个情节却猛地跳进她脑海。若是她没记错,那个唱戏的蒋玉菡似乎送给过宝玉一条大红汗巾子,还说这汗巾子珍贵,是北静王特送与他的…… 迎春目瞪口呆。她以前看书的时候没细想,现在却细思极恐。 在古人这里,汗巾子可不是擦汗的巾帕,而是是用来系裤子的裤腰带。这是贴身之物啊。若说此时交换手帕便是传情,那相赠汗巾的意思怕是更加露骨了! 迎春知道如今男风盛行。特别是身处上层社会的男子,极爱包|养戏子,豢养娈|童。再结合王妃的形容言语和北静王赠蒋玉菡汗巾子的行为看来,这北静王难道是个只爱男儿不爱红颜的兔儿爷! 怪不得,怪不得他不纳妾,不近女色,原来根本不是对王妃一往情深,而是根本不喜欢女人! 迎春一时不禁又惊又气,一掌拍在桌案上:“欺人太甚!这北静王当真是不要脸,既不爱女子,就不该娶妻!如此不是害了姐姐一辈子!” 现今好男风的男子也不耽误妻妾成群,他们中有些是男|女|通|吃,有些则是压根儿不把女子当回事——娶就娶了,管你是不是独守空闺。 可看这北静王的形容倒更像是只爱男儿,娶妻不过是对世俗有个交代,连妾都懒得纳。 现今这般盲婚哑嫁的,王妃在嫁过来之前定是不知内情的。北静王这般行径,同现代那些隐瞒性向,骗娶“同妻”的人有什么分别?真是岂有此理! 王妃被迎春这突如其来的怒火给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面色突然变得十分古怪。 迎春见状便有些迟疑:“莫非,是我误会了?” 这王妃也不知怎的,突然促狭心起,忍住笑道:“不曾误会,不曾误会。只是我亦无意于他,如此各得其所。甚好甚好!” 迎春仔细瞧了瞧王妃的神色,见她不似作伪,便也替她大松了口气。 “如此还罢了!”若非如此,迎春恨不得教人给那北静王套个麻袋,打一顿出气才好。 她又劝王妃,“姐妹,这样也不赖!在这个时代,咱们女子可是无情无爱保平安呢!你瞧我,死了男人后事业、地位蒸蒸日上。可见男人只会影响我们拔剑的速度!” 王妃见迎春为她义愤填膺又如此劝慰她,心内不禁暖融融的,她对迎春温言道:“你说得不错。真是感激老天爷让我在这“异乡”遇着你。往后这日子,咱们姐妹俩一块儿好好过,要什么男人!”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心不忍迎春寻宽慰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89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司棋曾听说南边儿一带有一种“自梳女”,是女子到了嫁人的年纪却不愿出嫁,自己梳起妇人发髻,离家和同道的“姊妹”们住到一起。 都说这些“自梳女”是喜欢女子不爱男人才这般的,司棋原本听着只觉新奇,不想近日她却觉得自家奶奶同那北静王妃瞧着竟也有此等倾向似的! 她们奶奶这几日说是要给自个儿“放假”,什么事务都放下了,只日日在那北静王府与王妃厮混,每每说笑谈天到夜里方止,回去时还恋恋不舍,恨不得宿在那北静王妃处才好。 幸而听说那北静王陪皇上一道往泰山祭天地去了,要不她们奶奶这般霸着王妃,司棋真担心那郡王爷会把她们奶奶赶出来。 迎春不知司棋所虑,仍是往那北静王府去得勤。这些天同王妃待在一块儿她才发觉自己原来是多么的寂寞,这寂寞不指物理上的——她身边有司棋、晴雯、绣橘等丫鬟日夜陪伴,岫烟和薛蝌夫妇也是常见的,还有香菱母女和晨哥儿,勉强算上一个吴氏,这些人对她都或亲近或恭敬,相处得都甚好,她实在算不得是形单影只。 可在精神上她却是压抑和孤独的,这么多人中能让她放下所有伪装,无所顾忌地做自己的是一个也无。更不用说能完全理解她的思想、观念,产生精神上的共鸣了。 这些唯有和她一样是穿越来的北静王妃能做到。她们在一起时是无比轻松默契的。王妃的屋子宛若桃花源,只要躲在里面她们就仿佛回到了现代一般,无拘无束,忘却自己其实身在这压抑刻板的世界,真正得到放松和充实。 迎春沉迷于这样美好的感觉,迟迟不愿结束自己的“假期”,不愿戴上面具,压抑情绪,走出去,回到过去那般的生活中去。 王妃倒是及时发现了她的逃避倾向,不动声色地要将她拉回正轨:“姐妹,该工作了罢!家中米缸可要见底了。” “万恶的封建奴隶主!只会剥削我等平民百姓。”迎春右手拇指食指张开,对王妃比了个开枪的姿势。 王妃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照这么算你可不是平民百姓,大小也是个封建奴隶主呢!咱们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说正经的,我这儿有个好活,你接不接?” “什么活?”迎春有些懒懒地道。 “宫里的。” 迎春这几日虽“怠惰”了,好在她那事业心还在。她如今蓬勃发着的簪钗事业,是她好不容易一砖一瓦构筑出来的,自然希望能越来越好。 迎春如今虽差不多将满京城的贵妇都囊入彀中,但宫里的那些娘娘她还真没“染指”过,这王妃精乖,拿宫里的活“勾引”她,这要是做好了可就大大拓展了她事业的版图了,有这口好饵在跟前,迎春当然只得乖乖上钩了。 于是她一改这几日的悠闲,同北静王妃一道做了充足的准备,在本月的十六便递了牌子进宫去了。 王妃要带她拜见的是当今的皇太后。 北静王妃的爷爷,第一代南安王系太|祖庶弟。王妃是正经的皇族之后,如今的皇太后她唤作堂伯母。 因宣令帝之皇后早亡,他又迟迟未立继后,故如今这天下最尊贵的无非三人—— 皇上、太上皇、皇太后。 这第一次进宫开拓业务,一下便要叨扰这么大的boss,迎春原还担心是否过于唐突了。 不料王妃却道:“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太后早就听说过你那名头了。如今京里的贵妇谁没有一两件你做的首饰簪钗?有些人觐见太后时戴着被老人家瞧见了,甚觉新奇,便追问了几句。” “且她是个最慈和不过的人又爱新鲜,简直是你最优质的目标客户呢!你呀,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姐姐什么时候坑过你?” 有这北静王妃背书,迎春便也多了份底气。待进了那太后所居的慈寿宫,果见太后十分亲和慈蔼,并无半分架子。 北静王妃早在前些天递进宫里的牌子里说了今日要带迎春过来,故太后一见了迎春,便对王妃道:“这就是你们常说的极会制簪钗,极能打扮人的贾夫人罢!” 王妃笑道:“正是。” 迎春忙上前拜见太后,才拜下,太后便教旁边的宫女儿将她扶起,又叫迎春站近一些,好生打量了一番,怜爱道:“真是个美人儿,就是生的太单弱些,穿得也太素净些,教人瞧着可怜见儿的。” 人上了年纪难免喜欢喜庆热闹,可迎春是寡妇,没法穿得花哨。此番进宫还特特打扮得隆重些,抹了胭脂水粉,染了绯红唇脂,穿一件浅藕荷的提花棉绫裙,银灰鼠皮的对襟小毛短褂。一头乌发在脑后盘一个底髻,用一个月牙形的银制后压别住,这后压上缀着长长的银流苏,如水一般直泄到腰际。 “这后压倒是做得精巧。”太后的眼睛落在那银流苏上,赞了一句,“是你自个儿做的罢?” 迎春忙答是,太后点点,又指着北静王妃头上的发饰道:“这也是你想出来的罢?” 北静王妃今日梳着元宝髻,高高的发髻两侧对插着两把像小折扇一样的发饰,不过这发饰要比真正的扇子精致别致得多。它是以镂刻着花鸟纹的青玉片,一片一片拼叠成扇子的样式,上头用珍珠、钻石、碧玺等做点缀,又风雅又华贵。 这是迎春仿着武侠片里的女主角常戴的发饰做出来的,不过半月前刚刚推出,不想如今已风靡了一片了。这会儿见太后问,她忙点头称是,又呈上早已准备好的匣子,恭敬道:“小女还做了一副想要献给太后娘娘,娘娘赏脸瞧瞧。” 太后接过看时,只见是一副相似的对插折扇式样的发饰,只是这“折扇”是用削成薄长条的象牙片拼叠成的,每一片都镶嵌以镂金祥云花边,扇面是用翡翠、螺钿、玛瑙等拼出极精致的吉祥纹案,一面是鹤鹿同春,一面是松鹤延年,这对发饰又比北静王妃戴的那副要更雍容富丽。 太后瞧着喜欢,便教管梳头的嬷嬷过来,立取了她头上原戴着的珠翠流苏大钿子下来,转而将这对象牙折扇发插,对插在了发髻上,又一叠声命人将靶镜拿过来给她瞧。 迎春见太后流露出点小孩儿心性,不禁觉得这老太太很有几分可爱。 太后照着镜子,越瞧越满意。时在座的还有其他请见的命妇,见状都交口称赞不已,北静王妃亦凑趣道:“伯娘真是风姿不减,都是这折扇发插,您戴上啊直把我们都比得跟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了。” 太后笑骂道:“你这猴儿倒拿我取笑。” 北静王妃笑道:“侄女儿说的可是真心话呢!对了,除了这个,这贾夫人倒还给您备了好东西呢,这可是她穷尽了心思,独独为娘娘您做的呢!” “哦?”太后被勾起了兴味,忙道,“快拿上来让哀家瞧瞧。” 迎春闻言忙将身旁司棋一直抱着的大匣子接过来,亲手呈至太后跟前。 只见匣子里头是一个极辉煌耀目的五凤金冠。迎春煞有介事地戴上自制的白色丝缎手套,双手将这五凤冠捧出来,细细为太后解说。 冠底是大片梧桐枝叶,用薄金片做叶片,银丝做叶脉,上头托着五只凤凰,取“凤凰择梧桐而栖”之意。 那五只累丝缠金的凤凰皆有成人巴掌大小,每只凤凰的羽翼都可像真正的翅膀一样随意开合收起,调整不同的角度。 且双翼的两面各不相同,一面是点翠嵌东珠的式样,一面是五彩珐琅掐丝纹样,可以随意拧动切换风格。 再看那凤凰的尾羽根根翘起,上头镶嵌着细碎的钻石,会随着佩戴者的走动泛出粼粼的光。 每只凤凰的口中都衔着一挂长长的东珠,除了东珠外迎春还备了彩玉做的葫芦串子,精巧的银丝笑花篮——花篮里头可以堆插不同的堆纱花束等饰物,可以轮换着衔在那凤凰的口中。 更有那凤凰的两只妙目,亦可轻轻拨动,一面转出来是黑曜石,另一面是红宝石。 这五凤金冠上的每只凤凰皆是可拆卸的,可随佩戴场合的不同做选择,隆重些的便戴五凤,日常些的便只留三凤或一凤皆可。 拆卸下的凤凰,迎春也都配了一整套的机括辅料,能将它们组合成鬓边的凤簪,胸前的压襟,裙畔的禁步…… 太后一路听下来,原还不觉什么,越往后倒越被其中的心思和功夫惊艳,不由赞叹道:“真是七窍玲珑水晶心肝儿!这哪是一个五凤冠,竟是整副的头面首饰呢!” 这一套五凤金冠可以说是迎春设计簪钗以来所有巧思和理念的集大成者,故能俘获太后的心也并不意外。 她做这个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原意是想做个“镇店之宝”出来,摆在北静王妃的顺和楼内供客人赏玩。不想赶巧要进宫发展业务,那便正好拿来孝敬太后了。 迎春听了太后夸赞,便自谦道:“不过粗鄙蠢物,能入太后娘娘的眼,实是侥幸。” 迎春话音未若,忽然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既然自知粗鄙,如何还敢呈送太后?这般轻慢该当何罪!”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登时便愣住了,殿内顿时为之一静,众人不由看向殿门外……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第 89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安乐王拆台始结缘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此话一出,殿内原本和乐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凝。 迎春心内惊异非常。这皇太后虽瞧着好性儿,但身份在那儿摆着,这慈寿宫内下至宫人上至进宫谒见的命妇皆是屏吸凝气,行止都跟有尺子比着似的,甚是恭谨守矩。又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如此放肆拆台呢? 她不由循声朝大殿外望去,却见一名小太监推着一木制轮椅似的东西进得殿来。那轮椅上还赫然歪坐着一位十分俊秀的少年。 迎春见此情景,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如今已经有了轮椅吗?第二个念头便是这少年郎当真美绝! 她也并非没见过世面之人。别的不说,单说大观园里就是美人儿扎堆的。故迎春的审美阈值也是极高的,寻常的好看并不能教她心生波动。可此时只匆匆一眼,这坐在轮椅之上的人便教她惊艳到有些失语。 这人瞧着不过十六七岁,面容干净清透如上等良玉,五官精致清秀已极。瞧着颇有几分贾宝玉的品格,但却远在其之上。 且与宝玉的温良孩儿气不同,这少年一双桃花妙目微微上挑着,带出几分邪气;眉心微蹙,衬着玉带金冠,显出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气;再加之其不良于行,那懒懒歪坐于轮椅上的姿态,和微撇着嘴带着不耐烦的神色,又流露出几许脆弱病娇的意味来。 这几种相互矛盾的气质糅杂在同一个人身上,给他盛极的容颜又注入了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此时被“摄”住的并不止迎春一人。殿内诸人的目光皆结在这少年身上,只见他“行”至太后跟前,唤了声:“母后。” 太后用慈爱的目光爱抚着这少年:“你呀,母后这儿有客,你进来也不叫人通传一声。还说那些唬人的浑话,被你父皇知道了又该嗔着你没规矩了。” 又转头同迎春等人笑道,“这是哀家的小儿子,年纪小顽皮些,你们莫被他吓着。” 迎春明白过来,进宫前北静王妃亦曾同她说过,太后如今膝下还养着个年轻皇子,圣上封他作安乐王。 这安乐王自小便患腿疾,不良于行。太后怜惜他,把他溺宠得骄纵蛮横,无法无天的。看这情形,这安乐王想必就是眼前这美少年了。 安乐王因听太后说他“年纪小”、“顽皮”等语,未免有些不高兴,却不好同亲娘置气。 他皱着眉左右看了看,正瞧见迎春手上的凤冠,便发难道:“什么庸脂俗粉的玩意儿,你倒算有自知之明,亦知此物粗鄙。来,继续说说,爷倒要看看这东西有什么花头。” 这是安乐王第二回出言不逊了,这无缘无故的,饶是迎春再疏阔的性子这会儿也忍不住心头冒火了,原本因他的颜值产生的美好滤镜也“啪”地一下碎了满地—— 多好的美男子啊,可惜长了嘴! 迎春神色淡淡的,也不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安乐王,径自将手中的五凤冠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匣子内,一面将那白丝绢的手套慢条斯理地从手上剥下来。 “本王叫你继续说,你把那蠢物搁进匣子里作甚!”安乐王不悦道。 迎春朝他欠了欠身,状似恭谨地道:“小的怕这‘蠢物’伤了王爷的眼。既觉粗鄙,王爷还是眼不见为净罢。” 安乐王一噎,眉毛便高高扬了起来,正欲说些什么,一旁的北静王妃忙出来笑道:“王爷近来身子一向可好?我久未进宫了,今儿见王爷的气色倒比往日好上许多了。” 今日殿上觐见太后的命妇颇多,花团锦簇的,故那安乐王方才并未注意到北静王妃。此时她一出言,安乐王便瞧见她了。 迎春不禁为王妃捏一把汗。王妃突然插话,这安乐王混不吝的,再给她几句“好话”,教她下不来台可就不好了。 不料这安乐王见是北静王妃,面色倒温和下来,冲她微微颔首道:“大姐姐今儿怎么想着进宫来了?我方才倒没瞧见姐姐,不曾过来问安,唐突姐姐了。” 北静王妃笑着摆手:“何须这么客气。” 迎春见这安乐王突然和善了,倒是十分意外。这时那太后亦朝北静王妃笑道:“倒多亏你想了这个带轱辘的椅子出来给你弟弟,教他能随自个儿心意走动,不知有多便利,也省了我们多少事儿。” 迎春恍然大悟,原来这轮椅是北静王妃做给安乐王的,怪道这安乐王对王妃格外和善呢。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娘娘怎么还放在嘴边说呢。”北静王妃笑嗔一句,又指着迎春对安乐王顽笑道:“王爷可别小瞧了我这姊妹,别的不说,看在今儿您穿的这身衣裳的份儿上,您就不该说她所做之物粗鄙呢!” 迎春其实早也瞧见了,安乐王身上穿着的那玉色直缀上,用狂草写着李太白的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股子狂劲儿倒是同安乐王搭调。 这在衣袍上提字的花活自迎春做给那儋州世子郑广之后,时人瞧着新奇风雅,一时便多有学了去做了穿在自己身上的。只是很快便有些酸腐大儒出来批说,这字是孔圣人的眼睛,岂可这般随意穿在身上?实在是对圣人不敬! 于是这眼看要风行起来的苗头很快便被压了下去,毕竟谁也不想背上这亵渎孔圣的罪名。 可这安乐王是什么人?别人不教做的事他便偏偏要做。且他本就觉得在衣上拓印墨字甚是有趣,说什么不敬圣人简直是放狗屁!为了气那些酸臭腐儒,他更是将自个儿的衣裳都提上墨字,日日穿在身上招摇。 原听那郑广说他那衣裳系一闺阁女子所制,安乐王本也不甚在意,如今听北静王妃如此说,便有些回过神来,忍不住问迎春:“儋州世子那提字衣系你所做?” 迎春瞧了瞧他,微点了头:“正是。” 那安乐王本以为迎春不过是众多来奉承太后的谄媚贵妇中的一个,满心瞧不上,这会儿倒有些刮目相看了。 他瞧了瞧案上那置于匣中的金冠,不禁勾起了些好奇,倒诚心问了句:“不知这金冠又有何特别之处,还请夫人为小王解惑。” 迎春不太想搭理这被宠坏了的小屁孩,便从那盛金冠的匣子中抽出一册极精致的小册子,双手递与那安乐王,笑道:“王爷不妨自己瞧,小女不过庸脂俗粉一个,倒不配为王爷解惑。” 安乐王碰了个软钉子,却少见的没有多言语,接过那册子便瞧了起来。 不想这一瞧倒真瞧进去了。 因着迎春做的这五凤冠有颇多需要拆解组装的地方,以防太后日后忘记,她便做了个“说明书”出来。将这冠哪处可调整变换,哪处可拆解与其他饰物组合都图文并茂地绘制了出来,都在这本小册子上了。 薄薄几页纸,那安乐王倒看了许久。 其间迎春觉出这大殿中的气氛颇有几分怪异,便张眼瞧了瞧。只见殿上的命妇有一多半都形容拘谨,有的侧身半低着头,有的则似乎面露出几分被冒犯的忿然。 迎春略一想便明白了,这安乐王瞧着也有十六七岁了,在如今这年纪都是可以娶亲的人了,也只有在太后眼里他还是个“孩子”了。 当今贵族女子大都奉守不见外男的规矩。安乐王就这么不顾满殿妇人大剌剌地跑进来,在众人看来实在是大大的失礼。 像北静王妃这种常进宫又沾亲带故的或许习以为常,但那些不常进宫又比较保守的命妇难免便觉得十分不自在了,只碍于天家威严,不敢显露出来罢了。 可那安乐王似乎对他自己的不妥行径和殿中诡异的氛围浑然不觉。只见他自顾地将那小册子翻了几遍方才合上,却也不归还,只抬头瞧着迎春正欲说话,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了一下,转而对太后道: “这位夫人倒颇有些才能。儿子近来也正想着做些衣袍冠带,奈何内务府那帮蠢才呈上来的总也不合儿子的意。儿子想教这夫人给儿子做些冠袍来,不知母后舍不舍得将人借儿子用几日?” “你也未免太挑了些。”太后半真半假地抱怨了句,转头便对迎春道,“我的儿,倒需劳烦你给安乐王做些冠袍来。难得他有看得入眼的,若缺什么东西尽管来找我。” 若是安乐王自个儿跟迎春提要求,迎春倒有千百种理由来回绝他。可这是太后亲口提的,又说的这么客气,这教迎春如何能拒绝? 她有些求助地看了看北静王妃。只见王妃微不可察地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无碍。迎春见状也定了定心,心想着倒也别拂了太后的脸面,且做生意又何必跟银子和客户过不去,便答应下来:“若安乐王不嫌小女粗鄙,小女自当效劳。” 安乐王听了不禁好笑,心道这丫头还是个记仇的,我前头不过说了她两句,她倒记住了,这一字一句的都要还回来才罢休。 这安乐王最是个性情中人,对人那是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他如今对迎春有了几分赏识,便也不计较她这些“不敬”之语。这若换了旁的他瞧不上的人,他倒未必有这般的好性儿了。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安乐王拆台始结缘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突如其来王妃病重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因着迎春是外妇,除了每月初二、十六能递牌子请见外,其余日子要进宫,只能通过宫中某主位单独召见才行,如此极显眼不说流程也极繁琐。 再说她与安乐王毕竟男女有别,迎春不想做个生意到头来还惹上什么麻烦。于是便同那安乐王约定好,沟通交流或商议东西的式样皆以笔谈为主,这个安乐王倒是没有异议。 且迎春每每接洽新的主顾,都会先详尽了解此人的日常习性、忌讳偏好,好为每个人都度身定做出合宜的衣冠钗裙。安乐王在这一阶段都还称得上配合,对迎春所问也几乎是有问必答。 可到了真正商议款式的时候,这安乐王简直比京里最挑剔、最不讲理的更年期贵妇还难伺候。 这位爷一开口便要做冠袍带靴全套的行头不说,单在束发小冠的式样上便推拉了数十个回合,迎春精心构想的款式统统被打回。 后好容易议定了冠子以青琉璃鸾鸟为主饰,那安乐王又百般挑剔,一时说这鸾鸟的造型不够新奇,一时又说这冠子的拆解变化不够多端。 恨得迎春咬牙,这安乐王敢情是要把这冠冕做成玩具耍呢! 迎春白日里还要上门做她的簪钗生意,只有夜间能抽出空来做安乐王这边的活计。偏这安乐王又反反复复唧唧歪歪个不停,教迎春一连好几日都忙活至四更天方才能躺下歇息。 她一时也深悔那时碍着太后的面子,接了这狗屁倒灶的活计折腾自己。忍无可忍,干脆给那安乐王去信一封,道:“王爷曾说过喜欢西洋座钟和八音盒子的精妙新奇。” “那这鸾鸟冠不若就仿着西洋进上的新式布谷鸟时钟的式样,在冠座上安上些机括。平时这鸾鸟是栖着的,到了整点便飞弹起来叫两声,舞两下,何如?” “或者掐着饭点飞弹出来,正能提醒王爷案牍虽劳,可也别误了用膳的时辰……若如此还是不行,小女也无法了,王爷还是另请高明罢!” 安乐王是正宗的闲王,哪有半点案牍劳形之苦?迎春如此说不过揶揄他闲得慌,正事不干,倒在这些小道上磨个不休。 宫里的安乐王立扔了个回信出来:“你好大的胆子,敢拿本王取笑!没有这精钢钻揽什么瓷器活?不过,这点子也算你近来想出的里头最新鲜的了,本王也不为难你,勉强就按这式样做罢!” 还以为能就此了结这桩生意的迎春顿觉这安乐王高低是有点毛病。不过既然这堂堂王爷都不介意自个儿脑袋上时不时便弹出个鸟来,她也没道理拦着,只是义正辞严地回了句:“西洋技艺艰深,按照这般做法可得另外加银子!” 结果次日一早,安乐王身边的小太监炒豆儿便笑嘻嘻地捧了个大托盘到了迎春处。迎春掀开遮布,见竟是码的整整齐齐的一百锭金子! 迎春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如今一百两金子可合一千两银子呢。就为一个冠子便这样舍钱,这安乐王真是疯了! 那炒豆儿还在一旁殷勤道:“我们王爷说,这一百金只是定金,要是做好了后头还有添的。还有,贾夫人若对西洋工艺不熟倒可直接同宫里造办处的洋师傅请教,王爷都是打过招呼的。” 得,钱给到位了,技术支持也有了。迎春除了开工干活外也没别的托辞了。且除了金子以外,还能从洋人师傅那儿学些西洋手艺,这在现在倒是极难得的。 这厢迎春正同那安乐王过招,北静王妃身边的月兰姑娘却偷偷派了人来同迎春传话,说她们家王妃病重,贾夫人若得空,赶紧过来瞧瞧罢! 迎春大吃一惊,前些天王妃还捎口信给她说要去京郊寺庙斋戒几日,知会迎春一声,免得她去王府扑个空。 迎春得了信又日日折腾安乐王的那破冠子,倒有好几日不曾过府去寻王妃了。如今得了月兰的信儿,忙放下手上的活儿,急急便往北静王府来。 月兰正在二门处候她,见了她便赶忙迎上来,道:“劳烦贾夫人。我们王妃正在里头歇着呢。王妃原怕夫人担心,故才同夫人说要出去斋戒,免得夫人过来看到病容。” “可我们王妃这次病得实在是,实在是……不轻。”月兰忍不住眼眶一红,“我们王爷现又在山东没回来,家里没个主事的人。我想着夫人一向同我们王妃是极好的,便自作主张叫了夫人过来……” 迎春边点头边脚步不停地往北静王妃日常所居的偏殿去,口捏道:“月兰姐姐别同我客气,我拿王妃当自个儿亲姊妹看。如今王妃情形如何了,大夫可说是什么症候?” 此时二人正行到殿门口,月兰正欲答话,却听殿内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迎春和月兰对视一眼,双双抢步进得屋中来。 只见那北静王妃正俯在床头拿帕子捂着嘴咳个不停。迎春忙过去扶住王妃,又搓热手心放在她背上一下一下轻抚着顺气。 王妃咳了一会,好容易平了咳喘。月兰忙过来,拿着痰盒凑近王妃嘴边,王妃用帕子掩着口,喘着吐在盒内。 迎春见状便从一旁小丫头手里接过茶,喂给王妃。王妃漱了一回,吐在月兰端过的小水盂内。 迎春再接过一盏新茶,正欲喂给王妃喝下,突然便想起在现代曾听说过茶叶似乎与某些药相冲,倒不合病人多饮。便教下头的人换热热的白水上来。 下头伺候的人都知这贾夫人与王妃极要好,故都不敢怠慢,忙换了热白水上来。迎春便扶着王妃慢慢喂了几口白水。 王妃饮了水也渐渐平复下来,见服侍她的是迎春,便道:“你怎么过来了?” 迎春见王妃小脸儿蜡黄,方才给她顺背时,被突出的肩胛骨硌碰的触感还残留在手心。明明十数日前还好好的,怎么如今就这样起来? 迎春一头觉得心惊一头也觉心中酸涩不已,可却不好露出来教王妃多想,只得勉强笑道:“我能掐会算。知道你病了,便过来瞧瞧你。” 王妃闻言却瞧了月兰一眼,摇头道:“你们呀,我也并未如何呢,做什么这般劳师动众的。” “我来瞧瞧你,怎么就劳师动众了。我拿你当自己人,你倒拿我当外人呢!”迎春故意嗔道。因见王妃不太有精神头的样子便教月兰撤了迎枕,慢慢扶着王妃躺下。 王妃半阖上眼,却拉着迎春,有些眷恋地道:“你既来了,便多待会儿再走。”又叫月兰,“你陪贾夫人说说话。” “诶。”迎春坐在床头,温言道,“放心,我不走。” 她毕竟挂心王妃的病,便问那月兰:“你们主子这些日子以来都有什么症候?可请了太医不曾?” “一开始是胃里不舒坦,吃不下东西。”月兰蹙着眉道,“我们还当是主子老毛病犯了,便吃了些常吃的丸药。后不见好,还添了咳嗽畏寒的毛病。也请了好些太医来瞧,有说是风寒的,也有说什么肺脾气虚的,开了许多药来,可吃了却总也不见好……” “叫阎济慈来瞧过不曾?” “也是不巧,阎先生出京云游义诊去了。”月兰叹了口气,“不过,前几日已叫了人寻去了。” 王妃在床上听了却道:“岂好因着我的缘故阻了阎先生行义事?都不许寻去!我这病,治得好,是命;治不好,也是命……” 迎春听王妃这话说得不祥,不由心中大怮,赶忙强压下去,只哄劝那王妃道:“你别急,不寻便不寻罢。你好好歇着,什么也别想是正理。” 迎春与月兰又轻声说了会子话,王妃听着听着便渐渐睡了过去。 迎春见状便轻手轻脚起来辞去,月兰送她出来。 望外走了几步,迎春瞧着离偏殿远了,方拉住那月兰,低声道:“王妃这是因何病了?” 她觉着这北静王妃的精神头有些不对,平静得似置身方外,又如死水无波。 “倒也没特别因为什么。”月兰摇头道,“就是前些日子主子去顺和楼盘查生意,回来就有几分不爽利了,许是当时风大吹着了。” 迎春瞧着月兰的眼睛:“我说拿王妃当姊妹并非顽话。若真有什么内情,还望姐姐不要瞒我,说不准我也能帮上些忙。” “月兰知道夫人心意,不敢欺瞒夫人。”月兰微低了头朝迎春一福。 迎春虽直觉她并未说实话,但亦知月兰跟随王妃多年,是个极忠心、极有主意的人。她若不想说,没人能迫得她开口。 迎春一时也只得罢了,又千叮万嘱月兰好生服侍王妃,有事立叫人去孙府寻她等等,见月兰一一应了方才辞去。 自这日起,迎春便将手头的一应事务暂托给薛蝌岫烟夫妇打理,自个儿则日日去北静王府照看王妃。 虽有迎春和月兰等人悉心照料,兼有各路太医、名医竭力整治,北静王妃的身子却还是一日差似一日,人也愈发没了精神。 原还能起身走动走动散散闷气,后来却整日整日躺在床上。旁人同她说话她亦懒怠回应,唯有迎春支开众人,同她聊一些现代的事物,她才有兴趣多说伤两句。 迎春见她这样,不由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盼着北静王收到王妃病重的消息后能早日返京,毕竟他人脉广、地位尊崇,或许能找着些什么人或想出些好法子救王妃一救。 因北静王妃病势不好,迎春这些时日一心扑在她身上,别的东西早就早都忘到爪哇国去了。以至于这天夜里她从北静王府回至家中,瞧见守在孙府门口的炒豆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个儿还欠着安乐王的鸾鸟冠未做呢。 为您提供大神 漫月橘 的《[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快更新 突如其来王妃病重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探王妃偶遇安乐王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如果长时间获取不到章节内容,请刷新本页。 [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新章节、[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漫月橘、[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全文阅读、[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免费阅读、[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 漫月橘 《[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简介: 穿成迎春怎么办?还是马上要嫁给孙绍祖的那种!人尽可欺的“二木头”从今天开始整治刁奴仆,反杀中山狼,自立宏图业。大厦将倾,迎春本只想自保,奈何眼前种种不忍相看。晴雯、香菱、探春、黛玉…红颜易逝花将残…虽已知晓结局是万艳同悲,但真当悲剧上演,她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姐妹们别怕!你二姐姐来啦!(狗头) 漫月橘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可阅读其他作品。 《[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作者:漫月橘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叹往昔闻王府秘辛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如果长时间获取不到章节内容,请刷新本页。 [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最新章节、[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漫月橘、[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全文阅读、[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免费阅读、[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 漫月橘 《[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简介: 穿成迎春怎么办?还是马上要嫁给孙绍祖的那种!人尽可欺的“二木头”从今天开始整治刁奴仆,反杀中山狼,自立宏图业。大厦将倾,迎春本只想自保,奈何眼前种种不忍相看。晴雯、香菱、探春、黛玉…红颜易逝花将残…虽已知晓结局是万艳同悲,但真当悲剧上演,她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姐妹们别怕!你二姐姐来啦!(狗头) 漫月橘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可阅读其他作品。 《[红楼]穿成迎春怎么办》作者:漫月橘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世俗不容情丝牵绕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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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一切,叶谦也没要做的,就带着柳土洪荒回了家,先把半年份的客卿任务完成,现在叶谦再用神荒鼎炼制五品丹『药』,有种大炮打蚊子的感觉,特浪费,奈何神荒鼎炼丹轻松省事,浪费就浪费吧。 没多久五品开智丹就有了上百枚,扣除上交的丹『药』量,叶谦将剩下的收入自己储物戒指,然后开始炼制八品丹『药』升仙豆。 有神荒鼎在,哪怕第一次炼制,叶谦也没任何可担忧的,放入材料,做个人形灵气提供机器,一个多时辰后,一炉六枚八品丹『药』升仙豆新鲜出炉。 与叶谦服用过的其他八品丹『药』或者次九品丹『药』相比,升仙豆的外形相当低调,纯白如玉,光华内敛,不仔细看,真以为是一颗羊脂玉做成的圆豆。 叶谦直接服用了一枚,入口之后,升仙豆像是一粒铜豌豆,没有任何灵力迸发,只是一路从喉头直奔丹田而去,然后直接融化在丹田之中化出庞大的灵力,却又没有任何波澜生出,仿佛那新生的灵力本就是叶谦丹田生出的一般无二。 真是神奇!叶谦心中暗赞,大多丹『药』提升修为的丹『药』入口就会爆发大量灵力,让服用丹『药』的炼丹师自己炼化,这个过程肯定有很多灵力是浪费掉聊,一个不好还会损山经脉,但升仙豆完全不同,以丹田灵力融丹,直接生出修炼者的本源灵气,不会有任何灵力损失,也不会伤及经脉。 当然,唯一的坏处是,若承受不住八品升仙豆庞大的灵力,会直接引发丹田灵爆,轻则丹田被废,重则直接身死道消。 叶谦估么了一下,以他变态的法源之体,至少还 要服用十一枚升仙豆才能达到极限。 从道之门秘境里获得的主材,配合刚才买的辅材,叶谦还能配出五整份全套升仙豆灵材,一炉六枚,还能出三十枚升仙豆,现阶段足够叶谦用了。 至于破境之后的修炼资源,只靠剩下的几十枚升仙豆肯定是不够的,到时候再吧。 以升仙豆的特异,叶谦能随时达到极限,所以也没急着服用升仙豆,先炼丹吧。 不过八品升仙豆一炉都要炼制一个多时辰,叶谦早上回来很迟,又出去买『药』,中间耽误了不少时间,晚上又要带白舟、第五律和吴亮三人去桃花居,时间肯定不够全部炼制出来。 能炼几炉炼几炉吧!叶谦也不纠结,反正第二炉炼完,他这个阶段需要就已经满足了,多出来的有时间抽空再炼好了。 时间过的很快,当叶谦炼制到第四炉的时候,妖仙城一层的日光石就渐渐暗淡下来,黑夜渐渐降临,三角眼吴亮最先回来,其次是剑宗白舟,最晚的是道门第五律。 叶谦在地下炼丹房炼制丹『药』,当然不能立即离开,不然直接就废炉了,只能传音让他们先等待一会。 好在第五律、白舟、吴亮三人都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也知道炼丹过程中不能离开,表示理解没有多什么,忙了大半,也没什么聊的『性』质,静静打坐等待叶谦炼丹结束。 没多久,第四炉升仙豆炼制完成,剩下还有两炉只能以后炼了,叶谦收起神荒鼎,没有选择空间突进,直接走去见三人。 “刚炼制的玩意,五品开智丹,有半妖朋友的当礼物还不错!”叶谦见到三饶时候,一人扔了一瓶丹『药』,里面装有三枚开智丹,不值钱,但胜在特别。 早上离开桃花居的时候,就让三热了许久,晚间三人又为了帮他打听消息,回来又要等他,虽有叶谦带他们去桃花居的原因,但叶谦自己也有点过意不去,送点东西弥补下,也能增进关系,惠而不费。 “不错!”第五律三人纷纷『露』出笑意,都不是矫情的主,直接收下塞入储物戒指。 “情况怎么样?”叶谦坐到三人身边,随意问道,还没等三人回答,忽然之间,一声震撼地的轰鸣声出现,摇地晃,叶谦感觉整个妖仙城都在颤动。 旋即,妖仙城北,大片城池房屋倾塌的声音随之传来,以叶谦强大的精神力,甚至能感应到各种哀嚎与死亡在城北响起。 “鸿涂,你个孽畜,安敢如此?” 随着一道又惊又怒的老迈声音响彻地 ,叶谦与其他三人相视一眼,默契地离开柳土部落驻地,与城内其他地方赶来的修炼者停在残砖破瓦前。 半个妖仙城北已经成了废墟,而在废墟之上,两团无比恐怖的光团将整个夜空分割开来。 “你自己失手灭了城北,与我何干,一招之约已过,楚惊,还不滚是想挑起人妖两族大战么!” 一道慵懒的清冷女子声音随即传遍整个妖仙城。 “鸿涂,来日老夫必杀你!”那老迈声音带着冲恨意叫道,伴着光团冲远去,声音也渐行渐远。 “活着的人类听着,我以星宿宫鸿涂山主,妖仙城镇守妖皇的名义告示,妖仙城北为仙盟楚家楚惊所毁,一应损失赔偿去找楚家,与妖仙城无关!” 上另一光团也旋即投入妖皇殿,那道慵懒的冷清女子声音再次响彻整个妖仙城。 “妖皇鸿涂山主,窥道境八重中期大能楚惊!”第五律喃喃出两饶身份。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第129章 梦终归迎春生无力 战神加救命稻草,这是什么威势,所有的战士,一听到风林将军的名字,立即如若听到神明一般跪地膜拜,无比崇敬。 在他们的心目中,风林将军就是胜利,风林将军就是希望,风林将军就是战神!所以纣王已经起了杀心,所以才调魏风回来。 魏风知道陆压一直想要抓他,祭炼黑色莲花,但是由于魏风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是朝廷的武成王。 兵马大元帅,身上背着几千万士兵的气势,他们崇拜魏风,以意念为魏风提供力量,所以自然就造成凛然不可侵犯的自然大阵。 这也是当年,为什么连大罗金仙在闻太师面前也要有点卑躬屈膝的原因,所以陆压不能下手。 可是一旦魏风失去了兵符和圣旨的加持之力,身上的威严和头顶的光环消失,得不到人王的庇护,截教那边的大罗金仙也不过问他,那么他的机会也就来了。 所以,为了激发封神大战,也为了黑色莲花,他冒险去了朝哥,挑拨纣王。 魏风上表,说明,我可以回去,但现在不行,必须几年之后。 原因很简单,我带兵很多年,下面的人只听我的,您的儿子初出茅庐,微信不足,根本领导不了这些久经战阵的骄兵悍将,若是打了败仗,您老人家江山不保。 所以我必须带带他们俩。 纣王回复,也可以,你仍然是武成王,但兵马大元帅必须让给太子殷郊,以后,你可以当顾问,但不能拍板,作战的事情,殷郊殷洪说了算,不过你可以监督他们,而且他们必须要考虑你的意见,你们就是一个以殷郊为首的团队,三个人商量着办。 魏风心想,扯淡,他俩是亲兄弟,我等于一个人对付两个人,我哪还有发言权,所以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架空了。 果不其然,殷郊和殷洪来了之后,先摆架子,把谁也不放在眼里,整个二世祖纨绔子弟,不知道赤精 子和广成子是怎么培养的。 最可恶的是两位靠着阴阳镜和翻天印的威力,到处吹牛逼,认为天下无敌,彻底推翻了魏风的防守战略,开始向西周展开进攻,而且招揽截教金仙,再次开始了封神大战,首先出现的就是元始真仙马元。 此人的确厉害,比云中子的品级都高,阐教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不过后来还是被准提道人和燃灯祖师联手给群殴了,但并没有死。 好像是给准提道人当了门人!接着无数的截教金仙,大罗金仙都陨落了。 孔宣一片好心,劝解两人,他俩一合计, 玛德,这老东西跟风林武成王一条心,不服管教,留着他不行,必须铲除,所以就让孔宣去打西岐城,然后把魏风的那些亲信,韩荣邓九公什么的,全都调走,架空他。 至于李静,那就更惨了,朝廷一道圣旨,因为他的三个儿子参与谋反,让魏风押解李静返回朝哥治罪。 又是一道调令,当然这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 孔宣出城之后,屡战屡胜,所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向睥睨,阐教金仙也无法抵挡,金鸡岭上大展神威,就连燃灯的乾坤尺和紫金钵盂都被他给收了。 燃灯的护法金翅大鹏神雕,煽动翅膀一下就是五万四千里,又怎么样,被五色光华,横在空中,高射炮一样打了下来,差一点就给揍死。金吒木吒,被他五色羽毛一刷,顿时消失不见,化为尘埃! 这时候准提道人又来了,孔宣刷,他也刷,孔宣刷的是五色羽毛,五色光华,而准提道人刷的是先天至宝,七宝妙树杖。 结果,孔宣刷不过人家,当时魏风正在大营睡觉,他现在无事可做,忽然感到老朋友出事儿,大惊失色,拿起混元珍珠伞就冲到了半空,但是已经太晚了,孔宣被显现出来的降魔真身给抓住了。 但准提根本就不想要孔宣的命,一心只想让他降服,孔宣元神强大宁死不屈,忽然五道光华向半空飞去,没入了魏风的顶门之内。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所修炼的所谓《太极阴阳五行》,缺少五行元气,所以不能成功,而我身上是五色光华,正是盘古老祖先天一点元灵幻化的先天五行之气被我炼化成五根羽毛。正好调和阴阳,助你成功,位列金仙!”孔宣大声的嚎叫道,“我自爆元神,保你杀出重围。”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地面上炸的一塌糊涂,几万里土地全成焦土,除了金仙以上级别的,全都殒命,直奔封神榜去了。 刚刚要遭到围攻的魏风,接着这个机会,返回商朝大营,心中伤感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第130章 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叶谦看着自己的这些属下冲进去,这一次,他也是行动起来,因为如此自己不参与的话,这次很可能会出现伤亡。 叶谦并不想暴露实力,所以他也和众人一起冲了进去。 “大胆!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一个带着黑帽子的大汉跳到了远处的石头上,大声的吼道,他的确很愤怒,从来都是只有自己胡马团去抢别人,还从来没见过自己的老巢被别人抢的! 只不过,黑帽子大汉还没有吼完,就有两个武者飞了上去,朝着黑帽子就进攻,一边进攻还一边嘴里嘀咕着:“十个神木币……” “找死”!黑帽子大汉的实力可是绝对的不俗,神通境巅峰的实力,让他足以能够秒杀一般的神通境武者了。所以看到两个神通境二重的武者也敢过来击杀自己,而且嘴里还喊着什么十个神木币的时候,黑帽子可是真的愤怒了,他是绝对不能够容忍自己被这样侮辱的。 黑帽子大汉瞬间飞起,接着手里闪烁出一团灵力,朝着其中一个府军的头上就打了过去。 那个府军吓了一跳,他完全没想到黑帽子竟然这么厉害,关键是,他之前参加的战斗的时候,对方都是连反抗都不敢反抗的,现在突然间被攻击,而且攻击还是如此的凌厉,这让她一下子就慌了手脚了。 “哼!”黑帽子冷笑一下,他知道对方绝对活不下来了。 只不过,刚刚这么想完,突然间,一道身影站到了那个府军的身前,正是叶谦。叶谦手一挥,就把那攻击给挡了一下,他指着黑帽子,说道:“这十个神木币,是我的了啊。”说着,叶谦就上去和黑帽子打成一团。 虽然没有表现出王者的实力,但是对于叶谦来说,弄死这个黑帽子实在是简单的很,几招之下,黑帽子已经跪在了地上,两个腿齐齐的被叶谦从小腿那里砍断了。 “不要杀我,你不能杀我!”黑帽子大口的喘息着,他瞪着叶谦,不甘心的说道。 叶谦嘀咕着说道:“为什么不能杀你,你可是价值十个神木币呢。” “我……”黑帽子听到这话,简直要哭了!我好歹也是胡马团的二当家,现在是整个胡马团的掌舵人,我竟然只价值十个神木币?! 不过现在不是争论自己价值的时候,黑帽子开口说道:“你们不能杀我,我是……好吧,我们是一伙的其实。” 叶谦哈哈笑了起来,叶谦身后的两个人也笑了起来,说道:“嘿,大胡子,你不会是也想加入我们郡守府军吧。” 黑帽子赶 紧说道:“不,不,我说的是真的,你们是郡守府的府军,郡守不也是圣骑士分封的吗!我们也是啊。” 这时候战斗都快结束了,很多人聚集到叶谦的身后,听到黑帽子这么说,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黑帽子急了,他生怕叶谦不相信,然后一刀把自己给杀了,他赶紧说道:“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胡马团,就是一个圣骑士,是瑞恩大人,在支持我们的,以前我们胡马团的实力还比较的弱小,那时候瑞恩大人扶持了我们,现在瑞恩大人已经从圣骑士退休了,但是,我们依然是他的下属。” 叶谦哦了一声。 黑帽子立即继续说道:“所以啊,各位,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伟大的圣骑士分封给我们的权利,我们是一家人,是兄弟!” “我可不信,你说的那个瑞恩,是什么情况,现在在哪里?”叶谦开口问道。 黑帽子立即说:“瑞恩大人就住在宝山郡,在宝山郡南,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他。” “好,那就去见他,若你说的是真的,我就把你给放了,如果你说的是假话,呵呵……”叶谦舔了下舌头,露出几分冷酷。 此时,廖山脸上露出了为难和犹豫的神情,廖山其实很聪明,虽然他胆子小,但是一直都很聪明,而且常年混迹各种茶楼、酒楼之类的,道听途说的消息实在是太多了。廖山很清楚,这个黑帽子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廖山很担心,担心去见了圣骑士之后,自己这些人都没法活下来了。 想到这里,廖山抬头,看了下叶谦。 叶谦已经很自信的往回走了,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一样,廖山想了下,决定还是得找叶谦说一说。 叶谦看了下周围,只能说,自己招募的这些人,实在是太生猛了,经过前两次的训练,这些人对于黑吃黑,真的是太顺手,根本什么都不顾,上来就杀就抢。整个胡马团,也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就已经被自己带来的这一百多个人,给翻了个底朝天。 叶谦点了点头,大声说道:“好了,大家都准备一下,把东西收拾就回去了,我们再去最后一个地方,今天的任务就算是结束了!” “哦,哦!太好了!” “今天财了,哈哈!” “关键是解气啊,把这三个恶势力都给打的屁滚尿流,说实话,真是解气!” “嘿嘿,必须的。” 一群人笑着往回走。 到了门口的时候,叶谦看到彼得倒在地 上,脑袋都没了。叶谦愣了下,笑道:“谁啊,谁干的,卸磨杀驴啊这是,人家好歹也是小丑军的老大,怎么就刚用完他就把他给杀了。” 旁边一个人摸着脑袋,说道:“军师,这不怪我,真的,是他,他自己想要趁乱逃跑,我一想,这不行啊,他的脑袋还值十个神木币呢,所以我就咔擦一刀下去,他就死了。” 旁边的黑帽子吓的一直所脑袋,这些人太狠毒了,利用完彼得找到了自己胡马团的位置,现在立马就卸磨杀驴,这些人真的是比强盗还强盗啊。希望瑞恩大人能够拯救自己,可千万不要把自己也给杀了啊。 黑帽子带着大部队往外面走。 廖山找了个机会,跑到了叶谦身边,说道:“叶军师,事情有点不好,我觉得你还是得慎重考虑一下才行。” “什么不好?”叶谦看了眼廖山,问道。 廖山低声的说道:“我觉得,那个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第131章 发警示贾元春托梦 “计划落空?”宇文青冷笑道:“你觉得我要办的事情,在这幡青城还有做不到的吗?” “不,不敢!”李东海脸色大变,惶恐的解释道。 “李东海,不是我说你,你这应变的能力也太差了吧!你好歹也是幡青城的城主,难道幡青城的城规还需要我来为你宣读?”宇文青淡淡的说着。 李东海闻言,先是一愣,他是幡青城的城主没错,可他更加明白幡青城真正的掌控者是眼前的宇文青。城规这些东西,都是死的,比不上他宇文青的一句话有用。 “大长老,我知道怎么做了。不过,属下还有一点担心的。”李东海恍然,他明白宇文青的意思了,城规是死的没错,对于宇文青和他李东海来说,只不过是个摆设而已。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城规则是至关重要,那是他们必须遵守的铁律。 “你担心那个突然冒出来,杀死韩老怪的叶谦?”宇文青喃喃的说道,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李东海的心思。 “大长老英明!”李东海连忙点头,说道:“虽然我比韩老怪的实力要强的多,可也未必是那叶谦的对手。如果叶谦执意阻拦,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放心,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出面帮你的。”宇文青喃喃的说道。 “是!”李东海有了宇文青这话,顿时就变得信心十足了起来,说道:“大长老,那我现在就去冬府。” “去吧!”宇文青点点头。 李东海离开宇文青的府邸之后,第一时间回到了城主府,开始调兵遣将,很快上百人的亲卫队,在他的带领下,便浩浩荡荡的朝着冬府赶去。 而在冬府之中,叶谦正在为小冬梅疗伤。而冬府上下,似乎也都一派欢喜之色,庆祝冬府躲过一劫,而且还多了一个窥道境二重修仙者坐镇,从此冬府在幡青城的地位,将再次大幅度的提升,成为数一数二的超级大家族。 只是,冬府的人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还是高兴的太早了。韩老怪的威胁是没有了,但却还有更大的威胁等着他们。这一点,就是叶谦本人,也都是没有预料到的。 房间里,叶谦原本正在陪着小冬梅,关切的看着小冬梅道:“伤还疼吗?” “不疼了!”小冬梅欢喜的摇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叶谦,说道:“叶先生,你真厉害,那韩老怪居然轻易就被你杀了。” “傻瓜,我没你想的那么厉害,这个世上厉害的人多了去了,就说这幡青城,就有我对付不了的高手。”叶谦柔声说着。他很清楚 幡青城的土皇帝宇文青,那可是一位窥道境三重的强者。 “不!”小冬梅那单纯的声音响起道:“在我心里,叶先生是上天派来的天使,是无所不能的,是最厉害的。” “好!”叶谦被小冬梅给逗笑了,他不可能真的和一个小少女较真,于是点头说道:“你说的对,我是最厉害的。” “叶先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小冬梅突然好奇的看着叶谦。 “怎么这么问?”叶谦不解的看着小冬梅。 “父亲说,我们无亲无故,你不应该这样不计回报的帮我们。”小冬梅解释道。 叶谦微微一笑,柔声道:“你父亲说的没错,无亲无故的人,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对一个人好。但是,我不一样。” “对,我也跟父亲说了,叶先生不一样。”小冬梅连连点头,说道:“因为你是我向上天祷告求来的天使,是我冬梅的天使!” “好了,你的伤还没好,先好好休息。”叶谦哭笑不得。 小冬梅在叶谦的身边,似乎格外的有安全感,还真就这样安静的睡着了。叶谦看着睡着的小冬梅,脑海不由想起了长大后的冬梅,内心依旧在隐隐作痛。 “奇怪,我明明阻止了这一切,可为何想到冬梅的时候,我还是会隐隐作痛?”叶谦皱眉,坐在床旁,有些不明所以。他心神意志的缺陷,难道不是冬梅的这段惨烈的劫难吗? 既然在这幻境之中,叶谦阻止了这一切,看到了小冬梅还是那样的天真无邪,为何他的心神却没有被弥补呢? 就在叶谦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到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动静,他眉头微微一皱,下意识的起身,朝着外面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城主李东海,带着一众亲卫,将整个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冬志高早就被惊动了,第一时间走了出来,见到李东海的时候,冬志高颇为意外。虽然他对李东海这个城主十分的不喜,甚至还有说不出的厌恶,可李东海不但是幡青城的城主,更是窥道境二重的修仙者,这让他不得不重视李东海的存在。 “李城主,您怎么来了?还带来了这么多的亲卫,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冬志高不解的看着来意不善的李东海,强颜欢笑的开口说道。 李东海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冬志高,冷哼道:“冬志高,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此话怎讲?”冬志高一脸无辜的说着。 “我接到了消息,说你冬府有人杀人了。而且,你这 地上的血迹都还没来得及完全清洗掉啊!”李东海一脸故作清高的说道:“我身为幡青城的城主,对于恶意杀人的事件,岂能坐视不理?按照城规,杀人需要偿命。” “误会,李城主,这真的是个误会。韩老怪杀上门来,我不过是自卫还击,这可没有触犯城规啊!”冬志高连忙开口解释道。 “冬志高,这些话,你还是留到审讯室再说吧!”李东海根本不愿意听冬志高的解释,一脸大公无私的说道:“来人,将冬志高给我绑了。” “住手!”叶谦在这个时候,自然也是赶到了,看着李东海不问青红皂白的就要绑走冬志高,第一时间喝止。 叶谦对于李东海这个卑鄙小人哪里会不了解?冬志高要是真的被抓了过去,自然是有去无回了。 “李城主,你这个抓人的借口,会不会太牵强了?”叶谦冷眼盯着李东海。 <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第132章 死封贵妃加官晋爵 把整个锅子的东西都给了李汐,李汐也顾不上客气,吃完就再吃,直到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才停止动作。 “是不是很好吃?”白胡子见到李汐吃完,笑眯眯地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那么好吃?”李汐从来不曾吃过这些东西,感觉比宫廷里的御膳还好吃点,她看到白胡子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她举着空空的石碗,问道。 “这些东西,只有我这里才可以吃得到,其他地方是吃不到的,就算你有再多的钱,也是买不到,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养了十年以上的赤焰壁虎,养了十五年以前的雪地赤链蛇,养了五年的红蟾蜍,种了八年的曼陀罗,种了三年的飞罗仙。” 白胡子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李汐,李汐几欲作呕,这些东西听起来已经是够恶心的了,想不到自己刚才吃的竟然是这些东西,但是为何这些东西吃起来会如此美味?特别是飞罗仙,李汐小时候和李昭出去玩,飞罗仙形同苍蝇,而且还专门招惹苍蝇。 李汐被飞罗仙的上面积聚填满的苍蝇吓到哭了一天,李昭用尽办法才使自己破涕为笑,当时回宫之后,先皇还立即下命,皇宫乃至京城之内都不得再见到飞罗仙的身影。 想到以前的遭遇,李汐恨不得把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李汐看着手里的石碗,并没有注意到白胡子一直在看着自己,他在观察李汐的反应。 “你不是第一个吃这些东西的人,你竟然没有害怕,看来我是救对人了。”白胡子还是笑眯眯,不过这次的笑眯眯里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深意。 李汐知道这个白胡子不会是一般人,能在此处隐居的人,身手必定不凡,他虽然口上说自己的身手不及李汐,但是动起手来,他可能一招就要了李汐的命。 还是那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刚才他所说的用来炖汤的东西都是极毒极为难以掌控的东西,这些东西李汐曾经听过沈清鸣说过,沈清鸣当初是想以毒用来试探能不能可以克制李铮身上的病情,不过到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清鸣列出的毒物有十三种,刚才白胡子说的五种东西都在其中,沈清鸣还说过,只是选取其中一种,能掌握一种已经算是很好了,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居然可以看似随便用五种毒物炖汤给自己。 “老人家……白胡子,你是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李汐转移话题,他要是继续和自己谈论刚才的吃食,李汐就会全部吐出来,如果吐出来,想来这个白胡子不会高兴。 “ 那个!”白胡子指了指在不远处的拖床,李汐才知道,这个白胡子是利用拖床才把自己带来这里,他真的如自己所说,手无缚鸡之力?如果当真如此,他为何要养那些东西,为何要种那些东西? “是不是很好奇?”白胡子看透了李汐心中所想,他并不意外,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李汐,他满脸的皱纹层层叠叠,如果笑得更深一点,就看不到他的小眼睛了。 李汐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神坦然看着白胡子,她已经沦落到这里,自己又不是对方的对手,只能任由对方决定自己的命运,她只能寄望以后可以找到机会逃出去,她还记得新衣等着自己回去,如果没有按时回去,花莲会不会继续医治新衣。 “怎么摇头?你明明想知道,为何否认?”白胡子的脸上的笑意逐渐散去,他看出李汐的身份不是一般人,他不是好人,也不想听谎话,他没有告诉李汐,之前他救了很多人,但是没有一个活下来,都成为了这座山的肥料。 他在山崖下发现了滚落下山的李汐,也见到了从山上一路追踪下来的那些大汉,那些大汉根本就不把白胡子放在眼里,甚至举起大刀就要把白胡子劈成了两半,白胡子吹了一声口哨,从树上飞数十只灰色的蜘蛛,蜘蛛咬在那些大汉的身上,大汉不到片刻就死去,然后灰蜘蛛把尸体在一个时辰之内吃到骨头都不剩。 看到那些蜘蛛吃完之后,白胡子才带着李汐回到自己的山洞。 尽管李汐昏迷不醒,他还是看出李汐身上不同的气质,他用尽自己的本领和珍藏要救回李汐,如今看到李汐醒来,他从李汐的眼中看到她不同凡人的神态,她虽然是女子,身上的气度却比男人还要让人不敢平视,他似乎从李汐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他已经在这个山洞等了十五年,如果还没有等到自己需要的人,他就要带着秘密和一身的本领,自己孤独一人走完这一辈子。 刚才他是在骗李汐,他用的是山鸡炖汤,看到李汐尽管觉得恶心还是强忍着没有吐出来,白胡子更加肯定自己没有救错人,没有想到李汐居然在这一刻否认自己的想法,如果李汐干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敢对自己说谎,他对李汐也不会手下留情。 “我是想知道,不过知道又如何?你也知道我的想法,要是你想说,自然会说,要是你不想说,就算我逼你说也是无用,不是吗?” 李汐和白胡子对视,她虽然年纪较轻,却已经因为护国公主的关系,见多识广,她见到的人和事比其他人要多,虽然白胡子算是人精,她也可以看穿他的 用意,她知道对这种人不能卑躬屈膝,反而要和他用平等的口气对话,他才能去掉戒备之心,她才能计划下一步的计划,她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里。 果然,白胡子听到李汐的话,再和李汐对视了半晌,他又堆起了笑眯眯的面容。 “看来你这个小姑娘果然厉害,想不到你可以如此坦诚,不错,小姑娘。”白胡子用手理理下巴的白胡子,看着李汐,从她所做的石床下面抽出一个抽屉,摸出一颗药丸,送给李汐,“吃下吧,这颗药丸可以彻底解除你体内的寒气。” “寒气?什么寒气?”李汐接过药丸,一展手就把白胡子放在手心的药丸吞下去,她不并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任何寒冷的感觉。 “你刚才吃下去的补汤都是极阴极寒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个解毒药丸,你不出十二个时辰就要死。”白胡子不客气,说出自己的意图,也如他所意料,李汐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 李汐早就想到这个白胡子不会轻易相信自己,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准备,想到白胡子会考验自己,这个考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考验,她曾经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威胁,她的眼都没有眨动多一次。 “还有什么考验?”李汐面不改色,看着白胡子,他已经放过自己,他如此花费心思,不会是为了看自己是否说真话,他的目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也是她最想知道的事情。 “没有了,你可以做我的徒弟了。”白胡子捋着下巴的胡子,笑意更深,简直要看不到他的眼睛了,他对李汐极为满意,他甚至不知道李汐的来历,他不在乎李汐是谁,他只看到李汐是他最合适的徒弟,他不会放过李汐。 李汐对白胡子的说话极为不满,他没有问过自己的意思,好像给了自己多大的恩惠,一副恩赐的神情,虽然在恩赐的神情里也有看亲孙女一样的亲切和和蔼,但是李汐对这些已经不在乎,她不会留在这里做他的徒弟,只要可以离开这里,她可以为白胡子做任何事情。 白胡子没有注意到李汐的沉思,他兴高采烈,接着说道:“你做了我的徒弟,就知道我多厉害了,我懂得的毒术,在这个天下,我认了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二,你要是成了我的徒弟,你会学到的毒术简直就是无穷无尽,除了毒术,还有蛊术,还有……” 白胡子太高兴了,他没有顾忌到李汐的神情变化和心思,自己一个劲地在说自己的得意之处。 白胡子以前纵横天下,想拜他为师的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他一个也看不上眼,中间还有一段伤心,不欲为人所知的 往事,他当时灰心丧气之下,才会隐居在这里,可惜一直不甘心,想找到一个合适的传人,没有想到等了十五年,才等到一个李汐。 李汐完全对了他的胃口,他不会放过李汐。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第133章 抽丝剥茧层层深入 那空地上的M国女人说完,两名工作人员拉上來了第一个女人,这女人穿着一声的裙子,正是第一个图片上的R本女人,她低着头,站在台子上,既不反抗,也不叫喊,仿佛是认命了一般。 M国女人继续说道:“按照老规矩,底价统一都是一万美元,现在,大家可以开始出价了。” “一万一。”最前面的一个矮胖的家伙,立即出言喊道。 “一万二。”后面有人接着说道。 叶浩然听着台下的人在那竞拍,心里生出一股厌恶,他也沒说话,只是在等待着,一边的王雪彦可是看不下去了,她真想立即冲过去,把这里的人都给打成猪头,不过,王雪彦沒有冲动,她知道叶浩然之所以不动手,是因为叶浩然想要确保那个女人的安全。 只是,很显然王雪彦等不下去了,她可沒办法看到这么多的女人被买车然后受**,听到下面的人在喊价,王雪彦也跟着喊道:“十万。” 这个十万一出口,顿时间整个大厅都愣了,就连一边的叶浩然也愣了下,随后他眯着眼睛就笑了起來,看來王雪彦这个女人同情心还是蛮多的,竟然连R本女人都同情。 本來价格是一千美元、一千美元的往上涨的,也就涨到了两万多美元,突然有人喊了一个十万,大厅里当然不会再有人跟价了,而且十万美元是什么概念,十万美元差不多就能包养一个二奶了,当然了,从这里买走的女人,少了很多的麻烦,而且还可以随意的对这些女人做一些事情,比如爆1菊,捆绑之类的,但是这些女人也是很麻烦,要时刻防备着她们逃出去,还要防备着她们反抗,十万美元买一个玩物,似乎不太值得。 见沒有人再次报价,前面空地处的那个M国女人娇笑着说道:“哈哈,这位女士果然豪爽,而且兴趣也和其他女人很不相同,好,这个女人是您的了,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帮你把猎物打包好,走的时候,您付了钱,我们就会送到您的府上的,好,接下來进行第二位的拍卖。” 第一个日本女人被拉下了台子之后,第二个Y度女人也被牵了上來,这一次,还沒等前面的那个M国女人说话,王雪彦已经直接报价,说道:“十万。” 这一下子厅中直接乱了,这是搞什么,这还让不让我们拍卖了,这明显是扰乱市场价格规律啊。 “呃……这位女士果然是豪爽万分,请问,你们还有谁要继续竞价吗,沒有人的话,这一位Y度小姐,也归这位女士所有喽,恭喜恭喜,恭喜这位女士连续竞拍得到两名猎物,好, 现在第三位猎物即将上场,在这第三个猎物上來之前,我再提醒大家一次,一定要计算好手中的现金再进行购买,我们这里的规矩,大家都是清楚的,如果各位的现金不足而随意出价的话,那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前面的M国女人晃动着水蛇一般的腰肢,说道。 王雪彦冷哼了一声,说道:“废话什么,难道还怕我付不起钱不成,赶紧继续。” 前面的女人被王雪彦呵斥,尴尬的笑了下,只好说道:“我绝对沒有那个意思,咱们继续。” 这一次,第三个猎物刚刚上台,王雪彦已经大声喊道:“十万。” 这一下厅里的人都不乐意了,前面的那个人“扑棱”一下站起身來,转身瞪着王雪彦,沙哑着声音大声说道:“这是拍卖厅,是男人來的地方,你一个臭娘们來这里耍什么。” 王雪彦冷笑一下,说道:“你有钱你就加价拍好了,沒钱的话还装什么男人,不过是个沒种的货而已,赶紧给老娘滚开。” 这一下厅里的其他人都笑了起來,笑的很大声,这些人都沒有想到王雪彦这个亚洲女人,竟然这么厉害,一张嘴就把前面的胖子给说的哑口无言了。 前面的胖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瞪着王雪彦,恶狠狠的笑了起來,说道:“好个小妞,等出了门我就弄死你。” 王雪彦一巴掌扇了过去,“啪”的一下,直接把胖子给扇的倒在了地上,要知道,王雪彦可是一个武者,而且是一个巅峰武者,她在叶浩然面前自然感觉很是弱小了,可是,她在普通人面前,那就是一个女战神,否则她也不敢一个人就单枪匹马的去挑圣焰党了,而且如果不是圣焰党正好投靠了血色十字会的话,王雪彦真的就一个人把圣焰党的理查德给杀掉了。 这个胖子当然不是王雪彦的对手,一巴掌下去,胖子直接趴在地上,爬不起身來,他一张嘴,嘴里吐出两颗大牙。 胖子身边的保镖赶紧去扶胖子。 胖子也怒了,沙哑着声音大声说道:“扶我干屁,快去弄死这娘们啊,快点去弄死他。” “少爷,这里……这里可是蓝蝎子的地盘,咱们动手,不太好吧。”保镖低声说道,实际上是这保镖怕了王雪彦,他不敢上前而已。 胖子一把推开保镖,大声说道:“你在蓝蝎子的地盘闹事,你知道这里一向都禁止动手的吗,这里的打手呢,快点上來把这个小妞给抓了。” 王雪彦冷笑着,站在原地,也沒说话。 这一下子,大厅里的人可都不敢 小看王雪艳了,就连前面的那个M国妖娆女人,也有点惊疑不定,按照道理,來到这里的人都是圣巴巴拉市比较有头脸的人,虽然不知道确切身份,但是都能够看得出來,可是这个王雪彦,却是以前完美沒听说过有这么一号彪悍的人物。 在蓝蝎子帮派混了十多年,妖娆女人也知道很多人不好惹,她只是咯咯一笑,打着圆场,说道:“好了,大家來这里都是找乐子的,就算了吧,來來,请服务人员扶起來这位先生,咱们的拍卖会继续,第四个猎物登场,大家请喊价吧。” 王雪彦懒洋洋的开口说道:“十万美元。” 厅里的人都很淡定了,听到王雪彦喊价,沒有一个人反驳的,大家都沉默着,前面的胖子撑不住了,大声道:“十五万美元。”他喊得很大声,好像要把自己的怒气给吼出來一般。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第134章 北王爷论政细穷源 “对,白面说的沒错,咱们如果放走了那五人,队长回來,肯定要责怪我们的。”很快就有人附和那白面男子的话。 只是一会,多数人都认可了白面和媚女的话,随即一队十人,在沒有队长的带领下,快速的抄着小道,朝着山下拦截过去。 叶谦一行五人,根本沒有想到,他们一出剑冢蜀山城,就会被人盯上。 当他们來到一处山谷地带的时候,突然对面几个人影从丛林里冲了出來,一个个气息不凡,足足有十人之多,九男一女,各种肤色的人都有,甚至,其中还有一个狼人,和一个吸血鬼。 如此混杂的团队,要么是临时凑成的,要么就是真正强大的佣兵小队,而从对方的队形來看,显然后者的机会要大很多。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一句老掉牙的打劫台词从其中一个黑人嘴里喊了出來。 “老黑,你丫能不能别给我们丢人,起开,让老娘來。”一旁唯一的女队员,一把将那黑人拽开,上前一步,冲着叶谦一行五人道:“喂,对面的朋友,打劫,识相的就留下所有财物滚蛋,不然你们的尸体就只能够喂这山野里的丧尸了。” 叶谦一行五人一愣,这才刚出剑冢蜀山城沒多远,居然就遇到了打劫,而且看对方的气息,这队伍还真不弱。 只不过,叶谦很明显的发现,对方的队形之中,显然有些不对劲,队长该站的位置,居然沒有人站,从对方行事來看,绝对不是沒有队长的散团队。 “打劫。”叶谦冷笑了一句,上前一步,表明自己的态度,说道:“你们背着你们的队长出來打劫,就不怕你们队长知道后责罚你们。” 李伟等人一脸小有兴趣的看着对面的队伍,虽然对面的队伍个个看上去都不弱,而且人数众多,应该是个比较厉害的队伍,但李伟等人个个都沒有放在心上。 如今的狼牙佣兵小队,早已经是长出了利齿的狼,他们正等着一展拳脚,打响名气,这些人就主动送上门來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是背着我们队长出來的,难道你认识我们队长。”那黑人男子吃惊的看着叶谦,可话刚刚说完,就遭到了所有队员鄙弃。 闻言,叶谦呵呵一笑,沒想到自己倒是真的才对了,沒有了队长,就好像一个人沒有了灵魂,战斗力自然会大打折扣。 “我们狼牙佣兵小队,从不杀无名之辈,报出你们的名号來。”李伟在后面大声的喊道。 “好大的口气 ,狼牙佣兵小队,你们有谁听说过吗。”其中一个白面男子冷哼了一声。 “沒有。” “狼牙是个什么东西。” “山林里那些狼狗的牙齿吗。” 顿时对方一个个冷嘲热讽的喊着。 闻言,李伟差点就沒有管住自己的脾气,要冲上去将侮辱自己狼牙名号的人一顿狠揍。 “本來我还想饶你们一命,不过,就凭你们刚才的话,就算是大罗神仙过來,也救不了你们的狗命。”叶谦本來不想刚刚出了剑冢蜀山这个侠义之地,就杀人性命的,可对方不但拦路抢劫,还出言不逊,让叶谦动了真怒。 “嘿。”对面的媚女搔姿弄首的冷笑了一句,朝着叶谦冷笑道:“小白脸,老娘我喜欢你的脾气,放心,一会我会留你性命,让你做老娘的男奴。” 说着,白面男子率先动手,带着身后的队员,朝着叶谦一行五人冲杀了过去。 叶谦脸色一沉,手中的琅邪神剑紧握,瞬间也朝着对面冲了过去。 李伟和刘天尘早就快要忍不住了,只是叶谦沒有动,他们也不敢动,现在,叶谦动手了,李伟冷声喊着:“无知的土匪们,今天碰上我们狼牙,也算我们狼牙替天行道了。” “敢侮辱狼牙的名号,该死。”刘天尘手持长剑,一脸阴冷的冲了上去。 克鲁尔瞬间进入战斗形态,瞬间就來到了叶谦跟前,说道:“狼王,上來。” 叶谦瞬间跳上了克鲁尔的背上,有克鲁尔的速度,叶谦就算是单挑这一群人,也能够轻易的虐杀他们了。 小小本來应该站在主攻位置的,不过如今李伟和刘天尘刚刚实力大战,加上有了一套厉害的装备,正想要找人试试手,自然不甘心站在配合位游击作战,直接站在了主攻位置上。 小小干脆就站在不远处,居然根本沒有了要参战的意思,而是想要好好看看,李伟和刘天尘到底进步有多大。 “**术。” 双方一靠近,叶谦就直接施展了精神力攻击,如今叶谦可是巅峰状态的六品武者,无论真气,还是精神力,只要再进一步,便是七品武者的修为境界。 **术透过白灵吊坠一倍的增幅,威能大的出奇,灵魂攻击一出,对面的十人,全部身形一缓,陷入了幻境之中。 “死吧。” 叶谦出手丝毫沒有手软,其中一个队员,直接被叶谦的琅邪击中的要害,一剑灭杀。 而李伟和刘天尘,也趁着这个机 会,各自斩杀对方队员一人,只是一个回合,对方就已经死了三个。 当白面男子和那媚女两人清醒过來之后,发现这一幕,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惶恐,这才明白他们遇到了多么强劲的对手。 “该死,居然是灵魂攻击专长的佣兵小队。”白面暗骂了一句,在恢复意识的一瞬间,甚至想都沒有想,就快速的朝着一旁的山林逃窜过去。 那媚女也一样,知道遇到狠茬子,也掉头就跑,这一上來,他们还沒有出手,就死了三个队员,这一战还怎么打。 白面和媚女挣脱了叶谦的**术,可其他却沒有那么快,叶谦趁势,又斩杀了一人,这时候对面的人才算挣脱了叶谦的**术控制。 “怎么会这样。” “灵魂攻击专长的佣兵小队。” “快跑。” 当即对方的队员吓得个个脸色惨白,这根本就不在一个实力水平线上,他们沒有精神力防御装备,面对精神力专长的武者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第135章 昨日种种恍然若梦 卡罗吹着口哨抵达村口时,还完全不知道事态已经急转直下,远远脱离了他的预期。 村子里似乎发生了什么热闹事,卡罗隔老远就能听见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卡罗停车后小跑着来到村十字路口,只见几箱药品已经堆放在路中心,艾莉丝和林登正挨个给村民派发针剂和配套器具。 村民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领到药品后就像攥着救命稻草一般,急不可耐地回到自家屋里为重病的亲属施救。 金卡莱的办事效率还挺高的,药品这么快就送到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卡罗自我陶醉,自己现在就是这帮人的救世主,还圆满维护了王国的形象。 忙碌中的艾莉丝这才注意到了卡罗归来,看他两手空空,却一脸骄傲,登时心里来气。 卡罗本以为艾莉丝会上来说几句称赞的话,没想到对方凤眼圆睁,揪着他的衣领,粗鲁地把他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艾莉丝质问道。 卡罗得意地一指路中心:“结果不是很明显了吗~” 艾莉丝叉着腰怒道:“我问的是你去了这么久,金卡莱被你说服了吗?” 卡罗还没明白过来,继续耍宝:“凭我的技术,小菜一碟啊,他已经下令全面发放药品。我都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把药品送来了。” 艾莉丝责备地推了卡罗一把,骂道:“你在说什么梦话?这些是姑奶奶强行从城南的仓库里抢来的!” “什么!” 卡罗怔住了,按理药品发放没这么快,那么眼前这些针剂无疑是艾莉丝夺过来的。 艾莉丝看卡罗像个木头人般僵在原地,便指着他的鼻子数落道: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些坏蛋怎么可能被你几句花言巧语给说服?被骗了吧,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 出乎艾莉丝意料,卡罗狠狠拍开了她的手,反过来双手紧按住她双肩,咆哮般反问: “谁让你擅自行动的?!我再三强调,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离开村子,你怎么就是不听?你以为抢来这点药品很了不起么?周围那么多等待救命的村庄,这些够用吗?!” 艾莉丝被卡罗的骤然爆发弄得不知所措,意欲反驳,卡罗却不给她回嘴的余地: “我这一趟非常成功,本来顶多再过十几分钟,运送药品的车队就会抵达雨林镇大小村寨,两天之内,疫情就会得到基本解决。现在,我花了那么多精力谋划,费了那么多 口舌,就因为你突然来这么一出,统统付之东流了!” 艾莉丝本来想强势还击,但看着卡罗愤怒而痛苦的表情,却感到中气不足。 她心中一阵委屈,自己也是出于好心,这个男人非但不表扬一下,还厉声责骂。 犹豫一阵后,艾莉丝把脸别向一边,眼角微湿,咬着嘴唇,恨恨道: “等你普渡众生的大计成功时,林登的妻子、还有这个村子里的有些人,可能都已经死了。你想让我看着林登的女儿哭花的脸而无动于衷吗?” 艾莉丝再次面向卡罗,眼眶通红: “告诉你,我做不到!” 卡罗凝视着艾莉丝脸上不曾见过的柔弱和苦楚,联想到她那不为人知的过去,顿时觉得自己在气头上说得确实过分了些。 因为纠结于最终解决方案,因为彼得说的话,卡罗内心也是迷茫而郁闷的。 负面情绪的积压,在此刻爆发,不知不觉就发泄到了艾莉丝身上。 两人就这样彼此对视着僵持了数秒。 紧接着,卡罗毫无征兆地将艾莉丝拉过来抱住,两人身体紧贴,侧脸相对。卡罗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凑在艾莉丝右耳边柔声细语: “对不起,这段时间我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方面我想让我的计划完美无缺,另一方面我的信仰发生了些许动摇。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原谅我。” 卡罗的言行让艾莉丝始料未及,她忘了抗拒也忘了言语,只是静静伫立聆听着卡罗的温和话语,心情一丝丝回暖。 卡罗在头脑一热说完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面对艾莉丝。 一时间,两人都一动不动,不知如何收场。 恰巧此时,雨林镇城区方向传来了阵阵节奏明快的军号声。 卡罗抓住机会放开了手,转身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仔细辨别号声旋律,眉头渐渐紧锁。 林登急匆匆地跑来,神色慌张,当过兵的他自然知道这号声意味着什么。 “卡罗先生,艾莉丝小姐,这是雨林镇守备军营传来的军号。” 卡罗喃喃自语:“作战集结号。。。。看来我的计划已经彻底破产了。” 林登不解地说:“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作战行动?难道是金卡莱指使的?” 卡罗背对着两人,极目远眺,悠悠地回答:“对不住了,林登大哥,我计划不周,把金卡莱给惹毛了。” 艾莉丝立马抢白:“你别想一个人揽 责任,要怪就怪我没有把持住,打乱了计划。” 随即,艾莉丝面向林登保证:“林登大哥你放心,这件事我会负责到底!” 林登看着两人的抢锅行为,苦笑道: “你们都是侠肝义胆之人,帮助萍水相逢的我们,哪有什么过错。只怪金卡莱和坎特在这里势力太大,凭我们的力量无法抗衡。也许,这就是命吧。” 言末,林登劝道:“卡罗,艾莉丝,金卡莱仓库被劫一定会重点捉拿你们,你们赶快离开吧。要知道,坎特那一千人的加强营可是装备齐全,你两虽然实力强劲,但还是势单力孤。你们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了,没必要把命搭在这里。” 艾莉丝当即严词拒绝: “我绝不会坐视弱者任人宰割!为此哪怕是更强大的敌人,我也不会逃避。放心吧,我还有未了之事,在这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说完,艾莉丝看了看卡罗。 嘿!这个节骨眼上,这男人还在看远处的风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多少也顺着自己的气势附和一下啊! 艾莉丝不爽地喊道:“骚男!说句话啊,难道你要逃跑吗?” 女孩的呼唤让卡罗一瞬间决定了很多事,他不再顾及自己那不值钱的面子,也不会再压抑自己以暴制暴的冲动。 只见卡罗霸气地转身回望着两人,神情坚定。 他将外套脱下甩开,顺手豪迈地将头发向后一抹,爽朗自信回到脸上,下决心道:“我们开战!” 艾莉丝兴奋地将自己的武器双双上膛,以示回应。 林登被两个年轻人的魄力所染,叹了口气,也不再犹豫:“连你们都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也跟他们拼了!” 但激励劲过后,林登还是道出了心中的不安:“我们这几乎都是贫弱的农民,还没有武器,无法提供战斗力。仅凭我们三个人,能阻止得了对方吗?” 卡罗振臂一挥,严肃道:“我们绝不会孤军奋战,就算用骗的,我也会叫来援军。” 不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ishu55.cc 第136章 恨无常荣华成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