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妃上位记》 1. 殿选 承安五年,二月二,龙抬头。 冰雪消融,长安正值初春。 掖庭上上下下从一大早便忙得脚不沾地,生怕误了好时辰。 三年一度的殿选这会儿刚结束,嬷嬷们老早便得了信儿,这会儿正派手下的宫女太监们四处查看屋子收拾的可还算干净整洁。 听人说,今年的新选侍由陛下和太后娘娘一共遴选出十八位,个个出众,保不齐将来就有哪位飞黄腾达。 如今这节骨眼,可跟良家子初入宫受训那会儿不一样了。 为首的齐嬷嬷面上带笑,同其他几个嬷嬷一道站在门口迎接。 不出一会儿,从外头急慌慌进来一个脸露喜色的小太监,喊着:“嬷嬷们,新选侍们回来了!” - 春日长安,繁花似锦。 自灵州到长安采选这段日子以来,沈霁无时无刻不为这里的繁华精致而折服。 一草一木钟灵华丽,亭楼阁宇奢华大气。 尤其今日她过了殿选,纵目看过去,这红墙金瓦,仿佛连枝头盛放的桃花都比灵州灼艳几分。 灵州地处江南,虽别有风情,可跟长安相比,到底是小地方。 沈霁收回打量的目光,一转眼,便看到身侧年轻的侍卫匆忙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绯色痕迹从脖子一直烧到面上。 倒也不能怪他失礼。 今年采选二百人,遴选出十八人,沈霁容色都是艳绝。 她今日特意选了件杏粉宫裙,淡紫色披帛如云似雾,勾出纤纤软腰。 瑰姿玉骨,媚态天成,尤其一双楚楚可怜的美人目,波光流转间,便是风情无数。 这样一位美人,任谁看了都是会心动的。 今日的殿选一共选出十八位选侍,除去了礼聘的四位官家贵女,其余二十四州统共十四位,光她们灵州便占了三个。 灵州多美人,沈霁在这三人中也是首位。 不多时,远远便看见掖庭的嬷嬷们在正门前候着。 送喜嬷嬷将新选侍们送到门口,同掖庭的嬷嬷们接了头,照例说几句吉祥话便离去了。 明媚日光下,十八位风姿各异的美人仪态绰约,整整齐齐站着,等受了嬷嬷们第一礼,从这便算是正经小主了。 为首的齐嬷嬷站出来,挨个在新选侍的面儿上扫一眼。 见入选的十八位跟她预想的有个七八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道:“各位小主们,从今儿起,你们便算是正经的后宫小主了。虽是无品,可但凡侍寝一回,便能封上位份,搬入内宫。若是有造化的,从此飞上枝头亦不在话下。” 听闻此言,美人们脸上顿时浮现喜色,交头接耳起来。 齐嬷嬷看在眼底,清清嗓子,又说道:“但是规矩呢,奴婢还是得提前说到前头。咱们掖庭,以中庭为界,选侍们所住的是东南西北四苑,受训时统一住南苑,往年没侍寝过的选侍住北苑。今日回来的新选侍们——”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前面四位身上,笑道:“礼聘的四位选侍住东苑,其余选侍住西苑。都已经打扫过了,等会儿便可自行去挑选房间。” 说到这里,她环顾四周,敛去温和的笑容,严厉道:“其中尤其主要的是,七日后,陛下才会开始在新选侍中点寝。这七日内,任何人不得离开掖庭。白日统一由嬷嬷温习规矩,入夜歇息——” 后续的话尚未说完,齐嬷嬷的话却被人厉声打断。 “怎么会七日后才开始点寝?往年可没这个规矩。齐嬷嬷,你可是记错了日子?”这声音尖锐,满是质问和不耐,沈霁不由得掀眸看过去。 说话的人是礼聘四位贵女之一的戚悦婉,正四品上中书侍郎家的嫡幺女。 齐嬷嬷是这资历最老的嬷嬷,深受太后信任,在掖庭教习采选事宜数年,无人不敬。 她说的话,必定是上面传下的旨意,不曾想,却有人如此胆大,敢当众质疑。 戚悦婉是高官之后,气焰一贯嚣张。 掖庭受训这两个月来,她一直看不起沈霁她们这些民间采选上来的良家子,数次针锋相对。 良家子无权无势,一直对她十分隐忍。 本以为入选后她会有所顾忌,没想到竟如此蠢笨,上赶着在这个时候顶撞齐嬷嬷。 听闻太后最是不喜张扬之人,齐嬷嬷又是太后手下,如此撞上去,实在不知天高地厚。 果然,齐嬷嬷一听便板起了脸:“掖庭有掖庭的规矩,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既然说到这儿,那奴婢再奉劝各位小主一句,千万不要生出什么歪心思,若有违者,休怪奴婢不留情面。” 这话虽是警告,可其中的针对性不言而喻。 戚悦婉被当众下了面子,一时挂不住,有些恼怒:“齐嬷嬷这话从何说起,我虽是选侍,可今日起已经是正经小主。主仆有别,你又如何拿我不客气?” “我堂堂中书侍郎家的嫡女,嬷嬷还能如何罚我不成?” 齐嬷嬷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沈霁偏头瞧戚悦婉一眼,似怕她发难一般,双手绞着披帛,娇娇怯怯开了口:“齐嬷嬷奉命教引,这般说必是有她的道理。戚姐姐身份高贵,不论何时承宠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又何必这么着急,对嬷嬷不敬呢。” 她话说的巧妙,话音一落,便有人扬了声嗤笑道:“有的人,才一入选便心心念念要承宠了,知道的是急着侍奉皇恩,不知道的,还以为戚选侍多急不可耐呢,女孩子家家的,倒连羞耻心都没了。” 戚悦婉张扬跋扈早就不得人喜欢,这话一出,不少人低头掩面偷笑。 “你们竟敢这般!”她恼羞成怒,扬手就要打人。 谁知巴掌刚举起来就被齐嬷嬷捏住,一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齐嬷嬷淡淡地看着戚选侍,开口道:“各位小主在掖庭一日,奴婢就有管教各位的权利。若是行差就错顶撞了主子,别说奴婢脱不了干系,你们一样脱不了。但有一点,戚选侍说的不错。” 她环视四周,缓缓开口:“宫规森严,等级分明。奴婢最后提点各位小主一句,宫中生存,最重要的是审时度势,还请看清自己的身份,莫要沦为他人笑柄。” 到这时候,戚悦婉再不满也不敢继续跟齐嬷嬷顶撞,只得别着身子丢人,一张娇俏的脸气得通红。 说罢,齐嬷嬷松了手,先是看了眼沈霁,这才对着前面站着的四位选侍说着:“还请东苑的四位选侍跟奴婢一同前去。” 东苑都是官家贵女,西苑便没那么多讲究。 嬷嬷让她们四散开自己挑选屋子的时候,沈霁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周遭。 东西南北四苑交汇在中庭,其实离的很近,站在西苑口便能看见东苑的人,总体还是在一处的,只是屋子跟屋子之间有些许区别罢了。 同旁人的欢天喜地相比,沈霁反而平静的多。 这掖庭,她注定是住不久的。 看了几眼,沈霁随意选了处靠近西苑口,阳光充足的屋子便走了进去。 简单雅致的房间,已经比沈霁这十六年来见过的所有房子都要宽敞漂亮。 虽然一想便知肯定不如宫内其他的住所,但比起受训时住的通铺,这儿既合规制又不会寒酸,嬷嬷们也是下了功夫的。 她将门合上,坐在梳妆镜前。 妆奁里已经放上了两支绢花,两朵绒花,一支蝶穿海棠的银钗。旁边摆着两匹异色的布料,是选侍份例里应有的。 沈霁抬手抚过那两匹已经在她眼里十分少见的顺滑布料,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既已顺利入选,那接下来该考虑的,便是承宠了。 她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今日殿选之时,陛下落在她身上那一瞬惊艳的目光。 有这一眼做基础,她承宠的路不会比其他人难走。 当今陛下二十登基,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 龙章凤姿,眉目英挺,正值大好年华。 这受训这两个月里,她明里暗里听过不少关于陛下的传闻。 譬如,陛下是个明君,勤于政事,并不过分沉迷美色。 但同样,陛下也十分年轻,在情/事上精力旺盛,每到点寝时,宫妃们的动静总是后半夜才停。 勤勉和纾解并不相悖,她最大的依仗,便是自己这幅过分美丽的容色。 思绪回拢,廊外隐隐约约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其中夹杂着女子的细软哭泣,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 像是她的同乡班玉雅。 沈霁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站起身朝外面走去,果然在中庭看见了正捂着脸哭泣的班玉雅,和方才丢尽颜面的戚悦婉。 “贱人,你和沈霁一样,都尽是些扮柔弱的狐媚子!不过只是乡村野妇,还真以为自己有资格跟我争!” 班玉雅在地上哭着往后退了好几步,连喊着:“戚选侍别打了,我不是有意推你的,是因为人多我才不小心撞到你……” “还敢狡辩!分明是你故意的!是你想给我难看!如今还没晋封就敢顶撞我!看我不告诉堂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戚悦婉敢如此跋扈,除了她自己门第颇高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如今正受宠的娆嫔是她的堂姐。 班玉雅和沈霁虽算不上亲昵,只是从前在灵州见过几面。可入宫之后,班玉雅胆小,十分依赖她,这时候若是抛下她不管总是不好。 沈霁正要上前,不知是谁从她身边经过,低声说了句:“听说今晚陛下会在百花小径散心,若是今日能出去,保不齐明日便能晋封了,真是可惜……” 她回头去看,身后的几个人影早已走远,根本分不清是谁。 陛下今日会在百花小径散心,这样重要的消息,怎么会在西苑出现? 沈霁几经斟酌,再抬眼,便换了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她眼角含泪,快步上前说道:“班妹妹,你如今好歹是正经小主了,怎么如此狼狈?” 班玉雅一看是沈霁来了,顿时哭得更惨了:“沈姐姐,我没有推戚选侍,我真的没有!旁边好几位姐妹都瞧见了,可是戚选侍就是不信,沈姐姐……” 她生性谨慎胆小,没有坏心思,又怎么可能做得出主动推人的坏事。何况戚悦婉在掖庭也算声名狼藉,她们良家子出身避之不及,更遑论主动沾染。 不用想也知道,戚悦婉这是在齐嬷嬷那吃了瘪,想要拿软柿子撒气,碰巧选了班玉雅而已。 沈霁将班玉雅扶起来,看着她满身污泥如此可怜,不由得哽咽道:“戚姐姐,七日禁令是上面的意思,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说罢,沈霁掀起带泪的长睫,楚楚可怜地看向戚悦婉:“听人说,陛下今日会在百花小径散心,若是能出去,以戚选侍你的身份容貌,定能拔得头筹。” “我们不过是无依无靠的良家子,能在后宫生存已经十分不易,又怎么会奢望能够侍奉天颜……” 戚悦婉闻言,先是恼怒,而后眸子一亮,眼底渐渐露出笑容来。 2. 惩戒 沈霁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便知这话戚悦婉是听进去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班玉雅扶起来,拿出帕子将她身上的泥土擦了擦,这才含着泪,温声细语道:“班妹妹,咱们回去吧,还是莫要再计较了。” 班玉雅红着眼点点头,怯怯地看了眼戚悦婉,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忍了下去,什么都没敢再开口。 得到这个消息,戚悦婉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顿时大好。 她没心情再跟班玉雅这等粗鄙民女纠缠,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确认自己是否仪容得体。 待意识到自己太过喜形于色后,戚悦婉才收了神色,颇为轻蔑地看了沈霁和班玉雅一眼,冷哼道:“我大人大量,今儿就不跟你这民女计较了,若再有下次,休怪我不客气。” 说罢,她又警惕地看了眼沈霁,这才扬长而去。 周围看好戏的人渐渐散了,沈霁扶着班玉雅回了自己的房间,等关上门,班玉雅再绷不住,低声哭起来。 “姐姐,咱们身为良家子,人微言轻是不假,可咱们也是人,如今同是选侍,她怎么可以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这样羞辱咱们?” “往后都在宫中生存,她这样仗势欺人,我们可怎么活?” 沈霁清洗着帕子,偏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平心而论,班玉雅性子太胆小柔弱,她本是不愿意和她走的太近的。 可二人是同乡,早先也算有两分交情。她如今这样依赖自己,摆明了是将自己当做她最知心的人。 太亲太疏都会坏事。 她顿了下,温声说道:“戚悦婉不过是表面厉害,后宫厉害的角色多了,你若是不学着成长,日后会更惶惶不可终日。” 闻言,班玉雅嘴唇颤了颤,更加害怕起来:“仅是一个戚悦婉便够让我害怕了,若是宫中的娘娘们不好相与……我……” 光是想想,她便害怕地打了个冷战。 沈霁心内暗叹一声,走过去将帕子递给她,嗓音轻柔:“宫中生存不易,玉雅,你得靠自己。” 夜幕低垂,月上柳梢。 晚膳刚刚用罢,本应是安静歇息的时间,掖庭却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中庭隐隐传来嬷嬷们谈话的声音,沈霁听着声响,坐在桌前细细地往手上涂抹香膏,神色平静。 这个时间能让嬷嬷们紧张的,必是因为掖庭少人了。 那人不用想也知道是戚悦婉。 她下午故意露出那个消息,就是说给她听的。 以戚悦婉着急承宠的性子来看,这么天赐的大好机会,她是不可能错过的。 毕竟,新人中第一个承宠的,总会沾些新鲜感的光。头筹的那份面子,她也不可能轻易放过。 戚悦婉心思简单,想不到自己这番出去已经惹了太后不喜。可沈霁也拿不准,若是戚悦婉真的见了陛下,究竟会如何。 离宫门下钥还有段时间,沈霁很好奇,戚悦婉此番出去的结局到底会如何。 是一跃成为新选侍中最先晋位搬离掖庭的人,还是两头落空,她很期待。 沈霁将窗推开一条缝隙,站在窗口,能清晰看到中庭的景象。 嬷嬷们面色有些焦急,显然是在等消息。 沈霁也不急,倚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观察。没过很久,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小太监便急匆匆跑了回来。 “嬷嬷们,奴才打听着消息,说陛下今儿已经点了戚选侍侍寝。这会儿,想必已经在建章殿了!” 听闻这个消息,齐嬷嬷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但知道人安然无恙,她到底也松了一口气,只神色稍变了变,指挥着掖庭众人散:“嗯,我知道了,都回去歇着吧。” 沈霁不着痕迹的合上窗,吹熄蜡烛,佯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戚悦婉瞧着头脑简单,倒还有几分门道,也不知是不是小瞧了她。 翌日,长寿宫内。 齐嬷嬷规规矩矩跪在金碧辉煌的殿内,未敢抬头。 主位上,正坐着大秦的当今太后。 太后如今不过四十出头,容貌美丽,保养得宜。仅是往那一坐,不曾开口,周身便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心生畏惧。 须臾,她抬眼看向齐嬷嬷,淡淡开了口:“你说,昨晚是戚选侍擅自出了掖庭?” 齐嬷嬷深深弓腰,说着:“回太后的话,奴婢不敢欺瞒太后,昨夜戚选侍一夜未归。” 太后凤眼微眯,一侧侍奉的贴身侍女梅英瞧了眼,轻步上前,躬身附耳道:“娘娘,陛下昨儿个的确是点了位新选侍侍寝,您头疼睡得早,奴婢便没跟您说。不过——陛下这会儿恐怕正要去上朝呢。” 闻言,太后不轻不重的嗯了声。 她掀盖抿了口茶,方说道:“皇帝既然喜欢,哀家自然不会为难她。” “只是新选侍才入掖庭,她便擅自出行,藐视宫规。若不小施惩戒,恐怕不能服众。” 话音甫落,太后将手中的杯盏啪嗒搁到了一旁的沉木案几上:“天干物燥,抄几遍宫规静静心吧。” 梅英是知道太后的脾性的,当下便屈了屈膝:“是,奴婢记下了。” 说罢,太后似才想起般,掀眸道:“皇帝事忙,想必还未给戚选侍择个合适的位份。” 她略一沉吟,问着:“哀家记得,她是中书侍郎的嫡幺女?” 梅英:“是。” “倒也算高官门第。” 太后敲了敲扶手,淡声道:“那便封个从七品的宝林,也不算埋没她。” 旨意下出去,齐嬷嬷的心微微一惊。 戚选侍乃正四品上中书侍郎家的嫡女,已算是大官了。往常如此身份礼聘入宫的选侍,最低也是才人。 这戚选侍自以为拔得头筹便能一步登天,实在是糊涂。这宫里除了陛下,太后亦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如今上来就封了个宝林,便是硬生生让她比别的贵女矮了一截,往后再想往上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太后的旨意很快就传遍各宫,掖庭自然也不例外。 殿选当晚就出了这档子事,齐嬷嬷身为掖庭掌事,自是要同各位新人们说清规矩的。 堂堂正四品上家的贵女只封了个从七品的宝林,这是天大的羞辱。 太后娘娘话虽说的堂皇,可任谁都知道,这戚宝林不守规矩惹了太后不满,这是在拿她立威呢!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掖庭的选侍们就算有人羡慕戚宝林一朝得幸,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敢不敢得罪太后才是。 齐嬷嬷在上头冷着脸三令五申,底下的人虽是听着,可到底把戚宝林当个笑话听。 班玉雅在身侧悄悄说着:“沈姐姐,我听闻良家子出身的选侍就算得幸了,也多是九品的御女和采女。戚悦婉已经封了从七品的宝林,嬷嬷怎的如此严肃?” 沈霁垂下长睫,轻声说着:“对咱们来说,初幸得封七品是天大的荣耀。可对戚宝林来说,若非她藐视宫规,应该更高才是。” “这样。”班玉雅小声咂舌,“身份不同,原来初封时差距便是这么大的。” 沈霁没再出声。 这话虽然残酷,但却不假。 良家子和贵女之间隔着的差距犹如天堑,命运使然,她们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从受训开始就处处特殊,后来做了选侍也是如此。 因为身份,就算戚宝林再不讲道理,再飞扬跋扈,可只要不太出格,她们这些良家子都只有忍气吞声的份。 但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一辈子。 入宫,就是沈霁往上爬最好的机会。 待齐嬷嬷训诫完诸位选侍,沈霁正要转身离去。 谁知身后有人叫住她。 “沈妹妹。” 沈霁转过身,等看清叫她的人,顿时有些娇怯,微讶道:“不知陆姐姐唤我何事?” 春光二月里,美人娉婷而立。 她眸中似有一汪清泉,微微低眉的风情足以令百花失色。 沈霁的美貌太过出众,便是在美人如云的后宫,也让人瞩目。 陆青霜微笑着看向面前的沈霁,柔声道:“沈妹妹,左右无事,咱们一道用午膳可好?” 沈霁怔了瞬,随即羞涩地点点头。 从刚一入宫,陆青霜便知道沈霁入选是迟早的事,如今果然不假。 方才齐嬷嬷因为戚宝林之事训诫诸人,她却不放在心上,区区一个没脑子的戚宝林,根本不配被她放在眼里。 新人中,最让她关注的,还是沈霁。 东苑的屋子比西苑精致不少,推开门,桌上已摆好了两菜一汤。 选侍的份例少,但东苑选侍都是贵女,得幸是迟早的事,便是份例内的也是细心烹调的。 沈霁不曾见过这样精致的吃食,一时间多看了几眼。 陆青霜将这一幕纳入眼底,十分亲昵地将她引到位置上,轻柔道:“妹妹,选侍的份例不多,但我一人也吃不下。你若是不嫌弃,就别和我客气了。” “多谢姐姐。” 沈霁出身灵州,江南烟雨里浸润的美人,生得便如水般的柔弱,她清灵的媚眼弯弯,瞧着清润澄澈,不带一丝攻击性。 这两个月来,她观察过沈霁很多次。 温柔,怯弱,从不拔尖出头。 便是被戚悦婉欺负了,也是忍气吞声,从不敢还回去。 这样的美人,怕事,心机也浅,想来防备心不会很重。 陆青霜打量几眼,顺势坐在她身边,刚伸箸夹了一筷子菜,便轻叹道:“戚宝林那般的性子也能第一个搬出掖庭,实在是可惜了。” 她缓缓抬眼看向沈霁:“若是昨儿个遇见陛下的是妹妹,以妹妹你的花容月貌,定是会比戚宝林更得陛下喜欢吧。” 3. 美人 沈霁夹菜的动作怔了瞬,脸颊上顿时浮上一层红晕。 “我……”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着:“陆姐姐莫要取笑我了,我不过是平民出身,又怎么和姐姐你相比呢。” “真说起来,陆姐姐才貌双全又是官家贵女,也唯有如此出身和才情的女子,才堪得如此殊荣。” 这话说的谦逊,又句句不敢高攀,陆青霜虽知是客套,也听得十分入耳。 她展颜笑起来,也不反驳,仍神色自若的同她笑着说:“妹妹不必这么谦逊,你生得美貌,哪怕身份低些,得宠也是迟早的事。从我刚见你的时候,我便觉得你我面和,很是喜欢你。” “往后咱们姐妹都在宫中侍奉,你若看得上姐姐,多来同我说说话,我便很欢喜了。” 说罢,陆青霜轻叹了声:“只是可惜,我虽是礼聘入宫,家世比之戚宝林还是有所不及。有娆嫔这样的堂姐在,也难怪戚宝林这么快就能知道陛下的行踪,一跃成为新晋妃嫔。” 沈霁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陆青霜是正五品上御史中丞家的嫡长女,生得端庄婉约,性格随和,从不与人为恶。 不同于戚宝林的嚣张跋扈,看不起人。陆青霜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她模样家世样样都好,一举一动也堪称典范,不少人都同她亲近。 就连班玉雅也偶尔会在沈霁面前夸赞她,艳羡世间女子若都如陆青霜一般就好了。 但沈霁一直对她多有防备。 虽然陆青霜温和的模样伪装的一直很好,可沈霁从她的眼睛里见到过让她十分熟悉的东西。 是野心。 在后宫里,便是个宫女嬷嬷,说话都是个顶个的滴水不露。 深宫重重,若没点能耐,是活不下去的。 何况,沈霁很清楚,戚宝林的消息是她故意透露出去的,怎么到了陆青霜嘴里就变了味道? 是她故意这么说,想让沈霁和戚宝林之间的嫌隙更深,还是有人在陆青霜身边说了这样的话? 那又是谁,故意告诉了沈霁这个消息呢? 掖庭选侍十八位,便是还没承宠,水都要比沈霁当初预想的还要深上许多。 沈霁在人前一向恭谨低微,柔顺温和,便是陆青霜这样说,她也只是低低说了声:“人各有命,兴许是戚宝林命中该有这缘分吧。” 她仰头看着陆青霜,柔声劝慰:“陆姐姐也不必因为戚宝林介怀,齐嬷嬷说了,太后娘娘下了旨意,说是要罚戚宝林,可见太后娘娘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姐姐你端庄贤淑,定是比戚宝林更得太后娘娘的喜欢。” 闻言,陆青霜眼中升起两分笑容。 早在进宫前,爹爹和娘亲便同她说过后宫局势。 除了要得陛下的欢心,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惹了太后。 太后娘娘是陛下的生母,如今四十出头便坐稳了太后之位,乃是后宫的头把交椅。 她一向不喜欢张扬跋扈的女子,这戚宝林上来就被太后拿去立了规矩,陛下就算对她有那么几分新鲜,也不至于为了她让太后不虞。 有这么个蠢货给太后添堵,后来的新人只要懂规矩,给人的印象都不会太差。 这批新人里,除了戚宝林家世最高,沈霁最貌美,剩下的人中最妥帖的人便是她陆青霜了。 只要能让沈霁暂时出不了头,那她就能想个法子先入为主,站稳脚跟…… 想到这,陆青霜看了一眼沈霁,十分自然地起身去妆奁里取出了一样物什,方走过来笑着说:“今日多亏了妹妹,我的心情才好多了。” “姐姐也没什么值得拿出手的东西,便将这只玉簪送给妹妹吧。” 她手里拿着一支兰花白玉簪,玉质温润,雕刻精美,这样的好东西,还是沈霁第一次近距离看到。 陆青霜轻轻将玉簪别入沈霁的乌发间,连连夸赞道:“妹妹天人之姿,唯有这样的好东西才衬你呢。” 沈霁娇羞地抚上玉簪,半晌才说了句多谢姐姐。 见她没有推辞,陆青霜眼底的打量才渐渐隐去。 果然,沈霁这样的良家子出身平民,家中并不富庶,是不会抗拒这样贵重的首饰的。 若是顺利,等再过几天,离开掖庭的就是她了。 两人又亲亲热热说了好一会儿话,沈霁才戴着那支兰花白玉簪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沈霁的眼神便冷了下来。 她抬手将那支玉簪从头拆下,用一方帕子包着,搁到了桌子上。 陆青霜不曾看不起良家子是不假,可她堂堂官家贵女,也绝对没有要讨好她一个平民之女的必要。 无事不登三宝殿。 戚宝林才被太后责罚,陆青霜就来对自己示好,这里头的关系绝不是合眼缘这么简单。 这兰花白玉簪通体玉质,浑然天成,虽有些细小的瑕疵,但也不失为一件不错的首饰。 秀女入宫能带的东西十分有限,且样样需要经过检验,那这支玉簪里头的玄机,又会在哪里? 她送自己这支玉簪的用意又是几何? 桌上的白玉簪在日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沈霁蝶翼般的长睫微垂,陷入了思考。 若她是陆青霜,那她当下最想要的—— 须臾,沈霁淡淡睁开眼。 是恩宠。 掖庭新人十八位,除了已经惹太后不喜的戚宝林,也还剩下足足十七位。 这么多如花似玉的美人,陛下便是再新鲜,再有兴致,临幸几个也会失了兴味。 戚宝林已经不中用了,那谁能在一开始便给陛下留个好印象,侍奉在侧,谁的路就会比其他人更好走。 若是有能耐,成为陛下的新宠也未可知。 陆青霜容色姝丽,性格玲珑,家世也算不错。唯一值得她警惕,也许会因美色而走到她前头的人,就是沈霁。 若是沈霁身子不适,不能侍寝,那不论从各个方面考量,她都会是最好的人选。 陆青霜这算盘打的巧妙,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若昨儿个在沈霁耳边透露消息的人也是她,那陆青霜此人心机之深,足以令沈霁刮目相看。 又是一夜过去。 次日一早。 西苑的选侍沈霁便因身子不适向齐嬷嬷告了假。 选侍虽是无品,可到底也是正经的小主,其余人温习规矩的时候,齐嬷嬷特意去看望了一番。 这一批的选侍中,其实齐嬷嬷最喜欢沈霁。 生得一幅惊人的美貌,性子却和顺柔婉,不争不抢。若只是个花瓶美人倒也罢了,她偏偏又是个细心聪慧的孩子,事事体贴,让她不得不高看一眼。 就算她是平民出身,可只要她能学会审时度势,四平八稳的走下去,在这宫里也能站稳一席之地。 本以为等七日禁令结束后,她定能顺顺利利的搬离掖庭,谁知不过两日便这样突兀地病倒了。 齐嬷嬷坐在沈霁床头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 是真的不慎病倒,还是有人不愿意让沈霁得宠,她在深宫这些年,许多事早已看得分明。 可这话她心知肚明,却不便说,也不好说。 齐嬷嬷面色不好看,沈霁看得清楚。她掩唇咳了几声,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却还强撑着笑,哄着人说:“嬷嬷,不用为我担心,不过是风寒罢了,休养几天就会好的。” 沈霁懂事,齐嬷嬷想说的话忍了又忍,最终才说着:“身子是最要紧的本钱,你要事事当心。” “眼看着就能侍寝了,偏生是在这个节骨眼病倒,等过几日,别的选侍陆陆续续搬走,你可还出得去吗?” 这话里头暗含的深意实在太多,沈霁知道,这是嬷嬷在为她不平呢。 可这又有什么要紧。 陆青霜怕自己抢了她的风头,不惜百般算计,既如此,那顺着她的意便是了。 沈霁如今还没承宠,这时候戳穿她,同她撕破脸又有什么好处。 树大招风,沈霁这样的小角色也承不起太多风浪,这些账,她们可以慢慢算。 “嬷嬷。” 月色下,病中的沈霁仿佛比寻常更添了几分娇弱媚态,她认真地看着齐嬷嬷,嗓音轻柔:“我出得去的。” 一定。 此后五天,掖庭总算过了风平浪静的几日。 七日限令已过,虽然各位选侍们并未宣之于口,可心中隐隐都有些期盼。 陛下今日开始就可以从掖庭择选侍寝的新人,所有人都会好奇,究竟会是谁能够如此幸运,便是后宫的主子娘娘们,也不例外。 “沈姐姐,喝药了。” 门扉轻启,班玉雅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从外面轻步走了进来。 沈霁支起身子,靠在背后的枕头上,一连病了五日,她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此时更添了几分苍白,阳光洒在面上,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美。 班玉雅看着如今尚未痊愈的沈霁,惋惜地叹了口气:“若是姐姐没病倒,以姐姐这般容貌,兴许今晚侍寝的人就是姐姐了。” 选侍无贴身侍婢,这几日里,多亏了班玉雅悉心照顾。 患难见真情,沈霁对班玉雅的疏离也悄无声息散了几分,多了些真心:“从前在书堂门口,总是听人念,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这一病虽是祸事,兴许也替我挡了灾,是不是?” 她弯眸轻笑,宽慰着班玉雅:“贵女们尚没有侍寝,我若真是今晚就被陛下选中,岂不成了众矢之的吗?” 当晚。 建章殿。 巨大的轱辘钱楠木雕窗敞开着,春夜露浓,月色正好。 窗内明月皎皎,秦渊负手而立,神色淡漠。 宫闱局的人已经端着玉牒候了许久,自幼便侍奉在陛下身侧的掌事大监张浦轻轻摆手,示意他再去请示,这才瞧着陛下的神色,躬身上前说着:“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设下掖庭的七日限令今日已过,陛下可要从中择选?” 秦渊淡淡收了目光,回头觑一眼如获大赦的宫闱局小太监,嗯声道:“端来吧。” 张浦退后一步,宫闱局的小太监忙不迭上前,弯腰跪在了秦渊面前,说道:“掖庭余下十七位选侍的名牒都在这儿了,还请陛下择选。” 十七张玉牒,在红底儿绒面的托盘上码的齐齐整整。 秦渊随意流连在这些陌生的名姓上,七日过去,他早已不记得这些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刚看到第二行中间,他便已经失了耐心,准备移开目光。 可就在收回目光的一刹那,余光扫到沈霁二字,不由有些意动。 沈霁。 秦渊品了品这个名字,倒对她真有几分印象。 美人如玉,瑰姿媚骨。 他记得,她生了一幅极美的脸,嗓音也清泠好听。 4. 心计 秦渊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在沈霁的名牒上点了点,几个呼吸后,淡声开了口:“她吧。” 宫闱局的人见定下名单,顿时欣喜地看了眼,准备将名单递到尚寝局去。 谁知这一看倒好,竟发现玉牒名字上出了错。 他记得分明,今儿个掖庭才有人来信,说是一名姓沈的选侍风寒未愈,不能侍寝,约莫是底下人疏忽了,竟忘了将玉牒取下来,陛下偏偏还就相中了这位不能侍寝的选侍。 他自知有错,吓得伏地叩首,颤声道:“陛下饶命,宫闱局办事疏忽,竟忘了沈选侍身子不适不宜侍寝,还望陛下恕罪!” 殿内寂静了一瞬,秦渊收回手,淡嗯了声:“身子不适?” 见陛下没有怪罪的意思,小太监才松了口气,浑身汗津津的:“启禀陛下,听闻是染了风寒尚未痊愈。” 有兴趣的人不凑巧,秦渊的兴致便也不是很高了。 张浦仔细打量陛下的脸色,跟着陛下久了,也敢揣摩几分帝王心思。 这沈选侍不能伴驾,陛下今儿个的兴致,恐怕已经淡了七八分。 可今儿个日子特殊,若真将这十几位新选侍都撂下,自然也是不成的。斟酌半晌,他笑着打了个圆场,提醒道:“陛下,除了戚宝林,掖庭里还有三位礼聘入宫的选侍,您瞧——” 秦渊摆摆手,嗓音微沉:“朕记得,御史中丞家的嫡女也入宫了。” “回陛下的话,”张浦笑着给小太监使眼色,上前说着:“是陆青霜陆选侍。” “嗯,就她吧。” 小太监感激涕零地退下。 入夜时分,掖庭灯火通明。 所有人皆屏息凝神,静待着陛下的旨意。 沈霁轻咳两声,拢着一件绣了绒的披风站到窗前去往外看,遥遥便听见了清脆的银铃声响。 是凤鸾春恩车。 齐嬷嬷几人侯在门前,待传旨意的宫女屈膝上前,面带笑意地同嬷嬷说了几句,嬷嬷方妥帖一笑,吩咐身侧的宫女往东苑了。 沈霁眉目稍凝。 待看到陆青霜面色红润,带着羞涩的笑容走出东苑,又同几位嬷嬷们告别,坐上凤鸾春恩车离去。 她的神色才松弛了下来。 不出所料,陆青霜总归是得偿所愿了。 经此一事,她对沈霁的防备心,应当会大减才是。 翌日清晨,沈霁将将醒来,便听闻了陛下晋封陆青霜的消息。 正五品上御史中丞的嫡女,陛下封了从六品的才人,迁居颐华宫的东偏殿秋梧榭。听闻颐华宫地段不错,离建章殿不远也不近,附近风景十分秀美。 如陆才人的家世位份,便算很相配。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戚宝林恐怕就不大舒服了。 戚宝林的位份是太后所封,就连居所也一并分到了离建章殿较远的重华宫。 据说这几日一直在宫内抄写宫规,门都不许出,更别提见到陛下,也不知今儿个知道陆才人也挪出了掖庭,会是怎么个心情。 陆才人伪善,戚宝林跋扈,都不是善茬。 沈霁隔着帕子把玩着手里的兰花白玉簪,眼底凉凉的。 也不知道日后这两个人对上,会是什么光景。 片刻后,门外传来温婉的笑声和众人行礼的声音,并着越行越近的纷杂脚步,最终停在了沈霁的门前。 来人似乎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同身边的人低声说着:“沈妹妹的病还没好,也不知醒了没有。” 嘎吱—— 门被推开,沈霁柔柔弱弱地看向来人。 正是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陆才人。 她周围跟了好几个选侍,看向陆才人的时候眼底皆露出羡慕的神色。 陆才人羞得双颊绯红,眼底却十分欢喜,尽管表面还维持着端庄的模样,可沈霁看得出,她十分享受这一刻众人的追捧。 现在还不到午时,算算时间,想必陆才人是刚向皇后娘娘和主位请了安便来了掖庭。 瞧她如今看着沈霁热切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之间是多么姊妹情深。 陆才人刚得宠幸,却还惦记着掖庭里自己病中的小姐妹,真是可歌可泣。 沈霁自知她们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前几日她也不曾这样殷勤的过来看望。可这会儿她径直来瞧自己,还真有些拿不准陆才人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了。 陆才人表现的亲昵,沈霁却不能不失礼数,忍着乏力要给她请安。 毕竟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新晋的陆才人,不是那个之前同她平起平坐的陆选侍,她若不懂规矩,旁人只会认为是陆才人宽宏大量,她沈霁不识好歹,一旦流传开了,对风评有损。 沈霁咳了几声,弱不禁风地掀被起身,险些摔倒般下了床,她仰头看向陆才人,眼中似有泪花:“给陆才人请安。陆姐姐,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我病中憔悴,你才承宠,莫要过了病气给你。” 陆才人不动声色打量着沈霁,看她病容苍白,身子虚弱,心中仅存的一点疑虑也消了。 当初给沈霁的白玉簪并不会让人病得这么厉害,仅是让她几天不能见人而已。 因而当初听到她称病不能出门之时,她也曾经怀疑过,是这白玉簪的作用她记错了,还是沈霁发觉了她真实的用意。 好在不论是何效果,沈霁的确那么刚好的病倒了。 目的已经达成,她也就没有再凑上前去寻个究竟,免得平生是非。 如今尘埃落定,她带着心中仅存的怀疑再来确认一番,见沈霁对她一如既往,便猜这事许是误打误撞起了她预想之外的效果。 既然无人察觉,那她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下了。 现在沈霁尚未痊愈,她便是新妃中最有希望的一个,但她也清楚沈霁得宠是迟早的事。 这样一个心思单纯却长相如此貌美的人,只要不碍着她的事,会是她将来很好的助益,也会是她手里很好用的一枚棋子。 眼下,趁沈霁还没病愈暂时笼络住她,是最妥帖的选择。 想到这里,陆才人倏的想起昨夜同陛下在龙床之上的模样,想起陛下精壮的腰身和英俊的长相,下意识羞得烧红了脸,心也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陛下的宠爱她要,权势,她也要拿到手! 春日天凉,陆才人温和地笑一笑,连忙将沈霁扶回了床上。 她坐在床头,细心替她掖好被角,状似感叹地说着:“这几日让妹妹受苦了。今晨一回颐华宫,太后和皇后娘娘都送来了赏赐,还有不少别的主子娘娘的赠礼,足足铺满了一桌子。我千挑万选给你选了几样补身的送过来,妹妹,你便收下吧。” 陆才人受上面器重,又这样细心慷慨,身后跟进来的选侍们连连感叹,羡慕的不行,不住地说沈霁真是命好,能得陆才人这样帮扶。 沈霁自然千恩万谢。 她们又说了好一会子话,陆才人才说宫内事务尚未处理完,要改日再来看望她。 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承诺,待沈霁病好了,她定然会向陛下好生举荐一番,不让明珠蒙尘。 这话说的动听极了,连沈霁都险些听信了去。 可惜,她又不傻。 陆才人走出掖庭以后,跟在她身后的贴身侍女松桃才不以为然地开口说道:“小主,您同沈选侍关系平平,怎的给她这么多好东西。奴婢今儿个入库房的时候看了,有好几样,便是从前咱们府上都没有的,给她这么一个良家子,是不是太高看了?” 松桃是陆才人从陆府带来的婢女,打小就跟着她,关系密切。 陆才人并不避讳她,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唇角有极浅的笑意:“她往后对我还有用,区区一些赏赐算什么。只要我能宠眷不衰,这些也就不算什么了。” 见小主如此有主意,松桃也放下心来,好奇道:“那小主真的打算见了陛下以后举荐沈选侍吗?” 她目不斜视,四平八稳地走在宫道上,笃定道:“她迟早会得宠。” “可绝不会是因为我。” 沈霁大病初愈时,已是半个月后。 二月二十四。 桃梨已谢,春雨将歇。 才下了一夜的连绵细雨,掖庭的石子路上湿漉漉的,泛着湿冷的水光。 这半个月,陆才人又侍寝了两回,一时也算小有风头,东苑剩余的两位礼聘秀女也承宠搬离了掖庭,新人里,就只剩下西苑这些平民出身的选侍了。 自从七日禁令过后,选侍们可自由出入。 西苑的选侍们为了偶遇陛下,有不少人日日出去碰运气,以期能够得陛下青眼,飞上枝头。 可皇宫太大,单凭撞运气,实在是难上加难。 沈霁大病初愈,又遇这样冷的天气,其实本应在屋内好好休养,等天暖和一些再出门的。 可是她闷了这么多天,也实在是想出来透口气,便抽了把素色油纸伞,系上披风出门去了。 雨后路滑不好走,宫道上连宫人的踪迹都少见,沈霁正好能悠闲的打量这后宫的景致。 从掖庭往南直走,很快便是六局二十四司所在之处,沈霁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恰逢几个神色匆忙的宫女从司药司出来。 为首的宫女指挥着后面几个手提药箱的宫女,出声催促着:“快些走!如今雨天,皇后娘娘的头疼病又犯了,快,别耽误了事!” 沈霁脚步一顿。 她从前便听说过,皇后娘娘性情敦厚温和,和陛下相敬如宾,感情和睦。 唯一可惜的是,皇后娘娘身子骨弱,有头疼的老毛病。 凡遇湿冷天气,极易复发,疼痛难忍,也是因此,后宫事务除了由皇后处理,还有林贵妃从旁协助。 这几天春雨连绵,皇后娘娘的老毛病又犯了,可见太医署的太医们也对此束手无策,不能根治。 帝后和睦,相敬如宾。 沈霁遥遥看向司药司宫女远去的背影,忽而有了主意。 5. 见圣 回掖庭以后,沈霁径直去嬷嬷那领了套选侍规制的文房四宝。 采选入宫的良家子们通诗书笔墨的不多,因而并不是人人都有。 她去领取的时候,嬷嬷格外似乎格外高看一眼。 沈霁虽出身灵州小门户,可她新父是教书先生。 自幼跟在母亲身边照顾起居,闲暇无事的时候,也会学读书认字。 这些年,家中没有条件让她研习风雅六艺,可读书学习却是门槛最低的珍宝。 新父时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幸好沈霁争气,也喜欢读书,练了一手还能入眼的簪花小楷。 如今到了后宫里,美人如云,个个身怀技艺。她虽身无长处,但好歹通文墨,也不至于太被动。 西苑选侍们的屋子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圆桌。 沈霁将圆桌搬到窗前,整扇推开,从外经过的人轻而易举看得到屋内光景。 她点一盏灯搁到桌上,宣纸铺开,墨块研匀,又细致地净了手,方坐下认认真真地誊写经文。 沈霁写得认真,晚膳都不曾去用,班玉雅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急匆匆来屋子里查看,就见她正坐在桌前凝神专注地写着什么。 班玉雅松了口气,凑上前说:“今儿晚上姐姐没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幸好你在。” “沈姐姐这是写什么呢?” 沈霁收了最后一笔,这才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温声细语地说着:“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佛经?”班玉雅不太理解,以为是自己孤陋寡闻落下了什么活没做,羞愧地问,“姐姐怎么开始抄佛经了,可是嬷嬷吩咐下来的?” 她低头去看纸上整整齐齐的娟秀字体,不住地小声夸:“从前不知,原来沈姐姐的字写的这样好看,连如此晦涩难懂的佛经也背的下来。” 沈霁柔柔笑着,避重就轻地说:“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我左右闲着,想为娘娘抄经祈福。” 班玉雅心思单纯,并未多想,反而愈发同她亲近了,一张清丽的小脸上满是敬佩:“我就知沈姐姐心地善良,同戚宝林那些人一点儿也不一样。” 说罢,她掩面打了个呵欠,细心叮嘱着:“天黑了,姐姐早些歇息,可莫要熬坏了眼睛。” 沈霁点点头。 这《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是从前还在家中时,母亲让她写的。 继父的母亲身子不好,久居病榻,寻医问药多年也不曾治好,然而家中本就不富裕,每一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这病自然是不能再看下去。 可放任婆婆病着又难免良心不安,未免遭人诟病,母亲便想了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主意。 左右沈霁平素无事,除了看书写字,干脆替她抄佛经也好。 每逢七日去庙里焚烧,这面子做的足,邻居街坊都夸母亲贤德。 久而久之,这册佛经她也会背了。 说来实在可笑,如此荒唐无稽的过往,今日竟也派的上用场。 两日后,天色放晴。 一场春雨一场暖,才下过几日阴雨,随着灼灼春桃尽数零落,长安渐渐暖和起来。 凤仪宫内,紧闭了好几日的雕窗被一扇扇推开,明媚的日光穿过沉重的窗柩,将端庄贵重的主殿内照得轻盈温暖。 掌事女官云岚扶着皇后从床榻上起身,坐到梳妆台前,关切地问着:“娘娘,感觉可好些了?” “天晴了,又艾灸了好几日,今日起来松泛多了。”皇后笑意温和,轻拍着云岚的手,让她宽心。 身前的雕窗大敞,正是朝阳面。 阳光斜打在珠翠满匣的妆奁上,少几分冰冷的华丽,多几分华贵光耀,轻轻一嗅,鼻腔满是春风吹来的花草暗香。 闷了这么几日,能见一见阳光,都让皇后心情很好。 身后的云岚领着几个贴身侍奉的宫女为皇后盥漱梳妆,见娘娘精神不错,脸上也添了几分血色,这才踏实了不少。 “娘娘无恙便是奴婢的福气了,”云岚笑着拿一把暖玉梳篦给皇后通发,低眉说着,“陛下今晨差人来消息,说是下午得了闲便来看您,若是陛下见娘娘无碍,想来也会放心的。” 皇后轻轻颔首,微笑着说:“这几日本宫身子不适,宫中事务不甚了解,也不清楚二月入宫的新人都怎么样了。” “自七日禁令过后,东苑的四位选侍陆陆续续都搬了出来,除了戚宝林不守宫规惹了太后娘娘惩处,其中较为突出的是御史中丞家的陆才人,这段日子以来侍寝过三回。”云岚不紧不慢地说着,“西苑的良家子们无人迁出,仍在掖庭住着。” “陆才人?”皇后念了遍,略一沉吟,倒有几分印象,“才貌双全的女子,性子也稳重,是讨人喜欢。” “只是可怜了西苑。” 历来选秀分为三种,礼聘,采选和进献。 进献乃是极少数的情况,暂且不论,其中官家贵女入宫,一向是用礼聘的方式,而采选则是由花鸟使下放各地,从民间女子中择选。 民间女子入宫,旨在为陛下充盈后宫,开枝散叶。 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身份比不得礼聘的贵女,想要出头是难之又难的事情。 皇后生性善良,宽宏仁慈,时常体恤下面人的不易,云岚跟在她身边多年,清楚知道娘娘的心意。 “娘娘,说起西苑的选侍,奴婢倒真有件事险些忘了跟您讲,”云岚低眉顺眼,语气十分自然,“昨儿下午,在门前值守的宫女送进来一册佛经,说是掖庭的沈选侍送来的,您那会儿正在歇息,奴婢便让人先收了,如今正放在库房里呢。” “佛经?”皇后有些惊讶。 这些年明里暗里讨好她的妃嫔不在少数,可大多都是亲自拜访来投诚,或是送了礼来诉苦。 刚入宫的选侍送佛经还是第一回。 民女出身的良家子,认字读书便是稀罕事了,佛经如此晦涩难懂,也难为她抄录。 见皇后感兴趣,云岚向身后人递了个眼色,不出片刻,佛经便送到了皇后的手上。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皇后轻声念了一遍,“这篇佛经多为祈诵之人抄录唱讲,意在祈求所想之人无病无灾,是求平安的经文。” 皇后垂眸翻阅,眼底有些动容:“前几日本宫头疼不适,阖宫皆知,旁的妃嫔送礼有之,问慰有之,可有这份心的,她是独一个。这么厚一本经文,又是如此细致清秀的簪花小楷,足可见她细心。” 云岚低头瞧一眼,为皇后簪上最后一只钗,语气很平静:“西苑的选侍无一人承宠,也不知沈选侍是真的有心,还是投机取巧。” 皇后未曾出声。 在深宫多年,她很清楚云岚在担心什么。 “派人请沈选侍来一趟凤仪宫吧。”皇后温声说着,“本宫想见见她。” 云岚秀眉微拧,迟疑道:“娘娘,算算时间,陛下兴许快来凤仪宫了——” 皇后却摆摆手,语气如常:“本宫知道,去吧。” 不出很久,沈霁被前去请人的宫女带到了凤仪宫。 凤仪宫是离陛下的建章殿最近的宫殿,端庄大气,华贵雍容,哪怕只是区区院内一隅,都精致的令人目眩神迷。 沈霁自入后宫以来,只去过殿选的两仪殿和掖庭,后妃所住的居所她从未见过。 住在西苑的时候,她也曾构想过高位妃子们住的地方会是如何奢华美丽,是不是真如旁人所说那般,可如今真的见到凤仪宫,方知还是自己浅薄。 皇后在上,沈霁不敢失礼,只匆匆扫了几眼便低下头,低眉顺眼,恭谨非常。 “妾身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只消一眼,皇后便立刻想起了她是谁。 当日殿选,千姿百态的美人无数,她是其中翘楚。 没想到,会给自己抄写佛经的新选侍,竟会是她。 皇后眼底有些惊奇,连连打量她几眼,温柔问着:“这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可是你给本宫抄写的?” 沈霁娇怯地抬起头,见身侧那本自己送来的佛经,才轻轻颔首,柔声应:“回娘娘的话,是妾身所写。” 她再度起身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妾身自知身份低贱,字迹拙劣,难登大雅之堂,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你既有心,又何罪之有。”皇后抬手虚扶了一把,赞赏道,“你出身平民,识字懂写已经很难得,何况这佛经篇幅不短,却能写的通篇无错,可见你心诚。” 皇后顿了顿,命人奉茶,又问着:“不过,你如今年岁尚小,怎么喜欢佛理?可是家中有人信佛?” 沈霁低头应声,很是感念皇后心胸宽广,诚恳道:“前几日听闻娘娘身子不适,妾身便想起从前在家中时,也时常帮祖母抄写佛经以求平安。寺庙的和尚曾说,此经文若潜心诵读,可病苦皆除,受安隐乐。皇后娘娘仁德之名阖宫皆知,妾身如薄柳,也想尽一份心。” “病苦皆除,受安隐乐。” 皇后缓缓念了一遍,弯唇笑起来:“你的心意,本宫很喜欢。” “陛下驾到——” 门外倏然传来高声唱礼,沈霁的心微微一颤。 计划实施的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6. 点寝 那抹象征最尊贵的明黄色身影正不疾不徐地迈步走近,沈霁连忙从位置上起身,站到了皇后身后一角,同众人一道跪迎陛下。 “妾身给陛下请安。” 殿内诸人低眉颔首跪成一片,看不清眉眼,重重衣香鬓影中,沈霁穿着最低等的水绿色宫装,比之皇后身边的宫女还要不起眼。 “都起来吧,”秦渊淡然开口,先停到了皇后身前伸手虚扶了一把,嗓音温和了些,“皇后身子不适,不必多礼。” “多谢陛下。”皇后温声应下,顺着陛下的姿势起了身,跟在他身后一同登上了主座。 宫女们立即各就其位,各司其职。偌大的殿内便只剩沈霁一人孤零零的站在椅侧。 她双手交叠,微微颔首,姿态恭谨非常,然而与宫女截然不同的宫裙,足以看出她的身份。 秦渊甫一坐定,便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皇后抬眼观察着陛下的脸色,适时为他引荐,嗓音温和:“陛下,这是沈选侍,今年入宫的良家子。” 听闻是新入宫的良家子,秦渊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听到,端起云岚刚刚沏好的新茶抿了一口。 上好的薄瓷剐蹭发出悦耳的脆响,秦渊将杯盏搁下,夸赞着:“还是皇后这儿的茶不浓不淡,最适口。” “陛下喜欢便是最好。”皇后浅浅弯唇轻笑,状似无意般,将沈霁抄的那册佛经从一侧的案几上拿起来,朝着云岚说:“去吧,把沈选侍抄录的佛经好好收起来。” 云岚屈膝,将佛经双手接过。 恰好秦渊抬眸,封面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几个字映入眼帘。 墨迹很新,一看便知是才写不久。 端正婉约的簪花小楷,不同于男子的豪放遒劲,也不同于宫中女子常见的大家风范,这字带着女子独有的清灵秀美,一笔一划恰到好处,倒很入眼。 这一手字让秦渊起了两分兴趣,这才正眼看向殿内站着的人。 “你出身平民,倒写得一手好字。” 秦渊:“抬起头来。” 盼望已久的声音终于响起,沈霁闻言,先是长睫微微轻颤,似是娇怯不敢正视于人一般,这才缓缓掀起秋水涟涟的眸子。 这一眼似娇还羞,带着怯软的不安,楚楚又盈盈,眼尾却偏生有一颗朱红的小痣,平添了几分媚态。 如此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称得上是美人目。 也是这一眼,才叫秦渊想起沈霁是谁。 当日殿选,她美色过甚,他也曾被攫住一瞬心神,只是那日点寝未成,时日一久,便也忘了这么回事。 不曾想,今日会在凤仪宫见着她。 容色姝丽,又写得一手好字,倒是不俗。 秦渊的视线落在她面上两眼,收了视线:“赐座。” “妾身谢陛下恩典。” 沈霁嗓音柔媚,如流水泠泠,屈膝后才抚裙落座,不敢再抬头,生怕冲撞了陛下和皇后。 皇后笑了笑,偏头同陛下说着:“陛下和臣妾是想一块儿去了。良家子出身寒微,如沈选侍一般,识字弄墨已是十分难得,更别提写下这么厚一本佛经。” “臣妾今日翻阅,竟能通篇无错,可见抄得用心。” 秦渊温声说道:“是难得。” “只是朕记得藏书阁,选侍无令不得入内。”他抬眼看过去,“怎么写的?” 沈霁忙起来福下身去,柔声道:“回陛下的话,妾身不敢藐视宫规,这《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是妾身背默出来的。” 皇后更为讶然:“如此长的经文,你竟会背默,本宫原还是小瞧了你。” 秦渊亦多看了她一眼。 “皇后前几日身子不适,你背默经文为皇后祈福,倒是有心了。”他随意敲了几下檀木桌案,“赏。” 沈霁受宠若惊,柔柔拜下:“妾身谢陛下恩赏。” 皇后将这一幕纳入眼底,温声说着:“前几日臣妾身子不适,闭门不出,后宫诸事繁忙,又新进了十几位新人,多亏了林贵妃事事操劳,才能事事妥帖。” “臣妾躲懒几日,今儿才看了看掖庭选侍们的名单和已经迁出掖庭的几位妃嫔。东苑礼聘的四位已经尽数搬出掖庭,林贵妃也分居各宫,不知陛下可有称心的吗?” 秦渊嗓音平平:“都是名门闺秀,只是性情不一,真要挑也挑不出错来。” 这话一听,皇后便猜出陛下是什么意思。 无功无过,既没有惹人生厌,也提不起太多兴趣。 原本以为陆才人应该还算让陛下满意,可眼下看来,总归是中规中矩罢了。 她看了眼沈霁,才又笑着说:“新人入宫意在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左右此番入宫的新人不算少,也不必急于一时。” 和陛下成婚八/九载,虽算不上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可也称得上相敬如宾,互相体恤。 因而,陛下的许多心思,皇后也能猜得一两分。 沈霁生得极美,又不骄矜,有内秀。陛下虽是天子,可也是男子。 美色当前,想来不会无动于衷。 帝后二人又闲谈一二,秦渊拍了拍皇后手背,温声道:“御书房还有政务,朕先回去,改日再来瞧你。” 他看眼云岚,沉声嘱咐:“皇后身子骨弱,仔细照顾着。” “是。” 诸人起身恭送陛下,待人走后,皇后才看着沈霁柔声道:“今儿说了这么会话,本宫也有些乏了。来人,好生送沈选侍回去。” 沈霁万分感激,福身向皇后请辞,跟着凤仪宫的宫女一道离开了。 看着沈霁远去的背影,云岚意有所指道:“娘娘和沈选侍非亲非故,怎么如此帮她?沈选侍倒是聪明,知道来讨好您,可依奴婢看,祈您平安是假,心机深沉才是真。” 皇后静静瞧她一眼,声平:“她如何知道本宫会见她,如何知道陛下何时来凤仪宫,又如何知道本宫会向陛下引荐她?” “甚至于,她如何确信本宫一定看得见这小小选侍的薄礼。” “背默佛经不是易事,不下几日苦功夫,完不成这厚厚一册。真心所致且不论,就算她是故意讨好,那也足以证明一点。” 皇后缓缓说道:“她聪慧、耐心,又心诚,不论真假,本宫都欣赏她。” 云岚轻轻叹一口气,始终有些不忿:“您心善,可奴婢总是不喜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您。” “何谈利用?” 皇后轻轻抚上额角,有些疲倦地轻揉:“本宫是皇后,只要陛下喜欢,又有什么不可。” “宫中女子何其不易,为自己争取也是人之常情。她有心,陛下有意,本宫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云岚素来知道皇后娘娘的为人,也就不再想着沈选侍一事,伸出手为皇后揉穴位:“是,娘娘仁德大度,林贵妃之流拍马不及。” 夜色渐浓,沈霁站在窗前看向中庭,心中有些不确定。 如果顺利的话,陛下今夜就会点寝于她,可若是没能成功,那日后再想得宠便没有这么容易了。 再出众的美貌日子久了都会看腻,唯有惊鸿一瞥才最动人。 背默佛经给皇后祈福,本就是一场以小博大的赌注。 皇后仁善,体恤下人之名远播,深受敬重,必定是位心思纯善,行事公允的主子。 但位高权重,身边蓄意讨好之人也是不少,嘘寒问暖,进献珍宝亦是司空见惯。 如此情况下,若想从中脱颖而出,打动皇后,那必得是从细微之处入手,才能直戳人的心窝子。 沈霁出身微寒,本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唯有一腔诚意可供上表。 佛经便是最好的选择。 无病无灾,身体康健。 如此诚意,想来皇后也会有几分动容,哪怕谈不上喜欢,对她能有一二分好感也是极好的。 她如此用心,招惹皇后不愉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再者,帝后相敬如宾,皇后身子不适,陛下定然会去看望。 沈霁所图不大,甚至她只希冀,能让皇后同陛下闲谈时能提一提她,让陛下想起还有她这么个人便很好。 如此下来,皇后对她这么个人有了几分善意,陛下也能在西苑选侍中点寝时多注意到她一些,已经很是值得。 没成想,事情超乎了她的预想。 今日皇后召见她不久,陛下便来了凤仪宫。 那陛下来凤仪宫是一时兴起,还是皇后早就知道,故意在借机提点她? 点寝的时辰已至,沈霁的心跳得越发快了。 她抬头看向天际,春夜露浓,窗外的银白月光似乎分外旖旎。 不出很久,掖庭外的宫道上。 清脆的马蹄哒哒作响,伴着动听的银铃由远及近,象征着承恩的凤鸾春恩车,最终停在了掖庭门口。 听见凤鸾春恩车的声音,西苑的选侍们大喜过望,纷纷推开窗往外看。 就见值守的嬷嬷笑起来,急忙迎人进来,走进来一个穿着体面的宫闱局小太监。 他不曾停留,径直朝着嬷嬷指的方向走来,对着门微微躬身,声音带喜。 “奴才给沈选侍请安,沈选侍大喜!陛下今儿个点了您侍寝,还请您跟奴才走吧。” 7. 承恩 宫闱局的小太监停在沈霁房门前,不少人半是失落半是心酸地合上了窗。 听闻今儿个皇后娘娘召见了她,晚上陛下又点了她的寝。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她得了皇后娘娘的两分青眼,真是羡煞旁人。 若沈霁真是得了皇后举荐,那她在宫中的路可就比旁人好走多了! 前有皇后娘娘的举荐,后又有陆才人同她姊妹情深,她本就生得貌美,还有这份运道,可是其他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福分。 沈霁紧张地捏着帕子推开门,月色照在她身上,更添几分楚楚动人。 “公公,我已经准备好了,走吧。” 来请人的小太监抬起头看一眼沈霁,朦胧月色下,她美得惊心,霎时惊为天人。 然而主仆有别,他不敢逾矩,急忙低下头,说着:“还请小主走吧。” 凤鸾春恩车载着沈霁从掖庭远去,深宫重重,又是一个不眠夜。 宫内侍寝大致有两种方式。 宫闱局的人每日前去建章殿为陛下呈上当日能够侍奉圣驾的嫔妃名牒,陛下从中择选完毕后,再有宫闱局递交给尚寝局,筹备当晚在陛下寝殿侍寝的事宜。 可若陛下不经名牒择选,直接说了要去哪位妃嫔宫中,便可有宫闱局直接遣人去通知,由妃嫔宫中准备侍奉圣驾。 掖庭的选侍在离开掖庭之前都要经过建章殿点寝,从掖庭西苑到陛下的龙床,凤鸾春恩车的脚程不过半个时辰,可这是沈霁的第一次,纵使嬷嬷已经千叮咛万嘱咐教过数次侍寝的规矩,真到了这会儿,忐忑之下,还是格外的漫长。 若在民间,今夜本该是沈霁的新婚之夜,凤冠霞帔,朱唇轻点。 枕侧躺着的,也该是她的夫君。 如今,她却是以低微之身侍奉君主。 若是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女子,想起这些恐怕会黯然神伤,可沈霁却不。 她收回从窗口打量的视线,抬手将窗幔放下,神色平静。 形形色色的男人她自小见惯,薄情寡恩,懦弱无能才是常态。 若男人生来不值得信任,倒不如为自己搏一搏荣华富贵,也不算虚度此生。 不知过了多久,凤鸾春恩车终于停下,马车外传来嬷嬷带笑的声音:“沈小主,到了,奴婢扶您下来吧。” 沈霁弯腰从车里走出,将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搭在嬷嬷腕上,露出了羞涩的笑意。 抬眼看过去,匾额上正写着建章偏殿。 仅是偏殿而已,便已经十分典雅庄严,可见陛下所住的寝殿内又是如何模样。 两个嬷嬷将沈霁扶下马车,边往里走便耐心说着:“咱们到了偏殿,等会儿沐浴更衣后,便能直接从里头走向陛下所在的寝殿了,小主虽是第一回,也不必太紧张了。” 沈霁柔柔应声,很是感激:“多谢嬷嬷,我记下了。” 尚寝局的嬷嬷侍奉妃嫔侍寝事宜已经数年,见惯了美人,然而眼前这位沈选侍,还是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的美貌,恐怕陛下短时间内都会丢不开手了,既是前途无量,她们更得仔细伺候。 “小主生得花容月貌,真是我见犹怜呐。” 殿门合上,嬷嬷们为沈霁褪去宫裙,服侍沐浴,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沈霁的心跳逐渐加快起来。 细致的梳洗过后,嬷嬷为她更换柔软轻透的薄绸寝衣,三千乌发柔顺如瀑,红唇轻抿,不施粉黛钗环,仍然柔媚惑人。 嬷嬷们退出殿外,偌大的宫殿便只剩下沈霁。 她赤足踏在柔软的地毯之上,步步走向陛下的寝殿。 推开相连的殿门,奢华威严的帝王寝宫赫然呈现在眼前,垂地的软烟罗随风飘荡,窗外月光乍泄,一瞬间豁然明朗。 神霄绛阙也不过如此。 然而,寝殿内十分安静,仿佛只有沈霁一人。 烛火只燃了零星几盏,并着银白色月光,殿内并不算很亮堂。 按着规矩,不论陛下在或不在,她都要径直去龙床上等候,以免错了规矩。 沈霁莲步轻移,在略显黑暗的大殿内摸黑行走,可殿内陈设陌生,她看不清路,走得十分艰难。 层层软烟罗如云似雾,在殿内随风轻轻飘动,虽美,却也十分遮挡视线。 拨开身前的一层软烟罗,沈霁正要往前走,却不慎撞上了一堵人墙。 她身子一时不稳险些跌倒,腰间恰逢其时圈来一只大手,将她的身姿稳稳控制住。 陌生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沈霁的呼吸霎时乱了,心跳得飞快。 小心翼翼地仰头望去,就见他高大身姿逆着月光,五官在阴暗中看不分明。 秦渊淡淡开口:“吓傻了?” 掌中女子的纤腰不盈一握,隔着一层顺滑的薄绸寝衣,软的仿佛没有骨头。 她像是受了些惊讶,仰面看过来的时候,一双清媚的美人目波光盈盈,柔弱不能自持,一点朱砂偏又摄人心魄。 秦渊定定地看着她,却丝毫没有放开手的意思。 直到沈霁耐不住羞红了脸,娇娇怯怯唤了声陛下,他才松开禁锢着腰肢的手。 沈霁退后一步,似羞得不敢直视般低眉行礼,嗓音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吴侬软糯:“妾身给陛下请安。” 十六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和男子有这样亲密的接触。 腰窝被他桎梏得直到现在还有些微微发疼,可见陛下方才把得有多紧。 她方才是险些跌倒不假,可陛下若只是想将她扶起来,完全不需要这么大的力气,更无需将她的腰圈在怀里如此久。 唯一的解释是,陛下对她情动了。 思及此,她偷偷掀眸打量一眼,恰好撞入陛下深邃的眼眸。 美人如斯,秦渊极为少见的有些意动。 他朝沈霁伸出手去:“来。” 沈霁的心口微微一窒,轻颤起来。 她将一双细白柔荑轻轻搁在帝王掌心,被他使力一带,稳稳的停在他跟前。 秦渊牵着沈霁走到龙床旁,漆黑的眸子泛着意味不明的暗潮。 她自然是懂的。 微凉的指尖轻轻攀上陛下的腰带,但第一次脱男子繁复的龙袍,沈霁的动作并不熟稔。 游离之处酥酥痒痒,让人心笙微动,猜不到她究竟是不熟练还是故意的。 秦渊喉头轻滚,淡沉的嗓音徐徐传来:“朕记得,你是灵州人。” 沈霁宽衣解带的动作生涩又紧张,熟料此情此景,陛下还有闲情逸致同她闲谈。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又继续解下去,一双风情万种的美人目却缓缓掀起,羞涩地轻笑:“回陛下的话,妾身是灵州出身,江南烟雨,荷柳娉婷,灵州是极美的地方。” 说罢,她长睫微垂,像是想起了美好的回忆,红唇轻弯:“从前在灵州的时候,妾身最喜欢在春末和邻居家的姊妹一道去踏青,一蓑烟雨,登舟泛湖,等到夏日,满湖的莲子——” 倏地,沈霁惊觉自己的话似乎太多了,在这种关头,恐怕惹了陛下不喜,一时有些懊恼,垂眸道:“妾身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话音落地,秦渊身上的龙袍应声解开。 他径直将沈霁打横抱起,放到龙床之上,她乌发如瀑,在明黄色的锦被上,如同绽开一朵水墨般的娇美花朵,便是脸颊上似有似无的红晕,都分外动人。 沈霁身上有和别的妃嫔都不一样的东西。 名门贵女将端庄自持和矜傲高贵刻在骨子里,从前侍寝的良家子,个个自卑于自己的平民身份,处处小心,处处掩饰,一举一动都学着大家风范。 唯有沈霁,娇怯柔媚有余,却不失灵动鲜活。 “说下去。” 秦渊欺身而上,将她的藕臂双双攥住,放于头顶,嗓音沙哑:“朕喜欢听。” 床幔上的朱红色轻纱解开落下,掩去一室动人旖旎。 翌日寅时,便是陛下晨起盥洗,预备上朝的时辰了。 陛下眠浅,向来是不到寅时便会醒来,从来无需张浦刻意派人去叫。 可今日已经将要到寅时一刻了,陛下却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饶是张浦侍奉在陛下身边多年,也有些纳罕。 眼见快要误了时辰,他才挥了挥拂尘,朝身侧的徒弟使了个眼色,预备叫陛下醒来。 小太监颔首,弓着腰身正要高声请示时,寝殿内正好传来了陛下的声音。 “进来伺候吧。” 张浦舒了口气,示意值守的宫人开门,门前侍奉的八个宫人各自端着盥洗的工具鱼贯而入。 秦渊被宫女侍奉着更衣梳洗,沈霁还藏在明黄色的锦被之下,只露出一双娇怯羞涩的眼睛。 昨儿个晚上折腾的又久又狠,晨起还浑身酸软,不用看也知道她身上多了不少的红痕。 张浦不动声色打量一眼,心里头慢腾腾的打起鼓来。 陛下眠浅已经持续了数年,睡个踏实觉是少之又少。 这沈选侍竟有这样的能耐,让陛下足足延了一刻才醒,着实是不简单。 盥洗更衣罢,秦渊正了正袖口,回眸看了眼床榻上的沈霁,淡沉的嗓音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度。 “天色尚早,多睡会儿再起也不迟。” 今日起晚了,上朝的时间不算宽裕。 秦渊抬脚迈出殿门,声平:“晋沈选侍为从九品采女,迁居春澜宫。春澜宫的缈云坞雅致,衬她。” 张浦躬身应下,却又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了。 虽说良家子得幸一般都由从采女和御女封起,可御女还是比采女高一阶,吃穿用度都要好些。 沈采女摆明了颇得陛下满意,怎么就够不上御女的位份了? 8. 拜见 晋封的旨意传到沈霁耳朵里的时候,她先是怔了一瞬,才柔柔笑着起身谢恩。 良家子初封一般不会超过九品,历年来,基本都是在御女和采女中选,因此她早就做好了初封低微的准备。 可凭昨夜陛下的反应,她本以为陛下该是喜欢她的。 作为西苑第一位承宠的良家子,陛下又对她还算满意,得封一个御女本该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晋封的旨意上竟是采女。 后宫阶级森严,晋封不易,吃穿用度都是位份说了算,哪怕仅高一级,也是尊卑分明。 是她昨夜哪里惹了陛下不悦,还是陛下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 饶是沈霁熟知男人本色,可帝王之心太深,她了解的还是太浅。 身后为她梳妆的宫女一边熟练地为她盘发髻,簪宫钗,一边妥帖地笑着说:“小主生得这般貌美动人,难怪陛下喜欢。” 沈霁微微偏头,低眉淡笑:“不过只封了从九品的采女,又何苦哄我开心,我到底是不得陛下心意的。” “小主何须妄自菲薄,陛下今晨起来可是足足晚了一刻钟,从前是绝不会有这般情况的——” 话音未落,门口的掌事宫女皱着眉咳了两声,梳头宫女悻悻住了口。 见状,沈霁很有眼力见地不再追问,任由她们为她梳妆打扮,好生送出了建章殿。 但宫里的这些讯息,她一向敏锐,方才那小宫女的话便十分耐人寻味。 说昨夜她侍寝时,陛下破天荒地晚起了一刻钟。 既是极少见的情况,想来不是偶然。 是因为昨夜太过餮足才睡的沉,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建章殿门前候着的太监迎上来跟她行礼,弓着腰客客气气为她引路:“小主,陛下下旨,将您分居至春澜宫的缈云坞,想必这会儿已经收拾好了,等再晚些,各局会将服侍您的宫人和份例里的用度一并送来,还请您跟奴才走吧。” 沈霁将疑问压下,柔柔笑起来:“有劳公公引路了。” 尽管结局不算十分完美,可往好处想,能趁陛下的新鲜劲儿尚在时尽早搬出掖庭,得封位份才是最要紧的。 从建章殿出来后,穿过皇后娘娘的凤仪宫再往北稍走一段,便到了春澜宫。 春澜宫毗邻御花园西侧,再远些是玉夜桥,不仅离陛下的建章殿不远,且沿途春花灿烂,杨柳依依,风景十分秀美。 引路的小太监在途中为沈霁大致介绍了一番,将将要到春澜宫门前时,才说着:“小主,春澜宫目前无主位,只有西偏殿的竹云馆住着一位李美人。” “李美人是承安二年礼聘入宫的,您等收拾好后先去向李美人问安,今儿便能歇息了,奴才再提醒您一句,可千万莫忘了三日后去凤仪宫参加晨昏定省。” 沈霁微微颔首,十分感念:“我记下了,多谢公公悉心叮嘱。” 待人走后,她才转过身打量春澜宫精致华贵的门匾,迈步走了进去。 春澜宫有一主殿,东西两偏殿,四厢房。 缈云坞便是春澜宫的四厢房之一,供才人以下位份的妃嫔居住。 沈霁进到屋内环视四周,便见室内装潢古朴雅致,颇有江南韵味,且用度一应俱全,便猜是陛下用了心思的。 她昨夜被折腾得久了,直到现在还浑身不适,谁知刚坐下歇了片刻,门外便传来行礼问安的声音:“奴才内侍省管事,给沈采女请安,还请沈采女择选宫人。” 采女和御女的位份皆能有两名宫人服侍,照常理是,一太监一宫女。 宫女由掖庭局选好送来,太监则是内侍省。 如她现在的身份,按理说是没有挑选宫人的资格的,怎么会劳烦一掌事过来亲自给她送人。 沈霁不敢怠慢,捻帕起身,走到了院内。 内侍省的掌事太监见沈霁出来,忙笑着说:“沈采女,掖庭局的宫女奴才也一并带来了,两边各四个,您挑挑?” 她掩唇瞧了眼,不敢确定般,温声细语的询问着:“这是——” 那太监躬身笑着:“是陛下的意思。” 沈霁顿时有些讶然,面上浮起一层红晕,温声道:“辛苦公公。” 她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四名宫女四名太监,稍作询问,便得知了他们几人的身份来历,从前侍奉过哪位主子。 宫中的奴才,凡是进宫年久些的都是油头滑脑,尤其侍奉过其他妃嫔出来的,更是底细不清。 在深宫生存,身边没有信得过的手下便如同在刀尖行走,她不得不谨慎一些。 思来想去,她抬起纤纤玉指,点了宫女中入宫时间尚浅,却看起来十分稳重的霜惢,又点了太监里从前做粗使,下颚有疤的周岳,开口道:“就他们吧。” 掌事看一眼,又问:“小主,您可定好了?这丫头入宫时间短,掖庭局的齐嬷嬷说了,这是掖庭才调教出来的宫女,手脚恐怕不利索。” 沈霁偏头看过去,眼底微亮:“齐嬷嬷说的?” 她展颜笑起来:“那便是她吧。” “是。”掌事点点头,朝后面扬手:“霜惢,周岳,还不来见过沈小主。” 说罢,他又开口道:“陛下还交代了,上回在凤仪宫的赏赐跟这回一并送来,还请小主收下。” 身后端着托盘的宫人排成两列送进屋里,沈霁谢了恩,柔声说道:“公公今日也辛苦了,不如喝口茶再走吧。” 掌事太监客气地婉拒了她的美意:“内侍省事务繁杂,奴才还得赶紧去交差,就不叨扰小主歇息了。” 沈霁点点头,示意周岳:“去送送掌事。” 回到屋内时,霜惢正一件件地整理陛下送来的赏赐,准备登记入库。 霜惢虽然年轻尚轻,可沈霁最看重的便是她身上超乎年纪的沉稳,再加上她入宫才刚两年,未曾侍奉过其他妃嫔,更让她多两分放心。 尤其,她还是齐嬷嬷调出来的人。 齐嬷嬷待她一直很好,何况她在宫中多年,眼光老辣,选出来的人十有八九不会错。 沈霁坐在位置上,看着霜惢整理赏赐的模样,半晌,温声说着:“我初得宠,人微言轻,你一入宫便跟了我这样的主子,可会觉得不甘?” 霜惢停下整理的动作,走到沈霁身前福下身,坚定道:“奴婢出身寒微,可忠心二字却不敢忘,既已跟了小主便绝无二心,奴婢定会尽心侍奉。” 沈霁将她神色纳入眼底,亲自去扶她起来,语气虽柔和,却不容置喙:“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人都是为了自己。我不求你对我如何忠心,可我却也要你记住,我们主仆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你在我身边心存歹心,我必不会轻纵了你。” “可同样,若真如你所言,对我忠心不二,我亦可承诺你一生荣华。” “霜惢,听明白了吗?” 霜惢深深看了眼沈霁,伏身下去:“奴婢出身孤苦,入宫后时常被人欺凌,若非齐嬷嬷多加照拂,恐怕奴婢活不到今日。不瞒您说,是嬷嬷亲口指了奴婢来,要奴婢侍奉在您身侧,认您为主,您必然是极好的人。” “能跟明主,是奴婢的福气。” 沈霁面色和缓下来,双手将她搀扶起来:“你能这般想,我很欢喜。” 她定定地看着霜惢,眼底意味不明:“我瞧周岳是个话少稳重的,入宫时间也不算短,想必宫中消息比你灵通,你若有不懂的,记得多问他。” 霜惢福身应下。 她初迁宫,需要整理收拾的东西不算多,将陛下着人的赏赐收入库房后,霜惢又去了趟掖庭收拾包袱,等完全安置好,已经快到午膳时分了。 内侍省送份例的宫人还未来,都这个时间点了,想必是要到下午了。 折腾了一上午,加之昨夜太过消耗精力,沈霁也有些饥肠辘辘。 可西偏殿还有位李美人需要前去请安,她不敢怠慢,趁还未到午膳时间,带着霜惢紧赶慢赶到了西偏殿。 霜惢上前同值守的宫女说着:“还请向李美人通传一声,说新迁至春澜宫的沈采女来给李美人请安。” 宫人福身后应声而去,不多时,折返回禀道:“沈采女请进。” 西偏殿的竹云馆比厢房大了不少,陈设也更尊贵,可对比陛下新赏下来的赏赐,屋子里的样式明显陈旧了不少,应当都是从前的物件,可见这位李美人近年并不得圣宠。 沈霁收回目光,转而抬眸看向主位坐着的李美人,她今日穿了一身绯色宫裙,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正垂眸打量着自己。 妃嫔之间初次相见都要行大礼,她忙走上前,规规矩矩地福身,以免惹了她不快:“妾身采女沈氏,给李美人请安。” 熟料,免礼二字半晌未曾听到。 李美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霁向她行礼的模样,轻蔑地抬了抬下巴,眼底尽是倨傲。 春澜宫地势好,又华贵亮堂,是当初她得宠时陛下赐住的,这么多年,一直只住了她一人。 这沈采女出身低贱,又只封了个区区从九品,竟也配跟她同住在春澜宫,简直是笑话。 她阴晴不定地盯着沈霁那张白皙绝艳的容貌,愈发感到不悦。 尤其一想到她已经一年多不曾侍奉过圣驾,而眼前的新人昨夜才刚刚承宠,不由得又怒又酸,滋味难受至极。 不入流的狐媚子,定是从哪个勾栏里学了下作手段! 李美人长舒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火气,冷嗤了声:“沈采女出身平民,就算学了规矩也是一身的土气,难登大雅之堂。” 她冷冷睨了眼身侧宫女:“左右本主今儿个闲着,大发慈悲教教你,沈采女,可得好好学着。” 9. 伤口 李美人的话音刚落,站在她身侧的宫女柔淑便板着一张脸走了过来,手里的细竹竿一抬,就要落到沈霁的身上。 沈霁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能起身,眼下竟是要直直挨这一下打。 霜惢忙上前张开双臂想要护着自家小主,厉声道:“宫中规矩森严,非主位以上不得惩戒妃嫔,难道李美人是要藐视宫规吗!” “哟,倒是个护主的奴才,”李美人端起桌案上沏好的香茗,不紧不慢地品了一口,斜睨向她,“本主何时要惩戒沈采女?不过是怕沈采女错了规矩,如今教一教她罢了。” 她将杯盏搁下,慢条斯理地抚上发髻上的簪花:“你口口声声宫规,却忘了主子之间说话,奴才不能插嘴吗?” 李美人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把她拉到院里去,莫要在本主面前碍眼。” 此时,柔淑手中的细竹竿再次朝沈霁劈过去,谁知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那竹竿将要落在她白嫩纤细的肌肤上时收了劲,转而抬起了她有些卸力的手臂,眼底带着玩弄沈霁的得意:“沈采女,看来掖庭的嬷嬷们没教好您,胳膊都要耷拉下来了,这般的仪态,三日后可还怎么去晨昏定省?” 保持行礼的姿势是极为累人的,沈霁原本便又饿又累,此时站得久了,浑身都紧绷着,连额头都沁出了薄汗。 从前在掖庭时,她的规矩学得是最好的,李美人这般哪里是为了教她,分明是因为宫中主位以下不得训诫妃嫔,才借教导之名羞辱她,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她今日不过是才承宠一次,封一个从九品的采女罢了,竟也能惹得李美人不悦,可见宫中不讲道理的妃嫔不在少数,终究还是要拿权势地位说话。 沈霁默不作声地将屈辱都咽下。 眼前人微言轻,图一时嘴上爽快无益,不宜树敌过多。 她嗓音有些发颤,长睫微垂着,细声细气道:“妾身自知出身寒微,比不得您名门世家,您肯教一教妾身,妾身不胜荣幸。” “只是霜惢年岁尚浅,也是第一日拨到妾身宫中,还请您大人大量,莫要同她计较。” 沈霁这样才刚承恩的新人,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面对她的训诫还能姿态如此谦卑,生不出一丝忤逆,极大的满足了她的掌控欲。 李美人面上露出愉悦之色:“嗯——倒是识时务,是个会说话的。” 须臾,她唇畔勾起一丝享受的笑意,看向已经快要坚持不住的沈霁,大发慈悲地开了口:“行了,沈采女今日也杵了半天了,起来吧。” 沈霁松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捻帕思衬着,经此一遭,是不是等会儿就能回缈云坞了。 谁知李美人掀起凤眸,凉凉道:“眼见是要用膳的时候了,如今嗓子却有些干了。” 屋内侍奉的宫女见状,即刻准备去为李美人换新茶,谁知刚一动作,李美人便凌厉地刮了她一眼,吓得小宫女立刻停下了动作。 沈霁瞧着李美人的眼神,捻着手帕的指尖掐得更深了。 果不其然,李美人悠悠转眸看过来,葱段似的指头轻轻点在桌案上,“笃笃”两声,说着:“不如就让沈采女给本主斟茶可好?” “本主教你规矩,也该投桃报李。” 沈霁的指尖几乎掐出了血,看向李美人的时候却依旧柔弱恭顺,颔首道:“这是妾身的本分。” 微微颔首走上前,她眸底的寒光在蝶翼般的长睫下被掩饰的极好。 柔淑从耳房提来一壶刚刚烧开的热水,搁到了一侧的圆桌上,十分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沈采女,请吧。” 屋内众人的目光落到沈霁身上,个个都在看好戏,如此情景好似针扎一般,让她脊背发凉,难堪至极。 虽然她嘴上答应得快,丝毫没有不满的意思,可侍奉李美人从来都不是沈霁该做的事。 这宫里正儿八经的主子向来只有三个,陛下、太后和皇后娘娘,其余人再尊贵也是妾室,从来就没有需要低阶妃嫔侍奉高位之说。 从进了竹云馆开始,这重重屈辱,沈霁都会牢牢心里。 她低眉顺眼地上前,伸出一双细白柔荑端起了方才李美人喝过的茶盏,慢腾腾走到了桌案前。 壶中的热水滚烫,尚未启盖都感觉得到扑面的热气,沈霁伸出手提起水壶往杯中添续热水,碧色的茶叶登时在水波里翻滚起来。 放下水壶,沈霁弱弱地抬头看了眼柔淑的脸色。 身为李美人的贴身侍女,李美人看不起她,她也随了自己的主子,一幅看好戏的模样,眼底带着挑衅。 沈霁只好颤巍巍地端起了滚烫的白瓷杯,朝李美人的方向走去,幸而瓷杯下都有杯垫,也不算很烫手,只需小心,不要让茶汤洒出来便是。 “妾身已经泡好了茶,请您品用。” 她微微屈膝,双手端起手中盛着热茶的杯盏举到李美人身前,低下了头。 李美人很满意沈霁的听话顺从,勾唇笑起来,倚在主位上伸出一只手,准备将杯盏接过来。 谁知她刚接触到着杯盏,还没端起来,这瓷杯却一个不稳,径直向左摔落在地。 伴着瓷杯破裂的脆响,滚烫的茶汤四溅,热水溅到李美人身上,烫得她惊呼一声。 沈霁本是双手举着杯盏,杯子摔下来的一瞬间她便佯作李美人已经接稳般垂袖收了手,茶汤飞溅脏的也只是她的衣裙罢了。 李美人被烫伤,顿时怒不可遏,厉声道:“放肆!你竟敢故意烫伤本主!” “妾身不敢!”沈霁泪眼婆娑地退后几步,连连摇头道:“妾身以为您已经接稳了瓷杯才松手的,何况妾身自己也被烫伤了,妾身又何苦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呢。” 她举起被自己趁机掐红的手背给李美人看,眼泪如珍珠般簌簌滚落:“还请美人明鉴,妾身出身低微,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啊。” 李美人怒得胸腔不住起伏,死死盯着沈霁手背上的红痕,眼中带着怀疑。 为表真实,沈霁哭着蹲在地上去捡已经四裂的碎片,边哭边害怕极了的将瓷杯的碎片聚拢在一起,一个不慎,她手指汩汩流出鲜血,红得妖冶的血液染红了白瓷,看得李美人瞳孔一缩:“妾身有罪,不敢祈求美人原谅,但还请美人明鉴,莫要误了妾身清白!” 沈霁出身平民,无依无靠,空有一副美丽容貌,却也性情胆小,谦卑恭谨。方才自己这般羞辱,她也不曾表现出一点不愉,只敢战战兢兢的承受,那便说明她不过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小角色而已。 若真是为了蓄意报复才烫伤自己,那她也大可不必这般害怕,吓得亲自去捡地上的碎片,甚至弄伤了自己。 就算是平民出身,可宫里的女子哪有不爱惜自己容貌的。 李美人心里打鼓半晌,盯着沈霁思来想去,最终收了几份戾色。 这沈霁就是个连茶都端不好的废物罢了,可恨还烫到了自己,也不知起泡了没有。 虽打消了怀疑,可沈霁实在蠢笨,让她看了就烦。 李美人觑向她流血的手指,一时也不敢把事闹大了,皱眉催促着:“行了,去请个太医瞧瞧,别再让旁人觉得是本主欺了你!” 沈霁用帕子包住手指,满脸泪痕地起身向李美人行辞礼后退出了竹云馆。 见沈霁出来,霜惢立刻迎上去,见她包着手指的手帕上染了一片鲜血,又想起方才里头的脆响,顿时猜到小主是被李美人给欺负了。 她语气冷下来,怒道:“李美人竟敢如此欺辱小主,奴婢这就去禀明皇后娘娘,定让她受到严惩!” 沈霁才哭过,眼眶仍红红的,她摇摇头,领着霜惢回到缈云坞,先用清水将伤口清洗干净,才缓缓说着:“不是李美人伤的。” 霜惢呼吸一顿。 “是我刻意为之,”沈霁拍拍她的手背,盯着自己的伤口出神,“李美人为人刻薄,知我势弱,又才得圣宠故意羞辱于我。我人微言轻,不好同她当面起冲突,可这份羞辱,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皇后娘娘处事公允,仁善宽和,素来不喜宫妃们互相倾轧,勾心斗角。三日后晨昏定省,我便要带着手上的伤痕,去叫皇后娘娘瞧,让阖宫妃嫔都看见。” 沈霁不紧不慢地说着,眼底的沉静和寒意让霜惢心惊:“最要紧的是,我做戏做得足,便是真被皇后娘娘点名道姓指出来李美人,她也不会认为我是故意的。” 如李美人之流,就和戚宝林是一样的人,自视甚高,打骨子里觉得沈霁她们这群平民都是登不得台面的废物,就算入宫一道为嫔为妃,可先天的高贵会让她们觉得自己连做对手都是不配的。 因而她示弱,可怜,惶恐至极,如一只抬手便可捏死的蝼蚁,李美人自然戒心大减,放下心来。 既反将一军,又让李美人知道自己是个胆小懦弱的废物,一点小伤,再没这么值得的计划了。 霜惢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终于明白了齐嬷嬷为何一定要她来认沈采女为主。 如此城府和心性,再加上这样的美貌,她注定是要在后宫步步高升的。 “小主,您的伤口又渗血了,奴婢去司药司请个医女为您包扎吧。” 沈霁尚未说好,春澜宫正门却传来高声唱礼声。 “陛下驾到——” 她不动声色地挤着伤口,让血流得更多些,自然地垂下宫袖。 “不必去了。” 10. 撑腰 尚在掖庭时便听闻,陛下勤于政事,主动前往后宫的次数算不上多。 东苑的那几个新妃都得幸过,且陆才人也算小有恩宠,可陛下都不曾主动去她的颐华宫瞧过。 原本以为自己被晋为采女许是哪里做得不够好,熟料陛下这会儿竟会主动来春澜宫。 春澜宫一共只住了她和李美人,李美人久居无宠,陛下来寻的只会是她。 沈霁从屋内走出,准备到院内迎人,正看见一身常服的陛下迈步过来。 她先是微怔,而后似不可置信般咬了咬下唇,一双湿漉漉的美人目泛着红,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弱柳扶风地福身向他请安,嗓音带着颤:“妾身给陛下请安。” 说罢,她将手悄悄往里缩了缩,生怕被人发现。 秦渊久居深宫,什么人不曾见过,这点小心思自然逃不过他的眼。 眼前的女子显然是才哭过,眼眶红,连娇嫩的唇都被咬得泛着红印子,她原本就生得柔弱清媚,如今哭过,除却可怜,更添了几分脆弱,尤为楚楚动人。 见他靠近,还不住地将手往袖子里藏,也不知是怕被他发现什么。 秦渊瞧她一眼,朝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沈霁犹豫了一瞬,却不敢违逆陛下旨意,思衬半晌,将完好无损的右手递了上去。 这只手细白光滑,什么都不曾有,秦渊便知她不愿多事。 可他如今起意的人在跟前受了委屈,她虽懂事,秦渊却不愿让她如此落泪,当下便耐着性子,沉声道:“另一只。” 沈霁仰头看向陛下的眼神,委委屈屈地将流着血的左手伸了过去。 她左手的袖口都被血染红了一片,凝脂般的雪肌上,长长的伤口触目惊心。 这双手昨夜还好端端的,今日再见便伤成这样,秦渊不用想也知道她受了欺凌,当下便淡淡看了张浦一眼。 张浦立刻转过身朝身后的人低声交代:“去太医署请位太医过来。” 沈霁细声细气地小声说:“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从前在家中也难免磕碰,妾身没有这么娇气。” 秦渊捏了捏她的手,看向她,嗓音淡沉:“朕还心疼错了?” 沈霁心头一跳,脸上顿时泛起一层红晕,摇摇头:“……妾身很欢喜。” 昨夜她在身旁的时候,秦渊睡得格外安稳,晨起后便连精神都比往常还要足了不少。 处理完政务,他本该在建章殿用午膳,可一想起昨夜沈霁的娇软身躯,柔媚眉眼,难免的,多了些食髓知味。 本想来缈云坞陪她用膳,谁知一来就见她受委屈。 已经是用膳的时间,屋内的桌子上干干净净,连一例汤菜也没有。 采女位低是不假,份例内也该有两菜一汤一点心,她昨夜才承宠,底下的人竟敢如此怠慢。 秦渊脸色顿时沉了几分,黑眸幽深,明显动了怒。 他坐着敲了敲桌案,淡声道:“你宫里的人便是这么侍奉主子的?” 陛下脸色阴沉,霜惢心头一跳,立马跪下说:“还请陛下恕罪!不是奴婢不为小主领取饭菜,是实在无暇顾及。陛下明鉴,您来缈云坞时,小主和奴婢才刚刚进到屋子里。” 沈霁初迁缈云坞,是有不少事宜需要打点,可便是再多要紧事,总是顾得上用膳。 她不留在宫内用膳,正午时分能上哪儿去。 秦渊看向跪地不起的霜惢,眼里是询问的意思。 霜惢犹豫地看了眼自家小主,伏地回道:“启禀陛下,缈云坞大致收拾好后,小主不敢耽误,带着奴婢去了同宫的李美人处——” 她顿了顿,语调有些忿忿:“向李美人请安本是情理之中,然李美人却说小主规矩学的不好,要再教一教。”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足够了,沈霁忙柔柔打断了霜惢的话,小声点道:“霜惢,够了,莫要妄议嫔妃。” 秦渊眉头蹙起来:“说下去。” 霜惢伏地的姿势愈发谦卑,调子也因为激愤略高了些:“若仅是教规矩倒也算了,可李美人的贴身宫女还拿出了细竹竿作势要打小主,若非奴婢上前阻拦李美人才改了主意,恐怕小主身上的伤也不止这一点。” 这番话听得秦渊眉头紧皱,越发不悦。 李美人性子猖狂愚蠢,仗势欺人也不是第一回,从前便惹出过事端。 本以为冷落了她这么一年多,性子总该收敛收敛,谁知却变本加厉,不知悔改。 手伤尚未说清缘由便已经受了如此屈辱,他倒不知她还有什么本事,新人迁宫第一日便给了这么大的下马威。 到底是不将沈霁放在眼里,还是在怪他这个皇帝冷落了她。 如玉般的纤纤玉手添了惊心的瑕疵,秦渊斜睨了眼,沉声道:“手呢?” 他审视的目光落在沈霁身上,开口是不容置疑:“朕要听你自己说。” 沈霁坐在秦渊身侧,帝王的威压从四面八方袭来,她的气势顿时更弱了一截,只得乖乖的如实回答:“妾身起身后,本以为可以回宫了,谁知李美人说将要用膳反倒有些渴了,要妾身去为她斟茶。” “李美人同妾身同住一宫,又位份比妾身高许多,只是奉茶过去倒也是应当的。”说到这,沈霁微微垂下长睫,“但茶水太热,妾身没端稳,杯子摔碎了,捡碎片的时候不慎划伤的手。” 同为妃嫔却要沈霁端茶,又用滚烫的水,甚至于,还要她亲自将碎片捡起来。 这不仅仅是羞辱,根本是把她当奴才使唤。 秦渊的神色更凌厉了几分。 这时,太医署的太医提着药箱躬身走了进来。 他略一摆手示意其免礼,太医立刻极有眼力见的上前为沈霁清理包扎。 沈霁便这么乖乖地伸着手看太医包扎伤势,眉眼软软怯怯的,不比昨夜风情更甚,反多几分乖软可怜。 娇弱媚态是她,纯善乖软也是她。 这样一个灵动鲜活的美人,怒其不争也叫他不忍苛责。 午膳时间已经过去不短了,秦渊敛眸看着沈霁的神色,语气不知不觉和缓了几分:“饿不饿?” 此话一出,沈霁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尚未用午膳,这会儿早就饥肠辘辘了。 她盯着陛下看了好一会儿,羞赧地点点头:“饿了。” 秦渊轻笑出声。 宫中女子皆爱美,人人都是要面子的。 旁的妃嫔在他跟前,总是浅尝几口便搁下筷子称自己已经吃饱,仿佛多吃两口饭都会显得太过能吃而被他厌弃。 偏她老实的很。 疼了就要哭,饿了就要吃,秦渊下意识伸手捏了下她如凝脂般细滑的脸,也不知是不是自知天生丽质,才恃美行凶。 手下嫩如豆腐般的脸颊逐渐热起来,秦渊淡笑着收了手。 “去尚食局传膳。”他点点桌案,“再去知会李美人一声,既然宫规没学好,那便重新学。” “从今日起,每日去凤仪宫抄宫规五遍,交给皇后过目,连抄一个月,让她好好静静心。” 张浦抬头觑了眼陛下脸色,又看了看沈采女,方领命退下。 这沈采女好生厉害,不过短短两日便能叫陛下对她有两分上心。 后宫妃嫔数十,能让陛下动了念头为她撑腰的主儿少之又少,便是林贵妃,也多半是仗着陛下登基前两人之间的情谊。 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张浦头一次见陛下这般模样,可见沈采女真是独一份儿的存在。 陛下在缈云坞用膳的消息一传到尚食局,流水般的珍馐美味便送了过来。 沈霁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这么多精致可口的饭菜,道道精美,色香味俱全,其中许多菜样,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采女的份例只比选侍好上一点,若是今日陛下没来,她也只配享用份例里那些吃食。 可尚食局一听陛下也在,那便是将最好的都要一并送过来。 吃食尚且如此,可见帝王恩宠在宫中是多么的重要。 一张梨花木圆桌被放得满满当当,等宫人都退下,张浦方亲自走上前为陛下和沈采女布菜。 午膳用罢,沈霁只觉今日再没这么心满意足了。 陛下专程来看望,又为她撑腰处罚了李美人,沈霁拿帕子擦擦嘴,一双翦水秋瞳偷偷看向陛下,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浅笑。 秦渊垂眸看向她,嗓音很淡:“瞧什么?” 沈霁被当场抓包,娇娇怯怯地缩了下脖子,低眉却笑得很温柔:“陛下待妾身这样好。” “妾身很欢喜。” 美人如斯,秦渊一贯淡漠的面上再次露出了极浅的笑意。 建章殿还有政务要处理,他略一沉吟,起了身:“你好好歇息,入夜再同朕说。” 11. 晋位 此后两天,又是沈霁侍寝。 新人入宫竟能连寝三日,得陛下如此恩宠,一时风头无二。 建章殿内。 沈霁用手扯着锦被盖住自己光/裸的肌肤,睡眼惺忪的眼中仍带着昨夜欢/愉后的余/潮。 时辰不早了,秦渊早已起身由宫人侍奉着盥洗更衣,听到身后的动静,黑眸稍暗,偏头看了沈霁一眼。 察觉到目光后,就见她迷迷糊糊的眼神逐渐清澈起来,而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羞得将半张脸都藏进了被面下。 颇有惹人怜惜的可爱。 秦渊不易察觉的笑起来,嗓音却仍然平稳淡然:“今日是去凤仪宫晨昏定省的日子,朕今晚会去看皇后,你就不必等了。” 沈霁怔了一瞬,乖觉地点点头:“是,妾身记得了。” 每个月的月初,月中和月末三日是阖宫选侍以上的妃嫔去凤仪宫晨昏定省的日子。 今日是二月二十八,正值二月的月末,也是沈霁第一次以嫔妃身份正式拜见皇后。 她能有今日多半是皇后有意抬举,虽不敢确定,但她如今人微言轻,却又风头极盛,今日必是众矢之的。 不论是为了给皇后留下好印象还是为了保全自身,表现妥帖总是没错的。 从建章宫出来,往北直走片刻便是凤仪宫的位置。 距离虽近,但沈霁丝毫不敢耽误,生怕去迟了再多个恃宠生娇的罪名。 若能赶在众妃之前先到,起码也算勤勉。 建章殿把守正前方的宫道直通御花园,宫道左侧是凤仪宫,往右是宸佑宫。 若有妃嫔住的稍远些,也有不少人先路过御花园再去凤仪宫。 地势如此,这四岔路口便是许多人晨昏定省的必经之处。 沈霁带着霜惢从建章殿出来时,天色尚早,薄薄的一层墨蓝蒙在天际,路也看得不十分清晰,想来这个节骨眼也是遇不到什么人的。 好巧不巧,刚走到四岔口还没左转,远远便听到御花园里头有人声传出来:“困死了,若不是今日有事要先来见皇后娘娘,是万万起不了这么早的,天天没一件事让本主省心!” 身侧的宫女明显有些畏惧,小声劝着:“小主,您声音还是小些吧,小心隔墙有耳,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可就不妙了。” “啰嗦,本主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听到又如何?连你也来教训本主是不是!” 说话人的语气又急又燥,动了好大的火气,听着倒是有些耳熟。 沈霁仔细回忆了番,脸色微变,心道不好。 是戚宝林的声音。 戚宝林性子张扬跋扈,又素来不喜欢她,若是在凤仪宫相见倒也罢了,私下见着了绝非善茬。 她今日必须早到凤仪宫,不好跟她在宫道上纠缠。 想到这,沈霁连忙压低了声音:“快些走!” 谁知刚走两步,戚宝林便从御花园的拱门后走了出来。她原本就心情不好,眯眼一瞧,前方走着的女子竟然是沈霁,当下气不打一处来,皱眉呵斥道:“站住!” 二人尊卑分明,未免落人口实,沈霁只得停住了脚步,转身规规矩矩地向戚宝林行了礼:“妾身给戚宝林请安。” 戚宝林冷冷地勾唇看着她,一想到她才从建章殿出来,不禁怒火中烧:“本主正愁怎么找你呢,就主动送上门了,当真是天助我也。” “从前在掖庭的时候就厌恶你那副柔弱可怜的样子,如今还用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勾引了陛下,真是让本主瞧了就想吐!”戚宝林倨傲地抬起下巴朝沈霁走过去,绕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周,嗤声,“你连寝三日,在后宫可谓是出尽了风头,本主还以为你如今多有出息,能得陛下这般喜欢,谁知也不过如此。” 她盯着沈霁躲闪的眼神冷笑,“当个玩物而已,你不会真以为陛下有多喜欢你吧?若真将你放心上,你如今也不会是最末的采女了!” 戚宝林牙尖嘴利地好一通羞辱,看着她软弱可欺一脸畏惧的模样,心中的浊气总算是纾解了不少。 白生一张好脸的软包子,还不是谁想捏就能捏一把,就算得了陛下的喜欢,那也是一辈子都要被她踩在脚下的! 戚宝林解了气,看着沈霁此时怯弱的脸色,忽的想起了当初在掖庭的时候。 分明她才是新人中第一个承宠的妃嫔,可就因未守规矩提前出掖庭惹了太后不喜,直到现在陛下都没有再见过她。 想当初这消息还是从沈霁嘴里流传出来的,要不是她,她又怎么会得罪了太后。 如今想想,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 戚宝林刚压下去几分的火气登时又涌了上来,越看沈霁越觉得就是她刻意为之,当下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撕烂她那张装模作样的脸。 越看越怒不可遏,她抬手就要打上去:“当初可是你故意让本主离开掖庭得罪太后的?心机深沉的贱人! 若是言语侮辱便算了,戚宝林竟敢当街动手。 霜惢忙伸出手去护着自家小主,高声道:“还请戚宝林自重!您和小主同为天家嫔御,天子脚下,岂容您如此藐视宫规?” “晨昏定省马上开始,各宫小主都会经由此处,您当真连自己的颜面也不顾了吗!” 戚悦婉性子猖狂跋扈,沈霁在她面前一贯小心谨慎,做小伏低,也是因此,方才戚宝林这般接连羞辱,她也不曾开口辩驳,只是做出一副难以承受的可怜模样听着,直到她抬起手才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原因无他,戚宝林虽一直猖狂,可今日却猖狂错了地方。 眼下此处不仅仅是凤仪宫周围,更是建章殿前。 陛下手眼通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是小小后宫。戚宝林在建章殿前口口声声揣测圣意,羞辱沈霁,那又同羞辱陛下有何区别? 沈霁再上不得台面,再出身小门小户,可陛下喜欢,谁又敢当面说她不是。 她相信,这话戚宝林才说完,不出很久就会传到陛下的耳朵里。 然后便是皇后,太后。 戚宝林逞一时之快,却是自寻死路,亲手断了自己眼前的恩宠。 而沈霁如今出的风头也会因在此事上受人欺凌而削减几分,一举两得。 霜惢虽是一个不起眼的婢女,说的话却如同兜头泼了戚宝林一盆冷水,让她后知后觉的清醒了几分。 看看周围,已经有三两行人的身影靠近,而眼前又是建章殿和凤仪宫的交界,神色肃穆的侍卫正直直看过来,她便是再自视甚高也越不过陛下和皇后去。 若真是在这闹出事端,恐怕她再去寻皇后也得不着什么好,更别提得陛下的欢心了。 思来想去,戚宝林咬着牙收了手,甩袖怒道:“今日先放你一马,可本主绝不会轻易放过你,等着瞧!” 秦渊平素寅时起床,卯时上朝,若非遇大事,不到辰时便可结束,而皇后主持晨昏定省则无需过早,辰正开始,巳正结束。 今日下朝不到辰时,时辰尚早,凤仪宫的晨昏定省还未到开始的时间。 文武百官陆陆续续离去,秦渊负手站在宣政殿的栏杆前居高远眺,张浦轻步过来,躬身说了些什么。 秦渊的神色并无波澜,手中的翡翠手捻不轻不重拨了两下,垂眼觑他一眼,撂到了张浦的手心。 半晌,他负手走下九重玉阶,淡淡下了令:“传旨,晋沈氏为宝林。” “不必再专程晓谕各宫,你亲自去凤仪宫宣旨。” 沈霁出身微末,在后宫这勾心斗角的地方,人人都能踩上一脚。 她生来姝艳,容色过甚,加之性子温软,柔弱善良,尤易招致是非。 本以为初封采女能护一护她,不至于树大招风,谁知不过初次侍寝便受李美人欺凌,如今连寝三日,又受戚宝林□□。 可见不论位份高低,得他两分偏宠之人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左右眼下得他心意,既如此,也无妨做一做她的靠山。 张浦躬身颔首道:“陛下宠爱沈宝林,当真是沈宝林的福气。” “只是——”他迟疑了瞬,隐晦地提醒了句,“沈宝林良家子出身,陛下如此盛宠,怕是要走到风口浪尖儿上了。” 后宫女子除了为皇室绵延子嗣、侍奉圣驾,同前朝也是息息相关,他心中揣着国家大事,天下苍生,自不会为了某个女子的安危日夜挂怀。 明刀可挡,暗箭难防,在后宫生存,她总要学会规避风险,游刃有余。 秦渊略一抬手示意,步履未停:“能在朕身边走多远,得看她自己担不担得起这份殊荣。” 12. 请安 凤仪宫内。 沈霁低眉顺眼的落后戚宝林一步进殿。 在宫道上纠缠了这么一会儿,她们二人已经不是最先到达的那批,进到殿内的时候,里面零零散散坐了几位眼生的嫔妃。 她错后戚宝林一步向皇后娘娘行礼,十分恭谨:“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端坐在主位之上,目光越过戚宝林看向沈霁,眉眼温和:“你昨夜侍奉陛下辛苦,怎么今日这般早就来了。” “都坐吧。” 沈霁颔首起身,看向皇后的时候目露感激:“今日是向您请安的大日子,妾身不敢贻误。” 虽说现在后宫中人人都知新入宫的沈采女风头极盛,但实际大部分妃嫔都不曾见过她。 所以沈霁刚进殿内时并无人在意,只当是个不起眼的低阶妃嫔。 谁知一听皇后娘娘的话才知道了原这位就是圣眷正浓的沈采女,顿时齐刷刷几道目光投过来,个个带着探究和审视,都想瞧瞧陛下近来究竟喜欢什么模样的女子,又到底有何能耐,能让陛下三日都撒不开手。 落座于末的沈霁今日穿着一身再素气不过的淡青色宫裙,可纵使没有华美的衣裳,她雪肤花貌,媚眼潋滟,仍是一位不可方物的绝色美人。 便是在美色如云的后宫里,也是独一份的出类拔萃。 十六七的大好年华,肌肤像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完美无瑕,便是平民都知摘花采茶要嫩的才好,可见陛下也是一样。 只是容貌不可更改,她们也不再是新人,打量许久,几人神色各异的收了目光。 唯有坐在沈霁左侧几位的戚宝林看着诸人的眼神,极为不屑地冷嗤了声。 凭狐媚子得宠之人能得几时好,这般乡村野妇,要不了多久陛下就会忘记。 到时候没了宠爱,就凭她?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不出很久,前来晨昏定省的妃嫔陆陆续续到凤仪宫,皇后掀眸大致扫一眼,似乎今日来的人格外齐,告假的也寥寥无几。 宫里来了这么多新面孔,又有沈采女这样风头盛的新妃,难怪热闹。 云岚附耳提醒辰正已至,皇后点点头,看向殿内几十位已经落座的妃嫔几乎都已经到齐了,唯独左手边上的位置还空着。 林贵妃还没来。 凤仪宫的掌事太监立于皇后身侧一角,身板挺直,微扬起头,嗓音洪亮道:“辰正已到——起——” 众妃纷纷起身站成方阵,齐声向皇后行叩拜大礼:“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金安。” 请安罢,皇后正要开口让诸人免礼,从殿门前不紧不慢走进来一位盛装打扮的女子。 柳腰花貌,娇慵华贵,抬手轻抚雪颈边圆润滢亮的东珠耳铛,红唇轻启:“长乐昨夜睡得不好,臣妾今日起得便晚了些。” 她慢悠悠朝皇后屈了屈膝,眼中却没几分尊重:“皇后娘娘不会怪罪臣妾吧?” 皇后身边的云岚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宫中妃嫔虽多,但除了皇后乃是后宫之主以外,宫中位份最高的便是林贵妃。 林贵妃家世煊赫,又同陛下有着幼年相识,青梅竹马的情谊,因此陛下对她十分纵容,在宫里一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地位超然。 虽近日以来陛下临幸的次数少了许多,可去年秋天林贵妃生下长乐公主由妃晋为贵妃,有了皇女,地位更是稳固。 皇后娘娘贵为中宫,十分受人敬爱,人品贵重,但身子骨弱时常病痛,一直未能诞下皇嗣,这些年明里暗里受了林贵妃不少气。 幸好皇后宽仁不计较,明面上未曾闹出太难看的风波。 可反之,也无形中纵了林贵妃作威作福变本加厉。 林贵妃如此嚣张做派也不是第一日了,殿内众人悄悄抬眼看过去,却不敢声张。 可皇后并不放在眼里,反温声道:“长乐公主年幼,正是离不得生母的年纪,晚上闹一闹也是正常的。你照顾长乐亲自亲为是慈母,本宫如何怪你。” “坐吧。” 皇后平稳淡然,并未如想象中一般在新妃面前脸色难看,林贵妃得意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皇后娘娘说的真是比唱的还好听。” 林贵妃娇俏美丽的容貌透出讥讽,下巴微扬,一身华丽宫裙曳地,被人扶着坐到了贵妃椅上,挑衅地睨向皇后:“臣妾生了长乐才知养育子嗣辛苦,皇后未曾生育,竟也说的头头是道。” 殿内安静得像掉根针都能听见,如此大不敬的话,也不知皇后娘娘会如何反应。 谁知,皇后只是平静地看她一眼,温和的声音分毫未变:“本宫是皇后,宫中所有的子嗣都是本宫的孩子。” 林贵妃脸色微变。 “等长乐长大了,也要唤本宫一声母后。” “既担起这声母后,自然知道孕育子嗣是如何不易。” 伶牙俐齿,强撑面子罢了!林贵妃的脸色越发难看,攥紧了手下的扶手。 她身侧的掌事宫女轻唤了声娘娘:“今日是晨昏定省,娘娘何必同皇后置气。” 说罢,掌事宫女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身后乌泱泱坐着的妃嫔们:“那新得宠的沈采女也在此处。” 听闻此言,林贵妃铁青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些。 她虽不甘,可陛下却对皇后十分敬重,若是太过,免不了会惹陛下不满。 左右今日还有旁的要紧事,暂且不提也算给她几分颜面。 林贵妃冷着脸转回目光,居高临下地扫了眼后头的嫔妃,冷声道:“本宫听说有位沈采女颇得陛下心意,刚得幸便能连寝三日,究竟是哪位新人这么有能耐?” “站出来,给本宫也瞧瞧。” 皇后和林贵妃两人风波骤起,沈霁本是一直藏在后头不作声的。 一是以她的身份不能插/嘴,二也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今日的众矢之的。 还以为能躲过去,谁知林贵妃这会儿突然提起自己,想必早就对她有所不满。 沈霁怯怯起身站到座椅旁,福身道:“妾身给林贵妃娘娘请安。” 林贵妃定睛一瞧,见沈霁如此貌美,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对面的宜妃捏帕轻笑,看着沈霁说道:“本以为这批新人里,陆才人出身好又才貌双全已是极好的,不成想沈采女还要更胜一筹。出身民间却生得如此貌美,连手都这般细嫩,难怪陛下喜欢,旁人都看不到眼里了。” 沈霁微微一惊,宜妃好生厉害的一张嘴。 轻飘飘一番话,捧她而踩陆才人,挑拨她们的关系,又当众点出她的手保养得太好,不似民女。 表面是夸,实则将矛头全都对准了自己。 沈霁的姿态更谦卑了,忙柔声道:“宜妃娘娘折煞妾身了,妾身出身低微,有幸能侍奉陛下几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不敢肖想旁的,陆姐姐出身高贵,才情斐然,是妾身万万比不得的。” 宜妃笑一笑不说话,戚宝林却耐不住插了嘴,冷哼道:“宜妃娘娘真是高看了,区区一个民女,入了宫也是最末的采女,陛下定然……又何须将她放到眼里。” “放肆。”戚宝林愚蠢呱噪,林贵妃不耐地皱起眉,“陛下的心意也是你配揣摩的?” “本宫说话,岂有你插话的份。” 她看了眼宜妃,朝着沈霁冷声道:“在陛下身边侍奉,最忌讳心思不纯之人。” “沈采女这般细皮嫩肉,丝毫不像民女出身,本宫倒想问问你,可你早有准备,意图魅惑陛下不成?” “妾身万万不敢!” 沈霁怯怯抬头,眼中啪嗒挤出了几滴眼泪,眼眶泛红,看起来十分卑微:“贵妃娘娘冤枉,妾身入宫时便自知身份粗陋,难登大雅之堂,害怕冲撞了宫中贵人,碍了贵人的眼,因此日日都用掖庭发的香膏涂手,这才看起来好看了两分。” 她将左手举起来,上面包着的纱布异常明显,哭泣道:“还请娘娘明鉴,莫要误会妾身。” 这只手原本藏在袖中还不明显,如今伸出来,上头包着的层层纱布便显得格外惹眼。 林贵妃蹙起眉,好端端的,手竟伤了? 身边的掌事宫女低声说了什么,林贵妃才舒展眉头,嗤了声。 区区一个采女,见着掖庭的破烂当成是宝贝,连李美人和戚宝林这样的蠢货也能随意欺凌得不敢吭声。 不过是凑巧惹了陛下心疼罢了。 牡丹看多了,连根野草都有趣儿,就算貌美,想来陛下也只是图一时新鲜。 还以为是什么值得她关注的主儿,没成想是个这般不中用的,倒省了她费心生气。 林贵妃的脸色转瞬好了几分,举起白玉杯抿了口茶,大发慈悲般说了句:“沈采女如此谦虚恭谨,谨小慎微,原是本宫多想了——” “够了。” 皇后环视殿下妃嫔,沉声道:“身为天家嫔御,应当和睦相处,同心同德服侍陛下,而非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宫中妃嫔数十,良家子占其中大半。便是祖上,亦有平民之女晋位贵妃的例子,可见出身不能决定一切。” 说这些话的时候,皇后温婉的面上罕见的端肃,“本宫执掌后宫,理应为陛下分忧,若是再有人平生事端,惹了陛下不悦,本宫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话音甫落,云岚皱着眉急匆匆地走到皇后耳边说了什么,皇后脸色微变。 华丽庄严的主殿内,端坐的美人如云。 张浦躬身进了殿内,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笑道:“给皇后娘娘请安,给诸位小主请安。” “奴才传陛下口谕,晋沈采女为从七品宝林。陛下说,借皇后娘娘的晨昏定省来宣旨,也省得您再着人晓谕各宫。” 殿内所有目光齐聚于沈霁身上,她怔怔看向张浦,一时又惊又喜,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张浦躬身点了一句:“沈宝林,还不谢恩?” 人群中,数道眼神倏然变冷。 贺礼 主位以下的嫔妃晋封无需圣旨,仅需要口谕便能登记在册,沈霁忙行礼谢恩,众目睽睽下,还有些不可置信的恍惚。 分明前几日初次侍寝,陛下还只给了采女的位份,这才刚过三日便连越三级晋封,径直到了从七品的宝林,和戚宝林同起同坐。 若是眼神能杀人,这时候的沈霁恐怕早已被万箭穿心了。嫔妃们或羡或妒,只恨这样的好事没摊到自己身上,晨昏定省这样的大日子,陛下竟如此抬爱,当众给了她颜面。 林贵妃的脸色倏然冷了下去,戚宝林也狠狠地瞪着沈霁。 皇后环视四周,适时控制了场面。 为防再出事端针对于她,诸人落座后,开口又训诫了几番便让她们自行散去。 林贵妃寒着一张俏脸走出凤仪宫,宜妃跟在她身后出来,温声道:“娘娘倒不必这么着急生气,陛下再喜欢也只是平民出身,没有家世兜底,谁又知道能得宠几时呢?” “倒不如——试试收为己用。” 宜妃的语气十分平静,说得却不无道理,林贵妃扭头觑了她一眼,面色和缓了两分,冷声吩咐自己的掌事宫女,“去办的漂亮些,让她知道本宫是什么意思。” 凤仪宫殿内。 沈霁唯恐在回宫的路上再招惹风波,故意留到了最后。 等嫔妃们陆陆续续散尽,沈霁方起身走到了皇后跟前,朝她行跪拜大礼,目露感激:“妾身虽不聪慧,却也自知身份低微,是这后宫里顶渺小的存在,有幸侍奉陛下得蒙恩宠,今日种种,都是您抬举。” 她伏地恭恭敬敬叩首下去:“皇后娘娘恩德,妾身没齿难忘。” 皇后端坐在象征着女子至高无上的凤位之上,垂眸看向殿内沈霁,神色从略带复杂,渐渐变为释然平静。 她示意云岚将人扶起,温声道:“本宫帮你,不是为了让你投诚。” “也不是为了陛下的恩宠在后宫结党营私。” 华丽的宫阙作景,皇后白皙的皮肤上似镀了一层光晕,瞧着高贵而和祥。 她看着殿下的沈霁,嗓音温柔,却分外的让人有种被浸染的魅力,沈霁下意识仰头看过去。 “这话本宫从前便总是对云岚说,对后宫的诸位嫔妃说,如今,本宫再同你说一次。” “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家国安稳,陛下舒心,本宫便别无所求。” “陛下如今喜欢你,便是你能让陛下舒心,本宫猜得几分,做一做顺水人情又有何不可。” 沈霁怔了瞬,以为皇后娘娘已经看出自己当初抄录佛经是别有用心,紧紧地攥住手中的袖口。 谁知皇后静静地看着沈霁的眼睛,像是一眼能把她所有的伪装都看透,又像是隔着她在看更辽阔的地方,喃喃自语,若不可闻:“宫中女子,为嫔为妃也好,为奴为婢也罢,是幸,也是不幸。” 只是这话细微的连云岚都不曾听到,落到沈霁耳朵里,也只听到了最后一句“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直至今日沈霁才真的懂了,为何皇后会如此受宫内上下,甚至陛下这般敬重。 若这么说的是另一个人,恐怕沈霁只会以为不争不抢是她的伪装,可不知为何,皇后那双沉静的眼睛让她生不起一丝的怀疑。 宽仁公允,又有悲天悯人的胸怀。 沈霁过去十六年,未曾遇到过第二个如皇后这般的人。 出身民间,她见过太多肮脏的人与事,深知人性的贪婪荒唐。 她是污泥中开出的妖艳花朵,是为了目的可以一往无前的利刃,和皇后是后宫中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一个是云端佛陀怜悯众生,一个是妖冶却有毒的彼岸花,她敬重皇后,可沈霁注重成为不了如皇后那般的人。 从小到大,她受人欺凌,卑微如泥的日子实在太久了。 她要往上爬。 拜别皇后回到缈云坞的时候,班玉雅已在门口候着了。 见沈霁回来后,她眼底顿时微亮,又是羞涩又是欢喜地走过来,不好意思地行了礼:“给沈宝林请安。” 沈霁笑一笑,领着她进到缈云坞里头,温声说:“春寒重,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班玉雅咬唇笑,眼睛却亮晶晶的:“一早就听说姐姐今早被陛下晋位宝林了,我心里高兴,着急忙慌就来了。” “可是走到这才想起来,姐姐昨夜侍寝,我这么早过来,恐怕要打扰姐姐休息。” “不碍事,这会儿左右也不会再睡的,你今日多陪我说说话,午膳同我一起用,这几日尚食局分得的吃食都很不错,你也尝尝。” 沈霁摆摆手,霜惢正好笑着端茶过来:“前些日子陛下赏了不少首饰,端出来让班选侍挑选。” 班玉雅吓一跳,连连摆手:“我怎么能要姐姐的东西,姐姐好不容易得宠,又得陛下喜欢,姐姐若是这般,我下次便没法再来了。” 若是从前,其实沈霁也是不舍得把自己刚得的好东西送给她的。 和班玉雅从前交情浅,何况她也不会轻易信任谁。 可上回为了成全陆才人故意染上风寒病倒时,选侍无婢女,只有班玉雅每次来回好几趟,尽心尽力的照顾她,有这份情谊在,就算不知将来和班玉雅会走到哪一步,沈霁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她笑一笑,把妆奁推过去:“若是旁人我还不给,还是你我才舍得。” “你若是日后不来了,那我便当是我这缈云坞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班玉雅的脸蹭的红了,小声埋怨沈霁又在挪瑜她。 宫中生存艰难,班玉雅只有在沈霁这里才能有几分安心。 她自小就见过沈霁,虽不算相熟,可她打心底是十分喜欢这个大她几个月的姐姐的。 貌美、又懂得写字念书,虽然瞧着纤瘦柔弱,可她总是那么沉静,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她。 现在一起入了宫,能跟在沈姐姐身后,好像这深宫也没那么可怕了。 两个人欢欢喜喜地在妆奁里挑挑选选,班玉雅只小心翼翼地挑了支珠钗出来。 出身民间的女子,生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能拥有这么一两只美丽又珍贵的首饰都能让她们高兴许久。 沈霁亲自为她插入发髻里,对着铜镜左瞧右瞧,笑起来的时候,好似什么阴谋诡计都忘却了。 班玉雅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抬手轻轻摸上发间浑圆明亮的珍珠,害羞道:“真好看。” 说罢,她扭头看向沈霁,眼中带着幸灾乐祸的开心:“沈姐姐,你说从前咱们都在掖庭的时候,那戚宝林总是拿着家世耀武扬威,处处压人,如今你们都是宝林的位份,她在你跟前可是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一想到戚宝林气的鼻子都歪了,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沈霁牵唇浅笑,轻轻拍她的肩头:“戚宝林猖狂,实在算不得多聪明的人,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虽然我们出身不同,可这是后宫,在后宫里,陛下的恩宠和位份高低才是首要的。” “如今我和她平起平坐,她再看不惯,再猖狂,也得接受如今我和她站到了同一处的事实,如你所言,恐怕是要气死了。” 话音甫落,霜惢进来说,内侍省、掖庭局的人已经到了,正在门口。 宝林的位份里可有六个宫人侍奉,沈霁让人都进来,就看这回一并送来三个宫女,一个太监,是挑好的人,同上次陛下的恩旨让她亲自选不一样。 除此之外,还有宝林份例里的一些布料首饰,茶叶银钱等各类杂项,也都送了过来。 沈霁逐个招呼了人,前脚刚把这批送走,后脚各宫的赏赐便到了。 “给沈宝林请安,皇后娘娘让奴婢给您送些东西来,庆贺您晋位宝林……” “奴婢奉林贵妃之命给您送些赏赐……” “宜妃娘娘……” “娆嫔主子——” 一个挨一个,像是商量好的似的。 原本清净无人的缈云坞霎时热闹起来,来来往往送礼的宫人个个忙慌慌的。 竹云馆内,李美人听着外面人来人往贺喜的声音心烦意乱,头都要炸了,在殿内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让人赶紧把门窗都合上。 “不就是晋了个宝林,有什么可神气的,闹出这般大的阵仗给谁看!”李美人不满地冷哼,一想起沈霁就心口堵得慌。 她不过是教一教沈霁规矩,又没罚她,竟刚好遇到陛下为她出头,罚了整整一个月,日日抄宫规抄得手都要断了。 不就出了那么点血,平民出身的女子果然个个小家子气,平白的让人笑话! 李美人越想越不忿,但沈霁风头正盛,陛下摆明了要护着她,思来想去也不敢再为难沈霁,只能把气硬生生吞下。 柔淑为讨主子欢心,端着一盆脏水哗啦一声泼到了缈云坞门前,趾高气扬地合上了门。 李美人总算解了两分气,看向缈云坞的方向恨恨的想,等日后有了机会,定是要她好看! 缈云坞内。 赏赐堆了满满一桌子,沈霁却有些棘手。 这些东西皆是因为她今日晋封了宝林才送的,前几日封采女的时候,可是一点声响也没有,由此可见,这送礼不是真心庆贺,恐怕还有别的深意。 虽是看得起她才送的赏赐,可今日晨昏定省时是什么光景还历历在目,敌我尚且不分,这礼收的实在烫手。 尤其是林贵妃和宜妃,听闻她们是远亲,又关系密切,今早分明对她百般刁难,这会儿却又送贺礼,她不得不格外留神。 表面看是庆贺,实则是在拉拢,这是要让她站队。 宫里风波暗涌,行差就错,稍有不慎便会跌入深渊,林贵妃和宜妃不是善茬,更绝非良主。 而班玉雅显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如今沈姐姐也算扬眉吐气了,竟有这么多娘娘赏识,可见陛下喜欢的人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宫中有恩宠果然要紧。 这看看那看看,眼底都是喜气。 思量再三,沈霁让霜惢亲自将这些礼品登记在册,不得遗漏,准备同班玉雅坐下喝口茶。 谁知刚坐下,便听门口的小宫女来传,说是陆才人亲自带着贺礼过来了。 挑拨 无事不登三宝殿,陆才人真是将这句话体现的淋漓尽致。 从前在掖庭的时候便是无事不见人,有事沈妹妹,迁宫后亦是封采女不见人来,晋了宝林才看得入眼。 若是如班玉雅这般心思浅的,一听脸上仍笑呵呵,恐怕还真以为她同自己多么热络亲昵,姊妹情深。 沈霁虽觉得可笑,面上却是丝毫不显的。 毕竟陆才人家世容貌样样得宜,又是个心机深重的女人,她同自己亲近虽是别有用心,可眼下既要装作是好姐妹,沈霁装的只会比她更像。 “快去,将陆姐姐请进来。” 说罢,又吩咐着新分来的宫女筠雪去把才收进库房里的好茶叶拿出来沏茶,忙亲自起身去门口迎接。 陆才人进缈云坞的时候身后跟着四个宫女,面上带笑,身上的装扮已经同在凤仪宫时不一样了。 丁香色的华美宫裙,抹胸上绣的杏花栩栩如生,很是典雅,臂弯搭着一条木槿色披帛,瞧着似纱似锻,十分美丽。 沈霁细细看过去,似乎连妆容都重新细细补过,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然而同为后宫嫔妃,她的位份也不如陆才人,本是不必如此庄重的。 如此精心打扮,描眉画眼,恐怕不是给她瞧,是给陛下瞧。 是了,沈霁这几日得宠,前几日陛下也曾来缈云坞用膳,陆才人若是想在她这撞撞运气,也是情理之中。 可惜,陛下今日不在呢。 沈霁笑意更浓,领着班玉雅迎面上去同陆才人请安,柔柔道:“妾身给陆才人请安。” “怎么劳烦陆姐姐亲自来一趟,妹妹的缈云坞真是蓬荜生辉。” 陆才人看到沈霁和班玉雅一同出来迎接,便知道陛下定然是不在此处,若非如此,得是她自己进去行礼请安才对。 最期待的事落了空,陆才人的面上完美的笑意淡了几分,却仍然端庄温柔:“妹妹得陛下喜爱,如今又越级封了宝林,如此荣宠可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可见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她笑一笑,不着痕迹的为自己开脱:“前几日陛下日日临幸妹妹,姐姐有心也不好过来。今日左右来送贺礼的人多,姐姐来了也不显眼,这才赶在今日来给你庆贺,妹妹不会怪姐姐来得迟吧?” 说罢,陆才人往后看一眼,掩唇轻笑:“今日倒是巧了,班选侍也在,咱们三个今日可有的热闹了。” “松桃,去将贺礼给沈宝林放下。” 沈霁弯眸浅笑,挽着陆才人进到缈云坞里头去:“姐姐一来,可是拿最好的茶招待了,还请姐姐莫要嫌弃。” 陆才人边说怎么会,边抬眼扫视了一番缈云坞里头的装潢。 缈云坞虽是厢房,不比她在颐华宫的偏殿宽敞,但明净雅致,韵味十足,该有的东西是一样不少,一看便知收拾出来是用了心思的。 听说这居所也是陛下金口玉言给了她,初次侍寝次日又来陪她用膳,连寝三日,如此种种,相比自己所得的几分恩宠,简直是云泥之别。 从前人人都说她是新人中最得圣意的,可眼下,沈霁已不知道超出她多少。 若是当初她不曾使计,也许现在她都未能离开掖庭,宫中是不是沈霁一枝独秀也未可知。 桌子上成堆的赏赐还未曾完全收起来,绫罗绸缎,珠翠首饰,陆才人粗粗看一眼,似乎比当初她得封才人时还要丰厚,还要贵重。 眼下沈霁虽小有风头,可无论如何也只是个民女出身的宝林而已,她陆青霜出身官家,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却落了沈霁的下乘。 陆才人的眼神微沉,却收敛的很好,转瞬便恢复了原样。 今日热闹,班玉雅倒是很欢喜。 以前在掖庭,她最喜欢的就是沈姐姐,最羡慕的是陆姐姐,都是顶好的人,如今三个人能一同说说话,在她心里再没这么好的事了。 “现在宫里最得宠的就是陆姐姐和沈姐姐了,陆姐姐端庄婉约,沈姐姐貌美柔弱,可见陛下还是有眼光的。” 三人坐在圆桌旁,班玉雅弯眸说:“两位姐姐日后飞黄腾达,妹妹也能跟着享清福啦。” 陆才人:“妹妹清丽可人,陛下自然也会喜欢。” 日光从缈云坞敞开的大门照进屋内,洒下一地碎金,班玉雅发髻上的珠钗格外莹润夺目。 选侍位份里没有这么好的东西,可见是沈霁送的。 她不动声色地笑道:“班妹妹头上的这只珠钗成色这般好,可是你沈姐姐给的?” 班玉雅羞涩的点点头。 陆才人的语气极为自然:“如今沈妹妹得宠,这些首饰定是不缺了,难怪不见我送你的那支。” 沈霁低眉浅笑:“沈姐姐给的,妹妹自然是要妥帖放起来。” 说罢,她像是疑惑般,柔柔掀眸看过去:“姐姐怎么好端端想起问那支白玉簪了?” “可是怕我随手赏了旁人?” 陆才人笑意一僵,立刻摇头道:“那簪子本不是值钱的东西,何况给了妹妹,那自然是妹妹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我不过是看班妹妹头上的珠钗,一时想起来罢了。” 未防沈霁多思,她不着痕迹转了话锋,看着她温声说着:“我今日来缈云坞的路上听到些传闻,说是你今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途中遇上了戚宝林,还跟她起了冲突,她可有为难你吗?” 提起戚宝林,沈霁的神色顿时怯弱了下来,低头绞着帕子点点头,却强撑着笑:“戚宝林的性子姐姐也是知道的,她素来看不上我……我今日还……” 陆才人自然知道沈霁在担心什么。 戚宝林性子猖狂自傲,素来觉得自己是高官之后,不将许多人放在眼里,沈霁是西苑里最美的那个,她就算看不起,可心里始终妒忌,只是不承认罢了。 如今两人在建章殿门前的岔口起了龃龉,陛下转头就晋了沈霁为宝林,就算未曾明说要处罚戚宝林,可也明晃晃的是在打她的脸捧沈霁出头,戚宝林这样的气性,又岂能善罢甘休呢。 沈霁性子本就软弱,在宫里无依无靠的,又摊上戚宝林这么个跋扈的蠢货,定是想想都头疼得睡不了觉。 陆才人垂睫看着沈霁忧愁的模样,心中愉悦了几分,嘴上却温柔劝着:“她性子不好是人尽皆知的,若非如此也不会惹了太后不喜。但你如今得宠,我担心她日后对你不利,能避让就避让些罢。” “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不喜后宫事多,若是再因你们闹出什么事来,恐怕不好收场。” 沈霁红着眼眶点点头,陆才人轻轻拍她的手,起身说着:“时候不早了,马上要用午膳,我也该回颐华宫了。” “姐姐不留下来和妹妹们一同用膳了吗?”姐妹温情难得,班玉雅还有些舍不得。 陆才人打量一眼,笑意未达眼底:“不了,改日再来也不迟。” 说罢,她看向沈霁,笑意却浓了:“姐姐日后若是多来你这缈云坞,妹妹不会嫌烦吧?” “姐姐能来,妹妹高兴还来不及。” 沈霁以帕沾去眼角泪花,叫人去送一送陆才人,待她们一行五人尽数离开了缈云坞,唇角一直带着的笑才淡了下去。 班玉雅站在门口看着陆才人逐渐远去的身影,遗憾地叹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咱们三人能一同用午膳,谁知陆姐姐还是走了。” 沈霁抬眼看过去,嗓音温和:“你很喜欢陆才人?” 班玉雅未曾多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语气有些自卑:“陆姐姐出身高贵,又温柔敦善,一举一动气质非凡,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我喜欢这样的女子,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可是我知道,我这辈子也做不到的。” “若后宫中的女子皆如陆才人一般温柔敦厚,端庄自持,你说,陛下会喜欢吗?”沈霁淡淡看向门外,“既然入了宫,便说明在陛下心里你也不差,又何须羡慕她人。” 沈霁轻声说道:“你若信我,日后不要对她太真心交付。” 时至正午,日光明灿耀眼。 御花园内春意正浓,繁花极盛,瞧着十分赏心悦目。 松桃扶着陆才人踏在石子路上不紧不慢地回宫,不远处的花丛前站着一个身穿石榴红宫裙的女子,口中似乎在咒骂什么,脚边上散落了一地绿叶子。 宫人福身在她身侧不敢起来。个个面色惶恐,好大的威风。 “小主,奴婢瞧着衣裳像是戚宝林。” 凤仪宫晨昏定省已经结束了一个多时辰,戚宝林这时候还在御花园拿着花花草草出气,不曾回宫,可见她恼成什么模样。 陆才人停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发了半晌的疯,这才开了口:“过去瞧瞧。” “小主,您还是别在此处发火了,若是让人知道了如何是好……” 周遭已有不少宫人远远地看笑话,保不齐就有哪位娘娘的眼线,戚宝林的贴身侍女秋斐苦着一张脸低声规劝,大气不敢出。 戚宝林气急败坏地将枝头一朵迎春拽下来,绿叶哗啦啦落了一地,踩得稀巴烂:“不同旁人起龃龉,本主还不能拿着区区一丛花撒气不成!早知入了宫就是这般受气,本主还不如——” 话到嘴边堪堪停下,她咬牙将人一把推开:“滚!” 秋斐眼里含泪不敢出声,只好闭嘴低下头去。 “咳咳。” 松桃撇嘴看了眼戚宝林,不轻不重地清了清嗓子。 戚宝林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看过来。 见是陆才人,眼中的警惕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反没好气地皱眉冷笑:“你过来做什么,怎么,看我的笑话不成!?” 两人一个是才人,一个是宝林,按着规矩来说,该是戚宝林给陆才人请安的。 可看她那副样子,恐怕没这个打算了,松桃见戚宝林如此无礼本想出言提醒,可陆才人点点她的手腕,不甚在意的开了口:“我们同是东苑选侍出身,从前也算有几分交情,笑话你做什么。” “只是看着你如今生气的模样,多少有些唇亡齿寒的不值得。” 戚宝林瞪圆眼睛,狐疑地看着陆才人,细眉紧拧:“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才人轻叹一口,伸手捏了一片迎春花的花瓣,指尖掐碎了,汁水洇在白嫩的肌肤上:“如今沈宝林得宠,陛下又亲自给她如此颜面,足可见重视。何况我听闻,她初次见到陛下是在皇后娘娘的凤仪宫,当晚便侍了寝,也不知是不是皇后娘娘举荐了她。” “若帝后都这样偏心她,你因她不得意,处处憋屈,我们其他人便不是了吗?咱们出身高贵,乃是官家贵女,自幼人上人,如今却被硬生生压了一截,你心有不平,我也是如此。” 她抬眼定定看向戚宝林,语气和缓,却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沈霁虽低微,却实在貌美。只要有她在,恐怕陛下的眼里也容不下我们这些胭脂俗粉了。” 细腰 戚宝林足足怔了好一会儿,才不屑地嗤了声:“你说得轻巧,这道理谁不懂,活生生一个人,怎么陛下说不见就不见了?” 陆才人看着戚宝林的神色似乎温和的不带一丝攻击性,轻飘飘说着:“是啊,这么一个大活人,谁又能让她说不见就不见呢。” “只是可惜,若是她一段时间侍不了寝,这天长地久的,说不准陛下也就忘了吧。” 说罢,她将手中的迎春花瓣吹到泥土上,轻笑了声:“瞧我,见着妹妹就发牢骚,倒是我的不是了。” “颐华宫还有事要处理,妹妹也早些回宫吧,”陆才人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一字一句道,“午膳的时间要到了,妹妹可别饿着自己,不值当。” 盯着陆才人越走越远的背影,戚宝林紧拧的眉头逐渐舒展开。 当初陆才人刚得幸时,她可是专程亲自去了掖庭看望沈霁,还以为她们感情是有多要好呢,如今不也是心里泛酸。 天天在人前装什么人淡如菊,温柔婉约,真是好笑。 戚宝林不屑地嗤笑了声,陛下的恩宠面前,什么姊妹情深都是假的。 不过她这话倒是给了自己一点提示。 沈霁现在得宠是不假,可若是不能得宠了,她们的机会不就来了? 当初她好歹是第一个得宠的嫔妃,陛下对她自然也是满意的,不过是碍于太后才冷淡了下来。 若是能让太后消气,再得她老人家的喜爱,吹吹枕头风总是能让沈霁吃一壶。 太后娘娘最重规矩,一个平民之女怎么能霸占陛下这般久,后宫还是要雨露均沾才对。 越想越觉得此计划可行,戚宝林的眼睛逐渐亮起来。 日夜更迭,春花凋谢,一转眼到了三月十五。 近日因着蕲州水患的事,陛下不常来后宫。 这段时间统共只点寝了三次,沈霁一次,林贵妃一次,皇后一次,旁的妃嫔都不曾见过圣颜。 虽说不算多,可一共就三次,沈霁还能从皇后娘娘和林贵妃那分得一份,也足够让人心里不舒坦了。 幸好后天是太后娘娘寿诞,皇后奉命为太后筹备寿宴,林贵妃从旁协助,看样子是要好好筹备的意思。 若是在这时候讨得太后欢心,不仅能在后宫多一份保障,说不定还能得到陛下的宠爱。 为了投其所好,各宫妃嫔近日忙碌的很,倒也过了段平静的日子。 缈云坞内,周岳领着另一个小太监在院子里给沈霁扎了一座秋千,就在墙角大梨树旁边。 霜惢是个很有主意的丫头,这半个月里一点没闲着,带着几个宫女把院内收拾的繁花簇簇,干净雅致。 小巧玲珑的一隅天地里,沈霁推开窗,便能窥得一角春光。 “小主,秋千扎好了,您可要去试试。” 沈霁的掌事太监周岳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人,沉稳心细,经验丰富,为人可靠,却是第一次在妃嫔手下当差。 倒不是因为沈霁运气好,而是他下颚有一道疤,容貌算不得完整。 后宫中,脸上有疤之人在许多人眼里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所以从前只被打发去做粗使,脏活重活都干过。 当初沈霁初封只得一个采女,兴许是内侍省不大看得上她,这才随意指了几个不中用的过来。 幸好沈霁并不在乎容貌,周岳在缈云坞这段时间,侍奉的尽心尽力,也算是捡了个宝。 她懒懒地从榻上起身,站在屋门口看向院内。 碧蓝的天幕纯净的仿佛一丝云彩也无,金灿灿的日光耀眼而温暖,院子被照得一片明光,自屋檐下折出一片阴影,半明半昧的交界,沈霁就那么斜斜倚在门框边上。 乌发水眸,雪肤花貌,婀娜身段间掐一截纤纤细腰。 她盈盈看过来一眼,眼波流转间,好似院内正盛的芍药也比不上她姝色分毫。 缈云坞的宫人素来知道自家主子是少见的绝色美人,可饶是日日相见,还是会为她的美而惊心。 从前宫里人人都说侍奉平民出身的主子没出路,可如今缈云坞炙手可热,连带着她们做奴才的也颜面有光,处处受人巴结。 几人站在院子里看向沈霁,其中手里拎着花洒的宫女凌翠像是想起了什么,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周遭,赶紧开口笑道:“小主生得这般貌美,连奴婢都要看花眼了,大家说是不是?” 宫人们连连应和,沈霁垂眸看了她一眼,淡淡笑起来:“你们几个惯会哄我开心的。” “什么事这么开心,让朕也听一听?” 人未至,声先到。 也不知陛下是何时来的,一点声响都没有。沈霁心里一惊,忙掀眸看过去,就见明黄色的颀长身影已经绕过空落落的院门,朝她迈步走来。 她忙不迭地起身迎接,楚楚动人的在秦渊身前福下身去:“妾身给陛下请安。” 略带粗粝的大手将细软柔荑裹覆在掌心,沈霁顺势起身,居低望高地仰视陛下,眉眼间分明是欢喜清浅的笑,语气却娇嗔乖软,酥酥痒痒的,勾起他心底的悸动:“陛下来了也不知会一声,春澜宫的宫人好没规矩。” 秦渊极浅的勾唇笑了下,磁性的嗓音淡沉:“朕若有心,他们怎敢违逆。” 站在自己身侧的沈霁风髻雾鬓,似娇花照水,不知怎么,这几日不见,她似乎比初见时更美了几分。 褪一分青涩,添一分韵味。 粗糙指腹捏捏她的手心,漆黑的眸内带着意味不明的潮:“不知是尚食局的饭菜做得好吃,还是长安的风水养人,几日不见,朕瞧你仿佛姿容更甚。” 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烫的让她脸红,一双眼睛却湿漉漉的:“都不是。” 秦渊低头看她,淡沉的尾音微微上扬:“嗯?” 沈霁紧紧贴着他,踮起脚在耳边说悄悄话:“是陛下想妾身了。” 笑意无声无息的在眼底氤氲开来,秦渊抬手圈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嗯,是朕想。” 见人受用,沈霁弯眸浅笑,羞涩地偎在了他怀里。 缈云坞侍奉的宫人见状忙低下头去,心里却是高兴得意的。 宫中生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主子得宠,可是天大的好事! 眼见陛下同小主一道进了屋子,霜惢才赶紧跟底下人都使了个眼色,进去小心伺候着。 今日是三月十五,照理是陛下去皇后娘娘宫里的日子。 距离上次点寝已经过去好几日了,若非是敬重皇后,也不知陛下还要忙上几日才会进后宫一趟。今日难得过来,却是抽空先来了缈云坞看她,这份恩宠旁人求也求不得。 听说蕲州水患事态严峻,连她一个不懂朝政的宫妃都听闻了好几回,可见是极严重的事。 陛下的神色虽淡,好像并不是让他多为难,可眼底极浅的一丝乌色,还是暴露了这段日子有多劳心劳力。 筠雪端着茶本要轻步过来,秦渊抬手示意她们都出去,门扉紧闭,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沈霁二人。 沈霁本以为陛下身子竟这般好,累了半个月还能午间抽空来折腾她,顿时脸蹭得红了。 谁知预想之中的动作并没有到来,陛下只是将她一把拽到了他怀里。 慌张中发髻散落,她后脑的乌发散落在背后,整个身子顺势被抱在了膝上。 柔顺的黑发似乎被他拢在指缝把玩,丝丝缕缕的勾缠着。 沈霁脸颊上的红晕还未褪,躲不过秦渊的眼睛。 他慢条斯理地看着沈霁,方才潮欲暗涌的眸此时坦荡如斯:“脸红什么?” “你以为朕要,”抬手抚上她柔嫩的唇瓣,“还是你想?” 亲昵无间的姿势,沈霁虽在上面,却是任人拿捏的一方。她脸登时更红了,赶忙摇摇头。 秦渊哑声笑起来,身子后仰,握着她的手摁向自己疲累的眉心。 “会不会?” 沈霁微微怔了一瞬,待看到陛下合上的双眼,才柔柔伸出冰凉的手指:“会。” “从前在家中,妾身也常常给母亲这般舒缓。” 提起母亲,她的语气极为温柔眷恋,让人一听便觉得觉得母女情深。 可实际上,沈霁的面上只余淡淡的讽刺,眼底一丝情分也没有。 还记得第一次去凤仪宫的时候,宜妃曾拿她保养得宜不似民女一事做文章,当时她用手伤掩饰过去,规避了一场风波。 可再想来,就算不是宜妃说出来,旁人也会觉得她实在是太精细了。 民间出身的女子,就算不是干活的粗陋之人,一般也比不得官家精心教养出来的贵女。 沈霁却不是。 除却先天因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她自小就是被母亲培养出来,将来要讨好达官贵人的玩物。 一个不被自己母亲爱着的孩子,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无一不是她的小心筹谋,精心策划。 她现在都还记得,当初母亲听到自己说想进宫时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好似她已经锦衣华服,珠翠满头了一般。 实在是讽刺。 沈霁轻轻为陛下揉捏穴位,恍然间出了神,倏然手被握住,就听见陛下略带倦色的嗓音,沉沉落入她耳朵里。 “后天是太后诞辰,可想好要送什么了吗?” 惦念 太后诞辰,是朝廷后宫都会上心的大事。 近来宫中风声不少,便是墙角路过的小宫女都会低声讨论主子们备了什么珍贵的礼,沈霁素来对消息敏感,自然也知道这回事。 只是知道归知道,在这件事上她多少有些有心无力,其实多留意留意就会发现,宫中急于此事筹备的往往是出身高贵的官家贵女,或是位份不低的妃嫔。 有家世,有钱财,有门路。 再不济,也有在宫中多年对太后的几分了解。 所以投其所好,知道怎么讨人欢心。 可平民出身,身份低微的妃嫔们都是不作声的。 什么都没有的人,就算装的再热闹也是笑话,沈霁也是陷入这般两难的境地。 她虽前阵子收的赏赐不少,可毕竟是别人送来的,左右不会太越过她的身份。 太后是何许人。 是从前宫中笑到最后的女人,更是比皇后还要尊贵的存在,什么好东西不曾见过。 她手里那些登不上台面,若是送的不对心意或是犯了忌讳,反而是罪过。 这几日她也偷偷打听消息,可事关宫里最尊贵三位主子的消息岂是这般好得到的,一直到今日都毫无进展。 沈霁倒是很意外,陛下怎么会主动提起来。 她动作顿了顿,声音低落起来:“妾身不知道能送什么。” “太后娘娘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妾身……妾身拿不出手什么,怕惹了太后不满。” 这话说得老实,秦渊轻笑一声握住她放在自己眉心上的手指,缓缓睁开眼睛:“知道你想什么,朕这不是来了吗。” 沈霁身子微颤。 陛下会这么问她,竟是猜到她在担心什么,特意来为她解惑……? 近来蕲州水患忙的焦头烂额,好不容易进这一回后宫,堂堂天子,居然会担心区区一个低位妃嫔的处境,怕她左右为难。 从小到大,便是亲生母亲都不曾为她考虑过分毫,沈霁从未想过,第一次给她这种感受的人,会是在她眼里最漠冷薄情的陛下。 他眉目近在眼前,沈霁垂下长睫掩去眸中的震惊和复杂,只一瞬,再掀眸起来,便化为了受宠若惊和感动,一双美人目泫然欲泣,红唇微颤:“陛下,您……” 宽厚大手轻拍她脸蛋,秦渊搂着她的腰肢坐起身,温声道:“朕记得你佛经抄的很好,字也入眼。” 沈霁有些懵懂:“陛下的意思是,妾身再写一册佛经给太后娘娘送去吗?” 他极淡的笑一笑:“做个纸鸢吧。” “建章殿还有不少政务,就不陪你了。” 沈霁从陛下膝上下来,柔声恭送他离开春澜宫,心里还惦记着方才的对话。 二月初殿选的时候,在两仪殿,她曾远远地看过太后一眼。 气度雍容,美艳华贵,光是坐在那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总觉得黄金翡翠才与她相称,可陛下竟让她做纸鸢,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太后和陛下乃是亲生母子,陛下又一贯孝顺太后,既如此说,想必是有他的道理。 沈霁思来想去,开口将周岳唤了过来:“这事交给你我最放心,去内侍省将这些东西取回来,千万记得,都要上好的。” 说罢,她又招招手叫霜惢过来:“你去陆才人那,将我的话带给她。她若是细问,你便好声好气的同她说保密,她应是会同意的。“ 门外的宫人正在院内做活,扬眸看一眼,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她又交代着:“等周岳回来,将门窗都关紧,你挑个放心的宫女进来,剩下的不让她们进屋。” 霜惢福身称是,快步走出了缈云坞。 与此同时,永寿宫门前。 戚宝林催促着身后的几个宫人,面上十分得意:“都快些走,千万端好了,这东西可是要送给太后娘娘的,珍贵非凡,若是坏了不够你们掉脑袋!” 艳阳高照的天,阳光暖暖晒着,别提多舒服了,尤其一想到这几日很有可能要复宠,她心里便美滋滋的。 这个时候还不到用午膳的时间,太后定是醒着,掐得刚刚好,戚宝林亲自端着一沓墨迹满满的宣纸,规规矩矩走到长寿宫门前,对着宫门值守的宫女笑着说着:“本主是宝林戚氏,前来求见太后娘娘,还请姑姑通禀一声。” 值守的宫女上下扫一眼戚宝林,想起这位是二月份被太后娘娘处罚的那位,再看身后四人合抬,红绸盖着的大件贺礼,说句您稍等,屈膝后转身进到了内殿。 偏殿佛堂内,静谧安详。 太后正静静跪在蒲团上,指间挂一串佛珠,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低声念着什么。 穿素色海青的姑子在一旁不急不缓地敲着木鱼,古朴的檀香味幽幽萦绕在室内,庄严而神圣,仿佛将一身浊气都洗净。 每逢初一十五太后娘娘都会潜心礼佛一个时辰,这段时间不允许任何人打扰,长寿宫的掌事宫女梅英守在门口,底下的人做活清扫,偌大的院内没有一点声音,生怕扰了娘娘清净。 还有一刻钟时间才会结束,梅英小心觑了宫门外,就见今日值守的宫女轻步走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梅英自是知道太后脾性的,不可能为区区一个宝林就耽误了礼佛,便朝门口使个眼色,指头隔空点了两下,打发人去了。 值守的宫女去告知,放轻了声音说着:“戚小主,太后娘娘这会儿不得闲,还请您在门口稍候片刻,待娘娘忙完了,奴婢再去为您通传。” 这一沓宣纸厚厚的,这么端着可不轻,何况这大太阳底下的,让她硬生生端着,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可眼前是太后的地界,戚宝林再猖狂也不敢有一丝放肆,只敢焦急地低声道:“太后娘娘约莫何时能见本主,还请姑姑给个准信。” 值守宫女摇摇头:“太后的心意岂是奴婢等人可以左右的,小主若是有心,又何妨等这一时半刻,您心诚不诚,娘娘都看着呢,可小主若是着急,您也可改日再来。” 戚宝林可不傻,怎么敢真的下次再来,她今日就是掐准了这个点来的,早一天晚一天都不成。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端着手中沉甸甸的托盘等下去,若是嫌累假手于人,一旦被太后知道可就前功尽弃了。 从前在家中的娇身惯养的贵女,自小什么脏活重活没做过,端着这么沉的东西站着还是头一回,胳膊酸软难受,无数次想把手里的东西扔下去,简直是度日如年。 时辰到后,佛堂的木鱼声渐渐停止,太后缓缓睁开了眼睛,每次礼佛后,她的心情总是格外舒畅。 梅英上前将太后扶起来,恭敬道:“启禀太后,戚宝林在宫门口已经等了约莫一刻钟多了,似乎是带了重礼,您可要见见?” “戚宝林,”太后不紧不慢地拨动捻珠,“一入宫就在掖庭犯禁,被哀家处置的那个?” 梅英颔首应声:“正是。” 太后一手搭在梅英的手腕上,缓缓从佛堂往外走,日光落了满身:“嗯,让她进来吧。” 梅英扶着太后回长寿宫的主殿内,门口侍奉的宫女立刻前去正门通知。 戚宝林一听太后要见自己,顿时高兴得胳膊酸都忘记了,使唤着身后的宫人抬起寿礼就往宫内进。 长寿宫主殿内,端肃华贵,气派非常,便是戚宝林这般见惯市面的人也不敢造次。 太后正坐在主座上悠闲地品茶,连殿内侍奉的宫人都有八人之数。 她急忙上前,双手将托盘举起来,作足了温婉懂事的模样:“妾身宝林戚氏,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金安。” “妾身自知从前有错,深感惶恐。近日来在宫中研习宫规,日日抄写不敢有误,今日写足了九九,特意来给太后请罪。” 太后将杯盏搁下,居高临下的睨她一眼,梅英适时上前将她手中的托盘接过来呈给太后过目。 厚厚的一沓宫规,字迹工整,墨迹有新有旧,倒是没有弄虚作假。 方才在门口端着东西站了有段时间,这会儿也算心诚,太后摆摆手,示意人将这宫规端走,开口道:“起来吧,赐坐。” 见太后松口,戚宝林顿时高兴起来,捏着帕子老老实实坐在了下头。 谁知屁股还没暖热,太后瞧着她淡声说:“当初在掖庭,是你藐视宫规,擅自离开,哀家这才罚你,瞧你今日表现倒也算规矩,可是知道错了?” 戚宝林忙低头说着:“是,妾身初来乍到,又性子莽撞,险些铸成大错,幸好有太后娘娘教导,这才深刻意识到妾身的错处,日后定会严于律己,恪守本分。” 太后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她身上,却像有千斤重。 “哀家设下七日禁令,便是希望新入宫的选侍们能静静心,研习宫规,莫要为了恩宠争风吃醋。” “哀家罚了你一个半月,二月底却听闻你在凤仪宫门前欺辱沈宝林,又是为何?” 戚宝林心里一惊,顿时捏紧了帕子。 反击 她不敢耽误,急忙起身跪到了地上,伏身说道:“太后娘娘明鉴,妾身虽性子急躁了些,同沈宝林一向不睦。可妾身万万不敢再做出藐视宫规这般僭越之事。” “那日沈宝林仗着宠爱对妾身出言不敬,妾身气不过才同她吵了几句,绝对没有欺凌于沈宝林。” 戚宝林委委屈屈的说着:“沈宝林一向柔弱示人,反衬的妾身张狂。也不知怎么传的,竟让太后娘娘这般误会妾身。” “你说那日是沈宝林先出言不敬?”太后挑眉看她,神色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戚宝林有一瞬的慌张,却还是强撑着镇定:“启禀太后,妾身自被您处罚以后,一直在宫里潜心反省,不敢有误。沈宝林当时虽只是采女,却十分得陛下喜爱,那日也是从建章殿出来遇到妾身的。” “沈宝林说……说妾身就算贵女出身又有何用,还不是不得陛下喜爱,妾身一时气不过才同她争论了几句,还请太后明鉴。” 日光透过窗柩投射到戚宝林跪地的膝前,殿内安静得恍若掉根针都能听见。 时间一分一厘的过去,戚宝林伏地不起,不知道太后究竟看了她多久,她看不到太后的神色,紧张得心扑通扑通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良久后,太后淡淡地开口:“起来吧。” 戚宝林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可出乎意料的,太后并没有提到丝毫关于沈霁的事,叫她一时猜不透自己这话究竟没有起作用。 梅英在太后身边说着:“戚宝林今日来是带了厚礼的,娘娘可要看看?” 有人打圆场,戚宝林忙不迭地笑着说:“姑姑说得正是呢,妾身今日来一是为了求娘娘宽恕,二是为了给您送寿诞的贺礼。这贺礼父亲是专程从东海快马加鞭拉回来的,极为稀罕,与您正相称。” “哦?”太后扬眉看过去,“你既有心,哀家瞧瞧也无妨。” 戚宝林拍拍手,秋斐领着四个抬着贺礼的太监走进来,稳稳当当地把东西放在了殿内。 上面的红绸盖得严丝合缝,这么神秘,太后也起了两分兴趣。 “太后,还请您亲自掀开红绸。”戚宝林屈膝在贺礼跟前,笑得讨好。 梅英扶着太后从主位上下来,用一柄玉如意将红绸挑开,随着红绸落地,缓缓露出里头一株朱红色的深海珊瑚来。 半人高的朱红色珊瑚,色如朱砂,颜色均匀,姿态遒劲如红梅,光泽极好,果然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太后目露赞赏,绕着这株珊瑚走了两圈:“你和你父亲倒是有心,能寻到这般珍贵的红色珊瑚。” 戚宝林眉梢带笑:“深海珊瑚乃是灵物,这朱砂色的更是佛性深厚,是极为吉祥的好兆头。父亲说这红色珊瑚可驱邪护身,镇在长寿宫里,再适合您不过了。” 太后伸手抚上珊瑚一角,轻轻摩挲:“珊瑚乃是佛教七宝,红色更是被视为如来佛的化身,这么大一株,实在是少有。” 她看向戚宝林,眼底总算多了两分满意:“你这孩子倒是知道怎么讨哀家喜欢。” “梅英,收下吧。” 既然事都说完了,也就没了一直留在这的必要,戚宝林看出太后喜爱,也实在畏惧太后威仪,很有眼力见的请了辞。 待人走后,梅英才轻声说着:“戚宝林心思活泛,娘娘觉得如何?” 太后垂眼瞧一眼珊瑚,淡声:“哀家虽然不理后宫事宜,可也算耳聪目明。” “戚宝林不安分,性子急躁张狂,好在也不曾闹出什么难看的事端。后宫妃嫔数十,性子各异,只要不触犯宫规,最要紧的,还是皇帝的心意。” “当初她失宠是哀家插手,如今她既有心投哀家所好,哀家也不必对她太苛责。” 梅英笑笑,说着:“太后宽仁,是各宫妃嫔的福气。只是奴才方才听戚宝林说沈宝林先出言欺辱,也不知真假,倒有一点,这沈宝林近来风头盛,陛下应是满意。” “左右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又生得貌美,皇帝宠爱一阵又有何妨。她若乖顺识趣,不太过专宠也就罢了。什么风头不风头,再高,也只是个宝林。”太后神色平静,扶着梅英转过身去,“戚宝林的话,哀家还听不到耳朵里去。” 太后浸淫深宫多年,这后宫的弯弯绕绕,她见得比谁都多。后宫妃嫔,谁不想往高处走,谁又不想得宠。 皇室稳固,子嗣昌盛,只要不过分,闹不出太大的事端,太后又何须放在眼里。 后日就是太后的寿诞,陛下的意思是要好好操办,届时后宫妃嫔,天子近臣都会在两仪殿为太后祝贺生辰,谁能入太后的眼,得太后两句提点,还是要各凭本事的。 梅英笑一笑,这戚宝林这回,也算是聪明了些。 入夜后。 沈霁带着霜惢、筠雪和周岳关紧门窗,在屋子里紧赶慢赶的做纸鸢。 后天就是太后寿诞,正午时分在两仪殿举办,她的时间很紧,容不得出一丝错处。 这法子是陛下亲口告诉说的不会有假,如何实施的更好便是她要操心的事了。 近来在宫中受许多人红眼非议,她出身低微,在宫里本就无依无靠,皇后虽好,可为人公允,不会因为曾经举荐过她而偏心。 这次若是能讨得太后欢心,不说从此多一重保障,起码也能少一层阻碍,她务必得做到最好才是。 纸鸢做起来简单,可沈霁需要的不止一个,活计就繁重了起来。 从下午忙活到深夜,堪堪做成了三个。 削木签、打扣、拌浆糊、剪纸、书写,组装,个个都是费功夫的。 缈云坞的其他几个宫人一直听小主屋子里头传来声音,却也不知道她们究竟是在做什么,神秘的很。 春澜宫西偏殿,竹云馆内。 李美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一想起今日陛下来春澜宫看沈霁她就浑身难受。 当初她刚入宫的时候,也曾经得过陛下的喜欢,彼时宫里人人艳羡,下人尊敬,同陛下也有过耳鬓厮磨的时候。 可随着她渐渐失宠,一切都变了,若说恩宠更迭本是常理,后宫中得宠又失宠的人也不止她一个,可她从未见过陛下对一个刚得宠的女人这般偏爱。 偏爱也罢了,偏生还是一个她看不上的卑贱如泥的女子。 短短一个半月,陛下不仅为她撑腰而处罚自己,越级抬爱,更甚者,每每听到陛下驾到,去的永远的缈云坞,而不是竹云馆。 这让她如何甘心,如何不去想,又如何安寝? 夜深人静时,人的思绪好像总是格外悲怆,李美人的眼泪串串滑落,咬牙切齿的将枕头扔到了地上。 门外值守的柔淑听到动静,赶紧起身进屋问:“小主这是怎么了?” 李美人抬起一张泪眼婆娑的脸,恨恨道:“柔淑,本主究竟是哪里不好,陛下为何如今再也不来了?” “这……”揣摩圣意乃是大不敬,柔淑犹豫半晌,忙安慰着:“小主风华正茂,又这般美,陛下定是会回心转意的,定是沈宝林狐媚了陛下去!” 说到这,柔淑担心小主又胡思乱想,赶紧说着:“奴婢今日就一直听到缈云坞那头有动静,神神叨叨的,也不知是在做什么,正常人谁半夜不休息,保不齐就是在做什么违逆宫规的事。” 李美人怔怔看向柔淑,抓住她的手说:“你说缈云坞一直在偷偷弄什么东西不让人知道?” “后天就是太后诞辰,说不定是什么没见过的贺礼……” 她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紧紧抓着柔淑,说着:“你现在偷偷去缈云坞看一眼,瞧瞧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小心些,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夜渐渐深了,月上柳梢,连周岳这般身强体壮的人都开始连连打呵欠。 沈霁疲累地摁摁眉心,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心急做这些,拘着你们一直在这觉也没睡。剩下的明日再做也来得及,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谁知话音刚落,出去如厕的霜惢急急推开门进来,脸色有些凝重:“小主,奴婢刚刚回来,瞧见一个人影从后院闪过去了。” “人影?” 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影从缈云坞出没,这个时间宫门早已下钥,宫道上都是值守巡视的侍卫,若说有人这个时候从外面进来,可能性倒不是很大。 可若论谁半夜在春澜宫走动还不易被发现,那便是同宫的竹云馆和她自己的缈云坞了。 “可看清是谁了?” 霜惢声音压的很低:“外头太黑,奴婢提一盏灯,看不大清人脸。但奴婢瞧着那人轻手轻脚的在后院堆杂物的桶里看了半晌,不知是不是知道了咱们闭门不出,想一探究竟。” 沈霁的神色顿时冷了几分。 她略一思衬,端起砚台走到妆奁旁,拿出了陆才人送的那支白玉簪,皓腕轻抖,又执笔在宣纸上写了些什么,待晾干后揉成了一团。 沈霁的语气平和而温柔,却有些冰冷的残忍。 “扔到窗外去,不论是谁,明日自见分晓。” 风疹 这兰花白玉簪的真正用途,还是那日班玉雅偶然发现的,她浑然不知这簪子是陆才人给的,只从一堆华丽的首饰里眼尖的挑了出来,笑着同她说,姐姐你看,这簪棍口好似有个小眼儿,也不知是不是工匠做的时候没做好。 沈霁定睛一瞧果真如此。 细细的一个小圆口,里头像中空的,隐隐能看到白色的粉末,簪口原本应该是堵着东西的,她这样小心存放还是漏了出来,可见当初陆才人给她的时候,本该是万无一失的打算。 她不动声色的话锋一转,将玉簪收起来,没想到今日正合用。 翌日,沈霁特意起了个大早,盥洗梳妆后坐在窗前的小桌前看书。 霜惢掀开帘子从外头进来,轻声说着:“小主,奴婢挨个查过了,咱们屋里的几个宫人都无恙,想来昨日的人影,应是那头的。” 沈霁垂睫翻一页书,“已经过了一夜,想必这时候也该起了。” 霜惢笑一笑,小声请示着:“可要奴婢去打听打听?” 窗外海棠正艳,春露正浓,“还不急,”沈霁掀眸看向外头,“等太医走后,本主亲自去也不迟。” 竹云馆寝殿内。 李美人此时尚未起身,仍在床榻上睡着,眉头皱起双目紧闭,满头是汗,睡得很不安稳。 身上的被子已经不知何时被尽数踢到了一边去,双手不停地在身上抓挠,寝衣外露出的肌肤上,大片的红疹子,一道道红印子触目惊心。 她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梦到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里,浓郁的花香几乎要将她呛死。 入目之处到处都是蜜蜂在追着她跑,她跑不过蜜蜂跌倒地上,身上,脸上,全身都是被蜜蜂叮咬的包。 就这么跑啊跑啊,跑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一条小溪,她高兴极了,往溪边一照,谁知自己满脸都是硕大的红色脓包,面容丑陋,形同恶鬼。 李美人吓破了胆,尖叫一声坐起身,满头的汗顺着肌肤往下流,大口大口的喘气,眼中惊骇无比。 “柔淑!柔淑!” 在旁值守的柔淑急忙跑到寝殿内去,谁知一看小主如今的模样,登时尖叫起来,捂住嘴后退了好几步。 她吓得跪到地上,眼睛瞪大了,颤抖着说:“小主……您的脸……您的脸!” “什么?”李美人噩梦初醒,怔忪地看向柔淑,“本主的脸怎么了,那不是梦吗……” “那不是个梦吗?!”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狰狞,发疯了般喊道:“拿铜镜来!快!” 柔淑连滚带爬的去梳妆台前捧了铜镜过来,小心翼翼地捧到李美人身边,想起昨晚,又生怕自己也沾染上这怪病,畏首畏脚地往后缩:“小主,要不奴婢还是先去太医署请太医吧,您会不会……会不会是染上了时疫?” 视线下移,柔淑更是害怕了:“小主!您身上也都是!” 李美人彻底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捧着铜镜看过去,待看清镜中景象后,吓得将铜镜踢翻,连连后退,捂着脸声嘶力竭道:“快去请太医!快!快去!” 出了这样的事,竹云馆内顿时躁动起来,李美人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便是在缈云坞都听得清清楚楚。 缈云坞的宫人们在院内面面相觑,不知道竹云馆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沈霁却端着杯茶慢悠悠的抿,看向窗外说着:“看来确实有效。” 太医署的王太医急匆匆赶到竹云馆,为李美人把脉查看。 此时的李美人又惊又惧,连连哭泣,柔淑等宫女侯在一边,不敢直视。 王太医为李美人细细把脉,又看了看身上红疹子,皱眉问道:“小主这两日可接触过什么从前不常见的物件,或是吃了什么稀罕的东西吗?” 李美人哭着摇头,一看到自己身上的模样就惊惧不已:“左不过就是在宫里行走,吃的也都是尚食局做出来的吃食,能有什么特殊!也就是每日花样变一变罢了!” “你快瞧瞧本主这到底是怎么了,可还能治好?”她边抓着自己的皮肤边哭喊着,“若是一辈子都要这幅模样,本主还不如去死为好!” 李美人的症状起势虽汹涌蹊跷,但问题不算很大。如今正值春季,春之季主风,风为百病之首,这红疹细小,量多,应当是风疹的症状。 唯一让他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风疹虽易得,一般却不会起的这般多,症状这般重。若说是意外沾染,倒更像是什么药物导致的。 可眼下李美人什么也说不出,王太医只好又细细问了一番,收了诊巾:“小主的病症虽来势汹涌,却不是疑难杂症,不必太担心。如今正值春日,风邪入体导致风疹也是常有,春季风疹易得,并非很难治愈,微臣开个方子喝上一阵便能好转。只是要注意,这段时间不要见风,好生将养。” 听闻自己的病情不算严重,李美人的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 她抽泣着擦擦自己的眼泪:“既太医说好治,那本主就放心多了,还请王太医多多上心,千万莫要留疤。” 等王太医写好方子离开,李美人总算平静了些,对着铜镜也敢直视自己如今可怖的脸:“幸好太医说不严重,若非如此,本主真是不知以后如何是好了。” 柔淑看着自家小主,小心打量了一眼外面,低声说:“小主,奴婢方才没敢说,但冷静下来想想,您觉不觉得这实在太巧了?” 李美人怔了一瞬,转头看过去,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昨……” 是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好端端的睡一觉就染上了风疹?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她顿时醒悟过来,狠狠拍着桌子,怒道:“本主就知道那个贱人没那么简单,心机深重,还总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给本主瞧,给陛下瞧!” 李美人越想越觉得自己定是中了沈霁的计谋,怎么也坐不住了,怒火中烧道:“去把她给本主叫来!” 柔淑怔了半晌,小声说着:“小主,您还是三思吧。” “这事闹起来,对您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毕竟沈宝林好端端的,是咱们昨夜先去偷偷拿的东西,这东西现在还在咱们竹云馆呢,就算是找太医查验,说上面不干净,可咱们怎么从中择得出?还是两败俱伤的场面。” 柔淑的话说得十分有逻辑,可实际上,柔淑并不是真的为李美人着想这么多。 昨夜去拿东西的人是自己,若是真的闹到上面去,不论结果如何,受苦的总是她这个不起眼的宫女。 李美人性子刻薄,跟在她身边本就没什么好处,若是再为了她害得自己受罚,甚至于掉脑袋,可是万万不划算的。 柔淑思来想去,又说着:“何况沈宝林得陛下的喜爱,皇后娘娘又素来行事公允,说不定到最后沈宝林脱了身,咱们反受其害。” 她说罢,支支吾吾地说:“最要紧的,明儿个就是太后娘娘的寿诞了,您若是这个节骨眼先去闹事,岂不是又惹了太后不满,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李美人显然是听进去了,可听进去是一回事,她平白受此折磨,这又让她怎么甘心。 “那本主就要活活受气吗!明日就是太后寿诞,本主这幅样子定是去不了了,既然横竖都要惹得太后不满,还不如出这一口气!” 柔淑看着李美人,意有所指的说着:“您感染风疹是因病缺席,自然不一样。” “您要是真想收拾她,这同住一个屋檐下,天长地久的,还怕没机会吗?” 李美人狐疑地看着柔淑:“你的意思是——” 话还未曾说完,话就被进屋的宫女急匆匆打断:“小主,沈宝林来了,说一定要进来见一见您。” “好啊,本主不登门算账就算了,她竟然敢主动送上门来!”李美人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也顾不得柔淑都说了什么,怒道:“让她进来!” 主子发火,殿内的宫人们人人自危,霎时安静如斯。 沈霁目露担忧地从门口进来,定睛一瞧,见李美人如今满身痕迹红疹,这般骇人,她也吓了一跳。 本以为这药粉只会不能见人,谁知症状这般严重,简直是瞧一眼就会缓上好几天的程度。 这东西当初若是真用在了沈霁自己身上,她简直不敢去想,陆才人佛口蛇心,比她想象中更甚。 幸好成王败寇,如今受苦受累的不是她。 看着李美人狼狈的模样,沈霁不禁想到她刚入春澜宫来给李美人请安的时候,李美人是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让她受尽了羞辱。 沈霁的心里不知道多愉悦,面上却还要假惺惺又弱不禁风的表现出一副担心的模样:“妾身方才瞧见您请太医过来,便担忧您是出了什么事,谁知竟严重至此……” 她连连叹气,好似真的多么为她担忧一样。 “明日就是太后寿诞,您恐怕是去不了了,竹云馆的人手有限,又要照顾好您。” 沈霁定定地看着李美人,楚楚可怜的面孔上,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明日太后寿诞,妾身自会为您好生向太后、陛下和皇后娘娘解释。” 寿诞 “你准备在太后面前胡说八道什么?!” 李美人猛然抬起头,看向沈霁瞪大了眼睛,恶狠狠道:“你若是敢在太后面前胡言乱语,本主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绣花水缎的被面被用力攥出深深的褶皱,她几乎恨不得下去撕烂沈霁的脸:“你以为本主不知道吗?如今这幅样子还不是拜你所赐!如今跑过来装柔弱,假担心,令人作呕!” 沈霁捏着手里绣着垂丝海棠的手帕掩掩唇,怯生生地退了一步:“您可是病糊涂了?妾身实在不知您在说什么。” “昨日陛下走后,妾身一直在缈云坞未曾出门,春澜宫的人皆是知晓的。您就算不喜妾身,也万万不能让妾身平白承受这般的冤屈……” 她轻叹一口气,悠悠转身:“明日太后寿诞,您因病未能前去,妾身自然是要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免得太后误会您。妾身也不知是哪句话说错了,竟惹的您这般生气。” “既然您身子不适,妾身便不打扰您修养了。” 踏出竹云馆的瞬间,霜惢从一侧迎上来低声说着:“奴婢方才打听到,王太医诊断下的结果说李美人是风邪入体,这才起了一身的风疹,不能见风,好生将养一段时日即可。” 既查不出,也不致命,倒省了沈霁费心后续的麻烦。李美人虽欺软怕硬,性子刻薄,却也不算太蠢笨,不敢将她昨夜派人去缈云坞偷出来的东西给太医瞧。 东西在竹云馆里,这事闹大了沈霁有数种言辞可以脱身,还能反诬她一个心怀不轨,意图谋害的罪名,李美人却未必,所以这份哑巴亏她必须自己吃下去。 不过沈霁倒是从此要多一个心眼才是。 她们同住一宫,深夜下手实在容易,竹云馆的人能偷偷进来一回,就能偷偷进来两回,说不定下次就是陷害栽赃。 缈云坞的宫人,还是得再立立规矩。 次日,三月十七。 太后寿诞。 沈霁一大早便起来梳洗更衣,为正午时分的宴席做准备。 今年太后寿诞操办得隆重,所有选侍以上的妃嫔以及天子近臣都会参加,是极为重要的场合。 尤其沈霁今日为太后筹备的贺礼特殊,稍不留意就可能起到反效果,所以衣着、发饰都要精心挑选,不宜太过浓艳,也不宜太过朴素,不同于其他妃嫔争奇斗艳,艳压群芳,她今日是以讨太后欢心为主。 入宫这段时间以来,太后虽从未找过沈霁的麻烦,可她相信以太后的手腕,后宫诸事定是了如指掌,自己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若是太得盛宠又行事张扬,太后必然不喜。 霜惢和筠雪为她换上一件水绿色绣海棠诃子裙,同色的大袖衫,臂弯搭一条鹅黄披帛。 乌发挽朝云近香髻,插芙蓉花一朵,玉簪一对。 不艳不俗,正衬春色,也合她初入宫怯弱天真的年纪。 宫女凌翠端着盥洗后的水准备倒到屋外去,瞧见沈霁已经更衣完毕走出来,赶忙夸着:“小主生得貌美,随便穿穿都这么好看,若是能穿绯红绛紫这样富贵妍丽的衣裳,那必能艳压群芳呢!” 沈霁看她一眼,淡声说着:“人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是有讲究的,也未必时时穿红着绿便是好的。”凌翠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讪讪地低下头。 说罢,她偏头瞧了周岳一眼,领着霜惢出了门。 两仪殿在春澜宫的东南方向,经过御花园,穿过颐华宫和永信宫再往东直走,六局二十四司的南方便是两仪殿了。 宫中正五品顺仪以上才有步辇可坐,未免路途过久仪容有失,沈霁脚程不快,提前一个时辰便出了宫。 不是冤家不聚头,刚走到御花园里,就看见打扮得华贵妩媚的戚宝林领着两个宫女从另一侧过来。 她们两人位份相同,原本是不用见礼的,因此沈霁也不打算跟她对上,免得再平白招惹事端。 谁知今日的戚宝林似乎心情甚好,唇角噙着得意的笑,半分也没有找茬的意思,只是居高临下地走过来,嗤笑了声:“太后娘娘寿诞,怎穿的这么朴素,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委屈你了。” 沈霁沉默着没说话,戚宝林也不恼。 一想到前段日子陆才人在自己面前抱怨,再想想上回太后喜欢自己送的贺礼,一边可笑她们所谓的姐妹情深,一边为自己的大好前途雀跃,心情好极了,实在没工夫跟她这可怜虫再多费口舌。 她大摇大摆地从沈霁身侧经过,领着宫人逐渐走远,沈霁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的背影,觉出两分奇怪来。 一般寿诞贺礼都是当日送,戚宝林竟然是空手,再加上她今日着实眉飞色舞,又对她太过“慷慨”,怎么也不符合平时的性子。 难道说,戚宝林提前讨好了太后,得到了太后的指点? 陛下和太后母子情深,若是今日谁能有幸得了太后两句提点,陛下定不会在今日驳了她的面子。 戚宝林没头脑,今日竟也聪明了。 - 两仪殿内金碧辉煌,处处是祥瑞,距离宫宴开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殿内的妃嫔已经到了七七八八。 沈霁走到殿中,同位份比她高的嫔妃一一行礼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座位按着位份依次排下来,沈霁对面是戚宝林,宫中目前无常在,左手边就是陆才人。 恰好此时陆才人也到了,看沈霁今日穿着雅清,莞尔轻笑:“妹妹生得美貌,今日怎么不穿的惹眼一些,也好叫陛下瞧。” 沈霁低眉浅笑:“娘娘们风华绝代,妹妹怎好献丑,倒惹人笑话了。” 说话的功夫里,殿门前传来不小的动静。 她掀眸看过去,就见是林贵妃和宜妃一道过来了,林贵妃目不斜视地走在正中间,美艳绝伦,明眸皓齿,一身正紫色宫裙华美无双,她莲步轻移,满头珠翠熠熠生辉,足可见其地位。 宜妃落在林贵妃身后一侧,旁边的乳娘抱着宜妃所生的二皇子,正往殿内走来。 沈霁跟着诸人一道行礼问安,林贵妃下巴微抬,并不将众人放在眼里,华丽的裙摆逶迤,淡淡开口道:“都起来吧。” 她落座在陛下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宜妃紧跟着坐在她身侧,二皇子忽而哭闹起来,宜妃赶忙将他抱在怀里,小心觑了眼林贵妃的神色。 林贵妃微微蹙眉看了眼:“怎么好端端的这会儿哭起来了,若是等会儿让太后听到像什么样子。早知如此还不如像长乐一般,让奶娘带着在宫里玩,也免得麻烦。” 宜妃轻叹口气:“娘娘莫急,许是今日人多,他有些不习惯,臣妾哄一会儿就是了。” 低头哄着怀中岁多的婴孩,有些为难:“子戎已经两岁多了,总要出门习惯,娘娘……” 林贵妃淡淡睨了一眼二皇子:“行了,总是做出一副可怜样子做什么,本宫又没说什么。” 宜妃柔柔低下头去。 陛下登基第五年,宫中子嗣不算多,一共有三个皇子,两个公主。 二皇子是宜妃所生,今年刚两岁多,已经是会说话能走路的年纪了,而林贵妃所生的长乐公主刚几个月,今日就没有带来。 宴席开始的时间渐渐逼近,两仪殿的后妃席已经陆陆续续坐满,除了掖庭未曾承宠的选侍们,席内也有二十余人,个个妆容精致,悉心打扮,环肥燕瘦风姿绰约,皆是风情不一的美人。 沈霁抿抿唇,神色淡淡的。 许是因为自小到大无人真心对自己好过,这两日为太后做纸鸢的时候,她总是反反复复的想起前天陛下对她说的话。 总是会想,如陛下一般日理万机,心怀天下的人,为何会在意她一个小小宫妃的处境。 可今日看着满室春色,忽然就释然了。 这些人从前也多多少少得过陛下的宠爱,后宫美人这样多,她也不过只是其中一个。 就算自己现在的恩宠比旁人多,焉知旁人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如今是得陛下两分喜爱不假,可雷霆雨露均是天恩,有没有恩宠,得宠久不久,又能得到几分特别,全看陛下的兴致罢了。 只是一张比旁人更出众的容貌,到底不算多特别。 倏然,殿前传来唱礼声,道太后、陛下和皇后携百官已至。她起身看过去,就见陛下一身明黄,高大的身姿颀长挺拔,眉目英挺,正神色从容的走过来,身后跟着数不清的百官侍从,将他簇拥在最前。 而她只能站在后宫莺燕之中看着他,渺小,又不起眼。 殿内行过大礼,陛下免礼赐座,方落于原位,偌大的两仪殿聚满了大秦最尊贵的皇室和王公贵族。 太后寿诞,久不承圣恩的嫔妃们也得以重见天颜,数道热切的目光齐齐落在陛下身上,妄图引起陛下一丝一毫的注意。 司宾司的宫人高声宣读陛下亲笔所书的寿文,而两仪殿门口的宫人则将送给太后的寿礼一一宣读,登记入库,以示尊荣。 身边的嫔妃们借此机会抚步摇,掩鬓发,秋波盈盈,沈霁淡淡瞧一眼,却发现有道视线,似乎似有若无的,穿过重重人影,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掀眸看过去,恰好撞入秦渊的眼眸。 为您提供大神 茸兔 的《宠妃上位记》最快更新 寿诞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新鲜 然而只一瞬,陛下就收回了目光看向别处,时间短暂得几乎让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但众目睽睽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一直盯着陛下,哪怕是在同一个人身上多流连几个呼吸都是危险的。 这样的特殊只会遭到祸患,沈霁也并不纠结。 宣读完毕,殿内所有人起身齐声祝贺太后长寿万安,太后端庄威仪的面上露出笑意,笑吟吟地说几句客套话。陛下淡沉醇厚的嗓音开口让诸位自便,宫乐奏起,水袖红裙的舞姬从殿外入场,殿内气氛渐渐热络了起来。 宜妃亲自抱着二皇子上前给太后和陛下请安,温柔恬静的面上带着笑意:“臣妾和二皇子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请安。” “二皇子祝太后寿与天齐。” 二皇子这时候已经不哭了,一双葡萄似的水灵灵的眼睛直直看着太后,嫩声嫩气地喊:“皇——祖——母——” 脆生生的奶音乖巧又机灵,才两岁就会喊皇祖母,惹得太后十分欢心,她招招手笑着说:“来,给哀家抱抱。” 宜妃笑笑,顺从地抱着二皇子上前,小心地将二皇子送到太后怀里,说着:“二皇子最近胃口好,可沉了不少呢。” 太后特意取下护甲,轻轻拍着二皇子的背:“皇帝,瞧瞧,二皇子的眼睛多像你。” 秦渊低眸看着太后怀里的小小婴孩,温声道:“宜妃将二皇子抚育的很好,你辛苦了。” 手指伸出去一根,二皇子两只稚嫩的白皙小手立刻紧紧捧着,秦渊眉头舒展,露出淡淡的笑来。 皇后偏头看着太后陛下与宜妃逗弄二皇子的场面,心头微微有些酸涩。 她的身子不好,调养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有孕,其实心里早就放弃能有孩子的念头,可每每看着别人和孩子在一起其乐融融,心里头总是有些难过。 她笑一笑,温和地说:“二皇子聪慧可爱,宜妃心细,功不可没。” 说罢,她转头对太后说道:“今日宫中有两位嫔妃不适未能亲自到场为您祝寿,贺礼已经交给臣妾送来了。” 太后哄着二皇子玩,头也不抬地笑着说:“祝寿本是心意,来不成也无妨。” “既是病了便好好将养着,也免得过了病气过来。” 虽没抬头,话却是对着皇后说的:“名牒记得撤下来,何时养好身子何时再挂上去,也省得皇帝沾染上。” 皇后微微一凛,低头应下:“是,臣妾明白。” 另一头的林贵妃此时嗤笑了声:“臣妾记得前两日宫里还没人身子不适呢,怎么偏偏今儿个不适,也不知是真还是假,倒为难皇后还得为她们陈情,再惹了太后不虞。” 太后将二皇子递回宜妃手里,淡淡觑了她一眼:“人食五谷杂粮难免有病痛,难不成哀家生辰便普天同庆了不成。皇后之下便是贵妃,你既是众妃之首,应当胸怀宽广,为底下的人做表率,怎的还是如此小性子。” 林贵妃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低头说着:“臣妾言语有失,太后教训的是。” “你出身林国公府,自小性子便是这般,可如今不比从前,你也是为娘的人了,日后要学着稳重些,”太后语气缓和了几分,“如宜妃一般温和妥帖,进退得宜,才能更好的帮衬皇后打理后宫。” 虽太后的声音不大,并不能传到外人的耳朵里,可再怎么样也是大庭广众之下,太后这样教训林贵妃,实在是让她颜面无光。 但太后就是太后,林贵妃再委屈也只能压下去,再次说着:“是,臣妾明白了。” 太后从前就算对林贵妃不满也不会选这样的时机,今日这是做给林家看呢。 听闻前两日父亲为不争气的三房庶子向陛下求情,似是惹了陛下不快,也不知怎么的,还惊动了祖父。 林贵妃委委屈屈地看向陛下,娇艳的面上带几分求助的意思,秦渊瞧她一眼,屈指敲了敲桌面:“生了长乐还性子这般急躁,当心日后长乐也同你一般性子张扬。” “陛下……”林贵妃红唇微微撅起,半是撒娇半是委屈,秦渊才松了口,说着:“林贵妃自小性子娇蛮,虽嘴快些,倒也不算坏事。” 太后嗯一声,拨着指缝里的翡翠手捻,看不出是什么态度:“安分守己,懂得审时度势便是最好。” 太后教训林贵妃,还拿宜妃比较,林贵妃自然心里不满。宜妃自知林贵妃定然心里不虞,抱着二皇子不作声地回了座位,将头低下去不说话。 林贵妃冷冷斜眼睨了她一眼,但总算陛下为她说话,心里的气儿也消了些。 太后不喜性子张扬之人,自府上时就不喜欢她这个侧妃,她说多错多,总是挨训,就算百般讨好,对她和颜悦色的时候也是甚少。 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陛下的生母,身份如此尊贵,她也只能将气受下去,幸好陛下还算疼她,十次有八次会向着她。 但最让她生气的不是太后,是太后居然拿宜妃来跟她比较。 宜妃是她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小门小户的庶女出身,不过是看她还算听话才让她跟在自己身边,陛下仍是太子时也就是个良娣罢了。 入宫以后生下二皇子才封的妃位,不论出身,门第,相貌,她样样都比不得自己,这才做小伏低性子稳重,竟成了稀罕的。 歌舞唱罢一轮,今日才赶回宫的蕲州刺史举杯站起来笑道:“蕲州水患有所缓解多亏了圣上裁决,恰逢今日大喜,太后、陛下,臣——敬您一杯!” 张浦忙过来将酒满上,秦渊举起酒杯,低醇的嗓音朗声回响在殿内:“蕲州水患事关百姓民生大计,非一日之功,这回运河决堤,爱卿决策及时,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此乃大功,若人人都如慕卿一般,心系百姓,实乃朕股肱之臣。” “蕲州一事慕卿功不可没,朕重重有赏!” 蕲州刺史声如洪钟,胡须随着口型上下抖动,可见其情绪激昂:“多谢陛下恩典,臣定不辱命!” 秦渊欣慰一笑,示意蕲州刺史坐落。 下座中的娆嫔见状,眼底顿显几分得意之色。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母族在前朝效力,自然会惠及后宫的亲眷,以示恩赏重视。 相对的,妃嫔得宠,前朝的家族也会受陛下几分宽待。 自从新人入宫后,娆嫔就不再受宠,一直到近日为了蕲州水患的事,陛下都不怎么进后宫。 一个多月,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可陛下身边若有了更可心的人,说忘也就把旧人忘记了。 父亲这回在蕲州立了功,那陛下定然不会冷落了她去,重新得宠也就是早晚的事。 太后看着蕲州刺史和娆嫔,徐徐说着:“蕲州刺史在前朝效力,娆嫔在后宫侍奉皇帝,哀家记得,你也有段日子不曾去瞧娆嫔了。” 秦渊不动声色喝下杯酒,温声道:“慕卿是国之栋梁,也生了个好女儿,儿臣的确打算封赏娆嫔,近日事忙,是疏忽了。” 太后点点头,华贵雍容的面上难得出现一丝温情:“你年少登基,国事繁重,男女之间的事也算纾解,哀家本不想多过问。” “但因一时喜欢太过偏爱,于人于己,往往是危险的。” “平民出身的女子温柔小意宠便宠了,但总归不要越过官家出身的才好。” 后宫女子众多,一人得宠,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集宠爱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 何况专宠太过,总会惹人不满,若宫中妃嫔不满,宫外的母族自然也会不满。 若当真喜欢,还是要细水长流来得好。 秦渊微微颔首,嗓音淡沉:“母后提点的是。” 太后和皇帝的对话声音不大,在恢弘宫乐的背景下,只有离得最近的皇后和贴身宫人听得见。 太后在提醒什么,皇后再清楚不过了。 若单是沈宝林得宠,太后还不至于特意为了她目前的宠爱而同陛下说这些,可眼下娆嫔家立了大功,恰好借此事提醒。 平民之女,就算得陛下喜欢,也会因为没有与之相配的家世而能够被人随意搁置,若有个一子半女尚且能够母凭子贵,可若孑然一身,那便是还不如宫女二十五能外放出宫自由,是最最可怜的人了。 皇后遥遥看向两仪殿的角落,沈霁和一众低阶嫔妃正规规矩矩坐在那里,一颦一笑皆谨慎妥帖,不敢有丝毫的放肆,悲悯油然而生。 尚食局的珍馐按着位份流水一般送上来,赏着宫廷乐舞闲谈,又有嫔妃为太后表演贺寿,接连庆贺,酒也过了三巡。 这场寿宴终于到了尾声。 沈霁悄悄同身侧的陆才人说了什么,借故离开了两仪殿。 约莫两刻钟后,殿内舞乐停止,陆才人站起身,盈盈向太后和陛下行礼,柔声道:“妾身才人陆氏,恭贺太后寿辰,愿太后福寿绵延。” “沈宝林为您备下的贺礼就在两仪殿外,妾身私心想着,倒是有些新鲜,若太后不嫌,还请您凭栏一观。” 太后扬眉看过去,面上倒起了两分兴趣:“哦?沈宝林备下的?” 沈宝林乃是平民出身,除了皇帝会赏些好东西,拿不出什么稀罕物什,民女出身的妃嫔,她一向只要求老实本分即可,今日有新花样,倒是稀罕了。 既然是皇帝抬举过的人,是也该瞧瞧。 梅英扶着太后从凤椅上起身,一身华贵丽服,威仪万千,她看向皇帝,笑意熨帖:“既是新鲜的,皇帝陪哀家一道看看?” 秦渊看向殿外,遥遥一眼,温声道:“儿臣自不辜负。” 为您提供大神 茸兔 的《宠妃上位记》最快更新 新鲜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心意 太后和陛下一同踏上两仪殿的华美地毯,在诸人的注视下,走向了高大辉煌的正门。 殿内,妃嫔和朝臣们面面相觑,均有些好奇,坐在座位上不住地往外头瞧。 戚宝林皱着眉头看着沈霁空空如也的座位,嘀咕了句:“每天瞧着闷不吭的,心思倒是多!” 陆才人长睫掀起看向殿外,面上沉静温婉,抓紧帕子的手却暴露几分紧张。 那日沈宝林的掌事宫女霜惢来送信的时候,只说这是一件能讨太后欢心的好事,让她只管替她说两句话便是,旁的不用担心。 她也问了霜惢到底是要做什么,霜惢却神神秘秘的说小主不用多问,得留些新鲜感才好。 沈霁近来得宠,也不是行事莽撞之人,她这才同意了,若是真能得太后关心,那必然有她一份,若是实在倒霉惹了太后不悦,那她也只是说两句话,并非始作俑者。 孰轻孰重,值得赌上一把。 只是不知为何,近日她心里总隐隐有些感觉,沈霁似乎并非如她想象中那般胆小好拿捏,事态总是朝她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两仪殿地势高,南北两门都有九九八十一层白玉阶,皇帝扶着太后一直手,二人并肩走到殿外,白玉栏杆前站,偌大的皇宫尽收眼底。 碧蓝天幕下,正午时分的日光金灿得铺满大地,金瓦红墙,仙宫琼宇,气势何等磅礴。 太后同陛下一起抬起头,重重宫阙里,依次高升了八个巨大的纸鸢,上面朱底金字,赫然写着。 “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数条长短一致的飘带下是整整齐齐的佛经,太后定睛辨认,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和《长寿经》,讲孝道和祝长寿。 她记得,当初皇后似乎就是因为一本佛经向皇帝举荐了沈宝林。 今日看来,沈宝林虽是平民出身,胆量倒好,敢在今日这般多人跟前送这样的贺礼。 剑走偏锋,颇通佛理,倒是个古怪的女子,有点意思。 太后偏头瞧了皇帝一眼,再次仰头望向空中的纸鸢,徐徐春风里,恍然想起皇帝幼时,她是如何在春天带着他放纸鸢的。 皇宫森严,不得自由,小小婴孩能有的玩乐极其有限。皇帝自小便闲不住,爱缠着人问东问西,对什么都好奇。 小小的后宫困不住翱翔的鹰,皇帝自小志向在天地之间,纸鸢就是他看世界的眼。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皇帝登基,也再不是当初那个爱放纸鸢的孩童了。 回忆涌上心头,太后那双总是明晰得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涌上几分暖意和感慨,温声道:“许多年不见有人为哀家放纸鸢了,倒是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 秦渊低眸淡笑:“已经十年有余了,从前和母后放纸鸢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一般。” 沈霁的身影从宫道口出来,迎着明媚的春光拾级而上,八十一道白玉阶,她纤瘦姣好的身影步步靠近,走到了太后和陛下面前。 “妾身给陛下、太后请安,贺太后长寿安康,福祚绵长。妾身出身微末,只想出如此拙计来哄太后欢心,还请太后莫要怪罪妾身自作主张。”少女鹂音曼曼,恭谨之余带着小小的羞赧,她一身水绿,白皙肤色衬的玉软花柔,一双好看的眸水灵灵的,好像在等着夸。 宫中人人都传沈宝林容貌绝艳,十分得皇帝喜欢,她今日一见才算知晓了几分。 这般容色,性子又乖顺聪慧,难怪。 太后上下打量着沈霁,又淡淡掀眸瞧一眼皇帝,轻笑了声:“出身微末却孝心可表,无妨什么形式,哀家很喜欢。” “不必拘着礼了,起来吧。” 沈霁袅袅起身,微微颔首低眉,规矩很好。 太后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你如今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怎么喜欢佛经?” 她福身柔声说着:“回太后的话,从前在家中时祖母身子不适,母亲便总是要妾身抄写佛经去寺庙中焚烧祈福,久而久之背下不少,让您见笑了。” “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太后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梅英。 梅英即刻会意,朝沈霁笑着说:“小主有所不知,太后娘娘最是潜心礼佛之人,长寿宫的偏殿便设了佛堂呢。” 沈霁柔柔抬眸,太后看着她说:“既然是个有心的孩子,从明日起,你无事便来长寿宫陪哀家坐坐,你可愿意?” 她怔了一瞬,忙屈膝下去:“多谢太后恩典,妾身荣幸之至。” 三人一同回到两仪殿内,众人的视线落在了错后一步的沈霁身上。 能跟在陛下和太后身边一起回来,可见是没有惹太后生气,反而讨了欢心了。 宜妃掀眸看过去,轻叹道:“沈宝林当真是命好,平民出身,先是得了陛下宠爱,这时候又得了太后欢心,往后若是再有人想肆意欺辱沈宝林,也得掂量掂量太后的意思,当真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区区一个民女,也能在宫里平步青云了不成! 太后素来不喜人专宠跋扈,沈宝林这样的人竟也能看到眼里去。 林贵妃死死盯着沈霁走来的身影,气得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太后不喜欢争风吃醋专宠太过之人是假,不喜欢她才是真! 心此时冰冷到了极点,林贵妃从沈霁身上收回视线,一双寒意森严的眸幽幽看向了宜妃:“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宜妃的心猛然一颤,立刻敛眸噤声,不再言语。 林贵妃深呼吸一口气,华丽的护甲在桌上刮出深深的痕迹。 陛下的心只能是她林璇玑的,谁都别想抢,不论背后是谁,家世如何,她林氏一族还看不到眼里去! 沈霁在殿内福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中尚有些不能平静。 她没想到,太后竟真的会因她的贺礼而高看两分,让她无事多去长寿宫坐坐。 要知道,若是她从今往后真的能得了太后的欢心,在宫中无疑是多了层保障,素来只有为了陛下的宠爱争破头的,还没有为了表孝心勾心斗角的。 就算日后陛下不再宠爱她,可只要有太后这座靠山在,后宫那些见风使舵的宫人和看不起她的人,都会因为有了太后在她身后而再三思量。 纵使未知花期多久,可那一刻,陛下是想护着她的。 沈宝林真的讨得了太后欢心,陆才人心中紧绷的弦倏然松弛开,顿时放松了下去。 她们这些人在殿内,不大看得清外头的景象,只隐约看见几只纸鸢,不知道里头究竟有什么弯弯绕绕。陆才人以帕掩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霁,对她的忌惮愈发深了一层。 “沈妹妹,”陆才人莞尔一笑,说着“你前天叫人去找我原是为的这件事,瞒姐姐瞒得好苦,今日你得了太后欢心,姐姐也沾你几分光。” 沈霁低眉浅笑:“姐姐说的哪里话,咱们亲如姐妹,原是不必分这些的,只是我有主意的时候也拿不准太后到底什么态度,怕说多了反而连累姐姐。” 陆才人点头笑,凑过去低声说:“我瞧太后娘娘今日心情不错,你又讨了她欢心,想必今晚陛下又要去缈云坞了吧?” 沈霁不好意思地垂睫笑着,摇摇头:“陛下的心意,我怎么好猜测呢,今日出彩者众多,我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入夜后。 沈霁坐在桌前看一本棋谱,霜惢端着杯安神的花茶走过来,眼角眉梢具是笑意,轻声道:“小主今日出了这么大的风头,说不定今晚陛下又要点您的寝呢,真真是双喜临门了。” “只是奴婢没想到,您怎么没在太后跟前告李美人一状,也好叫她吃一壶。” 沈霁不抬头,仍垂睫看着棋谱:“我跟太后说李美人做什么,这事自有皇后去说。昨日在竹云馆里,我是故意气她的。” “至于今日点寝,应不会是我。” 霜惢不解地看过去:“为何?您今日显然最得太后欢心,还要您无事便去长寿宫呢,旁人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再说了,陛下一贯疼您,一进后宫先来的就是咱们缈云坞,奴婢实在想不通。” 沈霁没同她解释太多,只是翻书的动作顿住,神色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和太后都是心思深沉,难以琢磨之人,行事不会凭一时兴起,更不会凭一人喜好。 所以—— 陛下会同她说那些,是为她考虑不假。 可除了为她留寻个更妥帖的靠山,也是因为陛下当时便知道,日后,他的心思会放到旁人身上,她注定是要受冷落的。 沈霁淡淡看向宫门的方向,合上棋谱:“也许……是娆嫔吧。” 半个时辰后,凤鸾春恩车的声儿悠悠落到了娆嫔所住的颐华宫西偏殿,又是一夜。 不出她所料,往后这一个月,沈霁再也没有见过陛下一面。 这一个月里,娆嫔最得宠,从娆嫔晋为了娆贵嫔,升为了颐华宫的主位,其次便是戚宝林,身为娆嫔的堂妹,她时不时便去颐华宫跑,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倒真得了陛下两份青眼,晋为了常在。 再往后便是林贵妃、陆才人等人,各侍寝过一次,最出挑的还是娆贵嫔和戚常在,风头一时无两。 曾经炙手可热的缈云坞渐渐冷下去,便是陆才人也不再来缈云坞跟她姐妹相称,反而同戚常在关系走得越发近了,也就只有班玉雅还是常常来沈霁这里跟她作伴。 好在她每日都去长寿宫为太后抄经礼佛,侍奉在侧,也不曾有过宫人为难过她,不知是因为太后的缘故还是因为沈霁失了宠,连竹云馆的李美人也未曾再找过她的麻烦。 四月十七,天渐渐热起来,正午时分若是出门,肌肤上都要出一层薄薄的汗。 太后留她在长寿宫用午膳,她侍奉着太后歇下,准备从长寿宫穿过梨林回春澜宫。 从长寿宫出来,先踏上南四宫最宽的那条宫道,往东一点,就是凤仪宫。 沈霁撑一把八骨油纸伞,正准备越过宫门,往梨林方向走,身侧的霜惢小声说着:“小主,您瞧,好像是戚常在前头跪着呢。” 为您提供大神 茸兔 的《宠妃上位记》最快更新 心意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截胡 沈霁定睛一看,还真是戚常在在前头跪着,估摸着距离,应是御花园门前的四岔口。 说来好笑,从前她就是在这个四岔口欺辱沈霁被陛下他们知道了,如今自己也要跪在这。 御花园门前的四岔口来来往往的宫人是最多的,又在建章殿把守前,简直丢人丢到了极点。 近日戚常在颇得恩宠,也不知是她得罪了哪位高位妃嫔,竟让她跪在这样的地方。 沈霁撑着伞停下脚步:“去打听打听。” 霜惢福身应下,将伞递给沈霁,低着头往御花园的反向去了。 不出片刻,她回来颔首说着:“小主,奴婢向御花园里头修剪花圃的宫女打听过了,说是戚常在在御花园言辞不当,惹恼了林贵妃,林贵妃让她在此处罚跪一个时辰。” 这正午时分,日头正晒的时候,林贵妃让她在四岔口罚跪一个时辰,迎来过去的宫人不知几何,可真够狠的。 林贵妃位高权重,从前又一直得宠,性子极为跋扈娇横,戚常在猖狂愚蠢,从前是不得宠,这回一得宠小尾巴恐怕要翘到天上去了。 这样两个人碰在一起,自然是势强者盛,这一个月来戚常在得宠,林贵妃恐怕早就不满于她,今日说不准便是借题发挥。 长长的宫道上,两侧朱红宫墙在日光下红得极艳,沈霁遥遥看着戚常在,温声:“走,咱们过去瞧瞧。” 霜惢有些迟疑,低声问:“小主,戚常正在罚跪心情不佳,咱们这时候过去怕是不好。” “有何不好,”沈霁抬步过去,“今时不同往日,她跪我站,自然是要去取笑她的。”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戚常在只觉得自己膝盖都要碎掉了,大太阳晒得她浑身是汗,半点仪态也无。 可恨林贵妃仗势欺人,竟让她跪在这样多人的地方丢脸。 说什么以下犯上,言辞不敬,她只是言语间炫耀了番陛下的宠爱,林贵妃便恼羞成怒,硬是找了个借口让她跪下,不过就是个年老色衰已经失宠的妃嫔罢了! 不知陛下何时知道她在这罚跪的消息,若是知道了,能再心疼心疼她也是值得了。 戚常在盯着地板忿忿不平,不知不觉间,身前出现一道阴影。 “陛——!”她仰起头欣喜地唤 着,谁知刚说出一个字便戛然而止,脸色顿时冷了下去,“你来做什么?” 沈霁捏着帕子行礼,笑意淡淡的:“妾身给戚常在请安。方才在长寿宫用过膳,出来便瞧见您在这,特意来看看。” “这么晒的天儿,戚常在怎么跪在这,可是又犯什么错了?” 什么叫又? 戚常在冷哼了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本主用你在这惺惺作态。别以为如今得了太后欢心就有资格本主面前叫嚣,得太后喜欢又如何,还不是失宠了!” 沈霁并不将她的话放在眼里,反垂眸看着跪地不起的戚常在轻笑了声:“戚常在这张嘴如此坏事,都跪着了还是不知悔改,可见罚得还是轻了些。” 说罢,她抬手抚上发簪,云淡风轻道:“咱们回去吧,午睡片刻,还得去长寿宫陪太后听曲儿。” 回缈云坞的路上,霜惢忍不住问:“小主,如今戚常在正得宠,娆贵嫔又是她的堂姐,林贵妃罚便算了,咱们何苦淌这趟浑水呢,您平时也不是喜欢图一时口舌之快的人,若是戚常在向陛下告一状,那咱们……” “戚常在跋扈愚昧,宫中尽人皆知,”她目不斜视,稳稳当当地走在梨花小径上,“难道陛下就不知吗?” “她若是想告状尽可能去告,我求之不得。” 入夜后,重华宫醉云馆。 戚常在坐在床上,正皱眉使唤着手下的宫女给她热敷换药:“轻点轻点!疼!” 秋斐小心翼翼地将热巾子揭下来,换一张新的在热水中浸透拧干,再次覆了上去:“小主,您忍一忍,一碰上总是会疼的。” “要不是那个贱人,本主怎么会受这样大的罪过!” “轻点轻点轻点!” 御辇落在重华宫门口,秦渊一摆手示意宫人不必通传,独自迈步走了进去。 谁知刚到门口就听见醉云馆里嚷嚷,是戚常在在说话。 “说什么呢,给朕也听听?” 秦渊冷不丁地从门口进来,吓得戚常在猛地一机灵,她下身只穿着亵裤,裤管挽到了膝盖上头,仪容不整,实在不好看。 她赶紧扒拉下来,要翻身下床去接驾,秦渊走到床边坐下,摁住她的身子,嗓音没什么情绪:“歇着吧,不必多礼了。” 陛下入夜造访,戚常在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一时又是狼狈又是欣喜,低着头扭捏着:“多谢陛下。” 他垂眸看着戚常在膝盖上的伤,淡声道:“朕听说林贵妃今儿个罚你了,可还疼么。” 戚常在抬眸看着陛下,顿时委屈起来,可声音却娇滴滴的,装作一副可怜又懂事的样子:“林贵妃乃是贵妃,妾身受罚也是应当的。” 秦渊眉头微蹙:“朕问你疼不疼。” 戚常在怔了一瞬,忙说着:“跪了一个时辰,如今还火辣辣的,疼……” 说罢,她忽然想起正午时沈霁来落井下石的模样,心内冷笑一声,故意委屈地说:“今日妾身遇到林贵妃,一时说错了话被罚跪,妾身反省,也知道哪儿错了。但妾身实在不明白,妾身有错已经在受罚了,沈宝林却还要来落井下石一番……” 戚常在哽咽道:“妾身虽只位份比她高上一级,可宫规分明,也由不得她这样践踏。” 被林贵妃罚跪的地方就在建章殿门前,发生什么,谁来过,秦渊自然清楚。 他已经一个月不曾见过沈宝林了,再听到这个名字,好似连她的容貌都模糊了两分。 蕲州水患的事才好转,林氏一族又出变故,区区一件小事竟牵扯到长安几家勋贵,有些棘手。若非如此,他也懒得看戚宝林这些浮于表面的小伎俩。 女子之美如百花有千姿百态,本是风情不一,可曲意逢迎,佯作娇羞实在无趣。 后宫妃嫔诸多,难免争斗纷扰,但不是谁装柔弱吹耳旁风他都乐意听。 一眼看透的讨好,不得精髓。 他随口应了声,嘱咐身边的宫女继续为她处理伤口。 门外的张浦扣响屋门,恭谨道:“陛下,林贵妃那边派人过来,说林贵妃身子不适,长乐公主啼哭不止,想请您去看看。” 陛下夜间要宿在醉云馆,戚宝林别提多得意,可一听张浦在外面的话,美滋滋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她白天才被林贵妃责罚过,晚上陛下又来了她这,林贵妃定是恼怒至极,这才想法子说自己不适要请陛下去看她,明眼人一看就知是争宠的手段,陛下总不会相信吧? 可戚常在也不能直说不让陛下去,只能期期艾艾地扮可怜:“陛下……” 秦渊微不可查的蹙眉看她一眼,嗓音淡沉:“林贵妃和长乐身子不适,朕去瞧一眼,若是晚上没回来,你自己歇下便是。” 戚常在一听急了,忙唤着:“陛下——” 秦渊不曾心软,反而起身沉声道:“身为后宫嫔御,应善解人意,而非只顾小我。” 陛下的身影消失在醉云馆门口,戚常在恼怒地砸了一下床榻。 御驾到林贵妃的永信宫时,林贵妃正候在主殿的门口翘首以盼。 偌大的永信宫灯火通明,见陛下来了,她眼角含泪,咬着唇迎上去行礼,娇软的身子似没有骨头一般,险些软在人怀里:“臣妾给陛下请安。” 秦渊将她扶起来,温声道:“不是说身子不适,怎么这会儿还出来迎朕。” 他看眼身后:“长乐呢?” 陛下能来,林贵妃欢喜极了,起身后顺势挽住他的手臂不肯松,娇声道:“长乐哄了好久刚刚才睡下,臣妾身子不适,心口一直疼,这会儿见到陛下就好多了。” 秦渊低眸瞧她,声音听不出喜怒:“又使小性子骗朕来的?” 林贵妃心口一凛,将头靠在陛下肩头,不依道:“臣妾和长乐想您想出心病了,怎么算骗呢。” 秦渊周身的气息顿时冷淡了下来,嗓音带上几分凉意:“从前使小性子便罢了,如今竟用长乐作借口。” “你身为长乐生母,便是这般拿孩子争宠吗。” 见陛下生气,林贵妃也有些急了,她紧紧抱住陛下的胳膊不丢,话里带上哭腔,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臣妾从前便是如此,可陛下一贯是纵着宠着。” “如今生下长乐本该更加亲密,可陛下来永信宫的次数来越来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臣妾同陛下自幼相识,青梅竹马,难不成是新妃比臣妾更合心意,所以陛下的心里才没有臣妾的位置了吗!陛下若真心疼长乐,多来看看她不是更好?” 耳边的哭啼十分哀怨,秦渊并未听进去,只觉得心头越发烦躁。 朝中政务已经足够让人心烦,何况这回还是林氏一族的祸患,千头万绪,本就难理。 设下后宫意在让他舒心松缓,可一个林贵妃一个戚常在,硬是闹得鸡犬不宁,让他一晚都不得安生。 秦渊终于失了耐心,抬手将林贵妃拂开,蹙眉道:“璇玑,你僭越了。” 手中顿时空落起来,林贵妃失神地看着陛下,喃喃道:“为什么?陛下,您以前从来都不会这样……” 秦渊看着林贵妃失魂落魄的模样,想起相识多年的情分,终究心软了几分,语气和缓下来:“你莫要胡思乱想,照顾好长乐最要紧。” “扶林贵妃进去,仔细身子。” 他转身走出永信宫门,坐上御辇,昏暗的宫道安安静静,终于清净了几分。 秦渊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疲累地摁了摁眉心,一抬眼,夜幕上一轮皎月正圆。 张浦在御辇旁请示着:“陛下,咱们这会儿是回建章殿,还是——?” 银白月光流泻了满地,清冷又温柔,秦渊搭在扶手上的手轻点几下,恍然间想起沈霁初得幸那日,也是这样的月色。 她一截细腰柔弱无骨,眉眼风情如画,落入掌中的模样让他难忍。 “去缈云坞。” 为您提供大神 茸兔 的《宠妃上位记》最快更新 截胡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