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 虎瑶]七日有幸》 1. 第 1 章 京海冬天的风都是温柔的,远不如北城寒意沁骨。 厚重的羽绒服搭在臂弯上,毛线帽团成一团塞在手里,被汗津津的手心打湿。黄瑶落在队伍最后,脚步缓慢,与周遭匆匆的脚步格格不入。 临近春节,京海机场的接机口人声鼎沸,放寒假的归家学生和回家过年的返乡游子,用他们喜悦填满了接机厅。 只有黄瑶不同,她的手指紧紧抓住行李箱,嘴唇抿着,眼神飘忽。 难掩的躁动伴随她整整一路。 三小时前,她在起飞前给陈书婷发了消息,很快收到了回复:【飞机上好好休息,让你虎叔去接你了。】 虎叔。 她刻意埋葬起的名字,她努力遗忘的人,就这样猝不及防被提起,好像刺目的镁光灯打在她的身上,强行照亮她不愿示人的□□的灵魂。 ——她喜欢她的虎叔,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黄瑶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收起所有多余的情绪,步履沉稳地走了出去。 待她走出登机口后,人群已然散去,她毫不费力就看见了那道身影。 虎叔穿着黑色皮衣,黑色衬衫,黑色的头发向后梳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质,周遭三米内都成了无人区。 依旧是那张棱角锋利的脸,嘴角的疤宛如一道刀锋,刺得她双目发红。 那张脸初看不觉得英俊。嘴角向下撇着,眼角也是向下的,“凶神恶煞”是她对这张脸的第一印象。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还记得高中时,虎叔接送她上下学。 正值少女春心萌动的年纪,高中的乖乖女们往往对门当户对的学霸男孩不感兴趣,反而是成熟的大叔型更受她们青睐,尤其当这个大叔还有着神秘的□□背景时,就更成了大家心动的对象。 闺蜜和她咬耳朵:“瑶瑶,这是你的亲戚吗,能介绍给我吗?我就喜欢这款。”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搪塞过去的,只记得那时候心脏好像泛起了微酸的泡泡,是夏日冰镇汽水的味道。 “虎叔!”她朝着那道笔挺又冷峻的身影招了招手,先是沉稳地走了两步,又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便小鹿一样跑了过去。 唐小虎冷冽的脸上也泛起了笑容,黄瑶不知道怎么会有人笑起来嘴角也是向下的。 “路上还顺利吗?”唐小虎一手接过她半人高的硕大行李箱,把背包甩到自己背上,又顺手拿过攥成一团的毛线帽,肌肉记忆般给她戴到了头上。 他的动作太快,黄瑶来不及躲,只能感受着他粗糙的指尖拂过她的耳朵。 耳边仿佛有轰然一声,她浑身战栗,夸张地向后跳了一步。 “我自己来。”她徒劳地弥补着。 唐小虎却像是毫不在意,他依旧笑着,笑起来有些憨。他说:“走吧,今天强哥亲自下厨,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 黄瑶不答,只是跟着他上了车。 她自然地拉开了副驾驶的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凡是虎叔开车她都要坐在副驾,即便虎叔反复念叨她副驾不安全,她也一样固执。 车程有些远,前半程两人一路无话。 曾经的虎叔话很多,会在接送她的路上问她学校的事,和同学相处怎么样,学习难不难,累不累,有没有人欺负她。 但在那次惨烈的表白过后,他不再问,她也不再答。 行至半程,眼前的场景逐渐熟悉起来。黄瑶觉得手心渐渐找回人类的温度,她调整了一下姿态,挺直脊背,状若无意地开口: “虎叔,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人欺负我?” 毛衣的衣袖中,她的十指纠缠在一起,右手扣着左手指甲的倒刺,细微却恼人的疼痛在她的神经上起舞,烦躁陡生。 车里满是身边人的味道,烟草混着古龙水的气味是她最熟悉的味道,也是最让她安心的味道。 这种味道曾经让她沉沦,如今却只能无用地勾起所有的过去。 越是回忆,她越是恨。 她有着那样一个生父和那样一个养父,她知道自己不是善男信女,无法在被拒绝后依旧做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仿佛无事发生过一样天真烂漫。 尤其在她分明清晰地看到,虎叔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情愫和别样的忍耐。 唐小虎沉默着,但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却暴露了他。 麦色的皮肤上,青筋从手背蔓延至小臂,延伸进袖中。 “你怎么不问我呢?虎叔?”黄瑶还在步步紧逼,“你不想知道我在学校怎么样吗?你不想知道我有没有好好学习吗?” 她口口声声叫着虎叔,却没有一丝对长辈的尊重和亲密。 他知道,她是怨恨他的。 他知道,她是有资格怨恨他的。 他更知道,他们不能在一起,她不能被囿于他这汪臭水沟里,她要像鲲鹏一样,在最广阔的海天中翱翔。 一脚急刹后,车停在高家别墅的门前。 唐小虎先下了车,像是往常那样给她拉开车门:“到了,快进去吧,强哥和大嫂该等急了。” 黄瑶跳下车,没有看他一眼。 她蹦蹦跳跳地冲进了房子,陈书婷正在门口等她,直接把她揽进了怀里:“瑶瑶终于回来了,你爸饭都做好了,快去洗手吃饭。” 说着,她看到门口站着的唐小虎,又道:“辛苦小虎了啊,你哥也在家,一起吃饭吧。” “好。”唐小虎不敢拒绝大嫂,匆匆钻进了厨房。 这顿饭是高启强亲手做的,为了欢迎半年没见的女儿,他拿出了深藏不露的厨艺,做了六菜一汤,都是黄瑶爱吃的菜。 饭桌上,高启强和陈书婷拉着她问东问西,像是要把这一学期没说的话都说完。 期末成绩怎么样?课程难不难?社团活动有没有参与?室友是不是合得来?要不要在外面租房? 最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恋爱身上。 “瑶瑶是大姑娘了,在学校有没有谈恋爱?追你的小伙子是不是特别多?”高启强笑着问道。 黄瑶放下筷子,先看向唐小虎。 唐小虎低着头啃鸡翅,认真的样子好像在研究鸡的生理结构。 黄瑶心下冷起来,脸上却笑着:“确实有几个人追我,但我拿不准主意,爸妈帮我选选?” “好啊——”高启强刚开口却被陈书婷轻轻拍在手臂上。 “你选什么选,当然是瑶瑶选自己喜欢的。” 高启强连忙点头:“对对对,瑶瑶说给我们听听就好,我们不瞎出主意。” 黄瑶掰着手指头数着:“一个是我们班班长,是北城本地人。一个是同学院的学长,比我大两级。一个是隔壁学校的理工男,人很老实。” 陈书婷说着不出主意,但还是忍不住对每个男生评头论足,最终得出结论是,哪个男生也配不上自家瑶瑶。 高启强表示理解,并举双手赞同老婆的想法。 正说着,一个黑西装的男人小心翼翼走过来,说有事找虎哥。 高启强挥挥手让他先去处理,唐小虎起身离开,因为动作太急还碰掉了一双筷子。 高启强心情极佳,笑道:“小虎都是奔四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沉稳些嘛。” 唐小虎赔笑两声,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这场无休止的折磨。 他看着瑶瑶神采飞扬地说起学校里的那些男生,他们都那么优秀,和她年纪相仿。他们干干净净,身上没有尘土,手上没有鲜血,心是红的,灵魂是白的。 瑶瑶应当和这些人在一起。 对。她应该和他们谈恋爱,结婚成家,养育后代,而不是和他。 “虎哥?您在听吗?”手下的汇报拉回他的思绪。 “你说。”他下意识又摆出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面部肌肉全部向下,释放出无形的威压。 手下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说道:“虎哥,工地上出事了。死了个人。” “死人?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四平八稳,没有一点异常。这是他多年以来摸索出的道理,出事的时候手下所有人都在指着你拿主意,就算心里再慌表面也不能展现。 手下一五一十说了,是强盛集团对家的人派来搞事,在他们工地杀人伪造成安全事故。 和当年的老默如出一辙。 “知道了,我过去看一下,”唐小虎压低声音问,“这事强哥知道吗?” “还不知道,我第一时间来告诉虎哥您。” 唐小虎点头:“强哥那边我来说,你去查一下他们派过来的人。” “好的虎哥。” 送走了手下,唐小虎没有急着回去,而是点了根烟,站在廊下吹风。 他的眉心刻出两道深刻的皱纹,心里一阵是瑶瑶,一阵又是工地,只不过后者是可以解决的,前者却是无解。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下意识回头看去 ——是黄瑶。 她倚在门边,唇边挂着一丝微笑,眼中却不见笑意。 “有事?”唐小虎掐灭烟,问道。 黄瑶不说话,只是走上前,伸手探进了他的裤袋。 唐小虎浑身的肌肉都僵住了,他的神经瞬间失活,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感受黄瑶纤细柔软的手指隔着厚实的布料划过他的大腿。 这两秒犹如半个世纪。 待黄瑶的手带着什么东西拿出去后,他才后知后觉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 只见黄瑶手中拿着他的烟盒和打火机,她熟练地抽出一根点燃,浅浅吸了一口。 她点烟的动作非常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抽烟。 唐小虎皱起眉头,黄瑶从不碰烟酒,这他是知道的。 准确地说,在那次突兀的表白之前,她在唐小虎的眼中是绝对的乖乖女,听话、成绩好、孝顺、乖巧。 因此,现在看着她抽烟,他只觉得违和。想以叔叔的身份说教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黄瑶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熟练地弹掉烟灰。 这一瞬间,眼前的身影和当年那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重合了。 “虎叔,”黄瑶唤道,“其实我是有问题要问你。” “你问。”唐小虎的声音却不见刚才的平稳。 黄瑶微微偏着头,弯起眼睛看他:“虎叔,刚才那几个男生,你觉得我应该和谁在一起?” 说完,她笑着欣赏唐小虎的窘态。 唐小虎知道自己的样子该有多愚蠢,他支吾着:“瑶瑶……这是你的事……我……” 但黄瑶却突然笑了,她大笑着扔掉小半支烟,轻盈地转身,跑回了屋里。 只听餐厅传来陈书婷的声音:“瑶瑶你怎么一身烟味?” “虎叔在抽烟,跟他说了两句话。” 高启强高声喊道:“唐小虎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当着孩子抽烟,你全都没听进去!” 唐小虎没有回应,他从地上捡起那半截烟头,鬼使神差地放进嘴里,又深深地吸入肺中。 不是烟草的味道,是酸涩的味道。 2. 第 2 章 处理完工地的事已是凌晨一点,唐小虎拖着疲惫的身躯坐进车里,浑身上下满是工地的尘土、被闹事工人砸的鸡蛋、动手后分不清是谁的血迹。 手下送他,他却在中途改道去高家的别墅。 “虎哥,你背上的伤不要紧吗?”手下担忧。 “不碍事,强哥还等着我去汇报。”唐小虎说。 方才工地上,不知道被谁在背后敲了一闷棍,剧痛下分辨不清有没有伤到骨头。 现下背上疼得要死,他挺直了身体,甚至不敢靠到座椅上。 唐小虎脱下脏了的西装和衬衫,换上后备箱放着的黑色T恤。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处,他倒吸一口冷气,骂了句脏的。 他已经不年轻了,尽管这几年进行了专业训练,技术和实战能力都高了不少。但和旧厂街里那个收卫生费的毛头小子比,体力确实已经不如前,也没有那种愣头青的冲劲。 在车上,他眯了几分钟,就再次因为后背的伤疼醒。这一醒,索性他也不睡了,准备和强哥汇报的措辞。 到了别墅,高启强果然在客厅等他。 他关门的声音稍微大了些,高启强连忙道:“你动作轻点,书婷和孩子都睡了。” 唐小虎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压低声音汇报了一下工地的情况。 听完,高启强点头道:“这件事做的还不错,后续你先处理,有解决不了的随时找我。” “明白,强哥。”唐小虎应道。 说完正事,高启强指了指他:“你那个后背是受伤了吗?我看你一直不敢动。” “没事,被人黑了一下,我待会去医院拍个片子。” “已经是除夕了,医院哪有那么多医生,正好现在小兰值班,你去她那里看看。” “强哥,真不用,我自己心里有数。”小兰是强哥的妹妹,他哪敢因为自己这点小伤麻烦她。 他们一个坚持一个拒绝,正要陷入僵局时,却听楼梯上传来一道声音:“虎叔受伤了?” 黄瑶从楼梯上走下来,穿着浅蓝色的棉睡衣,上半身裹在宽大的披肩里。 她披散着头发,暖黄的夜灯笼罩住她的身影,映照着她宛如壁画中走出的神女。 她的声音中带着困意,如果高启强心思更敏感一些,或许能听出其中的担心。 但他并没有,只是问道:“爸爸吵醒你了?” “没有,”黄瑶说,“虎叔受伤了吗?要去姑姑的医院吗?我送虎叔过去?” 唐小虎连连拒绝:“瑶瑶你别开玩笑了,这大半夜的你送我干什么?” 没想到高启强却说:“让她去吧,她跟她姑姑亲,回来一直没见到肯定也想。” “好,那我去换个衣服。”黄瑶说着回了卧室。 唐小虎简直要急疯了:“强哥你……你怎么能让瑶瑶送我呢?手下开车送我过来的,而且就算我自己,我还去不了医院了?” “你急什么,”高启强不答反问,“你觉得瑶瑶怎么样?” 闻言,唐小虎只觉得所有血液涌入头顶,不知是惊是吓。 他丧失了一切思考能力,几乎是跳了起来,三指指天发誓:“强哥!我对瑶瑶要是有一点不轨之心,我就不得好死!” 他这一下倒是把高启强惊住了:“小虎你说什么呢?我是说,我想让她进强盛集团,你觉得她适合吗?” 瞬间,所有的力气被从身体里抽离。唐小虎颓然地坐了下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强哥的。 高启强还在说着:“当时她高考报志愿,非要报那么远的北城。那地方又远又冷,我们高家的势力也照顾不到。我和她妈妈都不让她报,可她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要去。小虎你跟她关系近,你这个当叔叔的没事多帮我关心关心她。” 而唐小虎什么也说不出来。 黄瑶的再次出现就如同救星降世,将他从极端的混乱中拯救了出来。 只见黄瑶穿着一件黄色毛衣,米白牛仔裤,日常的穿搭在她的身上比那些在街头造作凹造型的街拍博主还要亮眼。 她走下楼,朝着门口唐小虎的手下一伸手,后者乖乖奉上车钥匙。 “走啊,”她微微挑眉,“虎叔。” 唐小虎今天开了一辆suv,对于女生来说有些大,更何况黄瑶的身体称得上娇小。 但她灵巧地跳上车,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车技娴熟。 待车上了主路,她一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熟练地拉开副驾储物箱,果不其然从其中摸出一包烟和打火机。 有虎叔接送她的三年,她对这辆车的熟悉程度不输给任何人。 看到黄瑶又要抽烟,下午在家里没拦住她的那点怒意顿时又升起。 唐小虎劈手夺过她手里的烟向后一扔,烟盒和打火机砸上后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又急又气,忍不住训道:“你都跟谁学的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身边却传来黄瑶的一声轻笑:“还能是跟谁学的?” 开始学抽烟,是她第三次梦到虎叔的时候。 刚在北城的时候,她人生地不熟。 北城秋天的风很大,刮得她睁不开眼睛;北城的气候也干,每天醒来后她的鼻子里都是凝固的血块。 每当被狂风吹得辨不清方向的时候,她总会想起虎叔。如果他在,肯定会将她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挡风。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 作为高启强的女儿,黄瑶经历过的大小危机无数,每个都是普通女孩子一辈子见识不到的。 其中有多少次是虎叔保护她的,她也记不清了。 如果说她的喜欢起源于他们之间的吊桥效应,黄瑶并不否认。 但作为一个学习很好,思维无比清晰的人,黄瑶同样清楚地知道,这份喜欢绝不止于此。 她对虎叔的情感掺杂了对父爱的替代、对保护者的依赖、对成熟者的钦慕、对强者的崇拜,以及最为纯粹的,女人对男人的原始冲动。 还记得有一次期末考试结束,那天放学早,虎叔忘了提前去接她。 她也不着急,而是打车去了虎叔开的拳馆。虎叔曾经带她去过那一次,那次他被陈书婷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并勒令谁也不许再带瑶瑶去那里。 但黄瑶一切的乖乖女特质都只是表象,越是不让去的地方她越要去。 到了拳馆,在被蠢蠢欲动的男人骚扰之前,虎叔的手下就认出了她,毕恭毕敬地把她请了进去。 擂台上,虎叔正在和人打拳。 他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戴着拳套。赤着的上身布满汗水,肌肉贲张,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黄瑶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如此美妙的男性躯体。 虽然事后想想,她分不清是先动心的爱屋及乌,还是视觉刺激传递的心灵悸动。 但结果殊途同归。 “哔——”后车的喇叭声刺耳,黄瑶骤然回神,发现绿灯早已亮起。 “靠边停车。”唐小虎忍不住说道。 黄瑶只当耳旁风。 唐小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沉了下来:“黄瑶,停车。” 而黄瑶竟然鬼使神差地听了他的话。 车子徐徐停在路边,副驾上唐小虎脸色阴沉,黄瑶分得清,他这是真的生气了。 说来奇怪,她虽然热衷于“调戏”虎叔,但她也怕虎叔真的生气。 就像现在,她一感受到气氛不对,就乖乖在路边把车停下。 唐小虎下了车,拉开驾驶室车门示意她下来。 黄瑶乖乖换到副驾驶,看唐小虎不适地挺着脊背开车。 不用看路,她终于可以腾出视线看他。 他很少穿这样的黑色T恤,衣服稍稍有些紧身,将他的肌肉线条勾勒得无比明显。 他的胸肌和肱二头肌饱满却不夸张,这简直不像三十六岁的人该有的身材。 黄瑶笑了下,只是这开心很快变为冷笑。 “不得好死?”她摇了摇头,“虎叔,你还真敢咒自己。” “你听见了?”唐小虎的声音有一丝不自然。 “你想让我听见吗?”黄瑶问道。 唐小虎又陷入了沉默,他不知如何回答时,就会用沉默代替。 到医院时,高启兰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看见黄瑶,她显然有些震惊:“瑶瑶也来了?” “姑姑!”黄瑶兴奋地扑上去挽住高启兰,“姑姑我最近脖子好疼,疼得睡不着觉,你也帮我看看吧。” “你脖子疼?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不和我说?” 唐小虎顿时问出了连串的问题,甚至已经忘了他是来看病的那个。 高启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检查开好了,你们一起去急诊拍个CT。” 急诊 这是唐小虎无比熟悉的地方,浓重的血腥,惨烈的哀嚎,痛苦的病人和痛哭的家属,这些构成了他前三十六年人生的底色。 出乎意料的是黄瑶,她竟然也面不改色。她冷漠地穿过走廊上或坐或躺的人群,走到急诊CT室。 唐小虎跟在她身后,已经数不清是今天第几次产生这个念头,他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黄瑶。 片子结果很快出了,高启兰先看了下唐小虎的CT结果。 “还行,骨头没事。瑶瑶你去买瓶冰水给你虎叔冰敷一下。我给你开两种药,前两天用第一种药,之后用另一种。” 唐小虎连忙起身:“我自己去就行。” “你老实坐着吧,”高启兰翻了个白眼,“瑶瑶十九了,不是九岁,而且自动贩卖机就在一楼大厅。” “我这就去。”黄瑶抓起手机离开了。 她一离开,高启兰就命令道:“你把上衣脱了,我检查一下。” “就不用……” 唐小虎下意识就想拒绝,高启兰不耐烦道:“行了,瑶瑶不在,你赶紧的。你这人怎么越老事越多,一个大男人脱个衣服跟要你的命似的。” 高启兰在高家地位斐然,更何况有医生这个身份加成,没人敢忤逆她的话。 唐小虎只得抬手脱了上衣,动作牵动伤处,疼得浑身颤动。 脱掉衣服后,大片青紫淤血的痕迹暴露出来,看得人心惊。 但这点伤在高启兰眼里不算什么,她动作不算轻柔地按压了几下伤处:“感谢你平时练的这点肌肉吧,不然你后半辈子可能得在轮椅上生活了。” 感受到唐小虎疼得身体紧绷,她骂道:“现在知道疼了?早干什么去了?你看瑶瑶都担心成什么样了?” “兰姐,我……”唐小虎 高启兰打断他:“行了,你们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瑶瑶从小就跟我亲,她在想什么我一眼就知道。” 唐小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为这件事他不说,瑶瑶不说,就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但今天高启强似是而非的试探,高启兰直截了当的挑明,都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能处理一切危险的、棘手的、黑暗的事情,却处理不了一份直白又真挚的感情。 “我可以和瑶瑶聊聊,但你要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高启兰说。 沉默了半晌,唐小虎低着头:“我还能怎么想,如果……那我对不起强哥,对不起大嫂,对不起老默……” “所以你选择对不起瑶瑶。”高启兰的语气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唐小虎无法回答。 黄瑶回来得比想象的快,她推开诊室的门时,唐小虎还来不及穿衣服,于是他背上狰狞的伤完整地映入黄瑶的眼中。 黄瑶直勾勾地盯着那片紫黑的淤血,她不觉得恐怖,也不害怕,而是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好像在看某种疏离又陌生的事物。 唐小虎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分明男人赤着上身并不少见,他却觉得自己这布满伤疤的身体不应该被黄瑶看到。 这时,高启兰的工作手机响起,铃声尖锐刺耳。 她接了起来,电话那端声音急促:“高主任,急诊有一个高坠病人,需要骨科会诊!” “好,这就来。” 挂了电话,高启兰匆匆摘下外科手套,不忘对黄瑶说:“瑶瑶给你虎叔冰敷一下,别忘了上药。还有你那个颈椎挺严重的,曲度都没有了,你平时别总低头啊。” 说着,她一阵风一样跑出了办公室,还不忘带上门。 “我自己来就行。”唐小虎伸手去接黄瑶手里的冰镇可乐罐。 黄瑶从善如流,把可乐罐递给他,看着他挣扎了半天都无法够到后背的伤处。 她轻笑一声,然后上前夺过唐小虎手里的可乐罐,毫不留情地按到了他背后的伤处。 一瞬间,极致的冰冷和疼痛同时袭来,唐小虎所有的肌肉骤然收紧,每一块肌肉都叫嚣着显出轮廓。 这是黄瑶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他的身体,他背上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新有的旧。 这些伤口和清晰的肌肉线条混杂在一起,无需言语,就可以勾勒出他的生活。 黄瑶伸出左手的食指,指尖轻轻点在他左侧背阔肌的一处刀伤上,那道伤口尤为长,尤为深——这是为了保护她受的伤。 她的手指很凉,就显得可乐罐热了起来。 唐小虎觉得背后好像贴了一团火,烤得他口干舌燥,热量从肺部涌了上来,呼气滚烫。 “虎叔,你很热吗?”黄瑶的声音突然在唐小虎的耳边响起。 湿热的气流划过他的耳廓,他仿佛触电般弹了起来。 但下一秒,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头,将他按了回去。 “别动,没涂药呢。” 于是,唐小虎提线木偶般坐了回去,任凭那团火在他背后烧着,又烧进了他的心里。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心跳剧烈,背上渗出潮湿黏腻的汗水, 他的每一寸最细微的变化都被黄瑶的眼睛捕捉,她看到了他的忍耐、挣扎、痛苦。 这是她想要的,她想看到他作为男人的一面,而并非叔叔。 她知道他心里在天人交战,看着他用意志力对抗控制欲的本能,咬牙忍耐身体的反应,她从中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意。 不能只有她自己是疯的,她要逼着他一起发疯。 她用掌心的温度把药膏化开,说道:“我在学校加入了话剧社,我们看了一部话剧,叫《恋爱的犀牛》,这个剧我很喜欢,虎叔你看过吗?” 唐小虎摇头。 话题戛然而止,黄瑶继续安静地抹药。 到了最后,她把掌心最后一点药膏在他背上涂匀,问道:“虎叔,我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她的手掌一离开,唐小虎就迅速穿上t恤和外套。 “走吧,很晚了。”不等黄瑶,他自己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唐小虎开车,折腾了一夜,黄瑶在车上睡着了。 曾经的唐小虎最喜欢开快车,但自从黄瑶坐上他的副驾驶后,他却把车开得稳稳当当,以至于停下车她才醒来。 “今天谢谢你。”唐小虎给她打开车门,用眼神示意她下车。 黄瑶的眼神迷离了一瞬,又变得清晰。 “不用谢,虎叔,今晚老宅见。”每年除夕,高启强都会带着家人在老宅过,今年也不例外。 唐小虎依旧嘴角向下,沉默地点点头。 黄瑶笑着说:“今天你可没法躲着我了。” 看着黄瑶迈着轻快的脚步跑了回去,别墅门在眼前关上。唐小虎闭上双眼,用力地掐住了眉心。 他知道黄瑶在做什么,他比她大了十七岁,见识过女人的比黄瑶以为的还多得多。 他不是没有办法,他大可以不留情面地拒绝,也可以顺水推舟的接受,无论哪种都能彻底结束这样无休止的拉扯。 但他都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自己给瑶瑶带来的痛苦,他也甘愿接受她还给他的折磨。 他满口苦涩,却甘之如饴。 3. 第 3 章 唐小虎到家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他看了眼玄关处的拖鞋,显然唐小龙没在家,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 唐小虎抠了两片止疼药生吞下去,倒在沙发上。柔软的皮革沙发刺痛他的伤处,他却毫不在意。 他拿起平板,在视频网站的搜索栏打下五个字《恋爱的犀牛》。 他从不涉猎这些文艺的、浪漫的、风花雪月的东西,他理解不了那些所谓的艺术家在舞台上的无病呻吟。 但因为这是瑶瑶喜欢的,他还是点进了播放量最高的视频。 不出所料,唐小虎看不懂。 台词充斥着浮夸的比喻和造作的感慨,他觉得他再活八辈子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他皱着眉头往后看,直到他看到了这样一幕。 女生穿着火一般的红裙,一粒一粒解开了男主的白色衬衫。 然后她蹲了下来,拿出口红,在男人的胸膛上勾画,像是在写些什么。 舞台上,男人的胸膛和腹部剧烈起伏着,瑟缩着,颤抖着。 而唐小虎觉得自己也在跟着他的呼吸颤抖起来,在医院时被注入身体的那团火再次燃烧起来。 他关掉了视频,闭上双眼,任凭每一寸细胞被烧至滚烫。 他好像发烧了,否则为什么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肢体动弹不得,感官却越发敏锐。 他感受到了黄瑶的手指落在自己背上,冰凉的手指,唯有手指所到之处燥热才得以缓解。 手指从脊背滑过腰间,又滑到胸膛,向下,绕着他的肚脐打转。 停下。 他听见灵魂向□□呐喊,但无济于事。 他痛斥着自己的卑鄙与下流,但无济于事。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种感觉已然超脱了男女之间□□的欢愉,而进入了他的灵府和识海,灵魂强烈的共振让他的战栗着。 他的眼前出现了光怪陆离的斑点,这些光斑旋转着、扭曲着,最后化成一道刺目的白光。 这一刻,他清楚地分清了□□的欢愉与精神的爱意。 他静静地躺着,等待心跳和呼吸恢复平稳。 这时,家门被推开,是唐小龙回来了。 他们兄弟俩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直到现在还住在一栋房子里。 看见沙发上的人,唐小龙吓了一跳:“怎么在这躺着?” 唐小虎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说。 唐小龙身上浓重的烟酒气和香水气息混在一起,让他有些恶心。 他还不知道弟弟受伤的事,嬉皮笑脸凑过来问:“听白金瀚的人说,你出家当和尚了?” “什么东西?”唐小虎嫌弃道。 “那不然你怎么几年不近女色,不是出家了还能是为谁守身如玉啊?” 唐小虎不答,嘴角抿了一下,像是笑了。 他这一笑唐小龙反而慌了:“不会吧兄弟,真是为人守身如玉啊?不是,你从小不是什么事都和我说吗,现在怎么喜欢了好几年的人都不和哥哥讲?” 唐小虎静静听他唠叨完,缓缓开口:“是瑶瑶。” “瑶瑶啊,你早说——”唐小龙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他妈说谁?你再说一遍?” 这个名字说出口后,唐小虎觉得压抑的心里掀开了一条缝。如果世上还有一个能让他倾诉这份感情,那只能是他的哥哥。 “唐小虎你是不是疯了?那是强哥的女儿!老默的女儿!是你的侄女!”唐小龙急得想抓头发,却发现他的寸头没法抓。 他差点就去抓我唐小虎的头发,他想把这个傻弟弟摇醒,让他别犯傻了。 “我知道。”而唐小虎只扔下了一句话,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留下唐小龙满头问号。 “不是?什么叫你知道啊?你知道什么了?” 但他这个向来听话的弟弟却关上了房门,只留他一个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 当晚是除夕夜,一家人按照惯例要聚到旧厂街的老宅。 逢年过节,高启强都要带着家人回到这处房子,名为忆苦思甜,但黄瑶知道,她那看似坚强到无懈可击的父亲,偶尔也会回忆起当年贫穷却快乐的日子,尤其是高启盛还在的日子。 这些年里,在陈书婷的坚持下,高家的生意基本都洗白了。 黄赌毒一概不再碰,主业收缩回建筑业,并且追赶时代的潮流,跨界做起了互联网。 可惜高启盛没能看到这一切。这是高启强永远的心结,谁也解不开。 当晚,黄瑶换上了陈书婷准备的红毛衣,扎起的马尾上也绑了个红色发带,像是年画娃娃。 陈书婷也换了件酒红色的毛衣,刚一下楼,高启强的赞美就好像不要钱一样停不下来。 “看看!看看!你嫂子多美,还跟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高启兰无奈地点头:“美美美,嫂子最美最年轻。” 黄瑶走到高启兰身边挽着她:“小姑也美,你知道上次你去学校看我,我同学怎么说你吗?” “怎么说?” “她们说你是姬圈天菜。” 三个女人懂了这个梗,顿时笑作一团,被新时代互联网抛弃的高启强着急地问陈书婷:“什么鸡?什么菜?什么意思?” “女人的事少打听,”陈书婷挽起高启强,“走吧,小龙小虎他们都在老宅等着了。” * 尘封了一年的老房子早已被手下打扫干净,没有一丝尘土。 他们先去给高启盛上了香,牌位上的遗照中,高启盛戴着黑框眼镜,还是那副清俊书生的模样。 赶在开饭前,高晓晨风尘仆仆赶了回来,穿着机车服,显然是刚从赛道上下来。 “晓晨,”陈书婷喊他,“又去飙车了?” “没瞎开,是在正经赛道上。”高晓晨脱下厚重的机车服,顺手往身边的黄瑶怀里一扔。 黄瑶猝不及防,被满是汗水和灰尘的机车服扔了个满怀。 她嫌弃的表情掩饰不住,很想把这些东西直接扔到地上。 但下一秒,怀里一空,是唐小虎拿走了她怀里的机车服,挂到了一边。 黄瑶甚至没注意他是从哪冒出来的,只是看到他走路的姿势自然了一些,想来是背上的伤有所好转。 上过香后,他们依次入座。 天台上支起了折叠桌,塑料凳子围着摆了一圈,餐桌上没有山珍海味,最好的菜不过是条清蒸石斑鱼,但高启强吃得却很香。 他吃别人就跟着吃,他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说话。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这时,只有陈书婷能打破尴尬的气氛。她笑着说道:“今天是除夕,大家都喝点酒,老宅隔壁的几户都能睡人,今晚就都别走了!” “好,我来倒酒。”高启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茅台,给在座的人轮着倒上,轮到高晓晨和黄瑶时,她问陈书婷:“孩子们喝吗?” “少喝一点,没关系的。”高启强大手一挥,黄瑶的杯中也被倒上了满满的白酒。 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吐了吐舌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被辣到的表情。 “不能喝就别喝。”高晓晨嫌弃说道,自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黄瑶只笑笑不说话。 放下酒杯,她觉得身上落下了一道视线。 不用看便知,是唐小虎。 唐小虎坐在她的斜对面,中间隔着几个人,却恰好隐藏了他看过来的视线。 但他无论多么隐蔽的目光,黄瑶都不会错过。 他在关注自己,这个事实令黄瑶内心雀跃。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喝多了。 52度的飞天茅台度数高,上头也快。先醉的是高启兰,她平日工作需要几乎滴酒不沾,酒量少得可怜,这会儿全靠手撑着头才勉强没倒下去。 然后是高晓晨,他那霸气侧漏的干杯甚至没坚持到五杯,便彻底晕了过去。 高启强喝至微醺,有些兴奋,搂着陈书婷大讲特讲他们的爱情故事,陈书婷只是眼眸含笑,用手肘捅他的肋下让他闭嘴。 趁无人关注时,黄瑶面不改色地喝光了杯底的酒液,又默默给自己倒上,全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除了一个人 她喝至第四杯的时候,刚要倒酒,酒杯上却盖上了一只手。 手背皮肤粗糙,青筋道道凸起。即便是放松状态,小臂的肌肉依旧凸显出线条。 黄瑶不看便知,她没有抬头,而是伸手到下面去拿自己的酒杯。 她用无名指和小指勾住酒杯往外拖,食指却微微曲起,在那只手的掌心轻挠了一下。 那只手瞬间又缩了回去。 “小虎!”高启强指着唐小虎,“你干嘛!没喝完就想跑?” “去放个水,强哥。”说完,他往屋里去了。 在他身后,黄瑶也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溜了出去,只不过她的目标是楼下路口的小卖部。 烟瘾这个东西很是奇妙,如同附骨之疽,不发作也就那样,但发作起来却抓心挠肝,非要被平息不可。 而她的烟瘾是和虎叔挂在一起的,想起一个就会想起另一个。 方才手心中那轻轻的一挠,挠出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上瘾的欲望。 小卖部的阿叔是孤家寡人,除夕夜也只是在他那十几平米的小屋里,一个人对着小电视看春晚。 黄瑶敲了敲窗户,要了盒软中华,这是他那家破旧小店里最好的烟。 她抽出两根递给阿叔,道了声新年快乐。阿叔不客气地接过来,送了她一个五毛钱的打火机。 黄瑶背过风点燃烟,漫无目的在小巷子里晃着。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残破的墙壁。 旧厂街早已拆迁改造,唯独这一片被保留了下来。 和高晓晨不同,黄瑶很喜欢来这里。 好像站在这,她才真正和虎叔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京海下雨的时候,这里会起雾,烟雾迷蒙中,她恍惚能看见虎叔在这里生活的痕迹。 身后路灯拉长了她的影子,随后,她的影子被另一道更长也更宽阔的影子覆盖。 她认出了那是虎叔的影子。 她笑着回头,将一口烟雾吐到虎叔脸上,眼中醉意朦胧。 唐小虎阴沉着脸,脸上寒意丛生。 若是黄瑶完全清醒,她就能从那张脸上感受到危险的逼近。但显然现在她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只是扬着脸凑近,眯起眼睛想看清虎叔的脸。 但越是努力她越是看不清,她有些着急,嘟起嘴和自己置气,又非要伸手去摸她看不清的地方。 唐小虎向后躲去,却没想到黄瑶的手指轻轻点在了他嘴角的那道疤上。 她顺着伤疤上下摩挲,指尖不可避免地划过他的嘴唇。 随着她一下又一下的抚摸,他的唇越来越紧,也越来越薄,直到最后形成锋利的一条线。 他死死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黄瑶,你是不是欠收拾了?” 若是黄瑶完全清醒,她就能看清唐小虎的眼中此刻贪婪和忍耐交织,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几近露骨的控制和占有欲。 然而她却以为这只是醉酒的错觉,笑嘻嘻说道:“那你准备怎么收拾我?嗯?” 她边调笑着边往前倒,她知道虎叔会接住他。 但下一秒,没有温暖又结实的怀抱迎接她,取而代之的是背后冰冷又粗糙的砖墙。 她整个人被按在墙上,手腕紧紧抵住墙壁。 在绝对力量的碾压下,她的手指被不容置疑地逐根掰开,指间的烟掉在地上,被唐小虎用脚掌碾灭。 “黄瑶,最好别再让我看到你抽烟。” 在昏暗的光线中,唐小虎的神情晦暗不明。 这一刻,他好像变回了那个真正的“唐小虎”,在酒精的作用下,在她持之以恒的刺激下,他终于撕掉了憨厚淳朴的伪装,露出了暴戾恣睢的底色。 真实的他不是那个任劳任怨的司机,那个忠于职守的保镖。 他的名字可以令人闻而生畏,他的出现可以令人不寒而栗。 很好,黄瑶心想,他终于在我面前卸下了伪装。 她战栗着,并非是畏惧,而是兴奋。 她浑身都被点燃了,长久以来压抑的欲望升腾而起,催促着她,让她做出更过分的举动。 留下耐人寻味的威胁后,唐小虎转身要离开。 然而下一瞬,黄瑶不知从哪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扯着唐小虎的手臂将他拉至身前,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仅仅踮起脚尖还不够,唐小虎比她高上太多,她圈住他的脖子,几乎是挂在他的身上,这样才能勉强够到他的嘴唇。 她的理论知识充分,但实战经验为零。 不过她要的也并不多,嘴唇相贴的一刻,她的心里涌出一股满足。无数次的梦里,她就是这样做的。 她冰冷的嘴唇贴着虎叔的,她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连嘴唇都是坚硬的。 黄瑶好像在研究未解之谜一样,好奇地伸出舌尖轻舔了一下,想知道这究竟是人类的嘴唇还是一块铁。 像是小猫一样,她舔过就分开,手臂却还松松地挂在唐小虎的脖子上。 她弯着眼睛,伸出舌尖舔了下自己的嘴唇,发出一声悠长又饕足的叹息:“虎叔,你知道吗?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忍耐筑成的高墙轰然坍塌,在暗黑的小巷中,阴暗的、潮湿的、见不得光的欲望蒸腾而起,熊熊烈火烧毁了一切的理智。 黄瑶还要开口,却感受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住。唐小虎的手精准地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微微扬起头,嘴唇自然而然分开了一道缝隙。 下一刻,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身高、力量、控制欲,甚至是经验,都不在一个维度上。 黄瑶这才知道,刚才她那蜻蜓点水的一吻,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 唐小虎根本不屑,也不愿意用上什么技巧。他就像是被本能支配的怪物,这两天压抑的戾气完全冲破理智,彻底失控。 仅是长驱直入尚且不够缓解,他咬在黄瑶的嘴唇上,用力地吮吸着,噬咬着。 他欺骗着自己,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梦,梦里他可以放纵自己一切扭曲的、背德的、疯狂的欲望。 有那么一秒钟,黄瑶以为他要吞噬她。 猎人和猎物的关系几乎在瞬间反转,他曾是她的猎物,而现在她成了他的食物。 扣在后颈的手捏得她有些发疼,不过她没有挣扎。 准确地说,她早就没了挣扎的力量。 她腿软得站不住,全靠手臂支持自己挂在唐小虎身上。 她太配合他了,这反而传递给他正面的反馈。 她能感受彼此的欲望膨胀,但他的另一只手却规规矩矩地按在墙上,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势将他圈在怀中,尽管老旧的青砖已经被他扣碎了一角。 就在她以为这一刻会永恒地持续下去时,她听见了一道震惊到几乎破音的声音。 “虎……虎叔?黄瑶?!” 高晓晨出现得并不合时宜,更何况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吓傻了的唐小龙。 他们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黄瑶豆沙色的口红已经晕开,露出湿润红肿的嘴唇。 而唐小虎面色森冷,表情晦暗不明,眼中看不出喜怒。 高晓晨看看黄瑶又看看唐小虎,嗫嚅着嘴唇半天说不出来话。 唐小龙站在他背后,疯狂给弟弟使眼色,让他解释解释。 他们四个人沉默地伫立许久,直到月光投下的影子都不耐烦了,默默换了个角度。 黄瑶终于动了,她抬手抹掉嘴角晕开的口红,笑着说道:“虎叔,新年快乐。” 说完,她提步往回走,路过高晓晨时,她清晰地看到后者眼中复杂的情绪,震惊、不解、愤怒。 黄瑶只是挑了挑眉。 她沉默地走入黑暗,谁也看不懂她的背影。 4. 第 4 章 回到天台,人已经各自散去,只有高启兰等在楼梯口。 是在等她。 黄瑶走上去,挽住姑姑:“姑姑,今晚可以和你睡吗?” “当然可以。”高启兰领着黄瑶到自己的房间。 老宅很小,高启兰曾经的房间是储物间改成的,放了一张床一个柜子就再也放不下其他。一些旧物件高启兰没有搬走,而是跟随老房子尘封在了记忆里。 这里是高家上一辈人的回忆,对黄瑶来说却是新鲜的。 她和高启兰挤在小床上,整个人缩在高启兰的怀里。 储物间的通风不好,黄瑶觉得胸口憋闷,便张开嘴呼吸。 但没过多久,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又带上了一丝轻声的呜咽。 她哭了。 高启兰伸出手臂把她揽进怀里,问她是不是唐小虎欺负她了。 “好像正相反。”说完,黄瑶先笑了,只是笑了没两下,又颓丧下去。 “姑姑,”她说,“我觉得我好像是个疯子。” 黄瑶说得艰难,高启兰却乐了。 “就这?”高启兰笑出声来,“你就为这事难过好几天?你觉得我们高家人有不是疯子的吗?” “啊?”这回换黄瑶愣了,她想说你就挺正常的。 还没开口,高启兰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抢白道:“我只是在你面前有偶像包袱而已,不信你去问大哥。” “哦?”黄瑶刚哭过的眼睛亮亮的,竖着耳朵听八卦。 高启兰不讲自己的过去,而是给黄瑶灌输起了不能被高启强和陈书婷听见的歪理邪说。 “你拿捏男人还是不够狠,”高启兰说,“你得半句真半句假,一秒真情一秒假意。你要钓着他们欲罢不能,你开心他们就不能难过,你难过他们就恨不得去死。” 黄瑶一脸崇拜地听着,在心里默默记笔记。听完,她又巴巴地问高启兰的感情史。 高启兰却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耳朵:“睡你的觉吧,小公主。” 这个称呼让黄瑶的耳朵倏地红了。 她也不记得这个称呼是从哪起的,好像是她高中时和同学约好出去唱k。商量去哪时,黄瑶自然就把人带到了白金瀚,毕竟那是虎叔的地盘。 虽然高家已经完全不碰黄赌毒产业,但白金瀚毕竟是家夜总会,架不住客人在这做些腌臜事,因此家里人完全不让黄瑶来这种地方。 带着一群同学来时,看门小弟不认识她,看见一群未成年就想往外赶。 还是领班及时出现,瞪大眼睛张着嘴,嗫嚅半天支支吾吾叫了一声:“小公主?” 他也是傻了,平日里叫高晓晨小少爷长小少爷短,却没想过怎么称呼黄瑶。 还好黄瑶性格温和,跟着同学笑笑就过去了,在领班点头哈腰的恭请下进了vip包间。 十分钟后,得到消息的唐小虎急匆匆赶来。他没那么好的脾气,听见事情经过,当即就在领班屁股后面狠狠踹了一脚。 推开vip包间的门时,黄瑶众星捧月似的坐在人群中间。 唐小虎紧张的心情瞬间就松了下来,他倚在门边,笑着唤了一声:“小公主来了?” 黄瑶抬眼看见虎叔,却没了面对领班时那种自然。她脸颊绯红,又急又气地跺脚:“虎叔!你怎么也这么叫?” 世上只有两种东西无法掩饰,咳嗽和爱情。 越是不经意间,越是有爱意涌动。 唐小虎回想曾经的那些点滴细节,只是懊悔自己怎么没有早注意到。 当时,他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压制自己不该有的心动上,他甚至不敢多看黄瑶一样,生怕一眼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丝稻草。 因此,黄瑶给他表白时,他先是震惊,然后是狂喜,最后又落入深深的绝望。 他以为他可以终生做一个沉默的骑士,却没想到他的公主比他更要勇敢。 高考出分第二天,他载着黄瑶回学校参加报考讲座。 返程的路上,黄瑶却说想去河边,跟朋友约在那里。 唐小虎不疑有他,自然答应。 但当到了河边,看到空无一人的河堤时,他的眼皮却剧烈跳了两下。 黄瑶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说道:“虎叔,陪我走走吧。” 一路上,他给她挥走恼人的蚊虫,用折页广告给她扇风。 最后,却猝不及防听她说:“虎叔,我喜欢你很久了,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他怎么回应的来着? 他已经忘了,只记得是一句拒绝。 “你tm听没听见!”一团纸巾砸在脸上,唐小虎骤然从记忆中抽离,纸团是快要急眼的唐小龙砸的。 “你到底怎么想的啊?你们现在到哪步了?不会已经——” 唐小龙还没说出口,先把自己吓到了,他指着唐小虎骂:“你tm不想活了!那么多女人送上来你不睡,你睡强哥的女儿?” “哥,说话干净点,不是你想的那样。”唐小虎翻了个身,背对着唐小龙。 唐小龙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的三观都要崩塌了,他自暴自弃道:“那你到底怎么办啊?强哥和大嫂要打你的话,我是拦还是不拦啊?” “随便你。”唐小虎不再说话了。 * 次日一早,一家人依旧在老宅吃早餐,粗茶淡饭清粥小菜。 高启强突然提起话题:“瑶瑶什么时候开学?” “还有一个半月呢,”黄瑶说,“北城天冷,寒假长。” “挺好的,”高启强说,“等过完年,你去公司那里报个道,每个部门都轮岗几天,我已经跟人事什么的都说好了。” 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除了高启强和陈书婷外,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先发作的是高晓晨,他站起来嚷道:“爸!凭什么!凭什么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进集团我不行?” “晓晨!”陈书婷低声斥道,“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高晓晨气不过,扔下筷子跑了。陈书婷要去追他,被高启强拦住了。 “让他去吧,”他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没他妹妹一半的稳重。” 黄瑶低着头坐着,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 她向来就是这样,沉默地接受高启强的一切安排,努力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 高启强对他的乖巧很满意,又喊了一声小虎。 “强哥。”唐小虎站了起来。 高启强说:“你有空也可以带瑶瑶去你手下那几个场子转转,以后瑶瑶免不得要接触。” “强哥,”唐小虎没有直接应下,而是说,“瑶瑶是个小姑娘,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大嫂这个年纪都开始接手采沙场的生意了。而且也没让瑶瑶现在就管事,就是去跟你手下那些人混个脸熟而已。” 高启强说完后,陈书婷接道:“瑶瑶,爸爸妈妈安排你开始接触家里的生意,你觉得怎么样?” “我都听爸妈的。”黄瑶露出一个微笑,并不拘谨,而是带着自信。 对于让她接手家里的生意,她并不惊讶。她一向知道高晓晨是个废物二世祖,学不会人情世故,控制不了脾气,更压不住手下那些人。 或许她现在也还不够格,但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做到。 她看向唐小虎,后者移开视线,沉默地盯着远处的地面。 黄瑶知道,虎叔一向不想让她接触这些。这个家中每个人都想保护她的安全,但想保护她的纯洁的人,只有他。 * 这是唐小虎十三年来第一次没有听高启强的话。 黄瑶坐在副驾驶,换上了一身黑色修身针织衫和棕色西裤。头发披散着,用卷发棒烫出大波浪,眉毛画得低了一些也重了一些。 不过是妆容打扮的改变,就可以让人改头换面,从少女变成女人。 唐小虎发动车子,却久久没有开动。高启强让他带黄瑶去白金瀚认认脸,但他不想这么做。 “不走吗?”黄瑶微微掀起眼皮。 不仅是打扮,而是连气质都截然不同了。她几乎把陈书婷的气场和风韵学了十成十,又首先在唐小虎身上演练。 唐小虎转过头去,并不直视她。 黄瑶笑着拨了拨耳边垂下的卷发,带起一阵冷冽的香气,是晨间第一滴露水,是山间最嫩的竹子。 是物非人。 “带我去看看我爸妈吧。”她说。 花了半秒唐小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爸妈是老默和黄翠翠。 “好。”他答应,和那些最普通的要求一样。 出狱后,老默取回了黄翠翠的骨灰,也没下葬,就摆在家里。 等老默死后,黄瑶亲自出面取回了他的尸体,把他们合葬在京海的山上。 进山后冷意逼人,潮湿更甚。 唐小虎平日不喜欢往山里来,当年被徐江绑去,他被打断了三根肋骨,再加上长久以来的新伤叠旧伤。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中,骨头缝里会泛出疼来。 但他依旧熟知老默长眠的地方,甚至比黄瑶还熟。 他把车停在山道边空地处,带着黄瑶往山里走。 绕过几重小径,远远就能看见墓碑。 “虎叔,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吧。”她这话说的似有深意,却又似只是句平淡的客套。 唐小虎沉默着,脱下西装外套搭在黄瑶身上,不让她单薄的针织衫轻易被风打透。 黄瑶没拒绝,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笑容风情万种。 走到墓前,黄瑶沉默地伫立着。 墓碑上不染一丝尘土,显然是不久前刚有人收拾过,黄瑶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她回头循着来路看去,唐小虎的身影看的不真切,只能看到他双手抄袋,远远望着她,身上单薄的衬衫被风吹起, 黄瑶拢了拢身上的外套,跪了下来。 她用身体挡住唐小虎的视线,双手抚上墓前的盖板。 但她并不是要拂去灰尘,而是顺着摸向了盖板的边缘。那里本该是用水泥封住的,但她用指甲用力一抠,却硬是抠出了一道缝隙。 显然,盖板被人动过手脚。 黄瑶熟练的抠开那层伪装的水泥,然后用力举起盖板往侧面推去,露出一道足够手伸进去的缝隙。 她挽起袖子探进去摸,却摸了个空。她又探得更深了些,依旧没有摸到她想要的东西。 这一刻,黄瑶浑身一震,如遭雷击。血液疯狂涌入头顶,恐惧感撅住了她的心脏。 她已经不管会不会被唐小虎发现,就要不顾一切地推开石板。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在找这个吗?” 时间静止了,所有动作被按下暂停键。 半晌后,黄瑶才找回对身体的控制,她缓缓回身。只见唐小虎正举着手机,手机上是一张照片,而照片内容是一个陈旧的黄棕色笔记本。 黄瑶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她剧烈地喘息着,千万种情绪一同涌了上来。 “你……”她张着嘴拼命吸气,神经极度的紧绷让她想吐。 “是我拿走的,”唐小虎不忍看她的精神被折磨,便说道,“三个月前,我拿走的。” 这是一本账本,也是一本证据,记载着高启强和手下曾经犯罪的证据。 得到这本账本后,她彻夜难安。理智告诉她应该交给警察,这样她亲生父亲不会白死,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情感却告诉她应该交给高启强,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但理智与情感天人交战,最终她做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 她把账本藏到了爸妈的墓中,就在他们的骨灰盒上面。 她以为这里是绝对安全的,但她还是过于天真,她忽略了高启强的势力。即便产业早已收缩,但他的眼睛依旧无处不在。 短暂的慌乱和无措后,黄瑶诡异地平静下来。 她直视着唐小虎,问道:“爸知道了?” 唐小虎点头。 “他没让你杀了我?” 唐小虎摇头。 “他怎么知道放在这里的?”黄瑶又问。 唐小虎沉默了,他移开视线,不敢看黄瑶。 黄瑶瞬间就明白了。 高中那三年几乎是朝夕相处,她在虎叔这里没有秘密,她并不意外虎叔会知道她在这里藏了东西。 只是她当年还不够成熟,做事不够密不透风,更不够明白,最应该防备的,其实是身边的人。 “虎叔。”她叫了一声,直视着唐小虎下意识看过来的眼神。 满是愧疚与痛苦的挣扎。 黄瑶第一反应是疑惑,她疑惑的是,他竟然会因为忠于高启强而感到愧疚。 他觉得对不起我吗?他为什么觉得对不起我?他有什么必要觉得对不起我? 所有人都知道,他可以为了高启强去死,不是吗?毕竟她的爸爸就是这么做的,难道他们不是一样的人吗? 黄瑶走上前,唐小虎再次移开了视线。 但这次黄瑶没有任凭他退缩,而是伸出手,掐住了他的下颌,逼着他看向她。 虎叔比她高很多,力气也大很多,但黄瑶没有畏惧。 准确地说,她的眼中没有任何当下应该有的情绪,恐惧、慌乱、仇恨,全部没有。 有的只是死水般的平静。 她的手向下滑去,落到唐小虎的咽喉上。 手指下,她感受到了他动脉的搏动,跳得很快,结实有力。 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操纵着,她渐渐用力,捏紧了手中生命的源泉。 恍惚间,她的耳边响起了高启强的声音。 他笑着和大家讲,她们第一次见面,陈书婷想用领带勒死他,他当时觉得他完了,又觉得死在她手里不失为一件美妙的事。 她又看向唐小虎的脸,因为缺氧,他的脸上越来越红。 但他没有做出一点挣扎的动作,他抬起一只手握住了她作恶的手,没有用力,更像是在抚摸。 他以为他要死了,在死前他选择了隐秘的放纵,他要带着这冰凉又柔软的触感,走向生命的尽头。 掐死一个人不是一件难事,尤其当被掐的人不反抗的时候。 唐小虎没有想过反抗,他甚至用尽全部的意志力去压制身体求生的本能。 他该死,只有在黄瑶面前,他才会心安理得又心甘情愿地说出这句话。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当氧气从身体中被一点点逼出,当耳边的风声越来越清晰。 困扰他多年的身体上的病痛都不存在了,全身的感官集中在他们肌肤相贴的一点,他的眼前开始有走马灯划过,旧厂街的片段快速闪回,到黄瑶出现后又徐徐变慢。 黄瑶于他是命运般的存在。 爱上黄瑶是他前半生作恶多端应得的报应,被黄瑶爱上是他本性尚存的那一点善意留给他的福祉。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突然,脖颈上的桎梏移开了,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胸腔。 唐小虎踉跄一步,扶住了身后的树。 黄瑶又跪到地上,把墓碑的石板复原。 石板很沉重,她用力一点点拖动着,最终盖回了原处。 但她久久没有起身。 唐小虎看不清她的脸,却隐约听见了“啪嗒”的水声。 缺氧让他的大脑转得很慢,以至于他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是黄瑶在哭。 他不敢上前,他不确定自己配不配上前。 他只能慌乱无序地开口:“其实强哥是看了这个本子,才决定让你参与集团的事业的。他知道你不会背叛他,否则早就把这个本子交出去了。他也很欣赏你的胆量和智谋,他——” “你不觉得荒谬吗!”黄瑶用一声暴怒的喊声打断了他未及出口的话语。 “唐小虎,”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不觉得荒谬吗?” 她分明满脸都是泪水,却坚强得令人心惊。 唐小虎知道,她不是在为爱人的背叛流泪,不是在为逝去的亲生父母流泪,不是在为养父母的机关算尽流泪。 她是在哭自己,她在哭自己这荒谬却无法回头的一生。 黑又如何,白又如何,她踏出的每一步,都注定是迈向漩涡中心的一步。 而这跌落向下的一路,甚至没有人能陪她一起走。 在理智回归之前,唐小虎伸出手,将黄瑶按进了怀里。 黄瑶的脸埋在他的胸前,他的身躯可以将她整个包裹,她的泪水湿透了他的衬衫,又濡湿了他的胸膛。 黄瑶一言不发,只是流泪。 从小陈书婷就教育她,女人的眼泪是武器,要用在最有用的地方。 这算不算有用呢?黄瑶从混沌中抽出一线思维在想。 但接下来,唐小虎给了她答案。 “瑶瑶,我的命就在这,你想要随时来拿。” 黄瑶不答,只是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 “走吧,送我去白金瀚。”她说。 * 回程的路与来路截然相反,来时气氛沉闷,回去时黄瑶却反常地兴奋起来。 她戳了戳唐小虎扶着方向盘的手臂:“虎叔,我问你,如果我跟我爸同时掉水里你救谁?” “那我跟你哥呢?” “那我爸跟你哥呢?” 唐小虎被她问得没办法,他清了清嗓,下意识摸了下喉结,那里有被黄瑶掐出的一道红痕。 他也没想着去挡,就这样大喇喇暴露在空气中。 黄瑶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伸手去碰他的伤处,笑嘻嘻问:“虎叔,你疼不疼?你这样会不会有人想多啊?” 她倚在车窗上,笑着看唐小虎。 半句真半句假,一秒真情一秒假意。 “没人敢——”唐小虎的声音伴随着一脚急刹车戛然而止。 前方被一辆黑色吉普正正挡住,他刚挂倒挡,后面也被一辆轿车挡住。 十余名黑衣墨镜的打手鬼魅般出现,围住了他们的车。 “虎叔……”黄瑶解开安全带,刚要起身,被唐小虎按了回去。 “瑶瑶,待会我下车后,你开车冲出去,到安全的地方给我哥打电话,明白了吗?” “那你怎么办?”黄瑶问。 唐小虎已经跳了出去,没有一丝犹豫。下车后,他反手摔上车门。 “走,”隔着车窗,黄瑶看见了唐小虎的口型,“快走。” 5. 第 5 章 围车的打手也没想到唐小虎会如此果断下车,竟怔愣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空当给了他机会。 唐小虎摔上车门,顺势接了个迂回闪身动作,贴近最近的打手。他从下方掐住那人手腕,背身一摔,打手惨叫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手中的砍刀也被唐小虎缴下。 他扫了一眼,刀是开了刃的,这是要他死。 打手摔倒时撞上了车门,在车里的黄瑶听见一声巨响,然后便看到虎叔的眼神变了。 冰冷、危险、杀戮 ——是那个她陌生的亡命之徒。 对危险天生的敏锐让黄瑶意识到不对,无论是这巨大的阵势,还是虎叔的反应,都让她清楚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寻仇,这是一场有精心策划的谋杀。 唐小虎提刀架住另一个打手砍下来的刀,身前有人朝他砍来,他飞起一脚将人踢翻。 但双拳难敌四手,他背后留下空当,被人一脚踢在侧腰。他凭借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顺着力量向前倒去,用一个翻滚卸掉大半力道。 然而,毕竟是结结实实挨了一脚,他的背伤未愈,战力本就折损,翻身而起的动作稍有滞涩,便觉得手臂上传来剧痛。锋利的刀刃划破皮肤,在左臂外侧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反手一刀挥过去,一阵阻塞的手感过后,有人惨叫着倒下,但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下车的一瞬间,唐小虎就没想过活。 因为他认出了一个人。这个人站在打手的后面,鸭舌帽的帽檐挡住大半张脸,看上去并不引人注目。 但他知道,这个人叫过山峰。 他就是蒋天的刀,不见血不收。 工地上的事是蒋天的人做的,目的当然是从强盛集团手中抢地盘。 放在几年前,蒋天断不敢这么嚣张。但近年里,高启强和陈书婷坚持洗白生意,而白就意味着掣肘,就意味着束手束脚,就意味着他们在明别人在暗。 起初,唐小虎觉得自己从没这么憋屈过,被人打了不能还手,被人黑了还要开诚布公在桌面上谈判。 但后来,他每次看到黄瑶自由地在阳光下行走,他都觉得由衷地快乐,连受过的委屈都不算什么了。 在艰难招架中,他看到了人群后的过山峰。 过山峰没有动手,他的注意力甚至没有放在唐小虎身上,在他眼里唐小虎已经是个死人。 帽檐下,他阴暗视线的尽头是被夹在中间的车,而那里面坐着黄瑶。 意识到这一点,唐小虎如坠冰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 他不顾一切朝着车里大喊:“瑶瑶,快走!” 下一秒,背后又是一刀砍到身上,但唐小虎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他眼睁睁看着过山峰一步一步向车子走去。 他挣扎着站起来,不要命地往车子方向跑去。但打手将他团团围住,他向前半步都不得。 这时,车子突然动了,在前后两车的夹逼下,找到了一个微妙的角度,竟然有要逃离围堵的趋势。 唐小虎还未及欣喜,就听有人喊:“那小娘皮要跑!” “没事,路头两辆车挡着呢,她跑不掉。” 唐小虎心下一沉,一个走神便当胸挨了一脚,口中当即泛起腥甜。 他啐掉口中鲜血,像是感觉不到疼,挥着刀,尽可能拖住身边的打手。 身上落了多少伤他已经数不清,他只知道,不能让他们追上瑶瑶。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多拖一秒,瑶瑶便多一分生机。 这一刻他已经从生死与病痛间超脱出来,无惧亦无怖。 在刀剑相向下,阿修罗道的鬼魅于死生间得悟大道,立地成佛。 他的道就是黄瑶。 黄瑶车技了得,竟生生借着一点夹缝将车开了出来。她没有直接向前,而是挂了倒挡,踩足油门。 正常人的反应都是加速向前冲出去,而蒋天派来的打手目标就是唐小虎,有些低估了黄瑶,因此黄瑶这一下倒车竟然生生甩脱了人群。 “快!快追!”打手们慌忙喊着,有人跳上车去追,有人依旧围住唐小虎,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就地诛杀。 唐小虎却笑了。 瑶瑶真聪明,他不合时宜升起一股自豪来。 黄瑶几乎将油门踩到了底,开出十几米,果不其然看见在路口封堵的一辆面包车。 她早有预料,没有一丝慌乱,脚下瞬间踩死了刹车。 换挡,打轮,油门给满。 她迎着追来的人和车,直直地撞了上去。 SUV的体型在这时显现出优势,高出半米的车身当迎面袭来时,给了轿车中的人极大的压迫感。 “我操!”“这娘们疯了!”“快躲开!” 两车车头相撞的瞬间,黄瑶将油门踩的更深,她死死握住方向盘,直视着,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钢铁之躯即将粉身碎骨时,对面的车猛然转向,和黄瑶的车擦身而过,撞飞了后视镜,发出一声爆响。 黄瑶没有任何减速,她的目标本就不是车 ——而是人。 “峰哥小心!”不等人喊,过山峰一个鱼跃扑向一边,但其他人没他那么好的运气,也没有他那么强悍的反应速度。 嘭—— 轰然巨响过后,两名打手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在天上了,他们眼中最后的影像,是黄瑶那张苍白的、木然的、面无表情的脸。 打手们不少都吓傻了,眼看自己的同伴被车撞飞,砸在地上后人还有口气,但因为内脏破裂,只能抽搐着吐血。 而开车做出这一切的,竟然是他们之前完全忽略的黄瑶。 “峰哥,怎么办?” 过山峰看了看周围,他们耽搁了太长时间,闹出的动静也太大了。 虽然这条山路平日无人经过,路尽头的监控也被他们破坏,但隐约间还是听到了山下传来的车声。 “先撤。”过山峰当机立断,带着人跳上车离开,两具尸体就被他们扔在原地,也不去管。 黄瑶推开车门下车,木然地看着三辆车先后远去,消失在远处的山道上。 她身体的一部分好像也被带走了。 踩下油门的那一瞬间,黄瑶感觉精神上被打下一支封闭针,屏蔽了所有感情。 而药效潮水般退去后,封闭针的副作用发作。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杀人了,两个人。 车头撞上血肉之躯的时候,她被强烈的通感裹挟。她手中的不是方向盘,脚下也不是油门,而是人的骨、肉、血。 霎时,她的脚下变得柔软起来。 在隆隆作响中地面开裂,露出血红的肉泥,鲜红的一团沸腾着,眼珠、牙齿、毛发在其中翻滚。 紧接着,又有无数人手探了出来,这些人手被剥去了皮,神经和血肉暴露在外。它们一只又一只地攀上她的身体,从脚背,到脚踝,到小腿,当一只手摸上她的膝窝时,她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瑶瑶!”唐小虎扑了过来接住了她,让她摔进自己的怀里。 剧痛,却又说不出哪里痛。 她张大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一口接着一口。 寒冷,彻骨的寒冷。 她不顾一切地贴近身边唯一的热源,她的手臂用力地圈在唐小虎的腰上。 唐小虎的几处刀伤被黄瑶勒得生疼,但他并不在意。他在黄瑶背上一下下轻拍。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他一遍遍念道,像在吟诵催眠的咒语。 但这远远不够,对于别人施舍的安慰她并不知足。 她摩挲着,在那千疮百孔的身体上胡乱拥抱。她闭着眼睛,拼命去找唐小虎的嘴唇。 她要得永远都更多。 越是找不到她想要的,她越是着急,她急得想哭。 就在她真的要哭出来时,她的嘴唇被含住了。 唐小虎的唇齿间满是血腥气,但这气味却给了黄瑶极大的安全感。 仿佛高浓度的镇静剂,幻觉中血肉的锁链褪去,黄瑶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嘴唇也变得柔软。 这是一个无比正常的吻,嘴唇摩挲,唇齿交缠,气息紊乱。 他们从彼此身上获得温暖和麻药。 “该有人来了。”唐小虎放开了她,用沾满血污的宽厚手掌在她的脑后揉了揉,像是在摸一只小猫。 他打开后备箱,戴上胶皮手套,沉默地开始处理现场。 他的动作熟练又冷静,用抹布将方向盘、档位、驾驶座椅及驾驶位所有可能沾染指纹的边边角角都擦拭了一遍。 黄瑶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你在做什么?”她问。 唐小虎不说话,黄瑶就执着地不停问。 终于,唐小虎确认驾驶位上不会有黄瑶的指纹存在,才说道:“这辆车有被查到的可能。” 说着,他又摘下手套,在方向盘上不规则地印上自己的指纹。 “你先去山里躲一躲,别让人看到你。”唐小虎转身又要开始擦拭车身上的血迹。 “虎叔。”黄瑶冰凉的指尖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我先给你处理一下伤口。”黄瑶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她熟练地在车里翻出医药箱,取出止血药和纱布来。 唐小虎先是躲了一下,但他伤得太重,全靠一口气硬撑,竟然被黄瑶抓住了手臂,不由分手地拉上后排座椅。 她把他的袖子卷起,露出血肉模糊的一道伤口。 手臂上的伤最重,深色衬衫已然被血液浸至饱和,顺着袖口向下滴血。 唐小虎以为黄瑶看到这么重的伤会害怕,但她却目不转睛盯着那道伤,动作生涩地给他上药,包扎。 他们长久地沉默着,沉默先是有些微妙,又默契地回归平和。 待伤口处理大半,黄瑶开口说道:“你要去替我顶罪,说人是你撞死的。” “别怕。他们不敢报警的,而且就算报警不一定能查到我们身上。”唐小虎下意识还把黄瑶当成那个需要安慰的小姑娘。 “那如果路人报警呢?如果查到了呢?”黄瑶紧追不舍。 唐小虎不说话了,沉默地接收到黄瑶的眼神。 她挑了一下眉,那是示意他转过去,给背上伤口上药的意思。 唐小虎犹豫了一瞬,转了过去。 万幸的是砍刀毕竟不如刺刀或匕首,即便开了刃也不够锋利,背上的伤口不深,没有伤及骨头。 黄瑶一边平静地给他上药,一边说道:“你要替我去坐牢,去几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 “然后我呢?在愧疚中等着你?等你三年五年,十年八年?” “你不应该回来。”唐小虎突兀地开口,但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能感受到黄瑶生气了。 虽然唐小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她的气场。她极其愤怒。 “不应该?”黄瑶发出了一声冷漠的嗤笑,并不尖利,却显得更为刺耳。 “没错。我应该看着你去死,我应该看着我爱的人为了保护我死在我的面前,我应该余生不得安宁,从此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都质问自己为什么活着的人是我?” “瑶瑶,我不是这个意思。” 唐小虎不顾包扎到一半回过头来,他眼中的慌乱和悲伤是黄瑶未曾见过的。 但黄瑶狠心摇了摇头:“你才是最自私的人。” 唐小虎还要辩解,黄瑶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然缩近,黄瑶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 她咬着牙,满脸狠厉:“你听着,唐小虎,你的命已经给我了。就是阎王要收你,也得先过我这关。” 此刻她双眼充血,眼白中布满血丝,五官扭曲,面目狰狞。 而唐小虎却□□如堕地狱道,烈火烧炙他的皮肉,铁山压迫他的肉骨,热镬烧煮他的灵魂。 他抓住黄瑶的手,压制在她的头顶,疯了一样吻了上去。 她逼他下地狱,那他不妨就做恶鬼。 他噬咬着她的血肉,吞噬这她的唾液,试图从她的口中榨出每一滴香甜的气息。 她是以身饲鹰的佛,是操控他七情六欲的神,是他赎罪的正途,是他往生的大道。 他越是用力,就越不满足,他□□越是沉沦,灵魂越是清醒。他清醒地感受到,他在亵渎他的神明。 忽然间,一切动作停下。 身下的人嘴唇水润鲜红,眼神迷离。 唐小虎抬手拭掉她嘴角的涎液,笑了起来:“瑶瑶,忘了告诉你,我不会去坐牢,因为我们是正当防卫。” 他很少露出这么开心的笑容,或许是因为黄瑶说过他笑起来有点憨憨的,他就不怎么在她面前笑。 黄瑶先是一愣,然后她的身体顿时软了下去,抬起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着。 从她的双手间传来轻轻的笑声。 * 京海刑侦支队的餐厅中,安欣的手机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他接起来。 “是安叔叔吗?”电脑那端是一道慌乱无措的女声,还带着一丝哭腔。 “我是姓安,请问你是哪位?”安欣没听出来黄瑶的声音。 “安叔叔,我是黄瑶。”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好像把人撞死了,安叔叔,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自首。” “你在哪里?”“好的,我马上过来?”“你就在原地不要动。” 说完,安欣扔下筷子:“陆寒?陆寒呢!别吃了跟我出外勤。” 等待安欣来的时间,唐小虎和黄瑶并排坐在后座。 唐小虎点起一支烟,却递到了黄瑶嘴边:“只能一口。” 黄瑶没接,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徐徐吐出烟雾。 十分钟前,唐小虎说出正当防卫后,第一反应还是他来顶罪。因为警察的调查和判决都是有风险的,他不能接受任何一点黄瑶可能坐牢的风险。 但黄瑶却用三个字把他的想法堵了回去。 “你信吗?”她问。 “如果我说,我们两个在一起时被人围攻,而我跳下车险些被人打死,你在车上苟着伺机救我。你是警察你信吗?” 唐小虎紧抿着唇不说话,但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黄瑶将头枕在他没受伤那边的肩膀上,轻声说道:“虎叔,你知道吗?如果我今天往后退了一步,就是高家往后退了一步。” 灰色并不是一整片地带,它只是黑白相交处一线危险的悬崖。两边都是漆黑的幽谷,只有往前走才是白色的平原。 她必须往前走,她必须在灰色中往前走,她必须踩着脚下的刀往前走,走到她力所能及的最后一步,走到离白最近的位置。 “而且,”她给了唐小虎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蒋天的人不会放过我,今晚我在警局反而可能是最安全的。” 又过了二十分钟,安欣赶到现场,看见黑暗的山道上是一处惨烈的案发现场,suv打着双闪,车身满是血迹,前保险杠已经撞瘪了进去。 而车前的阴影里,蹲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小人,是已经吓傻的黄瑶。唐小虎陪在她身边,看见安欣走过来,面色凝重地点头。 “这是怎么了?”安欣走过去问,“谁撞的人?” 黄瑶抬起头,眼神绝望又无辜,小鹿一般可怜。 “安叔叔……”她刚叫了一声就又抽噎起来。 “行了,先回警局说吧。”安欣把黄瑶扶起来,也没戴手铐,只是把人送上了警车。 “我先带人回去,你留下等交警队来勘察现场。”他对陆寒说。 “还有,唐小虎是吧?”安欣明知故问道,“你作为目击证人,近期不要离开京海,随时等待传讯。” 警车缓缓启动,黄瑶透过窗子看向唐小虎,唐小虎轻轻眨了下眼,他会去完成她们的约定。 * 回到警局已经是深夜,黄瑶坐在审讯室,哆哆嗦嗦去捧纸杯里的水。 她波浪卷早已经散了,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妆容也花了,眼线和睫毛膏晕成一片。这样一副打扮,配上她巴掌大的鹅蛋脸,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女警看不过去,给她递了一张湿巾:“先擦擦脸。” “谢谢你。”黄瑶用一种受宠若惊的眼神看着她,像是女儿依赖妈妈一样,看得她又拿着冰凉的纸杯出去,换了一杯温水进来。 做完这一切,女警坐到了她对面,身边就是安欣。 审讯开始。 “姓名。” “黄瑶。” “性别。” “女。” “年龄” “十……十九。” “讲一下事情经过,尽量详细一点。” 黄瑶哆哆嗦嗦地把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她显然还没完全从惊吓中走出来,时不时颤抖一下,让人的心里也跟着一颤。 “所以你就把人撞死了?” “我没想撞死人!”被迫回忆了一遍惨烈的事故,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当时虎叔快要被他们打死了,他们还拿着刀,砍在虎叔身上就飙出来那么多血。我只是!我只是想……或许我能把他们撞倒,让他们没法再继续打人就行……” “安叔叔,你相信我吗?”黄瑶抓着她的救命稻草,朝着安欣的方向伸出双手,“安叔叔你相信我对吗?我真的不想杀人,我真的没有想杀他们。” “这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我们警察是要看证据的,”安欣说,“但我有个问题想问。“ “我很想知道,当时你在明明可以开车逃走的情况下,为什么要为了救唐小虎而返回来撞人?据我所知,他只是你父亲高启强的一个手下,对吧?” 黄瑶低着头,长久地沉默着。 安欣说道:“黄瑶,我的主观情感是愿意相信你说的话的。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愿意为了救你父亲的一个手下而撞人?” “因为我爱他。”黄瑶低着头,开口的同时,眼泪滴落下来。 “我爱他。”她重复道,“他是我的爱人。” 安欣和女警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你对唐小虎有感情,对吗?”女警问。 黄瑶安静地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砸在桌板上。 “你先别哭,有话好好说。”安欣做着徒劳的安慰。 女警取来一包纸巾默默放到她面前,又问道:“你可以说一说你们感情的……起源?或者说你为什么会爱上他吗?” 黄瑶抽噎了半天,小声说道:“可是说得出理由的爱情,就不叫爱情了。” * 高家别墅,家里成员都在,连高晓晨都被盛怒下的高启强叫了回来。 他一进门,就见高启强一个耳光扇在唐小虎的脸上。他这一巴掌力量极大,扇得唐小虎一个踉跄。 他沉默地接受了,又沉默地跪了下来。 “小虎……”唐小龙上前半步,又退了回去。 高启强犹未消气,一脚重重踢在唐小虎的身上。 唐小虎用手撑了一下,待疼痛缓过,再次跪直了身体。 见他还要打,陈书婷上来拦住了他。 “老公,瑶瑶还在警局,我们先一起把问题解决了,然后你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好吗?” 高启强的怒意远未平息,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指着唐小虎。 “唐小虎,你心里清楚我为什么打你。” 6. 第 6 章 所有人都站着,只有唐小虎跪着。 没有人叫他起来,也没人敢让他起来。 他跪在地上,心下想,高启强实在是个好人。 他甚至只是打了两下,都没掏出枪来把自己崩了。而且更好的是,他并没有生瑶瑶的气。 黄瑶这件事不难办,因为这是个实打实的正当防卫,即便真走到上法庭的那步,大概率也是判无罪。 但高启强等不起,他知道看守所里是什么样,那里鱼龙混杂,管理又不规范,比监狱还要可怕得多,他不能接受让黄瑶在这种地方待一天。 想到这,他立刻出去打了几个电话,陈书婷也跟了出去。 唐小虎依旧跪在原地,他在想黄瑶,她现在应该坐在审讯室里,面对着一轮又一轮的问询。 那里的椅子是硬的,手铐是冰冷的,惨白的灯光直视着眼睛,很快眼前就会泛起黑色的光斑,你会下意识移开视线。 思维在一遍遍的,翻来覆去的问询中被切割成碎片,他们会挖掘出你身上每一处疑点,找到你语言中的每一处漏洞。 他们一向是这么做的。 那个位置唐小虎坐过几次,习惯之后并不难熬。但一想到坐在那里的是瑶瑶,他就觉得快要疯了。 他相信瑶瑶的精神足够坚定,但他怕她的身体吃不消。 他无比后悔,他根本不该答应瑶瑶说的,他就应该坚持由自己去。 “你还跪这做什么?”高启强打完电话回来,“你先去处理你那个伤,明天跟我一起去接瑶瑶。” “明天?”唐小虎难以置信地抬头。 高启强懒得搭理他,冷哼了一声转身上楼了。 陈书婷给了唐小龙一个眼神,唐小龙连忙把唐小虎扶起来。 他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陈书婷叹了一口气,站到他面前。 “小虎,你强哥他今天是有点冲动,打了你,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会,大嫂。”唐小虎低着头。 陈书婷又说:“瑶瑶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我知道她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孩子,所以有的时候也是委屈你了。” 陈书婷向来是这样,说话滴水不漏,却让人听得云里雾里。 至少现在,唐小虎觉得他就没有明白。 待陈书婷也离开,唐小龙终于敢出声了:“我的傻弟弟,你是不是脑子真有问题啊,你是要吓死我吗?。” “你怕什么?”唐小虎反问。 “你还好意思问我!”唐小龙要被他气背过去,连拉带拽带着他去医院缝针。 * 审讯室里,黄瑶直视着眼前的白光,双目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女警同情她,想要把灯光调小,却被她拒绝了。 “我有点害怕,还是开着灯吧,可以吗?” 审讯室里已经开了空调,她还是瑟缩成一团。 她就这样盯着那盏灯光,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所有的计谋和智慧都用在了事情发生那段时间里。谋定而后动是高启强交给过她的道理,她也做到了,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她失去了一切时间观念。 她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又觉得热。她也并不敢喝水,因为喝了水就要上厕所。她开始觉得饥饿,但警局的盒饭闻起来就让人想吐。 隐约间她好像睡了一会儿,又好像没有完全睡着。 意识涣散中,审讯室的门被人打开了。 “黄瑶,你可以离开了。” 她迟钝地转头,呆呆地发出声音:“啊?” 门口的安欣逆光而站。 “黄瑶,关于你正当防卫的事实认定基本清晰,你可以离开了。” “安叔叔,”黄瑶似乎不敢相信,她确认道,“真的吗?” “是的,”安欣说,“你的家人在外面等你,希望不要在这里再见到你。” 走出警局时,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是上午十点。 一出警局,她看见两辆车停在门口,高启强和陈书婷站在前面,在他们身后是探头探脑往里看的高晓晨。 她的虎叔倚在车门边,脸上顶着一片青紫,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此时,他正看着她的方向,目光沉静。 她觉得心里一块隐秘的焦躁被抚平了。 黄瑶从不否认自己的紧张,这是她第一次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走进警局。虽然她也曾自大地认为自己算无遗策,但身处未知中,还是不得不苦苦忍耐。 她全靠着想着虎叔来获得精神上的力量。 她想象着如果是虎叔坐在这里,他会怎么做。他会感到无助吗,也会紧张吗? 或者,他是气定神闲的,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的。 陈书婷先走了过来,拿着柚子叶做成的扫帚在她身上拍打。她有些局促地站着,看着高启强。 高启强的眼神很复杂,但黄瑶看到了其中的骄傲。 这一刻,黄瑶知道自己做对了。 还是高晓晨先开口打破了微妙的宁静,他夸张地喊了一声:“牛-逼啊黄瑶!” 语言匮乏的程度令人咋舌。 “好了好了,快上车,回家吃饭,饿坏了吧?”陈书婷挽着她上了车。 加上司机车上有些拥挤,高晓晨便被赶去了唐小虎的车上。 他坐在唐小虎身边副驾的位置,觉得哪哪都不舒服,像是屁股下面长了刺。 “虎叔,”他闹心道,“我还是不明白啊,就你和瑶瑶,你俩……你俩差了十几岁……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就想不明白了!” 唐小虎从看路中分出一丝眼神给他:“那就别想。” 高晓晨骄纵惯了,平日里还没人敢这么怼他。他当即回怼:“你就那么确定黄瑶会一直喜欢你?” “不然喜欢谁?喜欢你?”唐小虎用余光乜了他一眼。 * 到家后饭菜已经做好,黄瑶洗手换了衣服就坐到了桌边。 她是真的饿极了,家人也知道她饿,没有打扰她吃饭。 见她快吃完了,高启强主动提起:“这次瑶瑶受委屈了,想要爸爸怎么补偿你?” “爸,我不委屈,”黄瑶说道,“我相信只要是高家的人,无论是谁都会这么做的。” 高启强欣赏地看着她,揉了揉她的头:“好孩子,是爸爸的好孩子。” 黄瑶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 “爸爸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你想要什么?” “爸爸送什么我都喜欢!” “好。”高启强又是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顶,扬声道,“小虎,过来一下!” 唐小虎从客厅走到餐厅:“强哥。” “瑶瑶,爸爸想把白金瀚送给你。”他抬手制止了要说话的唐小虎,“这是当年泰叔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我也想把它作为给你的第一份正式的礼物。” 黄瑶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足足三秒后,她笑着说:“真的吗?谢谢爸爸!” “跟爸爸客气什么,你好好吃饭,然后回去补觉。下午让你妈教教你,晚上就跟你虎叔去场子转一圈认认门,也不用急于一时。” 高启强把一切都计划得完美,计划中的所有人都只需要服从他的安排就好。 唐小虎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黄瑶再也不会,也不能是那个纯洁无辜的天使,她被他亲手拉下了神坛。 睡了一白天,黄瑶找回了精神。 晚上,陈书婷给她挑了衣服搭配,又亲手给她化妆。 “瑶瑶,那边的场子呢,都是男人,不过你也不用怕,他们都是你虎叔的手下,自然也会听你的话。要是听到看到什么,也不用太往心里去,慢慢就适应了,明白吗?” “妈,我明白。” 陈书婷叹了口气:“我们身为女人,在这种场合总归是混不开。但女人的身份有时是拖累,有时是武器,总之你要随时随地都记得这句话——” “保护自己,利用别人。” 黄瑶的眼神似懂非懂,陈书婷捏了捏她的脸蛋:“去吧,别怕,不懂的问你虎叔就行。” * 前一日没能成行的白金瀚之行,到底是逃不过的。 车上,唐小虎一路无话,只是在快下车时说道:“有我在。” 黄瑶不答,对着后视镜确认了一下妆容,就抬脚下车。 她难得地穿了高跟鞋,步子迈得极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门口两列迎宾员见他们走来,整整齐齐地鞠躬喊道:“虎哥好!” 唐小虎指了指黄瑶:“都给老板问好。” “老板好!”声音无比洪亮,把刚进来消费的客人都吓了一跳。 经理听见喊声,屁颠屁颠跑了过来,看见黄瑶后张大了嘴,傻傻地说不出话。 “老……老板?” 黄瑶还记得他,笑着说:“升职了?上次见你还是领班。” 经理点头哈腰:“承蒙您记挂,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黄瑶微笑着对迎宾们点点头:“都去忙你们的,好好工作。” 举手投足间没有一丝局促,恍惚间唐小虎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当年的陈书婷。 但再一凝神,却又不像了。 “你带我四处转转?”黄瑶对经理说。 “没问题没问题没问题,”经理快把腰弓到地板上了,“虎哥一起?” 唐小虎看着他,眼神凌厉,经理连忙把嘴闭上了。 白金瀚是京海最大的夜总会之一,也是当之无愧的销金窟,这里装修奢华,金碧辉煌。 来往顾客手上的表动辄百万,喝着昂贵的干邑白兰地,抽着价值不菲的雪茄。 路过一处包间,门正好打开,黄瑶看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将一卷钞票塞进女人胸前的波涛汹涌中,女人娇羞着道谢。 唐小虎默默绕到她身侧,挡住她的视线,顺便把包间的门拉上。 “我看不得?”黄瑶挑眉问。 经理不懂这两人之间的机锋,连忙说:“这人是客人自己带来的,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这儿的姑娘都是只卖卖酒而已,绝对不干犯法的事。” 说着,对面一个款款走来一个女人,白色制服衬衫的扣子开到胸前,露出黑色内衣,下摆更是塞在内衣下缘里,白皙的肌肤大片露着。 经过他们时,女人退让到一边,笑着打招呼:“经理好,虎哥好。虎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她的眼波如钩,在唐小虎身上流连,就连黄瑶看她都觉得美艳动人。 经理拼命给她使眼色努嘴,她却没看懂。 最后还是黄瑶笑着打破了尴尬,她问经理:“卖酒的?” 经理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他满头大汗,支支吾吾说着加强员工培训。 而黄瑶笑着看了身侧的唐小虎一眼,他双手抄袋,脸色波澜不惊,但眼神却不敢直视黄瑶。 经理心里求神念佛,希望这位姑奶奶别再接着看了。 但他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走到最后一道走廊时,黄瑶的脚步停了下来。 隔着一个转角,她听见了三三两两的低声窃语,是几个卖酒的姑娘聚在没人的地方聊天。 经理要上前赶人,被黄瑶制止,她就站在那听了起来。 “听说昨晚龙哥来了,最后带了蓓蓓走?真好,她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龙哥难得来一次,可惜我昨天不在。对了,你昨晚也在,你怎么不上去呢,这么好的机会你还谦让?” “谁不知道蓓蓓她家里人等着钱救命呢,我这就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 “哎,对了对了,今天虎哥来了,你说是不是也来找女人的?” “不是吧,听说虎哥信佛了?都多少年不碰女人了,估计没戏。” “偷偷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可别往外说啊。听说……虎哥在床上挺不好伺候的。” “真的吗真的吗?是你那个上岸的姐妹跟你说的吗?” “是啊,她早年正经跟过虎哥一段。她说虎哥那事上有点狠,时间还特长,她后来都有点怕了。” 经理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没呼吸过这么尴尬的空气,他心里祈祷的内容已经从新老板快离开变成了地球下一秒毁灭。 终于,黄瑶大发慈悲地开口了:“行了,再听下去就没劲了。” 经理像放出笼的兔子一样窜了出去,揪住那几个说闲话的姑娘一通大骂。 黄瑶抱着手臂看着唐小虎,眼中还带着戏谑的笑。 “可以啊虎哥,”她挑了挑眉,“英名远扬。” 唐小虎笑不出来。 过去是她们之间闭口不谈的话题,因为他知道,他不配和黄瑶谈起过去。 十七年意味着很多,不仅是悬殊的年龄,背德的身份,更多的是,他洗不净的过去。 他可以为过去找很多借口。他从小就是流氓混混,男人找女人是天经地义,身边的人都这么干,他还算好的呢,一共就只有那么三四个。 但这些借口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世上真的有一种水,能够从里到外将一个人洗净,洗透,从灵魂到□□都涤荡清澈。 如果不行的话,他更愿意剥下一层皮,用里面的,更干净的一层□□去触碰她。 然而不行,他洗不净自己的过去,也没法给瑶瑶更干净的自己。 所以他避而不提,他不敢提。 他知道瑶瑶是绝顶聪明的,她的心里当然清楚所有的一切,但他依旧不敢提,不敢戳穿这层无用的遮羞布。 但当回避的事情被以如此露骨和不堪的的方式揭露在他们眼前时,唐小虎只觉得自己肮脏得令人作呕。 黄瑶依旧保持那个笑容,是上位者的笑容,是一种施舍的友好和亲切。 “经理,我们继续吧。”她扬声唤道。 经理又一溜小跑过来:“剩下就是三个内部包房,一般不对外开放,有家人朋友过来谈事情会安排在这里,就在前面。” 这三个包房与其他包房别无二致,但都大门紧闭,看上去没有人。 黄瑶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正要往回走,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退回两步,一把推开了其中一扇紧闭的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极其不堪的景象,一男一女交叠在一起,衣衫半褪。 没有任何美感,有的只是野兽般的欲望和苟且。 黄瑶看得生理不适,将反胃感咽下去,挑着眉问唐小虎:“你管的场子哈?” 认出里面的男人是店里的员工,经理头皮一炸,差点给她跪下。 黄瑶挥挥手让经理去处理,不想多管。 “有地方可以坐坐吗?”经理走后,她问唐小虎。 “有个办公室可以。”他带着黄瑶去了深处的一个房间。 这里从外面看去只是扇再朴素不过的木门,但门口安着指纹锁和密码器,一个摄像头正对着门前。 “这里只有我偶尔来,待会你把指纹输进去,以后过来累了就来这里休息。” 乍一看,房间里并不显得奢华,但细看全都是贵物件。整块波斯地毯,全套红木家具,真皮的沙发,在低调中透出贵气来。 黄瑶进门先甩掉了高跟鞋,把禁锢了半天的双脚释放出来。 “你——”唐小虎回头,就看见黄瑶的双脚。 她的脚掌圆润饱满,脚趾小巧,指甲上涂着鲜红的甲油。 她还不习惯穿高跟鞋,光洁白皙的脚背上被高跟鞋勒出两道红色的痕迹,右脚小脚趾的外侧磨出了一个透明的水泡,疼得她一下下蜷缩着脚趾,在地毯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唐小虎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他燃起一股冲动,他很想抚摸一下这双脚,就像是祷告后的信徒总要触摸一下神像的脚。 但同时他又升起了不该有的欲望,并在下一秒更加用力地唾弃自己的欲望。 肮脏,令人作呕。 “瑶瑶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 唐小虎的去路却被黄瑶挡住了。她一步步往前走,逼着他一步步向后退,直到靠在红木的宽大办公桌边,退无可退。 黄瑶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抬脚踩在唐小虎的皮鞋上,先是一只,然后是另一只。 如此,她全部的重量都在他身上。 唐小虎的第一个念头是,她真的很轻,以至于他竟然感受不到她的重量,只能感受她的呼吸吐在她的颈侧。 “虎叔,干嘛躲着我呢?”她一开口,气流冲刷着他最后的理智。 黄瑶太懂得如何刺激他了,在经历过刚刚那么多感官刺激后,她随便做些什么,都会让他失控。 “瑶瑶——”唐小虎的呼吸一窒,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别闹。” 黄瑶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咯咯笑了起来,肩膀一下下耸动。 “虎叔,好玩吗?”她笑着,轻轻咬着他的喉结,“忍着好玩吗?” 唐小虎的身体僵住了,他双眼紧闭,一动不敢动,全部的精神都给了意志力。他尽力将自己变成一块木头,变成一块铁。 经过这几天,他太清楚黄瑶在干什么,也清楚她想要什么。 她想看他打破所有的理智和忍耐,想看他为了她发疯。 既然她想看,他就配合她。 他就是最尽职的体验派演员,配合着她完成一条又一条戏,重复这个过程。他无时无刻不觉得痛苦和煎熬,他甚至不敢品出美妙来,因为他怕亵-渎了她。 他试图转移注意力,不让身上的触感过于明显。 但下一秒,他觉得不对。颈边的热度消失,脚上的重量也消失了。 唐小虎睁开眼睛,却看见黄瑶蹲了下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黄瑶要做什么。 霎时间,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用力去拉黄瑶。 “你疯了吗!”他低声喝道,“你快给我起来!” 但黄瑶从来就没有听过他的话。 “不许动。”她说。 很快,唐小虎就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享受,而是活生生的惩罚。 她要用这种方式,用纯洁的目光和生涩的技术,逼得他痛苦不堪,让他求而不得,他被生生撕裂,他的理智遭到凌迟,灵魂被五马分尸。 此时,黄瑶分明半跪在他的脚下,做着他曾认为是“卑微”的事,却当之无愧是主导的那一个。 她要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报复他的拒绝,报复他的逃避,报复他的忍耐,也报复他的自卑。 但是他爱她,他愿意接受她赐予的一切折磨。 终于,黄瑶站了起来,抽了张纸巾走向垃圾桶。 回来后,她依旧挂着那狐狸一样不怀好意的笑,凑近他耳边说:“也没有她们说的那么久嘛。” 唐小虎双手拄在身后的桌边,面目全然是痛苦。 最终,他低下了头,微微弓背——这是一个认输的姿态。 他认输了,他低头了,他心甘情愿在黄瑶面前低头。 “很好,现在我们一样了。”他听见黄瑶说。 什么一样?她没有说,但他明白。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绝望地叹息:“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黄瑶勾着他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那就不好玩了。”她说。 7. 第 7 章 他们谁也没有急于离开,唐小虎靠坐在沙发上,因为刚才过于用力,手臂的伤口又泛出疼痛来。 他拿了根烟,没点,只是含在唇间。 黄瑶走了过来,唐小虎问:“要躺下休息一下吗?” 黄瑶摇了摇头:“头发会乱。” 说着,她抬起膝盖跪上沙发,双膝放在在唐小虎双腿的两侧,跨坐在他的身上。 这个姿势极尽暧昧之所能,两人唇齿相对,胸膛紧贴,隐秘之处贴近。几乎瞬间,唐小虎刚刚平息的欲望就又升腾而起。 黄瑶伸出指尖又触上他唇上的疤,她很喜欢摸他的这道疤。 但摸久了,她又会嫉妒这道疤,嫉妒它怎么可以永远地霸占虎叔唇上这道位置。 因为是新年,黄瑶做了精致的红色系美甲。她的指甲微长微尖,又不很夸张,像是小猫从肉垫中探出的爪子一样,抓不破皮,却挠得人发疼发痒。 她的指尖划过他紧抿的嘴唇,紧绷的下颌,落到了他的喉结上。 冰凉的手指绕着他的喉结打转,感受着喉结上下快速耸动。 黄瑶好像找到了最喜欢的玩具,怎么玩也不腻。 她可以同时从虎叔的隐忍和隐忍过后的疯狂中找到乐趣,毕竟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会纵容她所有恶劣的秉性。 但这次她算错了,这次唐小虎没有再忍耐。 他把喉结坦露给黄瑶任她摆弄,手下却缓缓抽出了皮带。 方才过后,他的皮带没有系,倒是方便了现在的动作。 他的动作放得很慢,像是在刻意拉长这个过程。 任凭黄瑶捉弄从不意味着在男女之事上他是逊色的一方,他想纵容她的时候可以极尽纵容,他想掌控她的时候也可以极尽掌控。 他知道怎么掌控一个女人。 黄瑶的动作停下了,她盯着唐小虎手上的动作,目不转睛。 她的脑中划过无数的画面,无论哪一种都可以让她迅速兴奋起来。好像只要那个人是虎叔,一切他给予的都是她期待的。 但接下来她期待的画面没有发生。 唐小虎抓着她作恶的手指,绕到了她的背后,又轻易地揽过她的另一只手,用皮带将两只手缠绕在一起,一圈圈系紧。 皮带的质感比他的手掌还要粗糙,唐小虎的力量掌握得很好,既可以让她动弹不得,又不至于勒得难受。 束缚感让她紧张,却让她更加兴奋。在这个姿势下,她几乎呈现一个献祭的姿态,将身体坦白给虎叔。 她任凭他捆上双手,就是交出了一切主动权。她扭动着身体,像是在催促着唐小虎。 但唐小虎却没有了任何下一步动作,只是问道:“这样可以好好说话了?” 所以他捆住自己的双手就是为了好好说话? 黄瑶简直难以置信,她崩溃地喊道:“唐小虎你是不是不行啊!” 唐小虎笑了,是他那种独有的,嘴角向下的笑,也是他真正开心的笑。 黄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拿捏了。他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显得自己刚才的一切折腾都是笑话。 她生起气来,张开嘴咬在他肩头。 但刚要下口,她突然想到他身上的伤,又悻悻地住了嘴。 唐小虎在她背上轻拍,似是在安慰:“别急,现在不行,这里也不行。” “好吧,”黄瑶认命了,她闷闷地说,“你要聊什么。” “聊聊以后吧。”唐小虎的声音沉静,显然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黄瑶把头靠在他的肩头,静静地等着唐小虎开口。 他宽厚的肩膀好像生来就是该给她依靠的,她的耳边就是他脖颈处的动脉,隐约间她听见了其中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注定不是能得善终的人。”唐小虎开口,先是给自己下了审判。 黄瑶的呼吸一窒,却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说。 “瑶瑶,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不要陷得太深,我不想你以后太难过。”唐小虎的声音平和,就像他正在亲眼见证自己走向死亡一样。 这让黄瑶觉得惊奇。 她从小经历过太多的死亡,尤其是亲人的离去。因此对于死亡,她有一种吊诡的亲近感和认同感。 她从不惧怕死,甚至对死亡抱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但她始终以为,像是虎叔他们这种跌跌撞撞厮杀到今天才有了如此地位的人,会对死亡有着更大的恐惧。 她见过很多怕死怕得哭爹喊娘的人,他们尿湿了裤子,不停地磕头求饶,为了留下哪怕一口气就可以舍弃财富、金钱、家人、尊严。 她鄙夷这种人,但有些时候,她却宁愿希望虎叔是这种人。 黄瑶的眉心纠在一起,像是在认真思考这道题的解法。 最终,她想到了办法。她坐直身体,认真地看着唐小虎,说:“那这样好了,如果真的有非死不可的一天,你就为了我去死。” “好。”唐小虎答应得无比迅速,平凡得不像是一个关于生死的请求。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黄瑶又问。 对于唐小虎,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在他人生中某一个最平凡的日子,一个最平凡的瞬间,“为了黄瑶去死”这个念头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没有什么豪情壮志的承诺,什么歃血为盟的誓言,他就是随便一想,随便地决定了。 但他还是顺着黄瑶的话问道:“那为什么?” “因为这样就能有人一辈子怀念你了,”黄瑶说,“如果你为了别人去死,我怕他们很快就会把你忘了。” 黄瑶的眼神纯粹又坚定,唐小虎毫不怀疑,如果他现在死去,她会带着对他的爱永远地生活下去。 她会在心里为他建起建坟立碑,年年月月为他祭奠,永远铭记永远怀念。 他突然有些心慌。 瞬间,他涌起了面对死亡的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恐惧,那种恐惧深深攫住了他,让他无法呼吸。 他不敢想象自己如果真的不在人世,瑶瑶的后半生要过着怎样的生活。 但黄瑶却毫不在意,她舔了舔嘴唇,说道:“虎叔你看,还是我爱你多一点。” 唐小虎笑着摇了摇头,他不赞同,但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争论。 如果这么想能让她高兴,那就很好。 但黄瑶太了解他,从他的微表情中看出了他的不信。 她的好胜心再次用在了无用的地方,偏要争出个短长来,于是她问:“虎叔,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小就跟你亲,却不跟龙叔亲吗?” “因为我陪着你的时间多?”唐小虎猜。 黄瑶摇头,她扭了扭身子,坐得更直了一些。她说:“因为在迪士尼的不是你。” 唐小虎足足用了三秒反应,然后尘封的回忆喷涌而出。 那是一次别有用心的旅游,黄瑶是游客,更是人质。 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高高兴兴去旅游的小孩子,但其实她什么都懂。 她远比任何同龄人早熟,她看到的听到的远比任何人以为的都多。当龙叔无时无刻不陪在她身边时,她就明白了一切。 她不是没想过要跑,可跑能跑到哪去,躲又能躲得了多久。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绝望的气息。 小学时,她被霸凌了整整六年。作为罪犯的孩子,□□的孩子,杀鱼佬的孩子,作为一个穷孩子,她是全班排挤欺负的对象,但她从不和爸爸说。 她用弱小又稚嫩的身躯,拼尽全力,试图把爸爸从地狱拉来人间。 可是最后,她不仅没有成功,甚至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不过没有关系,她向来擅长适应环境。 只是几年后,再次站到爸爸的墓前,她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说出那句“爸爸,我过得很好,你放心。” 看着唐小虎的眼中又被痛苦占据,黄瑶说:“虎叔,我提起这件事不是想让你愧疚,而是——” 她又弯着眼睛笑了起来,笑得唐小虎心下不安,只听她说:“而是说,我们以后的孩子得姓陈。” 下一秒,她的双手突然从背后解脱出来,手中的皮带瞬间绕在了唐小虎颈间。 不过这次,她只是把皮带松松地缠在她的脖子上,翻身跳下沙发去拿她的手包。 她在包里翻找一通,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走了回来。 然后她挤进唐小虎的□□,蹲了下来,开始解他的衬衫扣子。 从上到下,一粒接着一粒。 古巴领衬衫质地柔软,在她灵活的手指下逐渐向两边滑落,露出胸前缠绕的一圈绷带,和下面清晰的六块腹肌。 唐小虎任凭她捉弄,一动不动配合她。 然后,黄瑶拿出了她手中的东西——一根口红,和她今天唇上涂的是同一个颜色。 她慢条斯理地拔开盖子,旋出膏体,觉得旋出来的多了会断,又小心翼翼转回去一点。 她把口红贴在了唐小虎的胸膛上,开始挑选位置。 此刻,她手中的好像不是口红,而是一把匕首。她也不是要在他的胸膛上写下属于自己的符号,而是要挑选一块中意的肉切下来作为食材。 最终,她还是嫌胸口的绷带恼人,而选择了下方的腹肌。 她在腹肌上落笔,油润的膏体接触肌肤,丝滑得没有任何滞涩。 唐小虎的腹肌疯狂地抖动着,他想,应该比话剧中的男主角抖动得还厉害。 或者说不是肌肉在抖动,而是五脏六腑在共振,随着口红所到之处剧烈地抽搐着,颤抖着。 他突然明白了一处高明的隐喻,他从未看过任何戏剧,也不懂任何先锋艺术。但他就是明白了,伴随着背景音乐,在男主角胸膛上缓缓划过的口红,就是女人的嘴唇。 在漫长的折磨后,黄瑶终于停笔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很好,而且你受伤没法洗澡,就更好了。” 唐小虎低头看去,他在自己的身上看见了视频中未曾看清的六个字—— “一切白的东西”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 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 一切路口的警察亮起绿灯让你顺利通行, 一切指南针为我指明你的方位。[1] 她是白的东西,他是黑墨水。 他自惭形秽。 大概是他的反应太剧烈,黄瑶关切地看了一眼下方,问道:“还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了。”唐小虎瞬间从失神中回神,甚至有些紧张。 黄瑶有些受挫,撇着嘴不开心地问:“我技术就这么差。” 唐小虎张开嘴,嗫嚅了几下,最后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黄瑶开心地大笑起来,今天的一切她都很满意。 这时,经理在外面敲响了门。 “虎哥,抓到两个外面来搞事的,您看怎么办。” 唐小虎瞬间收敛神色,“把人带到空的包间,我这就去。” 他起身,迅速穿好衬衫,系好皮带。对黄瑶说:“瑶瑶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我跟你一起。”黄瑶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她就用刚才的那根口红补妆,重新穿上磨脚的高跟鞋,对着镜子整理好衣服,转身走了出去。 她没有忘,从今天起这里是她的地盘了,她不能容忍有人在自己的地方搞事。 包间隔音很好,房门打开,黄瑶才听见哭嚎声传来。 里面蹲着两个鼻青脸肿的男人,显然已经被教训过一顿了。看见进来的是唐小虎,哭得更狠了。 “虎哥,虎哥饶命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这一次啊。” “干什么了他们?”唐小虎问身边的人。 “虎哥,他们给客人卖这个。”经理张开手,透明袋子中装着几粒粉色小药片,上面还印着各种花卉的样子。 看到东西,唐小虎额角青筋疯狂跳动,他狠狠咬着牙,飞起一脚踢在那人胸口:“敢在老子场子卖这个,活腻歪了是吧。” “虎哥虎哥!饶命啊虎哥!”那人哭得眼泪鼻涕流了满脸,上来要抱唐小虎的大腿,又被他一脚踢出三米远。 唐小虎走上前,抬起脚踩住那人的头:“谁派你们来的?” 两人哭着求饶:“我们就是想自己赚点小钱,没人派我们来啊虎哥!饶了我们吧!” “嘴硬是吧?”唐小虎挥了挥手,手下冲过来对着两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拳头打在人身上发出一下下的闷响,很快下面的惨叫声就变小了。 唐小虎转过身,关切地看了下黄瑶。只见黄瑶抱着手臂,神情冷淡,像是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 他叫停了手下,只见两个人被打得口鼻出血,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但都还在喘气。 “还是不说?” “真没有啊虎哥——” 手下还要再打,黄瑶却扬声道:“等下。” 手下看向唐小虎,唐小虎却眉头一竖,斥道:“没听到老板发话吗?” “是,老板!”手下齐声道。 黄瑶点了两个人,“你们去把他扶起来,嘴掰开。” 手下不敢质疑,立马照做,一人在身后抵着他,扶着他的额头往后仰,一人掰开他的下巴。 “东西给我。”黄瑶朝经理伸出手,经理恭敬地双手奉上。 “还有吗?” “一共搜出来五包,”经理又递过来四包,“都在这了。” 黄瑶低头看了眼,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够了。” 唐小虎瞬间就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他拦住黄瑶,低声说:“瑶瑶,我来。” “不用。”黄瑶挡开他的手,走到那人面前,从袋中捏出一颗药片塞进他的嘴里。 两边手下立刻掐住他的嘴,逼着他咽了下去。 接下来,是第二颗,第三颗…… 那人的脸色渐渐变了,在第二颗时,他就开始挣扎起来,第三颗时表情如同见了鬼一样。 黄瑶稍稍停手,弯下腰,轻声细语地说道:“我呢,就是想尽尽地主之谊,请你吃点饭。如果不小心吃多了,那我先给你赔不是了,别怪我。” 那人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才是真正的魔鬼。 黄瑶面不改色拿出第四颗药丸,放进那人的嘴里。他拼了命地挣扎,但身边的人却被死死压住。 他意识到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他会作为一个吸/毒过量而死的瘾君子被记录在禁毒支队的档案里,不会被在意,不会被追查,死得不明不白。 终于,在第五颗药丸放到嘴里之前,他拼命大喊出声:“我说!是蒋天!是蒋天派我来的。” 黄瑶把手中剩下的药丸扔回给经理,掏出纸巾认认真真地擦了遍手。 “盯着点,不行就带他去洗胃。”她扔下一句话,走出了包间。 唐小虎跟在她身后,脸色晦暗不明。 刚才他想制止,却没有立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又一步往前走去。 仿佛猜到了唐小虎的心思,黄瑶驻足回头,朝他扬起脸笑:“怎么?虎叔,不打算奖励我?” 唐小虎无奈地摇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样,低头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 “哇!”他们身后传来一层又一层的惊呼。 唐小虎回头,看到一群不怕死的员工就在后面围观。 他眼睛一瞪刚要发作,黄瑶却拍了拍他的手臂:“走了,我们回家。” 唐小虎沉默着,接过黄瑶小小的手包,跟在了她的后面。 8. 第 8 章 到家后,陈书婷就站在门口。 “小虎辛苦了啊,你先回吧,”她说,“瑶瑶去客厅,你爸要找你说话。” 唐小虎想说什么,被陈书婷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你先回去吧虎叔。”黄瑶对他说。 她走向客厅,对于高启强要跟她说的内容,她心里有些预感。 果然,高启强翘着二郎腿,抱着手臂,表情不辨喜怒。 “瑶瑶回来了,”他指了指身旁的沙发,“坐。” 黄瑶乖巧地坐下,问道:“爸,你有话对我说?” 高启强点头:“爸爸是想跟你聊一下,你和小虎的事。” 终于来了。被高晓晨撞见的时候,黄瑶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她看见虎叔脸上的伤,也隐约猜到了一些。 但这一天比她想象的来得快。 “是的,爸爸,”黄瑶坚定地说,“我和虎叔,我们在一起——” “嘭”的一声巨响,高启强将茶杯重重地掼在瓷砖地上,茶杯四分五裂,有一片划过了她的手背,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黄瑶也不觉得疼。 “黄瑶我是不是平时太惯着你了!”高启强猛然站起来,指着她喊道,“你从小到大都没让我和你妈操心过,现在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高启强一句话没说完整,就捂住了胸口跌坐在沙发上。 陈书婷听见声音连忙从楼上跑下来:“老高!老高你别生这么大气,你看看把你自己气的。” 黄瑶低着头,缓缓跪在了高启强脚边。 她瑟缩着,语气中带着哭腔:“爸,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但我控制不了。” “你你你……”高启强指着黄瑶,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高晓晨也从楼上下来,见状他还偏要煽风点火:“爸,平时你总说瑶瑶多乖多听话,还不是一下给你憋了个大招。” “你闭嘴!”陈书婷吼道,“给我滚上去,别添乱。” 高晓晨偏不,他这么多年被当做黄瑶对比组的憋屈,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共同发作,让他不顾一切地说道:“她还不是疯了?爸,虎叔叫你一声大哥,他现在跟你女儿搞在一起!” “高晓晨!”陈书婷勃然大怒,“你再敢给我说一个字试试!” 高晓晨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陈书婷真生气。他狠狠地剜了一眼黄瑶,跑上了楼。 高启强掐着眉心,久久没有动作。 黄瑶安静地跪在他脚边,手搭在他的腿上,同样一动不动,像只可怜的要被主人抛弃的小猫。 不知过了多久,高启强终于叹了口气:“今天白金瀚的事,我听说了,你做的太狠了。” 黄瑶低着头:“爸爸,我只是不想高家再重蹈当年的覆辙。” 她低着头,看不见高启强的表情,但从他改变的呼吸频率中,她知道这招奏效了。 “毒”对高启强是一个避不开的梦魇,而黄瑶掌握了这个武器。 有生之年,她第一次对高启强使用了武器。尽管这把刀没有实体,不能见血,但黄瑶还是无比的紧张,同时也无比的兴奋。 她第一次用隐秘的方式和极大的勇气,去对抗了自己的父亲。 而且她成功了。 高启强摘掉眼镜,将脸埋入手心,许久后,他才开口:“对,你做的对。是我发过的誓,高家要对毒-品斩尽杀绝。” 如果今天不是和“毒”相关,她也不会上来就用这么狠绝的招数。 她在心里对逝去多年的叔叔念了声阿弥陀佛,感谢他冥冥中的保佑。 高启强很快收拾好情绪,他点了点黄瑶:“你自己心里的想法你自己清楚。” 这句话已经有了警告的意味,但黄瑶却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高启强。 “爸爸,”她说,“可是论迹不论心。” 高启强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他点着黄瑶,对陈书婷笑着说:“好啊,好一个论迹不论心。” 待客厅只有自己时,黄瑶撑着沙发爬了起来。 在冰冷的瓷砖上跪久了,膝盖疼得钻心。黄瑶拉着扶手一点点上了楼,回到卧室后鬼使神差朝着窗户外面看去,正看见楼下站着一个黑衣黑裤的人。 他分明和黑暗融为一体,却好像发着光。 腿上的疼痛瞬间被抚平了,她推开窗子,手肘撑在窗沿上,笑着看下面的人。 看到她的一瞬间,唐小虎也露出了一个令人安定的笑容。 他们这样对视了半天,黄瑶拿出手机,给唐小虎打了电话。 唐小虎接起,黄瑶却不说话,而是轻轻唱起了歌。 祈求星星可听见,我是他梦中的爱人 冥冥中早已注定,朱丽叶爱上罗密欧 祈求众神可听见,我是他眼中的爱人 虽然这爱有荆棘,但我已无法自已 被世俗牢笼囚禁,却挡不住两颗心 玫瑰啊含苞待放,梦中的人在身旁[1] 她唱的是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阳台幽会的片段。 歌词记得断断续续,记不住的地方她就哼着曲调。她轻轻地唱着,唐小虎静静地听着。 所有的星光全都落在她身上,洁白的,闪烁的,璀璨的。 所有的月光全都落在她身上,迷人的,无暇的,圣洁的。 她戴着光辉的新月冠,长着雪白的翅膀,是塞勒涅驾着月车在夜空中飞过。 月亮奔他而来。 * 次日,黄瑶梳妆打扮,穿了方便的卫衣牛仔裤,好走路的帆布鞋,准备去跟闺蜜姜姜逛街。 唐小虎去了工地,所以是司机送她。司机叫吴铎,已经给高家开了五六年的车。 陈书婷特意嘱咐吴铎:“你跟好瑶瑶,多照顾她点,开车稳一点。” “明白,大嫂。”吴铎点头应下。 黄瑶来的商场是京海近两年新开的一家高档商场,叫新盛广场,是高启强产业转型中重要的一步。 商业地产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盘根错节费时费力,但一旦项目成功,无论是后续回报还是商业影响力都会有很大的提升。 这个项目对高家极其重要,高启强亲自上阵,全程跟进度。 印象里,那一段时间他忙得全程不着家。一次吃饭时候他问瑶瑶什么时候中考,黄瑶才一脸惊讶地说,她高一都已经念了半年了。 或许是高启强这两年求神拜佛起了作用,冥冥之中真有神明保佑,新盛的项目竟然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建成两年后已经成了京海流量最大的的购物广场之一。 姜姜是黄瑶在高中最好的朋友,大学两人不在一个城市,平日里只能在微信上聊天,只有放假才能见面。 约在门口见面,两人手挽手走进商场,门口的保安也是老人,认出黄瑶,叫了声大小姐,黄瑶回给他客气疏离的一个点头。 姜姜突然叹道:“明明就半年没见,但我怎么觉得你变化好大?” “我变了吗?” “嗯嗯,”姜姜点头,“气质都不一样了。” 说着,她又凑到黄瑶耳边:“你那个叔叔今天怎么没送你?” 黄瑶知道她喜欢过唐小虎,就也小声开玩笑:“你这么想当电灯泡?” 姜姜反应了好半天,才重重地锤了她一下:“行啊你,我就是口嗨一下,你还真下手了?” “疼!”黄瑶夸张地叫了一声,往后跳了一步,不小心撞到吴铎身上,还把他的手机撞掉了。 “不好意思。”黄瑶把手机捡起来递给他。 “没事没事,谢谢小姐。”吴铎连忙把手机收起来。 她们逛了一层的几家奢侈品店,姜姜买了个包,黄瑶什么都没买。 姜姜提议坐直梯上楼,黄瑶却说:“坐扶梯吧,直梯人好多。” 在扶梯上,她从手包里拿出镜子,抿了抿口红,问姜姜:“我眼妆没花吧?” “你男朋友都不在,没人在乎啦。” 在姜姜的说笑中,黄瑶悄悄调整了一点镜子的角度,向扶梯下方看去。 下一秒,她浑身的血液一凉 ——她看到了过山峰。 尽管有心理准备,她还是涌起了一阵慌张。 方才走到第三家店铺时,她隐约就有种被窥视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遇到了太多的危险,她的第六感极其敏锐,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跟踪了,便借着补妆的机会透过镜子向下看。 只是她没想到,来的居然是过山峰。 她知道自己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绝不可能是过山峰的对手,更何况身边跟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姜姜。至于吴铎,黄瑶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打—— 等等,吴铎。 如醍醐灌顶,黄瑶瞬间串起来了一切。 过山峰怎么可能如此精准又快速地找到自己?如果是商场里有人偶遇告密,他赶来也要一段时间,而现在他显然是早已经埋伏好,就等她出现。 而且出门前陈书婷特意叮嘱吴铎跟好自己,他怎么可能敢边走路边玩手机,甚至没注意到她的动向。 所以只能有一个解释,是吴铎给过山峰泄露了她的动向。 她走在温暖的商场中,只觉得通体发寒。 她的第一反应是给虎叔打电话,但他今天在工地上,工地离商场很远,他赶过来也来不及。 还能怎么办?她拼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永远依赖虎叔,她必须自救。 怎么自救?有什么是她可以利用的? 对,这里是大商场,人员密集,环境复杂。而且她总来这里逛街,过山峰显然不可能比她熟悉这里的路,她有地形优势。 这里是高家的产业,会有认识她的人能给她帮助,比如门口的保安,因此她还有人员优势。 而她的劣势是,吴铎就在她的身后,可以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甚至随时发难。同时,她还得保护姜姜的安全,不能让她被自己连累。 短短几秒钟,黄瑶却觉得像是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她深吸了一口气,戳了戳姜姜:“喝不喝奶茶,请你?” “喝喝喝!但我只能喝少糖啊,我最近减肥!” 她们上了三楼,去了最近火遍全网的一家奶茶店,奶茶店只支持现场下单,门口排队的有二十多人。 “吴叔叔,你帮我们排呗,好不好。”黄瑶对着吴铎撒娇。 吴铎的表情有点为难:“瑶瑶小姐,大嫂让我跟着你,我也不敢离开。” “哦这样,”怕她起疑心,黄瑶改口道,“那你帮我们先排两分钟,我去下洗手间。” 见吴铎还为难,她有点不耐烦:“行行行,那你跟我去洗手间,姜姜排队行吗?” 姜姜有点不高兴,她在家里也是个大小姐,见状吐槽道:“你这哪是司机啊,你这是警察看犯人呢。” 黄瑶也小小地翻了白眼:“谁知道抽什么风。” 吴铎犹豫了一下,只能答应了:“那我在这排队,您就去一下卫生间……” “知道啦,婆婆妈妈的。”黄瑶挽起姜姜的手臂,径直走进了附近的卫生间。 商场瓷砖擦得光洁发亮,黄瑶盯着地上的反光,确定没人跟上来后,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姜姜你别说话听我说,我们被跟踪了,目标是我,你按我说的做,我们不会有危险的……” 一边说话,她手上还在噼里啪啦打字发着消息。 吴铎排队排得焦躁,他盯着卫生间的方向,黄瑶已经进去半天了还没出来,人不会跑了吧? 就在他实在忍不住要过去查看时,黄瑶和姜姜拉着手出来了。 “还没排到呢?好慢啊。”她皱着鼻子抱怨道。 “啊……是,有点慢。”吴铎表情不太自然。 不过黄瑶没在意,她的手机响起,看到来电提醒,她的表情突然亮了。 “虎叔给我打电话!”她像是小姑娘一样蹦起来,脸上瞬间洋溢起甜蜜的笑。 “喂,虎叔~~”她的尾音中带着一串的波浪线。 姜姜朝她吐了吐舌头:“你就秀恩爱吧!滚远点打,别让我听见。” 黄瑶举着手机跑出去几步,也没跑远,只是靠在中间的栏杆上,一副扭捏的姿态,脚尖一下下踢着地砖。 但她嘴上说的话,却与恩爱全无关联。 “派辆车到员工通道口,车发动好,只要车不要人,驾驶室朝向通道口,不要关门,现在就要。” 电话打了一分钟,她蹦蹦跳跳回来,满脸都是恋爱的酸臭味。 “姜姜,不好意思,虎叔来接我了,我下次再请你喝奶茶,今天让吴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瑶瑶小姐……” 吴铎刚要开口,被姜姜打断:“行行行,你个重色轻友的东西。”她在黄瑶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疼的黄瑶龇牙咧嘴。 但黄瑶却感受到,姜姜的手抖得很厉害。 她亲密地挽着姜姜,整个人都贴在她身上,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她冷静下来。 “虎叔在南门等我呢,我们走吧?” “行吧。” 两人一唱一和就要离开,吴铎站在原地犹豫。 他刚拿出手机,黄瑶就转头说道:“你愣着干什么啊,送姜姜回家啊。” “那我走南边电梯了啊,你们在这下去吧。”说着,黄瑶摆摆手往反方向走。 这一系列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完全不在吴铎的计划内。他刚要追上去,姜姜就说:“不是,你到底是不是司机啊?你怎么这么像跟踪狂呢?” 吴铎进退两难,最终一咬牙,拿出手机快速给过山峰发出了消息。 另一边,黄瑶不紧不慢地往南边的直梯走去。 这时候,过山峰很可能已经知道了她要走的消息。他有两个选择,要么是在黄瑶被“唐小虎”接到前把人带走,要么是放弃这次计划另找机会。 如果是别人可能会选择后者,但过山峰是个疯狂的亡命徒,他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黄瑶绕了个远路,看准电梯开门的时机,小跑两步挤了进去。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她确信她透过一指宽的缝隙看到了过山峰的身影。 果然来了。 三层以内,电梯下行的速度要慢于人狂奔下楼的速度。 但过山峰的目标是一口,而她,还可以赌一把。 随着电梯徐徐向下,停在二楼,她一个箭步窜出电梯,拔腿往商场北边狂奔而去。 感谢大学的体测,让她不得不每天练习跑步。这一刻,她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经过的路人都以为是一阵风刮了过去。 她几乎是飞下了楼,一层楼的台阶她只用了不到五步。 员工通道在商场的北边,这一百米的距离,这虚晃一枪的时间差,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冲到安全通道,已经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沉重、急促、越来越近…… 她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把对方激怒。而过山峰是个彻底的疯子,她不敢想象自己落到他手上的后果。 她不敢回头,她怕一旦看到过山峰的脸,她就会失去强撑的勇气。 她拼命奔跑,穿过无人的逃生通道,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方才路过逃生平面图,她扫了一眼。靠着这一眼的印象,她拼命地回忆着路线,一旦有一个路口走错,就将功亏一篑。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阳光。 她几乎是向前扑出去的,扑进了打开门的车子,只迈上右腿就疯狂地踩下油门,左腿甚至还留在车门外。 她发动的速度太快,一瞬间左脚的鞋就被蹭掉了。但她什么也来不及管,就这样敞着车门开了出去。 直到开到路的尽头,她才有勇气朝后视镜中看去。 只见过山峰没有追来,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她的那只帆布鞋。 隔着近百米,她依旧感觉到了他那阴冷的死亡气息。 一瞬间,后怕潮水一样地涌上来。 她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打湿了,而她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车几乎开不出直线。 但她不敢停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硬是分出神来给姜姜打了电话。 电话刚接通,姜姜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怎么样了!安全了吗!现在在哪?” “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我们刚到一楼就被保安拦下,保安把你家司机按住带走了,我已经在回家路上了。” 姜姜没事,她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最后,她犹豫了许久,才拨通一个号码:“爸,吴铎是内鬼,我刚被过山峰追杀了,我现在跑出来了,您能派车接我一下吗?” * 到家后,黄瑶远远就看见全家人都站在门外等她。 车还没停稳陈书婷就扑了上来:“瑶瑶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快让妈妈看看。” “没事,爸妈,我没事。” 坐在家里沙发上,喝着热茶,她把事情经过详细地复述了一遍。 听到她冷静地计划,有序地安排逃跑路线,又如何生死一线地逃脱时,三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陈书婷是担心,高启强是骄傲,高晓晨满脸都写着“牛x啊”这三个字。 又经历了几番关心后,黄瑶终于筋疲力尽地回了房间。 她简单冲了澡,冲掉一身的汗,就关上房门给唐小虎打电话。 第一遍没打通,第二遍还是没打通。 黄瑶心里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她用颤抖的手指再次拨出号码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她先后打给虎叔的手下,工地现场工程经理,还有龙叔。 能打的电话她已经打尽了,她不再打,而是木然地躺到了床上,直视着天花板。 她早该意识到的不对吗?能够处理吴铎的人,能够被高启强派去处理吴铎的人,不会有第二个。 在极致的安静中,她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直到陷入深海中。 四周的水压让她无法呼吸,她张开嘴想呼救,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幽蓝中,她渐渐被黑色巨物包围,这些巨物绕着她旋转,不停地旋转,飞速地旋转,形成巨大的旋涡。 她在漩涡中央,身体被拉扯向四面八方,每一寸肌肤都在被噬咬,被切割,被搅碎。 她知道这是噩梦,精神世界却好似上了锁,无论如何都无法从梦中醒来。 终于,在她溺毙命之前,急促的铃声将黄瑶从噩梦中叫醒。 “你在哪!”接起电话,她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 “在楼下。”电话那端,唐小虎的声音沉静,但这在平常能轻易抚慰她内心的声音,却在此刻失去了魔力。 她扑到窗边,看见唐小虎站在窗下。 她一把地拉开窗子,抬腿就迈了出去。 唐小虎被她吓到了,大喊“别跳”,同时一个箭步上前,抬起手去接她。 但黄瑶根本没有听见,也顾不得自己只穿着睡衣,更不管这是二楼。 她的双腿迈出窗外,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 瞬间的失重过后,她落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你疯了!这么高你往下跳?摔了怎么办?”唐小虎被她吓得失去了冷静。 而黄瑶却不管,她疯了一样,抓住唐小虎的衣襟,用颤抖的语气问他:“你去哪了?” 唐小虎不答,嘴角伤疤被微微拉长的形状,昭示着他沉默的抗拒。 “你去哪了?你去哪了?”黄瑶不停地问,听不到答案她就一刻不停地问。 她抓着唐小虎的衣襟,眼眶盈满了眼泪,又流了满脸,她几乎是在苦苦哀求:“虎叔,你告诉我你去哪了?我求求你,我求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一直在工地,哪也没有去。” “你说话啊!你告诉我!”她绝望地嘶吼着,拉扯着,她以为这样就可以逆转时间,改变发生过的一切。 唐小虎沉默着,但无言却显而易见地暗示着什么,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假装瑶瑶什么都不知道。 “我爸让你做的。”黄瑶没有希望得到回答。 “他让你去你就去了。”她甚至不是在询问。 漫长的安静过后,好像四周被抽至真空而形成的绝对安静过后。 黄瑶松开了手,脱力地向下滑去,瘫跪在地上。 眼泪喷涌而出,她大张着嘴,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该说些什么?指责唐小虎?指责高启强?说背叛的吴铎是罪有应得? 正因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上天就索性剥夺了她的声带。 她无声地恸哭,哭喊被禁锢在喉咙中,仿佛形成实体,阻塞了她的气道。 她好像躺在土坑里,四方的天幕中,一铲一铲的土纷纷扬扬落下,压在她的胸口。 她无法呼吸,只能徒劳地张开嘴,但张到最大也无济于事。 “瑶瑶!瑶瑶你冷静一下!” 唐小虎的声音分明就在头顶,却好似远在天边。 她跪在地上开始呕吐,完全停不下来。她的胃里没有什么食物,便开始吐胃酸,胃酸也吐净了,便开始吐夹着鲜血的胆汁。 她的内脏好似被搅成碎片,全从嘴里吐了出来。 很快,她身体内部就空了。她变得尤其轻盈,她好像飞了起来。 她听见唐小虎慌张地喊人,她听见四周脚步声丛丛,她看见陈书婷和高启强担心至慌乱的眼神。 他们想把她带走,他们想把她的虎叔带回到地狱去。 她不干,她决不答应。 她死命地抓住他的衬衫,指甲劈开断裂,关节僵硬麻木,她都不觉得疼。 “瑶瑶你先放开,回房间再说。” “不走不走,你虎叔不走。” “行了,让她拉着吧,小虎你跟她一起上去。” 吐得干净了,也哭得干净了。 黄瑶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挣脱开所有人,一个巴掌重重地扇到了唐小虎脸上。 这一巴掌把所有人都吓傻了,就连最靠得住的陈书婷也愣住了。 但这一巴掌好像耗尽了她所有的能量,她身体一软向前瘫倒。 唐小虎将她拦腰接住,搂在怀里。 她的双脚一点力量都没有,控制不住地向下滑,唐小虎双手圈在她的腋下,向上一提,让她完全靠进自己怀里。 只听她终于开口了,嗓音却沙哑到像是别人的声音。 她说:“我谁都救不了,想救的人一个都救不了。” 9. 第 9 章 发泄过后,黄瑶彻底地静了下来,却也不再说话,而是平静得令人害怕。 还是陈书婷当机立断:“小虎,你先把瑶瑶送回房间,兰兰马上就回来了,待会让她看看。” 唐小虎弯腰要把黄瑶抱起来,但黄瑶拒绝了。 “我可以自己走。”她的声音很轻,却出奇的坚定。 她推开唐小虎,拒绝了任何人的搀扶,深一脚地浅一脚往大门走去。 唐小虎走在她身后半步,紧张地保护着,一旦她要摔倒,他立刻就能去扶。 从窗子到大门,不过是短短的十几米,她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从身体里消散的力量和在发泄中丢失的理智迅速回笼,如同凭空飞来许多无形的剑,插入她的身体,又和她的血肉融为一体。 诡异却迷人的轻盈感消失了,她再次找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刚走回房间,高启兰就匆匆赶到。 高启兰三步并做两步飞奔上楼,一把推开站在门口挡路的高晓晨,又不客气地让自家大哥让开。 “瑶瑶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她蹲在黄瑶的床边,手背轻轻触上她的脸颊,却被脸上的温度烫到了。 “姑姑,我没……” 高启兰简单粗暴地打断了她,回头对着所有人无差别输出:“都烧成这样了!怎么没人注意吗!” 她真正发起火来没人敢接话,唐小虎刚要动,高启兰又问道:“你干什么去?” “去拿药。”唐小虎说。 “你别去,你陪着她。晓晨你去拿体温计和退烧药。”高启兰继续发号施令。 唐小虎在高启兰的驱使下向前两步,站到黄瑶的床边。 可是他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尽管他们有过很多更亲密的接触,但在高家人的众目睽睽下,他却什么都不敢做,哪怕只是轻轻牵她的手,给她一些温度和力量。 或许是高启兰的出现让黄瑶的精神终于松弛下来,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头昏脑胀,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她还穿着睡衣,发烧带来的浑身发冷让她缩进了被子。 高晓晨拿来体温计,黄瑶却一动也不想动。 “瑶瑶听话,量个体温。”高启兰哄小孩一样,把体温计塞进了她的腋下。 一量体温,39度6。 这个高得离谱的温度顿时又让高家炸了锅。 “哥你和晓晨先出去,屋里人太多了,瑶瑶不舒服。唐小虎你过来把瑶瑶扶起来。” 见唐小虎没动,高启兰瞪眼:“你愣着干什么啊?” 唐小虎没有坐下,他弯着腰,用手臂托起黄瑶的肩膀,让她靠在床头,然后又局促地收回手。全程他们都没有其他的接触,身体的距离也极其遥远。 高启兰和陈书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让他所有禁忌的、背德的羞愧无所遁形。私下他们越是亲密,如今他就越是仓皇。 他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逃离这无声的审判。 但他也知道,黄瑶尽管不说,心里是希望自己陪在身边的。 黄瑶半闭着眼睛,眉心拧在一起,即便一言不发也能看出她被病痛折磨得难受。 她确实是难受的,这次发烧完全是精神刺激作用在□□上的反应,来势汹汹,好似一下点燃了她的五脏六腑,烧得她浑身发疼。 恍惚间,她全靠身体本能吃下高启兰喂来的药,又好像听到了陈书婷的声音,问她要不要吃东西。 她轻轻摇了摇头。 陈书婷叹了口气:“那我让阿姨准备点清粥小菜,她都一天没吃东西了,这么饿着病不容易好。” 直到房间中只剩下三人,高启兰又给黄瑶喂了水,扶着她躺下,给她掖好被子。 黄瑶又自己往下缩了缩,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她的脸本就巴掌大,这样一衬显得更小了。 唐小虎不知道这小小的身体里怎么装下这么大的能量。 “你陪着她。”高启兰扔下一句话就往外走。 “兰姐,”唐小虎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她,“不合适。” 高启兰的冷眼从无框眼镜后扫来:“那你去找高启强要说法?”她甚至已经不叫哥,而是连名带姓地叫高启强。 “兰姐,我……” “小虎,”高启兰双手插袋,叹了口气,“没人怪你,瑶瑶也没怪你。” “我知道。”唐小虎低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高启兰没再说什么,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越发痛苦。 他知道黄瑶不会怪她,她哪里会怪他的堕落,她只会怪自己没有拉住他。 但他宁愿瑶瑶怪他,他宁愿她再扇十个巴掌,也不想看她静静地躺在这,不愿意看着她无尽地内耗下去,把自己焚成灰烬。 黄瑶安静地躺着,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唐小虎知道,人在极端难受的情况下,其实是没法睡熟的。 他从小到大没少受伤,伤口感染后发烧也是家常便饭。吃了消炎药,灌一壶热水,裹床被子,熬一天也就好了。 这期间最难受的就是高热后体温不退的那几个小时。睡也睡不着,动也动不了。 酸痛从骨头缝里,从每根肌肉纤维里往外冒,人什么也不想做,连翻身都觉得使不上力气。 这时,黄瑶动了动,她想翻身侧躺,却只是动了动腿,就不再动了。 她又往下蹭了蹭,几乎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应当是难受极了。 他是不是做错了? 这是唐小虎第一次在心里问出这个问题。 不是做了错事的那种错,而是他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的那种错。 他是谁?他要去哪里? 他活了三十六年,好像第一次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他是旧厂街戴着红袖箍收卫生费的小混混,是被徐江打了两天只剩下一口气的可怜虫,是被哥哥一路拉扯大,只知道听哥哥的话的傻弟弟。 他是人人畏惧的虎哥,是夜总会的幕后老板,是工程集团的高管,是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是杀人的刀,是听话的狗。 他是瑶瑶的爱人。 他是唐小虎。 每一个身份都是一块布,身上一道道的伤疤是缝合他的粗糙针脚。 每一句“他是”都是一块拼图,紧紧咬合在一起,让他不至于粉身碎骨。 他不能割掉一块布,不能扣下一块拼图,他不能改变自己的过去。 但他可以决定他的未来。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沉重的悲哀。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还有多远,而他却还那么狂妄,妄图和黄瑶聊以后。 “虎叔……”黄瑶虚弱的声音传来,唐小虎连忙蹲在她的床边,听她说话。 只听她用气声浅浅地说:“虎叔,我的脚有点疼。” 唐小虎下意识就要去看她的脚,但手刚搭到被子上就停住了。 白金瀚那一眼的画面兀然出现在他的脑海,白皙的脚,暗色的勒痕,鲜红的指甲,只是昏暗灯光下的粗略一瞥,却在回忆里自动转成了高清的图像。 唰啦—— 他掀开被子,欲望无所遁形。 黄瑶的脚背依旧细嫩光滑,但左脚的脚掌却有着几道血痕。 血痕是被磨出来的,从足弓一直蔓延到脚趾。 她回来后洗过澡,伤口的尘土都被冲干净了,鲜红的血肉暴露在外面,触目惊心。 她怎么能忍到现在? 而刚刚她光着脚跳下去,又光着脚走了那么远,她怎么能忍到现在才说疼? “脚受伤了,我叫兰姐来给你上药。”唐小虎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生吞下去。 “算了,别去了,”黄瑶叫住他,“大家都跟着担心。” 唐小虎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应该做什么?对,他应该去找高启兰,让高启兰来帮瑶瑶处理伤口。 但他在做什么? 他看着自己走到床头,拿起高启兰留下的药箱,又找出碘酒、棉签、创可贴。 他又走回了床尾,捧起了黄瑶的脚。 黄瑶有着极其漂亮的脚,瘦长、雪白,健康的足弓,圆润的脚趾,放松时,脚背有一点点肉。 她的脚背冰凉,脚掌滚烫。 不对,烫的是他的手心,是他的呼吸。 唐小虎坐了下来,捧着黄瑶的脚,搭在自己的腿上,用蘸了碘酒的棉签去擦拭那一道道伤痕。 碘酒处理伤口并不很疼,但发烧的人皮肤都过于敏感,刚一触碰她就的脚就往回缩。 “别动。”唐小虎几乎是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脚踝。 大脑比身体的反应慢了半秒,但半秒后,他依旧没有放开。 她的脚踝却很瘦,他拇指食指环起的空间,足够绕满她脚踝的一周还多出一个指节。凸起的跟腱卡在他的虎口,硌得他手心发痒。 “别动。” 黄瑶分明没有再动,他却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在和谁说。 这几道擦伤,上起药来很快,但唐小虎的动作却很慢。 他用棉签在她的脚掌上不断摩擦着,一下又一下,直到整个脚掌都被碘酒的棕黄色涂满了。 棉签却像是不满足,又往脚心探去。 “痒!” 黄瑶小声抗议,痒意让他的脚背紧紧绷起,脚趾隔着裤子抓在唐小虎的腿上,刚涂好的碘酒蹭脏了他的裤子。 他依旧穿着黑裤子,看不出药的颜色,只能看到一圈湿的轮廓。 也不知道黄瑶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她的脚抓得唐小虎很疼。 但他中了邪一样,弯下腰,一点点向下,直到脊背弯到不能再弯 ——然后在她的脚背上落下一个吻。 嘴唇下柔软的触感让他清醒过来,他故作冷静地抬头,却正对上黄瑶的眼睛。 她的脸上还有病气,却显得眼睛尤亮。 她盯着唐小虎,笑得小狐狸一样:“虎叔,我看到了。” * 高启兰走下楼,正听见陈书婷的声音传来,即便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能听出愤怒。 “高启强,那是我女儿!”陈书婷的手指用力戳着高启强的肩膀。 “是,你想培养她我知道,但她也还是个小姑娘,她才十九!她就是喜欢个人怎么了?她犯了什么天条?她怎么就罪大恶极了?你拿你那套手段去对付自己女儿,你不觉得恶心吗?” “但那是唐小虎,她和小虎……”高启强也压抑着怒气,“他们怎么可能在一起?” 陈书婷扶着额头:“这话你不觉得耳熟吗?” 高启强顿时哑口无言。他确实耳熟,他和陈书婷在一起的时候,所有人也是这么说的。 “书婷,我不是那个意思。”高启强顿时怂了,伸手去拉陈书婷。 但陈书婷一把甩开她的手:“别碰我!” “老婆,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高启强又露出他那可怜小狗的表情。 果然管用的招数十年后依旧没有过时,陈书婷没再甩开他,只是冷着脸说道:“那你去给瑶瑶道歉,承认错误。” “知道了老婆。”高启强想要和陈书婷贴贴,楼梯上方却传来两声冷漠的咳嗽。 “咳咳,这还有个活人呢。” 看着高启兰走下楼梯,高启强突然想到什么:“你让小虎和瑶瑶单独在房间?” 高启兰冷着脸问他:“什么意思?是要我送安全用品进去吗?” “你……你说什么……”高启强险些被她一句话气得心脏病发作,他指着高启兰半天说不出来话。 高启兰依旧没有表情:“我是医生,我只能想到这个。” 陈书婷终于笑了下:“行了,都别闹了。阿姨做好了粥,老高你给瑶瑶端上去。记得给她道歉,好好说话啊。” 敲门进去后,高启强看到了房间里的两个人,黄瑶正闭目侧躺着,唐小虎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玩手机。 “瑶瑶,睡着了吗?”他放轻脚步。 “爸爸,我还没睡。”黄瑶挣扎着坐了起来。 唐小虎起身,要把空间留给他们。但高启强却拦住了他:“小虎就在这吧,没关系。” “阿姨做了点清粥小菜,你吃点东西。”高启强把小桌板搭在床上。 “谢谢爸爸。”黄瑶拿起勺子舀粥,小口吃了起来。 她吃了一多半吃不下了,静静地等着高启强开口,她知道高启强有话要和她说。 “瑶瑶,”高启强果然说道,“今天的事爸爸向你道歉,是爸爸做错了。” “爸爸?”黄瑶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不是的爸爸,是我不好,是我太激动了,我就是还有点后怕。” 高启强摸了摸她的头:“爸爸还没和你说,瑶瑶今天真的又聪明又勇敢,不愧是爸爸的好女儿。” “谢谢爸爸。”黄瑶低下头,带着点羞涩地笑。 “对了爸爸,过山峰和蒋天,你要怎么办?” 问出这句话时,黄瑶的眼神中有紧张,还有后怕,但高启强的笑容却有一秒钟的凝固。 唐小虎原本注意力全在手机上,此时却猛然抬起头,朝着黄瑶的方向摇了摇头。 黄瑶却不管他,只是拉着高启强的手臂说:“爸爸,我担心他会一直缠着我,我总不能一直不出门吧。” “瑶瑶说的对,爸爸明天会和蒋天谈,你放心。”高启强的表情恢复如常,又慈爱地摸了摸黄瑶的头。 “早点休息,好好养病。明早我们去礼佛,你如果身体好了就一起,不舒服的话不去也没关系。” 黄瑶依旧用依赖的目光看向他:“我会去的,谢谢爸爸。” 高启强前脚离开,唐小虎就再也坐不住。 “瑶瑶,你刚才不该那么问。”他压低声音,眉头紧缩,并不是愤怒,只是担忧。 她几乎是在逼高启强给她承诺,她抓住了他短暂的愧疚,要他答应不让唐小虎去处理过山峰或蒋天。 这不是个好的时机,更不是个好的方法,只会让高启强对她更加防备,一个刚刚经历刺杀和悲痛的十九岁小姑娘,还能在病中和他谈条件。 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或者说,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从和虎叔表白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注定无法一辈子维持高启强天伦之乐的美梦。从这次回来后,她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在打破他们之间这微妙的平衡。 她知道其实有些早,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因为她无所畏惧。 她连死都不怕,她还怕什么。 “虎叔,陪我躺一会儿吧。”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身上脏。”唐小虎说。 他来找她前应该是换过了衣服,不染尘不染土,唯独裤子上有那圈碘酒的痕迹,哪里就脏了。 黄瑶摇了摇头,执意要他躺下。 唐小虎抵不过她晶亮的眼神,只能脱了外套和鞋,靠坐在床头,小心翼翼不碰到她的被子。 黄瑶的床是一米五宽,平日她小小一只蜷着睡觉,总觉得床上有太多空余,空得她发冷。 但当唐小虎半躺下来后,床就显得小了。 他的长腿搭在床上,脚离床尾甚至没有多少距离,宽厚的肩膀就要贴上她的。 于是,黄瑶躺了下来,躺在了唐小虎的怀里。 她的头轻轻搭在他的腹上,头发自然垂落,却缠住了唐小虎的手指。 头发一圈圈缠紧,勒得唐小虎指尖发白,终于在缠到第五圈的时候,听见黄瑶轻笑着说:“虎叔,头发好玩吗?” 唐小虎松开手,细软的发尾轻轻散开复原,被他张开的手心接住。 “挺好玩的。”他像是真的觉得有趣,就这样缠上又解开,解开又缠上,直到把那一缕头发玩得打了卷。 黄瑶任凭他玩,自己却伸出手指点上了他的胸膛。 “指甲怎么了?”唐小虎抓住她的手,看见她的食指的指甲断了。指甲断在游离线里面,断裂的指甲还剩下一个边连着,摇摇欲坠。 应该是刚才抓唐小虎的衣服太用力了,把指甲弄断了,她竟然没发现。 “没事。”黄瑶拽着断裂的指甲一用力,直接撕了下来。唐小虎看着都觉得疼,她却像没事人一样。 “呀,出血了。” 她撕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一点甲床,渗出了一丝血。血的颜色和红色的美甲颜色混在一起,并不明显。 “我去拿创可贴。”唐小虎说着就要起身,黄瑶却躺在他的身上不让他动。 她把出血的指尖伸到了唐小虎唇边,点住他唇上的疤,上下摩挲。 “虎叔,你知道吗,听说口水可以杀菌。” 唐小虎知道黄瑶喜欢摸他的这处疤,每次她用尖尖的指甲在上面划,都像是小猫挠人一样痒。 而指甲断裂后,指腹直接接触嘴唇的感觉不一样,指腹是柔软的,湿润的,带着体温的。 指腹是人的肌肤,而肌肤是饥-渴的。 她的指尖摸够了疤,又转而去摸他双唇间的缝隙,试着往里探。他的唇坚硬地抿成一条线,她就在外面轻轻叩门。 一下,两下,三下…… 指尖的触感变得柔软,越来越柔软。 唐小虎张开嘴,把她的手指含了进去。 他用牙齿轻轻咬住那根手指,舌尖在手指周围一圈圈打转,偶尔又向后回缩,重重地舔过指尖的伤口,引出黄瑶的一阵战栗。 黄瑶的第一个想法是,怎么虎叔的舌头都比她更有力量。 随后,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他在做什么。 只是被含着手指,她浑身都软了下去。她想把手指收回来,唐小虎却咬着不放。 十指连心,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力量的变化和舌尖粗糙的颗粒。 她不得不把双腿折叠起来拢到胸前,浑身都绷紧了,脚尖紧紧地绷起,和小腿形成一条线。 她觉得自己像是香草冰淇淋,快要化成一滩水。 她听见楼下高启兰扬声道:“哥,嫂子,医院有急事我得先回去,瑶瑶有事给我打电话啊。” “天黑了,我让司机开车送你。”是陈书婷的声音。 声音让她紧张,也让他更加兴奋。 她扭动着身体,脚趾用力抓着床单,把平整的床单抓出道道褶皱。 她用另一只手去推唐小虎的胸膛,却反被抓住,成了禁锢她的支点。 她快要哭了,她不知道只有自己的指尖这么敏-感,还是别人的也一样。 最终,在她哭出来之前,唐小虎大发慈悲地松开了口。 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湿漉漉的。 她又看向唐小虎,他还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除了被她的扭动揉乱的衬衫下摆之外,没有丝毫的异常。 她一拳砸在唐小虎的胸膛上,却被他稳稳接住,塞进被子里。 他把她凌乱的头发理好,把她脸上粘着的头发都放到身后。然后,他身体向下挪了挪,让她能躺得更舒服一些。 “睡吧,小公主。”他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背。 10. 第 10 章 次日晨起,黄瑶已经退烧。 醒来时,她如往常那样躺在自己的枕头上,身边的唐小虎已不见踪影。 她伸手摸了一下,旁边的床是凉的。 动作停滞半秒,她平静地起来洗漱更衣。 今天是高家每年固定的礼佛日,每年的这一日,高启强都会带着高启兰和黄瑶去玄中寺礼佛。 陈书婷和高晓晨是从来不去的,他们不信佛。 其实黄瑶也不信,但她漂泊的精神总要有点什么寄托。 玄中寺坐落山林间,苍翠掩映,人迹罕至,并不是京海香火最盛的寺庙,也并不以灵验著称。 但高启强很喜欢这里,他说这里能让他“静”下来。 他们跟着僧人一路向内,走进七佛殿,其中供奉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佛、拘楼孙佛、拘那含佛、迦叶佛和释迦牟尼佛。 高启强走到蒲团前肃立合掌,右手下探,跟着跪下后左手覆于垫上,额头紧贴蒲团,手掌打开向上,复又翻下。 黄瑶并不懂这些规矩,只是跪下后双手合十,磕了三个头。 高启兰轻声问她许了什么愿,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不是不能说,而是什么都没许。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菩萨帮不上她,佛也帮不上她。 她知道每次高启强拜佛都要很久,便自己先走出了七佛殿,在佛寺内闲逛。 顺着寺内小径,她走到了主殿。主殿内供奉一尊金色佛像,右手垂下,掌声向前呈与愿印,左手端于胸前,手持莲华。 黄瑶不知哪来的兴致,轻声问洒扫僧人:“师父,请教主殿供奉的是哪位佛,为什么没有人参拜。” 僧人答:“本寺修行净土宗,主殿供奉接引佛阿弥陀佛,即无量寿佛,可接引念佛人往生西方净土,故信众平日不拜。” 黄瑶似懂非懂,却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她双手合十,面朝着高大的佛像,闭眼默念。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她不像是在许愿,也不是在忏悔,更像是在诉说。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睁眼回头,看见一位老僧向她走来。 “施主,”老僧朝她行礼,“见施主我执过重,可是有为难之事?” 黄瑶看向他,老僧低眉垂眸,面带禅意。她下意识便说出了心里话:“我想救一个人,但我不知道怎么做。”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老僧打起了禅语。 黄瑶听懂了,她知道老僧是要她学会放下,世间万物皆有生有灭,唯有超脱生灭,方能到达大自在的圆满。 但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放不下。 于是她问:“那大家求神拜佛又是为何?” 老僧见她丝毫没有悟性,便摇了摇头道:“佛见我,我见佛,我见我。” * 从佛寺出来,寺庙门前多了一辆车,是为高启强准备的。 “小兰你和瑶瑶回去,我去见蒋天。”高启强脱下原本的外套,换上了白色西装。 “爸爸……”黄瑶叫了他一声,欲言又止。 高启强什么都没说,而是伸出手在她肩上拍了拍,然后转身上了车。 高启强走后,高启兰说有约会,不用司机送,于是来时送一家人的司机就变成了黄瑶的专属司机。 昨天过山峰的追杀还让黄瑶心有余悸,她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只是让司机先把她送回家。 她回家换了一身衣服,换掉身上的香火的烟气,拿了样东西,然后又上了车。 “小姐,我们去哪?”司机问。 “去虎叔家。” 黄瑶语气平静,司机却猛然回头,差点把脖子扭了:“您是说去虎……虎哥家?” 黄瑶微微挑眉,反问道:“你不认识路吗?” “认识认识认识。”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把车开到起飞。 这辆车在保安处登记过,轻易便进了小区。 停在二层别墅门前,黄瑶下了车,不忘对司机说:“你不用等,回去吧。” 然后,她不顾司机见了鬼的害惊恐眼神,往别墅大门走去。 她敲了敲门,半天都没人开,家中无人。 别墅是密码门,她不知道密码,用唐小虎的生日试了一次,没打开。她又想用唐小龙的生日试,却发现她不知道龙叔的生日。 不过没关系,她可以等,反正京海的冬天也没有那么冷。 但她刚下了决心的时候,就见远处一个女人朝她的方向走来,目标和她相同。 女人穿着紧身针织连衣裙,黑色丝袜,短款皮衣,背上背着一把吉他。 她低着头走路,所以直到上了台阶才发现黄瑶。 “呀!”她轻轻叫了一声,抬起头来。 她化着有些浓艳的妆,眼线很重,腮红颜色有些俗艳,但糟糕的妆容却不能掩盖她的美丽。 她的脸型流畅大气,五官明艳,是放到娱乐圈里都绝不输任何人的长相。 黄瑶突然想到一个名字,她问:“你是……蓓蓓吗?” 女人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黄瑶,不知作何反应。 “你好,我叫黄瑶。”黄瑶朝她伸出手。 她的讶异中带着一丝惊恐,然后双手握了上去:“黄瑶小姐……我叫刘蓓,您叫我蓓蓓就行。” “别客气,叫我瑶瑶,”她朝着门锁看了看,“或许你有密码?” “有有有。”刘蓓连忙上去输密码,甚至因为手抖而输错了两次。 黄瑶在她身后,眼神略带探究。 她从小敏感,早早就培养了识人的习惯和能力。刘蓓远远走过来时,她便开始观察。 她的姿态和神情都很疲惫,即便这样,还打扮得一丝不苟,显然是来见比较重要的人,尤其是对她的外貌有所图的男人。而这栋房子里只住着唐小龙和唐小虎。 再结合她在白金瀚听墙角听到的内容,她很可能就是那个“蓓蓓”。 果然被她猜中了。 不过唐小龙会给她家中的密码,这却是黄瑶没想到的,他竟然对她这么放心。 跟着刘蓓走了进去,这是黄瑶第一次来到唐小虎的家。 客厅装修得像样板房,不是那种刻板印象的金碧辉煌,而是简约风的硬装,又配上老式审美的软装混搭。 看上去一言难尽,肯定是唐小龙的审美,毕竟唐小虎什么事都听他哥的。 黄瑶自然地在沙发上坐下,像是自己家一样。 而刘蓓却局促地站在一边,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其实黄瑶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她只能尽量让自己显得亲切一些:“你的吉他重不重?要不要放下来,一起坐一下?” “还行的。”刘蓓把吉他放到一边,坐在沙发的尽头。 透过她浓艳的妆容,黄瑶看出她年纪不大,便问她的年纪。 “二十。”刘蓓说。 她又问了些问题,她问什么刘蓓就答什么。 最后,黄瑶已经通过回答拼凑出她的生活。 她今年二十岁,在大专艺术院校读书,想当演员,家境不好,靠驻场为生,最近是家人重病急需用钱,才不得不到白金瀚陪酒。 黄瑶在高家演了十几年的戏,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表现是否真实。 因此她才觉得惊讶,刘蓓的局促和紧张完全不是演出来的,她就像一只美丽又胆小的鸟,战战兢兢站在枝头等待猎人的枪响,这样的感觉确实能极大地引起男人的保护欲。 而且黄瑶也明白了为什么唐小龙会这么信任她。 因为她的气质非常纯真,不是单纯,也不是淳朴,而是扔到泥里都还是白的那种纯真。 “你的家人怎么样了?”黄瑶犹豫了一下,问道,“还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借给你。” 说完,她补充一句:“不用还利息。” 刘蓓紧张的眼神中又染上了愁绪,她急切地说:“不用不用,龙哥给我钱了。” 客厅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半晌过后,黄瑶问:“吉他可以借给我用吗?” “当然可以。”刘蓓手忙脚乱拿出吉他,调好弦递给她。 “琴不太好,您凑合用。”她说。 黄瑶接过来:“我给你唱首歌吧,但我吉他弹的很差,你别嫌弃啊。” “给我吗?”刘蓓坐直了身体,满脸受宠若惊。 黄瑶试了两下琴,她说弹得不好不是谦虚,不仅扫弦扫的磕磕绊绊,而且她还留了长指甲,按和弦也按不准。 但她还是自信地弹起来,扫了两句前奏,然后开口唱道: 亲爱的姑娘是时候看清一切的妥协自己的错 没人的恩宠能够被信托清醒的爱情把我带走 别忘掉悲伤请不用流泪别遮盖伤疤不用微笑 我们的过去无处可寻觅我们的未来只有自己[1] 黄瑶还要唱第二小节,刘蓓却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 她哭了。 她的肩膀剧烈抖动着,眼泪从指缝中流淌出来,呜咽声渐渐变大,变成放声大哭。 黄瑶没想到她能把人唱哭,而她也没有安慰女生的经验,只能站在一旁递纸巾,静静地等她哭完。 等她的哭声渐渐小了,黄瑶十分自来熟地找到冰箱,从冷藏间拿出两罐冰啤酒。 “别哭了,妆该花了。”她把啤酒罐递过去,本意是让她冰敷肿胀的眼睛。但刘蓓却拉开啤酒罐,狠狠灌了一大口。 “没事,化妆品都是防水的。”她抽噎着说。 黄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唐小龙和唐小虎回家时,已过了晚饭时间。 刚和蒋天的那顿饭吃得风平浪静,不管海面下是怎样暗潮涌动,起码高启强和蒋天还维持着面子上的和谐。 唐小虎边走边扯开领口的扣子,席上觥筹交错,多喝了几杯酒,浑身有些燥热。 走进家门,他隐约听见房子里有动静,问道:“家里有人?” 唐小龙喝的更多,他想了一下:“哦对,那个谁应该在家。不过怎么弄出这么大动静?” 兄弟俩没多想,打开了家门,却被扑面而来的景象震在了原地。 只见茶几上堆着外卖披萨盒,喝空的啤酒罐散落一地。 刘蓓抱着吉他,疯狂地甩头扫弦,黄瑶站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当话筒。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癫狂地唱着摇滚的曲调,甚至已经不是唱了,而是发泄地喊。她们唱得投入,完全没注意到家里回来了人。 “死亡应该比生存真实一点吧,我会梦见一个——新的家!” “一个新的城市一个新的家!一个新的道路一个新的家!” “汽车开过来,我不用躲闪吧——雨滴落下来,我不会淋湿吧——”[2] 最后的尾音,刘蓓向后弓着身体,拉出一道金属音色的黑嗓。 唐小虎看了眼唐小龙,用眼神问他。 乖巧?听话?这是唐小龙给他提到蓓蓓时用的形容词。 唐小龙耸耸肩,无话可说。 一首摇滚唱完,两人都累的气喘吁吁。刘蓓喝了口酒说:“我也给你唱首歌吧。” “好啊!”黄瑶盘腿坐了下,静静听着。 刘蓓弹着柔和的音调,缓缓唱了起来。 “月亮爱上河里的鱼儿,千金小姐意乱情迷……”[3] 她也有些醉了,声音沙哑中带着黏腻,字和字之间粘在一起,拉出暧昧的丝线。 “够了!”唐小龙终于听不下去了,他走进客厅,沉着脸问刘蓓:“这是干什么呢?” 刘蓓顿时就清醒了,她惊恐地叫了一声“龙哥”,下一秒就看见刚才还在沙发上的黄瑶跳了起来,朝着后面的唐小虎扑了过去。 她张开双臂,光着脚,飞快地奔向唐小虎。 到了面前,她轻盈一跃,直接挂在了唐小虎身上。她的双膝夹在他紧实的腰上,他的手稳稳地托着她的背。 “虎叔!”她兴奋地喊着,低头去吻他。 唐小虎下车后抽了根烟,口中还有烟味。 但黄瑶却仿佛烟瘾发作,双腿紧紧缠住他,从他的口中贪婪地索取让她上瘾的味道。 唐小虎在她的背上拍了拍,让她先下来。黄瑶跳了下来,却拉着唐小虎的手不放。 “怎么来这了?”唐小虎问。 “想让你帮我个忙。”黄瑶神秘地眨了眨眼。 唐小虎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又有什么坏心眼。 他任凭黄瑶拉着往客厅走去,整片狼藉终于被他收归眼底,他却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喝了这么多?” “谁让你们一直不回来。”黄瑶理直气壮倒打一耙,去沙发上找拎来的帆布包。 客厅另一角,刘蓓低着头听唐小龙的训斥。 “你发什么疯呢?她疯你就跟着她疯?不是你哭什么啊?我说你什么了你就哭?行了我不说了,你把那眼泪憋回去。” 他越这样说,刘蓓越是觉得委屈,更何况没法跟喝醉的人讲道理。 她原本还在小声啜泣,现在却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把唐小龙吓了一跳。 “快走,我们快走。”黄瑶抓着包催唐小虎上楼,还不忘吐槽,“她也太能哭了,这一会儿哭三遍了。” 唐小虎被她拉着走,给了唐小龙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你这是管杀不管埋啊。”他笑着说,似乎心情不错。 唐小虎的卧室在楼上,黄瑶推着他进了卧室,从包里翻出一个盒子,又套娃一样从盒子里拿出小盒子。 她举到唐小虎面前:“虎叔,你给我打耳洞吧。” “我哪会这个。”唐小虎不接。 但黄瑶却拆开包装,将工具塞到了他的手里:“这个很简单的,不用学,直接上手。” 唐小虎端详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白色的塑料制品,大概打火机大小,顶部可以按动,一侧留有空隙,空隙处有一根细长的银针。 银针非常尖锐,闪着寒芒。 所以黄瑶是想要他用这个东西,亲手给她打下耳洞。 他不可能做到,光是想象黄瑶被这样的针扎一下,他都觉得头皮发麻,更何况要亲手用这根针刺穿她的耳垂。 他把东西扔回盒子:“不行,明天带你去医院打。” 但黄瑶却不依不饶,她找了一圈,发现卧室没有镜子,就跑到卧室内的洗手间,对着镜台看自己的耳垂。 她拿着专用的记号笔,在自己的两边耳垂画好位置:“你看,这有酒精棉可以消毒,我已经把位置画好了,你轻轻一按就行,一点都不疼,也不会出血。” “你打过吗?”唐小虎问。 “当然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不疼?”唐小虎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看她。他的眼神依旧坚硬,分明就是拒绝。 “大家都说不疼,”她又黏黏糊糊地抱住唐小虎的腰,“而且我今天喝了酒,更不会疼。” 暧昧一瞬点燃。 说这话时,她的手臂环过唐小虎劲瘦的腰,像一块牛皮糖,怎么也撕不掉。 她的声音软糯,脸色有些潮红,下颌在在唐小虎胸膛上蹭来蹭去,但双眼却亮的有神,分不清是真醉还是装醉。 唐小虎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刚刚听到的那句歌词—— 千金小姐,意乱情迷 空气中暧昧的气息令人意乱情迷。 这是他的卧室,这方寸之间塞满了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会在这里想象着她的脸做着极尽可耻之事。 而她就自然地踏足进来,邀请他在自己的耳垂上留下永远的印迹,她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敞开怀抱。 突然,黄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去解唐小虎的衬衫扣子。 “我要检查一下。” 解开衣服,她看到她留下的暗红的六个字还能看出轮廓,虽然已经变得很淡。 她满意地点点头,扬起脸凑近唐小虎,弯着眼睛问:“真没洗澡啊?” “洗了……”唐小虎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裹着保鲜膜洗的。” 少了衬衫的阻隔,她热腾腾的呼气直接扑在他的胸膛上,隐约有酒气。 她应该是真的醉了,唐小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帮她拉好凌乱的针织衫:“走吧,我送你回家。” 黄瑶放开了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她摇了摇头,一动不动。 唐小虎知道她的执拗,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等着,他们中总要有人妥协的。 但黄瑶只是摇头,她的眼中泛出一层泪水,却固执地蓄在眼眶,不肯流下来。 “瑶瑶……” 唐小虎叫她,她却不看他,而是拿出手机,打了几个字。 她打字很用力,几乎要把屏幕戳破。唐小虎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要干什么,想去抢她的手机,却已经晚了。 她按下发送键,把手机举到唐小虎眼前。 【妈,我今晚在虎叔家住。】 收信人:陈书婷 唐小虎定在了原地,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黄瑶紧紧抿着嘴唇,眼神坚定得令他心惊,他被那种坚定和勇敢震慑住了。 但她像是献祭,他却像是亵-渎。她渴求的是神交,他觊觎的却是肉-欲。她越是天真勇敢,就越显得他的欲望卑鄙下-流。 她怎么敢如此,他又怎么敢如此。 唐小虎推门而出,在他背后,黄瑶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她的勇敢再一次被拒之门外,而她似乎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在悲伤里沉浸,唐小虎却又回到了卫生间。他手里拿着一条浴巾、一件浴袍,和一套崭新的洗漱用品。 “先去洗澡。”他把东西交给黄瑶,然后又走了出去。 黄瑶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先动了,她胡乱一捧接过东西,火速地冲进淋浴间,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洗起了澡。 浴室外,唐小虎点了支烟,站在阳台,看着夜色渐渐浓郁。 终于是他妥协了,看着黄瑶的那双眼睛,没人可以拒绝她,即便她想要的东西他并不该给。 他一边用无法拒绝说服自己,一边又清晰地明白这只是借口,真实的理由是自己肮脏卑劣的欲望。 但已经无关紧要,过了今夜,他可以明天就下地狱。 浅浅擦干头发,披上浴袍,黄瑶走了出去。 “虎叔——”推开浴室门,她的声音变成了一声惊呼。 唐小虎就在浴室门口,手里拿着一条领带。 他步步逼近,在身后关上卫生间的门。 黄瑶敏锐地感受到了危险,动物的本能促使着她想跑,但唐小虎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步步后退,身后抵住坚硬的洗手台,前面是唐小虎的身体。 她被圈在狭小的缝隙里,唐小虎将手中领带蒙在她的眼睛上,绕了一圈,又在脑后系紧。 黄瑶并不反抗,只是在他勒紧的一瞬间小声叫道:“虎叔,有点疼。” 但唐小虎却没有松,而是沉声说道:“忍着。” 她从未听过他的这种声线,比起人类的声音,更像是野兽的低吼。 她知道他要疯了,她知道她要赢了。 这声音点燃了她,她开始期待。 下一秒,她的身体一轻,是唐小虎抱起她放到洗手台上。浴袍垂下,光裸的腿贴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耳垂处传来细微的触感,先是有东西贴在耳垂背面,然后有极细的弹簧颤动的声音响起,是唐小虎在小心试探位置。 她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幻听,但她的身体开始抖动。 她兴奋着,却也紧张着。她用小腿用力地勾住唐小虎的膝窝,脚趾不安分地在他另一条腿上划来划去。 “咔哒”一声轻响,一枚银质的耳钉留在了她的耳朵上。 黄瑶看不见,正因看不见,她所有感官的敏锐程度都被成倍地放大。 她能感受到尖锐的针尖刺破皮肤,贯穿耳垂。她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溺水之人试图攀草求生一样,抱住了唐小虎的脖颈。 而这一刻,她却感觉,他们的颤抖居然同频了。 他也在抖,也在剧烈地抖动。 他也在害怕吗? 她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激烈,但他的动作没有犹豫,他拿起了第二根针,对准了她的另一个耳垂。 第一针的成功没有让她更放松,相反,由于视觉被剥夺,她变得更加敏感,甚至屏住了呼吸。 但这一针迟迟没有打下,唐小虎捏着她的耳垂反复揉捏着,摩挲着,像是故意拉长这个让她恐惧的过程。 “快点!”她催促,她夹紧了双腿,把他的腿勒在中间,但他却无动于衷。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报复她。 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最后一秒,另一根针打下。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软了下来,向下滑去。 唐小虎接住她滑落的双手,像是在白金瀚那样,绕到她的背后,用一只手制住它们。 皮带她尚能靠技巧摆脱,但他铁钳般的手掌她却无能为力。 挣扎在下一秒停止,因为她的浴袍被撩开了。 粗粝的手指攀缘入内,在即将融化的蜡液中注入烛芯,蜡液为烛芯分开道路,又紧紧包裹。 黄瑶死死咬着牙,嘴唇上却被惩罚性地咬了一口。 “出声。”唐小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但她羞耻得发不出声音,不仅是一墙之隔的他人,也是强烈的羞耻感快要将她吞噬。 她拼命仰着头,仿佛一条脱水的鱼在案板上挣扎。 又像是海底的一片海藻叶,根牢牢扎在海底,身体却在海浪的涌动下漫无目的地飘着,时急时徐,时轻时重,时而撞上礁石,时而成为小鱼嬉戏的玩具。 背后的镜子被水雾笼罩,只能映照出两道朦胧的身影。 黄瑶的手腕被按住,大张的指尖无助地抓在镜子上,留下道道指痕。 然后她幻听见了水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 激浪涌过,唐小虎放开了她双手的桎梏,改为轻轻揽住她的腰,让软成一滩的她靠在他的怀里。 她顾不得手腕的酸痛,扯下蒙眼的领带,才发现铁灰色领带已经被她的眼泪洇湿了大片。 唐小虎另一只手抬起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洗手,却又弯着嘴角,带着一点邪气地笑着问她: “这就不行了?” 是在报复白金瀚的那一晚。 他们谁是蝉,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他们都是蝉,都是螳螂,都是黄雀。 11. 第 11 章 唐小虎单手抱着她放到地上,说道:“出去等我,我冲个澡。” 黄瑶迷迷糊糊就被推出了卫生间,门在身后关上,她独自面对着空荡荡的卧室。 她知道这是唐小虎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她还可以离开。 手机上,发给陈书婷的消息没有得到回复,反而有一条高启兰的消息:【注意安全。】 她笑了笑,回了个【OK】回去。 今天唐小龙唐小虎一起回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高启强应该是带着他们一起去见了蒋天。 而从他们回来的状态看,应该是谈的还可以,至少没有当众撕破脸。 唐小虎不主动说,她也不问,她不想让别人来破坏这个晚上。 正想着,唐小虎洗好出来。 他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家居服长裤,裤绳散着,,露出明显的人//鱼//线。 即便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过了,但猝不及防的景象还是让黄瑶的脸瞬间红了。 “等我一下。”唐小虎就像是看不到黄瑶的局促,出了卧室。 他和唐小龙的卧室一东一西,中间隔着楼梯。刚走近几步,他就听见门缝中透出的春/-光。 太能哭了。瑶瑶说的确实没错。 唐小虎咬了咬后槽牙,走上前敲响了唐小龙卧室的门,不出所料没人理他。 但他丝毫没有这个时候不应该打扰人的自觉,改敲为拍,大声道:“哥!哥你出来一下!” 又是半天过去,直到站在门口的唐小虎觉得自己的耳朵都不干净了,房门才被狠狠拉开一条缝。 从拉门的动作中都能感受到唐小龙的怒气,他开门后就给了唐小虎一脚:“唐小虎,你TM找死是吧。” 唐小虎没有一点愧疚,甚至没有一点歉意,而是理直气壮伸出手:“我没准备,给我拿点东西。” 唐小龙深吸了两口气,在心里默念了整整三遍“这是我亲弟弟,我就这一个弟弟,他死了我没法和死去的爹娘交待”,这才啪得一声甩上门。 几秒后,门又开了条缝,没开封的纸盒飞了出来,砸在唐小虎脸上。 “谢了哥。”他对着紧闭的房门喊道。 他礼貌的感谢只换回一声更大的“滚!”。 回到卧室,卧室中竟然没人,方才就在这里等他的黄瑶竟然没了踪影。 “瑶瑶?”唐小虎眉头一蹙,刚要叫她,却听见身后传来响动。 他凭借多年练出的感知力和本能弯腰一躲,又反手一抓,正好抓住了一条柔软的东西——是他的领带。 领带的另一头被黄瑶攥在手里,看到自己精心策划的偷袭在一秒钟之内被化解,黄瑶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就是……活跃一下气氛。”黄瑶咬了咬嘴唇。 唐小虎被气笑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早就让他在失控的边缘,可黄瑶偏偏不怕死地要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 他听到了轰然一声,那是最后一丝理智之弦断裂的声音。 “活跃气氛?”唐小虎嗤笑一声,点了点头,“行,那就活跃一下气氛。” 说着,他抓着手中的领带一个用力,将黄瑶扯到自己面前。 黄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被她用来作恶的领带却已经绑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唐小虎绑得很有技巧,先是在两只手腕上分别缠绕,然后又缠到一起,剩下的一截被他抓在自己手里。 黄瑶觉得自己像是古代被麻绳拖着上刑//场的犯人。 从这一刻起,她的脑中完全陷入空白状态,她全然失去了思考和认知的能力,更别提像之前那样刻意地刺激唐小虎。 于是,胜负已分。 莲瓣片片绽开,她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绽放,好像花瓣都要被片片剥落,只为了露出将熟未熟的莲蓬供人采撷。 和她想象的并不一样,她以为每一朵美丽的花都会被爱花之人轻轻呵护,却忘记了对极端美好的事物产生暴力的冲动只是大脑的正向反馈。 与温柔毫不相关。 还好她喝了酒,黄瑶想着。 她终于忍不住了,泄出一丝好似痛苦的喘息。 这声音微小至极,几乎和呼吸融为一体,却被唐小虎捕捉到。 “对”,唐小虎的声音随着他的用力更加沙哑,像是在鼓励她,“对,出声。” 黄瑶的眼泪控制不住往外涌,她像是溺水的人,她像是被活埋的人,她像是失声的人。 终于,她听到自己的喉咙中发出一声变了形的哭声。 这哭声却好像刺激到了唐小虎,只让他变本加厉。 她受不了了,本能让她哭喊着抗争。 “唐小虎,你放开我!”黄瑶终于抗争起来,她扭动着身体,挣扎着,用腿去踢他。 但她的挣扎却可怜又可笑,好似羊入虎口,唐小虎轻而易举地捉住她作乱的腿,手掌卡住她的膝窝。 黄瑶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尖利。 “哭什么?喊什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唐小虎的汗水滴进她的眼睛,蛰得她生疼。 她说不出来话,只是或低或高地哭叫着。 唐小虎得不到满意的回答,并不善罢甘休。 “说话,”他沙哑的声音从牙缝中迸出,“这是不是你想要的?” 黄瑶不回答,他就不放过她,他执拗地要得到一个答案。 他们的关系中,从始至终他都是妥协的那一方。黄瑶知道他的弱点,知道如何招惹他,知道如何让他生不如死。 但他何尝不知道呢? 他要惩罚她,他在折磨她,他要逼她说出一切羞耻的话。 他要让她一一坦白,让她在他的床上写检讨,让她为所有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黄瑶快要疯了,神经被刺激到一定程度,早就分不清是快乐还是痛苦。 又或者,快乐和痛苦本就是并存的,正如惩罚和奖励从不是反面。 她觉得自己好像糖葫芦上的山楂,奶油塔上的樱桃,石舂下的糍粑。 “是——” 她听见自己好像在尖叫,在求饶。 “虎叔,虎叔,我错了。”她求饶似的叫着虎叔的名字,却不想换来更残忍的对待。 她像一座被爆破的大厦,被拆毁,被拆解成一块块砖瓦和钢筋。 她像被扔进榨汁机的草莓,被一寸寸挤碎,渗出鲜红甜美的果汁。 她从分子层面被分解,变成原子,原子又重新排列组合,形成一个崭新的她。 她是面粉,牛奶融化她变成了蛋糕。 她是白纸,颜色浸染她变成了画作。 她是玻璃,光线穿透她变成了彩虹。 光怪陆离的感受间,她听到有人敲响卧室的门。 快要所剩无几的羞耻心瞬间炸裂,她浑身每一寸肌肉都绷紧,毫不收力地咬在了唐小虎的肩膀上。 她听见唐小虎倒吸一口冷气,咬着牙问:“干什么?” “小虎,差不多行了,”门外是唐小龙的声音,“已经三点多了。” 唐小虎停了下来,看着眼前堪称惨不忍睹的景象,失落的理智终于徐徐回笼。 在今夜之前,他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天。 在幻想中,自己无比温柔,这是他的月亮,是他的神明,他理当捧在手心视作珍宝。 但事实与幻想截然相反。 或许是那个明日就下地狱的念想极大地刺激了他,他本就是恶鬼,本就是阿修罗,他从地狱中走来,又一步步走进地狱,只是短暂地路过这里。 黄瑶是她全部的人间。 他抓住人间不放,他抓住她的神明和月亮不放,他无法离开她,他无法失去她,他想把她嵌进他的身体里一同带走。 他是如此自私,以至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黄瑶觉得手上的桎梏被松开,她还未来得及庆幸劫后余生,却觉得脸颊被唐小虎粗粝的手掌轻拍了两下。 “转过去。”她听见唐小虎说道。 她分明已经快到极限,却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又升起一点力气,勾住唐小虎的腿不放。 什么锅配什么盖,她想,是她活该死在今晚。 失去意识前,黄瑶确信自己看到了天光。 她断断续续醒过几次,最后一次,她似乎蜷缩在唐小虎的怀中。 他太高大了,可以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他像是一堵墙,将她和可怖的、残忍的、令人不安的世界隔离。他的怀里是绝对安全的领域,是凛冬中唯一的春暖花开。 她靠得更近了一些,在他的怀中找到一个最舒服的蜷缩的姿势,安心地睡了过去。 * 次日醒来时,唐小虎已不在身边,而黄瑶开始觉得昨夜是个错误。 她几乎没法移动,她没有一处不是疼的,没有一处不是酸的。 但床褥潮湿的触感让她不舒服,她只能花了整整十分钟,挣扎着起身下床,又花了漫长的时间洗漱。 推开卧室门,她不急着下楼,而是看向楼梯下方。 门口,唐小龙正在催蓓蓓离开:“你先走,出去别乱说。” “龙哥……” “听到没有!”唐小龙提高了声音,语气严厉。 蓓蓓低着头,点了点头,然后被唐小龙半送半赶出去。 唐小龙回身,正看见楼梯上的黄瑶,他的动作一滞,勉强笑笑:“瑶瑶起来了。” “虎叔呢?”黄瑶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他……做饭呢。”唐小龙的语气轻松。 黄瑶扶着楼梯扶手慢慢下楼,看见唐小虎正系着围裙,在煎荷包蛋。 “起来了?去餐厅吧,准备吃饭。” 黄瑶却没听他的,而是走上前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 感觉到她兴致不高,唐小虎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凌乱的头发在他的背上蹭着。 “那去给自己盛粥,我们都吃过了。”唐小虎拿出碗递给她。 黄瑶沉默地盛粥,身体的疲惫过盛,她并不饿,只是盛了一小口。 唐小虎端着煎好的两个鸡蛋放到她面前,黄瑶却放下了勺子。 “说吧,”她叹了口气,“有什么事。” “哪有什么……”唐小龙想敷衍,却被唐小虎打断。 唐小虎的嘴角向下撇着,唇上的疤痕被拉长。 他静静地看着黄瑶,眼神从她的脸上一点点滑过,像是要把她的每一寸都刻进眼底。 黄瑶任凭他看着,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只听唐小虎说:“刚刚得到消息,蒋天已经控制不住过山峰了,现在过山峰疯了一样在找你……”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强哥让先把你送回北城,毕竟是首都,过山峰的势力到不了那,更安全一点。” 黄瑶沉默不语,拿起勺子喝粥。她机械化地喝着粥,一勺接一勺,形成固定的频率。 虎叔的手艺真差,白粥居然能做成咸的,她嫌弃地想。 喝完一碗粥,她站了起来,似乎是沉默地接受了。她说:“送我回家吧。” “不回去,现在就走,司机把你的行李送来了。”唐小虎转过头,避开她的视线。 黄瑶转身的动作停住了。一瞬间,滔天的怒气和怨怼涌起,她知道不该这样,她却控制不住。 她剧烈地抖动,她朝着唐小虎大吼,声音中带着震颤。 她喊道:“你还不如让我死在他手上!” 12. 第 12 章 喊声过后,黄瑶撑着桌子,胸膛剧烈地起伏。 “瑶瑶……算了,你们聊吧。”唐小龙想劝两句,却觉得这个场合他实在插不了话,便躲了出去。 唐小虎比他先动,他匆匆上前要扶她。黄瑶却抬起一只手,掌心向前,那是一个拒绝的手势。 “别过来,”她的声音仍旧在颤抖,“先别过来。” 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求虎叔的怀抱,但她也知道,越是有安全感的怀抱越是让会让人软弱。 而现在是她最不能软弱的时候。 她深深地吸气,大量的氧气经过肺泡,又被送进大脑。一瞬间的混乱过去,她渐渐找回了理智,甚至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 她抬起头看唐小虎:“虎叔,你是怎么想的?” 她的眼中没有悲痛万分或怒不可遏,取而代之的是出离的平静,仿佛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但唐小虎知道,黄瑶绝不会认命,也永远不会认命。因此,回答她的问题,他必须万分小心,才能不让她看出他的真实目的。 “我觉得可以先出去躲躲,最多也就一两个月——” 话音未落,他从黄瑶脸上看到了一丝笑容,那是嘲弄的笑,讥讽的笑。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但黄瑶好像看透了一切。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听。 她该知道的,不是吗? 她早该知道唐小虎会去做什么。会在她离开后,去和过山峰甚至蒋天决一死战,他会除掉高启强最大的威胁和竞争对手,会拔掉他眼中的一根钉子。 他会成为另一把出鞘的刀,而名义甚至是践行他的誓言——为了黄瑶去死。 在沉重的事实面前,黄瑶甚至先于恐惧而感到了一丝疑惑。 真的需要这么多人为了她去死吗?她真的值得这么多人为了她去死吗?她这样问自己。 下一瞬,黄瑶突然感到一阵通体发寒。因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就连过山峰疯了一样想要杀她的这个“事实”,都出自高启强之口。 那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发觉原来自己一向都幼稚得可笑,她自以为聪明的伎俩和算计,在高启强眼里或许只是跳梁小丑。他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轻易摧毁他们的世界 ——她赖以为生的、乌托邦式的、永生不忘的七天构成的世界。 高启强不会容忍两个棋子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她或许该庆幸,在眼下的这场博弈中,她没有成为率先被抛弃的那枚棋子。 但她笑不出来,而是剧烈地打了一个寒颤。 随后,她终于还是落入了那个结实的怀抱。 唐小虎抱住了他,他可以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中。无论什么时候,他的怀里都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但黄瑶感受到唐小虎的下颌搭在了她的头顶,而此前他从不这么做。 他也在害怕。他是在怕死吗?不,他不会怕死,那他是在害怕什么? “我能收回那句话吗?”黄瑶一开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 他们之间陷入了沉默,但他们彼此都知道,黄瑶指的是哪句话。 【如果真的有非死不可的一天,你就为了我去死。】 她后悔了,她不要她的爱人去死,她要他活着。 黄瑶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拍了拍唐小虎的手臂,让他放开她。 “我跟你走,”她说,“但我要先去打个电话。” 她拿着手机上了楼,走进唐小虎的卧室。先是反锁上卧室门,又走进卫生间反锁门,确保唐小虎绝对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虎叔去找过山峰,哪怕虎叔身手再好,但过山峰是个变态的杀手,是个反社会人格的亡命徒。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虎叔继续成为一把刀,像她的父亲那样,坠入深渊,又被深渊吞噬。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继续有人为她而死,哪怕这个人刚刚做出过这样的誓言。 电话接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妈,爸爸在家吗?” “瑶瑶,”陈书婷不答,而是说道,“听话,你先回北城一段时间,等事情过去妈妈亲自去接你回来。” 黄瑶却异常坚持:“我想和爸爸说话。”她几乎是哀求道:“妈妈,求您了。” 电话那端,陈书婷叹了口气,一阵窸窣后,她听到了高启强的声音。 “瑶瑶,你听爸爸说,你不用太担心,北城肯定是比较安全的。京海这边,爸爸会想办法解决……” 但黄瑶打断了他:“您要怎么解决?” 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让高启强哑口无言。 黄瑶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而是义无反顾地开口:“爸爸,我知道北城更安全,所以我想着……这次回去后,我就先不回来了,过山峰一段时间找不到我,也就放弃了……如果以后您需要我……我会好好报答您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她一口气说完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圈红得可怕,眼中也有迷茫,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坚强。 她说得语无伦次,但她知道高启强应该懂了。 地狱要怎么撼动呢?地狱是无法撼动的,但由谁来下地狱,可以由她说了算。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露出一个积极的笑容。至少现在来看,由她来下地狱才是更合适的,起码她不会死在当下。 然后,她听见高启强问:“瑶瑶,你真是这么想的?” 她点了点头,又意识到高启强看不见她的动作,便应了一声是。 “好。”她听到高启强的声音。 电话中忙音传来,她手指一松,手机滑落进洗手盆,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在刺耳的声音中,她蹲了下来,十指用力扣住洗手台的边缘,脸埋进手臂之间,泪水纷纷砸在脚下的瓷砖上。 她甚至不敢哭出声音,她知道虎叔就在外面等着她。她也不敢让他知道她做了什么,否则她再也不会有勇气离开。 她觉得尤其荒谬。为什么两个人有勇气为对方做一切的事,却都没有勇气告诉彼此。 她死死咬住嘴唇,无声地哭着。压抑的哭让她的喉咙剧痛,但她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为情绪找到出口。 是不是只有那些听天由命的人,才是真正的智者。她为抗争命运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除了时间,没有人能回答她。 终于,她站了起来,打开了风暖,让炽热的风吹干她眼中最后一点潮湿。 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确保没有任何异常后,开门走了出去。 唐小虎就站在卫生间外面等她,黄瑶吓了一跳,但又反应过来,他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他有钥匙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他没有打开卫生间的门,也是给她留了空间。 “行李到了吗?”她问。 唐小虎沉默地点头。 “走吧。”黄瑶走在他前面,她怕唐小虎看到她瞬间又红了的眼眶。 * 黄瑶的行李不多,和来时一样,一个箱子一个背包,送她离开的人和接她回家的人也是同一个。 唐小虎将她的背包甩到肩上,拖着她的行李,默默地跟在她身边。 走到车库时,唐小龙已经坐在驾驶位,黄瑶和唐小虎并排坐在后座。 车子启动,开往机场。 分明坐了三个人,但车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唐小龙先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他问:“听会歌呢?” 没人回答他,他就自顾自揿下按键播放音乐。 清澈又悲伤的男声流淌而出—— 「有些人,匆匆一面,再也不见,如同每一天中的每一天 任随掠影在浮光中,搁浅」[1] 一瞬间,气氛好像比之前更安静了。 黄瑶想笑一下,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笑容,她问:“蓓蓓的歌单吧?” 唐小龙手忙脚乱切歌:“啊是……她那天不知道怎么弄的……” “算了,”黄瑶说,“听听吧。” 唐小龙尴尬地收回了手,只听男声继续吟唱着。 「有些人,久久不见,却在眼前,如同那一天就是这一天 且让未来在过去中,缠绵」 「有些人,漫漫一日,转瞬平生,如同某一天错过某一天 空教天长在地久中,化烟」 唐小龙从后视镜看过去,只见黄瑶缓缓躺下了,她躺在唐小虎的腿上,脸朝向内,紧贴着唐小虎的身体。 唐小虎的手搭在她的后脑上,保护着她,不让她被突然的启动或刹车伤到。 黄瑶抱住唐小虎的腰,抱得很紧,他们的皮肤就要融化到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人。 他们分明肌肤相贴,但没有亲昵,没有欲望。 他们就像两个被封进棺木中的活人,共享生命最后的一点氧气。 他们一同屏着气,都想把少得可怜的氧气留给对方,每一口迫不得已的呼吸间都传递着浓重的悲哀。 「似曾相惜,未曾相遇,似曾相知,未曾相识 我为何只能是你梦中的人,我为何只能叫你把假当真,当真」 歌词就像是为他们写的,他们匆匆一面,掰着手指头数下去,这一面也不过只有七天。 七日过后,他打算为她死,而她打算让他生。 殊途同归的是,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 到机场的路很远,但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停车后,唐小龙等在车上,唐小虎送黄瑶进机场,至此他不能再往前了。 航班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还要领登机牌、托运行李、安检,但黄瑶却迟迟不动。 两人相对站着,不像是分别,倒像是对峙。谁先转身离开,谁就是赢家。 “你会去看我吗?”黄瑶明知故问。 “我会。”唐小虎信口雌黄。 撒谎。 黄瑶皱起了眉,但又不想两人最后一面留下的是这么难看的表情,便叹了口气,又舒展了眉头。 要是唐小虎知道黄瑶心中所想,他可能会觉得冤枉。 他不是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他相信地狱,相信来生,相信鬼魂。 死后他就可以永远陪在瑶瑶身边,那又怎么不算去看她。 “该进去了。”唐小虎说。 “你先走吧。”黄瑶执拗道。 他们都无法做那个先转身的人。 时间在他们耳边吹过,像风一样。 黄瑶似乎听见了时间行走的声音,秒针滴答响起,分针拖着沉重的脚步,它们是如此着急奔赴结局。 并不出乎意料,最后妥协的依然是唐小虎。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黄瑶,然后决绝地转身,走出了机场大厅。 京海的机场很大,他似乎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出黄瑶的视线。京海的机场又很小,黄瑶抬眼就能看到外面起了雾,唐小虎的身影步步隐入雾气,像是在变得透明。 告别比黄瑶想得要短,不过她们好像用了整整七天来告别。 她久久地伫立着,同时也是在和京海告别。 这里也是她的故乡,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但下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呢? 她突然想到古代那些离京赶赴封地的王公贵族,一去三千里,无诏不得回京,否则就以谋反论处。 而她再回来是什么时候?高启强什么时候会需要她? 需要她顶包坐牢,需要她当诱饵,需要她去挨枪子,需要她去联姻,甚至需要她去献祭? 她的人生会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她又该用什么心态度过以后的每一天?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爱在倒数七天化为乌有,爱在倒数七天天长地久,她可以带着这七天的回忆永远地生存下去。 * 唐小虎回到车上,唐小龙正在打电话。 他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你去送什么啊,差你一个送机的吗?你今天没课吗,瞎跑什么?不是说了不让你去唱歌,活腻了是吧?” 唐小虎拉开车门,唐小龙连忙心虚地挂断电话。 “送走了?”他问。 唐小虎不答,而是说:“哥,回旧厂街看看吧。” “行,回去看看。” 旧厂街早已改建,唐小龙把车停在一栋高层建筑下,这里曾是他们的家,前面不远处的大型商超就是曾经他们当管理员的市场。 兄弟俩谁都没有下车,而是各自点起了一根烟。 唐小虎看着那栋陌生的建筑,沉默地抽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找到了?”唐小龙问。 “还没,”唐小虎摇头,“哪有那么好找。” 他已经派出去很多人寻找过山峰的行踪,只是目前还没有消息。 过山峰是个彻底的杀手,是隐藏在黑暗中的鬼魂。如果说他们曾经犯下的暴力行为更多是达到目的的手段,那过山峰就纯粹是出于残忍弑杀的本性,鲜血和杀戮使他感到兴奋。 唐小虎知道,但他义无反顾,他也没有选择。 唐小龙也清楚,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去送死。 “找到人,你告诉我吧。”唐小龙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随意地弹出车窗。 唐小虎摇摇头:“和你没关系,哥你别掺和。” “但我就你这一个弟弟。”唐小龙转身看着他,他的双眼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告诉我,我要怎么跟爹妈交待,”他近乎崩溃地吼道,“告诉他们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唐小虎故作轻松一笑:“你们怎么都觉得,我就非得死在过山峰手上啊?” “靠。”唐小龙骂了句,转过头看向窗外。 “哥,”唐小虎在唐小龙手臂上砸下一拳,笑着说,“你什么时候成家,再生个孩子,也好给唐家传宗接代。” “你tm少管我。”唐小龙还在跟他赌气。 看着他的后脑勺,唐小虎的神色逐渐落寞。 这个时间,瑶瑶应该已经上飞机了。虽然那边安排了人接她,但大过年的她能去哪呢? 他没去过北城,对这个两千公里外的城市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新闻和瑶瑶的描述。 新闻里,这是一座历经沧桑的巍峨城市,历史的厚重和新潮的时尚并存,是所有人都心向往之的地方。 但在瑶瑶的叙述中,那里冬天很冷很干,夏天很热很潮,秋天狂风大作的时候,她总是会想念京海。 没有了他,还有谁能用命去保护她呢。 但如果没有他,瑶瑶也不会遇到这件事,更不会慌乱地逃离京海。 一切命运都是上天写好的剧本,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马不停蹄地跌入自己的命运之中。 但他是始作俑者,他务必逆天改命。 “哥……” 唐小虎想交待两句身后的事,却被来电打断,是高启强的电话。 “强哥,”他接起来,“我还在查……” “小虎,你手头的事先停下,回来一下。” 高启强说完就挂了电话,剩下兄弟俩面面相觑。 虽然行动被叫下暂停,但唐小虎心中的不安感却越来越盛。 高家别墅,唐小虎刚一进门就听见高启兰愤怒的声音。 高启兰什么时候都是稳重的,波澜不惊的,何曾有过这么失控的时候。 唐小虎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进去,只见高启强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高启兰站在他面前,抱着手臂。陈书婷站在远端的落地窗前,似乎不愿插手兄妹的争执。 一切都显得那么异样。 “哥,我真的对你很失望。”高启兰摇了摇头,不想再说,走到了客厅的另一端。 “小龙小虎回来了,”高启强招了招手,“进来吧。” 唐小虎走了进去,问:“强哥,您交待的事,怎么突然停了?” “嗯,先不用了,”高启强摸了摸鼻子,“先让瑶瑶在外面待一段。” “什么叫在外面待一段?”高启兰冷笑一声,“她说她永远不回来了,这叫流放!” 陈书婷终于出来打起了圆场:“小兰,也别说的那么难听。北城是远了点,但起码也是首都。” “大嫂,”高启兰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你们有没有想过,她已经没有家了,你们把她赶走——” “什么叫我们把她赶走!”高启强忍耐至此也终于爆发,他重重一拍茶几,站起来怒道,“你搞清楚,是她自己要走,你还以为她是那个小姑娘吗?她比你想的有主见多了!” “那是谁逼她走的?”高启兰眼中满是失望,“哥,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觉得错都是别人的,而你是无辜的。但你真的无辜吗?” 说完,她一甩手往外走去,一刻也不想多待。 直到现在,唐小虎才从她们破碎的争吵中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为什么瑶瑶走的时候那么绝望,为什么针对过山峰的行动突然被叫停,为什么高启兰愤怒得几乎失态。 一切都有了解释。 黄瑶早就猜到了一切,并且用她不再回来的承诺,换他的平安。 为什么?为什么?他在心里不断发问,究竟为什么? 他感到浓重的恐惧,对生离的恐惧远胜于死别。 死亡并不是终点,只是带着对来世的祈盼走出了时间。但生却是无穷,是在回忆筑成的牢笼中的无期徒刑。 她怎么能这么残忍? 他想要说什么,但无论说什么都是对她的辜负或背叛。他能做的只有接受,沉默地接受她的一切安排,像他一直做的那样。 突然响起的门铃救了他一命,因为家中阿姨不在,刚走到门前的高启兰便顺手开门,又拿着快递走了回来。 “嫂子,哥的快递。” “小兰你拆了吧。”陈书婷掐着眉心,甚至没有抬头。 高启兰徒手撕开了快递盒,里面掉出了一个轻飘飘的纸包。 她的眼皮先是重重地跳了两下,但因为还带着气,甚至没多想便直接拆开了纸包。 “啊————” 高启兰发出一声变了形的尖叫,捂着嘴向后跳了一大步。 “怎么了?”唐小虎冲了过去,只见高启兰的脸色像见了鬼一样,颤抖着指着地上的东西。 地上躺着一张米黄的纸和一片红色的碎片。 唐小虎从没觉得自己如此僵硬过,他也从没觉得自己的视线如此好过。 他想缓缓蹲下,肌肉却在瞬间失去力量,重重地跪了下来。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红色的东西,却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那是一片指甲,一片还连着血肉的,被生生拔下来的,右手食指的指甲。 指甲做了红色的新年款美甲,颜色已经和血肉融为了一体。指甲前面并不圆润,那是两天前刚刚断裂过的缘故。 这是瑶瑶的指甲。 一旁的纸上,赫然是七个鲜血写成的字—— 这是女人的优待 13. 第 13 章 时间回溯至两个小时前。 唐小虎转身离开,黄瑶却没有去登机,而是转身找了个无人的角落。 电话拨出,那边居然是刘蓓的声音:“瑶瑶,我按你说的给龙哥打了电话,你说能行吗?” “拖几个小时够了,你到哪了?”黄瑶问。 “我马上到机场了,但我有点紧张。”电话那端,蓓蓓的声音有些发抖。 “没事,”黄瑶安慰她,“你现在还可以反悔。” “倒也不是要反悔……”蓓蓓的焦虑溢于言表。 时间继续倒退,回到蓓蓓刚被唐小龙赶出去的时候。 她坐在出租车上时,接到了黄瑶的电话。 “瑶瑶小姐?”她疑惑道,“您找我有事吗?” 黄瑶的声音压得很低,还有些急促。她说:“蓓蓓,我想求你帮个忙,你听我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答应。” 接下来,黄瑶三言两语说了她的打算。 她知道蓓蓓想当演员,她可以为她提供足够的费用让她去北城打拼,条件则是要蓓蓓“替”她去北城。 她给蓓蓓买了同一班航班的机票,让蓓蓓换上她的衣服上飞机。 机场肯定有高启强盯梢的人,但他们跟得远不一定看得清脸。北城那边安排接机的人没见过她,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发现人不对,即便意识到后再和京海这边确认,这个时间差也足够了。 足够黄瑶做完她要做的事,再像水滴一样,隐藏进京海的茫茫人海中。 听完这个计划,蓓蓓有一百个问题要问,但黄瑶没时间回答她。 “想好了就直接来机场,没有时间了。” 即便并非天生的领导者或支配者,黄瑶也在耳濡目染中学到了上位者的语气。 蓓蓓听得云里雾里,甚至没听懂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却像是被下了蛊一样,精神恍惚地对司机说:“师傅,我们去机场吧。” 路上,黄瑶教她给唐小龙打电话。因为一旦唐小龙找不到她,事情就会暴露得很快,因此她要想个借口,保证唐小龙几个小时之内不会要见她。 一路狂飙到机场,见到黄瑶时蓓蓓猛然一拍大腿,她真是蠢,她把吉他落在了唐小龙家,却还骗他自己去唱歌了。 “没关系,”黄瑶坚定的语气让她定了神,“他不一定这么快回家,即便回家可能也想不到这。” 她们挤在一个厕所隔间快速地换衣服,这时候也顾不得尴尬,黄瑶一把扯下针织衫,露出满是痕迹的后背。 “嘶——”倒是蓓蓓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轻轻触碰黄瑶腰侧已经泛青的痕迹,问她,“不疼吗?” 黄瑶避开她的手:“不搞女同,谢谢。” 蓓蓓本来又纠结又紧张,整个人都慌得不行,现在却被黄瑶一句话逗笑了。 换好衣服,黄瑶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蓓蓓,接下来的话你认真听。” “我知道彻底放弃京海的生活对你来说很难,也并不是能在一天之内做出决定的事。我也知道龙叔对你有恩,你不想一走了之。” “如果你愿意留在北城发展,你就拿着钱好好过日子,那边当演员的机会很多,你很漂亮,你会成为大明星的。” “如果你舍不得这边,钱你也不用还给我,落地北城后,可以跟接机的人说明情况,让她们送你回来。如果有人为难你,你就说是我逼你做的,龙叔会保护你的。” 蓓蓓的眼圈瞬间就红了:“瑶瑶小姐,我……” 黄瑶伸出食指抵在她的嘴唇上,她冰冷的手指把蓓蓓的话堵了回去:“不要感谢我,以后……如果还有以后,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再报答我。” 看着蓓蓓眼中的慌张渐渐消退,进而转换为坚定,黄瑶却不觉得开心。 相反,她只是觉得恐惧。 她觉得自己和高启强越来越像了,她学会了如何用恩惠售收买人心,如何拿捏她人,她渐渐变成了自己最害怕的人。 她看着蓓蓓穿着她的衣服从隔间走出去,靠在墙上,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 意识转醒之时,黄瑶先是感觉到一阵剧痛。 身体从头到尾都在疼,每一寸骨头都好像是被打断后又重新连起来,太阳穴处好像有电钻在搅动,哪种感受都让她痛苦不已。 她尝试动了动,却首先感到一阵失重感,身体的剧烈晃动让她瞬间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她被绑缚住双手,吊在了空中。 记忆渐渐回笼,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送走了刘蓓,拨通了电话,躲过高启强的耳目往机场外走去。为了避免被发现,她特意选了一条小路。 突然之间,身后风声骤起,她来不及反应,只闻到一股剧烈的刺鼻气息,下一秒便直接失去了意识。 过山峰,是过山峰。 过山峰疯了一样在找她,并不是高启强说的假话,而是真实存在的。而她在设局骗过高启强、和蒋天偷偷联系上的同时,竟然忽略了提防过山峰的存在。 黄瑶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她还是不够谨慎,也不够面面俱到。 她的第一反应是慌张,过山峰的可怕她既有耳闻也亲眼见识过,难道她就要死在他的手上了吗? 她深吸两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对,过山峰要杀她早就杀了,她现在尸体都已经硬了,何至于把她挂在这里迟迟不动手。 他既然没有立刻杀自己,就一定还有别的需求。不管这个需求是什么,还有时间就是还有生机。 她正要开口,眼前却突然一亮,是蒙眼的布条被过山峰扯了下来。 在短暂地适应光线后,黄瑶猝不及防看清了过山峰的脸,上次在商场她逃跑时她没有敢回头,通过后视镜也只看清了隐约的身形,并没有看清过他的脸。 但出乎她的意料,过山峰的长相并不狰狞,如果没有那种阴狠的气质,走在路上甚至无人会注意他。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老实人,身上却背负了无数的人命。 过山峰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阴鸷,像是要从黄瑶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在他的眼神下,黄瑶被压制得几乎没有正常思考的能力。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关注起了周边的环境。一看,她却觉得心惊肉跳。 ——他们正在一个大佛的脚下 准确地说,他们在一处烂尾的建筑中。这座建筑主体框架已经达成,五层楼的地面由水泥浇筑而成,起支撑作用的立柱暴露在空气中,脚手架环绕在建筑的周围,随处可见堆积的水泥和裸露的钢筋。 就在这样一圈破败的钢筋混凝土中,端坐着一座金色的佛像。 与烂尾的建筑不同,佛像已经修筑完成,近二十米高,呈盘坐姿态,双手叠于腹前,掌心向上,呈现最经典的禅定印,即‘手捧’的姿势。大佛垂眸看向地面,面容平和,似已入定。 在巨大的事物面前,黄瑶下意识便呼吸一窒。然后她想起来,这是京海近郊一处著名的烂尾建筑,大家都叫它‘破庙’。 黄瑶没来过这里,最初听到这个名字,还以为这里会是一座小小的庙宇,却没想到是如此宏伟的一栋建筑。 此处已经荒废多年,大佛金身上被浮灰覆满,唯有细细的一道佛眼光亮如新,仿佛有真实的神明附身其上。 肉身近腐,神魂不灭。 这时,过山峰开口了。 他的声音嘶哑,口音非常奇怪。他说:“有个小尾巴,是你带来的。” 刚吸入过□□,黄瑶大脑的反应速度不快。她眼睁睁看着过山峰拿出一个小巧的弩箭,朝着窗口走了出去。 他没有任何犹豫,瞄准目标就是一弩射过去。只听外面传来一声痛呼,声音又很快消失。 “怎么没死?”过山峰又再次瞄准了目标。 “等等!”黄瑶不受控制地喊了出来,听到声音,她突然意识到了外面是谁。 是蓓蓓! 刘蓓应该是不知怎么发现了她被过山峰掳走,一路跟了过来,又被过山峰发现了。但这时黄瑶来不及想前因后果,只能下意识地叫住过山峰,不让他杀掉刘蓓。 过山峰并不理会她,依旧要继续动手。 黄瑶只能孤注一掷地喊道:“过山峰!我和你做个交易!” 过山峰的动作停住了,他拎着□□走了过来,站到黄瑶面前。 “我跟你做个交易——” “啪”的一声,她的话被重重的巴掌打断。 从左脸处传来火辣的剧痛,然后渐渐蔓延开来。她的耳边嗡嗡作响,口中也品出了血锈味。 疼痛越来越强烈,她要死死咬住牙,才能不泄露任何一点会显得她软弱的声音。 “你也配。”过山峰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下一瞬又是重重一脚踢在她的小腹。 小腹没有骨头保护,全都是柔软的内脏。他这一脚不知踢在了哪里,黄瑶觉得身体内部被他踢开了一条裂缝,与这下相比,刚刚那一耳光根本都不算痛。 但偏偏她被吊在空中,甚至不能弯曲身体来缓解疼痛。大滴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渗出来,又顺着脸颊滑落,她无法忍耐痛苦的表情,只能死死咬住牙关。 过山峰似乎被她痛苦的样子取悦到了,他从旁边拿起一把匕首,割断了吊着她的绳子。 黄瑶跌落下来,却无法站稳,痛苦让她蜷缩在地上,紧紧咬住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 过山峰用脚尖踢了踢她的肩膀:“你要跟我做什么交易?” “我……我帮你……”黄瑶倒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能说出来话,“你可以用我把高启强引出来,然后杀了他。” “我为什么要杀他?”过山峰蹲了下来,匕首在黄瑶眼前晃来晃去,仿佛下一秒就要割到她的脸上。 “你今天肯定会杀了我,对吗?”黄瑶问。 “没错,”过山峰说,“你撞死我们两个人,又耍了我一次,如果我不杀了你,那我以后也没法混了。” 黄瑶点点头,并不意外。 “但你不会不知道,你老板已经跟高启强达成了协议,暂时不能动我。”黄瑶剧烈地喘息着,既是剧痛,也是紧张,“而且,你老板也和我达成了合作。” “你说什么?”过山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黄瑶知道有门,连忙道:“你应该拿了我的手机,可以去看通话记录里最后一条,你老板的电话你应该认识的。” 过山峰从口袋中掏出黄瑶的手机,半信半疑地翻开通话记录,又收起了手机。 “你为什么和我老板打电话?”他紧张地问。 “因为我原本打算和他合作的,要想扳倒高启强,只有这一条路。” 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渐渐过去,黄瑶觉得她的头脑渐渐清晰起来,她用绑在一起的双手撑着地面坐起来,努力让自己显得体面一些。 她说:“你完全可以杀了我,我也并不怕死。只是现在这种情况,杀了我等于是打你老板的脸,你没法和他交待。 “但杀了高启强就不一样了,他死后,他的一切都可以被你老板占为己有,他跟高启强的协议自然也不算数了。到时候他不仅不会嫌你坏事,反而要把你当成大功臣。” 黄瑶边说,边悄悄观察过山峰的表情。 看见过山峰的视线不经意地移开了一瞬,她立刻意识到有戏。 她不慌不忙,接着说道:“但我也有条件,只是我的条件对你来说很简单。” 黄瑶缓缓地看了一眼外面,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放了外面那个人。” 没有理由,没有赘述,只是要求。 她话音落下,偌大的建筑陷入了令人发寒的沉默,黄瑶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这是一场赌博,是一场豪赌。无论输赢她都会死,但一旦赌赢了,虎叔却可以获得永远的自由。 于现在的她而言,这是无本的买卖,稳赚不赔。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她听见过山峰问:“你要怎么做?” “你有可以使唤的手下吗?让他们在老化肥厂埋伏,那里地形复杂,适合暗杀。然后你和高启强说,想要我活,就去那里见你。” 过山峰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提议。 他正要打电话,却突然转身折返回来:“你总要给我点东西,让高启强相信你在我手里。” 黄瑶心里一紧,但她知道面对过山峰,唯一不能露出的就是害怕。 于是她点点头:“你随意。” 过山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刀在她的手指关节处比划了一下。 黄瑶全身汗毛直立,恐惧让她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她用力地吸气,一下接着一下,试图让她的畏惧看上去不那么明显。 但过山峰却改了主意,他的刀尖从指节移到了指尖,在她右手食指上点了点,问:“这个为什么不一样?” 黄瑶下意识看过去,却看见过山峰手下用力,她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刀尖从她的指甲缝中狠狠戳了进去,又向上一撬,整片指甲带着血肉飞了起来。 鲜血溅射出来,喷洒一地。 在超越神经承受能力的痛苦下,人的大脑会触发应激机制。 黄瑶先感受到的是空白,好像什么东西飞过去了,然后眼前变成了一片红色。半秒过后,她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好像是从她的喉咙中发出来的。 随后,她失去了意识。 * 高家,高启强重重地摔了电话。 蒋天在电话中一问三不知,任凭高启强如何威胁他都说不知道。 “派人到各处去查!把京海给我翻个底朝天也要查出来!” 高启强气急败坏,他和黄瑶的关系是一回事,但外人绑架了黄瑶又是另一回事。前者是家事,后者则关乎面子。 “是,强哥,我这就去。”唐小龙正要往外走,高启强的电话再次响起,来电显示是黄瑶。 高启强深吸两口气接起来。电话那端,过山峰奇怪的口音糅杂着电流声,仿佛是从地狱那段传来的。 “高老板,我是过山峰,礼物收到了吗?” 高启强按下免提,让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 唐小虎几乎是冲过去的,他的手里紧紧攥着纸包,将瑶瑶的指甲攥在手心。 他听见了过山峰的声音:“和你爸爸说句话。” 一阵窸窣过后,手机中传来一阵“嘶嘶”的声响,并不能形成完整的句子。 但唐小虎瞬间就认出,那是瑶瑶的声音。 “你——”他刚要说话,唐小龙从身后重重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冷静。 “说话!”过山峰的吼声伴随着一声闷响,黄瑶发出了一声惨叫。 过山峰满意了,拿回手机:“你这个女娃还挺硬,打了半天没打死,不过也不好说,看着就剩半口气了。” “你他/妈别动她!” 唐小虎和高启强同时吼道,只不过两人的情绪截然不同。 “老化肥厂,不许报警。” 过山峰的声音瞬间被忙音取代,高启强骂了一句,咬着牙说:“小龙小虎,带上人走。” “老高!”陈书婷拦了他一下,“别冲动,能谈则谈,瑶瑶得平安回来,但你也不能受伤。” “我知道。”高启强带着人刚要走,高晓晨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 “爸!黄瑶被过山峰绑架了?”他把袖子一撸,“我跟你一起去!” “高晓晨你胡闹什么!”陈书婷上去拉他,“你给我在家老实待着。” 高晓晨不满地嚷道:“他们都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晓晨,这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高启强说着就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唐小虎,“小虎,你在家里看着晓晨,不能让他乱跑。” “强哥?”唐小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用力摇头,“强哥,我得去,我得去救瑶瑶。” “你看看你现在的状态,你连魂都没了,你去了也会坏事。”高启强用命令的语气说,“你就给我留在这,小龙跟我去就行。” “强哥,我求你……我求求你了,你让我去。”唐小虎腿一软,就快要给高启强跪下。 他不敢相信瑶瑶在遭受什么,连她的指甲断了一截,他都会觉得心脏发疼,更何况将指甲生生拔下来。 如果有选择,他宁愿将瑶瑶遭受的痛苦十倍加诸自己身上,只要能让他代替她受苦。 她是那么娇小,那么脆弱,稍稍用力就能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痕迹。即便她有着无穷的精神力量,又怎么能抵抗□□的痛苦。 但高启强的决定没人能违抗。 唐小虎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看着高启强和唐小龙离开的背影。 出门前,唐小龙回过头,朝他轻轻点了点头,那是一个让他放心的暗示。 只是唐小虎就像是看不到一样,他颓然地蹲了下来。 * 黄瑶蜷缩在地上,她手上的绳索已经被解开,但她连一点抗争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被过山峰拖到了建筑的顶层,扔到了平台边缘,离佛首只有几步的距离。但这几步的距离,下方却是深渊。 平台没有加任何护栏,她只要再往外一寸,就会跌落下去,下方则是纵横交错的钢筋,斑斑锈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太疼了。 她终于明白过山峰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杀了她。 因为他就是要折磨她,即便没有这场交易,他也不急着杀她,而是要一点点虐待她,看着她在哀嚎中耗尽生命。 她又失去了两枚指甲,她的腿应该是断了,肋骨也陷进去一块,疼得她甚至不敢呼吸。 她只能短促地发出“嗬嗬”声,在口腔和鼻腔之间进行少许的气体交换。 过山峰蹲在不远处看着她,他像是在好奇,明明她只要轻轻动一下就能获得解脱,但她却非要在这死熬。 她也不求饶,也不说话,只是用尽全力沉默地忍耐着,像一个用折磨自己来修行的苦行僧。 终于,他们听到了彼此都在期待的声音。 过山峰的手机响起,他当着黄瑶的面接了起来。 “到了?带了人?有谁?哦,唐家兄弟……” “不要——” 听到‘唐家兄弟’这四个字,黄瑶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她想坐起来,却失败了。她眼睁睁看着过山峰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到地上,平静地说道:“炸吧。” 轰——— 剧烈的爆炸声传来,接二连三。 刹那间,她浑身的力气都在爆炸中消散了,她放弃了挣扎,躺在地上。 她失算了,她赌输了。 她以为高启强不放心虎叔,不会让他跟去。她以为过山峰会采用别的暗杀方法,而不是爆炸这种“惊天动地”的手段。 但世界上没有她以为。 她亲手扣下了扳机,射出的子弹杀了她最爱的人。 她大睁着双眼,看见过山峰提着刀走来,要送她上路。 她却不感到恐惧,她不感到悲伤,她甚至不感到疼痛了。 她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同一颗子弹也将她带走。 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只听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过后,一根钢管当空刺出,直直地捅在过山峰的手臂上,刀子应声脱手,黄瑶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伸出脚一踢,用短腿将刀子踢下了高台。 刀子直直地飞下去,在钢筋上磕磕绊绊,带起了一串铮锵,最终落到黑暗的深处。 她顾不得看落下的刀,而是抬头向来人处看去——是虎叔。 唐小虎的双眼猩红,他握着钢管的双臂青筋迸起,肌肉膨出,如同地狱罗刹。 他甚至不敢看黄瑶,他怕看她一眼就会心痛得失去力气。 过山峰眼神一变,向旁一个鱼跃,躲过了唐小虎的横扫,起身时他顺手捡起一块石砖重重扔出。 唐小虎用钢管扫开,相撞时的剧震让他手臂发麻。就在这个当口,过山峰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钢管,远远地掷了出去。 钢管和刀子一样坠落,但这次下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过山峰!我们是警察,你已经被包围了,立刻放下武器,不要负隅顽抗。”是安欣的声音。 建筑外,两个警察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刘蓓。 “来人!还活着!”医生很快赶来,将她放到了担架上。 刘蓓的胸口上插着一根短短的弩箭,这根箭避开了心脏,卡在了肋骨之间,帮她保住了半条命。 她已经说不出来话,指了指前方的破庙。 “放心,我们的同志已经进去抓捕救援了。”有人在她耳边说。 听见这话,刘蓓放心地晕了过去,手中紧紧抓着的手机也滑落在地。手机停留在短信界面,上面是给唐小龙发的信息——【破miao】 “里面情况怎么样?”增援在对讲机中问。 “非常不利,人质状况很危险,极其容易坠落。” “狙击手是否就位?” “嫌疑人在最高点,四周没有更高的位置。而且嫌疑人在高速运动,很难瞄准。还有就是建筑中全是钢筋,跳弹风险很大,认为不具备狙击条件。” “防护网架好了吗?” “无法架设防护网!因为大佛在中间,所以可能坠落的空间呈圆环状,不具备防护条件。” 不行,不能,不具备。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安欣点了两个人:“你们先跟我向上,其余人按原计划行动。” 但这些举动顶上的三个人并不知道。 唐小虎和过山峰缠斗在一起,像两只困兽。 唐小虎一拳将过山峰打翻在地,过山峰倒下后一个剪刀腿将他锁住,两人一同砸在地面上。 过山峰一肘砸在唐小虎肋下,趁他岔气的晃神,对着他的太阳穴便是两拳。 唐小虎受了两拳,吐出一口血来,他大吼一声挺起上身,双臂勒住过山峰的脖子,额头重重地撞向他的鼻子。 这一下将过山峰撞得口鼻喷血,他一脚踢开唐小虎,两人都躺在地上缓了一秒。 唐小虎先爬起来,他抓起地上的石砖就要砸向过山峰。但只听“噗”的一声,那是尖锐的箭头破开空气的声音。 “小心——”黄瑶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慢很慢,慢过了射进虎叔胸膛的弩箭。 世界都在黄瑶的眼中慢了下来,她看着虎叔的身体在空中僵了一瞬,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倒下。 他高大的身躯重重地摔在地上,激起了一层灰尘,仿佛是一堵墙的轰然坍塌。 “虎叔” 她听见自己的微弱的呼声,她看见唐小虎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她挣扎着想握上去,但她的腿使不上力了,甚至无法将自己移动到他的身边。 “瑶……瑶瑶……”唐小虎一开口,有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 “虎叔!虎叔!”黄瑶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用她血肉模糊的手扒着地面,一点点向他靠近,就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瑶瑶……” “我在!虎叔,我在!”黄瑶拼命将耳朵贴到他的嘴边,听他的话。 “当年……”唐小虎的声音很微弱,要非常努力才能分辨,“默哥出狱……是我告诉他的……是我……告诉他徐江杀了黄翠翠……” 黄瑶先是迷茫,然后被巨大的冲击所裹挟。 杀徐江给黄翠翠报仇,是她爸爸一切悲剧的起源,起源是唐小虎。 她死在这里,将是一切悲剧的终结,终结是唐小虎。 命运将他们扔在巨大的莫比乌斯环上,首尾相接,只有一个表面,只有一条路。 她知道虎叔说这话的意义,他想让她恨他,如果她能活,带着恨活下去,总比带着爱活下去要容易很多。 但她偏不,她用血肉模糊的手触上唐小虎的脸颊。 她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了,我爱你。” 她看着过山峰朝她走来,不再用刀,而是用弩瞄准了她。 她看着警察爬了上来,但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不对! 黄瑶脑中有一道光闪过,那是一个可怕的想法:虎叔为什么会觉得她能活? 意识到的瞬间,她大喊着扑上去:“不要——” 弩箭射出,一道黑影从她面前划过。 不,是两道。 也不对,是三道。 弩箭堪堪擦过她的耳畔。 唐小虎用最后一丝力气扑倒了过山峰,带着他一起朝深渊跌落。两人落下时毫无声息,就像是两片树叶飘落。 重重的两声闷响,如同两道重锤砸在她的天灵盖上。 黄瑶扭过头,朝下方看去。 警察手中数十道手电不约而同地射向下方,如同整个世界为下方的两个人亮起了天光。 过山峰被钢筋扎穿了,钢筋从他的背后穿入,又从腹部穿出。他仰面朝天,大睁着双眼,如同一条死去的鱼。 而唐小虎—— 他跌落在佛祖交叠的掌心中,身下渗出一滩血迹,是刺目的红色。 他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如同佛祖掌中捧着的一朵莲花。 唐小虎觉得身体很轻,他不觉得疼,甚至眼睛还能睁开一条缝。 他看见万千金光射下,金光正中是黄瑶的身影,她沐浴在佛光下,是那么灿烂。 她已经成佛了吗? 真好,他想,真好。 他终于可以用他最珍贵的东西向祂献祭,请求祂接受他的祭祀,并接引他的灵魂去往极乐。他将在那里永远虔诚地供奉祂,成为祂最忠诚的使者,并期待来生与祂再次相遇。 他何其有幸得到了神明的偏爱,他是上苍最爱的小孩。 他感觉由衷的满足,那是他在厮杀中从未有过的满足,那是他在金钱和欲望中从未有过的满足,那是他在生命之中从未有过的满足。 但他在佛光的普照下,填满了最后的自我。 破我执成阿罗汉、破法执成菩萨、破空执成佛。 佛在垂眸看他,他与佛对视。他堪破了一切执念,跳出了六道,阖上了不含杂念的双眼。 “虎叔——”黄瑶发出一声嘶吼着的尖叫,不顾一切向下跃去。 她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她要和虎叔在一起,她要和虎叔死在一起。 但她的两条腿被牢牢地抱住,安欣大喊着:“冷静!冷静!快来人!” 警察七手八脚将她压住,黄瑶突然开始呛咳,她停不下来,越咳越剧烈,血沫从她的口鼻中大股大股喷涌而出。她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嘴唇越来越紫,眼看就要窒息。 “医生!医生上来了吗!” “肋骨变形了!是不是扎穿了肺!” “快点啊,人呢!” 黄瑶也不觉得疼,她只是看见了一条路,那是地狱中的一条路,两边全是鲜血和哀嚎,遍地都是她的苦难。 而就在她苦难的尽头,出现了一扇门,她听见了一种名为死亡的声音。 头顶上喧闹的松树枝杈晃动不定,空无微弱的灯光在干燥的地面上摇曳。 她的知觉被渐渐埋进泥土,对幸存的恐惧结束了。她从另一个世界跋涉而来,她又能讲话了。 她推开门,从门内涌起一股巨大的、湛蓝色的喷泉,她的爸爸就站在喷泉中心。[1] “爸爸!”她一开口,是一道清澈的童声。 陈金默笑了,却摇头。 “爸爸,”她笑着扑了上去,“妈妈呢?妈妈怎么没来接我?” “她还在为你祈祷呢。” “为什么还要为我祈祷?” “因为她爱你,她比任何人都爱你。” “那为什么不带我去见她?” “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还不是时候?” 陈金默不再说话,而是笑着挥了挥手。 她没有闻到那双手上熟悉的鱼腥味,她还想再闻,声音却消失了,爸爸也消失了。 她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眼前是刺目的白。 “瑶瑶?”是高启兰的声音,黄瑶却差点没认出来眼前的人。 高启兰没了往日的精致,她的脸色蜡黄,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乌糟糟的头发拢起了马尾, “醒了?”她的声音颤抖,“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再不醒我真的没法和小虎交待了。” “虎叔!”黄瑶想开口,声音却被呼吸机吞噬了。 “别急。”高启兰拉着她裹满了纱布的手,给她讲起了全部的经过。 在机场那天,蓓蓓已经穿着黄瑶的衣服进了登机口,上了廊桥。但她的右眼皮狂跳,不经意透过廊桥的缝隙往外一看,正看见过山峰的身影。 她不管不顾地跑下飞机,拦了车跟了上去,又徒步跟了一段,看着过山峰带着黄瑶进了破庙。 她正准备偷偷离开去打电话,却被过山峰发现,当胸中了一箭后失去了意识。 但黄瑶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实在是太惨烈了,又把她喊醒了。她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给唐小龙打电话,打了几个都没接,只能挣扎着发出那条短信【破miao】。 彼时,唐小龙正要和高启强进入化肥厂,偏偏刘蓓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他只能把手机拿出来关机。要关机的前一秒,他看到了短信的内容。 他以为是蓓蓓有危险,他心里着急却脱不开身,无奈之下只能把消息发给唐小虎,让唐小虎试着去帮忙。 唐小虎先是报了警,匆匆赶到时在外面发现了蓓蓓,又找到了黄瑶和过山峰。 而高启强刚带人进到化肥厂,就发生了爆炸,爆炸引燃了仓库残留的化学品,在荒废的土地上燃起了阵阵浓烟。 爆炸当场炸死了三个人,之后的浓烟又呛倒了无数的人。高启强被手下保护着跑了出来,却因为吸入了过量的化学品,目前还没脱离危险。而唐小龙因为发短信,落后了两步,却捡了条命回来。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又好像都是命中注定。 “虎叔呢?”黄瑶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口型问。 高启兰露出了黄瑶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笑容:“他比你还早醒两个小时。” 唐小虎的伤很重,弩箭刺穿了内脏引发大出血,高坠又造成了重度的脑震荡和脑出血,送来医院时,他颅内的淤血和血肿就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会爆炸,刚推进抢救室就下了病危通知书。 而黄瑶也不容乐观,她断了三根肋骨,断裂的肋骨刺破了一边的肺,右腿胫骨腓骨骨折,失去了几枚指甲的手指连带身体的伤口发生了严重感染。 最可怕的是,她的求生意志非常弱,明明指标看着还可以,但人就是不醒。 与她相反的是唐小虎,他的抢救和手术进行了整整六个小时,几次眼看就要不行了,他却能从阎王手里抢过来半口气。 鸡飞狗跳地折腾了三天,他竟然成了先醒的那个。 他醒了第一反应就是拔了点滴非要下床,谁也劝不住,根本不像个刚在阎王殿门口走一遭的人。 最后大家只能把刚合眼十分钟的高启兰又叫了起来,在高启兰的骂声中,他重新躺了回去。 高启兰给他重新调好点滴,对他说:“你再睡一觉,醒来瑶瑶就醒了。” 唐小虎也不知是信了,还是精力耗尽了,果真又睡了过去。 听到这,黄瑶伸手就去摘呼吸面罩,她想要去看虎叔,却发现手臂被束缚在了床边。 高启兰用一种早有准备的眼神看着她:“你男人都演过一次情深深雨蒙蒙了,我还能看你再演一次?” “等着,”高启兰说,“我找人给你把床推过去。” 她一拉开门,就听见了蓓蓓那熟悉的哭声和唐小龙近乎失声的嗓子。 “你都哭了一天了,能不能停一会?”唐小龙也呛了两口烟,说话听上去像是公鸭嗓,有几分喜感。 “我要是没晕过去就好了。”蓓蓓抽抽搭搭说。 唐小龙无奈道:“你TM能活着老子就谢天谢地了。” 病房门打开,几名护士走了进来,有人举着点滴,有人推病床,有人推仪器设备,大家簇拥着她往隔壁病房走去。 “高主任,”有小护士问,“为啥最开始不直接让这俩人住一个病房呢?” 高启兰翻了个白眼:“没事,他俩有钱,让他俩折腾。” 唐小虎的病床被向里挪了个位置,挪床的颤动让他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黄瑶正看着他。 护士将床位放好,高启兰却说:“给这俩人离近点吧,仪器都放到外面,不行就重连一下,这俩人禁折腾,死不了。不过医院好像也应该采购双人床哈?” 病床渐渐贴近,黄瑶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拉住了那只早就向她张开的、她差点错过的、宽厚的、粗粝的手掌。 握上去的一瞬,他们好似因梦见彼此而醒来,梦中所见,全部失而复得。 ——————正文完—————— 14. 最后的最后 “姑姑,我想去自首。”这是黄瑶恢复精力后,对高启兰说的第一句话。 高启强死了,死在三天前,死在医院的病床上。 没人想到,叱咤京海十几年的强哥,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平静得令人不敢相信。 陈书婷为他操办的葬礼,葬礼上黄瑶没有出席,也没有人来问她或是找她。她就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被遗忘在没有阳光的地方。 高启兰沉默了足足一分钟,看着黄瑶坚定的双眼,她最终点了点头:“好。” * 黄瑶养病期间,唐小虎同样在养病。 为了保证足够的休息,他和黄瑶被高启兰勒令分开两个病房。 他这里只有唐小龙照顾一个人,给他带一些“爱吃不吃”的饭菜,打一些“爱打不打”的点滴,就连点滴打完叫护士这件事,唐小龙都忘了三回。 而黄瑶那边有高启兰和蓓蓓无微不至的关心,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刚能下地,就发现胖了五斤。 即便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但受伤的身体难以恢复。这期间唐小虎睡得不安稳,总是频繁做起一个梦。 梦里他去到了八年后,似乎是2021年。 在梦里,他认不出自己了,也认不出他的哥哥。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梦到了自己的手上沾满鲜血,擦不干洗不掉。他梦到唐小龙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令他恐惧。 第三次做起这个梦时,唐小虎从梦中惊醒,疯狂摇醒身边的唐小龙。 “哥!哥你醒醒!今年是哪年?” 唐小龙作为为数不多的健全人,陪床陪得日夜颠倒,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倒霉弟弟叫醒,简直想打人。 “你脑子真摔坏了?”唐小龙狐疑道,“2013年啊你个傻子!” “你没放高利贷?!”唐小虎又急忙问道。 “我tm没事闲的我去放高利贷?”唐小龙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唐小虎不放心,犹自问:“那你……认识刀哥吗?” “什么刀哥斧哥,你不睡觉就给我滚出去。” 唐小虎被骂了一顿后,躺了回去,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他忍不住为自己开脱,他并不算坏事做绝,但也绝称不上清白。 他手上沾着光头勇的血,即便他并没有亲自动手,即便他只是个从犯,但那一天却噩梦一样缠绕着他,让他久久不得安宁。 他走出病房,披上大衣,坐在走廊里,叼了支没点燃的烟。 “小虎?”身后是高启兰的声音,“怎么在这坐着?” “兰姐,”唐小虎扔掉烟,表情有些局促,“我有事想和你说。” “你说。”高启兰坐在他旁边。 “兰姐,我想去自首。”见高启兰要开口,他先打断了她,“你先别说话,听我说。” “我这两天一直在想,在想我的前半生是怎么过的,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我不知道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了今天。” “但是我想,是不是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决定自己怎么过。我爱瑶瑶,我舍不得离开她,但我越是爱她,我越是不想让这样的自己和她在一起。” “我想她配得上一个干净的人,所以我想去洗净我犯过的错。如果以后……如果以后她还愿意接受我,我想那时候的我们才是真正自由的。” 唐小虎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说了这么多话,他的精力有些不济。 但高启兰却突然笑了:“你们真的不是商量好的?瑶瑶今天也跟我说她要去自首。” “她去什么?!”唐小虎惊道,但又瞬间明白了。 杀害高启强虽然是过山峰和手下的指示,但她毕竟还是个从犯,并不算完全无辜。 他把脸埋在双手间,长长地叹息。 又是漫长的沉默过后。 “我……” “你……” 唐小虎刚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唐小龙的声音。 “小虎,我和你一起。”唐小龙靠在墙边,没有看唐小虎,而是摇了摇头,“你以为只有你想安心吗?” 高启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点点头:“行,明天我开车送你们去刑警队,还能凑一车。” * 再次走进市局刑侦支队的时候,黄瑶竟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唐小虎拉着她的手,他以为她在紧张,但黄瑶并不紧张。 相反,她觉得无比地安心。 监狱不可怕,失去身体的自由也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心灵始终在地狱中煎熬,那种永世不得解脱的负罪感,会让人日夜不得安宁。 当虎叔说起他也要去自首时,黄瑶先是惊讶,然后则是快乐。 她知道他们即将迎来长达几年的分别,但她却先感到了快乐—— 因为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七天让她有种失控感,她觉得自己在一条不见天日的路上狂奔,她在往黑暗中坠落。 然而,在生死一线中,她却见到了天光。 她看见了爸爸,她的爸爸很爱她,她的妈妈很爱她,原来他们从没有离开过,原来她一直是被爱着的,即便爱她的人不在身边。 醒来后,她似乎感到天空中多了两双眼睛,他们在看着她,看着她站在岔路口,做出每一个选择。 当她说出“自首”两个字时,她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笑了。 就让一切都终止在现在吧。 高启强死了,一切也该结束了。 黄瑶看向唐小虎,唐小虎也在看向她。 他们点了点头,异口同声:“安警官,我们来自首。” 看着安欣诧异的眼神,黄瑶补充了一句:“这次是真心的。” 她释然地笑了,露出了这七天里唯一一个真实的笑容。 【补充说明】本文并非按照原剧剧情走向,而是根据私设的人物、时间线、故事线进行剧情走向。本文剧情中,陆寒没有死,还和他师父安欣一同在刑警队中,文中未提到的原剧一切其他人物,均视为不存在。 请大家尽可能将本文剧情和原剧剧情分离来看,在本文中,一切人物均受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坚决抵制一切违法犯罪行为,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只要是做过恶就绝不会逃脱法律的制裁。 15. 龙蓓番外 唐小龙出狱那天,正值京海的盛夏。 清晨的阳光远不如正午毒辣,但在毫无遮阴的空地上走了几十米,唐小龙还是觉得头顶被炙烤得发烫。 八年时光过去,他已经四十八岁,前后加起来,他在狱中度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 偶尔听到新入狱的狱友讲,外面的科技已经发展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人们不再使用现金,不再需要出门吃饭、购物,甚至不再拥有任何秘密。 而他以后要做什么呢? 距离出狱还有半年的时候,他第一次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刚入狱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如同一潭死水,平静得惊人。 这是他前四十年人生从未有过的平静,平静得如同将死之人,狱友一度以为这个刚进来的人是个死刑犯。 直到刘蓓第一次来看他。 原则上,能够到监狱探监的只有犯人的近亲。但在实践中,出于人性化考虑,监狱普遍允许犯人的朋友探监。探监每月一次,每次三十分钟。 第一次入狱时,唐小虎每个月都会来看他,而这次他的弟弟也在狱中。就在唐小龙以为再不会有人探监之时,狱警把他叫了出去。 “53006号,有人探监。” “我?”唐小龙不敢相信,直到他跟着狱警走到探监区,看到了和防弹玻璃相隔的刘蓓。 “你怎么来了?” 刘蓓的眼圈是红的,她拼命眨着眼睛,没让眼泪掉出来,而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虎哥挺好的,瑶瑶定期会去看他。兰姐去了非洲,在那边做援非医生。大嫂和晓晨消失了,谁也没有他们的消息。瑶瑶回北城读书了,转了专业……”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说完了。” 然后她转头就走,甚至唐小龙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那你呢”。 之后,刘蓓每月都会来看他,往往是在月初的一个下午。她每次来后没几天,唐小龙在监狱里的账户都会打进来一笔钱。 起初,她只是把每个人的情况详细地说上一遍,有小虎、高启兰、黄瑶,还会有一些他的好兄弟。说完后,她头也不回就离开,生怕走得慢了,眼泪就要在他面前掉下来。 渐渐,她能平静地跟他多说几句话了,说一些京海的变化,一些有趣的事,一些物是人非,但绝口不提自己,也不提打进来的钱。 唐小龙想问她怎么样,却没有脸问起。 自首后,他所有的个人财产几乎都主动上缴,这也成了他从轻判决的一大依据,因而他什么都没有给刘蓓留下。 他知道她的家庭,知道她的处境,知道她过得艰辛,却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 不仅没有给她留下,甚至连自首也没有提前告诉她。 当刘蓓第十二次坐在这个位置上时,唐小龙突然意识到,刘蓓是那场赎罪之旅中,唯一一个被“通知”的人。 她是被抛下的人,是彻底的外人。 恍惚间,他没有听清刘蓓在说什么,而是兀然开口:“别再给我打钱了,也别再来了,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刘蓓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低下头,很快有水滴在了台面上。 她抹了一把脸,挂掉电话,走了出去。 三天后,唐小龙的卡上收到了一笔钱。 一千元,是监狱单次转账的上限,他不知道她哪来的这笔钱。 下个月月初,刘蓓没有出现。 惯常的探监日那天,唐小龙心不在焉。分明是他把她赶走的,但当她真的没来时,他却觉得心里空落。 人真贱啊,他想着。 十天后,刘蓓突然来了,带着口罩和鸭舌帽,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 这次她带来了唐小虎的一封信,通过电话给他一字一句地念。 信很长,足足读了十分钟。念完后她又要走,唐小龙却脱口而出“你怎么样?” “我一直挺好啊,”刘蓓扶了一下自己的口罩,“就是换季,有点小感冒。” 黑色口罩竟然晃荡了一下,她好像瘦了。 在刘蓓第八十四次探监后的半个月,唐小龙走出了这座他度过三分之一人生的牢笼。 他面对着朝阳眯起了眼,却在监狱门口看见了一道瘦削的身影。 刘蓓的鸭舌帽压得低低的,配上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几乎看不见五官,但唐小龙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她穿着灰色无袖背心,一件条纹的休闲衬衫系在腰间,下方是直筒牛仔裤和白色板鞋,不像是快要三十的人,倒还像是大学生。 但她瘦得夸张,原来流畅的线条全都消失,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头,手肘和肩膀的关节支棱着,像是刀扎着他的眼睛。 “走吧。”刘蓓什么都没说,只是为他拉开后车门。 唐小龙犹豫了一下:“小虎呢?” “飞机晚点。”她自然地说。 唐小龙这才想到,刘蓓和他说过的,小虎比他早出狱一年,现在和黄瑶定居在北城,开了一家小店,生活简单平和。 那他以后要干什么呢? 这个困扰他整整半年问题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 但刘蓓没有给他任何犹豫的时间,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司机载着他们去了机场,她变戏法一样拿出了机票,走过vip通道,上了商务舱,目的地是北城。 直到飞机在轰隆声中升空,唐小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他竟然完全被刘蓓牵着鼻子走了。 商务舱有独立座位,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过道对面,刘蓓戴着眼罩仿佛睡着了,唐小龙这才敢认真看她。 他能看出她并不快乐,沉睡的姿态更能体现出她的状态,她快要被压垮了,细弱的骨架撑不起一整个人的重量。 他好像从来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每次问起就是“挺好的”“不错”,而他甚至连她在干什么都不清楚。 正如现在,他甚至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里。 陌生,除了陌生还是陌生,一切都是陌生的。 八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他却来不及迷茫和徘徊。 这时,身边的刘蓓在梦中抽动了一下,裹着的毯子滑落。 唐小龙探身过去,想要给她盖好毯子,却在手指伸出的一刻停住了。 他不知道,不代表他不能看出他们的身份已然倒转。 八年前,她用近乎出卖身体的方式来到他身边。八年后,她却用救赎者的姿态再次降临。 她图什么呢?唐小龙不得不这样想。 这八年里,每次当刘蓓坐在探监区那张冰冷的椅子上,他隔着有些花的玻璃看着她时,他都会这么想,她图什么呢?他还有什么能让她图呢? 他还在犹豫,刘蓓却已经醒了。 恍惚间,唐小龙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他以为自己幻听了,只见刘蓓按铃叫来了空乘,要了一杯热美式。 空乘端着咖啡过来后,还拿了一张印着花边的卡片,略带紧张地问刘蓓可以签名吗。 “当然可以。”刘蓓接过笔,在卡片上写道: 【CZXXXX航班工作人员:感谢你们热情周到的服务,祝平安。刘蓓】 空乘激动万分地接了过去,转身前却看了唐小龙一眼。 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不至于露出异样的眼神,但那一眼中的探究依旧被唐小龙捕捉到。 她已经成了明星了吗? 真好,他想,还好他没有拖累她的梦想。 但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却又被自己的自私惊到,原来比起她有没有实现梦想,他更在乎的是自己会不会徒增愧疚。 空乘走后,刘蓓也不再睡。她两口喝掉半杯热美式,空乘又来问飞机餐吃什么。 刘蓓摆摆手示意她不吃,然后又加上一句,隔壁的先生吃中餐。 唐小龙看着空乘跳过自己,便知道刘蓓已经给他点好。 很快,丰盛的飞机餐上来,两荤一素的菜式,还有水果、小菜、热汤。他没想过出狱的第一顿饭会是在飞机上吃的,更没想过会在商务舱上吃得如此丰盛。 但他却没有急于吃,而是转头看了一眼刘蓓,她面前还是只有那一杯咖啡,已经见了底。 她看着窗外,好像对身边的云产生了无穷的兴趣,但唐小龙只觉得她比云还轻。 * 落地北城,依旧是早就安排好的行程。 走vip通道出了机场,车子一路向城里开,唐小龙不知道要去哪,他也不问。最后,车子停在一家剧场的门口,刘蓓下了车。 她带着他往里走,走演员通道,穿过跟她打招呼的人群。 “蓓蓓姐好,今天来得晚呀?” “来得及。”刘蓓答。 “今天带了朋友来?” “助理。” “末场加油啊!” “谢谢,会的。” 走进化妆间,她来不及喝口水,两个化妆师就围了上来,一个化妆一个做头发,手下动作飞快。 北城路上有些堵,他们四点落地机场,到剧场已经快六点。 或许是时间紧张,化妆师并不说话,化妆间气氛有些压抑。 化妆间分明有多余的椅子,唐小龙却并不坐。 他站在她身后,看着五颜六色的化妆品为她套上一层陌生的皮肤。 舞台妆比日常妆要浓,浓重的眼线将她清澈的眼睛包裹起来,再睁开眼时,她变得锋利,也变得悲伤。 她苍白的唇上涂了薄薄一层口红,唐小龙不懂口红的颜色,却觉得这颜色衬得她更加病态。 她及肩的中长发被烫成蓬乱的形状,又刻意地梳拢,形成别扭的样子。 化好妆,其中的男化妆师先离开,女化妆师留下。 下一秒,刘蓓猝不及防地脱下了背心。 唐小龙来不及移开视线,只能慌乱地转过身去。但化妆间的三面墙全都装了镜子,他避无可避,只能闭上眼睛。 但他可以不看,却不能不听。 衣料摩挲间响起的窸窣声在他的耳边被无限制地放大,其中还伴随着轻声交谈。 “拉链上点油吧,不够丝滑,怕影响抢妆。” “好。” “完了完了——”刘蓓发出了轻轻的吸气声,“挤多了,哎淌下去了!” “没事没事,我找纸巾。” 唐小龙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在狱中度过的八年死水无波,却在如今被想象力折磨得快要爆炸。 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刘蓓,他不得不怀疑她是故意的,不得不怀疑她在报复他,但他没有证据。 他只能听到她换好衣服走了过来,将一张薄薄的纸塞进他的手里:“去观众席吧,散场后门见,跟着大家走,能找到的。” 唐小龙睁眼,看见她已经换上了一条纯白的裙子。 白的刺眼,没有一点瑕疵,比最纯粹的百合还要白。 他手中被塞了一张票,票面上印着‘工作票’三个字。 “还有这个,”刘蓓将一部手机递给他,“日常用的软件都装好了,联系人也都存进去了。” 说完,他浑浑噩噩被推了出去,绕来绕去才走到观众席。 离开场时间不远,观众都已经落座。他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到位置,四周要么是结伴前来的年轻女孩,要么是年轻的情侣。 他在其中格格不入。 19:28,距离开场还有两分钟,刘蓓出现在舞台上。 她穿着刚刚那条白色裙子,赤着脚,缓缓走上了舞台。没有开场预告,没有开场钟声,她就像灵魂一样飘上了舞台。 她点起了一根烟,慢慢地吸,在舞台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原本还在喧嚣的观众席突然静了下来,但观众席灯仍然大亮,代表演出没有正式开始。 唐小龙身边的两个女生在咬耳朵。 “今天蓓蓓状态好像不对。” “你没看超话?今天好像出了点事。” “算了先好好看剧。” 走了几分钟,她走到台侧灭了烟,灯光终于暗下。 这是唐小龙第一次看舞台剧,他看不明白。 台上只有刘蓓一个人,她在演着几个角色,她说着大段的台词,她时而唱起歌,时而跳着舞。 她好像在演绎一个女人的人生,她在卑微献媚,她在曲意逢迎,她在对着一个虚空的对象倾诉自己的爱意,她为爱情燃烧了全部的生命。 最后,她遍体鳞伤地走到台前。伴奏响起,她唱: “别离开我,别丢下我,至少告诉我怎么解脱,告诉我……”[1] 突然间,她泪流满面,后半句歌词在哽咽中尽数吞下。 好像是有根弦突然断了,她所有的情绪在舞台上失控,化成断线的泪水流淌下来。 即便唐小龙也看出了这是个巨大的失误,观众席中传来窃窃私语,唐小龙辨认不清,但想也知道是在议论她的表现。 她完全是在崩溃的状态下,靠意志力唱完了这首歌,每一句的尾音都带着颤抖的哭腔,甚至影响了音准: “把一切当成荒唐,快让我疯掉,才能幻想,不曾受伤。” “伤口却还在撕咬,该怎么忘掉。故事散场,只有我不被原谅……” 而唐小龙才想起来,她很久没有看到刘蓓哭了。 她之前是那么爱哭的一个人,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泪,一哭就停不下来,眼睛总是红红的。 但自从七年前,他让她别再来了之后,唐小龙就再也没见过她哭。 她像是把悲伤的一面藏起来了,至少在他面前藏起来了。今天见到刘蓓时,他很害怕她会哭,因为他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但见到她冷静至极的反应,他却更担心。 情绪的崩溃来得稍晚,却那么不合时宜。 一曲结束,她拿起枪,对着太阳穴扣下扳机。她缓缓倒下,四周再度归于黑暗。 谢幕后散场时,唐小龙格格不入地跟着人群向外走,耳边的议论再次变得清晰。 “这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崩溃了?” “超话发了行程,昨天半夜突然飞了京海今天又飞了回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但你别说,最后看着她哭的时候,我也哭得直抽抽。” 他跟着人群走向剧场后门,不宽的胡同已经被热情的观众堵死了,刘蓓被围在中间,在递过来的票根上一个个签名。 晚上灯光很暗,她身边有个粉丝为她举着手电,大家叽叽喳喳问她问题,她要么回答要么微笑沉默。 鬼使神差般,唐小龙从人群外绕了上去,对举着手电的小姑娘说:“您好,我来吧。” 小姑娘看了看他,有些狐疑。刘蓓却笑了下:“给他吧,我助理。” “姐姐团队加人了哎,太好了。”小姑娘倒是替刘蓓高兴。 刘蓓依旧只是微笑。 签名过程偶尔有人上来合影,刘蓓也不拒绝。 有一个男人自称是粉丝上来合影,他刚站到刘蓓身边,就用手环住了她。刘蓓穿着背心,男人的手掌整个贴在她的手臂上,并不是个礼貌的姿势。 刘蓓的笑容僵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 但唐小龙拍了拍男人不规矩的手臂:“兄弟,手麻烦收一下。” 男人顿时怒目看向他,刚想找茬,却在看到唐小龙的表情时怂了下去。 唐小龙的表情很淡然,仿佛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话,但越是什么都没做,越是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场。 待男人拍完照走后,有熟悉的粉丝笑着说:“姐姐,新助理挺靠谱的。” 刘蓓看了唐小龙一眼,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都签完以后,时间已经近十一点。唐小龙坐在副驾驶上,听刘蓓接电话。 狭小又安静的车内,手机那端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 “考虑怎么样了?”那端是一道带着怒意的男声。 “没什么好考虑的。” “你不用跟我装清高,你那点破事外人不知道,圈子里谁不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去干什么了,婊--子出身还在这立牌坊,你不会以为自己——” 电话被刘蓓挂断,她沉默地发动汽车,什么也没说。 过度的安静让唐小龙不安,他只能拿出手机,在各个软件之间摸索切换。 八年前已经有了智能手机,但功能远不如现在丰富。他看着那些陌生的软件,最终还是点进了百度,在搜索栏输入“刘蓓”两个字。 联想的词条大多不堪入目,至少有一半直接或间接和他有关。 他骇然,手指无论如何也点不下去。 平心而论,他们那一段过去是短暂的、蜻蜓点水的。这样的关系在他的生活中发生过多次,但只有刘蓓用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将这段关系强行续命,一续就是八年。 决定去自首时,他没有告诉刘蓓。 他觉得没有必要,他们萍水相逢两不相欠,接下来他去赎罪,她去过自己的清白人生,有什么继续纠缠的必要。 但如果早知今日,他当时应该做点什么的,至少好好告个别。 “别搜了,”刘蓓甚至没有看他,“我就在这,直接问不好吗?” 唐小龙收起手机,什么都问不出口。 她开车回自己家,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推开门后,味道不太好闻。 刘蓓先走进家门,一把撕下了玄关墙上贴着的一张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唐小龙没看清,只觉得好像是个年历。旁边还有一张用来打卡的月历,有三行,已经过去的日期上打着勾。 客厅无比杂乱,茶几和地上散落着空酒瓶和咖啡杯,烟头堆满烟灰缸,吃剩的外卖盒子没来得及扔。 刘蓓踢开挡路的垃圾,同时打开了窗子和空调,毫无环保意识,但有效果。燥热的空气带走了不美好的味道,冷风又吹走了身上的粘腻。 在监狱里养成的生活习惯让唐小龙看不下去了,他拿了大垃圾袋,将垃圾一股脑地塞进去。 收拾到垃圾桶时,鬼使神差地打开那张纸团。 上面手绘着一张年历,月份和星期都和普通的年历一样,只是日期不同。 这上面的日期是倒计时,每一天过去就用笔重重地划掉一道,倒计时的尽头—— 就是今天。 他将这张年历叠起来揣进裤袋,快速收拾好垃圾,拎着两个大垃圾袋站到门口。 “你好好休息,”他说,“垃圾我给你带走了。” “唐小龙。”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并不高,却让他钉在了原地。 他回头,看见刘蓓站在窗边,眼神坚定得吓人。 “你要是走,我就从这跳下去。”她的表情不似作假。随着她开口,发梢被风吹动,像是要随风而去。 唐小龙相信了,他相信自己如果现在走下楼,就会在楼下收获她的尸体。 但他不知如何是好,无论是八年前还是现在,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她一哭他就没办法,她一笑他也没办法,她拿死威胁他,他没有办法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刘蓓走上前,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扯进客厅,开始脱他的衣服。 唐小龙起初还反抗,制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但刘蓓突然开始流眼泪,她无声地哭着,像是在舞台上那样。看见她的眼泪,唐小龙手下力气一软,就再也无法制止,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朝不可挽回的深渊滑去。 唐小龙瘦了很多,狱中规律的作息和劳作让他的身体比八年前还要年轻,还要有活力。 刘蓓瘦了更多,肋骨道道支棱着,脊柱凸起在外面,摸上去甚至硌手。 因为八年前的事故,她的肋骨处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伤疤周围有一道刺青。 刺青是用抽象线条绘出的水墨风格,唐小龙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忍不住定睛看去。 那道刺青赫然是一条龙的形状。 一条抽象的龙盘桓在横向的狰狞伤疤上,她没有选择遮盖伤疤,而是将伤疤变成了纹身的一部分。 唐小龙的呼吸一窒,刘蓓便吻了下来。 不得不说,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契合。 即便时隔八年,即便当时只是萍水之缘,他们却对彼此无比熟悉。 终于,在最后关头,唐小龙的理智清醒了半秒。 他试图推开刘蓓:“不行,没有准备。” 刘蓓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疯了一样往他身上贴:“没关系,我一直在吃药。” 压制了八年的欲望一触即发,刘蓓却比他还要急切,他想去卧室,刘蓓却用腿勾着他的腰不让他动。 沙发并不干净,很久没有清理过了。唐小龙也不干净,他身上好像还有监狱的死气。 干净的只有刘蓓,她像雪一样白,刺得唐小龙眼睛发疼。 他在把白的东西染黑,愧疚却更加刺激他的感官,他的双眼发红,正对着刘蓓流着泪的眼睛。 终于,刘蓓近乎偏执的恐惧和焦虑被稍稍填满后,她终于能放开唐小龙,让他抱着自己去了卧室。 但没有结束,从客厅到卧室,又到浴室,他们用对待生命最后一夜的态度过今晚。 最后,刘蓓说她要去冲澡。唐小龙没有困意,半天没等到她回来,便出去找。 只见刘蓓正站在阳台,一手夹着点燃的烟,一手拿着杯威士忌,金黄的酒液在杯中泛着光。 唐小龙这才想起来,她好像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要吃什么?我做点。” “随便吧。”刘蓓喝了一大口酒,好像杯中不是辛辣的烈酒,而是水一样。 唐小龙打开冰箱,想找点食材。爹妈去世后,他拉扯小虎长大,练就了还不错的厨艺,虽然后来很少亲自下厨,但手艺这东西忘不了。 只是打开刘蓓的冰箱他却傻眼了,冷藏层里面几乎只有酒和一些烂掉的水果,冷冻层倒是塞满了速冻食品。唐小龙只能拿出一盒速冻饺子,问她吃不吃。 刘蓓看了一眼,却嫌弃道:“这个口味不好吃。” 唐小龙无奈,去换了一盒,在换到第四盒的时候,刘蓓终于点头了。她把烟头在厨房水池中掐灭,要去帮忙。 看她这半死不活的状态,唐小龙哪敢让她进厨房。他半推半请地把人赶到了客厅,但诡异的熟悉感却让两人都愣在原地。 当年刘蓓最后一次离开唐小龙的家就是这样,还粗心地落下了吉他。 后来她想去找,但那套房子已经被贴上了封条准备法拍,她那把几百块钱的破吉他再也没找回来。 沉默过后,刘蓓却待不住,而是又点了根烟,去厨房看他煮饺子。 锅里倒上水,开火,下饺子。 “水还没开就下吗?”刘蓓疑惑道。 “速冻饺子要冷水煮,”唐小龙看了她一眼,拿走她唇边的烟,“吃饭前别抽烟。” 刘蓓耸耸肩,倚在冰箱边,看锅里的水一点点沸腾。 唐小龙沉默地用勺子轻拨,让饺子不粘到一起。 “我骗了你。”刘蓓猝不及防地开口。 “什么?” “他们不是飞机晚点,是我把时间说晚了三天。” 水开了,发出沸腾的声音,水汽蒸腾在两人眼前。 “你为什么……”刘蓓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想问,你当年为什么抛弃我。 她陷在‘被抛弃’的怪圈里,被这个念头折磨了整整八年。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被抛弃。 小学时,她看着妈妈苦苦哀求,哀求那个男人不要离开。但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她们为了躲债东躲西藏。 后来上了高中,她把自己交给了一个“老师”,只因为他告诉她可以给她艺考培训,但那人得到她后一走了之。 到了大学,在那样一个争奇斗艳的地方,她依旧是出众的那个。她谈了个男朋友,家里很有钱。 她忍耐了他时而的花心浪荡,时而的冷嘲热讽。但在一夜过后,她还是被抛弃了,因为他觉得她不是个完整的女人。 最后,在唐小龙自首后的一个月,她的妈妈抛弃了她,因为不堪忍受癌症晚期病痛的折磨,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些被抛弃的经历中,有的她可以怨恨,有的却不能。但相同的是,每一次被抛弃,她都多一份恐惧。 八年前,得到唐小龙自首的消息时,她在试镜一个小角色。 从剧组出来,她骑车赶往警局,因为闯红灯被电动车撞倒,膝盖蹭破了一层皮。 她顶着鲜血淋漓的腿见到了安欣,安欣却说现在不能探视,只是让法医帮她处理了伤口。 走出警局,站在陌生的街道上,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她不能怨恨,不能质问。他是去自首的,她又怎么能埋怨呢? 情绪无处对外发泄,只能转为向内的刀。 她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被抛弃的永远是自己?她为什么要被命运惩罚? 她开始整夜失眠,即便睡着,也会在强烈的恐惧中惊醒。 她无法正常生活,退了学,只身来到北城。 她签了公司,演了影视剧的角色,意外获得了人气。 但所有过往在互联网面前无所遁形,她被扒光了,被人们用最难听的话辱骂,一切对家都试图在将红未红之时将她绞杀,一切网民都把她当成发泄戾气的对象。 公司不让她出门,因此那次探监比平时晚了十天。 从京海回到北城后,经纪人扇了她一个耳光,让她滚。她看了看手中的合约,签了八年,她能往哪滚。 直到黄瑶来看她,匆忙叫来刚回国的高启兰,手忙脚乱地把她拉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悄悄对黄瑶说:“她的自杀念头已经很强烈了,再晚一点可能就无法挽回了。” 黄瑶很愧疚,她在背地里偷偷抹眼泪,向她道歉,说她之前并不知道她这么爱龙叔,是她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 刘蓓摇头,不,她其实真的并没有那么爱他。只是一切都那么恰好,在那个时间走向了死胡同。 说来,倒是唐小龙承受了无妄之灾。 因为在无数的被抛弃的经历中,他是仅存的可以挽回的那个,于是刘蓓便近乎偏执地逼他。 她把所有的安全感都用自我感动的形式寄托在他身上,让他承担她人生一切不幸的恶果。 她根本不爱他,却兀自扮演着苦等八年的情圣。 她的演技太好了,好到她觉得自己是个变态的怪物。 饺子煮熟了,唐小龙关火,将饺子盛到盘子里。 “对不起。” 恍惚间,刘蓓以为是自己说的,抬头却发现是唐小龙的声音。 一瞬间,她感到强烈的自我厌恶。 她已经完全疯了,她没有脸承认。唐小龙对她有恩,她却恩将仇报。 她把饺子端上餐桌,夹了一个塞进嘴里,却被烫得眼泪直冒。 “是不是傻啊?快吐出来。”唐小龙伸手去接,让她吐出来,刘蓓却摇摇头,硬吞了下去。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到卧室拿出药盒,今天的药还没吃。 药要随餐吃,她手里捧着三粒药,仰头吞下去,在门口的月历上打勾,回来继续吃饺子 这次她学聪明了,饺子咬开一半晾一会儿再吃。 唐小龙看了看她的药盒,问:“吃什么药?” “维生素。”刘蓓答。其实她也没撒谎,其中真的有一片药是综合维生素。 但唐小龙却追问:“刚刚,你说的吃药,什么药?” “什么?”刘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哦,那个是短效避孕药?调整月经的。” 说完,她看见唐小龙的耳根通红。他活到这个年纪,也从未和女人直白地聊起过月经这个话题。 刘蓓笑着解释了一句:“太瘦了就会不来月经,只能靠吃药调解,很多女艺人都吃,你们男人当然不懂。” “有什么副作用吗?”唐小龙塞了一个饺子,囫囵地问。 “基本没有,这是很常见的疗法。” “嗯。”唐小龙点了点头。 她穿着黑色的吊带睡裙,细细的带子卡在她肩膀的骨头处而不至于滑落。 确实太瘦了,即便是艺人,瘦成这样也有些过了。 她吃了五六个饺子就放下了筷子,不再动了。 “就吃完了?”唐小龙的语气有几分难以置信。 “嗯。”她并不是刻意节食,只是在常年累月的精神折磨下,她几乎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也只是维持生命的手段罢了。 但唐小龙是按照两个正常人饭量煮的,他看着满满一盘子饺子,陷入了沉思。 最后,他还是不想留到明天,认命地把一盘子饺子都吃了。 他发誓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吃饺子。 吃完后,唐小龙要去洗碗,却被刘蓓拉回了卧室。 他以为她还想继续,却不想刘蓓只是拉着他躺在床上。 她揽住他的腰,脸贴住他的胸膛,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偷了他三天的时间,今夜过去,还有两天。 这两天她们什么都没干,饿了就点外卖吃,困了就阖眼睡一会,偶尔看一部刘蓓选的电影,唐小龙看得云里雾里。 其余时间他们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期间刘蓓的手机几度响起,又几度被她按掉。 在喘息中唐小龙腾出精力问她:“一直不接没关系吗?” 刘蓓勾着他的脖子不放:“让他们都去死。” 唐小龙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没做过的荒唐事,居然在这个年纪体验了。 这两天,他几乎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他那个崭新的手机就是摆设,并不能起到和外界连接的作用,他的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第四天一早,他醒来,看见刘蓓正在阳台打电话。 她又抽起了烟,夹着烟的手有些颤抖,她说:“就剩两个月了,不打算好聚好散吗?”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她叹了口气:“随便吧,我无所谓。” 听见唐小龙的脚步声,她挂掉电话回头,对他说:“瑶瑶和虎哥到楼下了,在等着你。” 她把烟头掐灭,走上前,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道:“对不起。” 唐小龙来时没有行李,走时也孑然一身。 他走出门,却还是回头了。刘蓓倚在门口看他,朝他笑了笑。 他看到有眼泪从她的眼中滑落,干燥的皮肤有些滞涩,泪珠停留在脸颊上,像一滴露水。 “再见。”她说。 [1]这里和下面的歌词均出自音乐剧《人间失格》选段《天真罪》 16. 龙蓓番外 刚一下楼,唐小龙就看见了唐小虎和黄瑶。 唐小虎穿着休闲T恤运动裤,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恍惚间,唐小龙以为他们回到了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前还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一打一蹦高的傻弟弟。他们好像还年轻。 “哥!”唐小虎远远叫了他一声,走上前用力抱住了他。 唐小龙有些眼热,什么都没说,拍了拍唐小虎的背。 “龙叔,”黄瑶站在车边和他打招呼,“先上车,我们边走边说。” 出狱后和黄瑶定居在北城,唐小虎只能隔上几个月去看一次唐小龙,但探监的短短的三十分钟根本不够他们聊。 为了让兄弟俩叙旧,黄瑶主动开车,唐小虎和唐小龙久未谋面,坐在后排有无数的话要说。 “你们怎么来这了?”唐小龙问道。 “哥,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哪天出来!当时刘蓓告诉我们日子的时候,我还以为她说错了,是瑶瑶让我不要管的,就假装我们信了。” 唐小虎搂着哥哥的肩膀问:“所以你们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唐小龙沉默了片刻,还是黄瑶咳了两声,转移了话题:“见到蓓蓓了?她最近怎么样?” “她……”唐小龙犹豫了一瞬,问,“她是不是过的不太好?” 说到这个话题,黄瑶叹了口气:“她就是被那个黑心公司坑了,前些年她抑郁最严重的时候,公司完全不让她休息。后来见人实在不行了,又改签了合同,说可以休息,但以后的收入分成要二八分。” “而且是扣掉公司所谓运营成本的二八分,像她演一场话剧报酬三千,到她手里有三四百就不错了。万幸的是合同要到期了快解脱了。对了,这些她没和你说?” “没说。”唐小龙陷入了沉默。 刘蓓好像什么都没和他说,也没说自己的生活,也不过问他的生活。 不提过去,不谈未来。 以至于现在唐小龙回想,只能想到最后那句 ——再见。 “不对!”他猛然坐直了身体,“快回去!” “啊?怎么了?”唐小虎不明所以。 “快,”唐小龙眉心紧紧拧在一起,“我怕……我怕她要自杀。” 黄瑶倒吸一口气,顾不得问唐小龙是怎么知道的,在路口猛然一个掉头,打起双闪就往回冲。 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后,唐小龙疯狂拍门:“刘蓓,开门!” 但门内没有声音。这么短的时间,她不太可能出门。 “我有钥匙。”黄瑶也慌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翻出钥匙打开了防盗门,这还是刘蓓抑郁严重时期她强行配的一把,就是担心会有这种情况。 唐小龙第一个冲进去,黄瑶紧随其后,还不忘让唐小虎先别进来。 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唐小龙脚下一软。 刘蓓还活得好好的,但他却丝毫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听见声音,刘蓓蓦然回头。她顶着画了一半的眉毛,有些喜感。但她的表情却是恍惚的,不明白这三个人为什么突然冲进来了。 “你干什么呢?”唐小龙问。 “化妆。”刘蓓茫然回答。 “那怎么不开门?”唐小龙死死咬着牙,没人知道这几分钟他心里的惊涛骇浪,他一想到分别时刘蓓的表情,一想到开门后他见到的可能是她的尸体,他就觉得阵阵发寒,控制不住开始战栗。 “没听到。”刘蓓就像是失了魂一样,他问一句她答一句。 黄瑶见气氛不对,连忙转移了话题:“化妆是要出门吗?今天有活动吗?” “啊?”刘蓓懵懵地应了一声,“哦对,有活动。” 这时,刘蓓的手机响起。 电话那端是她的执行经纪人,秦笛,勉强算是她在娱乐圈里唯一的朋友。 刘蓓接起电话,只听那边传来一道高亢的女声:“宝贝!我们出发了,现在过去接你。” 听见秦笛声音的瞬间,所有混沌的理智全部回笼,她好像突然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不用来接我了,”刘蓓扶着额头,抵抗过那一阵眩晕,“我自己过去,酒店见吧。” “也行,记得路上敷面膜哈。” 挂了电话,她一回头,看见唐小龙站在桌前盯着她。 他的眼神很复杂,还陷在恍惚中的刘蓓看不清那其中都有什么。 “我送你。”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 这根本不是刚出狱三天的人该有的气场,以至于刘蓓拒绝的话只说了一半:“不用——” “车钥匙给我。”唐小龙打断她,命令道。 他的一只手背到身后,缓缓推上了半敞的抽屉。他的动作没有避着刘蓓,刘蓓的脸色白了一瞬。 她知道那里装着什么,是一把她准备用来结束生命的,锋利无比的剔骨刀。 唐小虎眼睁睁看着刚见一面的哥哥又要弃他而去,撇了撇嘴。但出于对潜在嫂子的尊重,还是把他们送上了车。 “哥,你真能开车?”唐小虎对唐小龙八年没碰车的车技表示怀疑。 黄瑶在后面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腰上用力一掐,咬着牙说:“别多管闲事。”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五星级酒店,今天在那里有一场时尚晚宴和红毯,这类场合向来是艺人争奇斗艳的地方。 停好车,唐小龙直接跟着刘蓓进了电梯,刘蓓没说什么,任凭他默默跟着。 在房间门口他们遇见了秦笛和团队,秦笛狐疑地看了一眼唐小龙,刘蓓轻描淡写道:“助理。” “算了,先进去吧。”秦笛没多说什么。 在场还有化妆和造型团队,秦笛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把刘蓓按在椅子上,几个人七手八脚给她化妆。秦笛则举着相机,围着她拍花絮照。 唐小龙坐在远处的沙发上,仿佛局外人。但这个位置,他能明显感觉到刘蓓状态的变化,她突然变得紧绷起来,关注让她不自在,外界的一点反应都刺激她敏感的神经。 这时,工作人员送来了晚餐,按照事先报的数量,一份艺人餐和四份工作餐。 唐小龙作为唯一的“闲人”,主动接了过来,却听秦笛说:“宝贝,咱们今天的礼服腰腹很修身,就忍一忍别吃东西了哈。” “嗯,”刘蓓说了句,“你把我那份吃了吧。” 她这话没头没尾,但莫名地,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对唐小龙说话。 “好。”唐小龙拿过那份艺人餐,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只有两块红薯,一份鸡胸肉,一个鸡蛋,一大坨菜叶,全部是清水煮的。 他对着这份“艺人餐”沉默了片刻,深刻怀疑再健康的人天天吃这东西,也能吃成抑郁。 他抬眼看向镜子,正好和刘蓓的眼神相对。她的眼中竟然有了一丝狡黠的笑,像是在故意等他的反应。 但唐小龙却愣住了,他看见刘蓓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生机和灵动,眼睛如同小鹿一样水亮,不再是死沉沉的两团黑色。 他看得入迷了。 他想起他们的相识,俗得不能再俗的桥段。一众姑娘中,一眼看过去她是最美的那个。 她甚至不怎么会化妆,过于艳俗的口红衬得她肤色怪异,但那双眼睛却像是把五光十色的灯都盛了进去。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让他不能自拔,以至于后来唐小龙总是怀疑,是不是只有成天被眼泪泡着,才能长成这么动人的一双眼睛。 她想看,唐小龙就配合她,他挑了挑眉,说道:“里面吃的比这好多了。” “哈哈哈哈!”刘蓓没忍住,为这只有他们两个人懂的笑话发出了一阵大笑。 秦笛却突然大吼一声“好!”,然后迅速拿着这张抓拍的大笑照片去P图发微博了。 化好妆就是换礼服,虽然团队都是女人,但除了秦笛和造型师,其余人还是避了出去。 秦笛看了看唐小龙,问:“他不走?” “他留下吧。” 秦笛想说什么,但想到她抓拍的那个笑容,到底是把话咽了回去。 刘蓓抬手脱掉T恤,所有人都愣了,就连刘蓓自己都露出了一丝尴尬。 她的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痕迹,是这荒唐三天的结果。 “我x!”秦笛没忍住,骂道,“刘蓓你疯了?你不知道今天要走红毯?你tm脑子被门挤了?” “抱歉,我忘了。”刘蓓的脸色暗了下来,眼中刚浮现出的那点光彩消失殆尽。 她哪里是忘了,她是根本就没打算走这个红毯。 纸上划掉的不仅是唐小龙出狱的日子,也是她生命最后的日子。 唐小龙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指尖微微颤抖。 如果没有他冥冥之中的灵光闪过,如果他没有果断让黄瑶回头,如果黄瑶没有那把钥匙,他们现在已经天人永隔。 唐小龙第一次想用“残忍”这个词形容一个女人。 她用了整整八年,用惊人的耐心和意志力为他编织了一个梦,让他死水一般的心燃起了一点对未来的期望。 她之于他的意义远胜过一个女人,甚至胜过所谓的爱情。 她是他前半生赎罪的终点,是他漫无目的的“崭新”人生中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意义。 但她却要毫不犹疑地将这一切收回,在赐予他希望后,她要毅然决然地将希望收回。 她如此无情,无情到他甚至不能对她生出一点指责,只能被动接受她赐予他的命运。 无情的人有双无情的眼睛。 她平静地穿上金色的吊带礼服裙,裙子前胸深v,下摆高开叉,露肤度很高。而高定礼服都是几个月前就定好,马上就要红毯,显然来不及再换裙子。 秦笛认命了,不得不把所有人都叫进来,在她皮肤上一层又一层地叠加遮瑕,将所有痕迹掩盖起来。 刘蓓觉得自己在变得厚重。 透过面前的镜子,她看到无数只手在她身上游走,她开始感到恐惧,她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冷吗?”秦笛把空调调高了两度。 不,不是皮肤冷,是骨头在冷。 镜中的手变成了一只只男人的手,这些手在她的皮肤上贪婪地索取。他们一边想占有她,一边又嫌她不干净。 镜中的手变成了一条条锁链,它们捆绑着她,要将她拖到地狱里去。 “老师,别动。”不知是谁的好心提醒,落在她耳中却像是恶魔的召唤。 “忍一忍,不疼的。” “摸一下怎么了,也不会掉块肉。” “谁知道你被多少人睡过?” 刘蓓想尖叫,她想推开所有人,想立刻缩回壳里去。 就在她濒临崩溃的一瞬间,镜中鬼魅一样的影子消失了,是唐小龙突然站到了她面前,阻断了地狱对她的召唤。 他捧着那盒难以下咽的“艺人餐”,面目痛苦地吃着那只洒了一点盐的鸡胸肉,给她进行吃播表演。 他一边吃,一边开玩笑:“所以干你们这行,得先进化掉吃饭的需求是吗?” 刘蓓知道他的用意,她有些眼热却不说破,只是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接下来是没完没了的流程,出发照、红毯、拍照、晚宴,刘蓓仿佛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操纵着走完了全部流程。 到家后已经是凌晨一点,刘蓓在路上勉强吃了一根香蕉,几乎是用意志力撑着卸妆洗澡,擦掉了满身的遮瑕。 她蜷缩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但疲惫到了极点,人反而不觉得困,而是无比清醒。 她打开了许久不用的微博,热搜无疑被今天的活动霸榜,各家都比着买热搜。只是像她这样被公司抛弃的,自然不会有人在她身上砸钱。 但就在两条比美营销的夹缝中,她却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和红毯男伴的名字挂在一起,一看先升起几分不祥的预感。 只是一念之差,她点了进去,果然内容和她想的八九不离十。 【何易恨不得离她八丈远,真是生怕被沾上。】 【笑死,谁不知道她是陪酒的出身,谁敢和她沾边。】 【人家可是立的专情人设,前金主刚一放出来,屁颠屁颠又找上去了。】 刘蓓平静地关了机,原来这就是公司说的“不续约的下场”。 事到如今她没什么好生气的,她已经很累了,没有力气愤怒。 唐小龙为什么要救她呢? 她刚升起这个念头,唐小龙就走进了卧室。他刚刚洗过澡,身上还有湿意,手里拿着她惯常要吃的三种药和一杯温水。 刘蓓囫囵吞下药,然后不管不顾地抱住他。 她开始怨他。八年前的自首没能让她怨他,却偏偏在今天,她怨他为什么要救她。 她想起当年和黄瑶唱起的歌: “死亡应该比生存真实一点吧,我会梦见一个新的家”[1] 于她而言,或许死亡才是她追求的真实。 她闭上眼睛,嘴唇落在唐小龙脖颈,暗示意味明显。 但唐小龙却将她从身上扯下来,用被子裹紧,不让她有机会作乱。 “你现在不需要这个,”他从外面抱住她,揿灭灯,“你需要睡觉。” 刘蓓没有挣扎,但不安定的呼吸声却显示她依旧清醒。 他们在无声中对峙,沉默已经替他们说了所有的话。 最后,依旧是唐小龙先开口。 “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这辈子做过不少坏事,害过不少人。我会有报应,我也不怕报应。但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别这么对我,你不能就这么扔下我,不能让我再背上人命了。你是我唯一想救的人,我求求你,就让我赎一点罪。” 刘蓓轻笑了一下,她觉得荒唐。 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彼此却都不爱对方,只是在情感上各取所需罢了。 他要利用她获得赎罪的心安,她要抓住他填补恐惧的孤单。 刘蓓叹了口气,用虚弱的气声说道:“我承认,是我先把虚妄的念想全都寄托在你身上,是我有错在先。” “最开始的时候我想,等你出来,只要你还要我,我就跟着你。后来我的想法变了,我想我得让你离不开我,要让你永远也不能抛弃我。再后来,我又想着,我这点感情也配不上你的一辈子,那我不如就要三天吧。” 她喉中如同塞满了石块,磨得生疼,只能拼命吞咽才能发出声来。 “但我……”她哽咽着,“但我确确实实,从来没有怪过你,一刻都没有。” 唐小龙说不过她,在一名演员面前,他拙劣的口舌永远占不到便宜。 他只能耍赖,他近乎无理取闹,他把刘蓓抱得更紧,声音同样哽咽。 “你行行好,行行好,”黑暗中他的眼睛湿润,“你就当是为我活着。” 下一刻,刘蓓放声大哭。 她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从被子里伸出来了,她紧紧地抱着唐小龙,哭得撕心裂肺。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要求我!我真的没办法……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哭声已经吞没了后面的话,泪水浸透了唐小龙的上衣,濡湿他的胸膛。 刘蓓感受到唐小龙用力地抱住她,他的声音在她头顶传来。 “会有办法的,相信我,会有办法的。” 最后,她哭光了所有体力,沉沉昏睡过去。 * 再醒来时,刘蓓一起身,却却觉得手腕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她低头一看,是唐小龙用她一件风衣的腰带,将他们两人的手腕系在了一起。 她蓦然一扯,唐小龙也醒了。 “这是干什么?”刘蓓问。 “怕你半夜想不开。”唐小龙解开腰带,脸上没有一点惭愧。 刘蓓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了他半天,然后往外走去,唐小龙在身后跟着她。 走到卫生间门口,刘蓓反手要锁门,门却被唐小龙抵住了。 “不用锁。”他说。 “我上厕所不锁门?”刘蓓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我不进去。”唐小龙站在卫生间门口,像是个尽职尽责的保镖。 刘蓓快要疯了,她现在才是真不想活了。 “不是……我……你……”她想说她真的不至于上个厕所的功夫就自杀,但唐小龙显然不会信。 最后她还是认命地摔上了卫生间的门,没锁,打开水龙头,将水流开到最大。 洗漱过后,唐小龙要去做早饭。她想回房间看看剧本,唐小龙却搬了一把椅子到厨房,一定要让她在他眼皮底下看。 刘蓓不干:“你是不是有病啊,这是我家,你给我滚出去!” “在你好起来之前我不会走的。”唐小龙无动于衷,默默往锅里下小馄饨。 刘蓓气得跺脚:“你还能二十四小时看着我吗?” 唐小龙的眼神从锅中落到她身上:“怎么不能呢?” “我要给瑶瑶打电话!”刘蓓气得要去告状。 “你打,现在就打。”唐小龙在她身后扬声道。 刘蓓准备拨号的手又顿住了,她清楚黄瑶肯定会高举双手赞成唐小龙的行为。毕竟从实践上,防止一个人自杀的最好方式就是二十四小时看着她。 刘蓓扔下手机,坐在沙发上闷闷不乐,唐小龙将煮好的鸡汤小馄饨盛出来,问她在哪吃。 “不吃。”刘蓓赌气。 唐小龙不跟她多费口舌,而是坐到她身边,用勺子舀起一个小馄饨,轻轻吹凉后喂到她嘴边。 刘蓓:…… 对峙了整整半分钟,刘蓓嫌弃地推开他的手:“行行行,你放那我自己吃。” 最终,在唐小龙的“凝视”下,她吃了几个馄饨和几口小菜,把碗一推:“真吃不下了。” 唐小龙两三口吃完剩下的,这次他学精了,没做两人份,而是专等着刘蓓吃完吃她剩下的。 因为药物作用,刘蓓有些容易犯困,吃完饭她懒懒地趴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唐小龙在厨房收拾碗筷。 恍惚间,她竟然有种错觉,好像他们已经这样过了很多年。 今天刘蓓没有行程,话剧末场演完了,临近解约,公司不再给她接戏或商务,接下来的两个月是完全的空白期。 两个月没有工作,对任何艺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 但刘蓓倒无所谓,她对物质没有任何追求,这些年攒的钱够她花上几年饿不死。秦笛委婉问过她,要不要出去旅游散散心,也被她拒绝了。 她索性删掉了所有社交软件,彻底断网,有急事的人自然会通过电话找她。 找她的剧本垒了一叠,她却什么也不想看,而是打开投影上下切换,想找一部电影看。 唐小龙擦干手走出来,她支起上半身,对他说:“我这半个月没工作,就在家里待着,你不用陪着我,去找虎哥他们吧。” 唐小龙不置可否,只是坐到她旁边,问她看什么。 刘蓓看他是铁了心看着她,她自顾自怄了几分钟气,打开了《哈利波特》电影系列,从最后一部开始,一部接一部倒着往前看。 她没有真的看进去电影,只是想让房间里不至于过于安静。她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漫无目的地度过人生。 她也很久没有和另一个人安静地同处一室了,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却觉得心里因为孤单和恐惧带来的空缺被完全填满了。 看到斯内普死的时候,她没忍住又哭了。唐小龙根本连不上剧情,看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懂她在哭什么。 “你都没有感情的吗?”刘蓓看着他茫然的脸,恨恨地别过脸去。 不知看到第几部的时候,她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她躺在唐小龙的腿上。 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鬓角,屋子里满是饭香。 “醒了就起来吃饭,刚瑶瑶和小虎来了一趟,送了点吃的过来。”唐小龙说。 刘蓓不想动,她下意识在“枕头”上蹭了蹭脸,却发现那是唐小龙的裤子。 他的家居衣裤都是刘蓓事先买的,纯棉的材质柔软舒适,还带着些她自己睡出来的体温。 但下一秒,刘蓓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瞬间清醒了,猛然坐了起来。在她身后,唐小龙露出了一丝遗憾的表情。 “他们来了怎么没叫我?”她问。 “你难得睡熟,想你多睡会。”通过这两天,唐小龙已经知道了刘蓓的睡眠质量有多差,呼吸刚一平稳就会立马惊醒,而且会在梦里不停翻身,睡着睡着就会哭起来。 昨天一晚上唐小龙被折腾醒了四次,深感这辈子绝不能要孩子,这种经历有一次就足够了。 “不想吃。”刘蓓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喉结上一下下啄。 唐小龙深吸了一口气,额角青筋冒了出来。他还是把刘蓓扯了下来:“不行,先把饭吃了。” *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是这么过的,百无聊赖,平静得几乎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吃饭、看片子、打游戏,在床上厮混,像是在桃花源。 有那么几个瞬间,刘蓓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似乎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差异。她不再感到恐惧,不再感到孤独,不再觉得身体里空了一块。 这天晚上,结束之后,刘蓓趴在床上不想动。唐小龙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的手指点着她的脊柱,往下数骨头,一节又一节。 “有什么打算吗?”刘蓓没头没尾地问。 “有。”唐小龙点点头。 刘蓓还在等他回答,他却只是抽烟,不再说话。她凑到他的嘴边,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也不再问。 两人分着吸完一支烟,唐小龙见刘蓓还用晶亮的眼神看着他。 “不睡?”他问。 “不困。” “那就别睡了。” * 次日刘蓓醒的晚,她还没睁开眼睛,便习惯性地找旁边的人。 但旁边是冰冷的,每天醒来都在那里的人消失了,床上只有她自己。 她冲出卧室,四处寻找,客厅、厨房,甚至是卫生间都空无一人。 唐小龙消失了,仿佛他从没出现过一样,仿佛之前的所有都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终于,梦醒了,她还是孑然一身。 她想去找寻唐小龙的身影,她茫然地走出门,防盗门被风吹上,发出“嘭”的一声。 她摸了摸身上单薄的睡衣,不出所料,钥匙和手机都没带。 她并不怎么难过,只是觉得恍惚。她靠着防盗门缓缓滑坐下来,有些迷茫。 她不懂要如何分清现实和梦境,如何分清哪些是真实的温度,哪些是她幻想的。 她环抱着腿,缩成一团,楼道里的阴冷让她阵阵发抖。 唐小龙拿着快递回来,就看见门口蹲着个人。刘蓓蜷缩成小小一团,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像是无家可归的小狗。 他扔下快递就冲了过去,用力揽着她的肩将她抱起来。 “怎么了?怎么蹲在这?”唐小龙连忙打开门,抱着她进了家门,他这才发觉她在剧烈地发抖,单薄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对不起,我的错,”唐小龙给她擦去额头的汗珠,“我以为你还能睡一阵,就去取了个快递,我下次出门一定和你说。” 刘蓓却摇了摇头,她脱力地靠在门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上满是生理性的眼泪。 醒来后发现唐小龙不在,那种被抛弃的巨大恐惧再度袭来,惊恐带来了剧烈的生理反应,让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甚至无法正常呼吸。 她以为自己早已痊愈,但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长年累月的疾病不会在短短一周内好起来。 她看向唐小龙,唐小龙的脸上是担忧和关切,刘蓓这才意识到 ——他把她的命运也肩负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更难过了,她意识到自己在拖累他。 “你什么时候走?”说完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硬,又找补道,“我不是赶你,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你在拖累我,”唐小龙把扔在外面的快递捡回来,关好门,平静地说,“你觉得对不起我。” 刘蓓微微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语无伦次:“其实……我的人生并不是你的责任,你明白吗?” 她五指插进头发中,几乎前言不搭后语:“这件事从头到尾……错的都不是你,但现在却是你在承担后果,这对你是不公平的。” 唐小龙不答,却反问:“那八年里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刘蓓怔愣着,听唐小龙继续说:“我的人生走到今天这步,也不是你的错,可你为我痛苦了八年,这对你公平吗?” “不不不……”刘蓓崩溃地摇头,“我不觉得痛苦,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痛苦?” “那你为什么觉得现在我在被你拖累?”唐小龙深深地看向她,却让刘蓓无话可说。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个最简单也最原始的哲学问题,理解起来并不难。 即便唐小龙不懂原理,却能灵活地运用。 “我……”刘蓓哑口无言。 “我比你多活了二十年,”唐小龙说,“我比你更知道怎么活。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质疑我。” 他拆开快递,拿出里面的两本书。 “这就是我的打算。”他拍了拍手中的书。 书皮最上方写着一行字《新版演出经纪人员资格认定考试教材》,这是经纪人资格证的考试教辅,一共两科,一科法规,一科实务。 “啊?”刘蓓看着这个和唐小龙格格不入的东西,怀疑自己现在是真的出现了幻觉,“你要考经纪人证?你要给我当经纪人吗?” “不是要解约了吗?先帮你过渡一下,等你找到下家公司再说。不过我没资源,没经验,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给你打打杂。” 不知道为什么,刘蓓又想哭了。 唐小龙却好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她眼圈刚一红,他就说道:“小祖宗,别哭,求你了。” 但他越这么说,刘蓓越想哭。她嘴一瘪,眼泪就流了出来。 她边哭边说:“那你要是没资源没经验,咱俩不就饿死了吗?” 唐小龙给她擦眼泪的手停在了半空。 * 买了书之后的几天,刘蓓都没看见唐小龙翻开。 刘蓓以为他是一时兴起,已经反悔了,就没多问。 直到有一天她早起一个小时,看见唐小龙坐在餐桌边,认真地拿着笔在书上勾勾画画。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他的进度还停在第一章。一页的书翻来覆去看,没看两行就看串行,又要倒回去重看。 “咳咳。”刘蓓倚在墙边看他,清了清嗓。 唐小龙尴尬地合上书:“起来了?想吃什么?那个……我起得早没什么事,就看看书。” “你这么看没用,”刘蓓合上书扔到一边,“这考试不用这么学。” “你考过?”唐小龙问。 “当然,很多艺人自己都有证,”刘蓓跨坐在他身上,“想不想知道考试秘诀?” 唐小龙点头:“想。” “那你求我。”刘蓓歪着头看他。 “怎么求?”唐小龙的手掐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细,在家躺了大半个月也没能养出一点肉。 刘蓓把头埋在他的颈窝,轻轻蹭着,她杂乱的发丝蹭得他发痒。 唐小龙想躲,刘蓓却不让,她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向我求婚吧。” * 熬过北城的盛夏,七月流火。 刘蓓开车载唐小龙前往考点,还不忘提醒他:“身份证和准考证都带了?” 唐小龙觉得这个感觉非常陌生,他上一次考试的情状早已记不清,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当年念书的时候,他恨不得这辈子再也不考试,却没想到在这个年纪再次走入了考场。 考点已经开始入场,考生中男女老少都有,还有一些墨镜口罩戴得严严实实的考生,显然是来考试的艺人。 刘蓓把车停在对面的停车场:“我在车里等你,考完直接过来。” “好。”唐小龙应道,却没有马上走,而是看着刘蓓,有些欲言又止。 刘蓓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笑了笑:“我向你保证,我就在这等你,你出来就能看见我。” 唐小龙严肃的表情放松少许,点了点头,走进了考场。 经纪人资格考试是两个小时,都是客观题,会的自然会,不会的随便蒙一个。 唐小龙提前半分钟出了考场,正往停车场走,却鬼使神差抬头一看。 只见马路对面的肯德基中,刘蓓坐在落地窗边,看着考场的方向。 她戴着硕大的墨镜,口罩拉到下巴,正用舌尖小口舔甜筒冰淇淋。 阳光透过落地窗打在她身上,在她周身形成一圈金色的光晕。 在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唐小龙,朝他挥舞着手臂。 唐小龙小跑着过了马路,走进肯德基。 在他身后有一个知名艺人刚交卷出考场,周围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了,没人注意到这里的他们。 “怎么在这——” 话音未落,刘蓓突然勾住唐小龙的脖子,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唇边沾着的冰淇淋全都蹭到他的唇上,唐小龙舔了一下,是甜的。 ——————龙蓓番外完—————— 17. 第 17 章 最近,一家书吧突然在北城火了。 书吧名叫“近萃”,开在西城的一条胡同里。名字奇怪,位置也不好找,起初没什么人。 直到有一个百万粉丝的大v找去,连发了几条微博后,书吧却突然爆红。 微博不是说书吧的选书品味有多高级,也不是说环境优美装修古朴精致,更不是说饮品价格良心口味好,而是通篇都在说—— 【姐妹们!姐妹们!影视剧照进现实啊姐妹们!西城的近萃书吧,是姐妹就给我冲!咖啡师兼老板是185禁欲系大叔!双开门宽肩,黑衬衫,袖子挽上去那小臂的肌肉线条,手背的青筋,修长的手指,谁懂?谁懂?!而且他不仅会做咖啡,还会拉花哎!偷拍了小臂和腰,没敢拍脸,大家一起斯哈!】 【没事了姐妹们,人家有主了,而且人家老婆才是老板。哎,果然我老公都已经是别人的老公了……】 【姐妹们,我又行了!老板是个娇小可爱的大美女,这什么天选大叔萝莉cp啊,我还看什么书,我直接原地嗑起来了!甜死我了这俩人!】 【她叫他叔!她叫他叔!!她叫他叔啊!!!我不活了——】 * 秋日午后,恬淡阳光被花窗分割成稀碎的斑块,散落在窗边躺椅上。 躺椅上,黄瑶慵懒地瘫在上面,枕着躺椅一边的扶手,膝盖搭在另一边扶手,背下垫着厚厚的靠垫。 她的脚上穿着凉鞋,白嫩的脚和小腿随着呼吸一下下荡着,圆润的脚趾上涂着不均匀的斑驳指甲油,一看便知是谁的“杰作”。 此时,她的脸上盖着一本齐奥朗的《在绝望之巅》,人已经睡熟了。 门前风铃轻响,有三个小姑娘推门走进来,她却完全没醒。 “欢迎光临。”唐小虎从吧台后转过身,“这是饮品单,店里还有蛋糕之类的甜点,点餐可以免费看书,有喜欢的书也可以带走。” 但姑娘们的重点完全不在菜单上,只是随便点了三杯咖啡,然后纷纷掏出了相机。 “帅哥,可以拍摄吗?”“大叔,我们是特意来看你的。” 唐小虎端着打好的奶泡,抬头正对上一排镜头,有些茫然。 但他不懂拒绝,只能说:“可以,就是请加一下店里微信,把拍的内容也发给我们可以吗?” “好呀好呀,”小姑娘兴高采烈,拿着相机对着唐小虎的手和小臂拍,“你们要用来做宣传吗?” “不是宣传,就是报备一下。”说着,他了眼窗下躺椅上的人。 黄瑶刚吃完午饭,昨晚又没睡好,困得不行,看了两页书就睡死过去,丝毫没有作为老板的自觉。 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她揉揉眼睛,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半睁着眼睛走进吧台,像只猫一样黏黏糊糊去抱唐小虎的腰。 今天唐小虎穿了铁灰色衬衫,黑色休闲西裤,裁剪良好的修身衣裤更衬出他的身材,身上的味道是成熟的香气,烟熏木质香中带上一丝轻微的皮革气息。 当然从头到尾都是黄瑶的手笔。 “哇!”“我的妈啊我的胰岛素呢!”“嗑发财了我!” 听着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黄瑶讶异地放开他,问:“哪来的这么多人?” 这可是工作日的下午,日常能有零星几个人就不错了,今天居然坐满了。 “不知道。”刚黄瑶贴上来时,唐小虎手下一抖,拉花就拉毁了。 他刚要倒掉,黄瑶伸手接过杯子,直接喝起了这杯残次品。 她靠在吧台上,小口喝着咖啡,突然向后仰去,盯着唐小虎的脸看。 “你又骗我。”她猝不及防地开口。 “什么叫又……?”唐小虎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中计了。 果然,黄瑶舔了舔唇上的奶泡,眯起眼睛看他。小猫变成了小豹子,她的眼神危险又迷人。 * 在欺骗黄瑶这件事上,唐小虎是有“前科”的。 当年背叛高家,将黄瑶的行程出卖给过山峰的司机吴铎,黄瑶一直以为他被唐小虎“解决”掉了,为此还大病一场。 直到决定去自首前,唐小虎才告诉她,他没有杀死吴铎,而是偷偷将人送走了。 不可否认,即使当初没有高启强的命令,他也想过要杀了吴铎一劳永逸。 因为吴铎的背叛黄瑶险些丧命,唐小虎一想到那天的情境就觉得后怕,如果不杀了他怕是后患无穷。 但要动手之际,他却鬼使神差般停住了。面前吴铎跪着求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过山峰抓了他的老婆孩子威胁他,他也是没有办法。 这时,唐小虎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黄瑶的脸。如果有人抓了黄瑶威胁他背叛高启强,他会怎么做? 一棍子把人打晕后,他以处理尸体为借口,将吴铎偷偷带出了城。 他找了个人迹罕至的荒地将吴铎扔下,在远处观察半天,见他醒过来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远了。他两口抽完半根烟,自己开车回了城。 而他这“大发善心”的一笔,却牵连出了一串的蝴蝶效应。 自首后,唐小龙唐小虎配合警方将高启强产业的上下游都清理了一遍,这算是他们自首后积极配合的证据。 就在这时,在外躲了几个月的吴铎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手里握着蒋天和过山峰勾结的证据,在他的证据下,警方又顺藤摸瓜扯出了蒋天的犯罪团伙。 这个案子牵连甚广,惊动了省里,前后审理了一年才下了终审判决,而唐小龙唐小虎也最终被认定成有重大立功表现,在量刑上得以从轻。 唐小虎所犯故意杀人罪,鉴于其属于从犯,应当从轻处罚;所犯组织领导□□性质组织罪,鉴于其有自首行为,积极返还非法所得,配合赔偿受害人损失,认罪态度良好,且有重大立功表现,最终两罪合并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黄瑶是更早收到判决的,她一直在外地读书,没有参与高启强的产业。与她相关的两件案子,一件是开车撞人,一件是“教唆”过山峰谋杀高启强,在经过反复的审问、取证、讨论后,法院终审判决认定前者为正当防卫,后者为紧急避险,判决无罪当庭释放。 这时候,距离她自首已经是六个月过去,距离她收到唐小虎的审判还有六个月。 这六个月,她回了一趟北城,给自己办理休学和转专业。 此前她学的是金融专业,也是她所在学校的王牌专业。因此提出转专业申请的时候,辅导员很是诧异,她却不解释,只是说自己想好了。 “那行吧,”辅导员多少听说了她的事情,便问,“那你想转到什么学院呢?” “转到哪个学院不用考试呢?”黄瑶问。 辅导员指了指中文系:“我们学校的中文系排名比较低,转进去不用考试。” “那就这个吧。”黄瑶好像根本不在意。 读书这几年,她过得并不宽裕。她原先手里有些钱,但都是高启强给她的钱,不干净,她也不想要,便都主动上缴了。 手里留的最后一点钱,在交完学费后并不剩下什么。 但拮据没有让她产生一点焦虑或不安,眼下的贫穷反而让她觉得安心。 作为学校的边缘学院,中文系远不如金融系压力大,课业也没有那么繁重。于是她找了个两个兼职勉强养活自己,偶尔有些奖学金或竞赛之类的额外收入,她就攒起来当机票钱。 唐小虎从看守所转到监狱后,她每个月都会去看他。 她看着虎叔清减了少许,头发虽然剃成了寸头,却意外没有凶相,反而显得年轻了些。 她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说自己的新生活开心且顺利,并且在她的生命里永远给他留了一席之地。 就这样,生活的平和和等待的煎熬共存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 “咳咳,是这样的。”唐小虎轻咳两声,开始给自己圆谎。 “行了,别编了,是来看你的吧?”黄瑶又露出那副了然的笑,唐小虎不说话了,只是心虚地拉花、做饮品。 黄瑶笑着点上他的胸膛,她依旧做着精致的暗黑系美甲,只是并非直接做在本甲上,而是贴的甲片。 唐小虎被迫看了她一眼,视线却落在她泛红的耳垂上:“耳朵怎么发炎了?” “哦,没事,”黄瑶摸了一下耳垂,“那天戴了个耳坠不是纯银的……哎你转移话题!” 她用力戳着唐小虎的胸膛:“今晚你给我等着。” 唐小虎的咖啡做好后,黄瑶端着托盘去出餐。她走路很轻,走到那桌小姑娘身边时,还把她们吓了一跳。 她们方才正在议论唐小虎和黄瑶,被本人抓包,不禁尴尬起来。但黄瑶却只是笑着说:“没关系,随便看随便说,不要钱。” “小姐姐,你是这儿的老板吗?” “算是吧。”黄瑶答。 “你们……真的是一对?” 黄瑶失笑:“怎么?不像吗?” “没有没有,特别搭!”“对,绝配!” “老板,我看你这的选书挺特别的,都不是市面常见的畅销书哎,你是怎么想到开这样一家店的?” * 怎么想到的开店的?黄瑶不得不认真回忆这个问题。 临近毕业,同学都开始找起了实习和工作,中文系的就业路径不算宽,大家纷纷去考教资、考编考公。 但这些黄瑶既不感兴趣,也考不了。同学看着她不紧不慢的样子,还私下议论过她的背景,却殊不知她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了,哪还会为了一个编制要死要活。 她随便投了一堆简历,又面试了不少公司,最后拿了一把offer,连辅导员都震惊了,让她给全系同学开求职讲座。 看着室友钦慕的眼神,黄瑶有些费解。她不懂为什么有人对着面试官说不出来话,难道面试官还能比职业杀手更可怕吗? 不过这也给她开辟了一点新商机,她开始给同届和下届的同学做起了面试辅导。 在高家这些年,她不知不觉间培养了察言观色和人际交往能力。那时候和她打交道的都是凶极恶的□□、杀人犯,学到的沟通技巧用到面试上简直是降维打击。 攒了一些钱后,她在京海租了一间小公寓,算是毕业后暂时落脚的地方。 就在她还犹豫去哪家公司时,高启兰突然回国了。 当年高启兰和高家的生意完全无关,调查一结束,她就启程去非洲做援非医生,一去就是三年。 在非洲,她认识了现在的爱人,是一名画家,作品在国际上小有名气。据说两人是在草原上看狮子的时候一见钟情。 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黄瑶走进去,视线先被一个造型奇特的女人吸引了。 女人的齐肩短发从上方的黑渐变到银变,画着浓重的烟熏妆,牛血色的口红,还戴着银色的鼻环和唇钉。 在她旁边,高启兰依旧是她惯常的知性打扮,这俩人坐到一起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您好?”黄瑶有点紧张地伸出手,她还没和纯粹的艺术家打过交道。 “你好,叫我周怡就行,你就是黄瑶吧?” 大艺术家对黄瑶展现出了非比寻常的热情,拉着她问东问西,还给她的求职选择提了很多既不靠谱又不切实际的建议,甚至连高启兰都插不上话。 终于,周怡去卫生间了。高启兰悄悄对黄瑶说,周怡是听说了她那些“非同寻常”的事迹,对她又佩服又好奇。 “她们搞艺术的人都是这样的,你理解一下,”高启兰喝了口咖啡,“不过你不用听她的,不然容易饿死。” 说着,高启兰拿出了一张银行卡推到黄瑶面前,说道:“瑶瑶,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回来,是我始终不知道如何面对。我知道你一个人生活不容易,我却一点都没能帮上你,是姑姑对不起你。” “姑姑,别这么说……” 高启兰抬手打断她:“卡里是我当医生这么多年的一些积蓄,钱不多,但都是干净的,够你开个小店,或者想歇几年不工作也行。这点钱和高家对你的伤害相比微不足道,你就拿着吧。” 黄瑶刚要推辞,高启兰却直接站起来,把卡塞到了她的包里。 “拿着,”她的预期不容置疑,“别让周怡知道。” 黄瑶还以为她们之间会因为钱产生矛盾,却没想到后续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最后周怡还是知道了高启兰给了黄瑶钱这件事,她把黄瑶叫了出来,满脸怒意。 在黄瑶的不知所措中,她质问道:“你凭什么要她的钱不要我的钱?” 黄瑶:“啊?” 之后,在高启兰的解释下她才渐渐明白。 周怡家里是老拆迁户,早年靠炒房投机赚了钱,后来拆迁又得了十几套房子和大笔现金。她搞艺术的理由也与众不同,别人搞艺术是因为喜欢艺术,她搞艺术单纯是有钱没地方花。 可能是从小到大连指甲盖大小的挫折都没遇到过,她这人脑回路也和别人不一样。 她对高启兰一见钟情,当晚就开始疯狂追求她。 高启兰被她烦的不行,说自己是纯直女不搞女同,她却死皮赖脸把人往床上拖,说你没试过女人的好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呢? 高启兰说自己回国后不是在探监就是在上坟,周怡问她要不要把高启强高启盛的坟头镶个金边。 高启兰说自己还有个命苦的侄女,人生都被高家拖累了,周怡说那咱俩把她收养了呗,反正你有爱心我有钱。 高启兰生怕她偷偷给黄瑶打钱,这样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再也扯不清了,便骗她说黄瑶自尊心太强,谁的钱也不要。 当谎话被识破时,周怡往黄瑶宿舍楼下一坐,说什么也不走人了。 “你就是不认我这个姑父……姑丈……姑什么……算了不重要!你为什么拒绝我,你就是不喜欢我!” “我没有……”现在黄瑶宁可面对十个过山峰,也不想面对一个周怡。 最后,眼见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黄瑶不得不接受了周怡硬塞的“美意”,就是眼下这个小店。 这间小店是周怡家的房产之一,因为老旧需要改造,家里人懒得弄就一直闲置着,正好租给黄瑶做小生意。 黄瑶接受了周怡的好意,招了两个人,将店张罗了起来,却还是定期将房租按市价打给她,尽管会被周怡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再还回来就是了。 这一举动被高启兰嫌弃地称为“有朝一日我们GDP超过美国了就都是你俩的功劳”。 * 熬过一天的围观,回家后黄瑶已经累瘫了。 唐小虎出狱后跟她来到北城经营这家小店,来的第二天他就开始上手,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从采购进货,再到搬书上架和打扫卫生,没有他不能干的。 后来黄瑶教给他做咖啡,让他全职当咖啡师后,她自己终于可以闲下来了,只负责淘书选书,外加经营店里的几个新媒体账号。 但今天客人多得猝不及防,她还是不得不帮忙干活。 一进电梯,她就没骨头一样挂到了唐小虎身上。 “腿疼?”唐小虎将身体往黄瑶的方向倾了一下,让她靠得更舒服。 “有点。”黄瑶不自然地动了动腿。 天气预报显示夜间有雨,空气中湿度很大,她受过伤的腿骨开始隐隐作痛。 总有些伤以为已经痊愈,却会在不经意间叫嚣着存在感。 她被释放时后正值冬天,北城的冬天很难熬,她躺在宿舍的床上,咳得撕心裂肺,肺里总像是少了一块。 宿舍暖气很差,她只能将暖宝宝贴了满腿,灌了三个热水袋才能缓解骨头缝里的疼痛。 但疼痛却让她越发想念虎叔。 他们终于一样了,连伤和痛都一样。他的伤口也会在疼吗?他也会在狱中想起她吗?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回神,是唐小虎将她抱起来往家里走去。 她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间,贪婪地呼吸他身上的香气。 这瓶香水是虎叔入狱第二年她买的,一次跟同学逛街,室友给男朋友挑礼物,她帮忙出主意。 室友拿起这瓶香水,喷在试香条上闻了一下,就嫌味道太重,嫌弃地放了回去。 黄瑶接过来也闻了一下,烟草、皮革、胡椒、琥珀,前中调混在一起,完全就是她幻想中虎叔身上该有的气味。 她买下这瓶香水,喷在一件虎叔的旧衬衫上。熄灯后,她躺在床上,脱掉睡衣,用衬衫将自己包裹起来,假装躺在虎叔的怀中。 靠着几件旧衣服和自己的幻想,她熬过了这漫长的七年。 * 唐小虎出狱的时候,黄瑶独自去接他。 她远远看见一道身影走出来,甚至不用看清脸,就能从高大挺拔的身形上认出是他。 伸缩门刚一拉开,她就飞奔过去,在几步远的时候高高跃起,刚好落到唐小虎怀中。 像当年那样,她的双腿夹在唐小虎腰间,什么话也顾不得说,只知道低头去吻他。 唐小虎一手稳稳托着她,一手扣在她的后脑,加深这个吻。 七年里每次见面都只能隔着玻璃,除了加深对彼此的渴望外别无其他作用。 黄瑶用力咬着唐小虎的嘴唇,又去吮吸他唇上的疤痕。唐小虎更加积极地回应着她,将所有的渴望毫无保留地展示。 直到警卫看不下去了,提醒他们:“警戒地带不要逗留,请立刻离开。” 黄瑶这才意识到,站岗的警卫一直在看着他们,而她因为太开心了甚至完全没注意到。 她捂着脸跳下来,拉着唐小虎一路跑远了。 黄瑶拉着唐小虎到了监狱附近的宾馆,说是宾馆其实更像是老式招待所,给远途来探监的亲人提供一晚歇脚的地方。 她已经开好了房间,待前台登记了唐小虎的身份证,便拉着他冲上了楼。 房间在三楼,他们甚至等不及坐电梯,而是从楼梯跑上去。 刚一进门,唐小虎就掐着黄瑶的腰将她抵在了门上。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黄瑶将腿缠在他的腰间,继续刚刚那个被打断的吻。 这个吻激烈又漫长,终于结束的时候,黄瑶剧烈喘息着,下颌搭在唐小虎的肩上,问他:“这么着急?” 唐小虎轻轻捏着她的脸颊,让她迷离的眼睛看向他:“你不也一样?”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她们像是沙漠中寻至绿洲的干渴旅人,拼命从对方身上汲取生命的源泉。 “等等。” 黄瑶突然叫了停,她跑去背包中翻找了一通,在背包最下面翻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衬衫。 “虎叔,你能不能穿上这个?”她咬着下唇问,这是陪伴她七年的那件衬衫。 衬衫虽然已经洗至泛黄,却能看出主人对待它的精心。 唐小虎认出了这是自己的旧衣服,他接过衣服的手微微颤抖,却什么都没说,而是默默脱掉上衣,换上了这件衬衫。 在狱中这几年,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衣服穿上去竟然依旧合身。 恍惚间,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黄瑶突然流下了眼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高兴的时候,她却这么想哭。 唐小虎抱着她,吻她脸上的眼泪。 “都过去了,瑶瑶。”他一遍遍重复。 他的吻一路向下游走,无比温柔。 黄瑶躺在床上,七年前和眼下的场景交织在一起,让她分不清梦与现实。 她抓着床单,感受着真实和幻想在拥抱,过去和未来在拥抱,绝望和理想在拥抱。 他补偿她七年前错过的温柔,他的一切动作都很轻,仿佛她是玻璃做的。 但他也要弥补这七年错过的时光,他一直不愿意放开黄瑶,好像要跟她相依到世界尽头。 最终,黄瑶不得不抽噎着求他:“虎叔,还得考虑一下可持续发展……” “嗯,”唐小虎敷衍她,“下次一定。” * “想什么呢?”唐小虎在黄瑶唇上轻轻一咬。 “没想什么,”黄瑶将唐小虎推到椅子上,微微眯起眼睛,笑得有些危险,“是不是该算算今天的账了?” 她从门口扯下一条领带,用手扯了扯,家中为数不多的几条领带早已完全失去本来的功能。 她三两下将唐小虎的双手绑在椅子上,然后跨坐在他腿上,指尖点着他的胸膛:“你说,是不是应该在这写上我的名字,这样就没人觊觎我的东西了。” 她用手指一点点找着合适的位置,还喃喃自语:“她们看你我都不收费的,上哪找我这种感动中国好老板去?” “那好老板是不是该发工资了?”黄瑶的这几招唐小虎早就摸透了,只是好整以暇地配合她玩。 “要什么工资,没有工资!”黄瑶恶狠狠瞪他。 唐小虎微微挑眉:“那昨天是谁说……” “昨天都付过了!”黄瑶急道。 “那今天的工资呢?”唐小虎不紧不慢,丝毫不像是被压制的那方,“今天工作很累的。” “不管,我腿疼,我去洗澡了。”黄瑶说不过他,扔下唐小虎就要跑,却被他从背后抓住了手腕。 “上哪去?做完坏事就想跑?” 黄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解开的?” 唐小虎叹了口气,将领带抓在手里:“教了你多少次,怎么还是学不会呢?” 唐小虎步步向前,黄瑶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被抵在墙边,她指着唐小虎说:“我……我警告你啊,我还在吃醋呢!” “吃醋,也对,”唐小虎点了点头,“那不如我们聊聊昨天的电话?” 黄瑶先是愣了一下,下一秒脸颊几乎是炸开一团红色。 “唐小虎!你还敢给我提昨天的电话!” 说来奇怪的是,黄瑶并不是最精致漂亮的美女,更不是什么豪门名媛,而且她平时对人总是淡漠又疏离,怎么看都不该是最受欢迎的女生。 但自从她重新回去读书起,追她的男人突然多了起来,就连她迫不得已在无名指戴上戒指后都止不住男人的前仆后继。 一次面试,黄瑶被面试她的老板疯狂追求,她实在忍不住了,便好奇问他理由。只见对方一脸花痴:“我觉得你特别神秘,我看不懂你,我完全被你吸引了。” 这样的“盛况”持续到现在也不见好转。昨晚他们正忙时,黄瑶手机突然响了,按掉了两遍后,电话那端的人却还矢志不渝地打。 她拍拍唐小虎让他停下,去接起电话。 电话那端是黄瑶最近认识的一个作家,她不过是夸奖了他的作品几句,并且在书吧里上架了他的书,对方便将她引为知己,甚至单方面看做灵魂伴侣,非要半夜和她探讨卡彭铁尔和略萨。 她敷衍两句就要挂掉,唐小虎却制住她的手,不让她挂电话。 “别挂,开免提。”他命令道。 黄瑶当然不干,但唐小虎替她做出了行动。 当年镜子前的崩溃感再度袭来,不同的是,如今唐小虎更熟悉她,也更懂得如何折磨她。 最后她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能突兀地挂掉电话,崩溃地去咬唐小虎的肩膀,然后和他冷战了足足两个小时。 今天唐小虎又提起这件事,黄瑶气得踢他的小腿,但她作乱的脚却被唐小虎捞住。 “别吃醋了,给你涂点药油再按摩一下。行不行,小公主?” 黄瑶脸上刚褪去一点的红晕又重新爬了回来。 18. 第 18 章 活血的药油已经是两人家中常备,每逢天气恶劣都要靠药油缓解身体的疼痛。 两人洗过澡,坐在床边,黄瑶膝盖微屈,脚踩在唐小虎的腿上。 唐小虎将药油倒在手心里,双手迅速摩擦,待热量将药性激发出来后,再涂到她的小腿上。 他的手法很专业,在她的肌肉和关节上认真按压揉捏,很快恼人的痛意就缓解了不少。 黄瑶盯着自己的脚趾看,那上面难看的指甲油只能是出自唐小虎的手笔。 昨天唐小虎心血来潮,非要给她涂指甲油。 她将信将疑,看着唐小虎挑了半天,从一盒五颜六色的指甲油中挑了一瓶大红色的出来——直男审美的刻板印象就是照着他刻的。 只见他用长而宽的手指捏起刷子,唰唰两下,指甲油涂了半个脚趾。 黄瑶无语地看着他,唐小虎却乐在其中,完全感受不到黄瑶的无奈。 他飞快地涂完了十根脚趾,看向黄瑶,眼神明显是在邀功。 黄瑶看着他那不似作假的自豪,只能默默劝告自己,男人都是自己选的,没有办法退换货。 腿上的药油涂好后,唐小虎示意她脱衣服给她肋骨上的伤涂药。 黄瑶却摇摇头,而是接过来要给唐小虎涂。 唐小虎身上的伤比她多几倍还不止,但黄瑶从没听过他叫疼,要不是有一次黄瑶噩梦醒来,看见唐小虎在背着她偷偷吃止疼药,她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唐小虎想拒绝,却被她一掌拍在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只得趴在床上,任凭黄瑶给他涂药。 即便是夏天里,黄瑶的手依旧冰凉,药在她手心根本捂不热。冰凉的手掌和手指触碰上唐小虎后背的一瞬间,他的肌肉骤然抽搐了一下。 “别动。”黄瑶轻轻拍他。 唐小虎顿时就后悔了,比起让黄瑶给他上药,他还不如疼死。 黄瑶的力量很小,他的肌肉又硬,那点力度落在他背上就像是蚂蚁在爬。偏偏他一动黄瑶就要生气,他只能紧绷身体去对抗酥麻的痒意。 黄瑶不是个合格的医生,涂着涂着她就伸出手指,点上唐小虎背后的伤疤,一道一道数过去。 唐小虎不愿让黄瑶给他涂药,甚至两人睡觉时,他都很少背对着黄瑶,就是因为他不想让黄瑶看见他满是伤疤的背。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但每次黄瑶看见他层层叠叠的伤都要低落很久。 唐小虎知道她又在难过了,便主动开口转移话题:“剧组来拍摄是明天还是后天?” “虎叔。”黄瑶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 黄瑶又不做声了,她沉默地抚摸着他的伤疤,一道接着一道。 “嘶——”是黄瑶在他最深的伤疤上用力挠了一下,痒里呆着疼,唐小虎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瑶瑶……” “我们结婚吧。” 黄瑶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唐小虎起身的动作停滞住了。他维持着这个有些怪异的姿势,回头看黄瑶。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找回移动的能力。他缓缓坐在床边,嗫嚅两下,问道:“瑶瑶你说什么?” “唐小虎,我们结婚吧。”黄瑶认真地看着他,表情严肃,不似玩笑。 唐小虎怔愣了许久,他不知如何回应黄瑶,只能寄希望于她突然笑起来,并说这只是个玩笑。 但黄瑶只是静静地等着,在等他点头。 唐小虎叹了口气:“瑶瑶,你还小……” “我马上二十八了。”黄瑶抢白道。 唐小虎微微低头,声音有些低沉:“结婚不是件小事,你要考虑清楚。” “你觉得我是冲动的人吗?”黄瑶反问。 唐小虎想说,你还不够冲动吗?当年猝不及防的表白,现在猝不及防的求婚,都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 但理智告诉他这话并不能说。 黄瑶的眉心泛起几道褶皱,眼角微微垂下,这是她不高兴时候的典型表情。 她一露出这样的表情唐小虎就心里发慌,他语无伦次说道:“瑶瑶,你听我说。其实我们现在这样一直都挺好,结婚只是个形式……” “虎叔,你只需要点头或摇头就行。”黄瑶沉下脸色,等着唐小虎给她最终的答复。 但唐小虎既无法点头,又不敢摇头。 点头,他怕瑶瑶会在冲动之下盲目地将人生所有的可能性拴在他身上。摇头,他又单纯见不得瑶瑶难过。 归根结底,他还是怕的,他怕黄瑶会离开他。 客观存在的差异让主观上的不在意显得如此苍白。 他们相差的年龄差,不对等的过去,甚至现在他还在依附于黄瑶生活的事实。 黄瑶身边出现了那么多优秀的男人,前仆后继源源不断。 她还不到三十岁,她只要想,她还可以谈许多段恋爱,和各种各样的男人体验不同的生活。 而她只要一句话,甚至不用一句话,只要一个眼神,他就可以离开她的身边,为她的新生活留出空间。 他不仅是这样想的,他甚至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 每天早上,看着黄瑶在他怀里醒来,他都会陷入短暂的满足,但满足过后他又要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只是又赚来了一天。 一整天,他平静度日,但心里隐秘之处的焦虑在一点点放大,直到晚上彻底失控,那天那个电话就是他失控的结果。 他不知道自己那时怎么了,他不受控制地压住黄瑶的手,按下了免提。 电话那端,男人在大谈特谈外国作家,他一个名字也不认识,一句话也听不懂。他只能看到瑶瑶在他的手下剧烈喘息,她像一条脱水的鱼,高高反弓起脊背,又重重砸回床上。 在她身躯的弹动之间,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但次日天亮,一切打回原形。 前一阵,他和黄瑶一起看了一部大热的电视剧,剧中男主和女主陷入循环,反复重演着某一天的剧情。 唐小虎看了却恍然大悟,他不也是这样吗,在循环中度日,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感受。 黄瑶的脸色沉下来了,却没有发火,只是钻进了被子。 “睡吧,”她说,“明天还要去店里。” 唐小虎抱住她,准备享受一天中最安心的时刻。 睡到夜半时分,惊雷大作,窗外风雨交加,预报的大雨终于袭来。 唐小虎被雷声惊醒,睁眼却发现黄瑶不在身边。 他朦胧的困意顿时消散了,起身去找黄瑶。 黄瑶正在阳台抽烟,屋外电闪雷鸣,她却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们租的一室一厅是老房子,阳台是全封闭的,大概是为了散烟味,她把阳台窗子开到最大,雨水横扫进来,在地上积成一滩,连她的脚背上都有雨滴的湿润痕迹。 黄瑶只穿着单薄的睡裙,宽松的袖边被风吹起,显得她人更瘦削。 唐小虎快步走上去关窗户:“别凉着,怎么又抽烟,不是戒了?” 黄瑶的烟瘾是个玄学,可以半年不抽,也可以一天好几根。唐小虎刚出来时还管着她,后来发现根本管不住,也就算了。 “我梦见我妈了。”黄瑶朝着客厅墙边扬扬下颌,那里摆着两个相框,一个是照片,一个是画像。 照片中是陈金默的出狱照,除了出狱入狱两张照片外,他没留下什么照片。画像中的人是黄翠翠,黄瑶没见过她,是靠着大家口耳相传,找人画了这样一副画像。 刚才出现在梦中的女人看不清脸,但黄瑶就是知道这是黄翠翠,因为不会有人这样和她讲话了。 黄翠翠说话带着些口音,她说:“瑶瑶,你看你要嫁人了,妈都没能给你留下点啥,你别恨妈啊。” 黄瑶喉中如同塞着烧红的铁球,疼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想问你和爸爸在那边过的好吗,她想问她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她还想问她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但她问不出口,只能看着女人的身影渐渐隐去。她追着那道身影跑,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追到一处悬崖,她脚下打滑跌落,在剧烈的惊骇中醒来。 唐小虎一时无言,他坐在沙发上,正对着老默和黄翠翠的遗像。 他还记得他被高启强派去盯着老默的那个晚上,老默灌了他一壶茶水,还不让他去上厕所。那一宿他在心里把老默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当时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想着想着,他笑了下。要是真的和瑶瑶结婚了,他还不知怎么对着老默开口叫出这声“爸”。 但笑容只是闪过一瞬,就又消失了,他倒是宁可现在老默站在他面前狠狠打他一顿。 这时,黄瑶掐灭了烟,走了过来。 “瑶瑶……”唐小虎伸手想拉她坐到身边,却被黄瑶躲开了。 下一刻,黄瑶蹲了下来。 “黄瑶!”唐小虎急了,他一把扯住她的手臂要把拉起来。 “别动。”黄瑶命令道,语气和八年前白金瀚那晚如出一辙。 那晚之后,唐小虎从不让黄瑶做这种事,甚至日常中黄瑶提起来他还会故作生气来打消她的念头。 而平时他看似主导,但在黄瑶刻意施加的精神威压下,他根本没有办法抗拒。 他只能一动不动,任凭黄瑶动作。 他眼前正对着老默的遗像,他心虚得不敢看,但闭上眼却依然觉得老默在盯着他。 愧疚和罪恶感快把他逼疯,他知道黄瑶是故意的,因为她故意不给他个痛快,吊着他在边缘不上不下,刻意给他施加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她在报复他的拒绝。 最终,黄瑶也并不让他如意,而是轻描淡写抽身而出,管杀不管埋。 她进了卧室,很快抱着一床被子出来,扔到唐小虎身上。 “你就睡这吧。”她再次回了卧室,门被重重甩上。 唐小虎愣了足足一分钟,然后认命地把沙发拖出来放平变成沙发床,绝望地躺了上去。 * 次日,黄瑶被闹钟叫醒时心情很不好。 她带着一肚子气洗漱化妆换衣服,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唐小虎讨好地朝她笑笑。 她虽然赌气,但她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意不去。她一言不发地吃完了早餐,对唐小虎说:“碗放那,回来再收拾,要来不及了。” 今天有一个剧组来他们的书吧取景拍摄。 起初黄瑶本不想答应,但刘蓓是这部戏三个女主演之一,而且来书吧取景本身就是她引荐的。 有刘蓓的人情外加还算不错的取景费,黄瑶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只是这意味着今天她要一大早过去接待剧组。 到约定的时间,几辆面包车和保姆车开了过来,剧组扛着设备鱼贯而入。 黄瑶和唐小虎在门口迎接,店员在店内配合布置。 有工作人员和黄瑶客套几句,她也没记住对方的名字或职务。剧组的编剧走进来,顺手翻开她放在躺椅上的书,有些惊喜。 “请问,这本《在绝望之巅》是您在看?”他的声音从黄瑶背后响起,吓了她一跳。 “啊……是我,您是?” 黄瑶一回头,明显地看到对方眼中露出了一丝熟悉的惊艳神情。 她今天穿着无袖的复古风牛仔衬衫,下身是直筒五分裤配复古平底凉鞋,是为了方便干活特意选的一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穿搭。 她不知道对面这人是不是瞎了,在娱乐圈工作的人每天见的美女数不胜数,怎么能对她有兴趣。 “你好,我是剧组编剧,我姓郑。”郑编剧朝她伸出手。 “你好,黄瑶,这儿的老板。”黄瑶礼貌地浅浅回握,又迅速放开。 这一切唐小虎都看在眼里,他沉默地错开视线,看向走来的唐小龙和刘蓓。 唐小龙拍拍他的肩,说道:“辛苦了。” 刘蓓则小跑过去,在黄瑶肩上一拍:“瑶瑶!想我没有!” 刘蓓的出现救了黄瑶一次,她对郑编剧说了声失陪了,便挽着刘蓓离开了。 她们许久不见,有不少的话说。刘蓓化妆时黄瑶就坐在旁边陪她说话,由唐小虎领着店员帮剧组布置场景。 “还没恭喜你解约成功,”黄瑶说,“现在是自己干?” “是,建了个工作室,我之前那个执行经纪跟过来了。” “秦笛?”黄瑶还记得她,“她不是在你前公司干的挺好的,你怎么把人家挖出来的?” “你问龙哥。”刘蓓耸耸肩。 解约前后,刘蓓处于一个腹背受敌的状态,前公司不让她好过,各种对家抢夺她的资源。 即便唐小龙以惊人地速度了解融入这个圈子,还是远远不够。 后来还是刘蓓想起了秦笛。但她想了一下就放弃了,毕竟人家有大好前途,不可能辞职来跟着她这个前途未卜的艺人。 唐小龙起初没说什么,直到一天后,他突然出门,说去找秦笛聊聊。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聊的,只是三天后秦笛突然递交辞职信,开始和前公司交接。 听完,黄瑶真心实意竖起了大拇指。 果然跟□□谈过生意的人,再和普通人谈,简直是降维打击。 今天在书吧拍摄的戏份是三个闺蜜聚会聊天的场景,一共三幕,十几场戏。因为场景和机位单一,比较好拍,因此还在拍摄后安排了一个杂志对三位女主各自的单采。 趁着布景期间,杂志小编将采访台本交到三个人团队手上,让团队审核话题。 一时间寒暄声四起,各种肉麻的称呼不绝于耳“老师”“我家艺人”“宝贝”“亲”。 但黄瑶迟迟没听见唐小龙的声音,却见两个小姑娘推推搡搡。 “你去给刘蓓经纪人送,我不敢。” “你以为我敢吗?我还没转正呢,我不去。” “他看着太凶了,我怕他打我。” “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动手……吧?” 黄瑶失笑,刚想救她们一命,却见唐小龙已经走了过来。 “台本给我吧,谢谢。”黄瑶看着他从两个木头一样的小姑娘手里接过台本,然后走了过来。 她给唐小龙腾出位置,唐小龙走到刘蓓身边问她:“你自己看还是我看?” “你看吧,相信你。” 唐小龙笑了一下,黄瑶又听她们咬耳朵:“好像也没那么吓人?” 进入正式拍摄,黄瑶无所事事,便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看。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拍戏,起初觉得有意思,NG了一次后便觉得无聊,注意力都用来观察刘蓓和唐小龙了。 他们的相处模式和其他艺人完全不同。 另外两个主演身边跟着的无论是经纪人还是助理,都能感觉到关系的客气和疏离。 经纪人管得更多一点:“宝贝,台词咱们再过一遍哈,待会千万不能再忘词了,导演不高兴了。”“妆有点花了,你别碰,我叫化妆师来处理一下。” 助理更拘谨一点:“姐,喝水吗?吹风吗?”“姐,李姐嘱咐了,今天采访千万不要提任何恋情相关的话题。” 而刘蓓和唐小龙那边却尤其安静,刘蓓拿着剧本静静看着,唐小龙举着吸管杯递到她的嘴边,方便她直接含住喝水。 刘蓓翻了两眼就放下剧本,问他:“今晚你们兄弟是不是要叙叙旧?” “行吗?”唐小龙问。 “有什么不行的,”刘蓓说,“那我今晚去找瑶瑶了。” 在紧张的片场,两人竟忙里偷闲拉起了家常。 黄瑶被这对真情侣秀得没眼看,转头去找唐小虎。她这才发现,唐小虎竟然不见了。 她拉住店员问,店员只是说看见虎哥出去了,去哪了他们也不知道。 黄瑶咬了咬牙,真是长本事了,冷战还没结束呢,他倒是先溜了。 她正要去找,却被一道身影拦住了,正是郑编剧。 “黄小姐,”他温文尔雅地笑着,“刚刚布景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你的选书,我觉得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我看你很喜欢存在主义,碰巧我也是。” “啊……是……”黄瑶点了点头,“是喜欢。” 得到了肯定,郑编剧开始夸夸其谈:“我个人还是很倾向于萨特的观点,我认为个人的选择和行动是可以创造意义和目的的……” 他的长篇大论黄瑶通通没听进去。 但她的一言不发被当成了默认,郑编剧越说越兴奋,直接掏出手机问:“我觉得我们挺有缘的,要不要加个微信,我请你喝酒?” 黄瑶尬笑了一下,她想直接拒绝,但因为工作关系,又不好太生硬。正在找借口时,唐小虎却突然回来了。 他不知从哪回来的,脚步匆匆。他径直走到黄瑶身边,拉起她的左手,在无名指上套上一枚戒指。 “找到了,”他说,“下次别那么粗心。” 黄瑶和郑编剧全愣在了原地。 郑编剧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走了。黄瑶就像断了片一样,愣了半天说不出来话。 她刚要开口,就见副导演跑过来问她:“老板,我们需要一个人客串一下店员,您看能不能您来演一下?就两三个镜头,很简单的。” “我?”黄瑶指着自己。 “对对对,我们觉得您形象好,您就自然点,跟平时一样就行。” 黄瑶稀里糊涂就被拉去客串了几个镜头,等拍完后,剧组收工,她又带着店员将摆设复位。 都折腾完,天色已经黑下来了,黄瑶累得腰酸背疼,早把戒指的事忘到了脑后。 她瘫在躺椅里,见唐小龙走过来也只是抬了抬手指。 “龙叔。”她有气无力打招呼。 “瑶瑶,小虎先借我一阵,晚上还你。”唐小龙拉着唐小虎走了,刘蓓也把黄瑶拉起来,说要去她家卸妆。 黄瑶筋疲力尽地带着她回家,自己往沙发上一瘫,开了罐啤酒,灌了两大口进去,才感觉找回来点力气。 刘蓓卸了妆,换上黄瑶的睡衣,敷上面膜,瘫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喝酒。 “今晚收留我不?”刘蓓张不开嘴,囫囵问。 “当然,叫你来就是不让你走,谁知道他们回不回来。” “吵架了?”刘蓓问。 “这么明显?”黄瑶惊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刘蓓敷着面膜还想喝酒,就找了根吸管喝啤酒。 她边喝边说:“我跟他吵架也这样,我发现这俩人不愧是兄弟,有的地方还挺像的。” “什么地方?”黄瑶没好气说,“都是把嘴当摆设吗?” 刘蓓嘎嘎大笑,她踢了脚黄瑶:“你别逗我!贴面膜时候笑会长皱纹。” 黄瑶毫不客气踢回去:“行了,你够美的了,给我们这种普通人点活路吧。” 刘蓓掀了面膜,黄瑶贴心地把垃圾桶递给她。 “啊!”刘蓓却尖叫了一声,把黄瑶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黄瑶吓得坐了起来。 只见刘蓓指着她的手指问:“他跟你求婚了?!!” “没有……吧?”黄瑶盯着无名指那枚戒指,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把整件事从头到尾给刘蓓讲了一遍,当然略去了不宜外传的那部分。 说完后,刘蓓又叫了一声:“你反射弧也太长了吧?这多明显的求婚啊,你是不是傻啊!” 黄瑶也来气了:“这怎么就求婚了,是我昨晚先提要结婚的好不好?” “你要给男人留点面子啊!”刘蓓急道,“你看啊,表白是你主动的,在一起是你主动的,那啥是你主动的,现在求婚你也要主动吗?” “也不是我非要主动,”黄瑶叹了口气,“主要是我太了解他了,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一道锁。他现在觉得我和他在一起是还新鲜,有朝一日总会分开。他不想结婚是不想让我被法律关系束缚住,这样我想离开的时候也能自由一些。” 说着,她有点沮丧:“其实我都懂,但我还是有点不高兴,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有安全感,让他相信我会一直和他在一起。” “他不是已经相信了吗?”刘蓓指着她手上的戒指,“他懂了你的想法,所以跟你求婚了啊!” 她拼命摇着黄瑶的肩膀:“你清醒一点啊!他是爱你的啊!他都主动一回了!” 黄瑶的脑浆都要被她摇匀了,她瘪了瘪嘴,然后哇的哭了。 “那他干嘛不直接跟我说啊!他在这打什么哑谜呢!” “这是好事,你哭什么啊?”刘蓓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别哭了,求你了,你一哭我也想哭。” 但黄瑶哭得更大声了。 * 离家五百米的烧烤摊,唐小龙和唐小虎脚边摆着一打啤酒。 两人沉默地喝了两瓶,谁也没先开口。 最后还是唐小虎眼睛一亮:“哥你嘴里的……是啥?” 唐小龙张开嘴,只见他的舌头上打着一枚舌钉。[1] “卧槽,哥你什么时候打的?”唐小虎凑上去好奇地看。 “就前一阵。”唐小龙敷衍道。 “这疼吗?会发炎吗?影响吃饭吗?”唐小虎从来没想到唇钉这种东西会和唐小龙联系在一起,他好奇地问东问西。 “你怎么想到要打这个?这有啥用……”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别他妈瞎想,”唐小龙踹了他一脚,“你们领证了?” “还没呢。”他下意识摸了摸戒指。 他的决定做得无比冲动,昨晚在沙发上他彻夜未眠,脑中无数思绪缠绕,最终都归结到黄瑶身上。 来到北城后他们不常吵架,分居更是几乎没有的事,由此可见昨天黄瑶是真生气了。 唐小虎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他甚至为此后悔。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懦夫。黄瑶比他勇敢太多,她敢于对未知下战书,而他却只知道龟缩在壳中静候命运。 而如今他所有的命运,却是黄瑶为她抗争来的。 他甚至升起了一种不该有的想法,他甚至想,回到过去其实没什么不好的,他起码有可以用来报答黄瑶的东西。 但很快,他给了这样想的自己一巴掌。如果黄瑶知道他这个念头,她会更难过的。 在片场冲出去买戒指又回来给黄瑶戴上,这不算完全由冲动支配的行为,不过他也不否认和那个编剧有关。 但让他冲动的却并不是自己的吃醋或是占有欲,而是他看到了黄瑶的难堪。 他看出了黄瑶想拒绝却不得法,既要不给人留希望,又不想彻底结仇的矛盾。 让黄瑶落到这样为难的境地完全是他的责任,于是他给她戴上了戒指 ——这不代表他占有她,只证明她可以选择他。 他习惯了在这段感情中做卑微的那一方,而往往一件事换个角度理解就会有截然不同的观点。 想到这一点,他豁然开朗。 结婚并不意味着剥夺了黄瑶的选择权,只代表她可以更坦然地站在他身边。 “挺好,妈在天有灵,看你现在幸福也会开心的。”唐小龙干了半杯酒。 “哥,你也是。”唐小虎陪了一整杯。 哥俩难得单独喝酒,一直喝到后半夜才回家,喝成这样唐小龙也没法回去,只能借住在唐小虎家。 刚走到门前,他们就听见门内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歌声。 “不会吧……”唐小虎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推开门,预感成真,只见两个女生在沙发上蹦蹦跳跳,一人扣着一副耳机听伴奏,拿着酒瓶子当话筒。她们知道怕扰民,声音压得很低,却依旧能听出来喝多了。 两人疯狂甩着头,吼着走了调的摇滚: “我不要在失败孤独中死去,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 “物质的骗局,匆匆的蚂蚁” “没有文化的人不伤心——”[2] 唐小龙看了一眼唐小虎:“骂咱俩呢?” 唐小虎无奈撇撇嘴,走上前把黄瑶手里的酒瓶拿走,弯腰要把黄瑶抱起来。 但黄瑶却蜘蛛一样,两手两脚全挂在唐小虎身上。 “要!”她突然大声喊。 “什么?要什么?”唐小虎问。 “要!”黄瑶不答,只是一直在喊。 唐小虎不解,但她看黄瑶已经断片了,现在问也问不出什么,只能先把人抱回卧室。 黄瑶站到床上,却拉住唐小虎,神神秘秘地朝他伸出手,用无名指上的戒指对着他。 “要!”她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张着嘴喊道。 唐小虎突然明白了。 这是在回答他那句没说出口的求婚。 你要不要嫁给我? 要! 唐小虎有些眼热,他想抱住黄瑶,想告诉她他有多爱她,想告诉她不需要再纠结,不需要再痛苦,他已经想通了一切,他会用尽生命、放下尊严地去爱她。 但喝醉的人什么都听不进去。 最终,唐小虎只能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晚安,小公主。他在心里说。 刘蓓和黄瑶几乎沾床就睡,细细的鼾声此起彼伏。 唐小龙和唐小虎认命地收拾完一屋子的烂摊子,那点酒劲全褪干净了,两个大男人挤在放倒的沙发床上,各有一半身子在外面。 最后,还是唐小虎认命地翻出来一床褥子,铺在地板上打地铺。 半小时后,兄弟俩同时翻了个身。 唐小龙的声音响起:“小虎,我怎么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呢?” 唐小虎指了指墙上,那里挂着老默的照片。 龙蓓番外3 近萃书屋,晚上八点。 打烊后,大门一关,小院里支起小圆桌,鸳鸯锅和各式各样的食材就上了桌。 六个人围坐在桌边,边等火锅烧开,边开始了今年的第一场家庭会议。 六个人,五个姓,这个看似散装的家庭倒比不少由血缘关系构成的家庭还要稳固些。 黄瑶清了清嗓:“那个,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是,我和虎叔婚礼的举办地点。” 说完,她环视一圈,让大家都提意见。 “这不应该是看你们的想法吗?”刘蓓说,“你们想在哪办就在哪办。” 黄瑶双手撑着脸颊,表情有些苦恼:“我太纠结了,我关系好的同学朋友,一半在北城一半在京海,但这两个地方又觉得没创意。” 正说着,唐小龙的手机却响了。 刘蓓下意识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女艺人的名字。这个艺人和刘蓓有点撞型,算是有直接竞争关系。 “她怎么给你打电话?”刘蓓问。 “不知道,接吗?”唐小龙看她。 “接吧。”刘蓓点头。 唐小龙拿着手机出去,而他们刚才的互动完整落入其他人眼里。 “哎哟哟,”黄瑶打趣道,“连接个电话都要批准啊。” “没有……不用批准。”刘蓓红了脸。 话题再次回到婚礼地点上,在关于北城还是京海的一番讨论后,周怡却突发奇想:“要不旅行结婚,去马尔代夫怎么样?索尼娃贾尼岛,星空屋顶、浮潜、滑滑梯、看魔鬼鱼!” 高启兰用手肘捅了捅她,让她别添乱。 “行……”黄瑶实在没法拒绝在兴头上的周怡,只能说先列入备选。 说着,她看向刘蓓,问道:“你觉得呢?” “我?”刘蓓挑了挑眉,“我没什么建议,你在哪办我都给你当伴娘。” 她看了看已经烧开的辣锅:“也不早了,要不边吃边说?” 能听见“要吃饭”这句话从刘蓓口中说出来,给在场所有人的震撼不亚于太阳打西边出来。 “快快快,吃饭!”其他四个人同时拿起筷子往锅里扔肉,生怕熟得晚了,刘蓓这点食欲就一闪而过了。 几秒钟后,烫熟的肉片和毛肚基本全堆到了刘蓓碗里。 刘蓓哭笑不得:“你们不用这么照顾我。” “没事,你吃吧,估计你吃饱了这些菜也就受点皮外伤。”周怡端起一盘肉放到她面前,让她自己涮。 大家已经吃了有一阵,唐小龙才回来。 刘蓓也没问他电话的内容,而是把碗里涮熟的肉夹了一大半到他的碗里。 果然,没吃两口刘蓓就又吃饱了。她继续坐在桌边显得有些尴尬,便去屋子里拿了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柔软的民谣。 夜风轻拂,吹散她淡淡的歌声。 她看着唐小龙,唐小龙的筷子停了,也在看着她。 他总是喜欢盯着她看,即便他们几乎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他也总是喜欢长久地看着她。 这两年,刘蓓的事业有了不小的起色。 她的职业给了唐小龙便利,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她。看她在摄影机前,看她在舞台上,看她在闪光灯下。 他即便盯着她看上整整一个小时,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但刘蓓不太能看得懂唐小龙的眼神。 作为演员,她太清楚人的眼神和微表情的含义。可是偶尔对上唐小龙的眼睛,她却觉得疑惑。 若说没有感情并不恰当,但绝对没有那种浓烈到燃烧的爱意。若说冷淡也绝不是,还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她迫切地想知道唐小龙心里在想什么。 但唐小龙偏又太善于沉默,他可以一言不发,像要把所有的秘密带进坟墓。 吃了几盘肉,又喝了几巡酒,他们早把原定的议题忘了,聊得热火朝天,喝得四仰八叉。 待留下一片杯盘狼藉后,时间已近凌晨。 高启兰和周怡住得远,先打车回去了。唐小龙唐小虎任劳任怨收拾残局,黄瑶和刘蓓两个瘦小的人挤在一个躺椅里,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你和龙叔吵架了?”黄瑶突然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刘蓓皱起眉头。 “第六感,”黄瑶眨了眨眼睛,“看你们状态不对。” 刘蓓仰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她的声音飘了出来:“他太复杂了。” 唐小龙太复杂了,复杂到让刘蓓时常在安全和不安的边界上徘徊。 随着浓重的痛苦被渐渐平息,平淡和满足重新回归生活的本体,刘蓓在某一个瞬间开始重新审视她和唐小龙的关系,却发现她已经看不懂他了。 她们走到一起靠的是复杂的情感纽带,但也正因这些复杂,才让刘蓓对唐小龙的认知产生了巨大的偏差。 与黄瑶和唐小虎不同,其实刘蓓和唐小龙相处的时间并不久,供她们互相了解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这两年。 而这两年里,唐小龙又在扮演着绝对的奉献者,从不展露自己的需求和情感,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已经完全将她笼罩,她却像是从未接近过他。 “复杂多有趣啊。”黄瑶说。 “有趣?” “是啊!”黄瑶兴奋起来。 她盘着一条腿,颤巍巍坐在躺椅边上,也不怕掉下去。 她喝了酒后尤为兴奋,手舞足蹈地给刘蓓讲:“复杂的男人可太有趣了,你会一直琢磨他,研究他。你把他当成一道数学大题,一步步解。你尝试不同的解法,抽丝剥茧、推理证明、代入试数,稍微有一点进展都特别有成就感。” 刘蓓能感觉到,黄瑶确实是乐在其中。 她几度欲言又止,还是问道:“这样你不累吗?” “不累啊,”黄瑶说,“人生还这么长,不找点乐子多无聊。” 刘蓓瘪瘪嘴,她很想说,可是她讨厌数学,上了高中数学就没及格过。 和黄瑶聊完,她却更迷茫了。 她和黄瑶不一样,她们内心不安的来源不同,对安全感的诉求自然也不同。 在黄瑶最不安的年月里,唐小虎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在她的生命中,陪伴她一路走过。他是黄瑶的港湾,黄瑶所有的不安都可以在他的身上得到缓解。 但唐小龙于她却不行。 物理的陪伴本身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很多时候,她觉得他们身体越是靠近,灵魂越是遥远。 她正盯着夜空发呆,脸颊突然被冰凉的带着湿意的手抚摸了一下,是唐小龙收拾完碗筷走了出来。 “走,回家。”他甩干手上的水,拿起刘蓓的外套递给她。 他们住的不远,便步行回去。 已是深夜,这附近没有什么行人,刘蓓便没戴那些累赘。 他们没有牵手,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算不上亲密。 就好像刘蓓眼中他们的关系,炮//友?情侣?爱人? 好像哪种符合,又哪种都不对。 他们走过一盏盏路灯,影子忽短忽长。 刘蓓兀然开口:“你们家没有那种,要哥哥先结婚弟弟才能结婚的习俗?” 唐小龙笑了下:“哪有这种说法?” “哦。”刘蓓应了声,有点生硬地转了话题,“刚才的电话说什么?” 唐小龙沉默了一瞬,还是选择了不隐瞒。“她和前公司合约到期了,要挖我过去。”他说。 “这样,”刘蓓挑眉,“给你多少啊?” “三十。”唐小龙说。 “这么大方!”刘蓓惊道。 业内的规矩是一般经纪人能拿到艺人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对方张口就是百分之三十,这是相当有诚意的价格。 不过刘蓓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唐小龙在她身边一个人能顶一个团队。 当下秦笛主要负责公司运营的事务,而刘蓓的经纪、执行、助理、保镖,全是唐小龙一个人,他能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其他团队一群人做起来手忙脚乱的事,他一个人就能处理得井井有条。 而且唐小龙拓展资源和谈判的能力都非常强,刘蓓后期接的大角色基本都是他谈下来的。说出去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其实才入行不过两年。 刘蓓不禁想到了那句常被老板用来pua下属的话,三等人困于环境,二等人适应环境,一等人改造环境。 唐小龙就是这样,永远能把任何环境变成他的主场。 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刘蓓问过唐小龙适不适应。 唐小龙说确实不太适应,这个圈子里大家都太文明了。 想到这,刘蓓浅浅地笑了,但笑容转瞬即逝。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挖你吧?被挖过多少次了?”她问。 “嗯,五六次吧。”唐小龙摸了摸鼻子。 刘蓓又笑了下:“他们知道自己做的是无用功吗?” 她的笑容不深,只是一闪而过。 接下来的路上一路无话,就这样沉默地走回小区,刘蓓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拉着唐小龙在长椅上坐下。 她们已经搬进了新的公寓,这里的安保管理比之前好了很多,他们也不用像做贼一样东躲西藏。 “我们聊聊吧。”从和黄瑶聊过就开始酝酿的话,终于在现在说出口。 见她的神色是不容拒绝的坚定,唐小龙只好答应她:“好,聊什么?” “聊聊我们,你觉得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我们……”唐小龙刚要开口,刘蓓却抢白道,“如果你还要说都听我的,那就别说了。” 唐小龙竟然真的沉默了。 果然如此,刘蓓想着,她永远别想从他口中听到半句真心话。 好像他这辈子所有的感情都在那一晚表达尽了,他抱着她哭,求她尽力活着,哪怕是为了他活着。 这两年,刘蓓时常会怀疑,那究竟是真实发生过,亦或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那时的她是不是已经病到出现幻觉了,才会脑补出那样的唐小龙。 一阵夜风吹过,刘蓓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唐小龙注意到她的动作,顺手脱下自己的夹克,裹在她身上。 被他的体温和气息包裹,刘蓓觉得自己好像又心软了。 她放松了身体,靠在唐小龙肩头。 夜风渐起,吹起她的发丝,全都糊在唐小龙脸上。 唐小龙捋顺她凌乱的长发,松松地握成一把,就这样抓在手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骤起的风平息后,刘蓓听见唐小龙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需要我的那天。” 说着,他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看似幽默的话:“如果真有那一天,会给我生活费吗?” “哈哈。”刘蓓从喉咙中挤出两声干笑,离他更近了一点。 但身体的靠近却不再能让她感到安心,她想要的越来越多,远不止他陪着她。 人真是贪得无厌的生物,她厌弃地想。 “走吧,别感冒了。”见时间已晚,唐小龙说。 “好……” 刘蓓一句应答未及出口,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带着醉意的男声。 “在家门口等了你半天没见你回来,没想到在这鬼混呢?” 声音尖锐又刻薄,说出来的话更难听。 他们同时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 男人穿着邋遢,枯草般的头发下是一张醉到肿胀的油光满面的脸。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醉醺醺地着朝他们走过来。 唐小龙不认识他,但他看见刘蓓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他顿时明白了这人是谁。 男人拖着踉跄的步伐靠近,指着刘蓓,口齿不清地说:“老子……老子找了你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你了。” 说着,他东倒西歪地要来拉刘蓓:“跟,跟老子回家。” 他伸出的手还没碰到刘蓓,就被唐小龙挥手挡开,他揽着刘蓓躲到自己身后,将她完全挡住。 唐小龙的力气有些大,男人脚下虚浮,晃荡两步后竟一屁股坐到地上。 男人试图爬起来,却醉得太厉害,挣扎了两下又坐了回去。 他借着酒意开始撒泼,指着刘蓓破口大骂:“你个婊--子养的小崽子,老子生你养你,你就这么对你老子!” 如果是个普通的流氓混混,唐小龙大可直接叫保安把他拖走,但这是刘蓓的生父。 他回头看了刘蓓一眼,她的脸色煞白,但还是强忍着恐惧问道:“你怎么找来的?” “你他-妈管我怎么来的,”刘达啐了一声,“老子是你亲爹,你就得给我养老,懂不懂?别以为当了什么大明星就能不要亲爹了,你信不信老子找媒体曝光你。” 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插在刘蓓身上,她被恐惧攫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记忆潮水般涌现。 逼仄的房间,破烂的地板上堆满了酒瓶,朝北的房间永远看不见太阳,阴暗滋生出蟑螂和腐烂的气味。 她蜷缩在衣柜里,听男人的拳头和巴掌落在妈妈身上,妈妈压制着抽泣声,不让她担心。 但小孩子的敏感永远超过大人的认知,男人离开家的那一天,在妈妈因为失去经济来源而恐惧的哭声中,她露出了懂事以来最轻松的一个笑容。 然而,二十多年过去,噩梦再度降临。 恐惧之所以会成为阴影,就是因为它并非靠意志或是勇气可以克服的,而是根植在基因中的逃避。 她抓住了唐小龙的手,极其用力,连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就在她的战栗越发剧烈之际,唐小龙温热宽厚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你先回去,我来处理。”唐小龙用力握紧她的手。 “哟,这就是你那姘头啊,”刘达嘲弄地笑着,“老子怎么就养出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 刘达话没说完,人就像是沙袋一样飞了出去。 唐小龙一脚踹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踢飞了两米。 “杀人啦!快来人啊,有人杀人了!”刘达在地上打滚撒泼。 唐小龙走上前,抓着他的衣领将他半拎起来,抬手狠狠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刘达张嘴还要喊,他又是一拳砸了上去。 两拳下去,刘达的脸上就肿了一片,嘴角渗出血迹。 “龙哥,别打了。”刘蓓在身后拉住他的手臂,朝他摇了摇头。 她并不关心刘达的死活,只是担心唐小龙。 “放心,我有分寸。”唐小龙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把嘴放干净点,”他指着刘达的鼻子威胁,“再让我听到你骂她一个字,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刘达的醉意被这几拳打醒了大半,他惊恐地点了点头。 这时保安赶来,刘蓓三言两语解释了情况,保安一左一右架着刘达,拖死狗一样把他拖走了。 回家后,刘蓓有些惊魂未定。 唐小龙在浴缸里放好热水,让她泡澡压压惊。坐在浴缸里,她的脑子很乱,一会儿担心刘达会不会再找来,一会儿担心唐小龙打他那两下会不会有事。 想着想着便又是心绪不宁起来,刘蓓也没了泡澡的心思,站起来就要出去。 正好这时候,唐小龙推开浴室门进来,她又光速坐回了水里。 唐小龙却没什么反应,而是伸手试了试水温,又打开了热水的开关。 虽然两人朝夕相处已有两年,但刘蓓还是觉得害羞,红晕从耳垂蔓延到脸颊。 “靠过来。”唐小龙拍了拍浴缸的头枕。 刘蓓一点点蹭了过去,唐小龙捋顺她的头发搭在浴缸边缘,开始给她头部按摩。 “喝了酒又吹风,头该疼了。” 他的手法非常专业,显然是专门学过的。 刘蓓因为精神压力过大,一度落下了头疼的毛病。疼得不是很严重的时候,唐小龙就不让她吃止疼药,而是帮她按摩一下,可以缓解许多。 在舒服的手法中,刘蓓渐渐放松了身体。她开口说:“我没想到他会找来。” “都过去了,不想了。”唐小龙的手指压在她的太阳穴上,微微施力,有一点疼。 “嘶——”刘蓓吸了口气,咬住下唇,“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要怎么办?”刘蓓转过头来问他。 她对一件事感到不安的时候就会想刨根问底,就像现在,她明知道唐小龙也没有现成的办法,却偏要问。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安心躺着。” 但得不到确定的答案,这让刘蓓更加慌张。她也不顾害羞不害羞的,跪起身,抓着唐小龙问:“你答应过我的,你不会再……” 因为那八年里的痛苦她一天也无法再经历了,于是她曾要求唐小龙用她发誓,如果他再做任何违法的事,所有的报应都会落在她身上。 “别瞎想,”唐小龙有些无奈,“我答应你的事就会做到,而且她怎么说也是你生父。” “他不配,”刘蓓摇头,“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和废物,他根本不配被叫做父亲。” “好,他不配。”唐小龙从善如流。 泡过澡出来,刘蓓翻开手机,有几条未读的微信。 微信来自名叫何易的男演员。 【提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新戏的男二换成我了,我们要三搭了】 【好想马上进组,就能见到你了。】 【先找个时间电话聊聊?】 刘蓓没忍住,皱起了眉头。 她即将要进组的戏是一部当下流行的古装仙侠剧,大IP大制作,男女主是能抗数据的大流量,她在其中饰演女二号,人设是清冷破碎感女神仙,和男二号有虐恋情深的BE感情线。 对于演员事业,刘蓓不算非常有野心的那一种。 有些演员有极高的艺术追求,绝不演重复性的角色,永远都在挑战自我。而她看到还可以的剧本和人物就会接下来,进组一次会休息一阵,用粉丝的话说,有点佛系。 这部剧就是如此,剧本不错,人设算是她熟悉的舒适区,于是她就接了下来。 只是她没想到,原定的男二不知为何换成了何易。 何易是她如今最火的荧幕CP。满打满算,这已经是他们的“三搭”了。 第一次他们都在一部现代戏中演配角,两人不是官配,却莫名其妙被嗑了起来,然后便有了那次一起走红毯,也就是何易“恨不得离她八丈远”的那次。 第二次是女三男三,两人分别掺和了主角CP的感情线,最后却因缘际会看对眼在一起了。 第三次就是这次。 从二搭开始,何易的团队就开始有意无意炒两人的CP,时不时微博发个合影,或者采访里说两句似有似无的话。 而何易本人更是如此,经常发一些暧昧的带有暗示性的话,像是真的对她有点想法一样。 “怎么了?”唐小龙清理好浴室后走了进来。 刘蓓直接把聊天界面给他看,唐小龙看微信,刘蓓就盯着他看,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不动声色之外的表情。 唐小龙有一双浓眉重彩的眉眼,浓黑的剑眉下方是一双澄澈的眼睛。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让他看上去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 娱乐圈的人大多有着污浊不堪的眼睛,酒精和欲望将它们腐蚀成死气沉沉的暗黄。 但唐小龙不同,大多时间,从他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欲望,甚至看不到什么激烈的情绪。 在刘蓓惊慌和焦虑的时候,只需要他的一个眼神就能让她安定下来。 可现在,刘蓓却开始痛恨他这双眼睛,它们让她永远看不清他的内心。 唐小龙看得很快,几乎只是扫了一眼,就把手机还给了刘蓓,转身往外走。 刘蓓却拉住他,不让他走,她捧着他的脸凑近看他的眼睛。 “看什么?”唐小龙嘴上抗拒,实际还是任凭刘蓓摆弄。 刘蓓看着看着却突然笑了,她笑着说:“你知道你现在眼睛里写了两个字吗?” “什么字?” “吃、醋。”刘蓓笑着笑着挂在唐小龙身上,去亲他的眼睛。 唐小龙则闭上眼睛,所有的情绪都重归于消失。 在他耳边,他听见刘蓓在笑声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 日子在平凡中又过去了半个月。 这期间,黄瑶终于把婚礼的地点定下来。最后她结合了大家的意见,在北城办一场只有好朋友们出席的小型仪式,然后和唐小虎两个人飞去马尔代夫度假。 婚礼日期则在两个月后,是刘蓓下一部戏杀青后的日子。 月底,刘蓓按照约定的日期进组。 开机当天,刚到片场,她就见到了何易。 何易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全程都狗皮膏药一样粘在她身旁,任是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们很亲密。 刘蓓的态度却疏离又客气,几次想离开他都以失败告终。 上过香后,大家各自接受采访,刘蓓总算能得以喘息。 唐小龙陪着刘蓓去和粉丝打招呼,今天来的都是刘蓓很多年的粉丝,她们给刘蓓带了花和奶茶蛋糕之类的吃的。 和往常一样,这些吃的也会有唐小龙一份。 唐小龙来到刘蓓身边后不久,就得到了粉丝的“认可”。 偶尔接机,粉丝也会和他寒暄两句,用粉丝独有的带着占有欲的口吻,让他保护好蓓蓓。 唐小龙往往只是皱眉点点头。 她们对待刘蓓的态度让他觉得不舒服,刘蓓在她们眼中不像是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可以换装打扮的娃娃玩偶。 刘蓓一一签好名,正要道别,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回头,正好对上何易的自拍镜头。咔嚓一声,她一脸懵的表情被定格在照片中。 “挺好看,就这张了。”何易什么都没解释,就拿着手机走了。 刘蓓还没说什么,粉丝先抱怨起来了:“怎么又和他合作啊,他就是个逢高踩低的小人,当年瞧不起人,现在见蓓蓓红了又上来蹭。” “就是,他们团队不炒cp是不是不能活啊。” “龙哥,你保护好蓓蓓,要跟他保持距离!”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完离开了,刘蓓拿出手机一刷微博,果然何易微博的开机图已经发出来了,里面就有一张是刚刚的合影。 cp粉在下面叫着好配,刘蓓却默默皱了皱眉头。 “怎么不高兴了?”唐小龙问。 “你明知故问是吧?”刘蓓瞪他,“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跟他绑定。” 唐小龙倒像是比她看得开:“大家不都是这样干,而且对你也是利大于弊,否则秦笛也不能默许他这么干。” 刘蓓站住了脚步,冷眼看他。 唐小龙神色一片坦然,倒显得刘蓓像是无理取闹。 他永远都是这样,看不出喜怒,看不出爱憎。别人说刘蓓佛系,她倒觉得唐小龙才像是真出家了。 刘蓓有些沮丧。 她盯着唐小龙用力看,偏要看出他波澜不惊的表面下是否有涌动的情绪。 但导演不给她这个机会,工作人员已经喊刘蓓过去准备开机了。 开机先拍女二男二和两个主演同框的戏,第一天戏份不重,收工很早。 刘蓓卸妆洗澡后,穿着睡裙趴在酒店床上,唐小龙坐在沙发上陪她对明天的词。 对着对着,刘蓓就开始走神。 “你过来。”她突然说。 “没这句。” 刘蓓把剧本扔到一边,拍了拍床:“谁跟你说词了,我让你过来。” 唐小龙从不拒绝她的一切要求,放下剧本走了过去。 他刚走到床边,刘蓓猝不及防地勾住他的脖子,缠着他倒在床上。 “别闹,明天还要拍戏。”唐小龙把她的手拉开。 “那你快点不就行了。”刘蓓一条腿缠在他的腰上,抬手去脱他的T恤。 唐小龙笑了下,是被她气笑的。 他尤其喜欢亲吻刘蓓的肋骨,不知是在亲吻那道伤疤还是那个纹身。 金属的异物划过她的肋骨,激起她的阵阵战栗,她偶尔会怀疑,那处的皮肤是不是已经比身上其他地方薄了。 在喘息中,她还没有忘记初衷,她又以探究的眼神去看唐小龙。 即便看不清他的眼睛,但这次,她感受到了他的失控。 然而,捕捉到他的情绪并不能让她感受到兴奋或成就感,反而让她觉得加倍疲惫和失落。 她像是采珠人,用尽全力只能将蚌壳撬开一道缝隙,甚至看不清里面有没有珍珠。 但唐小龙没让她胡思乱想多久,他太熟悉她的一切,以至于她很快就无暇顾及其他。 只是狂欢过尽,她却感到更加空虚。她又往唐小龙的怀里钻了钻,和他身体相贴,不留一丝缝隙。 枕边人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刘蓓轻轻翻身,看着唐小龙,轻声问道:“你如果爱我,为什么不让我看清楚呢?” 唐小龙没有给他回答。 * 接下来一个月的拍戏强度,没有给刘蓓继续纠结下去的余地。 AB组分组后,为了赶进度,他们几乎是连轴转,每天睡四五个小时是常态。而且这个阶段打戏和威亚戏都集中在一起,刘蓓每天收工都已经完全透支,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忙碌的赶工中,变故突发。 导演刚喊了开机,片场外围就传来一阵骚动。 “这里在拍戏,你不能进!” “我看我女儿凭什么不能进!”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走,没人注意到刘蓓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她下意识就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唐小龙,唐小龙朝她点了点头,朝着骚乱中心走了过去。 刘达被人拦住,抻着脖子喊道:“刘蓓!刘蓓在不在!你老子来了,你给我滚出来!” “那是你爸?”何易震惊地问道。 “不是。”刘蓓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但她的颤抖出卖了他。 刘达的喊声越来越大,骂的话也越来越脏,片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尴尬的气氛蔓延,大家眼观鼻鼻观心,都当做没听见。 只有刘蓓,她像是被架在锅上煎烤一样。分明没有人看她,但她却觉得无数双眼睛正凝视着她。 她感到羞耻,感到愤怒,感到无地自容。 这时,唐小龙分开人群,从身后捂住刘达的嘴,在他的膝盖窝上用力一踢。 刘达重重地跪在地上,工作人员一拥而上将他按倒,拖离了片场。 看见闹剧被处理,松了一口气的反而是何易。 “没事了,”他安慰刘蓓,“解决了就好。” 刘蓓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今天的拍摄是怎么熬过去的。回到房间,门刚一关上,她就抱住了唐小龙,眼泪奔涌而出。 “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恨我?”她质问着,却不知道是在问谁。 唐小龙用力抱住她,他宽厚有力的手掌按在她的脑后,热量将她冰冷的身躯解冻。 “他不配,他不配恨你,也不配爱你。”唐小龙说。 刘蓓从他怀中抬起头:“那你呢?你爱我吗?” 唐小龙不答,像是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你爱我吗,唐小龙。” 她不再追问,只是默念,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他爱她吗? 这个问题简单到不需要回答,唐小龙却偏偏给不出那个肯定的字。 因为他自己似乎也不配爱她。 他要用什么爱她,用二十年的年龄差?用满是污点的过往?用一无所有? 他知道,只要一个肯定的回答,刘蓓就会开心起来,她会勇敢地、坚定地、义无反顾地站到他身边,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但这对刘蓓就是好的吗? 被绑定在他的身旁,对她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结局吗? 所以对于刘蓓的问题,唐小龙不能,也不敢自私地给出肯定的答案,他只能先将她推开。 “休息吧。”他说。 刘蓓停止了追问,沉默地放开他。 * 又是一个月过去,刘蓓终于迎来了杀青戏。 最后一场是场文戏,分别前她和何易饰演的角色互诉衷肠,轻轻接吻后流泪相拥。 吻戏前,刘蓓的心情是明显的烦躁。 开拍前她私下找到导演,问可不可以借位拍,但被导演拒绝了。 她坐在椅子上等场景布置和光替走位,一言不发。 唐小龙也没说话,而是默默递过来一瓶漱口水。 刘蓓没接,低头盯着眼前的地面。 她知道唐小龙在做属于他的本职工作,他尽职尽责,而她却在无理取闹。 但她只是不明白,唐小龙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和别人接吻,还“贴心”地递上一瓶漱口水。 更何况,何易对她的心思昭然若揭。 直到开拍,刘蓓都没有用上那瓶漱口水。 反而是吻戏过了之后,她走到无人的地方漱口,用掉了半瓶。 “你看了?”刘蓓没头没尾地问。 “演得挺好的。”唐小龙答。 刘蓓嗤笑一声,她猝不及防地勾住唐小龙的脖子,吻了上去。 熟悉的吻让她安心,她带着强烈的渴求和唐小龙接吻,索取着熟悉感。 他们身后一墙之隔就是忙碌的工作人员,从他们口中时而还能听到她的名字。 但紧张感却更让她安心,这让她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和她接吻的是唐小龙。 接下来几条戏过的比较顺利,最后一条是何易将她拥在怀中。 导演喊了卡,何易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并没有松手。 “结束了。”刘蓓挣扎了一下。 “我知道,让我再抱一会儿。”何易依旧没有松开的意思。 刘蓓的火气顿时就上来了,她觉得被冒犯了。 “你放开。”她压低声音斥道。 何易却不放,而是抱着她说:“我喜欢你,蓓蓓,我喜欢你很久了,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让你放开!”说着,刘蓓狠狠朝着何易的脚上一跺。 古装戏穿的都是布鞋,何易吃痛,叫了一声被迫放开了她。 这时刘蓓已经连基本的客气都不想给他了,转身就往车上走。 唐小龙跟她上了车,给她递水:“怎么生气了?” “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到。”刘蓓冷脸推开他的手。 唐小龙默默收起了水杯,他确实心虚。 同为男人,他当然能感觉到何易对刘蓓的感情。最初,身为雄性生物的本能让他有危机感,让他占有欲的雷达开始报警。 没有男人见到自己的女人被觊觎还能心平气和,还能无动于衷。 但他不再是毛头小子的年纪,冷静下来后,他发现,或许何易才是更适合刘蓓的那一个。 何易和她是相配的,无论是年纪还是身份,他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证明这件事。 认清这一点,他强迫自己不再抗拒何易接近刘蓓。 他不能把刘蓓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不能当成自己的爱人,他甚至在把刘蓓往外推。 但他一边看着何易接近刘蓓,一边嫉妒心和占有欲也在作祟。 理智和情感在他的心里拉扯,他左支右绌,人生第一次升起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回酒店的一路,刘蓓都沉着脸。 下车时,她扶了一下腰。这几天吊威亚吊得多了,她的腰一直酸痛。 到了房间,她栽倒在酒店的床上,一动不想动。 唐小龙要给她按摩,也被她拒绝了。 “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刘蓓的手臂搭在眼睛上,语气中满是疲惫。 她不想再想了,不想再猜了。 但看着唐小龙她又会忍不住,因此她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就是不见他。 然而这次唐小龙没有听她的,他稍稍用力,就将刘蓓翻了过去。 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唐小龙的手掌就压在了她的腰上,微微用力,有些按压的疼痛,但更多的是舒服。 “这次拍完好好休息一阵吧。”唐小龙说。 刘蓓没有说话。 短暂的安静后,唐小龙隐约听见被子里传来了抽泣的声音。 “怎么哭了?”即便刘蓓在他面前哭过无数次,但他还是慌了,因为他知道,这次是他把她弄哭的。 他把人从被子里捞起来,看着她满脸的眼泪,手忙脚乱去擦。 刘蓓推开他的手,叹道:“没什么,就是累了。” 身体的疲惫远比不上心里的疲惫,她早已筋疲力尽。 这时,门被人敲响。 唐小龙去开门,门外却是何易。何易捧着一束花,朝门里探头,问道:“蓓蓓在吗?” “有事吗?”刘蓓擦干眼泪,走了过来。 “我只是想给你道歉,”何易将花递给她,“刚才的事,对不起。” “没关系,我没往心里去。”她既是在说那个尴尬的拥抱,也是在说他的表白。 “花就不用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她作势要关门。 但何易用腿抵住门:“等等,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你说。”刘蓓抱着手臂,有点不耐烦。 何易看看唐小龙:“你方便……回避一下吗?你放心,我真的只是说两句话。” “那你们说,我出去抽根烟。” 唐小龙反手带上门,刘蓓没有挽留他,只是抱着手臂静静看着。 通过门关上前的最后一道缝隙,他看清了刘蓓的表情。 她的脸色沉静得令他害怕。 门在刘蓓面前关上了。 何易将花放到一边,上前几步,语气急切:“蓓蓓,你听我说。” 刘蓓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你觉得呢?” “但我是真的喜欢你!”何易急得提高了声音,“我承认那次红毯我是……但是!但是我知道错了,我现在是真心喜欢你,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但我也是真心不喜欢你,”刘蓓皱着眉,显得有些疑惑,“我怎么会喜欢一个曾经瞧不起我的人?” “我都说了我知道错了!”何易急道。 “可我没说我原谅你啊。”刘蓓也提高了声音,“你知道吗?一个人在你心里的印象,完全是由第一印象决定的。” 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她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平静。 “我在你心里的第一印象就是个夜总会陪酒的,你就是再喜欢我,我在你心里永远也是那个陪酒的。” “我没有……”何易想争辩,却被刘蓓打断。 “如果没有,你会随随便便进一个女生的房间,说要和她独处吗?” 何易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愣愣地看着刘蓓。 刘蓓摇摇头,嘲讽地嗤笑一声:“别自作多情了,你算个屁情圣,你顶多就是个嫖客。” 何易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不仅在骂他,更是不管不顾地连自己都骂进去了。 他从小被家人宠着,出道后被粉丝捧着,哪里受过这个屈辱。 他气急败坏地问:“我知道你喜欢谁,你喜欢你那个助理。他比你大那么多,而且我知道他还有案底,你……” “那又怎样?”刘蓓挑了挑眉,“我乐意。” “这个……这个我听说是这样的,”何易支支吾吾说,“心理学上说,女生如果喜欢大她很多的男生,那可能是一种恋父情结在作祟,往往是童年时父亲角色的缺位导致的。上次你父亲不是来剧组了吗,是不是小时候他对你不好,你才——” “我放你爹的狗屁!”伴随着一声怒吼,刘蓓抓起手边的花束用力地砸了过去。 花束砸在门上散落一地,飞溅的水珠洒了何易一身。 他被刘蓓突然的爆发吓傻了,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这一瞬间,刘蓓什么也顾不得,只是要让对面那个满口迸出恶心字句的人闭嘴。 父亲这个词在她心里是最为恶心的一个词,恋父更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少用你那愚蠢的脑子去揣测别人,以为自己懂了点知识就可以装模作样分析别人,你真是恶心得令人作呕。” 刘蓓咬着牙,不就是恶毒的话,她也会说,她能说得更狠。 “你以为自己了不起是吧,喜欢一个女人她就必须喜欢你。那我今天就告诉你,你在我心里屁都不是,你愚蠢恶毒虚伪油腻,你喜欢我这件事都让我觉得恶心。” “刘蓓你……你tm有病!你就是个神经病!”何易听不下去了,但自尊让他没法跟刘蓓对骂,他只能怒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走廊上,他和迎面走来的唐小龙正遇上。 他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对着唐小龙没好气地说:“你家艺人有病就赶紧治病,怎么像条疯狗一样见谁咬谁。” “你都和她说什么了?”唐小龙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眼中神色突然变了。不再是那个存在感极低的助理,他眼神中的狠厉让何易浑身发寒。 “我……还能说什么,我就说她是恋父她死不承认。” 完了。 唐小龙心里一紧,他顾不得何易,抬腿往房间冲。 房卡刷开房门后,他看见刘蓓坐在沙发上抽烟。 他刚要过去,刘蓓抬起手,比了个和刚才一样的停止的手势。 “唐小龙,”她吐出一道细细的烟雾,“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 她打断他:“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想好再回答。” 唐小龙不说话,她也并不催促,只是沉默地抽烟。 这根烟她抽得很干净,直到烟头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才掐灭在手边的烟灰缸里。 “我来替你回答吧,”她起身走到唐小龙面前,说道,“你在把我推给他,对吧?” 唐小龙不答,她便接着问,“那你问过我的想法吗?或者说,你在乎过我的想法吗?” 唐小龙猛然抬头,看向刘蓓。 他直到此时此刻才意识到,他的想法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盲区。 即便他的身份、地位、生活早就改变,但他骨子里的自以为是从没有变过。 他以为他越是爱她,越是不能占有她,越是想要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的方式对她好。 他不是不能体会到刘蓓的不安,但他总是固执地认为他的做法是对她好的。 而他甚至从来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 看见他的反应,刘蓓已经都明白了。 她的眼神从愤怒归于沉静,又缓缓归于绝望。 她看着唐小龙,她在反思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了今天这步。 是她要的太多了吗? 是她贪得无厌,是她得寸进尺,是她自作自受,是她活该。 “抱歉,”刘蓓叹了口气,“我态度不太好。也替我跟何易道歉吧,刚才话说得有点难听。” 不,不是你的错。 听见刘蓓道歉,唐小龙只想这样说。 她太习惯将一切归咎于自己,而分明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何易的自私和他的自大都给她造成了伤害,而她默默承受了这一切,却还反过来向他们道歉。 他即便有再多不适合说出来的话,却也更不忍心看刘蓓自责。 “我比你大很多,”唐小龙缓缓开口,“我还能陪你几年呢?” 一开口唐小龙先哽咽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说出所有的考量,但他远不像自己以为得那么不在乎。 刘蓓瞬间就哭了,她哭得没有声音,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又悄无声息地融化进地毯。 唐小龙不敢看她,继续说道:“你应该……应该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人,你们可以光明正大恋爱结婚,可以一起接受别人的祝福,还可以生个孩子——” 刘蓓用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打断了他:“这些日子里,我不停地告诉你我有多爱你,而你却让我去和别人生个孩子?” 她的声音颤抖,死死咬着牙,眼泪不停往下流。 她用尽全力吼道:“唐小龙,你就是个混蛋!懦夫!胆小鬼!” 喊声在房间里回荡,刘蓓抹了一把眼泪,错身向外走去。 站在门前,她的脚步停顿了一瞬,随后拉开了门。 就在她要出门的瞬间,她的手臂突然被拉住了。 “你放开我!”刘蓓用力挣扎,但她的力量在唐小龙面前却如同螳臂当车。 “我不是这个意思。”唐小龙的声音传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刘蓓望向他,她散乱的发丝被眼泪黏在脸颊上,眼尾低垂,眼睑泛开一团红晕,两滴眼泪被下睫毛坠着,像碎了满地的玻璃。 她哽咽着:“我真的很累了,我已经厌倦没日没夜地猜你的想法了。” 她的喉中如同塞了棉花,棉花吸干了所有的水分,让她每说一个字都是刀割般的疼痛。 她说:“就到此为之吧……你名下工作室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还是你的,我每年会给你结算现金分红。现在那套房子也给你——” “我爱你。” “你说什么?”刘蓓眨着眼睛,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爱你。”唐小龙平静地重复着,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表白,倒像是在通知她中午吃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配说出这句话的,但是我爱你。”唐小龙的声音颤抖着,“我想我也不需要说什么理由,你好到像是老天爷给我的礼物,我想不出我有不爱你的任何可能。但你太好了……好到我又很难找到你爱我的理由。” “理由?”刘蓓轻轻笑了,她的眼睛一弯,挂在眼睫的泪水就滚落下来。 “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战争,”她哽咽地停顿了一瞬,“其他人于我,可能是胜利,也可能是失败,但你对我而言,是停战。” “我这一生到现在,你是对我最好的一个人。是你对我的好让我活下来了,也是你让我活过来了。” “我知道你的初衷不纯,但我又何尝不是?可是我不能一边享受着你为我做的一切,一边又理直气壮觉得这些是你应该做的。所以我只能用爱你去报答你,因为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唐小龙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将他几乎架上了神坛,她把他当成了救世主。 刘蓓说她这一生从没遇到过对她这么好的人,唐小龙又何尝不是。 一路至今,很多人畏惧他,很多人厌恶他,很多人羡慕他。 但只有她爱他。 唐小龙先是狂喜,随后又陷入巨大的愧疚中。 他的自以为是伤害了刘蓓,如今他又如何要求刘蓓不计前嫌。 “现在我们都先冷静一下吧……” 刘蓓话音未落,便落入了唐小龙的怀抱。 “对不起,对不起。”唐小龙用力地拥住她,几乎勒得她无法呼吸。 “不用道歉,”刘蓓轻轻拍了拍他,“我理解你,我没有怪你。” 唐小龙摇头:“不,起码别说分开。” 他语无伦次,刘蓓却听懂了。 她轻笑了一下:“好,那就当我没说过。” * 回北城后,刘蓓践行了“冷静一下”的原则,拎着行李搬进了黄瑶和唐小虎的家,住进了次卧。 对于刘蓓的到来黄瑶非常欢迎,她每天晚上都跑到次卧和刘蓓聊天,一直聊到深夜,然后直接睡过去。 刘蓓把事情经过都给黄瑶讲了,黄瑶气得跳起来骂唐小龙。大概是她的愤怒太真实了,听她骂完,刘蓓的气都消了大半。 “那你们分手了吗?”黄瑶小心翼翼问。 “都没在一起,谈什么分不分手。”刘蓓笑得有点苦涩。 “可是你爱他,他也爱你,这不就够了吗?” “不够,”刘蓓摇头,“远远不够。” 就在这个瞬间,黄瑶突然明白了。 刘蓓的不安是与生俱来的,安全感却是被后天创造的。 她像是被野化的家养动物,即便野化是动物理想的归宿,但在被放出笼的那一刻,它们还是会怨恨“抛弃”它们的饲养员。 爱恨在她身上努力寻求着一个微妙的平衡,维持这种平衡,无论对她还是对唐小龙,都是个极大的挑战。 黄瑶想帮忙却有心无力,她只能说:“无论你选择什么,我永远都支持你。” “谢谢你。” 刘蓓在黄瑶家住到第五天的时候,唐小虎先受不了了。他不敢对黄瑶抱怨,只能上门去找唐小龙。 唐小龙正在整理公司仓库拉来的一车PR礼品,有合作的就留下试用,没合作或用不上的就拿到公司分给员工们。 唐小虎一进门,就看到满屋的化妆品、护肤品,还有各种女士衣物。 “哥?刮目相看啊。”看着唐小龙熟练的动作,唐小虎差点把来意忘了。 “有事?”唐小龙问。 “啊有!就是……你能把刘蓓接回去吗,我跟瑶瑶已经分居一周了。”唐小虎有点难以启齿。 “我管不了。”唐小龙冷漠道。 “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唐小虎气急败坏,“你跟你对象吵架分居,就非要让我也独守空房。” “没错。”唐小龙毫无愧疚之心。 这是我亲哥哥,是把我养大的亲哥哥,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血亲。 唐小虎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这句话,才能心平气和和唐小龙说话:“哥,要不我给你支支招?” “你能有什么招?”唐小龙嫌弃道。 “哥,你这就不对了,你看你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 唐小龙想了想,觉得弟弟说的没错,于是放下手里的东西:“那你说来听听。” * 在黄瑶家住了几天后,刘蓓先觉得不好意思了,主动提出要走。 但黄瑶不让她走,而是拉着她一直住到了婚礼前夜。 婚礼前一天晚上,黄瑶兴奋得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 刘蓓被她的兴奋劲传染了,也高兴地问她:“结婚是什么心情?” 黄瑶想了想,说道:“是开心的,但不是因为结婚本身开心,而是因为和爱的人又一起完成了一件事而开心。” “真好。”刘蓓羡慕地感慨。 “相信我,你也不远的。”黄瑶肯定地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 “我第六感很准的好嘛!” 刘蓓在黑暗中笑了一下:“行,信你。” 次日就是黄瑶和唐小虎的婚礼,这场婚礼规模不大,只是在一处私人别墅的草坪上举办简单的仪式,出席的亲友大约有三十来人。 唐小龙也来了,他难得一见地穿了西装,显得身形瘦了一些。 一段时间没见,他的脸色不太好,神情有些疲惫。刘蓓看了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 唐小龙正好看过来,她低下头,躲开视线。 婚礼很快开始,没有华丽的布置,没有冗长煽情的环节,也没有伴娘伴郎。 黄瑶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裙,带着头纱走了出来,她和唐小虎诵读誓词,交换戒指,拥吻,在亲友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但越是简单越是有真情涌动,刘蓓注意到黄瑶的眼睛湿润了。 她知道他们一路走来经历了什么,也知道能走到今天这步有多艰难。强烈的共情能力让刘蓓也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时,黄瑶却突然提到了她。 “我知道婚礼上通常是要抛捧花的,但因为这是我的婚礼,所以我想自作主张把它交给一个人。”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姐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刘蓓。” 所有人的视线望过来,刘蓓难以置信地捂着嘴:“给我?” “没错,”黄瑶上前两步,将捧花交给她,“祝福你尽快找到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谢谢……”刘蓓又没出息地哽咽了。 仪式结束,就是宴会时间。 大家纵情喝酒跳舞享用美式,像是一场大型的Party。 刘蓓也跳了一会儿舞,有些累了,便端了杯香槟走进了别墅,想找个无人的房间坐一下。 转过楼梯转角,头顶的光线突然被一道身影挡住。 是唐小龙。 “你怎么在这?”刘蓓不自在地捋了一下鬓角。 “在等你。”唐小龙说。 刘蓓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她咬了咬下唇,不知如何回应。 但唐小龙这次没有沉默,更没有等待她先说话。 他说:“之前的事是我的错,是我自以为是,我向你道歉。” “没事,都过去了。”刘蓓说,“不用特意道歉。” “不是特意道歉。” “那是……”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唐小龙说。 刘蓓甚至没有问去哪就点了头,直到坐在车上,她才想起来问:“我们就这么从婚礼上跑了……合适吗?” “他们会理解的。”唐小龙丝毫没有愧疚。 车子越开越远,很快已经出了主城区往郊区开去。就在刘蓓要坐不住时,唐小龙将车停在一栋建筑附近。 “到了。”他说。 刘蓓打开车门,只见脚下是一条石板路,石板大多破碎开裂,从缝隙中长出小腿高的杂草。 她穿着参加婚礼的高跟鞋,刚落下便踩到了石板缝中,往一边栽倒。 摔倒之际,唐小龙扶住了她。 他弯腰,一只手揽住刘蓓的腰,一手搭在她的膝窝,稍稍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 他抱着他走过这段难行的路,在建筑的门前把她放下来。 大门外挂着竖向的白色牌匾,黑字几乎已经掉光,只有最下面还剩下不完整的“医院”两个字。 这竟然是家医院。 一进门,她就听到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声音,有的是哀嚎,有的是骂声,有的是惨叫。 医生幽灵一样飘到他们身后,在厚厚的登记簿上拍了拍。 登记后,他们一路往里走。 说是医院,其实这里更像是监狱,甚至比监狱还不如。 满眼望去全是死气,每个带着栏杆和玻璃的隔间中都关着一到六个不等的“患者”。 有的人蜷缩在床上和角落里,有的被束缚带绑在床上。 护士麻木地给每个患者配药打药,遇到挣扎不吃的,便是一剂镇定剂下去,人很快陷入昏睡。 在最里面的房间,刘蓓看见了刘达。 刘达在房间里疯狂地敲打,一边喊着“我要喝酒!给我酒!” 看到刘蓓的身影,他冲到上锁的房门前,疯狂地拍着玻璃,指着她和唐小龙破口大骂。 依旧是那些肮脏的话,但刘蓓却像是听不见。 唐小龙朝着远处的护士招了招手,护士沉默地走进去,给他也打了一针镇定剂。 “严重酗酒和毒--品一样,都是成瘾的,”唐小龙的声音响起,“这是特殊医院,他需要在这里戒酒。” 刘蓓沉默地看着刘达,看着他像是一滩烂肉一样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她这才发现,原来刘达一点也不高,甚至有些矮小。 记忆里的他被梦魇塑造成了一个巨人,幼时的自己在他面前弱小得可怜,跑不过也躲不掉,只能被动接受他的一切暴力。 但时过境迁,原来梦魇醒来,他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没错,他需要,”她说,“谢谢你。” 走出医院,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正徐徐坠入远处的连绵西山。 唐小龙抱着她再次走过这一段难走的石板路,刘蓓正要上车,却被他叫住。 “还有事?”刘蓓问。 唐小龙站到她面前,喉结上下耸动。 就在刘蓓以为他又要继续沉默下去时,他开口了。 “我知道我没法陪你很多年,但我会尽我所能陪你到最后一天。我可能没法和你光明正大公开感情,但我至少可以解决掉多余的麻烦。和我在一起会有很多不如意,但我会想办法弥补所有你失去的东西。” 说着,他拿出戒指盒,面朝她打开。 “刘蓓,我们结婚吧。” 刘蓓怔怔地看着他,他清澈的眼中不再是死水般的平静,而是有了试探,有了期待,有了浓烈的爱。 望着他的眼睛,刘蓓突然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她弯着眼睛,带着笑意,她说:“我不需要你陪我很多年,比起漫长的无趣我更想要短暂的痛快。我也不想要孩子,我根本没有生养孩子的精神和能力。我更不需要其他人来见证、祝福我们的感情—— “我要的只有你,我要的只有你爱我。” 她朝着唐小龙伸出手,唐小龙拿着戒指的手有些颤抖,他轻轻捧着刘蓓的手,将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尺寸刚刚好。 夕阳被西山吞没,余晖染红了半边天色。 在荒草丛生的郊野,他们在漫天红霞中相拥,过去在拥抱中冰消雪融,未来在拥抱中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