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偏执皇帝的炮灰宠后[穿书]》 1、暴君天下这本书 墨遐看着锅中翻滚的绿豆汤,又往里面撒了一把糖,拿着木铲搅了搅,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距离他来这个世界,已经整整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捧着最新淘到的一本超级种马《暴君天下》,躺在床上被天煞孤星五皇子殿下陆尘彰的逆袭之路苏爽的双手捶床,嗷嗷直叫。 下一秒,就乐极生悲,因为熬夜看而猝死家中,成了茫茫天地间的一抹孤魂,最后进入了大梁王朝明襄侯府嫡长子的身体之中。 同时,成了《暴君天下》中的那个被十大酷刑轮番加身最后抛尸乱葬岗的头号炮灰。 …………… 《暴君天下》这本书,作为年度红文,从一个不被人关注的小透明,一骑绝尘到成为某点各大季榜年榜月票榜蝉联榜首,获得无数打赏评论赞誉,靠的就是他那前期虐的惨绝人寰,后期爽的头皮发麻,主角一路逆袭打脸从孤苦无依无人关注的小可怜最后变成暴虐残忍冷血无情大暴君的超级无敌苏爽又种马的剧情。 它走的是某点最传统的逆袭升级流。明明很普通的套路,但架不住主角陆尘彰一生的前后对比太过强烈凄惨—— 前期心揪到令人念念不忘,后期反抗到令人心有所感,只让读者们感同身受,恨不能以身代之。 言归正传,这本书到底讲了什么内容呢?这就要从主角的出身开始讲起了。 主角陆尘彰,大梁王朝的五皇子,童年可谓是悲凄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起因,则和他那个花心又渣滓的父皇德临帝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德临帝在做皇子的时候才能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是泯然众人。 但架不住他靠着一张迷倒众人的英俊脸庞和善说甜言蜜语的花言巧嘴迷倒了杜氏家族的大小姐,获取了镇国大将军府的支持,才得以横扫千军,登上皇位。 谁知德临帝登基之后,将这段靠着杜氏家族上位的历史当成了自己一生的耻辱,又担心杜家功高盖主,威胁皇权。 卸磨杀驴污蔑镇国大将军府造反不说,还让自己的宠妃琼贵妃在皇后生产之际故意 告诉她杜家被诛灭九族的消息,害得杜皇后拼尽全力诞下五皇子之后,香消玉殒。 再之后大师批命,说五皇子命中带煞,生而克亲,乃鬼星转世,若不杀之,大梁百年基业势必被毁于一旦。 可是德临帝却顾念与杜皇后的夫妻情谊,不但没有杀掉五皇子,甚至不肯将五皇子从皇室宗谱中除名。 大师便又进言,将五皇子名字中属于本代皇子辈分的辰,改为尘,一辈子被人碾落尘埃,不得其尊,方可保大梁国运。 以上……当然都是扯淡。 实际上就是德临帝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一边忌惮杜家,一边又不想让自己背负上冷心薄情的名声。所以不但没有废掉杜皇后的皇后尊位,甚至将其以皇后之礼葬入皇陵,百年后与自己合葬。 至于五皇子,那纯粹是德临帝怕日后自己执政的时候有什么天灾人祸,下罪己诏导致英明毁于一旦,所以提前找了一个替罪羊。 到时候有什么天怒人怨的灾祸就推到五皇子身上,然后将其祭天,还能搏一个为了社稷百姓不惜牺牲儿子的明君之声,一石二鸟。 五皇子就在这种父亲不慈,母亲不在,人憎鬼厌,轻贱怠慢的日子中长大了。 到了七岁,他按照惯例进入上书房和其他兄弟们一同读书,也有了人生中第一个伴读兼伙伴墨遐。 本来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只可惜这个伴读人品不太行。 作为明襄侯府的嫡子,可想而知墨遐是绝对不受宠的,不然也不会被发配到五皇子的身边。 或许是因为欺负一个身份比自己更尊贵的人会让墨遐产生谜之成就,又或许是在家中受到了怨气想要找一个人发泄心中的郁火。 总之,陆尘彰成了墨遐完美的情绪垃圾桶。 大梁朝规定,伴读十日方得归家一次,其余时间都必须住在皇子宫殿的偏殿,陪伴皇子读书生活。 墨遐则是一天大半时间不在开阳宫,反而朝着琼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和七皇子所居住的灵犀宫跑得欢快。 更甚者墨遐为了讨大皇子和七皇子的欢心,经常作为狗腿子,在他们身边出谋划策欺负陆尘彰。 内务府送来的少得可怜得用度,墨遐起码要拿走一大半。 什么 陆尘彰被珍兽园的敖犬追咬,一条腿几近残废;大冬天被推下冰冷的湖水中泡了一柱香的时间,落下了寒症的病根;被诬陷偷了大皇子的玉佩,大庭广众之下被德临帝杖责五十;半夜被赶到门外长廊,就如同一个守夜太监一般为主子守夜等等,这其中墨遐的功劳堪称居功至伟。 以上种种还不算什么。 或许是德临帝太过昏庸惹怒了上苍,陆尘彰十三岁那年,梁朝南部三郡大旱,数万百姓颗粒无收。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钦差中饱私囊,克扣灾粮,三郡百姓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甚至有饥民打着推翻昏君的名义揭竿而起,试图推翻梁朝,自立为王。 朝廷虽然很快派士兵镇压,但无济于事。 灾民暴动越来越多,受灾郡县的情况也未有丝毫好转,若再不处理,迟早酿成大祸。 在这种情况下,身为皇帝,通常会宵衣旰食,勤于政事,再不济也会太庙祭天,下罪己诏。 而德临帝,不愧他的昏君之名。 他动是动了,不过不是选择处置贪官污吏,重运粮食,而是选择用五皇子祭天。 雕刻着繁复纹路的石质祭台高高筑起,陆尘彰平生第一次穿上了华丽的镶嵌了珠宝玉石的锦缎,被珍贵的香料熏燎过的身体平躺于在厚重古朴的石台上,手脚被缚,挣扎不能。 陆尘彰的手腕脚腕各割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顺着肌肤慢慢地注满了端庄的石纹。 德临帝下谕:五皇子鬼星降世,戾气深重,多年居于深宫,修身养性。奈何真龙被染,惹怒上苍,遂降下天罚。今以五皇子祭天,以其煞血供奉天神,望天神息怒,挽大梁百姓于水火,保大梁万世永昌。 陆尘彰就这么在石台上放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血。 或许是老天垂怜。 第二天清晨,八百里加急奏报,南部三郡天降大雨,百姓叩谢天恩。 陆尘彰终于得以从石台上被放下,但此时他已经是奄奄一息。 德临帝或许是觉得陆尘彰还有些用处,所以难得好心地叫了太医为其医治。 本来是想要陆尘彰感恩戴德,但是德临帝没料到的是,在陆尘彰被束缚高台,看着头上刺眼的阳光,听着周围百姓的咒骂,感 受着生命流逝时,他就醒悟到—— 只有变强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只有登上至高之位,才能将那些曾经轻贱他,怠慢他,侮辱他的人统统踩在脚底。 所谓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变态。 陆尘彰就是典型的后者。 在受欺压十年后,本来就不是小白花的陆尘彰终于在一场祭天中彻底醒悟崛起。 从那以后,陆尘彰联系了镇国大将军府的旧部,扶植自己的亲信,打压瓦解琼贵妃一党的势力,下药陷害暗杀挑拨无所不用其极,朝着黑化变态的康庄大道上一路狂奔,终于成为了一个偏执阴郁,暴戾嗜杀的铁血暴君。 对于百姓来说,陆尘彰是一个绝对的明主。 知人善任,法纪严肃,抚定内外,内政修明。 大梁朝在他的治理下欣欣向荣,他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拯救了衰败腐朽的王朝,中兴之治使得大梁恢复了开朝时的荣华,繁盛得以再续百年。 但对于朝臣来说,陆尘彰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噩梦—— 手腕强势,多疑无情,唯我独尊,顺昌逆亡。 各种探子暗卫无孔不入,渗透到了京城高门中的家家户户。因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被抄家灭族的官员,更是不胜枚举。 而明襄侯府,作为大皇子忠实的拥趸,就是陆尘彰成皇路上那块恶心又碍眼的绊脚石,最后灭的是连渣滓都没有剩下。 其中的嫡长子墨遐,作为恶心了陆尘彰十多年的那条臭虫,更是被关进地牢,受尽折磨三个月,才鲜血流尽而死。 死后还被扔到了乱葬岗,受野狗撕咬,秃鹰啄食,无人供奉,不得善终。 ………… 不过墨遐还是很幸运的。 他在原主刚出生的时候,便胎穿了过来。虽没能改变母亲因着后宅倾轧含恨而终的命运,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自己和妹妹在府中悲惨的轨迹。 三年前的冬天,因为便宜老爹的偏心,他还是不可抗力地成为了五皇子的伴读。 但这一次,他不是带着怨气与愤恨入宫,反而是高高兴兴地揣着自己的小包袱入了开阳宫。 三年来,他对五皇子可谓是掏心掏肺。 冬天只有烟熏火燎的黑炭,他抱着陆尘彰睡觉,用身体给这个团子取暖;夏天暑气过剩燥热难当,他用银钱贿赂御膳房,用换来的赤豆绿豆熬汤解暑…… 如今,陆尘彰对他依偎眷恋,寸步不离,他的努力得到了喜人的成果,可是墨遐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算算日子,陆尘彰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马上就要来了。 只不过,没有了他这个恶毒炮灰的帮助,这剧情会被蝴蝶成什么样子呢? 2、开阳宫里有獒犬? 墨遐正在出神,就感觉自己的腰上围了一截粗粗的手臂。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甜甜的眷恋:“阿遐,绿豆汤还没好吗?” 感受着腰间的力道,墨遐将锅铲放下,转过身蹲在小团子面前,忍不住捏了捏陆尘彰肉肉的脸蛋:“殿下,汤马上就熬好了,您先去房间等一等好不好?” 谁知陆尘彰不高兴了,撅着粉粉的小嘴巴,拉着墨遐的手臂不肯放开:“不好,我就要和阿遐在一起。” 开阳宫条件并不好,没有多余的冰块,小厨房闷热窒人。要不是为了做饭,墨遐是不会踏进这里一步的。 看着陆尘彰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墨遐掏出帕子细细地给他擦了擦汗,又知道陆尘彰素来倔强,轻易不会更改主意,所以只能牵着他朝门口走去:“殿下,那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陆尘彰似乎还是很不高兴,但他也知道自己在厨房待着会影响到墨遐,所以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那阿遐,你要快些。” 墨遐温柔地笑着:“好。” 绿豆汤总算熬好。 墨遐拿出两个陶碗,将其盛放进去。又将陶碗放在托盘上,端起托盘朝着门外走去:“殿下,咱们回房喝汤啦。” 作为皇宫中人憎鬼厌的存在,陆尘彰居住的开阳宫就和他的本人一般,是皇宫众人绝不愿意踏足的“污秽之地”。 三年前,在早冬的薄雪中,墨遐初来开阳宫。 他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那个画面带给他的冲击和震撼。 那时候的开阳宫—— 角落杂草野蛮生长,脏污积雪堆满长廊,枯枝烂叶随着呼啸的北风在偌大的庭院中旁若无人,欢蹦乱跳。 进入屋内。 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便是一个清晰的鞋印;床褥被套散发着的霉味萦绕鼻尖,久久不散。锦帐纱帘褪色腐烂,木质家具潮湿生虫,凌乱地摆放着,角落甚至还有几层蜘蛛在阳天结的硕大的蛛网。 墨遐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破旧凌乱到如此程度的屋子,尤其是看到角落里已经僵硬的杰瑞时,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之后他撸起 袖子,就着融化的雪水和勉勉强强找出来的破布花了三天时间将开阳宫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总算是收拾得像模像样。 幸好墨遐的姨娘给的银钱充足,足够打点那些内侍太监。 墨遐又向来会做人,人缘好。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此人还有钱。 宫中上下虽然憎恶开阳宫,却对他也总有一个好脸,时不时帮衬一二。 墨遐借着这些便利,经常偷偷从各种地方换得各种热乎的食物或药材碳火,可算是把他家殿下给养得白白胖胖。 墨遐和陆尘彰相对坐在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上。 陆尘彰用小肉手抓着勺子,圆圆的眼睛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绿豆汤,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 陆尘彰喝完,看着墨遐面前几乎没怎么动的汤,小脸皱了皱,跳下凳子“哒哒”地跑到墨遐面前:“阿遐,你怎么不喝?” 墨遐心事重重,本就没什么心情喝汤,闻言便将碗推到陆尘彰面前:“殿下,我不饿,您喝吧。” 陆尘彰歪着头打量着墨遐,确定墨遐是真的喝不下之后,开心地端起碗,腮帮子一股一股,将甜稠的绿豆汤呼噜噜一饮而尽。 墨遐看着陆尘彰笨笨地可爱模样,心中阴霾瞬间拨云见日。 他家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加上有自己护着,肯定不会出事的。 擦了擦陆尘彰的唇角,墨遐笑着将碗收拾好:“殿下,汤喝完啦,现在该读书了。” 陆尘彰向来很听墨遐的话,跑到书桌后面拿起上午没读完的书继续看着,时不时拿眼觑一觑墨遐。 墨遐明显坐立不安,明明眼睛盯着书本,却一个时辰都没有翻上一面。 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眼睛一亮,接着唇角下垂,随后恍然大悟。好不容易趋于平静,谁知又开始愁眉苦脸,就像个精分的神经病一般。 陆尘彰忍不住了:“阿遐,你今天怎么了?” “啊?”墨遐将书放在桌上,朝着陆尘彰看了过来,神色茫然。 陆尘彰叉着腰,气鼓鼓:“你今天明显有心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跟我说说。” 墨遐深吸一口气,犹豫了很久,还是走到陆尘彰面前,弯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殿下,明天我帮你请假,你就装病不 去明鉴阁了好不好?” “为什么?”陆尘彰明显不愿意。 墨遐有些为难:我总不能告诉你,大皇子他们用生肉精心喂养了一只凶猛的敖犬,甚至最近特地饿了它好几天,就是为了在明天放出来咬你吧。 且不说我不想吓着你,更何况这么扯的事说了你也未必会信啊。 陆尘彰看墨遐说不出个所以然,更生气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前段时间看到你把做好的糕点分了一些给六弟。你是不是喜欢上六弟了?” 墨遐看着像是被抢了玩具,委委屈屈的陆尘彰,哭笑不得:“殿下,您想哪去了?只不过是叶贵人上次帮了我一个小忙,所以我做了一些糕点感谢她。” 陆尘彰又把话题圆了过来:“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让我明天去明鉴阁?” 墨遐看陆尘彰这么固执地要一个解释,眼睛眨了眨,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诌:“殿下,我不让您去明鉴阁是因为我看了黄历,明日和您八字犯冲,不宜出行,否则我们会有血光之灾。” 陆尘彰眯着眼睛看着墨遐,眼神里透出来的意思很明显:你把我当小孩子吗? 不过他还是郑重其事地问:“那我要是不出门,就不会有血光之灾了吗?” “是。”墨遐更不苟言笑地回答,那认真的模样,绝对看不出来他此时正在做一个忽悠人的神棍。 陆尘彰扁了扁嘴,妥协:“行吧,只要阿遐你不出事,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墨遐瞬间感动,将陆尘彰搂在怀里,感受着肉肉的手感,一阵乱撸:“殿下就这么信任我呀。” 陆尘彰撇了撇嘴,不说话。 墨遐继续揉着陆尘彰的小身子,看着桌上两只空空如也的陶碗,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出事的。” . 第二日一早,墨遐拿着自己的书本,挥别了陆尘彰,一个人独自前往明鉴阁上课。 当今共有七位皇子,所有皇子都已开蒙入学,只不过根据年龄分为了不同的班级。 但按照梁朝惯例,夫子来之前,所有皇子和伴读都会聚在明鉴阁之中,听太师训诫祖训,忠君爱国。 除了五皇子外,其余皇子每人都有四个伴读,大皇子和七皇子因为母妃受宠 ,伴读名额更是多达八个。 所以每日明鉴阁都是热热闹闹的,一堆同龄人聚在一起说笑,好不喧嚷。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墨遐的身影一出现,明鉴阁内的欢声笑语就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一般。 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门口。 墨遐若无其事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了装书的小包袱。 二皇子使了个眼色,马上有伴读会意地走到了墨遐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墨遐:“墨遐,五皇子殿下怎么没来?” 墨遐双手放在包裹上,淡定地抬头:“殿下身子不适,今日起不来身。” 二皇子的位置紧挨着墨遐,皮笑肉不笑地在旁边搭腔:“是吗?五弟可是天煞孤星,寻常煞气又怎么入得了他的体,莫不是装的吧。” 墨遐向来知道如何应对这种话题,不紧不慢地抬眼,悠悠和和道:“二殿下,我们殿下是真的病了。您要不信大可前去开阳宫探望五殿下一番,便知臣所言是真是假。” 二皇子一噎,甩着袖子愤愤别开了脸:“那种地方,靠近都是脏了本皇子的脚。” 墨遐暗暗翻了个白眼,摆笔墨纸砚的手不停:没那个胆子直说就是,还装得像模像样,也不害臊。 皇子们的文课在上午,武课在下午。只是武课并不会强制伴读到场。 所以等夫子一走,墨遐就准备收拾东西回开阳宫。 整个上午墨遐都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着那只獒犬。 原著中,大皇子等人为了捉弄陆尘彰,特意命人将那只敖犬牵到了回开阳宫的必经之路上,就等着吓陆尘彰一个出其不意,最好再咬下陆尘彰一只胳膊或一条腿。 而且在陆尘彰左腿差点被废这件事上,原主可算得上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陆尘彰的左腿被咬之后,因为没人敢靠近他,他几乎是一路爬着回了开阳宫。 这个过程使得他血肉模糊的双腿更加鲜血淋漓。 毕竟是皇子。 加之琼贵妃知道德临帝当初没有处死陆尘彰的原因,想着还是要留他一条命,就派了太医院那种照看宫女太监的小太医去开阳宫医治。 本来好好养护,可能还不会有什么大碍。 可问题就在于原主直接将太医开的药克扣了一大半 。 本来就不是很精心的治疗,再被这么来一下,陆尘彰差点就于开阳宫一命呜呼。 要不是强大的主角光环加身,靠着剩下那些药硬是挺了过来,他怕是早就含笑九泉。 可即便如此,陆尘彰的左腿却还是落下了一到雷雨阴天就疼痛难忍的毛病。 今天陆尘彰没来上课,那只敖犬估计不会出现了。 但总不能天天这么躲着。 大皇子没有达成目的,是绝对不会死心的。 墨遐边往开阳宫走,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灵犀宫的方向。 要是能够从源头上解决问题,那就更好了。只是他怎么才能够入得了灵犀宫呢? 墨遐忧心忡忡地回了开阳宫。 一进大门,就看见陆尘彰正站在走廊上迎接他。一见到他,整个人像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企图跳到墨遐的怀中。 墨遐看见陆尘彰,心情瞬间变好,弯身将他抱在怀里:“殿下怎么不在屋里等着?” 陆尘彰在墨遐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声音仿佛融进了蜜糖:“我想要阿遐回来,一眼就能看见我。” 墨遐瞬间被暖得心都化了。 他家殿下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就在他准备抱着陆尘彰回屋的时候,陆尘彰的身体却忽然剧烈颤抖,大大的眼睛也突然睁得溜圆。 “阿遐。”陆尘彰声音有些发颤,在墨遐耳边低低道:“阿遐。” 墨遐也感觉到了不对,咽了咽口水,双目瞪直,僵硬着双臂将墨遐放下,机械般地转过了身。 开阳宫的大门并没有合上。 不知何时,一只体型巨大的黑色獒犬从大门外慢慢地踱了进来。 毛发浓厚,面目狰狞,肌肉结实。 敖犬大张的巨嘴露出满口尖牙,留着腥臭的涎液,前脚不停的刨着地面,幽幽双眸中泛着饥饿的绿光。 墨遐用手把陆尘彰一推,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挡在身后。 可还没有等他们俩退后,那只壮硕的獒犬一声低吼,朝着二人的方向狂扑而来。 3、被狗咬伤了 墨遐以最快的速度转身,拉着陆尘彰的手就往右侧闪去:“殿下,快跑。” 獒犬扑了个空,转过身用乱蓬蓬的脑袋对着二人,呲着牙发出愤懑的低吼。 墨遐僵直着身子,掩护陆尘彰,缓缓朝侧边的走廊挪动,把自己和拐角的坚硬粉墙完全贴合:“殿下,待会我说跑的时候,你就赶快跑听见了没有?” 陆尘彰也有些害怕,抓着墨遐的衣服不松手,但声音中仍带着一丝丝的冷静:“我不,我跑了,你怎么办?” 墨遐吞了口唾沫,手别在身后抓着陆尘彰的袖子,声音压低:“乖,殿下,你待会先去厨房躲躲,我有办法对付他的。” 陆尘彰还想再说什么,可墨遐看着对面的獒犬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厉声呵斥:“听话,跑。” 陆尘彰看着身后花园的石头眼睛一转,立马向着厨房的方向跑去。 因为有墨遐的掩护,獒犬看不见墨遐身后的情况。 耳朵动了动,敖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身子一矮,四肢蓄力,再次向着墨遐的方向奔来。 墨遐呼吸一乱,立马从走廊翻到了花园中,拼命地跑着,刺激着獒犬的注意。 墨遐身形小且灵活,又熟悉花园的地形,一时之间,那只凶猛的獒犬也奈何不得他。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墨遐拳头紧了紧,咬了咬下唇,再次朝着大门跑了过去,想把这只大狗引出开阳宫。 谁知才跑了一段,那只獒犬突然停下了脚步,没有追着墨遐,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踌躇着低吼一声,向花园里面跑去。看那样子,似乎是要去厨房。 墨遐心下一惊,情急之下弯身抄起脚边一块尖锐的石头直接打向獒犬。 “嗷汪——” 因为被袭击,獒犬愤怒地仰天大吼,转过身子,用力甩着脑袋,目露凶光。 下一刻,敖犬边叫边朝着墨遐的方向冲了过去。 墨遐还想跑,可是他方才停下时已经断了胸中那憋着的一口气,如今无论如何都无法加快速度。 因着墨遐的举动惹怒了獒犬,它四肢用力,肌肉蓬发,以冲刺的速度张着大口,前爪一伸,将墨遐扑倒在了 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啊——” 墨遐左手用力捶着青砖地板,表情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喉间涌上了鲜血,泪水瞬间流了满脸,身体抽搐着发不出任何的喊声。 敖犬牙齿闭合,咬着墨遐的右腿,狠狠地碾磨撕咬,竟然用牙齿从他的小腿上扯下了一块肉。 墨遐痛得几近昏厥,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用尽全身气力颤抖着翻了个身,拔下头上束发的银簪,泪眼模糊地看着前方。 敖犬瞪着凶狠地目光看着墨遐,牙齿上滴落着涎液和鲜血,齿缝中甚至还有鲜红的碎肉。 不知何时,陆尘彰出现在了敖犬的右侧,扬起手中的棍子狠狠一敲。 也不知陆尘彰哪里来的手劲,竟是直接将敖犬打趴。 陆尘彰红着眼睛,小小的手臂挥动,一下又一下地敲在了敖犬的身上,直到听到耳边传来一句熟悉的“殿下”,这才恍然惊觉,回过了神。 手中的棍子落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着。 陆尘彰扑到墨遐身边,摇着墨遐的手臂,大眼睛滚着大颗大颗的泪珠:“阿遐,你醒醒。” 墨遐半昏半醒间看见陆尘彰在哭,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陆尘彰的头顶:“殿下,别哭,我没事。” 又将手中的银簪放在陆尘彰手中:“那只狗估计还没有死,殿下,你将这只银簪插.进它的身体,按下簪头的小玉石。里面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咳咳咳。” 陆尘彰连忙拿起簪子,正准备跑到敖犬身边时,墨遐突然双目大睁,伸手将陆尘彰搂在怀中,翻了个身。 那只敖犬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眼中冒着血丝,一口咬在了墨遐的肩上。 墨遐紧紧皱着眉头,身体因为疼痛弯成了一个弓形,抱着陆尘彰,浑身不停地打着哆嗦。 就在他以为自己今天将会命丧于此时,那只身形巨大的敖犬不知为何,轰然倒地。 墨遐支撑不住,仅存的意识使他艰难地翻了个身,晕倒在地。 陆尘彰坐起身,看着手中的银簪,上面印刻着细小的血迹。 再看着倒在地上已经死透的敖犬,用脏兮兮的小手抹了抹眼泪,起身费力地将墨遐拖进了屋中。 . 墨遐醒来时,眼前先是一片雾蒙蒙的黑,紧接 着慢慢变亮。 他费力地转头,就看见陆尘彰小小的身子从门外走来,笨拙而又紧张地护着一个药碗。 抬头看见墨遐醒了过来,陆尘彰眼睛一亮,急切而又迅速地跑了过来,滚烫的药汁滴落在手上,都没有察觉。 “阿遐,你醒了?”才说几个字,陆尘彰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流了出来。 墨遐躺在床上,抬手抚去陆尘彰小脸上的泪水:“殿下,您别哭,我没事。” 但陆尘彰明显不吃这一套,哭得更凶了:“还说没事,你都昏迷整整一天了。” 墨遐无奈地叹了口气,想要转意陆尘彰的注意力。动了动腿,这才惊奇地发现他的伤口竟已经被包扎好了:“殿下,我的腿和肩膀是您包扎的吗?” “嗯。”陆尘彰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小脸因为憋气一片通红,“我把你荷包里那个红色瓶子中装着的药粉都撒上了,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 墨遐弯着眼睛夸赞:“殿下真厉害,这瓶子中的金疮药是姨娘给我的,比太医院用的还好。” 陆尘彰明显不想听这种夸赞,又抹了抹自己脸上抑制不住的泪水,坐在墨遐的身边端起药碗,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墨遐的嘴边:“阿遐,你快把药喝了,太医说,按时喝药才会好。” 墨遐不想让陆尘彰担心,而且他也想让陆尘彰转移注意力,于是便顺着陆尘彰的手喝了一口。 陆尘彰舀第二勺的时候他才想起什么,奇怪道:“殿下,太医怎么会愿意来我们开阳宫?” 陆尘彰扁了扁嘴,虽然很不想说,却还是乖乖回答:“是我去太医院的时候碰巧遇到叶贵人。她听说这件事,便让身边的大宫女火急火燎地陪我赶了过去。” 墨遐眼睛眨了眨,手指不自觉摩挲床单,心中闪过一抹怪异。 又是这样。 身为五皇子的伴读,在宫中能够不遭冷眼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遑论有人向开阳宫释放善意。 可自从他进了宫,叶贵人总是明里暗里的帮助他。他能够用银钱为开阳宫换来这么多东西,和叶贵人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她到底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陆尘彰看着墨遐的表情,将碗放下,踮着脚伸出手揉了揉墨遐的脸 ,用哭得打嗝的小奶音糯糯地道:“阿遐,你不准喜欢六弟。虽然我现在没有能力,请不到太医。但我以后一定会让你受伤时有最好的药,享受最好的医治。不对不对,我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墨遐回过神,看着委委屈屈以为即将要失去自己的陆尘彰,哭笑不得,再一次说着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语:“放心吧殿下,我最喜欢你了。我绝不会去别人身边,会一直陪着你。” 想到了什么,墨遐看着陆尘彰,有些吃力地俯下身子:“殿下,您当时在厨房做了什么?为什么我都快把那只恶犬引出宫了,它又发了疯似的往回跑?” 听了墨遐的发问,陆尘彰更愧疚了,明明不爱哭,眼泪却再一次滚了下来:“我熬了肉汤,想把他引到厨房。可没想到却害了你。” 墨遐被一万点暴击,转过脑袋让眼眶酸涩了几秒,抬起右手擦着陆尘彰的眼泪:“殿下别哭。你已经成功了呀,只不过出了意外。” “不是。”陆尘彰明显陷入了自己思维的怪圈,“如果我再强一些,阿遐就不会受伤。都是我没用。” 就像叶贵人今日和他密谈时,她说的那般。 “五殿下,宫中人人都说您是鬼星转世。您难道就甘愿做一辈子的天煞孤星,被所有人厌恶践踏,永远不得出头之日,甚至连自己身边人都无法保护吗?” “您身后站着的是曾经赫赫威威的镇国大将军府,它的旧部在找您,希望奉您为主。您难道就不想它重回昔日辉煌吗?” 墨遐最看不得陆尘彰哭,绞尽脑汁地安慰:“殿下很厉害了,以后殿下和武师父好好学习,会更加厉害的。到时候,我就要殿下来保护了。殿下是大男子汉,怎么能哭呢?” 陆尘彰抽抽嗒嗒地吸了吸鼻子:“嗯,这一辈子,我都会好好保护阿遐。” 墨遐见陆尘彰想开,笑着用没受伤的手揉了揉陆尘彰的头。突然间眼睛一睁,想到了什么般,拉着陆尘彰的手臂,神色急切道:“殿下,那只恶犬呢?” 陆尘彰扯着被子,道:“阿遐放心,叶贵人已经派人处理了,不会有人查验出它体内的毒的。” 墨遐身子前倾,似乎是想要移动 ,可却因为腿脚不便,奈何不得:“那就好,那就好。” 墨遐也不蠢,稍微一想就知道肯定是他扑倒陆尘彰的时候,陆尘彰将簪子反手刺进了敖犬的背部。 所以他现在才会如此着急。 大皇子和七皇子一计不成肯定会再生一计。这时候定要小心谨慎,不能让灵犀宫抓到任何把柄才是。 陆尘彰按着墨遐,将药碗递到他手上:“阿遐,你快喝药。我去小厨房看看粥熬好没有。” 似乎看出墨遐要说什么,陆尘彰自信地补充:“放心,我手艺很好的。你等着,马上我们就能喝粥了。” 墨遐不想打击陆尘彰的信心,靠着软垫努力真诚:“多谢殿下。” 4、要回府啦 墨遐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才勉强能够下地走动。 陆尘彰端着刚熬好的粥进来时,就见墨遐拄着一根木棍,努力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慌忙放下粥跑到墨遐身边:“阿遐,你怎么起来了?快快坐下。” 墨遐笑着拍了拍陆尘彰的小脑袋:“殿下,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这么紧张的。” “那不行。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多久。” 墨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刮了刮陆尘彰的小鼻子:“殿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很像一个人?” 陆尘彰疑惑地抬眼,有些不解。 墨遐笑着道:“你不觉得你这般很像崔太傅么?一样的古板严肃,喜欢说教。” 陆尘彰的脸当即就垮了下来:“我才不要像他。” 崔太傅虽然是当朝阁老,在文人举子中德高望重,却因着女儿琼贵妃的原因,最是不喜开阳宫。 有时墨遐捧着书本虚心地去请教问题,都会被崔太傅直接漠视。留着墨遐一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听着其他皇子伴读们的嘲笑。 他才不要和崔太傅扯上任何的关系。 墨遐看到陆尘彰嫌弃的小模样禁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墨遐一向哄着陆尘彰,看着他气鼓鼓的模样,当即便弯身抱了抱他,笑盈盈道:“是,我们殿下是最独一无二的,不像任何人。” 陆尘彰这才高兴了,端起桌子上的小碗,努力地吹了吹,然后递到墨遐面前:“阿遐,快喝粥。” 经过十几天的努力,陆尘彰的白粥如今也做得算是能够入口。墨遐端起碗慢慢地将没有夹生的白粥喝完,之后看着陆尘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忐忑:“殿下啊,你看,这……” 墨遐还没说完,陆尘彰就撅着嘴,闷闷地道:“我知道,你又要回府了。” 墨遐知道陆尘彰有些不高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殿下,本朝律例,伴读一旬一假。我本就因为受伤错过一次,可不能再错过第二次了。” 陆尘彰其实很不喜欢墨遐回去。因为他觉得他只有阿遐,阿遐也应该只有他才是。 可是墨遐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在明襄侯府,墨遐有很多亲人软肋,陆尘彰也从来不是墨遐的唯一。 不过陆尘彰从不把这些情绪表现在脸上,只是像以往一般,用软乎乎的小手握着墨遐的手臂,奶声奶气道:“那阿遐,你要给我带上次那种桂花糕。” “好。”墨遐看着陆尘彰萌萌的模样,心都快要化了。揉了揉陆尘彰的脑袋,喜滋滋地想:有他这么费心费力地言传身教,殿下怎么可能还会变成原书中那个大暴君呢? 5、见到弟弟妹妹了 明襄侯府坐落在京城最尊贵繁华的街道上。 自初代明襄侯跟随太.祖征战天下,得封侯爵,创下赫赫家业。明襄侯府传承至今,已过百年。 现今天下大定,海晏河清。 明襄侯府一直想要改换门庭,于是早早上交虎符,免去皇家猜疑。又将后代子弟送进国子监读书习文,甚至创办族学,期望通过科举光耀门楣。 然家族的发展又岂能离开皇族的信任? 从龙之功,一朝险中押宝,换来的则是日后泼天富贵,数年荣华。 因此现任侯爷将自己最宠爱的大儿子和小儿子送进宫给如日中天的大皇子和七皇子做伴读。 又为了讨好圣上,把厌恶的二儿子送进宫给已被皇帝弃如敝屣的五皇子做伴读。 其厚此薄彼之心,昭然若揭。 墨遐出了宫门登上侯府派来的马车时,他那两个由继室生下来的兄弟早就等在了马车里。 见到墨遐明显行动不便的模样,四少爷墨云朝忍不住嘲讽道:“二哥,您的腿这是怎么了?听说你被狗咬了,上次都没能回府。这都多少天了,还没恢复啊?” 墨遐撑着车壁,好不容易费力地坐下。松了一口气之后斜着眼睛看向墨云朝,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开口:“没办法啊,你二哥我可能格外招小动物的喜欢。不仅被狗咬,还容易被犬吠。” 墨云朝脑子比较慢,没反应过来墨遐的意思。望着墨遐揶揄的神色,有些不太理解地看了看自家的兄长。 墨云阳轻轻地咳了咳,拉了拉自家弟弟的衣袖:“阿朝,够了。既然别人不欢迎,我们也没必要上赶着去说话。” 墨云朝这才明白墨遐在骂他是狗,勃然大怒,看着墨遐:“墨遐,你什么意思?” 墨遐靠在车壁山,闭目养神,连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墨云朝一个:“我说了什么吗?墨云朝,随意污蔑兄长可是大不敬。” 墨云朝被墨遐无所谓的态度气得胸膛起伏,正想上前揪着墨遐的领子质问,却墨云阳拉住:“阿朝,你代表的可是七皇子殿下的颜面。若是随意跟那起子无依无靠之人计较,岂不是让七殿下难堪?更显得我们没 度量。” “那是。”墨遐睁开眼睛,看着墨云阳看似劝慰实则贬低陆尘彰的虚伪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冷笑,“古语有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我的身份,自然顺理成章地跟着五皇子殿下。不像某些人母亲乃妾室扶正。在族谱宗祠,一辈子都要抬不起头来。” 墨云阳没想到墨遐竟是如此不饶人:“墨遐,你……” “墨云阳,你这是想要做什么?”墨遐看着脸色铁青的墨云阳,慢悠悠道,“你代表的可是大皇子的脸面,殴打原配嫡子。嗯——” 墨遐故意把那个“嗯”转换了好几个语调,生生绕出了个山路十八弯:“让我想想这是个什么罪名。” 墨云朝呼吸一滞。 墨遐笑着闭上眼睛,靠着车壁养神,不再看这两兄弟。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我不能拿琼贵妃怎么样,还治不了你们? 马车晃晃悠悠,很快地行驶到了明襄侯府。 墨云阳和墨云朝迫不及待地率先下车,手脚利落得仿佛后面有什么野兽在追赶。 墨遐也不想跟他们一道去明襄侯的屋子,凑着那一家子和睦融融的热闹。遂慢悠悠地从车上走了下来,拖着还没完全康复的右腿,费力地朝着老夫人所在的荣安堂走去。 墨遐虽然很讨厌自己这个所谓的祖母和父亲,但是授人话柄的事他是从来不会做的。 还没入宫时他就忍着恶心,每天跑到荣安堂去晨昏定省。入了宫之后,他每次回府第一件事一定是去给老夫人请安,从不落下。任谁都挑不出一丝的毛病。 这次墨遐仍像以往一般去了荣安堂。 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翠云看到墨遐,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不喜,颇为高傲道:“二少爷,老夫人今儿个身子不适,所以吩咐过,若是你来请安大可不必,磕个头尽尽孝心便是了。” 墨遐正好不想看到老夫人的脸,心下窃喜。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道了一句“祖母安康”。 又去明襄侯的院子外装模作样地走了一趟,便果断地离开。 等墨遐回了苍山阁,自家那软软萌萌只有三岁的小妹妹已经在院子里乖乖地等着他了。 “二哥。”墨思芸看见墨遐回来,眼睛 一亮,迈着小短腿飞快地扑进了墨遐的怀中,抱着墨遐蹭道,“二哥,您回来啦。芸儿好想您。” 墨遐见到墨思芸,心都快化了。蹲下身子抱着小团子墨思芸蹭了蹭,又起身将她环抱在怀里朝着屋内走去:“思芸有没有乖乖的?二哥不在时有没有好好听姨娘的话?” “有的。”墨思芸乖乖点头,“姨娘教我认字和认草药。芸儿已经学会好多字,还认识了好多草药。待会芸儿写给二哥看。” 墨遐很捧场:“我们芸儿真棒。” 两兄妹坐在屋内一言一语地说着话。 没过一会,墨思芸的贴身侍女碧梧走进来微微躬身:“二少爷,二小姐,徐姨娘带着三少爷来了。” 墨遐听了眼睛一亮,连声吩咐:“快把姨娘和三弟请进来。” 碧桐打起帘子。 只见一个清雅的妇人领着一个约莫九岁的小孩走了进来。 墨遐和墨思芸见了,一同站起来行了一个礼:“姨娘。” 徐姨娘连忙侧身,挥着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二哥儿和二姐儿岂能给我行礼问好?若是传到夫人耳中,免不了又是一顿排揎。” 徐姨娘这厢说着话,墨清已是忍不住跑到了墨遐的身边,脆生生地唤道:“二哥。” “欸。”看着墨清粉粉嫩嫩的小脸庞,墨遐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阿清这些日子可有好好读书?” “有的。”墨清点头,“夫子还夸我的学业进步了好多。” “这么厉害呀。”墨遐再次捧场,拉着弟弟妹妹的手坐到榻上,“好好读书就对了。阿清和思芸都要努力。尤其是阿清,二哥还等着你以后考状元给二哥争口气呢。” 墨清很听哥哥的话,再次用力地点头。反倒是墨思芸扁着嘴,斜着眼睛看着自家兄长:“二哥,你为什么不自己考,要三哥考?” 墨遐:“……” 因为他想做那只让崽儿使劲飞,自己却不想飞的笨鸟啊。 徐姨娘看出了墨遐的窘迫,用帕子捂着嘴笑了笑,贴心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二哥儿,听说你在宫中受了伤,如今身子可好?” 墨遐笑着看向徐姨娘:“好多了。还要多亏姨娘给的药,才能愈合得如此之快。否则就危险了。” 徐姨娘看 着墨遐确实是生龙活虎,眉眼舒展:“那便好。消息传回府时,我是夜不能寐,日日担忧。偏生又无法递消息进宫,只能干着急。无事便是最好。我又配了好些药,回头二哥儿再带着些入宫,也能有备无患。” 徐姨娘真情实感地担心着墨遐,墨遐焉能不知? 他心中酸涩,坐在徐姨娘身边有些愧疚地低头:“姨娘,又让您费心了。” 徐姨娘抬手抚了抚墨遐的发旋:“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话。姐姐走得早,临走前将你们兄妹托付给我,我不心疼你们还能心疼谁?” 墨遐和弟妹又说了些话,顺便考了考两人学问。 这一晃神,便是彤云低垂,霞光西向。 墨思芸见侍女捧着烛火,鱼贯添灯。转过头看着窗外暗下的天色,撇了撇嘴,小小的脸上明显地带出了一些不高兴。 墨遐捏了捏墨思芸肉乎乎的脸颊,看着她的眼睛:“思芸,姨娘教过你的,世家贵女,高门淑秀,无论何时都不能缺了应有的礼数。马上便要去给祖母请安,怎能如此喜怒形于色?” 墨思芸小脸红红,低着头转着小短手指:“知道了,二哥。” 徐姨娘笑着起身:“都这时辰了,你们三兄妹快些去荣安堂罢。总归不好让老夫人和侯爷久等。” 墨遐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慢吞吞站起,磨磨蹭蹭很是不情愿地带着墨清墨思芸再次去往荣安堂。 在府中总要面对这么多讨厌的人,好想念小殿下啊。 6、你来我往打机锋 墨遐三兄妹在荣安堂,一贯是不受待见的。来到院子,竟是连个迎接的大丫鬟都没有,反倒是几个进不去屋子的三等小丫头在前带路打帘。 尽管已经习惯,墨思芸的眼中仍旧闪过一丝难过。 墨遐感受到墨思芸的情绪,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掌心的小肉手。 墨遐进了屋中,便看到墨思珍和墨云朝一左一右地依偎在老夫人身边。 墨云朝更是得意洋洋地看着墨遐,眉眼间是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 墨遐心下了然,垂下眼眸规规矩矩行礼。 墨清跟在墨遐身后,见着墨思珍和墨云朝并未起身,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却并未多说,随着墨遐一道俯身。 墨云朝扯了扯老夫人的衣袖,鼓着有些胖胖的腮帮子,装作很是委屈地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转而看向墨遐,慈善的眉眼瞬间便带了几分不喜:“墨遐,你可知错。” 墨遐低着头,仿佛听不懂老夫人在说什么:“祖母,孙儿何错之有?还望祖母明示。” 墨云朝早早来到荣安堂,就是为了在老夫人面前添油加醋。如今老夫人摆明了为他撑腰,更是底气十足:“二哥,祖母面前莫非你还想装模作样?你今日在马车上对我和大哥说的话莫不是忘了。” 墨遐恍然大悟:“三弟原来是指这一件事。” 接着墨遐迅速朝着老夫人下拜,万分诚恳:“祖母明鉴,今日孙儿却是训斥了三弟,可实是事出有因。还望祖母听孙儿道来,再做定夺。” 老夫人不喜墨遐是真,素日偏袒墨云朝也是真。 可见着墨遐一幅真情至意的模样,又想着墨遐一贯恭谨孝悌,在府中也是常常相让墨云阳墨云朝兄弟。 拨动着手中的佛珠,老夫人心中倒是有了些许计较:“你身为兄长,殴打幼弟,便是你的不对。你倒是说说还有些什么理由,能让我饶恕你的罪过。” 殴打幼弟...... 墨遐险些没忍住自己的白眼。 不过老夫人面前,他还是非常规矩,一言一行如同刻出来一般,让人看着便心生舒畅:“祖母,今日马车中,四弟与孙儿拌嘴。孙儿顾 念四弟年幼,便也是纵容宽许,未曾言语。可是四弟不依不饶,言语中竟是涉及端明皇后。” 墨遐说到此处,故意停顿。 抬头觑着老夫人神色微变,低头掩去眼中果然如此的笑意,继续口齿清朗,道:“世人皆知,陛下爱重端明皇后,从不许旁人辱及皇后娘娘半分。半年前,户部员外郎赵大人酒后失态,言极琼贵妃娘娘庄稳持重更甚端明皇后,被陛下以侮辱先后之名,抄家流放。四弟性子无拘,天真烂漫,孙儿实是担心四弟日后祸从口出,害了明襄侯府,这才出言训斥。至于殴打——” 墨遐看着膝下青砖,唇眼微勾,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说出的话却仿佛是十分懊恼自己的鲁莽:“也是担心四弟日后不成器,才以兄长名义规之劝之。四弟,若是今日二哥有何不妥之处,二哥在这里给你道歉。都是一家人,万事兴顺方为长久之道,切莫因一点小事伤了我们兄弟间的和气。” 墨云朝被墨遐的话缠得晕晕绕绕,都顾不上反驳墨遐,只记得他污蔑自己侮辱端明皇后:“二哥你少在这胡说八道,我今日什么时候提及了端明皇后?分明是你自己在这颠倒黑白。” 墨遐毫不畏惧地回看墨云朝:“四弟,我因保护五皇子殿下而受伤,宫中人尽皆知。幸得皇后娘娘庇佑,方能安然无恙。你在马车上嘲讽我伤口多日不曾痊愈,岂不就是嘲讽皇后娘娘私心自用,身后不愿福泽万民?若是让陛下得知四弟如此想法,明襄侯府危矣。” 墨遐边说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墨云朝,过了好一会儿,忽地又叹了口气,垂着头十分沮丧道:“祖母,是孙儿错了。四弟确实没有提及端明皇后,是孙儿过于瞻前顾后,杯弓蛇影,还请祖母责罚。” 呵呵,你会添油加醋,老子还会大小语言呢。 也不看看老夫人这一辈子最在意的东西是什么。 在侯府夹缝生存这么久,跟我玩心理,你还嫩了点。 看着墨遐一脸无辜不似作伪地神情,墨云朝险些被气晕。跳下榻就想去追打墨遐,衣袖却被人拉住。 墨云朝回头一看,却见墨思珍凝着漆黑地眼珠望着自己,在老夫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摇头。 墨云 朝一向有些怵自己这个妹妹,见墨思珍如此,尽管心下仍旧不服,却也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老夫人疼爱墨云朝不假,但更为重视自己的荣华富贵。见墨遐并未抵赖殴打墨云朝一事,反而一脸愧疚地承认错误,心中天枰已经有些倾斜墨遐。 又想到赵家一夜倾覆的命运,心中不免发寒,看着墨云朝,神色已是带了些责怪:“朝儿,你二哥这次做得倒是不错,端明皇后岂是我们能够随意提及的。你在宫中给七皇子殿下做伴读,更该谨言慎行,莫要给侯府招祸才是。” 墨云朝很委屈,想要为自己辩解。 墨思珍眼疾手快地按住墨云朝的手,抢先一步道:“祖母,四哥性子确实草率了些。今日是他不知分寸,也受到了二哥的教训。现在定是忏悔心虚,日后也会时时铭记。” “祖母德高望重,扶持着父亲守住我们明襄侯府赫赫家业,最是劳苦功高。依孙女看,四哥还是要经常到祖母这来,接受祖母的教导,改一改他的性子。只盼祖母不嫌弃才是呢。” 墨遐听着墨思珍轻描淡写便将此事一笔带过,又为墨云朝多争取了一个常来荣安堂的理由,知道今日与墨云朝的交锋,只能到此为止。 叹了口气,甘拜下风。 老夫人听着墨思珍清清脆脆的嗓音,又被她这一顶高帽戴得身心舒畅,已是忘了方才的不虞,握着墨云朝的手拍道:“好,好。阿朝日后常到祖母这来,祖母让人准备你喜欢的糕饼。定不会委屈了我们阿朝。” 一场交锋被墨遐和墨思珍轻轻松松化解。 老夫人仿佛这才看到墨遐三人仍旧跪在地上,很是随意道:“你们起来吧。” 说完,便继续揽着墨云朝和墨思珍说话,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些对墨云朝的微弱不满,也在墨思珍甜腻腻的撒娇中烟消云散。 一顿家宴,墨遐吃得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哄睡了墨思芸,墨遐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苍山阁时,早已过了亥时。 墨清跟着墨遐进了里屋,看着墨遐身心俱疲的模样,又想到晚间饭桌上明襄侯对墨云阳墨云朝毫不掩饰的赞赏和对墨遐不屑一顾的漠视,心中怨气难平:“二哥,父亲今日委实有些过了。 你是母亲所诞下的嫡长子,府中无论是谁,身份都越不过你。就算大哥四弟如今也是嫡出,他们的母亲在你的母亲面前也该执妾礼,不可乱了尊卑。可是父亲今日竟然以大哥是长子为由,让他主持下个月的家族宗祭。这将你置于何地,将母亲置于何地?” 墨清提起这件事,眼睛都气红了,显然对明襄侯怨念颇深。 墨遐倒是很无所谓:“阿清,你真以为这种戳脊梁骨的事情,没有他人授意,父亲会做?” 墨清看着墨遐,有些不解:“二哥此言何意?” 墨遐拍了拍墨清的脑袋,有些可惜自己这个弟弟的才华:“阿清,你不在宫中,所以无法想象,如今后宫琼贵妃一脉的势力究竟根深蒂固到何种程度。崔氏一族如日中天,朝臣都认为大皇子会是未来的......” 墨遐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给了墨清一个你懂得的眼神,继续道:“冯氏母家和崔家沾亲带故,咱们父亲,很明显已经将整个明襄侯府压在了大皇子的身上。只是大哥的身份在大皇子那一众原配嫡子的伴读中,委实有些不够看。让大哥主持宗祭,是为了给大哥抬身份,也是为了借机通过我羞辱五皇子。” “只不过这件事说出去确实很不好听,族中叔伯是否同意不说,一个不小心还会被国子监的文人书生口诛笔伐。现今父亲下定决心,明显是得到了琼贵妃的授意。” 墨寒看着窗外的暗沉的天空,冷笑:“若是我猜得不错,大哥主持宗祭之日,便是琼贵妃将明襄侯府真正纳入大皇子阵营之时。” 也是原书中明襄侯府九族覆灭的开始。 墨清听完,更着急了:“二哥,你是五皇子殿下的伴读,若是父亲真的决定站在大皇子那边,你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墨遐哈哈大笑,忍不住捏着墨清的小脸晃了晃:“阿清,你怎么这么可爱。是病急乱投医,所以脑子也糊涂了吗?” 墨清皱着眉头:“二锅,唔捏额。” 墨遐放开了手,揉着墨清的脸蛋,道:“从父亲决定把大哥和四弟送进宫给大皇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做伴读的那一刻起,我们墨家就已经是琼贵妃阵营的人了。宗祭不过是给双方吃一颗定心丸,让我们和 崔家的关系更加紧密。至于我如今是五皇子殿下的伴读,对于父亲来说,这并不重要。毕竟在他心中,我只是一枚弃子。” 墨遐伸了一个懒腰:“不过父亲不把我放在眼中,却不代表我是任由他拿捏的泥人。若真让这事成了,我的母亲日后在宗族中还有何地位?思芸在府中又如何抬得起头?” 墨清本来很是沮丧,以为这件事再无回旋余地。可是见着墨遐胸有成竹的模样,眼睛又亮起了光:“二哥,你莫非有什么好办法?” 墨遐拿起桌上的书,敲了敲墨清的脑袋:“这你目前就不用问了。你现在需要做的是把书本和纸笔拿出来,好好听我给你讲课。你无法入宫成为伴读,对朝中局势不明朗是你如今最大的劣势。否则以你的才华,大哥和四弟焉能胜过你?” 说着,墨遐塞了支笔到墨清手中:“所以来吧,把如今朝中你认为崔氏一脉的官员都写在纸上。不要说你不知道,我上次才给你分析过的。” 看着墨清伏在案上认真地奋笔疾书,墨遐又忍不住想到了陆尘彰。 也不知道殿下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呢? 7、坑人的考题 “殿下,我回来了。” 墨遐提着陆尘彰指明要吃的桂花糕和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物什,迫不及待地跨进开阳宫,却很惊奇地发现,没有在前院看到陆尘彰的身影。 “殿下?” 墨遐绕着开阳宫,把每个房间的门都打开看了看。可是找遍了整座宫殿,都未曾见到陆尘彰。 以往墨遐回宫,陆尘彰总会站在回廊上翘首以盼。一旦看到墨遐出现在了开阳宫的大门前,便会迫不及待地冲进墨遐怀中,数着墨遐从宫外给自己带的各种糕饼玩具。 如此安静的开阳宫,墨遐是第一次感受。 墨遐心中不安越来越浓。 他以为陆尘彰又被谁欺负了,生怕自己不在没人保护陆尘彰。匆匆放下手中纸袋,焦急地想要出宫去找。 谁知还没走到宫门口,墨遐便看到陆尘彰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见着墨遐,眼睛一亮:“阿遐,你终于回来了。” 墨遐蹲下接住陆尘彰的小身子,感觉到手中的濡湿,惊讶道:“殿下,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陆尘彰道:“我在叶贵人宫中和六皇弟一起,想着阿遐今日回来,便先行告辞回宫。怕阿遐见不到我会着急,我就一路跑过来。” 说着说着陆尘彰就有些不高兴:“可还是差一点就晚了。” 墨遐忍住笑,牵着陆尘彰的手往寝殿走去:“不晚不晚,殿下回来得刚刚好。” 随即墨遐反应过来陆尘彰在说什么,有些惊讶地偏头:“殿下,您前阵子还很不喜欢六殿下,怎么今儿个竟然去了宝翠宫?” 墨遐只是随口一问,谁料陆尘彰竟很是认真道:“叶贵人帮了我们这么多,我觉得我们应该知恩图报,日后多去宝翠宫走动才是。” 墨遐听了之后更惊讶了。 他没有忽视陆尘彰日后去宝翠宫走动的理由是“叶贵人”而非“六皇子”。 猛然间,墨遐想起在原书中,陆尘彰登位之后几乎将所有兄弟斩杀殆尽,却唯独留下六皇子的性命。 当时他以为,是因为叶贵人在宫中与世无争,又从未欺辱过陆尘彰,这才得到陆尘彰的网开一面。 现在看来,明显另有隐情啊。 不过墨遐也没打算追根究底。 小孩子嘛,总要有些隐私和秘密才好。 牵着陆尘彰的小手进殿后,墨遐弯身脱掉陆尘彰的鞋子,把他抱到榻上。又很是娴熟地除去陆尘彰身上湿湿的小袍子,用大大的锦布擦干净陆尘彰身上的汗,给他换上了新的衣服。 陆尘彰站在榻上,乖乖地任由墨遐动作。发现墨遐抱起他毫不费力,尽管已经体会过多次,陆尘彰自尊心还是莫名有些受挫:“阿遐,你就比我大三岁,怎么比我高这么多?力气也比我大。” 墨遐替陆尘彰穿上最后一件外袍,道:“这是天生的啊。殿下您是以前过得不好,身体内一种名叫营养的东西没有跟上,所以才会显得有些瘦小。再过几年,殿下会比我更高,力气也更大。” 毕竟身为主角,昂藏七尺,蜂腰猿背可是标配。哪能就这么被旁人比了去? 墨遐转身去端桂花糕,回过头却无意瞟到陆尘彰尽管隐忍,却仍旧忍不住泄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连忙走到陆尘彰身前,把瓷盘放下,问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陆尘彰拉着墨遐的手,眨着黑亮的大眼睛顾左右而言他:“阿遐,我的腿好疼,好酸。你帮我揉揉好不好?” 墨遐一听,瞬间心疼坏了。也顾不得继续追问,将装有糕点的盘子推到陆尘彰面前,自己坐在陆尘彰的身边,认认真真地按压着陆尘彰的穴位。 陆尘彰鼓动着腮帮子,看着墨遐娴熟的手法,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阿遐,这也是你姨娘教你的吗?” “嗯。”墨遐抬手,用手臂点了点额头上的薄汗。 “你跟我说过你姨娘姓徐,她是徐云缯的亲人么?” 墨遐停下按摩的双手,眼神微变,侧头看向陆尘彰,带着一点探究:“殿下怎么会知道徐云缯?” 陆尘彰道:“我在宝翠宫无意间听叶贵人说到了这个人。” 墨遐放下心,继续手上的动作:“殿下,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祸从口出。” 陆尘彰捏着一块糕点,还没来得及问,墨遐便回答了他的疑惑:“徐云缯乃杏林圣手,传闻可活死人,肉白骨。可惜却害死了高祖皇帝,您的曾祖父。最终家族倾覆,男为奴, 女为女昌。本人亦是不知所踪。” 陆尘彰眉头皱起:“不知所踪?” “这是皇室秘辛。”墨遐呼出一口气,“没有人知道徐云缯的下落。先皇登基,下令任何人不得再谈及他,也不许民间祭拜供奉。违者,以谋逆罪论处。渐渐地,徐云缯淡出百姓的视野,到了我们这一代,更是少有人知道他。” 陆尘彰:“皇祖父是有多恨徐云缯?” 把如此人物过往的功绩荣耀从世上抹去,这需要废多大的工夫?又需要多么强硬的手段? 若非恨到食其骨,啖其肉,又怎会如此冷心冷情? 墨遐“唉唉”叹气:“所以是秘辛啊。殿下您不要追问了,我对此事也是知之甚少。您若是当真想知道,可以等合适的时机,自己想方设法寻找答案。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从未公之于众的秘密。” 墨遐不让陆尘彰问,陆尘彰便乖乖闭嘴。 忍了一会,陆尘彰还是没忍住,:“阿遐,你这次回府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啊?侯府中人可有刁难于你?” 陆尘彰对墨遐的一切都很好奇,每次墨遐从明襄侯府回宫,陆尘彰势必会刨根问底。 墨遐从不在这些事情上隐瞒陆尘彰,顺口就把宗祭之事说了出来。 以往墨遐在明襄侯府遭受的冷遇虽多,但终归无伤大雅。陆尘彰虽然有着感同身受的难过,人在宫廷却终究无可奈何。 没成想明襄侯这次竟是拿着宗祭给墨云阳做脸。 “阿遐,你的父亲……啊,痛……” 墨遐一个用力,陆尘彰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 墨遐手上力道不减,毫不留情地继续按压着陆尘彰小腿上的穴位,耐心哄道:“殿下,这没关系的。我父亲偏心又不是一日两日。更何况,他想让墨云阳主持宗祭,墨云阳也得有那个命。” 陆尘彰歪着头问:“阿遐,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墨遐笑道:“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还不够明晰。我看上去难道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么?” 更何况,相比宗祭,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更令他担忧不已。。 墨遐抬头看着无忧无虑的陆尘彰,不着痕迹地深深叹了口气。 以他如今的能力,在这件水到渠成的事情面前,恍如螳臂当车 ,蚍蜉撼树。 唯盼发生之时,殿下不要过分伤心难过才是。 ............ 子夜时分。 墨遐安静地躺在床上,抱着一个塞满棉花的大软枕,整个人蜷成一颗弯曲的扁豆进行着深度休眠。 同一时刻,陆尘彰悄悄睁开了眼。挣扎犹豫良久,还是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鼻烟壶,拧开壶盖放在墨遐的鼻尖。 墨遐的呼吸瞬间沉重许多,将怀中的软枕抱得更紧了些,身子也微微一曲,明显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陆尘彰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却是动作利索地掀开被子,轻声来到院中。 ............ 明鉴阁依旧很热闹,只是这份热闹从不属于墨遐和陆尘彰。 墨遐带着陆尘彰走到属于二人的角落位置上,将课本纸笔取出,替陆尘彰一一放好。 又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个竹制的,带有木塞的小瓶子,摆在陆尘彰的面前。 里面是用井水湃过的西瓜露。 凉而不冰,刚好入口。 陆尘彰坐在一边看着墨遐为他整理桌面,突然道:“阿遐,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看。” 墨遐起身绕了个圈,走到书案前挡住陆尘彰小小的身子:“不用管他。殿下,就要上课了,您赶紧先温会书。” 这股怨恨到几乎凝为实质的目光,墨遐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墨遐看着窗外走过的身着白色织蟒锦袍的身影,回过头,极为挑衅地抬起下巴,轻蔑地瞅着墨云朝。 没有墨思珍在旁指点,墨云阳也尚未到达明鉴阁。 此时的墨云朝就是一头赛场上的公牛,但凡谁给一块红布,就能将他刺激得发狂。 墨遐看着墨云朝怒火中烧地朝自己的方向直冲而来,低头轻笑,默默数数。 “四皇子殿下。”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起。 四皇子刚踏进明鉴阁,便被墨云朝撞倒。因冲力过大,四皇子腰部撞上身后书案,竟是掀翻了盛满墨汁的砚台。 漆黑墨水从上好的檀木桌上流下,洇湿了陆辰琪大片袖袍。灿灿生辉的金绣蟒纹,这会却是连原有的形状都看不出来了。 墨云朝面色大变。 七皇子伴读众多。墨云朝鲁莽粗笨,在其并不显眼。 若非墨云阳在大皇子处还算得眼,恐怕墨云朝平日连和 七皇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陆辰琪的母妃蓉嫔却是琼贵妃的族妹,在宫中与琼贵妃同进同出,堪称孟不离焦。 倘若陆辰琪发怒,最轻他也会落得个被赶出宫廷的下场。 墨云朝慌慌张张跪在地上:“殿下恕罪,殿......殿下恕罪。” 陆辰琪被伴读扶起,手指轻轻拂过脏污的袖摆。 看着指尖深浅墨色,陆辰琪并未发怒,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无妨,本殿再去换一件便是。这里是明鉴阁,授业神圣之地。墨公子日后还是要小心些,切莫如此冒失莽撞。” 轻微责怪训斥几句,陆辰琪便在自己伴读的簇拥下去了偏殿沐浴更衣。 陆辰琪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墨遐毫不意外。反倒是陆尘彰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假惺惺。” 墨遐哭笑不得:“殿下,四皇子殿下可不是假惺惺。他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的人。您可不能这么说。” 陆尘彰觑着墨遐:“阿遐你怎么知道四皇兄是好人,他可是蓉嫔娘娘的孩子。” 墨遐知道陆尘彰对崔氏家族意见颇深,又无法过多解释,只能道:“是是是,我说错了。殿下不生气了好不好。” 陆尘彰这才高兴。 随着辰时临近,诸位皇子逐渐到齐。 今日授课老师乃新科状元贺松。 贺松此人,籍籍无名多年,一朝状元,天下皆知。与古板老成的崔太傅不同,他平日上课最喜出题考教。 贺松示意书童把自己带来的试卷分发下去:“诸位殿下,诸位公子,今次臣为大家出了一道试题。” 翻纸的“哗哗”声后,明鉴阁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贺松似是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并未阻止一些人小声哀嚎。 墨遐打开卷子一看,有些惊讶,也明白了大部分人此刻为何心如死灰。 这是今年春闱殿试的考题。 并且这是一道非常坑人的题目—— 鱼我所欲也。 8、永远守着小殿下 自德临帝登基以来,今年首次春闱策论出自经史子集。 《鱼我所欲也》本是一篇深度讨论生死性善的佳作。 但因它是德临帝所出,所以对于众多举子而言,这个题里面,埋了一个惊天大雷。 墨遐食指敲击木桌,抬头隐晦地看了一眼贺松。 不受宠的高门庶子。 明明之前连随同家人入宫赴宴,得见天颜的机会都没有,却能准确知道德临帝心中所想,并在适当时机,揣摩圣意,精准出击。 据说德临帝看了他的文章,龙颜大悦,力排众议封其为状元郎。 如此七窍玲珑,不愧未来位高权重,名誉天下。 陆尘彰七岁之前从未读过书。 墨遐成为他的伴读后,尽管费尽心思为其讲解辅导。可陆尘彰再聪明,三年时间终究比不过其他皇子伴读从从小开蒙的基础。 所以在看到这道题时,陆尘彰的小脸当即皱成一团。 墨遐鼓励地看了一眼陆尘彰,捏了捏他的小手,小声道:“殿下,这篇文章我不久前才给您释义过。殿下这么聪明,肯定早已理解透彻。您不要害怕,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写下来就好。” 陆尘彰本就聪慧。 若是学习时间再长一些,假以时日,超过被太傅和众位夫子赞不绝口的大皇子亦是板上钉钉。 如今的他虽然有些抗拒,但墨遐如此慰勉,陆尘彰心中激荡,握着墨遐给他量身打造的小毛笔,仅是思考了一会,便开始奋笔疾书。 陆辰琪铺开雪白的上等宣纸,左手不自觉地拨动着垂挂在腰间玉佩上的长长穗子,垂眸望着“鱼我所欲也”五个大字,迟迟不肯动笔。 过了很久,他才似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提笔沾墨。 “......国之所欲为天,天之所欲为民,民之所欲为生……” 一个时辰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写完时,贺松命书童将大家的卷子收上来,细细审阅。 墨遐打开木塞,将带着些凉意西瓜露递给陆尘彰:“殿下,您先喝一些。” 边说,边用余光瞟向墨云朝。 墨云朝站在墨云阳身旁,对着墨遐的方向指指点点。 两片眉毛下撇成八字,腮帮紧咬。 墨遐摇头:“蠢货。” 陆尘彰捧着西瓜露,小口小口喝着,觑着墨云朝涨红的脸色,小声道:“阿遐,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弟弟,好像不太聪明?” 墨遐忍俊不禁:“殿下,自信一点,把好像去掉。” 墨遐回想昨晚在荣安堂的那场交锋,越想越觉得造物主之神奇。 墨思珍和墨云朝怎么就会是龙凤胎呢? “我继母所出的这三个孩子,墨云阳天资聪颖,墨思珍缜密非常,唯有墨云朝,说好听些是单纯天真,说难听些便是蠢笨如猪。” 陆尘彰和墨云阳一同在明鉴阁学习三年,也明白墨云阳学问确实不错。 墨遐藏拙,墨云阳在伴读中几乎无人可与之匹敌。 崔太傅也称赞过,假以时日,墨云阳必定前途无量。 陆尘彰好奇:“阿遐,我好像还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你的大妹妹,墨大小姐。” 墨遐平日无事,便把明襄侯府发生的趣事编成睡前段子,哄陆尘彰睡觉。 陆尘彰知道明襄侯府所有人,唯独对墨思珍知之甚少。 墨思珍…… 墨遐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虽然稚嫩,却已初露锋芒的姣容。 他甩了甩头,把墨思珍的脸从脑海中剔出:“我这个妹妹.....若她身为男儿,明襄侯府哪还会有墨云阳的地位。” “哦?”陆尘彰更好奇了。 墨遐鲜少夸奖他人,便是自己,也只有在功课做得特别好的时候,才能得到墨遐一句温柔的赞美。 如此盛赞,这在墨遐口中可是头一回。 墨遐不愿意在陆尘彰面前提及墨思珍,揉了揉陆尘彰的小脑袋,笑道:“殿下,日后有机会,我会告诉您有关我与我大妹妹的争锋。您现在快些回想一下自己方才做的文章,回宫之后,我可是会考您的。” 陆尘彰非常听墨遐的话,听墨遐如此说,放下手中的小竹杯,乖乖拿起了羊毫。 ............ 贺松一目十行地检查着所有皇子伴读的试卷。 翻到墨遐的试卷时,贺松眼眸中划过一丝欣慰赞赏,却是佯装愤怒地抽出放在一旁,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他厌恶不满的东西。 书童看着沙壶漏尽,拿起铜锤轻轻敲击着角落的编钟。 “铛——铛——” 所有的皇子伴读陆续回到了自 己的座位上。 墨遐将陆尘彰喝了很久都没有喝完的果露收起,不顾陆尘彰哀怨的面容:“殿下,上课了。” 看着陆尘彰可怜兮兮的眼神,忍了忍,墨遐终究没忍住:“殿下乖,等回开阳宫,我再给您做,好不好?” 台下将将安静,贺松拿起一张宣纸,抖了抖:“墨遐。” 墨遐似是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站起:“老师,学生在。” 贺松将墨遐的试卷展开:“我让你们以《鱼我所欲也》写一篇策论,你为何却是将这篇文章默了下来。” 墨遐不慌不忙,大言不惭:“回老师的话,学生愚钝,所学尚浅,时至今日仅仅只能将其默下,并不知晓深意思想。未能写出文章,还请老师责罚。” 明鉴阁中,瞬间响起低低嗤笑。 “哈哈哈——”墨云朝最是夸张,指着墨遐上气不接下气,“墨遐,你好歹也是我们明襄侯府的公子,竟然连这么简单的文章都没有学过。也太丢我们侯府的脸了。” 墨遐坦然看着贺松,余光却是瞟向墨云阳。 墨云阳与墨云朝隔着几个桌子,犀利目光恨不得凝成麻绳丝线缝上墨云朝的嘴巴。 偏生墨云朝不自知。 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能够奚落墨遐的机会,焉有不报复之理? 陆辰琪坐在最前排,凝视着墨遐工整的字迹,眼眸微闪,不急不徐开口:“墨四公子,你与墨二公子同出明襄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落井下石,岂不是让旁人看了笑话。” 墨云朝笑声嘎然而止。 贺松仿佛并未听到台下公子们的放肆,望着墨遐神色淡淡:“墨遐,既如此,日后你当更加勤勉。这次本官便不罚你,回去仔细研读四书五经,这等不知,切不可再犯。” 墨遐微微躬身:“多谢老师。” 陆尘彰不喜欢墨遐被人嘲笑,待墨遐坐下,拉着墨遐的手道:“阿遐......” 墨遐指着墨云朝悄悄道:“殿下,你觉不觉得,墨云朝此时就像一只被扼住咽喉的软脚鸭。” 陆尘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忘了方才的不愉快:“像......特别像......” 贺松放下墨遐的试卷,又开始点评他人的文章。 明鉴阁的学生,最大不过十三岁。就算开蒙再早,家 族中请了无数大儒为其教导,终究是阅历尚浅。即便通读经史子集,也是理解得浅显粗糙。 更有甚者,抓耳挠腮只写出几句话,胡乱地交了卷。 这等文章,贺松仅是看了一眼,便放在一旁,不再过问。 陆尘彰小声问:“阿遐,你觉得这次谁能拔得头筹?” 墨遐毫不犹豫:“大皇子殿下。” 宫中是琼贵妃的天下,明鉴阁以崔太傅为尊。 无论是谁,都不会愿意做那只出风头的鸟。为了一时得意,得罪未来的储君。 陆辰琪文章做得向来中规中矩。既不出彩,也不会轻易让人挑出什么错处。 大皇子看完陆辰琪的文章,既是满意他的内容,又对他的文采有些隐隐的不屑:“四皇弟,我听蓉嫔娘娘说,你平日最爱看书。怎么书看了,学问却没有一丝长进?” 陆辰琪有些无奈地指着自己的文章:“大皇兄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哪叫爱看书?都是母妃在姨母面前,惯爱吹嘘炫耀,没得长了我的虚名。我一看那些什么策论史书,便是脑仁生疼,哪有风花雪月的琴谱诗词来得畅快?” 大皇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陆辰琪:“四皇弟,你以前年龄小不懂事,看这些没用的杂书便也罢了。如今你年岁渐长,也该多干些正经事。母妃高兴,蓉嫔娘娘也高兴。” 陆辰琪抿着唇,皱着眉,似是很不情愿:“大皇兄您快饶了臣弟,臣弟可没有那等闲心。若是母妃问起,您还要帮臣弟打掩护才是,切莫怂恿着母妃收了臣弟那些琴谱。倘若如此,臣弟当真是生无可恋,不知该如何活在这个世上了。” 大皇子抬头敲了敲陆辰琪脑袋,言语间尽显纵容:“什么话也是能乱说的?仔细传到蓉嫔娘娘耳中,揭了你的皮。” 陆尘彰看着前方大皇子和陆辰琪兄友弟恭,往来和睦,扯了扯墨遐的衣袖:“阿遐,你不觉得他们之间,其实挺奇怪的么?” “就是......就是......”陆尘彰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一个词来准确形容,“我怎么觉得,陆辰珖好像挺希望陆辰琪继续研究琴谱,而不是研读策论正书。” 墨遐笑道:“殿下,您应当知晓,天家之间的亲情,何等淡薄。琼贵妃娘娘再喜欢四殿下 ,也不会希望四殿下挡她儿子的路。” 看了一眼其乐融融的大皇子和陆辰琪,墨遐意有所指:“更何况,是拥有同样家族,同样支持的皇子呢?” ......... 墨遐从不参与每日下午,骑马射箭的武课。 因着墨遐和陆尘彰不受重视,多或少这么一个人,教导武术的夫子并不在意。 但陆尘彰很喜欢。 所以即便再无趣,墨遐也会拖着死水的心随着陆尘彰来到练武场。 陆尘彰看出墨遐心中有事,很是装乖:“阿遐,今日下午的武课我自己去就好,你找贺大人便是。” 在墨遐心中,天大地大殿下最大。他自然不可能放任陆尘彰一人去练武场。 鬼知道会被什么牛鬼神蛇欺负? “殿下,我陪您去。午间那么长,与贺大人探讨今日题目已是足够。不需占用下午的时间。” 陆尘彰握着竹筷:“这样会不会打扰贺大人?” 墨遐夹起一块烧肉放进陆尘彰碗中,脱口而出:“不会的,贺大人没有午休的习惯。” 陆尘彰手中的筷子紧了紧:“这样啊,阿遐你对贺大人可真了解。” 陆辰琪坐在自己的殿阁中,鼻尖动了动:“这么浓烈的香味,也不知五皇弟那个伴读又给他做了什么美味佳肴?” 陆辰琪的内侍边布菜边笑道:“五殿下的伴读,旁的不说,这做饭的手艺当真是一绝。就这香味,御膳房的人只怕都比不上。” 陆辰琪看着桌上寡淡无味的饭菜,莫名就觉得没了滋味:“也就本殿的房间和五皇弟挨得如此之近,日日都要受此煎熬。想想五皇弟,有这等伴读,也不知是何等幸事?” 小鹤子道:“五皇子殿下岂能和殿下您比?皇上宠爱咱们娘娘,福雪宫和奉枢宫在这宫中,更是无人敢怠慢。您身边的四位伴读,哪位不是琼贵妃娘娘精挑细选,出身世家大族,才高八斗。开阳宫背着个不详的名头,便是陛下日日惦念端明皇后,法外开恩恕了五殿下的罪名,终归是失了圣恩。选个伴读,也是除了那些不入流的功夫外,样样不知所以。在这宫中,您的圣眷地位是一等一的,何必和五皇子去比较?” 陆辰琪耐心等小路子说完,才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笋丝 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说完了?” 小鹤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跪下:“殿下恕罪,奴才多嘴,还望殿下开恩。” 说完便“砰砰砰”地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青红一片。 陆辰琪看着小鹤子,并未发话。直到膳食用尽,才丢下一句:“主子便是主子。不管旁人怎么看待开阳宫,在本殿这,五皇弟就是五皇弟,不是什么灾星。” ............ “叩叩叩——” 贺松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书籍,笑道:“进吧。” 墨遐推门而入。 贺松看着墨遐,将墨遐今日所作文章放在案上:“我就知道你会来。” 墨遐站在贺松身前,朝贺松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贺大人。” 贺松看着墨遐行云流水的标准姿势,眸中划过一丝赞赏:“在明鉴阁中,管我叫老师。在这,却改口成贺大人。这又是何意?” 墨遐道:“明鉴阁中,您是老师。出了明鉴阁,您便是翰林院修撰,侍讲学士。礼不可废。” 贺松摇头:“小小年纪,就没见过比你还老成的,真是无趣。说来我比你大不了多少,你又算得上是我的学生。大人终究太过生疏,无人时,你还是唤我一声老师吧。” 墨遐唇角抽搐,心中腹诽:您大了我一轮多,还叫大不了多少?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只是乖巧改口:“是,老师。” 贺松看着墨遐的神情,便知他在想些什么。却坚持自己很年轻的想法,道:“墨遐,今日你做得很好。” 墨遐跪坐在贺松对面,仰头看着贺松:“老师,学生愚钝。陛下这道题,究竟是何用意?” 贺松把墨遐的默写的文章往前一推:“墨遐,你很聪明,又何必问我?陛下的心思,你岂会不知?若非如此,你又何必提笔不答?” 墨遐将指尖搭在文章上:“学生只是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贺松没有回答墨遐的问题,反而问道:“是为了五皇子殿下?” 墨遐静默良久,再次问道:“老师,不知何时这道圣旨会昭告天下?” 德临帝出题‘鱼我所欲也’,并非想要舍生取义,而是希望鱼与熊掌兼得也。 端明皇后薨逝多年,大梁需要一个新后。 在德临帝心中,端明皇 后为鲜美的鱼,琼贵妃便是那不可多得的熊掌。 只可惜大部分举子没能揣测出德临帝的心意。 确切地说,是没想到德临帝居然会把自己的不可言说的小心思,用如此正经的题目出在春闱。 墨遐今日不答。 既是为了藏拙周旋于大皇子七皇子一脉,更是作为开阳宫中人,对德临帝薄情寡义无声的抗议。 见墨遐坚持,贺松叹了口气,道:“琼贵妃封后,是大势所趋。端明皇后在民间威望极高,陛下缺的不过是一个正经的名头。今已万事俱备,最迟三月,封后圣旨便会昭告天下。” 贺松顿了顿,又加了句:“再无转圜余地。” 墨遐早有预料,只是想到陆尘彰,心口还是钝钝地难受。若是让他知道这件事,该有多伤心。 “老师,您今日在课上出这道题,也是陛下的意思吧?” 贺松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墨遐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中。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想要忽视却又如鲠在喉:“老师,学生能够看看您前几月春闱时的文章么?” 贺松似乎早就料到墨遐会有此一问,从书案边摞得整整齐齐的一沓纸中抽出最上面一张,递给墨遐。 辞藻华丽,文采斐然。 从国不可一日无君,上升到君不可一日无后。从君为民之信仰,下沉至后为妇之表率。 言辞恳切,情真意实。 若非墨遐事先知晓,绝对看不出这是一篇拍德临帝马屁的文章。 贺松瞧着墨遐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硬生生扭曲的神情,揶揄道:“看了这篇文章,是不是觉得我过于谄媚,不配这个状元之名。” 墨遐将文章放下,摇头:“学生不敢,更不会抱有此想法。” “哦?”贺松惊讶地挑眉,“你这么说,倒是真让我觉得有些好奇。你应该知道,这篇文章一旦传出,我的那些同窗同科,天下文人名士,都将会戳着我的脊梁骨,指责我媚趣软骨,不配为官。” 墨遐抬头看着贺松:“老师会惧怕这些言论么?” 贺松傲然:“若我惧怕,又岂会让这篇文章出自我笔下?” 墨遐笑道:“老师有忧国忧民之心,更有兴邦利国之志。若不入朝为 官,空有一身傲骨清风,隐居山林,岂能还愿于民,岂非弃天下百姓?与其如此,不若反道而行,进朝入仕。来日肃朝政,兴农桑,流芳百世,何尝不是一桩美谈佳话?” “至于过程......”墨遐似是想到了什么,低头一笑又很快抬起:“只要最后结果是好的,谁又会在意呢?” 贺松眼睛越来越亮,神色越来越激动,听到最后,面上已是抑制不住的震惊与欣赏:“墨遐,你当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小小年纪,竟能对世事看得如此透彻。可叹如此简单的道理,有些人却一辈子都不曾想明,困囿于一方芥子,终生不得出。” 贺松看着墨遐,道:“墨遐,若非知道你的年龄,我当真以为你至少已至而立。” 墨遐:“......” 墨遐不动声色地绕开这个话题:“老师,多谢您为学生解惑。” 说完,便欲起身。 贺松看着墨遐,突然道:“墨遐,你很有才华,却因家族所困,不得不入宫成为五皇子的伴读。五皇子在宫中的处境你不会不知,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另投明主么?” “你是一块尚未琢磨的璞玉,我相信无论是谁,都不会拒绝雕镌你这块美玉的机会。” 墨遐一直都是平平淡淡的,直到此时,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老师。”墨遐握紧拳头,将面前贺松春闱时的文章推了回去,“我入宫是因明襄侯府相逼,我别无选择。留在五皇子殿下身边却是为了殿下,是我心甘情愿。我知老师为我打算,可是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殿下。” 贺松还想再劝:“墨遐,我是真心劝你。你应当知道,跟在五皇子殿下身边,毫无前途可言。你们如今处境艰难,却尚能度日,所以你并不在意。真到了那一日,便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五皇子的胜算几近于无。即便这样,你也选择跟着五皇子么?” 墨遐垂下眼:“老师,人这一生,总归要拥有些信念和坚持,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况且......” 墨遐看着贺松,笑道:“未来的事如何,谁又知道呢?” 9、两个影帝的对决 “殿下,起床了。” 墨遐站在陆尘彰的床边,翻过陆尘彰小小的身体,将拧干的浸过热水的锦帕盖在陆尘彰的脸上。 陆尘彰“嘤咛”一声,不情不愿地睁开双眼。 墨遐无情掀开被子,取下挂在木架上的衣袍:“殿下,您不能再睡了。武课就要开始,我们可不能迟到。” 陆尘彰慢吞吞地坐起,突然一把抱住墨遐的腰:“阿遐。” “嗯?”墨遐看着陆尘彰头顶的发旋,疑惑地拍着陆尘彰的背,“殿下,怎么了?” “阿遐......” 陆尘彰不说话,只是念着墨遐的名字,紧了紧手中的力道。 墨遐在贺松处喝了一中午的茶,被怀中的力道勒得肚腹翻涌,哭笑不得地拉开陆尘彰:“殿下,您别抱了。我还没活够呢,暂时不想在这含笑。” 陆尘彰沉默地穿着衣服,墨遐蹲坐在床边为他系着腰带。 陆尘彰突然抬头看向墨遐,很是郑重道:“阿遐,你一定会活很久很久的。” 墨遐再次哭笑不得,哄小孩子一样顺着陆尘彰的话语:“是,殿下说得都对。现在我们去练武场,晚上我给殿下熬银耳汤好不好?” 陆尘彰握着墨遐的手:“阿遐,我没有开玩笑,你要相信我。” 墨遐被陆尘彰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陆尘彰很是认真的模样,他懵了片刻,再次笑了:“我相信殿下。” ............ “墨二公子不去骑马么?” 墨遐正在注释手中的书,猛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吓得肩膀一抖,手中的笔在纸页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看着这道弯曲丑陋如同毛虫的黑印,墨遐手紧了紧,用尽全力强迫自己不要失态。 陆辰琪“呵呵”笑道:“没想到,竟是我吓着了墨二公子。” 墨遐合上书页,回身行礼:“见过四殿下。” “起吧。”陆辰琪看着墨遐身旁石桌上的书,以及摆在一旁模样奇怪的笔,好奇道,“二公子,不知这又黑又直的木棍是什么?” 墨遐顺着陆辰琪的目光看过去,道:“回殿下的话,这不是木棍,这是炭笔。” “炭笔?”陆辰琪走上前细细观摩, “这也是笔么?” 墨遐道:“是。” 陆辰琪坐在石凳上,笑着看向墨遐:“墨二公子,你带给我的惊喜真是越来越多了。” 墨遐回以笑容:“不知四殿下此言何意?” 陆辰琪敲了敲桌子,似是有些不喜墨遐的生疏:“你站着作甚?坐吧。” 墨遐不好推拒,顺着陆辰琪的话坐下。 他不知道陆辰琪来此所为何意,只能静观其变,侧对着陆辰琪看着不远处武夫子带着一群年龄还小的皇孙公子骑马。 余光却一直瞥向陆辰琪。 陆辰琪看着墨遐生人勿近的模样,道:“二公子似乎不愿与我说话?” 虽然是疑问,语气却很是肯定。 墨遐很是不解地看着陆辰琪,似是对他话中的含义十分费解:“四殿下这不是明知故问?若我和四殿下相谈甚欢,才是令人称奇吧?” 陆辰琪不答,看着墨遐手边的炭笔:“不知我是否有幸观摩墨二公子的这只......炭笔?” 墨遐只觉得陆辰琪有毛病。但人毕竟是皇子,墨遐不好拒绝,只能递给陆辰琪。 陆辰琪拿在手中把玩好一会,又翻开自己手上的书,在上面轻轻一划:“光而不亮,细而不滑,墨二公子,这笔当真好用。” 墨遐:“四殿下谬赞。” 陆辰琪看着墨遐,墨遐看着马场。 直到墨遐再也无法忽视陆辰琪的视线,才终于转头,问:“四殿下,不知您来此究竟为何?” 陆辰琪却是转眸,顾左右而言他:“墨二公子待五皇弟很好。我听说自从二公子进了开阳宫,便一直陪在五皇弟身边,又是做饭又是浣衣,把宫女内侍的活计都抢了。哪还有个伴读的样子?” 墨遐扯扯嘴角:“我是殿下的伴读,对殿下好是应该的。若是四殿下想要借此羞辱我,大可不必费神。” 陆辰琪摇头:“你不必如此误解,我并无恶意。我只是有些艳羡罢了。你对五皇弟的好,远远超出了作为一个伴读应有的范畴。我也有伴读,但是他们都只是把我当皇子尊敬,惧我怕我,却从不会护我念我。” 陆辰琪这话便是有些交浅言深。 可惜墨遐一直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努力操控小马驹的陆尘彰,对陆辰琪说的话也只是听了个大 概,一不留神,竟是随口泄露了天机:“这您就要去问琼贵妃娘娘了。” 说完,墨遐才反应过来自己吐露了些什么,脊背瞬间僵直。 陆辰琪一愣,笑得更开心:“墨二公子,你当真是这宫中少有的明白人。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见陆辰琪并未察觉什么,墨遐悄悄松了一口气。 陆辰琪看着马场上肆意张扬的其余皇子,神色间隐隐带了些落寞:“真是羡慕啊。” 墨遐并不想从陆辰琪口中知道太多,果断收起书本和炭笔:“殿下,我先告辞了。” 陆辰琪却并不打算给墨遐溜走的机会,笑道:“墨二公子藏得很深。” 墨遐停下手中动作,定定看向陆辰琪:“四殿下此言何意?” 陆辰琪笑道:“我曾无意间听到你给五皇弟讲课,正好就是《鱼我所欲也》,深入浅出,透彻非常,便是翰林院那些侍讲学士都无法比拟。这便是墨二公子口中的,年龄尚小,并未研读深意么?” 看着墨遐僵硬的身躯,陆辰琪笑得更温柔了:“墨二公子,现在我们能够谈谈了么?” 墨遐坐在陆辰琪对面,问:“不知四殿下想要些什么?” 陆辰琪叹了口气:“我都说了我没有恶意,你如此紧张作甚?我只是欣赏二公子,想和你交个朋友。” 墨遐笑:“殿下,这可不是交朋友的做法。我们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陆辰琪道:“别说得这么绝对,万事皆有可能。或许我们现在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但谁又说得清楚以后呢?” 墨遐不知陆辰琪有几分真心,却也知道得罪陆辰琪不是明智之举,悠悠和和地打着太极:“殿下也说了,我们现在的身份很尴尬。就算想要相交,也不是现在。所以我觉得,至少现在,我和殿下没什么好谈的。” 陆辰琪没想到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墨遐竟仍软硬不吃:“你不怕我说出你的秘密么?” 墨遐回头看着陆辰琪,抱着自己的书:“殿下,既然您知道我在藏拙,那您怎么能够保证我藏了多少?殿下是聪明人,既如此,我也想问殿下:您的鱼和熊掌又是什么呢?” 不等陆辰琪说话,墨遐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凉亭。 陆辰琪愣 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墨遐的背影。 他的鱼和熊掌...... 随即陆辰琪摇头轻笑,自言自语:“终日打雁还是被啄了眼,这是在威胁我啊。墨遐,有你在,五皇弟何愁不能去争一争呢?” 墨遐这厢刚出去,陆辰琪的伴读匆匆赶到陆辰琪身边。 “四皇子殿下,您没事吧?” “殿下,您怎么和墨遐在一起?他是五皇子的伴读,恐怕早就染上了开阳宫的灾运,您要离他远一些才是。” “是啊。殿下,您千金之躯,可千万不能受伤染病。” “贵妃娘娘如此疼您,就算是为了贵妃娘娘,您也要一直康健才是啊。” ...... 墨遐听到身后七嘴八舌的劝慰,以及故意大声的对他的鄙弃不屑,眼中划过一丝深深的同情。 陆辰琪这日子可真是不好过啊。 不过很快他就摇了摇头。 陆辰琪如何,又关他什么事呢? ............ 墨遐从不会让自己闲下来。 晚间用过膳,墨遐拿出下午一直在注释的课本:“殿下,我先去洗碗。你把这我做了标记的地方好好看一遍,还有今日写的文章也要好好思考,待会我是要考试的哦。” 墨遐想了想,决定采取鼓励式教育:“若是答得好,有奖励。” 陆尘彰斜眼看墨遐:“阿遐,你这是在把我当小孩么?” 墨遐边收拾碗筷边笑:“殿下,您才七岁?请问您哪里不是小孩了?” 可是陆尘彰今日一反常态没有听墨遐的话,而是跟着他一路来到厨房。 墨遐看着身后的尾巴,有些无奈:“殿下,怎么了?” 陆尘彰道:“阿遐,你今日和陆辰琪说说笑笑。”想了想,陆尘彰甚至用上了新学不久的成语,“相谈甚欢,聊些什么呢?” 墨遐从早上离开开阳宫,回忆到下午离开练武场,才反应过来陆尘彰说的是什么,乐不可支:“殿下,您在想什么?四殿下一来我就立刻离开了,话都没说几句,怎么就相谈甚欢?” 墨遐捏了捏陆尘彰的小脸:“我们殿下这么小,就知道吃醋了么?” 陆尘彰嘟着嘴,气鼓鼓:“才没有吃醋。你不能和陆辰琪好。” 墨遐将摞得高高的碗碟放下,也没有提醒陆尘彰话语前后不一:“好好好,我 不和他好。殿下,四皇子的母妃蓉嫔出身崔氏家族,就冲着这一点,我也不可能和他相交啊。” 陆尘彰放心了。 墨遐被陆尘彰这么一打岔,倒是忘了要让陆尘彰看书的事,反而颇有兴致道:“殿下,既如此,我便考考你吧。” 考试对陆尘彰这种学霸来说,就是荣耀时刻的降临。 陆尘彰又特别虚荣,特别喜欢听墨遐夸奖他,所以他很迫不及待:“好啊,阿遐想考我什么?” “嗯——”墨遐边用粗布擦碗,边道:“殿下,你觉得,福雪宫,奉枢宫和元华宫,这三宫的关系,到底如何?” 陆尘彰回答得毫不犹豫:“表里不一,暗潮涌动。” 墨遐问:“为何?” 陆尘彰:“宫中皆知,琼贵妃心疼陆辰琪更甚亲子。但凡他受了一点伤,吃了一点苦,便会责罚伴读照顾不周。谁不称赞一句贤良大度。” 陆尘彰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所谓捧杀,便是如此。” 墨遐很捧场:“殿下真棒,都会用捧杀了。” 陆尘彰耳尖有点点泛红,继续回答:“不止如此。琼贵妃如此过分在意陆辰琪,他的伴读只会更加战战兢兢,最好是能够不错眼的盯着,就怕出什么意外。这也是变相地给陆辰琪身边加了一道监视。” “就像阿遐你说的,这是明目张胆的阳谋。” 墨遐又问:“如今后宫中,谁是陛下最为宠爱信任的妃子呢?” 陆尘彰再次毫不犹豫:“叶贵人。” 墨遐的手停了停:“说说理由。” “因为叶贵人出身杂役房贱奴,宫妃之中,唯一没有家族傍身。” 一片沉默。 墨遐抬头看着陆尘彰,眼中复杂难辨:“殿下,您真的很聪明。” 与自己这个杂交货不同。 陆尘彰是货真价实,只有七岁。 如此年幼,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却能看透人性复杂,世间百态。这是天赋。 难怪能够成为最后的赢家。 墨遐看着天边艳丽的火烧云,想到自己曾经无忧无虑,却因为一场意外来到这里。又想着自己和陆尘彰在这吃人的巨大皇宫中相依为命,艰难度日。莫名心中酸胀不已。 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也是这样一片夕阳,在墨 袁氏疲惫模糊的面容上割裂出一片片暗沉金光。 这是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幅画面。 墨袁氏紧闭的双目,额前濡湿的头发,以及嘴角幸福满足的笑容。 也是他与这里的第一缕牵绊。 只是这份感情仅仅维系七年,便被命运无情掐断。墨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墨袁氏如东水逝去,悲痛哀沉却无能为力。 这是墨袁氏的命运,是她注定的宿命。 那自己呢? 墨遐心中升起一阵恐慌。 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又会是何种结局? 是仍旧被五马分尸,还是能够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心头,墨遐握着手中光洁的碗,莫名有些冷。 陆尘彰感受到墨遐情绪不对,立刻上前,拉着墨遐的手,把脑袋靠在墨遐怀中:“阿遐,你怎么了?” 墨遐一个激灵,从臆想中回神,方才知自己陷入了梦魇。拍着陆尘彰的脑袋,道:“我没事,只是想到了我的母亲。” 陆尘彰经常会听墨遐提起墨袁氏。 端庄清雅,美丽温柔。出自书香世家,乃大儒袁老之独女。 及笄之时万人空巷,争先恐后只为一睹倾国之容。 一家女,百家求。风华绝街巷,才情动京城。 陆尘彰抬头看着墨遐,很认真道:“阿遐,你的母亲年轻时一定很美。” 墨遐笑了:“这是自然。很多人都说我像我的母亲,难道我不好看么?” 陆尘彰知道墨遐很容易找理由说服自己,说出这种话,就代表已经走出。瞬间开心。拉着墨遐的手来到院子里。 墨遐看到院子中站着一个人,有些惊讶:“这是?” 陆尘彰道:“这是内务府调拨给开阳宫的太监。” 墨遐挑了挑眉,瞬间明白:“是叶贵人吧。” 叶贵人最受德临帝宠爱,有她吹枕头风,调拨一个内侍入开阳宫并不算大问题。 就是不知她是如何说服德临帝的。 “他是阿四。阿遐,有他在,以后你就不用继续这么辛苦。” 阿四只有十六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太监服,袖口被磨得开线起毛。 墨遐望着这个原书中从未出现的人物。 这是偏离既定轨迹的存在。 墨遐笑着朝阿四点头。 他在决定改变陆尘彰命运时,就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 阿四很是沉默,似乎不愿意与旁人多交流,只是朝着墨遐躬身行礼。 墨遐很是自然地问:“阿四,你吃饭了吗?我去厨房给你煮碗面吧。” 陆尘彰迅速代替阿四回答:“他吃过了。阿四,你先退下。” 又看向墨遐:“阿遐,你还没有给我讲课,我们先进去吧。” 说着不等墨遐反应,便把他拉进屋中。 10、叶贵人的文集 陆尘彰看着厨房里的三碗面,肉嘟嘟的小脸鼓成圆球,浑身上下写着:我不高兴,不要理我。 墨遐牵着陆尘彰的小手,把他带到桌边,又把两碗面端上桌:“殿下,快些吃。” 陆尘彰拿起筷子,搅动着碗中均匀的细面,上面还卧着一个黄澄澄,金灿灿的煎蛋。 他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墨遐面前的碗,素素的什么都没有。 陆尘彰夹起鸡蛋,放在墨遐碗中:“阿遐,你吃。” 墨遐笑了笑,咬了一小口,又放回陆尘彰碗中:“殿下,我不喜欢吃鸡蛋,你吃就好。” 阿四沉默地走进房间,朝二人行礼后便隐在角落,沉默地不发一言。 墨遐被银丝面烫得直哈气,抬头用手遮着嘴巴,不是很雅观地吐着舌头。眼神无意间一瞥,才发现阿四的身影。 “阿四,厨房里还有一碗面,是留给你的。待会你便吃了吧。” 阿四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陆尘彰:“多谢墨公子,奴才......” 陆尘彰打断阿四的话:“阿遐给你做的,吃了便是。不要辜负他一番心意。” 阿四躬身:“奴才遵命,多谢墨公子。” 墨遐手指微微一曲,看了眼阿四,又看向陆尘彰。 陆尘彰呼噜呼噜吃着面,见墨遐不吃,问道:“阿遐,怎么了?” 墨遐摇头:“无事。” 又从桌子上夹了一根蔬菜放进陆尘彰碗中:“殿下,多吃一些。我昨日从御膳房花银子买了一条鱼,今晚给你做你喜欢的松鼠鱼。” 陆尘彰圆圆的大眼睛眯成一枚向上的弯钩,用竹筷卷着面,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 阿四遵循陆尘彰的吩咐,退出房间。 墨遐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竹筷,看着身前的面碗,笑着和陆尘彰说话,尽力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身前的桌子。 再次回神,阿四已是悄无声息地离开。走过的地方,无声到扬不起一片灰尘。 ............ “又要旬假了。”墨遐毫无形象地躺在床上,四肢大张,闻着房间中浓烈诱人的味道,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我觉得我现在就像桌上那一叠葱饼,香喷喷又软绵绵。” 陆尘彰早就习 惯了墨遐的自言自语,自卖自夸,“哒哒”跑到墨遐身边,把自己写的文章递给墨遐:“阿遐,你看看。” 墨遐歪着头,手肘用力把自己撑起。 看着吃饼的陆尘彰,墨遐突然道:“殿下,我怎么觉得你长高了。” 陆尘彰抬头,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葱油饼,再三确认:“真的吗?阿遐,我真的长高了?” 墨遐起身走到陆尘彰身边,仔细地比划着,最后确定:“殿下,你真的长高了,小孩子天天动,果然长得快。” 就在此时,阿四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朝陆尘彰和墨遐道:“殿下,墨公子,这是叶贵人命人送来的。” 墨遐接过锦盒打开,看清里面物什后“哟呵”一声,戏谑又调侃:“叶贵人这是铁了心要和琼贵妃对着干?这么明目张胆地打大皇子的脸,也不怕琼贵妃的枕头风。” 锦盒里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套当世大儒所撰写的文集,被上好的绸缎包裹,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被主人珍之重之地保护。 这套文集本在德临帝手中。大皇子为得到它可谓是想尽办法。奈何最后被叶贵人截胡。 如今文集被叶贵人送来开阳宫,又是如此的不避讳旁人。消息传出去,怕是灵犀宫的瓷器又要换上一批了。 陆尘彰撇撇嘴,似乎对琼贵妃的心计手段很是不屑:“叶贵人会怕琼贵妃?那人如此厌恶开阳宫,她都能见缝插针,三番五次在那人眼皮子底下给我们又是送人又是送物。拿捏一个琼贵妃对她还不是手到擒来?” 墨遐笑道:“这是因为叶贵人知道分寸。她总能恰如其分地把握住陛下的心思,既不惹怒陛下,又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若不是叶贵人出身实在是有些低,恐怕这宫中早就不止琼贵妃一家独大。” 就如这套文集,后宫任谁看都会认为这是叶贵人故意落元华宫和灵犀宫的面子。 有恃宠而骄,自命不凡的,或许已经在等着叶贵人因亲近赏赐开阳宫而被德临帝厌弃。 自己,则可代替叶贵人成为宝翠宫下一位主人。 可惜她们没看清的是,德临帝厌恶开阳宫不假,但这种厌恶,更多是对袍脚灰尘脏污不屑一顾的漠视。 因为忽视, 所以漫不经心,不以为意。 指缝随手漏一些,更可以体现他对陆尘彰这等天煞孤星的恩德。 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真正的关键所在。 墨遐看了眼陆尘彰。 陆尘彰夹着热气腾腾的饼,“嗷呜”一口塞进口中,腮帮子一鼓一鼓,葡萄眼一眨一眨,精致又可爱。 墨遐犹豫一会,拿起锦帕擦拭着陆尘彰油油润润的唇瓣。 或许是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皇后,琼贵妃行事愈发锋芒张扬。 入宫拜见琼贵妃的命妇络绎不绝。一时之间,元华宫炙手可热,琼贵妃权势绝伦。连带着灵犀宫也是风光无两。 前朝甚至隐隐有了立陆辰珖为太子的呼声。 毕竟是自己最爱的女人之一,德临帝不打算收回封后谕旨,却也是借叶贵人之手警示琼贵妃,大梁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谁。 更是让她谨记端明皇后,杜氏家族的下场。 他苦心孤诣地隐瞒,却也知琼贵妃即将封后的消息,迟早会传入开阳宫。 墨遐握着锦帕的手紧了紧,看着无忧无虑的陆尘彰,反复告诉自己:再等几天,再等几天,过几天再把此事告诉殿下。 “阿遐,你怎么了?怎么感觉你有点不高兴。” 墨遐被陆尘彰突然出声吓到,拍着心跳加速的胸口,笑道:“殿下,无事。” 11、相柏 “粗陶小火炉,甜水巷李婆婆编的竹蜻蜓,还有荣祥斋的桂花糕......”墨遐拿着一张洁白的宣纸,边走边念,边念边买,一条街走到尽头,手上已经提了好些东西。 纸上按顺序写满了各种物什,有些后面已经画了一个小勾,还有些暂时没有做标记。 墨遐盯着没有做任何记号的字,又抬头看了看前面分岔的街道,飞速地思索之后,很有目的性地朝前走去。 “墨遐?”身后传来不确定的声音。 墨遐停步回头,看着眼前的人,眼睛倏地睁大,几步上前跑到来人身前:“相柏。” “墨遐,真的是你。”相柏上下打量着墨遐,眼中尽是不敢置信。拍着墨遐的肩,笑道,“自从你被家里接回,我们都有好久没有见过面了。想不到竟能在这遇到你。” 墨遐手上提满了各色纸袋锦盒,四处张望,示意相柏看着前面一个小摊,很高兴地道:“相柏,我们去吃些东西吧。” 相柏自然无异议。 墨遐选的是一家卖馄饨的小摊子。 几张桌子,几张椅子,上面搭一个油布遮阳棚。一切都是最简单,最不起眼的街贩布置,却是坐满了人。 墨遐从桌子中间的小竹筒拿出一双筷子递给相柏:“相柏,你尝尝。这个摊子你别看它小,味道可好了。” 青花瓷碗中白白胖胖的馄饨谁也不让地挤在一起,馅料满得几乎快撑破剔透的面皮。 碗中洒满红通的辣椒,碧翠的葱花,淋上一勺热油,混着特制的酱料,最后撒上满满的花生碎。 色彩丰富,滋味鲜明的拌馄饨新鲜出炉,香飘十里,风味大开。 相柏看着碗中的馄饨,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下口:“墨遐,这种吃法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墨遐已是吃得满头大汗,抽空和相柏解释:“这是西南郡县传来的吃法,最近特别风靡。京城这么多家酒楼争相效仿,可惜都不如这一小摊学到的精髓。” 相柏半信半疑地夹起一个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吞咽后,才道:“本以为味道会很奇怪,却不曾想竟是辣而不燥,香而不腻,鲜而不咸。阿遐,你果真是会吃之人。” 墨遐有点得意。 相柏放下筷子,看着墨遐锦衣玉带,意气风发,莫名有些感慨:“当初若不是你的家人接你回府,我当真不会想到,和我一起在寺庙中住了一年的少年,竟然是侯府公子。” 墨遐舀了一个馄饨送进口中,吞下去后道:“侯府公子又如何?平民百姓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努力坚强地活在世上。你看,我就算出身高门,可仍不受家族喜爱。被家里送到庙中带发修行,美其名曰为母祈福,实际就是变相监.禁。” 墨遐回想着那段缺衣少食的艰苦日子,摇了摇头:“我那段日子过得有多苦,你最清楚了。” 相柏笑了笑。 他当然记得,当年为了换一捆冬日的柴薪,一碗年夜的热粥,两人甚至悄悄去街头集市吹拉弹唱。 他当初不知道为何墨遐执意要带上面具,掩盖真容。现在想来,明显就是怕被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墨遐把一整碗馄饨都吃完,满足地舒了口气:“说来,你现在住在哪儿?我去找过你,可寺庙的主持说你已经离开,也没留下个地址。” 相柏道:“我搬去了杏水巷,这里离仙来湖更近一些。” 相柏似是不愿多谈,看着墨遐旁边凳子上的锦盒,问道:“这些都是你买给你的弟妹的么?” 墨遐顺着相柏的视线看过去:“不是,这些是给......” 这一条街巷都是卖各种小吃的摊贩,人声鼎沸,来往嘈杂。馄饨摊前更是排着长队,等位的人络绎不绝。 墨遐及时收住话头,看着相柏面前的空碗,道:“我们去湖边走走怎么样?” 相柏当然没意见,随着墨遐起身:“我帮你拿。” 墨遐也没客气,分了一半的盒子给相柏:“喏,这些你提着吧。剩下的我自己拿。” ............ “仙来湖的风景真是不错。”相柏和墨遐并排走着,看着湖中大片碧绿团团荷叶簇拥着亭亭荷花,“以前在船上阁楼,总是觉得这一片荷叶太过流于俗套,今日一看,倒是有一番别样滋味。” “荷叶多清新啊,你居然觉得落于俗套?”墨遐“啧啧”道,“也不知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入你的眼?” 相柏有些自嘲:“我的身份,你不是不知道。仙来湖 岸边秦楼楚馆环绕,画舫花船穿梭。在这种地方弹奏靡靡之音,瞭望远处湖光山色,透着的是朦胧烛光,入目的是浮华奢重,便是有几分清傲,也被磨得干净,又哪来底气孤高呢?” 墨遐不喜欢相柏如此自我贬低:“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这么优秀,琴筝琵琶无一不精,箜篌笛箫无一不通。若是连你都如此妄自菲薄,那我岂不是连地上的泥都不如了?” 相柏被墨遐逗笑:“墨遐,你真的挺特别。旁人若是知道我的身份,哪怕是平头百姓,都会避之不及。遑论你这种贵族公子?竟是愿意和我这种下九流之人相交。” “相柏。”墨遐声音提高,“我离开寺庙那一日就和你说过,无论我是什么出身,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变,却觉得你反而对我生疏了好多。你再如此,我就真的生气了。” 相柏沉默不语,墨遐也不愿说话。 两人就以如此诡异的气氛在湖边走着。 “对不起。” 相柏突然打破平静。 墨遐笑了出来:“我原谅你啦。我知道,你其实是担心我瞧不起你,所以故意这么刺激我。想看看我当年许下的承诺是否算数。想知道如今的我是当初那个和你漫山遍野捉鱼掏鸟的墨遐,还是是钟鸣鼎食的墨公子。” 相柏也笑了:“墨遐,你真的好厉害。在你面前,我甚至觉得我无所遁形。无论耍什么心眼,都能被你一眼看穿。” 墨遐得意:“那是,要没点本事,我还怎么在宫里生存。” “宫里?”相柏有些惊讶,“你不是侯府公子么?怎么会在宫里生活?” 墨遐叹了口气:“你以为我爹都把我送到寺庙了,怎么突然就把我接回侯府?因为他想让我进宫给五皇子殿下做伴读。” “五皇子?”相柏毕竟身处最为鱼龙混杂之地,来往入目声色犬马,恩客几杯黄汤下肚,脏的臭的给倒篓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仅仅思索一会,便想起了五皇子是谁,睁大眼睛:“五皇子殿下不是......” 相柏话音未落,墨遐立刻坚定地开口打断:“殿下不是民间传言的那般。什么命中带煞,鬼星转世,这都是不知所谓的谣言。” 相柏第一次看见墨遐如此护着一个 人,心中难免有些吃味,又有些羡慕:“你和五皇子殿下关系很好吧?” 墨遐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 相柏再看着墨遐手上那些市井上的小玩意,瞬间便明白这是墨遐为谁而买。 墨遐时不时侧头看着相柏,又转回前方,眼中满是欲言又止。 相柏被墨遐这般神情逗得捧腹大笑,找了一处光滑的大石头坐下,道:“墨遐,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瞧你纠结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似的。” 墨遐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在相柏对面,似乎在纠结怎么措辞:“相柏,你们那每日来往的官员多么?” “当然多。”相柏点头,“本朝不禁止官员狎.妓,秦楼楚馆也不失才情出众的姑娘。若是情投意合,引为佳话,不也是一桩风流韵事?” 墨遐又问:“来往你们那里的高门贵胄,会不会在喝醉放松后,无意间透露一些什么?” 墨遐说得模棱两可,但毕竟相柏和墨遐曾经朝夕相处,墨遐方才又提及自己是五皇子的伴读。所以相柏下意识地就明白了墨遐想要问些什么:“你当真是问对人了。前儿个崔家二公子来我们楼,喝醉之后在房内大放厥词,说什么自己马上就会成为国舅爷。你是不知道崔二公子的嘴巴真是不把门的很,百合当时都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墨遐继续问:“崔文昆还说了些什么?例如有没有提及大皇子?” 相柏不知道崔二公子的姓名,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崔文昆是谁:“这倒没有。” 墨遐有些失望。 崔文昆就是个脑子塞满草的包,稍一刺激便会膨胀成不知分寸的野猪,这种时候怎么就这么谨慎呢? “还是有的。”相柏似是想起什么,突然又道。 墨遐立刻追问:“怎么说?” “崔二公子好像说,如今朝中很多官员都十分看好他的外甥,也就是大皇子殿下。等他的姐姐成为皇后,大皇子顺理成章地会是太子......嗯——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墨遐又借机了解了其他人的状况,拼凑了个大概后,愈发意识到,陆尘彰的境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崔氏家族爪牙遍布朝野,除了坚定的保皇党,剩下的人或主动或被动地 上了崔家的大船,逃不掉,离不开。 当年杜氏家族的拥趸羽翼,被琼贵妃剪除了个七七八八。如今的朝中,别说愿意支持拥护陆尘彰的人,怕是愿意帮陆尘彰说话的人都找不出几个。 相柏见墨遐眉头紧锁,不由问道:“阿遐,怎么了?” 墨遐看着相柏,眼中闪过挣扎。犹豫很久,很是艰难地开口:“相柏,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相柏很是积极:“你说。” 墨遐:“你若是有机会接触崔家人,能不能适当地引导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一些大不敬的话语,就如同崔二公子那般。” 相柏听了之后有些为难:“墨遐,我很想帮你。可惜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伶人,几乎无法接触到这些贵客,所有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墨遐解释:“自然不是让你现在就这么做。我只是想让你慢慢接近这些人,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他们一举拿下。” 相柏知道墨遐对此时并不着急后,肯定地点头:“既如此,这没问题的。你要是愿意等,我还真有信心帮你做成这件事。” 墨遐由衷笑道:“相柏,谢谢你。” 相柏无所谓地摆手:“你也太客气了。我们是什么关系?这种小事,你要真想谢,待会请我吃一盘龙眼酥便是。” 墨遐点头:“好啊,别说一盘,十盘都没问题。” 墨遐又和相柏说了一些话,突然问道:“薇薇现在情况如何?她的病还好么?” 相薇是相柏的妹妹,兄妹两自幼一同长大,感情非常。只是相薇先天体弱,不得不靠各种名贵的药材吊气。 相柏正是因此,才不得不想尽办法赚钱,甚至为此入了下九流的行当。 提起相薇,相柏一阵沉默。 墨遐立马明白,拿下腰间的荷包,递给相柏:“相柏,这些你拿去。” 看着相柏似是想要拒绝,墨遐立刻道:“这可不是给你的,而是借你的。你先拿去给薇薇治病,等她病好,你要按二分利还我。” 相柏不好推拒,接过墨遐手中的荷包,仅仅说了两字:“谢谢。” 墨遐笑道:“何必说谢呢?就像你说的,我们是什么关系?” 12、有关伶人的讨论 “殿下,您在看什么呢?” 墨遐为了给陆尘彰一个惊喜,特意提前回开阳宫。却发现陆尘彰趴在床上,小身子一晃一晃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听到墨遐的声音,陆尘彰脊背瞬间僵直,匆匆忙忙地将一个方形的,书一样的东西塞进被子里,转过头,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阿遐回来了呀?有没有给我买礼物?” 墨遐盯着陆尘彰看了好一会,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狐疑地问:“殿下,您在看什么呢?” 陆尘彰显然是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挣扎,最后还是妥协了,把被子里的书拿出来给墨遐看。 墨遐拿过书,看着书上浅蓝色的封皮,以及封面右侧“论语”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道:“这没什么呀,殿下您做甚藏起来?” 直到墨遐翻开书页,看到里面的内容。 “殿下,这书您是从哪里得来的?”墨遐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让自己显得太没见过世面,“您还真是能给我惊喜。” 同时,墨遐在心底不停安慰自己:无妨,无妨,至少这不是避火图…… 陆尘彰扯着衣袖小声道:“是我花了银子托小太监带进宫的。” 墨遐明显不信。 他家的殿下,他还会不清楚? 陆尘彰虽然开蒙晚,但极为努力。 许是知道自己落后陆辰珖许多,为了追赶他们之间的差距,陆尘彰从不浪费一丁一点的时间。 这样的殿下,怎么可能会主动托人买话本?恐怕他连话本是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墨遐“你继续编”的眼神,陆尘彰道:“真的,阿遐你相信我。我托小太监给我从宫外带一些各式各样的杂书,没想到里面竟是夹杂了这类东西。我最开始不知道,拿着看了看,没想到这么好看,就……” 陆尘彰越说越小声,越说底气越不足,到最后,声音已经微弱到听不见。 墨遐拿着书走到陆尘彰身边。 他方才翻了翻,这是一个很烂俗的,风尘女子与进京赶考的书生相识,两人约定海誓山盟,共许白头的故事。 他不排斥这类话本,就是殿下这毛都没长齐的年龄,看这种情情爱爱 的书,是不是过于不着边际了些? 墨遐随手翻开一面,正好讲到女主□□前夜,逃出青.楼。 墨遐将书放到床头的木桌上,道:“殿下,这种书不是不可以看,只是你还小。您要是不想看经史子集,我可以给您找一些游记之类的话本。这些书,您要再长大一些才可以看。” 陆尘彰以为墨遐生气了,抓着衣服,低头小声解释:“我是觉着我们身为皇子,每天住在宫城,不了解外面的生活,过于坐井观天。” 陆尘彰想了想,接着道:“贺大人也说过,行军打仗不能纸上谈兵,治理国家亦然。倘若不了解民情,只顾着自己意愿推行命令,是无法得到百姓的支持。所以我认为不能只看四书五经,每天坐在明鉴阁,听太傅讲课,当一个井底之蛙。还是要多听多看,了解外面百姓是如何生存糊口的才是。” 墨遐没想到陆尘彰竟有这般见地,看着陆尘彰,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陆尘彰见他如此模样,以为墨遐生气了,忙道:“阿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看这些书?我以后再也不看了就是,你别生我气,你不要不理我。” “殿下,我没有生气。”墨遐坐到床边,拍了拍陆尘彰的头:“我很开心,殿下能够有如此想法。” “真的吗?阿遐你不要骗我?”陆尘彰本来很是失落,听到墨遐这么说,又开心起来。 墨遐看着陆尘彰的眼睛,很认真道:“殿下,皇家贵胄久居深宫,早就被浮华迷了双眼。下面官员歌功颂德的一句话,便可以让他们相信这个世道海晏河清,太平盛世。” 陆尘彰认真的听着,却发现墨遐叹了口气:“可实际上,就算是京郊,都有很多人为了一袋苞米,卖儿鬻女,家破人亡。” “真的吗?”陆尘彰有些不敢置信。 明鉴阁中,他一直都听太傅们说,如今的皇帝是多么克己奉公,爱民如子。如今的朝堂是多么的君圣臣贤,国泰民安。 “殿下不是刚说过,在明鉴阁便是鼠目寸光,夏虫语冰么?”墨遐道,“我曾被父亲送去寺庙,过着苦寒清贫的生活。在京城外,见了太多的悲惨。朝堂上官员们争权夺利,结党营私不亦乐乎,早已经忘记了当年步入 仕途的初心。” “殿下,您可能想不到,冤假错案每天都在各种不同地方上演。皇子们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甚至这些事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桩多余的谈资,不屑一顾。” 气氛莫名有些沉重。 陆尘彰紧紧地握着墨遐的手,似乎是想要给他力量。 墨遐见状不由笑道:“殿下,我无事。倒是你,看书就看书,藏起来做什么,一副做了坏事怕我抓到的心虚样。” 陆尘彰挠挠头,装作没听见,直接忽略这个话题:“阿遐,你是怎么看待青楼里的清倌伶人的?” 墨遐没有回答,而是将问题又抛回给陆尘彰:“殿下又是如何看待他们的呢?” 陆尘彰撇嘴,眼睛看向一旁,似乎是对他们极为不屑,甚至提起都觉得自降身份。 墨遐再次叹气。 这就是这个世道对伶人的看法。 勾栏瓦舍是他们宿命,破席裹尸是他们归处。 运气好的伶人被达官贵人看上,一朝飞上枝头做姨娘,还能过得稍微体面些。可惜大部分伶人的下场却是在乱葬岗被野狗啃食,与乌鸦为伴,落得尸骨全无,也换不回一句可怜可叹。 似乎世道所有的不公都加诸在他们身上。即便奋力挣扎,这个身份仍如荆棘藤蔓,无论多么努力都逃不脱命运的沼泽泥潭。 听到陆尘彰这样问,墨遐不由得想到了相柏。 为了给妹妹相薇凑齐药钱,靠着一手好乐技,相柏如今在仙来湖的烟花地给那些花魁们伴奏弹琴。 虽宽裕轻松,终究是入了这等“不入流”的行业。 未来的日子那么长,也不知相柏该怎么走? “阿遐,阿遐?”墨遐被陆尘彰的叫声惊得肩膀一抖,回过神,只见陆尘彰鼓着脸很不高兴地说:“我叫了你好久你都不理我,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殿下你刚才的问题。”墨遐顿了顿,缓缓地说:“殿下,伶人乃下九流,为世人所排斥。可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有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有人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入了这些被世俗看轻的流派。更有人一出生就被打上贱奴的烙印,生生世世不得翻身。可这又是他们愿意选择的么?” “天纵英才却为出身所 囿,旷世奇才却因前途所困。提起他们,人人都道一句‘活该’,人人都认为,他们就该一辈子做着最为低贱的活计,一辈子被踩进尘埃。可是,若非走投无路,谁又愿意如此被人轻贱?” “他们也是人,也渴望被尊重。” 在陆尘彰惯有的思维中,伶人就是最低贱的存在。 世家公子,高门贵胄,养个伶人,包个戏子,就跟随手养的宠物般。高兴时逗赏一番,不高兴则非打即骂。 在他们眼中,伶人连人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个解闷的玩意。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出这种话,为伶人正名,说他们也渴望尊重。 “难怪......”陆尘彰低声。 墨遐没有听清:“殿下,难怪什么?” 陆尘彰道:“没什么。” 墨遐看了眼天色,道:“殿下,已经很晚了,您想吃些什么?我去给您做。” 陆尘彰往常最爱听到墨遐说这句话,可是今日却很罕见的兴致不高:“我都可以,阿遐你随便做一些吧。” 墨遐有些惊讶,却没有追问,而是起身将书放回了高处的书架:“既如此,我今日给殿下做樱桃肉,炸鹌鹑,配上清爽可口的拌时蔬,再来一碗开胃解腻的酸笋鸡皮汤怎么样?” 陆尘彰道:“好啊,都听阿遐的。” 墨遐转身出门,却在门口见到了一直守着的阿四。 阿四看到墨遐,微微躬身,谦卑至极。 墨遐顿住脚步,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朝着厨房走去。 ............ “殿下今日又要去宝翠宫么?”墨遐坐在书桌前,书案上摊着一本兵法,他正在给陆尘彰标记未来几天讲课所会学到的知识,却发现陆尘彰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稍一思索,墨遐便明白了陆尘彰的目的地。 陆尘彰点头,只回答了一个字:“嗯。” 墨遐也不问,笑眯眯道:“殿下早些回来。” 看到阿四跟在陆尘彰身后,墨遐突然道:“殿下,可否把阿四留下?” 墨遐毫不犹豫地点头:“阿四,你不用跟着我。留在开阳宫听阿遐吩咐。” 阿四抬头,唇角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道:“是,奴才遵命。” 墨遐笑眯眯地看着离他一丈远的阿四,道: “阿四,你站这么远作甚?我又不会吃人。” 阿四默默上前,在墨遐书桌前站定:“墨公子有何吩咐?” 墨遐打量着阿四。 以往阿四卑躬屈膝,墨遐总是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太监。今日刻意仔细地观察,却发现阿四品貌非凡,气质如松。 哪怕是一身洗得发白破旧的太监服饰,都遮盖不了阿四内里如玉如水的锋芒内敛,壮志烟高。 这种感觉,越看越像一个人。 墨遐突然就有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鬼使神差之下,他脱口而出:“阿四,你认识杜风岫么?” 13、关于阿四的身份 “阿四,你可知杜风岫是谁?”冲动之下,墨遐探口而出。 然而还没来得及等他后悔自己嘴不把门,就见阿四微微睁大眼睛。 墨遐瞬间明白,他猜对了。 阿四神情迅速变换,再抬头,眉眼微沉,神色已带了隐隐的杀意。 墨遐心下一惊,下意识握住扶手,稳住心神:“阿四你这是要做什么?倘若我出了事,殿下不会放过你的。” 阿四右手手势微起,左手夹着一块不知何时出现的刀片,再不复往日卑怯:“我现在杀了你,没有人会知道。” 墨遐往座椅里靠了靠,下颌轻颤。 他后悔了。 没事拆穿阿四做什么,就当阿四是个普通的太监不好么?现在害得自己进退两难。 若是今日自己真的交代在这里,谁来照顾殿下,谁又能够护住身处明襄侯府的思芸? 墨遐强装镇定:“阿四,殿下走之前,开阳宫只有我们。你真以为殿下不会怀疑你?” 阿四似乎对墨遐的话语并不惧怕,上前两步,沉声:“那又如何?我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威胁伤害殿下的存在。” 见阿四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墨遐险些泪崩:“阿四,你是杜家家臣,奉殿下为主。若是我死了,你便是违抗了殿下的命令。” 墨遐咬咬牙,抛出一记重拳:“你是想叛主么?” 这句话杀伤力明显强大无匹,阿四刀片本已举起,却犹豫了。 就在这时,陆尘彰推门而入:“阿四,你好大的胆子。” “殿下。” 阿四看到陆尘彰,很想反驳解释。本能却驱使他收回刀片,朝着陆尘彰跪下,俯首:“奴才见过殿下。” 墨遐松了口气。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是汗湿重衫。 陆尘彰跑到墨遐身边,握着墨遐的手。感受到手心的濡湿冷意,道:“阿遐,你没事吧?有没有被吓着?” 墨遐牙齿“咯咯”打颤,身体轻微发抖,却仍旧拍着陆尘彰的肩膀,努力安慰他:“殿下,我无事,你不要担心。” 陆尘彰不相信,踮起脚尖擦拭着墨遐额上的汗水:“你骗人。你都出了这么多汗,肯定是被吓到了。” 说着 ,陆尘彰便牵着墨遐的手回卧房,把他按在榻上,不由分说地命令:“阿遐,你快休息。睡一觉,什么都好了。我就陪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墨遐有些哭笑不得:他竟然被陆尘彰安排了,还是如此明白。 不过墨遐刚才受惊吓过度,也确实很疲惫。没过一会,就闭上了双眼。 ............ 再次睁眼,墨遐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金碧辉煌,雕龙盘金的大殿中。 殿内静谧无声,除了自己,墨遐再也找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墨遐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踏出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左顾右盼,拳头紧握,脚步不停。 却发现这处宫殿恍若一堵迷宫,无论怎么走,都是在原地踏步。 明明方才已经走过了这个粉彩大花瓶,却又回到了花瓶旁边。 明明他特意把珊瑚小屏风换了一个边,再次看到,它又恢复原样。 墨遐喉头微动,毛骨悚然之感涌上心头,抱着自己的膝盖靠着柱子蹲下。 如此清幽寂静,仿佛时间都停止流动。 “殿下,阿清,思芸?”墨遐小声喊道,却没有任何人回应。 “相柏,姨娘,老师?”墨遐声音越来越低,把自己身体蜷得越来越紧。 墨遐咬着嘴唇,下巴靠在膝盖上,把自己环住,害怕地四处张望。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属下无能,还望陛下恕罪。” 就在墨遐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句请罪。 明明感觉离得很远,却仿佛在身边炸开,落在地上,掷地有声。 墨遐猛地抬头,眼睛睁大。撑着柱子起身,顺着声音寻去,发现不远处的青砖上立着两个身影。 一个通体黑衣,侍卫模样的人单膝跪地,朝着一个玄色龙袍身影的高大男子恭敬行礼。 高大男子付手背对着侍卫,面容隐在明灭光火中,低沉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陆辰珖找到了么?” 侍卫头埋得更低:“陛下恕罪,属下......” 高大男子没有听侍卫解释,袖袍一掀:“废物。” 侍卫当即被劲风掀翻,却又很快跪直身体。抬手悄悄擦了擦唇角的血迹。 墨遐身体隐藏在柱子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悄悄探出了 半个脑袋。 看清侍卫面容后墨遐悚然一惊。 这不是阿四么? 或者说,是杜风岫。 墨遐大概猜到高大男子是谁,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从柱子后飘到了男子的前方。 高大的玄衣男子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带着一顶金制的发冠,绣着龙纹的长袍拖在地上,眉眼间似含了一捧冰雪。 下垂唇角紧抿,形状优美的下巴紧紧绷住。不近人情的冷漠生生破坏了这一张玉刀深刻的面容。 尽管如此,墨遐却还是能隐隐看出他幼时带着婴儿肥,肉嘟嘟的影子。 这是长大后登临帝位的陆尘彰。 拒人千里,不怒自威。 陆尘彰似乎没有看见墨遐,闭着眼,也不说话。 阿四跪在陆尘彰身后,垂首不语。 终于,陆尘彰开口,给了阿四最后的期限:“三天,三天之内找不到陆辰珖,你便以死谢罪。” 阿四将头深深扣在地面:“多谢陛下开恩。” 墨遐看着这个画面,莫名地,有些解气。 管你杜风岫日后多么威风八面,得意洋洋。 二品禁军统领,天子近臣。荣宠加身,风光无限。 在我家殿下面前,还不是要乖乖俯首。 墨遐再次飘到阿四身边,仗着别人看不见,握紧拳头,解气般的朝着阿四身上打去。 “谁?”就在这时,陆尘彰突然转头,如炬目光盯着墨遐所在的地方,杀意凝实:“出来。” 墨遐一惊,再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房间木制的大床上。方才一切,都不过是虚惊梦一场。 ………… “阿遐,你怎么了?”陆尘彰坐在墨遐身边,看他从床上猛地弹起,满眼惊惧,汗流浃背。 墨遐转头看向陆尘彰,用指尖压着手心,确认自己已经清醒,而不是继续活在梦中。 “阿遐,你怎么了?”见墨遐不说话,陆尘彰再次问道,小身子也往前挪了挪。 墨遐伸出手:“殿下,您能让我捏捏吗?” 陆尘彰乖乖把脸凑上去。 感受着手下软软的触感,墨遐格外满足。 还是这样的殿下可爱啊。 “殿下,我没事,只是做噩梦了。” 陆尘彰道:“你梦到什么了?” 墨遐拍了拍陆尘彰的头:“自然是梦 到了我们殿下呀。” 陆尘彰不相信:“怎么可能。你梦到我应该是开心才对,怎么会这般惊恐。” 知道骗不过陆尘彰,墨遐实话实说:“还梦到了阿四。” 陆尘彰小脸上的各种表情迅速收起,抿着唇,写满不高兴:“阿遐放心,我待会就把他赶走。你不要害怕了。” 墨遐瞬间笑开:“殿下,您都不问问阿四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把他赶走,您不怕寒了他的心么?” 陆尘彰对阿四没什么感情,他又差点伤了墨遐,陆尘彰就更不喜欢他了。 闻言,想也不想便说道:“他伤害了你,我怎么会继续把他留在开阳宫?” 墨遐心中划过一股暖流,酸酸涩涩的,又有些受之有愧的不安:“殿下,我知道阿四是杜风岫。” “那又如何?”陆尘彰反问,“无论阿遐是从何处知道阿四的身份,我只知道,阿遐永远是那个护着我,顾着我的阿遐。阿遐知道我有秘密,知道我晚上和阿四学武,却从不询问。我也不该问询阿遐的秘密。” 墨遐看着陆尘彰,沉默很久,才道:“殿下,您对我真好。” 陆尘彰抱抱墨遐,软软道:“我当然会对阿遐好。阿遐,你再睡一会。今日你别做饭了,晚上我喊你。” 墨遐本来就有些累,听了这话,再次躺在到床上。 闭眼前,他拉着陆尘彰的手叮嘱:“殿下,阿四是杜家人,对您忠心耿耿。您不要因为我,把他赶出开阳宫。开阳宫需要他这么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存在。” 陆尘彰用小手给墨遐盖上被子:“阿遐的话,我听从便是。你不要想了,快睡。” 墨遐很快陷入睡眠。 陆尘彰走出房门,来到殿前庭院。 阿四已经顶着烈日跪了几个时辰。 陆尘彰看着阿四,垂着眼。年龄虽小,眉眼间却已流泻着天家之子的尊贵威严:“本殿身边不需要自作主张之人。” 阿四朝着陆尘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嘶力竭:”殿下,墨遐是墨家人。墨家与崔家有亲,焉知他为何会来到您的身边?他甚至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殿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陆尘彰盯着阿四,上前几步,道:“你说你是杜家家臣,你又如何能证明呢?” 阿四抬头,眼角微张:“殿下……” “阿四,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是一个奴才,没有资格在本殿面前指手画脚。”陆尘彰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看着阿四,不容置喙地吩咐,“本殿是你的主子,阿遐也是。这次阿遐替你求情,本殿便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去查阿遐是如何知道你的身份。”陆尘彰道,“本殿并不是怀疑阿遐,不要擅作主张。” 阿四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定不付殿下所托。” “这是本殿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再有此事,你便离开开阳宫,去宫外自生自灭。” 说完,陆尘彰转身离开。 阿四跪在原地,肩膀微塌,看着陆尘彰的背影,自语:“殿下,属下当年被大将军和皇后娘娘所救,才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属下这辈子都是杜家人。没能救下皇后娘娘和大将军,已是属下毕生所憾。属下又怎么会离开开阳宫呢?” 14、墨家宗祭 夜幕沉沉,墨清坐立不安,时不时抬眼看向窗外。 亥时将过,墨遐才施施然走进房中。 墨清连忙迎了上去:“二哥。” 墨遐给墨清倒了杯茶,很是悠容自得:“坐。瞧你,在房间都能出这么多汗,喝茶。” 墨清没有心情喝茶,坐在墨遐对面,连声问道:“明日就是宗祭,二哥您现在可想到了法子阻止?若是让墨云阳顺利主持,墨家就当真成了他们的天下。” “阿清。”墨遐无奈教训,“和你说了多少次,墨云阳比你年长,你要叫他大哥。” 墨清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我不。他才不是我大哥,我的哥哥只有二哥你一人。” “阿清。”墨遐声音低了下去,看着墨清,少有严肃:“我知道你怨恨冯氏母子,但授人话柄之事切记不能做。冯氏巴不得抓到我们的过错,我们或许不畏惧,但是姨娘呢?你要为她多想。” 墨清尊敬墨遐,也孝顺自己的母亲。所以他不敢反驳,只得低低的应道:“知道了,大哥。” 墨遐重重地叹了口气。 墨清什么都好,就是性子过于顽固。不假辞色,不愿伪装,也不知是随了谁? “阿清,我知你心中不满。但你应知道,流言如刀,嘴舌杀人。哪怕是装,你也要兄友弟恭,绝不可落下不孝不悌之名。” “我明白的。”墨清一直记着宗祭,赶忙转移话题:“大哥,明日......” “放心吧,父亲想踩我和娘亲的面子,冯氏想把我们这房当成捧她儿子上位的垫脚石,做梦。”墨遐在最后两个字上狠狠地咬了个重音,“明日过后,我偏要让他儿子成为全京城的笑柄。让他们再也抬不起头。” 墨遐顿了顿,再次不放心地嘱咐:“阿清,墨云朝嚣张跋扈,趾高气扬。明天是他的得意日子。有什么不高兴的,忍忍便是。族老面前,切记不可失了分寸。” ............ “少爷,您的眼睛这是怎么了?”碧溪一边剥开煮熟的鸡蛋,放在墨遐眼睛上滚动,一边忍不住抱怨,“怎么肿成这般模样。” 墨遐闭着眼睛,享受着碧溪细心周到的服务,道:“昨天睡得有些晚,所 以今日可能浮肿了吧。” 碧溪恨铁不成钢:“少爷,今日可是大日子,您慎重一些好么?” 墨遐道:“知道了知道了,碧溪姐姐不要再说了。” “二哥。”矮矮小小的墨思芸迈过门槛,直冲墨遐,扑进他的怀中:“二哥今日好漂亮。” 墨思芸年岁小,看到喜欢好看的,只会说漂亮。 墨遐揉了揉墨思芸的脸:“思芸也漂亮。” 墨思芸穿着一件花团锦簇浅蓝色的小裙子,扎着一个包包头。垂在脑后的发带随着她的小脑袋一晃一晃,精致又可爱。 墨清来到墨遐房内,看到墨思芸,笑着张开手臂:“思芸,快到三哥这来。” 墨思芸又转身扑到墨清怀中,甜甜唤道:“三哥好。” “哎。”墨清应了一声,朝墨遐道:“思芸越来越可爱了,这是不是就是二哥您说的,甜到人心尖。” 墨思芸奶声奶气道:“人家本来就很可爱。” 墨清带着墨思芸坐在榻上玩九连环,墨遐坐在位置上任由碧溪捯饬。 等碧溪把最后一条腰带替墨遐系上,离祭祖的时间以所剩无几。 墨遐站起身:“阿清,我们走吧。” 又蹲下身摸了摸墨思芸的头:“思芸,二哥和三哥先走了。你在苍山阁和碧溪好好玩好不好?” 墨思芸很是乖巧地点头:“我在这等哥哥们回来。” 墨遐又捏了捏墨思芸的小脸,转身出门前往荣安堂。 墨遐兴致不高,走在石子小径上,一路沉默寡言。 “二哥,别难受了。”墨清知道墨遐因为什么低落,却不知如何开解,只能干巴巴地安慰。 “没事。”墨遐道,“这么多年,都习惯了。要是每年都气上一回,还不得把自己憋屈死。” 说得轻松,可看着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代替母亲成为宗妇,站在祠堂最前方上香祭祖,慰告先灵。又怎会好受?怎会甘心? 荣安堂内,墨云阳、墨云朝早早地就到了。 老夫人穿着一件万福连字流云袍,拄着檀木拐杖,富态慈祥:“大哥儿,今日是你第一次主持家族宗祭。兹事体大,可万万不能出岔子。” 冯氏站在老夫人身边笑着帮腔:“老祖宗,大哥儿为了此次宗祭,不但斋戒一月,昨 儿个也是没有入睡,诚心祈福。祖宗们看到大哥儿如此虔心,定会保佑我们墨家长盛不衰。” 老夫人听了后更加高兴了,连声道:“好好好,就知道我们大哥儿是最懂事的。” 墨云阳扶着老夫人,朝着祠堂走去:“祖母,您就放心吧。我可是您最骄傲的孙子,您还不相信我?” 老夫人拍着墨云阳的手,道:“信,我自是信我们大哥儿的。” 这边祖孙三代其乐融融,那边墨清不屑的眼神都快翻到天上去。 墨遐小幅度拍了拍墨清,睨了他一眼,满含警告。 祠堂内,族老早已在大堂等待。只待主祭人到来,宗祭便正式开始。 墨云阳身着白麻衣袍,双手交叠,一步一步行至祠堂大门。 墨遐和墨云朝分别站于左右两侧,墨清则站在墨遐身后。 墨云朝偏头朝墨遐挑衅地看了一眼,眼中的得意怎么也藏不住。 墨清拳头一握,当即就要发作,却被墨遐拉住。 算了。 墨清忿忿地想。 二哥说他有办法,就让这个傻子最后再得意一会。看你等下还怎么笑得出来? 钟鼓响起。 全体族人面向大门,随着墨云阳缓缓跪下。 墨云阳直视前方,脊背高挺,朗声道:“墨姓始祖,源远流长。列祖列宗,佑我后人。尊荣永驻,子孙永成。” 随后接过旁人递来的供香,起身,三拜九叩地往香炉走去。 墨遐在心中默默计算时辰。 就在墨云阳离香炉只剩五步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巨响。 香案上火光冲天,香炉竟是自己碎裂燃烧起来。 众人大惊。 宗祭时香炉着火,乃大不祥之兆,这可是头一回。 混乱之时,又有小厮匆忙来报,府中后院走水。索性发现得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 明襄候本就因祭炉着火而惊慌失措,此时听闻小厮来报,更是忐忑不安,心乱如麻。 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匆忙起身,被几个晚辈扶着,声嘶力竭地告罪:“痴妄贪念,嗔心为火。主祭者嗔心重,怨心强,会给墨家带来灾难。这是祖宗警示啊。” 墨遐低着头,死死咬着嘴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这位长辈可真上道。 这批语,冯氏估计已经要气晕 了。 墨家宗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用不了半天,全京城高门后院的狗估计都会知道因着明襄侯府大少爷墨云阳,祖宗不愿持佑墨家后代。 墨云阳脸色发白,身子因为恐惧而轻颤,随后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 好端端的宗祭,怎么会变成这样? 本来过了今天,他就是墨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他过去庶子的身份,再也不会有人拿着墨遐原配嫡子的出身对他指指点点。 可短短一瞬间,他多年的努力全部化为了泡影。 墨遐。 他向墨遐看去。 可墨遐也是一脸茫然,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一般。甚至转身安慰着惊吓过度的墨清。 明襄侯脸色发青,深吸一口气,定着心神道:“诸位族老,下人没有提前检查好宗祭一应用具,才会出现如此纰漏。先祖们皆乃明事明理之人,定不会因此迁怒我们墨家。晚辈今日定会将这破坏墨家运道之人找出来,给族中一个解释。如今宗祭被迫中断,稍后晚辈自当负荆请罪,求得先祖谅解。还望各位族老不要惊慌。” 墨遐听完这番话,微微抬眸,意料之中,见怪不怪。 就知道会是这样。 墨楚河为了墨云阳这个所谓墨家的希望,什么都做得出来。 族老们忧惧惊惶,却也觉得明襄侯说得颇有道理。 墨家年龄最大,辈分最高的四叔公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来,站在明襄侯跟前,道:“楚河啊,这件事你可一定要查清楚。这关乎着我们墨家的运道,万万马虎不得。” 明襄侯道:“四叔公您放心,晚辈定不会放过那个蓄意谋害我墨家的人。” “这就好,这就好。”四叔公似是松了一口气道。 墨家族亲渐渐散去,离得远了还隐隐能听见大家的讨论与不满。 “这次宗祭,本就不该让墨云阳主持。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祖宗规矩?” “可不。到底身份还是有些上不得台面。遐哥儿才是我们墨家正儿八经的继承人。咱们墨家以前最重嫡庶,说不准祖宗就是因为见不得遐哥儿受委屈,才招此祸端。” “我看,当初袁氏去后,楚河就不该把一个妾室扶正。从高门大户续弦才是正理 。” ...... 墨遐竖着耳朵偷听族亲谈话,乐不可支。 倒是冯氏,好不容易清醒,听到大家毫不避讳的指责,再次晕了过去。 回到苍山阁,墨清明显是被气到了。 墨遐看着他呆脚鸡一样木木地说不出话,不由一乐:“怎么了这是。” “二哥,父亲太偏心了。”墨清咬着牙,“宗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父亲竟是都没有怪罪墨云......大哥。” “嗐,这种事你还没习以为常啊。”墨遐倒是无所谓,“如果我没猜错,他现在估计正琢磨着怎么把原因往我身上引。没准还会请个道士来府上做法,说我是天煞孤星,祸根之源,才会导致祭炉起火,家族不宁。” “二哥......” “放心吧。”墨遐安慰,“父亲想要祸水东引,也得我给他那个机会。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也要好好温习功课,下次回府我可是会考校你的。” 待墨清离开后,墨遐透着菱花窗,看着窗外,不由感叹古人智慧超群。 他只是和徐姨娘稍稍提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徐姨娘就说她有办法让祭炉神不知鬼不觉地烧起来,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想到如今冯氏暴跳如雷,火冒三丈的模样,墨遐就很开心。 明天早上,墨家大公子因心有恶念、德行有亏,所以触怒祖先,以致降下天罚的事情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如果冯氏能够气到卧床不起,那他就更开心了。 ............ “啪——”价值不菲的青玉花瓶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怎么会这样,老爷不是说已经压下去了么?” 房中的丫鬟跪了一地:“夫人息怒,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采买的小厮一早就来告诉奴婢,说是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大少爷德行有亏,触怒先组,不配为官。甚至还有小孩在唱童谣。” 见墨冯氏的怒气越来越盛,丫鬟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是噤声不语。 墨冯氏站起身:“不行,我们云阳这么优秀,绝不能因为这件事被毁。还有我的珍儿,亲哥哥有了这样的污点,以后怎么说好人家?我要去书房见老爷。” 书房内,明襄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勃然大怒:“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下了死 令任何人都不得外传么?怎么一夜之间全京城都知道了?” 长随擦着头上的汗,无奈回话:“老爷,如今整个京城都在讨论大少爷和昨日宗祭。一传十,十传百,早就不知道源头是哪了。” 明襄侯头疼得不行,偏生此刻冯氏进来,哭得梨花带雨:“老爷,你一定要帮帮阳哥儿啊。他好不容易得了大皇子殿下和贵妃娘娘的青眼,不能因为这件事,前程名声毁于一旦。” “够了,你住口。”明襄侯呵斥打断墨冯氏,“阳哥儿是我最出色的儿子,我自是不愿看他沦落成笑柄。本是想着让族老给我一些时间,把这件事情推到墨遐身上。现在倒好,外面甚至已经有传言是你当初害死了袁氏,才导致阳哥儿……” “老爷......”墨冯氏惊惧打断,拉着明襄侯的衣袖道,“我从来没有害过姐姐,这都是谣言,是想毁了阳哥儿的谣言。” 明襄侯甩开墨冯氏:“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你应该和大皇子殿下,和琼贵妃娘娘说。” 墨冯氏不死心,继续求明襄侯:“侯爷,无论如何,您想想办法啊。” 明襄侯坐在椅子上,扶着额头:“你出去吧。我自是不会放弃阳哥儿,你这几天就待府中,哪也不要去,也不要再给阳哥儿添乱。” 15、嘴欠的下场 墨遐近几天心情很好,就连做饭都哼着小曲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中的春意盎然。 陆尘彰趴在桌上一笔一画地练着大字,实在是受不了墨遐的昂扬,放下笔忍不住道:“阿遐,你别唱了。” 墨遐这几天在开阳宫总是忍不住失态,带着波浪的尾音上扬,睨着陆尘彰:“殿下还不准我高兴一下,也太霸道了吧。” 陆尘彰从未看到过墨遐如此模样,耳尖迅速变红,欲盖弥彰地拿起笔:“没有,没有,阿遐继续高兴就是。” 墨遐最近看话本有些勤快,一不小心就模仿了里面的角色,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呆若木鸡。 等陆尘彰翻动纸页的声音再度响起,墨遐才如梦初醒,遮着脸同手同脚地跑了出去。 墨遐唾弃自己:没事看什么话本,现在倒好,丢人丢到殿下面前了。墨遐啊墨遐,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阿四守在长廊之下,见到墨遐出来,微微躬身。 自从阿四想杀墨遐被陆尘彰阻止之后,阿四便甚少出现在墨遐面前。 墨遐也有脾气,一直记着那天的事,也不愿意去阿四面前凑那个不讨喜的热闹。 算下来,虽然同在开阳宫,墨遐和阿四却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面了。 墨遐看见面无表情的阿四,停住脚步。 他十分肯定,阿四还是很讨厌他。只是摄于陆尘彰的命令,才不敢对他动手。 墨遐上前,阿四跟着往后退了几步,似是不愿意靠近墨遐。 墨遐有些好笑:“阿四,我有这么可怕么?好歹你也吃过我做的面,不至于这么防范我吧?” 阿四垂下视线,谦卑道:“公子说笑。阿四是奴,怎有资格嫌弃公子。” 墨遐可不吃他这一套,又往前走了几步:“阿四,我既知道你的身份,也不想瞒你。” 墨遐停了停,道:“杜风岫,力能拔山盖世,弓能百步穿杨,刀若疾风挟雷,剑似龙入清江。” 墨遐语气很是平淡,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番普普通通的话语给阿四带来怎样的冲击:“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奴呢?” 阿四垂在身侧的拳头紧握,腰身弯得更低了:“ 公子,若无他事,奴才先退下了。” 说完,不等墨遐准许,便自顾自地向前跨步离开。 墨遐转身看着阿四的背影,突然道:“阿四,不要妄想查出我是如何知道你的身份,你做不到。” 阿四脚步一顿,脊背僵直,却是很快忽略了自己的失态,置若罔闻般离开了回廊。 墨遐更惆怅了。 果真。 他就不该嘴欠拆穿阿四身份。 现在倒好,该怎么和殿下解释啊!!! ............ 墨遐拍打着软软的枕头,把它折腾得更加松软之后,摆在床的里面,道:“殿下,快些睡吧。你今日下午练了那么久,肯定累了。” 以前陆尘彰偷偷和阿四学习武功,自从墨遐知道此事后,陆尘彰就没再避讳墨遐。 陆尘彰看着为他收拾被褥的墨遐,突然一把抱住,蹭了蹭:“阿遐,对不起。” 墨遐看着不知怎么突然就伤春悲秋的陆尘彰,不知所措。拉开陆尘彰,看着他的眼睛道:“殿下,怎么了?” 陆尘彰抬眼瞅着墨遐,圆圆的大眼睛满是愧疚和委屈:“阿遐对我这么好,我却一直在隐瞒阿遐,甚至都不告诉阿遐,我以前夜间起床偷偷跟着阿四学习武功的事情......” 陆尘彰说着说着,立刻为自己辩解:“阿遐,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阿四手持母后遗命,我和阿四学习武功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才没有告诉你。” 墨遐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颇为哭笑不得:“殿下,我没有怪你。端明皇后遗命,自是要听从。何况殿下察觉到我知晓了此事,也没有刻意隐瞒我不是?” 墨遐哄着陆尘彰:”好了,殿下不想这件事了好不好。我们就让它翻篇,以后谁也不许提起。“ 陆尘彰抿着小嘴巴,并没有被安慰到:“可是,我还向阿遐隐瞒了别的的事情。我现在就坦白,阿遐不要怪我好不好?” 墨遐:“......” 16、宗祭该怎么解决 墨遐叹气。 他真的觉得,他家殿下越来越心机了。 明明隐瞒甚至私下调查他是陆尘彰的不对,被他这么一说,墨遐反而是愧疚无比。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像倒蚕豆一样统统倒出来,让陆尘彰安心。 墨遐把陆尘彰按在床上,盖好被子:“殿下,您不必如此。我无法说清楚我如何知晓阿四的身份,知晓镇国将军府的势力。您让阿四查我是人之常情。谁还没有一个好奇心呢?” 看着墨遐漫不经心的模样,陆尘彰更加恐慌。挣脱墨遐坐起,急急道:“阿遐,我不是怀疑你,我不会怀疑你的。我只是......” 陆尘彰越说,越口齿不清,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发现根本无能为力:“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你。阿遐,你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遇到你之前,从来没有人给我做饭,给我制衣,给我讲故事,给我挡下陆辰瑢他们对我的嘲讽捉弄,甚至教我读书识字。我好怕你有一天突然离开我。你这么厉害,懂得这么多东西,甚至连阿四的身份都瞒不过你。你总是这么无所不能,我......” 陆尘彰“我”了半天,才道:“我怕你以后想走,我却没有能力留下你,或者和你一起走。” “我不想再孤身一人。”说到最后,陆尘彰险些要哭出来。 墨遐不是泥人。 从阿四身上套出陆尘彰在悄悄调查他的时候,他其实是有些生气和难受的。 可是看着陆尘彰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墨遐的心又不争气地软了。 从小被羞辱,被戏弄的经历使得陆尘彰多疑敏感,登基后更是成立璇玑府监察百官,不愿相信任何人。 可是如今的陆尘彰,却是愿意全心全意信任他,依赖他。哪怕让阿四私下调查,也是小心翼翼,不愿伤害他分毫。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墨遐抱住陆尘彰小小软软的身子,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咬着腮帮,道:“殿下,对不起。” 二人谁也不愿说话,就着一室沉默,寂静相拥。 墨遐闭着眼,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艰难开口:“我不能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阿四的身份。但你要相信,我绝对不会害 你。” 陆尘彰用浓重的鼻音“嗯”了声:“阿遐你别生气,我再也不会派人调查你了。” 陆尘彰甚至说了两遍:“你别生气。” 哭了一场,陆尘彰格外疲惫。墨遐拍着他的背,很快就把人哄睡。 睡着的陆尘彰人畜无害,长长的睫毛向上翘起,润红的唇瓣扁成一个弯弯的弧度,婴儿肥的脸颊肉肉和和,捏着跟蛋糕似的,软软趴趴。 墨遐给把被子拉到陆尘彰肩头,看着陆尘彰带着干涸水印的脸,用拧干的帕子擦净:“睡吧,殿下。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 自从陆尘彰向墨遐承认错误之后,便愈发地粘着墨遐。生怕自己一个错眼,墨遐就从开阳宫消失,再也寻不见。 对此,墨遐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纵着陆尘彰,自己走到哪,陆尘彰就跟到哪。 至于阿四的不满与冷眼。 墨遐表示,他没看见。 墨家宗祭时闹出的丑闻,在京城可谓是传得沸沸扬扬。 王公贵族背地笑话,贩夫走卒茶余闲谈。 墨家人走在外面,都是被明目张胆的指点,交头接耳的笑话。 有那不怕死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甚至当面询问墨家族人或是小厮丫鬟那日事端。 一些年轻气盛的墨家子弟,自是无法忍受如此奚落。几句话不投机便上手争个高低。偏生技不如人,被揍得鼻青脸肿,简直是闹得好大的没脸。 就连身处深宫的陆尘彰对此事也是有所耳闻。 几次好奇想要打探,奈何墨遐从不主动提及此事。尽管抓耳挠腮地想知道,陆尘彰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尘彰把这件事藏在心底憋了几天,奇奇怪怪的模样总算是提醒了墨遐。 墨遐把竖在身前的书放下来一点点,看着时不时瞅他一眼的陆尘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殿下,您是想要问我宗祭的事情吧?” 陆尘彰放下笔,跑到墨遐身边,有些不高兴:“以前阿遐什么事都和我说,可是明襄侯府这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阿遐却从不对我提起一点。阿遐是不是还在怪我?” 墨遐最招架不住陆尘彰这样甜甜又委屈的质问,立刻举起手道:“殿下,我向你保证阿四这件事在我这已经绝对绝 对的翻篇了。这些天我心中揣着旁的事,所以忽视了殿下。我向殿下道歉,殿下不生气了好不好?” 陆尘彰佯装思考了一会,小手一挥,故作大度:“只要阿遐和我说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就原谅阿遐。” 墨遐再次笑了:“好,都听殿下的。那殿下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陆尘彰很豪气:“阿遐你问便是。” “殿下现在对这件事了解多少呢?” 陆尘彰想了想,道:“我其实对明襄侯府宗祭知道得不是特别清楚,只是上次有听到宫女内侍在偷偷讨论,说陆辰珖身边竟是有如此德行不正,品行不端的伴读。实在是太丢灵犀宫的面子。” 墨遐:“......” 墨遐实在是没想到,陆辰珖这次真的出名大发了。 宫中的宫女内侍居然都在私下议论。 当然,墨遐也相信,这其中定是含着叶贵人推波助澜的结果。 和墨遐在一起,陆尘彰从不会去关注旁人,直到这时,陆尘彰才反应过来:“阿遐,我怎么觉得,不仅墨云阳没有来明鉴阁,甚至有好几天没见到你的那个弟弟墨云朝了。” 墨遐有些不屑:“墨家宗祭出了这么大的丑闻,族老们对墨云阳已是十分不满。为了平息族中的怒火,他日日在祠堂跪经请罪。墨云朝身为他的弟弟,自然也要夹紧尾巴做人。至于明鉴阁......” “他们兄弟已经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墨云朝又是个冲动易怒,最会惹事的。不把这件事彻底解决,就算是我父亲也不会轻易放墨云朝出门。” 陆尘彰很讨厌墨云阳和墨云朝。 墨云朝身为七皇子的伴读,仗着有七皇子撑腰,总是在明鉴阁明目张胆地找墨遐麻烦。 那个墨云阳就更讨厌了。 看似劝和,实际上说的话就是软刀子,明里暗里贬低嘲讽,往人心尖上扎。 小小年纪明夸暗讥的手段使得旁人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所以听到二人来不了明鉴阁,陆尘彰很高兴:“既然如此,墨云阳应是难以翻身了。琼贵妃怎可能能容许这样的人留在陆辰珖身边?” 墨遐摇头:“殿下,这您可就想错了。” 陆尘彰偏头看向墨遐,表示不解。 墨遐似乎在考虑怎么措辞,最后决定 从崔老太傅入手,详细剖析一番如今墨云阳墨云朝二人的处境:“殿下,你觉得最近崔太傅心情如何?“ 陆尘彰果断摇头:“谁不知道崔家长子崔文曦得了重病。恐不久人世。这是崔太傅最为重视的孙辈。别说崔太傅,整个崔家上下如今都是愁云笼罩。” 墨遐又问道:“殿下,你觉得如今的崔家,下一辈有几个能承家业的子孙呢?” 陆尘彰对别家可能不甚了解,但崔家的情况于他绝对是胸有沟壑,手到擒来。 仅仅只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陆尘彰便十分肯定地回答:“只有崔文曦。” 或许是上天把崔家两代的钟灵毓秀都给了琼贵妃和崔文曦。 如今的崔家,长子崔文曦不仅文武双全,才高八斗,更是玉树临风,俊逸倜傥,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 反观他的两个弟弟,次子崔文坤纨绔好色,放荡淫逸。三子崔文霖,贪牌好赌,骄奢豪横。 放眼望去,除了崔文曦,崔氏家族竟再无顶替门梁之人。 墨遐适时地给了陆尘彰一个鼓励的眼神:“殿下,对于皇子来说,这世间最紧密的关系,最有力的支持,便是母族。大皇子殿下日后必定是要争的,真到那一日,他必须拥有崔家的支持。这种支持,不仅是崔家带给他的,还有崔家姻亲故旧,朝堂边疆同年旧友。” 墨遐喝了口茶,继续道:“一个家族能够造成的影响力,不仅在于当家人,更在于它的继承者。杰出煊赫的后辈,甚至可以决定拥趸附属对家族的忠诚,决定同窗好友与家族的亲近。崔文曦顶着崔家这一代万众瞩目的光环。说得通俗一些,崔家是艘大船,他便是指引方向的司南,带领崔家远渡的同时,吸引着一艘又一艘小舟的接近。” 陆尘彰马上反应过来:“所以说,医治好崔文曦便是崔家如今的重中之重。” 墨遐立刻夸奖:“没错,殿下真聪明。” 陆尘彰仍旧有些不解:“可是,这和墨云阳又有什么关系呢?” 墨遐道:“殿下,您可还记得前不久京城来了个行走江湖的神医?” 陆尘彰想了想,好像真有这么回事:“我听阿遐你说过,这个神医被大张旗鼓地请进了崔府。可是随后便 没了消息。” 墨遐:“这个大夫也不是浪得虚名。他诊断之后便道,崔文曦的病并不是药石罔效,只是须得一味药引,方能痊愈。” “为了这味药引,崔家在民间重金寻找,琼贵妃甚至求陛下开了国库,却一无所获。凑巧的是,明襄侯府刚好就有一株。” 陆尘彰有些惊讶:“明襄侯府?” 墨遐点头:“对,明襄侯府。” “这味药材是明襄侯府的传家之宝。传闻可活死人,肉白骨。平日里,我父亲都是把他锁在库房,从来不肯让旁人知晓。若不是这一次为了帮墨云阳在大皇子殿下那边立住脚跟,他怎会忍痛割爱?” 不仅如此,墨遐还知道—— 原书中,正是因为明襄侯府献药,才使得明襄侯府从大皇子一脉边缘不入流的家族彻底翻身成大皇子身边的近臣。 直到陆尘彰登基,墨家都一直很受琼贵妃和大皇子的恩宠。 墨云阳更是因此获得了崔文曦的感激和青睐,随着崔家世子频频出席京城才子间的诗会茶会,一鸣惊人,名满天下。 明襄侯府大公子声名远扬,愈发衬得原配嫡子狼狈不堪。 “若是我猜得不错,我的父亲已经在心中盘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将药引献上。过不了多久,殿下您又能在明鉴阁见到他们兄弟了。” 只是这一次,墨云阳有了这样的丑闻,崔文曦还愿意做他的这股东风,送他直上青云么? “嗯——”陆尘彰还是有些不解:“宗祭出事,意为不详。琼贵妃就算在意崔文曦,但在她心中,肯定还是陆辰珖更为重要。怎么会放任拥有如此污名的墨云阳继续做陆辰珖的伴读?” 墨遐道:“所以啊,除了献药,我父亲还有后招。” 说得太久,墨遐嗓子有些痒。他咳了咳,又接过陆尘彰殷勤递来的蜜水,润了润喉咙,继续:“我在半夜时分派人乔装打扮找到街头巷尾的乞丐,给他们银钱,让他们大肆宣扬墨云阳行为不端才导致祖宗天罚。又让我在仙来湖的朋友装作无意地和客人提及此事。就这么口耳相传,才导致如今局面。” “但是这种方法我会,我父亲难道就不会吗?” 想到明襄侯的偏心,墨遐就止不住地冷笑:“他 派家丁小厮在外面到处散布,这一次宗祭,是因府中有刁奴恩将仇报,故意陷害墨云阳,才导致如此不利不吉。想尽办法地将这顶天煞不祥的帽子从墨云阳头上摘掉。呵呵......” 一句“呵呵”,道尽墨遐无尽心酸困楚:“说起来,好像最开始父亲是想把事情推到我头上。幸好我先发制人,否则的话,如今京城中的天煞孤星,怕是就要落在我的头上。” 陆尘彰知道明襄侯不喜墨遐,也能猜到明襄侯最开始肯定是想着祸水东引,听了墨遐这么说,立刻担忧道:“阿遐,你会不会有事?你父亲他......” 墨遐拍了拍陆尘彰的脑袋:“殿下,您放心吧。我爹已是棋差一招。虽不致满盘皆输,但至少他休想在这件事上用我做筏子,给墨云阳铺路。” 墨遐不想让陆尘彰为他担心,索性将这些道理掰揉成碎片教给陆尘彰:“更何况我还在传出的流言里,夹杂了当年我父亲宠妾灭妻,纵容莫冯氏不尊我娘,害死我娘的阴私。” “如今墨冯氏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若是这时再传出一些有关我的不好传闻。别人势必会怀疑为何原配去世,原配之子默默无闻,甚至顽劣不堪。反观继室和继室的儿子,却是春风得意,甚至还成为了宗族祭祀的主礼之人。所以呀,这次的风波过去之前,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往我身上泼脏水了。” 陆尘彰这才鼓着腮帮子吐出一口浊气:“这便好,这便好。只可惜这一次没能够打压到墨云阳和墨云朝,白费了阿遐你这么多的心思。” 墨遐倒是觉得无所谓:“殿下,墨云阳是我父亲最宠爱的儿子,是明襄侯府继承人。我父亲是不可能随便放弃他的。我父亲早就已经把宝压在了大皇子一脉。墨云朝和墨云阳同荣共损。我身为您的伴读,说与大皇子殿下不共戴天也不夸张。” “至于阿清,他的年龄还太小,只能给七皇子殿下当伴读。但是七皇子的伴读,日后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亲王近臣,哪有成为大皇子伴读,有朝一日从龙之功来得飞黄腾达,荣耀加身呢?所以我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墨云阳因为此事毁了前程。” “这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心思也不算白 费。只是觉着能够给我父亲,给冯氏和他们兄弟添一点堵也是很好的。” 陆尘彰见墨遐这么透彻,真的没有因为这件事而伤心难过,放下心:“阿遐,你心中有数就好。” 墨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又变得有些看好戏的玩味:“只是就算墨云阳能够回来,他也不会再是曾经那个在明鉴阁中受人尊敬的墨大公子了。以前他的身份相对于大皇子的其他伴读来说并不算高,不过靠着出众的文采,大皇子对他也是颇为青眼。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就算大家都认定是府中刁奴陷害墨云阳,但以大皇子那个不太好说话的脾性,他必定会把这件事算到墨云阳头上。” 墨遐摇头晃脑:“只要和墨云阳相处,大皇子殿下就会想起宗祭,一想到宗祭,他就会觉得墨云阳是不吉利之人。一旦有了这种感觉,之后但凡出了什么差错他都会算在墨云阳头上,愈发讨厌墨云阳。偏偏墨云阳还要在他眼前晃悠。如此恶性循环,也不知何时是尽头?” 墨遐想起这个结果,就特别可乐:“我父亲一心想着攀上琼贵妃这根高枝,为了墨云阳也称得上呕心沥血,机关算尽。只可惜他漏算了大皇子的性格。回头等我父亲知道大皇子对墨云阳的态度,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真是很期待啊。 明明说着正事,陆尘彰不知哪个诡异的点又开始吃醋:“阿遐,你好了解陆辰珖。” 墨遐有些得意:“不光是他,宫中所有皇子,我几乎都了如指掌......” 墨遐顿了顿,补充:“除了六皇子殿下。但这不重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或许是感受到了陆尘彰那个诡异的点,墨遐立刻挽救顺毛:“当然,我最了解的还是我们殿下啦。” 陆尘彰高兴了,回到先前的话题:“这么说的话,墨云阳迟早会被陆辰珖赶出宫廷。” “不会。”墨遐再次摇头,“如果单单只是一味灵药,就算我父亲帮助墨云阳洗脱了不详的罪名,琼贵妃也不会准许墨云阳再入皇宫。真正让琼贵妃忽略宗祭之事,力排众议继续让墨云阳当大皇子伴读,是因为明襄侯府的兵符。” “兵符?”陆尘彰没忍住张大了嘴巴,“明襄侯府的兵 符不是早就上交了么?怎么还会有第二块兵符?” 墨遐说起这件事,表情就有些扭曲,似乎也是不敢相信:“所以啊,明襄侯府的胆大包天真的是一脉相传。” “此兵符非彼兵符。我的不知道哪位曾祖,也就是第一任明襄侯因随开国皇帝创立大梁,得封候爵,掌大梁四十万兵权虎符,可谓风光无两。但是这位先祖并不知足,悄悄建立了一只私兵,养在荒郊野岭。或许他有更难以言喻的野心,只是还未来得及实现便很不幸地一命呜呼。这支私兵却是在明襄侯府代代相传。近百年的时间,皇位更迭,明襄侯府竟是瞒天过海,把这只私兵传承至今。” 陆尘彰第一次听墨遐说起这件事,小小的脸上是大大的震惊:“这么说,明襄侯把这只私兵献给了琼贵妃。” “没错。”墨遐点头,“这只私兵人数并不多,只有三千人左右。但是殿下,崔氏家族可是文臣之家,家族中从未有过子弟进入军中。所以这只养在京郊的私兵对琼贵妃是多大的诱惑,可想而知。若非如此,墨云阳怎么会还有机会回到明鉴阁呢?” 墨遐说得云淡风轻,可是陆尘彰却莫名很是难受:“阿遐,你的父亲真偏心。” 这是明襄侯府最为重要的保命符,为了墨云阳,明襄侯却心甘情愿地把它献出去。 也是为了墨云阳,明襄侯甚至想着推出墨遐挡下一切针对墨云阳的流言蜚语。 如此差别对待,怎会让人不心酸。 “他偏心不是常态嘛,若有朝一日他对我嘘寒问暖,那我可真要觉得他是不是该去看看大夫。”墨遐对明襄侯向来不稀罕,对这块所谓的私家兵符,更是不屑到了极点,“照我说,这只私兵留在明襄侯府就是一个祸害。被发现了株连九族,不被发现又能如何?等哪天皇帝看你不顺眼,想要砍你头的时候拉出来和皇城禁军对抗?或者说,在这些人的保护下,逃出皇城,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时时刻刻躲避着禁卫军的追杀?” “明襄侯府养尊处优惯了,真让他们过这样的生活,还不如一开始就人头落地来得痛快。真以为靠着一只私兵能够做成什么大事。如今送给琼贵妃也好,省得这块定 时炸.弹留在明襄侯府,回头一个不留意,连人带府给炸得粉身碎骨,那才叫好笑。” 墨遐说得轻松,陆尘彰还是很不平。 他抱紧墨遐,很郑重地承诺:“阿遐,你别难过,你还有我。你的父亲偏心,对你不好,以后我会加倍对你好。” 墨遐窝心。 辛辛苦苦养大的小崽子,也是知道感恩的啊。 随后窝心的墨遐露出了凶巴巴的严肃面容,张牙舞爪地问:“所以,殿下,我给你讲了这么多,你有没有从中悟出什么道理?” 陆尘彰用手拖着小肉下巴思索了很久,道:“要......要......” 陆尘彰“要”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索性按自己的理解回答:“流言是很重要的。” “没错。”墨遐很欣慰陆尘彰理解他的用意,“流言是刀,它可造谣,亦可造势。运用得当,甚至堪比千军万马。全凭殿下您日后是想掌控这把刀,还是被这把刀击垮。” 陆尘彰点头:“阿遐,我明白了。” 墨遐满意地笑:“我就知道我家殿下最聪明了。” 陆尘彰道:“阿遐,我还有一个问题。” 墨遐身心舒畅,看什么都觉得顺眼,更欢喜陆尘彰勤学好问:“问吧。” 陆尘彰有些忸怩,很是不好意思地看了墨遐一眼,隐瞒着心中的蠢蠢欲动:“阿遐方才说你有朋友在仙来湖。仙来湖是什么地方啊?很好玩么?” 墨遐:“......” 17、封后 “殿下,您喝一点粥好不好?”墨遐端着加了很多糖的绿豆粥,放到陆尘彰的身前,“我炖了好久的,软软糯糯,还放了好多糖。” 陆尘彰沉默地坐在位置上,小小的身子缩在一起,仿佛没有听见墨遐的话。 墨遐看着陆尘彰这样,更加难受了,放下碗,抱着陆尘彰:“殿下,不伤心了好不好。陛下对您不好,您还有我。我永远都会陪着您。” 陆尘彰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整整一个上午。直到此时,眼珠子动了动,仿佛才反应过来,转头看着墨遐,眼眶红红的:“阿遐,真的吗?” “当然。”墨遐重重点头,把怀里的陆尘彰抱得更紧:“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殿下。” 陆尘彰抓着墨遐的衣服,仿佛怎么想都想不通:“阿遐,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对我不好,否则也不会让我一个人独自住在开阳宫,不闻不问。但我以为,他至少,至少对母后还是有一些感情在的。” 陆尘彰仿佛说不下去了,埋在墨遐怀中的身子一直哽咽发抖。 墨遐耐心地等着。 “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要立琼贵妃为后。我至少以为,他对我母后的感情是真的,可是他竟然要让那个崔家的女人,坐上母后曾经坐过的位置。” 墨遐的心随着陆尘彰的泪水一抽一抽,他后悔了:“殿下,对不起,我不该瞒着您。” 陆尘彰将头埋在墨遐的怀中,带着鼻音的声音有些模糊:“阿遐早就知道了?” 墨遐道:“嗯。” 陆尘彰又问:“阿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啊?” 墨遐拍着陆尘彰的背,一下一下地顺着:“上一次贺大人给我们出的题殿下还记得么? 陆尘彰道:“记得,‘鱼我所欲也’。” 墨遐道:“这是陛下所出的春闱试题。这所谓的鱼和熊掌,在陛下心中,就是指端明皇后和琼贵妃。” “我没有告诉殿下,是想让殿下晚些知道,想让殿下不那么伤心。是我错了。”墨遐说,“我应该当时就告诉殿下,不该瞒着您。是我自作主张。对不起,殿下。” 陆尘彰沉默。过了很久,才道:“阿遐,我好恨他。” “我知。殿下恨吧,我陪着殿下一起。” 陆尘彰又道:“他表面上装着对母后那么深情,却对我不闻不问。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克死了母后,才会受此冷待。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可笑我现在知道,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母后。” 墨遐挣扎许久,终于道:“殿下,您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么?” 陆尘彰抬头看着墨遐:“阿遐,你说。” 墨遐道:“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幸福美满又富可敌国的家族。这个家族有一个小女儿,貌若天仙,才情非常。谁若是娶到她,甚至可以得到这个家族享不尽的财富。” “在那个地方,还有着另一个势力更大的家族。那个势力更大的家族竞争十分激烈,所以继承人之间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若是娶了这个女子,谁就有希望当上家主,继承家族的一切。” “所有人为了娶这个女儿,可谓是想尽办法,用尽手段。那个实力更大的家族有一个很不受宠爱的少爷,这个少爷很想成为家主。只可惜比起其他的兄弟,他的母亲出身不高,自己的才能又不算出众。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娶到这个女子,获得另一个家族的支持。” 陆尘彰身体微微发抖。 墨遐叹了口气,拍着陆尘彰的后背,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少爷很会花言巧语,又因为英俊潇洒,很快便俘获了女子的芳心。家族不想让女子嫁给这个少爷,只想让她嫁给一个普通人,平淡朴素过完一生便好。可是女子被迷了心窍,以死相逼,非这位少爷不嫁。最终,两人如愿以偿。女子顺利嫁给了少爷,出嫁那日,万人空巷,十里红妆。少爷也得到了女子父亲的全力支持,靠着女子的家族,夺得了家主的位置。” 讲到这里,墨遐停了一下,问:“殿下,这个故事,您还要继续听么?” 陆尘彰抱着墨遐的身体颤抖,却仍旧倔强地道:“听,阿遐你说,我要听。” 墨遐继续道:“女子最开始过了一段很幸福的时光。少爷对她一往情深,两人也是琴瑟和鸣,如胶似漆,但凡提到二人,谁不称赞一句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可女子不知道的是,这 位少爷他有喜欢的人。只是为了权力,他不得不放弃真心恋慕的青梅竹马,转头娶了女子为妻。” 明明是在说着旁人的故事,墨遐自己的眼眶却也忍不住微微湿润:“后来啊,局势稳定,再也无人可以和少爷抢家主的位置。少爷便把自己心爱的青梅竹马抬为贵妾。非但如此,他甚至以女子未能为他开枝散叶为由,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丝毫不再关心女子,在意女子。” “眼见着庶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女子心中焦急,也是想了很多的法子。过了很多年,女子终于怀孕。她很高兴,因为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想着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孩子,看着他长大成人,听他叫一声母亲。” 感受到衣服上晕开的大片濡湿,墨遐慢慢地停下了自己的故事。轻轻拍着陆尘彰的背。 倒是陆尘彰,哭过缓过劲后,对着墨遐说:“阿遐,你继续,我没关系的。” 墨遐拗不过陆尘彰,只好将故事讲完:“只是女子不知道的是,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丈夫,早就已经在心中盘算如何除掉自己,和自己的家族。” “这位少爷登上家主之位后,渐渐暴露出狂妄自大的本性。因为他是靠娶了女子,获得妻子家族的支持,才从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所以随着权势一天天的稳固,他愈发自卑,认为这是自己的耻辱。所以他想要将这个污点极力地抹去。” “女子这一胎怀得很不容易,好不容易熬到八个月,在女子即将分娩的时候,少爷随意编织了一个罪名,将女子家族斩杀殆尽。又在女子临盆之际,让自己的青梅竹马告知女子,家族被灭的消息。” “惊惧之下,女子小产,血崩而亡。可是少爷觉得这还不够,还没有从女子身上挖掘出她全部的价值。所以他给自己编造了一个情深似海的名声,又以太爱女子不愿触景生情的名义,将孩子安置到一个偏僻的院落,不闻不问。就这样,他困囿在自己的谎言中,骗了天下人,也骗了自己一辈子。” 故事很快讲完,陆尘彰靠在墨遐的怀中,一直没有说话。 陆尘彰最后问:“所以少爷对女子,从头至尾都只有利用。他没有爱过女子哪怕一点点,对 么?” 墨遐道:“是,殿下。” 陆尘彰又问:“少爷骗了女子,骗了女子的家族,负了女子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想要报仇,也是理所应当的,对么?” 墨遐道:“是,殿下。” 陆尘彰继续问:“如果这个孩子日后行大逆不道之事,也不会有人怪他的,对么?” 墨遐道:“是,殿下。” 陆尘彰最后抬头:“阿遐,我没有父皇,失去了母后。我还会失去你么?” 墨遐再次做出承诺:“不会,殿下。我会永远陪着您。” 陆尘彰窝在墨遐怀中:“阿遐,我好累,我想睡一会。” 墨遐把陆尘彰抱到床上:“睡吧,殿下。” “阿遐,你在这守着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墨遐道:“好,我会一直在这陪着殿下。” ............ 墨遐出门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守在门口的阿四。 墨遐朝着阿四微微点头,便向着宫外走去。 “墨公子。”阿四叫住墨遐。 墨遐回身:“你竟然会主动叫住我,真是难得的稀奇。” 阿四早就习惯了墨遐的阴阳怪气,并不在意,上前几步逼视墨遐:“你为何要告诉殿下那些事?” 墨遐有些意外:“阿四啊阿四,没想到你也是个梁上君子。不偷东西,反而偷听别人说话。” 阿四并不在意墨遐的调侃,眉眼一沉,重复道:“你为何要告诉殿下那些事。” 墨遐最讨厌阿四在他面前这副高人一等的模样,闻言冷笑:“我和殿下说话,与你何干?你又是什么身份,来管我的事情。” 阿四盯着墨遐:“殿下信任你,我不信。你们明襄侯府向来与崔家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有我在,你休想伤害殿下。” 墨遐觉得阿四脑子有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伤害殿下,就因为我出身明襄侯府,就因为我姓墨?” “阿四,你觉得自己是杜家人,所以你看和崔家有关的一切都如此敌视。可是你别忘了,我比你更早来到殿下身边。他受人欺负,被人侮辱的时候,是我照顾他,是我护拂他。那个时候,你们在哪?” 墨遐质问得掷地有声,但他只想出心中一口恶气,也没指望阿四回答。 “至于我为何要和殿下说那些......” 墨遐垂下眼。 他以前一直以自己的方式保护陆尘彰,想让陆尘彰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陆尘彰应该知道真相,从而在这些真相中逐步成长,直面德临帝对他的恶意,崔皇后对他的不喜。 否则就会像今天这般,拖得越久,他越受伤。 但墨遐没打算和阿四废话,转身便要离开。 眼见着墨遐的身影即将出开阳宫,阿四突然道:“墨公子,你说的那些关于小姐的事,是真的么?” 墨遐停下脚步。 过了很久,才道:“是真的。” ............ “我从来不知道,宫中还有这样一处躲清静的地方,四殿下可真是好找。” 墨遐在花园一处层叠嶙峋的假山群中走了很久,闪身绕进一个隐秘的山洞。 又沿着山洞走了半炷香的时间,直到眼前天光大亮,墨遐加快步伐,才发现后面竟是一个别有洞天的小园子。 陆辰琪坐在石凳上,行云流水地泡着茶,看见墨遐,笑道:“你果然还是找来了。” 墨遐坐在陆辰琪对面,很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味道:“四殿下盛情相邀,我又岂敢不从?只是殿下实在不需要选在如此隐秘的地方。若是不知道的,怕是在这花园转上三个日夜都寻不到这里的入口。” 陆辰琪道:“若非如此,怎么能够瞒过皇后娘娘的眼线呢?” 墨遐一口茶险些喷到桌子上。他用衣袖掩着口鼻用力咳了几声,道:“我和四殿下之间,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吧?” 陆辰琪自是听懂了墨遐话外之音:“我想,我和墨二公子多见几次,或许也能够无话不谈呢。” 墨遐本以为如此偏僻之地,定是杂草丛生,无人打理。却不成想这里虽然不大,却也格外有韵味。 陆辰琪看着墨遐有些惊讶的面容,颇为骄傲地邀功:“这个园子是我两年前发现的。可能是因为入口太过偏僻,连内侍都没有发现。自那以后我便经常来这里品茗闲坐,一人也很是悠闲自得。你现在看到的一切也都是我自己布置的。” “嗯。”墨遐敷衍地点头,“挺好看的,四殿下果然有眼光。” 陆辰琪有些无奈:“二公子,你还能更不走心一些 么?” 墨遐笑着看向陆辰琪,风平浪静:“四殿下拿着阿清的事情威胁我,还想让我走心,不免觉得太过强人所难了么?” 陆辰琪确实理亏,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我拿墨三公子要挟,是我的不对。既如此,我便在这以茶代酒,向你赔罪。” 说完,便一口气喝下。 墨遐丝毫不买账:“四殿下,你要以茶代酒,我可没有同意。这罪赔的,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陆辰琪看着墨遐道:“墨公子,你真的和你表现出来的很不一样。我想知道,除了五皇弟,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你上心维护的么?” “当然有。”墨遐回答得毫不犹豫,“但绝对不包括四殿下您。” 墨遐心中郁火正盛,也顾不得陆辰琪的皇子身份,跟这怼天怼地怼空气。 陆辰琪并不生气,反而很爽快地应道:“今日没有带酒,我答应你,来日必定会向墨公子自罚赔罪。” 陆辰琪态度这么好,弄得墨遐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陆辰琪毕竟是皇子,墨遐也不好太过寸步不让,直接切入正题:“不知四皇子找我所为何事?” 陆辰琪道:“墨公子,我们联手吧。” 18、一个震惊的情报 陆辰琪的话,堪称平地一声雷,险些把毫无准备的墨遐炸成一朵绚丽的烟花。 墨遐“呵呵”装傻:“四殿下您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如今恩荣加身,风光无量,哪还需要和我联手呢?” 陆辰琪早就知道说服墨遐没那么容易,索性放弃虚与委蛇,单刀直入:“墨二公子,我们何不坦诚相见?你明明知道我的处境,不是么?” 墨遐垂眼看着面前的石桌光洁清晰的纹路。 坦白说,他不喜欢接近陆辰琪。 相比陆辰珖骄傲高慢,尊贵无双,不显山露水的陆辰琪才是皇子中最危险的存在。 可是和陆辰琪联手。 这个条件,对于现阶段孤身漂泊,无人助力的墨遐又确实非常诱人。 许是看出墨遐的犹豫挣扎,陆辰琪笑着,又抛出一个黄金筹码:“或许我现在就可以和墨二公子交换一些我们彼此不知道的消息,比如......” “......六皇弟是痴儿。” “哐——” 茶水被墨遐撞翻。 墨遐抬眼,手攥紧被打湿的衣袖:“你说什么?” 陆辰琪仍旧温柔地笑着,面上永远波澜不惊,仿佛丝毫没有看到墨遐的震诧:“我如此有诚意,二公子总能不那么着急回开阳宫了吧?” 墨遐张开掌心,回想着和六皇子并不算太多的交集,努力想要从那少得可怜的相处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六皇子殿下,是缘何成了这般模样?” 陆辰琪笑道:“能在皇宫中不知不觉做下这种事,这不是很明显么?否则叶贵人又怎会如此怨恨皇后娘娘?” “难怪......” 难怪六皇子从来不在明鉴阁上课。 墨遐一直以为是叶贵人心疼幼子,不欲看他年岁尚幼却不得不苦读诗书,这才求了皇上将其拘在宝翠宫日日玩耍。 为此后宫中还有不少妃嫔暗中嘲笑。 说叶贵人不愧出身杂役房贱奴,眼皮浅,目光低,只想着宝翠宫前一亩三分地,竟是放弃了明鉴阁这般大好机会。 墨遐看着陆辰琪,有些意味不明地道:“四皇子殿下知道的可真不少。叶贵人如此辛苦隐瞒,也没能逃过四殿下的法眼。这莫非也是机缘巧合?” 陆 辰琪摇头:“非也,非也。这还真不是机缘巧合。我能知道,是因为这件事最开始就是皇后娘娘指使我母妃去做的。” “蓉嫔娘娘?” 陆辰琪有些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本是该滑胎的剂量。只是母妃于心不忍,才造就如今局面。” 想起自己的母妃蓉嫔,陆辰琪也叹了口气:“后宫的争斗,是不得不斗。端明娘娘,我母妃,皇后娘娘,叶贵人,哪个不是被迫成为棋子,身处深深宫墙的漩涡?若是狠得不够彻底,还不如早早退场,省的一辈子受良心折磨,日日困楚惊惧,饱受煎熬。” 墨遐有些意外陆辰琪竟有这样的感触。 陆辰琪道:“二公子何必如此看我?天家之子,说是尊贵无匹,谁又不是从小浸淫在尔虞我诈之中?不必用宫墙外的眼光来比较我们。我们还不会说话,就已经先学会勾心斗角。在这宫中,大到一套仪仗,小到一件衣袍,都有着高低贵贱之分,何况是人呢?端看母妃的恩宠,父皇的重视,乃至自己的境遇,便会有着如何的觉悟。” “就像是......”陆辰琪促狭道,“五皇弟在你面前天真单纯,每日寸步不离朝你撒娇,要你拥抱,依恋好似烛光。他难道就真如表现出来的这般么?” 陆辰琪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谁又不是人前背后,两副面孔呢?” 19、蓉嫔 墨遐很维护陆尘彰,看着陆辰琪,颇有些似笑非笑的味道:“四殿下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挑拨离间呢。” 陆辰琪倒是不在意墨遐的阴阳怪气,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既是以诚相待,可不就是真心换真心么?至于挑拨离间......” 陆辰琪摇头:“我自认还没那个本事。” 墨遐心想: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陆辰琪又道:“说来,我其实很羡慕五皇弟。” 墨遐总觉得这句话十分耳熟。想了好久,才想起在练武场,陆辰琪说过类似的话语:“这种陈年旧话,殿下就不必再说了吧。” 陆辰琪道:“二公子好记性。不过,这一次我羡慕的,却是五皇弟的处境。” 还没等墨遐开口,陆辰琪便开始自说自话:“二公子目达耳通,想必也能看出来。在皇宫中,比起五皇弟,我反倒更像是一个不可言说的笑话。” 墨遐再次心想:原来你也知道。 “我的母妃与皇后娘娘同出一族。一个家族,倾尽全力只会帮扶一个皇子。这种事想必墨二公子最有体会。从母妃进宫固宠,从我意外诞生的那一刻,我们就注定,只能成为元华宫的附庸。” 这些话似乎已经憋在陆辰琪心中很久。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争先恐后自喉舌而出:“我从小就知道,我不能优秀。因为大皇兄,他才是崔家的主君。我,只是一片可笑的,随时可以被丢弃,被抹去的泥尘。”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因为诗背得好被父皇夸奖。当时我好高兴啊。可那一天的晚上,母妃自元华宫回来,便把自己关在宫中,屏退宫女,谁也不肯见。” “我固执地冲进去,却发现我母妃双膝青红一片。” 思绪随着细致的描述,飘回到那个星晴月明的夜晚。陆辰琪掩在宽大袖袍的手轻颤,身形不动如松,眼角却已是微微赤红:“二公子,你能想象么?我母妃,父皇亲封的蓉嫔,崔家旁支的嫡出小姐,那一天在元华宫,竟是连最低等的宫女都不如。不仅给皇后娘娘端茶倒水,打扇布菜。甚至还要跪在凹凸不平的算筹上,为她捶腿洗脚。” “这 般折辱,母妃却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父皇。只因我当时年岁低幼,只因我尚在宫外被崔府拿捏的外祖。” 一帧帧,一幕幕自眼前闪过。陆辰琪撇开有些发酸的眼,看着身旁苍苍古树,深深吸了几大口清凉的薄雾,才道:“墨二公子可知,端明皇后是我的恩人。” 如炬目光扫过墨遐来不及假装惊讶的神情,陆辰琪笑了:“果然,你早就知道,是么?” 眼见瞒不过陆辰琪,墨遐低眼,毫不避讳的承认:“没错,我知。” 作为固宠的棋子,崔皇后怎么可能容许蓉嫔怀有身孕? 奈何当时后宫,还是端明皇后的天下。 任崔皇后阴谋诡计七十二变,也逃不脱端明皇后如山掌心。 只是陆辰琪那个尚未出世的弟弟就没那么幸运了。 彼时端明皇后早已薨逝,琼贵妃大权独揽。趁着德临帝出宫祈福,毫不掩饰的一碗红花汤,便要了那个只有五个月大的孩子的性命。 陆辰琪唇角微扯,千言万语滚在舌尖,你争我抢似乎都想借此机会表达主人的愤懑不满。最后却只吐出了两个大不敬的字眼:“畜生。” 见墨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陆辰琪制止:“二公子,不必如此。这么多年,我早就放下。可我母妃放不下,我弟弟放不下。” “每天在元华宫谄笑奉承,听着皇后对我假模假样的嘘寒问暖。还不如曾经的五皇弟,一人独居开阳宫,虽然缺衣少食,至少快活肆意。” “我这般小心翼翼,曲意逢迎,牺牲自己成全她贤良淑德的名声,被迫接受她给我安排的一切。可这又如何?至少我为母妃换来了无人敢欺的尊贵,换得了偏居一隅的安宁。” “但是。”陆辰琪再次重复:“我弟弟,放不下。” ............ 墨遐绕着偏僻的小径,一路避开行人,慢慢向开阳宫走去。 经过一片无人打理,却向阳而生的杂草地时,墨遐突然驻足。 转身回首,望着假山花园的方向。 与陆辰琪最后的对话莫名撞进脑海。 “殿下怎知,我知此事?” “二公子可还记得,当日明鉴阁,你问我:‘您的鱼和熊掌又是什么’?借此威胁我不得说出你的秘密。这世间,又有 多少事能够威胁到我呢?” “殿下想把宝压在五皇子殿下身上,就不怕介时竹篮打水,落得个两头皆空么?” “不试一试,谁又能知道最后的结果?何况,五皇弟身边有你,这已经是比旁人多出的不知几倍的筹码。” “殿下的鱼,是为蓉嫔娘娘报仇。不知殿下的熊掌又为何呢?” “我的熊掌,是远离宫廷,远离纷争,寻一处世外桃源,建三两茅草小屋,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一生。我不会与五皇弟争这个皇位。甚至,我可以帮助五皇弟,一起对抗崔家。如此,墨二公子可信了我的诚意。”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墨遐一步一步地走近开阳宫。 陆尘彰正因起床没有看见墨遐而生气,站在宫门等墨遐回来。 眼尖地发现墨遐慢慢吞吞的身影,陆尘彰兴奋地大声喊道:“阿遐。” 接着,便冲进了墨遐的怀中,撞了个满怀。 墨遐接住陆尘彰,揉了揉他身上的软肉。 墨遐回答:“四殿下,这件事,我无法做主。只有我家殿下,才有资格决定,是愿与您化敌为友,还是继续势不两立,相如水火。” 陆辰琪笑道:“既如此,我便等着五皇弟的消息。墨二公子,还望日后,我们能杯酒言欢,共襄盛举。” 20、生活质量提高了 墨遐牵着陆尘彰的手进入寝殿。 陆尘彰一觉醒来,发现本该陪在身边的墨遐不见了。以为是阿四又欺负墨遐,大发雷霆。当即就要出去寻找。 谁知才出宫门,便看到了心事重重的墨遐。 陆尘彰坐在寝殿的椅子上,看着墨遐愁眉不展,伸出小手捏着他的眉心:“阿遐,你怎么了?” 墨遐握着陆尘彰的手放下,看着陆尘彰:“殿下,我有一事想要问您。” 陆尘彰道:“阿遐,你问。” 墨遐道:“殿下,您知道六皇子殿下的情况么?” 陆尘彰沉默。 好一会儿,陆尘彰艰涩开口:“阿遐从何而知?” 墨遐心中生出果然如此的感叹:“刚刚我去见了四皇子殿下。” 仅仅一句话,却足以让陆尘彰明白前因后果。 陆尘彰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抓紧墨遐:“他还说了什么?” 墨遐道:“四皇子殿下,想和殿下联手。” 陆尘彰嗤笑:“也对。他那样的处境,满打满算,能够找的盟友也只有我了。” 墨遐心如明镜。 阿四的出现只是一个开始。 镇国大将军府屹立大梁数百年,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便是一朝被灭,也会有着无数忠心耿耿的家臣死士,韬光养晦,潜藏蛰伏。只为有朝一日,报了这血海深仇,还了这丘山之恩。 何况,还有陆尘彰这条杜氏家族硕果仅存的唯一血脉。 或许现在这股势力尚未成型。但至少,他能够让开阳宫不再闭目塞听。 墨遐拿了一颗蜜饯递给陆尘彰:“殿下是怎么想的呢?” 陆尘彰接过蜜饯,不答反问:“阿遐是如何回答的?” 墨遐看着陆尘彰,笑道:“我说,我做不了这个主。开阳宫的事,我都要回来问问殿下。” 陆尘彰的脸在墨遐认真的眼神中迅速变红。 他撇开眼,欲盖弥彰地塞下一颗蜜饯,道:“阿遐,其实这些事,你不必回来问我。你自己决定就可以。” “那怎么行呢?”墨遐故作惊讶地望着陆尘彰,“殿下才是开阳宫的主人。我又岂能越俎代庖,行不敬之事。” “阿遐。”陆尘彰气急败坏地喊 了一句。 墨遐笑弯了腰。 笑够了,墨遐喘着气看着把他手甩开生闷气的陆尘彰,道:“殿下,其实我认为,与四皇子殿下合作,并不是一件坏事。” 陆尘彰当然知道。 只是陆辰琪身上的崔家血脉,对于陆尘彰来说,是始终无法抹去的一个疙瘩。 墨遐看出了陆尘彰的犹豫挣扎:“殿下,您若实在不愿,我们回绝了四皇子殿下就是。” 陆尘彰似是没有料到墨遐会说出这般话语。 他抬眼看着墨遐,道:“阿遐,我拒绝陆辰琪的示好,你不会生气么?毕竟他在众皇子中地位极高,和元华宫也走得近,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墨遐弯着温和的眼,又给陆尘彰剥了一个甜甜的蜜柑:“我知道啊。可是,这些都没有我们殿下重要啊。” “四皇子殿下出身崔家,所以殿下心中有节。既如此,我们就不和他结盟了。总归只是一个能够接近崔皇后的盟友,就算没有四皇子殿下,我们也可以找其他人。” “阿遐。”陆尘彰眨了眨有些涩的眼睛,突然一把抱住墨遐,把头埋在他的怀中,“阿遐,你真好。” 墨遐有些惊讶陆尘彰如此,轻轻拍着陆尘彰的背:“殿下,您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想抱抱你。” 端明皇后掌管后宫多年。即便早已薨逝,却也是河润泽及,令人感念。 留给儿子的,除了她泽深恩重之下感激涕零,肝脑涂地的宫人,还有他们誓死效忠的丹心。 自陆尘彰开始慢慢接触宫内宫外,属于端明皇后和杜家的势力后。便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游说他,劝诫他,希望他可以暂时放下对奉枢宫的偏见,利用陆辰琪接近元华宫,完成为杜家复仇的大业。 比起陆尘彰这个主子,他们更关心的,是杜家与崔家之间的血海深仇。他们奉陆尘彰为主,却也逼迫陆尘彰,时刻铭记杜家一门忠烈断头含冤。 只有阿遐...... 只有阿遐,会问他,“殿下是否愿意。” 只有阿遐,会在意他,会对他说,“若是殿下心中有节,我们找旁人结盟,亦不是不可。” 明明阿遐也知道,再没有比陆辰琪更合适的人。 墨遐不知陆尘彰心中是百转千回的蜿蜒曲 折,用平时安慰陆尘彰的方法,掰下一瓣蜜柑喂到陆尘彰嘴里:“殿下,吃蜜柑。” 陆尘彰一口咬掉,腮帮鼓动,用力吞下平复自己无处宣泄的发胀情感:“阿遐,你去和陆辰琪说,我答应和他结盟。不过,我要亲自和他谈。” 墨遐惊讶于陆尘彰的转变,却不多问,只是道:“好,我去和四皇子殿下说。” 谁知听了这话,陆尘彰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凶巴巴地抓着墨遐:“不准你去,让阿四去。” 想了想,陆尘彰又奶凶奶凶地补充:“以后不准你单独见陆辰琪。” 墨遐险些笑岔气。 在陆尘彰变脸之前,赶忙发出保证:“好,我以后不去见四皇子殿下,这下殿下总开心了吧。” “哼。”陆尘彰满意了,指着墨遐手上的蜜柑,很是颐指气使:“我还要吃,阿遐喂我。” 墨遐又掰下一瓣,像哄小孩一样道:“啊,殿下张嘴。” 陆尘彰皱着小小的眉毛,似乎很嫌弃墨遐的幼稚:“阿遐,我已经长大了。” 不过身体却很诚实地咬住吞下。 陆尘彰也笨手笨脚地剥了一个凹凸不平的葡萄,递到墨遐的嘴边:“阿遐也吃。” 以前的开阳宫,蜜柑葡萄这些水果是难得的稀罕东西。墨遐费尽心思才能和御膳房换来一个,自己却一口都不舍得的吃,全部留给了陆尘彰。 自从阿四来后,虽然外人看开阳宫还是鄙夷厌弃,但内里二人的生活质量却明显有了质的提高。 尤其体现在每日的吃食上。 墨遐从不多问,陆尘彰也没有解释。两人就这样继续平平淡淡地生活,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相依为命,一如既往。 只是总有什么东西,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墨遐看着努力吃水果的陆尘彰,想起陆辰琪说的,“谁又不是人前背后,两副面孔呢”。 墨遐想:便真是如此,又何妨?只要他还是我的殿下,我就愿意护他一辈子。 21、殿下好像长大了 陆辰琪是在一个深夜,悄悄来到开阳宫。 墨遐为陆辰琪打开宫门。 陆辰琪解开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斗篷,看着墨遐,毫不意外地笑道:“二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陆尘彰站在墨遐身边,上前两步挡住墨遐的身影:“四皇兄可是稀客。更深露重,夤夜前来,还是先进屋喝杯热茶吧。” 陆辰琪知道陆尘彰对墨遐护得紧。 毕竟有求于人,陆辰琪不好拂了陆尘彰的面子。将斗篷搭在手上,笑着随陆尘彰进了正殿。 阿四守在殿外,看着墨遐靠着廊下朱色脱漆的高柱,眼神复杂难辨。 墨遐头也不抬:“想问什么就直说,别这么看我。瘆得慌。” 阿四道:“是你说服殿下和四皇子结盟的?” 墨遐“嗯”了一声,随即闭口不言,似乎不愿搭理阿四。 阿四道:“我也曾经劝过殿下,奈何殿下因蓉嫔崔家的身份,并未答应。殿下性格随皇后娘娘,固执倔强。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方法,竟是能左右殿下的心思......” 墨遐算是烦透了阿四明里暗里的试探,直接打断:“对呀,我能够改变殿下的心意。所以我打算和殿下说一声,把你调离开阳宫。让你从哪来回哪去,你看如何?” 阿四没想到墨遐竟存着这种想法,大怒:“墨遐。” 却是连尊称都忘了。 墨遐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十分玩味地看着阿四:“阿四,你平常无人,或是与旁人说话时,就是这般连名带姓地唤我想我的吧?不然怎会脱口而出,如此顺畅。” 阿四这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 局促的脸此时就像一颗饱胀了汁水的樱桃,哪怕在漆黑的夜晚,都红得显眼非常。 墨遐笑得险些倒在地上。 “墨公子,我......你......”阿四还记得方才墨遐说要让陆尘彰把他调走的话,顾不得赔罪,一心想让墨遐收回成命。却又因得罪了墨遐,不知该如何开口。 墨遐看着阿四不知所措的拘谨扭曲,整张脸因为过于着急紧张皱成了一个包子,生生地破坏了剑眉星目的英俊模样,直接泪飙,睫毛都挂上了水珠:“怎么,你还想说我是 祸国妖姬不成。” 阿四没想到墨遐这么比喻自己。 一时间觉得墨遐的所作所为很符合这个形象,又反应过来墨遐这么说实在很是有辱斯文。连想说什么话都忘了,急得险些不顾形象地捶墙。 发现新大陆,墨遐顾不得生气。指着阿四,特别嚣张地道:“你不就是想让我为你求情说好话么。这样,你再多做几个表情让我看看。或许我心情好,就不和殿下告状了。” 就在此时,门打开了。 陆尘彰看了看阿四,又看向墨遐,跑到墨遐身边,问:“阿遐,你们在说什么啊?” 阿四特别紧张地看向墨遐,生怕他真的让陆尘彰把自己赶出开阳宫。 墨遐习惯性地揉了揉陆尘彰的脑袋:“我和阿四在说笑话。你和四殿下谈完了么?” “嗯。”陆尘彰点头。 陆辰琪走了出来,看着墨遐和陆尘彰,带着永远不变的笑容:“既如此,我就先回奉枢宫。五皇弟,希望日后我们能相处愉快。” 墨遐顺口提道:“四殿下回去的路上小心些,莫要被人发现行踪。” 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陆辰琪说话更加随意。看着墨遐,笑意几乎流出眼底:“二公子果然很会照顾人。” 尽管两人被绑在了同一根绳上,陆尘彰依旧不喜欢陆辰琪:“四皇兄快些离开罢。开阳宫地处偏僻,煞气颇重,皇兄以后还是少来得好。” 陆辰琪摸摸鼻子,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很识相地告辞了。 出了开阳宫,回身看着被陆尘彰吩咐阿四迫不及待关上的斑驳大门,又想到平日在明鉴阁陆尘彰只会窝在墨遐怀中撒娇的模样,陆辰琪摇头道:“本以为墨遐已经够让人走眼了,没想到开阳宫竟然还居住着一头伪装的孤狼。墨遐啊墨遐,教出这样一匹猛兽,也不知他日你会不会后悔。” ............ 墨遐一贯是骗不过陆尘彰的。 只是几句简简单单的问答,陆尘彰就拼凑出了墨遐和阿四说笑的前因后果。 陆尘彰坐在主位,愠怒目光落在阿四身上,极致后内里反而如深海平静。 唯有低沉气势似高山压下,阿四的蜂腰猿背都被迫有些佝偻颤抖。 墨遐是有点不喜欢阿四,但看着阿四这般,他无处 安放的同情又开始泛滥,隔着茶几扯着陆尘彰的袖子小声求情:“殿下,算了。阿四也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的?”陆尘彰怒极反笑,指着阿四,“我早就吩咐过,在开阳宫,你与我的地位相当,不分主次。他如此看轻你,不把我的命令放在眼中。开阳宫容不下这种目无尊卑的奴才。” 这可真是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阿四额头磕在青砖地上,响声听得墨遐牙齿都有些酸:“殿下恕罪,奴才绝无此意。还望殿下开恩。” 陆尘彰不为所动:“明日,本殿不想在开阳宫看到你。” 墨遐没想到陆尘彰真的要赶阿四走。 他确实不喜欢阿四,但阿四实在是武功高强。 有他在开阳宫看家护院,晚上睡觉都能安心些。 想到这,墨遐再次对陆尘彰道:“殿下,阿四再怎么说,他的身手在皇宫少有人能够匹敌。咱们还要防着崔皇后暗害,若是有阿四在,心中也踏实,不是?” 陆尘彰看着墨遐:“阿遐真是这么想的?” “嗯。”墨遐很诚恳地看着陆尘彰,这也是他能够容忍阿四最大的原因之一,“何况殿下不是说,要和阿四学武功,以后保护我么?如果把他赶走,殿下岂不是学不成了?” 陆尘彰软软的耳朵又变红了。 目光转向阿四,陆尘彰气势倏然一变:“阿四,你想留下么?” 阿四维持着叩首的姿势,额头一直紧紧贴着地面:“求殿下再给奴才一次机会。” 陆尘彰道:“既如此,你向阿遐磕头赔罪。阿遐如果愿意不再计较,本殿便也不追究你此次以下犯上之罪。” 说完,陆尘彰又悠悠补了句:“记着,这头,若是磕轻了,磕闷了,都不算数。” 阿四二话不说,起身跪倒在墨遐身前,再次重重磕下:“求墨公子开恩。” 墨遐从没受过旁人如此大礼,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仰,摆手赶紧道:“你起来,起来,别跪了。我原谅你还不行么?” 陆尘彰又道:“磕三下。” 阿四立刻再次叩首,“砰砰砰”的声音,震得墨遐头皮发麻。 陆尘彰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投放在阿四身上:“上一次,这一次,都是阿遐求情。若是再犯, 谁的脸面都不好使。” 阿四跪着转向陆尘彰:“谢殿下。” 阿四退出大殿时,墨遐觑了一眼他的额头。 上面青红一片,隐隐渗出了血丝。 墨遐打了一个激灵。 看着就疼。 “怎么了,阿遐,可是觉着冷?”陆尘彰握着墨遐的手,感受着手心略带寒凉的温度,“夜里风大,我们休息吧。” 墨遐摇头:“倒不是冷,就是觉着,阿四估计现在挺痛的。” 陆尘彰笑:“那是他应得的。” 陆尘彰在墨遐面前,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奶.包。但随着年岁渐长,无意间,陆尘彰总会泄露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淡漠疏离,高傲尊贵。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陆尘彰用手掩着脸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阿遐,我困,我好想睡觉。你抱我回去好不好?” 墨遐连忙起身抱起陆尘彰,朝着寝殿的方向走去。 夜风乍起。 墨遐抱紧陆尘彰,有些喘的声音融进风里:”殿下怎么又重了。再过不久,我就抱不动殿下了。“ 陆尘彰不服气:“有吗?我很轻的。” “有的。”墨遐声线带着明显的笑意:“不仅重了,而且还长高了。” 声音顿了顿,墨遐似乎是在比较:“感觉殿下很快就能超过我了。明明殿下比我小这么多,怎么反而长得比我还快?” 陆尘彰又打了个哈欠,用糯糯的,含着水汽的奶音道:“没事,阿遐抱不动我,我就抱阿遐。” 墨遐低低笑了声。 两人逐渐走远。 话音藏进夜色,躲进风中。 22、殿下吃醋了 “五殿下,墨公子,娘娘请你们进去。”叶贵人的贴身侍女云珠朝着二人福身行礼。 墨遐微微点头:“多谢云珠姑娘。” 宝翠宫修建得极为奢靡绮美,浓丽浮华中,更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壮丽艳俗。 墨遐早就听旁的皇子伴读嘲笑过叶贵人的宫室是何等的俗气,何等的市井。 只是让墨遐没有料到的是,宝翠宫竟是连廊柱都包裹着绚灿的金纸。更遑论院中无数枝蔓缠长的高大珊瑚,翡翠宝石堆积的嶙峋假山,以及白玉水晶铺就的石阶曲径。 叶贵人极受圣宠。 虽说因杂役房贱奴的身份,她这一生几乎只能止步贵人。可即便如此,却仍能够独占一宫,掌一殿大权。 宫中上下,也是尊称一句娘娘。彰显她不是妃位,却胜似妃位的荣宠无双。 让墨遐意外的是,传闻中恩宠堪与崔皇后分庭抗礼的叶贵人,竟是十分的和善。 看见墨遐和陆尘彰,忙不迭地吩咐宫女们端上各色点心,还有掺了蜂蜜干果的牛乳茶。 叶贵人经常从陆尘彰口中听到墨遐的名字,所以对墨遐并不算陌生:“五皇子来过宝翠宫几次,墨公子本宫确是第一次见。如此卓尔不群,出类拔萃。怪道总有人言,明鉴阁钟灵毓秀,当世无双。” 自打知道了六皇子的病症,墨遐就对在宝翠宫谈及明鉴阁十分避讳。 墨遐本在思考如何回复叶贵人才能够显得不那么失礼,好在六皇子的出现,打破了墨遐迟疑的尴尬。 “母妃,母妃。”六皇子举着一个小风车跑进来。叶子呼呼转动,带着夏日的凉风,随六皇子一同扑进叶贵人怀中,“母妃,看我的小风车。” 叶贵人顾不上墨遐,弯身抱起六皇子,拿过小风车:“真好看,这是谁给你的啊。” 六皇子喜滋滋地道:“是翠珠姐姐给我编的。” 六皇子的眼睛随着风车转动,一瞥,就看到了坐在陆尘彰身边的墨遐。 六皇子指着墨遐,笑嘻嘻地拍手:“好漂亮的哥哥。” 陆辰璇的大眼睛清澈纯真,好奇地盯着墨遐,满是对喜欢事物的的欢欣。 他跳下叶贵人的膝 盖,跑到墨遐的身边,毫不见外地拉着墨遐的手:“哥哥,你是来陪我玩的么?” 陆尘彰眼中闪过一丝烦躁。他正想把六皇子拉开,却见墨遐握着六皇子软软的小手,弯着腰,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迁就着陆辰璇:“是,殿下愿意和我玩么?” 陆辰璇咬着唇,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很是不舍地看着手中新做好没多久的小风车。思考了一会,似乎很是艰难地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我们一起玩吧。” 又把风车递给墨遐,很是认真地叮嘱:“这个送给你。母妃说,好朋友要一起分享玩具。你要好好对它哦。” 墨遐心口一塌,忍着有些发酸的眼眶接过陆辰璇手中精致的竹风车:“谢谢殿下。” 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木马:“那我也把这个送个殿下好不好?” 小木马憨态可掬,坐在地上,仰着脑袋。四个小脚短短的,肚子又挺得滚圆滚圆,是陆辰璇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陆辰璇惊喜地“哇”了一声,抱着小木马不肯撒手。 叶贵人没想到陆辰璇竟能和墨遐处得如此之好。她看了一眼细语温柔,没有丝毫不耐之色的墨遐,指尖微动:“本宫还有些事要叮嘱五皇子。云珠,你带着璇儿和墨公子去偏殿歇着,命翠珠好生侍候。” 谁料陆尘彰并不想给陆辰璇和墨遐单独相处的机会,直言道:“我的事,没有阿遐不能听的。娘娘有何吩咐指教,直说便是,无需避着阿遐。” 墨遐听出了陆尘彰言语中的气闷,看着陆尘彰,有些无奈地小声道:“殿下。” 陆辰璇这才看到陆尘彰,抓着自己的小木马,朝陆尘彰打了一个招呼:“五皇兄好。” 陆尘彰被墨遐盯着,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句:“嗯。” 叶贵人细长的柳眉微微上挑,颇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一幕。 陆辰璇拉着墨遐的衣服,热情地邀请陆尘彰:“五皇兄,你和我们一起玩好不好?我们去堆木块。” 陆尘彰根本不想赔陆辰璇玩这些幼稚的东西。他和墨遐来宝翠宫,只是为了与叶贵人相商筹谋。 但看着墨遐毫不拒绝甚至已经打算起身的模样,陆尘彰冲到舌尖的拒绝当即转了个弯:“好。” 陆 辰璇坐在软软的长绒地毯上,胖胖的小手攥着形状各异的小木头,一个接一个的往上堆。 墨遐坐在陆辰璇身边,时不时抓着陆辰璇的小肉手,把放错地方的木块摆在正确的位置。 好不容易堆好一个,陆辰璇正兴奋地大叫。谁知一个没注意,高高的木塔被他手舞足蹈地不小心一碰,又“哗啦啦”地倒了下去,散落一地。 陆辰璇呆了半响,泪水迅速在眼眶中聚集,随后哇哇大哭。 墨遐把陆辰璇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六殿下不哭,我们重新堆一个好不好?” 陆辰璇打着嗝,说话断断续续,显然还没有从方才的伤心回过神:“可是再堆一个,就不一样了。” “怎么会不一样呢?”墨遐道,“它只是不小心散了,现在正难受呢。我们要把它堆回原来的样子,让它不难受啊。它们都是殿下的朋友对不对?” 陆辰璇眨着眼睛,似乎被墨遐说服了。拿起身边的一个木块,道:“哥哥,我们一起把它堆回去。” “好。”墨遐温柔地笑道。 陆尘彰看着一心一意陪着陆辰璇的墨遐,不高兴地喊:“阿遐。” 墨遐转过头,看向陆尘彰,朝他伸手:“殿下也一起好不好?” “才不要。”陆尘彰凶凶的,“我才不玩这么没意思的东西。” “可是我觉得很有意思啊。”墨遐的手仍然举着,没有放下,“殿下就当陪陪我嘛。” “不要。”陆尘彰仍旧拒绝,可是眼睛总忍不住往那边瞟。 看到陆辰璇又放错了一个木块,陆尘彰嫌弃地嘀咕:“笨死了。” 说着,就拿起那个木块,安放在另一个地方。 叶贵人站在玉牖外,贪恋地看着偏殿其乐融融的场面,眉目怅然:“若是墨二公子是璇儿的伴读,该有多好?” 云珠道:“倘若娘娘实在喜欢墨二公子,不妨求了陛下,让他做我们殿下的伴读。娘娘您瞧,殿下和墨二公子处得多开心啊。” 叶贵人摇头:“本宫岂能饮鸩止渴?和五皇子结盟,本就是为璇儿争一条退路。若是真要来了墨遐,毁的可是璇儿日后的安宁前程。” 叶贵人看得明白,就算是陪着陆辰璇,墨遐也是时时刻刻念着陆尘彰。 勾着陆尘彰玩这些只有璇儿才喜欢的木头,何尝不是因近日宫中闹腾,想为陆尘彰换来片刻和宁。 叶贵人看着那一堆散落在绒毯上的木块,又看着奋力堆积木块的陆辰璇,眼中露出一抹属于母亲的温柔:“这便够了。五皇子在意墨公子,墨公子也喜欢璇儿。” 叶贵人再次低低重复:“这便够了。” 第23章 崔皇后拉拢人啦 “墨公子日后可要常来宝翠宫, 璇儿很喜欢墨公子。”叶贵人倚在美人榻上,看着墨遐,甚为和颜悦色, “听闻墨公子家中还有一个妹妹。本宫这还有好些陛下赏赐的料子。本宫如今穿不得这等鲜嫩的颜色,正好带回去给墨二小姐裁几身合适的衣裳。” 墨遐想到墨思芸看到新裙子会流露出的高兴模样, 自己也跟着绽出一个笑容:“多谢娘娘。” 陆尘彰抿着唇, 适时地开口打断:“娘娘应当知晓,如今四皇兄已是我们阵营的人。” 提起四皇子, 叶贵人唇角弧度稍平:“五皇子的意思本宫明白。罪魁祸首是崔皇后,本宫不会因为蓉嫔, 坏了多年的隐忍筹谋。” 陆尘彰似乎和叶贵人并没有什么话可谈。 说完四皇子,便是一室沉默。 墨遐看看叶贵人,又看看陆尘彰。就在他即将开口之际, 陆尘彰突然道:“阿遐, 我去更衣。你在这等我。” 墨遐笑道:“好, 殿下快些回来。” 直到陆尘彰的身影消失在宝翠宫正殿, 叶贵人才道:“墨公子与五殿下当真是心意相通。现下无人,墨公子有什么疑惑, 尽管问吧。” 墨遐道:“娘娘, 墨遐想知道, 您缘何帮助五殿下?” 叶贵人用宽大的袖袍,掩住半边精致的妆容,笑得肩膀轻颤:“墨公子如此聪慧, 怎么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 墨遐当然知道。 二皇子与母妃婉嫔是崔皇后的出头鸟,依附元华宫,才勉强在这宫中占有一席之地。 三皇子的母妃陈妃背靠骠骑将军府,母族势力强大, 自是看不上叶贵人杂役房出身。 至于四皇子...... 尽管是崔皇后指使,到底是蓉嫔害陆辰璇成了如今模样。叶贵人如此爱憎分明,心高气傲。怎么可能放下身段寻求四皇子的合作? 墨遐垂着眼,不去看叶贵人:“娘娘,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墨遐真正想问的,不是缘何帮助,而是如何帮助。 他知道,叶贵人听得懂。 叶贵人敛住笑容,盯着墨遐看了半响,才道:“墨遐,本宫真的喜欢你,所以奉劝你一句。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五皇子如今年岁尚小,所以愿意纵容你深入他的一切。可是皇家最不可信的,便是真情。本宫实在不愿看到你如今对五皇子的维护,成了日后僭越犯上的理由。” 墨遐道:“娘娘,您说的,我都知道。只是墨遐心中实是疑惑难当,这才冒昧询问娘娘。” 叶贵人又笑了起来,花枝乱颤,用镶着翡翠的护甲指着墨遐道:“你呀,年岁不大,却装得和个大人似的。还在我面前耍心眼。” “你哪里是疑惑难当,分明就是借此试探。你不相信本宫安排给五皇子的那些人,所以想要问清来路,怕本宫借此机会,安插自己的探子,害了五皇子的性命。” 墨遐见自己的心思被拆穿,耳尖微红,索性不再费力隐瞒:“娘娘既然明白,可否告诉墨遐,您是如何找到曾经的杜家人的呢?” “告诉你也不是不可。”叶贵人斜斜地靠着美人榻,用手撑着额头,陷入不知何几的回忆,“这件事的开始,确实源自源于一个巧合。” “墨公子应当知晓,本宫可不比你们这些高门大户,自幼生活在深深庭院,婢仆成群,食锦咽玉。” 墨遐有些尴尬。 他今日如此失礼,险些与叶贵人争锋相对,只是想要确认那些杜家家臣身份的真实可靠。 并不是很想听叶贵人作为皇帝宠妃,曾经并不十分光彩照人的过往。 可是叶贵人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般是多么的失态。 或许是今日陆辰璇对外人难得的亲近刺激到了她,深宫数十载,叶贵人打开了心中的阀门,便再难关上。 “在家中最艰难时,皇宫采办出宫采买杂役宫女。本宫为了不再挨饿受冻,义无反顾地随着当时的公公进了宫。” “一日,本宫因顶撞嬷嬷被人按在地上用藤条责打。就在本宫以为自己即将命丧于此时,路过的一名衣着华丽的侍女救了本宫。”叶贵人眼底泄出一丝莫名的情绪,似是感激,似是恻然,“她说她是毓王妃的侍女,随主子进宫赴宴。匆匆命人把本宫抬回房间门,又叫了医女,便离开了。” “本宫一直打听她的名字。直到端明皇后入主中宫,本宫才知晓,她叫杜风玉,是自幼陪伴皇后娘娘长大的贴身侍女。一品女官,贵不可言。” 杜风玉,杜风岫...... 墨遐忍不住道:“娘娘,杜风玉与阿四......” 叶贵人道:“杜风玉是阿四的亲姐姐。” “云珠是本宫从杂役房带出来的,她知道本宫和杜风玉这一段过往,所以对杜风玉的容貌铭记在心。就在一年前,本宫许云珠出宫探亲,她在她家居住的那条杂乱通达,三教九流的小巷,发现了一个和杜风玉长得八成相似的男子。” 故事结束。 叶贵人止住了缠绕在舌尖的话语,看着墨遐:“想必墨二公子心中已有了答案。” 墨遐看着叶贵人,突然起身,跪地行大礼:“娘娘,墨遐今日失仪,实为关心则乱。墨遐多谢娘娘护佑杜氏族人,护我开阳宫。日后娘娘若有吩咐,墨遐定当万死不辞,以报娘娘大恩。” 叶贵人笑道:“二公子不必如此。璇儿很喜欢你,你若真想报答,便常来宝翠宫陪陪璇儿吧。” 墨遐有些犹豫:“娘娘,不是墨遐不愿,只是这般,会不会害了六皇子。” 叶贵人似是没有料到墨遐会说出这般话语,眼中盛满对墨遐的欣赏:“你果真是心多一窍。不必忧惧崔皇后,她想把手伸进宝翠宫,没那么容易。” “阿遐,我回来了。”陆尘彰在过了差不多两柱香的时间门后,终于归来。 叶贵人看着粘在墨遐身边不肯撒手的陆尘彰,想到墨遐对陆辰璇的亲和,眼中藏着的笑意加深:“五殿下,墨公子,今日天色不早,本宫便不留你们了。快些回开阳宫吧。” 墨遐和陆尘彰一齐告退。 艳橘色的夕阳飞逝在宫墙上,拉出地面斜长的光影。 墨遐牵着陆尘彰的手,一大一小,一步一步走向开阳宫:“殿下今日开心么?” “不开心。”陆尘彰有些气鼓鼓。 墨遐装作很是惊讶地道:“什么,明明殿下堆木块堆得忘乎所以,还和六皇子争抢得不亦乐乎,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呢?” 陆尘彰想到今天被墨遐带着做的丢脸事,就更生气了:“阿遐,你不准再带着六皇弟和我们一起。他只会玩小孩子的东西。” 墨遐知道陆尘彰心中别扭。他握着陆尘彰的手,低声慢语:“殿下,您是六皇子殿下的皇兄,怎么能这么说他呢。若是让六殿下知道,该有多伤心啊。” 陆尘彰不服气,想反驳。可是看到墨遐温柔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地蔫了下去:“我知道了。” 墨遐揉着陆尘彰的头,鼓励道:“殿下真乖。” 陆尘彰觉得自己做了好大的让步,迫不及待地要给自己争取权利,晃着墨遐的手道:“阿遐,你只能喜欢我,不能喜欢六皇弟。” 墨遐知道陆尘彰爱吃醋的小毛病又犯了,顺着他的意哄着陆尘彰:“好,我只喜欢殿下。” 陆尘彰又道:“这是阿遐说的。如果阿遐说话不作数,我就要惩罚阿遐。” 墨遐没想到陆尘彰还能有这么多小心思,哭笑不得:“好,如果我没有最喜欢殿下,就任由殿下处置可好?” 陆尘彰这才满意,迈着急切地步伐,拽着墨遐的手往前走:“阿遐快一些,我想吃你做的桂花酥。” ............ 梁朝的冬天总是特别冷。 北风夹杂着雪粒,在某个不知名的夜间门呼啸而至。 清晨推开门窗,放眼望去。巍巍宫墙素白一片,压得天幕暗沉,百里积霜。 墨遐坐在炭盆边,拿着一顶毛绒绒的有些泛旧泛黄的白色小帽子,用同色的丝线仔细地缝补两边垂下的毛绒球。 寒风顺着窗户的缝隙吹入。 墨遐打了个寒颤,赶忙放下帽子,靠近炭盆。张开双腿把脚放在炭盆两侧,弯着身子,又把双手悬于烧红的银炭之上。 远远看去,整个人好像蜷缩着把炭火抱在怀中。 墨遐连着抖了几个激灵,才感觉自己身体内的寒意被勉强驱散。 要是殿下在就好了。 墨遐想。 放在三年前,别说质量不错的银霜碳。就连最为普通,宫中有点身份的太监宫女都不屑用的黑炭,对开阳宫而言都是一种奢侈。 如今墨遐却偶尔还能用多余的炭火,给陆尘彰做一顿鲜香麻辣的火锅。 咸鱼的墨遐表示,这样的生活,他很满意。 墨遐捏着毛绒球,不自觉地朝着窗外看去。 陆尘彰越来越忙了。 德临帝不重视他,开阳宫也无人在意。他索性三天两头玩失踪。和阿四整日见的不知踪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外面隐隐传来用力的撞门声。 墨遐心下划过一丝不详,紧了紧身上的衣袍,起身穿过庭院,打开宫门。 “谁是墨遐?”一个身着蟒袍,头戴翎冠的太监趾高气扬地站在宫门前,拂尘一甩,掐着尖细的公鸭嗓目下无尘地高声喊道。 墨遐指节微曲,看着面前刻薄高傲,身着一品官服的太监,竭力维持平静微微躬身:“这位公公,我就是墨遐。不知公公有何要事”” 大太监揣着拂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墨遐,道:“皇后娘娘要见你,跟咱家往元华宫走一趟吧。” 墨遐:“!” 太监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的四个膀大腰圆的嬷嬷。 瞧着几人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模样,墨遐心尖止不住地狂跳。 这元华宫,他是不得不去了。 墨遐踏着积雪,沉默地看着眼前大太监稍显佝偻的背影。 眼见离开阳宫越来越远,墨遐从袖中掏出一只成色上等的玉簪,加快脚步,来到太监身边。趁着身后无人注意,将玉簪悄悄塞进太监手中:“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太监很满意墨遐的识相,收起东西,对墨遐也没了方才的盛气凌人:“咱家姓朱。” “原来是朱公公。”见朱太监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墨遐忍着心痛,又塞了一根叶贵人赏赐给墨思珍的金簪,“墨遐愚钝,还请公公赐教,不知皇后娘娘召我前去所为何事?” 朱公公没想到墨遐衣着寒酸,好东西却还挺多。毕竟拿人手软,朱公公收了两根簪子,对墨遐的语气也不由自主放缓了些许:“墨公子出身明襄侯府,侯夫人与皇后娘娘算起来也是远房姐妹。皇后娘娘想着提携娘家,给墨公子找了条明路,墨公子可不要辜负皇后娘娘对您的厚爱才是。” 墨遐拳头紧握,又立刻松开,笑着对朱公公道:“多谢公公。” 朱公公摩挲着袖中分量颇重的两只发簪,也跟着笑了:“这是应该的。来日墨公子得了娘娘的看重,可不要忘记咱家这等小人物才是。” 墨遐跟着朱公公来了元华宫。却发现不仅是崔皇后,大皇子和七皇子竟然都在。 墨遐走到大殿中央,跪在金砖上,规规矩矩地俯身行礼:“草民参见皇后娘娘。” 崔皇后高坐主位,仿佛没看到墨遐似的,与自己的儿子谈笑风生:“听说瑢儿近日学问长进了不少,昨儿个你外祖又夸你了。” 七皇子坐在崔皇后身边,抱着崔皇后的手臂扭糖似的缠着:“母后,儿臣表现这么好,你要给儿臣奖励才是。” 崔皇后似乎早就料到七皇子会说这种话,点着他的额头道:“真是长不大,你何时才能学会你皇兄的稳重。” 七皇子有些不服气:“有母后和皇兄在,儿臣自是不需要长大的。” 说完,又看向大皇子,似乎是想要他为自己做主:“大皇兄,您说是不是。” 大皇子端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低头,姿态优雅地吹着手中滚烫的茶水。听了七皇子的话,也只是矜持从容地微笑:“七皇弟说的是。” 崔皇后很疼小儿子,见七皇子有些不高兴,连忙道:“好了好了,皇儿别生气了。你不是一直想要那个红玉白翡竹雕么?母后就把它奖给你。好不好?” 七皇子立刻高兴道:“就知道母后最疼我了。” 母子三人旁若无人地说笑,仿佛谁都没有看见大殿中央跪在地上的墨遐。 元华宫很是奢侈,地龙炭盆昼夜不停地燃烧,殿阁洋洋暖如暮春。 墨遐保持着叩首的姿势,熏风环绕昏昏欲睡之际,才听得崔皇后道:“瞧瞧本宫,只顾着和你们说话,竟是忘了墨公子。墨公子快些起来罢。” 墨遐高声道:“多谢娘娘。” 随即整理衣袍,不急不徐稳稳站起。 大皇子有些意外地扫了一眼墨遐。 七皇子仍旧笑嘻嘻地,仿佛墨遐丝毫不值得他放在眼中。 崔皇后道:“锦门,给墨公子看座。就坐在本宫身边。” 又对着墨遐和颜悦色道:“本宫与墨公子的母亲也算姐妹。平日总想着召你来元华宫喝茶叙话,却总是抽不开身。到如今竟是从未好好看过你,真是罪过。” 墨遐见崔皇后如此客气,也挂着公式化的完美假笑,诚惶诚恐地回道:“娘娘日理万机,能记挂着草民已是草民的福气,又岂敢劳动娘娘召见?” 墨遐在来的路上,便隐隐猜到了崔皇后的意图。心中也十分清楚,无论是朱公公在开阳宫的不可一世,还是方才崔皇后对自己的置若罔闻,都不过是崔皇后先兵后礼的下马威罢了。 现在崔皇后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关怀备至。 倘若墨遐体内没有装着一个成熟的灵魂,恐怕真就被崔皇后的恩威并重拿捏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地成为开阳宫马前卒,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至于母亲是姐妹...... 墨遐表示:墨冯氏的亲戚,和他有什么关系? 唯独让墨遐有些不解地是,陆尘彰一直藏拙,开阳宫在外人眼中,和往常也并无两样。 崔皇后怎么就突然想要发展他这条暗线,来钓陆尘彰这条大鱼? 直到墨遐的假笑险些维持不住,崔皇后才终于说出了召见墨遐的目的:“听说墨公子近来常去宝翠宫?” 墨遐:“......” 是他理解错了。 原来崔皇后心中的目标锦鲤,不是陆尘彰,而是叶贵人。 墨遐心下一紧,平稳呼吸,斟酌回答:“是。” “墨公子也是出身高门大户,侯门嫡长,贵不可言。只因做了五皇子的伴读,却不得不放下身段,真是苦了你这孩子。” 墨遐沉默缄言。 这种话,崔皇后做为后宫之主可以说。他若是顺势回答,真就是嫌自己命太长。 崔皇后似乎很满意墨遐的沉稳,锐利的凤眼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似乎想要把墨遐的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李将军的儿子因着随父从军,珖儿伴读的位置正好空出一人。你的兄长已是珖儿的伴读,若是兄弟同侍一主,想必也是一段佳话。” 这便是崔皇后的橄榄枝了。 墨遐垂眼看着脚下严丝合缝的金砖,犹豫挣扎,野心不甘在崔皇后能够看到的角度交织上演。 当一切归为平静,墨遐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着唇问:“不知娘娘想要墨遐做些什么?” 锦门拿着一个三寸长的精致瓷瓶,走到了墨遐的身边。 “今日说了这么久的话,本宫也乏了。锦门,送墨公子出去吧。” “奴婢遵命。”锦门行云流水地行着赏心悦目的福身礼,转身看着墨遐,笑道,“墨公子,请。” 墨遐倒退着离开了大殿。 “墨公子。”在前方带路的锦门突然停下脚步。 墨遐随着锦门止步,带着几分紧张,几分惧怕,更多的却是无法抑制的激动颤抖:“锦门姑娘。” 锦门将手中的瓷瓶递给墨遐,笑道:“墨公子,这是无味散。撒在空中,无色无味,无形无状。孩童只需吸入一点,半日之后定会暴毙而亡,便是太医都查不出缘由。” 墨遐小心翼翼接过瓷瓶:“我知道了。” 锦门看着墨遐,一字一句道:“墨公子,可切莫辜负皇后娘娘对您的厚爱。” ............ “阿遐。”墨遐正坐在桌前看着那瓶无味散发呆,突然间门陆尘彰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头扎进墨遐怀中,“阿遐,你没事吧?” 墨遐哭笑不得地拉开陆尘彰:“我能有什么事?殿下在想什么呢?” 陆尘彰不信:“我听说,崔皇后派人叫你去元华宫。她对你做了什么,有没有为难你?” 墨遐正奇怪陆尘彰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听见陆尘彰这么说瞬间门明白。 定是陆尘彰接到了他被召去元华宫的消息,所以匆匆提前回宫。跑得太快甚至在寒冬腊月都出了满头满脸的汗水。 墨遐用锦帕擦拭陆尘彰的小脸,捏着软软的嘟嘟肉,弯着眉眼,笑得温柔:“殿下,您放心吧。皇后娘娘没有为难我。” 陆尘彰摇头:“不可能的。崔皇后是什么人?无利不起早。若是无事,怎么可能突然召你去元华宫。” 说着,陆尘彰便看到了桌上被墨遐握在手中的小瓷瓶,好奇地伸手想要拿过:“这是什么?” “殿下别碰。”墨遐匆忙制止。 陆尘彰看着屋内多出的这个显眼的,与陆辰琪风格十分相像的瓶子,有些讨厌它破坏了自己和阿遐辛苦布置的房间门:“阿遐,这瓶子是从哪里来的?” 墨遐看到锦门给她的这个瓶子,头都大了。他拿过瓷瓶,握在手中,不让陆尘彰触碰:“这是今日在元华宫,崔皇后给我的。我正想把它带回府,让姨娘帮我看看。” 墨遐说得含糊,陆尘彰却大概猜到了崔皇后的意图:“她是想让你把这个东西给我服下?” “不是。”墨遐摇头,“她是看中了我近日常去宝翠宫。” 陆尘彰的小脸迅速爬上不满,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教训墨遐的理由似的,话语像爆裂的玉米花,噼里啪啦兜头倒向墨遐:“我就说不要总去宝翠宫找六皇弟,你看看,现在被崔皇后惦记上了。若是你不去宝翠宫,哪还会有这么多事?” 墨遐也不说话,含笑看着陆尘彰。等陆尘彰说累了,才适时地递上一杯热茶:“殿下渴不渴?要不要喝点茶?” 陆尘彰喝了一大口,犹嫌不够,还想要借此机会继续发泄自己被陆辰璇抢了宠爱的不满。 可看到墨遐包容温纳的眉眼,整个人又像被戳破似的蔫了下去,很是大度无奈道:“算了算了,反正说了你也不会听。” 墨遐没忍住,转过头咬牙忍笑。 陆尘彰看到墨遐放在桌上止不住颤抖的手,更加生气:“阿遐。” 墨遐把头转回来,拍了拍陆尘彰的脑袋,道:“殿下说得是。只不过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抱怨也没有用啊。崔皇后不喜开阳宫,六皇子只是她的一个借口。就算没有宝翠宫,她迟早也会借着别的机会为难我们。” 陆尘彰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崔皇后这次是借着陆辰璇发难,他才故意如此激动,好让墨遐知道,他只能最喜欢自己。 就算有陆辰璇,他也不能和自己并列第一。 陆尘彰注意力再次回到了那个瓶子上,指着它问:“阿遐,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墨遐把锦门的话复述给陆尘彰听:“崔皇后的宫女说它叫无味散。无色无味,无形无状。只需一点,便可在半日后让孩童暴毙而亡。” 陆尘彰听得眉毛都皱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墨遐道:“所以啊,明日旬假,我打算让姨娘帮我看看。说什么太医绝对查不到我的身上,但谁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一箭双雕的陷阱。” 经墨遐提醒,陆尘彰可算想起了最重要的事,看着墨遐很严肃地问:“阿遐,崔皇后给你承诺的好处是什么?” 墨遐想起崔皇后说的话,莫名有些想笑:“大皇子身边的伴读不是空了一个么?她许诺若是我做成了此事,便把我调到大皇子的身边,做他的伴读。” 陆尘彰头发险些竖了起来,当即站起,高声道:“她说什么?” 墨遐看着炸毛的殿下,有些好笑地拉住他的衣袖:“我又不会答应,殿下您这么激动作甚?气大伤身,快些坐下,喝点金银花泡的水败火才是。” 陆尘彰被墨遐拉着坐下,心中的怒火蹿到头顶。达到峰值,居高不下:“元华宫欺人太甚。” 墨遐道:“是是是。他们一直都是这样仗势逼人,殿下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陆尘彰道:“阿遐你以后不准和陆辰珖说话。和崔皇后一样,一副贼眉鼠眼,尖酸刻薄的模样,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墨遐哭笑不得:“我从来也没有和大皇子说过话啊,殿下您这话说得可就有些不知所谓了。” 陆尘彰凶巴巴:“以前没有,以后也不许有。永远都不许有。” 墨遐顺着陆尘彰的毛,很是认真地承诺:“好,我这辈子都不和大皇子殿下说话,殿下这可满意了吧?” 陆尘彰转过头,不看墨遐,十分傲娇:“哼,这还差不多。” “嗯——”墨遐看着转脸不看他,却眼神时不时斜瞟,写满还不快来哄本殿的陆尘彰,拉长音调,“厨房还炖了银耳汤,若是殿下不喝,那我可就喝完了。” 陆尘彰迅速看向墨遐。 因为墨遐比他高,所以他只能仰着肉肉的小下巴,特别戏精的让墨遐看到他的不高兴:“我现在饿了,想喝汤,但我走不动。” 墨遐简直要被陆尘彰萌化,他把干果推到陆尘彰的面前,笑道:“既如此,殿下先吃些点心,我去给殿下把银耳汤端来好不好?” 陆尘彰含糊道:“要多放糖。” 墨遐顺着陆尘彰的话:“好,都听殿下的。” ............ “姨娘。”墨遐一回明襄侯府,甚至没有先见墨思芸,直接来到了徐姨娘的院子。 徐姨娘有些惊讶地看着风风火火的墨遐,忙不迭地唤人端上滚烫的蜜水:“二哥儿这是怎么了?如此着急慌忙,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墨遐端起杯子直接大口往嘴里灌。被冷风刺得生疼的喉咙在温甜甘水的滋润下,总算是好受了些。 墨遐看了看四周侍候的丫鬟,又看向窗外:“姨娘,我有些事想要请教您。” 徐姨娘会意,当即对着大丫鬟道:“香药,你带着她们先退下。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来。” 香药福身:“是。” 等所有人都退出了房间门,徐姨娘这才看向墨遐,道:“好了,你有什么事就快些说吧。别在这吞吞吐吐的,省得我跟你一道心惊肉跳。” 墨遐拿出崔皇后给他的瓶子,递给徐姨娘:“姨娘,您能不能帮我看看,这是什么?” 徐姨娘接过,看着小小的瓶身鎏金雕银,瓶口甚至嵌着几颗米粒大小的珍珠,“哟”了一声:“好精致的东西。这是你从哪来的?开阳宫可没这么奢华的器皿。“ 墨遐道:“崔皇后给我的,说叫什么无味散,让我下给六皇子。还言它无色无味,只需半日,便可让人暴毙身亡。我想着如此隐蔽神奇的毒药,世间门难寻,崔皇后怎么就放心把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我。担心有诈,所以想让姨娘看一看。” 徐姨娘扭开瓶盖,道:“你确实应该担心,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无味散这种东西。天知道皇后娘娘用了什么旁的来糊弄你为她做事,回头被人发现杀害皇子,那可真是墨家九族都会被你连累。” 说完,徐姨娘把瓶口放在鼻尖细细闻着,闭着眼感受瓶子里的成分味道。 突然,徐姨娘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把瓶盖扭上,冷笑:“皇后娘娘可真是好算计。” 墨遐连忙问道:“姨娘,怎么了?” 徐姨娘把瓶子放在坑桌上,道:“幸好你多留了个心眼。这不是什么无味散,这是断肠离心丸。” 顿了顿,徐姨娘补充:“更确切的说,这是断肠离心丸研磨成的粉末。” 墨遐几乎不看医术,对毒药草药都不甚了解。 念着这个十分绕口的名字,墨遐追问:“姨娘,断肠离心丸是什么?” 徐姨娘面上闪过一丝嫌恶,似乎很不愿意提起:“断肠离心丸是一种非常阴险的毒药。因用料珍惜,制作复杂,药方早已失传。便是当今世上,估计也是所剩无几。” “此毒药性极烈,成人若是不慎服下,一炷香内便会暴毙身亡。若是孩童,甚至无需吞服,只要口鼻接触,便会迅速身长脓包,当场七窍流血,四肢抽搐。任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 徐姨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过往,眼尾微微下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锦帕:“这便罢了。最为阴毒的是,一旦中毒之人与人接触,脓包破裂,里面的脓血溅到旁人身上,这毒便会迅速蔓延传染。所以一旦有人中了此毒,便是乱葬岗都去不得。唯有挫骨扬灰,才是唯一的解药。” 墨遐瞪大双眼:“什么?” 在古代,挫骨扬灰可是只有十恶不赦之人,才会被赐予的最为无人无道的刑罚。 怪不得徐姨娘说这是最阴险的毒药。 真是何仇何怨,才想着让他人连尸身都无法保全,连香火都无法奉养。 徐姨娘看着那个精致的三寸小瓶,极为担心地看着墨遐:“二哥儿,崔皇后的目标可不是六皇子。她想将叶贵人,乃至整个宝翠宫一网打尽。你如今已经成为被她盯上的鱼饵。她没达到目的,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你身处宫廷,又该如何是好?” 墨遐心乱如麻。 早在他在被朱公公带去元华宫时,便知道这场交锋,绝不会容易轻松。 在元华宫周旋敷衍,也只是想要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门罢了。 对方可是权倾后宫的崔皇后。便是自己巧舌如簧,在如此强权面前,又能有几分用处? 墨遐不欲让徐姨娘为他担心,即便心神不定,面上还是故作轻巧地笑道:“姨娘,您放心吧。这么多年我经历的事还少么?便是崔皇后想要对付我,凭借我的智谋,难道还躲不过宫里的明争暗斗?” 谁料徐姨娘根本就没被墨遐安慰道,反而更加忧虑:“二哥儿,你把崔皇后想得太简单了。你在宫中近四年,却从未与崔皇后交锋,所以根本不了解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徐姨娘因为过于担心,竟是病急乱投医道:“不如我和侯爷说说,你别做五皇子的伴读了。人都不在宫廷,想来崔皇后便是有再大的手段,也无法施展。” 墨遐等徐姨娘说完,才有些无奈道:“姨娘,您可千万别去找父亲。我做五皇子伴读是陛下的旨意,若是说不去就不去,便是藐视天家威严,抗旨不尊。介时恐怕整个明襄侯府都会受到牵连。” 墨遐坐到徐姨娘身边,握着徐姨娘的手,道:“姨娘,您放心吧,我肯定会保护好自己。便是为了您,为了思芸和阿清,我也不会让自己出事啊。” 徐姨娘摸着墨遐的头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可怜的儿,若是姐姐还在,该有多好。” ............ 宝翠宫迟迟没有传来动静,到底是惹怒了崔皇后。 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清晨,墨遐再次被召到了元华宫。 “草民参见皇后娘娘。” 墨遐还是如上次那般行礼。只是崔皇后看他,再没了伪装出的和颜悦色,眉峰似含了一捧雪,如翡翠般高贵冰冷。 崔皇后拂着茶叶,不急不徐地悠悠道:“墨公子好大的架子。” 墨遐装傻:“草民惶恐,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崔皇后放下茶盏,凌厉凤眸扫向墨遐,含着泠泠冷光:“墨公子想来是看不上本宫,看不上珖儿。便是个伴读的位置都打动不了墨公子,本宫真是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墨公子能够看得上眼的。” 第24章 罚跪 崔皇后说得平淡, 墨遐心尖抑制不住地疯狂跳动。 墨遐伏在地上,张开嘴无声地急促呼吸,竭力保持平静:“墨遐绝不敢有此想法, 还望娘娘明鉴。” “不敢?”崔皇后并不吃墨遐这一套,“本宫看你是敢得很。” 墨遐高声道:“娘娘, 实是墨遐近日未曾去宝翠宫, 无法接近六皇子。未能完成娘娘嘱托,还望娘娘恕罪。” “是吗?”崔皇后淡淡道。 锦门端着茶盏上前。 崔皇后看着墨遐, 蓦地笑了。明明母仪天下,却是艳光四射的端庄:“既如此, 便先起身罢。锦门,金砖寒凉,还不给墨公子端一杯茶。” 墨遐手指无意识抠住地面:“多谢娘娘。” 看着锦门和她手上越来越近的托盘, 墨遐表面平静, 却是不停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这是皇宫, 自己好歹是侯门嫡子。就算再不受宠, 崔皇后也不能直接毒死自己。若是别的慢性毒药,有着姨娘的万能解药, 总能在旬假前撑过去...... 锦门走到墨遐身前, 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墨遐, 笑道:“公子快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墨遐余光瞥着崔皇后高髻之上嵌宝镶珠的掐丝凤冠,象征着皇后尊贵的十二凤尾步摇, 以及数百绣娘不眠不休整整三月,赶制出的织金绣银羽衣凰袍。脸色发白,唇角轻颤,加剧的心跳骤然停住, 紧接着陷入绝望的深渊。 墨遐伸出抖动的双手,正想接过锦门托盘中的茶。 哪料锦门腕间微翻,精致的茶盏瞬间落地,碰出清脆的声响。 墨遐立刻跪倒,膝盖磕在四分五裂的瓷片上,额间冷汗涔涔:“娘娘恕罪。” 锦门俏眉一挑,厉声呵斥:“大胆,竟敢摔碎娘娘赏赐的茶水,该当何罪?” 墨遐只是重复着一句话:“墨遐失仪,还望娘娘恕罪。” 崔皇后不看墨遐,手肘搭着凤椅扶手,用没带护甲的指节撑住额穴:“锦门,打碎皇后所赐之物,罪当几何?” 锦门俯身:“回娘娘,大梁例律,损毁中宫之物,杖三十,逐出宫廷。” 墨遐身子一僵。 崔皇后睁开狭长的凤眸,似笑非笑地看向墨遐:“都说刑不上大夫,墨公子好歹也出身侯门,这杖责就免了吧。” 墨遐道:“多谢娘娘。” “至于赶出宫廷......”崔皇后看着墨遐僵直的脊背,很是满意地笑了,“你是陛下钦点的五皇子伴读,本宫不好不遵陛下的旨意。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罚你在元华宫跪着,本宫什么时候说起,你才能起来。” 墨遐双手收紧,再次道:“多谢娘娘开恩。” 锦门转过身,似乎没有看见墨遐膝下殷红的血迹,笑容一如既往,温和亲善:“墨公子随奴婢来罢。” 墨遐忍着双膝细密的疼痛,单脚蹬地,稳稳当当地站起,随锦门一路出了主殿大门。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轻轻和和地落在脸上,如梨花柳絮般温柔。 锦门带着墨遐去了元华宫一处偏僻无人的侧殿。 三寸厚的霜雪覆在地上,遮住了视线,挡住了阳光。 锦门道:“元华宫毕竟是娘娘凤居之地,往来之人尊贵非凡,若是墨公子冲撞,可是罪上加罪。娘娘开恩,墨公子便跪在这里反省思过罢。” 墨遐道:“是。” 说完,便缓缓下跪。 皑皑白雪下,凹凸不平的鹅卵石碾压着墨遐的伤口,冰冷刺激得墨遐眉头一皱,却又立刻松开。 锦门弯下腰,凑近墨遐好心“提点”:“墨公子是聪明人,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公子受苦。皇后娘娘最是疼惜欣赏如墨公子这般的少子后生。您去服个软,皇后娘娘心情一好,或许就免了公子的责罚。” 墨遐腰身松直,小腿紧绷,却仍旧强撑:“多谢锦门姐姐。” 锦门笑道:“既如此,我便先去回皇后娘娘,还望墨公子能够早些想通,不让娘娘失望才是。” 第25章 被救啦 “放手, 你是要造反吗?” 阿四跪在地上,双手拉着陆尘彰的衣袖,声嘶力竭, 苦苦哀求:“殿下,您不能去。您在宫中既有崔氏虎视眈眈, 又有陈妃婉嫔群狼环伺。行差踏错一步, 便是万劫不复啊,殿下。” 陆尘彰转过头, 看着阿四,只是重复:“放手。” “殿下。”阿四没有松开, 反而攥得更紧,“杜家只有您一人了。您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着皇后娘娘, 顾着杜家上下血海深仇。殿下, 求您三思。” 陆尘彰甩开阿四的手, 力气大到生生把阿四甩在地上:“什么时候, 轮得到你来管本殿?” 阿四从泥泞中爬起,看着陆尘彰急促跑着向外的身影, 正欲再拦, 忽地听到一声厉喝。 “给本宫拦住五皇子。” 陆尘彰还未踏出开阳宫, 叶贵人便带着心腹内侍强横地堵住了开阳宫的大门,一字排开,拦住陆尘彰的去路。 “叶贵人。”陆尘彰恼怒道。 叶贵人站在高高的石阶上, 云袖一甩,不属于贵人规制的仙鹤图纹在大雪下闪着明灭晕光:“五皇子可愿听本宫一言?” 陆尘彰已是失去理智,看着叶贵人,眼眶泛红:“阿遐可是因为陆辰璇才被崔皇后如此针对。叶贵人不管不顾, 是否太无情了些?” 叶贵人道:“你是可以去,只要你想让墨遐死。” 一个不吉利字眼出口,宫女内侍立刻诚惶诚恐跪了一地。 “如今皇后娘娘还想利用墨遐对付宝翠宫,所以只是罚他跪在雪地。若是你擅闯元华宫,闹到陛下那儿,被皇后治个大不敬。你不会有事,可是墨遐呢?你有没有想过他?” 陆尘彰被问住了,手指攥紧两侧的衣摆,怔怔地看着叶贵人。 叶贵人看着这样的陆尘彰,语气终是软了下来,甚至忘了用“本宫”的自称:“殿下,你信我。是我对不起墨遐,我一定会救出他。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只是在这之前,你千万不能继续冲动了。” 陆尘彰问:“您何时去元华宫?” 叶贵人垂下眼睑,道:“三日后。” “不行。”陆尘彰惊声尖叫,不见半分往日沉稳,“阿遐怎么撑得过三日?” “只能等。”叶贵人看着陆尘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殿下,我们如今能做的,便是忍。谁若是能够坚持,谁就是最后的赢者。” ............ 三日后,德临帝于太庙祭祖回京。 甫一回朝,帝御辇便驾至元华宫。帝后深情,为人称颂。 “哥哥,阿遐哥哥。” 德临帝正与崔皇后闲话家常,谁料六皇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一群内侍宫女未能拦住。待六皇子闯进元华宫主殿,瞧见皇后不愉之色,所有人面色苍白,纷纷下跪请罪。 “璇儿怎么到皇后这来了。”德临帝最喜六子,又因六皇子的病症,心存愧疚,所以素来对自己这个儿子多有宽容。 看着满面纯真的六皇子张开双手朝自己匆匆跑来,德临帝心底触动,慈父心肠勾起,俯身抱起六皇子安置在自己的腿上:“璇儿可是想父皇了?” 六皇子抓着德临帝的衣襟哇哇大哭:“阿遐哥哥,我要阿遐哥哥。” 崔皇后暗道不好,还未给锦门使眼色,叶贵人提起宫装裙摆已是慌忙而入。 二话不说,朝着皇帝皇后跪拜行礼:“陛下恕罪,娘娘恕罪。璇儿年龄小,不懂事。若有什么莽撞之处冲撞了娘娘,嫔妾愿代璇儿受过。” 德临帝有些不高兴道:“璇儿怎么就不懂事了?璇儿是朕最可心的皇子。” 又看着陆尘璇,托着他的背,拍着哄道:“璇儿缺什么和父皇说,你要什么父皇都给你找来,好不好?” 陆尘璇哭得打嗝,只是不停重复:“我要阿遐哥哥,父皇把他给我。” 德临帝皱眉看向叶贵人:“这是谁?” 叶贵人道:“陛下,璇儿说的是明襄侯府二公子。” 叶贵人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哀哀欲绝地瞟了一眼德临帝,眼尾泛红,风情万种:“陛下您知道,大家瞧不起璇儿,都没有人愿意和他玩。只有明襄侯府的二公子不嫌弃璇儿,总是带着璇儿荡秋千,堆木块。自打认识了墨大公子,璇儿笑容都比以前多了许多,嫔妾看了心中也欢喜。” 叶贵人刻意地停了停。 果然,德临帝浓眉一皱,龙颜大怒:“好大的胆子。璇儿可是朕的皇子,竟是有人瞧不起他。如此不把天家威严放在眼中,朕诛了他们九族。” 崔皇后心下一惊,二话不说领着宫人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叶贵人用袖袍捂着脸,抑制着自己肝肠寸断的哭声。 一抽一噎,玉泪阑干,梨花带雨。 “陛下,您疼爱璇儿,是璇儿的福气。只是璇儿到底不比常人,嫔妾也不敢让他与旁人多接触,省得受了欺负不说,嫔妾也心疼。这么多年,璇儿好不容易有个伴,日日都是盼着明襄侯府的墨二公子来宝翠宫。前儿个墨二公子还教璇儿背了几首诗,璇儿也特别兴奋地说等父皇回来要背给父皇听。” 叶贵人觑了德临帝一眼,看到德临帝欣慰感动的神色,唇角微微一勾,声音却仍旧嘶哑:“谁知这过了几日,墨二公子竟是再也没有来宝翠宫。璇儿找不到人,急得大哭。听说人在元华宫,这才不管不顾闯入。” 叶贵人朝着崔皇后再次下拜:“皇后娘娘,璇儿真的不是故意惊扰凤驾。还请您看在他年龄不大的份上,饶恕他这一回的罪过。” 崔皇后还未说话,德临帝就先对叶贵人道:“你先起来。璇儿是朕的皇子,便是来元华宫找他母后,也是人伦常情,何谈惊扰?你就是太过小题大做了。” 崔皇后挤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附和着德临帝的话:“是啊。叶贵人妹妹,你也知道,本宫素来最宠璇儿,疼爱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这元华宫,璇儿自是想来就来,本宫的小厨房,日日都备着璇儿喜欢的点心呢。” 德临帝接过大太监奉上的锦帕,给陆辰璇把小脸上的泪痕擦净,哄道:“璇儿刚才说,这个墨公子在元华宫?” 陆辰璇双手抱着德临帝的脖子,红着脸点头:“嗯。” 德临帝又问:“璇儿怎么知道?” 陆辰璇跳下德临帝膝盖,拉着德临帝就往外走:“他们说,阿遐哥哥三天前到母后这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阿遐哥哥肯定在这里,父皇你陪我找。” 眼见德临帝就快被陆辰璇拉出主殿。叶贵人余光瞥到崔皇后正欲起身的动作,立刻不着痕迹地挡住崔皇后想要阻止德临帝步伐的身影。 同时示意云珠翠珠拦住元华宫奉命想要转移墨遐的宫人。 “阿遐哥哥。”远处隐隐传来陆辰璇的尖声惊叫。 叶贵人快步朝着德临帝和陆辰璇所在的地方走去,只见侧殿前跪着一个落满雪的身影。 陆辰璇松开德临帝的手,冲上前:“阿遐哥哥。” 墨遐发上肩上已堆积了一片片厚重的雪白,睫毛上挂着细碎的冰珠。双唇发白起皮,手指僵硬红肿,笔直的身形侧斜佝偻,仿佛下一瞬便要倒在地上。 似乎听到有人呼唤,墨遐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身前重影模糊的陆辰璇,努力笑着唤了一句:“六殿下。” 陆辰璇看向德临帝,着急地哭道:“父皇,您快让阿遐哥哥起来。你跟母后说一声,让她以后不要责罚阿遐哥哥了,好不好?” 德临帝并不知道墨遐如何得罪了崔皇后,也不屑于关心了解前因后果。 看着六皇子如此伤心,德临帝直接命令道:“皇后,听说他已经被你罚了三天。毕竟是明襄侯府的公子,无论犯了何等大错,如此便也够了。璇儿难得有一个可心的玩伴,就算是为了璇儿,日后还是不要为难的好。” 崔皇后心下一突,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叶贵人先一步高声打断崔皇后正欲出口的话:“嫔妾代璇儿多谢陛下,多谢娘娘。” 又转头朝着宝翠宫几个气力颇大的内侍命令:“没有听到陛下的话么?还不快把墨公子送回宝翠宫。” 看着墨遐趴在内侍背上走远,陆辰璇抽抽噎噎地走到德临帝身边,拉着德临帝的手:“谢谢父皇。” 德临帝拍了拍陆辰璇的小脑袋:“璇儿真乖,父皇今晚去看你,你要听你母妃的话。” “陛下。”看着德临帝即将起驾的模样,崔皇后急急道,“您这便回去了么?臣妾已经命厨房炖了您最爱的紫参雪鸡汤,您不留下来喝一碗?珖儿和瑢儿马上便会从明鉴阁回来,也在等着陛下考校他们的功课呢。” 岂料听到陆辰珖的名字,德临帝的面色愈发寒凉。看也不看崔皇后,握着陆辰璇软软的小手,冷漠得与先前判若两人:“朕还有些折子要批,便不留了。让珖儿瑢儿好生读书,和太傅多学学君臣之道。朕改日再来看你。” 第26章 殿下不能食言哦 墨遐再次醒来, 已是五天之后。 看着头顶并不熟悉的暗光流动的奢华帐幔,墨遐晃了晃脑袋,费力地偏过头。 陆尘彰一直趴在床边, 感受到床上有什么东西在动,惊喜地抬起头, 看着墨遐, 眼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阿遐......” 墨遐从被子里伸出手,想要抬起, 却终究无力地放下。只能拍着陆尘彰的手道:“殿下,您别哭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陆尘彰不听,反手合住墨遐被厚厚纱布缠绕的指节,哭着道:“阿遐......” 墨遐这才感受到手上被包裹的不适异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大了几圈的手指, 甚有心情地开着玩笑:“这是谁包的?怎么和萝卜一样?” 回答墨遐的只有陆尘彰小小的哭声。 墨遐想试着坐起, 谁知才微微动腿, 便被钻心的疼痛刺激得吸了一口凉气。 陆尘彰听到抽气声, 慌忙按住墨遐:“阿遐,你别动。太医说你要在床上修养几天。” 墨遐心中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忍住疯狂跳动的心脏, 侧头看着陆尘彰:“殿下, 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了?” 陆尘彰咬着唇,爬上床, 用手臂箍住墨遐身上厚厚的塞满新棉的绸被:“阿遐,没事的。太医说没有什么大碍,过不了多久就会好。” 墨遐不信:“殿下,您跟我说实话, 我受得住。” “你的膝盖本就有伤,又在雪地里跪了太久,寒气已深入肺腑。好在你平日底子不错,这段时日若是精心养护,往后只要不极奔快走,看上去并不会有何异样。但终究是留下了病根,日后的阴雨天和冬日你可能就不太好过了。” 墨遐早在跪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此时得知自己还能走,还能跳,心中竟是有几分还好如此的庆幸。 墨遐无法起身,只能颔首:“多谢叶贵人告知。” 叶贵人细眉微挑:“你倒是淡然。” 叶贵人走到床边,看着面色仍旧苍白的墨遐,道:“五皇子,本宫想和墨公子单独谈谈,不知五皇子能否回避一二?” 陆尘彰不想,可是墨遐已经先一步道:“殿下,您在别的屋子等等可以么?” 陆尘彰一向听墨遐的话,听到墨遐这么说,只能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陆尘彰慢慢吞吞,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等到屋子中彻底无人,叶贵人面朝墨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墨遐,谢谢你。” “娘娘不必如此。”墨遐看到叶贵人这个动作,着急地想要制止。只是双腿有伤,任凭如何用力,也只能狼狈地躺在床上。 叶贵人上前,按住墨遐的肩膀:“你躺着,不用起来。” 叶贵人力气很大,墨遐被压得动弹不得。 叶贵人看着墨遐苍白的小脸,既是感激,又是怜爱:“你呀,怎么就这么笨呢?” 墨遐:“?” 叶贵人重新帮墨遐把被子掖好,道:“皇后想要害璇儿,你应该告诉本宫的。本宫总归有办法应对此事。你年龄小,又怎能独自抗衡皇后娘娘?” 墨遐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娘娘,我好歹是明襄侯府嫡长子,我若真出了什么事,皇后娘娘再怎么也还是要给明襄侯府一个交代。可您与六殿下身处后宫,我担心……” 叶贵人自是听明白了墨遐的未尽之语,微微动容:“墨遐,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墨遐更加不好意思了:“娘娘,您千万别这么说。” 叶贵人笑道:“你安心在这修养便是。经此一遭,皇后娘娘至少得销声匿迹几个月。不......” 叶贵人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话语,笑意都快蔓延到眼底:“恐怕接下来一年,皇后娘娘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墨遐不解:“娘娘此言何意?” 叶贵人叹了一口气,似乎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墨遐,你可知,为何璇儿最受陛下宠爱?” 墨遐当然知道。 德临帝的性格,用三个词语可以完美概括—— 自卑自负又自大。 当年因为自卑,德临帝毫不手软地屠杀了整个杜氏家族。可对于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崔家,德临帝却是如蝼蚁般不屑。 崔家人可经不起扒皮,遑论还有崔二公子那种酒囊饭袋的存在。 自从琼贵妃封后,立陆辰珖为储的呼声在朝堂民间可谓是越来越高。 德临帝弑父上位,看着年岁渐长的陆辰珖和其他皇子,自然会有着轮回流转的恐惧。所以对于绝对不会争抢皇位的陆辰璇,德临帝自是可以放下一切戒心,肆无忌惮地宠爱。 “你出身世家。皇后娘娘罚你跪在元华宫,虽有损高门颜面,然你早已是家族弃子,陛下也不会多问,所以皇后娘娘才如此堂堂皇皇。奈何璇儿撞破了此事,陛下心中自是沉吟,为何皇后竟敢越过他,惩罚臣卿之子。” 叶贵人说着说着,笑意已有些冷:“璇儿缘何成了如今模样,陛下心中其实隐隐知晓。只是他还需要崔家这条狗,所以放任皇后在宫中为所欲为。可一旦他觉得,皇后的所作所为威胁到了他的皇位,他自然不能够继续容忍。” “若是旁人,恐怕陛下还不觉得有甚。可如果这些事是璇儿捅到他的跟前,看着璇儿天真单纯,痴如稚子,陛下自是会不可避免地想到我们的大皇子殿下越来越年富力强,正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 墨遐真心实意佩服道:“娘娘,您这一箭双雕的手段,实在是令人折服。” 恐怕天底下没有人比叶贵人更能明白德临帝的心思,怪不得人家可以盛宠不衰。 叶贵人摇头:“不,是一箭三雕。” 叶贵人看向墨遐,笑道:“璇儿在陛下那,给你的身份过了明路。有璇儿作保,皇后娘娘再也不会为难你。日后你放心待在皇宫便是。” 对于墨遐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 墨遐抑制不住地笑了出来:“娘娘,谢谢您。” 叶贵人摇头:“不用谢本宫。这是你应得的,也是本宫欠你的。” 墨遐还欲再说,陆尘彰已是不高兴地敲着雕花木门,阻止叶贵人和墨遐长谈:“阿遐,太医说,你要按时喝药。” 叶贵人很是识相地起身,不打扰两人独处:“本宫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妨碍你们说话了。” 陆尘彰端着药碗,走到墨遐身边:“阿遐,我喂你喝药。” 墨遐躺在床上,有些无奈:“殿下,我这样怎么喝啊?” 陆尘彰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个理,遂道:“阿遐,你的腿别动,我扶你起来。你坐着喝完再睡。” 墨遐侧过头望着为他忙里忙外的陆尘彰,突然就有些不想继续为生活努力:“殿下,我想听话本,可是我的手不能动,您能念给我听么?” 陆尘彰小声咕囔:“怎么生个病,看起来反而比我还幼稚了。” 却还是很认真地应道:“阿遐喝完药,我就给阿遐念。” 墨遐很想伸一个舒服惬意的懒腰,奈何病痛限制,只得作罢:“受伤好像也不错,好久没有享受被人照顾侍候的日子了。” 墨遐只是嘴快,谁料陆尘彰像是被猛然间揪了头发,痛得瞬间炸毛:“阿遐不要受伤,以后我也能照顾侍候阿遐一辈子。” 墨遐怔住,过了很久,才笑着道:“殿下,我可是记住了。您一言九鼎,万不能食言哦。” 陆尘彰嘀咕:“我才不会食言呢。” 第27章 殿下长大了 “好热啊。”墨遐坐在屋中, 不停地用扇子扇风。另一只手也没停歇,拿着锦帕擦拭自己额头源源不断冒出的汗水。 墨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书桌前沉迷书本丝毫没有感觉的陆尘彰, 摸摸索索地悄悄走向厨房。 没记错的话,那里还有一缸子冰块。 “阿遐, 你想去哪?” 还没踏出房间门, 就被无情地抓包。 墨遐蹭到陆尘彰身边,选了一个放置在窗户边, 正对着穿堂风的美人榻,蔫蔫地躺在上面:“殿下, 我真的好热。” “那也不行。”陆尘彰放下书,无情拒绝,“你的腿受过伤, 身体也不好, 不能再受寒。” 墨遐毫无形象地抓着自己的襟领, 企图让凉风灌进自己的衣服里。 可是发现即便是穿堂风, 也是闷热难耐,墨遐绝望地叹了口气。 这倒霉日子, 何时是个头? 墨遐瞅着面色平静, 毫无感觉的陆尘彰, 不知多少次发出灵魂质问:“殿下,你真的不觉得难受么?你想用冰鉴就用,不用顾忌我。我一点都不在意。” 陆尘彰翻了一页信纸, 没有丝毫动容:“阿遐,我不热。” 墨遐不信,义正言辞道:“怎么可能?你觉得不舒服就直说。我最疼你了。你知道,我什么都会顾着你。” 陆尘彰看着几乎在耍无赖的墨遐, 把手中密信合上,似笑非笑道:“阿遐,你是不是手酸了。” “嗯。”墨遐摇扇子的弧度越来越小。 “那我让阿四进来给你扇。” “不要。”墨遐立刻精神,“别喊他。” 自从陆尘彰差点想要不管不顾强闯元华宫救出墨遐,在阿四心中,墨遐已经和妖妃划上了等号。 阿四单方面和墨遐相看两厌。 墨遐甚至觉得,每次看到自己待在陆尘彰身边,阿四估计都恨不得大喊一句:“妖怪,离我家主子远点。” 只是陆尘彰向来护着墨遐,所以阿四再愤懑也只能憋着。 陆尘彰坐到墨遐身边,接过墨遐手中的扇子。 强劲有力的凉风向墨遐徐徐袭来。 墨遐惬意得直叹息:“殿下,你是用了内力吧?不然怎么这么舒服凉快。” “嗯。”陆尘彰回了一声,专心致志,没再说话。 墨遐换了个更称心的姿势,闭着眼睛,下意识地说出心里话:“要是我能学武功就好了,这样大夏天的,也不会这么难熬。” 陆尘彰手停了停,很快又重新动起,遮掩住自己的失态:“无妨,有我在呢。这么多个夏天你不也熬过去了?以前我睡觉,阿遐你怕我热得睡不着,总是给我打扇。以后就换我给阿遐打扇,一样的。” “是啊,一样的。”墨遐嘀咕,“算你有良心。” 恰逢此时,阿四走了进来。 看见墨遐大爷似的躺在榻上,自己的殿下却和个伺候人的小太监一般,阿四眼皮子一跳。 过往所受到的训斥却不敢让阿四浮现任何抱怨不满。即便心中再不平,阿四也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这一幅画面,恭恭敬敬道:“殿下,云定正在书房,等着您的召见。” 墨遐睁开眼:“杜云定来了?” 说完便推陆尘彰:“你去书房,不用管我,他肯定是有重要的正事。” 陆尘彰很冷漠:“让他等着。” 阿四眉心一抽。 墨遐无奈:“殿下。” 陆尘彰看着墨遐催促不满的眼神,这才不舍地放下扇子。很是不悦地瞟了一眼没有眼色的阿四,起身离开。 墨遐看到阿四面无表情的模样就胃疼。抓起扇子胡乱扇风,把头侧向一边不让自己看见阿四的脸:“你还留在这做什么?我很热,你别站在这挡着风。” 阿四面上变幻莫测,墨遐悄咪咪地把眼睛拉开一条缝。 自打陆辰琪漏夜至开阳宫那晚,墨遐拿要赶走阿四的事情威胁他之后,墨遐便很喜欢看阿四那张像调色盘一样的面孔。 这算是墨遐在宫中枯燥无味人生中,难得的小乐趣。 阿四嘴唇蠕动半响,到底是惧怕陆尘彰的手段,什么都没说,转身退出房间门。 墨遐耸肩,无聊地悠悠叹气:“阿四也越来越沉闷了,这日子可真无趣啊。” ............ 晚上陆尘彰回房。即便装得再与往常无二,墨遐还是敏锐地感觉出了陆尘彰低沉隐忍的怒意。 墨遐问:“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陆尘彰似乎不愿和墨遐提及,摇头道:“无事。” 陆尘彰不说,墨遐也不问,拍着被褥道:“殿下快睡吧,明日你还要早起呢。” 陆尘彰盯着墨遐弯着身的腰线背影,突然道:“阿遐,我今晚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不能。”墨遐不给陆尘彰任何说话的机会,果断拒绝,“殿下,你已经十五了。过不了几年便要谈婚论嫁,迎娶皇妃。和我睡一张床,成何体统?” 陆尘彰想继续争取:“阿遐,两年前你要搬出去,我不让,你就执意在房中放了两张床。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墨遐头也没抬:“殿下,这一招你用过很多遍,已经不管用了。” 陆尘彰轻描淡写地抛出杀手锏:“阿遐晚上抱着我,就不会热了。” 墨遐:“......” 墨遐可耻地犹豫了。 陆尘彰看见墨遐停下来的手,笑容险些抑制不住,努力云淡风轻,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的图谋不轨:“云定说,今夜会比前些日子更热。你身子不好,不能用冰鉴。阿遐,你真的睡得着么?” 墨遐咬着唇,缓缓慢慢地继续收拾床铺。徘徊的双手尖叫着想要表达主人内心的纠结。 他真的有点心动,只是要忍住。 见墨遐还是没有答应,陆尘彰小小地叹气:阿遐真是越来越不好骗了。 “我只是想让你睡得安稳,没有旁的意思。阿遐若是不愿,我晚上便给阿遐打扇。总归不会让你难受。” “不行。”墨遐想都没想便道,“明日是你开牙建府的大日子,怎能通宵达旦,彻夜不眠?” 陆尘彰开始耍无赖:“那就让我今晚陪着阿遐,或者照顾阿遐,阿遐自己选一个。” 墨遐选不出,索性翻身躺到了床上:“随你。” 陆尘彰喜笑颜开,利落地躺倒在墨遐身边,抱着墨遐:“阿遐,有你真好。” 墨遐背对着陆尘彰。 虽然凉凉爽爽的感觉让他很舒服,可他总觉得自己和陆尘彰这样的姿势有些奇怪:“殿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知道了。”陆尘彰敷衍地应道,“我困了,要睡了。” ............ 陆尘彰已经年满十五。 梁朝律例,皇子十五便需离开明鉴阁,开牙建府,搬离皇宫,入朝听政。 只是陆尘彰的皇子府相比其他皇子来说,建得实在是有些寒酸。陆尘彰自己不在意,却总觉得对不起墨遐。 “阿遐,委屈你和我一起住在这么简陋的府邸。” 墨遐毫不在意:“殿下,我觉得很好啊。想想八年前的开阳宫,再看看如今的五皇子府。这已经很富丽堂皇了。” 陆尘彰以为墨遐是在强颜欢笑,心中更加难受。 殊不知墨遐是真的很乐呵。 因为他终于可以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独立院子了。 比起住宅,墨遐更关心其实是自己的休假:“殿下,我每隔多久可以回明襄侯府一次?” 陆尘彰看着墨遐,不回答,而是反问:“阿遐想多久回一次?” 墨遐心直口快:“一日。” 陆尘彰沉默地看着他。 墨遐也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有些过分,遂改口:“三日?” 陆尘彰仍旧沉默。 “五日,我问过的,四皇子府的长史便是五日一休。” 陆尘彰继续沉默。 墨遐一退再退:“十日,不能再多了。想当初在皇宫我也是十日回去一次。” 陆尘彰妥协:“好,十日。每次可在府中住上一日。” 墨遐小声叽咕:“为什么不是住四日?十天才给一天休息,真是抠门。” 陆尘彰都快被墨遐气笑了:“阿遐,你要是再不满意,便别回去了。一辈子留在五皇子府吧。” 墨遐摇头:“不行,我不回府,谁来照顾思芸和阿清?” 见墨遐拒绝得如此果断,陆尘彰眼神一暗。没有多说,而是道:“陛下让我去太常寺。” 墨遐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用袖子抹了抹嘴角,墨遐不敢置信道:“什么地方?” “太常寺。” 墨遐如同陆尘彰方才那般沉默许久,才嘴角抽搐道:“陛下可真是有脸啊。” 太常寺掌祭祀礼乐。朝中上下大到朝会,小到赠谥,都由太常寺主办,是一个绝对的吃力不讨好且几乎没有任何实权的地。 大梁自开.朝以来,皇子听政皆从六部起。德临帝此举,真所谓开了一个先河。 墨遐有些着急,甚至忘了陆尘彰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可以被任意拿捏的冷宫皇子:“殿下,太常寺对我们没有任何助力。陛下此举,分明是想彻底毁掉你在朝中的地位。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陆尘彰明显被墨遐话语中的“们”取.悦了,心情很好:“阿遐,你不用担心。至于太常寺......” 陆尘彰低低地笑出声:“他真的以为,一个太常寺,便可绊住我么?” 第28章 仙仪县君 “四皇子殿下, 久等。” 陆辰琪靠在乌木椅背上,直到茶水过了六轮,陆尘彰和墨遐才终于姗姗来迟。 陆辰琪看着有些尴尬, 时不时无奈瞥陆尘彰的墨遐,再看看毫无所知, 浑然不觉的陆尘彰, 放下茶杯笑道:“真是想不到,五皇弟这般性子, 墨遐居然也任劳任怨地陪伴了八年。换做旁人,恐怕早就忍不下去了吧。” 陆尘彰抬眼, 凉凉地盯了一眼陆辰琪:“四皇兄,不会说话的人,还是闭嘴的好。” 墨遐拉着陆尘彰衣袖, 小声提醒:“殿下。” 陆尘彰反手握住墨遐修长分明的指节。 陆辰琪眉心一挑, 瞅瞅陆尘彰, 又瞥了瞥墨遐。总觉着二人之间氛围有些不对, 却又说不上来。 陆尘彰坐在窗边,垂头看着雅间下芸芸众生百态, 无言不语。 墨遐被静谧的环境所染, 没忍住一个哈欠上来, 用袖袍遮住眼角被逼出的点点泪水,主动替陆尘彰问道:“不知四皇子殿下今日相邀如风楼,所为何事?” 陆辰琪清楚在陆尘彰面前不能卖关子, 直接开门见山:“我想请五皇弟帮我一个忙。” 墨遐毫不意外地点头:“是为了殿下的婚事吧。” 如今陆辰琪也到了大婚的年岁,宫中上下都在传,皇后娘娘极有可能懿旨赐婚仙仪县君,崔氏嫣葩。 崔家的嫡长女, 自幼被崔皇后带在身边教养,自然是万千的尊贵无双。嫁给四皇子,少不得要被供起来,只差日日诵经焚香。 四皇子如此骄傲,又怎会愿意日后被崔家嫡系的女儿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横行霸道。遑论崔嫣葩的入府,少不得又会带去一大批元华宫的眼线。 提起崔嫣葩,陆辰琪温弯如月的眉就没松开过:“崔嫣葩的性子,啧......” 陆辰琪一个简短字眼,及其稀少地,透露出了对崔嫣葩显而易见的嫌弃不满:“我可不想还没成亲,就先给自己招惹一个大麻烦。” 墨遐没忍住笑出来:“四殿下倒是看得透彻,殊不知这京城多少王孙公子,挤破了头想要迎娶仙仪县君。” 陆尘彰看不惯墨遐和陆辰琪谈笑风生,手上一个用力,拉回墨遐的注意力:“崔嫣葩乃世家贵女之首,又是京城第一美人,身份高贵,才情出众。就算成了四皇子妃,也不算辱没了你。四皇兄还有何不满?” 陆辰琪知道陆尘彰这便是拒绝,深深地叹了口气:“五皇弟,墨遐,你们可能不知道,崔嫣葩已是珠胎暗结,怀孕恐有两月。” 陆尘彰波澜不惊,墨遐淡然喝茶。 陆辰琪有些惊讶:“你们知道?” 墨遐道:“她怀的是大殿下的孩子。” 陆辰琪摇头浅笑:“五皇弟啊五皇弟,我还真是小看了你的能力。你既然知晓,应当更能理解我的心思。” 陆辰琪的心思,对陆尘彰来说,和如风楼后厨破败的烂叶没甚区别。 陆尘彰指尖敲击桌面,毫不在意陆辰琪的不愿与拒绝:“四皇兄,你应当明白,娶崔嫣葩对于我们的大局,是利大于弊。” 第29章 阿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崔皇后想要借崔嫣葩进一步监视掌控四皇子府, 从而拿捏蓉嫔与陆辰琪。 陆辰琪和陆尘彰便可还其人之身,通过崔嫣葩操纵把持崔皇后的动向。 至于崔嫣葩带进四皇子府的钉子,不让他们接近内院便是。陆尘彰相信, 陆辰琪有这样的手段。 墨遐见陆尘彰回绝得果断,忍不住小声咕哝:“殿下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崔嫣葩若只是怀了大皇子的孩子便也罢了。 人人称颂仙仪县君德言有贞, 纵使骄纵任性, 然无伤大雅。春宴宫席端庄得体,一言一行堪为世家贵女之表率。 殊不知崔大小姐私下可是放浪形骸得很。 若是崔嫣葩嫁给陆辰琪, 保不齐哪天坊间便会传出四皇子妃面首三千的笑话。 陆尘彰扫了墨遐一眼,五指收紧。 墨遐吃痛, 不高兴地睨着陆尘彰:“殿下。” 陆辰琪知道说动陆尘彰不容易,来之前早已做好锲而不舍的准备:“五皇弟,你说的我自然明白。我恨皇后娘娘, 恨崔家嫡脉。但我不想因为复仇, 让自己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娶这样一个女人, 闹得家宅不宁, 阖府不安。” 陆尘彰没有丝毫动容:“便是如此,与我何干?” 陆辰琪看向眼尾薄红的墨遐, 突然鬼使神差道:“若是皇后娘娘赐婚崔嫣葩于墨遐, 你当如何?” 陆尘彰没想到陆辰琪竟是说出这种话, 勃然大怒:“陆辰琪。” 内力流动,真气四窜。 角落立着的一人高汝窑花瓶“哐当”一声四分五裂,碎片落在地上爆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阿四和陆辰琪的侍卫慌忙冲进屋内, 长剑出鞘三尺,鹰目围视四方。 “出去。”陆尘彰喝道。 陆辰琪的侍卫看向陆辰琪,等主子示下。 陆辰琪道:“先退下吧。” 待二人退出,屋内再次恢复平静。 墨遐胆颤心惊地望着疾言遽色的陆尘彰, 拉着陆尘彰的衣袖,微弱的声音带着些颤抖:“殿下。” 陆尘彰看着墨遐埋藏在眼底深处的隐隐恐惧,心下一慌,握着墨遐的手再次用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稳固平缓:“阿遐,我无事,你别怕。” 安慰完墨遐,陆尘彰转头看向陆辰琪,漆黑的眼珠不带一丝情绪,直把陆辰琪盯得毛骨悚然:“陆辰琪,你记住,有些玩笑,还是不要开得好。” 说完便起身,不由分说地把墨遐也从座椅上拉起:“阿遐,我们走。” 墨遐被陆尘彰强硬地带出门,只能微微欠身,向陆辰琪表示歉意:“四皇子,墨遐告退。” 直到两人的身形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陆辰琪四肢一软,双肩一塌,不由自主地瘫靠在座位上。 陆辰琪抖着手捧起热茶,握紧茶杯,努力汲取杯中烫手的温度,用尽全身气力抑制从足心蔓延而上的寒意:“龙有逆鳞。五皇弟啊,你自己怕是都不知晓如今对墨遐是何种情感。在墨遐心中,恐怕还是把你当成八年前冷宫那个需要被照顾,被呵护的不受宠的皇子吧。” ............ “殿下,你刚才作甚如此生气?四皇子殿下也只是随口一说。皇后娘娘又怎么可能真的让我去做仙仪县君的仪宾。” 陆尘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一脸不解的墨遐,想到方才听到陆辰琪话语时,心底纵横交错,无法言说的暴虐,有些气闷:“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墨遐确实不懂,但不妨碍他哄陆尘彰。 墨遐指着前方迎风招展的灯笼,笑着拉住陆尘彰的衣袖:“殿下刚刚都没吃什么东西。前面就是荣祥斋,殿下小时候最爱那里的桂花糕,我们去吃一点好不好?” 看着陆尘彰好似要拒绝,墨遐立马又道:“早上只喝了一碗粥,我早就饿了。殿下若是不想吃,就当陪陪我嘛。” 陆尘彰小声嘀咕:“真是麻烦难伺候。” 身体却还是很诚实地朝荣祥斋的方向走去。 墨遐看着陆尘彰,也小声咕哝:“真是口是心非。” 说完,立刻跟上陆尘彰。 京城越来越热,凡是稍有档次的酒楼铺子,都是早早摆上了降暑的冰鉴。 陆尘彰进入雅间,感受到风中传来的丝丝凉意,眉头一皱,命令道:“把冰鉴都撤下去。” 墨遐苦着脸,看着阿四听从陆尘彰的命令,不由分说地把四个冰鉴全部搬走,非常不高兴:“我已经好了。姨娘说,夏天用些冰没关系的。” 陆尘彰完全不理会墨遐的抗议:“那也不行。” 墨遐哼了一声,张牙舞爪地朝陆尘彰呲脸:“我明日就回府,你也管不着我了。” 陆尘彰手指一曲,欲盖弥彰地端起茶盏,却是道:“你后日照样要回五皇子府。你在别处我管不到,在我这,只能听我的。” 墨遐撇嘴:“这么霸道,也不知日后有哪家闺秀愿意嫁给你。” 先是陆辰琪提及自己亲事,又是墨遐在这毫无所觉的调侃,陆尘彰想起杜云定打探到的消息,心底就升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 “阿遐可想过,日后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我?”墨遐被问住了。 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自从来到梁朝,墨遐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教导陆尘彰,照顾墨思芸和墨清上面。 以致他都忘了,在梁朝,他这个年龄已经可以娶妻生子,立业成家。 “是啊。”陆尘彰低声循循善诱,面容却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之事,“阿遐可有想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墨遐两辈子没谈过恋爱,犹豫很久,才有些不确定地道:“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要不是仙仪县君,就都还好吧。” 毕竟以墨遐的贫瘠的脑回路,他实在想象不出世上还会有比崔嫣葩更加奇葩的女人。 陆尘彰皮笑肉不笑:“阿遐的要求,可真是低啊。” 墨遐看着明明心情还不错,却瞬间又不高兴的陆尘彰,有些不能理解:“殿下你今日怎么如此阴阳怪气,让人捉摸不透。” 陆尘彰气急墨遐脑子迟钝不开窍,却又顾着不知是何的心思,不敢让人知晓。 只是捏着一块糕点慢慢咀嚼,不说话,想让墨遐自己领会。 墨遐犹豫良久,还是没忍住想要帮陆辰琪一把的心,慢吞吞地开口:“殿下,四殿下的事,你是怎么考虑的?” 第30章 关于墨遐喜欢谁 陆尘彰非常冷漠, 丝毫不在意陆辰琪眼下水深火热的境遇:“阿遐,在如风楼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崔嫣葩成为四皇子妃,对我们来说, 只有利,没有弊。” 墨遐明白这个理。只是想到陆辰琪如此光风霁月, 却被迫娶仙仪县君, 心中难免惋惜怅然。 “殿下,其实无论四皇子殿下娶不娶仙仪县君, 对我们的大局都不会造成很大影响。既如此,为何不帮四皇子一把呢?” 陆尘彰对陆辰琪在如风楼一番不知进退的话怨恨难平, 闻言冷笑:“我为何要帮他?” 墨遐知道陆尘彰还在为方才之事心中不快,有些无奈:“殿下,四殿下也是无心之言。我都没有在意, 你就不生气了好么?气大伤身。再怎么说, 四殿下也是你的皇兄啊。” 陆尘彰没有丝毫动容, 干脆又果断:“我没有皇兄, 我只有阿遐。” 最后五个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墨遐下意识问了句:“殿下你说什么?” 陆尘彰把头转开:“没什么。” 墨遐见陆尘彰不为所动, 继续苦口婆心, 想要让陆尘彰改变主意:“四殿下和我们也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么多年, 四殿下帮了我们不少。若非此次走投无路,也不会专程来求。殿下想想,不说我, 就说你。若是让你娶仙仪县君,你待如何?” 墨遐本想让陆尘彰设身处地一番,谁知陆尘彰根本就没有打算和陆辰琪共情,想也不想, 直接道:“没这个可能,崔皇后不会允许。” 墨遐无奈了:“殿下。” 陆尘彰听墨遐话里话外都是陆辰琪,心中早已不快,乜着墨遐:“阿遐为何如此帮着陆辰琪,难不成是喜欢上他了?” “咳咳咳——”墨遐被陆尘彰这番不知所谓的话吓到,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尘彰,“殿下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四殿下?” 陆尘彰立刻发现墨遐话中的漏洞,眼眸一闪,状似无意地开口:“阿遐竟是没有纠正你和陆辰琪皆为男子。莫非阿遐对这种事不排斥?” 墨遐被问住,愣在当场。 墨遐从未与人交往过。前世是没兴趣,这一世是没条件。不过他一直认为自己喜欢的是软软萌萌的女孩子。 现在被陆尘彰这么一问,他突然发现—— 若是和同□□往,他似乎,好像,真的,并不排斥。 陆尘彰看着墨遐纠纠结结的模样,心情不由大好,连带着看陆辰琪也顺眼了些许:“罢了,既是阿遐劝说,我就帮他这一次。省得崔嫣葩嫁入四皇子府,日后没得坏了皇家的名声。” 陆尘彰这理由找得着实牵强。 毕竟什么皇家名声,陆尘彰是从来不放在眼中的。 墨遐虽然奇怪自己不厌其烦劝说这么久,陆尘彰都无动于衷,怎么突然间就应下这件事,却也没有多问。而是夹了一块咸味的小点放在陆尘彰面前的碟子里,笑眯眯道:“我就知道,我们殿下最心善了。” 雅间清幽安谧,岁月静好,楼下永宁大街却是人仰马翻,哀嚎遍起。 墨遐透过窗棂向下看去。 一个骄奢跋扈,眉目明媚的红衣女子手持玉柄马鞭,高坐马上。看着所经之处一片狼狈,非但没有羞愧难当,反而是放肆痛快地大笑。 陆尘彰随着墨遐的目光往下一望,笑容瞬间带上了些兴味:“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崔嫣葩果真还是如此的让人厌恶。” 论墨遐最讨厌的人,崔嫣葩绝对排得进前三,几乎快和明襄侯府那一大家子比肩,闻言不由道:“想我那大妹妹,也是生得国色天香,花容月貌。每次赴宴,却故意穿最素净的衣裙,佩戴最简单首饰,连胭脂都不敢多用。生怕被仙仪县君注意到,蹈了耿家大小姐的后尘。” 陆尘彰也听说过此事,嗤笑:“不过一根掐丝九宝凤钗,也就她当成个什么宝贝。不愧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家族,当真是没见识的很。” 三年前,皇后娘娘于宫中举办春日宴,婉嫔娘娘侄女发间那一只掐丝凤钗,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夺遍世家公子的眼光。 谁料当晚,耿大小姐车马失踪。 第二日,更是被人发现衣衫褴褛地躺在街上,襦裙染血,不省人事。 随后京城流言四起。 耿小姐受不了众人指点,在一个天晴气和的上午,当着京城百姓的面,一头撞上崔家门前的石狮,以死明志,自证清白。 崔家迫于压力,推出一个庶女顶罪。 耿家对崔家的讨伐也随着庶女投缳而渐渐平息。 不过是一时的热度,一时的茶余闲谈。 很快,没有人记得耿家小姐,更没有人在意崔家那个可怜的庶女究竟是不是自愿。 只有仙仪县君好妒狠毒如噩梦一般缠绕在贵女们的头顶,挥之不去,镂骨铭心。 崔嫣葩看着百姓唯唯诺诺,怒不敢言的模样,很是无趣地凌空甩着马鞭。 鞭子发出凌厉的破空声,落在谁的身上脸上,就是一道鲜红的血痕。 墨遐心头火起,死死抓住雕花窗栏,闭着眼强迫自己不去看这一幕。 如今他们韬光养晦,不能与崔嫣葩正面对上。 好在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跑到崔嫣葩身边,不知是禀报了什么事。崔嫣葩顿时笑逐颜开,驾着马朝着崔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墨遐看着崔嫣葩张扬的背影,忍了很久,终究是没忍住对陆尘彰道:“殿下,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仙仪县君。” 陆尘彰用宽大的手掌遮住墨遐的眼,亦步亦趋把他带到位置上:“讨厌就不要看了。多吃点东西,让自己开心就好。” 墨遐把陆尘彰的手拿下,斜着眼嘲笑陆尘彰:“殿下,你安慰人的方式可真笨拙。” 陆尘彰把糕点每样夹了一块放在瓷碟中,推到墨遐面前,看着墨遐:“我都是和阿遐学的。以前我难过,你就会说多吃点东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陆尘彰撑着脑袋思索一会,道:“美食可以治愈心情。也不知阿遐你哪来的这么多歪理。” 墨遐小声反驳:“这可不是歪理,你每次吃完不都挺高兴的。什么烦恼都没了。” 说完,夹起一个小小的可以一口吞的糕点,一下塞进口中。 陆尘彰见墨遐喜欢,又夹了一块放在墨遐面前。回忆墨遐曾经那些不知是否有用却仍旧努力的抚藉,笑容都变得更深了些:“这都是因为,那些食物是阿遐做的,我才会欢喜。” ............ 墨遐从陆尘彰那里,已经提前知道了明襄侯和墨冯氏的打算。 所以在荣安堂给老夫人请安时,看到坐在一旁清秀可人,温婉柔顺的女子,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 “孙儿给祖母请安。” 墨遐照旧规规矩矩行礼,老夫人却一反常态,非但没有露出对墨遐的不喜,反而很是慈蔼:“二哥儿回来了,快些坐吧。” 翠云把墨遐带到女子身边,墨遐心中膈应,面上却没有带出分毫。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不动如松。 老夫人乐呵呵地看着墨遐:“二哥儿如今做了五皇子府的长史,虽不似你大哥那般入朝为官,但好歹也有品秩。日后在外切要谨言慎行,多向你大哥学习,不可丢了我们墨家的颜面。” 墨遐从不反驳老夫人,即便这话说得不太对味,墨遐也是十分恭敬地应声:“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老夫人对墨遐如此恭谨十分满意,指着女子道:“这是你的表妹茵辛,特来我们府小住。茵辛此前从未来过京城,你身为表哥,平日无事也该带着她到处走动才是。” 又对着冯茵辛介绍墨遐:“茵辛,这是你二表哥。日后你有什么缺的不懂的,和你二表哥说便是。都是一家人,不用太过生疏。” 冯茵辛连忙站起来冲老夫人福身:“是,多谢老夫人。” 墨遐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夫人伪善的嘴脸,心中早已把墨冯氏的祖宗问候八百遍。 墨冯氏一个不知出了几服的远房侄女,还是她口中的穷酸破落户,也就只有一张脸能看。 千里迢迢来投亲,明面上好生招待,私下却想让她做明襄侯府二少夫人。 这是瞧不起冯茵辛还是瞧不上他。 至于亲戚,墨冯氏的亲戚,和他墨遐又有什么关系? 见老夫人似乎与冯茵辛有说不完的话,墨遐立马开口,笑容委婉,却是不容忽视地拒绝:“祖母,孙儿长住五皇子府,难得回来一次。恐怕无法招待表妹。四弟如今也没个一官半职,正好得闲住在府内,不如就让他陪着冯表妹,岂不两全其美?” 老夫人脸色一沉。 在她看来,冯茵辛这种出身,是万万配不上墨云朝的。 至于让墨云朝陪同。 冯茵辛这种穷酸破落户,恐怕还没有那个资格。 “你四弟今年便要下场秋闱,如今日日温书,没有时间把心思分在这些杂务上。你身为他的二哥,应当多为弟弟考虑,为他分忧才是。” 墨遐可不应老夫人的话,当即把陆尘彰搬出来扯虎皮拉大旗:“祖母,不是孙儿不愿。实是五皇子殿下才开牙建府,府中事务繁杂,样样都需经过孙儿的手。” 墨遐和老夫人斗了多年,看老夫人的表情就知道她绝对要拿旬假说事,立刻道:“孙儿身为五皇子府的长史,本十日有一休。奈何近日府中忙碌不堪,五殿下便命孙儿这几个月都住在皇子府,不得回明襄侯府。辜负祖母心意,还望祖母见谅。” 墨遐借着陆尘彰狐假虎威,把老夫人堵得哑口无言。 陆尘彰再不受宠,也是陛下亲子。老夫人终究不敢违抗皇子的命令,只能不满呐呐:“五殿下也太过霸道了些。” 墨遐只当没听见,起身朝老夫人行礼:“祖母,五皇子让孙儿今日饭后便回皇子府。孙儿还想见见思芸,望祖母准许孙儿先行告退。” 老夫人愿意对着墨遐和颜悦色,本就是心有奸谋。如今计划落空,哪还有和墨遐继续说笑的心思,遂摆手道:“你去吧。” 墨遐道:“孙儿告退。” 出了荣安堂,墨遐回身看着匾额上端正清明的三个字,深吸暮间清气,捶着胸口,努力驱散萦绕心间的恶心与不适。 想到老夫人和墨冯氏居然要给他安排亲事,墨遐打了个寒颤,抱紧手臂暗下决心:接下来几个月,他就在五皇子府窝着。冯茵辛离开之前,他绝对绝对不会再回明襄侯府了。 第31章 京城第一丑闻 陆尘彰得知墨遐回府, 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欢欣喜悦。 看到墨遐进入书房,陆尘彰放下书, 眼神黏在墨遐身上:“阿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墨遐苦着脸,没有回答陆尘彰的问题, 而是倒了几杯放冷的凉茶, 咕噜咕噜地往喉咙里灌。 陆尘彰望着墨遐豪迈不拘的败火动作,会意:“可是在明襄侯府, 又受了什么委屈?” 墨遐摇头:“委屈倒不至于,就是膈应。” 想到饭桌上, 老夫人和墨冯氏话里话外都是冯茵辛多么多么好,若是嫁给了自己,有这样一个贤惠之人操持家务, 自己又是多么的有福气, 墨遐胃里就是一阵抽搐。 真这么好, 这福气怎么不给墨云阳和墨云朝? 不就是想找一个人监视自己, 掌控自己,打量谁不知道她们那点心思。 陆尘彰看到墨遐这般模样, 眼中划过一丝笑意:“见到你的冯表妹了?” “嗯。”墨遐点头, “是个好姑娘, 只可惜投奔了墨冯氏这样的远房姑母。” 陆尘彰见墨遐如此盛赞冯茵辛,有些吃醋:“阿遐觉得她好,莫不是想要娶她?” “开什么玩笑?”墨遐声音拔高, 不敢置信,“我和墨冯氏不共戴天,我得脑子不好使到什么程度,才会娶她的侄女。” 陆尘彰没想到墨遐反应竟是这么大, 连忙顺毛:“是是是,阿遐最厉害了,怎么会做这种蠢事?阿遐还没告诉我,今日怎么提前回来了?” 墨遐想起这件事,心中更加不顺,话语间也带了一些厌烦的情绪:“我借着你的名头告诉老夫人,接下来几个月,我都不会回府。若是今晚我住在府中,以墨冯氏的手段,真怕她会借着这唯一的机会,生米煮成熟饭。介时我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这冯表妹,不娶也得娶了。” 说完,墨遐又有些自嘲:“想我也是明襄侯府嫡长子,如今却被逼得有家不能回。在这京城高门,估摸也是独一份的存在。若不是还有五皇子府,恐怕我就真要流落街头,无人问津。” 陆尘彰得知墨遐很长时日都会住在五皇子府不回去,心下一喜,尽量控制着不动声色,不让墨遐看出端倪:“无妨,总归五皇子府永远都有你的住处。在别处不开心了,随时回来便是。” 墨遐今日没少被墨云朝话里话外的挤兑,可谓是受了一天的窝囊气,乍然听到陆尘彰这么说,心下一酸,眼眶发涩,别过头:“殿下,你对我真好。” 陆尘彰本还想安慰一下墨遐,顺便塑造一番温存的气氛,让墨遐知道这世上谁对他最好。谁料还没来得及开口,墨遐捂着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陆尘彰:“殿下,厨房可还有什么吃的?今天气都气饱了,现在放松下来,还真有些饿。” 陆尘彰看着永远不解风情,总是不知情.趣的墨遐,心中叹气,却还是吩咐:“阿四,去厨房端些熬好的鸡汤和小菜。” 墨遐赶忙接话:“还送一碗米饭来。” 阿四站在书房门口躬身:“是。” 墨遐看着阿四的背影,赞叹:“阿四真是不错。这些年阿四和云定一内一外,也是为你立下汗马功劳。” 陆尘彰道:“毕竟是外祖留下的人,忠心自是不必说。只可惜阿四没云定那么知情识趣,否则便更好不过了。” 墨遐自然知道陆尘彰口中的“知情识趣”指的是什么,睨着陆尘彰:“你作为主子,要求这么高作甚?阿四看不惯我是一回事,总归他也不能对我做什么。你就别这么小心眼了。” 陆尘彰冷笑:“要不是你不在意,时时为他求情说好话,要不是他能力强并且足够忠心,你当我会让他继续留在我身边?” 墨遐十分不喜陆尘彰总是这么不顾一切地护着他,皱着眉,带着些埋怨:“你看看,你又来了。殿下,你不必为了我而放弃对你忠心耿耿的杜家人。我只能陪在你身边,帮你做一些小事。他们才是真正能助你成大事之人。” 陆尘彰最不喜欢墨遐这样贬低自己。 好像墨遐自从八年前来到开阳宫,就从没有为自己活过,满心满眼都是他。 “在我心中,阿遐永远是最重要的。阿遐不用迁就我,若是你不喜阿四,我把他调离府中便是。总归也不是没人顶替他的位置。” “不用,真的不用。”墨遐摇头,他是真舍不得阿四这个表情包制造机,“我和阿四相处得挺好,只是殿下你没看见罢了。” 他单方面自认和阿四关系相当不错。 毕竟被看不惯又干不掉的人是他。 至于阿四的心情,人家都上赶着不给好脸色,墨遐才不会去关注呢。 ............ 墨遐在五皇子府悠哉游哉地过着,不用回去看老夫人的脸色,不用回去防备墨冯氏借着冯茵辛的名头使幺蛾子。小日子简直美滋滋。 直到一件惊天丑闻砸落京城,波及了世家皇室,还顺便烧到五皇子府这窝倒霉的池鱼。 墨遐急匆匆地冲进陆尘彰的书房,门都没敲,直接撞开:“殿下,外面现在传的那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陆尘彰不急不缓地抬眼,指着椅子道:“坐。这么急作甚?瞧你,额上全是汗。别回头伤了腿。” 墨遐因为跑得过快,又被陆尘彰这么一说,确实觉得膝盖有些不适,找了个窗边有风的位置坐下。 陆尘彰坐到墨遐身前,把他的腿放在自己身上。观着墨遐细微的神情,便知墨遐的膝盖又开始疼痛,恼怒难当:“你有旧疾,不能疾跑。太医的嘱咐你都忘了不成?” 墨遐眼神不自觉地飘着,不敢看沉着脸的陆尘彰:“我这不是太急了么?” 陆尘彰可不惯着墨遐:“太急也不能如此不遵医嘱,你是想要气死我吗?” 随着年岁渐长,陆尘彰越来越像书中的主角。盛怒间不自觉流泻的尊贵威势,即便是墨遐,也是见之发怵。 发现陆尘彰真的生气,墨遐心中一紧,想尽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现在街头巷尾,无论何处都在讨论仙仪县君的笑话。殿下,这件事和你有关么?” 陆尘彰何尝不知墨遐的小心思,有些后悔没有控制住情绪,顺着墨遐的话道:“不算有关,但也不是完全没关。” 崔嫣葩这回是真的出名了。 臭名远扬。 护国寺是京郊佛门圣地,香火鼎盛,信徒众多。 一年四季,长明灯不灭,香檀烟不绝。就连皇室宗亲,也是时常在护国寺敬香礼佛。 地位之高,可见一斑。 昨日,崔家二位小姐于护国寺求签,恰逢骠骑将军夫人也在那一日上香祈福。 崔皇后和陈妃本就不和,连带着崔家与陈家也是水火不容。 若是两方相安无事便也罢了。偏生在后院厢房,陈夫人撞破仙仪县君与二皇子颠鸾倒凤,一度春风。 仅是如此倒也还好,就算此事毁了仙仪县君的名声,终归只是在高门流传。便是崔家名声受损,有着崔皇后坐镇,其他世家终归不敢多言。 可不巧就是,那日笃信佛理的陈夫人邀着很多上香的百姓一同前往后院探讨佛经。 陈夫人经常在护国寺组织这种筵席,倒也没有人怀疑陈夫人的动机。 可惜仙仪县君淫.荡放.浪却是在一夜间传得人尽皆知。 拜崔嫣葩平日过于跋扈所致,她那张脸,让京城中人想不认识都难。遑论京城还有这么多平日受气,如今等着看崔大小姐笑话的百姓。 不过一日,崔嫣葩私会外男就成了京城最新笑料闲谈。酒楼茶馆,提到仙仪县君,谁不说上一句恶人自有因果。 墨遐没有听懂,戳了戳陆尘彰:“那到底和你是有关,还是没关?” “崔嫣葩昨日在护国寺私会二皇子,这确实是我没料到的。” 墨遐点头。 毕竟是佛门清静之地,谁能想到崔嫣葩竟能如此大胆,扰佛祖清幽。 “但是这件事被陈夫人发现,的确也和我有些关系。” 墨遐来了兴趣:“殿下你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陆尘彰按压着墨遐膝盖附近的穴位,直到墨遐等得心焦难耐,才悠悠开口:“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计谋。促成此事,崔三小姐功不可没。” “崔三小姐......”这位贵女平日里实在是太没有存在感,墨遐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我记起来了,她是不是崔二小姐的胞妹?” 陆尘彰点头还不忘夸一波墨遐:“阿遐记性真好,就是她。” 墨遐有些唏嘘:“都说家族荣辱与共,可若是她,我也真能理解她为何不顾一切地也要毁了仙仪县君。” 崔二小姐,便是崔家三年前推出顶罪的庶女。 仙仪县君是崔家最金贵的花朵,是崔家最骄傲的嫡长女。 只是耿家不依不饶,婉嫔在德临帝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崔家必须还耿家一个公道。 于是,不受宠的庶女便成了仙仪县君的替代品。 尚未及笄,便因仙仪县君,香消玉殒。 便是崔三小姐肝肠寸断又如何? 她们这些庶女,终归只是仙仪县君的陪衬。从一出生,便是为仙仪县君而活。 陆尘彰很看不上崔家,每每提及,便是轻视不屑,仿佛多说一句都是脏了自己的嘴:“一根白绫,生生要了崔二小姐的性命。偏生崔家对外说是崔二小姐犯下大错,畏罪投缳。到头来连祠堂都入不得,白白顶了这么个遗臭万年的罪行,却只能成为孤魂野鬼,隔世无依。崔三小姐怎能不恨?” 墨遐听懂了,福至心灵:“所以说,崔三小姐是你的人?” “嗯。”陆尘彰并未对墨遐说过此事,但墨遐问起,他也不会隐瞒,“她想报仇,我便承诺她,待日后事成,便将她姐姐的牌位迁进崔家祠堂。如此再造之恩,自会得她肝脑涂地。” “所以你授意崔三小姐,在适当的时机,引人去仙仪县君厢房。只是未曾想这次居然被陈夫人撞破。以皇后娘娘和陈妃娘娘的关系,陈夫人定会不依不饶将此事闹大” 陆尘彰赞赏地看了墨遐一眼:“阿遐真聪明。这次也是碰巧,偏生崔嫣葩私会的是二皇子,偏生他们遇上了骠骑将军府的人。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由不得崔家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墨遐激动地抓住陆尘彰的胳膊:“如此一来,既可毁了仙仪县君和四殿下的婚约,又可打压二皇子一脉。有着陈夫人在前挡着,皇后娘娘无论如何也不会将目光放在你的身上。我们只需坐山观大皇子和三皇子两虎相斗。一石三鸟,真是好计策。” 陆尘彰看着墨遐眉飞色舞,心下一动,得寸进尺地要求:“阿遐,不如我们也去外面走走,听一听如今京城是如何说崔家,说崔嫣葩的。” 墨遐没想到陆尘彰如此沉闷的人,居然也会想凑这种热闹。但这个要求实在是符合他心中所想,所以墨遐立刻应道:“好啊。” 墨遐一向知道哪里的热闹最多,出了府,拉着陆尘彰的衣袖直奔素问斋:“我和这里的老板有些交集,所以无论何时,他都会留一处雅间给我。” 墨遐转过身,很严肃地看着陆尘彰:“殿下,你可别小瞧素问斋。素问斋有着全京城最好的说书先生。殿下可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民言为刀,可造谣,亦可造势。全看殿下能不能握住这把利刃。” 这是墨遐借着宗祭对付墨云阳时教给他的道理手段,陆尘彰自是记忆犹新:“当然记得。阿遐和我说的话,我怎敢忘记?” 墨遐满意点头:“这就好。” 说书先生今日讲的,正好就是仙仪县君于护国寺无媒苟合,私相授受之事。 当然,这里没有指明道姓,但有脑子的人都能听出,说书人隐射的就是崔嫣葩荒.淫放.浪,讽刺的就是崔家家德不休。 陆尘彰没想到昨日午间闹出的丑闻,今日京城已是有了如此精彩纷呈的话本。 这说书人讲得实在是绝,抑扬顿挫,婉转曲折,更是诱人深入,引人入胜,直叫听客欲罢不能,拍案叫好。 陆尘彰本只是想和墨遐单独相处,一同游玩,谁料不知不觉中也是入了迷:“得亏那男子是二皇兄之事没有被流传出去,不然我们的陛下还不得气晕在乾明宫。” 墨遐嚼着酸甜适中的蜜饯,一边听着说书人的故事,一边分神留意陆尘彰,摇头嗤笑:“我可真是佩服二皇子。耿大小姐怎么说也是他的表妹,被仙仪县君害死,居然还能毫无顾忌和人翻.云.覆.雨。也不知这会子婉嫔会不会把他打死在临水宫。” 第32章 这什么神级修罗场 楼下醒木一拍, 说书人停顿片刻,吸足了众人的目光,才挥动着扇子, 声情并茂:“且说这易弦也不是个真心的,可怜李公子被白白骗了钱财,还自以为遇到了良人。” 楼下不满说书人如此拖沓, 迫不及待地想要得知后续, 一并起哄:“老刘头,你倒是讲啊, 到底怎么了?” “对呀,我们坐了这么久, 茶水点心都不知上了几轮, 你别在最精彩的地方忽悠我们呐。” 老刘头并着扇子,点着听众:“你们别急, 我这不就讲了么?” “为什么说易弦姑娘不是真心呢?因为她早已珠胎暗结,怀的还是李公子哥哥的孩子。” 一片哗然。 “什么,真的假的?这易姑娘未免也太不知检点了些?” “自是真的。”老刘头折扇一收,醒木再敲,缠绵悱恻的故事硬是被渲染得有声有色, 荡气回肠, “后有得道高僧观李公子面相, 察其气虚体浮, 阳气甚弱。再一打听,得知易姑娘存在后,掐指一算,才为大家揭开谜底。” “原来,易姑娘是山中千年狐狸精怪所化, 需日日与人欢.好,汲男子精.阳,才得以继续修行。遇到李公子之前,易姑娘不知祸害了多少人家的好男儿。李家乃当地大户,几位公子皆是气宇轩昂,风度不凡。易姑娘先是看上李家大公子,许山盟之誓后,转身又勾搭上李家二公子。易姑娘手段了得,本还想收服剩下几位公子,让他们成为自己入幕之宾,裙下之臣。谁料遇此高僧,被打回原形,这才让大家看清她的真面目。” “哈哈哈哈哈哈——”墨遐笑得险些从椅子上滚下去,“千年精怪,得道高僧,就离谱。若让陈夫人知晓自己被编排成了和尚,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陆尘彰端着茶杯,靠着乌木座椅,时不时轻轻吹一口气,端正严肃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听兵法史书:“阿遐,这个......老刘头是如何知晓崔嫣葩怀有身孕?” 墨遐直起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眼角的泪水,上气不接下气道:“当然是我告诉他的啊。” “我只是适当地点了点:易姑娘单单于破庙私.会男人有何趣味?最妙的便是她水性杨花,不知廉.耻,妄图勾.搭兄弟一家,引得府门不悌阋墙。如果易姑娘又同时怀有其他人的孩子,就更好不过了。” “谁料今日老刘头就编撰了如此精彩纷呈的一出大戏,这下全京城都会认为仙仪县君身怀六甲,崔家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高,实在是高。” 陆尘彰轻笑,低头望着人头攒动的素问斋大堂。 所有人都群情激昂地叫嚣着让老刘头继续下一回合,借此机会尽情宣泄平日面对仙仪县君时的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发泄积攒在心中被鞭打,被叱骂的委屈不满。 “早在三年前耿家小姐出事后,婉嫔便与崔皇后离心离德。这次自己的儿子与崔嫣葩的丑闻被陈夫人发现,少不得为了二皇子要去求陈妃,好歹在陛下那保住一丝颜面。婉嫔这些年为崔皇后鞠躬尽瘁,可是握着不少元华宫的把柄,若是这些东西落入陈妃手中,朝堂少不得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陆尘彰能够想到,墨遐又岂会落于他后。听着老刘头一个故事越讲越离谱,墨遐感慨:“婉嫔和二皇子怕还不知道仙仪县君腹中已有大皇子殿下的骨肉。他们想与陈妃结盟,哪有那么容易?如今仙仪县君是当不上四皇子妃了,可巧二皇子妃年前才薨逝,这不就空出一个正妃名额?现在崔家估计正想尽办法把这个孩子扣到二皇子头上,好让二皇子心甘情愿娶他们崔家的女儿。” 崔家想得是挺美,二皇子素来胸大无脑,冲动轻信,被崔嫣葩五迷三道地一哄,说不准真会以为这个孩子是自己的血脉。 有着崔家背景和崔皇后的支持,这个身份尴尬的孩子,便是日后得封世子,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有着叶贵人在暗处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崔家想要赖过去,可没那么容易。 陆尘彰放下茶杯,毫不意外地嗤道:“崔家不向来如此?只要能够得到荣华富贵,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的?” 墨遐一瞧陆尘彰的动作,便知他是不耐了。却因为自己想听,才继续心甘情愿地陪着等着。 墨遐故意用手遮掩口鼻,打了一个小小地哈欠,泪眼朦胧地看向陆尘彰:“殿下,坐得太久,我觉得这里有些闷。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陆尘彰瞥了一眼墨遐,起身把墨遐拉起:“就你事多。” 往外走的脚步却很是轻快。 墨遐忍住笑,抬起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发现差距加大后瞬间有些不高兴:“殿下,你怎么又长高了?” 陆尘彰唇角微微翘起,却努力压平,装作不动声色:“这又如何?本就该如此。” 墨遐更加不高兴了:“怎么叫本就该如此?殿下你这话就太伤人了。我比你大三岁呢。” 陆尘彰停住脚步,略微低头向下,无情地戳穿墨遐不愿承认的事实:“可是在一年前,你就比我矮了。阿遐,这可和岁数无关。” 这不好么? 这样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抱你,拥你,环你,背你。 让你尽情在我怀中慵懒,放松,嬉笑,释欢。 墨遐小声嘀咕:“我才不要比你矮。从明天起,你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不信我不能超过你。” 陆尘彰没有附和,背着手继续往前走。 墨遐见陆尘彰沉默,伸手捶了一下他的胸膛:“你怎么不说话,你不相信我么?” 陆尘彰道:“信,我当然信阿遐。” 墨遐眯眼睨着陆尘彰:“殿下,我怎么觉着你在敷衍我?” 陆尘彰佯装很惊讶,看着墨遐,面上是浮夸的不敢置信:“这都被阿遐看出了?阿遐好厉害。” 墨遐皱着眉眼,嗔道:“殿下。” 陆尘彰握着墨遐的手,在长袍广袖的遮掩下,两人慢慢地走出素问斋。 “阿遐,作甚如此纠结这种无意义的小事?我的就是你的,我长高不就是你长高,又有何区别呢?” 墨遐觉得这话似乎很有道理,可仔细一想又非常不对。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被陆尘彰再次打断:“今日风和日暖,我们去仙来湖游船听琴如何?昨日京城下了一场小雨,仙来湖碧波风凉,正是最为舒适之时。我再让人准备一些你爱吃的点心。如此良辰美景,岂不快哉?” 墨遐立刻被陆尘彰勾勒的惬意之景所吸引,心魂早就飘到仙来湖,哪还记得方才与陆尘彰的争辩:“那我们快些去。” 陆尘彰与墨遐沿着街道并立而行。 陆尘彰见墨遐总是被街边一些小玩意所吸引,问道:“喜欢?” 墨遐摇头:“没有,我只是喜欢太平盛世,人间烟火。天下大和,万事兴欣。” 顿了顿,又道:“更喜欢能够给我这些的人。” ............ 若问墨遐今年最后悔的事,绝对是一时冲动,答应陆尘彰来仙来湖听琴。 陆尘彰一声令下,哪还用得着墨遐操劳?自有阿四鞍前马后地为他安排好一切。 所以当墨遐坐在船边欣赏风景,听到珠帘声声拨动,抬眼看着身背长琴谦卑弯身的熟悉身影时,墨遐心想—— 或许我也可以从船上跳下去呢! 陆尘彰仿佛没有注意到墨遐的尴尬,笑着看向墨遐:“这是仙来湖最好的乐师,弹得一手好琴。今日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把他请来。阿遐可要好好欣赏。” 相柏仿佛没有认出墨遐,把琴放在低几上,跪坐案前,低眉垂首:“不知二位公子想听些什么?” 陆尘彰转头问:“不知阿遐想听些什么曲子?” 墨遐衣袖都快被他揉得皱成一团,搅着手指不敢抬头,呐呐道:“都好,都好,公子你决定便好。” 陆尘彰挑眉,望着墨遐的动作,唇角微勾,俯视相柏时,却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不屑:“既如此,你先随意弹上几曲便是。” 相柏躬身:“是。” 相柏的曲子弹得极好。即便墨遐听过无数次,回回却都能身如其境,置身高山流水,聆听鸟叫虫鸣。 此次却是难得的心不在焉。 陆尘彰瞧着魂不守舍的墨遐,拿了个果子递过去,很是随意地问:“阿遐如此心神不定,不愿听琴,一心只顾船外的风景,可是觉着他弹得不如人意?” “没有。”墨遐连忙摇头。 仙来湖有规矩,若是客人不满意,乐师非但得不到银子,还要向客人赔礼谢罪,墨遐怎么可能让相柏陷入如此境地:“他弹得很好,是我自己有些累,辜负了如此曼妙琴音。” “这样啊。”陆尘彰也不知相没相信,听着珠帘后的声音,继续问道,“不知阿遐觉着,他和四哥,谁的琴弹得更好呢?” 第33章 殿下会弹琴? 墨遐:“......” 这种神级修罗场问题, 他该怎么回答? 四皇子精通乐理,十三岁便已名动京城。 一曲暮风吟,更是不知拨乱多少京中贵女的心。 若论京城第一弦, 无论在谁心中,这个位置,非四皇子陆辰琪莫属。 可是墨遐私心觉着,陆辰琪于琴的造诣, 是比不过相柏的。 能有如此盛誉,还是托了他天家皇子的尊贵遐想。 但这话在外面是万万不能说的。 相柏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乐伎,便是将他与四皇子放在一同比较, 对四皇子而言,都是一种无声无形的侮辱。 偏生相柏...... 墨遐隐晦地瞅了一眼相柏。 相柏手指翻飞, 音如流水, 仿佛对他与陆尘彰的谈话无知无觉。唯有微微颤抖的眼睫,泄露了他一些不为人知的心绪。 墨遐与相柏相交十年,怎么会不知他的心思? 相柏看似无欲, 然在仙来湖这种迎来送往之地所待日久,便是仙人,仍不免蒙上一层风尘卑逊。 相柏又最为清傲争强,极在意旁人评判。若是自己说他比不过四皇子,恐怕过去很久,相柏都会如鲠在喉,念念不忘。 墨遐迟迟没有回答,陆尘彰可没有被墨遐的沉默糊弄过去,反而笑着催促:“阿遐在想什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墨遐用银签扎起一块蜜瓜,递到陆尘彰面前,企图用食物堵住陆尘彰的嘴:“公子, 吃块瓜,解解暑。” 陆尘彰侧身面对墨遐,手臂搭在桌上,笑眯眯地道:“阿遐喂我可好?” 如流水丝绸通润华丽的琴音错了一拍,墨遐正是心慌意乱,全然没有听出半分异样。 墨遐将蜜瓜送到陆尘彰嘴边:“呐,这下可以吃了吧。” 陆尘彰一口咬住,咀嚼几下吞咽之后,看着玉盘里橙灿的甜瓜,得寸进尺地要求:“我还想吃,阿遐继续喂嘛。” 墨遐拗不过陆尘彰,又扎起一块:“真是难伺候。” 口中埋怨,面上却看不到任何不满。熟练的手法一眼便知是习以为常,做惯了此事。 二人一个认真喂,一个专心吃,一盘蜜瓜很快便被分得干干净净。 墨遐见陆尘彰好似忘了方才的提问,松了一口气。 管他用什么方法,能让陆尘彰不再记起就是天大的幸事。 陆尘彰瞥着墨遐劫后余生的神情,低头轻笑不语。 天家皇子与乐伎作比,如此亵渎皇室的罪名,他怎么可能舍得让墨遐犯下? 眼含轻蔑地瞟了一眼珠帘后跪坐的相柏,陆尘彰眉眼俱是轻视。 如此微贱,如此低卑,泥地尘埃中的人,竟是妄图肖想阿遐,也配? 墨遐双手揉搓相扣,偏过头假意欣赏窗外风景,如坐针毡。 陆尘彰目的达到,心情大好,不再逗弄墨遐,大发慈悲地挥手:“既是阿遐不想听,便退下吧。” 相柏手指悬在细细的琴弦上,飞速地抬头,本想看一眼墨遐,却是对上陆尘彰冷如黑墨的眼神,心惧神麻。 琴弦“嗡——”地发出一声颤响。 相柏慌忙用手按住,俯身行礼,恭敬唱喏:“是,小人告退。” 墨遐眼见相柏背着琴走上离开的竹筏,咬着唇犹豫很久,才拉着陆尘彰的衣袖,道:“殿下,方才的乐师,我认识。” 陆尘彰十分惊讶地看着墨遐,神色间俱是不敢置信:“阿遐竟是识得如此下九流之人?便是明襄侯再厌恶你,也断不会让子弟与这种人来往才是。” 墨遐很不喜欢旁人用如此言辞贬低相柏。 尤其是仙来湖那些满脑肥肠、淫.色迷心的恩客,每每见到气质出尘,貌若谪仙的相柏,便是不管不顾,妄图以权钱压人,迫相柏就范。 逼得相柏不得不用姜汁涂脸,灰尘扑衣,日日不敢以真容示人。 这些人,对相柏最常说的便是—— 不过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乐伎。 墨遐心知肚明,如陆尘彰这种皇室贵胄,是不可能将下九流的贱民平等而待。 这是古代森严环境造就的差异思想,是墨遐一人无力改变的事实。 即便如此,墨遐还是端正神色,直直看着陆尘彰的眼睛:“殿下,我知道你不屑仙来湖上卖笑为生的伶人。只是相柏是我的朋友,我希望殿下日后对他不要如此贬低折辱。” 墨遐从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和陆尘彰说过话。 陆尘彰拳头紧握,又迅速松开,挂着若无其事的笑容,反手握住墨遐分明的指节,有些无措:“阿遐你何必如此严肃?你若不喜,我日后不说就是。” 墨遐这才发现自己有些过激。 看着陆尘彰委屈的神色,墨遐心下一紧,用另一只手覆上陆尘彰宽大的手掌,声音放缓:“殿下,我不是故意的。相柏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才如此维护。方才对着殿下,言语有些冲动。我向殿下道歉,殿下别生我的气了,好么?” 陆尘彰没说原谅墨遐,而是反问:“他是你最好的朋友,那我呢?我是你什么人?” 这个问题,在这八年,陆尘彰经常问。 同样在这八年,墨遐也经常回答。 墨遐笑:“殿下是我最重要的人呐。” 陆尘彰不满意这个答案,又问:“在阿遐心中,我和他,谁更重要?” 墨遐都不需要思考,脱口而出:“自然是殿下。” 此言一出,陆尘彰云开晴明,心中积压的暴虐郁气亦随之消散,转过眼欲盖弥彰地不看墨遐:“既是如此,我便听阿遐的,不与他计较。但是阿遐要记住,无论是谁,在你心中,地位都不能越过我。” 墨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我记下了。若我食言,就任由殿下处置惩罚。殿下可满意?” 陆尘彰小声:“我才不会惩罚你呢。” 阿四抱着琴,越过璁珑珠帘,走到二人面前,躬身行礼:“殿下,您要的东西都已备齐。” 陆尘彰随意地指着桌子:“放那便是。” 阿四依言听命,将包着的白布打开,取出珍贵的焦尾琴,放置在案上,倒着身子退下。 墨遐认出那其貌不扬的琴,有些惊讶:“殿下,这是名琴焦尾?” “嗯。”陆尘彰坐到焦尾琴前,随手拨动琴弦,任其响出争鸣清音,余余不绝,“这是母后的遗物,我费尽心思才找到。阿遐最爱乐音,今日也听听我弹得如何,可好?” “殿下会弹琴?”墨遐声音不自觉地拔高,看着陆尘彰颇为熟练的调弦手法,难以置信,“殿下什么时候学的?” “秘密。”陆尘彰不答,催促道,“阿遐快些坐下罢。” 琴音起。 陆尘彰看着墨遐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的捧场模样,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散发着愉悦欣欢。 你喜听琴,旁人借此吸引你的注意,我又怎能甘居人后? 只要是你喜欢的,再艰再险,我都愿意去做。 琴音转,陆尘彰垂下眼。 只要你不离开。 第34章 谁更重要呢 墨遐站在院落中央的高亭之上, 眺着隔壁院落陆尘彰书房中明明烛光。 现下杜云定求见,陆尘彰与其定有要事相商,少说也需密谈两个时辰。 这意味着,两个时辰之内, 陆尘彰都不会找寻墨遐。 犹豫许久, 墨遐还是披上宽大的斗篷, 偷偷走在凉亭,从后门出府,独自去到仙来湖。 仙来湖的夜晚最为热闹。 沿岸一片旖旎欢声, 织成千里锦绣辉煌, 万里华贵如川。 墨遐紧紧拉着斗篷的帽檐,遮住自己的脸, 低着头,极其谨慎地避开行人,熟练地在小路上七拐八绕。 很快,便到了一处极为清幽雅致的厢房。 墨遐本以为相柏不会见他,谁料他一说明来意, 立刻就有小厮在前带路, 把他请到里间。 相柏如今也算得上是仙来湖的金字招牌, 下榻之处无论陈设用具, 无一不是顶顶好的, 便是墨遐都远远不及。 墨遐坐在桌边, 端着茶盏,却没有喝,反而坐立不安。时不时便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 “吱呀——” 雕着山水菱格的门被打开,相柏背着自己的琴, 面无表情地踏入。 墨遐放下茶盏,看向门边,惊喜唤道:“相柏,你回来了?” 相柏一反常态,再没以前见到墨遐时关怀备至的嘘寒问暖,而是满眼漠然地看着他,不冷不淡,点头致意:“墨公子大驾光临,相柏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 墨遐本就心怀忐忑而来,没想到竟是遭受如此冷遇,手足无措:“阿柏,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相柏把琴放置在琴架上,走到桌边面无表情地坐下,甚至都未看墨遐一眼:“墨公子是侯府公子,皇子伴读,身份尊贵。相柏一介贱民,怎么有资格生墨公子的气?” 墨遐心下一跳,更加慌张,手指无规律地绞在一起:“阿柏,今天上午的事,我向你道歉。公子不是有意的。” 相柏转眼把目光定在墨遐身上,直把墨遐看得心中发虚,才冷笑道:“什么公子,你到这个时候还想瞒我么?若我猜得不错,他便是皇城中,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五皇子殿下吧。” 墨遐脸一红,尴尬得不敢直视相柏。 陆尘彰的身份不适合出现在仙来湖,他确实有心隐瞒。谁料相柏也是火眼金睛,竟一眼看穿。 相柏平日最为沉稳,何曾如此咄咄逼人? 墨遐知道相柏心绪内敛,面上越是平静,毫不在意,内里才越是心火积压,一触薄发。 因此墨遐紧张得更加语无伦次:“阿柏,我不是故意的,实是殿下身份使然,我才有意隐瞒。对不起,殿下他不知道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今日才如此待你。我替他向你道歉,你别生气了,对不起。” 看着墨遐欲言无词,急得都快哭出的模样,相柏心防一泻,叹了口气。 不知道? 五皇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与墨遐的关系? 今日分明就是故意示威,告诫自己,墨遐不是出身卑微的他可以肆无忌惮,往来交心的。 他又逼迫墨遐做什么呢? 墨遐至今都被那个心机深沉的五皇子瞒在鼓里,天真单纯地认为他们只是朋友。 甚至看不到五皇子望向他时,漆黑眼眸深处赤.裸裸的欲.望与情感。 相柏倒了杯茶,递到墨遐跟前:“阿遐,我没有怪你。方才是我急了些,对不起。” 这便是相柏言和的举动,遑论相柏几乎从不向人道歉。 墨遐接过茶,小心翼翼地瞅着相柏,发现相柏似乎真的气消,再次确定:“阿柏,你真的没有怪我了?” 相柏看着墨遐竭尽紧张赔罪的模样,眼眶一涩,别过头佯装毫不在意:“自是真的。我怪你做甚?这又不是你的错。” 墨遐紧绷一天的心绪一松,一口将茶水饮尽,又把茶杯举到相柏眼下,示意自己已经喝得干干净净:“殿下性格如此,他不是针对你一人有如此恶意。我回去会和殿下说,让他以后再也不要见你。这样,你们就不会有矛盾了。” 墨遐畅想得十分美好,都未注意到提及陆尘彰时随意的语气,透露的是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亲密。 相柏胸口一堵,看着毫无所觉的墨遐,垂眸不语。心底却是五味杂陈,翻滚着难以言喻的无助悲凉。 果然,无论多么努力,自己与墨遐的情分,到底比不过他们八年相依为命的鸠车竹马。 无数疑问堆积在相柏心底,叫嚣着想要知道答案。却又想要维持最后一点体面幻想,不愿让自己陷入尴尬难堪。 相柏最后只是装作不在意地问:“墨遐,你对五皇子殿下,是何等情感?” 脊背却是紧紧绷住,支撑着最后一丝隐秘的尊严。 墨遐不知相柏深藏的隐秘希望,回答得不假思索:“我与殿下一同长大,情分自是非比寻常。” 意料之中的答案,相柏苦笑:“是啊,八年。一生能有几个八年?” 墨遐这才终于发现相柏的不对劲,还以为是相柏身子不适,把手背贴在相柏的额上,疑惑地喃喃自语:“咦,没得病啊?” 相柏烦闷的心神被墨遐这一稍显幼稚的举动冲散,有些好笑地打开墨遐的手:“行了,每次都是这一招,也不会点新花样。” 墨遐嗔着看了相柏一眼:“我这可是关心你,你还不领情。你再这般,下次我就不来找你了。” 二人很久未见,相柏本想留墨遐继续说话,谁知发现墨遐竟是准备起身,语气当即便有些急:“你这便要走了么?” “嗯。”墨遐抬头看了看月色,道,“我是趁着殿下有事才能出府。过了这么久,得快些回去才是。” 相柏闻言,面上是遮不住的苦笑,意有所指地想要提醒墨遐:“阿遐,本以为你出宫,我们见面的时间会更多才是。没成想这相聚的时辰,却远不如从前。” 墨遐完全没听出相柏话中有话,很认真地解释:“殿下出宫建府,事务繁杂更胜从前。我身为皇子府长史,一时抽不开身也是应当。等过完这阵子,我再来找你。” 相柏心知肚明,只要有五皇子的存在,墨遐这些话便是痴人说梦。 他知道墨遐信任陆尘彰,可看着毫无所觉的墨遐,仍旧忍不住提醒:“阿遐,你......皇家之人心思莫测,你在皇子府,切记小心保全自身。” 墨遐有些好笑:“你这是怎么了?我和五皇子感情深厚,殿下待我如家人,我与殿下之间不会出现兔死狗烹的惨状。你就放心好了。” 相柏嘴唇蠕动半响,终究还是选择沉默。 若是告知真相,定会吓到墨遐。 更何况,或许他看错也未可知。 墨遐站起,指着茶盏道:“阿柏,谢谢你的茶。” 也谢谢你,不怨我。 相柏跟着起身:“我不送了,你自己出去便是。” 眼见墨遐越走越远,相柏慢慢踱步到琴架旁,掀开遮掩的锦布,随手一拨。 清水击石般空灵的琴音响起,相柏跟着弦音和唱:“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相柏的调子越来越高,翻飞的手指越来越快。 “嗡——” 琴弦裂。 相柏勾起断弦,一层层缠绕在指尖,喃喃:“五皇子......殿下......” 第35章 我要娶阿遐做王妃 “阿遐, 你去了何处?怎么这么晚才归来?”墨遐本想悄悄地溜回自己的房间。谁料才刚推开门,就见陆尘彰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墨遐瞬间心虚。 想着陆尘彰上午对相柏轻视的态度, 不知为何, 潜意识就觉得不能让陆尘彰知晓他方才去了仙来湖, 所以支支吾吾道:“嗯,我就是晚上睡不着,所以出去走走” “哦, 出去走走。”陆尘彰调子拉长,眼神微眯, 极具压迫侵略的目光投在墨遐身上,语气却是平常,“不知阿遐可否告诉我,你这是去了哪呢?” 墨遐有些心虚, 不敢看陆尘彰, 缩着手左顾右盼:“就随便出府走了走, 没去哪儿。” 陆尘彰突然间就笑了,看着墨遐, 轻声问:“是吗,阿遐?” 墨遐还没来得及说话, 陆尘彰又道:“阿遐都这么说,那我自是信的。阿遐从来都不会骗我。” “我......” 墨遐更心虚了。才说了一个字,陆尘彰便站起,走到墨遐身边,拉着他的手,把他往房间里带:“阿遐,都这么晚了, 你快些去休息吧。” 陆尘彰无论何时都是极为体贴的,从不会让墨遐有任何不适。 墨遐看着陆尘彰这般模样,莫名地对说谎的自己产生了一种没由来的厌恶,冲动之下脱口而出:“殿下,其实我是去了仙来湖。” “仙来湖。”陆尘彰低低地重复这三个字,平静得仿佛早就知晓。 倒是墨遐,陷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听出陆尘彰话语中的任何异样。 墨遐本以为陆尘彰肯定会不高兴,谁知陆尘彰只是看着墨遐,神色是不复平日的温和:“阿遐,以后不要去仙来湖了。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陆尘彰难得的温柔实在太有蛊惑性,墨遐甚至没有过多思考陆尘彰话中的陷阱,先一步点应和:“好,都听殿下的。” 陆尘彰满意地笑了:“我就知道,阿遐最是听话守礼,从不让人失望。” 墨遐觉得陆尘彰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仔细回味,却好像又没有什么不对劲。 陆尘彰可不会给墨遐思考的时间,看着墨遐极为随意道:“阿遐,明日随我进宫一趟吧。” 墨遐不解:“好端端地,作甚要进宫?” 皇宫处处是规矩,又有恶狼虎视眈眈,若非必要,墨遐是不愿踏入宫廷半步的。 陆尘彰笑道:“阿遐,我们出宫建府这么长时间,你就再没回去过。不说别的,陆辰璇可是在叶嫔娘娘处,日日吵着闹着要见你。” 提起陆辰璇,墨遐的神色也柔和了许多。想到那个每日吃了就睡,无忧无虑的小胖子,墨遐话语中尽是温厚包容:“我竟是忘了六皇子殿下,这么久不见,也不知他现今如何,有没有认真读书识字。” “没有。”陆尘彰摇头,没有丝毫兄弟情谊地说着陆辰璇坏话,“我前几天去宝翠宫,他还是那么能吃。字没认识多少,反而更胖了。” 墨遐哭笑不得:“殿下,你怎么能这么说六殿下。” 明明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谁料不知点燃了陆尘彰哪里的不安,拉着墨遐的手,不知第几次反复确认:“阿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墨遐不解陆尘彰今日为何这般敏感,就像小时候那样拍着陆尘彰的头,哄道:“怎么会呢?我最喜欢殿下了。” 以往这般说,陆尘彰很快便能心满意足,谁知这次反而是有些不相信:“真的么?阿遐不是在骗我?” 墨遐很有耐心,应该说,只要面对陆尘彰,他从来不会不耐烦:“真的,我没有骗殿下。” 陆尘彰又有些不安地问:“是不是无论我做了什么事,阿遐都不会怪我。” 墨遐本来想说,如果是错事,该训诫的当然还是不能少。可是看着陆尘彰可怜巴巴的模样,墨遐莫名地就有些说不出口:“是,无论殿下如何,我都不会怨殿下。” 陆尘彰突然双手环住墨遐的脖颈,把头搭在墨遐的肩膀,险些把墨遐撞倒在地:“阿遐,你真好。” 墨遐拍着陆尘彰的背,笑着问:“既然我这么好,殿下日后会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呢?” 墨遐本以为会听到陆尘彰肯定的回答,岂料陆尘彰竟是犹豫了。 墨遐心中一惊。 就在墨遐被不安一点点拉扯着往下坠的时候,陆尘彰更加用力地抱紧墨遐,坚定道:“不会的,我不会做出任何让阿遐不高兴的事。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对阿遐好。” 似乎犹嫌不够,陆尘彰继续道,既是在说服墨遐,也是在说服自己:“我会对阿遐好一辈子,让阿遐日后不会受任何委屈。” 不论这种好,是不是阿遐你想要的。 墨遐不知陆尘彰的心思,只以为陆尘彰如此承诺,自己便是一生无忧,笑道:“殿下的话,我记住了。殿下可不能食言,否则我就再也不理殿下了。” 阿四守在廊上,见到陆尘彰走出房间,立刻抱着剑躬身行礼。 陆尘彰不发一言,慢慢回到自己的院子。 阿四跟在陆尘彰身后,看着陆尘彰略显寂寥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道:“殿下,仙来湖......” “仙来湖的人,都撤了吧。” 阿四一向服从陆尘彰的命令,不问任何理由,只是回答:“是。” 陆尘彰背着手,转头望着自己和墨遐院子中间隔着的那堵低墙。 阿遐,我不想你怨我,所以我选择放过相柏。 只是希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 “墨遐见过娘娘。” 叶贵人早在一年前便晋位叶嫔。位分高了,脾气越发嚣张,可是对着墨遐,还是跟看孩子似的喜爱慈和,不见半分祸国妖妃的气场:“墨遐来了,璇儿天天念叨你,你可是出宫,便不记得本宫的宝翠宫了?” 墨遐有些惭愧:“娘娘恕罪。” 叶嫔这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六皇子欢喜的声音由远及近,人还没到,惊喜先裹挟着风冲进宝翠宫主殿:“母妃,我听说阿遐哥哥来了。” 墨遐站起,朝着六皇子起身行礼:“见过六殿下。” 六皇子扑到墨遐怀中,抱着墨遐的腰,蹭啊蹭的:“阿遐哥哥,你好久没有来看我了。” 若说陆尘彰是吃了生长药剂,那陆辰璇就是服了抑制毒.素。 虽然已经十四岁,但陆辰璇的个头却才将将只到墨遐的肩膀。环着墨遐,竟是一点也不显突兀。 叶嫔看着陆辰璇抱着墨遐不肯撒手的模样,用帕子掩着嘴角,眼角眉梢皆是融融笑意:“璇儿,有了阿遐哥哥,就忘了母妃不成?都不给母妃请安了。” 陆辰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落了什么必要步骤,立刻起身装模作样地给叶嫔行礼:“儿臣见过母妃,母妃长乐安康。” 云珠翠珠与一屋子宫人都笑了起来。 陆辰璇给叶嫔见过礼,又晃着墨遐的手道:“阿遐哥哥,你去我的屋子里。昨儿个父皇又赐了我好多新鲜的玩意,我们一起去看看。” 墨遐看向叶嫔。 叶嫔摆手道:“墨遐,你陪着璇儿去罢。晚些时候与璇儿一同来陪本宫用膳。” 墨遐得了叶嫔吩咐,规规矩矩道:“多谢娘娘,墨遐告退。” 陆辰璇已是欢快地拉着墨遐的手,迫不及待地把他往自己寝殿带:“阿遐哥哥,快来,快来。” 德临帝确实很疼陆辰璇,赐给陆辰璇的东西,无论是衣食器皿,还是爵位封地,都是令旁的皇子眼红艳羡不已。 陆辰璇抱着一个透明的琉璃杯,放到墨遐面前,带着点童稚的炫耀,兴致勃勃地和墨遐介绍:“阿遐哥哥,这是父皇昨日赏赐给我的。父皇说这种不带一点杂色的琉璃杯世间难寻,他只给了我,其他皇兄都没有呢。” 墨遐举起杯身,对着阳光仔细地看了看。 这个琉璃杯确实做得精致无比。 杯身呈无色透明状,不掺半分杂质,不含一丝花纹。 大拙若巧。 墨遐前世见惯了玻璃,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 但在冶炼琉璃技术并不发达的大梁,哪怕一块小小的无色透明琉璃,都能被高门世家传为不世珍宝,何况如此精巧的琉璃杯? 墨遐很捧场地应和着陆辰璇的话,笑眯眯地将杯子还给陆辰璇:“真是好漂亮的杯子,陛下果然最疼爱六殿下。” 陆辰璇笑得两边梨涡都露了出来,把琉璃杯塞到墨遐怀中,奶呼呼道:“阿遐哥哥,这个送给你。” 墨遐拿着琉璃杯,有些不知所措:“殿下,这......” 陆辰璇见墨遐不肯收,伸出手把墨遐拿着琉璃杯的手往他怀里推:“这是父皇赏赐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我要把他送给我最喜欢的阿遐哥哥。” 陆辰璇仰着肉嘟嘟的小脸很认真地看着墨遐,奶奶的声音直让墨遐听得心尖发颤。 墨遐把杯子放到旁边的地毯上,握着陆辰璇的手,很认真地说:“殿下,这是陛下赐予你的,你应当好好保管才是。怎么能把他送给我呢?” 陆辰璇不明白这个琉璃杯若是传出宫闱,会引来多少人的眼红嫉妒,他只有五岁的心智,向来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事:“父皇说过,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母妃也说过,要把最喜欢最珍贵的东西,留给最重要的人。阿遐哥哥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陆辰璇歪着脑袋想了想,补充:“......和父皇母妃一样重要。” 墨遐没想到陆辰璇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忍住发酸的眼眶,大逆不道地捏了捏陆辰璇的小奶膘:“殿下把我看得这么重,我很欢喜,也很高兴。但是,这种话殿下可切莫再说,让旁人听了去。” 陆辰璇不能理解:“为什么?” 墨遐只是一介草民,哪有资格与德临帝和叶嫔相提并论?若是传了出去,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免不得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但这些,陆辰璇是听不懂的,所以墨遐只是用最为简短且委婉的话语向陆辰璇剖析利害:“因为若是别人知道了殿下这么看重我,可能我就再也无法见到殿下了。” 陆辰璇如晴天霹雳,拉着墨遐的手,很着急:“不要,我不要见不到阿遐哥哥。” “所以啊......”墨遐揉着陆辰璇软软的手臂,“殿下不能在外面说如同喜欢父皇母妃一般喜欢我,也不能总是给我这些珍贵的御赐之物。殿下要记住,父皇永远是殿下心中最重要的人,其次便是母妃。殿下若是喜欢我,把我排到第三就好了。这样我们才能一直一直的见面啊。” 陆辰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不知到底听没听懂。又起身跑到高大的柜子前,拉开抽屉拿出几个很沉的锦囊,攥着锦囊跑到墨遐的面前。 陆辰璇坐在墨遐的对面,拉开锦囊上捆着的金丝绸带。 一阵亮闪的光芒反射着阳光,险些晃瞎墨遐的眼。 只见紫色绿色的锦囊里堆着满满当当的珊瑚珍珠,红玉翡翠,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这些宝石无论成色还是水头,都是极好的。拿到市面上,哪怕只是一颗,少说也是千百两白银。 陆辰璇把这些锦囊全部推到墨遐的跟前,指着几个开了口的袋子说:“阿遐哥哥,我听母妃说,你和五皇兄出宫,样样都要花银子。我没有银子,但我问了云珠姐姐,这些东西能换好多银子,都给你。” 陆辰璇说完,怕以后见不到墨遐,又急急地补充:“这些不是父皇赐给我的,都是我自己攒的。母妃也说过,这些东西,我想送给谁就送给谁。我都送给阿遐哥哥。” 墨遐咬着唇,只拿出一颗拇指大的,流光溢彩的珍珠,把其余锦囊的金绸系紧:“谢谢殿下,但我只要这一颗珍珠就好。其余殿下要自己收着,留给自己的王妃啊。” 陆辰璇听叶嫔说过王妃的含义,当即大喊:“我要阿遐哥哥做我的王妃,所以这些都是留给阿遐哥哥的。” 墨遐被陆辰璇这神来一语惊到了,停顿了很久,才问:“殿下知道什么是王妃么?” “知道。”陆辰璇用力点头,“母妃说过,王妃就是要一辈子照顾我,和我在一起,每天陪我玩,给我讲故事的人。我想让阿遐哥哥当我的王妃。” 原来是陆辰璇理解偏差。 墨遐放心了,解释:“殿下,我不能做殿下的王妃。殿下的王妃,需得是温柔贤淑的女子才是。” 陆辰璇不能理解:“为什么只有女子才可以做王妃?阿遐哥哥不可以么?” 墨遐突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和陆辰璇探讨这个话题,硬着头皮道:“因为在世人眼中,只有女子可以做王妃。可我是男子啊。” 陆辰璇皱着小眉毛想了想,还是无法认同:“为什么一定要听从世人的眼光?他们做了什么值得我们去听从?” 墨遐:“......” 他怎么知道? 好在云珠的到来,拯救了尴尬到不知如何继续的墨遐。 云珠朝着二人福身:“殿下,墨公子,娘娘请您们前往花厅用膳。” 墨遐迅速起身,顺便把陆辰璇从织锦地毯上拉起:“殿下,我们快去用膳吧,莫让娘娘久等。” 陆辰璇一听到要吃饭,立刻忘记了方才的好奇,兴致勃勃地问云珠:“云珠,今日母妃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云珠笑着回答:“有桂花山药,香菇菜心,炭烧乳鸽,糖醋小排和白玉烧肉,都是殿下爱吃的。” 陆辰璇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继续问:“还有呢?没有烤羊排么?这是阿遐哥哥最爱吃的。” 云珠笑道:“自然是有的,娘娘怎么会忘了墨公子。” 陆辰璇满意了,拉着墨遐的手往花厅冲:“阿遐哥哥,我们快些去用膳,用完膳我们去玩秋千。” 陆辰璇人小力气大,墨遐险些站不住,跟着陆辰璇一并跑了起来。 知了叽叽喳喳地叫着,燥热得夏天闻声更添烦闷。 墨遐和陆辰璇穿过一道道垂花拱门,转过一条条铺玉长廊,迎着过耳向后的热风,宝翠宫依稀回荡着陆辰璇的笑声和墨遐的回答。 “好。” ............ “听说,璇儿想让你做他的王妃?” 墨遐冷不丁听到叶嫔的话,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用袖子掩住嘴巴不停地咳嗽:“娘娘,殿下年龄小,不知道王妃的含义,才会说出如此话语。娘娘您怎么也跟着殿下一同笑话我?” 叶嫔乐不可支地看着墨遐,用涂了鲜艳丹蔻的手指着墨遐,道:“本宫可不是笑话你。璇儿的情况你也清楚,世家大族,是不可能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璇儿。若是那小门小户的女子,本宫又担心她们贪图的是璇儿的地位与权势,不愿真心待他。思来想去,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墨遐无奈:“娘娘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六殿下心性单纯,天真善良,又身份贵重,怎么会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他?娘娘可千万不要打趣我了。” 叶嫔摇头:“本宫没有打趣你。墨遐,你是除了本宫,这个世上对璇儿最好的人。若非......本宫真愿意去向陛下求了这一桩姻缘,只要你不反对。左右外面都传本宫是祸国妖妃,只要为了璇儿,便是再添一桩罪名又何妨?” 墨遐听出叶嫔话语中的迟疑停顿,总觉得心中划过了什么,却又没有抓住,诡异得很:“娘娘,你方才说,若非什么?” 叶嫔似是不愿回答墨遐,直接按下不表:“没什么。倒是你,不跟着璇儿去午睡,怎么巴巴地跑到本宫这来了?” 墨遐下意识地坐直身体,看着叶嫔,道:“娘娘,墨遐想知,不知仙仪县君,现今如何?” 叶嫔笑得伏在了靠枕上,指着墨遐:“墨遐啊墨遐,本宫就知道,你来本宫这,准没安好心。感情是来套情报了?” 墨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左右不是什么秘密,叶嫔也不和墨遐隐瞒。想着这两日元华宫,秀章宫,临水宫三方不可开交的争斗,叶贵人简直是深陷其中,乐而忘返:“现在的后宫,说是是鸡飞狗跳,群魔乱舞也不为过。” 墨遐明白自己猜中了事件的大致走向,会意道:“看来,这些日子,皇后娘娘,陈妃娘娘和婉嫔娘娘斗得很热闹?” “岂止是热闹?”叶嫔回想德临帝为着这三家前朝后宫水深火热的恩怨头疼到吃不下饭,莫名就解气得很,“婉嫔那边还想瞒着陛下,好让二皇子脱离这一场苦海。可是她当本宫是吃素的么?何况这件事可关系到崔家那朵金葩究竟花落谁家,崔家又怎么可能任由二皇子和耿家一身轻地脱离这场漩涡?” 墨遐和婉嫔没甚交集,他只关心崔嫣葩的下场:“娘娘,那么这件事的最终,仙仪县君究竟许给了谁家?” “不出意外,是二皇子。”叶嫔用没带护甲的食指撑住太阳穴,似乎对这个结果有些不满意,“只可惜不是四皇子娶仙仪县君。本来蓉嫔也是崔家旁支出来的,若是娶了主支的女儿,回头婆媳相见,场面一定很好看。” 墨遐知道因为陆辰璇的事,叶嫔一直对四皇子和蓉嫔心怀芥蒂。 只是因为双方目前都与陆尘彰结盟,借着这一层薄如蝉翼的关系,叶嫔才勉强没有与福雪宫奉枢宫撕破脸。 但若是能见到二人不好过,叶嫔绝不介意在背后推波助澜一把。 这毕竟涉及到双方十四年前的恩怨,墨遐不好评判,只能“呵呵”装傻。 叶嫔颇为嫌弃地看了墨遐一眼:“行了,本宫知道你与四皇子关系好。四皇子这次没有娶成崔家女儿,还不是你在背后捣鬼。在本宫这就不必装了,左右本宫也不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拿这档子事怨怼你。” 墨遐立刻恭维:“娘娘大度。” 叶嫔哼了一声,不说话。 墨遐本以为这件事好说也得闹上个十几日,不成想这才过了几天,婉嫔竟然妥协了。 婉嫔实在也不是一个心胸有多么宽广的人。 崔嫣葩害得二皇子此次在德临帝跟前颜面大失,又有着之前耿家小姐的事横亘在崔耿两家中间,婉嫔焉能不恨? 墨遐费力思索其间关窍,想明白之后大吃一惊:“莫非,仙仪县君的孩子......” “没错。”还不等墨遐说完,叶嫔直接肯定墨遐的猜测,“仙仪县君也是大胆,这种风口浪尖,还要进宫,借着皇后娘娘的手见到二皇子。也不知她和二皇子哭诉了什么,二皇子面见陛下时非说是自己对不起仙仪县君,此生非她不娶。” 想到当时婉嫔那个脸色,叶嫔直接毫无形象地笑倒在座椅上:“二皇子那个蠢货,恐怕真的以为仙仪县君怀的是他的孩子。回头孩子落地,封了世子。到那时候再真相大白。崔家都已经把耿家势力收入囊中,谁又会在意二皇子的脸面?” “娘娘不打算告知婉嫔娘娘真相?” “本宫为何要告诉?”叶嫔对看别人的热闹,向来是不嫌事大,何况是崔家和崔皇后曾经的拥趸婉嫔,“现在说出真相,多没意思?总归崔家想要隐瞒把这个孩子赖到二皇子的头上,也要看本宫答不答应。只是这步棋子什么时候走,就是本宫说了算了。” 第36章 墨思芸的娘家是哪里 “阿遐, 你在想什么?” 墨遐手中捧着一册书,看似勤学刻苦,实则装模作样已经整整一个时辰。 陆尘彰看着墨遐那自翻开就再也没动过的书页, 实在忍不住质问的**,悄悄走到墨遐身边。 本想吓一吓墨遐, 谁知反而惊到了自己。 陆尘彰眼疾手快地接住墨遐往椅子下滑的身行, 牢牢地把他抱在怀里,心有余悸:“你这是怎么了?” 墨遐微微张嘴, 大口吸气,缓解自己过山车一样的心跳,有些不满地睨着陆尘彰:“殿下,你不要突然出声啊。” 陆尘彰二话不说,立马道歉, 态度诚恳得不行:“我的错,我的错。阿遐不生气了。” 墨遐的书滑落在地,露出他方才正在看的内页。 一副几乎占据整个版面的工笔画, 跃然于陆尘彰的眼前。 大开的页面从左至右细细勾勒出一从从枝繁叶茂的高树, 一座座远近高低的岭峰, 最后一片茫茫大漠收住犀利笔锋。只一鲜衣怒马的女子跃坐金鞍, 素手收缰,几笔简单写意, 尽显无限风流。 画的下方,有几行极小的字, 似是介绍女子平生。 “宁北郡主,镇北王嫡长女。南泰二年,王病重。恰北狄犯境,郡主代父出征, 退北狄三十余里,护边境百年安宁。郡主征战多年,从无败绩。世人赞,其勇肖夫,其谋无双,其智惊才,其忠甚日。南泰六年,圣上亲封镇北将军,嘉其赤胆忠心。南泰十年,殁。帝罢朝,民缟素,赐公主,追谥‘昭’,史称宁北昭公主。享年二十四岁。” 陆尘彰有些意外地弯身拿起书册,翻了翻,又将其还给墨遐:“你什么时候对宁北昭公主有了兴趣?” 墨遐很是爱惜地掸去纸上灰尘,宝贵得像是护着什么稀世奇珍:“你小心些,这可是民间绝版的传记,拿到书局,都能卖上百两银子。” 陆尘彰看墨遐如此爱护,又开始乱吃不知名的飞醋:“阿遐莫不是喜欢昭公主?” “你胡说什么?”墨遐哭笑不得,“宁北昭公主作古二百余年,倘若活着,岁数比大梁还长。何况公主这等人物,又岂是我这种凡夫俗子配得上的?” 陆尘彰就是墨遐的专业捧哏,听了这话立刻应和:“谁说阿遐是凡夫俗子?阿遐最棒了。” 墨遐早就习惯了陆尘彰时不时没缘由地夸奖,脸不红心不跳地受用:“殿下真有眼光。” 陆尘彰有些得意于自己和墨遐心意相通,却没有忽视墨遐突然翻阅昭公主传:“阿遐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突然想着看宁北昭公主的传记?我记得你以前很少看这些。” 尤其是还不认真,走神一个时辰都没有发觉。若说没有心事,他才不信。 墨遐把书册放在桌子上,坐下用手点着昭公主的的画像,摇头:“也没什么,就是昨日与叶嫔娘娘的谈话,让我有些感触罢了。” 陆尘彰追问:“什么感触?” 墨遐道:“就是觉着,娘娘身在后宫,太过可惜她的谋略才华。” 叶嫔为了保护六皇子,步步为营,殚精竭虑。任后宫如何险象环生,叶嫔终究是竭尽全力地赢到如今。 只是墨遐每次去宝翠宫,总觉得叶嫔眼中心火,正日复一日地消融熄毁。终有一日会归为死寂,只余一层薄薄灰埃。 叶嫔不应该如此。 墨遐觉得。 陆尘彰并不能感同身受。 在他眼中,这是叶嫔自己选择的道路,无论最终结局为何,也是叶嫔应得的果。 “阿遐,你可怜叶嫔娘娘境遇,惋惜她被后宫倾轧累带至此。但你是否想过,若非宫廷锦衣玉食,娘娘可能早就成了路边一架被饿死的枯骨。何况叶嫔娘娘如此出身,若是一番顺遂,今日又岂能安稳护住宝翠宫,护住陆辰璇的周全安稳?” 墨遐知道在某些地方,他和陆尘彰谈不到一处,却还是叹气:“你说的我自然都懂。今有此叹,不过触景伤情罢了。” 陆尘彰很敏锐,当即问道:“阿遐,你这是触什么景,伤什么情?” 墨遐抚着昭公主传蓝色泛黄的封皮,垂下眼:“只是想起了我的母亲。” 袁清楣如此通透阔达,却也因为墨遐和墨思芸,心甘情愿留在冰窟般的明襄侯府。 只因袁家家道败落,只因世道女子多艰。 就如叶嫔与陈妃,一人谨言揣摩上意,一人利落喜恶分明。 前者是赌鬼父亲从小教会叶嫔的生存之道,后者是骠骑将军府带给陈妃的无上荣光。 陆尘彰见微知著,坐在墨遐身边,把自己的手心覆上墨遐的手背,低着头试图看清墨遐无言寂寥:“你可是担忧思芸?” “嗯。” 简单一字,道尽墨遐无限心绪。 墨思珍已被崔皇后点中,不日便会披上偏红吉服,风风光光地从墨府出嫁,成为大皇子侧妃。 墨思芸年岁尚小,便是离着及笄,也还有七年时间。却架不住府中上下日日为墨思珍亲事操劳。 看着如流水一般的雪花银借着墨思珍的嫁妆一并进入大皇子府,墨遐心底便止不住地发寒。 如此入不敷出的亏空,明襄侯和老夫人打算如何补?又怎么补? 京城也曾有过高门,为了嫡女风光大嫁,为了府邸门面有光,为了家族前程似锦,无情牺牲无辜庶女,只为挽一家颜面,一府尊荣。 有时看着明襄侯对墨思芸少有难得的慈爱,墨遐都是心惊肉跳。 理智上知道应该让墨思芸和父亲多相处,感情上却又总觉得明襄侯不怀好意,图谋不轨。 陆尘彰知道墨思芸在墨遐心中的分量,也知墨遐一直因为未能时时陪伴在墨思芸身边,觉得有愧墨袁氏临终嘱托。 陆尘彰不知该如何劝慰,想了想,郑重承诺:“阿遐,离你妹妹及笄还有七年。七年内,我一定掌权登位。介时我封她为公主,让她风光大嫁,不受任何人委屈欺负。便是她不愿意嫁人也可。无论她想做什么,我们都支持她。就如宁北昭公主,戎马倥偬,逍遥一生。” 墨遐知道陆尘彰不是在异想天开。 甚至用不了七年,整个大梁便会成为他的天下。 墨遐定定地看着陆尘彰,忽地起身,双手交叠朝陆尘彰行大礼:“殿下的话,我记住了。我代思芸谢过殿下恩典。” 见墨遐如此郑重其事地感谢,陆尘彰的脸“唰”地通红,赶忙把墨遐扶起,语无伦次:“应该的,应该的。阿遐你别这样。” 墨遐被陆尘彰拉着坐下,积郁消散,又有闲心打趣陆尘彰:“殿下这么说,我倒是觉着五皇子府反而比明襄侯府更像思芸的娘家。” 陆尘彰及其小声反驳:“五皇子府,本来就是墨二小姐的娘家。” 墨遐没有听见陆尘彰的嘀咕,反而用手腕撑着下巴,笑眯眯道:“殿下就没有想和我解释的么?” 陆尘彰被墨遐突然的态度转变弄得有些不安,结结巴巴问:”解释......解释什么?” “嗯......”墨遐皱着眉,故意思考了许久,直把陆尘彰看得心神不宁,才慢悠悠道:“比如,殿下你昨日怎么突然让我去拜见叶嫔娘娘?” 毕竟,有黏黏糊糊的陆辰璇在,陆尘彰可是最不喜欢墨遐去宝翠宫。 事有反常,必刮妖风。 昨日他和六皇子岁月静好,就是不知宫中哪处戏角粉墨登场。你方唱罢,我方出台,合力演了一出不知名的大戏。 第37章 秀嫔 墨遐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尘彰, 不算逼迫,却把陆尘彰看得冷汗直冒,举手投降:“阿遐, 你别这么看我,瘆得慌。” 墨遐慢悠悠道:“那殿下倒是和我说说,昨儿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尘彰眼睛飘来飘去, 明显想要蒙混过关, 却架不住墨遐过于炙热的目光, 无奈道:“阿遐, 我说还不行么?” 说完又立刻得寸进尺, 委屈巴巴:“不过, 你不能怪我。” 墨遐觉得有些不妙,坐直身体,呼吸都随着陆尘彰忐忑的眼神紧张起来:“你说,我听。” 看着陆尘彰嘴唇一张一合, 听着昨日御花园内的惊心动魄,墨遐用尽全身气力才控制住没让自己晕过去。 墨遐有些后怕地看向陆尘彰,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 抬手敲了一下陆尘彰的额头, 气急败坏:“殿下,你是疯了不成?你可曾想过,若是计划失败,你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会化为泡影,灰飞烟灭。” 陆尘彰知道墨遐定会生气,低着头, 像一只失落的猫,任由墨遐打骂:“阿遐,我知道这个方法有些冲动。但我算好了,不会出事的。” “那也不能如此冒险。”墨遐简直是暴跳如雷,“若是旁人便也罢了。你胆子竟然如此之大,去算计陛下。殿下,我们现在的势力,做不到万无一失。你把自己至于如此险地,可有想过,我该怎么办?” 陆尘彰看着墨遐,坚定得仿佛是要说服自己:“我算好了,不会出事的。” 墨遐抬起手,又想教训陆尘彰,可是看着陆尘彰可怜无助,任打任骂的眼神,即便知道是装的,终究还是下不去手:“殿下,咱们有的是时间,不用如此着急。你答应我,不要再冒险,可好?” 陆尘彰从来都不是急功冒进的人,却不知受了何等刺激,近些日子动作频频。 虽没有告诉墨遐,墨遐却也能感受到五皇子府紧张的气氛。 陆尘彰咬着唇,垂着眼,过了很久,才抬头,似乎是答应了墨遐的请求:“阿遐,你别生气。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我绝对不会再这么做了。” 墨遐睨着陆尘彰,伸出手摸了摸陆尘彰低下的头:“真的?” 陆尘彰抬头看着墨遐的眼睛:“真的,我绝不骗阿遐。” 墨遐笑了,把书册推开,伸了个懒腰:“殿下这么承诺,我自然是信任殿下。只是看样子,今儿个不得不回一趟明襄侯府了。” 因着冯茵辛现在还住在明襄侯府,陆尘彰一点也不希望墨遐回去。听闻此言,急道:“阿遐,这是为何?好好的,你作甚要回侯府?” 万一被冯茵辛那个小妖精勾了魂该怎么办? 墨遐虽人在五皇子府,但幻想了一下明襄侯府现在的鸡飞狗跳,没忍住就笑出了声:“墨思珍好歹也是我的妹妹,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何况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着都得回去表示一下自己的祝贺,免得日后父亲又拿这程子事作筏子,扣我一个不悌罪名。” 算算日子,墨遐有很久没有见过墨思珍,乍一听到她的消息,墨遐甚至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觉:“殿下,你千万别小看墨思珍这个人,若是她自己心里没这个想法,无论如何,她都有法子躲过去。便是我们千般计谋,想要拖她入沟,也绝非易事。” 陆尘彰知道墨遐一向对墨思珍评价很高,毫不意外墨遐如此欣赏自己这个其实早已势不两立的妹妹。 陆尘彰莫名就回想到,昨日他在御花园暗处,看着墨思珍面对德临帝问询时恰到好处的嗔媚,行礼告退时欲拒还迎的娇羞。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明显预谋许久,无一不在挑拨德临帝心中那一根名叫道德的弦。 遂跟着墨遐一并笑:“云定早就和我说,墨大小姐不满足大皇子侧妃的位置。我便想着帮她一把,挑拨挑拨明襄侯府和大皇子关系。没想到这步棋可真是走在了点子上。有了墨大小姐,宫里只怕会更加有趣了。” 对陆尘彰的话,墨遐简直不要太赞同。 想着今日元华宫和大皇子府的热闹,墨遐心中更加舒畅,看墨思珍竟是都有些顺眼:“听说皇后娘娘昨晚头风发作,召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会诊,我还在纳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儿媳成妹妹,可不得多吃几副药,去去心中火气嘛。” 恰巧这时,阿四站在门外,朝陆尘彰和墨遐躬身行礼:“见过殿下。” 陆尘彰问:“何事?” 阿四看了一眼墨遐,道:“殿下,明襄侯府来人,说明襄侯有令,命二公子速回侯府。” “看吧看吧。”墨遐朝着陆尘彰挑眉,“才一晚上,我父亲就做出决定。不光我,在鸿钧书院的三弟估计也收到了消息。此次召我们回去,怕就是要告知我们这件事。” 陆尘彰毫不意外明襄侯的选择。毕竟有了墨思珍,大皇子算是没了利用价值,明襄侯可不得在这个时候搏一把? “阿遐,你回去时,可千万不要太过淡然,还是需适当惊讶为好。” “我省的。”墨遐的笑容就没停下来过,“这么多年,我和他们都斗出经验了,又岂会让父亲抓住错漏把柄。说起来,我对这次回府,可是期待得很呢。” ............ 墨遐此次回府,明显感觉到了府内不同于往日的气氛。 从马车上下来,便是守门的小厮,见到墨遐,都是恭恭敬敬地唤一句:“大少爷安。” 没有丝毫的不屑不耐。 一副少见的高兴模样,一看便知平日管理后宅极严的冯氏,昨儿个怕是没少给下人赏钱。 就墨遐走向正堂的这一路,就听到不少侍女叽叽喳喳的议论,说要买京城时下最流行的头花。 墨遐眼眸一闪,眉眼不动地穿过一道道垂花拱门,来到正堂。 也难怪明襄侯今日如此着急召他回府。 接圣旨,可不得全家一起。 墨遐进入正堂,微微低头,不动声色四目环视。 墨思珍一如既往,穿着华丽的襦裙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佩戴着贵重的玉佩和钗环。 唯一的不同便是今日头上簪着的蓝翡玉髓,手腕上套着的飞天玉女镯皆为贡品,一看便是价值不菲,不是明襄侯府的地位能够拥有的。 墨冯氏一脸喜气洋洋,坐在明襄侯下首,满面笑容地明襄侯说话,时不时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墨思珍。突然瞥见墨遐,难得的没有阴阳怪气,反而和乐道:“二哥儿回来了,快些坐吧。今日府上可是有大喜事。” 墨遐当然知道墨冯氏如此喜形于色的原因,却装作十分惊讶的模样,给老夫人和明襄侯行完礼后,好奇问道:“父亲,不知今日府上是发生了什么喜事?父亲竟是把我们都叫了回来。” 明襄侯捋着胡须,看着墨遐,眼神中是少有的和蔼:“二哥儿回来了,先坐吧。等你三弟回府,为父再一同宣布。” 鸿钧书院相较五皇子府,离明襄侯府更远。 墨遐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墨清才匆匆忙忙入内,朝着明襄侯和老夫人拱手:“孩儿见过父亲,见过祖母。” 又转身朝着冯氏作揖:“见过母亲。” 墨冯氏端着茶,有些急不可耐地示意墨清起身,似乎想要明襄侯早些宣布这个天大的喜事:“三哥儿也快些坐下,咱们府今日可是有大事,莫耽搁了才是。” 墨清坐在墨遐身边,瞅了瞅墨冯氏,又看了看坐在墨冯氏身边的墨思珍,用眼神询问墨遐:这怎么回事? 以他的眼力,当然也看出了今日墨思珍打扮过分隆重。 不知道的,还以为墨思珍要入宫选秀。 墨遐悠悠和和地给墨清回递了一个眼神。大致意思就是,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墨清本来忐忑不安,不知明襄侯为何如此着急慌忙。如今看着墨遐的模样,倒是放下了心。 二哥都如此淡然,很明显,这件事确实是一件少有的喜事。 明襄侯见府中人到齐,清了清嗓子,慈爱地看着墨思珍:“想必你们也知道,本来你们大妹妹是要入大皇子府做侧妃娘娘。” 众人点头。 当初因为这事,墨冯氏可是在世家夫人的赏花宴上大肆炫耀了一番,连带着明襄侯府在世家中都有了很大的脸面。 “只是昨日,你们妹妹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在御花园与陛下偶遇。陛下很是欣赏思珍。为父得到消息,陛下已经下旨,破格封思珍为后宫嫔妃。今日把你们都叫来,便是因为圣旨马上就会到咱们府了。” 墨清手一抖,震惊地看看墨思珍,看看墨冯氏,最后看回明襄侯:“父亲,您说的可是真的?” 墨遐反应可比墨清快得多,当即起身:“恭喜父亲,恭喜祖母,也恭喜大妹妹。有了大妹妹入宫为妃,我们明襄侯府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墨遐这一番吹捧,可谓说到了明襄侯的心上。 这么多年,明襄侯府因为当年宗祭的事情,虽然挽回了在元华宫的颜面,但在大皇子一脉,一直不是最受重视的那一批世家。 为此,明襄侯心中早已憋了一把火。 德临帝正值壮年,看如今模样,再撑个十几二十年怕是不成问题。 墨思珍进宫,若是能够诞下皇子,便可在后宫与崔皇后分庭抗礼。日后墨思珍的儿子如果能继承皇位,天子娘家,明襄侯府便真正做到了在京城世家,无人能敌。 左右墨云阳已经入朝为官,有墨思珍在,还愁墨云阳的前程? 墨思珍如愿以偿,心中欢喜无比。看着墨遐,也是少了素日那些针锋相对,反而语调难得平柔:“说起来,这件事还要感谢二哥。” 墨清没有进宫的资格,近些日子又不在府上,所以并不知道昨日御花园发生了什么,闻言有些好奇:“大妹妹此话何意?这件事怎么又和二哥有了关系?” 墨思珍心中畅快,也不介意多费些唇舌给墨清解释:“昨日二哥进宫拜见叶嫔娘娘与六皇子殿下。我在皇后娘娘宫中,想着好歹与二哥是兄妹,二哥平素事务繁忙,难得有这个机会,怎么着也要见上一面,这才前去宝翠宫。没成想竟是在御花园遇上了陛下。” 墨思珍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她虽然偶尔进宫拜见崔皇后,但到底未曾嫁给大皇子,不是皇室中人。 若是没有崔皇后的准许,以她的身份,是不能够随意前往御花园。 昨日还是借着要去宝翠宫见墨遐的缘由,这才得以从元华宫脱身。 否则墨思珍想要见到德临帝,恐怕是难上加难。届时成了大皇子侧妃,便真是木已成舟,再无回旋余地。 墨遐是真心祝福墨思珍,笑容不带一丝虚情假意:“这是妹妹应得的福气。说来也是巧,妹妹昨日去了元华宫,我昨日去了宝翠宫。也是妹妹惦记着我,这才能够在御花园见到陛下。可见老天都是被我们之间的情谊感动,要帮着妹妹,帮着我们明襄侯府。” 墨遐笑得真诚无比,心中吐槽密集得都快和喷发的泉眼一般。亏得他在明襄侯的逼迫下,练就了心口不一的好本事。 这便是陆尘彰,无缘无故让他去宝翠宫拜见叶嫔娘娘的理由。 陆尘彰知晓,墨思珍不甘心做大皇子侧妃。 只因墨思珍容颜太过姝色无双,便是参加选秀,还没见到德临帝,估计便会因崔皇后暗中示意而落选。 所以得知墨遐进宫,墨思珍又其会放过难得的前去御花园的机会? 德临帝近日迷上修道,未时绝对会与那些宫中奉养的道士一同探讨道法。所以崔皇后这才放心地让女官带着墨思珍前往宝翠宫。 陆尘彰深知墨思珍的心思,借着这个机会,用计诓着德临帝在未时前往御花园。 两人一见面,墨思珍本就有心。这可不就是天雷勾地火,来了一出你情我愿的好戏码。 只是没想到墨思珍手段了得,仅仅只是一面,便让德临帝对他念念不忘。甚至不顾祖宗礼法,不经过皇后懿旨,强行封墨思珍为妃。 墨清向来知道,墨冯氏一脉,属墨思珍最为厉害。 本还担心墨思珍入宫,会愈发助长墨冯氏在明襄侯府的气焰,从而对自己和墨遐不利。 谁料墨遐都没有因为墨思珍封妃一事,表现出什么担忧,他瞬间明白恐怕明襄侯府出一个宠妃,对墨遐只有利没有弊。当即也笑着道:“恭喜大妹妹。” 墨思珍因着对墨遐那一点子微弱的感激,面对墨清也是和颜悦色,点头回礼:“多谢三哥哥。” 明襄侯最喜欢看自己后宅和睦,子女融融。 这一次墨思珍和墨遐没有唇枪舌战,墨云阳和墨清也未暗怀心思,墨云朝更是少有的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甚至偶尔和墨遐打趣。明襄侯就觉得这是自己的功劳,笑着嘱咐众人:“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墨,你们兄弟姊妹就该如此相处,我们府才能愈发屹立不倒。今日大家都在府中吃饭,也算是为了这件喜事庆祝一番。” 墨云阳墨遐等一同点头:“是,父亲。” 说着,明襄侯又看向墨思珍:“大姐儿若是入了宫,日后出宫门便难了。趁着这些日子,你要多多孝顺你的母亲和祖母,不辜负她们一番养育之恩才是。” 墨思珍握着帕子,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的点头,垂在脸颊一侧,端的是天姿国色,月貌倾城:“是,父亲。” 墨遐突然有些明白德临帝,为何会被墨思珍吸引。 就在这时,有小厮着急慌忙地跑了进来,直接跪在地上,大口匀着起伏的胸膛,上气不接下气道:“老爷,圣旨到了。” 明襄侯立刻站起,指着小厮:“那还愣在这作甚?还不快去通知管家,摆上香案,置上香炉。” 因着圣旨未到,墨冯氏心中总归有些不安,生怕出什么变故。如今见天使已到,面上的笑容甚至无法掩饰,对着明襄侯和老夫人道:“侯爷,老夫人,我们快些去接旨罢。” 明襄侯领着墨家所有人跪在庭院,众人对天使手中捧着的圣旨,行三跪九叩大礼。 传旨的太监,是德临帝心腹大太监杨德海。这可是乾明宫第一得意之人,平常哪怕是崔家和崔皇后见了,都是要客客气气的。 这次来明襄侯府传旨,竟是没有半分趾高气扬,反正乐呵呵地道:“圣旨到,墨思珍接旨。” 墨思珍跪在明襄侯旁边,高声回话:“民女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明襄侯墨楚河长女思珍,德言有容,恭谨有贞,朕心甚喜。即日起,封其为嫔,赐封号‘秀’,择吉日入主兰阳宫,钦此。“ 墨思珍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玉轴圣旨,俯身下拜:”多谢陛下,民女接旨。“ 有小太监扶起老夫人和墨冯氏,杨德海也亲自上前将明襄侯和墨思珍扶起:“侯爷与秀嫔娘娘快快请起罢。” 早就有机灵的小厮捧着荷包上前。 明襄侯拿着厚实的荷包,塞到杨守德的手中,笑道:“杨公公,日后小女在宫中,还望公公多多关照才是。” 杨德海没有推拒,将荷包放进袖子,摇头:“哎,这可不敢当。秀嫔娘娘入宫便封嫔,这是真正的荣宠加身,风光无限。日后,还要秀嫔娘娘多多提携老奴才是。” 墨思珍屈膝:“多谢公公指点。暑热难耐,公公进去喝杯茶,也算我们明襄侯府的一点心意。” 这便是想要打探德临帝喜好了。 杨德海委婉拒绝:“娘娘,这茶老奴就不喝了。陛下十分重视娘娘,可是还等着老奴早些回话呢。” 一个女官上前,朝着墨思珍屈膝行礼:“见过秀嫔娘娘。” 杨德海指着女官介绍:“这是瑶韵姑姑,宫中资历最老的女官之一。陛下特意让瑶韵姑姑在娘娘入宫前教导娘娘。娘娘可千万不要辜负陛下的一番心意。” 墨思珍听了,立刻朝着瑶韵姑姑回礼,没有一丝侯府大小姐的骄矜:“见过姑姑。” 瑶韵隐晦地看了一眼墨遐,扶着墨思珍的身子,道:“娘娘是有福气之人,只愿这些日子,娘娘不要嫌老奴烦闷才是。” 杨德海把圣旨送到,把瑶韵姑姑送到,便准备离开明襄侯府。 墨思珍明白想要拉拢杨德海没那么容易,也不心急,吩咐:“初晴,送公公一程。” 杨德海带着小太监一走,方才还热闹无匹的明襄侯府瞬间安静下来。 明襄侯先是命人给瑶韵姑姑打扫安排住处,又道:“你们都先散了罢。二哥儿三哥儿用过晚膳,再回五皇子府和鸿钧书院。” 两人一同道:“是,父亲。” 墨冯氏拉着瑶韵姑姑的手,笑得像一朵怒放的蔷薇:“姑姑,这些日子,娘娘便拜托您了。” 瑶韵姑姑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不亢不卑地行礼:“夫人放心,老奴定会竭尽全力教导秀嫔娘娘。” 回去的路上,墨遐琢磨着瑶韵姑姑的态度,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把墨思芸带到徐姨娘的院子,叮嘱墨思芸好好读书后,墨清和墨遐一并回到苍山阁。 进入房间,墨清立刻关上门,和墨遐对坐在榻上,身子前倾小声问:“二哥,墨思珍封嫔和你有没有关系?” “算有吧。这是殿下的手笔,我也是回府前不久才知道。” 墨清有些不能理解,情绪激动:“二哥,五皇子殿下这是想要做什么?陛下如此喜爱墨思珍,如果有朝一日她诞下小皇子,我们可就真的完了。” 墨遐好笑地看着墨清,无所谓道:“阿清,你这么着急做什么?陛下有十一个儿子,前面五位皇子皆已成年。就算墨思珍真的诞下小皇子,等他长成至少也需十五年。十五年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墨清自打知道墨思珍被封秀嫔,心中的焦虑就没有停下过。 他一点也不觉得现在的形势乐观:“可是看父亲的意思,明显就是希望墨思珍生下皇子。这样一来,明襄侯府便可倾尽全力辅佐这个带有侯府血脉的孩子。陛下正值壮年,龙精虎猛,谁又能够保证墨思珍的皇子就一定没有希望呢?” 墨遐发现自己完全说不动墨清,想了想,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字。 墨清看到墨遐写下的东西,大吃一惊,连忙用袖子把它抹去,紧张地左顾右盼:二哥,你怎么知道?陛下......” 墨遐用手搭在唇上,示意墨清噤声。看着桌上的水渍,拿出锦帕按在上面。 等桌面干透,才道:“陛下追求大道长生,沉迷炼丹修道。我听说如今陛下每日都要服用道士炼制的金丹。” 墨清点头:“对呀,这算是高门都知道的秘密。只是这有什么问题么?” 墨遐看着墨清,没忍住,撑着下巴笑得意味深长:“阿清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日后可千万不要碰这些东西。” 超标的重金属,甚至含了汞,确实能够长生。 羽化登仙的那种长生。 第38章 狗皇帝 因着冯茵辛客居明襄侯府, 墨遐到底还是搬出五皇子这个万年好使的大靠山,委婉地拒绝明襄侯命令他过夜的要求。 墨清根本就没和鸿钧书院请夜假,子时之前必须回鸿钧书院学舍。 见墨遐起身告辞, 墨清也跟着站起,拱手行礼:“父亲,孩儿也先回鸿钧书院了。” 明襄侯心中本来对墨遐和墨清也没多在意。 眼见留不住这对兄弟,又想着许久未和墨冯氏以及她的三个儿女闲话家常,再看二人, 便有些腻烦:“行了, 你们既是有事,就先回去吧。” 墨遐和墨清岂看不出明襄侯前后态度的转变? 墨遐这么多年早就学会了如何忽视明襄侯的厚此薄彼,也不恼,平和地对着明襄侯道:“父亲,孩儿告退。” 京城每月十五都不设宵禁。 这一天, 鱼龙游舞,星如棋落,所有小摊小贩在长长的街上摆出自己的摊子,穿着粗布麻衣, 此起彼伏吆喝叫卖。 万里千丈,都是墨遐最喜欢的人间烟火。 墨遐和墨清走在人群中,耳边落满嘈杂嗡嗡, 便是说话, 都要大声好些才能听得清楚。 墨遐背着手, 看着身侧的墨清,不自觉地代入大哥角色,在一片热闹中,扫兴地问起墨清的学业:“阿清, 你在鸿钧书院学得如何?夫子同窗可有捧高踩低,拉帮结派之人?” 墨清没有任何的不耐烦,见墨遐问起,很是认真地回话:“没有。夫子待我很好,同窗也都是和睦亲善。大家每日出了上课,便是探讨文章。这日子倒是比在侯府过得有趣的多。” 墨遐又问:“你可有和同窗透露你侯府公子的身份?” 墨清摇头:“二哥,我又不傻。我在地字院,同窗大多出身寒门。若是叫他们知晓了我的身份,免不得又是一阵孤立排挤。” “嗯。”墨遐点头,赞赏地看了一眼墨清:“你能这样想便最好不过。阿清,你自幼通透,只是不知随了谁的性格,又倔强,又冲动。在鸿钧书院,还是要收敛脾性,避免和天字院的争端。若真发生什么事,父亲可不会为我们做主。” 大梁鸿钧书院为国朝最高学府,沿承前朝,分设两院—— 天字院与地字院。 天字院大多为不学无术的高门子弟,靠着祖先荫蔽入了鸿钧书院,混个名声出来,便捐官入仕。 虽大部分都是些无实无权的小官,被清流鄙弃。然背靠家族,便是余生碌碌,也可保一世无忧。 如此乌烟瘴气之地,稍稍有些抱负理想的世家公子,都不会想着图天字院一时捷径,毁身后百年清名。 地字院则皆为梁朝各地考入鸿钧书院的书生。 既有挑灯苦读的寒门,也有废寝忘食的高门。 来日会试,八成进士皆出此地。 都说鸿钧书院是读书人的圣地,实际上真正的朝学之地,是鸿钧书院,地字院。 墨清向来知晓墨遐良苦用心,笑着看向墨遐,道:“二哥,当年你命令我,无论如何都要考入鸿钧书院,可不就是为了能够让我们兄弟脱离明襄侯府,摆脱父亲的掌控。地字院虽寒门居多,却皆为日后国之栋梁。这等实力,又岂是天字院比得上的?” “所以说你看得通透。”墨遐想起五皇子府暗卫带回来的有关鸿钧书院的鸡零狗碎的情报,就觉得特别搞笑,兴致勃勃地和墨清分享,“有些人,费劲巴拉的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通过了考试,却不愿入地字院,只想着巴结天字院的纨绔膏粱。这等不学无术之人,便是在家族也是不受重视,就算真的讨好他们,又有何用?他们自己见了长辈都是吓得腿肚子发软,难不成还指望靠着这点微薄的情谊,替他谋筹一个职位不成?” 墨清显然是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睨着墨遐,半是承认地打趣:“二哥,你和弟弟说说,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小道消息?说来,天字院的学生,无论做什么都是明火执仗,偶尔看着他们争锋相对,可比那些佛口蛇心之人,有趣多了。” 墨清身为不受重视的庶子,没有资格入宫做皇子伴读。 曾经墨遐,墨云阳,墨云朝坐在窗明几净的明鉴阁,听着当朝大儒授课时。墨清只能在鱼龙混杂的族学,事倍功半地自学四书五经,听着一位多年不第的举人,毫无章法,假大空泛地讲授。 因着此事,墨遐总觉得愧对墨清。每次旬假,大半时间都花在墨清身上。教其为人处世,传其为官之道。 这也导致,墨清性格随了墨遐十成。便是爱看热闹这点,都和墨遐一脉相传。 墨遐当然知道墨清有事没事就喜欢挑逗天字院一些并不胡作非为,甚至傻得有些可爱的富家子弟,闻言叮嘱:“你把握好分寸,切莫惹了不该惹的人。崔家陈家那几个,尤其要避开。” 十五的夜晚,总归是热闹至极的。 孩童高高举着撒着磷粉的纸扎玩偶,从大街小巷呼啸着飞驰而过,映着高楼不熄的烛火。 点点暖黄凝成金辉,明暗交织的京城,更显惊心动魄。 墨清自入了鸿钧书院,日日埋头苦读,不曾有半刻休息。难得出来,不免被这盛华天幕晃晕心神。 魂被勾去,魄被夺走。 墨遐难得和墨清见面,不着急回五皇子府,反而是陪着墨清一同在长街上悠悠地闲逛。 崔嫣葩不愧为京城的名人,都过去好几天了,街角巷子,茶楼酒馆依旧还流散着属于她的传说。 即便崔家派人制止打压,然这些说书人背后自是也有旁的家族撑腰支持,更何况人家也没指名道姓,这些话本子里的主角就是仙仪县君。 这等风口浪尖,全京城的百姓都看着,崔家便是再如何愤懑,也只能强行憋着,不敢悄悄动手。 鸿钧书院好歹是书生聚集之处,大家自诩清流,不会随意对他人品头论足。 所以这些精彩的故事,墨清还是第一次听到。 墨遐墨清坐在茶楼里,磕着瓜子,剥着松仁。 墨清听着台下先生铿锵有力地语调,越听,眉头越皱起。 墨遐吹了吹手中的茶,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抬眼看向百思不得其解的墨清,会意道:“怎么,还在想,为何墨思珍选择了陛下而不是大皇子。” 墨清自打随家人接了圣旨,便有这样的困惑。奈何在苍山阁,墨遐没有给他解答。 先前墨清迷醉在凤箫光转中,短暂地将疑惑抛在脑后。如今坐在安静的雅间,这等没解决的问题,又不自觉地浮上他的心头。 “崔家权势滔天,甚至被百姓戏称崔半朝。大皇子殿下是皇后娘娘长子,掌管兵吏二部,板上钉钉的太子。为何墨思珍非要选择陛下,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虚无缥缈的后嗣。如果大皇子殿下......” 墨清停顿一下,继续问:“凭着她的侧妃之位,日后怎么着也能混个贵妃当。” 墨遐一边点头,一边往嘴巴里送干果。直到墨清说完,才用锦帕擦拭唇角,摇着手指道:“阿清,你说错了三点。” 墨清:“?” 墨遐的手一直闲不下来,抓起一把松子,边剥边道:“第一,你别看着咱们府在朝中好像很有地位,墨云阳是大皇子伴读,如今也入职刑部,官从五品,前途无量。可是咱们墨家,在大皇子殿下跟前,可不算很受重视。” 墨遐说的这些局势情面,墨清确实不是很能理解。 在明襄侯府,墨清和墨遐关系最好。 于公于私,墨清都希望五皇子登上皇位。 至于明襄侯府是何等处境,他不想关心,也懒得关心。 总而言之,现如今明襄侯府能够得着的一切,都是墨云阳的,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年宗祭,父亲使了一些手段,保住了明襄侯府在大皇子那边的颜面。然这只是权宜之计。随着那支私兵让大皇子脚跟越来越稳,明襄侯府在他眼中愈发没用。这还没登位呢,就有些兔死狗烹的意味了。咱们的父亲,又怎么可能会想继续给大皇子卖命。怕是早在一年前,就计划着另投明主了。” 墨遐对明襄侯了解得可谓是十分透彻,恰到好处地完美点出明襄侯心中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 墨遐说完第一个原因,喝口茶润润嗓子,接着道:“这便是第二个理由的根源。皇子中,与墨思珍年龄匹配的只有三位。二皇子正妃为崔嫣葩,墨思珍当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三皇子母家是骠骑将军府,想来看不上我们明襄侯府。何况多年来,外人眼中明襄侯府一直是大皇子一脉,便是改换门庭,也需找个让陈妃娘娘信服的理由。勉强再加上一个四皇子。可惜蓉嫔娘娘也是崔家人,有皇后娘娘在,四皇子比五皇子还不可能成功。墨思珍如此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容许自己只是做一个亲王妃?” 墨清一点就透,不需要墨遐继续分析,墨清便立刻想通了其中关窍。 “哦——”墨清张开嘴,恍然大悟地点头,把手肘搭在桌子上,目光炯炯地望向墨遐,迫不及待,“二哥,最后一个理由呢?又是什么?” 墨遐哭笑不得:“怎么,你当这是听书呢?还带捧场。” 墨清挠挠头,央求墨遐:“二哥,你就别吊我胃口了,你快说吧。” 墨遐却没有单刀直入,而是卖了个关子:“阿清,我问你,在鸿钧书院,谁家子弟最受众人吹捧。” 墨清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当然是崔家。地字院便也罢了,天字院中,哪怕是崔家旁系子弟,那些小官之子,也是供着吹着,生怕委屈了半分。” 墨遐又道:“鸿钧书院,不设言禁。这是开朝便有的规矩。想必你们那也是时常讨论朝中大事吧。” 墨清点头:“自然。” 墨遐得到满意的答案,笑得像一只偷吃的仓鼠:“那你们平常,是如何讨论崔家的呢?” 墨遐怕墨清不理解他的意思,强调:“听清楚了,我问的是崔家,不是大皇子殿下。” 墨清耸肩,似乎对墨遐提出的问题很是不屑:“还能如何说?无非就是崔家如今权势熏天,门生故旧遍布朝堂......” 墨清说到一半,反应过来,睁大眼,不敢置信:“二哥,不会吧......” 墨遐及时起身,按住墨清的肩膀,制止他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语:“行了,知道就好。这种事,可不好说的。” 尽管崔家这些年,越发炙手可热。但德临帝一如既往地表现得重用崔家,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这是德临帝在为大皇子铺路的错觉。 包括崔皇后自己。 可惜德临帝捧杀的心思,瞒不过手握剧本的墨遐。 哪一个皇帝,能够忍受权臣在自己头上指手画脚?哪一个皇帝,能够忍受一个年轻力壮的儿子,随时威胁自己的地位? 早在一年前,崔太傅干涉进士任职一事,大皇子在德临帝心中,就已经失去了夺嫡的资格。 除非大皇子起兵造反,或者在德临帝培养出下一个继承人之前,把他熬死。 否则,大皇子几乎没有任何机会,登上皇帝的宝座。 这些事,除了陆尘彰,墨遐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但墨遐肯定,墨思珍定是从不知道何处揣摩出了德临帝不为人知的小心思,这才急于摆脱大皇子这个天坑累赘。 “所以这就是墨思珍不愿嫁给大皇子殿下的原因?” “没错。”墨遐把松子剥好,一股脑地倒进自己的口中,“当然,我今日和你说的,藏在心里即可。切不可对外人道。” 墨清有些嫌弃地瞅了一眼墨遐:“二哥,我又不傻。你何必如此提醒?” 墨清不亲近墨思珍,平日只和墨思芸关系好。哪怕在明襄侯和老夫人面前,也是墨遐和墨思珍暗打机锋。墨清从不参与半点。 今日得知墨思珍的心思,墨清有些感慨:“我一直觉着墨思珍只是个心机过重的小女孩,如今看来,倒还是小瞧了她。” “小女孩?她?”墨遐夸张地抖了抖身子,拼命摇头想要把这个形象从自己脑海里甩出去,“她若是男子,明襄侯府至少还可以辉煌百年。只可惜墨冯氏满脑糟粕,一心想让她嫁入皇室,诞育子嗣。好日后扶持墨云阳。要我说,十个墨云阳都及不上一个墨思珍。” “既如此,二哥为何不阻止墨思珍入宫?任由她在宫中兴风作浪?” “我为何要阻止?”墨遐有些好笑,“我正愁殿下出宫建府,宫中没人替我制衡打探皇后娘娘的动向。这现成的人物摆在眼前,两全其美的好事,我何不好好利用一番?墨思珍的脑海里可装着一个远大的志向。你等着看吧,往后的日子,可是会越来越精彩。” 墨清再次:“?” 墨清对墨思珍,实在是不如墨遐熟悉。 他甚至觉得,墨遐与墨思珍之间,竟是有着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之感。 “你可知墨思珍最崇拜的人是谁?” “宁北昭公主?” “错了,是懿圣太后。” 若论能与宁北昭公主相提并论的巾帼,世人绝对会提及前朝懿圣太后。 懿圣太后本为前朝光狩帝三皇子的皇妃。 苏太后年轻时名动天下,及笄之龄嫁入皇室,与三皇子举案齐眉,更是传为世间佳话。 奈何冬狩之际,光狩帝被英姿猎猎,红衣怒马的苏太后吸引,不顾朝臣反对,强纳儿媳为妃。 背靠苏家一族存亡,苏太后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谁料光狩帝竟是活了五十四年之久。 皇子争储,你死我活。等光狩帝驾崩归天,年长的皇子要么被贬,要么被废,要么被杀,要么被圈禁。 数来数去,能够继承皇位的,竟是只有苏太后年仅九岁的幼子。 自那以后,懿圣太后垂帘听政长达数十年之久,开启前朝中兴先河。 苏家更是因着苏太后的荣光,煊煊赫赫近百年,直至前朝被灭,苏家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家族。 墨遐对懿圣太后的评价就是:拿着杨贵妃的烂牌,打出武则天的王炸。 墨清饱读史书,懿圣太后的荣光举措,便是如今都时常被鸿钧书院的夫子提及赞扬。 墨思珍把懿圣太后当成榜样,简直就是路人皆知的野心勃勃。 “二哥,您的意思是,墨思珍她不想做太后,她想做......” 摄政太后。 “聪明。”墨遐赞扬墨清,“所以你知道为何我不阻止墨思珍进宫了吧。有她在,少说也能分去皇后娘娘一半精力。” “我和大皇子在明鉴阁同窗多年,他是什么资质,我最清楚不过。山间竹笋一枚,也就是因着他的身份,大家才把他当作天神一样吹捧。实际上真论学问,他连墨云阳都比不过。外人看着的风光得意,背后全是崔皇后为她出谋划策。现在有个人能够成为皇后娘娘劲敌,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鸿钧书院到底学生居多,大家未入朝堂,心思单纯。想得最坏的,也不过是嫉妒他人好成绩。 墨清每次听墨遐梳理这些心计脉络,总会觉得既遥远,又复杂。听着听着,便是一脸迷茫不解。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二哥,我是不是很笨?” 墨遐很能理解墨清的感受,哄孩子一样拍了拍墨清的脑袋,安慰:“当然不是。阿清,不用觉得惭愧。我自幼出入皇宫,读于明鉴阁,浸淫在皇子争权夺利的环境中,便是不学,也会无师自通。你没有我这种经历,只是听我诉说。光靠言语,当然无法理解这些阴谋诡计。人嘛,都是要成长的。若是天生什么都会,还要鸿钧书院作甚?” 墨清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墨思珍今日给他的打击有些大:“墨思珍和我一样,可是我却连她都不如。” 这点墨遐承认,也不因着墨清心绪低落而说反话,而是道:“那又如何?一万个人中,总会出那么几个天才。你和这些人比,岂不是自取其辱?” “阿清,你很优秀。十五岁便考取了秀才,读书人中,你已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但世上总有比你更加厉害,更加算无遗策之人。你不应该与他们比,而是应该想尽办法超越。” 墨家子弟,各个都不差。 在明襄侯府,除了不受明襄侯重视,偶尔得老夫人两个白眼,墨清活得几乎是顺风顺水。 尤其是两年前考取秀才,入鸿钧书院,墨清更是春风得意。 可是刚刚墨遐突然觉得,墨清或许需要一些敲打。让他意识到争夺的残酷。 在墨清面前,墨遐说话向来不重,见着已经很晚,墨遐掰正墨清的肩膀,看着墨清的眼睛,十分严肃:“阿清,不要想这么多。你现在需要做的,便是好好读书,争取早日秋闱中举,殿试一甲及第。你要记得,状元在殿试可向陛下求得一个赏赐。你就算不想自己,也得想着姨娘。” 至于其他的艰难险阻,自有为兄替你铺平。 墨清的眼神渐渐恢复光彩。 墨遐满意了,也不多说,让墨清自己体会领悟:“你快些回鸿钧书院罢,否则过了书院落锁的时间,便是大罗金仙下凡都救不了你。” 墨清见墨遐并不打算和自己一块走,有些着急:“二哥不与我同行么?五皇子府和鸿钧书院,刚好顺路。” 墨遐摇头,笑得很无奈,却又心甘情愿:“你自己回去就好。我要绕路去一趟荣祥斋,买殿下爱吃的桂花糕。” ............ 墨遐提着油纸包,晃晃悠悠地回了五皇子府。 门口的侍卫见到墨遐,纷纷躬身行礼:“墨公子。” 接着便是畅通无阻,一路直行。 墨遐本以为陆尘彰已经睡下,正想着把糕点当作明日的早膳,给陆尘彰一个惊喜。 谁料经过陆尘彰的院子,竟发现里面灯火通明。 墨遐有些好奇陆尘彰怎么这么晚还不安寝,一路走到书房门前。刚准备敲门,就听里面传来杜云定义愤填膺的声音。 “殿下,德临帝这个昏君。天降大旱,官员贪饷,不及时开国库赈灾,惩处污吏,竟是想着用殿下您祭天。” 墨遐听了好一会,没有听到陆尘彰的声音,反而是杜云定继续喋喋不休:“殿下,我们反吧。便是拼上一场,也好过被狗皇帝如此磋磨。” 第39章 要造反吗?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 墨遐险些都忘了。 如今南部三郡大旱,陆尘彰即将迎来他人生中最为关键的转折点。 便是在这一场祭天中,陆尘彰意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意识到了德临帝的狼心狗肺, 意识到了自己非生即死的未来。 杜家暗卫, 也是在这个时候崛起壮大, 为陆尘彰日后君临,铸就白骨底座, 浇灌鲜血徽章。 只是...... 墨遐隐晦地瞟了一眼身后的枝繁叶茂的大树。 若是他猜得不错,此时枝干房顶, 至少守着四个暗卫。 原书剧情不知从哪里开始蝴蝶,与既定轨迹偏离得越来越远,便是如今陆尘彰的势力, 都与原本背道而驰。 只是不知,这一次,陆尘彰打算如何躲过这次的危机? “谁?” 墨遐想得出神, 不自觉碰响了花窗。 杜云定身行如惊鸿飞燕,眨眼间便掠至墨遐身前。 “是我。”眼见杜云定屈指成爪,只差一寸便收住自己咽喉, 墨遐慌忙出声躲闪。 听到熟悉的声音, 杜云定不顾自己受伤,内力疾速回撤。五指收拢,停住脚步, 双手抱拳, 微微躬身:“见过墨公子。” 陆尘彰早在看到墨遐身影,便迫不及待起身。一个闪影来到墨遐身边,握着墨遐的手, 上上下下地检查,神色急切:“阿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墨遐覆住陆尘彰的手,安慰似的紧了紧,道:“无妨。” 墨遐随着陆尘彰进了书房,发现不止杜云定,阿四和陆尘彰另一名心腹杜汀月竟然都在。 见到陆尘彰身后的墨遐,阿四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杜汀月规规矩矩行礼,面见墨遐,如同面见陆尘彰一般尊敬:“见过墨公子。” 陆尘彰带着墨遐坐到主位,看着三人,声线淡漠得听不出分毫情绪:“继续。” 杜云定本来豪情壮志地想要劝说陆尘彰谋反,推翻德临帝的暴.政。可瞅着书房中多出的一个人,莫名就有些说不出口。 杜汀月横了杜云定一眼,满是嫌弃,接着杜云定尚未说完的话进言:“殿下,狗皇帝如今愈发不把您放在眼里。以前便也罢了,如今竟是想用您作为他德.政的基石。既如此,我们又何须所惧?杜家死士皆听殿下号召。殿下一声令下,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杜汀月慷慨激昂,墨遐心潮澎湃。 若非理智死死绷着墨遐脑中那根弦,说不准他也要和杜汀月三人一般,不管不顾地劝说陆尘彰起兵造.反,登基称帝,从此再不受人掣肘。 三人站在陆尘彰面前,满含期待地看着陆尘彰,甚至开始幻想杜家平凡的美好愿景。 陆尘彰没有说好,也没有拒绝,反而是转头看向墨遐,问:“阿遐,你觉得呢?” 杜汀月三人再次将目光转向墨遐。 墨遐被几道视线看得如芒在背,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不自觉地来回搅动,过了很久,才小声呐呐:“殿下,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话一出,便是向来亲近尊重墨遐的杜汀月都有些心灰意冷。 阿四更是不顾陆尘彰在此,看着墨遐,语气颇为不善:“墨公子向来以殿下为先,今日又何出此言?” 墨遐被阿四少有的咄咄态度逼得有些无所适从,想要解释,却发现不知哪一句话该先出口:“我......” 陆尘彰一边拍着墨遐的手无声安慰,一边喝道:“放肆。” 阿四看着陆尘彰低沉的眉眼,以及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无声怒火,知晓犯了大忌,双膝跪地:“殿下恕罪。” 杜风岫杜汀月一同跪下,垂着头,不敢直面陆尘彰。 墨遐摇头,对陆尘彰示意自己无事,又朝着三人努嘴,想要陆尘彰让三人起身。 陆尘彰并未顺墨遐的意,而是反问:“阿遐为何这么说?” 银腰 德临帝也是有一些底牌的 墨遐最为顺着陆尘彰, 只要对陆尘彰有益,墨遐永远都会义无反顾的支持。 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 自是因为墨遐深知, 如今的陆尘彰,还没有十拿九稳的,与德临帝抗衡的资本。 墨遐犹豫纠结地看着陆尘彰, 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尘彰如何不知晓墨遐的心思, 见状, 笑着道:“阿遐总归不会害我。若是不愿,阿遐不说就是。” 本来是一个极好的台阶。 可看着陆尘彰眼中海纳的包容与呵护,墨遐莫名就有些愧疚,冲动之下, 尽是全盘托出, 也不在乎自己如此是多么的令人不可思议。 “殿下,陛下的势力,远不如你看到的这般简单。”墨遐费力回想着原书因为时日太久而有些模糊的剧情。所幸他为了记住这些大事写下了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暗语, 时不时翻阅,才能勉强记忆犹新,“陛下如今昏庸无能,但是当年能够登上帝位,并不是只靠着端明娘娘的帮扶。” 陆尘彰挑着眉, 难得露出一些惊讶:“哦?” “端明娘娘出身将门,女中豪杰。陛下受娘娘影响,亦在私下命令心腹各处收留孤儿,大肆培养暗卫。这一道精锐,名为‘银腰’。银腰平日沉寂无闻, 只有在最为关键的时刻,才会出动,成为陛下最后一道保命符。” 陆尘彰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四先忍不住反驳:“墨公子,若你所言非虚。为何这种秘闻,杜家暗卫探查不到,你孤身一人,无权无势,却能知晓得如此清楚。” 这话,简直就差指着墨遐的鼻子问:你是不是德临帝的人,所以才能知道他藏在暗流之下的底牌。 墨遐一句“关你何事”还没冲出口,陆尘彰不带丝毫情绪的嗓音先一步响起:“阿四,今夜自行去暗阁。” 明明是平淡至极,不似命令,反似陈述的语句,却让墨遐的心如急速敲击却又突然停止的响鼓,激荡过后只余颤颤心尖,澎湃起伏,无止无休。 暗阁,是五皇子府的刑堂。终年暗如浓墨,血覆刑枷,是墨遐唯一没有,也不愿踏足的地方。 阿四盯着织金地毯,喉结滚动,努力保持的平静压不住本能,叩头俯首:“属下遵命。” 杜云定与杜汀月低头垂目,从发丝到指尖,僵硬如偶,不敢引起陆尘彰任何的注意。 墨遐看看地上跪着的三人,又看看陆尘彰,刚想开口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陆尘彰却是笑着看向墨遐,道:“阿遐继续说说银腰。” 墨遐知道陆尘彰信任自己,本就打算找个机会和盘托出的他,索性将有关银腰的描述一股脑倒出来,由陆尘彰自己去分辨。 “银腰只有三千人,论实力,却可媲美三万雄军。他们是皇朝最后一把钥匙,也是陛下龙椅最坚实的后盾。为了保证银腰在最后关头的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他们平日不会出动,不会在任何地方,有任何动作。只有威胁到陛下的皇位,或者被人查到有关银腰的蛛丝马迹,他们才会顺着这些线索,将对方一击必杀。” 这是原书对银腰的形容,也是墨遐以前不曾将此事告知陆尘彰的根本原因。 德临帝作为一个皇帝,身上怎么可能会没有一些保命的底牌? 陆尘彰虽然早熟,但到底曾经只是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少年。他担心陆尘彰仗着杜家暗卫,不知天高地厚,不信邪地非要和银腰正面撞上。 尽管墨遐觉着,陆尘彰有主角光环护体,结局未必会坏。但他不想让陆尘彰受到半点伤害。 何况,事非绝对。 墨遐不愿让陆尘彰误会,慌忙解释:“殿下,我没想过隐瞒你。我本来想着过一阵子便慢慢告诉你,只是......” 墨遐还没有说完,就听到陆尘彰用力到沉积了无数情感的声音:“阿遐不必解释,我信你。” 一个小例外呀 墨遐就是陆尘彰唯一的小…… “我信你。” 简简单单三个字, 却是让墨遐眼眶发涩。方才被阿四怀疑的委屈不甘,也在这一个瞬间,如云烟般消散。 墨遐这么多年早已习惯照顾陆尘彰, 无论什么时候, 墨遐永远都把陆尘彰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即使可能被人误解, 被人认为,他所作所为皆是别有用心。 但是, 这些墨遐都不在乎。 只要陆尘彰信他, 便足够。 “殿下......”墨遐看着陆尘彰,不禁想着, 如今的陆尘彰只有十五岁,所以对他, 义无反顾的信赖。 这种无条件的支持,在阿四的怀疑面前,却是让他在欣喜过后有种患得患失的怅然。 倘若日后陆尘彰成为了真正的帝王, 这些尚未解释的话语, 会不会成为阻碍他们之间的一道隔阂? 毕竟,帝心难测。 “殿下, 我是担心你查探银腰, 露了痕迹,这才......” “阿遐, 我知。”陆尘彰截断墨遐话语, 如夜眼中盛着令墨遐心悸的深邃, “我知你心意, 也知你决定。” 墨遐心中隐忧,如夕下潮水,轰然褪去。 墨遐是一个冲动的人, 此刻被陆尘彰的深情包裹,置身蜜中的他大脑空白,忘记前因,忘记前因,脱口而出:“殿下,南部三郡,会于两月后的十一,天降暴雨甘霖。南部大旱,民不聊生之局,将迎刃而解。” 杜汀月不顾陆尘彰在此,惊呼:“墨公子怎么会知晓?” 墨遐急促地吸一口气,猛地反应,自己过于激动,竟是如此直白地泄露天机。 陆尘彰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三人,道:“你们先退下。” 这便是要单独和墨遐说话了。 杜汀月和杜云定很想刨根问底,但到底不敢违背陆尘彰的命令。俯首行礼,和阿四一同起身退下。 待书房内只剩下陆尘彰和墨遐二人,陆尘彰才望着墨遐:“阿遐可有万全把握?” 却并不询问墨遐从何得知如此精准的落雨时间。 墨遐没忍住问道:“殿下,你不问问我,我是怎么知道的?” “不问。”陆尘彰很是干脆地摇头,没有半分犹豫,“阿遐你一向神秘,总会知道一些别人根本不可能知晓的阴私隐蔽。我不好奇你从何得知这些消息,只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墨遐不能理解。 他觉得自己隐瞒得挺好呀,除了今日冲动了一些,平日他几乎不会在陆尘彰面前表现他异于常人的一面。 陆尘彰看出墨遐的疑惑,一语惊梦:“阿遐早在八年前就知道蓉嫔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落胎于崔皇后之手。若非陆辰琪无意间透露些许,我都不知阿遐竟是有着未卜先知,窥测掐算的本领。” 眼见墨遐似乎要说些什么,陆尘彰又急忙道:“你不用和我解释,我不需要知道的。” 陆尘彰总有种直觉。 若是他执意知道事情的真相,墨遐便会慢慢疏远他,甚至他可能再也无法享受墨遐唯一的重视关切。 他才不要这样。 陆尘彰从来不喜欢有不在自己掌控范围的事,但为了墨遐,他可以破例。 即将开始二人世界啦 离开京城去南郡了…… 陆尘彰生怕墨遐继续往后说, 连忙想办法引开墨遐的注意:“阿遐方才道,南部三郡会于十月的十一日天降大雨。” 墨遐的关注点果然被祭天的事吸引,肯定地点头:“没错。” 这一日, 正好是端明皇后的忌日, 也是陆尘彰的生辰。 “而且,若是我所料不错, 陛下应当是想在十月十日,用殿下祭天, 以平民怒。” 多好的日子。 端明皇后忌日前夕, 陛下夜梦先后。端明娘娘为黎明百姓,自请牺牲亲子, 保大梁国祚昌隆。 陛下感念娘娘仁善, 不忍先后于忌辰观亲子受苦,遂于十日,下诏以五皇子祭天祈雨。 不知情状的百姓知晓, 又是一场帝后情深的感念唏嘘。 至于五皇子, 有谁会在意? 本就是鬼星转世,因着陛下仁慈得以活命。便是为了百姓殉身,也是应有的大义。 德临帝对自己如何, 陆尘彰早就不在意。但是这件事, 却仍旧让心如止水的陆尘彰,心底发寒。 往日一幕幕,如浮光掠影, 自陆尘彰眼前而过。弥久经年埋藏心底的恨意, 于这一瞬间爆发。破碎图片交织,陆尘彰脑海中竟是浮现一个美丽的女人,面色苍白, 乌发濡湿,唇角干裂躺在木制大床上的画面。 她看着身侧明黄色的襁褓,里面的小人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这个世界。女人嘴唇微动,似乎很想说些什么,用尽气力,仍旧无力合上。 明亮双眼在最后一刻依然大张,体面尊贵一生,到头来,却是死不瞑目。 墨遐一直留心观着陆尘彰的神色,见他面容扭曲,暗道不好,倒了一杯热茶,推至陆尘彰身前:“殿下,喝些茶。” 陆尘彰从魔怔中惊醒,看着身侧的墨遐。 袅袅水雾蒸腾而上,模糊遮住墨遐温和的眉眼,柔良的容颜,还有始终不渝的纵容拥持。 陆尘彰越过檀木小桌,一把抓住墨遐的手:“阿遐,我方才,见到母后了。” 墨遐没有说话,把自己的手覆上陆尘彰的手,安静地听着陆尘彰倾泻诉说:“母后凤仪万千,却被陆昉明所害,抱恨终天。外祖一门忠义,却因陆昉明私利,被污叛帝。如今,他竟还想踩着母后的尸骨,为自己博千古美名。” 陆尘彰半阖双眸,眼中流露出滔天恨意:“他休想。” 墨遐不给陆尘彰任何建议,只是问:“殿下想怎么做?” 陆尘彰道:“既然他能够借着这一场旱事造势,我为何又不能?先发制人,从来都不是他的权力。” 墨遐心下一惊,手指微蜷,有些不敢相信陆尘彰竟是想要如此和德临帝对抗:“殿下的意思是......” 陆尘彰看着墨遐,有些紧张,有些期待,忐忑不安直白地表露在脸上,似乎非常害怕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阿遐可愿随我去南郡?” 得益于德临帝这些年不遗余力地抹黑陆尘彰,陆尘彰鬼星转世的名头可谓是传遍梁朝大街小巷,深入人心。 墨遐想改变这一现状,但这么多年,用尽各种方法,却收效甚微。 前去南郡赈灾,一能处置那些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一能解南部当下困境,三能...... 德临帝如今沉迷修道,疏于朝政。 便从离京城路途遥远的南方开始,一点一点改变陆尘彰天煞孤星的名声。过了那么个三两年,待京畿也传遍陆尘彰的美名,就算德临帝幡然醒悟,也是无力回天。 墨遐定定望向陆尘彰,在陆尘彰局促的视线中,轻轻点头,一如既往,从不怀疑陆尘彰的决定:“无论殿下想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殿下。” 德临十九年夏,南部大旱,朝廷赈灾救济。然上下贪.腐,粮米至郡县,十不存一。 南郡饿殍遍野,更有暴民揭竿而起,自立为王。国忧之际,四皇子陆辰琪进言,可派皇室中人亲临南郡,镇压暴动,安抚灾民,以示天威。 帝允,以五子陆尘彰为钦差,即日启程,赶赴南郡,非平动乱不得回京。 晕车 墨遐表示:古代的路太难走了…… 墨遐靠在车壁上, 腿软虚浮,面色发白。 阿四在外面驾着车,经过一个颠簸的土坑, 墨遐终于没有忍住, 大喊:“阿四,快停下。” 不待马车停稳,墨遐便迫不及待地冲出车厢,飞奔到旁边树林,抚着心口, 大口将早上喝的白粥, 一点不剩地全部吐了出来。 陆尘彰急忙赶到墨遐身边, 扶着墨遐的肩膀, 拍着墨遐的背,将装了热水的水壶递到墨遐唇边, 很是心疼:“阿遐, 快喝些水。” 墨遐接过牛皮水壶,先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吐出,将嘴巴中的异味洗净,又小口小口地啜着壶中滚热却又恰好在墨遐承受范围之内的药茶。 热流滚过墨遐心间,压制住难言的眩晕。 墨遐满足舒慰地叹了口气:有热茶喝的日子真好啊。 陆尘彰见墨遐这么难受,非常后悔:“阿遐,要不你别跟我去了。你回京城吧, 我自己去南郡就好。” “那怎么行?”墨遐想都不想便摇头,“陛下封你为钦差,派你镇压南郡暴动,却连兵符都不肯给你。这便也罢了。如今随你出使的,都是五皇子府的人。陛下摆明了就是想用这些“杂鱼烂虾”为难我们。这种时候, 我又怎么能离开你?” “可是,你的身子......” “不是有汀月么?”墨遐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之前一直待在京城,高估了古代马车的防震技术,更是忽略了乡路官道的泥泞难走,这才悲催的晕车,“我只是目前有些不习惯罢了。有汀月在旁调理医治,过不了几日,自是再无大碍。” 墨遐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一旦他做出了什么决定,便是十个陆尘彰也不可能说动他改变主意、 陆尘彰无奈,只能答应:“那我让阿四慢一些。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便和我说。我们不急。” 墨遐也明白这是陆尘彰最后的底线,也不矫情,立刻点头:“好,我都听你的还不成吗?” 在墨遐心中,没有什么困难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 回到马车,他立刻让杜汀月煎了两幅强力安神的药剂,喝完之后倒头就睡。 等再次睁眼,车内已经点上了烛光。 陆尘彰正拿着一封密报,细细读着。感受到墨遐的视线,笑着将信纸放下:“阿遐醒了。” 墨遐没有感觉到颠簸,有些奇怪地起身,掀开车帘朝外一望。 入目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郁郁葱葱的树林。不远处阿四正在火堆前转着一个长长的树枝,似乎在烤制干粮。 阿四身旁,杜汀月正往一个陶制小炉添加草药。杜云定则是带着侍卫以马车为圆心,向四周分散巡戒。 “我们到哪儿了呀?”墨遐放下帘子,望着陆尘彰。 “已经出京畿了。”陆尘彰贴心地将茶盏往墨遐身前送,“照我们的速度,一月后便可抵达南郡。” 听了陆尘彰的话,墨遐骄傲地为自己的机智点赞:“殿下,我很聪明吧。只要睡着,就感受不到车马颠簸,也不会拖累我们的行程。” 44 有什么不一样了 好像有什么桎梏,在蠢…… 本身炫耀的话, 却是让陆尘彰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墨遐敏感地察觉出陆尘彰情绪不对,有些不安地扯着陆尘彰的衣袖:““殿下,你怎么了?” “无事。”陆尘彰把头撇向一边, 过了好一会,才转过来继续看着墨遐, “阿遐,我是不是很没用?” 墨遐还没来得及说话,陆尘彰继续自怨自艾:“好不容易领了差事,出一趟京城, 却连好好照顾你, 我都做不到。这么多年,你跟着我, 受尽白眼苦楚,我知道陆辰珖其实一直想拉拢你, 可是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你都没有答应。如果你跟着陆辰珖, 至少,在出京远行时,便不会如此辛苦。” 这些话自暴自弃的话, 墨遐只听陆尘彰说过两次。 一次是五年前,自己为了保护陆尘彰, 被陆辰珖故意放出的獒犬咬伤。 另一次,也是那年,自己被崔皇后刁难,被罚跪在元华宫整整天夜。 身为中宫嫡出,杜家之后,陆尘彰素来骄傲。 可是看着最重要的人因自己受尽委屈, 再强大的内心也敌不过一次次痛入骨髓的煎熬。 陆尘彰垂下眼,不知该如何面对墨遐。 突然,他感觉一双手覆盖在自己的脑袋上。接着,听到墨遐的沉厚的叹息:“我的殿下啊。” “阿遐?”陆尘彰抬头,张皇地望着墨遐。 这种慰叹,这种欣然,自陆尘彰渐渐长大,就再也没有见墨遐表露出来过。 墨遐俯身,将陆尘彰抱在怀里,紧紧地拥着他。 “阿遐?”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用力,陆尘彰尝试着挣扎,却没能挣脱出墨遐的臂膀。 安静沉闷弥漫在车厢。 陆尘彰再次轻声开口,心跳渐渐加速:“阿遐?” “殿下。”墨遐将下巴搁在陆尘彰的肩膀,终于是回应了陆尘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谢谢你。” “谢谢......”陆尘彰慢慢咀嚼墨遐的话,有些不理解,“......我。” 墨遐松开陆尘彰,直视陆尘彰的双眼:“谢谢你,愿意为我而脆弱。” 陆尘彰骨子里,便是强势的,霸道的。 哪怕曾经在冷宫,也没有人能够让他低头俯首。 这样一个人,却愿意为了墨遐,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冰封中唯一不熄的心火。 墨遐曾经便对陆尘彰说过—— 神,不能有弱点。 陆尘彰却愿意为了墨遐,放弃成神之路,只为携手看遍世间烟火。 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在二人中间流淌。 陆尘彰总觉得心中有什么桎梏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 “阿遐......”陆尘彰只来得及呼唤墨遐的名字,便听到阿四很煞风景的声音,如飓风袭来,强势冲破一方安宁。 “殿下,墨公子,晚膳已经备好。请殿下与公子下车用膳。” 墨遐的注意力瞬间被阿四引走,拉着陆尘彰的手,掀开帘子,兴冲冲道:“殿下,我们去用膳。” 陆尘彰随着墨遐一道下车,经过阿四时,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 阿四觉得,自己背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却不知缘由。 明明这几日,他很尊敬墨公子,殿下还有哪不满意? 45 云麾将军 崔家又一个人才 墨遐坐在火堆旁的石头上, 撕着烤得软软得面饼。 阿四野外生存的厨艺相当不错,雪白的饼皮烤得微黄焦脆,上面还撒了少许盐巴和墨遐自制的辣椒面。 就着熬煮好的野菜菌菇汤, 几口下去,简直是赛神仙的幸福。 陆尘彰坐在墨遐身边,给他剥了一个腌制得入味流油的咸鸭蛋。 墨遐把澄澄蛋黄放在饼子中间,两边对折, 用力一压。 沙沙的咸蛋黄被均匀的碾碎,墨遐咬了一大口,嘴角都沾上了晶莹的鸭油。 陆尘彰拿出一块锦帕,温柔地擦拭着墨遐的嘴角:“阿遐, 慢些吃。” 墨遐自幼和陆尘彰同住一间屋, 同用一个碗,一直都无所顾忌。觉得自己的饼子好吃,直接将自己咬了一口的饼递到陆尘彰眼前:“殿下, 你也尝一些, 特别香。” 陆尘彰看着缺了一个凹凸不平角的烤饼, 低垂的黑眸晦暗不明。 墨遐这才反应过来,想着现在到底不是小时候, 陆尘彰可能会有些介意, 讪讪地收回了手:“殿下,我再帮你卷一个。” “不必。”陆尘彰声音有些沙哑,制止住墨遐想往回收的手, 拿过饼子,“我吃这个就够了。” 明明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两人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不避嫌。 可是墨遐却莫名地觉得, 今日的陆尘彰有些奇怪。 似乎自打从马车上下来,陆尘彰的情绪就很不对劲。 但墨遐也没来得及多想,因为杜汀月已经背着药箱半跪在墨遐身边,低头道:“公子,您身子不适,不能多食。属下给您诊脉。” 墨遐念念不舍地看着陶锅上咕噜冒泡,上下翻腾的碧翠野菜和可爱蘑菇,犹犹豫豫地想远离杜汀月。 他还没有吃饱。 陆尘彰不由分说地握住墨遐的手腕,往杜汀月那边带:“听话。” 杜汀月唇角满是遮不住的笑意,细细地替墨遐把了脉。 陆尘彰一双眼睛就没有从墨遐身上移开过。见杜汀月收回手,连忙问:“如何?” 杜汀月朝着陆尘彰俯首行礼:“殿下,公子身子不舒,盖因不适车马颠簸。属下开两副药,再替公子针灸,慢慢公子症状便会好转。如今公子吃得下食物,便是再好不过。” 陆尘彰闻言,放下心:“这便好。” 墨遐本就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杜汀月这么说,更是让他自信非凡:“殿下,我就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你看你,还这么紧张。” 晴夏的蝉鸣,此起彼伏,聒噪无比。 二人在这边说着话,不远处侍卫已把安寝的帐篷搭好。 陆尘彰抬头看着夜色星辰,站起,不由分说地拉着墨遐的手:“阿遐,天色已晚,先休息。明日继续赶路。” 不把墨遐带远一些,恐怕他会对那一锅汤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墨遐有些不高兴地看着陆尘彰,但终归想着还有一个多月的路程,不能因为自己拖慢大家的速度,终是不情不愿地道:“好,知道了。” 毕竟是临时搭起的帐篷,条件肯定不算舒适。但杜云定还是指挥着侍卫隔开一个小小的空间,放上木制的浴桶。 墨遐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拿着一块白色的帛布,边擦头发,边走到陆尘彰的身边。 陆尘彰正在专注地看着暗卫传来的密信。 墨遐瞟了一眼信上的内容,擦拭头发的手停下,惊讶道:“陛下居然让云麾将军带兵前往南郡平叛。” 陆尘彰毫不意外地将信纸挨近烛火,薄薄的纸张很快被烧成灰烬:“陆辰琪的手段罢了。” 虽然德临帝封陆尘彰为钦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尘彰不过是皇室派出的吉祥物。皇帝是不可能分给他一丝半点的兵权。 说是钦差大臣,可陆尘彰就是一光杆司令,别说平叛的兵马和赈灾的粮食,就连随行大臣,德临帝都不愿意给陆尘彰配置,完全就是想让陆尘彰去南郡自生自灭。 非但如此,德临帝甚至还命陆尘彰提前出京,也不知是在忌惮什么,根本不愿意让陆尘彰和真正手握兵权的将军多接触一星半点。 墨遐在五皇子府收到圣旨的晚上,就和陆尘彰讨论过,德临帝究竟会派谁做那个真正手握实权的钦差。 墨遐甚至把朝中的大臣来回扒拉了好几遍,没想到最后定下的,居然是云麾将军崔夏玥。 “陛下现在不是挺忌惮皇后娘娘和大皇子殿下,怎么还会把这等重要的差事,交给崔家人?” 墨遐因着提前知悉剧情,对德临帝的心思了如指掌。 崔家看似荣宠,可德临帝已经在不动声色地收回崔家的权力。崔夏玥这个云麾将军,也是空有名头罢了。 如此局势之下,德临帝怎么还会让崔家子弟担任如此要职,再领兵权。 “嘁。”陆尘彰不屑地嗤笑,“仙丹吃多了,还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掌控朝堂的皇帝呢,却被人玩弄股掌都不自知。” 墨遐一听这话便知有猫腻,斜着眼睛看着陆尘彰:“殿下,你和四皇子又悄悄商量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看你这模样,似乎早就胸有成竹啊。” 陆尘彰以为墨遐生气了,嘲讽德临帝的心情也没了,有些慌:“阿遐,我......” 墨遐及时打断陆尘彰:“行了行了,我不计较你瞒着我。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和四殿下用了什么手段,让崔夏玥成为这次的钦差。” 46 又是墨遐的亲事 墨遐说:有完没完啊 若说崔家之中少有的让墨遐欣赏之人, 崔夏玥绝对名列前茅。 身为崔家子弟,崔夏玥从来不以自己家族为荣,反而在十二岁那年隐瞒身份,隐瞒家人, 赴边疆参军。 崔夏玥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 勇猛无敌, 身先士卒。更是因着赫赫军功,一路高升。 前年北狄犯境, 崔夏玥直入敌营, 一剑斩下可汗首级。德临帝龙颜大悦,封其云麾将军。 直到回京受赏, 朝臣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位年仅二十四岁, 大梁史上最年轻的夏小将,竟然是崔家公子。 只是墨遐觉着,崔夏玥这人,着实是有些惨。 一路生死拼搏,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 本以为前途无量,却因着头顶崔这个姓,被德临帝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中的兵权。 云麾将军名头好听,却是明升暗降。荣宠加身的背后更是是崔夏玥龙游浅滩的无能为力。 这便罢了。 如果是旁的崔家后辈,崔皇后必定会因如今崔家人才凋敝, 周到进言。 可惜崔夏玥是陆辰琪的表哥。 随着陆辰琪年岁渐长,崔皇后明面上仍旧亲热, 暗中却是愈发忌惮提防,又怎么会让崔夏玥成为陆辰琪的羽翼? 如今崔夏玥重新被重用,或许有德临帝想要敲打崔皇后之心, 但是这个理由对于德临帝而言,远远不够。 毕竟在外人眼中,四皇子与大皇子一体,崔夏玥与崔家一体。 陆尘彰提起德临帝,面上便不由自主地流泻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厌恶:“阿遐你当知晓,他最怕的就是自己的皇位被夺走。陆辰珖已经有些威胁到他的地位。若是此时出现一个崔家内部子弟,誓死效忠于他,甘愿做他安放在崔家的眼线,他自是乐得恨不得立刻升天做神仙。” 墨遐被陆尘彰的比喻逗得捧腹大笑,擦着眼角的泪水道:“可是陛下素来多疑,崔夏玥是怎么让他相信的?” 陆尘彰有些犹豫,却还是不愿瞒着墨遐:“阿遐,如果一个人的身家性命都握在你手,你会不相信他么?” 墨遐笑声如断了线的风筝,嘎然而止:“殿下,您的意思是......” 陆尘彰点头:“崔夏玥服了陆昉明给的毒.药,须得定时服下解药,方能性命无虞。” 德临帝也不是好糊弄的人,只有毒药,自是不能让他放下心中疑窦。 能够让崔夏玥取信于德临帝,他和陆辰琪还费了不少功夫。至于这其中所费的心机手段,便不必告诉阿遐了。 墨遐还沉浸在崔夏玥自愿服毒的震惊中,可是想着这三年,崔夏玥从意气风发到沉寂无闻,又有些理解他的做法。 崔夏玥一直被崔文曦强压一头,他心中又有大志向,自是不甘心因为嫡脉旁支之别,一辈子活在崔家的阴影之下。 如今有着这一条通天梯,便是粉身碎骨,崔夏玥也会心甘情愿地去爬。 陆尘彰知晓墨遐和崔夏玥关系极好,不愿墨遐继续惋惜崔夏玥,指着墨遐手中的帛布撒娇:“阿遐,我的头发没有干,你替我擦擦。” 墨遐用手摸了摸陆尘彰黑缎般的长发,“呀”了一声,将白色的布巾盖在陆尘彰的头上:“殿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头发要擦干,你怎么总是不听。到时候头疼,又要说难受了。” 陆尘彰听着身后白布摩擦头发沙沙的响声,脊背一松,将自己的身体靠在墨遐怀中。 墨遐有些无奈地扶正陆尘彰的身体:“殿下,你挨我这么紧,我怎么给你擦啊。” 陆尘彰静静地等着墨遐给他擦干,在一片寂静宁和中,突然问道:“阿遐,你会娶妻么?” 昨日暗卫送来明襄侯府的密报。 墨冯氏贼心不死,眼见冯茵辛没了用处,便又动了别的心思。 正好有不少南来北往的富商,想要借着儿女婚事攀上京城权贵。奈何商户之女嫁妆再丰厚馋人,终究抵不过京城高门对铜臭之家根深蒂固的偏见。 偏生墨思珍入宫,处处需要银钱打点。 如此一石二鸟,可不正中墨冯氏下怀? 陆尘彰想着墨冯氏处处假意张罗墨遐亲事,眼中便是遮掩不住的暴虐蔓延。 墨遐全然不知墨冯氏又想拿他的亲事做筹码,但是娶亲,墨遐是真的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殿下,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别生气。就我现在这个身份,根本不会有人想要把女儿嫁给我吧。” 毕竟日日和“天煞灾星”待在一起,就是再不愿意多想,总归心中会有所芥蒂。 哪家长辈,又愿意让他,做自家乘龙快婿? 47 步入南郡 有些恐怖的小山村 自从陆尘彰和墨遐谈及日后亲事, 墨遐以陆尘彰天煞孤星的身份说明自己的处境后,他本以为陆尘彰会心中不快。 却不料听了墨遐说的话, 陆尘彰心情反而出乎意料的好, 一连几天都是和颜悦色。 墨遐实在是想不明白其中关窍,索性将这件事弃之不管,专心分析他们在南郡即将遇到的危险和阻力。 杜汀月给墨遐开了安神的药, 墨遐在众人赶路时便很有自知之明地睡在马车上。昼夜颠倒一个月,一行人终于赶赴南郡边界。 “殿下, 翻过这一座山, 我们便可进入岭原郡。” 墨遐迷迷糊糊睁开眼, 看着车帘透进的昏黄光线, 五指闭拢, 手掌弯曲, 有些受不住地给自己扇风。 陆尘彰见状, 给墨遐倒了杯凉茶, 道:“吩咐下去, 今晚便在此处休息。明日一早,直入郡府。” 阿四领命:“是。” 越往南走,天气越发炎热。 墨遐抓着陆尘彰的手, 满足地放在自己的脖颈上:“殿下,你真的好舒服。” 也不知陆尘彰修习了什么武功, 一到夏天,身子冰冰凉凉。 每每这个时候, 墨遐就恨不得贴在陆尘彰的身上,做他腰间挂件。 陆尘彰知道墨遐怕热,任由墨遐到处乱蹭:“阿遐,明日我们便可进岭原郡。你就不用继续休息在马车上了。” 墨遐掀开车帘, 看着地上干涸甚至隐隐开裂的土地,非凡没有高兴,反而忧心忡忡:“岭原郡是三郡中受灾最轻的,就这般,都有无数人流离失所。其他两郡,又该是何等炼狱?” 陆尘彰这些日子接连收到暗卫密报,不外乎都是三郡各地天灾兵祸,民不聊生。他知道墨遐揣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毫不犹豫给墨遐找了一个发泄怒火的对象:“要不是陆昉明好大喜功,不听直谏。下面官员又怎会官官相护,欺上瞒下。” 大梁江山都快被一群临时组建的游勇散兵撬走半壁,还沉迷修道,广寻修士,甚至加重徭役,修观建台。 要不是朝中还有些许忠臣出谋,良将平叛,怕不止南郡,大半江山都会因德临帝昏庸而失守。 届时,也不知是谁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墨遐心中十分难受,堵堵的,一口气闷在胸口不上不下:“殿下,如今岭原郡郡守是崔家门生吧?” 陆尘彰点头:“没错。这对我们来说,也算得上是一桩好事。崔夏玥再怎么说,也是崔家血脉最近的旁支,陆辰珖和陆辰琪又是世人皆知的兄友弟恭。有这几重关系在,岭原郡守怎么着也得给崔夏玥几分薄面。”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山脚下是一个小小的村落。 夕垂之时,本该孩童嬉戏,炊烟袅袅的村庄,此时却寂静无声。枯枝上的乌鸦“嘎嘎”鸣叫,炙烤的土地不见人烟,反而是此起彼伏的诡异。 墨遐心中发虚,贴近陆尘彰,没注意自己整个人都快缩进他的怀中:“殿下,这里也太恐怖了。” 陆尘彰很享受墨遐的投怀送抱,长臂一收,将墨遐揽紧:“阿遐,别怕。” 48 芥蒂 两人之间似乎有隔阂了 五皇子府的一众侍卫手持长剑弯刀, 紧紧跟随在马车周围,谨慎地左顾右盼。 墨遐没有忍住,挑起车帘, 透过车窗看着荒芜的村落:“都说岭原郡是南部门户。各种游记都盛赞, 在岭原郡,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山村,都山肥水沃。没想到如今竟是成了这般模样。” 陆尘彰从背后握住墨遐举着锦帘的手, 顺着墨遐的视线望去,沉声道:“阿遐, 百姓安居乐业靠的不是天时,更多是人为。若是没有朝廷那帮尸位素餐的禄蠹, 没有中饱私囊的父母贪.官, 岭原郡也不会如此。” 马车在阿四的驾驶下缓慢地行着,不过片刻,一行人便进入村庄中部。 陆尘彰和墨遐下车, 看着阿四等人挨家挨户敲门询问。 出去的侍卫很快回来复命。 毫不意外,整个村落没有一处房子尚有人家。 墨遐叹了口气,看着陆尘彰:“殿下,既如此,我们便随便找户院子落脚吧。” 陆尘彰的想法和墨遐不谋而合, 点头:“你安排便是。” 阿四找了整个村子最大的庭院, 井井有条地安排着随行众人。 墨遐坐在一棵早已枯死的大树下,眺望着远方天空。 陆尘彰处理完事情, 坐到墨遐身边, 握着墨遐的手问:“阿遐,在看什么?” “看夕阳。”墨遐眼睛不转地回答。 岭原郡的夕阳很美。 突耸的山峰将平静的天空割裂两半,高处已经蒙暗沉灰, 与之相对的另一边却是霞光万丈的灿橘绚然。 陆尘彰从来没有闲时静心聆听观赏万物。 他不能理解墨遐为什么喜欢听雨,喜欢画月,却不妨碍他捧墨遐的场:“确实很美。” 墨遐对陆尘彰可是了解得很,当即没忍住笑出来,多日积压的郁气也在瞬间烟消云散:“殿下,你根本就不懂得欣赏,哪会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 陆尘彰很霸气:“阿遐觉着好的,便是好。阿遐觉着不好的,便定是充满瑕疵的劣品。” 墨遐被陆尘彰这番话说得心神舒畅,摇头道:“殿下啊殿下,你对他人如此言听计从。有朝一日登上皇位,也不怕朝臣直谏昏君。” 陆尘彰没说话,心里却对墨遐的话不屑一顾:他若登基,必是牢握皇权,唯吾独尊。还由得朽木老臣借着言谏,喋喋不休。 阿四等人热火朝天地生火烧饭。墨遐觉着热,往陆尘彰身边一靠,汲取着他身上丝丝凉意:“殿下,墨思珍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你切莫让瑶韵姑姑露了痕迹。” 陆尘彰失笑,低头睨着墨遐:“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墨遐不屑撇嘴:“我很聪明好不好。本来我只是怀疑,是这些日子云定送来的密报有关于墨思珍的消息,我才肯定的。”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番话,却有种难言的不适情绪在陆尘彰心底滋生蔓延,好似墨遐一直以来对他的坦白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碎裂崩塌:“阿遐,你既然怀疑,为何不问我呢?” 墨遐手指微曲。 是啊,他为什么没有问陆尘彰? 墨遐坐直身体,咬着唇努力地思考这个他从来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似乎是近些年陆尘彰总是对他隐瞒一些谋划。 所以他在怀疑瑶韵姑姑的身份时,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告知,而不知直接询问。 墨遐也不知:他和陆尘彰究竟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陆尘彰看着沉默的墨遐,心一点点下沉。 他缓缓起身,背对墨遐:“阿遐,我有些累,先进屋休息。吩咐阿四,没有旁的事,就不要打扰我了。” “殿......”墨遐伸出手,想要叫住陆尘彰。可是陆尘彰步履匆匆,仿佛在逃避什么洪水猛兽。 “......下。”墨遐微弱的尾音消散在夜风中,他看着陆尘彰,张皇无措。 杜汀月拿着几个挂着水珠的果子走来,看着似乎争吵的二人,问道:“公子,殿下这是怎么了?” 墨遐猛地起身,朝着陆尘彰的方向追去。 杜汀月脚步一动,想要跟上。又想到自己的身份,只能硬生生止住步伐。 “真是奇怪。”杜汀月说。 49 殿下道歉了 阿遐,对不起 墨遐随着陆尘彰的脚步, 来到一处勉强还算齐整的瓦屋前。 房子外墙的白漆脱落起伏,露出里面带着斑斑裂痕的石砖。 墨遐站在凹凸不平的木门前抬手,想要敲响房门, 却在屈起的手指即将碰到木门时, 犹豫着停下。 墨遐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西斜金乌完全沉落, 没入山林,大地一片无垠漆黑, 墨遐才将指节落在门上, “咚咚”敲响。 “进来。”里面传来陆尘彰沉闷的声音。 墨遐深吸一口气, 推开房门。 陆尘彰并没有点上油灯红烛, 偌大的房间黑得看不清脚下前方。 闷燥的气息混合着灰尘霉味扑面而来,墨遐有些厌恶地皱眉, 摸索着向前走, 适应着突如其来的陌生黑暗。 走到桌前,墨遐掏出怀中火折, 吹亮星火点燃烛光, 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墨遐才有空闲去抬眼去看陆尘彰。 自打墨遐进门,陆尘彰的眼睛就忍不住往墨遐身上瞟。见墨遐看过来, 欲盖弥彰地别开视线。 墨遐走到陆尘彰身边, 轻轻地推了推墨遐的身子:“殿下。” 陆尘彰仿佛没听见,不为所动。 墨遐的幅度稍稍加大:“殿下?” 陆尘彰转过身子,不肯看墨遐。 墨遐瞅着陆尘彰的侧脸, 咬着下唇,故意道:“殿下,你不想见到我, 我就先走了。” 见陆尘彰依旧冷淡不应,墨遐缓慢转身,一步一步向门口挪去。 就在墨遐快要走出屋子时,身后传来陆尘彰气急败坏的声音:“站住,我可没说让你走。” 墨遐露出胜利的笑容,快步走到陆尘彰身边:“殿下。” 本来墨遐很是忐忑,怕陆尘彰因为自己的隐瞒心怀芥蒂。可是当他走到陆尘彰面前,惊讶地发现陆尘彰眼圈竟然是红的,仿佛不久前哭过。 墨遐顿时大惊失色,顾不上自己解释,慌忙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陆尘彰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哪怕是在墨遐面前,他也不允许自己脆弱。 所以陆尘彰只是偏过头,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半点起伏心绪:“无事。” 墨遐可不好骗,可是他知道陆尘彰也有属于自己的自尊。因此他不追问,而是用尽量平和的语气故作轻松道:“殿下,天色已晚,先出去吃些东西吧。明日还要赶路。” 陆尘彰本以为墨遐会生气,可是墨遐一如既的温柔,好像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看着墨遐,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如没有勇气一般放弃,最后也只是吐露出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我不想吃。” 墨遐站着,陆尘彰坐着,所以墨遐可以很轻易地触碰到陆尘彰的头顶。 墨遐轻拍着陆尘彰的肩膀,道:“怎么能不吃呢?我去给你端些粥。” 说完,不等陆尘彰回话,墨遐就走了出去。快到陆尘彰只来得及叫一句:“阿遐......” 墨遐很快回来,端着一些粥和烤制的干粮:“殿下,吃一些吧。好歹也是我辛辛苦苦端来的,赏个脸嘛。” 陆尘彰拿起汤匙,沉默地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 一碗粥很快见底,陆尘彰看着碗底略显破旧廉价的印花,不知想到些什么,突然声音沙哑地开口:“阿遐,对不起。” 50 大男子主义要不得 墨遐表示:必须扼杀…… 墨遐何等聪慧? 他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便是因为,他太清楚陆尘彰的心思。 墨遐不愿让陆尘彰有任何负担,拿过陆尘彰手中的粥碗, 背对着他, 以尽量轻松的口吻装作若无其事:“殿下不必如此。” 可是墨遐的心中,到底还是有怨的。 却不知是不是这句话刺激到了陆尘彰。他猛然起身,从后面环住墨遐。 墨遐被陆尘彰的举动吓了一跳,摇摆身子想要挣脱,却发现陆尘彰的力气竟是如此之大:“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快松开。” 陆尘彰不顾墨遐的挣扎,双臂越发用力,牢牢箍着墨遐, 贴着墨遐的耳, 再一次轻声:“阿遐,对不起。” 墨遐手臂一松,似是放弃了反抗, 就这么一直任由陆尘彰抱着,不知过了多久, 才道:“殿下, 我没有怪你。” “可是我怪我自己。” 就这么一句话,彻底破了墨遐的心防。 墨遐早早怀疑瑶韵姑姑的身份, 却一直不肯询问陆尘彰, 这一切的源头, 终归是陆尘彰的隐瞒让他心有隔阂。 不知何时开始,陆尘彰不再如同幼时,事事都与墨遐诉说, 更多的是一个人在书房,与杜风岫等人共商大业。 墨遐装作毫不在意,每每路过陆尘彰的书房,都是望着透着暖黄的木窗,再心领神会的离开。 可是墨遐不是圣人,心中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所以他觉得瑶韵姑姑身份有疑时,选择了隐瞒。因为他不知道陆尘彰是会大大方方地告知他真相,还是糊弄搪塞。 他想自己发掘真相。 墨遐把自己的手覆上陆尘彰的手臂。 这么多年的纵容使然,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真正地怨怼陆尘彰。哪怕心中再如何伤心,再如何失望,只要陆尘彰愿意解释,他就愿意相信。 相信他的殿下。 “我是想保护你的。”似乎是察觉到了墨遐的心思,陆尘彰把头搁在墨遐的肩膀,“我不想让你过分地卷入这场本该不属于你的纷争。” 更不想让你知道,你心目中完美无缺的五殿下陆尘彰,其实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罪人。 墨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垂眼看着地上起伏飘滚的泥尘,道:“殿下,事到如今,你认为我还能从这场漩涡中脱身么?” 他自十岁起便入宫做了陆尘彰的伴读。 八年风雨,偌大京城,任谁都知墨家二公子是五皇子最坚实的拥趸。 墨遐的命早就和陆尘彰紧紧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有朝一日陆尘彰落败,墨遐也注定会和陆尘彰死在一起。 “你不愿让我分神,不愿告知我你的谋划,不愿让我陷入谋位夺权的操劳,日夜不得安宁。可是......”墨遐强硬地放下陆尘彰的手臂,转过身直视陆尘彰的眼睛,“你怎知这是我想要的?” “我......” 陆尘彰想说些什么,却被墨遐打断:“殿下,我教了你那么多,你怎么就忘了最重要的呢?两人之间若想长久,不可缺少的便是坦诚信任。自作主张地安排他人,自以为是地保护他人,便是圣人,心中也不会如意。” 墨遐说完便毫不犹豫地离开。 看着墨遐削瘦清冷的背影,陆尘彰心中有些慌,想要去追,又有些情怯的茫然。 直到墨遐走到门口,即将消失在陆尘彰的视线中,陆尘彰才急急高声:“阿遐,对不起。我再也不会瞒着你。” 墨遐脚步一顿,侧过脸,似是看着陆尘彰,又似乎只是望着面前一片虚无。 良久,他才道:“殿下,我信你。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我也不会隐瞒你。” 51 入岭原郡 跟殿下斗,还嫩了些…… 陆尘彰一行人在村庄休整一夜, 养足精神后,便整顿行装,马不停蹄地入了岭原郡。 墨遐靠着车壁, 把车窗上垂落的锦帘掀开,望着山上铺天盖地的阴葱,眼低泄露着如释重负的愉悦。 昨日与陆尘彰详谈, 他才发现陆尘彰竟是有往大男子主义这条歧途狂奔的苗头。 幸好发现的早, 让墨遐及时制止了陆尘彰这种危险的思想。 昨日他们分别给自己留足了冷静的时间。 今晨再见, 感受着陆尘彰明显的变化, 哪怕即将进入岭原郡面对未知的狂风暴雨,也没能影响墨遐心底这短暂的畅阔。 陆尘彰夜间辗转难眠,翻来覆去思考琢磨墨遐的话。恍然惊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墨遐之间深埋不露的隐隐裂痕, 后悔自责齐齐涌上心头。 日间同乘, 遂装作闭目养神, 心虚愧疚得不敢直视墨遐的双眼。 多日未曾下雨, 岭原郡内燥热难当。也就是山林间苍天古树遮天蔽日, 放能微微抵挡无处隐藏,如重压而下的炎闷。 墨遐瞅着陆尘彰眼窝下的青黑, 又想起德临帝的偏心,不免有些心疼, 拿起扇子替陆尘彰送风。 只扇了几下,墨遐的手腕就被陆尘彰抓住:“我不热。” 墨遐从善如流地放下扇子, 又习惯性地给陆尘彰倒茶:“再过不久我们便可进入郡府, 也不知这岭原郡守是个怎样的人。” 陆尘彰接过茶,喝了一口,道:“刘誉正为官多年, 毫无建树。直到妹妹做了崔狄的宠妾,这才有幸捞到岭原郡守这个肥差。如此奸猾小人,又岂是清正廉洁之辈?” “如此看来,我们怕是要被刁难一番了。” 尽管过了十八年,墨遐在明襄侯府见人说人话,在皇宫见鬼说鬼话,遇上其他皇子公子见妖说妖话,可是他仍旧打心底讨厌这些无休无止的虚假伪装,试探逢迎。 趁着如今只有自己人,墨遐心直口快,“唉唉”叹息:“殿下,你若是能独掌大权该多好。” 这样,他便可随心所欲,无须步步谨慎,处处小心。 陆尘彰一直知道,若非因为自己,墨遐恐怕早就卸下一身担子,牵着一匹宝马,轻装简行,游山玩水。 他握住墨遐的手,重重承诺:“阿遐,会有那一天的。” 再给他五年,他必定会让墨遐站在万人之巅。哪怕身处京城,所有人也将战战兢兢,匍匐在墨遐脚下。 墨遐一怔,随即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拍了一下陆尘彰的肩膀:“这是自然。你可是五皇子陆尘彰,端明娘娘嫡长子。这世上,还有谁会比你更适合那个位置?” 墨遐想得一点不错,刘誉正确实是打算给陆尘彰一个下马威的。 五皇子领圣上口谕亲至,郡守理应率辖内大小官员出城十里,恭敬相迎。 可是直到马车停在郡府门前,岭原郡府始终大门紧闭。街巷空空荡荡,只余门前石狮矗立,不见一人身影。 阿四向来急躁,见刘誉正如此羞辱陆尘彰,心中火气“噌”地燃起,站在马车外请陆尘彰示下。 陆尘彰转头看着郡府高大贵气的漆红高门,端庄肃穆的乌木匾额,以及日日被人精心擦拭,明净发亮的青砖石板,眼中浸出沉沉冷意,却是有所预料般,从容不迫吩咐:“敲门。” 阿四走上台阶,拉动门环撞击门板。等了整整一炷香,迟迟未有人应答。 回到车前,阿四俯身:“殿下。” 陆尘彰放下车帘,似是对郡府的轻视毫不在意,继续吩咐:“去客栈。” 车轮滚滚向前而行,墨遐忍不住笑出来:“殿下,这下急得,就该是刘郡守大人了。” 陆尘彰再怎么不被皇帝所喜,如今大小也是个钦差。 德临帝亲封的那种。 德临帝最好颜面。 在宫中,宫人折辱陆尘彰是一回事。可到了地方,不把钦差放在眼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若真是不受宠没气性的皇子,见着如此阵势,恐怕早就心生惶恐。回头再拿崔家一压,别说回京城告御状,恐怕接下来在岭原郡一举一动,都将受刘誉正拿捏。 陆尘彰却反其道行之。 既是郡府无人相迎,总归门也敲了,人也等了,他去客栈居住也是无可奈何。 回头写一封奏折呈给德临帝。 陆尘彰一直不受德临帝喜爱,大不了被叱责办事不力,再被夺走一些权力。说到底也只是一些边缘的官职,陆尘彰本就不甚在意。 可是对于拂了德临帝面子的刘誉正,迎来的是贬官还是流放,那可就全凭德临帝心意,不得而知。 陆尘彰也笑,不过面容有些冷:“待在京城与崔家虚与委蛇太久,人人都以为我是软柿子。既然来到南郡,正好拿这不长眼的开刀。” 墨遐靠着车壁,想着刘誉正现下怕是急得食不下咽,便是幸灾乐祸的愉悦:“总归子月明日就到。朝中上下对他的刻板印象便是刚正直毅。今日刘郡守把你从郡府赶了出来,回头便是他拿着自己妹妹攀交情,怕也难过子月那关。” ............ 刘郡守比墨遐想象中更沉不住气。 还没到晚间,刘郡守便急了。 陆尘彰等人才进入客栈,行李都没收拾好,刘誉正便三番五次派人来请。 言辞那叫一个恳切至极。一个劲地说自己这些日子为了难民兵祸劳心劳力,方从田间安抚百姓回来,才得知下面人竟是如此怠慢五皇子殿下。 他已经惩处了那些不长眼的下人,五皇子身份尊贵,还请务必入住郡守府,也是给他一个赔罪的机会。 墨遐打发走了传话的小厮,冷笑:“听听,听听。好话坏话都让他说尽,如果继续纠缠不放,倒显得是我们的过错。” “和他生哪门子的气?”陆尘彰把晾好的茶推给墨遐,“刘誉正别的本事没有,最擅汲营拍马。不然他靠什么搭上崔家?” 墨遐把瓷盏的茶一口气喝完,重重放下茶杯:“我就是看他不惯。” 陆尘彰走到墨遐身边,像是哄孩子一样抚摸着墨遐的头发,耐着性子低声道:“既然你不喜欢他,便不去郡守府。我把汀月留给你。” “那怎么行?”墨遐像是被惹怒的炸毛小狮子,理直气壮,“刘郡守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瞧他刚才派人说的话,指不定已经挖了什么陷阱等着你去跳。要是我不在,谁帮你出谋划策。” 说到底陆尘彰也不放心把墨遐一个人留在客栈,墨遐愿意跟去,自是最好不过。 陆尘彰神来一手,着实是把刘郡守给吓到了。 刘誉正能够坐到郡守之位,不单单是因为崔家,和他善于揣摩德临帝的心思也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他是真的害怕陆尘彰不管不顾,一封奏疏快马至京,回头直接砸去他头上那顶乌纱帽。 所以陆尘彰再次来到郡守府,刘郡守可谓是使出浑身解数。不仅安排了最好的客院,更是亲自邀约,言极特意为五皇子准备了晚宴,请殿下务必赏脸。 打发走刘郡守,陆尘彰目光转向桌上丰盛的瓜果点心,荤素佳肴。顺便用银签插起一块蜜瓜。 蜜瓜黄澄金灿,冒着丝丝凉气,一眼便知是才从冰库拿出切开。光是看着,便能想象是如何的汁盈味甜。 墨遐有些心疼:“南郡饿殍遍野,百姓啃树挖草,易子而食。郡守府却是如此奢靡挥霍。朝廷派下的粮食,怕是大部分都进了刘郡守的腰包。” “刘郡守的腰包?”陆尘彰摇头,“他哪有那个魄力,进了崔家的银库才是真。” 墨遐又叹气了:“也不知子月知道崔家这些行为,会是何等心寒。” 陆尘彰对墨遐三句不离崔夏玥很是不满,乱吃飞醋:“总归他是崔家人,行事比我们便利。你又有什么好操心的。” 墨遐斜着眼,啼笑皆非地看向陆尘彰:“殿下,我早就想问,你这是怎么了?是你和四皇子想办法把子月调来南边。如今我只是担忧一下,你怎么就和被触了逆鳞似的?” 陆尘彰看着什么都不懂的墨遐,有些气闷,把蜜瓜塞进墨遐口中,耳尖却有些泛红:“快吃瓜。” 墨遐笑眯眯地咽下:“殿下,真甜。” 两人对坐着又说了一些话,没一会儿阿四进屋,朝着二人躬身行礼:“殿下,公子,刘郡守方才派人传话。宴会已备好,请殿下移步正厅。” 墨遐站起伸了个懒腰,隐隐有些兴奋期待:“殿下,戏台子已经摆好,就不知今晚能看到什么样的魑魅魍魉。” 52 赴宴 一场鸿门宴 墨遐随着郡守府的小厮一路行至花厅水榭, 越往里走,越是咋舌。 来到一处由深灰色太湖石精堆细砌的池边时,墨遐很没见识地指着清圆水面秾纤极华的风荷, 用宽大的袖袍掩住唇角,悄声对陆尘彰道:“殿下,光是这珍贵的太湖石,还有这一池灼灼烈日却不堕鲜妍的荷花,恐每月花费便不下万两。” 陆尘彰眉眼不动, 仿佛对此类景象司空见惯, 习以为常:“崔家的牡丹花池,四季皆绽, 艳如阳春。光是这一处的开销,便顶得上普通官员十年俸禄。哪怕是宫中御花园,都抵不过崔府此番盛景” 墨遐沉默很久, 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也只是憋出一句话, 大大方方地表露着他“穷酸”的内心:“殿下,果然还是我格局小了。”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快到水榭。远远便能看到刘郡守搓着手,频频张望,守在廊柱相迎。 “下官拜见五皇子殿下,殿下千岁。”见了陆尘彰的身影, 刘郡守匆忙率领辖下各级官员上前,规规矩矩行礼请安。 墨遐见状, 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侧过身子。 陆尘彰把手背在身后,看着面前伏地的身影,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直到刘郡守额上浸出涔涔冷汗,才笑着道:“刘郡守不必多礼。” 刘郡守用袖子擦着汗,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听陆尘彰似笑非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郡守大人当真是政务繁忙。本殿领父皇旨意,亲察岭原郡。到了城门,竟是无一人相迎。再一打听,才得知郡守大人今日晨间便去了田垄。大人如此爱民如子,想必这岭原郡,也是不需要本殿了。” 刘郡守一听,刚刚直起的身子再一次弯下,低着头诚惶诚恐:“殿下恕罪。殿下至岭原郡,下官本该亲迎。然清早突然得到消息,又有灾民聚众闹事。事急从权,下官特意派郡丞领属官代下官出城。不想御下不严,竟是让小人钻了空子,使殿下受辱。下官该死,还望殿下开恩。” 一番说辞可谓是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如果不是那一身颤动的肥肉太没说服力,墨遐险些都要相信这些不知所谓的鬼话。 墨遐的目光越过刘郡守,停留在后排一人身上。 不似刘郡守满脑肥肠,哪怕是跪着,此人都是脊背竹直。清瘦身躯上的绯色官袍甚至能够看到袖口隐隐的磨损。 即便亲耳听到刘郡守颠倒四的污蔑,也不为自己辩解,颇有一番任你污水尽泼,我自岿然不动的风骨。 墨遐低眼,迅速在心中盘算前些日子看过的密报:田时庸,出身寒门。满腹才华却因不喜钻营,屈居岭原郡丞数十年,受刘誉正打压,多年不得晋升。 陆尘彰自是听出刘郡守话里话外想要祸水东引,心中冷笑,面上装作恍然大悟,再次开口,似有歉意,又有理解:“原来如此。倒是本殿错怪了刘大人。刘大人快些起来罢。” 只字不提田时庸藐视圣意的罪过。 刘郡守再次擦汗,有些怨怼陆尘彰不继续追究,却是不敢再提,弓着身子陪笑在前引路:“殿下,下官早已备下佳肴。殿下舟车劳顿,不妨先行用膳?” 陆尘彰笑道:“甚好。” 随即越过刘郡守先行走向水榭。 墨遐跟在陆尘彰身后,路过刘郡守时不动声色地瞟了他一眼,低头轻笑: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53 飙戏 两个默契的戏精 刘郡守显然十分害怕陆尘彰回京之后扭曲事实, 添油加醋地向德临帝告御状,席间频频敬酒,话里话外满满殷勤奉承。 一会说五皇子是多么的英明神武,一会又说五皇子是多么的出身高贵。不知道的, 恐怕还真会被他糊弄过去, 以为陆尘彰不是大街小巷人人谈之色变的鬼星, 而是甫一降世便祥瑞加身的福星。 墨遐一向很守本分,既然这种场合轮不到他开口, 他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陆尘彰下首,当一个不多话, 不多事的属官。 可惜他想被放过, 别人却不肯放过他。 刘郡守眼见无论说什么都会被陆尘彰不动声色地圆回来, 完全讨不到好, 就把目标放在墨遐身上。 墨遐正思索着接下来几日的安排,猛然间竟是听到刘郡守笑呵呵道:“想必这便是墨二公子。二公子不愧出身明襄侯府,高门公子, 卓尔不群, 仪表不凡。真真是一看便让人自惭形秽,不敢与之争锋。” 墨遐抬眼看着刘郡守。 被人如此注视,刘郡守也没有怯退,反而是笑吟吟地望着墨遐, 肥肉堆积的脸上找不出一丝虚情假意,仿佛是发自内心地赞美。 陆尘彰脸色一沉。 刘郡守如何与他虚与委蛇, 他都毫不在意。但如此给墨遐下套,可谓是触及到陆尘彰的底线。 墨遐心念电转,端起酒杯,隐晦地给陆尘彰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精致的玉杯向前一递, 墨遐隔着中庭遥遥敬向刘郡守:“郡守大人如此抬爱,实让墨遐惶恐不已。这一杯,墨遐敬大人。” 语毕,一饮而尽。 刘郡守眼中精光一闪,眯着的眼睛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饮下自己杯中的酒,看看墨遐,又看看陆尘彰,意有所指:“二公子年少有为,日后定当前途无量。说不得我与二公子日后成为同僚,还要仰仗二公子的帮助。殿下有此助力,真是令下官艳羡不已。” 这话暗戳戳的指向简直不要太明显。 陆尘彰握紧玉盏,奈何墨遐拼命给陆尘彰使眼色,他只能顺着墨遐的心意,皮笑肉不笑地回着刘郡守。简单两个字,令人遐想不已:“是吗?” 刘郡守自以为窥破真相,更是来劲。觥筹交错间恭维陆尘彰,也不忘时时提及墨遐,话里话外大有替墨遐惋惜的意味。 墨遐挂着得体的笑容,时不时应和着。 直到刘郡守吹嘘“自己早早就听说过墨遐的大名”时,陆尘彰似是终于忍不下去,打断有些喝高的刘郡守:“刘大人,今日这宴,便到这吧。明日崔少将军领大军驻扎岭原郡郊,让他看着郡内官员狼狈夜宴的模样,终归不像话。” 刘郡守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殿下所言极是,是下官疏忽。下官这便送殿下回院。” “这倒不必。”陆尘彰似笑非笑地拒绝,看着墨遐,有些阴阳怪气,“本殿有墨二公子便足够,怎还需劳动他人?” 墨遐适时站起,朝着陆尘彰谦卑行礼。 刘郡守看着这一场面,笑意更深:“殿下恕罪,是下官思虑不周,扰了殿下雅兴。” 说完,率众官员一并起身:“下官恭送殿下。” 54 送礼 超名贵的白玉砚台 陆尘彰一出水榭, 便径直走向自己院落。下颌紧抿,双手交叉负在身后。 明眼人见了纷纷在心底诧异, 不知是哪位不长眼的, 竟是惹了五皇子殿下不快。 墨遐刻意落在陆尘彰身后两步,低眉顺眼看着眼前青砖,似是畏惧, 不敢抬头。 走到半路,陆尘彰眼神一闪,不动声色地微微偏头,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冷笑。 二人脚步不停,墨遐仍旧低头, 似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殿下,怎么了?” 陆尘彰道:“无事, 几只鬼祟的老鼠罢了。” 墨遐叹气:“果然, 刘誉正这根老油条, 方才笑呵呵的, 挑拨离间一把好手, 实际上根本就没相信我们的话。” 意料之中的事, 陆尘彰并不在意, 反而是安慰墨遐:“好歹也是坐到一郡之长的人物, 再如何没脑子, 也不至于如此被轻易挑唆。” 墨遐和陆尘彰保持着看似生疏的距离边说边走,很快回了客居的小院。 进了屋子, 关上房门, 墨遐双手向上伸个懒腰,毫无形象地躺在檀木大床上,不屑撇嘴:“这刘郡守, 还以为他能使出多高明的手段。不过如此。” 回想着宴席上刘郡守若有若无的招徕,墨遐心底恶寒,夸张地抱臂颤抖:“还和他成为同僚。打量人听不出来,这所谓的同僚是同为“大皇子”的僚呢。” 陆尘彰倒了杯茶,吹凉后贴心地递到墨遐手边,笑道:“手段是低劣了些,但是很有用。今日站在此处的若是陆辰珖和墨云阳,这些话听到陆辰珖的耳中,莫说小小的芥蒂,恐怕整个明襄侯府都会被他记恨在心。” 墨遐再次打了个寒颤:“这种人,也不知那些崔家的拥趸,究竟效忠他什么?” “叩叩叩——” 三声规律的敲门声响起,墨遐有些惊讶地看过去:“是阿四。这么晚了他来作甚?” 陆尘彰笑:“总归不会是很紧急的要事,问问不就知道了。” 说完,便扬声:“进。” 阿四进屋,先是朝二人行礼,接着道:“殿下,刘郡守派人给您送了些礼。” 墨遐挑眉:“公然行贿到皇子头上,刘大人这算有恃无恐么?” 这种小事,向来不需经过陆尘彰的手,阿四特意跑一趟,自是还有话说:“刘郡守还单独给墨公子送了一份。” 墨遐坐直身子,这才注意到阿四身后的侍卫手上端着大大的檀木托盘。 墨遐走上前,细细打量盘子里的物什,边看边感慨:“刘大人可真是大手笔啊。” 拿起一块白玉砚台,墨遐把玩片刻,感受着触手及寒的凉意,炎闷晚风中,墨遐竟是有些舍不得放下:“这等玉料,我只在叶嫔娘娘的宝翠宫见到过。不成想地处偏远的岭原郡,竟是也能找到如此好物。刘大人可真是下了血本。” 陆尘彰走到墨遐身边,陪着他一同翻看刘郡守送来的珍品,冷笑:“一石二鸟的好计策,他可不得多下些功夫,方才对得起咱们千里迢迢来岭原郡的艰辛。” 55 计谋 墨遐被恶心到了 墨遐再次叹了口气。 他和陆尘彰素来默契, 自然知道陆尘彰话为何意。 这等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宝物,墨遐若是收, 便算是给了刘郡守一个答复—— 他愿意投奔到大皇子旗下为其效力, 日后与刘郡守共擘未来。 便是墨遐不收, 如此珍贵的物什,不送到陆尘彰这个天皇贵胄手中,反而私下给了一个小小的伴读。若是此事常常发生, 心胸再豁达的人,也会暗存不满。 手段不高明,却是细碎得令人恶心。 “常说阎王好哄, 小鬼难缠。刘郡守就是大殿下跟前那一只小鬼。早知此行定会出师不利,倒是不知, 大殿下竟如此舍得。” “哪是他舍得, 你有这么大的面子么?”陆尘彰斜斜地看了墨遐一眼, 毫不留情地击破他对自己过于高估的评价, “当初岭原进贡白玉砚台, 本就是一对。到了宫中,却莫名成单。陆辰珖惯爱附庸风雅,陆昉明把它赐给叶嫔, 他可是不痛快了许久。如今不知是从哪儿听到些风声,正想拿他问罪, 所以他才急着脱手。回头这玩意入了你的库,私藏贡品的人便是你。介时陆昉明和陆辰珖一审, 贡品到底不在他身上,有着崔家这一层关系,也能安然无事。可你呢?谁还能为你说话不成。” 这等秘事, 墨遐可是从未听说,乍一得知,细想之下,心如擂鼓:“我就纳闷呢,大殿下跟前人越多,他越讨不得好,怎么就心心念念想让我上这条贼船。原来还有这层意思。” 被人算计的滋味可不算好,墨遐只觉得自己像是吞了只胡螓,不上不下,从胸口一路恶心到头顶。 陆尘彰见墨遐如此,赶忙拍着他的背,顺着心意哄:“别气别气,你若是不喜,我这便杀了他为你出气,可好?” 墨遐抱着手臂,心中正设想如何把刘郡守大卸八块,猛然听到陆尘彰如此是非不明,没忍住笑出声:“殿下,你可千万别。咱们还在岭原郡呢。倘若刘郡守无缘无故横死郡守府,没个正经的由头,陛下那边又该怎么交代?” 墨遐只当陆尘彰在说笑,被这么一闹,他的心情也明朗许多:“殿下,我倒是有一计,就是不知殿下愿不愿配合?” 在墨遐说出“殿下”二字时,陆尘彰便瞬间明白了墨遐心中打得飞起的小算盘。但他喜欢听墨遐说话,所以装作好奇不知的模样,笑着看向墨遐:“你说。” 墨遐眉飞色舞道:“既然刘郡守这么想从我们中间作梗,倒不如遂了他的意,装作不和。看看他这郡守府,究竟是如何的藏污纳垢。” 陆尘彰并不想这般。 无论何种境地,他都不愿让人误会自己与墨遐的关系,以为他们貌合神离。 只是墨遐兴致太高,言语间眼神透出的灼灼光芒让陆尘彰所有的不愿,皆化为不忍。 他五指收拢,又蓦地松开,最终只是看着墨遐,笑着应道:“好,一切都应你,可好?” 56 清杀令 与墨遐很投缘的崔小将军 岭原郡的天亮得极早, 不过卯时,墨遐便被眼睑蒙着的刺目白光惊醒。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床头的沙漏, 墨遐重重地叹口气, 把被子拉到额头,翻了个身。 耳边夏蝉聒噪的叫声愈发明晰, 隐隐还能听到庭院中小声的人语。 墨遐烦躁地滚来滚去,明明疲惫不堪,却偏生无法入梦。发现再也睡不着后,墨遐只能任命,起身穿衣, 推窗出门。 墨遐永远是起得最晚的那个,来到庭院,陆尘彰正巧练完一套剑法。 许是有些累的缘故, 陆尘彰的额头沁着一层薄汗。 阿四双手奉上白色帛布, 陆尘彰简简单单地擦了一会,看见墨遐的身影, 立刻上前:“这么早便起了?”陆尘彰顺手理了理墨遐有些乱的衣襟,“怎么不多睡会?” 墨遐摇头:“睡不着。” 陆尘彰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既如此, 出去走走吧。岭原郡旁的没有, 路边小摊最为红火。现在去, 说不准还能吃到大清早头一碗的汤面。” 头汤面便是小铺摆上桌椅, 支起火炉,等水烧开,下的第一碗细面。 这时的汤,没有经过一锅又一锅面条带上的小麦杂味, 最为清厚可口。墨遐光是一想,便已经馋了。 陆尘彰趁着墨遐不注意,很是自然地勾住墨遐的手。两人不带任何侍卫,慢慢地走过客院前,绿茵掩盖的石子小道。 才走出花园,二人便听到耳旁一道清越且熟悉的唱喏:“下官拜见五皇子殿下,殿下千岁金安。” 墨遐眼睛一亮,转头看着地上恭敬拜俯的人,不自觉地松开陆尘彰的手,低下身子俯身去拉:“子月,你这么早便入城了?” 说话的人,正是梁朝大名鼎鼎的云麾将军崔夏玥。 刘誉正想要给陆尘彰一个下马威,却不敢不给崔夏玥面子。他半夜正睡着,突然下人来报,城门未开,云麾将军的军队距离岭原却仅剩百里不到。 听闻此事,刘誉正不顾美妾在侧,匆匆忙忙起身,命小厮通知岭原郡上下属官,一同赶到城门口迎接。 却不曾想崔夏玥丝毫不顾及刘郡守的颜面,命令军队驻扎城外,不得扰民不说,甚至当众斥责刘郡守无视朝廷律法,未到时辰,私开城门。 刘郡守唯唯诺诺,即便心里再恨崔夏玥让他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却不敢反驳崔夏玥半句。 直至卯时正,崔夏玥才肯从大营动身,与亲兵一道入城。即便如此,崔小将军也没有给刘郡守任何阿谀奉承的机会,直言为人臣子,自当先行拜见五皇子殿下。 便是抛下岭原郡一干官员,直往客院而来。 顶着“崔”这个姓,又颇受主家看重,崔夏玥的身份不是刘誉正一介郡守能够得罪得起的。闻得此言,只得战战兢兢地回到自己院中。 崔夏玥则是一直守在陆尘彰和墨遐客院的门口,手持铜鞘弯刀,脊背挺立如松,望着大门,直到看见二人身影。 虽说陆尘彰与崔夏玥暗地结为同盟,但他对崔夏玥却总是有些敌意,看到墨遐如此高兴,更是不满:“少将军来得倒是早。” 崔夏玥拱手,不亢不卑:“军情紧急,末将不敢迟。” 墨遐双手仍保持着扶的姿势,笑眯眯地对崔夏玥道:“你来可真是太好了,有你的军队在,我总算是能放下心。” 陆尘彰居高临下地看着墨遐与崔夏玥此时的姿势,心火愈盛:“起吧。如今本殿与你同为钦差,倒是不用如此讲究。” 崔夏玥这才肯起身,朝着陆尘彰微微躬身,道:“殿下是君,夏玥为臣。无论在何处,礼皆不可废。” “子月一贯如此守礼,倒是让我自愧不如。” 崔夏玥面对墨遐,便放松多了,笑着拍墨遐的肩,动作神态皆是习惯自然的亲近:“阿遐与殿下一同长大,情分非同一般,又岂是我能够比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多日未见,墨遐和崔夏玥有无数的话想要说,险些忘了答应陆尘彰的头汤面。 陆尘彰不耐烦看两人叙旧,尤其见墨遐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背着手,语气颇为不好地催促:“阿遐。” 墨遐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地用手遮住嘴,很是抱歉地看了陆尘彰一眼。 崔夏玥多有眼色,知道二人还有别的事要做,也知道陆尘彰不欢迎自己,当即行礼告退。 墨遐坐在简易的长凳上,熟练地帮陆尘彰往面里加新炒的辣子和店家自己拌的清爽小菜,又把自己碗里的排骨一块块夹到陆尘彰的碗中:“还好还好,没有错过这一碗面。” 陆尘彰看着雪白面条上颜色各艳的油辣子和拌黄瓜,迟迟不肯动筷。 墨遐知道陆尘彰还在生气,拉过陆尘彰的手放在自己的肚腹,带着些撒娇的口吻:“殿下,我饿了。” 说完,墨遐脸上先染上一层薄红。 好歹是个身长七尺,顶天立地的大男子汉,都十八岁了,他平日也实在是做不出这么幼稚的举动。 但他的殿下,他最清楚。 当殿下生气时,没有什么比这一招更管用。 果然。 听了墨遐的话,陆尘彰也顾不得生闷气,夹起一块羊肉便往墨遐嘴里放:“饿了就快些吃饭。” 有了这一筷的开头,陆尘彰和墨遐之间的僵硬气氛迅速融冰。墨遐用竹筷挑着碗里的细面,吃了几根,又放下筷子:“都说南郡民不聊生,在岭原的郡城,放眼却是如同京城的盛世。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如今城外已是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此时已是卯时末,街上行人渐渐增多,长街两侧满是飘香的小摊,吆喝的人群。 时不时有衣着干净整洁的妇人牵着自家叫嚷的孩子排队买热气腾腾的包子烙饼,还有不少光着膀子的大汉挤在无人的阴影角落,等着今日好心主人家的活计。 打眼望到头,竟是连一个乞讨要饭的都没有。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面上都不见前路无知的惶惶,而是幸福满足的平淡。 一切皆如往常。 在这种环境下待久了,就连墨遐都隐隐产生了一种错觉。 官员上下贪墨隐瞒是假的,百姓□□易子而食也是假的。没有大旱干涸,没有揭竿起义,梁朝万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陆尘彰静静地看着这如蝉翼薄纸脆弱的景象,沉默许久,终是道:“这是因为‘清杀令’。” “清?杀?令?”墨遐一字一句地反问。这三个字他懂,可是连在一起,心惊肉跳的含义令墨遐宁可自欺欺人,“这是何意?” “大旱初始,刘誉正便命人关闭城门。无数流民北上,千辛万苦来到岭原,百般求救却无入城之法,无奈只能在城外官道,铺上草席,就地而眠。”陆尘彰缓缓说道,平静得仿佛在叙述一件最为普通的小事,“灾民不入城,这城内自是与以往一般无二。更别提刘誉正早就与城内富商沆瀣一气,将朝廷运送的米粮送至他处,高价卖出,牟取巨利。却同时下令,控制岭原境内,粮价米钱。百姓对其感恩戴德,称其青天老爷。每每朝廷来人,看到的都是岭原百姓真情实感的称颂,还有城内繁华荣景。” “回到朝廷,你传我,我告你,得到的便是岭原郡守爱民如子,治下有方。可笑那些朝廷中人,又岂会真正去乡间田野看一看垄间真正的灾情?说到底,不过是收了刘誉正的好处,一叶障目,盲目跟风。” 说了这么多,陆尘彰却迟迟不讲要点。墨遐听得着急,连忙问道:“殿下,这和清杀令又有何相关?” 陆尘彰看着墨遐,犹豫很久,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阿遐啊。” 墨遐心尖一跳。 陆尘彰道:“有些事我不是故意想要瞒着你,只是,我真的不愿告诉你。” 清杀令。 清的是城外官道,杀的是无家流民。 刘誉正想要做出表面风光亮眼的政.绩,甚至牺牲了自己在岭原郡各大县的利益,他当然不会允许流民破坏他精心布置的一切。 官道上无处可归的流民,对刘誉正来说,是最为碍眼的存在,是他繁荣治民的污点。所以刘誉正用□□刀剑将北上的流民纷纷赶走,既清且杀,让他们不敢再靠近郡治半步。 墨遐嘴唇发颤,搭在锦缎的指尖痉挛微抽,固执地追问,想要一个答案:“殿下,那些流民呢?他们的......尸体呢?” 57 蠢货啊 蠢货 墨遐看着陆尘彰沉默地用筷尖挑起一根面, 放入自己口中,不愿正面回答,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既然做, 自是要干干净净,让人挑不出一丝把柄, 找不出半点马迹。 一把大火, 对现代人来说或许是灵魂解脱。在古人眼中, 却是挫骨扬灰,世世孤魂,无法超.生。 墨遐攥紧衣料, 眼角微抽。 陆尘彰叹气,伸手覆住墨遐手背,粗糙的剑茧磨得墨遐指节微微发痛,亦微微发痒:“阿遐,小不忍则乱大谋。” 墨遐道:“殿下, 我知。” 陆尘彰告诉墨遐, 一是因为他承诺过, 不会再隐瞒墨遐任何事, 二便是提前让墨遐有个心理准备。 毕竟墨遐决定假意投靠, 若是突然闻得此事,定会大惊失色,引人生疑。 墨遐没了胃口,只喝了些面汤,便再也吃不下。 陆尘彰端起墨遐的碗, 把他的面吃得一干二净,用白帛擦了擦嘴,率先站起:“阿遐, 回去吧。” 墨遐点头,和陆尘彰并肩朝着郡守府走去。 即将进入郡守府时,墨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长街众生:“殿下,若这一切是真的,该有多好?” 陆尘彰随着墨遐的视线望去,不安慰,不承诺,只道:“阿遐,会有这一天的。大梁治下,九州四海,皆会有这一天。” ............ 进入郡守府时,墨遐照例退后陆尘彰半步。 刘誉正一大早便得知二人一同出门的消息,眼见二人归来,墨遐却是神色不郁,看着前方陆尘彰的身形似有怨恨,心尖一动,热情地迎上前:“下官拜见殿下。” 墨遐脚步向旁一移,在刘郡守起身后,又规规矩矩地朝刘郡守行了一个下级对上级的礼节。 刘誉正抬手虚扶,乐呵呵道:“墨公子不必如此。来日墨公子得封世子,还得本官朝墨公子行礼才是。” 墨遐不接刘誉正的话,看了陆尘彰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明襄侯府世子之位自是由陛下做主,我又怎能妄自揣度圣意。还望刘大人慎言。” 话说得谨慎,只是这不经意的小动作落在刘誉正眼中,可是耐人寻味地很。 刘誉正还想再说,陆尘彰却是不耐烦地打断:“崔夏玥已率大军驻扎城外,兵马粮草皆到,赈灾平叛迫在眉睫。刘大人不先行部署,却有闲情逸致和本殿的长史说笑。莫不是嫌自己的位置坐得太稳了些?” 这话若是出自陆辰珖之口,刘誉正必定心神惶惶,忙不迭地磕头请罪。 如今他虽也这么做,语气却并不如何惶恐,反而隐隐带了些不以为意:“殿下恕罪,是下官失职。下官这就召集属官,派人去请崔少将军,共商岭原大事。” 陆尘彰颔首,算是默许了刘誉正的告退。 直到刘誉正的身影彻底不见,墨遐才道:“殿下,刘大人这态度,转变得有些大啊。” 瞧瞧,礼数还是周全,只是这语气,任谁都能听出刘郡守对五殿下的轻视。 陆尘彰倒是看出刘誉正的心思,摇头解释:“昨日咱们初来乍到,他担忧我回京向陆昉明参他不敬皇子的罪过,自是姿态卑下。今日只怕得了崔家指示,有这么一座大山顶着,他当然自认高枕无忧。” “蠢货。” 58 小院 很有生活气息的小院 在评价大皇子这些无用的拥趸时, 陆尘彰向来不吝啬对他们的不屑。 墨遐不置可否,看着郡守府的正堂,意有所指:“殿下, 鱼好像已经上钩了。” “这鱼咬得还不够稳。”陆尘彰睨了墨遐一眼,笑着迈开脚步,“接下来看的, 还是你这只饵呢。” ............ 五皇子殿下和岭原郡官员的小会, 墨遐本就没资格参加。他也不耐烦凑这个热闹, 遂带上一些人,坐着马车, 直奔城外田野而去。 杜汀月坐在墨遐对面, 专心致志地分着随身行囊中的药草。 墨遐瞅了两眼, 忍不住问:“汀月, 你这是做甚?” 杜汀月放下手中活计, 抬头看向墨遐:“防患于未然。”又拿起一株不起眼的白色小花递过去:“公子尝尝?” 墨遐接过, 放进嘴里咀嚼。涩涩的汁水迸出,瞬间盈满整个口腔。墨遐肩膀一抖:“这是什么?” “不知道。”杜汀月摇头, 眼见墨遐色变, 急急补充,“但是绝对没有毒。这是我在岭原郡深山中发现的,治疗公子口中所谓‘晕车’的症状,有奇效。” 墨遐用舌尖抵住上颚, 嘴唇紧抿, 手紧紧抓着身前木几。待到苦味消散,墨遐长长舒气,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头晕的症状竟是消弭了很多。 杜汀月看着墨遐变来变去最终定格的脸色, 很是得瑟:“公子,我就说很有用吧。” 这下墨遐不好再怪罪,恰逢此时马车停下,便只是横了杜汀月一眼:“回去再找你算账。” 墨遐正准备往田埂走,脚步突然顿住,微微偏头。 王府马车不远的后方,有一辆不起眼的灰罩小车。几人鬼鬼祟祟围在车旁,朝着墨遐的方向,若有似无地偷瞄。 杜汀月上前一步,挡在墨遐身侧,隔绝几人探究的视线:“公子,郡守府的人。” “我知。”墨遐点头,没有管身后不长不短的尾巴,“不必理会。” 如陆尘彰所说得一般,岭原郡周围的百姓,就算生活得不如从前,至少不至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墨遐装作讨水的路人,走到一户人家前,敲了敲脱漆的木门。 门很快打开,一个老妇人看着墨遐,眼中虽带着探究和打量,但知晓墨遐来意后,终究是把他和杜汀月领进自己家中。 墨遐站在院中打量着这个不大却干净整洁的院子。 门口一侧堆着一些劈好的柴火,柴火旁放着一把手柄些许腐烂的微锈斧头。另一边靠墙角处是一个用竹栅栏围成的鸡圈,鸡舍内除开地上缺了一个口子的水碗,空空如也。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鸡圈前靠房间位置的那口深井,轱辘上的草绳不知落在何处,井边灰砖落着厚厚灰尘。 杜汀月上前用手一拂,砖上赫然出现一个清晰指印。 老妇正巧端着水出来,看着杜汀月站在井边,有些不悦:“小娘子这是作甚?” 杜汀月立刻回身,指着水井,佯装不知:“大娘莫怪。我只是没想到这竟有口井,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水罢了。” 59 米价 好夸张 老妇人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杜汀月, 并未说甚,只是把两个破败的碗递到一人面前:“喝吧。” 墨遐看了看碗中的水。 水并不算干净清澈,碗底沉淀着黄褐色的污泥,水面漂浮了一层浑浊的薄垢。 杜汀月哪会让墨遐喝这种水?用手别过即将被墨遐接过的水碗, 一口饮尽, 看着墨遐似乎很不好意思:“公子, 我实在是太渴,所以喝了您的水。您莫见怪。” 墨遐还没来得及制止杜汀月, 杜汀月便已然一气呵成。墨遐频频用担心的目光瞅杜汀月, 听闻此话,立刻一语双关地接上:“我口本也不涩,倒是委屈你陪我一路走来。” 墨遐向老妇人道谢,又指着小院, 带着些试探问:“听闻南部大旱,百姓流离失所。观大娘生活, 虽不复从前, 却也有饭有水,有衣物柴木。不似历经天灾。” 或许是谈及老妇人得意之处, 使她迫不及待想要炫耀诉说。这一开口, 话匣子便收也收不住:“说来,这都要感谢我们的青天刘大人啊。” 杜汀月脚步一移, 将墨遐挡在身后,握着老妇人的手,恳切好奇:“大娘, 我们从外地来岭原郡投亲,本以为是民不聊生之景,却不曾想这竟与我们所听传言大相径庭。不如大娘就和我们说说, 这里面究竟是何种由头?” “老婆子姓刘。”因着杜汀月亲切的动作,刘大娘对一人的防备降低了不少,又见一人如此诚切,忍不住想与两人多说几分:“我们家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有几亩薄田,供着一家人的吃喝,哪料这天爷不开眼,一场旱事,险些要了老婆子一家的命啊。” 即便看似熬了过去,想起那一端暗无天日的光景,刘大娘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杜汀月掏出一方手帕,不由分说塞到刘大娘手里。 刘大娘看着这绣帕如此精致,还带有香气,是从未见过的华贵,粗糙龟裂的手攥着,无所适从。 杜汀月笑着道:“大娘,都过去了,您就别再计较从前。快些擦擦泪。您不妨和我们说说,你们一家子是如何撑到现在的?” 因着帕子的缘故,刘大娘看杜汀月是越看越欢喜,只觉得这么漂亮心善的姑娘一定是个大好人。 她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摩挲手心处的光滑丝缎,不舍得擦脸,再次开口,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天爷不肯下雨,好不容易播下的种子,盼着他有个好收成,竟是全部旱死在地里。本想买一些米,怎么说也要撑过去,可是城里那些黑心的商家,一斗米,竟然要收我们七百钱。” 墨遐脱口:“七百钱?” 按大梁的物价,鼎盛治世之时,丰年斗米不过十钱不到。便是如今德临帝昏庸,民间米价至多百钱。 七百钱一斗米,这价格,说贵比黄金都不为过。 “是啊。”说到这,刘大娘又忍不住落泪,“我儿气不过,同他们争论,竟是被生生打断一条腿。幸好有刘大人,救了我们一家的命。” 60 不祥的名声 这下谁都知道五皇子殿下不…… 听了刘大娘的诉说, 墨遐和杜汀月可算是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身处底层的平民百姓,看不惯商户勾结, 为了给大家讨回公道, 莽撞地上门说理, 却被护院用棍棒大门打出故事。 突逢天灾, 又遭此变故,更是无银钱医治, 一家人险些天人永隔。幸得刘郡守经过,眼见前方众人吵嚷不休,派随扈打探。得知此事缘由不但请了大夫替刘大娘的儿子看病, 同时下令,严惩商家, 控制粮价。岭原郡这才得以安宁。 刘大娘说得很是感人, 只是听在墨遐的耳朵里,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位。 怎么一切,就能如此巧合? 没有看出墨遐有些奇怪的神色, 刘大娘继续喋喋不休:“苏家可是我们岭原数一数二的富户,平日常常施粥施米, 苏夫人也时时进香拜佛,咱们谁不称他一声苏大善人。却不曾想他们竟是如此黑心烂肚,趁着这个机会把我们生生逼上绝路。” “大娘,苏家现今如何?”墨遐迈了一大步,急急开口截断刘大娘的愤怒。。 “苏家?”刘大娘反应过来墨遐说的是那户打伤自己儿子的人家, 朝着郡守府的方向拱手,眼带孺慕,“郡守大人查清是苏家联合其他人带头提高米价, 立刻下令抄了苏家府邸,把这些烂心肠的统统下大狱。总之都不是好人,有郡守大人明察秋毫,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墨遐勉强笑了笑:“是吗?” 明明说的是见值得高兴的事,杜汀月却敏锐地发现刘大娘面带愁容,似有担忧。思及她甚至岭原郡所有如她一般的百姓对刘誉正的推崇,杜汀月心中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大娘,看您心事重重,可又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么?” 杜汀月预感果然成真。 刘大娘鬼鬼祟祟地看了眼院门,又探头探脑地环顾四方,确定无人后,才拉着杜汀月的手,及其小声地说道:“你们从外面来可能没有听说,五皇子要来岭原郡。” 墨遐眉心一跳,不满刘大娘如此行为,好似陆尘彰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洪水猛兽,无处不在的幽灵鬼魂:“大娘,便是五皇子殿下来到岭原郡,又如何呢?” “你们不知道。”刘大娘不知墨遐心中不悦,见二人执迷不悟,有些着急,“陛下派五皇子殿下带着粮食带我们岭原郡,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我听说......” 刘大娘声音更小了,似乎害怕被什么东西物什发现缠上:“......我听说五皇子殿下乃是不祥之人,也不知道他一来,会不会克我们这些百姓,害我们岭原郡旱情更加严重。” 杜汀月把手从刘大娘手中抽出,想要说些什么,被墨遐制止。 墨遐一改方才亲近和善,盯着刘大娘的眼睛,不眨也不动:“陛下皇恩浩荡,五皇子携龙恩而来,自会辟佑一方百姓。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大娘还是不要再说得好。” 61 又是一个小秘密 墨遐怎么知道的?…… 墨遐话说得不可谓不重, 刘大娘心有戚戚,闭口不言。 墨遐出府只是想了解一番岭原郡如今的灾情,却不成想竟是收获颇丰。 与杜汀月一同告别刘大娘, 二人登上马车, 沿着满是泥尘的坑洼道路, 原路回了郡守府。 杜汀月心事重重地瞅着墨遐,见墨遐面不改色,忍不住开口:“公子......” 墨遐靠着车壁, 伸手掀起窗棂上绣满繁花的车帘, 看着车外荒芜之景。 入岭原郡被忽视的一切,一点一滴, 融融汇汇,徐徐展现在墨遐眼中。 天降大旱, 无力回天。墨遐自京城而出,越靠近南方, 越是萧条疏落。可他竟是忽略了,越靠近岭原郡, 百姓面上,虽有悲戚, 却少见哀绝。 不是真正的麻木, 便是还对着未来, 存有无限的希望。 “公子。” 墨遐肩颈一颤,猛地回神, 反应过来杜汀月在叫他,转过头问:“阿月,何事?” 杜汀月心上压着累石高山,无尽情绪想和墨遐诉说, 看着墨遐这般,又叹了口气:“算了,无事。” “阿月。”墨遐了解杜汀月,他指着车外。地里虽田垄干裂,却有零星行人背着粮食,步伐轻快地走回家中,“已经晚了。” 杜汀月忧虑,墨遐不会不知。 很明显,刘郡守在陆尘彰一行来到岭原郡之前,便已做足了宣扬。 陆尘彰毕竟是皇子,天皇贵胄,君威惶惶。 百姓无知,若非有人煽动,又岂敢口无遮拦,犯如此舌障? “岭原远离京城,到底......”对陛下的敬畏,少了些。 墨遐摇头:“阿月,不是这个原因。或者说,不全是。” “都说孩子有奶便是娘。百姓不会在乎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他们只关心皇帝能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这场天灾,另外两郡无数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只有岭原郡郡治周边,百姓勉强裹腹而存。因此,他们更怕自己这种平静安稳的日子被打破,沦为与其他人一般,路边白骨。” “刘大娘言语间多次提及,殿下是不祥之人。她害怕的,哪里是这个不祥的名头?他们真正惧怕的,是殿下的到来,带来更多灾害,或者说,害了他们的青天刘大人。” 这种控制舆论的把戏,墨遐简直不要太熟悉:“阿月,你若是派暗卫打听打听刘郡守是如何与百姓隐晦说道,我想听到百姓耳中,掐头去尾定是这么个意思。‘本官与五皇子殿下不和已久,此次殿下来岭原郡,怕是定要挑出本官错处,才肯罢休。’又夸大殿下鬼星不详的名头,这一来二去,殿下在岭原郡定是举步维艰。” 杜汀月一拳打在车壁上,车身摇晃:“混账。” “不止。”墨遐很冷静,许是在猜到的那一刻已被惊涛淹没,风啸过后,唯余压抑心间,埋藏心底的寒凉,“苏家是被冤枉的。” 杜汀月抬眼:“公子如何肯定?” 她虽也猜到几分,终不能笃却肯定,墨遐又从何得知? 62 苏蘅 一个身世悲惨的世家公子 杜汀月还想再问, 墨遐却好像累了,枕着车壁,不愿多言。 杜汀月只能按捺好奇, 点上一根安眠香, 驱散车中闷热窒晕。 墨遐回到院子,陆尘彰已于岭原郡官员商议好对策。见墨遐面有不快, 将一杯凉茶递至墨遐眼前:“怎么?这一趟出府, 情况不好?” “何止是不好。”墨遐提及所见所闻,止不住叹息,“崔家,刘郡守,真是好手段。” 陆尘彰早已猜到七八分, 心有所料, 不似墨遐心事重重,反而笑着安慰:“不算什么。若崔皇后是容易被对付的, 又岂能保陆辰珖这个蠢货威风这么多年。” 墨遐嗔看陆尘彰:“你说话仍是一如既往地不客气。” 陆辰珖与崔皇后在陆尘彰这向来讨不到半分好话。只是今日出府,有些见闻, 陆尘彰忍不住想要与墨遐分享:“我这也有件趣事,不知阿遐有无兴致,听我一述?” “你都这么说, 我要是不愿, 岂不是很驳你面子?”墨遐将手中凉茶一饮而尽, 握着茶杯, 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所以还请殿下快快道来。” “我今日收了一个人。” “哦?”墨遐真来了点兴趣。 陆尘彰敏感多疑,除了阿四这种自幼跟随,忠心耿耿的杜家家臣, 哪怕是叶贵人和陆辰琪都不见得能够得到陆尘彰全部信任。 来岭原郡一趟,别的不说,竟然收了个心腹,这当真是稀奇。 墨遐兴致勃勃追问:“是谁?” 问完墨遐恍然大悟,这个时候,这个地点,除了不久前突遭大劫的苏蘅,还能有谁? 果然,这个念头仅仅在墨遐脑海中转了一瞬,便听陆尘彰道:“此人名唤苏蘅。” 陆尘彰今日出府是心血来潮,甚至下令不准任何岭原郡官员陪同。 苏蘅从街巷角落冲出,跪在他面前的那一刹那,他甚至以为这是崔皇后派来的刺客。 可是苏蘅似大海平静的眉梢,与眼底晃动的截然相反的熊熊烈火,这一切太令人熟悉,让陆尘彰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听一听苏蘅的过往。 墨遐知道苏蘅。 他便是被刘郡守陷害的苏家幼子。背负血海深仇,苦等五皇子陆尘彰来到岭原郡,不惜一切代价,入五皇子麾下,手刃仇敌。 从光风霁月的清贵公子,堕落成容颜如鬼的杀人恶魔。 陆尘彰极为信任他,因为苏蘅与陆尘彰太像,愿意在敌人面前蛰伏不起,直到一击致命。 两人都是冰山下的火焰,皓月清风的的背后,是岩浆,是泥沼。 “他原是岭原郡首富苏家的小公子,只可惜举家遭受刘誉正迫害,家破人亡。”陆尘彰语气满是对苏蘅的欣赏,“是个可用之人。是忠是奸,等阿四回来便可知晓。” 苏蘅算是墨遐在原书中非常欣赏的角色。 刚穿越到大梁,墨遐便想一一认识书中有名有姓的厉害人物,只是记忆太过久远,墨遐便将这件事逐渐遗忘。 听刘大娘说起苏家,墨遐才忆起苏蘅。本来还没什么,陆尘彰的话语却是勾得他心中发痒,恨不得看一看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陆尘彰赞不绝口:“殿下,让我也见一见他吧。” 63 吃醋了 唉! 陆尘彰并未立刻答应墨遐, 犹豫不决,顾前忌后。 墨遐见陆尘彰如此,有些奇怪:“殿下, 怎么了?” 陆尘彰倒不是担心旁的,只是…… “苏蘅貌丑无盐, 我怕会吓到你。” 墨遐眉眼舒展:“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自是知道的, 苏蘅为了躲避刘誉正的追杀, 不惜刀毁容貌, 隐姓埋名。 所以他不能科举,无法入朝,只能在暗处, 做陆尘彰锋利的弯刀。 墨遐笑:“殿下,可怕的是人心, 不是人颜。便是苏蘅如此,又岂能和崔皇后相提并论?” 见墨遐执拗得如此坚决, 陆尘彰只能答应, 却还是悄悄跟了前去。 即便心有准备, 但当苏蘅抬头的那一刹那,看着纵横交错, 皮肉外翻的刀疤, 墨遐忍不住手指微曲,心如擂鼓。 苏蘅跪伏在他面前, 看出墨遐惧怕, 额头触地, 不敢直视墨遐。 墨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中懊恼,起身几步上前, 蹲下扶住苏蘅肩膀:“公子何必自愧?公子遭受如此不公,却未一蹶不振,宁愿忍辱负重,枕戈尝胆,也誓要为家人报仇雪恨。公子忍常人不能忍,及常人不可及,如此心性,遐自愧弗如。” 苏蘅为苏家如此,可这些狰狞的伤口,日后也成了他心中的一道疤,听不得任何人讨论指点。 可墨遐没有厌恶,没有嫌弃,甚至出言安慰,让他不要自卑。 自陆尘彰收下苏蘅,苏蘅便将五皇子府了解了个遍。 他知道墨遐是明襄侯府大公子,是自幼与五殿下一同长大的伴读。哪怕是苏家最为鼎盛辉煌时,一介商户之子,也不配触碰侯府公子的衣角。 即便如今同为殿下幕僚,墨遐的地位也是他触不可及的存在。 苏蘅没有抬头,仍旧垂着眼,目光落在膝前杂草碎石:“墨公子为天边星,得公子盛赞,蘅心甚恩。” 墨遐忍不住笑,手上用力,将苏蘅从地上拉起:“日后都是为殿下效力,苏公子何必如此?倒是我还有很多地方要仰仗苏公子谋略胆识。” 墨遐与苏蘅又说了许久,发现他与苏蘅竟是如此的契合,不免忘了时间。 陆尘彰站在二人不远处,见墨遐与苏蘅言笑晏晏,一见如故。这才几柱香的时辰,墨遐简直快把苏蘅当成相柏对待,心中不快,上前打断:“阿遐,崔夏玥在等你。” 刘誉正假仁假义,惯会阳奉阴违。哪怕对着崔夏玥这个崔家人,都是两面三刀,何况陆尘彰和墨遐这两个想要夺他乌纱的大敌。 如今身在岭原郡,墨遐深知五皇子府举步维艰,事态紧急耽误不得,今日沉迷实乃放肆,猛然醒悟,懊悔不已。 苏蘅多会察言观色,察觉陆尘彰不喜自己离墨遐太近,知情识趣:“殿下,属下告退。” 陆尘彰双手负在身后,眼睛一直落在墨遐身上,淡声吩咐:“莫忘了本殿的交待。” 苏蘅躬身退下。 临出门前,他忍不住悄悄抬眼,却见墨遐神色自然地亲昵挽住陆尘彰手臂,熟练至极。 “很奇怪吗?”杜汀月突然出声,苏蘅垂首行礼。 杜汀月笑着扫过苏蘅,道:“苏公子,有些事,见怪便也不怪了。” 64 离开 终于要回京城啦! 一月时间, 墨遐和陆尘彰在南郡步步为营,可谓是鲸吞蚕食,不动声色地瓦解崔皇后诸多阴谋。 自墨遐从刘大娘处得知刘誉正的谋划, 小心谨慎,领着杜汀月与苏蘅在民间布局, 用尽手段,终是一步步扭转陆尘彰在岭原郡所剩无几的名声。 墨遐坐在酒楼雅间,听着楼下说书先生, 左手挥动纸折扇, 右手三拍惊堂木, 唾沫横飞,滔滔不绝:“要说五皇子殿下, 就是我们郡的恩人。明明三郡同时受灾, 偏生岭原郡占尽优势, 显得我们像是被遗忘一般。可自殿下来后,咱们也分到了朝廷的银子和粮食,城外天杀的叛军, 也被崔将军杀了个片甲不留。这不, 安生的好日子,可不就在眼前摆着。” 座下听书百姓一片叫好, 杜汀月站在墨遐身旁,听着百姓人声鼎沸, 看着墨遐,眼底满是崇拜:“公子,这段日子您与殿下故作反目,钓到不少肥鱼。刘郡守信以为真,给了公子不少便利。若非如此, 恐怕此番我们无法如此顺利。” 墨遐笑,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小得意,偏偏又特别谦虚:“刘誉正不过是大皇子殿下手下一条自负的狗。若非他妹妹,若非崔家,怎能做到一郡之长?拿下他,不用我费太多心思,也是你和苏蘅的功劳。” 刘誉正再厉害,也只是在岭原郡威风。其他两郡的郡守都不是崔家派系,早已对岭原明明受灾最轻,却独占朝廷优待恨得咬牙切齿。 更别说,其中一位郡守受过镇国大将军恩惠,铭感于心,一直暗中效力陆尘彰。 三郡积怨已久,又有两位郡守的帮助。墨遐不过稍加挑拨,便轻易拿下二郡民心。 思及此处,墨遐追问:“岭原郡内,有关殿下的名声,现处理得如何?” “公子放心。”杜汀月垂首,“属下这些日子使了不少银子,让走街串巷的脚夫乞丐四处散播公子交待属下的那一番话。这些日子殿下大刀阔斧,剪了刘誉正不少羽翼,焦头烂额之余,他对岭原郡的掌控削弱,如今想要制止,已是无能为力。” 墨遐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如今局势比我们预设得还要好,汀月当真厉害。” 杜汀月也谦虚:“属下不敢当公子如此夸赞,这些都是苏蘅的功劳。” 苏蘅现在就是一条被逼急的疯狗,无论墨遐和陆尘彰的交待有多么艰难,多么危险,只要是能够除掉刘誉正,他都不余遗力地揽下。 墨遐本是想让杜汀月去民间,从最不起眼的贩夫走卒开始,借着他们口耳相传,扭转陆尘彰鬼星的灾名。 谁能想到,苏蘅得知此事,毛遂自荐,最后完成得竟比墨遐想得还要好。 墨遐承认:“他确实是个厉害人。” 杜汀月不置可否。 对她来说,苏蘅厉不厉害不重要,只要他对殿下足够忠诚,这便够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墨遐又听了一段,只见说书先生把陆尘彰夸得天上仅有,地下全无,不禁有些想笑。 “公子,今日已经是十月十日了。” “十月十日啊。”墨遐手指微屈,明明早已有准备,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心头仍是陡然一跳。 紧张的氛围随着墨遐的沉默弥漫雅间,恰逢此时,人声停了,风也停了。 杜汀月很好奇,她有很多想问。 公子怎么敢肯定,明日岭原郡定会下雨?公子又从何而知,随着这一场雨,南部三郡恍若得了上天恩赐,久旱甘霖,雨水不断,终于熬过这一场天灾。 可是墨遐如此笃定,却又让她问不出口。 殿下如此信任公子,自己若是多嘴,好像显得她怀疑公子一般。殊不知墨遐此时手心也全是汗。 墨遐来到大梁十年,书中许多原本的轨迹因为他的到来而悉数改变。他不知原本十一日的降雨会不会也因为他的到来而发生变数,因此他只能默默祈祷。 倘若十月十一日没有降雨,他和陆尘彰布下的一切都会白费。 晚上,墨遐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时不时就经过窗前,不停下,眼神却一直往外瞅。 缎黑天色如洗,星子比明月还要亮堂,哪有半分下雨的架势模样? 屋内仍旧十分炎热,陆尘彰又不准摆冰盆,便是穿堂风通南至北,也无法驱散这种燥闷。 陆尘彰本来在看密折,却被墨遐的身影晃得眼睛疼。无奈把信纸放下:“阿遐,快坐下歇歇,喝口茶吧。” 墨遐坐到陆尘彰身边,没过一会,又站起身,几步走到窗边,额头渗出薄汗:“殿下,我好紧张。” 陆尘彰笑:“有什么好紧张的?明日不就尘埃落定,可见分晓。” 陆尘彰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影响到墨遐,反而令墨遐心中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殿下,若是明日不下雨,该如何是好?” 那他岂不是害了殿下。 “不下雨又何妨?”陆尘彰直接站起,走到墨遐身边,把他拉离窗牖,“虽然这会使我们的计划有一些损失,但终究不会影响大局。” 墨遐早已把消息放出去,五皇子不是鬼星,岭原郡会因为他的到来,在十月十一日,降下第一场甘霖。 自此,岭原郡再不受灾情所扰,百姓安康。 墨遐当初提出用这个方法掩盖刘誉正在民间散播的有关陆尘彰不好的谣言,遭到了五皇子府众多幕僚的反对。 哪怕最为信任他的杜汀月,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不赞成。更遑论本就不怎么看得惯他的阿四。 南部旱了这么多天,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墨遐无凭无据,怎么能够让人信服? 可陆尘彰却义无反顾地相信墨遐,命杜汀月听从墨遐吩咐,传播十一日降雨的流言。 墨遐忧心忡忡地睡下,每隔一个时辰,他便会被惊醒,靴子都来不及穿,跑到窗边紧张地看着窗外天色。待到次日晨起,已是精神萎靡,眼下一片青黑。 午时将近,岭原仍是艳阳高照,一点起风的迹象都没有。 阿四进屋回话,经过站在廊下的墨遐时,看向他的眼神都是不加掩饰的责怪。 就连杜汀月,都忍不住问:“公子,今日真的会下雨么?” 墨遐看着刺目的阳光,越来越不确定,慌得六神无主:“应该会吧。” 他现在都没底气肯定。 谁料到了午后,明媚的天空竟慢慢阴沉,乌云蔽日,预示暴风将至。一瞬间,倾盆大雨毫无预备,瓢泼而下。 墨遐自上午起就一直坐在院子中,任谁都喊不走。此时感受着雨滴打在脸上的冰凉,眼睛睁大,连忙往屋内跑,正好与往外走的陆尘彰撞了个满怀。 “殿下,下雨了,真的下雨了。”墨遐攥着陆尘彰的衣袖,兴奋地指着在屋檐汇聚,汩汩落下的水帘,颤抖着嘴唇,“你看,好大的雨。” 陆尘彰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云淡风轻,仿佛没有看见这天大的喜事,用丝帛擦着墨遐脸上的雨水,强硬地把他带回屋内:“你先去换身衣服。阿四,命人烧热水。” 墨遐顾不上自己,看着杜汀月、杜云定等人连声吩咐:“快快去街上。我们的人安排好了吗?” 沉浸在喜悦中的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刻领命而去,部署事宜。 墨遐的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缝:“殿下,我们成功了。” 陆尘彰温声:“我就知道阿遐定不会骗我。但现在所有事都该放一放。最要紧的是阿遐应快些用热水泡一泡,把头发洗净,省得感染风寒。” “哦,知道了。”墨遐被陆尘彰这么一提醒,才觉得自己浑身湿答答,一点都不好受。 陆尘彰同墨遐一起进屋,看着墨遐蠢蠢欲动、一点也不安分的眼神,按着他的手,道:“阿遐,剩下的就都交给我罢。你不用继续操心。” 他和墨遐佯装反目,待到收网之时,一切都会暴露。 刘誉正在岭原郡经营这么多年,不免会有衷心下属狗急跳墙。 既如此,不如从一开始便让墨遐一直在他的身边,也好过日后真出事时后悔莫及。 陆尘彰此番来岭原郡赈灾,一开始就艰难险阻,历经重重劫难。不仅要与岭原郡的官员虚与委蛇,还要提防刘誉正设下的步步陷阱。 不过最后的结果还是令墨遐非常满意。崔夏玥带领大军,在陆尘彰赈灾同时,一鼓作气平定三郡兵祸,将逼不得已落草为寇的山匪灾民统统招安。 墨遐不清楚陆尘彰和崔夏玥是如何对待那些流兵,只是凭借自己稀薄的记忆,隐约猜到,只怕造反的那伙人早就被陆尘彰收入麾下,成为陆尘彰日后最得力的亲兵。 至于刘誉正。陆尘彰众人一入岭原郡,阿四便开始在暗中收集有关他的罪证,整理成厚厚的密折,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有崔夏玥暗中周旋,又有曾经实打实的政.绩,田时慵顺理成章地顶替了刘誉正的位置,成为了岭原郡的新郡守。 没了头上压着的大山,田时慵可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刀阔斧地将岭原郡衙门进行上下清洗,又重新颁布一系列新的赈灾政.策。 墨遐看着意气风发,和以往唯诺模样大相径庭的田时慵,暗想:朝臣都以为新上任的田郡守是崔夏玥举荐,是崔家门生。殊不知早已投靠五皇子。 南部三郡如今已尽数掌握在陆尘彰手中,他家殿下,终于摆脱京城掣肘,在京都之外,也有了自己的支持拥趸。 陆尘彰又等了几日,直到南部三郡接连下雨,赈灾事宜彻底解决,才终于决定返程回京。 陆尘彰离开那日,百姓的脸上不再是对五皇子鬼星名头的恐惧,而是感激。 自从刘誉正被捕,他的恶行便一一暴露。 因着封城,百姓不知城外情况,只以为别处都和岭原郡一般,尽管因为旱情日子艰苦,但仍旧能够勉强裹腹生存。 却不知自己的至亲好友前来岭原郡投奔,因一道清杀令惨死城外。曝尸荒野,狼食鹫啄,无人供奉,无人得知,连死讯都不曾传到家人耳中。 如今他们乍一窥得真相,那些父母兄弟惨死的百姓对刘誉正恨得咬牙切齿,只愿啖其血,噬其肉,报不共戴天之仇。 尽管如此,却还是有感念刘誉正恩德的百姓,在陆尘彰离开的路上试图行刺陆尘彰。 只是村野莽夫还没来得及靠近皇子,便被阿四拦住。 那妇人见行刺不成,朝陆尘彰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凸出的暗黄眼珠死死盯着陆尘彰,老树般的糙手向前伸出,拼尽全力想要摆脱阿四的桎梏:“你是鬼星,是不祥之人。你害死我们刘大人不说,竟然还给苏家翻案,说他们才是好人。我要杀了你,为刘大人报仇。” 妇人没什么文化,翻来覆去就几个词,鬼星,不祥之人频出,听得众人怒上心头。 墨遐眉头紧皱,朝妇人望去。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刘大娘。 杜汀月也认出了妇人的身份,上前几步,道:“大娘……” 刘大娘愤恨地盯着杜汀月,突然开始哭天抢地:“老婆子以为你是好人,还给你端水。没想到你们竟然是五皇子的帮手,害死了刘大人。老婆子这是做了什么孽,回头怎么有脸去见孩子他爹啊。” 周围不少因清杀令家破人亡的百姓看不下去,纷纷出言劝阻:“这位大娘,刘大人才是那个有罪之人。他一道清杀令,害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的父母兄弟死在城外?若非五皇子殿下为民除害,大家还不知要被瞒到何时。你怎么反过来怪五皇子殿下?” “就是。” “刘大人一个是非不分的贪官,五皇子殿下此举,才是造福我们岭原郡。” …… 刘大娘见自己说不过,又哭又闹,尖利的声音盘旋不散:“那又如何?刘大人让我们一家吃饱饭,他就是好人。你们不懂好赖,老婆子我懂。苏家,才是最大的恶人。” 墨遐在一旁看着刘大娘,几欲张口,最终只是叹气。 他知道和这种人是说不通的。 苏蘅上前,盯着刘大娘,眼中的恨意凝为实质,更显得面上交错疤痕可怖狞:“刺杀皇子,当诛九族。”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如九天寒冰,刘大娘的话尚未出口便被冻在了喉管深处。 陆尘彰负手看着这一场闹剧,在苏蘅话音刚落时,便淡声道:“走吧。” 说完,率先上了马车。 经刘大娘这么一闹,或许是被诛九族三字吓到,百姓不敢再造次。 见车轱辘滚滚而动,都自觉让出一条路。 陆尘彰见墨遐神色郁郁,将一盘糕点推到墨遐眼前:“阿遐,无论天下如何清明,总会有愚弄不知教化的百姓。固执己见的人,不值得你费神费心。” 65 回京 终于回来啦 陆尘彰的车架慢慢行驶至京城, 在距离城墙三十里处停下。 隔着一幅锦帘,杜汀月的声音有些忐忑:“殿下……” 陆尘彰本在闭目养神,闻言睁眼:“何事?” “殿下, 仪仗即将入城,可是城外……”三十里行人熙攘,官道庸忙,并无任何朱紫官员代帝出城,跪地迎接。 陆尘彰早有预料, 毫不意外:“进宫罢, 莫让圣上久等。” 这等下马威, 陆尘彰十年前就领教过, 早已看透。 德临帝想让他屈辱, 也要看他是否甘愿接招。 墨遐没有资格和陆尘彰一道觐见德临帝,本想直接回宫, 谁料刚进城门,就有小太监等在大门处,见到五皇子的车架连忙上前行礼。 “奴才参见五皇子, 殿下万福金安。” 陆尘彰眉头微皱:“你是哪个宫的?” “奴才在宝翠宫当差。叶嫔娘娘有令, 命奴才在此处候着。墨公子进城,便传达娘娘吩咐,召公子去宝翠宫。” “又是陆辰璇。” 墨遐笑:“殿下吃六殿下的醋啦。” 陆尘彰嘴硬心虚:“才没有。” 墨遐高深莫测, 看透一切, 又不拆穿:“我本也不能随殿下一同去御书房。既如此, 我便在此处下马车,从东门入宫。” “嗯。”陆尘彰点头,眼见墨遐掀起车帘,一只脚都塌到脚凳上, 竟是没有任何额外的嘱咐,忍不住追问,“阿遐……” 墨遐回头:“嗯?” 陆尘彰几欲张口,最后泄气:“早些回府。” 墨遐今晚本来想回明襄侯府。 只是看着陆尘彰丧气的模样,墨遐就忍不住联想待会进入御书房,德临帝指不定怎么阴阳怪气,试探追问,陆辰珖指不定怎么装腔作势,祸水东引,甚至还可能夺走陆尘彰的功劳,否定他在南部的一切。 光是想想,墨遐就气得指尖发颤,再看向陆尘彰,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好。” 有德临帝特旨,陆辰璇仍旧随叶嫔居住在宝翠宫,一直未迁宫。 这宫中独一无二的殊荣让无数嫔妃扯拦不知多少手帕,眼红得不知滴下多少血,也省了叶嫔思念儿子的辛苦。 “阿遐。” 墨遐才进侧殿,左右四顾找陆辰璇身影,陆尘璇突然从门后扑了出来,整个人挂在墨遐身上。 墨遐失笑,灵巧地挣脱陆辰璇,规规矩矩地行礼:“微臣参见六皇子。” 陆辰璇有些不高兴:“阿遐在五哥面前从不行礼。” 陆辰璇脑子转得慢,他只知道,他在父皇面前不行礼,在母妃面前不行礼,是因为他喜欢父皇母妃,父皇母妃也喜欢他。 所以阿遐在五哥面前不行礼,是因为他喜欢五哥。他在自己面前行礼,那就是他不喜欢自己。 弄清楚陆辰璇的逻辑关系,墨遐啼笑皆非:“六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微臣在五皇子面前也是很守规矩的。” 陆辰璇表示不相信,不过他已经没空追究这些,因为他看到跟在墨遐身后的内侍,抬进来两个大箱子。 里面的玩意多得眼花缭乱,甚至还有好多他都没见过。 陆辰璇立刻就被吸引了:“阿遐,这些都是什么啊?” 66 韬光养晦 。。。 墨遐见陆尘璇喜欢, 笑得愈发柔和:“这些都是我从南郡带给殿下的,殿下喜欢么?” 墨遐这次去南郡,闲暇之余,也没忘记给墨思芸陆辰璇相柏等带礼物。 给陆辰璇买的, 都是些他特意走遍大街小巷, 发现的宫中不曾见过的小玩意。 有皮影戏、陶画, 还有极具南方风情的风筝泥人。 陆辰璇爱不释手,眼睛黏在箱子里, 连连点头:“喜欢, 喜欢。” 墨遐陪陆辰璇玩了一会儿皮影戏, 又欣赏了陶画。 约莫一个时辰, 云珠走进来朝着两人福身,道:“墨公子,叶嫔娘娘有请。” 墨遐闻言起身, 对陆辰璇道:“殿下, 我先去给叶嫔娘娘请安,可好?” 陆辰璇对新上手的玩具爱不释手, 这也摸摸,那也看看。 墨遐说话时,他正拿着一册画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图案,没有怎么听清墨遐在说什么, “嗯嗯”道:“好, 阿遐去吧,去吧。” 正殿中,墨遐规规矩矩地叶贵人行礼:“墨遐见过叶嫔娘娘。” 叶嫔笑:“阿遐规矩还是这么好,快些免礼。” 叶嫔上下打量墨遐, 见墨遐比离开京城时消瘦,皱眉:“几月不见,你倒是清减不少。瞧瞧这袍子,都宽大了好些。可见南边水土不养人。回头本宫让尚衣局为你裁制些新衣。” 墨遐听闻此言,万分感动:“娘娘,墨遐此次前往南郡,是有公务在身。便是水土养人,也容不得我玩乐呀。不然大皇子又要大做文章。” 叶嫔深知此理,想着现在朝堂波云诡谲,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大忙,叹气道:“你说得对。这次你和五皇子殿下做得很好。只是,想必你也明白一个道理。” 墨遐点头。 他知道叶嫔想说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即便这次陆尘彰卖了个人情给崔夏玥,但崔皇后聪明绝顶,难保不会猜出些什么。 尤其还有一个吃丹把自己吃出毛病的德临帝在,还不知道陆尘彰这次会怎么躲过这场灾难。 “本宫听云珠说,在民间,更多百姓传颂的是崔夏玥英明神武,反倒是五皇子被忽略得厉害。” “娘娘。”墨遐笑,“这只是在京城。” 至于南郡,总归如今德临帝已经没有精力,也不愿再去处理那么多政务。 获得南部官员的效力,这才是殿下此行最大的收获。 “你们心中有数便是。”叶嫔知道陆尘彰和墨遐都是有主意的,墨遐不想多说,她也不多问,只是仍旧忍不住叮嘱,“往后一段日子,你与五殿下都低调些,若是可以,最好在府中闭门不出。虽然这次你们推出了崔夏玥做椽子,但依着崔皇后谨慎的性格,她这段时间定会将目光放在你们身上。这次的功劳给了崔家,依着崔家那群酒囊饭袋的性子,只怕会更加嚣张。如今你们只需韬光养晦,由着崔家张扬,等待下次机会即可。” “娘娘,墨遐明白。” 叶嫔笑道:“好了,天色不早,你快些出宫罢。这段时日,莫再进宫了。” 墨遐出宫的时候,发现五皇子府的马车正等在宫门口。 墨遐几步上前,走进车厢时陆尘彰正在闭目养神。 感觉到车帘掀动,陆尘彰睁眼:“阿遐,你来了?” 67 流言 。。。 马车轱辘轱辘向前驶, 离开威肃宫门,穿过热闹的长宁大街, 停在朱雀西巷。 墨遐把车帘一掀, 看着车外人来人往,问道:“殿下,我们不回府么?” 陆尘彰笑, 拉着墨遐的手,才着脚踏来到一处茶楼门前:“不回。好不容易回到京城,不如听听书, 喝喝茶, 放松一二。总归接下来一段日子也没什么差事, 何必把日子过得那么紧凑?” 墨遐和陆尘彰一同上二楼,选了一个视线最好的雅间。 楼下满堂喝彩, 说书人抑扬顿挫。 茶客跟着响亮的惊堂木一惊一乍,捧哏的, 好奇的,驳斥的, 岂一个热闹了得。 墨遐见陆尘彰淡然自若, 对此类场景见怪不怪,笑:“这是殿下的产业?” “嗯。”陆尘彰点头,把玩着小巧的茶杯, 向墨遐解释, “掌柜本是杜家人。杜家覆灭后隐姓埋名,经营间茶楼讨活。茶楼开得偏僻,却又因为这说书人讲得好,不少家中有一二闲钱的喜欢来这消遣,久而久之, 也就有了一些名气。” 这种茶楼不似云楼那等,非王公贵胄不得入。 不拘教九流,不拘百姓市井,这样的地方反而最好传播那些隐晦不清的流言蜚语。 说书人讲得,正好就是这次赈灾。 与在南郡听的不同,这次故事的主角,却是崔夏玥。 “说起崔小将军,那真真是年少有为。十二岁参军,立下汗马功劳,这次又一举平叛流寇。咱们大梁,怕是再没有如此英才……” 墨遐觉着故事讲得很有意思,不知不觉也听得入迷。 只是越听到后面,他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说书人简直是在大肆宣扬崔夏玥的英勇。从他参军起立下的所有军功,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地被润色夸张。 听到茶客们耳中,便是让人产生崔少将军一人抵千军的错觉。 说书人还在继续,茶客们也是意犹未尽,纷纷要求说书人再多讲一些。 墨遐抬眼看着陆尘彰。 只见他靠着太师椅,笑意莫名,忍不住问:“这些都是殿下安排的?” 陆尘彰毫不犹豫地点头,一点也不避讳此事:“崔家想要这一份功劳,我给他们便是。但是我的东西,又岂是那么好拿?” 墨遐明白陆尘彰的心思。 如今朝中无人,崔夏玥又立下如此大功,德临帝再不愿意,迫于压力也只能重用。 只是市井中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向来传得最快。 现在京城大肆宣扬崔夏玥的名声,百姓只觉得崔夏玥是他们的守护神,传到德临帝耳朵,可就是另一回事。 再者,陆辰珖素来小肚鸡肠。 今时今日亲亲热热地唤崔夏玥一声表兄,背地里指不定觉着崔夏玥怎么抢了他的风头。 也算是更决绝地断了崔夏玥的后路。 墨遐想通关窍,看陆尘彰的眼神都变了:“殿下算无遗策,在下佩服。” 陆尘彰睨着墨遐:“阿遐可是觉得我手段狠毒了?” 经此一事,崔夏玥在德临帝手下算是再也没了出路,唯有依附陆尘彰,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68 失踪 相柏失踪了? 墨遐摇头:“殿下, 怎么会呢?” 他和崔夏玥关系是很好,但这份交情,远远比不上和陆尘彰自幼相知的十年岁月。 墨遐知道未来的走向, 知道崔夏玥赤胆忠心, 会一直效忠陆尘彰。可是他也不愿意拿自己的未卜先知,去赌崔夏玥万分之一背叛的可能。 毕竟连墨思珍都成了陆尘彰的小妈, 南郡也提前被陆尘彰收复, 墨遐已经有些不敢肯定自己所掌握的剧情, 还能如原来一般顺利发展。 陆尘彰不知墨遐心中所想,惬意地靠在太师椅上, 看着楼下鼎沸人群,难得透出几分闲适:“南郡事了,以陆昉明的多疑,恐怕一年内我和崔夏玥都会被他忽视打压。” 陆尘彰说得惬意,墨遐指节却是不由自主地一蜷。 德临帝想要给陆尘彰坐冷板凳, 朝臣揣摩陛下心思,避五皇子府如蛇蝎。但随着德临帝身子每况愈下, 偌大京城,谁还不会几分阳奉阴违? 尤其是那些隐于暗处,处处牵线的杜家旧人。 “阿遐在想什么?” 冷不丁听到陆尘彰发问, 墨遐心莫名空落落的, 落不到实处。 墨遐没有回答陆尘彰, 抑住澎湃起伏的思绪,在心底叹:京城的风, 何时才会停呢? ………… 墨遐陪着陆尘彰游玩到日尽霞斜,又因心疼陆尘彰受德临帝猜忌冷落的遭遇,在五皇子府住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 才拜别陆尘彰,想着回明襄侯府见见墨思芸和墨清。 只是在经过仙来湖时,步伐一顿,墨遐不由自主地舍弃了原先打算走的路,拐进了素日常走的幽静小道。 谁知走到相柏院落门口,却发现门口守着的小厮,竟不是熟悉的面孔。 那小厮见墨遐面生,以为又是哪个慕名而来,不守规矩的公子,当下便作揖:“这位公子,我家公子眼下正在招待贵客,还请回吧。” 态度恭敬,语气却是带着几分傲慢,明显恩客身份贵重,哪怕是在卧虎藏龙的京城,也是常人绝对不能招惹的大人物。 墨遐眼神一垂,从袖中摸出一个成色极好扳指,递给那个小厮,这原本是他打算送给墨清的礼物之一:“我从京城外来,听闻仙来湖相公子琴技超绝,使了不少银子才打听到他的住处。如今看来却是不凑巧。” 小厮收了墨遐的扳指,愈发觉得墨遐顺眼。听墨遐提起相柏,又抑制不住地想炫耀,让别人也体会一番他如今的鸡犬升天:“相柏又怎么能和我们公子相比。” 墨遐却装作有些不相信:“我来京城的路上,一直听京城的人说相公子多么惊才绝艳,如今你怎么又说你们家公子最好?莫非你们家公子名声比相公子还大?” 小厮被墨遐激得起了三分不服输的火气,快言快语,道出实情:“他相柏强势善妒,以前有他在,我们公子被处处打压,哪里出得了头?如今老天开眼,一个月前他不知所踪,现下提起仙来湖,谁不知道最负盛名,最负才华的,还是我家松亭公子。” 墨遐脱口而出:“失踪?” 69 找人 。。。 小厮有些奇怪地看了墨遐一眼, 随即反应过来墨遐不是京城人,对这些京中轶事不甚了解。 “你可能还不知,一个月前, 相柏公子向管事告假,谁知这一去竟是再也没能回来。管事妈妈大怒, 便将这最好的院落赐给了我们公子……” 不等小厮说完,墨遐便急急打断:“那你可知相柏去了何处?” “这我又怎么会知晓?”小厮很是莫名地看了墨遐一眼, 似乎对墨遐如此紧张相柏有些奇怪。 见什么都打探不出, 墨遐不欲多言, 草草敷衍后,就借口离开了:“原是这般缘由, 说来我竟是白白来了一趟。” 告别小厮后, 墨遐看似朝着大门而去, 实际上脚步一转, 却是去正院寻了仙来湖的管事。 墨遐以前虽常来仙来湖,却一直是悄悄走小路,因此仙来湖的管事并不认得墨遐。 但看墨遐气度不凡,管事还是挂着笑容,极为客气地问:“这位公子特来寻奴, 不知有何要事?” 墨遐单刀直入:“管事可知相柏去了何处?” 自相柏失踪,已有不少倾慕相柏之人来她这追问,管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一个月前急急忙忙来我这,说是家中有要紧事,想回去一趟。我见他神色焦急,怜他不易,便同意了。谁知这一去竟是再也没能回来。” 说到最后, 管事也带上了几分怒气。 相柏这事着实是打她的脸。 若非她管理仙来湖多年,素日有几分威望,也算得上头信任。怕是底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小人,早就借着此事添油加醋,让上面的人夺了她这管事的位子。 墨遐又问:“管事知道是何原因吗?” “这我从何知晓?别看相柏是贱籍乐户,却是清高得连王公贵胄都比不上。他也从未告知过我们他家在何处。出了这档子事,我就是想找,都没地说理去。” 墨遐谢过管事,马不停蹄赶去相柏家,推开院落大门,立刻高声呼喊:“阿柏,阿柏,你在吗?薇薇,薇薇……” 墨遐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正屋里,桌子椅子倾斜翻倒,茶盏陶碗碎落一地,简直不是狼狈二字可以简单形容。 墨遐心中一慌,夺门而出,一间间,一处处,找遍每个屋子,每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却还是没能看到相柏和相薇的身影。 相柏的家在京郊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靠山院落,平日鲜少有人经过,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向邻里打探消息都做不到。 墨遐心中一沉,顾不上明襄侯府,便急匆匆地回到五皇子府,脚步不停地去了陆尘彰的书房。 陆尘彰正坐在案前处理事宜,见墨遐失魂落魄,连忙追问:“阿遐,这是发生何事,尽竟如此慌忙?” 尽管墨遐知晓陆尘彰看不上相柏,但担忧之情却让他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定定看向陆尘彰,道:“殿下,可否将云定借我一用?” 陆尘彰对墨遐一向是有求必应,见他开口,连缘由都没问便唤来杜云定任由墨遐差遣。 谁知一天过去,竟是连杜云定都没能找到相柏的下落。 墨遐这下才是真的慌了。 这意味着,或许相柏早已不在京城。 70 秀贵妃 怀孕了!!! 晚间, 陆尘彰唤来杜云定, 仔细追问墨遐今早失态的缘由。 得知是因为相柏失踪,陆尘彰握着笔的手倏地收紧。 再松开,断成两截的玉笔“咕噜噜”地在桌上滚动,不一会便从书桌边缘掉落, 发出清脆的击响。 杜云定心尖一颤, 头伏得更低。 “罢了。”过了很久,陆尘彰似是放下了什么:“他若要查, 便由他罢。” 杜云定低声应“是”,随即退出房间。 陆尘彰的眼神定定盯着一处, 蓦地拂袖站起,朝墨遐院落而去。 走到院门, 又犹豫不决,彷徨不定。 墨遐才从明襄侯府归来,正是疲惫不堪,见到院门前陆尘彰的身影,几步上前:“殿下,您怎么来了?” 陆尘彰看着墨遐, 抬起手, 最终却是落在他的肩膀:“我来看看你。” 墨遐突然就笑了:“殿下夤夜前来,进屋喝点茶,吃些糕点。” 说完, 不顾陆尘彰反对, 拉着他进了自己的院子。 陆尘彰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神色莫测,直到坐上檀木椅,手中被塞进一杯热茶, 心中那点空落落的彷徨,才落到实处。 “你今日很疲惫。”陆尘彰突然说。 墨遐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坐在陆尘彰身侧:“出了些事罢了。” “要我帮忙吗?” 墨遐偏头看着陆尘彰,眼神意动,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摇头拒绝:“不用,不必劳烦殿下。” 他担心相柏,可是更担心陆尘彰。如今风口浪尖,他不想让陆尘彰被抓到一丝一毫把柄。 陆尘彰读懂了墨遐话中深意,眉眼舒展。那点患得患失的不安,一瞬烟消云散。 站起身,陆尘彰看着墨遐:“阿遐,早些休息。莫要太过伤神。” 尤其是为了这等不想干的,本不应存在的人。 不等墨遐反应,陆尘彰便走了出去。 墨遐看着陆尘彰的背影,深深叹气。上前将木门关紧,坐回桌边,拿出相柏送给他的陶埙。 微不可查的叹息随风而散:“阿柏,你究竟在哪?” ………… 转眼便是一年时间。 这一年,朝中发生很多大事,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秀贵妃被太医诊断,怀有龙嗣。 需知后宫多年未曾传出喜讯,偏生在陛下如此年纪,秀贵妃竟是一举怀上龙胎。 明襄侯府经此一事可谓是水涨船高,墨云阳墨云朝等纷纷加官晋爵,就连老夫人和墨冯氏也因此事沾光,诰命纷纷再进一等。 墨遐听闻此事,眉尖一挑,放下手中的书,颇为意外:“秀贵妃有喜了?” 杜云定低眉:“千真万确。” 陆尘彰嗤笑:“原以为老不死天天服用那劳什子仙丹,早已把自己吃垮,没成想还真是宝刀不老。” 陆尘彰讽刺德临帝已成习惯,以往墨遐只是听听,这次难得点头附和。 墨思珍的年龄比大皇子还小,现在居然还要给大皇子添个兄弟,也不知崔皇后知晓此事,心中是个什么扭曲的章程。 “因着秀贵妃这一胎,陛下又是开恩科,又是大赦天下。其荣宠尊恩,便是皇后娘娘当年都无法与之相较。若是秀贵妃诞下小皇子,再过个十年,这太子之位究竟花落谁家,可就不是崔家说得算了。” “她自然着急。”陆尘彰放下密折,“鸩占鹊巢这么多年,回头来却落得一场空,她怎能甘心?” 71 嚣张的明襄侯府 阿遐开心最重要啦…… 墨遐近日不好的心情因着墨思珍怀孕, 一扫而空。 他早就知道墨思珍不是善茬,当年墨思珍进宫,墨遐就预料到了后宫定会双花争艳, 精彩纷呈。 却没想到墨思珍这一手, 玩大到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秀贵妃这一胎瞒得紧, 赶着万寿节群臣贺寿,才当着众人的面将怀有龙嗣一事以祥瑞呈上。现今崔氏奉旨照顾秀贵妃, 出了半分差错, 崔家难逃干系。忍着恶心给最大的敌人嘘寒问暖, 她怎会不恨?” 听着陆尘彰如此嘲讽,墨遐心中却突然浮涌巨大的不安。 陆尘彰见墨遐脸色不好,连忙追问:“阿遐, 怎么了?” “没事。”墨遐用力掐着指尖, 将心慌掩下,“再过一段日子,便又到端明娘娘的忌辰了。” “嗯。”即便提及自己的母后,陆尘彰仍旧神色淡薄, “陆昉明已经下旨,要在那日前往明陵,祭拜母后。崔氏也会去。” “殿下呢, 殿下去吗?” 陆尘彰摇头,有些厌恶:“便是拜祭,我也不会随着他们前往。白白脏了母后的陵寝。” 说完, 陆尘彰抬眼, 看向墨遐:“阿遐,日后待我功成,你陪我去明陵, 可好?” 墨遐失笑:“殿下又在说笑。皇家陵寝岂是我一介草民外人可进?便是要去,也该是由殿下日后的王妃,陪着殿下去看望端明娘娘。” 杜云定忍不住看向墨遐,又很快移开目光。 陆尘彰又吩咐了一些事,杜云定领命退下。 看着墨遐一无所觉的面容,陆尘彰垂着眼,不再提及让墨遐陪着他前去明陵的事,反而问道:“阿遐可是在担心什么?” 墨遐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人在外禀报,说是明襄侯府来人,请墨遐回府。 自打墨思珍怀孕,明襄侯府行事可谓是愈发嚣张。 陆尘彰这等不受宠的皇子,他们不放在眼中便也罢了。在外竟隐隐以国丈国舅自居,大有想与崔家分庭抗礼之意。 以往顾及陆尘彰身份,明襄侯府还不敢做得太过分。如今老夫人和明襄侯有秀贵妃为靠山,已是糊涂到在五皇子府颐指气使。 墨遐眼中厌恶不加掩饰,面上尽是不耐厌烦,还有些隐隐的委屈。 陆尘彰被看得心中一软,对明襄侯府不满加深的同时,一口替墨遐回绝:“告诉他们,阿遐今日没空。” 墨遐听陆尘彰这么说,连忙截住陆尘彰的话头:“殿下,算了。明襄侯府现在如日中天,我们没必要和他们对上。” 陆尘彰却没有理会墨遐,沉声看向门外:“怎么?本皇子的话,在这府中,是不管用了么?” 传话内侍立刻跪下,连连磕头求饶。 墨遐有些不忍,温声道:“快去罢。” 内饰胆颤心惊地看了一眼陆尘彰,明白自己这次算是成功死里逃生,立刻乖觉地高声谢恩:“多谢殿下,多谢墨公子。” 待人走后,墨遐无奈地看着陆尘彰:“殿下,您没必要为了我这般。明襄侯府不过秋后蚱蜢,我们韬光养晦才是紧要。” 陆尘彰不答墨遐的话,顾左右而言他:“阿遐,你陪我去练剑可好?” 墨遐好笑道:“殿下,我是幕僚,是你的长史。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做侍卫统领,抢阿四的饭碗么?” 陆尘彰这次却是难得有些无赖:“阿遐就当陪陪我,不用比试,在一旁看着就好。” “行吧。”墨遐还是不忍拒绝陆尘彰,只得应下,”殿下今日怎么如此心血来潮?” 陆尘彰走在墨遐身侧,声音低得几乎令人听不清:“不是心血来潮,只是想你多陪陪我而已。” 72 离别 这一切,都是我自愿 墨遐坐在窗边, 左手拇指食指用力,两片薄薄的瓜子壳被轻而易举地分开。 熟稔地将果仁果皮分开放好,墨遐看着满满一盘子的瓜子, 正想拿起一个尝尝, 便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 “阿遐。” 墨遐抬头看去。 只见相柏背着一捆柴从院门走来,将柴火放在小院一侧, 便快步走向自己。 相柏握住墨遐右手手腕,弯着腰身神色关切:“今日感觉如何?手还痛么?” 墨遐抽回手, 摇着头道:“无碍, 倒是你。”眼神飘向院子的柴火:“今日砍了这么多吗?” 相柏顺着墨遐的目光看去, 笑着解释:“闲来无事, 便多做了些。省下来的时间正好多陪陪你, 不然我也不放心。” 山中无岁月,墨遐流落到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庄后, 便一直卧床养伤,连院门都很少出去。如今京中形势,对他更是如水中月般虚晃不可及。 墨遐看了看自己无力垂下的右手手腕, 又抬头看向相柏:“阿柏,我在这已经待得够久了......” 话音未落, 便被相柏有些暴躁地打断:“莫非你还想出去,还想回京城?你不要忘了,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看着一向温文的相柏突然变脸,墨遐有些不知所措:“你......”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相柏转过头, 肩膀微微颤动,过了好一会才重归平静,声音都带上了几分不自觉地恳求:“阿遐, 你不要再回去了可以吗?京城不是个好地方,那些王公贵胄,有哪个把我们当人看。不说别的,就说你的殿下,你遭受这么大的罪,他可有站出来为你说过一句公道话......” “相柏。”墨遐语调上扬,短促两字截住相柏所有未出口的怨怼,“住口。” 墨遐对相柏有求必应,几乎从不与他红脸,但一碰上陆尘彰,墨遐就如同踩了尾巴的猫,触了逆鳞的龙,将其圈在怀中,寸步不让:“那件事和殿下无关,是我自己愿意的。” 以往相柏从来都是顺着墨遐,这次却仿佛被激上了火气,争锋不让:“所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庭杖一百,看着你被挑断右手手筋,日后再也不能提笔写字,纵马驰骋。看着你被人追杀,看着你马车翻下悬崖,生死不明。” 听着相柏一句句地质问,墨遐仿佛被卸了全身的力气。直到相柏说完,墨遐才平淡地回说:“他不知道。” 相柏争着想要冲出喉舌的话语就这么直直地被卡在关窍,明明想要继续质问,却被无形的情绪扼住咽喉,让他不知从何开口。 良久,他才不敢置信地道:“你是说,他不知道。” 震惊中,还带着翻腾起伏的苦涩难言。 相柏两年前在崖底救下奄奄一息的墨遐,费尽心思才把墨遐的命从阎王爷那拉回来。 可墨遐对自己经历的一切缄口不言。 相柏好奇,却不多问,只是从日常闲话中,才零星推断出一些。 五皇子不知为何,惹龙颜大怒。墨遐挺身而出,在圣上面前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被庭杖一百,挑断右手手筋,发回原籍。 他以为墨遐是被五皇子推出来顶罪的。 高高在上的贵人,又岂会把他们这些蝼蚁放在眼中?雷霆雨露,荣宠嘉恩,赏也是罚,罚也是赏。 便是墨遐有着和五皇子一起长大的情谊,这份情,也是微末得如同脚下尘埃,不值一提。 可是墨遐现在说,“他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相柏放声大笑,“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阿柏。” “无事。阿遐,我无事。”相柏摆手,眼泪都流了出来,却仍旧不肯泻露自己半分伤怀,“我只是突然明白,有些事,得不到就是注定得不到,哪怕再努力,也只是徒增心障。” 大彻大悟,就在一瞬之间。 拨开心间云雾,曾经隐隐的不甘不信,不想不愿,都于灵台涤荡清明,生不出任何妄念。 “阿遐,京城你注定回不去了。你若不愿待在这闭塞的村庄,我们去宁州吧。” “宁州?”墨遐敲了敲木椅扶手,“宁川王的封地么?” 这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宁州是靠近京城的州郡中,唯一一处崔家无法染指的地盘。 他不适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却又心系陆尘彰。在宁州,既可以探听京城消息,又不用担心被崔家人发现,岂不两全其美? “我这就去外面的镇子上租车,你好好休息,过几日准备妥当,我们就出发。” “阿柏。”就在相柏即将踏出房门时,墨遐叫住了他,“谢谢。” 相柏脚步一停,半晌道:“有什么好谢的。我们不是朋友么?” ............ 五皇子府。 “阿遐,阿遐......” 陆尘彰躺在榻上,长眉紧皱,眼珠不安地滚动。 “阿遐你这是做什么?” 陆尘彰毫不设防地喝下墨遐送来的和以往一般无二的参汤,却感觉自己身子突然僵硬到无法动弹,脑子也是一片昏沉,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 墨遐托着陆尘彰的肩膀,将他的头靠在玉枕上。 陆尘彰费力睁眼,却只能看到眼前一片模糊不清的人影。 墨遐替陆尘彰盖好锦被,笑道:“殿下,快睡吧。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如同小时候在冷宫,每次陆尘彰被冤枉,墨遐都是这般安慰。随后果真如墨遐所说,什么事都没有了。 因为总有人会挺身而出,替陆尘彰承受那些明明白白的陷害与冤屈,流言与诽谤,罪责与刑罚。 陆尘彰意识到墨遐要去做什么,拼尽全力却也无法挣脱此时浑噩,只能摸索着握住墨遐的手,用他自以为最大的气力,紧紧攥着不肯松开:“阿遐,你不准这样,我不许你这么做。” 墨遐将陆尘彰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即便眼中蓄满泪水,也努力不让他落下:“殿下,日后我再也不能陪着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阿遐,你不能去。阿遐.....” “殿下日后练剑,别总那么拼命。每日膳食要按时用,不要一忙起来就总是忘了时辰。参汤记得日日喝,冬日也要记得多穿几件衣裳......” 墨遐絮絮叨叨地一条条嘱咐,事无巨细,安静的屋子除了爆裂火花,只有墨遐一人的声音不急不徐,缓慢流淌。 陆尘彰眼皮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他如困兽般发不出一声哀嚎,只能感觉着墨遐跪在塌边,听他字字如血,愧疚悲怆:“殿下,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自作主张,安排了你的人生。” 骗子,你说过要坦诚相见。 你说过,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隐瞒。 陆尘彰听着墨遐起身,退后三步,复又下跪,给他行最隆重的大礼:“墨遐自十岁入宫,承殿下多年照顾提携。殿下深恩,墨遐铭感五内,不忘于怀。今墨遐拜别殿下,日后山高水远,还望殿下,珍重。” 阿遐,你不要走,你回来,你这个骗子...... “阿遐——”陆尘彰从卧榻惊醒,有掌灯宫女听到寝殿动静,鱼贯而入点灯挂帘,做完一切,又轻手轻脚地有序退出。 阿四持剑走入,朝陆尘彰躬身行礼:“殿下。” “几时了?” “回殿下的话,已是卯时。” 阿四欲言又止,陆尘彰眼也不抬:“何事?” “殿下,可要汀月为您看一看?” “不必。”陆尘彰展开手臂,任由宫女将宽大的蟒袍套在身上。 阿四跟在陆尘彰身后,一路来到书房,杜汀月杜云定早已在外恭敬等候陆尘彰到来。 “属下参见殿下。” “起吧。”说完陆尘彰便往书房内走去。 陆尘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冷漠的眼神扫过自己最忠心的三个下属,首先将目光转向杜云定。 杜云定额角渗出薄薄冷汗,被陆尘彰极具压迫的视线锁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紧贴地面:“属下无能。” 又是一模一样的消息,又是一模一样的失望。 陆尘彰漫不经心:“你确实无能。” 阿四和杜汀月一同跪下:“殿下恕罪。” “呵。”陆尘彰一声轻笑,看着自己右手手腕,“既如此,你自己说说,该领如何刑罚?” 杜云定仍旧保持着头贴地面的姿势:“属下任凭殿下处置。” “处置。”陆尘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处置了你,阿遐就能回来么?” 陆尘彰看着三人,又想起昨晚的梦,心中萦绕郁结难消,越发痛恨,握着一张泛黄的信纸,不愿再看到几人:“都滚出去。” “属下告退。” 阿四三人领命退下。 “阿遐,阿遐......” 陆尘彰展开信纸,摩挲着上面熟悉的字体。 “阿遐,你究竟在哪?” 73 联姻 。。。 “你们听说了么?一皇子妃的孩子, 其实不是一皇子殿下的种。” 食肆酒家往往是消息往来最快的地方,酒客喝大了,一不留神, 高门内院腌臜阴如长了翅膀, 飞向街头巷尾。 短短几日,人尽皆知。 “一皇子妃?这不是皇后娘娘的侄女么?”说话之人朝着京城方向一拱手。 “何止?当初一皇子殿下为求娶仙仪县君,可是闹得满城风雨,谁不羡慕仙仪县君好福气?没成想, 到头来竟是......” ............ 墨遐带着帷帽,坐在酒楼角落喝茶。 周围食客你一言,我一语, 沸反盈天, 好不热闹。 听得差不多了,墨遐放下几枚铜板,回去的路上又走进另一家茶楼。 不出所料, 即便远在宁州, 一皇子与一皇子妃闹出的这一场好戏仍被茶余笑谈, 说着说着,再无对皇家的恭敬。 “阿遐。” 相柏走进茶楼,一眼看到聚精会神的墨遐,心中无名火起, 上前两步,坐在墨遐对面:“你怎么出门了?” “闲着无事, 听听说书打发时间,也挺好。” 毕竟是曾经的京城第一琴,相柏靠着惊为天人的技艺,在宁川王府如鱼得水, 颇得宁川王宠信。 每每宁川王府宴客,宁川王都命相柏在旁演奏。一来一去,京城的消息,相柏不说胸中有数,却也是知悉八.九。 莫名情绪在心中蔓延,相柏口不择言:“你这哪是闲着无事,分明是意有所图。” 宁州地处京畿,往来消息最是便捷。墨遐这分明就是借着茶馆,暗中打探着京城的局势。 墨遐垂下眼。 他是意有所图,他是为了陆尘彰来的宁州,他也从来不避讳隐藏自己的心思。 墨遐怎么会不知相柏对陆尘彰,对所有王公贵胄的厌恶?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起相柏。 但是他,控制不住。 相柏一时气急,口不择言,甫一话落,才意识到自己冲动激昂。 “阿遐,对不起……” “无事。”墨遐起身,弯着的眉眼酝着若无其事的笑,“不是说要买桂花酥么?阿柏,去晚了,就没有了。” 宁州的日子,虽平淡,却舒心。 小院四四方方的碧天白云,看久了,心都静了。 如果他最开始变生活在宁州,如果他不是明襄侯府嫡长子,如果他从没有遇见陆尘彰,就这么生活在宁州,也挺好。 ………… “殿下,三皇子妃已经定下。殿下料事如神,皇帝为三皇子指婚惠宁郡主。” 意料之中的事,陆尘彰神色没有半分变化:“迎亲人是谁?” “四皇子殿下。” 陆尘彰轻笑:“倒真是个好差事。” 惠宁郡主乃宁川王嫡长女。宁川王手握十万宁州大军,惠宁郡主自是千般尊荣,万般尊贵。 兵权这种东西,谁不眼馋?若非大皇子年岁与惠宁郡主实是相差太大,崔皇后怎么也不会让大皇子妃的位置,花落他家。 德临帝这回指了惠宁郡主做三皇子妃,分明是对崔家不满许久,借着这个由头发作大皇子与一皇子一脉。 如此明晃晃的打压,也不知他那两个哥哥受不受得住。 杜云定见主上心情尚可,大着胆子道:“四殿下这回去宁州,也算是躲开京城风雨。不然一皇子与一皇子妃的这一把火,迟早会烧到他身上。” 陆尘彰毫不在意陆辰琪:“若是这点应对的能力都没有,也配为本殿做事?” 宁川王手里的兵权向来是朝廷心腹大患,本人也不是个忠君的,不臣一心愈发不加掩饰。 这一场联姻,四方博弈,八方算计,勉强落了个皆大欢喜。 陆尘彰颇为珍惜地抚着袖袍上那几乎看不出的补丁。 毕竟十万军权的支持,谁不想要呢? 老三自认这已是他囊中之物,但陆尘彰可看不上眼。 陆尘彰要得,从来都不是宁州如云烟可消的支持。只有真正拿到号令千军的虎符,才是赢家。 74 玉公子 知音 墨遐觉得相柏近日有些奇怪。 回来的时辰愈发晚不说, 有时甚至一人坐在屋檐下,对着空荡的院子,莫名发笑。 说不上觅爱追欢, 却是有着几丝春湖荡漾的萌动。 墨遐悄悄走到相柏身后,突然伸手, 抽走相柏手中琴谱,扫了一眼, “啧啧”道:“阿柏, 这可是孤谱,你是从哪儿寻来的?” 相柏腰身一直, 抢过琴谱,合上放到旁侧竹桌:“这些日子认识了一个朋友。” “朋友。”墨遐拖了个凳子坐在相柏对面, “什么样的朋友?” 相柏别开眼, 唇角却不自觉露出笑意:“难得契合的知音。” 相柏眼高于顶,寻常人的琴一向无法入他的眼。一句知音,像小钩子一样抓着墨遐,酥酥痒痒:“你这么说,我倒是真的好奇了。他有这么好?” “他是我最近在王府认识的。他是京城人氏, 宫廷乐师。因惠宁郡主与三皇子殿下大婚, 才随朝廷派出的迎亲队伍一同来到宁州。” “宫廷乐师?”墨遐凑近相柏,“他叫什么名字?说不准我还认识呢。” 相柏摇头:“我只知大家唤他玉公子。” 是不熟悉的名字。 墨遐把自己认识的人在脑子里刮了几轮, 都没发现有一个玉公子的存在,很快就把他抛到脑后:“可能是在宫中不得志的乐师吧。” 自打惠宁郡主被赐为三皇子妃的圣旨被天使捧着来到宁州, 墨遐就再也没出过门。 这便罢了。 明明相柏在宁川王府做乐师, 墨遐却也没有问过一句如今王府的消息。 相柏见墨遐连着几天悠悠和和,今日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打探他的私事,连玉公子都顾不上了, 口不对心地问:“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墨遐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相柏:“着急什么?” “你的五皇子啊。”说起陆尘彰,相柏忍不住阴阳怪气,“你可是最担心他的。拖着病体都要从深山来到宁州,就为打探他的消息。这次接亲队伍浩浩荡荡自京城而来,带着无数天恩不说,甚至陛下命四皇子亲自将惠宁郡主迎回京城。宁州街头都在传言,陛下这是打算立三皇子为储君了。” 墨遐听完,没忍住笑出来,摆着手道:“你可别听百姓们瞎说。他们不过是看着此次阵仗大,以为三皇子很受陛下重视,所以跟风猜测罢了。陛下是看重三皇子,但储君之位......” 墨遐摇头:“悬。” 相柏不解:“为何这么说?” 墨遐解释前习惯地回顾四周,发现小小的院落只有自己和相柏,才压着声音道:“咱们大梁开朝到现在,一百七十四年,历经九帝。若论疑心,咱们这位陛下排第二,那就没有哪位敢任第一。” 煌煌君威,浩浩君权,这是古人不可忤逆的山巅。 哪怕是恨崔家,怨权胄的相柏,在无法逾越的皇权前,都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反抗。 别看相柏总在墨遐面前表示对陆尘彰的不喜,若是让他对皇族之人评头论足,却是万万不敢的。 墨遐完全无所顾忌,说起德临帝,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嘲讽:“看着陛下给了三皇子殿下无上的恩宠,实则心底防着呢。别看早些年大皇子殿下势大,那都是陛下刻意放纵。如今出了二皇子殿下和仙仪县君这档事,在陛下心里崔家算是半废了,可不得再布上一枚好棋,去去崔家自以为是的嚣张气焰。” “一枚棋子,用得顺手就行,至于信任。”墨遐睨着相柏,“你会在手谈之时,给予你手中那颗棋子信任么?” 这比较不伦不类却又无比贴合,墨遐都为自己的绝妙在心中叫好,相柏却似一句未曾入耳,恍惚拽着墨遐的衣袖:“阿遐,你方才说什么?崔家怎么了?” 75 摄政王 五皇子临朝摄政 墨遐眉梢微抬, 很快明白相柏为何如此失态。 “阿柏,崔家再不得陛下信任,也是朝中第一世家, 皇后娘娘和陛下又有着多年情分。便是陛下如今猜忌厌倦,只要崔皇后足够审时度势,崔家就不会倒。” 墨遐不想打击相柏, 却也不忍隐瞒。 因着相薇的死,相柏恨透了崔家。奈何他想要动摇崔家,无异于蚍蜉撼树。 宁州关于立储的风言风语,是相柏这些日子最好的慰藉。谁料墨遐一席话, 直接戳破了相柏的幻想。 相柏睁着通红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墨遐, 因为与玉公子弹琴论曲而隐隐放下的执念又开始破壤而出,泛着不易察觉的癫狂:“所以都是我自己为是吗?” 相柏突然抓住墨遐的手腕:“阿遐, 是不是。” 墨遐用左手把右手腕的五指一根根移开,起身上前, 揽住相柏肩膀, 用力抱着:“阿柏, 别这样, 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墨遐在他耳边低声:“阿柏, 你相信我, 五年内,崔家,大皇子,七皇子,所有与崔家有关的人, 都将不复存在。” “薇薇的仇,不止你,我也不会放下。” “你放心,崔家,一个都逃不掉。” ............ 事实总是如此猝不及防。 许是受到的打击太大,当日夜里,相柏便发起高热。 墨遐心急如焚,又顾忌着京城来人,哪怕是上街抓药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宁州满城热闹,墨遐的小院却愈发宁静,除了咕咚冒泡的水声与弥漫药香,再无其他喧嚣过客。 惠宁郡主的仪驾离开宁州的那日,相柏悠悠转醒。 “你终于醒了。”墨遐架起竹窗,回头看着相柏笑。 “几时了?”看着切成菱格的大亮天光,相柏微微闭眼,偏过头。 “几时?”墨遐走向相柏,“你睡了十日。” “十日?”相柏坐起,眼神急切扫向院门方向,“我......” “惠宁郡主与皇城的队伍已经离开宁州,阿柏,来不及了。” 肩膀□□。 相柏沉默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拨着被褥。 良久,才开口,却是声音艰涩:“我只是想要再见见他,至少,和他道别。” 墨遐将琴谱放到相柏手中:“阿柏,错过之事不可追。既是知己,高山流水,总有相见之日。他肯定也会来寻你下落。” 有了墨遐的劝慰,相柏也不再自怨自艾,慢慢地,从崔家的阴霾中走出。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相柏仍旧是王府的乐师,每日前去王府,为宁川王,为王府后宅美妾,为宁川王座下谋臣,抑或是前来投奔的有名之士奏乐拂弦。 墨遐仍旧日日生活在小院,等着大婚的风头过去,等着皇宫中人陆续离开,墨遐偶尔也会前往茶楼,点上一盏清茶,听着天南海北的过客,闲谈不知从哪打听来的朝堂大局。 悠悠载载,辗转又是两年。 两年来,皇城夺储,纷争不休。 大大小小无数起落,牵扯众多士族高官,端的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无止无休。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两件大事。 一为去年春蒐,皇帝遇刺。 德临帝正值壮年。四年前秀贵妃诞下宫中最小的皇子,更是令德临帝自认龙精虎猛,甚至又开选秀,大选宫妃。 谁料人算不如天。 陛下从宫中出发时还兴致高昂,甚至在猎场亲手射下一只白鹿,彰显大梁赫赫天威。怎料不过几日,再回宫,已是身受重伤。 太医院上下全力医治,好不容易保住德临帝性命。 皇帝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彻查,查来查去,最后竟是查到了二皇子头上。 二皇子自是喊冤。 然人证指认,物证如山,哪能由得他空口白话,抵死不认。 一道圣旨,意气风发的二殿下,一夜之间,贬为庶人,幽禁府门,终身不出。 二为秋日祭祖,大皇子谋反。 虽然那场山呼海啸般的兵变被德临帝派兵及时镇压,然本就因春蒐落下病根的德临帝却受不住打击,当场昏倒在天台。 送回宫时,太医却道,风邪入体,药石罔效。 国不可一日无君。 五皇子以元后嫡子的身份,临朝摄政。 先是细数崔家犯下的二**罪,抄家灭族。往日第一世家,轰然倒塌。 再是以铁血手段排除异己,掌控朝堂。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大皇子不知所踪,二皇子被废庶人,皇子早已投诚,四皇子不问世事,六皇子天真痴傻,七皇子终身幽囚。 所有成年的皇子都再无反抗之力,朝廷已是摄政王的天下。 百姓皆称摄政王仁孝。 以臣子自居,仍旧奉德临帝为皇,此等诚顺,上感天地。 唯有墨遐端着已经冷掉的茶水,笑着摇头。 哪里是陆尘彰仁孝,分明是他要德临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哪怕身为帝王,也不过是他手中的傀儡,往日再如何势位至尊,今日也不过是卑贱蝼蚁,生死荣辱,任由拿捏。 ............ 曾经乾明宫作为皇帝寝宫,何等庄严繁华。如今却只有零星几个宫人稀稀拉拉地站在角落。 偌大宫殿无人值守,早春风寒,门窗猎响,倒像是闹了鬼的冷宫,诡异又不吉。 宫中谁不知道摄政王对陛下的态度?对待德临帝这个只剩等死,再无荣光的旧主,自是要暗中跟随摄政王的指示。 至少在摄政王登基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陆尘彰一步步登上台阶,经过两侧跪了一片的宫人,经过两扇需要四人才能推动的雕花大门,慢慢地走到德临帝的床前,在五步处停下。 德临帝躺在床上,留着涎液,瞪大双眼看着陆尘彰,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吐出一句:“畜生。” “呵呵。”陆尘彰低笑,毫不在意德临帝的咒骂,只是上下打量着德临帝,极尽轻辱,“父皇感觉如何?药有没有按时服用?” 最后一句,却不是问德临帝。 旁边跪着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回禀殿下,陛下每日都有用药,不敢耽搁片刻。” 陆尘彰满意点头:“退下。” 小太监连滚带爬离开寝殿。 空大的屋子只剩下父子两人对峙。 皇帝因最为宠爱的儿子造反而被气到中风,乍一看似乎合情合理,外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然事实如何,只有本人知晓。 陆尘彰看向床边小桌的药盅,褐色药渣残留碗底。 陆尘彰上前捻起一点药沫,眉宇尽是融融笑意,在昏沉暗淡下,显出莫名诡异:“父皇可要好好服药,这可是儿臣特意为父皇寻来的。父皇已经用了年,可不能白白浪费才是。” 德临帝嘴巴张张合合,可是方才那句畜生已耗尽他所有力气。寒风倒灌,喉咙只能发出低哑嘶吼。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陆尘彰欣赏够了德临帝的表情,掸了掸袖袍,慢条斯理道:“儿臣今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父皇。” 不等德临帝问,陆尘彰已从容接下:“宁川王举兵,被儿臣派人镇压。如今宁川王府抄家灭族,府中不管何等身份,尽数押解入京。宁州虎符,这块您多年的新病,儿臣帮您解决了。怎么样,儿臣是不是很贴心?” 德临帝心口绞痛。 他最不喜的便是这个儿子。 陆尘彰的存在,就像一块污泥,无时无刻提醒着他,曾经靠端明皇后登上皇位的不堪。 如今,江山,天下,全部都到了陆尘彰的手中。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德临帝眼珠一转,突然露出一个阴恻笑容,深深吸气,用力吐出两个字:“墨遐......” 本以为能够看到陆尘彰勃然变色,谁料陆尘彰看着德临帝,唇角笑意加深,愉悦不似作伪:“这便是儿臣要告诉父皇的第二个好消息,儿臣找到阿遐了。” 76 旧梦 五年前的旧事 墨遐放下三枚铜板, 起身离开茶楼。 距离摄政王执政已有半年。 墨遐不是没想过回到京城,回到陆尘彰的身边。 总是近乡情更怯。 他离开五皇子府, 已快五年光景。 五年来, 再深厚的情谊,也抵不过相见生疏,物是人非。 墨遐一直害怕。 他怕陆尘彰不再是原来那个只对他好, 只对他笑的陆尘彰。 他怕五皇子府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 如陆尘彰这样的皇权贵胄,天之骄子, 总是不缺为他效力,为他卖命的谋臣。 自己一无所长, 文不成, 武也不就, 唯一的依靠,便是与陆尘彰一同长大的情分,以及救他性命的恩情。 墨遐越想, 越悲从中来。 急促的马蹄震震作响, 地面颤抖, 人群惶恐。 墨遐这才恍然—— 宁州何时多了如此多的兵士。 墨遐压了压斗笠,避开行人,快步朝家中走去。 谁料才踏进院落,不知闻到从何处而来的花香, 下一刻, 软倒在地。 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墨遐的身子。 阿四跪在地上,恭敬垂首:“殿下,宁川王府一百五十六口,俱已擒拿归案。” 陆尘彰起身, 牢牢抱着墨遐,走上一旁华贵足有屋子大小的马车:“押回京城。” 车轮粼粼而响,尘土溅在掉落泥地的斗笠上。 陆尘彰搂着墨遐,唇印上墨遐的额头,一路向下,到鼻梁,停在唇角。 摩挲着墨遐明显无力垂落的右手手腕,陆尘彰再也忍不住,沙哑的声音带着心悸的酸意:“阿遐......” “我们回家。” ............ 墨遐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梦有多长呢? 从他还在殿下身边算起,从德临帝携崔皇后前往明陵祭拜端明皇后算起,足有五年时光。 明明墨遐与陆尘彰一同站在城墙上,看着浩浩荡荡,望不到头的队伍簇拥着圣仪凤驾,缓缓离京。 下一刻,墨遐就感觉自己的身体随着风,一同飘了出去。 他想离开,可不知被什么东西束缚,使他只能跟在德临帝十步之远。 德临帝对端明皇后,最为情深。 德临帝对着端明皇后的墓碑,唤着皇后小字,字字断肠。 崔氏在元后陵寝前,执妃妾礼,一声声“姐姐”,情深意重,闻者落泪。 就在众人无不感念帝后情深时,陵寝西南,轰然坍塌。 墨遐瞳孔一缩。 “不——” 墨遐急切地想要上前,想要阻止,可是灰尘弥漫中,墨遐只来得及看到崔皇后先是愕然,又很快算计的笑容。 下一刻,画面电转。 再次站稳,墨遐发现自己已到了五皇子府。 阿四匆匆书房,急声禀报:“殿下,外面来了大批的人马,将皇子府团团围住。说是陛下派来的人。” 墨遐还没来的及说话,他发现自己又离开了。 纷纷画面在眼前掠过。 墨遐东拼西凑,终于知晓前因后果。 明陵坍塌,虽是工部修缮不尽心而成,却也可以大作文章。 崔皇后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散播流言,此为端明皇后之子不孝,皇后震怒,降下谴责。 流言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京城。 三人成虎,凑巧坍的是西南,凑巧陆尘彰的府邸在西南。 “鬼星”之说,再次燎原。 朝堂上,以崔家为首的党派上书皇帝严惩陆尘彰,以儆效尤。 墨遐心急如焚。 他一直以来仗着自己未卜先知的优势,为陆尘彰躲过无数危险暗算。 谁料此次变故突然,又不是原书所提到的内容,打了陆尘彰一个猝不及防。 百官皆知,这不过是德临帝磋磨五皇子的一个噱头。 但那又如何? 没有人愿意触皇帝的霉头,站出来帮陆尘彰说话。 墨遐回了一趟明襄侯府。 即将尘埃落定时,一包徐姨娘亲手配置的药粉,被墨遐下入了自己做的甜汤中,被陆尘彰毫无防备的服下。 墨遐敲响皇城登闻鼓,一身素衣,一步步走向大殿。 他一力揽下所有罪责,高声陈述,道自己身为皇子伴读,却未尽伴读之责,引诱五皇子玩乐沉沦,不思进取,致使殿下不孝皇后。 墨遐知道若是陆尘彰愿意,他自是可以渡过难关。 但这种关键时刻,他不想看到陆尘彰损兵折将,舍弃在朝堂好不容易布下的暗棋,浪费至少五年光景。 若是牺牲他一人,可保全陆尘彰的大局,又有何不可? 廷杖五十,挑断手筋,发回原籍,终身不用。 本以为必被处死的他居然留存了一线生机。 墨遐知道是谁求情。 只是直到他坐上了离开京城的马车,都想不明白墨思珍是何用意。 崔皇后可能是太想斩断他这个陆尘彰的左膀右臂,居然派人暗杀。 马车翻下悬崖的那一刻,墨遐看着头顶的天空,却是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上一世他无依无靠,孑然一身。看着旁人成双成对,家庭幸福。表面豁达,心里又何尝不羡慕? 这一世他有了殿下,明白了被人心疼呵护的感觉。一身无用的病骨沉疴,就再为殿下杀出一条路,也算不枉此生。 心脏即将跳出胸口,墨遐闭上了眼。 殿下,若有来世,我仍旧做你的伴读,小时候照顾你,长大了辅佐你。 若有来世,我会更早去开阳宫寻你,告诉你,我是墨遐,是你一生的臣子。 若有来世...... 77 隔阂 阿遐,对不起 墨遐猛地睁眼, 大口喘气。 柔软锦帕覆上汗湿前额,熟悉的声音带着微哑:“醒了。” 两个字,却如压抑了千百年的情感, 自远古如洪流而泻。 墨遐转头, 很容易就看到了陆尘彰的面容。 鼻子一酸, 墨遐却忍着,不肯让人看到自己的委屈失态:“殿下。” 陆尘彰猛然抱住墨遐, 箍着墨遐的身子,下巴搭在墨遐的肩上,来来回回,只重复着一句话:“阿遐别怕,我们回家了, 我们回家了。” 陆尘彰魔怔了一般, 直到屋内沙漏落尽,他才想到什么似的,慌忙松开墨遐:“阿遐, 你饿不饿,我让人准备了晚膳。” 侍女鱼贯而入,端着软和好克化的食物,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陆尘彰端起一碗枣羹, 看着墨遐,眼中尽是忐忑:“我记得你以前最爱红枣羹, 总要放许多糖,也不知你口味变了没有?” 墨遐抬起左手,熟练地拿起玉勺,尝了一口,夸张地“哇了一声:“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味道。” 可是陆尘彰看着他持勺的手, 却偏过头:“你喜欢就多喝些。” 墨遐沉默片刻,放下调羹:“殿下,我吃饱了。” 见墨遐只用了一口,陆尘彰急了:“怎么了?可是身子有哪不舒服,还是饭食不合胃口?” 话音未落,屋内的侍女已是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殿下,没有不合胃口。”墨遐抬起手,仅仅一寸,又搭回被褥:“是我自己不想吃。” 陆尘彰却偏执地不听墨遐解释:“你才醒来,怎么能够只吃这么点,再多吃些可好?” 说完便又舀了一勺,喂给墨遐。 墨遐很给面子,又吃了小半碗,直到感觉有些撑,才再次拒绝:“殿下,我真的吃不下了。” 陆尘彰狐疑地看着墨遐,确定墨遐没有骗他,才命人退下。 屋内又只剩下两人,陷入无话的尴尬。 陆尘彰坐在墨遐床边,努力想要和墨遐说话,面上是怕被拒绝的不安:“阿遐,我们一起去府内走走好不好?” 墨遐笑着,眉眼温柔:“好啊。” 见墨遐同意,陆尘彰很是开心,走到旁侧的木制衣架,帮墨遐拿来早就准备好的衣袍。 指尖拂过衣物上好的面料,墨遐轻叹。 明光缎,江南所贡,数十织娘一同缝制数月,才得一匹。 一年进上,不过十数。 见墨遐手不方便,陆尘彰绕道墨遐身后,想要帮他换上。 墨遐不太习惯这样的服侍,他压住陆尘彰的手:“殿下,我自己来,” 陆尘彰见墨遐熟练地一只手换上衣服,系好腰带,眼睛忍不住又是一酸。 他牵着墨遐的手走出房门。 京城向来暖和得晚,即便已是早春,墨遐仍旧打了个寒颤。 廊下候着的侍女捧上厚厚的狐裘,陆尘彰为墨遐披上。 许是狐裘一直在炉火上烘烤,带着热热的暖意。甫一上身,墨遐四肢百骸的筋骨仿佛都烫酥了。 墨遐看着仅穿长袍的陆尘彰,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殿下见笑。” 到底已过寒冬,人们出行早就换上轻薄斗篷,如他这般畏寒怕冷,毕竟是少数。 陆尘彰牵着墨遐,慢慢地走向花园。 园中景色很美。 梅花赶着最后的冷,竞相绽放。繁茂的枝桠上挂着小小的灯笼,照出一片明光。 两人沉默地走着,影影绰绰的浓黑与光亮中,陆尘彰终于道:“阿遐,你能和我说说......这五年发生的事吗?” 或许是在顾及着什么,最后几个字的声音小到恍不可闻。 墨遐仍旧是笑着:“好啊。” 五年,发生了太多事,墨遐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墨遐从坠崖开始,到被相柏救下,到自己靠着从徐姨娘那学来的医术,靠着相柏每日进山采摘的草药,医治好自己因坠崖摔断的腿,再到如何去的宁州,事无巨细地说着。 两人所过之处,皆无一人身影,天地间只剩下墨遐的声音,缓慢且温柔。 “幸好当时坠崖时,我被挂在了树枝上。也幸好那树顽强,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掉到它的枝干上,它也没有立刻断开。有了它做缓冲,我最后才能安然无恙。” 墨遐用故作轻松的语气描述当时的惊险万分,本来想听陆尘彰夸夸他大难不死另有后福,等来的却是陆尘彰哽咽的声音:“阿遐,你受苦了。” 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在此刻决堤。 陆尘彰一遍遍重复:“阿遐,你受苦了,对不起......” “对不起......” 没有忍住的宣泄,如一把刀,打开分别五年的枷锁,破开陌生疏间的屏障。 两人明明走在一起,心却隔了围城。 这堵坚硬的墙,随着那一句句“对不起”,轰然而塌。 墨遐此前所有的拘谨,所有的不习惯,所有的小心翼翼,这些缠绕在他五脏六腑的荆棘,纷纷化成蜜水,安抚着他自醒来便萦绕充斥着不安的心脏。 他抱住陆尘彰,向小时候一般,拍着陆尘彰的后背:“殿下,我不苦。和殿下相比,我这不算什么。” 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每当墨遐为了开阳宫的份例去找内务府说理,被奚落嘲笑时,每当墨遐为了给陆尘彰讨回公道被其他皇子惩罚责打时,陆尘彰总会抱着他哭。 明明被惩处的人不是他,却比自己挨打还难受。短短的小身子扒在墨遐身上,胖胖的小肉手抹着眼泪,说对不起,还说让墨遐不要再去找内务府那帮人。 他冬天可以不用炭火,也可以不吃那么多。 这个时候,墨遐就会拍着陆尘彰的背,一下又一下,在暖黄烛光中,告诉他自己并不在意那些羞辱,也不在意别人背后的闲话。 墨遐和陆尘彰走回房间。 经过方才一遭,两人的关系又似乎回到从前。 好像这五年来,他们仍日日夜夜共处一室,相隔两地只是一场大梦。 梦醒,无半点隔阂。 陆尘彰把墨遐送回房间,便道:“阿遐,你先自己休息,我还要去趟书房。若是晚了,你不必等我。” 眼见陆尘彰就要离开,墨遐出声叫住:“殿下。” 陆尘彰停住脚步,回身望着墨遐:“怎么,阿遐还有什么事么?” “殿下,我有一件事,想请殿下帮忙。” 陆尘彰道:“阿遐直说便是。” 墨遐道:“我这些年和相柏住在一处。这次被殿下带回得匆忙,未曾与他道别。我想再回趟宁州,当面和他说清缘由。” 陆尘彰指节微曲:“阿遐,眼下京城尚未平静,大皇子二皇子一脉的旧臣虎视眈眈,明枪暗箭数不胜数。若是你此番出京,极易被他们知晓行踪。” 墨遐怎么听不出陆尘彰的拒绝,但他也知道陆尘彰所言非虚。 在墨遐心中到底还是陆尘彰占了上风,他不再坚持要去宁州,却又担心自己不告而别会让相柏着急,退而求其次道:“殿下,你能派人给他送封信么?” 陆尘彰这次答应了:“好,你先写。我明日就让人送去宁州。” 说完,便转身离开。 墨遐站在门前,看着陆尘彰的背影,垂下眼睑。 他发现只要自己一提到相柏,陆尘彰就会顾左右而言他。 墨遐想不明白陆尘彰为何这样排斥相柏,明明相柏救了自己的性命。 转身回房。 罢了。 京城到宁州,快马只需一日。 自己在信中与相柏好生解释,还可以问问相柏,愿不愿意到京城谋生。 如今崔家已倒,玉公子又是宫廷乐师,相柏为了他,应该也会愿意来到京城。 他不愿意回明襄侯府。他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待在摄政王府。 更何况若是殿下登基,他更无法继续日日在宫中陪伴殿下。 墨遐想,待到尘埃落定时,他就租一个小院,如在宁州一般,继续和相柏住在一起。 等相柏也找到了相伴一生的人,若是他想留在京城,自己就住在他隔壁,继续做邻居。 若是他想游历天下,自己就找一处地方,平平淡淡且过一生,也挺好。 墨遐把这些愿景写在了寄给相柏的信中,交给侍卫时千叮万嘱,一定要把信送到相柏手上。 侍卫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把信封呈给了陆尘彰。 陆尘彰慢条斯理地撕开火漆,取出信纸,展开。 他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仿佛在静心研读什么古卷孤本。 “知道怎么回话么?”陆尘彰把信纸折起,搭在桌案的烛火之上。 侍卫低头:“是。” 78 别院 。。。 墨遐在王府住了几天, 他知道,陆尘彰对他很好。 吃穿住行,事无巨细, 样样都给他安排好, 不需要他再劳心一点。 只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这座府邸,大到亭台楼阁,小到花草树木, 无论何处,皆与曾经的五皇子府一模一样。 但仔细看去, 却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违和。 明明摄政王府修缮多年,可这碧瓦飞甍,琼楼玉宇, 却如刚起一般, 入眼皆是始绿新红。 便是花树草泥,飞禽走兽, 也不似别处乔木森森,众鸟归一。 几日过去, 也没有见到阿四,杜云定,杜汀月这些曾经熟悉的人。 偌大的府邸,冷冷清清,微末之下, 都是说不出的陌生。 墨遐沿着府内长长的甬道, 穿过花园,穿过月亮门,远远看见朴实的大门,脚步一转, 便想要出府看看。 他想回明襄侯府,想见见墨思芸,墨清,还有徐姨娘。 将将踏上石阶,守在大门,腰别长剑的侍卫,却将他拦住,恭敬又不容拒绝地道:“王爷有令,公子不得随意出府。” 墨遐不欲与他们为难,踌躇片刻,便回到自己院子。 晚间门,陆尘彰照例来到墨遐房间门,与墨遐一同用膳。 见墨遐没什么胃口的模样,陆尘彰拣了一筷蒸鱼放到墨遐的盘子里:“阿遐,尝尝,是不是你以前喜欢的味道。” 墨遐夹了一小块,心不在焉地咀嚼。 陆尘彰见状,又给墨遐装了碗甜汤,状似无意道:“阿遐想要出府么?” 墨遐不意外陆尘彰知道自己下午的行踪,但他本来在意的也不是这个。 犹豫半晌,墨遐还是道出自己心中疑惑:“殿下,这似乎不是原来的五皇子府。” “没错。”陆尘彰本来也没想着隐瞒墨遐太久,“这是王府外的一处别院。” 淡淡的别扭怪异爬上心尖。 墨遐颇为乐观地自嘲:他这算是被软禁了么? “阿遐,你回京是个秘密。”陆尘彰仿佛看出了墨遐心中所想,解释得颇为着急,“陆辰珖一脉的余孽未被尽数抓捕归案,我担心你的安危。” “我知道,殿下。” 陆尘彰却以为墨遐误会了什么,更为紧张:“阿遐,我不是故意不让你回王府。我也没有娶王妃。”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成功逗笑墨遐:“殿下,我明白你的顾虑,知道您是为我好。况且……” 墨遐隐晦打量陆尘彰,恍然他一手带大的殿下,早已褪去五年前的青涩。举手投足,尊贵流泻,便是微微低首,眉眼间门也淌露着无上君威。 “殿下长大了,是时候娶妃了。不知道殿下有没有遇到心仪的姑娘?” “阿遐希望我娶妃?”陆尘彰声音猛然拔高,不敢置信。 陆尘彰反应太过激烈,墨遐被吓到,不由自主睁大眼:“殿下……” 见墨遐嘴唇微颤,陆尘彰松开捏得变形的玉箸,起身,颇有些落荒而逃:“阿遐,我还有事要处理,先回书房。你慢慢用。” “殿下……”墨遐看着陆尘彰的背影,喃喃着,有些委屈,“我还没问完啊。” 79 再遇故人 。。。 入夜, 墨遐心中压着事,翻来覆去睡不着。 胸口烦躁沉闷,索性披上外袍, 推开院门,在府内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路下来, 竟是走到陆尘彰的书房。 “谁?” 门内人警觉, 长剑刚要刺出, 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呵斥。 “住手。” 陆尘彰推开门,一把拉住墨遐,把他往房里带,眼尾带着薄怒:“这么冷,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伺候的人都是死了么,如此不尽心。” 怕陆尘彰责罚下人,墨遐连忙求情:“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睡不着。也没想到不知不觉走了这么远。” 再一看, 书房内站着的也是熟人。 “阿四,是你。” 正是陆尘彰的心腹之一,杜家家将,许久不见的杜风岫。 墨遐和阿四也算认识十年了,乍一见到除陆尘彰以外的熟人,很是激动。 阿四朝墨遐行礼, 是从未有过的, 发自内心的尊恭敬:“见过公子。” 在陆尘彰的一干下属里, 阿四和墨遐关系最不好。 墨遐心大, 从未计较。 曾经陆尘彰为了墨遐,差点把阿四调离自己身边,赶出开阳宫, 还是墨遐劝住的。 即便如此,阿四看墨遐,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中愤懑,又无法以下犯上,只能憋着。 墨遐看着阿四,眼镜都弯了,声音也带上几分打趣的轻快:“阿四,你突然对我这么尊重,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墨遐只是开个玩笑,谁料阿四竟是直接跪下,朝他磕头请罪:“往日属下对公子误会颇深,言谈举止不敬,为属下大罪。属下愿受公子一切惩罚,还望公子饶恕。” 阿四磕得额头都渗出了血,墨遐想上前扶起,却被陆尘彰按在座椅上无法动弹,只能道:“阿四你别这样,快起来。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殿下,所以我从来没怪过你。” 可是阿四却固执道:“还请公子降罪。” 墨遐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能求救地看向陆尘彰:“殿下……” 陆尘彰温柔地拍了拍墨遐的手,转眼时,居高临下:“阿遐既说了不计较,还不快谢恩。” “谢公子。”阿四又朝墨遐磕了一个头,这才弯身退出。 陆尘彰为墨遐倒了一杯茶:“吓着了。” 墨遐一口气把茶水喝完,心有余悸:“嗯。” 一言不合就下跪,他又不是菩萨,哪见过这种阵仗。 陆尘彰声音淡淡:“这是他该受的。” 阿四对墨遐误会颇多,以往无论是在宫中还是五皇子府,都是面上恭谨,心中敷衍。 因墨遐不计较,甚至总是劝着他,说阿四是难得的衷心,不要因为自己失去一员心腹大将,他才勉强容忍。 直到五年前墨遐义无反顾地替陆尘彰顶罪,阿四才发觉原来这么些年他一直误会了墨遐。 阿四一直后悔他曾经对墨遐的偏见,只是斯人已去,又如何弥补? 今见墨遐归来,悔恨愧疚一同涌上心头,又思及墨遐从未怪罪过他以下犯上,自是羞窘难当,这才有了方才的磕头请罪。 陆尘彰很高兴墨遐能够来找他,见墨遐注意力放在阿四身上,有些不悦,握着墨遐想要拉回他的注意力:“阿遐,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墨遐这才想起晚间用膳时未尽的话:“殿下,我想问问,阿柏他……” 陆尘彰眸子一沉,转瞬,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柔:“阿遐,我派了人去宁州。只是前些时日,宁川王举兵谋反,朝廷派大军镇压。眼下宁州兵戈扰攘,宁川王府更是乱作一团。你的朋友也不知所踪。你放心,我会继续派人,定会寻得你朋友的下落。” 墨遐不疑有他,紧紧反握陆尘彰的手:“殿下,求您一定要帮我找到他。” 见墨遐为了一个外人如此求他,陆尘彰醋意横生,阴暗怒意更是肆意增长。 偏生墨遐完全不知陆尘彰此时心中暴虐狠戾,想着自己五年未回明襄侯府,墨清他们一定很担心自己,忧思重重下再次开口:“殿下,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经历整整五年的分别,墨遐才又回到陆尘彰身边。 患得患失,如梦如醒。 陆尘彰只恨不得将天下一切捧到墨遐面前,让他的阿遐不再受一点伤害,不再经一丝委屈。 无人敢欺,无人敢辱,他的阿遐,他护在心尖的珍宝,每天只需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便好。 所以即便陆尘彰再气再恼,也只是闭眼,压住心底窜动的欲.望:“阿遐,你说。” “我想见一见思芸,阿清,还有徐姨娘。五年杳无音信,我很担心他们。” “墨思芸和徐氏去了郊外大悲寺礼佛,闭门斋戒,下月方才归来。你若实在想见,我便派人召她们回京。” “不用了。”听到墨思芸和徐氏在大悲寺,墨遐连忙拒绝,“拜佛需得心诚,我日后再见也是一样的。” “既如此,我明日先让墨清来见你。” 80 相见 。。。 陆尘彰向来说话算话。 墨遐握着书简, 懒洋洋地躺在竹编的藤椅上,眼神飘忽,落来落去, 就是没有落到书卷的字上。 直到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急不可耐地直起腰背,回头:“阿清。” 别院侍卫朝着墨遐行礼, 退下。 墨清整整五年没有见到墨遐,乍眼看去,墨遐正端端地坐在面前,浑身好好的没有任何伤口,喉头忍不住哽咽。快速上前, 唤了句:“哥。” 说完便偏开头。 墨遐站起:“阿清, 好久不见。” “哥。”墨清想要抱一抱墨遐,手都已经伸到一半, 又硬生生收回。 才放到一半,墨遐握着墨清的手把他拉向自己:“跟二哥还这么生疏么?” 被墨遐环在双臂间, 墨清才惊觉:墨遐看着无伤,可是却消瘦了好多。 墨清轻轻挣脱墨遐, 明明两人也是一同长大,亲密无间,如今却好似多了几分顾虑,平白令人生疑。 “二哥清减了不少, 五年定是吃了许多苦。” “我这都是小伤,养养就能好。”墨遐不甚在意, 坐在石凳上倒了杯茶,“倒是你,快些跟大哥说说这几年你的境况。” 石凳上铺了厚厚的狐皮硝制的软垫, 毛绒绒的,看着就暖和。 眼见墨清视线频频扫过石凳,墨遐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这是殿下命人准备的。” 确实是他矫情了,分明也不冷,却和雪堆的玉人般,无论去哪,都被一群人护着,声势浩大。 墨清摇头,看出墨遐所想:“这是二哥应得的。” 墨遐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五年他不在京城时,所有相熟的不相熟的,未曾见过的或者有恩怨的所有人的经历。 墨清事无巨细地,慢慢说给墨遐听。墨遐偶尔附和两句。 说至去年春闱,墨遐更高兴了:“我听说你考中了去年的探花。” “嗯。”墨清矜持地点头,“这没什么难的。” 嘴上说得轻松,眉眼流露的自得可不比别人少。 墨遐顺势夸赞:“我们阿清真厉害。” 听到墨遐夸奖,墨清更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墨遐又问:“朝廷已经给你们授官了吧?你在哪任职?是何职位?” 墨清答:“任翰林院编修。” “翰林院。”墨遐追问,“翰林院的同僚可好相处?他们可有为难你?” 墨清摇头:“二哥放心,大家都对我很好。” 墨遐听墨清这么说,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地:“那就好。” 两人正说着闲话,一列侍女从院落精致的木门而进,走向墨遐,其中一人双手举着托盘:“公子,到您喝药的时辰了。” 墨遐看着黑糊糊的汤药,不自觉地咬着舌尖软肉,端起来一饮而尽。 待墨遐放下玉碗,又有捧着蜜枣匣子的侍女上前。 小叶紫檀的匣子精致小巧,一颗颗浸满蜜浆的去核贡枣团团堆放,旁侧还置着嵌了细碎宝石的金签。 墨清打眼一看,后面还有捧着细盐杨枝以及各色盥洗用具的,奢华器皿皆纹着皇家御用的纹路。 五指不自觉攥紧,墨清心中慌乱,看着墨遐还是笑着:“二哥,是不是很苦?” 墨遐点头,有些埋怨:“可不是嘛,我明明都已经痊愈,殿下还是日日督促我喝药。” 墨清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慌乱中别开眼:“殿下是为了你好。” 回来的这些日子,除了府中侍卫侍女,墨遐难得见到外人。 好不容易来了个墨清,又是自家弟弟,墨遐从家长里短开始,天南海北的聊,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关心起陆尘彰。 “哥你放心。”墨清避重就轻地答,“陛下虽未殡天,摄政王却已把控朝政。朝堂上下皆听令于王爷。” 墨遐却很担忧:“殿下与我说,京中仍有大皇子一脉的余孽在四处作乱。你一定要小心。” 墨清脸上闪过一丝怪异,嘴唇微动,终究只是问道:“二哥,你在殿下这过得可好?” 81 探花郎 生死荣辱,皆在陆尘彰一念间…… “很好呀。”墨遐点头, 心满意足,“殿下待我极好。” 除了些许不完美,他在别院事事顺心。 不用面对踩高捧低的大臣宫人, 不用面对艰险诡谲的阴谋。 穿过来这么些年,再没有比这几日更如意的。 “殿下说如今京城不算安宁,让我暂时不要出门,不过……”墨遐伸出右手,“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不去给殿下添乱就很好。” 刚穿到这本书里时,墨遐还是有封侯拜相,权倾朝野的大野心的。 但在明鉴阁多年伴读生活的重拳下,墨遐心态也发生了大变化。 皇家从来没有蠢人, 除了陆辰璇。 墨遐仗着自己多几年阅历,千辛万苦护着陆尘彰在宫中长大。 可是年岁越长,越发力不从心。 别看陆辰珖是个草包蠢货, 那也只是相对陆尘彰而言。 若是让他和墨遐比, 论心机权术,碾压十个墨遐都不在话下。 早在五年前墨遐就等着陆尘彰登临帝位, 他功成身退, 游山玩水。 现在历经如此磨难,心更是心态平和。 等找到相柏, 他就离京,日后时不时能够回京城探望陆尘彰和明襄侯府, 就足够。 “阿清你可知这别苑在哪儿?”墨遐突然发问。 墨清一顿,不自在地看着石桌纹路:“大哥放心,这里很是清净偏僻,便是逆王也绝不会找到这, 你安心住,不会有危险。” 墨遐丝毫没有注意墨清的避而不谈,成功被带偏:“逆王?” “就是前珖王。”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墨清借口翰林院还有要事,先行离开。 墨遐一路送他至别院大门。 墨清看着门口持刀,守卫森严的侍卫,停下脚步:“二哥,就到这吧。后面的路,我自己走。” 墨遐知道自己出不去,拍了拍墨清的背脊:“你先走,等你走了,二哥再回去。” 墨清一路向前,走到门口时,犹豫地停下回头。 墨遐仍旧站在原处,笑着看他。见他停住脚步,面上疑惑,眼见就要朝他走来。 墨清见状,心如擂鼓,像是唾弃惧怕着什么,匆忙转身离开。 别院转角处停了一辆巨大奢华的马车,数十身着黑衣轻甲的侍卫有序地散在马车周围。 墨清走到转角,跪在车窗边,深深俯拜:“见过殿下。” 陆尘彰翻动着手上密信。 墨遐和墨清的交谈事无巨细地被记录着,送到陆尘彰跟前。 陆尘彰看得很慢,等到将信纸放下,已过至少一个时辰。 墨清维持着额头触地的姿势,听到陆尘彰叫起时,脖颈一胀,险些失仪。 王爷都知道了。 这是墨清心中唯一的念头,令他恐惧,遍体生寒。 “不若探花郎与孤说说,先前临走时,突然停下是想对阿遐说什么?” 墨清身子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这一声探花郎,生生破开他的侥幸。 在摄政王面前,他不是翰林院编修,也不是明襄侯府公子。 唯一能被看上眼的身份,只有这区区探花,这份陆尘彰亲自给的荣耀。 生死荣辱,天家恩赐,皆在陆尘彰一念间。 82 变化 。。。 墨清心神俱震, 再次拜下,颤巍道:“殿下,微臣,微臣……” 陆尘彰不语, 墨清几欲张口, 心神惶惶下吐不出一句完整话语。 “微臣知错, 望殿下恕罪。”墨清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眼角滚下一滴情泪。 愧疚如洪,压在他肩脊。 又过了很久, 车厢内传来一声轻笑:“墨卿是个明白人,想必不会让孤失望。正巧户部有份差事,缺了个能人,不若就由墨卿协理罢。” “臣, 谢殿下恩典。” 马车磷磷而行, 很快从墨清身边驶离, 黑衣侍卫护卫着马车一并离开。 墨清一动不动跪在原地,直到小厮一路找来, 看到自家公子狼狈不堪, 大惊失色匆匆上前:“公子……” 小厮扶着墨清上了墨家的马车,又给墨清倒了热茶:“公子,您喝口热茶……” 茶叶极好,是前些日子江南进贡, 只有几家得到摄政王的恩赏。 墨清握着瓷杯, 指骨攥得生疼。 他有机会的,今日二哥送他出府,直到最后,他都有机会说的。 可是……被他放弃了。 二哥善良温和, 最信任亲人。怎么可能去怀疑与他一同长大的摄政王心怀不轨? 什么偏僻别院,分明就是金玉囚笼。 墨清一只手遮住脸,手臂胸腔颤动不止。 他是一个懦夫。 曾经被二哥护着,如今看着二哥被摄政王欺瞒折辱,却不敢发一言。 墨清眼泪透过手指一点点渗出。 小厮吓得手足无措:“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墨清把脸埋在手掌,过了很久,才道:“无事。” …… 墨遐晚膳比平日多用了一小碗饭。 陆尘彰看着,搅动着碗里的粥,漫不经心开口:“阿遐今日心情很好?因为见到了墨清?” 墨遐不由自主地笑:“阿清比起以前变了好多。还记得以前在鸿钧书院,阿清书生意气。我总担心有朝一日他进入朝堂,莽撞冒失,得罪人不自知。今日再看,稳重不止好些。” “那我呢,我有没有变?” “殿下嘛……”墨遐停了一会。 陆尘彰追问:“阿遐怎么不继续说?” 墨遐其实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他觉得陆尘彰变了,比以前更加沉默,威仪愈重。 可是有些时候又觉得他没变。 陆尘彰几乎每天都会赶回来陪他用晚膳,书房里准备的都是他喜欢的书,还有不少名家孤本。 甚至别院一切,都是按他喜好布置。 园子种的是他喜欢的花草,池塘养的是他喜欢的锦鲤,水榭里有给他专门准备的喂鱼的软垫,后院扎着他曾经日日晃荡的秋千。 事无巨细的一切,总让墨遐觉得,面前人还是五年前那个事事以他为先,总是黏着他不放的小殿下。 “殿下对我仍旧很好。” 墨遐憋许久,才说出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却让陆尘彰忘却所有不快,喜笑颜开。 “我以后会对阿遐更好,会一辈子对阿遐好。” 许下承诺,陆尘彰看着墨遐,又问:“阿遐,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墨遐沉默。 陆尘彰声音拔高,不敢置信:“阿遐!” “殿下。”墨遐犹豫,“我不知道以后。” 以前墨遐也想着,要一辈子陪在陆尘彰身边。 陆尘彰做皇子,他就做皇子府属官。 陆尘彰登基为帝,他就做治世能臣。 “我也想过要一直陪着殿下,可是,总会有意外的……” “不会有。” 墨遐猛地抬头。 “阿遐,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不会有意外。” 83 阿醇 身边都是暗卫营的人,当真是刺激…… 墨遐就这样一直住在别院。 只是说好徐姨娘和墨思芸会来看他, 后面却一直没有来。 墨遐旁敲侧击地问过陆尘彰,陆尘彰说是因为二人礼佛时间又延长至半年, 暂时无法归京。 墨遐信了。 只是时间一久, 他却也琢磨出了一些不对劲。 天气渐渐炎热,墨遐坐在窗边风口,捧着一卷书。 侍女捧着午膳鱼贯而入,悄无声息摆好膳食, 又安静退出。 陆尘彰留下照顾墨遐的侍女走入内间, 低首敛眉:“公子, 该用午膳了。” 墨遐回神, 把书卷放在一旁桌案, 突然发问:“阿醇,你主子是谁?” 阿醇没想到墨遐突然这么问, 她心念电转, 稳住心神:“奴婢如今是公子的人。” 墨遐意识到阿醇误会了,眉梢微抬:“你原来跟着杜风岫, 杜云定, 还是杜汀月。或者, 不是他们,你原先上级是别人?” 阿醇心下微惊。 她不知道墨遐真实身份,殿下只让所有人都唤他公子。 只是没想到,公子居然认识三位部首大人。 她武功并不是最高, 容貌也平平无奇,好在隐匿功夫学得炉火纯青。所以常被派去高门世家做侍女, 打探情报。 立下功劳后,在陆尘彰的暗卫营也有了一定地位。 在世家待的日子久了,阿醇习得一身侍候主子的本事, 这才被陆尘彰一眼相中,派到墨遐身边。 “奴婢原先一直在云部首手下做事。” 阿醇一直记得,那一天,她被杜云定叫去书房。 她在云部颇受杜云定器重,本以为部首大人又有新任务派给她,谁知云部首却道:“这次,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一个人。” 阿醇最开始没听懂杜云定的意思,以为和往常一般,是要探得什么重要情报。 “大人,此次需要属下伪装成什么身份?” “不用。”杜云定道:“你只需把自己当成普通的侍女,在那个人身边,照料他一切饮食起居即可。” 杜云定是暗卫营三位部首最没架子的,经常和手下嬉皮笑脸的打闹。可此时,杜云定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正因如此,阿醇记得很深。 “你很出色,我一向信任你。这次任务是殿下亲自点你。若是你出了任何差错,便是我也保不下。” 阿醇俯拜在地,就和以往每次一般:“属下领命。” 杜云定叮嘱完,又恢复以往的玩世不恭,半是打趣半是调侃:“你起来吧。若是做得好,得了这位公子青眼,飞黄腾达不在话下。说不准,日后见了你,我还得称你一声大人。” 阿醇很慌张,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月部首走了进来。 杜汀月似是有些不耐烦,看着杜云定:“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在演武场等你很久了。” 说完才注意到身旁还站了个人。 “这就是你那个叫阿醇的下属?” 阿醇只与月部首远远见过几次,听杜汀月问起,连忙行礼:“见过月部首。” 杜汀月上下打量一番,最后拍了拍她的肩:“真是个不错的姑娘。若是这次任务完成的好,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 “原来是云定。” 墨遐背对着阿醇,所以阿醇没看到墨遐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 起身朝外间走去,墨遐在桌前坐下,阿醇规规矩矩站在墨遐不远处。 墨遐吃饭不喜欢有人打扰。 墨遐端着碗,夹菜的手不自觉地停了停。 只一会功夫,他就感觉不到阿醇的气息,但他清楚阿醇还在屋内。 真是好功夫。 用完膳,没等墨遐消食,又有人在外求见,说是殿下命人送来几匹贡上绸纱。 墨遐让人进屋,扫了一眼,道:“把那匹墨黑的送回去,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说完墨遐便盯着阿醇。 阿醇上前领着人去库房,墨遐清楚地看到,领头的侍女在和阿醇对视时,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认识的? 墨遐笑:身边都是暗卫营的人,当真是刺激又有趣。 84 试探 。。。 墨遐最近迷上了泡茶。 他今日去花园中采摘了一些草药鲜花, 坐在案前手法熟练地细细清洗炮制。 陆尘彰进门看见的便是墨遐尝试着用右手切制药材,慌忙上前按住墨遐缠着绷带的手。 “阿遐,太医说过, 不能操之过急。小心伤了自己。” 接着不由分说地把小刀移开。 陆尘彰早在墨遐回京, 就派太医前来医治墨遐右手手腕。 一番针灸药浴, 加上墨遐配合,总算是见到稍许成效。 墨遐右手废了五年,再想恢复不是易事。 陆尘彰担心墨遐操之过急, 适得其反,只准他慢慢尝试, 生怕再伤到自己。 陆尘彰顺势坐在墨遐身边,揉捏着他的手臂, 漫不经心开口:“听说你今日问了阿醇不少事。可是嫌她伺候得不满意?” “她挺好的。”墨遐不奇怪今日和阿醇的对话会传入陆尘彰耳朵,恐怕自己每天吃了几粒米,喝了几口茶, 别院的暗卫侍女都会一字不落地汇报上去, “现在到底跟在我身边,总归想了解一番。何况平日不能出门,难得有个说话的人。” 这话有几分示弱的意味,陆尘彰很是受用。他摩挲着墨遐的手,承诺:“阿遐, 现在外面不太平。等再过一段时日,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姿势有些太过亲昵,墨遐抽出手,垂着眼:“真的吗, 你真的没有骗我?” 陆尘彰笑了:“我什么时候骗过阿遐,嗯。” 你现在就在骗我。 墨遐想。 “殿下可要说话算话,否则,我会生气。” “当然。”陆尘彰道,“阿遐,已经亥时,你该休息了。” 墨遐被陆尘彰哄上床榻。 心中揣着事,墨遐完全没有倦意。看着陆尘彰,墨遐突发奇想:“殿下,你给我讲个话本子吧。” “话本子?”陆尘彰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墨遐侧身看着坐在榻边的陆尘彰,用手臂垫着脑袋:“以前,我不是经常在殿下睡前给殿下讲话本么?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给我讲过睡前话本。” 看着陆尘彰似是为难,墨遐又道:“殿下若是不愿便罢,是我忘记身份,逾矩了。” 说完便转过身,背影透露着浓浓落寞。 陆尘彰见状慌了神,忙道:“阿遐别生气,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讲。阿遐想听什么?” 墨遐这才高兴,指着书桌上摊开的书:“那个话本我才看到一半,我今天想知道结局,殿下给我讲好么?” 墨遐难得和他如此亲密,陆尘彰还有什么不愿意,起身拿过话本,按着墨遐的指示从他看到的地方继续往下读。 眼皮越来越沉,墨遐入睡前最后一刻想:陆尘彰对他的容忍度还挺高。 见墨遐睡去,陆尘彰放下话本,俯身在墨遐薄薄的眼皮上轻吻,又一路向下吻到唇部,与他鼻尖相碰。 “阿遐。”陆尘彰喉头微动,声音低不可闻,“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 墨遐第二日打算继续摆弄他的药材。 阿醇坐在墨遐下首案几,替墨遐切着今日早上才采摘的花瓣。 墨遐推过去一个托盘:“阿醇,把这几样用药杵捣碎,再磨成细粉分别装好。” “是。” 阿醇做事很利落,很快按着墨遐要求做好。 这时一阵风吹过,玉碟药粉被吹散一些。 墨遐有些不高兴:“阿醇,你去把门窗关上。” 85 喝茶 你喝不喝,喝不喝!!!…… 阿醇不疑有他, 起身将房间所有门与木窗一同关闭。 墨遐满意了,又命阿醇烧一壶晨露。 接着墨遐用小金匙从各色玉碟中舀着粉末倒进茶盏,见水烧开, 注入沸汤。 奇妙的清香瞬间迸发, 阿醇深深吸气,没忍住道:“公子, 好香啊。” 墨遐很是得意, 把茶盏递给阿醇:“尝尝。” 阿醇低头:“公子,奴婢这等身份,怎能喝公子泡的茶。” 墨遐有些不乐意:“你帮我试一下味道,这是我要泡给殿下的。还是说, 你看不起我, 不愿意喝我泡的茶。” 听见这话, 阿醇忙请罪:“公子恕罪, 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既如此, 你就把这茶喝了, 跟我说说还有哪些不足, 我就原谅你。” 阿醇仍有些犹豫。 身为暗卫,她从不吃别人手中递过的食物。以前在其他高门做婢女, 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也从没有给她这种粗使杂役赐过食物。 这种为难,她还是头一次。 墨遐见状,将茶盏放下:“罢了。左右我不是你正经主子,所以你也不必听我吩咐。你既不愿待在我这,今晚我就和殿下说, 送你回去。” “你们暗卫营是殿下左膀右臂,伺候我这个废人,确实委屈了你。” 阿醇听墨遐如此说, 大惊失色,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公子恕罪,奴婢万不敢有此想法。” 身为暗卫,任务失败乃死罪。 公子最后一番话更是诛心。 她从来没有看不起公子。 公子和善温良,不曾对她有过半句重话,侍候公子的这些天,是她最为安逸轻松的时光。 倘若这些话叫殿下听了去,借此误会她的忠心,想到云部首的警告,阿醇打了个寒颤。 墨遐眼底一闪,又把茶盏往前推:“既如此,你就把它喝了。我便原谅你的不敬。” 说着,墨遐有些委屈:“这都是我辛辛苦苦调配出来的,药材也是我亲手摘的,味道想来不差。” 到这份上,阿醇无法推拒,双手接过瓷盏,低头恭敬道:“公子,奴婢这就喝。” 说完,一饮而下。 ............ 别院内,光墨遐住的院子,陆尘彰就派了十一名暗卫昼夜轮班,保护墨遐安危。 小七蹲在树上,百无聊赖地和同伴搭话。见阿醇突然将门窗紧合,有些好奇地直起身子:“这是怎么了?” 小八蹲在他身边揪树叶:“别问那么多,公子的事岂是我们可以打探的。” 突然屋内传出一片瓷器碎裂的声响。 小七小八对视,一同起身,刚想进屋查探,就听一声怒斥:“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两人同时停下身形。 接着传出熟悉的阿醇的声音,伴随着膝盖着地的闷响:“公子恕罪。” 墨遐似乎是气急,没了往日平和,口不择言:“把这里收拾好,滚出去。” “是。” 阿醇边请罪,边收拾地上碎瓷。 屋内安静片刻,墨遐又道:“我乏了,下午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晚膳你让厨房做一些甜汤。” “是,奴婢领命。” 没过一会,房门打开。阿醇一手端着盛满瓷器碎片托盘,一手捂着脸,低头匆匆走出。 小七咋舌:“前些日子看公子温柔和煦,却不曾想居然也会动手。”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瞧阿醇的模样,受的伤还不轻。 小八睨了小七一眼,伸手敲敲他的头:“还不住口,公子的事岂是我们能够过问的,不要命了。” 小七捂着头:“阿醇姐姐这是怎么得罪了公子?” 小八却不回答,继续蹲在树上盯着周围。 有那命好奇还不如管好嘴。 这位公子一看身份就不简单,他亲眼看到公子和殿下争吵,殿下非但不气,反而好言好语哄着公子。 殿下雷霆之怒,不是他一个暗卫能承受的。 还是好好做好他暗卫本职,才是正经。 86 西城 。。。 墨遐藏在别院每日运送泔水的木车里, 攥紧衣领,心如擂鼓。 后门守着的小厮似乎与车夫很是熟悉,见了还笑着交谈几句, 熟练地掀开板盖检查。 墨遐瞬间屏住呼吸。 好在小厮也不愿意挨个查看, 加上这是出别院的车,匆匆扫了两眼,便急忙放行。 木板车渐渐驶离别院,过了许久, 墨遐感觉车在某处停下, 好像是又进了一个院子。 墨遐耐心等待, 确定周围每人,才悄悄钻出。 院子里静悄悄的, 似乎是专门处理泔水的地方,泥沙地面满满当当放着数十个木桶。 墨遐看到不远处木门,赶紧走到门口, 推门出去。 院落不远处有一个斗笠, 墨遐顺手带在头上, 放下几枚铜钱,压着斗笠, 穿梭在蛛网通达的巷子, 终于看到热闹的大街。 这是京城。 眼眶一酸,熟悉的环境让他险些落泪。 循着记忆,墨遐靠着墙根, 谨慎前行。 阿清说他仍然住在明襄侯府,贸然前去,恐怕会被墨府人察觉。 考虑到明襄侯自私的特性,墨遐沿着相反方向, 一路走向西城。 京城西部多是商贾巨富,达官贵人甚少踏足,酒馆茶楼,集市商铺也集中在此,三教九流混杂,最容易打探消息。 前些日子陆尘彰怕墨遐无聊,命内造坊用足金打了些生肖,拇指大小,个个憨态可掬,满满当当装了一匣子,让墨遐数着玩。 墨遐一看就笑了。 以前无聊时,墨遐偶尔作画打发时间。他不会山水写意,人物虫鱼,就画Q版动物,或萌系小陆尘彰。 没想到画稿没有丢,都被陆尘彰收着。 捏着小金猪小金兔,墨遐当时开心得不得了。 现在这种轻便又值钱的小物什,倒是大大方便了他。 墨遐挑了一家茶馆,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点了一盏普通龙井,趁着上茶时,拿出一个胖乎乎的小金猪:“小二,我有些事想问你。” 小二本不耐烦,却在看到金猪时直了眼:“好好好,客官您尽管问。” 把金猪推到桌子另一边,墨遐道::“坐。” 小二把手放在衣服上捻了捻,拿起小金猪,小心翼翼坐下。 墨遐垂眸看着茶盏袅袅上升的热气,手指无意识在木桌上点了点:“我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最近在西域进了一批上好的美酒,想卖到京城……” 话音未落,小二了然:“客官,您是想打听京城的局势吧。” 墨遐有些意外。 小二得意道:“您可别小看我们这个茶馆,在西城,咱虽不是最好的,却因毗邻东城,又有独门好茶,行商都愿意来这歇脚。商人嘛,都不愿意得罪衙门里的,来做生意,可不得好好打听一番。尤其在这京城,天子脚下,别不长眼得罪什么贵人才好。” 得意完了,小二又开始吹嘘:“不瞒客官,咱们上面也是有人的,京城风吹草动,只要出的起银子,就没有我们不知道的。” 墨遐没想到自己运气居然不错,又拿出一个金兔子:“你若回答得好,这也是你的。” 小二眼睛都直了,盯着兔子:“好好好,客官您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87 真相 。。。 按照原来时间线, 陆尘彰至少还要两年才能打败崔家和三皇子两派,成为摄政王,独揽大权。 虽然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让这个剧情提前, 但正因如此,墨遐最开始对陆尘彰的话才坚信不疑。 毕竟皇位争储, 哪怕半年都是血雨腥风,部署提前整整两年, 匆忙动手的忽视足够陆辰珖给自己找到一条退路。 只是时间越久, 墨遐越是生疑。 陆尘彰的手段,没人比墨遐更了解。刚回京便也罢了, 这都过去半年,陆尘彰还用这种理由继续搪塞敷衍。 崔皇后被幽禁,崔家群龙无首。陆辰珖若真能躲这么久, 崔皇后以前又怎么会想给陆辰珖栽培四皇子这个左膀右臂? 墨遐问:“我还没进京城时就听说,如今朝堂, 摄政王殿下一人之下, 不知小二可知有什么门路。我这种身份自是不敢肖想见到摄政王殿下, 但哪怕是能见到王府属官,都心满意足。” 小二道:“客官您说笑了, 我哪知道什么门路,这种天家贵人,其实我们这种身份能够见到的。” 意料之中的回答,墨遐不意外,又推过去一个小金牛:“那你说说,朝中这么多大人,我若想在京城做生意,还能走谁的门路?” 小二左顾右盼, 确定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将小金牛拢到袖子:“要我说,若是客官实在想在京城营生,可以给户部墨大人写一封拜帖。” 终于说到点子上。 “咱们这个茶馆,就是墨大人弟弟的第三房姨娘的哥哥开的。” 墨遐当然知道。 墨云朝此人,愚昧蠢笨,幼时便极易受人挑唆。好不容易长到入仕之龄,靠着贵妃姐姐和侯爷老爹捐了个不入流的小官。有了身份仍不思进取,只知花天酒地,流连烟花之地,抬纳小妾姨娘。 偏生那些个姨娘也是不安生的,仗着墨云朝侯府公子的身份作威作福,大肆敛财。 这个茶馆的事,还是上回墨清与他说的。 茶馆地方好,掌柜眼睛也毒,遇到那些苦寻门路无果的举子行商,便暗示他们去明襄侯府递拜帖。 花了大把银子出去,钱自是进了冯氏和墨云朝的口袋。 “墨大人日理万机,等闲人见不到。但墨大人的弟弟,我们东家还是有办法帮客官引荐一二。” 墨遐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故作疑虑纠结,又有些为难地小声道:“可是,我怎么听说,以前明襄侯不是摄政王门下的。” 小二大惊失色,眼睛瞪如铜铃,吓得浑身直颤:“客官可不能乱讲,明襄侯对摄政王殿下的忠心,日月可鉴。这话若是让乌衣卫的大人们听见,便是你也要被诛九族的。” 墨遐故作恐慌,连连摆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过……” “……听说逆王已伏诛,此事是真是假?” 逆王便是陆辰珖。 “当然是真的。逆王倒行逆施,与崔家一同迫害百姓多年,您是不知道,崔家被压上刑场时,大家都拍手叫好。还有那逆王……” 小二滔滔不绝,墨遐已没心思听。 殿下,果然在骗他。 明襄侯这人,就是个两边倒的墙头草,奸诈圆滑。看着为大皇子办事,又暗中勾搭三皇子。后面甚至想自立门户,一心盼着墨思珍诞下皇子。 如今小二逢人就说明襄侯对摄政王是多么忠心耿耿。自然是因为,明襄侯再没有一丝可能一头压两头注。 大皇子和三皇子再无翻身之地,部署恐怕早被陆尘彰赶尽杀绝,他们在京城伺机活跃的部下,自然也成了笑话。 88 回来了 。。。 京城向来繁华热闹, 天将将擦黑,酒馆依次亮起灯笼, 鼎沸人声如浪, 掠过树梢檐角。 墨遐坐在二楼露台,手边是一壶涩了的冷茶。 墨清坐在墨遐对面,低着头:“二哥。” “阿清啊, 我待你如何?” “二哥对我很好,幼时父亲不许我读书, 是二哥偷偷教我。鸿钧书院的名额父亲给了大哥,也是二哥在殿下那替我求了恩典。没有二哥, 就没有我的今天。” “你……”墨遐深深吸气,闭着眼睛,又用力呼出:“罢了,这不能怪你。” 墨清猛然抬头:“二哥愿意原谅我?” “不愿意又能如何?”墨遐笑, 清浅温柔,“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何况,你告诉我墨云朝和冯氏的那个茶馆,就没有私心么?” 墨遐也是刚刚才想明白, 若非墨清不经意的提醒, 他又怎么会那么恰巧地去那个茶馆, 得知一切。 “你走吧。”墨遐看着楼下,“我出来这么久,殿下的人, 应当也快到了。” “不,二哥,我……” “我和殿下好好解释,殿下不会怪我。你若在, 我不能保证殿下不殃及池鱼。” 墨清犹豫不决,墨遐轻声催促:“阿清,回候府。记住我说的,这段时日切莫轻举妄动。至少过两月,再派人去宁州,帮我找寻相柏的下落。” 露台只剩墨遐一人。 又过了一柱香时间,一队带刀侍卫如狼似虎冲进素问斋。 墨遐端起冷茶,仰头灌下一大口。 脾胃被刺激得尖痛生冷。 “请公子回府。” 楼上被侍卫清空,楼下被团团把守。百姓早就一哄而散,没人知道楼里发生了什么,也不敢知道。 “你是……”说话之人带着暗银面具,覆盖描绘狰狞兽纹。墨遐觉得此人身形眼熟,努力回忆,恍然大悟,“你是苏蘅,原来岭原郡苏家的公子。” 苏蘅低头,单膝跪地,重复:“请公子回府。” 墨遐盯着苏蘅,苏蘅维持着恭敬顺伏的姿势。 在他身后,所有人屏气敛声,却不动声色地守住所有入口。 墨遐起身:“走吧。” 逃也逃不开,躲也躲不过,既然结局已经注定,无用的反抗倒是更显蝼蚁卑微。 如今苏蘅官拜乌衣卫指挥副使,又是摄政王心腹,大权在握。 朝臣别管心里怎么想,见了苏大人都是笑脸相迎,奉承阿谀。 此时,被人敬着捧着的苏大人谨慎小心地跟在墨遐身后,直到墨遐坐进马车,没有流露半点不愿,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墨遐掀起车窗锦帘,眼见马车外景色愈发熟悉。这次没有回别院,竟是直接将他送进摄政王府。 一眼望去是扑面而来的熟悉,这让墨遐稍稍心安。 苏蘅带墨遐走到书房的院门便行礼退下。 墨遐跨过门槛,道路两侧守着不少黑衣侍卫,估计都是陆尘彰的私卫。 再往里走,墨遐进入书房正堂。 陆尘彰单手撑着额头,坐在主位,听到脚步声,微微抬眼,眉间压抑风雨:“回来了?” 89 汤里有什么??? 春……情……散…… 墨遐慢慢走进。 阿醇和几名暗卫跪在地上, 即使已经换上干净衣服,墨遐仍能闻到他们身上隐隐传来的血腥味。 杜云定跪在最前面,低眉垂首, 看似无碍。可墨遐知道, 陆尘彰惩罚下属,向来连坐。 墨遐走到正堂中央, 缓缓跪下:“殿下。” 陆尘彰眉心一跳, 却没有叫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孤还以为, 墨一公子看不上摄政王府这等小庙,已经找好了高枝。” 话语极为刻薄,墨遐却有些委屈。 明明是他在骗人, 明明是他先关着自己, 为什么反而像是自己做错了事。 若是阿柏, 定不会如此对他。 “你在想什么?”陆尘彰冷不丁发问。 “你骗我。”墨遐看着陆尘彰,很小声, “你第一次骗我。” 陆尘彰沉默。 杜云定慌忙俯首。 片刻,陆尘彰起身, 走到墨遐面前,弯身将人扶起:“先起来。” 又揉着墨遐的手,不容拒绝道:“怎么这么凉。我让人煮了甜汤, 待会喝一碗,暖暖身子。” 墨遐一直盯着陆尘彰,抽回手,退后两步:“殿下,您不跟我解释么?” 在墨遐心中,骗人被发现, 是要解释的。 感受到手心触感的抽离,陆尘彰眉宇微压,带着轻笑,抚着墨遐的脸,一点点下滑:“阿遐,是你不听话,要跑。我心疼你,所以不计较,怎么还要我解释?” 说话间,杜云定悄悄起身,带着下属们退到门外,顺手关上房门。 这样冷淡的陆尘彰让墨遐陌生。 墨遐忍不住再次后退。 微不可查的小动作却好像触怒了陆尘彰,他拉住墨遐手腕,箍出一圈红印:“阿遐,乖一点,别闹。” 无法言说的诡异蔓延。 墨遐强忍惊惧:“殿下……” 陆尘彰稍一用力,墨遐踉跄跌进陆尘彰怀里。 他一手禁锢墨遐的腰,一边揉着墨遐的唇,直到看见艳红血色:“阿遐怎么回事,脸色怎么这么白?” 这一系列举动让墨遐害怕。 殿下不对劲,很不对劲。 墨遐握住陆尘彰的手,想要阻止他:“殿下,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说好么?” “殿下……嘶……” 吃痛声终于唤回陆尘彰理智。 看着墨遐已经破皮的唇,陆尘彰懊恼:“阿遐,我帮你上药。” 两人并肩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陆尘彰指尖化开碧莹莹的药膏,一点一点地涂抹在墨遐红肿的唇上。 他眼神很认真,动作也很仔细,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墨遐再次打了个寒颤。 “殿下。”终于,陆尘彰上完了药,墨遐趁机赶紧道,“今天很晚了,我们先休息,好不好。” 他现在不想要陆尘彰的解释,也不需要陆尘彰的公道。墨遐知道,他现在需要冷静,陆尘彰却道:“不好。” 墨遐倏然抬头。 “明明是阿遐要离开,却还怪我骗了你。”陆尘彰的声音,嗔怒中带着点埋怨,墨遐晃神,险些以为自己在开阳宫。 门外传来杜汀月的求见。 她端着甜汤走进。 陆尘彰端起甜汤,用勺子搅了搅,递给墨遐:“阿遐,先喝点吧。” 墨遐不知道陆尘彰想做什么,浑浑噩噩接过,一饮而尽。 汤很好喝,清爽甘甜,才抚平墨遐尖啸的心,一阵眩晕在四肢舒展后汹汹袭来。 “阿遐,本来我想原谅你。”陆尘彰慢条斯理地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 “殿下,你在汤里,放了……什么?” 陆尘彰伸出手臂接住墨遐软下的腰身。 墨遐努力想睁眼,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努力想说话,嗓子却被棉絮堵住。 “阿遐别怕。”他感觉到陆尘彰吻着他,似宽慰似劝抚,“只是一些春情散罢了。” 90 阿遐,乖 不听话的人,是要被惩罚的…… 墨遐迷糊中感觉有人把他抱进浴池。 温热的水没过他四肢百骸, 他靠在那人胸膛,任由那人手指梳过自己发丝,用软布擦拭自己每一寸肌肤。 被陆尘彰压在床上时, 他仍昏昏沉沉, 觉得可能要发生一些他无法控制的事,双臂下意识横在胸前:“殿下……” 陆尘彰一只手把墨遐手腕叠压在头顶,灼热呼吸喷洒在墨遐耳边:“阿遐乖,别怕。” 边说,边用另一只手解开墨遐衣带, 接着一路向下。 “殿下……不要……”春情散的药效下, 墨遐一点点地失去意识。 恍惚间, 只听到陆尘彰重复呢喃:“乖, 别怕……” ………… 墨遐睁开眼,已是第二日午后。 阳光刺激着墨遐双眼, 令他猛地又将眼睛闭上。 宽大手掌覆住墨遐眼皮, 手掌主人带着餍足笑意:“醒了。” 昨晚种种浮光掠影般, 在墨遐脑中回放。 墨遐猛地打开陆尘彰的手。 陆尘彰也不生气,笑着看向墨遐:“阿遐真是翻脸无情, 昨夜求我时,可不是这样的。” 墨遐惊恐地看着陆尘彰,身体忍不住往后缩, 却不甚扯到伤口,疼得嘶了口气。 陆尘彰敛了笑意,做势要掀开锦被:“昨日上过药, 应该不疼了才对。阿遐别动,让我看看。” “滚开。”墨遐紧紧压着被子,“滚。” 陆尘彰的手僵在被子上, 盯着墨遐。良久,他轻笑:“罢了,想必你现在不想看到我。我让汀月来侍候,这总可以吧?” 见墨遐不说话,陆尘彰也不恼。 多年夙愿得偿,面前又是他最心疼的阿遐,他当然舍不得发火。 只是…… 他把手搭在墨遐盖着的被子上。 感受着身上重量,墨遐僵硬不敢动弹。 “阿遐,这种事你要早些习惯。”陆尘彰拍着墨遐,漫不经心,“这次我不计较,只是阿遐,下次可千万不要再逃了,知道了么。” 说完,陆尘彰便起身离开。 随后,杜汀月走了进来。 “见过公子。” 杜汀月跪在床前行礼,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丝毫不意外。 “汀月……” 墨遐和杜汀月关系最好,经历昨夜的事,本就一腔委屈无处发泄。此时见到熟人,即便这是陆尘彰下属,仍让他感到一丝安心与归属。 “你扶我起来。” 杜汀月依言上前,扶着墨遐坐起。 昨晚被陆尘彰如此对待,今天又看到他们共同的熟人,墨遐难免尴尬, 二人相顾无言,还是墨遐先打破沉默。 “汀月,阿醇现在在哪?云定呢?还有那些暗卫,他们怎么样了?” 杜汀月道:“公子,阿醇奉命照顾您,暗卫奉命保护你安危,却出了这么大纰漏,这是死罪。” 墨遐睁大眼:“这不能怪他们。” 他知道自己瞒过陆尘彰的眼线出府,陆尘彰定会发怒,但他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 杜汀月继续道:“公子,这是他们办事不力。若是公子真的出事,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可是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墨遐着急,“汀月,你有什么办法能够救救他们?” 杜汀月摇头:“公子,属下无能。” “怎么会。”墨遐声音拔高,“汀月,你不是殿下的心腹么,你去求求殿下。” “公子。”杜汀月苦笑,“属下怎么可能左右殿下的心思。除非您亲自求情,否则没人救得了他们。” “我……”墨遐怔住。 他和陆尘彰在冷宫相依为命长大。陆尘彰御下严苛,手段狠辣,对他却总是温柔耐心,再气再急,也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他一直把殿下当成最好的朋友,可昨夜,殿下居然…… 墨遐到现在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甚至,他不由在想,殿下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公子。”杜汀月看出墨遐心思,她犹豫片刻,还是劝道,“殿下昨日是气急了,才会那般。可殿下对您的心思,绝不是把您当做那些以色事人的脔宠。” “汀月你不要说了。”墨遐打断,抱着自己膝盖,“不要说了。” 杜汀月看墨遐如此,心下微叹。 殿下本想循序渐进,不愿吓着公子。可公子昨日跑出别院,实是触了殿下逆鳞。 “公子,属下就在外间守着,您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属下。” “我……”墨遐犹豫着,过了好半晌,才下定决心似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蝇,“殿下今日,还会来么?” 杜汀月一愣,很快她就想明白墨遐为何如此发问。 “属下不知。” “汀月。”墨遐攥着被子,明显惧怕,却又坚定,“你能去帮我问问吗?” “好。公子,属下这就去。” 墨遐一直看着杜汀月,呈双臂环膝的姿势。直到杜汀月走出,才双肩一塌,松了口气。 ………… “他想见孤?”陆尘彰批阅奏折的手一顿,放下朱笔,“恐怕见孤是假,给阿醇求情才是真。” 杜汀月不敢接话,恭敬道:“殿下,属下该如何回复公子?” “嗯……”陆尘彰靠着椅背,嘴角噙着笑意,“你去回话,就说孤今日有要事,晚上不一定能去他那。” 杜汀月俯首:“是。” 经过院子时,杜云定等人仍跪在原处。两人对视,杜汀月轻轻点头。 待杜汀月走后,杜云定心尖一松,难免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也不知公子这五年在哪学的口.技,能将别人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又因阿醇与他身形相近,形色匆忙间,竟是骗过一众暗卫。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公子良善,自身难保下仍愿意给他们求情。 他不恨公子,这本就是阿醇疏忽,他们被罚是罪有应得。只盼公子能早日想通,否则,苦的只会是他自己。 墨遐得知陆尘彰晚间可能不会来时,晴天霹雳。 阿醇从没有对不起他,若是阿醇因他而死,他会愧疚一辈子。 杜汀月不敢置喙殿下决定,只能劝慰:“公子莫急。” “我怎能不急。”墨遐什么恐惧都忘了,忍着腰间酸软,朝门外走去,“殿下在哪?我去找他。” “公子……”杜汀月话还没说完,墨遐已经拉开房门。刚要走出,门外守着的侍卫拦住墨遐。 “公子,殿下有令,您不能出去。” 墨遐被迫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杜汀月,不敢置信:“汀月。” 杜汀月上前把门关上,有些不敢看墨遐:“公子,殿下今晨下令,若非他的准许,您不能出这个房间。” 墨遐险些站不稳,杜汀月急忙扶住他:“公子,您先坐下休息一会。” 墨遐着急:“我怎么休息得下来。” “公子您放宽心,殿下也没说不来。” “真的么?”墨遐看着杜汀月,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选择性曲解了杜汀月的意思,“殿下真的会来么?” 殿下当然会来看您,但是杜汀月不敢明说,只能硬着头皮道:“殿下公务繁忙,但他最为重视您。您先用些膳食,再小憩一会,说不准殿下就来了。” 阿醇的事如阴影盘桓在墨遐心中,巨大恐慌之下,墨遐坐在窗边,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焦灼地数着时间。 陆尘彰本想晾一晾墨遐,可当暗卫来报,说是墨遐午膳晚膳都没用时,他瞬间坐不住了。 墨遐一直注意着院门,当看见陆尘彰身形时,立刻站起。 庆幸紧张惧怕种种情绪交杂,还有些落不到实处的茫然,令他心头狂跳。 陆尘彰进屋,先是扫了眼根本没动过的饭食。 “殿下。”墨遐怯怯唤道,想要上前,又有些不敢。 陆尘彰走到墨遐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墨遐的唇。 “阿遐,不听话的人,是要被惩罚的。” 91 我愿意 若想救他们,你得用自己来换…… 墨遐眼眶微颤。 陆尘彰眼风一掠, 杜汀月立刻捧着粥碗上前。 他将墨遐按在椅子上,接过碗,搅着浓稠的白粥:“阿遐为何不吃饭?” “我……” 墨遐还没说完, 陆尘彰打断,不容分说地将碗放在墨遐手心:“把粥喝了。” 浓浓压迫排山倒海袭来, 趋利避害的本能使得墨遐下意识地服从陆尘彰指令, 端着碗囫囵吞枣咽下。 陆尘彰满意地用锦帕擦拭墨遐嘴唇:“早这么乖不就好了。” 如此亲昵密切,令墨遐手足无措。 从昨日开始, 殿下仿佛变了一个人。小心翼翼的温柔呵护, 在撕去光鲜伪装后,只剩绝对锋芒下不容拒绝的强势掌控。 以往,殿下总会耐心地询问他, 从不逼迫他。哪怕是他有什么不想做的事,也只会好言好语地哄着劝着。 现在,殿下仅仅一个眼神, 其中威势就能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言一行都要按照他的喜好而活。 陆尘彰抚着墨遐的头发, 才用发膏洗过, 是让人爱不释手的顺滑:“汀月说,你有事找我。” 阿醇…… 墨遐想到她,忘记面对陆尘彰的恐惧, 勾着他宽大的袖袍轻轻晃了晃:“殿下, 阿醇和那些暗卫, 你放了他们好不好。” 以往每次做这个动作,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陆尘彰都会答应他。 这次,陆尘彰却将衣袖慢慢抽离:“他们的任务就是照顾你, 结果却让你独自出了别院。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便是他们几个性命加在一起,也不够赔。” “可是我没出事。”墨遐急道,“我没出事,我也回来了。” 见陆尘彰丝毫不动容,墨遐双手握住陆尘彰手指:“殿下,求你,放过他们吧。” 陆尘彰喉结微动,定定地看着墨遐,嗓音有些哑:“阿遐,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墨遐茫然。 见墨遐完全不知事的模样,陆尘彰心中一软。 他的阿遐单纯善良,从来都不知晓高门中这些心照不宣的险恶阴私。 朝臣谁不想把家中女儿送进摄政王府,见他不近女色,甚至有人另辟蹊径,动了送儿子的念头。 若是这话对着的是其余贵女公子,甚至都不需说,只要勾一勾手指—— 为了达到自己目的,那些人恐怕愿意把自己身躯脊梁扭曲弯折成各种姿势,只为讨他欢心。 只有他的阿遐,一门心思只想着别人,憨傻莽撞如同小太阳一般,照着他人的路,也照亮了他前二十年的半生。 陆尘彰低头在墨遐耳边说了一些话。 墨遐听罢面颊绯红,茫然无措看着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 见墨遐如此,陆尘彰起了逗弄之心,起身做势要离开:“天色不早了,你看会书消消食,便安寝罢。” “殿下,殿下。”墨遐想拉住陆尘彰,却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骨头着地的闷响听得人头皮发麻,陆尘彰立马回身半跪在墨遐身边:“怎么了?摔到哪了?可是膝盖又疼了?” 说着,伸手便要去撩墨遐衣袍下摆:“我看看,有没有伤到。”同时吩咐:“传太医。” 墨遐本就担心太医把脉会看出端倪,见陆尘彰大张旗鼓,连忙道:“殿下不用如此兴师动众,我没事。” 陆尘彰不由分说将他抱到榻上:“别闹性子,听话。” 太医很快赶来,先是给墨遐把脉,又隔着白布仔细按捏墨遐髌骨处。 细细诊治后,留下药方和药膏便躬身退下。 陆尘彰没有假手侍女,而是亲自化开药膏,揉搓墨遐髌膝。 墨遐想到方才陆尘彰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咬唇为难。又看陆尘彰神色平和,不见半分暴戾恣睢,想着阿醇性命,鼓着勇气开口:“殿下。” 陆尘彰抬头:“嗯,怎么?” 话音未落,冰凉触感碰在唇上,落下瑟缩颤抖。 刹那间,心神难控。 感受到墨遐的笨拙,陆尘彰按住墨遐后脑,将吻加深。直到墨遐喘不过气,才将人放开。 “做好决定了?”陆尘彰看着墨遐,低低笑道。 方才,陆尘彰说的话便是:阿遐,若想救他们,你得用自己来换。 墨遐攥着被子,几不可查地点头。 “不是自己愿意的么?怎么还委屈上了?”陆尘彰不愿就这么放过墨遐,非要逼着墨遐自己开口,“若是阿遐不想,我不会为难你。” “没有,我……我……” “嗯。”陆尘彰语调上扬,好整以暇等着墨遐亲口承认。 “我……” “我愿意……” “阿遐愿意什么?”陆尘彰追问。 “只要殿下放了他们,我什么都愿意做。” 室内一片寂静,只偶尔响起烛花爆裂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陆尘彰猛地将墨遐拥入怀中,吻着他的眉骨,随后一路向下,与他鼻尖相对。 “傻瓜。” 二人温存片刻,陆尘彰抬头吩咐:“来人。” 杜风岫领命而入,弯身行礼:“殿下。” “赦了杜云定的罪,告诉他们,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是。” 待杜风岫退下,陆尘彰看向墨遐:“这下高兴了。” 墨遐呐呐道:“谢谢殿下。” 陆尘彰继续给墨遐换药,等药膏被吸收,又替他掖好被角,拍着墨遐:“睡吧。” 眼见陆尘彰要离开,墨遐开口,目光飘忽又带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殿下,您……” “呵。”陆尘彰低哑嗓音带着浅笑,“阿遐伤还没好全,我又怎么会如此禽.兽。” “等你痊愈,我再来讨你欠我的这一份账,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