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之主同人:起床了,隐者》 第一章 祂的信息 (1~3) 什么是信息? 信息是眼睛看到的图像,是耳朵听到的声音,是鼻尖嗅到的气味,是肌肤感受到的冷热,是古老典籍里模糊的字块,是魔狼召集族群的长啸,是信徒指向神明的祷告,是指引迷途旅者的一簇星光……信息的概念模糊而宽泛,它可以是个体对外界的感知,可以是同类间普遍存在的默契,可以是生物与环境的互相呼应,也可以是过去与未来的链接。 但对祂来说,这个问题就简单多了。 信息是祂的核心,祂的骨架,祂的血肉。信息组成了祂,祂即是信息本身。 最核心的信息是一个名字,一个无人呼唤,无人记挂,被历史尘埃层层覆盖,被无情的时光腐朽得不成模样,只剩下两个模糊音节的名字。骨架围绕着核心层层搭建,主要关于某个养育祂的文明,某些养育祂陪伴祂的人,某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信念,刻入骨髓的文字……它们颠三倒四地凑在一起,就像幼童用积木垒起来的城堡,颤颤巍巍,时不时就要垮塌一次。祂总是不厌其烦地把骨架围绕着核心重新搭建,由于脑子不太清醒,每次重构的顺序都不一样——说是颠三倒四也不为过,但有总比没有好。 就像一栋大厦在砌上砖头,拼上玻璃窗户前要画施工图,搭脚手架,有了核心和骨架之后,祂才顾得上血肉。作为神秘世界的非凡生物,能壮大“超凡”的自然也是“超凡”,祂如幽灵般游荡过寸草不生的丘陵,被红月照彻的荒原,被电光和浪潮簇拥的宫殿,巨龙盘桓的奇迹之城,录入各种各样有声有色的信息,同时任由聚合定律将自己带到“食物”的身边。 第一块“食物”是在一个岩缝里找到的,仿佛装着璀璨星光的宝石,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光泽,祂直接趴上去,用虚无的身躯将其包裹,静静等待食物消化成微粒扩充到四肢百骸,然后身躯就能变得更有实在感。 食物是馈赠,也是代价。虽然吃下去的时候会化解饥饿,可“消化”的过程并不好受,呓语伴随着力量一同涌入,猛烈地摇晃着祂的骨架,撕扯着祂的核心,有好几次祂险些忘记自己的名字,忘了那种耳熟能详的语言和那个养育了祂的文明,所以每吃下一块食物,祂都要花费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调整状态,修缮骨架,然后才去寻找下一块。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曾经肆虐地面的魔狼和异种王双双陨落,久到沉睡多时的太阳光耀大地,久到精灵王从风暴和闪电的王位跌落,久到祂不太记得这是第几份食物,只是机械又囫囵地吞入腹中。 在这个过程中,祂捡了很多血肉,人类的,魔狼的,精灵的,巨龙的,恶魔的,在混沌时代,非凡生物的尸体不是什么稀罕事物。祂等待那些尸体本身的非凡特性析出,然后将自己虚无的身躯将其覆盖,渗入,融合——就像菟丝子纠缠树木那样,死去的躯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祂借着尸骸感受生机。 阳光是暖的。 雨水降临的时候,空气会变得潮湿。 血很烫。 海水是咸的。 火燎过的地方,会痛。 水仙花真的很香。 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祂小心翼翼地捧起感受到的一切,珍而重之地填充到饱经风霜的骨架中,核心处那个褪色多时的名字似乎也恢复了几分光彩。 “够了,已经够了……不需要再吃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核心发出,祂第一次尝试抑制原本习以为常聚合本能,但那源自最初的本能又岂是这么好压制的?持久的疯狂和复苏的理智撕扯,祂开始用睡眠来对抗体内的挣扎。在这个过程中,祂学会了做梦,听到的声息,看到的光暗,触到的冷暖,一切都成了搭建梦境的积木,把梦装点成祂熟悉的模样。祂逐渐迷上了做梦,于是蜷缩到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开启了暗无天日的沉睡,眼睛偶尔也因为从岩壁中射入的阳光睁开一条缝隙,但那不过是坠入下一场梦境前的小憩。 直到有一天,沉寂已久的灵性直觉疯狂敲着警钟。 “逃,快逃,强大的存在,在靠近!” 可再靠谱的灵性直觉也拗不过祂自身的惰性,在眼皮打架的空当里,那位强大到不可直视的存在已经出现在祂的面前,眼中泛起粼粼金芒,不可抗拒地将祂拉入了梦境。 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小小地诧异了一下,心想这个由扭曲肉块构成的怪物怎么都不反抗? 第二章 他的记忆 他一直觉得就读英语师范专业是人生中最明智的选择,没有之一。 首先,在理工科的兄弟们和高数相爱相杀的时候,他可以一边泡脚一边看电影;其次,英语师范的作业好交差到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单词打卡,英汉翻译,读书笔记对他而言统统不在话下,唯一需要抠着头皮钻研的只有教学法;最后,这个专业经常能和外教打交道——比如他们班的外教就是个来自旧金山的金发美女,知性,开朗,身材好。 虽然就这么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但爱美又有什么错呢?对他来说喜欢漂亮的人和喜欢漂亮的花是一个道理,远远看上一眼就觉得心旷神怡。 “噢耶!星期二!外教课!Linda小姐我来啦!” 怀着雀跃的心情,自行车轻快得像飞一般被他一路蹬到教学楼前,连耳机里的《小寡妇上坟》都变得喜气洋洋。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雨露的气息,身材高大的外国男人走过一丛绿意盎然的丁香,对他微微一笑。 “Excuse me.”男人用带着一点弹舌的英文问道:“Could you tell me where is the multimedia classroom?” 多媒体教室……原来是外教吗?他愣了一下,随即友善地为对方带路——反正他正要往那个方向去呢。 耳机里的《小寡妇上坟》落下余音,《阿珍爱上了阿强》的前奏响起来了。 男人是新来的外教,一个典型的俄罗斯人,发色浅,皮肤白,身高接近两米,叫亚历山大(Александр),但由于中国学生普遍不擅长俄语,便叫他Alexander,但又因为Alexander太长,便叫他Alex。 图书馆门前有一片栽着迎春花的湖,开春时碧绿的枝条上缀满金黄,他便格外喜欢去湖边读书,一周七天回回不落,而七天有五天都能碰到Alex捧着一本书站在湖边的栏杆处。Alex远远地瞧见他来了,便淡淡微笑致意。一来二去后,他们熟络了起来,会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谈论教育学问题,他告诉Alex道路两旁每一棵树的名字和花期,Alex告诉他怎么才能熬煮一锅正宗的俄式红菜汤,他会有些愤懑地抱怨现在的考试制度过分强调甄别和选拔功能的现状,而Alex会说素质教育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应试教育压力虽大,但最终高考时足够公平——对大部分人来说足够公平。 他们谈论草木花鸟,谈论天文地理,谈论某道口味奇怪的菜,谈论某个撕心裂肺地朗诵俄语课文的学生,也谈起自己的祖国。 他说黄桷树每到夏天便一树芬芳,人们将花苞采下来别在襟前,于是衣襟也能一夜留香;玉龙雪山旁坐落着气候宜人的古城,潺潺流水是古城的脉络;在经过让人头晕眼花的盘山公路后会看到和天幕一样湛蓝的纳木错湖,虔诚的佛教徒会手持转经筒,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地绕湖而行;在最干净的水域里会长出一种叫“水性杨花”的植物,可以凉拌着吃或炒着吃;中国人聚餐最常见的选择是火锅,因为火锅满足了大部分人对大部分食材的需求。 Alex说刺沙蓬每当干旱就会蜷缩起根,像棕色的蒲公英一样到处翻滚,将公路堵得水泄不通;圣巴尔西大教堂远远看去就像童话中的糖果屋,每个孩子都吵着要去看一看;士兵们在红场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以纪念保家卫国的胜利;红松鼠会来敲窗户讨饼干;北极熊会因为全球变暖偶尔跑到城市里来;而在最寒冷的冬天,附近的亲朋好友会轮流做饭,今天你熬上一大锅肉汤,明天我烤上一大堆鳗鱼,加很多胡椒,洋葱,罗勒,奶油,面包糠……香的让人流口水。 说到最后,Alex打开了一瓶伏特加,给自己倒了一杯,给身边的男孩倒了一个浅浅的杯底。 “喂,这不公平。” “你还是个孩子。” “我已经成年了!” “还没到二十。” 男孩很愤慨地表示自己离二十岁只差三个月罢了,Alex只是不动声色地示意他先尝一尝,然后在男孩被呛得脸红脖子粗时畅快地笑出声来,眼角冒出一点泪花,金色的胡须都在晃动。等到男孩不再咳嗽,他也恢复了一贯平和的姿态,阳光透过黄桷树宽大的叶片打在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中国的男孩无端觉得他很寂寞,不禁问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有一点。” “没关系,这学期很快就结束了,你还有半个月就能回家了。” Alex把空酒杯搁在观景台上,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朋友,你是否忘记了一件事?” “嗯?” “我们告诉彼此故乡的模样,见过的风景,牵挂的事物,可却没有互通姓名。”Alex浅色眼眸的被阳光染上金色,“我介绍了我的姓名,你却没介绍你的——这很奇怪,不是吗?” 树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片由黄桷树围出来的小洞天微微晃动着,有什么沉寂已久的东西早已深深扎根,就等在此刻破土而出! Alex用循循善诱的口吻问道:“告诉我,我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他动了动嘴唇,踌躇着吐出两个音节,在那一瞬间有许多事物从脑海中闪过,绿色的校园卡,庄严的录取通知书,红色封皮的学生证……那上面都有着两个规整的方块字。 “Meng……bai……?” “孟柏!” “想起来了,我的名字叫——” Alex对着他露出鼓励的笑容,明媚的阳光,高大的黄桷,白石打磨的观景台,生机盎然的校园飞速褪去,Alex站在一片炫目白光中哼起了《喀秋莎》,在最后一个音符落地时,盛大灿烂的旧日遗梦也落下了帷幕。 天光真挚地拥抱人的孩子,将他带回这人间。 第三章 懵懂与探寻 孟柏醒来的时候觉得全身上下都很不得劲,脑袋带着宿醉后的眩晕感,脊椎软成了一条麻绳,以至于他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坐起身来,最后一次总算是成功了,但全身的肌肉充满了剧烈运动后的酸胀感,让他忍不住想躺回去。他茫然地环顾四周,扫过明显不属于自己房间的简陋陈设,最终将视线停留在坐在自己身前的陌生人身上。 那是一个颧骨很高,皮肤苍白,眼睛暗红的男人。他隔着一层无框的镜片打量了一会儿孟柏,安抚性地微微一笑,然后将他的手拉到唇边,在手腕处咬了下去。 可怜的男孩愣愣地看着一颗尖牙刺破自己的皮肤,神经递质终于跑完一个轮回,告诉迟钝的身体“夭寿啦你被咬了!”这个有点超出理解范围的认识。 “啊!!!” 一道星辉兀地自卧床的病人掌中飞出,来自血族的药师向后一仰。营帐的卷帘突然被掀开了,身穿黑色铠甲的红发男人喊道:“药师,去西边的营帐……” “看一下伤员”几个字还没说出口,星辉就糊脸而来,然后在燃起的火幕前化成了光屑。被骤然袭击的男人也不恼,反而挑了挑眉。 “哟,还有力气打人,恢复得不错嘛。上了战场记得也要好好表现啊!” 说完这话后祂便出去了,留下盯着自己手掌心发呆的孟柏和气定神闲地整理衣角的药师先生,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被攻击了这回事,很沧桑地叹了口气,“你肯定很不容易吧。” “……啊?” “常年在战场和野外吃沙子喝风的人多少有点应激反应,我上周才被一个猎人就地撂倒。”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早知道我应该在给他缝针的时候多打一剂麻醉。更麻烦的是那些杀心重的家伙,他们即便晕倒了也会本能地握住武器,甚至还能挥个一两刀——所以在处理伤口前还得把他们和武器分开。” 孟柏嘴唇翕动了两下,发现对方说的是一种自己从来都没听过,但却听得懂的语言。 与此同时,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茫然和困惑,药师见惯不怪,全当他是伤到了脑袋,点燃了一支安神的乳香,然后出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什么鬼……我这是穿越了?” 凭借有限的人生经验,他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以伤员的身份,孟柏在营帐里还算自在地呆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他打听到了不少事。比如这是个类似《关于我转生后变成史莱姆这件事》的异世界,有巨龙,魔狼,恶魔,树人,巨人等等奇异的生物,而人类是相对弱势的,基本上只能做奴仆或者食材,这种状况在一批先辈尝试了一种叫“魔药”的东西后才稍微有所好转。不久后,一位太阳神苏醒了,祂向非人族宣战,誓要解放人类,创造属于人类的新世界——这样的理念无疑吸引了很多人组队投奔,而这些投奔者被统称为“朝圣者”。拼凑起来自他人口中的字句,他估摸着自己被认成了“朝圣小队”的一员,这支队伍在路上遭到了恶魔的袭击,幸运的是“战争之红”军团在千钧一发之际闻风而来,他成了大难不死的幸运儿之一,那位血族药师是在帮他处理硫磺火焰的烧伤——现在已经一点疤痕都看不到了,血液是他在合理范围内索取的酬劳。 “那个红头发的男人是谁?”药师来给同房的伤员换绷带时,孟柏趁机打听。 “祂就是‘战争之红’的领袖,太阳神座下的红天使,梅迪奇大人。” “天使?”在经过一天的模仿和学习后,孟柏也能说出这里的惯用语了,和人交流不成问题。 他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身穿白袍背负白翼,金光闪闪神圣不可侵犯的形象,感觉不太能和红发黑铠的梅迪奇挂钩。 “【天使】是位格的说法,”药师解释道,“在亵渎石板公之于众后对于力量的层次就有了明确的划分,【天使】就是序列2以上的存在,不过梅迪奇大人已经是序列1了。” “荒野上的消息很不灵通吧?难怪你不知道这些。” 原来如此……这个异世界有自己的一套力量法则啊。孟柏像个听讲的学生般点点头,问道:“那你是序列几?” 药师得意地说,“我们血族天生就是序列7,不过我现在已经是6的魔药教授了!” “哦……” “喂,稍微尊重一下高贵的血族啊!”药师面露不快,“虽然和天使没法比较,但我们可比你们这些天生柔弱的人类强多了!” 孟柏暗自思忖:听这位先生的口气,序列2应该很不得了了,那梅迪奇应该是“天使”当中比较拔尖儿的那种?由强到弱应该是1/2/3/4/5/6这样子?对了!我之前是不是也用了超能力?!“咻”的一下那种!孟柏一下子激动起来,那我是序列几呢?! “新来的都来空地上集合!一会儿去智天使大人那边测试序列和登记姓名!” 门外有人惊雷似的吼了一嗓子,孟柏直到药师推了一把自己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披上衣服蹬上鞋子集合去了。 第四章 新的名字 来投奔那位太阳神的人在空地上站了乌泱泱的一片,有比孟柏还年幼和瘦小的孩子,也有胡子一大把的中老年人,他们在身穿铠甲的士兵的安排下站成两列,被领到一个白石堆砌,看起来有点像灶台但刻着一些神秘花纹的东西面前。前面人头攒动,而现在这具身体大概只有一米六之多,以至于孟柏踮着脚伸长脖子望了好一阵,才望见那位智天使的尊容——那是一位头戴兜帽,遮住上半张脸的老人家,下巴处的山羊胡子倒是很显眼,身穿简单的白袍,浑身上下散发着算命先生一样深不可测的气质。这样一位人物当然不可能指望祂一战到底,智天使在跟两个身穿白袍的年轻人交代了两句后就离开了,孟柏有点扫兴地收回目光,转而和附近的人攀谈起来。 “但现在伟大的太阳神苏醒了。”一位和蔼的老者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人类的力量会以祂为中心聚集起来,不会再任由那些天生身负伟力的族群拿捏。” 老者叫做赫密斯,他那双深邃平和的眼睛让孟柏想起曾在外国语学院交流学习过一段时间的Alex,外教先生学识渊博且为人亲切,遗憾的是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都在对方回俄罗斯后戛然而止。 正说着话,一张纸片从赫密斯的袖口飞出,孟柏眼疾手快地接了过去,瞟到了几个形状各异的单词:“海洋”、“大地”、“丰收”、“黄昏”。 “谢谢。”赫密斯接过纸片,“我喜欢研究超凡种族的语言,偶尔有灵感迸发的时候就写点儿东西。” “原来是这样啊。” 孟柏心中生出一丝古怪:为什么他能如此之快地掌握这个世界的语言?无论是听,说还是读都像鱼游于水般得心应手。但不等他多做揣测,前面的人已经让出了位置——这测试的速度倒也真的快,那么一大串人不一会儿就走没了。孟柏遵从指示将手放在白色石料堆砌的神秘学设备上,忐忑又期待地看着一团紫色光晕从掌心下方散发出来,手挪开后光晕中浮现出一个眼睛形状的符号。 “唔……!” 有什么东西自脑海深处苏醒过来,就好像阀门打开水流涌入。 “窥秘人:在魔法、巫术、占星术领域有着全面但初步的了解……” “格斗学者:体力有所提升,格斗机巧习得……” “巫师:小型法术习得,点火,结霜,雷鸣……” “卷轴教授:能制作魔法卷轴,冰冻术,麻痹射线……” “星象师:星光跃迁,星光囚笼,窥秘之眼……” “神秘学家:窥秘之眼可进入隐蔽状态,习得‘神秘再现’……” “预言大师:可窥探命运的秘密……” 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就有无数的知识涌入脑海,变成了不可磨灭的记忆。负责测试的监督者发出惊喜的抽气声,宣布道:“窥秘人途径序列3,预言大师!你的名字?” “透特。” 在回到自己的世界前,他就叫透特了。 第五章 意外发现 登记完毕后是接受训诫和祝福,乌泱泱的人拥在下面,年轻英俊的纯白天使站在高台朗声道—— “作为自愿接受我主庇佑的生灵,汝等须恪守以下戒律: 第一条:除我主之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第二条: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做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事奉它,因为我我主-你的上帝是忌邪的上帝。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爱我、守我戒命的,我必向他们发慈爱,直到千代。 第三条:“不可妄称我主的名;因为妄称我主名的,我主必不以他为无罪。” 第四条:当记念安息日,守为圣日。六日要劳碌做你的工,但第七日是向我主当守的安息日。这一日你和你的儿女、仆婢、牲畜,并你城里寄居的客旅,无论何工都不可做;因为六日之内,我主造天、地、海,和其中的万物,第七日便安息,所以我主赐福与安息日,定为圣日。” 第五条: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我主所赐你的土地上得以长久。 第六条:不可戕害同族。 第七条:不可奸淫。 第八条:不可做假见证陷害人。 第九条:在起贪欲之前,须得考虑你的行为是否违背其余九戒。” 在听纯白天使念诵第一句戒律的时候,透特微微一愣,第二句的时候,他觉得这话有点耳熟,随后肯定自己绝对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念到第四条他恍然大悟:“哦,《摩西十诫》,我还在一篇期末论文里把这玩意和骑士守则摆在一块儿提了一嘴。”当纯白天使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以无比虔诚的语调念出第五条的时候,透特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幸好周围的人都在低头受戒,他也不例外,念完第八条的时候他疑惑地抬头瞅了一眼,心想怎么没有了……不可偷盗呢? 应试教育过来的学生对背诵默写之类的项目特别敏感,再加上英语师范生靠背单词练出来的记性可谓是杠杠的,他确定以及肯定对方漏掉了一条“不可偷盗”。 “赞美我主!” 众人在纯白天使的带领下在胸口一起画起十字,透特也赶紧跟着做。紧接着一场金色的甘霖从天而降,打湿了众人的头发和衣物却不带来阴冷,反而有一股温暖的力量透过被雨水浸润的肌肤渗入体内,让人精神一振,斗志昂扬。绚烂天光在他们的头顶上绽放,就像一把伞,一把驱赶邪恶与混沌,让人心有归处的庇护之伞。透特抬手接住三寸阳光,心想虽说“信仰神明”不太符合他这个前唯物主义者的信条,但做对方的信徒似乎不坏。 “不过这神似摩西十诫的律令,究竟是巧合还是……” “你对我主的戒律有什么意见?” 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合着一股烟味儿飘了过来,正在思考未来方针的透特如同被教官点名的新兵蛋子般抬头挺胸收腹,就差加上立正稍息。红发黑铠的男人笑意戏谑地看着他,指间夹着一根烟。 “我没有意见。”透特干巴巴地说,“都说的……很有道理。” “哦,哪里有道理?” 好家伙,你问这个我可就精神了啊。作为在高中时常回答“这句诗体现了诗人什么样的心境”,“这个自然段的作用是什么”或者“你觉得这个题目好在哪里”之类问题的应届毕业生,透特有理有据地说:“最后一句让我受益匪浅,谁都会有贪欲,但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背叛信仰,伤害亲朋。” 这可真比阅读理解简单多了。 远方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梅迪奇朝声音的源头扬了扬下巴,“好了,赶快去分配的住所吧,要记得主的光辉时刻照耀在你头上。” 透特如蒙大赦地撒开脚丫子跑了。命运天使降落在梅迪奇身边,层层叠叠的光之羽翼微微敛起,银色的眼睛凝视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 “哟,大蛇。”梅迪奇掸了掸烟灰,“你也来看主新收的小眷者?” “窥秘人?” “是啊,头一回见主收窥秘人途径的眷者,小家伙序列3了。” “这个途径很久没有出现高序列了。” “不然主也不会收他做眷者啊。” “精神状态检测?” “啊,这个环节是赫密斯先生提议的。”刚刚认识的一位猎人告诉透特,“非凡者总会承受不同程度的精神压力,如果超出承受极限就会失控……失控你见过没?就是‘嘣’的一声就变成怪物,有的会长出几只爪子,有的会长好多眼睛,然后再也变不回来了!” “嘶,这么可怕?” “而且变成怪物后也会失去人类的心智,大肆杀戮,六亲不认。”猎人绘声绘色地说,“这也是为什么进行定期精神检测很有必要啦——哪怕不珍爱自己的生命,也要为同伴考虑对不对?” “嗯,你说得对。” 精神状态的检测是在一个昏暗的帐篷内完成的,一根布满细密鳞片的蜡烛是唯一的照明工具。透特在走进帐篷的时候顿时有一种昏昏欲睡之感,连带着面前赫密斯的面目也模糊不清了。 “赫密斯。” 老人心中一惊,险些立刻站起身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狭窄的室内,祂的面目隐藏在黑暗中,唯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熠熠生辉。祂用眼神示意信徒保持常态,不必慌张。透特却好像没有注意到这变化似的,眼睛半睁半闭,仿若困盹。 “我主,您为何驾临于此?” “你可以对这孩子进行一些精神安抚,但不可贸然踏上他的心灵岛屿,窥探他的内心深处,否则必将迎来灾殃。”神明吩咐道,“以后这孩子的精神状态由我亲自检查。” “谨遵您的意志。” 烛火微微一晃,室内仿佛比之前稍微明亮了一些。透特一个寒颤清醒过来,眼神由迷茫变得疑惑。 “抱歉,我刚刚突然觉得很困……” “那是精神检测的正常反应。”赫密斯笑容和蔼地说,“孩子,你没有什么问题,请下一位进来吧。” 第六章 日渐适应 他从泉水中看清自己的相貌,干净得有些稚嫩的脸庞,细软的黑发贴着脖颈——那是他在高考完有意蓄起来的,弧度平缓的杏仁眼,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熟悉——这便是他还有三个月满二十岁时的模样。 除了眼睛不太一样,不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一种接近葡萄的深紫色,但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这细微的差别。他微微松了口气,为自己还是自己而庆幸。 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十九岁的他真的是现在的他吗? 第一天: 莫名其妙地穿越到异世界,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什么朝圣者,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太阳神的赐福,莫名其妙地成了个新兵蛋子。 第二天: 没想到穿越了还要上学。 之前负责测试新人所属途径和目前序列的小哥成了我们的神秘学老师,不过第一天并没有讲授具体内容,而是根据所属途径进行分组,据说是因为各个途径能掌握神秘学知识的程度有所不同,分开教学效率更高。我和一位占卜家途径的小哥,一位通识者途径的小哥和一位同途径的小姐分到了一起,那位叫莱娅的小姐有一头漂亮的金发,但脸色像是熬夜似的有点憔悴。据她所说是因为晋升巫师以来几乎每晚都会在呓语中惊醒,最近呓语虽然消失了,但她仍然会条件反射地在凌晨醒来,然后对着帐篷的顶端发呆。 小姐姐好惨,那个发出呓语的家伙好缺德。 然后,我们不仅要坐在地上听老师讲课,还要进行正儿八经的体能训练。 事实上,能够抵达这个营地的都不是等闲之辈,营地之外有一片广阔的荒原,再外面有一片阴森的落叶林,恶魔和八脚魔狼流窜其中,也就是说大家都有基本的自保能力。 “但这并不代表你们是合格的战士。”伊阿宋是这么说的,他是梅迪奇的副官,跟祂同途径的圣者,也是训练我们的教官。 他说我们要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恶魔和跟他们狼狈为奸的魔狼,为了把恶魔驱赶到深渊里去,将广大的土地还给广大的人类同胞,战争在所难免,而战争是集众的艺术,因此我们每个人都要锻炼成彼此的剑与盾。 经过这一天的思想准备工作,我能预感到以后的日子会很辛苦。 第三天: 腿疼,腰疼,并确定了一件事:我的途径果然很适合记忆,不管是仪式步骤还是语言。 第八天: 梅迪奇旁观我们军训来了。该怎么说呢,祂真的是那种,很特别的那种,虽然知道祂的行为本身没有问题,但我还是想说,祂根本不是天使,是恶魔啊!恶魔! 第十五天: 营地的一些人是代表自己所属的隐秘组织来跟太阳神示好的,他们有空了也乐于讲述自家学派的理论基础,并且还有暗暗较劲的意思,颇有点“百家争鸣”的感觉,不过理论体系比较完善的还是赫密斯先生的心灵学派,老人家在超凡语言方面也颇有建树······我都有点想加入心灵学派了。 第二十三天: 不同环境下的作战演练开始了。 原来猎人途径序列2的名字叫天气术士,顾名思义能够在较大范围内改变天气,包括制造暴雨冲出一片湿滑黏腻的泥塘。今天的训练要求就是在这种地方完成团队任务(我们组分到的任务是在泥坑里猎杀一条长得很像弹涂鱼的超凡生物),不管要摔多少跤,鞋子里面进多少水……不,按照伊阿宋的话说,我们比起为这种小事困扰,更应该考虑如何利用非凡能力抵消一部分负面影响,并且把注意力放在彼此的配合上。 其实在附近有一条会吸血还能把人拖到泥里窒息而死,还像鼻涕虫一样滑溜溜的生物时,我背后有点发凉——尤其是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小腿上扫过去的时候。 然后······ 然后我们圆满完成了任务。 至于过程,我·不·想·提。 第二十四天: 算了,稍微提一下吧,至少从结果上看我应该感谢那个谁。 然后我听见一个戏谑至极的声音在心里响起,只凭仨字“你怕了”就让我怒从心头起。 对!祂只说了三个字但我就是觉得很不爽,哪怕不看祂的脸我都能脑补出那副欠揍的笑容!爷这就收拾掉那条鳗鱼给你看!于是很快克服了生理上的不适,冷静地思考用什么能力可以限制这种生物在泥土中的行动,又或者怎么能让自己的行动更自如。 另外:虽然那种大泥鳅黏糊糊的很恶心,但烤起来吃真香,要是有豆瓣酱就更好了。 第二十八天: 很好,精灵语学得差不多了,可以把巨人语的学习提上日程了。 这里还是挺鼓励超凡语言学习的,据说是因为把这些文字符号刻在特定的金属上可以做成符咒,符咒的力量能保存很久。 另外赫密斯先生询问我有没有兴趣加入心灵学派,虽然之前我确实有点兴趣,但考虑到自身的特殊性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毕竟在观众面前,想要留点秘密真的太难了。 第三十天: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轮到我做饭了,依旧没有什么重口味一点的调料,我好想吃老干妈。 另,我才知道原来序列越高,对食物的依赖程度越低,但在成为天使前多少还是要吃一点的——换而言之饮食对天使来说只是爱好。不过梅迪奇是真的很喜欢吃东西,祂不仅喜欢吃肉,还喜欢喝酒,我觉得挺好,不爱吃东西的人是没有乐趣可言的。 祂夸我做的饭很好吃。 不过乌洛琉斯跟祂完全是反面,不爱说话,不爱喝酒也不爱吃东西……这也就算了,为什么祂一看我就闭上眼睛?我长得很不堪入目吗? 第一个月零十天: 执行了第一次任务,看到了魔狼,有点吓人,但多看看就不怕了,如果亲手杀死它,就更不害怕了。 魔狼的毛皮很暖和。 第一个月零十五天: 赫密斯大师授课中的关于集体潜意识大海的内容很有趣,让我想起了邓恩的那首诗“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不过在集体潜意识的大海中行进并登陆别人的心灵岛屿真的是观众途径的专精吗?别的途径可不可以通过迂回一些的手段做到这一点? 第七章 神秘再现 凌晨时分,透特在有些潮湿的被褥中睁开了眼,雨落的沙沙声和同帐人的鼾声汇聚成一股独特的节奏,让他睡意全无,茫然的思绪逐步变得清晰。 在这一个多月之中,他实践了窥秘人途径序列9至序列3的所有非凡能力,比如用占卜术询问明日的天气是否晴朗,用简单的巫术打出火花,制作蕴含非凡力量,能产生特定效果的卷轴,用冰锥冻住了一小片湖水,用麻痹射线束缚了一些超凡生物的行动,尝试用窥秘之眼观察神奇物品,并把窥秘之眼放到一只乌鸦身上让它当自己的耳目······也算是小有所成,但有一项能力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就是【神秘再现】:从掌握的神秘学知识里汲取力量,创造魔法或者巫术,而对应的神秘学知识知道的人越少,越不流传,这种法术就越强大。 “那么反之,如果这项知识近乎等于常识,就根本做不出强大的魔法对吧?”这就是透特犯难的地方了,因为他才接触神秘世界一个多月,到哪里去找秘而不传的知识? 难不成我要去听呓语吗?他有些无厘头地想,可是赫密斯非常郑重地警告过,不要试图分辨那些呓语的内容,其中可能会包括一些禁忌的,极具污染性的知识,会诱使非凡者走向堕落,同时还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透特,透特非常苦涩地想,“您多虑了,别说呓语,连耳鸣都没有。” 透特郁闷地抓紧了被子,他履行义务教育那会儿就是个作业做不完就很不安心的学生,哪怕为此要和该死的电磁定律和线性代数死磕。现在有一个谜题摆在眼前却解题无门,这可是比写不完作业还要严重的事情,要知道这个异世界还有恶魔这种险恶的生物,要是哪天碰上了少一种手段不就少一分生机吗? 算了······想这么多也没用,还不如睡着了去漫游集体潜意识的大海······呵,虽然我不是梦境行者······ 说起来······真的只梦境行者才能做到这一点吗?就不能间接地触及心灵领域的权能吗?梦游·····梦境······爱丽丝梦游仙境?庄周梦蝶?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睡觉睡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他最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陷入一片安宁的黑暗中,对漫游潜意识大海的妄想很快碎成了一个个零碎的念头,却没有就此消失,反而像阳光下的玻璃片般熠熠生辉,“梦境”、“漫游”、“潜意识大海”、“庄周”、“蝴蝶”、“仙境”······每一个名词或动词都在一片漆黑的脑海中散发出蛊惑人心的光泽,让透特的意识无知无觉地碰上了其中一个词语。 “蝴蝶。” 是庄周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 如果我变成蝴蝶,是否可以飞跃潜意识的大海?在梦境中遨游? 半梦半醒间,透特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只蝴蝶的翅膀,蝴蝶翅尖一颤,化作一团光的造物,光点飞快裂变,生成一片足矣点亮长夜的光之潮水,其中的每一颗水滴重新勾勒出蝴蝶的形状,它们翩跹起舞,随心而动,如云霞般变幻莫测。 透特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视觉似乎不再受到高度的限制,无论是铺着金黄色银杏叶的小径还是在指向晚上九点整的钟楼都能收入眼底,他无知无觉地飘过被刷上一层暗淡灰色的食堂,飘进四处播撒着嘈杂人声却不见半个人影的教学楼又从窗口飘了出去,足球绿色的塑胶草坪渐渐荒芜枯萎,一个水洼积在青翠与枯黄的交界处,他飘到水洼正上方,无意一瞥—— 一群蝴蝶在水中扇动翅膀。 透特猛地从床铺上做起,按住了激烈搏动的心脏。 “刚刚那是······?!”怀着某个不可思议的猜想,他缓缓躺回床铺,闭上眼睛,重新在脑海中勾勒出蝴蝶的形状,感受自己的躯体变得越来越轻盈,眼前的场景变得越来越清晰,那片足球草坪上的水洼重新呈现在面前。 “这是······我?” 蝴蝶翅尖触及睡眠,溅起一圈浅薄的涟漪。 波动的灵性向他道贺,恭喜他终于使用了“神秘再现”的能力。 “庄周梦蝶”的掌故,就是神秘?!” “那么精卫填海,女娲补天,画皮艳鬼,桃源迷踪,烂柯棋局······中国那么多古老的神话和典故······并不是空穴来风?不,这也太······等等,别想着什么都用科学解释!如果一切都可以用科学解释,那我根本不会来到这里! 所以……我应该高兴啊。 既然是非科学的因素让我穿越至此,那么非科学的手段也一定能让我回去!这说得通!而我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 少年在黑暗中睁眼良久,最终两道欣喜的泪水滑入鬓角。 第八章 血战 第二个月零五天: 这两天尝试了一些耳熟能详的掌故和民间传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惊喜。 也许地球和这个异世界的联系比我想的更多,没准能找到一条时空隧道什么的? 猝不及防的战争是什么样的? 是打开家门就有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你?还是等红绿灯的时候一个炸弹在斑马线上砸出一个坑?在他还是孟柏的时候,对战争的印象无非就是这些,再加上刺耳的警报和人群的嚎哭声什么的,且这些印象都来自于纸面和屏幕。可作为透特,作为一个序列3的预言大师,在战争来临之前梦境便将硝烟和鲜血的讯息带给了他。 而不等他辨认出倒在面前的几具尸体是谁,污秽的气息便刺破梦境降临现实。 “敌袭!三小队——” 征服者的声音通过精神链接传到每个人心中,在被某种因素干扰了一瞬后又重新接上,年轻的预言大师遵循灵性的指引,在“东营的半神及以上到南面”这句话尾音落下的同时就从地表冒了出来,跟正在严阵以待的征服者和祂的部下们面面相觑。 梅迪奇有点意外,“你学鼹鼠呢。” 透特下意识地挺胸抬头收腹,闻言愣了一下,讷讷地说:“其实是兔子。” 这是以《爱丽丝梦游仙境》中那只穿马甲的白兔子为蓝本创造的童话魔法“兔子洞”,作用是缩短两地之间的距离,在一定程度上可代替旅行家的传送门。 天边残阳如血,乌泱泱的恶魔潮水般涌来。 “算了,不管是兔子还是鼹鼠,等会儿能咬死敌人的才是好动物。” 征服者的揶揄落下之时,一张火焰之弓自祂手中缓缓拉开,箭尖直指逐渐逼近的恶魔群落中一个山峦般巍峨的身影,猎人们手中则凝成一支支白炽长枪,长枪随着离弦之箭投掷而出,在污秽的潮水中炸起了一团团赤华! 最后的战争打响了。 在造物主收回空想家的权柄和作家的唯一性,登临全知全能者之位以后,上帝也在祂体内初步复苏,简而言之,祂的状态并不理想,亦无法稳定地降临在现实世界。在这种情况下,恶魔君王开始联合巨龙,魔狼和异种这些对造物主有明显怨怼情绪的非人类种族的残党,极尽手段动摇造物主的锚点。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展开对人类的大肆屠杀。 当然,这其中或许有界外存在从中作梗。 第二个月零二十二天: 我们对上了传说中的恶魔君王。 在序列0“深渊”面前,我们中的大部分人理应因为直视神话生物而发疯,但所幸我们在这段时间的磨合后勉强算得上一个整体,征服者让我们的精神相连,从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是梅迪奇,梅迪奇也可以是我们。 那是我经历的最旷日持久的战争——并不是说它打了多久,而是打到最后,我遗忘了时间。尸体,到处都是尸体,越来越多的尸体,敌人的,战友的,新的压着旧的,旧的缓慢析出非凡特性。 可我对这触目惊心的画面毫无触动,我所做的只有尽可能多的杀死敌人,尽可能少地减少损耗。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芦苇一样纤细的小星象师是怎样落单的,或许是因为他露了怯,以至于从战争之红的阵型中脱出?或许是因为抛出魔法卷轴的时候慢了一拍?或许是因为一道名为“缓慢”的污秽之语定住了他的身形?还是因为蒸发的毒烟灼伤了他的眼睛? 或许恶魔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们就像看见羊羔的饿狼那般猛扑了上去,粘稠的黑色液体带着污秽和险恶的气息包裹上他孱弱的身体,而周遭的战友们各自分身乏术,少年注定无处可逃,难以抑制的饥饿促使着恶魔们一拥而上,急不可耐地要剖开他苍白的肌肤,拧断他脆弱的脖颈,把热气腾腾的内脏挖出来塞入口中——哪怕在战场上大快朵颐是很不合时宜的。 一声低笑从各种欲望和情绪化身的浊液中透出,被蛊惑的危险预感终于得以疯狂报警,却为时已晚,一道道尖刺从少年身上迸发出来,将靠近的所有恶魔扎了个对穿! 不对,不对!这根本不是个一捏就死的小虫!他是个神话生物! 恶魔发出濒死的吼叫,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一个神话生物错认为娇小的人类。 在《伊索寓言》中,披上羊皮的狼被牧羊人识破本相后吊死在树枝上,而在异世界的战场,故事的结局已经悄然颠覆。 “披着羊皮的狼”终于露出了獠牙,一道道缝隙在透特的体表裂开,里面的血肉凝聚,形成了黑白分明的眼珠,挂在尖刺上的恶魔躯体逐渐变得枯槁,而压榨了他们生命力的尖刺逐渐变得粗大,最终形成了血色的荆棘,荆棘以他为中心层层包裹形成一枚猩红的蛹,如心脏般不断涨缩,仿佛其中孕育了一个全新的生命! 低缓的吟唱从荆棘的缝隙间传出,如泣如诉:“我将歌声献给你,将鲜血与生命献给你,可否赐给我一朵红玫瑰?” 正在缠斗的梅迪奇和法布提不约而同地感受到某种深邃而危险的气息,动作皆是一滞。 是敌?是友? 荆棘之蛹在祂们视线的尽头皱缩成人形——它化为了一副由荆棘枝条组成的妖异盔甲,严丝合缝地攀附在少年人纤细的躯体上,血红色的玫瑰争相在荆棘上盛放,花蕊处的眼睛代替他的主人地打量着四面八方,一把缠绕着火焰的长剑自少年手中凝出,透特回手一斩,劈开了某个试图偷袭的恶魔,漆黑的身躯在火焰中化作焦炭,在哀嚎中与世诀别。 王尔德不会想到,《夜莺与玫瑰》的讽刺故事在战场上以如此面目全非的方式复刻,夜莺用生命和悲歌换来的红玫瑰肆无忌惮地敞开胃口,将敌人的鲜血与生命当做生根抽条的养料! 第九章 血战之后 “喂,收手了。” 一把剑挑开了另一把剑。 年轻的预言大师整个人像是被血淋过一遍,柔顺的黑发黏糊地粘在额头上,紫光潋滟的眼睛也因为一层血色变得浑浊,梅迪奇看着他仿佛脖颈生锈般缓慢地抬起头,呆滞地看向祂,仿佛怎么也才认不出这个人是谁,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路过的赫密斯非常及时地刷了一个安抚过去,透特的眼神才重新变得清亮,荆棘铠甲窸窸窣窣地从他身上剥落,那些玫瑰花不甘心地转动着眼珠,最终因为无法汲取养料枯黄萎缩,散发出荼蘼的芬芳。失去了铠甲的支撑,透特也终于站不住了,双腿一抖坐在一具恶魔的焦尸上。 梅迪奇心中五味陈杂。 众所周知,窥秘人是一个对体能提升不多的途径。 众所周知,窥秘人是一个比较依赖法术的途径。 祂回忆了一下这位预言大师把恶魔当水果砍的画面,真心实意地问道:“你真的是窥秘人吗?” “啊······啊?”透特回过神来,意识到梅迪奇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就像被点名的学生一样条件反射地想站起来,结果根本使不上劲,不料梅迪奇直接坐在了他身边,把一瓶绿色的药水丢了过来。 “那身铠甲对你身体和灵性上的透支都挺大吧。”梅迪奇示意透特往旁边挪一挪,这样他也能坐到底下尸体的胸口处而不会压住那张丑恶扭曲的面孔,然后摸出一支烟点燃了,惬意地抽了一口。 “啊······谢谢您。”这个时候拒绝上司的好意明显不礼貌,透特把药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心里突然意识到梅迪奇也不轻松,作为他们这方的最高战力和征服者,祂不仅要牵制法布提,还要时刻将所有人的精神与自己相连来避免序列较低的非凡者因为直视恶魔的神话生物形态失控。 透特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在日记里发表过一些不敬之辞,心虚地觑了一眼梅迪奇的脸色,试探性地开口:“······法布提?” “奥赛库斯和黑夜一到祂就跑了,先不说黑夜和祂同为序列0,主也可以借助奥赛库斯的躯体投射部分力量,那家伙不敢冒险。” 按照以往的习惯,透特会从非凡者,尤其是高位格存在说的话中解析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但他真的太累了,累到梅迪奇的话在耳朵里碎成了毫无意义的词句,怎么也串不起来,梅迪奇看着小孩儿的头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直接掏出个安眠符咒丢过去,扶着他的脊背慢慢让他躺平了。 副官伊阿宋带着几个治愈牧师走进,瞧见昏迷不醒面白如纸的透特顿时紧张地蹲下身来查看,梅迪奇吐了口烟,镇定地解释道:“小家伙身上到处是暗伤,已经喝过药了,睡着了见效快一点。” 仿佛掉落在地却没有马上肢解的玻璃杯,一道道蛛网形状的黑色裂纹以红天使被洞穿的肩头为中心向各个方向扩散,爬上祂的修长的脖颈和精壮的脊背,可怖地覆盖了半个胸膛,散发着属于恶魔的污秽恶臭。 来自血族的半神,拉文娜女士凝重地皱起了眉头,“这是非常险恶的诅咒,还需要用到纯白天使大人亲手制作的太阳圣水,考虑到您受了很多外伤内伤,体内积压的毒素也不容小觑,建议您先静养十天。” 梅迪奇张了张嘴,祂之所以没能吐出半个词是因为乌洛琉斯先一步打断了祂,“我已经看穿了你接下来的命运,你的命运就是从今天开始卧床休息,直到十天后的黄昏。” 命运天使的神情是如此肃穆,不知道的还以为祂是在宣读造物主的圣典。 梅迪奇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大蛇你变了,你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奥赛库斯顺势接过话头:“接下来的事情交接给我们就好。” “·等等·····你们真的打算让我在床上呆十天?!有没有搞错我是个战士!战士的意义在于战斗!” 乌洛琉斯面无表情地祭出由黑夜女神亲手打造,被造物主的祝福加强了效果的安眠符咒,奥赛库斯的笑容灿烂得仿佛一朵被阳光普照的向日葵,祂善解人意地解说道:“主说过,如果你试图就养伤一事使用阴谋家的话术,我们可以直接对你丢安眠符咒。毕竟适当的沉睡有助于康复,你会理解的对吧?” 就在伤员打算为自己的人权抗议几句的时候,拉文娜轻咳了两声。 “说到安眠符咒,我想问您一件事。”她面色古怪地看向梅迪奇,谨慎地组织措辞,“那片用在透特身上的符咒是因为谁的祝福效果得到了强化吗?”似乎是怕梅迪奇不记得有这号人了,她赶紧加了一句,“就是那个紫色眼睛的预言大师。” “不,那就是一片普通的安眠符咒。” “那就奇怪了······”拉文娜秀气的眉头拧成一团,“虽然他灵性和体力消耗很大,但也该醒来了啊?” 梅迪奇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会吧不会吧?那小子可是主的眷属啊,别这么轻易就长眠不起了啊?! 第十章 梦中重逢 因为有待观察被安排在一间僻静营帐中的透特正在做梦,他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梦的场景被切分成一帧又一帧,有的是一身连体睡衣的孟柏在被子里看手机,有的是身穿荆棘铠甲的透特用长剑挑破恶魔的咽喉,有的是孟柏插着耳机蹬着自行车,风一般窜过无人的公路,有的是透特下意识地在那个红头发的,勉强称得上他上司的男人面前挺胸抬头收腹,紧张得像个小学生······梦里的冬去春来、日升月落、炎凉冷暖都是如此的清晰可感,哪一个都堪比现实世界,他一会看看黑发黑眼的孟柏,听着对方指尖落下的沙沙翻书声和耳朵里回转的铿锵乐声,感受着咖啡在口中溢散的醇香;一会看看黑发紫眸的透特,闻到对方身上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听到骨骼在他的身体里断裂又被强行续接的声音,感受到虎口因为长久握住兵刃而发烫发痛······他们都是鲜活的,生动的,在世界上留下过足迹的人物,却天差地别得仿佛无法共存。 他伸出手,一会儿试图触碰“孟柏”,一会儿试图触碰“透特”,似乎永远都不能下定决心。 梦的深处传来一声轻叹。 “我的朋友,他们不都是你吗?” 从树叶间隙溜进来的阳光随着轻颤的睫毛在少年的下眼眶投向一弯黛色的月牙,他缓慢地,茫然地睁开眼,身材高大的俄罗斯人正关切地看着他。 “Alex?你不是回圣彼得堡了吗?” “机票改签了。你怎么睡在长椅上?会感冒的。” 他这才觉得身体有点僵,手里还捧着一杯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冰淇淋,看着那被勺子无意识搅得乱七八糟的一坨,他也没心情吃了,直接送它进了垃圾桶。 “Alex,我刚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他絮絮叨叨地讲述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神奇又诡异的非凡力量,同吃同住的战友,来源于童话和寓言故事的魔法,个子很高的红头发上司,尸骨堆积如山的战场,以及那个披着铠甲斩杀敌人的自己······俄罗斯人全程一言不发,但眼神始终专注地落在中国男孩的身上,实在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听众。 “我实在······很难想象那个在凶残的家伙是自己。”他苦笑了一下,“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要是真的魂穿到那种疯狂的世界,也一定是战斗力只有百分之五的渣渣吧?” Alex突然问道:“你所在的途径,序列8叫格斗学者对不对?” “啊,是的。” “序列7叫巫师对不对?” “嗯。” Alex又问,“那你看过那个叫《指环王》的电影没有?” “看过······”他怔了一下,脑海里勾勒出某个眉毛胡子一大把,抄起魔杖暴打半兽人的老爷子形象,然后在Alex别有深意的眼神中笑得前仰后合。 “所以【格斗学者】+【巫师】=近战法师 是合理的发展。”Alex一本正经地说,“这也能解释你在战场上为什么能有如此凶悍的表现了。” “噗,原来我无意中把甘道夫老爷子树立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了吗······!”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意想不到的潜能。”玩笑过后,Alex温和地说,“就和生物性状一样,不同的潜能会被不同的环境激发,就像柔弱的女性会为了保护孩子直面暴徒,处世圆滑的人在底线被触犯时会激烈地抨击敌人,失去父母的孩子会在社会的风吹雨打中迅速成熟起来,煤块会在高温的灼烧下脱胎换骨,变成璀璨的钻石。” “但你要记住一点——”Alex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黝黑的煤炭虽然变成了璀璨的钻石,但两者本质是都是碳元素的集合,并没有变成镁,变成铝,变成其他什么元素,它始终是碳。” “所以透特是另一个环境下的孟柏,孟柏是另一个环境下的透特。”他顿悟道,“他们就是一个人!” “是这样的,我的朋友。” Alex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在孟柏的视野里逐渐缩成了一个小点,被白色的光晕吞没了,仿佛一场盛大的告别。可孟柏总觉得,每当自己感到茫然无所适从的时候,他的身形就会显现出来。 他们一定会再见。 透特的指尖在拉文娜女士眼角的余光中不太明显地颤了颤,最终缓慢而艰难地抓住了被子的一角,最终在模糊不清的惊呼声中睁开眼。 他仿佛做了一场百年长梦,一切疑惑和茫然都被淹没在白色的光晕里,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只剩下一个坚定的念头—— 我!要成为窥秘人途径的近战法师!能拳打魔狼脚踢恶魔的那种! 法术和体术应该两手抓!这样我才能在战场上以更坚韧的姿态活下去,活到我穿回去的那天! 昂扬的斗志在年轻人心中熊熊燃烧,然后他听到一个聒噪的声音从门帘的缝隙传进来“好了好了大蛇,我保证这几天一定特别安分!每天一片安眠符咒对吧?我自己会用你别盯着我了!” 正在检查他情况的拉文娜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命运天使大人多担心一些是正确的,虽然猎人途径皮糙肉厚,但也禁不住红天使大人这么搞啊!唉······虽然祂也不得已吧。”旋即一脸严肃地叮嘱透特,“你只是个身娇体弱的窥秘人,虽然是被猎人训练起来的但千万别学他们那种拳拳到肉刀刀见血的战斗方式,明白了吗?!那是自杀!” 砍了一茬又一茬恶魔的预言大师小鸡仔似的缩了缩脖子,心虚地搁置了成为近战法师的雄心壮志,在被观察了两天后转入了另一个更拥挤也更热闹的营帐。 第十一章 养伤日常 醒来后第三天: 有序列0和序列1参与的战争,必然是无比持久且惨烈的,用昏天黑地和日月无光形容也不为过。我看到营地多了许多新面孔,也少了很多熟面孔,比如那位总是失眠的莱娅小姐,像一只棕熊的海尔,手脚纤细灵活的费恩,能把蜥蜴肉烤的很好吃的雷纳德,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的奇洛大爷,喜欢用灵界生物吓唬人的珊德莱娜小姐······我都有点惊讶自己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人的名字,明明我只在这里呆了不到三个月。 是因为窥秘人的记忆力非常卓越?还是他们在不知不觉构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可他们就那样突然地从我身边被抽走了,连带着他们的音容笑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堆五颜六色的非凡特性,有的和他们生前的武器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神奇物品。 接受洗礼那天登记姓名和途径的簿子就派上用场了,在清点人数后又重新整理出一份逝者的名录。善后人员会照着名单,一个个占卜这些人是否有亲人在世,他们的亲人身在何方。我这两天不太能做体力活,就也来帮忙了,发现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是拖家带口一起来的,有的一起葬身在战场之上,有的在战后孑然一身,也不知道哪个更坏。 听说死神途径的非凡者已经把安魂仪式和通灵仪式一块儿搞定了,善后工作就这么有条不紊,悄无声息地走向了结尾。 我几乎没见到人掉眼泪。 原来在这个世界死亡和失去是这么司空见惯的事情,而活下来是这么幸运的事情。 我身边的人们为了活下来失去了多少人?他们还要在将来失去多少人? 或许等到我跟这个世界的羁绊足够深厚,我会在哪天忍不住哭出来,但眼泪这种东西还是留在战争彻底结束之后吧。 我还不够强,是时候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了。 “小伙子们,给我让出一条道来!” 地面上摆着密密匝匝十几条铺盖,身穿棕色亚麻质地病号服,身上多少都缠着绷带,从十五岁到三十岁不等的男孩或男人们正三三两两地簇拥在一起,有的把几天没洗的衣服累成一个绵软的台子,姿势别扭却气氛热烈地扳着手腕,有的正在用小树枝和纸牌玩占卜游戏,有的在复习精灵语和巨龙语的单词,时而喃喃自语,时而让同伴帮忙抽背,热闹得很,但听到这又尖又细的一嗓子,就知道是那个红眼睛的拉文娜来了!那个药水熬得像酸臭牛奶一样难喝的母老虎来了!她还会盯着你把药水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否则就要把你吸成干尸似的! 在战场上血性大发的男孩和男人们顿时回忆起被咕噜咕噜冒绿色泡泡的药水,又快又准又狠的包扎手法,以及堪比杀猪的接骨手法支配的恐惧,一个个噤若寒蝉,连滚带爬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只有一个人没动。 透特拿着粉笔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勾出一只鸟儿的翅膀。不大的石板上画了好些动物植物和不成形状的怪物,一些精灵语和巨人语的单词散落其上,就像是孩童打发时间的涂鸦,只有透特知道,它们是自己构思新的“神秘再现”魔法的副产物,虽然在战争开始前他断断续续地尝试了不少古今中外的典故,但只来得及从“爱丽丝梦游仙境”,“披着狼皮的羊”,“夜莺与玫瑰”,“庄周梦蝶”中创造出切实有效的魔法,虽然和其他非凡能力加在一起勉强能正面对敌,但因为童话魔法本身不够完善对他自身也造成了不小损伤。 值得惊喜的是,在成为窥秘人后,他关于知识的记忆纷纷活络了起来,很久以前看过的《百鬼夜行抄》,《圣经》,《希腊神话全集》,《埃及神话全集》,《北欧神话全集》,《亚瑟王传奇》,《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等书中的字句插图全都清晰得历历在目!趁着养伤的闲暇,透特决定好好刨一刨地球文明的遗产,让它们在这个异世界大放光彩。 “哈······该说幸好以前没选数学专业吗?不然怎么可能看杂七杂八这么多书啊。” “紫眼睛小子!” 其他人接受完检查后继续各干各事了,拉文娜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面前,神情严肃如刀削斧劈。 “抱歉抱歉,我有在听,在听的。”透特赶紧把脑子里的大部头书丢到一边,飞快复述道:“新的药片一天三次每次三片对吧,我在听的。” “你说了三遍‘我在听的’。” 透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剽悍如拉文娜看到这男孩腼腆青涩的模样,凌厉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静养很无聊的吧。” “有一点。” “呵呵,那我跟你说个有趣的事情吧。”左右也是无事,血族女郎打算帮年轻的预言大师排遣一下低落的心情,“纯白天使大人过来支援的时候,在东边的大裂缝里捡到了一面神奇的魔镜。那面镜子至少有圣者的位格!还具有很高的智慧和活性,它喜欢跟人玩一问一答的游戏,你如果要它回答你一个问题的话,你也要回答它一个问题才行。” “具有智慧?”透特不禁坐直了身子,“那不就是封印物了吗?!” 虽然神奇物品在军营中运用得比较广泛,但会说话的封印物透特还没机会见识过。 “是的。”拉文娜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道“那面镜子被梅迪奇大人顺出来玩儿了,要不要趁纯白天使大人不在我们也过去看一眼,反正·······” “我和梅迪奇大人有些私交”还没说出口,透特就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挪到空地上开“兔子洞”跑了。 “等等?你不是窥秘人吗怎么还能开门?!” 第十二章 问答游戏 在确认完那面名叫阿罗德斯的魔镜不具备至死恶意且狠狠恐吓了它之后,梅迪奇就放心大胆地把那面镜子丢给属下玩问答游戏了,他正打算拎一瓶酒来,就感受到来自地面轻微的震颤,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黑色的脑袋破开泥土像植物一样“长”了出来,本来应该在静养的小窥秘人迈出土坑的时候趔趄了一下,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口,梅迪奇微微垂眼就能看见他柔软的发顶,忍不住感慨他是真的矮。所幸个子矮的人下盘往往比较稳,小窥秘人只是稍微晃荡了一下,他的灵性直觉比眼睛更快一步认出这是梅迪奇,于是条件反射地抬头挺胸收腹,肩膀和表情绷得紧紧的,整个人僵硬成一根笔直的人棍,干巴巴地问了个好。 梅迪奇无语了片刻才冒出来一句,“你这是学鼹鼠上瘾了吗?一会儿记得把坑填上。” 透特略过“这是兔子洞”这种不太要紧的纠正,有点紧张地说明了来意:“梅迪奇大人,我希望能借用一下那面魔镜。” “那也得排队。”梅迪奇瞧了眼里面以魔镜为中心挤成一团的猎人们,吼了一声,“排着队一个一个来!可别等奥赛库斯回来了还有人没玩过!” 透特赶紧从祂身边钻进去,自觉排到了队伍尾巴。 或许是因为有一位天使镇场子,那面镜子不敢造次,几乎每一位提问者都得到了满意的解答,代价只是回答一些没有实质性伤害的小问题,比如“你是否每天都用手解决”,“你是否喜欢能把搂入怀中且具有广阔胸襟的女性”,再比如“你是否会私下对比自己和同伴的肌肉”之类的,然后收获了一拨又一波嘎嘎大笑以及“想不到你是这样的XXX”的揶揄眼神······唯一的窥秘人在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知是不是错觉,透特在一连串嘎嘎大笑中分辨出了梅迪奇的声线。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红天使。 透特默默把脸转到暗面,窸窸窣窣地笑出声来。 他在很久才知道这叫“互相社死以保人性”,以及“战争之红”的成员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如果他们当中的哪一个胆敢把糗事捅给场外的人,他一定会被其他弟兄拖出去灭口,毕竟家丑不能外扬。 最后透特来到了魔镜面前,其实他并没有想到怎么提问最合适,几乎是遵循着直觉,焦急而期待地问道:“尊敬的阿罗德斯,请问你知道我的家人在哪里吗?” “……” 魔镜没有反应,就像死了一样,虽然它本来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生命。 第三个月零一天: 魔镜不知道和地球有关的事情,看来跟时空有关的问题比我想象的更深奥。 梅迪奇私底下告诉我,那面镜子只到圣者(序列3)的层次,涉及天使和神灵的问题它恐怕回答不了,但祂侍奉的太阳神又号称“全知全能的造物主”,或许能解答我的疑惑。 镜子的表现很蹊跷,凭祂的智商应该能猜到我身负某种秘密,但祂没有刨根问底,这点让我松了口气。 第十三章 恶魔之手 第三个月零十二天: 出了个接应的任务。有一支带着老幼妇孺的朝圣者要从南边过来,他们和营地隔着一条有水鬼出没的大河和一片栖息着寡妇巨蛛的幽暗密林,需要我们前去护送。 成年寡妇巨蛛的丝腺是“欢愉魔女”魔药的主材料之一,所以这次接应任务的附加任务是帮一位已经消化完“女巫”魔药的侦察兵小姐搞定一只寡妇巨蛛,她是个奥林匹克级别的潜行好手,在融入黑暗这件事上比某些魔狼还要更胜一筹,梅迪奇很看好她。 这本该是一趟轻松愉悦的待客兼狩猎旅途。 可惜生活没有如果。 四间的血液和被烧焦的皮肉混合成一股让人窒息的味道,梅迪奇提着剑在已经被夷为平地的树林间穿行,此刻祂的心情十分恶劣,因为该死的恶魔尾随了这支朝圣者的队伍长达半月之久,在不少人心中悄然种下了情绪种子,然后在战士们前来接应的时候进行引爆。好几个“战争之红”的精锐都因此殒命,因为他们在对恶魔挥剑的时候被护在身后的妇孺攻击了——见鬼,那群畜生分明是看准了战士们对妇女和孩童缺乏戒心!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小伙子! “拉文娜,这家伙情况怎么样?!” “这孩子的情况很不乐观!”血族半神以丝巾遮面以抵挡仍在蔓延的硫磺蒸气,但紧蹙的眉头仍暴露了她的焦灼,“大部分外伤对序列3的圣者而言没有生命威胁,但吸入的毒烟减弱了他的身体机能,最麻烦的当数他中的诅咒,这个形状和您身上的那个很像,或许出自同一个恶魔之手……”拉文娜喘了口气,嘶声喊道:“拿太阳圣水过来!越纯净越好!” “一定要救活他。”梅迪奇压低了声音说,“这是我主的意志!” 拉文娜打了个寒战,红天使的声音让她想起刀剑摩擦的铿锵之声。 透特躺在一堆红红白白的纱布当中,腹腔和大腿上尽是黑红交错的烧伤,有的焦痕开始脱落,重新长出粉红的皮肉,但有的像失去生机般渐渐碳化——而黑色越密集的地方越靠近肩膀,他右边的半个肩膀被轰出一个不规则的缺口,掉出森白的骨渣,一点碎肉颤巍巍地接着毫无生机的手臂,而密密麻麻的黑色裂纹从肩膀的伤口处蔓延,蔓向脖颈,胸膛,腹部……仿佛一张勒杀生命的网。 痛,全身都痛,眼睛被硫磺蒸气熏得根本睁不开,嗓子被毒烟熏得说不出话——连大口呼吸都成了吞刀子般的煎熬,而肩膀处的创伤给他一种很不妙的感觉……透特调动灵性,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处的伤情,发现那里的血肉在以一种微妙而险恶的方式崩坏,就像煤渣一样纷纷剥落,如果不遏制这种趋势,恐怕心脏也会化作一滩黑粉。 “要死了吗……” 太阳圣水被涂抹在肩膀的伤口上,丝丝白烟升腾起来,就像某些奇妙的化学反应,透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黑暗的枷锁拔地而起,将他牢牢固定住。 “不,不能止步于此……还有人在救我,我也要……做些什么!” “我的手……应该已经废掉了吧?有什么办法保住吗?快思考……” 生死挣扎间,他看到了一幅异国的光景:那唇红齿白的美人在桥畔踌躇不前,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士请她同乘一骑。刹那之间,红颜化作恶鬼,女子一把抓住武士的发髻试图将其掳走,而武士抽刀出鞘,反手一斩,竟将那手臂斩了下来。 武士自知撞了鬼,将断臂呈给侍奉的家主,家主命令阴阳师占卜那鬼手,告诫武士需守七日的物忌,结果第六天时武士的乳母骤然来访,武士便打破物忌,接见了她,乳母在谈话间央求见一见那鬼手,武士便命人将鬼手呈了上来。 “啊呀,这不是我的胳膊吗?” 那女人抓起胳膊,乘风而去,无影无踪。 “始祖在上啊,这到底是……?!” 拉文娜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恶咒对机体的损害停止了,但与其说是太阳圣水起效了,倒不如说伤势被扭曲成了别的东西。而那条几乎和它的主人无缘的右臂开始抽搐,从断面生出黑色的血管和红色的组织,涌动着连上了露出白骨的肩膀——哪怕是促进机体再生的药物都不会造成如此显著而迅速的变化,因为这个过程是由某种更抽象,更古老,更不可言喻的东西支持的!半分钟后,断臂和诅咒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又或者说成为了贻害无穷的隐患。 新生的手臂有着赤红的皮肤和乌黑的指爪,就好像从地狱血池中捞出来的恶魔之手,散发着污秽与堕落的气息。 “将断臂作为容纳诅咒的容器吗……他倒是比我想象的更加决绝。” 炫目白光中伫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红发黑铠的天使在祂面前单膝跪下。 “梅迪奇,他在你的军营中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吧,你觉得他表现得怎么样?” “按照您的吩咐,我用最严格的标准要求他,让他成为强大到足以自保的战士——当然他自己也有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由于天使层次的非凡特性十分稀罕,大部分人晋升到序列3后就会由于晋升无望处在一种‘停滞不前’的状态。”梅迪奇停顿了一下,“但他却没有被自己的位格所局限,一直在追求进步。” “即便拥有诡异的魔法,他也不曾松懈对身体的锻炼;无法拥有猎人的钢铁之躯,就想办法卸力以减少伤害;如果魔法没办法有效打击敌人,就用刀剑让敌人流血——他非常看重自己作为‘格斗学者’的能力,并试图将自己制造的兵器运用到搏斗当中。”感觉到造物主心情很好,梅迪奇忍不住揶揄道:“虽然是窥秘人,但他对近战有一种奇异的执念。” 造物主轻轻笑了一声,“那在你看来,他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他还不够果敢。”梅迪奇果断地说,“换而言之,有点仁慈过度——虽然仁慈是为您所推崇的品格,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仁慈牵绊了他挥舞刀剑的动作。” “具体而言呢?” “他这次之所以重伤,是因为在应对恶魔的时候被一个遭到污染的孩童从身后抱住,从而被恶魔抓到了破绽,可即便知道有哪里不对劲,他仍然想保护那个孩童——结果就是那个孩童因为承受不住恶魔施加的欲望爆炸了,暗含的诅咒通过飞溅的体液播种到了他身上。” “继续锻炼他吧。”造物主叹了口气,祂最后如是说:“锤炼他的身,也锤炼他的心,让他目睹更多的苦难,目睹这世界的疯狂。” “他有一双窥秘人的眼睛,他注定要了解这世界的真相。” 第十四章 昼与夜 首先感受到的是光。 那是令执掌黑夜的神明微微失神的光——是红日初升时昭示着全新开始的暖光,是皑皑雪原在晴朗无云的天幕下反射的银光,亦是坚守过漫漫长夜,盛在玻璃灯罩里,快化入薄凉晨色中的点点白光,它们融洽地交织在一起,将白昼的第一批恩泽洒向睡眼朦胧的雪原,也如轻纱般将黑夜女神从头到脚地拢住,同祂层叠裙摆上的点点星辰交相辉映。 黑裙如暗河之水般沙沙淌过白雪,黑夜女神踏着银光闪烁的雪径来到一座带老式烟囱的红砖的房屋前,虚掩的门扉无风自开,像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一只银灰色的缅因猫蹲在木质的栏杆上,带着一股子睥睨天下的劲头打量这只黑黢黢的两脚兽,黑夜女神还未在隐秘的面纱后面露出一个笑容,它便“嗷呜”一声窜走了,连滚带爬地上了楼,三下五除二地略过阿拉伯风格的厚实地毯,猛然窜上书桌,尾巴带到了八个套娃中的三个,爪子在踩到写着潦草字迹的草稿纸时滑了一下,四仰八叉地摔进书桌主人的怀里,最后在一只手的抚摸下慢慢镇定下来。 黑夜女神轻车熟路地走上楼梯,姿态悠闲地坐上了一张铺垫子的安乐椅,手边的折叠式小塑料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杯热可可,祂惬意地抿了一口,头上的狼耳朵不由自主地扑哒了两下,结果把那只身材在所有家养猫中称得上魁梧的缅因猫吓得不轻。 坐在书桌后的男人熟练地把那只试图往祂肩膀上躲的猫薅了下来,无奈地说:“你克制一点。” “我可没做什么,是你的老伙计太胆小。” “猫和狗是天生的仇敌,更何况你是只狼。”男人用研究员一般严肃的口吻说,“所以请不要对它龇牙了。” 黑夜女神在面纱下不雅地撇了下嘴,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说如果不想大猫担惊受怕,就快开始正题吧。 “我发现了一个旧日的遗民。” 黑夜女神在安乐椅里稍稍坐直了身子,不等祂把一些基本的问题说出口,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就兀自说了下去,“来自第一纪元前的亚洲,也就是现在被封印的西大陆,中国人,名叫孟柏,如今的名字是透特。 造物主扬了扬下巴,示意祂看墙上的挂画:毕加索式的抽象画作早已变成了对现实世界的实时直播,一个黑发紫眼的少年正在用刀子削土豆皮。 “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这是他十九岁的模样,我根据他的记忆用血肉魔法捏出来的。”造物主停顿了一下,“不过他实际上已经二十九岁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记忆被磨损得很厉害,可唯独十九岁那年的记忆出于某种执念保存得非常完好。出于稳定自我认知的考量,我把他变成了十九岁时的模样,并对位格做了一定封印。” 黑夜女神听出了祂的隐含之义:“他是神话生物?”而且按照“越强大越疯狂”这个规律,这位旧日遗民起码得是序列2,否则还不至于沦落到自我认知都混淆了的地步。 “不错,也不知这是恩典还是诅咒。” “他属于哪个途径?目前序列几?” “窥秘人途径序列0——隐者。” 黑夜女神轻轻吸了口气,两位神明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红日趁着空当升上了苍凉的天幕,而梦境外的太阳悄无声息地沉入地平线,夜幕蚕食掉黄昏的最后一丝余烬,将大地和海洋纳入它暗沉的怀抱。 第十五章 天亮之前 造物主历1年4月18日: 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也有日历这个说法。虽然不清楚在更久远的年代有没有族群按照“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三十天左右,一年共三百六十五天”的规则记录时间,但在造物主的圣典中明确规定“蛊惑人心的恶龙堕入永劫之日为人类的全新开始,亦为造物主的光辉普照世间的第一年之第一日”,后面一段就全是对“日历”这个概念的阐述了。 不过所谓“圣典”和我想的那种大部头书不太一样,是说明书大小的小册子,一共有十册左右,除开第一章的引言其他每一册都记录了一个章节的内容,合起来才是完完整整的圣典——这么做大概是为了方便传阅,虽然总会有粗心大意的人把这些小册子塞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然后又要麻烦阅读者们来默写一遍。 我帮临铺的亚纳尔把脏衣服拿到蜜蜜安太太那里浆洗时顺手摸了一下口袋(以前我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前总忘了把卫生纸拿出来,结果里里外外都是白屑),然后摸出了圣典的第三章,有幸了解到了关于“日历”的内容······并在其余部分看到了《圣经》的影子。 结合受洗礼时听到的“摩西十诫”,我越发觉得那位造物主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 造物主历1年5月2日: 一位侦察兵失控暴死,我被调上去补他的空缺,尽管我此前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唯一和“侦察”挂钩的大概是到营地外围巡逻。 “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做侦察兵吗?”梅迪奇这么问我。 我很诚实地说不知道,而且我其实蛮想挡攻坚手的。 “因为你有一双窥秘人的眼睛。”祂这么跟我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习怎么看得更广阔更深远,怎么辨别哪些能看哪些不能看,以及怎么看对自己的损伤最低。” 造物主历1年6月6日 “贤者”的特性还是没什么头绪。 我倒不是失望,毕竟序列2及以上的非凡特性是定量的,如果一个东西就那么几份,找起来确实无异于大海捞针。梅迪奇说我攒够了的功勋可以去乌洛琉斯那里交换一份好运——某天走在路上说不定就能撞到“贤者”特性的好运,但我不想。 一是怕死,“贤者”的晋升仪式很麻烦,“阻止一场高位格的灾难”什么的听上去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作死。 二是天使可是超级稀罕的人力资源,造物主手下统共不超过十五个。如果我成为了天使,哪天想抽身离去也会很困难吧。 造物主历1年6月22日 之前负责语言教学的那位奥术大师被调回智天使那边了,所以我在换班的日子会进行一个小时的语言教学。 虽然还没有拿到教师资格证,但教起来意外的很顺利,就好像真的上过讲台,当着四五十个学生的面讲过课一样——可我分明只在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小课堂上进行过为数不多的模拟训练。 除了教能呼唤神秘力量的精灵语,巨人语,我还要教人类自己的通用语——我的学生里还有那种三十多岁了但仍不会写自己名字的老大叔。说起名字,我从赫密斯老先生那里了解到,在人类给非凡种族为奴为仆的时候基本上是没有名字的,有的是用一个和外貌有关的诨名,有的是一个名字祖孙三代共用。 “当初在那些非凡种族眼中我们和蚂蚁也没什么区别吧,谁又会费心区分一只蚂蚁和另一只蚂蚁呢?而且蚂蚁自己也过得浑浑噩噩,毫无希望,自我意识自然就很薄弱了。”赫密斯是这么说的。 这种状况在人类初步掌握非凡力量后好转了一点,然后在造物主出世后,人类才对“姓氏”有了概念。为了嘉奖那些信仰格外虔诚,在战场上建立功勋的追随者,如果他们没有名字,造物主就会赐给他们名字,如果他们已有名字,就赐给他们“名字的后缀”,也就是姓氏。 比如那个昼夜不停地跑了三个城邦,将战胜了精灵王的消息传递出去的信使被赐姓“亚伯拉罕”,那个主持修建了规模最宏大的太阳神教堂的执政官被赐姓“所罗门”,那个在极寒之地戍边二十年以抵御恶魔侵扰的将军被赐姓“奥古斯都”,那个在一百米外一箭射穿魔狼头颅的神射手被赐姓“索伦”…… “主曾经说过,‘索伦’意为‘索敌于千里之外’的眼睛。” 梅迪奇无比虔诚地说,并自豪地表示那个神射手是他一手提拔的人才,但我的表情险些绷不住了。 嗯,如果是《指环王》里的那个悬挂在魔都上方的大眼睛,确实是能“索敌于千里之外”呢。 所以你这个造物主果然也是穿越过来的吧?! 造物主历1年6月29日 气氛突然紧张了起来,我们兵分两路,一批人护送平民去往造物主的领地,由副官伊阿宋指挥,另一批北上支援纯白天使的部队,与恶魔作战——我在北上那一支。 一篇多年以后补充过的日记: 猝不及防也是意料之中的,最后的战争终于打响了。 我窥见命运的一角,摆在眼前的是无边无际的,腥风血雨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在黑暗的尽头是一线光明,我们要做的是逐光而去,哪怕双脚被荆棘刺破,哪怕意志被满怀恶意的呓语折磨得几欲崩断,哪怕蒸干每一滴血每一颗泪,也不能停下。 也没人甘愿停下。 首先,作为早在火之初曜年代就被泛人类阵营和非人类阵营共同抵抗的万恶之源,恶魔与魔狼在弗雷格拉陨落后再次联合在了一起,原本四散奔逃的狼群纷纷围拢到恶魔身边,肆意宣泄杀戮的欲望,这其中隐约能看到弗雷格拉的两位直系后裔的影子。 你们一定很好奇在上次战斗后,法布提在黑夜和纯白天使来支援后光速逃走并且一连几个月不见声息是去干嘛了,答案是去放污染源了。堕落、污秽、腐蚀、污染本就是“深渊”的权柄,污染源一旦被激活,周遭的生物将在瞬间被各种负面情绪与极端欲望笼罩。 夜之魔狼具有“隐秘”的权柄,再加上恶魔本身就能有效地干扰通灵和占卜,搞点小动作然后溜之大吉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尽管我方也不缺乏高灵感的敏锐存在,但就跟“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是一个道理——我们疲于奔命,但仍然慢上一拍。 这些污染源埋下的目的就是在某一天共同引爆,我至今还记得当时还在滴眼药水——连续三天追迹污染的后果就是眼睛疼得滴血,然后脑子里“嗡”地一响,几个中低序列非凡者一瞬间几欲失控,幸好同行的织梦人眼疾手快地刷了个“安抚”,惩戒骑士大声宣布“此地禁止呓语”,狂乱法师旋即“放大”了这句话的效能,同时征服者的精神链接强行插了进来,梅迪奇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脑子里面吼“敌袭”。 战争就是这么说来就来,“嘭”的一下,除开地上神国所在的东大陆,南大陆和北大陆上约十三个地方同时迸发了污染,在密林,在深海,在荒漠,甚至是灵界······各种超凡生物在一瞬间发出惨叫,然后受到某种驱策般向着人类的聚居地赶去,恶魔和魔狼顺势倾巢而出,高唱着灭世的凯歌。 我们临时驻扎在山脚,一抬头就能看见长着女人脸的巨型蜘蛛,布满邪异斑纹的黑豹,披挂着漆黑黏液的树人·······总之就是各种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超凡生物以及“异变”权柄造就的怪物一拥而下,里面夹着恶魔和魔狼。 而在它们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黑影,险恶,污秽,令人窒息。 “冷静点!”梅迪奇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个不是恶魔君王,只是一个污秽堆砌的人偶!” 原来如此,知道在被纳入保佑范围的人类聚居地搞小动作不可能成功,所以就在附近的荒郊野外放“生物炸弹”吗? 那个年代人与自然的距离还没第五纪那么生疏,我们身后五百米的地方就是城镇。 总之,这是我见过最丧心病狂的反扑。 第十六章 永恒之枪 在那永昼和永夜的交界,两位神明从高天俯视刚刚成形的战场,一座白塔在永昼的地界拔地而起,上面长着诸多黄铜色的眼睛,正在细致入微地搜寻着某个污秽至极的身影,而黑夜女神也在通过信徒们的眼睛寻找着曾经的兄弟和姐妹,极尽所能地感受每一丝针对自己的憎恶和敌意。 祂们本质上做的是一件事,那两匹魔狼哪怕对背叛旧主的厄难女神恨之入骨,也不会狂妄到觉得自己能以天使之位格对抗序列0“黑暗”,所以一定会和法布提处在同一战场以求自保! “一共有五个地方出现了法布提的气息,大概率是魔狼之子的某种障眼法。”从与“上帝”的斗争中分出闲暇的造物主用疲惫而严峻的声音说,“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将法布提锁死在一处战场,祂恐怕能借助污染源快速转移。” 在高层次的斗争中,钉死了对方的最强战力,是拿下胜利的第一步! “可在蒙蔽恶魔的危险预感的同时,还需要瞒过那头母狼对序列顶端存在的感知。”黑夜女神沉吟片刻,“能用祝福加强我的‘隐秘’效果吗?” “在一个欺软怕硬的家伙面前,索敌这种事情不能交给强者来做。” “那就找一个弱小到会被忽略的家伙?” “准确来说,是找一个强大到可以对隐秘之仆和奇迹师造成威胁,但又弱小到无法被深渊重视的家伙。”造物主微妙地笑了笑,“去找那个孩子吧,契机在他身上。” 一团知识之光飞进黑夜女神的眉心,让祂瞬间获悉了某个地理坐标。 火幕如山岚般拔地而起挡住疯狂的兽潮,“此地禁止推进”的号令和心灵震慑在腐化男爵的“放大”和公证人的“有效”加持下激增了效能,猎人的白炽火枪在兽潮凝滞的一瞬间倾盆而下,冥界的大门在战场的侧面悄然洞开,一条条长着眼睛的青色藤蔓尖啸着将敌人扯入其中,海洋歌者们的战歌淹没了魔狼歇斯底里的吼叫,秽语长老截断了恶魔尚未成形的呓语,并让断章取义的词句反噬它们自身,一道光柱随着“赞美太阳”的余音轰然落下,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污秽之物看起来是那么渺小,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光融化! “你以为你们是在和谁对抗?!堕落的邪魔们!” 战争主教巩固了每一个人决绝的意志,恐惧的潮水又怎能冲垮钢铁的城堡? 呢喃着“还我田来”的淤泥缠住了一个魔鬼的双脚,收割者的剑刃在恶魔尚未变形之前将它洞穿,透特将事先做好的“生命卷轴”抛向被毒烟灼伤的同伴,右臂兀地一痛,梅迪奇也有了类似的感觉,祂们同时意识到一件事——那个用恶咒中伤过自己的恶魔就在这里! 借助心灵沟通带来的宽阔视野,梅迪奇快速洞悉了每一个敌人的存在:被污染的寡妇巨蛛,异变的树人,低序列的魔狼,半神层次的恶魔……根据推断,能在祂身上造成那种恶咒的得是一位鲜血大公!但那家伙还没有出现! “窥秘之眼!”梅迪奇的声音在透特脑海中响起,“把缠着你的杂碎甩开,揪出那个诅咒过你的家伙!雷德蒙德,掩护透特!” “明白!” 一个铁血骑士立刻展露不完整神话生物形态替透特挡开敌人,预言大师在星光的簇拥下腾空而起,他的右臂从肩膀处脱落,变成了一条肤色赤红,指甲乌黑的鬼手。鬼手像指南针那样悬浮着,四指收在掌心,只留一指定定地指向某个方向。 透特顺着鬼手的指向望去,目光穿过飞溅的鲜血,穿过横死的尸体,穿过泥泞般的污秽,直指某个险恶的身影。 虚幻的黑影自他身后蔓延,无数只淡漠无情的眼睛自其中睁开,它们一同望去,用视线织就一张死亡之网。 “发现目标。” 一柄树枝为柄,枪尖染血,饱经风霜的长枪自他的左手凝聚成形。 隐藏在混乱与血腥中的鲜血大公身躯一滞,祂感受到了某种毁天灭地,不死不休的气息。对生命的渴望压过了制造死亡与灾难的本能,祂当机立断地跃入灵界之中。 长枪脱手,它带着矮人工匠敲打出的星火,带着神王奥丁百战百胜的荣光,带着被魔狼芬里尔吞入腹中的悲哀,带着不甘于沉寂于历史长河的愤怒,带着百发百中的决绝意志,带着比岁月更恒久的杀意呼啸而去! 它的目标只有一个:在刺穿目标前绝不停下! 恶魔被恐惧笼罩的眼瞳中倒映着越来越近的寒芒,对死亡的臆想在下一秒成为现实。 金石迸溅之声响彻天幕,漆黑的血液顺着山脊缓缓淌下。名为“昆古尼尔”的永恒之枪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形体渐渐虚化,却在彻底消散前被一只纤柔的手握住了,那只手将更磅礴的力量灌注其中,并将它慢慢从恶魔的颅骨中抽了出来。 “收下这份礼物吧,我亲爱的姐姐。” 被赋予了全新目标的“永恒之枪”从黑夜女神手中脱离,尖啸着奔向远方。祂对远处的预言大师微微一笑,随后像被橡皮擦掉一样消失在空气中。 第十七章 退场 在那天外之天,在那国中之国,众神之神高踞在星界顶端,似在沉思,似在安眠,仿佛将一切收入眼底,又仿佛什么都未曾纳入眼中。 照彻整个星系的太阳高悬于祂的头顶,落下不朽的金色冠冕,波澜壮阔的海洋托起祂至高无上的神座,怒吼的波涛在祂的脚边碎成细小的雪沫又咆哮着向远方奔去,高耸的白塔伫立在祂的右手边,散发着启迪灵智的光辉,曾绑缚义人的十字架伫立在祂的左手边,无声地代人类蒙受厄难。 与这些象征星界之主权柄的伟大事物不相称的,是一支平平无奇的羽毛笔,平平无奇得几乎让人注意不到它的存在——直到它自己动了起来。 羽毛笔漂浮在半空中,以白昼为纸,以日光为墨,以象征和权柄构成的星界为读者,将地面上的故事娓娓道来—— “作为弗雷格拉的后裔,祂们明确地知道谋杀父亲的背叛者不会就此放过祂们(正如祂们也想借此机会动摇对方的锚点),阿曼尼西斯的出现只是早晚的问题。可即便被复仇之火灼烧大脑,魔狼姐弟也会最大限度地寻求自保——与恶魔君王处在同一战场便是很好的选择,如若阿曼尼西斯的真身降临,那么作为造物主的盟友,祂将在第一时间受到恶魔君王的重点关注,遭到劈头盖脸的诅咒和污染。” “狡猾的阿曼尼西斯一定不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魔狼姐弟便是这么想的,阿曼尼西斯也确实不打算涉险。” 羽毛笔在空气中戳下一个闪烁的句号,随即开始新一段故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阿曼尼西斯什么都做不了。祂从透特那里接过了那把百发百中的永恒之枪,这把武器自创造之初便是极具针对性的斩首利器,哪怕是序列2的鲜血大公,在被击中后也会神形俱灭。” “这充分证明了那些源自旧日的传说可以化作多么强大的力量,也应验了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 “根据全知全能者的计算,在阿曼尼西斯的加持下,永恒之枪能够对魔狼之女造成致命伤害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九,至于祂为什么有百分之一的生还几率,是因为祂的兄弟正在身边。” “永恒之枪正在逐步逼近恶魔君王和魔狼姐弟所在的战场,但恶魔君王的危险预感却没有丝毫触动,因为这份威胁只针对魔狼之女,一个枪尖只会对准一匹猎物,就像一颗子弹只能对准一个靶心——所以恶魔君王感知不到这份危险是正常的,合乎一切神秘学逻辑的发展。更何况祂正在与奥赛库斯、列奥德罗和赫拉伯根缠斗,并要提防造物主借助风智白三天使的躯体神降,怎么会去管一根要扎死别人的小树枝呢?” “如果弗雷格拉泉下有知,大概会为子女间的和睦相处感动得泪流满面吧——至少祂的儿子愿意为了姐姐挺身而出。” “哧啦——” 那是利器划破肉体的声响,却并没有刺穿祂的躯体。 惊惧的心跳声在耳中汇成轰鸣,祂呆滞地看着枪尖刺破了弟弟的胸膛,鲜血溅到祂的脸上,温热滚烫。 “······安提柯?” “不要过来!” 枪尖像壁虎挤过墙砖的缝隙一样,一寸寸地挤过魔狼之子的血肉和骨骼,发出蛇一样险恶的嘶鸣,不甘心地朝着祂姐姐所在的地方突进,痛苦的嘶吼从魔狼之子的咽喉间溢出,一条条透明的蠕虫从祂的脸上掉落,祂的脖颈,四肢,躯干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扭曲和膨胀,似乎下一秒就会崩溃成一滩虫豸。可即便如此,祂的双手仍牢牢地抓住枪尖,用生平最大的力量把它摁回去,摁倒无法触及到姐姐的地方去。 不知过了多久,枪尖和血肉不断摩擦的声响渐渐平息了。在失去主人的掌控后永恒之枪已是强弩之末,真神的加持不过是让它苟延残喘了片刻,枪的形体在空气中慢慢消散,魔狼之子倒了下来,祂的姐姐接住了祂,惊怒交加的泪水夺眶而出。 隐秘的轻纱笼罩住这对姐弟,让祂们间接地退出了战场。 “由于这位奇迹师暂时死亡,魔狼之女为了保护祂的躯体主动将二人置入‘隐秘’状态,于是混淆视听,分散战力的小把戏失去了原本的效果。所有天使及以上的存在清晰地感受到,五道难分真假的【深渊】的气息突然消失了四道,剩下的那位无疑是【深渊】本尊。这样一来,造物主的盟军将集结最精锐的战力对准最险恶的敌人,这真是令人愉悦的发展。” 羽毛笔艰难地点上一个闪烁的句号,然后消失在空气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在造物主的眉心溢开,仿佛有噩梦缠住了祂。 第十八章 黎明已至 造物主历1年7月13日~7月17日 当上一秒还跟我们打得难舍难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和恶魔君王本尊划等号的畸形傀儡在一瞬间凝滞了所有动作,又在下一秒急剧膨胀的时候,我们所有人心里都充斥着“同归于尽”这个最恐怖的可能性。在征服者的号召下,猎人们迅速凝聚成一座坚不可摧的钢铁城池,一个个蘑菇一株株藤蔓在自然行者的号召下拔地而起,光之祭司招来圣光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各种言灵类的技能压在律师和仲裁人的舌尖蓄势待发,仿佛面前是个即将爆炸的高浓度毒气弹。 虽然说非凡造物带点污染性质很正常,但这最后的动静比我们预料的小得多:一阵浊烟过后那个巨大的畸形傀儡只剩下几堆黑炭和一枚疑似核心的骨骼状黑色晶体。恶魔和魔狼作鸟兽散,那些被污染的非凡生物也降低了攻击性,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梅迪奇很快意识到了战局的转机,跟伊阿宋快速交代几句后就化作流焰赶往最后的战场,天边的云都被烧成了红色。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阳光和甘霖一同从天而降,这些金色的雨水让所有人浑身充满了力量,却像硫酸一样在苟延残喘的恶魔和异变生物身上留下灼烧般的痕迹,而藏在山林中的污染源也在冲刷之下溃散殆尽,无法制造更多异变,每一个迸发了污染的地点都发生了这般变化,持续了大概五分钟左右——能以如此简单直接的手段大规模制造太阳圣水并祛除污染的,恐怕只有那一位。 赞美太阳。这我大概是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在胸口划十字。 不止如此,我们还看见深沉的夜幕和凄凉的黄昏将天幕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然后拖曳着墨色和金色的尾巴向某个方位赶去。 天使们赶往战场围杀敌人,而我们自当负责起收尾工作,比如把那些变异的动植物的尸体处理好,比如和纯白天使,命运天使那几位的部下建立联络,再比如治疗伤员(或者掩埋战友的遗体并取走他们的非凡特性),等到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就打道回营。 多年以后,不再年轻的小窥秘人突然觉得这段少了点儿什么。 祂想起那些长眠于永昼神国中的英灵,想起尸体堆积如山,非凡特性随处可见的战场,想起和诅咒对抗的祝福,想起洗涤尘浊的太阳雨,想起一张张紧绷的面孔在雨中露出怔愣而迷茫的表情,随后一个人,两个人······许多人哭出了声,由小声啜泣到号啕痛哭。 黎明很美,要是有更多的人看见就好了。 祂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写的东西一本牛津词典都装不下,可怔愣良久,最后只加了一句话。 “再见,第二纪;你好,第三纪。” 时光在陈旧的笔尖静静流淌,奔向第四纪,第五纪······ 以及银色月光普照夜空的第六纪。 第十九章 到神国去 一个月后。 一大片被白炽阳光照得发白的龟裂土地旁,枯黄草叶苟延残喘的田坎上。 大片乌云顺应天气术士的号令飘到一站一蹲的两个人头上,把他们脚边的土地涂暗了几个色调,梅迪奇百无聊赖地站着抽烟,透特正在低头摆弄一堆高矮胖瘦不一的瓶瓶罐罐,把它们按来自白银之国的自然行者的嘱咐按一定次序和一定的量倒进棕色玻璃瓶里。或许是因为原料很贵重,透特表现得过分谨慎,就像第一次进实验室的中学生。 “雌性树人的果实浓浆+蓝色凤尾蝶羽化留下的茧+金色泉水+一份‘耕种者’途径天使层次的祝福,嗯······这个之前用卷轴保存得很好······应该没有问题。” 【复苏之泉】总算制作成功,这瓶被天使祝福过的神秘学药剂具有让荒地恢复生机的功效,但保存和发挥作用的条件都极其苛刻,比如成品会在高热和强光下分解失效,但哪怕在阴暗条件下存在时间也不超过十五分钟——因为“祝福”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脱离“药剂”这个载体。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天使之王一个圣者要在大热天揣着一堆瓶瓶罐罐来田坎旁做化学实验,透特负责操作,梅迪奇负责维持实验环境。 虽然战争结束了,但各种非凡力量留下的残余影响还在。造物主降下的“太阳圣雨”主要针对恶魔在隐秘筹谋的几个月里留下的污染源,而连年战争沉积下来的伤痛并非顷刻就能愈合,一切都需要时间。就比如他们面前的这片荒地,据耕种者们的考察,曾遭到硫磺火球和太阳火焰的轮番轰炸,以至于三十年内都没能长出植物。 毕竟打仗的时候谁会在意你的火球烧掉了一片麦田,我的病毒汇入了一条河流,你一不小心把死火山变成了三天一小喷五天一大喷的活火山,我一个“扭曲”造成了让第五纪元的地理学家大跌眼镜的地质情况……以及之类杂七杂八的事情啊?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虽然许多生命于战火中夭折,但战后人口增长是迟早的事情,所以土地资源的修复工作就变得尤为重要。上至天使之王下至序列9,但凡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家伙们经过短暂修整后,都在“重建家园”的号召下走南闯北,各种非凡能力协调搭配,力求将险恶荒芜之地改造成适耕宜居之地。 为了新的时代! 透特暗暗在心里挥了挥拳头,然后召唤出一只由淤泥组成,身体上零散地分布着眼睛和嘴巴,口中呢喃着“还我田来,还我田来”的巨型怪物。 它的名字叫泥田坊,来自日本怪谈。据说“泥田坊”生前是一个勤恳的务农人,在买了一块田地后死去了,他的儿子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甚至将父亲的田地卖掉换钱,愤懑的老翁便化身为“泥田坊”,时不时便会从已经流入他人之手的农田中探出头来,不断呐喊着“把我的田还回来”。 透特偶然想起了这个传说,便用“神秘再现”赋予了泥田坊生命,将它变成了属于自己的神秘学造物。 在战争时期,它可以作为困住敌人脚步的陷阱,在崭新的和平年代,它将派上新的用场。 “嘴张大,啊——” 泥田坊听话地张开不长牙齿的大嘴,任由透特将【复苏之泉】一滴不剩地倒了进去,然后蠕动着挪进龟裂的荒地,它的身体像水波一样延展开来,直到覆盖每一丝裂纹,长着眼珠和嘴巴的淤泥渐渐停止了蠕动,最后它的眼睛和嘴巴都闭上了,也不再发出“还我田来”的呼唤,仿佛和大地融为了一体。 梅迪奇在空气中闻到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清爽气息,有点诧异地低头看向仍蹲在地上的小窥秘人,听他解说道:“泥田坊会让药物更充分地渗入这片土地,至于药效完全发挥么,大概要花三个月的时间吧。”似乎是意识到把这么一大只神秘学造物放在外面有失妥当,透特又补充了一句,“它会很安分的。” 乌云在他们头顶慢慢扩散,变浅,变成了丝丝缕缕的白云,恰到好处地削弱了过于刺眼的阳光。在这样宜人的大好光景中,卸下一身盔甲的战争天使少了一分凌厉锋锐,多了一分平易近人,祂穿着最常见的亚麻衣服,蹬着最常见的绑带靴子,棕色的裤脚紧紧束在靴筒里,火红的长发被一根绳子松散地束在脑后……如果不是因为那股挥之不去的硝烟气息,透特几乎认不出来这是那位指挥他们多次作战的征服者,那个如淬火尖刀般直插敌人咽喉的红天使。 可仔细想想,谁会一天到晚都穿盔甲啊?战争天使和军团基本上同吃同住,也要睡觉休息,也要洗去一身血污,卸下盔甲的样子少说洗漱的时候也会见过一两次……怎么突然就觉得耳目一新了呢? 大概是因为……战争真的结束了吧。 白色的大理石阶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一级,两级,三级······螺旋而上,直通云霄,尽头仿佛与天穹相接。梅迪奇稳健地踏了上去,透特紧随其后。 “看来你已经知道要去哪里了。” “能让本在神国侍奉的您出现在我面前的理由本就不多。” 梅迪奇无语了一瞬,“你以为天使都是杵在主身边的石头人?有事的时候出去打仗,没事就不能到处跑?” “可壁画总会给人这种印象嘛……至少乌洛琉斯大人描绘主的圣相的时候,总会把所有的天使之王画在旁边。” “啧,改天我一定要让祂给我和主单独画一张,就我和主。” 透特沉默了,心想“所以只是单纯不想和同事出现在一幅画上吗?”但他没有接这个茬,只是说乌洛琉斯已经开始在描绘《造物圣典》中“主的怒火,主的惩戒”相关部分了,至少从目前的进度看来画面的主人公是梅迪奇。 梅迪奇愕然道,“可祂昨天还说离画我还早。” 透特愣了一下,“不可能啊?我来这里碰到您前还送了红色颜料过去,看见您盔甲的颜色都上得差不多了……”年轻的预言大师骤然刹住了话头,犹豫着提出了一个假设,“乌洛琉斯大人会不会是想给您一个惊喜?想让您直接看到一整幅成品?” “哦,这不是主最近说起的那个——” “咳……请务必当做我刚刚什么都没说。”他可不想被水银之蛇丢个厄运。 看着梅迪奇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透特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就看到阶梯的顶端是一扇雕刻着诸多神秘花纹的对开石门,身负层层叠叠虚幻羽翼的银发天使侍立门边,双目放空好似在眺望虚空中的命运之流。 “哟,大蛇!”梅迪奇若无其事地上去和对方打招呼,“还没重启呢?” “七天之后。” “喂,自己进去吧。”梅迪奇转头看向透特,“主说你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天国的门扉应声而开。 第二十章 正式见面 万里云彩铺出一个仙境,空想的日月在云上同辉。 “你现在是不是想在云里打一个滚?” 透特收回凝视云海的目光,“中国有句话,看破不说破。” “你好,小布尔什维克的孩子。” “这么称呼我的祖国,莫非你来自那片雪原?” “是啊,以前的苏维埃,后来的俄罗斯。” 门扉后的世界出乎意料的广阔,脚下是一望无际的云海,头顶是轮流更替的日月,云海在它们的光泽下施展出无穷变幻,从淡薄的绯红到灿烂的金色,从棉花般的纯白到静谧的灰色,让人觉着只需在其中身处片刻便能度过数载光阴,自己也仿佛和浩渺天光融为一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来到透特身边,与他共同仰望银色的月亮,祂的身材比梅迪奇更高大挺拔,和小窥秘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对父子。 透特问:“你怎么注意到我的?” “你的【神秘再现】太显眼了,我稍微追溯了一下它的来源。”男人轻轻呵出一口气,“《夜莺与玫瑰》对吧,不尽人意的爱情故事。” “当初我还以为这是在借物喻人,没想到居然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看来王尔德先生不简单啊,那些知名的童话作家也藏着不少秘密。” “不仅是童话,各个国家和民族的怪谈也未必是空穴来风,甚至某些司空见惯的习俗里也残留着神秘的影子。” “哦对了,还有别的同志吗?达瓦里希?” 男人在听到这个称呼时无声地笑了一下,“你已经见过她了,那位拿走永恒之枪的女士。” “原来是她!”透特恍然大悟,“她很强吧,虽然没有你强,但哪怕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不输给梅迪奇的威能。” “那是黑夜,祂的全名不太好直接说出来,你可以叫祂阿曼尼。” “哦,黑夜女神啊……哎?黑夜?!可我听同伴们说祂是邪神,黑夜信徒也是邪教徒来着……” “这个说法涉及到一些久远的历史。在阿曼尼之前,不眠者途径的顶端是毁灭魔狼,弗雷格拉。弗雷格拉疯狂残暴,在祂的统率下魔狼一族普遍嗜血好杀,对人类毫无怜悯可言,因此黑夜就演化成了人们心中灾厄与恐怖的象征。”造物主叹了口气,“尽管阿曼尼上位后一直有善待人类,但改变成见总需要时间。” “原来是这样啊……她也挺不容易的。” 他们在云雾中盘腿而坐,就像幼稚园的孩子坐在彩色的拼图垫子上,从南扯到北,从东说到西,赤日和银月的光辉接连撒了他们满身,白昼与黑夜轮番将他们拥入怀中。明明是第一天见面的人却熟络得仿佛相知了几十年,透特甚至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对方,可不知道多久前的记忆就像绵白糖化近了开水一般无处可寻,只留下淡淡的甜味儿。 “我们……还能回去吗?” 在经历了不知多少个晨昏后,透特如是问。明明是疑问的句式,确是用笃定而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紫色的眼睛里辨不出悲喜,仿佛下一秒就会笑出声来,或者落下泪来。 “你想要回去吗?” 透特踌躇了很久,最后诚实地说:“想。” “一开始我总觉得穿越是一场注定会醒来的梦,但在这个世界呆的越久,我就越发感受到它的真实:手上磨出的茧子是真实的,受过的伤流出的血是真实的,战胜后幸存下来的喜悦是真实的,替战友收拾后事时的沉重也是真实的……既然不是‘楚门的世界’,那么我也没必要总想着逃离了。”说到这里,透特抱紧了双臂,“但是啊,我以前呆的那个世界同样不是虚假的,那些养育了我的人,陪伴了我的人,平静而有规律的生活,细小琐碎的烦恼……构成了此刻的‘我’的全部。” “虽然离开会有些不舍,”透特挠了挠头,“但如果不回去,家里人会担心吧……当然我不是说别人离了我就活不下去……好吧,是我自己想他们了。” 说着说着,他差点掉下泪来,“我刻苦训练,奋勇杀敌……不是因为想拿功勋或者晋升,是因为我真的很怕死啊!死了就见不到他们了!” “我明白的……辛苦你了,孩子。” 我明白你的思念有多么漫长,漫长到历史都无法将其绝迹。 我明白你的思念有多么坚韧,坚韧到疯狂都无法将其抹杀。 我明白你思念开着迎春花的湖,栽着黄桷树的路,安静得只有翻书声的图书馆,口味杂七杂八的歌曲,放了很多辣椒的菜,每天都能看到的同学,又爱又恨的老师。 我甚至明白为什么你最深沉的思念停留在十九岁,早已过去的十九岁……因为那时你双亲健在,你有过一个温和的父亲。 我知道你最深沉的思念来自于对生活的热爱,唯有深爱着身边的一草一木,才会将梦境描绘得这样生动美好,美好得观众都要为它动容。 可祂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抱了抱祂。 “我们回不去了是不是?你这么厉害……如果能回去的话早就回去了。” 预言大师能窥见命运的一角,他曾无数次在梦里朝那座熟悉的城市奔去,可无论跑多远都到不了终点,内心的某个角落已经隐隐放弃了,最后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城市的剪影,从初沉梦乡到天光乍亮,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新的一天,新的生活。 “我很抱歉,孩子。” “别这么说,你也不容易。” “没关系,没关系的……” 他只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一个能让所有思念和情感都沉淀下来的答案……可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儿,最终还是滚落下来。 第二十一章 战后闲暇 蝴蝶追逐花香而来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当那两只蝴蝶如滑过虚空般穿透结着冰花的玻璃窗户,轻盈地落在黄金麦子似的花蕊上时,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只是对这小巧的生灵微微一笑以示欢迎,然后不动声色地揪住了缅因猫的后颈,让它离稀稀拉拉插着香水百合的花瓶远一些。 “老伙计,不要看到什么都去扑,玩儿你的毛线球去吧。”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笑,越来越多的蝴蝶破窗而入,窗明几净的室内仿佛下了一场花瓣雨,微光闪烁的磷翼在空气中勾勒出少年青涩的轮廓和温润的眉眼,他用一种好奇而艳羡的眼神看着龇牙咧嘴的大猫,跃跃欲试。 男人捏了捏缅因猫厚实的肉垫,煞有介事地商量道,“老伙计,对客人要有礼貌,让他摸一摸你的皮毛怎么样?” 迎着大猫不情不愿的眼神,透特受宠若惊地抚摸了两把滑溜的猫毛,忍不住小声惊呼,“真好啊,我妈都不准我养猫。” “我母亲可是很喜欢猫的,”男人脸上露出一点怀恋的神色,“有时候我和她通电话,她还举着猫爪子隔着屏幕摁我的脸,我甚至觉得猫才是她的亲儿子。” “真好。”透特孩子气地撇了撇嘴,“我妈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什么玩物丧志啊,什么没精力添水换粮啊,什么猫毛对小孩子不好,猫身上有细菌会让小孩子得病啊……她想得也太远了吧!” 造物主轻笑出声:“你完全没有想象过自己在某一天有了孩子的光景吗?” “我才十九岁呢,想这种问题心态会变老的!” “那你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是说,如果你哪天有了自己的孩子的话。” “其实男女无所谓,主要看性格,活泼的内敛的各有好处。”透特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说道,“干脆要两个好了?一个活泼调皮一点也没关系,另一个文静懂事一点就好,活泼的孩子可以带着文静的孩子一起玩,文静的孩子能让活泼的孩子少闯祸。” “有道理。” 闲话到此结束,接下来是神秘学授课时间,亵渎石板的奥秘在雪原难得一见的晴天里被用闲聊一般的口吻揭开,不知过了多久,透特的灵性触动了一下。 “抱歉,梦境外好像有人呼唤我,先撤了。” “再见。” 梦蝶被阳光轻轻托起,阳光将它送还现实。 造物主历第2年1月3日,《造物盛典》上增添了新的内容。 “空想天使是主的长子,主说,在遥远的未来,你将成为生灵的救主。” “时之天使是主的次子,主说,你是狡诈之神,恶作剧之神,是末日来临时的光。” 征服者和窥秘人面面相觑,一蹲一坐。梅迪奇看在陷进干草垛里面的小窥秘人脑袋一点一点,上眼皮和下眼皮激烈交锋,但凭借灵性直觉还是勉强认出来祂是谁还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句“梅迪奇大人”的份上,梅迪奇把“起来,这里很潮”这句话不动声色地压回了舌尖,换成了,“给我挪个位置。” 透特意识模糊地往不知道左边还是右边挪动了一米左右,让人高马大的梅迪奇靠在另一半干草垛上,因为阵雨始终都没干得透彻的地面被一股稳定但又不会点燃任何一根草梗的暖流渐渐烘干了,让透特想起过冬必备的电热毯,忍不住默默感叹道:“猎人真好用······火焰和冰霜的权柄很适合做暖炉或者空调啊·······” “额······呃?” “这股气息······?” “梅迪奇大人?!” “终于清醒了?” 透特非常迅速地擦了两把口水,原先趴在他头顶的甲壳虫在他柔软的黑发上翕动着翅膀,梅迪奇趁对方低头的一刹那势如疾风地拿住这家伙,一把丢出老远。 “虽然今天是安息日,怎么休息也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中午还没到就睡这么死也太缺乏朝气了吧?”梅迪奇笑着看了他一眼,“主说生命的意义在于运动,尤其是你这样年轻的小子。” 透特欲言又止,心说其实他以前还是蛮精神的,倒是他的室友周六周天会一觉睡到十点半,然后还会发消息求带午饭。其实他本身也不是什么闲得住的性格,如果是以前的话,周末可以去看电影,坐咖啡馆,吃顿好的,打羽毛球,偶尔承包一点“代写英语作业”的业务……如果实在不想动窝在椅子里玩手机也是极好的。 但是在这个世界,娱乐手段真的好少啊!无非就是听听小曲,喝喝酒,吃吃肉,扳扳手腕,跳跳舞什么的……而且大部分都发生在篝火晚会。透特不是不喜欢篝火晚会或者那些热情漂亮的姑娘,而是需要一点自娱自乐的时间,这是他还是“孟柏”时的习惯。 透特赶紧虚心请教:“那像我这个年纪的小伙子安息日一般干什么去了?” “你这个年纪嘛……”梅迪奇摸着下巴打量了他一会儿,“应该是忙着谈情说爱才对。雷德蒙德你认识吧?那家伙怕自己死在战场上,妻子成了寡妇,孩子成了孤儿,一直不敢结婚。现在战争结束了,他就在篝火晚会上开始了一次又一次艳遇。” “哈,这种心态倒是可以理解……” “不,你不理解。”梅迪奇地眼神里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别人在篝火晚会上忙着牵起姑娘的手,你只顾着撕下最大的一块烤全羊——就好像平时没吃饱饭一样。老实说,是战争之红虐待你了吗?” “啊哈哈……怎么会呢。”军团的后勤一向到位,少什么都不会少战士们一口吃的,但透特总觉得味道太清淡了些,放了很多香辛料的烤全羊正合他的心意。 “算了,如果你对跳舞没兴趣,就去集市吧。” “集市?”透特愣了一下,经过长达三个月的军旅生活后,他几乎要忘记“逛街”之类的概念了。 “至今年的六月一日以前,在战场上积攒的功勋可以直接在集市上兑换货物,你不知道吗?” 透特眨巴了两下眼睛,迅速站了起来。 “梅迪奇大人,容我告辞。” 第二十二章 新家 二十分钟后。 “嗯……这个窗帘上的花纹有点蜡染的感觉。” “这个陶瓶挺修长的,可以用来插花……老板,怎么卖?” “这个披风的颜色好土……但上面涂的那层树油不错,应该防水吧?” “整套餐具?唔,有人要结婚了,买回去当礼物吧。” “这组套娃居然是动物形状的,有点可爱……对,我要一套八个,请帮我装起来。” “这个烤饼闻着好香,买二十张回去大家一起吃吧。” “光吃饼感觉有点腻,老板,请给我二十个椰子。” “糖渍杂果还是葡萄干呢……算了,两种都来一点吧。” “嗯?这双鹿皮靴子看起来不错……” 熙熙攘攘的集市中,一辆马车满载货物,招摇过市。 黄昏降临时,营帐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分到了吃食,梅迪奇把不久前驯服的烈马拴在树桩上,副官伊阿宋就拿着烤饼和椰子过来了,“老大,要不要来点儿?” “嚯,不错嘛。”梅迪奇咬下一大口烤饼,里面用料很足,“今天是谁过生日吗?” “是透特买回来的,但和生日没关系,据说是他为了庆祝……”伊阿宋想了想,“乔迁之喜。对,他说他要盖房子了。” “哈?” “他要结婚了吗?”伊阿宋也不太明白小窥秘人为什么突然说要盖房子,在年长者的传统印象中,建造房屋是和结婚挂钩的。 “谁知道呢?”梅迪奇徒手把椰子劈开一个缺口,仰起头咕噜咕噜灌下清甜的汁液。 并没有要结婚的透特正在朝他心中的伟大目标进发:搞一栋房子。 在人类的发展史上,那些“伟大的目标”有的是经过深思熟虑和慎重讨论得出的,有的则是吃完饭后一拍大腿想出来的——透特更倾向于后者,因为这个想法的起因仅仅是在不经意间瞥见了一辆马车。他也说不清这个大家伙怎么就合眼缘了,反正十分钟后他就把与钱币等值的功勋交付到原主人手中。 各种晦涩深奥的神秘学符号在泥地上勾画出来,以马车为中心形成一个又一个繁复的圆形。或许是因为错觉,或许是因为月黑风高,这块土地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神秘,灰色雾气缓缓升腾,黄的,红的,黑的,各种浓郁的色块掩映其中,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生物游来窜去,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在画完最后一个符号后,透特把树杈一丢,然后在星光的包裹下飘忽着来到法阵的中央,马车的面前。 一支毛笔出现在他手中。 “作为我的长期住处,它要懂得如何维持自己的形体……”透特自言自语,“马良笔”在空中圈圈点点,勾勾画画,“从灵界汲取力量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作为我的代步工具,它要学会在灵界穿梭……综上,这辆房车应该具有灵界生物的性质。” 透特以灵性为墨,在马车前方勾勒出一张头发蓬乱的狰狞鬼面。随着笔触增多,那张鬼面开始苏醒,扭曲,时而发出哀苦的呢喃,时而发出得意的嬉笑,车厢有了真实的棱角,四个轮子发出久违的嘎吱嘎吱声—— 它醒来了,鬼面上两个铜铃似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似乎是疑惑自己怎么不是在某个狭长的岛国。 “你好,胧车。”透特笑得眉眼弯弯,“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房车了。” 年轻的预言大师尚未发现,一只绒羽未褪的乌鸦正在树影里悄无声息地注视他。 第二十三章 意外祈祷 一个星期后,又是安息日。 “重现传说的史官,追索污秽的无形之眼,隶属于战争之红的透特,······” 正在往车厢内壁钉书架的透特停下了捶捶打打的动作,有点惊讶地问道:“哪位?” 在这个没有手机的世界,为了方便联络,透特作为一个能相应范围祈祷的序列3便在战争时期取了个尊名,这样一来各个队伍的情报流通速度好歹能跟上敌人的转移速度,而战后重建时期虽然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了,出现人事调动的环节也会先通知给他,再由他通知给身边的人——毕竟总不可能大事小事都去麻烦天使们,作为一个成熟的圣者,他要学会主动承担责任。 不过在安息日“来电”着实少见,除非是非常紧急的情况。 “哟,还没睡?不怕长不高?” 光听这个语气就知道是梅迪奇了。透特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不过……原来已经很晚了吗?抓紧一切时间在灵界布置新家的透特完全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一边就着衣服擦了擦沾满木屑的手,一边问道:“梅迪奇大人,有什么任务吗?” 梅迪奇好气又好笑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安息日还没过呢,说过多少次了,战争之红不压榨童工。” “我·成·年·了,谢谢!” “算了,不逗你了。”梅迪奇似乎是察觉到对方想顺着“电话线”跑过来踢他膝盖的冲动,语气顿时认真了起来,“你有没有见到一只羽毛都还没换完的小乌鸦?或者一个黑色卷发的小男孩,宽额头大眼睛,右眼上架了个单片眼镜的那种?” “没有,但这种小孩儿见了一次就忘不了吧。” 听见梅迪奇头疼地叹了口气,透特提议道:“很急吗?要不要找人占卜?” “多半没用,至少你这个层次占不出来。” “那我多留意一下。” “主啊,我向您忏悔,我好像把您的儿子搞丢了,虽然我走了一遍先前路过的所有地方并且询问了能询问的人,但还是不知道把他放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一个宽厚的声音在红天使心头响起:“不必担心,阿蒙身上有我的祝福。” “不,我没担心祂,”梅迪奇诚实地说,“我是在担心祂遇到的人或事。” 把孩子丢给自家天使带的造物主沉默了,长叹一声后把孩子的教育事业正儿八经地提上了日程——因为一言不合就烧头发的操作现在看来问题不小。 第二十四章 神之子 造物主历第2年1月16日 几乎整个营地的弟兄们都知道梅迪奇正在找一只羽毛都没换干净的小乌鸦和一个黑卷发,宽额头,右眼戴单片眼镜的小男孩的事情了,由于定制的木床拖了很久都没有做好,我仍旧留在营地和十来个人合宿一堂,因此收获了诸多靠谱程度未知的小道消息······并见识了一下战友们的想象力。 “那会不会是梅迪奇大人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当刚刚晋升铁血骑士的汉德尔提出这个假设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话题要往十头巨龙都拉不回来的方向拔足狂奔,但我还是象征性地挽救了一下梅迪奇的清誉,尽管我也不知道祂有没有清誉可言。 “不至于吧?黑卷发,单片眼镜,从画风上看就和梅迪奇大人不搭啊。”我是这么说的。 “男孩随妈,女孩随爸。” 阴谋家安德烈意味深长地如是说。真是见了鬼了,我还以为只有中国才有这种说法。 然后整个营帐的人本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种事爱做不做”的精神热烈讨论孩子他妈是谁的问题,我不由自主地听了满耳朵和梅迪奇有过擦枪走火嫌疑的女性的相关信息,其中居然还有不少是我认识的:比如一位眼眸碧绿,有着海藻般黑发的“痛苦魔女”,好像叫伊莲娜来着,我在追索恶魔的时候跟她共事过,再比如那位金发红眼,有二分之一血族血统的“深红学者”卡珊德拉女士,她的战斗风格非常诡谲难测,再比如一位“守护者”半巨人姑娘安卡拉,能够在一颦一笑间抡起铁锤往恶魔的头颅上砸······我私以为最后一个不太可能,因为安卡拉小姐的个头隐隐压梅迪奇一截。 由于战时遗留的习惯,他们描述女性的时候一般都是先说途径和序列,再说外貌和种族,而当我把和描述和名字对上号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下一个话题了:以后要娶什么样的妻子。 嗯……只能说他们对胸襟宽广的女性有执念。 “醒一醒。” “……谁?”三更半夜被打搅清梦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透特不情愿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我,梅迪奇。” 熟悉的声音通过心灵沟通传了过来,“上次问过你的事情有进展了,目前看来和你有关。” 透特的瞌睡瞬间醒了一半,囫囵套了件外衣后趿拉着鞋子来到营帐外面,出于谨慎手里还捏着一道麻痹射线,在确认真的是梅迪奇后才悄然松手,对方似乎是奔波了好几趟,头发都有些凌乱,祂有些烦躁地拨了把头发,对着空气一扬手,“你来说吧。” 一个金发白袍的小男孩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祂似乎一直站在那儿,可所有人的目光在触及祂身形的一刹都微妙地拐了弯,然后统统射向别处——除非祂自愿把你的注意力拉回来,否则没人能发现得了祂,只能任由那双天真澄澈的眼睛观察你的一举一动。 “我是亚当。”小男孩彬彬有礼地自报姓名,活像一个小大人,“我的兄弟阿蒙或许在近一周内叨扰过你,虽然你大概率不会察觉。” “亚当……?”透特的思绪不禁飘回《圣经》中上帝造人的篇章,梅迪奇适时地插了个嘴,“祂们兄弟都是主的孩子,但阿蒙最近跑丢了。” “原来是这样……咦?!” 透特的瞌睡全醒了。 老乡有孩子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不对,祂有老婆吗?祂结婚了吗?怎么从来没听祂提起过?! 亚当平和地解释道:“我和阿蒙都是由父神孕育的,没有一般意义上的母亲。” “哦……哦?!” 透特脸上的倦色已经完全被惊恐和震撼取而代之。 原来男人不仅可以变成女人,还可以直接生孩子吗?!这个世界的画风果然很鬼畜啊!那祂有子宫吗?天哪!扶他竟在我身边?! 亚当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尴尬,预言大师的这点想法在天生的观众眼中就像裸奔那么明显,但年幼的神子尚不知如何应付这过于“不敬”的心理动态,所以祂选择专注于正题:“阿蒙在失踪前曾表露对你的兴趣,你最近是否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措?” 预言大师表情凝重地沉思了片刻,纠结地问道:“造房子算吗?” 各种各样的灵界生物在感受到某种强大的气息后纷纷作鸟兽散,征服者站在那些红的更红,黑的更黑,蓝的更蓝的浓烈色块儿中间……和预言大师的“胧车”大眼瞪小眼。 胧车在蓬乱的头发下露出一个尽可能友好的笑脸,虽然它嘴巴大得仿佛能把三个梅迪奇一起吞下去。 “你要搬到这里?” “是的。” “在灵界?” “应该不违反军纪吧?” “不违反……我说,这不是军纪的问题。” 梅迪奇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继续直视胧车那张奇丑无……很有个性的脸,转头看比祂矮了大半个头的小窥秘人,“你是认真的?” “那当然!”透特理所当然地回答道,“除了床我其他家具都搬进来了!” 提到新家的时候,小窥秘人浑身上下还洋溢着一种名为“我一个人就搞定了我超能干的有没有”的自得之光——他在大杀四方,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闪得一向心直口快的梅迪奇把“你发疯的方式够特别,真该叫一个心理医生给你看看”这句话咽进了喉咙,转而暗叹心想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主诚然不欺我。 “你考虑过安全问题吗?就不怕在里面一觉醒来飘到了卡尔隆德之类的地方?” 换而言之,阅人无数的征服者已经接受这波奇葩操作了,前提是小窥秘人不会把自己作死。 “趋利避害的智慧胧车还是具有的。”小窥秘人露出一个狡黠中带着骄傲的笑容,“而且它的生命来源于我的法术,从某种程度上讲,它就是我的一部分。” “奇怪。”亚当绕着胧车转了一圈,若有所思地说,“虽然确实发现了阿蒙逗留的痕迹,但按照祂的性格,应该会把这辆车……这座房子整个偷走。” 透特眼睛一瞪,差点摔倒。 “别担心,小乌鸦之前和主约好了,祂可以偷东西,但一不能对主庇佑的生灵造成损伤,二是必须在三天内将那样东西还回去。”梅迪奇摊了摊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偷盗是祂的本性。” 可是丢东西这种事本身就很让人挠心挠肺好不好! 亚当略过预言大师内心的埋怨,继续说:“既然这座房子还在,那么祂可能只是拿走了里面的一样事物。” “什么样的事物?” “如果有偷盗者途径的非凡物品的话,祂是一定会拿走的,其次就是稀罕的,少见的事物……”亚当停顿了一下,“虽然我也不明白祂对‘稀罕’的定义是什么。” 祂们挑开车帘进去,里面的空间出乎意料的宽敞,虽然书桌,柜子,桌子,椅子等各种家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套娃,花瓶,地毯,披风,鞋子等大小物件也随意地摆放着,就像是屋主人一拍大腿就决定挪过来或者挪过去,但中间留出的缝隙还是能够一个成年人畅通无阻地行走,透特带一高一矮的两个神话生物来到书柜前——柜子的下半部分堆放着一些成形的或只做了一半的卷轴,潦草地写着超凡语言或画着神秘符号的草稿纸,上半部分被改造成了分格的陈列架,亚当的身高暂不能及,梅迪奇倒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一些木雕的摆件,一顶被自然行者祝福过的,可以常开不败的花冠,一个摸起来凹凸不平的泥盘和一个瘪下来的袋子。 “那个袋子里是雕刻符咒的刀具和几块铜和铅的边角料。” 亚当中肯地说,“阿蒙不会偷这些东西。” 梅迪奇点点头,随即拿起那个泥盘,借着指尖燃起的火焰祂能看清上面群蚁排衙般精雕细刻的神秘图案,想必制作的时候花费了不少心思。 “那个是米诺斯迷宫。”透特尽职尽责地解说道,“是我新研究的神秘再现魔法,目前还是试验品,您拿的这个是我完成度最高的。” “这个有什么用?” “可以制造出一个趋于‘无解’的空间,把特定的目标困在里面。”提到新研究的法术时,他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目前的技术瓶颈在于的载能限度过低,也就是说可以用暴力打破······” 梅迪奇顿时被勾起了兴致,跃跃欲试地问道:“大概什么程度的暴力?” 透特不太确定地说:“大概是收割者全力一击的······两倍?三倍?” 突然间,米诺斯迷宫就从梅迪奇的手上碰巧滑落,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一个小巧的影子从环内的虚空中浮现出来,飞快凝聚成实体后啪叽一声砸到了透特的脚背上。 黑色的小脑袋缓缓抬了起来,呆若木鸡的透特看清了祂的宽额头,黑眼珠······以及右眼上的单片眼镜。 好家伙,大变活人?! “哟,小乌鸦。”梅迪奇眉开眼笑拿住了小男孩“命运的后颈”,抓猫一样地把祂从地上提起来,“米诺斯迷宫好玩吗?” 阿蒙不慌不忙地正了正和祂那张小脸并不衬的单片眼镜,“有······” “有趣你个头啊!”梅迪奇一巴掌劈下来,在阿蒙的嚎叫中怒吼道:“找你多久了知道吗?!赶紧跟我回神国去见主!”然后脸色和缓地看向透特,“你明天可以有半天假期。” 透特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算是弥补因为这事对你造成的睡眠损失。” “谢谢您······”透特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冒昧一问,阿蒙殿下现在多大?” “不到一个月吧。” 征服者立刻收获了一个义愤填膺的质朴眼神,虽然一直以来对祂毕恭毕敬的小窥秘人什么都没说,但“尽管阿蒙殿下闹腾了不止一点但您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未满月的小婴儿(?)”的谴责之情已经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对幼者怀抱着广大爱意的五好青年散发的正道之光照得征服者那颗蔫吧蔫吧的良心微微一抽,然后有所顿悟地换了个姿势—— 祂把阿蒙像夹公文包一样夹在了胳膊下面。 第二十五章 小乌鸦 造物主历第2年1月17日 成功找到了失踪儿童,可喜可贺。 当晚老乡又给我托梦,并为阿蒙一事表达了歉意,但其实更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因为在放置米诺斯迷宫的时候疏忽了安全隐患,应该把封印加上去,里三层外三层的那种。 老乡很头疼地叹了口气,说这种程度的阻碍只会助长阿蒙捣鼓某项事物的兴趣,好巧不巧的是祂正在消化“解密学者”的非凡特性(原来唯一性成精也得老老实实把一到九的非凡特性消化掉啊),所以会投入更多精力针对性地折腾一些难题。 那当哥哥的就不能看着点吗? 老乡再次沉痛地摇摇头,说亚当只会在阿蒙惹祸上身之前——比如被梅迪奇烧掉头发或者被列奥德罗一道雷劈过来,把所有“犯罪现场”通过巧妙的安排处理好,可不会阻止祂做什么。 所以你当初生孩子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带孩子的觉悟啦?! 这是一个刮风下雨的星期三,比愁云惨淡的星期二更不尽人意,云朵呈现出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时不时被树枝形状的白色闪电劈开又合拢,合拢又劈开,暴雨倾盆而下,仿佛有千万把鼓槌轰隆隆地敲打着山野江河······简而言之,是一个不宜出行的坏天气。 但再坏的天气也无法影响到灵界,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十年如一日地悠然徜徉在红的更红,蓝的更蓝,黑的更黑的浓郁色块儿和淡薄雾气中,其中有一个庞大无比,头发蓬乱的生面孔时不时发出锵锵笑声,长方体状的车厢就连在鬼面的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隐隐透出碎步拼接的车帘,又很快被车轮的嘎吱嘎吱声盖了过去。 “你把米诺斯迷宫放在哪里了?” “别的地方。” “把它给我玩玩吧。” “不行。” 黑发黑眼的小男孩努努嘴,“我明明还差一点就能钻出BUG来了。” “我说你啊,”透特叹了一口气,手里的笔却没有停下,“都花那么多时间来钻BUG了,用一点点时间来安排后手又能怎样?你就没想过自己进去了就出不来的情况吗?” 在这样不宜出行的坏天气,透特原本正呆在灵界的新家里处理文书工作。他每隔半月就要记述自己出过的任务,然后移交给直属于智天使的卢修斯阁下,那位和另外几位阅读者途径的非凡者专门负责按照时间顺序和涉及的力量层次对所有任务进行归档,并且像无常索命一样遣各自的灵界信使来索要相关记录——“战争之红”是可谓是重点关注对象。这支绝大部分成员属于“猎人”途径的精锐队伍在涉及文书任务时丝毫没有战场上雷厉风行的作风,仿佛一群不到死线绝不交作业的顽劣学生,实在脱得不能再拖了才会回忆自己“X年X月X日做了X事,需要注意XXX”,并按如上句式在大小不一,边角仿佛狗啃的纸张上写几个句子。态度之敷衍,字迹之潦草,几乎让几位阅读者想用卷宗砸死他们。 这种敷衍的态度终于触怒了卢修斯阁下,那位年过半百的“预言家”老爷子抄着一沓写得惨不忍睹的任务记录在一个原本很适合打牌的安息日走进了“战争之红”的营帐,锃亮的脑门上折射着不怒自威的光芒。 “你们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记录’的重要性?!”老爷子声如洪钟地怒斥道,“战争虽然结束了,但肆虐在大地上的非凡力量留下的影响并非一次或者两次行动就能消除的!它们是死而不僵的东西,往往会隐匿起来,等到十年或者二十年后复苏,虽然我们很难准确地预知某地的非凡力量是否会复苏,在何时复苏,但有了一份记录,未来突发紧急情况时就多一份准备!你们哪怕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后人着想!” 那一天战争之红的猎人们经受了老爷子唾沫星子的洗礼,按照透特的话讲那唾沫星子喷的跟机关枪似的,哒哒哒,哒哒哒,而猎人们回想起了被蔷薇主教的血肉炸弹支配的恐惧,同样的劈头盖脸,同样的无处可逃。 顺带一提,卢修斯年轻时是一位水手,因为魔药材料紧缺才从海洋歌者升了预言家,也就是说他继承了属于“暴怒之民”的那份暴躁。 “你们就不能向透特学习吗?!”老爷子痛心疾首地说,“把纸裁整齐一点,字写得整齐一点!不要拖到最后一天才火急火燎地完成!早点完成任务不好吗?!” 透特不争气地脸红了,就像个第一次上台领奖的小学生。 然后他飘了,因为忙着布置自己的小家忘了这档事,前脚还在为刚安好的床沾沾自喜,后脚就收到了来自卢修斯老爷子的夺命连环CALL。 “对不起!!!我错了!!!!我马上——” 透特开始奋笔疾书,不料一黑一金的两个小脑袋从挑开的门帘处伸进来,其中一个装模作样地正了正跟祂那张脸很不衬的单片眼镜。 呜……我真的能顺利赶完报告吗? 年轻的预言大师无语凝噎。 不幸中的万幸是,至少到现在为止阿蒙还没有恶作剧的企图,只是踩在小板凳上看祂工作,同时试图通过言语分散他的注意力,亚当则站在书柜前阅读各色封皮的卷轴,仿佛被上面的信手涂鸦和零散词句吸引住了,总体而言场面还算平和。 阿蒙满不在乎地说,“亚当会找我的。” “但祂这次不是差点就没找到你吗?如果我是你的话就留几个分身在外面,本体如果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没回来就去找大人。”尽管手头正忙,透特忍不住戳了戳神子的额头,“安全问题永远是最重要的,多留几个后手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有错!” “知道啦,你干嘛要说三遍。” “重要的事情多说几遍准没错。” 神子两条白藕似的小手臂交叠在过高的桌面上,上面垫着肉乎乎的小脸,祂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预言大师年轻的面孔,认真得像头一次捕猎的小兽,透特偶尔与祂视线相交,虽然不知道这熊孩子要干什么,但也大大方方地由祂看了——至少对活泼过头的阿蒙来说,片刻的安静来之不易,他应该趁此机会加快工作速度。 笔尖在有些潮湿的纸张上摩擦出越来越密集的沙沙声。 “奇怪的家伙。”阿蒙这样想着,却说不出来是哪里奇怪,祂只能肯定一件事,以前没有人像这样和祂说过话。 偷走他的想法试试? 年幼的神话生物伸出小小的手,想去捞取那一缕思想,可在即将得手的瞬间,祂感受到注视。 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冗杂得让人窒息。 一只只淡漠无情的眼睛在狭小的室内骤然睁开,用目光播撒着知识和信息,无穷无尽的信息如排山倒海般压来——神子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恐惧,就在祂大脑空白的一刹那,时间停止了,视线消失了,信息的洪流也消失了。 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透特身后,祂的阴影投在书面上,而透特仍在奋笔疾书,目光毫无偏移。 神子愕然道:“父亲,您怎么……” “不要偷窃他的思想。”造物主难得认真严肃地对幼子说,“他的本质太过浩瀚,而他自己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亦无法控制。” 说完这句话后,祂便消失了。对透特来说,就好像从未有谁进入这里,他只是运笔如风地写完了任务记录,从虚空中召唤出独属于卢修斯的灵界信使,将这份迟到的工作和真挚的歉意一起捎了过去。预言大师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以指为笔,以灵性为墨汁,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兔子洞”。 “喏,雨停了。” 明媚的阳光穿过“洞口”在桌面投下光斑,因为什么也没偷到变得兴致缺缺的神子叫了一声祂的哥哥,打算去其他地方找乐子,不料被屋主叫住了。 “我仔细想了想,刚才说的不对。” “什么?” “如果你以后想进到什么危险的地方去,不该是自己进去了留几个分身在外面,有了不对劲再去找大人——反过来才对:让分身给你探路,自己就在外面耐心等待,确认没有危险了再进去。” “哦……我知道啦。” “毕竟大人也不是每时每刻都靠得住的。”透特打了个呵欠,蹬掉鞋子,“再见,我现在要睡一觉了。” 他毫无顾忌地往柔软地床榻上一躺,隐约感到有某个柔软东西在触碰他的脸,枕头两旁微微一陷,最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第二十六章 犹豫与决绝 以日光为墨,以虚空为纸,以整个星界为读者,白色的羽毛笔落下一个又一个璀璨的字符,悄无声息地篡改着人心的动向。 “虽然说是完成度最高的作品,但能困住一位神子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 “年轻的预言大师心中并非没有疑惑,但他很快回忆起来自旧日的友人所言,即便是唯一性的化身也需要消化一份又一份非凡特性,筑造自身的基石,因此透特很容易就得出出生不久的阿蒙并非完整意义上的天使这个结论。虽然米诺斯迷宫可以用蛮力打破,但不幸的是偷盗者途径缺乏强力的攻击手段,而阿蒙先前从梅迪奇那里偷来的火焰已经用来烧掉了赫拉伯根的胡子,所以会被短暂地困住是合理的发展。” “合理的发展?”伴随着一声轻笑,一抹黑色的倩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造物主对面。黑夜女神语气平静却毫不客气地说,“这并非因为种种碰撞在一起的巧合,你我心知肚明。” “一位年岁悠久的隐者当然能困住一个新生的时天使。”黑夜女神向来平静的声音里难得泛起一丝波澜,“你的儿子们和梅迪奇都很聪明,看破而不说破,但这又能瞒隐者本尊多久?祂总有一天会察觉并激发远远超出序列3的威能,但祂绝不能懵懂无知地迎来那一天。” 同为旧日遗民,祂亦不由自主地对那个尚被蒙在鼓里的中国青年多出一分怜悯和关照,但那些泡在血与火里的日子让祂深知脆弱的生灵无法在疯狂混乱的神秘世界生存下去,隐者必须足够坚强,坚强到从无休无止的斗争中存活,坚强到不为神性的疯狂所浸染,坚强到哪怕知晓世界的残酷仍然坚守希望。 命运的馈赠皆有代价,站在顶峰之人早已失去了挪动脚步的权力,如果不想摔得粉身碎骨,就只能站稳脚跟。 “还是说你不想当那个告诉小孩子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的家伙?”黑夜女神浅浅叹了口气,“亚历山大,你在犹豫什么?” “……” 祂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挽回那孩子自我认知的是祂,将那孩子送上战场的是祂,命令梅迪奇严格训练那孩子的也是祂,那孩子在一步步地朝着祂期待的方向成长……祂为什么要犹豫呢? 神明的目光自高天投下,祂看到那孩子兴致勃勃地布置着自己的小家,将床单和被褥高高挂起。天气那么晴朗,他紫色的眼睛咪成两弧月牙,鼻翼和额头上渗出汗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他说:“是你呀。” 站在树杈上的白眼圈乌鸦歪了歪头,落到地上变成黑头发黑眼睛的小男孩。 第二十七章 小安宁 站在树杈上的白眼圈乌鸦歪了歪头,落到地上变成黑头发黑眼睛的小男孩。 “你在做什么?” “我在晒被子啊。” 神子疑惑地眨眨眼,早在祂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将广博的知识灌输给祂:天文,地理,医药,语言,历史,宗教……祂努力运转小小的脑袋瓜,然而并没能从五花八门的知识中找到“晒被子”这个短语。 “就是用阳光灭杀藏在棉花里的螨虫。”透特看出了祂的疑惑,耐心地解释道,“如果不除掉螨虫,它们就会来叮咬人的皮肤……久而久之身上就会变得坑坑洼洼的。” “床单被套要勤洗勤换……棉被要经常晾晒……” 女人絮絮叨叨的声音从手机传进左耳,又从右耳流出去大半,孟柏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手指在屏幕上不耐烦地滑来滑去。外面阳光明媚,确实是个适合晒被子的好天气,但对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比“晒被子”有趣的事情数不胜数,逛街,滑旱冰,喝咖啡……寝室里有人噼噼啪啪地打着游戏,刀剑碰撞和炸弹爆裂的声响不绝于耳,孟柏从书包里翻出耳机戴上,继续听那个女人絮絮叨叨。 “可你是神话生物呀。”“错误”途径的天使之王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漏洞——这算是祂的天赋,就像蝙蝠接收超声波一样理所当然,但又令人类惊叹,“你的血液对虫子来说和毒药没什么差别,而且哪怕它们真的在你身上造成了伤口,也该很快痊愈呀。” 透特回了回神,微微一笑:“最重要的是,被晒过的被子会有阳光的气息……也就是你父亲的气息。” 在成为“全知全能的造物主”之前,那位更广为人知的称呼是“光辉万丈的太阳神”,祂是光,是热,是生机,是活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神子睁大了眼睛,似乎不能理解这个没有任何神秘学意味的动作为什么会和至高无上的父神有关。 “在很久……不,也没多久,也就你出生前的那几年吧,为了追杀恶魔和他们的党羽,我们过上了相当艰苦的军旅生涯,恶魔狡诈又敏锐,所以我们必须非常隐蔽地保持高速移动,尽管战士们怀着剿灭敌人的斗志,但身体总会时不时发出要求休息的讯号……”透特将最后一床棉被抛上树枝绑成的架子,喘了口气后接着说:“对半神来说,进食和睡眠仍然没脱离‘生理需求’这个范畴,秋冬交际的气候潮湿阴冷,被子裹在身上都能闻到一股霉味。那时我就想啊,要是能趁着天晴晒一晒被子该多好……当然,那会儿是没有这个闲暇的。” “啊,自顾自说了这么多,却没注意到你一直站在太阳底下呢。”透特像逗小猫小狗一样招手,“我去拿些茶和点心,我们一起去树荫底下歇会儿吧?” 一股奇妙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起来,弄得神子有些晕乎乎的。突然,祂嘴巴一瘪,大大的眼眶激烈地颤抖着,透特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问:“发生了什么吗?” 神子愤愤不平地嚷嚷道:“梅迪奇不许我进食!” 一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一边是自己老乡的儿子,透特被这突如其来的控诉弄得手足无措,但祂还是强作镇定地问道:“怎么会?梅迪奇大人不像是会虐待小孩的人啊……” “祂就是!”阿蒙提高了分贝,泪花也随之在眼眶里包了起来,摇摇欲坠,透特倒抽了一口凉气,问道:“是发生了什么吗?介意讲给我听听吗?” “我想偷祂壶子里的液体尝尝,被祂发现了。祂一把把我拎起来,还说这不是我能喝的!”神子越说越气愤,“哼!祂不就是在父神的帮助下容纳了唯一性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那种东西我也有!” “噗……”透特轻笑出声,摸了摸那颗炸毛的小脑袋,“那个壶里装的是很辣很刺激的酒,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喝下去只会呛得难受。” “唔……” “酒的话,等你活过了十八个年头再说吧。现在我们可以喝一点茉莉和雏菊泡成的花茶,如果你明天还来的话,我们可以喝椰子汁。” “十八个年头有什么了不起的……”神子撇了撇嘴,“我可以欺诈自己的生长速度。” “这样么……”透特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微妙,说实话他觉得小家伙现在这样挺可爱的,小小的,软软的,像只黑色的小绵羊。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不相信我!”神子的小脸像河豚一样鼓了起来,祂搜肠刮肚地想着那些在父亲的圣典里看到的词汇,“你这个……这个,不敬的亵渎者!” “嗯嗯,知道啦,小大人。” 年轻的预言大师笑吟吟地用点心堵住了时天使的嘴。 稚子或许不懂人心冷暖,不懂人情世故,但不妨碍他们心如明镜。他们几乎能凭借直觉发现谁喜欢自己,谁讨厌自己,谁值得亲近,谁需要疏远,就像鸟儿找到适合筑巢的那棵树,而预言大师的肩膀就成了神子的巢穴。时天使几乎每天都会来找他,跟他在城邦,旷野,丛林乃至灵界深处兜兜转转,看他完成各种各样的委托,从树上抱下一只猫,去毒物密布的丛林里采药草,替穿越荒原的商队押镖,为城邦除去战时遗留的恶灵……如果走累了,阿蒙就变成乌鸦窝在透特的肩膀上,脑袋贴着他的脖颈,数着跳动的脉搏打瞌睡。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梅迪奇正是这深感不可思议的人之一。 第二十八章 教导与托付 某个从主的神国边境归来的黄昏,正要进入营帐的梅迪奇在看清得力干将的肩部摆件的时候脸色剧变——祂的第一反应是小窥秘人被小乌鸦寄生了。透特抬起了手,梅迪奇以为他要往右眼架单片眼镜,顿时怒从心头起——要知道这顽劣的小乌鸦先前也往“战争之红”成员身上丢过时之虫,可透特只是轻轻拍了拍那个黑团子,轻言细语地说了些什么,小乌鸦变成了小男孩,闭着眼抱着透特的脖颈蹭了蹭,小屁股往透特屈起的臂弯里拱了拱。 梅迪奇震惊,梅迪奇沉默,梅迪奇思虑再三后向主祈祷。第二天,阿蒙被造物主召回了神国,梅迪奇在透特出任务前把他拉到营帐里促膝长谈。 是的,谈天。为了突出这个主题,营造一种轻松的气氛,梅迪奇还摆了一壶酒,只是透特喝下去的第一口就呛到了——尽管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酒是暖身壮胆的硬货,但这些天他一直浸润在花茶和果汁里,高浓度的酒精猝不及防地刺伤了他的咽喉。 “虽然我不喜欢干涉战士们的私事,但我还是要问一句——你最近没问题吧?” “呃,您是指哪方面?” “当然是那个性格恶劣,跟主毫无相似之处的小乌鸦。”梅迪奇从鼻子里出了口气,“你还不知道祂以前寄生过战争之红的成员吧?” “这个确实不知道……”透特歪了歪头,“但我见到过祂寄生其他人的样子,也教育过祂了。” 造物主曾告诫神子:不可伤害人类,那些是祂的锚点,神子也确实没有伤害他们——只是偶尔出于好奇,寄生了他们。 “不可以。” “哎?为什么?”小偷盗者振振有词,“我可没有伤害他哦?一道划痕也没有哦。” “那也不可以。”预言大师一贯温和的笑容变淡了,“你顶替了他的身份,顶替了他和家人吃晚饭的时间,和朋友一起钓鱼的时间,和村子里的姑娘一起跳舞的时间,而他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是个人都要被吓死了吧。” “这有什么可怕的,”小欺诈师顶着大人的皮囊继续诡辩,”我又没有让祂用刀抵着自己的喉咙或者去单挑巨龙,我只是在做他每天都要去做的事情。” 看着阿蒙寄生的那具躯壳上理所当然的神色,透特第一次意识到神话生物和人类终究不同,祂们可以是博爱的,仁慈的,庇佑众生的神明,也可以是麻木的,冷漠的,戏谑众生的怪物。 人类在面对怪物时,理应感到害怕和厌恶,面对一位天使之王,他本该回避过这个话题,往后都毕恭毕敬地疏远祂。 可透特最终只是轻轻抽了口气,那些躁动的情绪都随着这口气压了下来。 “牛每天都要犁地,驴每天都要拉磨,那么牛和驴能跟人一样吗?”不等阿蒙回答,透特便说道,“答案当然是不,因为牛如果不犁地,农人就要鞭打它,驴如果不拉磨,磨坊主就不介意饿死它——家畜是没有选择的,它们只是会喘气的工具。” “在混沌纪元的时候,人类也是没有选择的,可以说和家畜没有两样。为了生存,人类只能垂下头,弯下腰,跪在地上,给魔狼给恶魔做奴仆,除此之外没有选择,除非有勇气去死……”预言大师不偏不倚地对上神子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直到全知全能的造物主,也就是你的父亲苏醒,祂带领人类从异族手中夺回的不止是土地和粮食,还有选择命运的权力,于是人们可以做自耕农,做采珠人,做猎户,做医生,做吟游诗人……” “选择是神明赐予人类最宝贵的馈赠。在你操纵这个人身躯的时候,你就剥夺了他应得的那份馈赠,违背了你父亲的初衷。”说着说着,透特觉得自己嗓子有点发干,“反正……这样很不好,而且……” “而且?” “而且你本来的样子就很可爱呀,大大方方地展现出来不好吗?干嘛非要藏在一具平平无奇的躯壳里呢。” 透特摸了摸青年右眼处的单片眼镜,“单片眼镜这么独一无二的标志,只出现在独一无二的时天使脸上就够啦。” “唔……” 或许是因为所属途经的原因,时天使几乎能凭本能判断他人的话语中有没有漏洞,也就是有没有说谎。祂此刻就能感觉到,透特一口气说出的这么多话算不得胡编乱造,但却让祂感到微妙的违和……比如说……唔…… “好啦,阿蒙,快出来吧——”透特摸了摸这个青年的头,“我们一起去吃点心。” 比如脸上有点烫乎乎的。 “就是这样……呃,有什么问题吗?梅迪奇大人?” 梅迪奇沉默,梅迪奇震惊,梅迪奇面目扭曲。 “原来你小子是善于哄小孩的类型吗?!完全没看出来啊!” “因为军营里也没什么小孩子可以让我哄啊!” 开着白花的藤蔓结成春意盎然的隧道,阳光从叶和藤的间隙穿过,零碎地散了一地,神子踩着一地碎金,走向隧道尽头的那个身影,祂靠在隧道尽头的一棵苦橙树下,似在沉思,似在安眠。就在时天使偷走距离瞬间来到祂面前时,祂睁开了金色的眼。 “你看起来收获颇丰。” “透特带我吃了很多东西,有脆脆的炸土豆,游牧人的烤羊肉,酸甜的黑树莓,冰冰凉凉的椰子水……” “嗯,还有呢?” “透特带我去了很多地方,有哗啦啦的瀑布,长着彩色蘑菇的森林,风滚草跑来跑去的荒原,有很多绵羊的牧场……” “嗯,还有呢?” “唔……他最近教了我一个词语,选择,还说选择是您赐予人类最珍贵的馈赠,您的圣典上是这么写的吗?” 造物主笑了,祂把幼子抱到膝头,“这句话很好,加进圣典里吧。” 神子愣了一下,随即气鼓鼓地说:“您偏袒他!” “我的孩子,真理不一定要全部写在书页上,世间大多数真理都是人们双脚踩在土地上,一步一个脚印感悟出来的。如果有人将我书本之外的话奉为真理,那也并非不敬,而是他走得不同的道路,见过不同的风景……他眼中的世界比我更广博也说不定。” “会有人看到的比您还多吗?”神子怀疑道,“您可是连星空都能看清呢!” 造物主没有回答,却一转话题,问道:“你喜欢和透特呆在一起吗?” “监护……人?” “是的,这是我的请求。” “这会不会太草率了一点啊?” “我认为你们相处得很好。” “但……”透特的大脑在三百六十度急转弯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勉勉强强的借口,“但我自己也还不算大人啊!我只有十九岁!算上穿越过来的时间也就二十岁多一点点!” “哦,二十岁在俄罗斯已经可以结婚了。” “明明是你们斯拉夫人比较早熟!” “朋友,我选择你是有原因的。”造物主的眼神中盈满了诚恳,“我有许多眷属,他们跟随我四处征战,扩张领地,与我相处的时间远超人类的一生,有的智慧理性,有的忠实热忱,有的沉稳安静……祂们当中的每一都有着为人称道的优点,但他们有着共同的缺陷,那就是他们是神话生物,那就是他们生于长于一个有神的世界。” “这也就意味着祂们在看向阿蒙的时候,看到的注定是一个天生的神话生物,距离神位仅有几步之遥的天使之王,而非一个孩子,一个稚嫩的生命,祂们会本能地疏远祂而非亲近祂——这就是你与祂们的差异,你会把‘孩子’这个词摆在‘神话生物’前面,对你而言,祂只是一个有些厉害的小孩。” “作为父亲,我很感谢你这么看待祂。” 透特别开头,“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心软……!而且你是祂老爸啊,明明你才是陪伴祂成长的最合适人选吧?” 造物主沉默了,祂不知该如何告诉这个年轻人,这个儿子只是祂为了排除错误而生的错误。 “唉……别摆出这种表情,我答应你就是了。”透特挠了挠头,“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问。” “祂是喜欢单独睡一张小床还是和我一起睡?” 第二十九章 梦中启示 透特,非凡者,年轻的预言大师,战争之红的精锐。 孟柏,大学生,专攻英语的好学生,新中国未来的栋梁。 他逐渐适应了作为“透特”的现在和将来,亦和名为“孟柏”的过去渐行渐远。 时光匆匆流逝,他作为非凡者的年岁已经悄然积攒了三个年头,时天使也从及膝高长到了及腰高。清晨时分他会去教授执政官的儿子们体术——凭借在战场上磨炼的武艺,他几乎是毫无悬念地夺得了这份职位,然后在日近中天时归来,将仍然在赖床的小神子推醒——他一般会数三个数,数到三的时候就会直接掀被子,他们会去附近的小餐馆吃些东西,有时候是他会心血来潮地——或者说架不住小神子的撒娇打滚做两个菜,尽管他能感觉到进食在从“生理需要”这一栏中脱离,但保持人类的习惯有助于稳固人性。下午他会用写写画画打发时间,偶尔去接几个带有雇佣性质的任务,如果是很容易的事情他就会抽空给小神子讲讲故事和谜语,如果是棘手的事情他就会给小神子一点表现自己的空间,然后赞美祂一下——就会收获一只在他肩膀上耀武扬威的小乌鸦。在星光漫天的夜晚,他会对着旷野唱过去的歌,有一下每一下地拨弄着七弦琴——执政官家里有个乐师,方便他讨教琴技,小神子坐在他怀里,跟着奇异的旋律摇头晃脑,一曲终了后追问这陌生的语言该作何解,他就又讲一段故事。 在无数个晚上,他拉着阿蒙小小的手走回胧车,在睡梦中结束旧的一天,在晨曦中开始新的一天。日子太过平淡,平淡得让他期待这样平静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个梦,梦里是叫做亚历山大的俄罗斯外教,他身边站着身穿黑色套裙的女人。 女人有着职场女性的干练气质,但她的眼眸太过沉静,让人想起惊不起波澜的水,叫人无端害怕。 “你真的觉得……现在的‘你’是完全的你吗?” 女人的话就像丢入湖心的石子,虽然转瞬就沉没,但仍然荡起层层涟漪。 一座校园出现在他的梦乡中,但不是上大学时的那一座,也不是上中学和小学时的那两座,而是一座崭新而陌生的校园,陈设和布置有种微妙的新奇感,就像时隔多年后翻阅旧书;那里的人面目模糊不清,有的西装笔挺,有的穿着呢子套裙,有的穿着中山装,但更多的穿着灰红两色的校服。 一个个扎马尾,剪寸头的学生正襟危坐,眼神迷茫或目光炯炯地望向黑板和讲台,他听见一个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讲述单词和语法,阅读和理解,带着一点用嗓过度的沙哑——过了好一阵,他才意识到那声音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一行行流畅工整的英文伴随着刺啦声写上黑板,点下句号时粉笔因为用力过猛懒腰崩断,他盯着那只带着黑色腕表,挽着衬衫袖子的手,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 下课铃响,他听见自己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布置了今天的作业,此起彼伏的哀叹从讲台下响起,但这样的忧愁对应试教育下的学生而言可谓家常便饭。下一节课是体育课,男孩子们带上足球和篮球,女孩子们带上羽毛球和乒乓球,他在去往另一栋楼的时候瞧见他们在太阳下撒欢的样子,一个女孩子跑过来捡飞出界限的羽毛球,远远对他露出灿烂的笑脸。 “孟老师好——” 他在剧烈的惊诧中醒来,东方天幕微亮,小小的神子在祂旁边蜷着身子,呼吸均匀绵长。 第三十章 疑惑渐起 “下盘要稳,否则如果上肢的攻击落空,敌人很容易就很把你击倒——腿再分开一些,保持三十秒。” “跑步的时候注意呼吸的节奏,呼吸别太频繁,自己数数——两步呼吸一次,鼻子吸气,嘴巴呼气。” “好了,今天的授课就到这里——别忙着坐下,先生们,拉伸一下四肢,活动一下关节,否则第二天醒来你会痛苦得仿佛全身散架。” 在他合理的教导下,少年们的肉体日益壮硕,精神愈加抖擞,其中执政官的大儿子在几个城邦联合举办的运动会上夺得了摔跤比赛的冠军,头戴花冠的年轻人激动得亲吻各路亲朋好友的面颊,其中也包括了他。执政官对他的教学成果很满意,将薪水上涨了百分之二十。在训练之余,他也不吝将过去的故事与少年们分享,藏匿在黑夜里的魔狼,狡诈险恶的恶魔,耕种者在冻土上催熟粮食,战士们用没什么味道的粥填饱空虚的胃,有人从诅咒下死里逃生,有人和同伴一起战死沙场……少年们眼神明亮地想象凛冽的北风,滚烫的热血,为恶魔的异能颤栗,也为造物主最终降下光辉感到欣喜。有一次执政官过来旁听,不禁肃然起敬,邀请他共进午餐。 教育本不是易事,可他却做得那样得心应手,没有疑虑,没有冲突,没有不快。 就好像他很久以前就在做这件事了一样。 “阁下,请问您有精灵血统吗?” “哎?” “啊,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觉得您的长相非常独特。”正值壮年的执政官如是说,“东大陆人普遍是棱角分明的类型,但您的面部线条和我们相比更柔和一些。当然,这不是在说您没有男子气概。” “没关系,您不必介怀。”他豁达一笑,“我的战友也这么觉得。” 其实“拥有精灵血统”在当时并不是一件值得吹嘘的事情,毕竟造物主曾从精灵王手中夺取风暴的权柄,人类和精灵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对付——精灵憎恨人类推举的伪神谋害了他们的王,而人类则认为暴虐如他们理应衰亡没落。有着这副外貌的他哪怕被怀疑是精灵派来的奸细也不奇怪,但战友们还是慷慨地给予他信任,用开玩笑的方式将此事一笔带过,比如“要是头发留长一些你就能冒充我妹妹了”或者“你要是女的我铁定娶你”之类的。 想到这里,他努力压下笑意,“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不知道父母是谁的人太多了——我也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这样。”执政官遗憾地摇摇头,“虽然精灵王曾是造物主的敌人,但精灵们对人类不算太残酷,至少和魔狼,恶魔,异种相比是这样的。我对他们的一些文化习俗也很感兴趣,可惜史料上只有寥寥数语。” “听起来真可惜,仅存的部分是关于什么的?” “史料上说,精灵很早就学会了制作熟食,他们用两根树枝来夹取食物,其中有一种食物是凝聚成块的血液,但你别以为他们是要茹毛饮血,这种血块也是烫熟了才能入口……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吗?” “不……没什么。”他梦呓般呢喃,身体微微发抖,“没什么。” 他盯着胧车漆黑的顶发呆,被空间系非凡物品改造过的房间显得格外宽敞,连带着天花板都广阔得像无星无月的夜幕。 “精灵。” 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这个词语就从唇瓣间漏了出来。时天使睁开了眼睛,侧过脸来。 “原来你没有睡着吗?” 那时他尚未意识到,神话生物不需要睡眠,更不会知道,时天使第一次接触到“睡眠”这个概念是在一个骤雨初歇的下午:那时他踩着死线赶完一份报告,累极后倒在床上和衣而眠,黄口未褪的小乌鸦歪着头观察祂“呼呼,呼呼”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便从他那里偷来一捧睡意,学着他的样子倒在枕头上。梦境和枕头一样柔软,时天使第一次学会了睡眠。再后来,祂喜欢上了枕头里晒干的安眠花和夜香草的味道,喜欢上了被子被暴晒后属于父亲的味道,喜欢上了只余呼吸声的寂静,喜欢上了身侧浸染了床铺的体温,时天使喜欢上的睡眠。 阿蒙翻了个身,半张脸贴着枕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从前几天开始就显得心事重重。” “很明显吗?” “在弹琴的时候,你会漏过一部分,或者把一部分重复好几遍。” “好吧……我确实不太专心。”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精灵来了?” “如果我说是因为他们会用两根树枝吃血块……你会相信吗?”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你确实没有撒谎。” “哦,”他轻轻一笑,“你连我有没有撒谎都知道?” 时天使得意地正了正和那张小脸不太搭的单片眼镜,“没有人可以在欺诈之神面前撒谎。” “好吧,你真厉害。” “那是当然。不过你要是想知道和精灵有关的事情,干嘛非要查那些翻来覆去就那几行字的典籍,而不直接去问父亲呢?父亲可是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呀。” 他在开口前沉默了片刻,聪明的时天使没有刻意去等他的回答,祂坐起来拍拍自己的小胸脯:“不想问父亲也没关系,你可以问我呀!我也知道很多典籍上不会写的事情!”虽然是偷听了父亲和黑夜的谈话! “哦——” “喂,你这幅不相信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小乌鸦气呼呼地说,“你绝对想不到——最初的精灵来自西大陆!” 西大陆?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古怪的事实:地上神国永驻的东大陆,诸城子邦逐步林立的北大陆,富饶资源尚待开发的南大陆都是为世人耳熟能详的……唯独西大陆一直笼罩在迷雾里,不被目睹,不被了解,不被记述,以至于只留下一个极其浅淡的印象。 或许过不了多少年,人们将不再相信世上有过西大陆。 第三十一章 月城之行 “月城?” 在听到这个名称的时候,大部分将士的反应是疑惑,年长者将讯息通过精神链接及时分享给他们,他们才知道这是一座坐落在东大陆边缘的城邦,它距离中心地带实在是太远了,远到几乎被所有人遗忘。 “这座城邦的人民遵从主的旨意世代守护在边境,而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代主上给予他们奖赏和鼓励。” 梅迪奇如是说道,随后祂挑选了一批精锐随行,带上送给月城的礼物,一众人骑上高头大马浩浩荡荡地从营地出发,年轻的预言大师亦在此列。他们穿过城市和村庄,穿过荒原与峡谷,历经整整一个月后抵达了月城。 “这是……?” 他揉揉眼睛,面带倦色地看向那拔地而起,与天相接的灰雾,雾气翻涌,就像站起来的海。 老实说,这一趟下来他的状态算不上好,一开始伙伴们只当他是晕马,但后来也意识到他的精力不济和动物无关,他频繁地梦见现代的光景,鸣蝉和栀子,烤串和凉虾,老师与学生,红笔与试卷……少女在前襟戴上黄桷花,一贯强硬的母亲垂泪不语,父亲面白如纸地安睡,长毛的狸花猫在脚踝处转来转去……有的是对过去的追忆,有的是对未来的臆想,只等夜幕降临,它们便一股脑地砸过来。伙伴们不止一次听到他沉溺梦境时发出的呓语,以为他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吓出冷汗之余赶忙给他做了净化仪式,尽管净化了个寂寞,但这份好意他心领了。 “这是我等不可言喻之物,也是我主命我等守候之物。”月城大祭司如是说。 梅迪奇问道:“还是没有吗?” 大祭司恭谨地回答:“我以主的名义起誓,我等日以继夜地在此看守,但十年来灰雾从未有过变化,也从未有人从里面走出。” “我明白了。”梅迪奇扬手示意驾车的人上前,“你们小心谨慎,恪尽职守,所以主派我来嘉奖你们。用白布遮盖的是最肥美的肉食,可强健身体,用黑布遮盖的是最锋锐的兵刃,可保卫家园,用红布包裹的是被我主祝福过的圣物,主将它赐予我,我用忠诚回报祂,现在我将这件圣物赐予你,你当向主,向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奉上诚与信。” 大祭司向红天使躬身,月城的子民向造物主的代言者躬身,“我们必将向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奉上诚与信。” 交接结束后,月城为队伍接风洗尘。有人趁着酒意,半开玩笑地说,“难道那片雾气的另一头真的钻出过人来吗?” “就像鱼那样钻出来?”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猎人说道。 “像鸭子那样钻出来。”一个来自月城的水手做了个扇翅膀的动作,惹出一阵哄堂大笑。 “至少在月城的记忆中,没有人从那里出来——更久远之前的历史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大祭司便多说了两句,“主上说过,如果有人从雾里走出来,我们就要告诉他一句话……” “什么话?” “切尔诺贝利。” 第三十二章 二次觉醒 那句话不属于任何现存于世的语言,以至于人们以为是酒精麻痹了他的舌头,欢笑和乐曲盖过这个老人的话语,一张张赤红的面孔衬得预言大师的脸孔格外煞白。 切尔诺贝利……切尔诺贝利…… 那个爆发了惨烈核事故的地方?他在书上看到过……不,不对,不止在书上看到过,也在哪里听到过,似乎有人近距离地,字正腔圆地对他念诵过这个地名…… 落满灰尘的锁被撬动了,宴席上的烛火在他眼中模糊成细碎的光,那些光沿着蜘蛛网似的裂痕延伸……那是手机的屏幕,在被拥挤的人流撞倒前,他在看一则新闻短视频,斯拉夫发言人声音肃穆,底下是白底的黑色中文字幕……他说…… “近日……切尔诺贝利……石油泄漏……土地污染……” 不对……这个新闻的时间……等等。 这个年份……? 我岂不是已经毕业很多年了? 他觉得浑身发冷,烤肉和佳酿的香气都无法使他缓过来,他退出欢歌劲舞和觥筹交错,一步步走入长夜的黑暗,在大脑意识到前,腿脚就自己迈动了,强行牵拉着肌肉和骨骼,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仓皇逃离,逃离不断闪现的记忆,似乎只要走得足够快,过去的阴影就抓不住他。一只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从他的皮肤上裂开,眼泪划过他的脸颊。他想要放声大哭,喉咙却被无形之手紧扼,连喘息都变得鲜血淋漓。 他无处可逃。 “切尔诺贝利……切尔诺贝利……”、 信息按着祂的心意流动,而祂凭本能追逐着信息,千万只眼睛穿过旷野和黑暗,死死地盯住一块生锈的俄文牌子。 旧日的残骸伫立在祂眼前,无声地宣告着真相。 他是谁? 在成为透特前,他是孟柏。 孟柏是十九岁的大学生,是新中国未来的栋梁,无忧无虑,未来可期。 不……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孟柏是二十九岁的老师,是一名初中的教育工作者,也曾无忧无虑,也曾未来可期。 他想起那个曾喜欢过的女孩往衣襟上别黄桷花的样子,也想起她电话里低哑失落的声音;他想起躺在一片白色里的父亲,那样安详恬然,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他想起一贯强势的母亲,她面无表情得好似刀刻斧凿,眼泪却在脸上流淌成溪流;他想起那只长毛狸花猫往肩上爬的样子,带刺的舌头一下下刮过发顶;他想起那个最终握住母亲的手的男人,他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远到背影缩成小点才转身离去;他想起自己异母异父的弟弟,他总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从未忘却,只是不愿想起。 后来呢? 后来,那些渐渐抚平心伤的日常被骤然来临的灾难搅碎。 一场地震动摇了教学楼的根基,一场海啸带走了去海边度假的母亲,世界各地都在发生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滚烫的岩浆涌出富士山,融化的冰川淹没威尼斯,不可名状的漩涡将钓鱼岛附近的渔船拖进水底,大量石油从切尔诺贝地实验基地泄露,月亮染上了血色……人类的文明在极力抵抗,但最终一切都崩溃了。 后来的记忆被撕得粉碎,唯一明晰的一片变化莫测的荒原,无穷无尽的知识光裂生灭。 旧日文明倾颓毁灭,他本该随它而去,但拜知识荒野所赐,他仅剩的部分以信息生物的形式苟延残喘,浑浑噩噩地漂浮在濒临崩毁又走向新生的灵界中。 新文明在旧文明的尸骸上萌发,一位位古神从陨落的诡秘之主和上帝手中接过这世界的控制权,血族始祖托起光芒妖异的红月,精灵王用三叉戟令天与海对祂俯首称臣,巨人王将疆域扩张到黄昏的尽头,空想之龙执起玩弄人心的笔……一份份至高无上的力量很快被瓜分殆尽,而知识荒野留下的烙印让他得到了那双窥探隐秘的眼睛。 他变成了祂。 祂是隐者。 半睡半醒的梦境在此刻走向尽头。 祂轻轻吐出一口气,看不出喜怒,“为了叫醒一个不愿醒来的人,你们还真是煞费苦心。” 黑夜女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祂身后,看向伫立在祂们面前的钢铁尸骸。 “脱离迷梦固然痛苦,但你会庆幸自己清醒过来。” 第三十三章 往事疑云 侍奉在造物主座下的天使之王们发现,光辉永驻的地上神国中多了一位陌生的存在,而最早意识到这点的,是智天使赫拉伯根。 那天,赫拉伯根按照惯例到“白塔”巡视。 白塔是神国的图书馆,是造物主智慧与阅历的结晶,里面收藏着天文,地理,音乐,雄辩,政治,经济,宗教等领域的著述,它们被安放在白塔的一到三层,可随意取阅。第四层到第六层是档案室,里面记录着自第三纪元起发生在世界各地的非凡事件——散落在各个村镇城邦的神职人员负责将其整理成文书,这些文书会一层层地往上递,最终由几位“阅读者”途径的半神进行审批和归档。六层之上是一段螺旋而上,仿佛通天的楼梯,越往上走,气氛越森严,呼吸越困难,楼梯的尽头则是禁书区的大门,里面记述着真神与旧日的隐秘,地底与星空的禁忌,甚至是大陆漂移,文明毁灭的真相——即便是天使也不敢贸然深究,繁复的符号在黄铜大门上铸成牢不可破的封印,防止愚昧者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 而就在那天,沉寂已久的封印被震撼了,落灰的知识开始躁动,就像饿了一个冬天的狼闻见了血腥味。黄铜大门被一只只无形之手拍出触目惊心的凸痕,赫拉伯根当机立断地念诵了造物主的尊名,这才将这莫名的动乱镇压下去。 “所以那位存在应该具有知识的权柄。”赫拉伯根将这个猜测告诉了同僚们,正在喝酒的列奥德罗闻言放下铜杯,眉头深深皱起。 梅迪奇嗤笑:“你喝到苍蝇屎了?” “我想起一件怪事。”列奥德罗按了按眉心,努力把思绪从酒精中扒拉出来,“你记不记得,我们在追随主四处征战的时候曾到过一处诡异的荒原?” “啧,你能描述得具体点吗?” “那片荒原上散布着不同种族的尸体,恶魔,精灵,魔狼,血族,人类,巨人……即便是混战后的结果也太夸张了,就像是有谁刻意把它们收敛到一起。” 梅迪奇也皱起了眉头,“对,那天我们本来想要去接应一支人类的部族,然后一个肿胀的巨人突然站了起来,被你用雷电轰掉了半个身子。”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尸体站了起来,又被劈碎烧焦……就在摧毁最后一具尸骸,我们以为这种毫无意义的纠缠终于到头了的时候,一个大家伙冒了出来。” 被烧焦的人类尸骸上冒出黑色的雾气,雾气越升越高,最终凝聚成一个黑色的漩涡。 无数只眼睛从那黑色的漩涡上睁开,用不含感情的目光慢慢扫过两个虫豸般渺小的生物,梅迪奇和列奥德罗甚至来不及展露神话生物形态,因为就在视线相接的那一刻,无数繁杂的信息涌入祂们的脑海:晦明,冷暖,动静,生死……来不及进行筛选,亦无法做出判断。 这片刻的凝滞本该将祂们引向重创至死的结局,可那诡异的生物却消失不见了……就好像片刻前试图用尸体拦路的不是祂。 “那大概遇到了一只位格极高的信息生物。” “我想起来了……回去后主从我们的脑海里取出了一些东西。”梅迪奇眉头拧起,“不久后……” 祂像是被酒呛到般咳了两声。不久后,主就带回了那个小窥秘人,并命令自己不断锤炼他,透特也确实在朝着祂们希望的方向发展,战争结束后,透特选择成为“战争之红”的编外人员,不必像常规士兵那样天天来训练,相对清闲,但还是会服从调遣去执行一些难度加大的任务,可以说是相当规矩……最近那次月城之行也挑不出大病,就是精神不太好,略显沉默。 不,等等。梅迪奇心中浮现出一丝堪称马后炮的疑惑,那真的是“精神不好”吗?仔细想想,那种沉默更近似麻木和淡漠,倒像是…… 神性。 不会吧……开什么玩笑?那个煤球似的玩意儿就是那个小窥秘人?那个偶尔耍宝,但总体来说还算听话的小窥秘人?!可主为什么要……不,主的意图是不可揣度,不可怀疑的,我只需要相信并执行……啧,但是…… 奥赛库斯没注意到梅迪奇剧烈震动的瞳孔,若有所思地说:“那在神国中的,会是你们先前遇到的那位吗?” 梅迪奇难得没有答话,尖牙利齿像冻住了一般,列奥德罗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不过这里可是主的神国,量祂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嗯……今年的酒不够烈啊。” “但果香味挺足的。” 梅迪奇故作镇定地换了个话题:“话说大蛇怎么没来?你们有谁看见祂了吗?” “算我求你了梅迪奇,别再试图让乌洛琉斯沾酒了。” 黑乌鸦掠下枝头,把宴饮的喧嚣甩在身后。 第三十四章 隐者本相 祂看向镜中的自己,镜中的自己也面无表情地回望过来;祂伸手摸上冰凉的镜面,镜中的自己也与祂五指相抵。 “原来……我是这么个模样啊。” 相比跟着战争之红走南闯北的那几年,祂的个子似乎往上冲了一点,那张颇具精灵特色的脸也失了几分圆润,多了几分棱角分明之感,祂的眉眼更加深邃,气质更加沉静——这些变化是十年岁月在一个平凡人身上雕刻的痕迹,以聚散离合的悲喜,以柴米油盐的琐事。在亲朋离散,文明崩毁的巨大悲恸中,这十年时光被祂以自欺欺人的方式抹去;又在追忆过去,直面真相的巨大悲恸中,这十年时光化作尖锐的芽,从祂的躯壳中破土而出,撕得祂血肉淋漓。 过去就像影子,你怎么可能把影子切开? 透特的嘴角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星辉在祂悲凉的眼眸中流转,祂凝视着镜中人的双眼,就像在凝视两轮深不可测的宇宙黑洞。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镜中,祂才敛起所有的表情。 “Alex.” 造物主用沉默代表默认。苏醒不久的隐者又说道:“这具躯壳里似乎不只含有血肉魔法。” “在用血肉魔法重塑出你十九岁的模样后,我加入了一点空想的权能,使得这具躯体能随着你对自己的认知变化。” 透特浅淡地笑了一下,“所以我停留在少年模样让你感到不安了么?” “对自身认知出现偏差是很危险的事情。” “细细想来,黑夜在梦中勾起我回忆的过程是有阶段性的。”说到这里,祂似有若无地停顿了一下,“非常……循序渐进。” “自作主张,我很抱歉。” “我没有责怪你,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我没有理由要求你事事和我心意。”透特摇了摇头,“就像黑夜说的,从迷梦中清醒固然痛苦,但我仍庆幸自己能清醒过来……嘶……还来?” 祂捂住了自己的脸,皮肤正在从手掌下裂开,底下的血肉纷纷凝固,形成一只只黑白分明的窥秘之眼。 白乌鸦在窗外悄悄探出一个脑袋,在造物主看过来之前又赶紧缩了回去。 其余天使之王正在饮酒作乐的时候,乌洛琉斯正在作画。一方面是因为祂酒品不那么好,一喝醉就容易露出神话生物形态,然后用尾巴把所有杯盘扫落在地并且牢牢缠绕在别人身上,另一方面是因为主赋予了祂一个神圣且刻不容缓的任务:画一幅画,一副圣典中的插画。 但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画中的主角不是造物主,也不是追随祂的天使之王中的任意一位,甚至不是那些有过杰出事迹的虔诚信徒……而是一个真神。 “窥秘人”途径序列0,隐者。 复苏的隐者看起来苍白,沉默,疏离,和先前站在梅迪奇麾下的模样大相径庭,也没有和乌洛琉斯进行交流的欲望,只是象征性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权柄,以激发乌洛琉斯作画的灵感——这很容易被误读为傲慢,但乌洛琉斯到没有什么被轻视的感觉,一方面是因为祂对社交远没有对命运那么敏感,另一方面是因为,作为一条因为灵感过高而总能见旁人所不见的水银之蛇,祂直觉隐者也沉浸在某种仅为自己所见的景象中,久久不能自拔。 乌洛琉斯用炭笔在墙上描出神明垂眸沉思的轮廓,各色颜料摆在他身旁的木架上。 红色是夜莺的心头血,用来染出象征爱情的玫瑰,白色是凛然的霜息,自雪女的口中吐出,褐色是流动的泥土,承载着一个农人的执念,黑色的是城市的残骸,彰显着神愤之炎的威严,银色的是国王的佩剑,但剑鞘远比剑刃珍贵,粉色的是缤纷落英,繁花深处可见净土……一个个久远的传说在命运天使的画笔下展露轮廓,尽管祂本人也无法得知具体的意味,只是隐约感受到自己留下了什么意蕴深沉的讯息,于是落笔之时又平添一份郑重。 五花八门的事物拼凑出蜿蜒的画卷,如云雾般缥缈,如江河般浩荡,上面开放着夜莺用鲜血浇灌的玫瑰,飘撒着雪女叹出的冰霜,燃烧着象征神罚的火焰,堆积着淫乱之城的残骸,沉睡着落在湖底的宝剑,隐藏着不为战火侵袭的乐土……隐者一手把住画轴,一手将画卷掷向远方。 最后,乌洛琉斯用紫色点上祂的眼眸。 一双窥探隐秘的眼眸。 祂全神贯注地从日出画到日落,苦橙树上的黑乌鸦亦从日出站到日落,一动不动,仿佛石雕。 第三十五章 群蒙开会 在那朝夕相伴开始的时候,阿蒙并没有想到它会有戛然而止的一天,更未曾想到,将自己骤然唤回的是当初如此决定的父亲。 “祂的命运将会迎来不同寻常的转折。”父亲用一贯深邃平和的目光注视着祂,“作为掌握了部分命运权柄的高位者,在看过那么多人类的命运之后,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接下来,祂将会去往遥远的边境,去直面曾经退避再三的真相。” “而为了避免不可控的变数,我需要你暂且远离祂。” “趁还有时间,去和祂告别吧。” 日薄西山,倦鸟归巢,一只只乌鸦从四面八方飞来,轻盈地落在树梢上,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把翠绿的树冠染成深黑色。 “但乖乖听话才不是本体的风格呢!”在本体到来之前,分身们已经在侃侃而谈了,一只乌鸦说,“于是祂把我们中的一部分放到了军马和牲畜上,想着或许会有机会和透特说话。” “然后,黑夜就来了!”另一只乌鸦激动地拍打起翅膀,把同伴们吓了一跳,“祂残忍无情地清除了我们的同伴,于是本体对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一无所知了!” “什么?真过分!”其他乌鸦纷纷义愤填膺地哇哇大叫,只见又一只乌鸦惴惴不安地说,“其实,我是侥幸从黑夜手底下活过来的。” “哎?!” “祂捏死了其他‘我们’,唯独留下我去通知本体,说;‘大人办事小孩子不要插手’。” “瞧瞧祂的口气。”有的乌鸦发出不屑的嗤笑,“不就是比我们多活几百个年头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哼,我们偷走时间的话,很快就能活过几百个年头!” “各位,别管那头黑漆漆的魔狼了。”白色的乌鸦姗姗来迟,理所当然地落在最高的枝头上以体现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想一想更重要的事情——关于祂身上发生了什么。” “总之,祂变成……不,祂想起自己是真神了,拥有唯一性和三份序列1特性,是货真价实的序列0。” “那祂的位格不就比我们高了吗?”一只乌鸦面露严肃之色,“这还怎么让祂当我们的眷属呀?” “啊——!”一群乌鸦后知后觉地哀叫起来,“泡汤了!计划泡汤了!” “都怪本体动作太慢了。”一个苦本体久矣的分身趁机说道,“说什么要等到最恰当的时机,结果别人都变成真神了还没把这件事提出来!” “就是就是,都怪本体决策不当。” 心情本来就不太明朗的本体眼睛一横,当即让这两个不老实的分身回归了自己的怀抱,其他时之虫立刻识趣地回到正题上来,其中一个一本正经地说:“祂的精神状态现在不算好,神话生物形态都没办法彻底控制。” “如果梅迪奇和列奥德罗遇到的真是祂,那祂以前的状态岂不是更糟糕?” “但父亲已经在想办法帮祂增加锚点了,应该很快就能解决吧。” “可你们有没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透特好像很不开心?” “对哦,祂话变得好少。” “总是发呆。” “再也不弹琴唱歌了。” “可祂找回了自己的权柄和力量,为什么还会不开心呢?” 乌鸦们安静下来,陷入困扰的沉思中。 第三十六章 深黯天国 夜幕降临,蝶群穿越永夜而来,它们落在开满深眠花和夜香草的原野上,如雾霭般随心所欲地变化,在黑夜女神面前勾勒出青年单薄的轮廓和淡漠的面庞,窥秘之眼自不断翕动的蝶翼后缓缓睁开。 “隐者。”主人礼节性地向来客顿首。 “黑夜。”透特慢了一拍回答,谨慎地组织起措辞,“介意我叫你阿曼尼吗?我不喜欢用序列的名字称呼别人。” “没关系,孟。”黑夜女神在面纱后勾起一个友善的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对于普通人来说,被直呼名字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对神明来说,能被人直呼名字反而是一种奢侈。” “Alex确实说过,你的名字很难被念出来,这是为什么?” “普通人……不,应该说天使以下的非凡者,但凡用精灵语,巨人语或巨龙语这些能呼应超凡的语言直呼真神之名,都无异于惹火上身。”黑夜女神耐心地为新手神明讲解道:“我掌握名为‘隐秘’的权柄,普通人在念完我的名字前就会直接消失,如果是念的你的名字……大概会被知识撑爆头脑吧?” “好的,我记住了。” 黑夜女神被祂这一本正经的腔调逗乐了,“不必拘束,Just enjoy yourself.” 听到熟悉的英文,透特露出浅淡的笑容。黑夜女神领着这位仅有几面之缘的旧日同胞走进夜雾弥漫的殿堂,一缕清辉当空投下,透特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只见一弯银月孤独地挂在穹顶上——尽管明知那是个幻象,但祂还是情不自禁地微微抬手,想要触碰。黑夜女神善解人意地没有出声打扰,驱使着灵体倒上两杯散发幽香的茶。 “阿曼尼,神明应该怎样传教?” 在抿了一口茶水后,透特吐露了造访意图——尽管造物主正在帮祂建立锚点,但祂实在做不到平白无故地蒙受别人的恩惠。 “如果是在战火连天,灾厄横行的年代,只要主动展现威能和仁慈,表达庇佑一方领地的意愿,弱小的生灵就会自动聚拢过来,但如今是在休养生息的和平年代,你最好采用一些柔和迂回的方式。其次,在大部分生灵普遍信仰造物主的现状下,大地,黄昏,死亡,被缚者祂们的传教本来就相对困难,为了避免敌视和打压,你最好避开祂们的教派活动的核心区域……” 黑夜女神用小夜曲般柔和的嗓音娓娓道来,祂用星光在夜幕中挥就一幅地图,将几个城邦和小国的位置指给新生的神明——旧日的羁绊让祂们理所当然地成为盟友,一切扶持和拉拢都水到渠成。 “唔。” “怎么了吗?” 透特的表情突然有点奇怪,“有人好像在扒拉我。” “或许有什么急事吧,我们可以下次继续。” 第三十七章 回到正轨 透特在苦橙树下悠悠转醒,乌洛琉斯在祂身边作画,看到透特醒来,祂银色的眼睛只是微微转动一下,然后又继续端详祂的画——光凭这聚精会神的模样,透特就觉得刚刚扒拉自己的不可能是乌洛琉斯。祂直起身来,手碰到一个篮子。 篮子下面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像是装了碎冰,上面摆着水果,黄色的杏,青红交错的荔枝,嫣红的草莓,紫得发黑的葡萄……透特惊奇地发现这都是自己喜欢吃的那几种。作为一个大吃货国公民,祂对饮食的搭配也是很考究的,除开那些街头小吃和大鱼大肉,祂也很注意吃水果,为了保持水果的鲜度,祂甚至在“胧车”内安了个冰箱——虽然不能电力制冷,但“雪女的霜息”能让祂随意制造冰块,总的来说十分方便。 透特心下了然,无奈地笑了笑,拿起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起来,心想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在吃了十来颗葡萄后,祂已经有了些饱腹感,便对仍在作画的乌洛琉斯喊道:“这里有杏子,荔枝,草莓,葡萄,你喜欢哪种?” 乌洛琉斯露出一丝困惑,但还是认真回答了问题:“草莓。” “那这些送你。” 一口寒气从透特口中吐出,将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成冰,透特把几颗草莓放在碎冰上,提着果篮走了。 “先生,先生?” “抱歉,我刚刚有些走神。” “看来先前赶赴边境的疲惫仍留在您身上。”执政官用关怀的目光看向透特,“是有什么波折吗?” “不,一切都很顺利。”祂感觉自己生涩地提了下嘴角,“同伴们很关心我,月城的人民也很热情,用歌舞酒肉欢迎我们,宾主尽欢,好不快活。”在执政官动嘴唇之前,祂又说道,“只是我不太喜欢马。虽然祂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军马,但我还是被颠得头脑发晕。” 执政官惊奇道:“我无意冒犯您,我只是很疑惑——战士难道不都要擅长骑术吗?” “如果是为了长途奔袭,骑马确实是必备技能。”透特无奈地摊开手,“但半神及以上的非凡者几乎都自带快速移动的本领,反应力和爆发力也会获得质变——这种突破就不是马儿能跟上的了,鞍座亦成了束缚。我在加入梅迪奇大人麾下时已经是半神,自然没有机会掌握骑术。”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执政官新奇地感慨,“是我听闻得少了。” “总之,我很高兴您能继续教导我的孩子,透特先生。” “感谢您的信任,执政官殿下,但以后还是请您称呼我为‘西德尔’。” “Cedar?” “您知道的,我之前在战场上积累了一些军功,”祂最终决定撒一个小谎,“于是主便赐予了我一个姓氏。” 为了方便跟战争之红的同僚联络,祂取过一个尊名,将“透特”这个名字赋予了深重的神秘学意味——当时是序列3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祂现在是序列0了。阿曼尼西斯说过,用能呼应超凡力量的语言直呼神明的名字会发生不好的事情,虽然说通用语已经普及开来,但像黄金之国,白银之国那些历史悠久的地方依旧难以摒弃古巨人语……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将“透特”这个名字埋葬比较好。 “那可是天大的荣耀啊!”执政官由衷地为祂感到高兴,“据说主赐予的姓名往往都有着深刻的含义,‘西德尔’这个名字该当何解呢?” “意为‘雪松’。” 在遥远的东方,与它常伴的植物叫柏,过去的人们用“松柏之茂”比喻青春永驻,用“松柏寒盟”比喻患难之交用“餐松啖柏”比喻超凡脱俗……总之,这两个字的寓意都是极好的。 “但‘松’这个字儿用得太泛了。”油烟墨在白纸上蜿蜒出一道道遒劲有力的笔画,记忆中的男人一面临帖一面笑谈,“不如‘柏’独到,而且……” “而且?” “而且松树叶子扎人,这点不好。” 说着,他还朝母亲的方向努努嘴,她正在通过电话声色俱厉地训斥某个玩忽职守的下属。 “先生,先生……?” “抱歉,我又走神了。” “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和那位执政官约好了,回来后我会继续教导他的儿子直到年末,还有三个月。” “你决定了?” “不管发生什么,生活都要继续,哪有说不干就不干的道理?” “成熟的心态。”造物主赞许地点点头。 “只是我现在的模样……嗯,我变化大吗?” “身高只变化了0.3厘米,更显眼的变化来自气质……”造物主顿了一下,“但在和别人相处的时候,你能自发掩饰这些变化。” “那就好。” 装作若无其事是成年人的本领,自由地流露情感是少年人的特权。 第三十八章 流失与萌芽 “老师,欢迎回来!您午休的房间一直都有佣人打扫,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哦!” “谢谢你,迪恩……嗯?” 挽回 “老师,怎么了?” “我的琴……” “您的琴怎么了吗?我看看,嗯,玛姬大妈把它擦得很干净呀。”执政官的小儿子拨了一下琴弦,“音色也还是那么清脆。” “不,没什么。”透特识趣地没有再提。事实上,那早就不是两个月前祂跟着乐师学艺时用的那把了,它的琴身用富有光泽的蔷薇木制成,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忍冬花纹路,琴弦也并非寻常的金属——在窥秘之眼看来,上面残留着一些灵性。透特稍微追溯了一下信息,发现这是由寡妇巨蛛的丝制成的,要把那些细不可查的丝线拧成琴弦这么粗的一股,大概要经过十五道工序,其间花费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但制成的弦过了五十年也不会有所磨损,可谓琴中精品。 虽然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但一想到那串天文数字,透特就有一种割肉的痛感。斟酌片刻后,祂谨慎地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空气中传来小小的哼声,小小的神子出现在床上,晃了晃没穿鞋的小脚。 “父亲给我的,作为交换,我去抓了两只灵界掠夺者。”小神子不悦地咬了咬嘴唇,“你不会觉得我会在这种小事上说谎吧?” 悄然施展了“匹诺曹”,然后发现小家伙的鼻子并没有变长后,透特心虚地眨了眨眼,“我只是觉得这把琴很名贵……大概是我这辈子收到过最贵的东西之一。” 这是一句含义很模糊的话,但不乏真实性。小神子看起来高兴了一点,几乎是有点神采飞扬地说:“你以为这是一堆金币或者非凡材料就能换来的吗?这可是祭典上的圣器,不能售卖,只会在极其稀罕的情况下赐予某些父亲的虔信者,还要弄很多麻烦的文书证明……你的脸色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差?” “呃,我不会因为私藏圣器被抓到牢里去吧?” “你一个真神为什么要怕这点小事啊?”小神子几乎要被气笑了,“父亲规定圣器上一律不能加雕饰,所以我在上面弄了个花纹作区分。” “谢谢,我很喜欢。” 透特像往常那样摸了摸祂的头,可小神子却开心不起来,祂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了好一会儿, 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萌芽的人性和几天的观察让阿蒙意识到了一些尚且难以参透的事实:尽管透特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仍然像以前那样温和,豁达,甚至可以说健谈,但独自一人的时候却沉默得近乎死寂,要么睁着眼发呆,要么闭着眼睡觉,要么埋头写东西——写一些没人能看懂的东西,经常一坐就是十个小时以上,写到笔尖磨了又修,写到墨水瓶满了又空,手稿在手边越累越高,窗外的太阳越来越低,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透特甚至忘了进食,可祂以前分明那么喜欢吃东西。 祂忘了清甜的椰子水,忘了滋滋冒烟的烤鱼,忘了脆脆的炸土豆,也忘了冰箱里那些五彩缤纷的鲜果,那些生动的酸甜苦辣统统离祂远去,只留下一副繁忙到麻木的躯壳。 神子突然觉得害怕。 “尧舜都是黄底之后,其都城则在太原。太原与涿鹿均在冀州之域,可见其亦系河北民族……尧在位七十载,年老倦勤,欲让位于四岳。四岳辞让。尧命博举贵戚及疏远隐匿之人,于是众人以虞舜告尧……当尧治时,有洪水之患。尧问于众,众共举鲧,尧使鲧治之。九年而功弗成,乃殛鲧而用其子禹……” “夏朝凡传十七主,据后人推算,共历四百余年。《史记》有言:禹有天下后,荐皋陶于天,拟授之以位,而皋陶卒,乃举益,授之政。禹之子启贤,诸侯不归益而归启,启遂继天子位……” 远古的知识如潮水起落,沉寂已久的事物也随之苏醒。 白塔内昏暗的光线开始扭曲,一个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影子出现在书架和桌椅之间,有的鞠躬尽瘁,有的决绝赴死,有的把酒临风,有的纵横天下……饱含着不同情感的声音盖过了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有的因聚散离合叹惋,有的因黑白颠倒怒斥,有的因天地悠悠恸哭,有的志得意满大笑…… “商朝兴于西方……唔。” 那些怪诞的幻象在摇晃了一瞬后,消失了。 时天使爬上桌子,试图投喂隐者,把那些酸甜苦辣重新塞进这副躯壳里。透特愣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一切似乎都回归了最初的平静,祂开始像从前那样规律地作息,在祂的悉心教导下,执政官的另一个儿子在运动会上大放异彩,而祂在年末的宴会上正式告别了那家人,祂的琴艺在持久练习下变得流畅纯熟,也渐渐和天使之王们熟络起来,相处得还算和睦,祂总会把吃不完的水果分给乌洛琉斯,乌洛琉斯也会回馈给祂一点好运。 时天使也由小小的一团变得高挑,带着一种青春期少年肌肉跟不上骨骼生长速度的纤细感,或许再过两三个年头,个子就能压过祂了。 但历史总有书写完的那天。 鲜艳的五星红旗在天安门的城楼上缓缓升起,人山人海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帝王的荣光已经逝去,割据的耻辱已经洗刷,战乱的伤痛已然愈合,新的历史拉开序幕。 透特在纸页上画下最后一个句号,所有稿纸被收纳到白塔的某一个书架。 乌洛琉斯在苦橙树下作画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今天不会有人送来水果吃了。 海风鼓起船只的帆,带着旅人从巨人王庭的码头驶向北大陆。 第三十九章 声望初立 一个月后,北大陆某处的不知名沙漠。 三十来个盖比亚人在漫漫黄沙中艰难穿行,比起“盖比亚”这个学名,他们更著名的称呼是“流风之子”,顾名思义,他们像风一样居无定所,不是在流浪,就是在为流浪做准备——清点衣物和干粮,给弓箭换一副新弦,保养卖艺用的乐器,兜售路上抽空做的挂毯和鞋子,检查指南针有没有失灵,等等。 “见鬼,所以之前是谁负责检查指南针的?” 在这迷失方向,又累又饿的时刻,所有盖比亚人都想把那个粗心大意的混蛋揪出来打一顿,痛骂他为什么不找工匠换一根新的磁石针。他们并不知道,这种困局早在二百八十年前就已经注定:为了把恶魔砸成肉酱,一个灾难魔女召唤出大量的陨石——尽管她自己也在这场大战中陨落了,但那些带有强烈磁性的陨石却深埋地下,留存至今,阴魂不散地干扰着所有指南针,击溃每一个过路人生存的希望,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何为“贻害万年”。 一个盖比亚人体力不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皮肤触及的沙子并没有预想中的滚烫,反而带着泉水的湿润。他精神一振,随即挣扎着爬起来,极目远眺—— 在干旱的黄色中是一抹青翠的绿,若非刚刚感受到了水的潮湿,他铁定会以为这是海市蜃楼。其他盖比亚人在不经意间屏住了呼吸,生怕如戳破泡沫般惊扰了这希望的美景。 一个白色的轮廓出现在绿洲前。 “那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有人张弓搭箭,“大家小心点!” “等一下,那好像不是猛兽……” 在几句话的功夫,那白色的动物就来到了离他们仅有十来米的地方,在看清它具体形貌的那一刻,敬畏自流风之子们心头升起。 那是一种对美的敬畏。 这是一只鹿,一只皮毛雪白,身披九彩的公鹿,眼神温润,姿态优雅,仿佛传说中神明的坐骑,尽管盖比亚人中有打猎的好手,但他们心中也万万生不出将那身洁白的皮做成袄子的念头。 白鹿转过身去,慢慢走回绿洲,一朵朵莲花在它的蹄印旁盛开,盖比亚人的头领们交换了几个眼神,随即跟上了它的步伐。 天色昏暗,大雪不减,白色的山岚染上夜幕,沉默而森严,它的名字叫葛罗泰,在古语中意为“巨人之肩”。 六百五十年前,葛罗泰山脉往东八百米处有一个人类村庄,某天魔狼将要肆虐于此的消息传来,一半的人留守家园,一半人逃进雪山,前者死在了家园的残骸上,后者在寒风中重燃了家园的篝火——他们被称作格努诺人,意味“雪山之民”。 灾厄迫使他们投入雪山的怀抱,而他们也在漫长的磨合中习惯了风雪,习惯了避世,习惯了落后。这么做的好处是不必再面对魔狼的尖牙利扎,因为它们更喜欢在温暖广阔的平原上驰骋,在密集的聚落中将猎物开膛破肚,散播恐惧;这么做的缺点在于难以获取物资,尤其是医药,一个树枝划破的小口就足以叫他们丧命。 而今天就有一个年轻的格努诺人受了伤,他用陷阱抓住了一只狐狸,狐狸在挣扎的时候咬穿了他的手,用雪水洗净血液后,他用布条草草包扎了一下,但那两个小孔周围的皮肤很快充血,红肿,分泌脓液,伴随着难以忍耐的高热,他倒在了床上,再起不能。 病痛让他一贯灵敏的感官变得模糊,以至于没听到那扇动翅膀的声音,木窗被推开的声音,也没看到一团白色以相当自来熟的姿态飞到自己的床头,只能任由一支长长的喙伸进自己苍白的嘴唇,如同受到哺育的雏鸟。 有什么苦中回甘的东西流进口腔,格努诺人无意识做出吞咽的动作,随后又昏睡过去,气息由先前的急促变得绵长而平稳。 医官鸟用爪子扒拉开他手上被血液和脓液浸透的布条,发出人一样的啧啧声。 在同一个月内,许多微小的变故悄然发生。 一个采珠女心心念念着远航未归的丈夫,直到青色的小鸟将信件放上她的枕头,她飘摇了一个多月的思念才稍稍沉淀下来。 一个位于荒芜之地的山村数月以来滴雨未落,就在所有人为日渐枯黄的庄稼焦灼之际,阴云在头顶汇聚,雨水飘落下来,不少人在云端看见了一个白雪般的女人。 一群旅者在探索遗迹后总是在半夜惊醒,尖啸的恶灵在噩梦里对他们紧追不舍。这样的惊吓和折磨持续了三天,却第四天晚上骤然结束,梦境之中仅有蝴蝶翩跹。 尽管这些际遇仅限于微不足道的一人,几人,十来号人,但它们已经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正面的印象,期盼和信赖的种子从此生根。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们出于侥幸心理往往无法正确评估所面临的风险,从而酿成悲剧。 普索洛悲哀地觉得,自己恐怕要成为悲剧的男主角了。他正值容易热血上头的青年时期,为了见识更多的风景,追寻更大的财富随着船队来到了南大陆,仗着“旅行家”这一身份和几件不俗的神奇物品,他自信能够闪避大部分危险,于是进入了资源丰富的原始森林。 然后他被蝎子蛰了。 在进入森林前,普索洛想的是:“如果遇到什么危险我开门就跑”。但由于前不久遇到了一只堪比小山的石像鬼,他对“危险”的认知仍停留在某些巨大,显眼,面目狰狞的事物上,以至于忽略了一只能被水碗扣住,但毒性却能放倒一头公牛的蝎子。 十秒后,普索洛把自己传送出森林,随即“扑通”一声倒在干燥的草地上,他颤巍巍地摸到一支解毒剂喝下去,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好转,毒素让他的皮肤变成可怖的紫色,四肢开始浮肿,眼睛开始昏花,耳朵开始鸣响,呼吸逐渐困难……他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快死了,甚至还没来得及谈一场浪漫的恋爱,娶一个美丽的妻子。 或许是神听到了他的遗憾,普索洛感觉到有谁轻轻托起他的上半身,又将冰凉的液体倒入他的口中,几次费力的吞咽之后,滞涩的呼吸道开始变得通畅,本该蒸发的健康又重新沉淀在体内。 “调整呼吸,先生。”一个听起来朦朦胧胧,但充满信服力的声音说:“嘴巴呼气,鼻子吸气,对……就是这样。” 几次有规律的呼吸下来,普索洛感觉以前那个耳聪目明的自己又回来了,他正想努力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样,却被潮水般的睡意包裹,而在彻底坠入梦境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药量好像加得大了些,所以会带来一些后遗症——您大概会在暴汗中昏睡三个小时左右。” “但别害怕,我会看着您。” 一只乌鸦停在暴汗如雨的普索洛身上,透特对它伸手,它就跳到了祂的手背上。 “就算人家睡过去了,也不该被你当成脚垫呀。” 乌鸦抖了抖翅膀,活像人类耸肩的动作,说:“我还以为你在北大陆忙着传教呢。” “我来攒攒家底。” “嚯,是哪批幸运儿将得到你的馈赠?四处流浪的盖比亚人?北地的格努诺人?我算算……这群人信仰你还不到三个月吧?” 透特从容地说:“准确来说,他们还没有信仰我,今天的收获大概很久以后才会派上用场。” “那你这些天做的事是为了什么?” “让人们知道世界上存在着一类奇妙的,善良的,可以化解某些困境的生物。”透特微微一笑,“这个认知会为‘隐者’之名的流传打下根基。” “等等……别告诉我,你还没想好自己的尊名。” “噢,谢谢你的提醒,之前取的那个确实不能再用了。” 乌鸦一时失语,好久才嘟囔道:“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急啊。” “磨刀不误砍柴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透特拿起自己的七弦琴,“而且今天是个弹琴唱歌的好天气,干嘛想那么多?” 阳光在琴弦在跳舞,风随着乐音哼唱。乌鸦跳进祂盘起的腿弯,惬意地窝成一团。 第四十章 百年之间 一百年足够发生些什么? 一百年足够一棵稚嫩树苗长成参天大树,足够一个人儿从呱呱坠地到寿终正寝,足够一个聚落变成镇子再变成城邦,足够一个城邦到另一片土地上开拓出新的子邦,足够一个游牧民族用脚步丈量数十个王国和城邦的领地,也足够隐者和母亲,黄昏,黑夜等存在一样广为人知。 在此期间,旧日遗民们举行了一次梦境座谈会。 “你想好自己的尊名了么?” “嗯。”早在战争之红的时候祂就取过一个,现在不过是所属关系去掉,再把和权柄相关的描述改一改。 “那神名呢?”造物主又问道。 “隐者不就是么?”透特一时没懂祂的意思。 黑夜女神解释道:“隐者固然可以当作神名,但它毕竟是魔药的名称,你可以稍微彰显一下自己的个性。就像欧弥贝拉是耕种者途径的序列0‘母亲’,但祂更广为人知的称呼是丰收女神。” “确实……比起‘母亲’还是‘丰收女神’更容易让人肃然起敬。” “所以再考虑一下吧,毕竟神的名字不好随意更改,一旦确定,往后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人们都会这么称呼你的。” 于是醒来以后,透特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下了七八个名字:奥秘主宰、隐世之神、历史之神、隐匿贤者、无尽灵数……写到最后祂想起那个在“仙剑3”网页磨蹭了一刻钟,只为取一个风流倜傥的ID的自己,一股难言的羞耻夹杂着惆怅涌上心头,祂不再琢磨,直接默念道“小公鸡点到谁我就选谁……” 顺带一提,祂做这件事的时候正在享用一家十年老店出品的蜂蜜蛋糕,所以在来串门的时天使看来,伟大而神秘的隐者正一边活动着腮帮子,一边从鼻腔里发出很有节奏的哼哼声,一边用笔尖在写满方块字的纸上戳戳点点——那些方块字成功让时天使皱起了眉头。它们与现存于世的所有语言体系都大相径庭,以至于过了一百年也依旧无法破译,这无疑有些挫伤一个天使级解密学者的自尊心。 “所以你到底在干嘛?” “用史前的古老占卜术追寻我的神名。”透特答得模棱两可,心想下次或许可以试试“东南西北”。 时天使将信将疑。 “真的,不信你看。”透特拂了拂纸上的蛋糕渣,“对,就是这个。” “你是故意的吗?”阿蒙从鼻腔里出了口气,“你明知道我看不懂这种文字。” “那你现在至少能看懂四个字了。来,跟我读——隐·匿·贤·者。” 总之,经过这番大巧若拙的操作后,隐者变成了隐匿贤者。造物主安排工匠将命运天使的画作刻上泥板,又印在圣典的羊皮纸上,并附上如下文字:“隐匿贤者自混沌之末苏醒,祂与千万人一同挥汗流血,将恶魔驱赶到无尽深渊。祂掌握着古老历史的钥匙,拥有窥探隐秘的眼睛,是无尽灵数和知识的化身。祂是人类之友,恶魔之敌,也是神之子的教养者。”而在最新版的圣典流传到北大陆之前,一些风俗和惯例已经在逐渐形成—— 比如四处流浪的盖比亚人每年都要到沙漠边缘植一棵树。在被白鹿搭救后,盖比亚人的头领想用末药和乳膏回报它,却被拒绝了。白鹿说:“这些不过是人类所需之物,而鹿所需要的只是饱腹的水草和栖身的树林,若你们真心要报答我,就每年来沙漠边缘种一棵树吧,等它长得足够茂盛,我就将它带到我的绿洲。”此后,盖比亚人每天都会带上树苗来到此地,他们在边陲小镇留下绿意,也留下欢歌劲舞。男人吹响悠长凄凉的号角,描绘那日猎猎作响的热风和走投无路的绝望,女人用植物汁液在面颊和手臂上画出洁白的花与叶,踏着轻盈的舞步旋转出一个个完美的圆,模仿着白鹿优雅高贵的身姿,鹿与旅人的故事和乐声一起传遍大地。 比如走出雪山的格努诺人会在发梢上绑一根白色的羽毛。那洁白的医官鸟让他们明白雪山中暗藏的奥秘,教他们哪些植物可以磨成消炎止痛的伤药,哪些植物经过处理可以煮成驱寒的羹汤,哪些植物可以食用茎,哪些植物可以食用根。除此之外,它会时不时从外界带来新奇的事物,一种从没见过的水果,一支做工精细的陶瓶,一朵娇艳的花,一把锋利的镐头……格努诺人意识到,魔狼肆虐的年代已经远去,生机在恢复,秩序在建立,繁荣在创造,他们可以过得更好,于是他们走向了更温暖的地带。 比如一个海滨小镇的居民会在窗台上放些切碎的鱼虾,作为给信使的酬劳。那青色的小鸟在吃饱后便有力气飞跃大浪和波涛,找到载着亲朋的船只,将思念和祝福带去,又将宽慰和承诺带回——从此以后,等候便少了几分煎熬,多了几分盼望。 比如一个短期内掀起过考古热的秘密结社会的成员在床头悬挂草编的蝴蝶。探寻历史固然叫人着迷,但也很容易沾染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它们不会在阳光普照,精神饱满的时候叫嚣,却会在月上中天,夜幕降临的时候现形,而那遨游梦境的蝶群会用闪光的鳞翅拼成庇佑之伞,于是污秽的阴雨便不会淋湿梦境。 类似的事例还有很多,此处按下不表——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就像散落在河沙里的珍珠,只等着被一根银线串起,好形成一串璀璨夺目的项链。于是流言恰逢时宜地传播开来,大意是: “一位沉睡的神明早已归来,祂的眷属们也随之复苏,在各地践行祂的意志,播撒祂的恩惠,彰显祂的仁爱。在此基础上,更详实的说法出现了:“身披九彩的白鹿是祂的坐骑,白色的鹮是祂的医官,青色的雀是祂的信使,冰霜般的白衣女人是祂的侍从……” 总而言之,就是营造出了一种“这个神明有那么多追随者想必一定很强大吧”的感觉……至少在忽略掉“祂可以用不同的形象出现在不同人群的面前”这个前提时确实如此。 是的,强大——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有的人不再只满足于祈求一个美梦,一份安心,一场滋润旱田的及时雨,进而向神明寻求充实头脑的知识,改变命运的力量,铸就地位的权力,神明便水到渠成地将知识,力量,权力赐予这些有近一步渴求的凡人,让他们成为人类中的佼佼者,也成为自己的剑与盾,手与眼,喉与舌。 而历史上首次与隐匿贤者建立这种双赢关系的,正是盖比亚人。在接受了非凡的馈赠后,令他们闻名于世的事物不再限于热情奔放的舞步,精妙绝伦的戏法和物美价廉的手工艺品;还有玄机暗藏的画卷,令人眼花缭乱的法术和形状各异的奇妙生物——前者令人心生向往,后者令人心生敬畏。 第四十一章 隐匿神国 一个有着蜜蜡般肤色,红枫般发色的男人在沙漠中踽踽独行。 阳光那样毒辣,沙砾那样滚烫,他理应感到口干舌燥,体力不支,跌跌撞撞,可他的步履却如羚羊般轻盈稳健——这是普通人乃至大部分低中序列非凡者绝对做不到的,而他之所以做得到,是因为他早已脱离了人类的范畴,或许用“祂”来指代更为恰当。 祂的名字叫阿诺德,从世俗的角度来看,祂是一支盖比亚人的大家长,三个孩子的父亲,五个孩子的爷爷;从神秘的角度来看,祂是一名窥秘人途径序列2的天使,隐匿贤者的眷属——而此时此刻,祂是怀着一颗敬畏之心,以后一种身份行进在沙漠中的。 阿诺德的脚尖始终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在一般人眼中,那儿只有沙子和仙人掌,但在他眼里,那里笼罩着阳光都无法穿透的雾气,那是神国的门扉。无形的眼瞳早在千里之外确定了来者的身份,浓雾在阿诺德踏入境内的一刹那缓缓分开,露出一栋朱红色的塔楼,尽管它的风格与形制和现存于世的任何建筑都迥乎不同,但在适应了它的独特后,任何一个人都会意识到它带着古韵的华美,如梦似幻的华美。 但在古老的传说中,如此华美的建筑却是怪兽的饵料——当人们走到近处,想要一探究竟时,它就会把这些愚蠢的猎物吞入腹中。 木质门扉早已在阿诺德面前打开,仿佛一个无声的邀请,祂整理好思绪,理了理被风吹起的衣襟,掸去衣摆上的尘土,随后才郑重其事地踏入室内。 一阵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阿诺德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与荒芜的黄色截然不同,室内弥漫着朦胧的粉色,鲜花的粉色,一棵棵茂盛的花树沿着溪水两旁生长,随着微风摇动盈满春意的枝头,溪水上飘着一条小船,阿诺德乘上船,船便自己向前开去。 清澈的溪水逐渐变得浑浊,温暖的风逐渐变得萧瑟,粉色的花树被一簇簇殷红色的低矮花丛取代,它们尽情舒展着纤细的花瓣,吐着细长的花蕊,不知是不是错觉,阿诺德在昏黄的河水下看到了半腐尸身和森森白骨。 接下来每行一段路,祂都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致,有时是由黑荆棘和花蕊处长着眼珠的红玫瑰组成的花园,有时是燃烧着余火的废墟,有时是发烂发臭的尸山,有时是一个个异常美丽的女人……在经过不知道多长时间后,一切景象都消失了,一阵琴声从不可窥探处传来,它原先寂寥如夜间细雨,旋即欢快如载歌载舞,让人想起百花一夜盛开,天光洒满长夜。 阿诺德没有出声打断,而是躬身行礼。 作为能歌善舞的游牧民族,盖比亚人几乎是从生下来就开始学唱歌跳舞,再大一些就会学习乐器,可以说是流淌着浸到骨髓里的艺术血液。阿诺德也不例外,祂有着一副雄浑如号角的好嗓子,也擅于敲击牛皮鼓。人们钟爱,赞扬,吹捧盖比亚人的技艺,但盖比亚人并不单单将其作为谋生或炫耀的手段,他们更是将舞步和音乐作为表现情感的手法,将一切喜怒哀乐寄托其中——而对晋升天使的阿诺德而言,艺术的欣赏和创作是维系人性的重要手段。听着那些抑扬顿挫的旋律,祂才不至于忘记自己作为人时的大喜大悲,聚散离合。 说实话,信仰的神明也喜爱音乐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阿诺德在心中默想,更何况贤者的技艺是那样精湛,品味也非常独到。 如果透特能听见眷者心中所想,多半只会耸耸肩。所谓完美很大程度上是由练习堆砌的,作为长生种,祂练习的时间会不可避免地超过大多数人,既然和天赋无关,那也不值得骄傲。 一曲罢了。神明放下乐器,眷属将头埋得更低了。 “阿诺德,之前让你探查的事情,进展如何?” “如您所揣度的那般,就东南海一带而言,近三个月来,七成以上的‘移民’背后都有着隐秘教派的影子,以信仰‘丰收’和‘晨曦’的居多,有的是在教派内部颇有话语权的半神和圣者;有的虽然序列不高,但在政界商界颇有影响力——相当于教派在俗世的手足;还有的是普通人,也非内部成员,甚至可以说对这些教派涉及非凡的那一面知之甚浅,但对所信仰的神明极为虔诚。” “虔诚的普通人吗……”透特沉吟了一下,“将这种情况展开讲讲。” “我的调查对象中有一个信仰丰收女神的富商,每年都会将所得的十分之一捐给教派。他是在两个月前携家眷来北大陆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想来开拓新市场,但我认为这般亲力亲为,拖家带口有些过头了。” 或许是觉得自己有点啰嗦,阿诺德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神明的脸色,透特轻轻点了下头。 “不错,你很细心。高位者办事前总会派遣下属去探查一番,就像将军号令全军行进时会派遣斥候——这人的表现实属异常。” “感谢您的褒奖,这是我应该做的。”得到肯定后,阿诺德放心大胆地讲了下去,“然后趁他要大摆宴席的时候,我让族人去说想通过表演歌舞换取赏钱,他便欣然答应了。酒过三巡后,我的侄子套到了他的话,原来他做过一个奇异的梦,当时他觉得这梦很不一般,便请占卜师来解,最后得到了‘应当顺从神明的指引,去北大陆谋生’的结论。” “这样吗……做的不错,来选择你的奖赏吧。” 三团颜色各异知识之光呈现在阿诺德面前,细细看去可以分辨出囊括其中的精灵语单词。红色的知识之光中写着“剑与火”,蓝色的知识之光中写着“霜与雪”,金色的知识之光中写着“爱与憎”。 阿诺德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了写着“爱与憎”的金色光华,一幕幕渺远的景象跨越万千时光呈现在祂眼中:爱而不得的少年,高傲虚荣的少女,歌颂爱情的夜莺,用生命浇灌的玫瑰……故事的最后,祂看见那朵由生命挽歌催生的爱情之花被抛在尘泥中,车轮从它身上碾压过去。 当爱意被辜负,被嘲弄,被轻蔑,就会发酵成无比险恶的恨意。 血泪从玫瑰花的花蕊处流下,一只盈满憎恶的眼睛在馨香的花瓣间睁开。 “你还有什么事?” “我还想向您请求一件事……不知我是否有幸知道您所弹奏的乐曲的名字?” “它的名字,你念不出。”神明发出云雾般单薄的叹息,阿诺德从中感受到一丝惆怅,“但总要有个称呼……便叫‘龙在水泽的呼啸’吧。” “您是说巨龙吗?” 透特郁闷地摁了下眉心,心想我大中华的龙可比那些个胖蜥蜴好看多了。 “和心灵巨龙无关……算了,这不重要。” 阿诺德又问道:“那我是否能用别的乐器来演奏它?”祂方才一直在想,如果在琴声中加上骨笛,号角和皮鼓,一定会别有一番韵味。 “小事,无妨。” “感谢您的慷慨。” 阿诺德退下后,透特紧皱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祂总觉得心神不宁……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第四十二章 异动渐起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的那天,祂扮作吟游诗人在人世闲游,路上遇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小孩,便追溯了一下他的信息,发现他是梅迪奇的副官,伊阿宋的后代。那孩子身上的血脉并不稀薄,最多不会超过三代,否则透特也没办法第一时间意识到。出于既担心又好奇的心理,祂尾随了一下那孩子,结果意外发现了战争之红的秘密驻地和伊阿宋本人,还有不少熟悉的面孔——透特曾与他们,或者说他们的祖辈一起并肩作战。 在离开东大陆后,透特依稀听说伊阿宋已经晋升为序列2的天气术士,所以他,不,祂现在应该更受梅迪奇重视才对……现在又不是南征北战的时候,祂不呆在梅迪奇身边,跑北大陆来做什么?又或者梅迪奇也来了?不,梅迪奇来或不来都没差……唯一性怕是把祂心灵沟通的范围扩展到了一个变态的程度,祂当年可是能隔着三个山头训斥下属。 怀揣着各种各样的猜想,透特又暗自观察了两天,又发现了其他驻地和更多的熟人,一个不可思议又难以违逆的事实在祂面前展开—— “有没有搞错,军团七成以上的中高序列战力都被调过来了?!” 战争之红把每一份序列5及以上的非凡特性都记录在案,而且按照规定,每一个士兵的晋升都要经过申请和考察,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直接去仓库领魔药,而不是自己去猎杀非凡生物的惯例。换句话说,透特跟着打仗的那些年有多少份特性,一百年过去就仍然有这么多——当然不排除特性增加的可能性,但在和平年代也没什么扩招人员的由头,所以这个数字应该不会上浮太多。 “梅迪奇怎么会准许这种事?”透特越想越不对劲,“祂怎么会容许没有军队供祂信奉的主调遣?” “难道是要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不,这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些……” 又过了一段时日,晨曦和丰收开始有所动作。透特在听了阿诺德的汇报后,意识到这对巨人母子的行为和军团有着根本上的相似性,用一句话概括就是“转移主要力量”。 “虽然造物主是东大陆的主流信仰,但也有不少城邦从黑暗末期就在信仰丰收和晨曦,即便是Alex也不好做的太绝……是什么让祂们不惜抛弃多年的积累,也要把势力挪到北大陆来?” “那其他几个教派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天幕分明湛蓝晴朗,可又仿佛有阴云在默然汇聚。 “罢了……动用一次预言的权柄吧,虽然我一点都不喜欢命运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透特在浓浓迷雾中合上了眼睛。 第四十三章 神陨之梦 一望无垠的白色映入眼帘。 凭借前几次开“梦境座谈会”的经验,透特一眼看出这是布尔什维克的老大哥土生土长的雪原。祂们开梦境座谈会时会通过朴实无华的“石头剪刀布”决定梦境的主题场景——阿曼尼西斯偏爱假日海滩,据说是因为祂之前一直想好好攒一把假期然后去马尔代夫痛痛快快地玩一场,透特偏爱古城客栈,在祂的印象里,那儿的气候总是很凉爽,空气里总弥漫着鲜花和花果茶的清甜,而亚历山大对祂雪原上的小房子有执念,那里有厚实的地毯,晃悠悠的安乐椅,装着热茶的电水壶,毛绒绒的大猫……总之尽是些能让人在冬天感到融融暖意的玩意儿。 适当的眷念有助于祂们保持人性,否则那些久远的记忆就像沙地上的画一样,风一吹就看不清了。 “Alex?” 棱角分明的东斯拉夫人遥遥对祂微笑,透特下意识想对祂招手——但就在举起手来的一瞬,银白变成了焦黑,说不清是岩浆还是鲜血的液体在大地的皲裂中流淌,仿佛被史前巨兽撕裂的伤痕。震动随之袭来,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在透特本能地掏出武器时,冷冽的风夹杂着雪花拍到透特脸上,如果不是因为鼻尖还残留着血与火的气味,祂几乎要以为这剧变只是一场幻觉。 出于信任和担忧,透特下意识瞬移到友人身边,却听见了一声压抑着痛苦的低吼从身边人口中溢出。 雪原,荒原,白色,血色,寒冷,炽热,不断变化,最终血色蔓延的荒原盘踞了透特的视野,只只眼睛从维持着昔日研究员形象的造物主身上裂开,在祂的脸颊上,脖颈上,额头上转动,流出猩红的血泪,而祂的身形也开始溃散成散发出堕落气息的阴影,一道岩浆从透特原本站立的地方迸溅,紧接着异变的怪物撕开地壳奔涌而出,发出歇斯底里的嘶鸣,太阳从天而堕,张牙舞爪的阴影占据了天空······ 透特化作信息洪流奔上高天,同时血肉构成的巨大花瓣拔地而起,以造物主为中心将祂包裹,长着无数眼睛的流动阴影发出困兽般的悲鸣,挣扎着扭曲着试图脱困,层层合拢的血肉之花表层不停地膨胀又不停地复原,而更多的花瓣增殖出来继续合拢——眼看那流动的阴影就要被夺去最后一线生机,无数浅绿色的激光从天而降,打得它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紧接着,黑色的荆棘从地上拔地而起,它们的尖刺迫不及待地扎进血肉之花,像榨干夜莺的心头血一样贪婪地啃噬起这些血肉,一朵朵花蕊处长着眼珠的红玫瑰从黑色的荆棘枝条上绽放,代替隐匿贤者无孔不入地观察这个造物的弱点,而这朵血肉之花增殖的速度更加恐怖!它像是被大地母神祝福了一般,疯狂地膨胀,舒展,甚至将玫瑰的枝条和根系挤压,包裹,吸收殆尽,猎食者和猎物的位置瞬间颠倒! 血肉构成的肢体蠕动着从花朵的底端长出,挥舞着抽向半空中信息构成的虚幻人形! “嘶!有点麻烦,信息结构开始不听使唤了……” 透特把遭到“堕落”影响,部分不受控制的信息从体内剔除,驱散,看着合拢的花朵表面渐渐不再肿起“鼓包”,最终决定采取粗暴一些的方式——尽管这么做可能会误伤友人,但对方逐渐衰竭的气息告诉祂当断则断。 雪亮的长刀自祂手中缓缓凝出,透特自半空落下,以只攻不防之姿落下一斩—— “哧啦——” 饮血的白刃发出畅快的鸣响,而被斩出一个豁口的血肉之花却没能再生——它并非第一个遭遇这种困境的造物,一位被武士暗算的鬼王曾试图将分家的头颅和躯干重新接上,却发现这把兵刃造成的伤口是那样的难以愈合,最终祂丧失生机的躯干和大江山的百鬼一同焚烧殆尽,而死不瞑目的头颅被装入铁匣献给天皇。 安纲在一斩之后重归虚无,而透特重新化作信息洪流,裹挟着那个半是人形半是阴影的存在逃出试图复原的血肉之花。 “喂,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Alex,亚历山大!你到底……呃?!” 一道闪电劈天而下,虽然还没达到电磁风暴那样足够将祂碎尸万段的强度,但也足够透特因为信息结构失序感到不适。更多闪电如标枪般投下,祂索性变回人形,抱着友人往前跑。无休无止的逃亡就此展开,祂们把各种异变远远甩在身后,又躲开一波又一波金色的火雨,好不容易摆脱了黄铜色眼睛的窥视,又被滔天的巨浪罩了满头,火焰,窥探,雷霆,狂涛,轮番上阵,周而复始。 梦的最后,祂们疲惫不堪,造物主拍了拍年轻的神明并不宽敞的肩膀,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就好像祂们不是在逃命,而是在跑一场拿不了名次也不会怎么样的业余马拉松。 于是透特小心翼翼地把祂放下来,让祂靠着自己坐好。一路上造物主身上的异变在渐渐消失,现在完全恢复正常,但也变得无比虚弱苍白,就仿佛回到了仍被称作“他”的岁月,而他那时不过是个研究员,和那些能造就山呼海啸的存在比起来真的太脆弱太单薄,以至于很难让人把他和“全知全能的造物主”联系起来——在力量至上的神秘世界,这本该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可他看上去很安详,仿佛从肩上卸下了一座大山。 他的体温与薄凉的空气融为一体,他的重量一路蒸腾直上,轻如云烟,他的最后一口呼吸化作无影无踪的风,散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最终与千千万万缕风不分彼此,他最后的一点形骸变成比沙砾还细小的渣滓,最后从透特颤抖的指缝漏出,在透特模糊的视线中回归大地。 到最后他一点痕迹都没剩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 “不……” “不,不——!” 第四十四章 亵渎之言 “蹬蹬噔,咚咚咚。” 透特费力地睁开眼睛,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和窗外扰人清梦的神子大眼瞪小眼,捣鼓了半刻钟漏洞的时天使很满意这个结果,兴致勃勃地对透特招了招手。 “你真是……我的祖宗叻!你能不能不要在我做正事的时候来打扰我?!”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透特还是打开限制,让这只讨厌的鸟儿飞了进来。 “正事?你不就是在睡觉么?”阿蒙打量着祂乱糟糟的头发和压出褶皱的睡衣,“现在可是上午十点,以前那个天不亮就起床的你去哪儿了?” 透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告诉阿蒙预知梦的事情,只能缺乏威慑性地瞪了祂一眼,然后拉开衣橱,慢腾腾地挑了几件衣服,把自己收拾出个神样。 “你怎么来了?”透特脱掉睡衣,露出竹节般匀称的上半身,声音依旧带着久睡后的低哑。 “怎么,不欢迎?”阿蒙兀自往仍然敞着的衣橱里看去——衣橱本该是一个比较私密的场所,但透特心思比较涣散,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见对方不搭腔,阿蒙就自己回答了:“父亲的神国是很好,但呆久了也会觉得沉闷。” “如果你去培养两个眷者,就会觉得时间好打发的多……外套递给我一下。” “眷者?我用不着那种东西。”欺诈师欺诈了光线的折射率,于是那件暗紫色的外袍焕发出如星空般深邃的蓝色,“而且啊,我看着父亲展现神迹,实现欲望,获得崇拜,就越发感受到一件事……” “什么?” “其实人类信仰神明,并不是因为敬爱,而是因为贪婪吧。”阿蒙露出一个有点恶劣的笑容,“信徒崇拜神明,说不定只是在换个方式表达欲求呢?”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足够让任何一个虔信者嘴唇发白,冷汗直流,但透特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要知道梅迪奇在听祂这么说之后,可是恨不得把祂烧成灰烬呢。阿蒙不禁觉得无趣,但下一刻祂有了更有趣的发现:透特在笑,不是那种虚伪的假笑……而是因为祂心情很好。 时天使突然想起一件事,从小到大隐匿贤者都没怎么跟祂普及信仰方面的知识。 “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说法了。”透特系上腰带,“这个说法并不亵渎,对大部分一辈子都无法和神明打交道的人类来说,神明不过是愿望的集合,执念的寄托。” 祂坐到镜子前,慢悠悠地打理自己长到腰际的头发,“在我生活的那个时代,那个国度,也有不少神明和教堂,人们也会敬拜祂们的塑像,做出祈祷的手势,点燃一根香烛……”说到这里,祂笑得有些顽皮,“但是啊,这些行为不会局限在某一个对象上。” “打个比方吧,当一个学生要考试的时候,他会去拜执掌知识的神明,但这并不妨碍他明天去拜维系商业秩序的神——毕竟谁不想要家财万贯呢?后天去拜一个驱除疾病的神,大后天去拜一个掌管风调雨顺的神明。”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逢神就拜的行为和根本不信仰任何神是一回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确实,这样一来,神明很难建立起庞大的势力,将斗争延伸到人间。” “唉……如果真是这样,那世界可太清静了。” 透特努力想把头发拢高一点,这样看起来比较清爽,但总有几根会从指缝间溜出去,落到后颈上。阿蒙实在看不过去了,便搭了把手,那些缎子似的黑发乖巧地贴着偷盗者灵巧的手指,最后被顺利束进了银色的发带中。 “谢啦。” “如果真的要道谢,和我一起去灵界找点乐子怎么样?今天是安息日,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去吃点什么。” 在安息日的时候,透特接到的祈祷会比平时少很多,祂就会去探访钟爱的小餐馆和糕饼店——随着时光变迁,人们的手艺也变得越来越好,做的食物也越来越精细,这点让祂很欣慰。 “不了,我打算去一趟东大陆。” “去东大陆干什么?” “看看你爸,好久没见祂了。” “你们不是经常在梦境见面么。”说到这儿,时天使不满地撇了下嘴——祂不是没试过介入大人之间的谈话,但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弹出来,尽管造物主的威能不可估量,但狡诈与恶作剧之神难免有点挫败。透特从镜子里捕捉到祂的小脾气,轻笑出声:“我是说萨斯利尔,我还没正式见过祂。” 在新的一年,全知全能的造物主的圣典上增添了新的内容:“暗之天使是造物主的左手,是祂的代行者,是天国的副君。” 透特上次在梦里问起过这事,但造物主只是说自己突发奇想,于是玩了一波夏娃的梗。当时这个话题被祂用观众的话术一笔带过了,可事后透特越想越不对劲——谁会为了玩梗把权柄分出去啊? “那家伙虽然是父神的半身,但和父神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可以说无趣极了。”阿蒙拿起透特放在枕头边的一张乐谱,透特在闲暇时会试着把旧日的歌谣复刻出来,“除了打招呼你几乎没什么可以跟祂说的。” “还没见过面呢,你怎么知道我跟祂没什么话题?” “你还不如陪我去灵界呢,说不定我们还能抓到福根之犬。” 透特摇了摇头,“这次你自己去好不好?” “好吧,也可以。”阿蒙把那张乐谱递到祂面前,“但你要把这个唱给我听,用旧日的语言。” “……”透特一时语塞,“我该夸你锲而不舍吗?” “或者你直接教我那种语言也行。” “那你还是睡觉去吧。” “什么意思?” “亲,梦里什么都有……哎哎哎,别戳我!我还手了啊!” 第四十五章 水中影 隐匿贤者不曾意识到,从选择隐瞒的那一刻起祂与时天使的命运就开始南辕北辙,祂被所窥见的未来的冰山一角抓住了大部分注意力,并认为在得到任何实质性证据前吐露一切并不妥当。 于是祂打算前往东大陆一探究竟,但在此之前,必要的乔装还是要做的。 打发走阿蒙后,一面水镜从地上升起,可里面并没有装着透特本尊的倒影,而是一个和祂眉眼相似的女人,眉眼秀丽但神情呆滞。透特往前走了一步,她亦往前走了一步,透特伸手触及水镜,她亦与祂五指相抵。 在古代希腊,曾有一位铁石心肠的美少年误把自己在湖中的倒影当做绝代佳人,迫不及待地想与“她”亲热,可倒影在水面波动的瞬间便散去了,他怀着求而不得的心情变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最后郁郁而终,化作水仙一株。 透特从这个故事中得到灵感,将自己的水中倒影改造成一个阴性半身,取名“密涅瓦”——虽然祂在创造密涅瓦的时候加入了自己对女性相貌的偏好,但这个半身绝对不是为了满足臆想而生的,她还有着更重要的作用,比如代替自己在外界活动。 一块“卷轴教授”的非凡特性被投入水镜之中,密涅瓦的形象渐渐变得更具实在感。透特和密涅瓦同时朝对方走去,一个迈进水镜之中,一个踏入现实世界。半天之后,一个白裙黑发的女人出现在了白银之国的街头,她一手抱着琴,一手拿着一串烤鱿鱼,慢条斯理地吃着,紫色的眼睛在微长的额发下若隐若现。 “大蛇,看什么呢?” 丰收祭典将近,大街小巷在欢乐的气氛中变得格外拥挤,几个半巨人在满头大汗地烤着玉米,鱿鱼,小羊排等食物,一支商队牵着马匹走到旅馆门口,五个年轻的女人在挑选最时兴的布料,三个精瘦的男人在表演吐火,吞剑和抛球,一对夫妻在火爆的餐馆门口排队等候……命运天使站在高处,淡漠的目光撇开这些或是奔忙,或是欢庆的凡人,定在一个吃烤鱿鱼的女人身上。 祂暂时没看出什么异常,可直觉却让祂觉得这个人很熟悉。 “会议快开始了。”身披一袭夜幕的梅迪奇提醒道,“你不会是想吃烧烤了吧?” “不是……算了,没什么。” 两个神话生物匆匆往巨人王庭的方向赶去,透特悄悄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躲过了一波社会性死亡,但眉头默默皱了起来。 “刚刚那是梅迪奇吧……旁边那个一时看不出来。祂们身上竟然有隐秘的祝福,如果不是我有窥秘的权柄,再加上隶属于战争之红时建立的神秘学联系,恐怕还真发现不了。” “隐秘……阿曼尼,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第四十六章 隐秘会议 太阳没入海面,黄昏铺开天幕,黑夜默契衔接,将神秘的面纱笼罩在巨人的王庭。 某个被隐秘力量覆盖的大厅内,十一道身影在火炬散发的明澈光线中凭空闪现,除开一名本身就隐藏在夜雾中,身穿层叠黑裙的女性和一名黑色卷发,眼含阴影的男性以外,其他人都披着夜色织就的斗篷掩饰面貌和行踪。直到此刻,祂们才安心地卸掉伪装,在暗红色的长桌旁纷纷落座,将最上首的两张长椅自动留给了身穿黑裙的女性和眼含阴影的男性。 “怎么多了一个?” 梅迪奇占据了左边靠上首的第二张座椅,旁边挨着乌洛琉斯,祂一眼就看到了位于对面末尾处空着的那张椅子,毫不掩饰地向最上首投去疑问的目光。 阿曼尼西斯在面纱后勾起一个微妙的笑容,尽管梅迪奇看不真切祂的神情,却还是下意识绷紧了神经——作为处于猎人序列顶端的阴谋家,祂几乎能凭直觉分辨谁是步步为营的野心家,谁是满脑肥肠的蠢货,这匹不仅暗算了弗雷格拉,还将阖族屠杀殆尽的母狼无疑属于前者,所以即便狡诈如梅迪奇也得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造物主的左手,天国的副君,暗之天使萨斯利尔庄严开口—— “我们是在救赎自己,也是在维护这个世界的平衡……” “分裂与背离毫无疑问是最基础的秩序……这也是祂的想法……” “不可否认,我们都有自己阴暗的念头和渴求,但这是非常正常的……” “死亡和鲜血将不可避免……我们以‘救赎蔷薇’为名……” 祂的声音回荡在议会厅的每一个角落,庄严得仿佛祂的本体,那全知全能的造物主向世界宣告神谕时的尊容,满堂的真神和天使之王们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静待祂的话语落下尾音。 “那么,开始今天的第一项议题。”萨斯利尔话毕后,阿曼尼西斯接着说道,“我们将在今天决定——是否让隐者途径的真神,隐匿贤者加入‘救赎蔷薇’。” 此言一出,巴德海尔立刻面露不虞。在祂看来,最适合隐匿贤者的形容是“不入流”,因为祂只会靠一些花里胡哨的幻象——什么鹿啊,鸟啊,花啊来博得凡人的惊呼,就像街头艺人靠歌舞或杂耍来赚取钱币一样,让神明的威严荡然无存,简直是个怪诞到愚蠢的家伙! 当然,令祂感到不愉快的真正原因还是隐匿贤者就仗着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将信仰迅速传到了北方,以至于祂的信徒在传教时栽了跟头。 丰收女神瞥了眼祂名义上的儿子,在沉吟片刻后发问:“诸位对隐匿贤者了解多少?” 作为“欧弥贝拉”,祂本该对隐匿贤者知之甚少,但作为“莉莉丝”,祂已经从阿曼尼西斯那里得到了一些答案,现在不过是象征性地发起讨论。尽管在北大陆的传教过程中,祂与透特也算是竞争关系,但并不像巴德海尔那样有强烈的轻蔑和厌恶,事实上祂还蛮喜欢那些个“不入流”的手段,作为曾经的美神,祂对一切美丽优雅的事物都予以青睐,比如珍珠和宝石的首饰,刺绣精美的裙袂,芳香满溢的花园,流浪艺人的歌舞……如果不是隐者下手太快,祂也想把那群盖比亚人招来取悦自己呢!莉莉丝隐蔽地叹了口气,相比之下,巨人简直粗犷得叫祂难以忍受。 “我在整个第二纪都未曾听说有这么一位存在。”萨林格尔保守地说,同时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阿曼尼西斯。 寡言的托尔兹纳含糊地附和了一声,从层层叠叠的绷带后看梅迪奇……翘在桌面上的脚。 侍奉造物主的天使之王们要知道得多一些,毕竟一百年前,祂们在主的神国中和话题的主人公短暂地打过交道,且一致觉得对方算个好相与的角色。而梅迪奇作为透特曾经的上司,无疑是了解得最多的——从祂游刃有余的笑脸就能看出来,但碍于祂嚣张至极的坐姿,在场者都不太愿意主动发问,直到萨斯利尔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梅迪奇才纡尊降贵地开口道:“你们可以当祂是一个苏醒过来的古神。” “和其他古神一样,祂先前大部分时间都是疯着的,直到最近才正常了些。”说到这里,梅迪奇话锋一转,“至于你们为什么没怎么听说祂,要么是因为听说过祂的存在已经陨落了,要么是因为祂本来就很会藏——毕竟祂就叫‘隐者’。” 当梅迪奇说到“很会藏”时,萨斯利尔苦笑了一下,要不是祂的本体把隐者从岩缝里薅出来,对方可能会一直沉睡到下个纪元。 又或者是因为祂是个攻击性不高的家伙。梅迪奇在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当初祂还是个大号的蜂窝煤,任由我和列奥德罗劈了祂那么多“躯体”也还是一声不吭的,连个屁都不放就消失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和祂不是相邻途径,不知道祂在被聚合本能支配时是什么样子? “不过我真是被蒙在鼓里好长一段时间……大蛇,你灵感高,第一次见到透特的时候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借助心灵沟通,梅迪奇可以堂而皇之地和乌洛琉斯讲一些悄悄话。看似在走神的乌洛琉斯回答道:“或许是主有意要让祂显得平平无奇,所以我当初并未产生‘细看’的念头。” “那之后呢?”梅迪奇指的是透特恢复位格之后。 “由于位格上的差距,再加上祂本身自带类似‘隐秘’的权柄,我无法直接窥探祂的命运。”乌洛琉斯话锋一转,“但我为祂作过画。” “等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那副画和祂的法术……或者说祂掌握的知识有关。尽管无法得知具体内容,但我能感觉到那些知识相当宝贵。”乌洛琉斯停顿了一下,“我上一次有类似感觉的时候,是对着亵渎石板。” “因为古老,所以宝贵?” “不仅古老,而且危险。” 第四十七章 投票 在祂们私下交流的时候,其他人也在交换信息,最后萨斯利尔肃然道:“所以我希望各位能综合已知的情况,判断祂是否能成为‘救赎蔷薇’的助力。” 阿曼尼西斯在面纱下悄悄翻了个白眼,仗着没人能堪破隐秘轻声说:“虽然形式做得很民主,但其实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吧?” 巴德海尔发出一声冷哼,“副君阁下,这项议题本就是你和黑夜发起的,我想哪怕没有这场讨论,你们也早就得出答案了吧?” 萨斯利尔的语气和面孔一样毫无波澜:“如果你觉得有失公平,我可以放弃表决的权力。” 阿曼尼西斯从容道:“我也一样。” 于是巴德海尔率先投下了反对票,莉莉丝为了表现得像个无条件溺爱儿子的老母亲,也只好紧随其后。梅迪奇相当张扬地投下赞成——在投下这票时,祂心里想的不是那个长着眼睛的大号蜂窝煤,而是那个从懵懂到成熟的小窥秘人;但对列奥德罗来说,隐匿贤者失控时的神话生物形态更令祂印象深刻,所以祂做出了和梅迪奇相反的决定。最近琢磨要不要去南大陆发展的萨林格尔疑心隐匿贤者是阿曼尼西斯请来暗中捅刀的帮手,所以反对;同样打算去南大陆的托尔兹纳想着或许可以借机观察一下陌生的途径和权柄,所以赞成。怀着对掌握知识权柄高位者的好奇,赫拉伯根选择赞成,而奥赛库斯在谨慎地揣摩了一番主的意图后,同样选择了赞成。 一番统计下来,巴德海尔,欧弥贝拉,列奥德罗,萨林格尔投下了反对票;梅迪奇,奥赛库斯,赫拉伯根,托尔兹纳投下了赞成票,只剩下乌洛琉斯静静地坐在原地,头颅微侧仿佛在倾听命运的潮声,透明的水光在祂银色的眼眸中闪烁不定,化作通往千万种可能性的命运之流,在沉默到达极致之时,祂选择赞成。 梅迪奇对祂扬了扬眉毛,而乌洛琉斯通过心灵沟通平静地告诉祂:“命运并没有告诉我答案,涉及的层次越高,涉及的存在越古老,得到的启示越不明确。” “那是什么让你做出了抉择?” “直觉。” “既然如此,那么我将向隐匿贤者发出邀请。” 阿曼尼西斯如是说,心里却发出一声嗤笑。 “祂或许不爱纷争,但这不代表祂会等着别人为自己做决定。” 第四十八章 入伙 驻守沙漠绿洲的白鹿降临深黯天国仅仅是两天前的事情,它轻盈地落在开满月亮花和深眠花的原野上,眼神温顺却略显呆滞。 黑夜女神无声轻笑,语调温和:“虽然料到你会在近期来找我,但没想到这么快。” 白鹿呆滞的眼神中闪过一抹灵动的水光,它口吐人言:“如果是指堪破你的隐秘的话,确实要花一些时间,但这不代表不能从其他地方发现蛛丝马迹。” 见对方表示愿闻其详,白鹿便神态自若地说了下去,“‘晨曦’最近在北大陆的传教力度加大了不少……说得好听点叫直来直去,难听点叫毫无情商。我就挺奇怪的,祂和祂妈在东大陆也算颇有底蕴,这么火急火燎的干什么?不过‘丰收’比祂平和多了,传教的手法也更温和些。” “嗯,毫无情商。”阿曼尼西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还有亡灵之神,祂的某些个死脑筋信徒一直以来都试图将对死亡的信仰侵蚀进几个边缘城邦,经常跳一些阴森森的灵舞,混淆灵界与现实的边际……但在那对巨人母子转移教派有生力量的那阵,他们突然安分了不少。”白鹿停顿了一下,伤脑筋地叹了口气,“然后留下一堆在研究冥界途中整出来的烂摊子,果断地跑路了,也不想想普通人遇到了会怎样。” “对比之下,还是灵物之神的信徒素质高一点。” “看来你对东大陆的了解比我想象的更多。”黑夜女神抖了抖耳朵,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容。 “噢,说的就好像你对我在北大陆的动态一无所知似的,阿曼尼。” “是你的信徒太亮眼了,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欢快的乐声,王公贵族们为了彰显脸面会花大价钱请他们为宴席助兴,全然不顾有多少辛密被探听了去。” “亮眼吗……确实,要论不留行迹还是比不过你那些在梦境中穿梭的孩子们。” “但只要能达到了效果一样,隐蔽还是招摇也都无所谓了。” “好了,闲话到此为止。你到底在谋划些什么?梅迪奇可不是那种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行事的家伙啊,你是怎么说服祂收起一身锐气的?” 阿曼尼西斯轻轻叹了口气:“你看到了啊。” 透特绷起了脊背,但语气还是轻巧如常:“你是要拉我入伙,还是要灭口?” “如果杀了你,世界上能畅谈旧日往事朋友就又少了一个。”阿曼尼西斯的声音骤然变得严峻,“告诉我,孟,你从这些迹象得出了什么?” “东大陆即将迎来剧变,所以提前得到指引的信徒才像蚂蚁搬家一样离开。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剧变和Alex有关。” “上帝对祂的侵蚀加深了。” “是那个毁掉我们故乡的……?” “不错。我们过去那么多次喊‘Oh,my God!’却从未意识到祂真的存在。” 对于这个笑话,透特笑不出来,祂又想起一件事:“难道萨斯利尔也是为了这个才诞生的?” “不错,祂要用自己来对抗自己。” 长鼻子的木偶虚影悄然悬浮在黑夜女神背后,它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只能让撒谎者的身体在一定程度上出现畸变。在窥秘之眼不放过一羽一鳞的注视下,黑夜女神的身形依旧正常,证明祂所言非虚,仍值得信任。 “哪怕祂的锚点遍及世界,也无法与上帝的意志对抗吗?” “或许正是锚点出了问题。还记得你当初取尊名的时候我们说过什么吗?” “可以适当彰显自身个性?” “不错,在集齐‘全知全能的权柄’后,祂就将神名从‘太阳神’改成了‘造物主’,虽然听上去更伟岸了,但在我们那个时代,‘造物主’本来就可以跟‘上帝’划等号。” “锚点的指向混淆了。”透特很快明白过来,“人们在称颂祂的同时,也是在呼唤那位‘上帝’,所以‘上帝’才能这样死而不僵。” “不错,你理解得很快。”阿曼尼西斯叹了口气,“但根据亚历山大的研究,重新作出区分已经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祂需要以正确的方式来容纳唯一性和源质。” 透特隐隐觉得不妙,“也就是说要把吃进去的东西先吐出来?这次祂总不可能像生阿蒙和亚当一样吧?” “所以我们需要杀了祂。” 凡分离必聚合,凡聚合必分离。 透特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听到的这句话,但祂第一次感受到这句话的重量,就像成吨的雨水黏在身上,令人喘不过气来。这条定律冥冥之中昭示着这颗星球的命运,祂从前不愿去相信的,看不见也抓不着的,最讨厌的……命运。 第四十九章 不安 又一次会议后,天使之王和神明们相继离开,到最后只剩下天国副君和“救赎蔷薇”的新成员。 “Alex……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没关系,我即是祂,祂即是我,我们就像光和影一样相伴相生。” “一定要让那三位参与行动吗?”在斟酌许久之后,透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即便萨斯利尔看上去不为所动,但祂还是尽量冷静地陈述理由,“凡分离必聚合,凡聚合必分离。你在被杀后必然会经过一段相对虚弱的时期,祂们大可趁机攫取你的唯一性和序列一特性。” “‘攫取’这个词往往是敌人才会对敌人使用的。”萨斯利尔心平气和地说,“但奥赛库斯祂们是……” “我知道。”透特压了一下自己略显急躁的语气,但效果并不显著,“奥赛库斯和列奥德罗在弱小的时候就跟着你打仗,祂们是你解放人类的左右手,而赫拉伯根的投诚让你以更小的代价战胜了空想之龙……但是!我请你想一想,如果你从混沌海爬出来的时候没带着那块石板和几个唯一性,奥赛库斯和列奥德罗还会跟随你吗?而且赫拉伯根昨天能背叛旧主,今天也能背叛你!” 萨斯利尔的目光依旧沉静,就像注视着孩子的父亲,祂轻声问:“你看见了什么?” 透特动了动嘴唇,祂闭了闭眼,盖过那个预知梦后压抑已久的惊惧。 “我们得到的启示并不会百分百正确。”萨斯利尔将自己的手心覆盖在透特的手背,“它只是一种可能性,无数条道路中的一条,无论是因为预见了一条康庄大道而放松警惕,还是因为遇见了一条坎坷之路而患得患失都是不明智的。而且,你不是给我讲过么?我们要从一个人的客观行为来评判他,而不是从他的思想来评判他——如果我们一定要挖掘人心中逼仄的角落,那世界上就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透特倔强地盯着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萨斯利尔的语气依旧温和:“首先,将祂们纳入救赎蔷薇本身也是一种限制。在最后的战争中,没有人曾经对抗过旧日,也没有人敢留有余力,否则复活的上帝会杀掉所有谋划者。其次,在作战成功后,我会在巨人王庭内复活,王庭届时会封闭,而钥匙被我放在了一个相当隐蔽的地方。” 透特的脸涨红了,祂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不太必要。 “最后,”萨斯利尔叹了口气,“单凭你们是无法杀死本体的,祂们三个是不可缺少的战力。” “原来是这样……那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走了。” “孩子。” “诶?” “谢谢你。” “啊……哦。”透特本来想说“可我什么都没做”,但看着萨斯利尔和蔼的神情,最终还是忘了深究。 “阿蒙那边也要麻烦你多担待了,绝不能让祂知晓救赎蔷薇的行动,明白吗?” 神子们的诞生本就是造物主为了纯化自身做出的努力,如果让祂们参与,或许反而会节外生枝——毕竟一根横梁只能摆在一个位置上。 “我明白了,请放心吧。” 咦?祂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第五十章 决战前夕 时间一点点流逝,进程一点点推进,一个个话题接连敲定,从巨人王庭的港口封闭的时间到决战的地点,从双方的战力估算到可以应对的手段……一切就要尘埃落定。 最后一次秘密会议落下帷幕,透特最后一个走出大厅,梅迪奇在外面吞云吐雾——或许是因为有过一段并肩作战的岁月,祂直觉梅迪奇应该是在等自己。 梅迪奇眺望着这片大陆,这里有最繁华的街道,最显赫的家族,最宏伟的神殿,最炫目的太阳,而在阳光照彻长夜前,这里也有最贫瘠的聚落,最残忍的恶魔,最险恶的魔窟,最污浊的混沌……祂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无论是好是坏,无论神话生物的余生多么漫长,这片土地已经承载了祂的大部分感情和信念。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很吵。” “嗯?” “军营里总是很吵。”透特认真地说,“训练时所有人整齐一致的脚步声,刀剑碰撞在一起的铿锵声,羽箭离弦的破风声;吃饭时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的乒乓声,有人会为肉香欢呼,也有人因为不喜欢的食物骂娘;打仗的时候号角发出悠长的啼鸣,猎人们战吼震天……”透特顿了一下,“还有你的声音也会在每个人脑子里回荡,比恶灵还要阴魂不散……” 梅迪奇笑了一下,但不是那种欠揍的嘲笑,祂难得没有反唇相讥。 “我偶尔会在东大陆四处闲逛,到小餐馆吃过白香肠,到商业街弹过琴,到神殿求过占卜……可你问我东大陆怎么样,我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军营,那里很吵,似乎永远不会寂静……就连睡觉的时候也有人打鼾。” “是啊,永远不会寂静。” 永远都那么热闹。 红天使突然想起,在祂尚未成为征服者的时候,尚未成为全知全能者的主带着祂走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雪白茫茫地覆下来,淹没了一切生机,方圆几百米毫无人烟。主说即便是严冬也不该如此,总有一天,繁华的城邦将会在这里建立,食物会在秋天的时候塞满仓库,人们心血来潮时可以去狩猎兔子和土拨鼠,可以把冰挖开钓鱼,而他们的朋友就在家熬煮红彤彤的汤汁并备好暖身的烈酒。到了晚上,人们会围着篝火谈天说地或载歌载舞。 “这是您的预言吗?”梅迪奇如是问道。 “这是我的愿望。”造物主像是在回答,又像在允诺。 恍惚间,透特好像听到梅迪奇骂了句脏话。 “你还不回去?” “不了,我就在附近找个旅馆凑合呆着。” 梅迪奇不禁被烟呛了一下:“有没有搞错,你一个真神不住神国住旅馆?” “说不定阿蒙正在我神国附近转悠。”透特揉了揉眉心,“离预定的时刻越近,我就越不想见祂……迄今为止已经把祂拒之门外很多次了,祂估计在闹脾气吧。” “少管祂。”梅迪奇把烟蒂碾在靴子底下,“你又不是祂老妈……等等,祂这么粘你,不会真的把你当祂妈了吧?” “请不要思考这种令人身心俱疲的可能性……” 第五十一章 对战上帝 天翻地覆。 尽管有意识地将战场规划到东大陆的边缘地带,神灵和天使之王们溢散的非凡力量仍旧对文明造成了不小冲击。从天而降的金色火雨,奔涌而来的黑暗之潮,嘶吼咆哮的不死生物,疯狂增殖的林木藤蔓,劈天而下的闪电风暴和燎原战火·····种种异象在顷刻间撕裂了繁华与昌盛,摧垮了井井有条的秩序,人们在这如同末日般的景象中无处可逃,惊恐地念诵所信仰神灵的尊名,然而无人应答。 神灵们自顾不暇,而那个将光明,秩序,自由,繁荣带给人类的伟大存在正是浩劫的源头,祂漠然地扫视这些胆敢忤逆祂的蝼蚁,光芒万丈的太阳在祂头顶落下金色的冠冕,波涛汹涌的海洋托起祂的步伐,闪耀着智慧之光的白塔伫立在祂的右侧,曾绑缚义人的暗红十字伫立在祂的右侧。 象征着“倒吊人”途径权柄的十字架的轮廓骤然变浅,仿佛下一秒就要化入空气不复存在,太阳神——或许现在称呼祂为上帝更合适,祂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嘴角讥诮地翘起,仿佛被一条死而不僵的小虫咬了手指。 是萨斯利尔,祂在帮助本体维系自我意识,同上帝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趁现在!” 一株株藤蔓,一颗颗蘑菇,一根根麦穗拔地而起,将造物主固定成了一个丰饶的靶子同时疯狂压榨祂的生命力,数以万计的不死生物和灵物紧随其上,用森然的死亡气息将造物主裹得密不透风,巴德海尔挥动黄昏巨剑从右翼落下摧枯拉朽的一斩,缠绕着蛇形闪电的长枪从列奥德罗手中投出,在“神说,有效”的加持下绽放出更刺目的白光,而梅迪奇将火焰巨剑插入地面,一道闪烁着炽热光芒的裂隙蛇行至造物主身下,百米之高的岩浆火柱在所有攻击落到上帝身前的一瞬喷薄而出! “没想到连你也背叛了啊,我最忠诚的红天使。” 一抹悲悯的神情透过呼啸的不死生物和植物的间隙落入梅迪奇眼中,那熟悉的宽厚嗓音令祂坚冰般严峻的面容在一瞬间出现了融化的现象,随之一线警觉从祂心头炸开,“不对,那家伙只是个虚拟人格!” 这个“造物主”瞬间化作虚影消散,而另外几道“造物主”的身形自各个方向闪现,祂们有的发出震慑心灵的吐息,有的降下太阳火焰,有的掀起万顷狂澜,还有的散播心灵瘟疫······联合一体的救赎蔷薇顿时被分割开来! 这便是旧日之威! 无数只窥秘之眼从天上睁开,明察秋毫地审视着这片战场,一柄长枪破空而出,它带着亘古不灭的杀意穿透万丈狂澜和太阳火焰,直直地刺向一处被打得塌陷下去的山脊。造物主伟岸的身形在那个方向浮现,祂平静无波地看向虚空中近乎透明的信息洪流。无法用任何颜色形容的抽象海水在祂身前形成流动的屏障,永恒之枪在“混沌海”的侵蚀下寸寸溶解,发出无可奈何的嘶鸣——而阿曼尼西斯和托尔兹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造物主身后,镰刀的锋刃和带着诅咒意味的尖啸一同袭来! 瞬息之间,其余的天使之王已迅速从心灵震慑带来的僵直和心灵瘟疫带来的失控倾向中缓过神来——或者说祂们已经回到了陷入困境前的状态,银蛇衔尾的身影在半空中一闪而逝。对乌洛琉斯来说,重启那么多高位存在的状态本该是一件费力的事情,但征服者让真神和天使们在极大程度上浑然一体,因此乌洛琉斯的负担也被分摊了。无数的攻击追向永恒之枪投去的方向,直指那全知全能的造物主! 尖锐的呓语从造物主口中炸开,争夺着这具躯壳控制权的上帝出离地愤怒了,这些蝼蚁难缠的程度超出了祂的预料,而祂距离重新站在世界顶端只差一步!无垠的阴影从祂身后铺开,数不清的眼瞳在其中睁开,充满恶意地凝望着周遭的一切——趁黑夜女神和灵物之神的偷袭因此短暂凝滞,混沌海瞬间收拢,如蚕茧般将祂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上帝早已明白:祂之所以会被这些蝼蚁纠缠这么久,是因为那个窃走祂权柄的旧日遗民正在阻挠祂的意志,但自己夺得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这群蝼蚁都只能被碾作尘土!神明和天使们自然也明白祂想做什么,闪电,冰霜,火焰,死亡的吐息,异种的尖啸,黑暗的侵蚀······各种途径的攻击轮番上阵后都泥牛入海般被这份源质消解了,赫拉伯根化作神话生物形态,一只只黄铜色的眼睛严密地扫视着海水结成的巨茧,却始终没发现任何突破口。 “难道这些死亡和鲜血都将白费了吗?” 祂们心中不禁冒出这么一个念头,透特的脸色同样越发严峻,无数灵数和神秘学符号在祂的眼眸中卷起波涛,一把虚幻的白石斧头在祂的双手中逐渐凝聚成形,但最终还是欠缺了一分实在感——毕竟“神秘”涉及的层次越高,“重现”的过程便越艰辛。 “喂,别磨蹭了,把剩下的手段都使出来!”梅迪奇的声音通过心灵沟通传过来。 “这个魔法涉及到世界的起源,即便是我也无法彻底掌握。”透特咬了咬牙,“除非……” “什么?” “添一把火,一把淬炼兵刃的火。” “最锋锐的兵刃是由最猛烈的战火淬炼的,由我来再适合不过!” 话音刚落,白炽焰光就从祂手上腾起,看着对方决绝的眼神,透特也不再说什么,将虚幻的斧头放于火焰之上。随着淬炼的进行,火焰的温度流失了去,而斧头增添了金铁的冰冷,但还不够!火焰的光芒暗淡下去,而斧头折射出慑人的寒芒,但还不够!火焰的势头微弱下去,而斧头积累起沉甸甸的重量……梅迪奇在打仗中受过许多伤,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痛苦过,祂感觉自己的灵性在被这把斧头疯狂吸噬,自己将要变成枯竭的空壳,但祂不能放弃,一切都是为了主! 在精疲力竭之时,祂仿佛看到了从天而降的陨石,遮天蔽日的沙暴,吞噬大地的洪涝……种种灾害咆哮着,奔腾着,构成了一座疯狂的城池。 随着鲜血从透特七窍流出,开天辟地的石斧重现人间。 巴德海尔拾起落在地上的石斧,咆哮着奔上前去,对着闭拢成茧的混沌海落下开天辟地的一斩—— 上帝发出不甘的怒吼。 各个途径的非凡力量紧随其后如暴雨倾盆,造物主伟岸的身躯缓缓倒下,血液化作金色的海洋。 第五十二章 背叛之宴 许久之后。 “眼睛能看见了吗?” “可以了……谢谢。” 视线里渐渐有了光亮,透特这才发现那块擦掉祂脸上血迹的“手帕”是乌洛琉斯撕下来的袖子。祂们正坐在溢散着各种非凡力量的神战废墟上,身旁还躺着一个失去意识的红天使,恐怕还要缓好一会儿才能醒来,其他存在多少也受了伤,现在八成回各自的地盘休养去了。 “黑夜走了吗?” “欧弥贝拉和巴德海尔离开不久后,祂也离去了。” “好的……”透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闲聊般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和梅迪奇会在巨人王庭外静候……” “主的归来”四个字还未落地,一阵带着怨恨与憎恶意味的尖啸便响彻了整个天宇,几乎令两位存在露出失控的迹象,与此同时各种死去的生命在“异变”权柄的影响下纷纷重新爬起,怀着撕裂血肉吸食灵魂的渴望扑向幸存的人类族群,而堕落的力量更是将这片尚存一线生机的大地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往后的一千年,两千年……东大陆的人类将坠入最冗长最绝望的梦魇。 “声音传来方向是……巨人王庭!” 乌洛琉斯瞬间起身,透特拦住了祂的动作,指尖分裂出一只翅膀纹样是眼睛形状的“窥秘之蝶”。 “别妄动,我先看看发生了什么。” 考虑到不能把梅迪奇一个人丢在原地,乌洛琉斯决定听从对方的建议,近乎透明的窥秘之蝶飞入本该被封印的巨人王庭,飞入沉睡着造物主的宫殿,将三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存在纳入眼中—— 与此同时,三双心怀鬼胎的眼睛似有所感地望了过来。 滴答,滴答…… 那是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喀嚓,喀嚓…… 那是骨骼被拆开的声音。 咕哝,咕哝…… 那是吞咽和咀嚼血肉的声音。 乌洛琉斯不安地问,“你看到了吗?” “隐匿……?” 透特以为自己会哭喊,会尖叫,会把所有情绪以歇斯底里的方式排出身体,可祂却一动不动地望着昏暗的大厅,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 祂的脑子乱极了。 祂想起Alex曾用揶揄的语调评价那些个天使之王,祂说奥赛库斯很自恋,说列奥德罗唱歌很难听,说赫拉伯根因为阿蒙在祂的书籍上涂鸦气得胡子都飘了起来;祂想起萨斯利尔用“论迹不论心”劝祂安心。祂说那三个天使曾经建立过无数功勋……不应当被一个还未发生的可能性彻底否定。 凡分离必聚合,凡聚合必分离。 那些共历的苦难,那些共享的荣耀,那些诚挚的信仰,那些效忠的誓言……在这条定律面前,显得那么可笑。 那祂做的这一切算什么? 祂把这个疯狂的世界改造成熟悉的模样,祂将人类的道德,法律,忠义,信任……这么多美好的品质以信仰的方式种植到文明深处……祂的努力,算什么? 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就像黑洞一样吞噬了所有理智,最终冰冷的杀意刺穿了祂。 乌洛琉斯根本拦不住祂,梅迪奇扶着额头坐起,勉强打起精神问,“你们在吵什么?” 第五十三章 极怒 祂们上一刻还在并肩作战,这一刻就要互相厮杀。 晋升“暴君”的仪式中包含“挑战真神而不死”,而列奥德罗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这一点,所以强吞非凡特性的不适感相对较轻,祂第一个迎上隐匿贤者的怒火,庞杂到恐怖的信息洪流恨不得变成獠牙利爪把祂开膛剖肚,而新生的“暴君”也不甘示弱地招来电磁风暴,欲将隐匿贤者的信息结构尽数破坏——总而言之,巨人王庭在神威下岌岌可危。 婴儿的啼哭在这毁天灭地的气氛中响起,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造物主的遗骸看去,透特充斥着暴虐与疯狂的神经微微一动,旋即裹挟着那个从造物主尸骸上诞生的漆黑婴儿夺路而逃,暴君紧随其后,分别拿到“太阳”和“白塔”唯一性的纯白天使和智天使对视一眼后也追了上去——作为背叛者,祂们很清楚旧主的怨恨是多么强烈,要是放任那个融合了造物主极端情绪和倒吊人权柄的婴儿成长起来,祂们总有一天会成为被报复的对象! 这便是叛徒的默契。 恢复了一点清醒的透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叫嚣着要把那三个叛徒的眼睛挖出来塞进祂们的喉咙管,让祂们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把祂们开膛剖腹的,一半忍耐着堕落气息的侵蚀,不断告诉自己,自己刚刚受了伤,对上一个真神加两个天使之王胜算渺茫,虽然祂有把握拉着列奥德罗一起死,但奥赛库斯和赫拉伯根还在虎视眈眈……但Alex绝对不能出事! 梦境和现实逐渐重合,祂们在密不透风的攻势下展开逃亡。电磁微粒堪堪擦过祂的脚边,被解构的风险距离祂仅有几步之遥,而赫拉伯根和奥赛库斯仍如鬣狗般窥视着祂的行迹……一旦落下劣势祂们绝对不介意咬上一口! 刹那之间,银白的闪电如毒蛇般咬了上来,太阳之火笼头罩下,透特变回人形摔落在地,臂弯死死护住那个浑身漆黑的婴儿,怨恨而不屈地瞪着那三个形成包围的背叛者。 “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心安理得地坐上神位!” 下一波攻击如期而至,但却纷纷从祂身边擦了过去,或者在半空中撞在一起。 还没等透特为自己不同寻常的好运愕然,衔尾蛇的身影便从祂身后乍现,一个嚣张恣意的深红身影扛着火焰之剑落在祂面前。 “现在是三对三了,”梅迪奇对列奥德罗露出一个狂妄的笑容,仿佛祂才是序列0一样,“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第五十四章 同悲 事实证明,为了利益不惜把信仰当饭吃的家伙总要惜命一些,毕竟祂们面对的是两个恨不得把自己化身炸药桶炸飞祂们的疯子。一瞬的犹疑便足够机敏的征服者和擅于寻找命运契机的水银之蛇逃走,隐匿的权柄驱散了硝烟与战火的气息,背叛者无迹可寻,只好先稳定自己的状态。 灵界之门在空中洞开,四个存在落在一片沙漠之中。 刚刚还很嚣张的梅迪奇咳出两口血来,靠在乌洛琉斯身上歇了口气,“总之,先去找地方安定下来……” “梅迪奇……?” “战争之红先前已经在北大陆设立了据点,我现在就通知伊阿宋接应……” “梅迪奇。”透特重复了一遍祂的名字。 “我没事,对了,还要你帮忙遮掩一下我们的行迹……” “我知道了……我会帮忙。”透特抱紧了怀里的婴孩,“你可以稍微……发泄一下。” 梅迪奇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就像被捏住了,再也无法像往常发号施令那样冷静迅速地说出自己的谋划,乌洛琉斯揽住了祂钢铁般从不弯折的脊背,抚过祂火焰般恣意的长发,血与泪一同落下又一同蒸发,主的怒火发出野兽般不死不休的长号。 。2 第五十五章 一分为二 “背叛,有罪,受罚。” “血肉,撕裂,骨骼,弯折。”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浑身漆黑的婴孩用血红的独眼望向没有太阳的天幕,时断时续的呓语从祂的小嘴中漏出,彰显着被分食的怨恨。那怨恨是如此剧烈,如同毒药般侵蚀了节制,忍让,宽容等在圣经中宣扬的美德,又催生出人性中暗藏的堕落,即便是神话生物也难以消受——为了维护自我认知,祂们身上仍存留着人性,虽然稀薄,但足够为这呓语所扰。 “介意我让祂睡过去么?”意识到这两位是造物主的忠实信徒,透特赶紧补充道:“我无意冒犯,只是这呓语中饱含的堕落气息会对周围的环境造成影响,会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你们的行踪。” 梅迪奇的虹膜仍透着红色,声音也带着嘶喊后的沙哑,“你来吧,或许睡梦也能让主缓解一些痛苦。” 在“睡美人”的力量下,婴儿渐渐陷入了酣睡,停止了呢喃。就在祂们以为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的时候,透特发出了痛苦的闷哼,一道道缝隙从祂的半边脸上裂开,里面的血肉凝固形成一只只黑白分明的窥秘之眼,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支离破碎,梅迪奇和乌洛琉斯不再是一身黑甲的红发男人和长袍加身的银发男人,而是两个由光芒,灵数和符号等抽象事物组成的奇形怪状——那些抽象事物代表神话生物蕴含的非凡特性。每当透特的窥秘之眼不受控制时,祂的视野里就会充斥着繁杂的神秘学信息,无法筛查也无法选择,只能一股脑地反映到大脑中,将每一根神经压得摇摇欲坠。 “哈……我就知道,”祂苦笑着捂住半张脸,“在复刻了创世级别的神话后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地底的污染……”乌洛琉斯的声音透过压抑不住疯狂传进耳廓,“那个魔法,让你接触到了原初……” “该死的!为什么你也被……”一道心灵沟通强横地挤进透特的脑子,梅迪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着祂的名,“振作点!隐匿贤者……古老历史的钥匙,窥探隐秘的眼睛,无尽知识和灵数的化身……嗬……”血再次从祂的喉管里咳了出来。 尽管念诵神明的尊名可以帮助祂们稳固认知,但现在无异于杯水车薪。 “快断开,过量的信息会顺着精神链接涌到你的脑子里去……你会失控……” 透特跌跌撞撞地上前两步,将漆黑的婴儿塞到梅迪奇怀里,随即化作信息洪流奔向了远方。 在东大陆被各种非凡力量撕扯得面目全非后,位于北大陆的隐者神国·海市蜃楼也迎来了异动。 一根根黑色的荆棘从朱红阁楼的窗口伸出,它们拧在一起越长越长,最后像锁链一样层层叠叠地缠上高耸的楼身,力道之大以至于尖刺深深扎进了红色的木料,仿佛要将整座建筑连着里面的人活活勒死——而这险境的中心正是陷入半疯狂状态的隐匿贤者。 不知与疯狂抗争了多久,透特终于恢复了人类形态,体表的一只只窥秘之眼终于闭合。祂微微松开对自己的禁制,从黑荆棘裂开的间隙走出,脚步虚浮地踏入一个放满水的房间,任由沾满血污的衣物被打湿。 泛红的池水映出祂的倒影,透特微微抬手,那倒影便如芙蓉般生出水面,变成了一个黑发紫眼的女人——正是曾在东大陆短暂现身的密涅瓦,透特的阴性半身,她此刻一丝不挂地站在水中,秀美但无神的眼睛映出透特疲惫至极的神情。 “或许可以参考alex的方法,主动降低位格,拉开和‘原初’的距离,同时让这个半身融合部分特性,成为隔绝污染的容器……”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透特在几个深呼吸后将密涅瓦往怀中一带,蒸腾的水雾将两个如此相似的身形淹没其中,祂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润湿的黑发难分彼此地缠绕在一起,急促到颤抖的气息经久不散地在两幅口舌间盘桓,祂们拥抱彼此,就像是拥抱自己。 天光乍亮之时,世上已没有隐者,只剩下两位窥秘人途径的天使之王,一位留存世间,一位沉入水影。 仿佛灯尽油枯一般,层叠缠绕的黑荆棘迅速萎缩枯萎,而蜃楼也分崩离析,疲惫不堪的隐匿贤者如秋日一叶,与万千碎片一同向下坠去。 古老的钟声如水波般由远及近地蔓延过来,夜的阴影悄然裹住了下坠的透特,祂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隔着梦境对伫立在开满深眠花的原野上的女神摇了摇头,就在黑夜的力量褪去的瞬间,透特回到了坠落前的高度,黑色的鸦翼拂过天际,露出时天使难得一见的玩味表情。 在重力被欺诈的情况下,阿蒙带着祂缓缓落地。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杀了我。”透特刚想这么说,就发现别说动一动舌头,就连转眼珠都做不到——真不妙,阿蒙在祂最虚弱的时候完成了深度寄生。时天使自然得知了祂的想法,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既然你并不逃避这种可能,那我怎么能让你轻易如愿呢?” 被风智白追着打了一路,险些被原初侵蚀,又刚刚完成自我分割的隐匿贤者几乎累得站不起来,僵硬地被时天使半扶半抱着,对方指尖带着凉意触上祂不加防护的脖颈,仿若刚出鞘的刀锋,下一秒就会削掉祂的头颅。 “为什么不逃?” “说的就好像我今天逃了,你明天就不会找上来一样。”透特无声地“说”,“就像处理祈祷,我习惯今日事今日毕。” 时天使仍然笑着,眼睛里却没有光,祂的手变得如钢铁般锋利,透特感觉自己的皮肤就像包装袋一样被撕开了,后颈的血肉就像果冻一样被轻易分开,阿蒙的手指堪堪戳到祂的颈骨,细小的虫子从祂的指尖上分出来,在祂的血肉里爬来爬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今天逃走了,或许能多活一天呢?”时天使的声音温软得像丝绸,“你可以去逛逛你喜欢的小餐馆,吃饱喝足后死去总比精疲力竭地死去要好。” 透特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反正我也不会吃得安心。” “安心?”阿蒙吃吃笑了起来,“你参与了杀死我父亲的图谋,却还想要安心?” “你这是要……” “让我看看,前段时间你究竟在和祂们谋划什么——” 作为高位格的信息生物,透特可以把自己的思维和记忆潜藏在万千条无关的冗杂信息中,再加上隐匿的权柄,即便是天使之王级别的偷盗者也很难窥探到祂的想法——除非阿蒙愿意拨出数条时之虫来分担被信息洪流冲刷的痛苦。但由于透特处在被寄生的状态,那些冗杂的信息就像摩西分海一样被拨到两旁,露出了阿蒙想要看到的部分。 “等等……不要……”即便是面对死亡威胁也依旧坦然的隐匿贤者挣扎了起来,“阿蒙,不要看!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你就好!别看——” 关于救赎蔷薇的记忆被一帧帧地划过,有关神战的篇章阿蒙翻得很快……来不及了。 被分食的躯体,四散的血肉,沾满血腥的天使之王,从尸骸上诞生的婴孩,最惨烈的景象一览无余。 阿蒙怔怔地盯着那段记忆,一条条时之虫从脸上剥离脱落,祂却浑然不觉。 祂感觉到“自己”急速向前冲去,捞起那个漆黑的婴孩夺路而逃,祂感觉血和泪从“自己”的眼眶中滑落,听见压抑的哭声从“自己”的喉管中漏出,感觉到火焰燎伤了“自己”的皮肤,雷电劈焦了“自己”的血肉……可“自己”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开。 这是面前这个人的视角,面前这个人的记忆与感情。 如果只是为了一份利益,又何必这么决绝? 透特感觉那只触摸到自己颈骨的手离开了,那些窸窣作响的虫子也爬了出来,皮肉开始合拢,伤疤开始结痂,最后光洁如初。 那个被祂从小带大的孩子问了祂一个问题,声音平静得近乎空洞。 “你也和父亲一样,觉得告诉我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一直躲着我吗?” 寄生解除了,透特却说不出话来。 乌鸦飞离了祂的身边,在夜空中缩成了一个小点,最终消失不见。 那是隐匿贤者在第三纪对时天使最后的记忆。 。2 第五十六章 选择阵营 一段隐秘的对话随后发生在黑夜女神的夜之国度。 “太危险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 阿曼尼西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很担心祂一时兴起杀了你,祂可是个天生的神话生物,你不应该轻易用人类的情感逻辑衡量祂。”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强调还不能引起重视,祂又加了一句,“哪怕祂是你亲手带大的。” “可我想告诉祂真相。我想让祂知道,除开背叛和阴谋,世上仍有忠诚和坚守,我想让祂知道,现存于世的文明是祂父亲不惜用自杀换来的……如果知道了这些,祂在揣摩人性的时候或许会少一分恶意,在面对秩序的时候或许会少一分戏谑。”末了,透特自嘲道,“你大可当我有职业病,老是想把别人往自己期待的方向带。” 尽管被寄生,被拨开血肉,被戳到骨骼的感觉不算好,可在提及从小带大的神子时,祂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轻下来,即便是阿曼尼西斯也不忍惊扰这份静谧。 见阿曼尼西斯不再说什么,透特就换了个话题:“话说,在我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新的动静?” “第二块亵渎石板现世,虽然出现的时间很短,有不少人窥见了上面的内容。” 透特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是祂的尸骸所化吗?” “不错,这块石板似乎被亚当掌握了,知识的泄露应该是祂安排的一环。”依仗隐秘的权柄,阿曼尼西斯若无其事地说出那个名字。 “原来如此……在神战后亟需修整的情况下,培养新神确实是制衡旧神的绝佳方法。”透特沉吟道,“不需要过多安排,亚当干脆利落地下了一步好棋。” “总之,北大陆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笼罩在纷争之中。”阿曼尼西斯郑重其事地发出邀请,“为了更好地应对,我希望能同你成为盟友。” “暗地里的还是……” “明面上。”阿曼尼西斯柔和的嗓音变得坚定,“同一个城邦中将同时塑起你和我的像,我们两个的教派会互相尊重,互通有无。” “但你要知道,我前不久和那三个同时起了冲突——我是说,同时。”透特试探性地问,“如果和我结盟,你可能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你和祂们并无根本上的矛盾,反而是烈阳,风暴和智慧因为途径相邻必须对彼此严防死守——我们有很大的周旋空间。” “很抱歉……我拒绝。” “我明白了。”阿曼尼西斯并未继续劝说,“但为了我自身的生存,我将会从那三位当中选择盟友,以便和巨人母子抗衡。” “我能理解。”透特自嘲地笑了一下,“毕竟我没理由要求别人也留在过去。” “感谢你的善解人意。”阿曼尼西斯叹了口气,“孟,你应该切身体会过,祂已经不是那个带来光辉和秩序的造物主了。祂现在——” “我明白,疯狂,混乱,歇斯底里……但正因如此,我才要去往祂的身边,我不能让祂在无法自控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隐匿贤者回以女神坚定的凝望,“不然祂清醒后会恨自己。” 就像过去的我一样。透特在心底暗叹,那是祂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的愧与悔,在遇到造物主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祂都以聚合为唯一宗旨,祂吞噬了很多同途径的存在,里面甚至包括人类……更多的人仅仅只因为直视祂就失去了生命。 “你认为祂能清醒过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而且你忘了吗,我当初也是个疯狂的怪物。” 阿曼尼西斯想说的话有很多,比如“可你又不是心理医生”,比如“被分食的怨恨是没那么容易化解的”,又比如“你会伤及自身,得不偿失”,可最后祂只是问道:“如果有一天祂对世间造成无可挽回的灾祸,你会怎么办?” “那我会站在祂的对立面,哪怕被打上背叛者的烙印。” “记住你说的话。” 黑夜女神在心里对自己许下一个祝福,愿这来自东方的青年眼中永远有清澈而坚毅的光。 神陨带来恐慌,知识催生欲望,欲望的冲突造就纷争。 “所罗门,图铎,奥古斯都,雅各,索伦……即便倒退一百年,也是些相当显赫的姓氏啊。” “当年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由主亲自赐姓,一同赏赐的还是土地,圣器,魔药配方,非凡特性,真金白银,只要不出个特别败家的,想没落都难。” “所以这些出身显赫的人是怎么齐聚一堂的?还偏偏看到了亵渎石板?” “他们代表各自的城邦出席联合大会,议题是神战带来的异动和今后的方针。” “好吧,我懂了。” “然后这些本来想宣扬一下‘互帮互助,共渡难关’的精英们各怀鬼胎地回了家,然后不到四十八小时,图铎就袭击了所罗门辖下的子邦。” “你听上去还真幸灾乐祸,祂不是叫你协助所罗门么?” “哈,主确实这么说过,但如果连这点风浪都经不起,就说明所罗门不过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蠢货。对了,还有一件事——” “怎么?” “有关所罗门的启示是大蛇听出来的,但祂因此消耗了太多灵性,不得不提前重启。我最近不太方便,你介意帮忙照看一下么?” “小事一桩,间海北岸有几个信仰我的城邦,还算安稳富庶,祂可以去那儿。” 纷争已至,有人结为盟友,为求生,为信仰,为旧怨,为新仇。 “好吧,我收回前言。所罗门那家伙还挺有一手的,列奥德罗的信徒被打得连陆都不敢登,在海里拼命游了几百米。当然,这也不能使他们避免被做成烤鱼的命运。” “干得漂亮,话说我之前送来的那批附魔武器还顺手吗?” “太顺手了!下个月十号之前能再送三百支冰霜箭矢和三百柄攻城矛过来吗?” “没问题,看在你经常惠顾我的生意的份上,这次可以给你打个八折,但记得提醒所罗门注意分寸。” “放心,祂之前还是用你的武器攻下了特伦索斯特的防线,但如果祂真的敢打间海北岸的主意,我第一个削了祂。” “话说,所罗门最近是不是招揽了一位天使?” “除去那个一直跟在祂身边的查拉图,索罗亚斯德也归顺祂了,我猜祂是被小乌鸦吓的——你最近有见到祂吗?” “没有。我说的不是那位新晋的时之虫,是另一位诡秘侍者。” “你是说……” “毁灭魔狼之子下山了。本来仗着部分‘隐秘’的权柄,我要看破祂的身份有些难度,但永恒之枪的异常鸣响让我更早意识到这点——这把枪曾经取走祂一条性命,但祂依然活着,祂的姐妹也是。” “现在还活着的魔狼多半对黑夜又恨又怕,估计是想找个能庇佑自己的存在。” 纷争已至,有的人撕破脸皮,为领土,为财帛,为权力,为信众。 星界之中,隐者和黄昏正在对峙。虽然祂们并无聚合之争,但教义的差异和传教的竞争足以让祂们的矛盾越积越多,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怎么,你的信徒是太穷了吃不上饭,还是手脚断了盖不起房,非要到我庇佑的城邦来溜达?”透特的语气波动不大,但吐出来的言辞极为轻慢。 巴德海尔冷哼了一声,“领地和信众都只配强者拥有,而你,一个跌落神位的落魄者,只配退到那些贫瘠的土地上!” “强者……”透特歪了歪头,故作惊讶道:“你该不会是把肌肉当作衡量强弱的唯一标准了吧?话说,作为男人,你的肌肉可比黑夜发达太多了,怎么还不见你把祂的特性收入囊中?” 污辱一个“大男子主义”的最好方法就是把祂拿来和女人比较,巴德海尔果不其然被激怒了,祂提着一柄闪耀着橘红光芒的巨剑,以撼天动地的气势朝透特攻来——这并非鲁莽草率,而是因为“黄昏巨人”本来就是一条极其擅长正面作战的途径!在尚未成神前,巴德海尔就斩杀过体型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巨龙,在祂看来,把这个瘦小的家伙一分为二比屠龙简单多了——兴许祂要敏捷一些,但随着斩击带来的衰败气息可谓铺天盖地! 时间在能将一切非凡洞悉的窥秘之眼中被拉得极长。 黄昏巨剑凝出,一面水镜从透特背后腾起。 巴德海尔踏出第一步,一个黑发紫眼的女人一闪而逝。 夕阳悲壮绮丽,仿若诸神将陨的那日;魔火恣意嚣张,将名为胜利的宝剑淬炼。 两把兵刃撞在一起,火花与余晖如开闸之水般迸溅开来! “怎么会……?!”巴德海尔的独眼中是难以掩饰的震惊,“这是梅迪奇的……” 像是读到了巴德海尔的想法,透特微微一笑,“历史上可不止有梅迪奇一个火焰巨人。” “哼,不过是一把剑而已!”身经百战的巴德海尔很快恢复了冷静,见一击不成,祂有很快错开剑刃,进行下一道斩击,“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对抗巨人的力量!”而透特的右手皮肤也瞬间变得赤红,指甲变得乌黑,一道道青筋狰狞地凸起——在鬼手的加持下,祂扛过了巴德海尔的近身攻击,但作为一个合格的“近战法师”,比起一味硬碰硬,祂也要发挥自己在法术方面的优势! 拉开距离! 但巴德海尔并不打算给透特喘息的时间,足以把骨骼碾碎的光之风暴旋转着逼近,透特深吸了一口气,夹杂着冰棱和雪花的狂风从祂口中吐出——两者撞在一起,炸成了一片炫目的白光!透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而这片刻的失明足以被一个老练的猎魔人放大为致命的破绽!尽管看上去粗枝大叶,但合格的战士在战斗中理应粗中有细——在使出光之风暴的那刻,祂就预备好“借光隐藏”一招,此刻祂已经借助尚未散去的光晕悄然来到透特身后,再起举起了黄昏巨剑! 结束了! 一个木雕在剑下变成碎片,仔细一看还能分辨出山羊的轮廓。 “你以为我只有一双眼睛吗?” 透特出现在更远的地方,永恒之枪自祂的掌心凝出,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袭来,巴德海尔将巨剑插在身前,一层晨曦般的光芒在祂身侧铸就牢不可破的壁垒——要知道,祂也曾是一名“守护者”! “呼……果然。”密涅瓦的形象影影绰绰地和透特重合在一起,“祂们”暗自想道:“即便只是短暂地融合,也还是比真神差了一点儿,如果要追求更彻底的融合,就只能践行成神仪式了。” “永恒之枪应该也到极限了……嗯?” 永恒之枪并没有消失,而晨曦屏障出现了一线裂痕,如蛛网一般蔓延开来,最后轰然破碎,黄昏巨人不得不急速闪避,但枪尖还是没入了祂的肩膀,在鲜血四溅中化为光烬。窥秘之眼将整个过程收入眼底,逐一分解:在某一个时刻,永恒之枪力量流逝,形体消散的速度被延缓了,与此同时它的威力得到了增幅,所以才堪堪破开了晨曦屏障。 延续某种状态对应“利用”,增强某种效果对应“放大”。 秩序的阴影在这片战场蔓延开来,钢铁手腕将规则拨弄,让它朝着对己方有利的方向倾斜。 “您来了,所罗门陛下。” “透特卿,做的不错,但从此刻起,你无需孤军奋战。” 森严的乌云封锁了漫天霞光,空间之门自虚空敞开,战争之红鱼贯而出,直捅敌人缺乏防御的后心,转守为攻的号角就此吹响! 第五十七章 皇帝与盛世 九座陵寝逐一竣工,黑色的王冠已然归位,顺祂者被重用,逆祂者被讨伐。 旧日的神明被驱逐到偏远之地,崭新的帝国在大陆上耸立。 历时百余年,“纷争年代”走向了尾声。所罗门统一北大陆,建立“所罗门第一帝国”,染指南大陆部分地区,定都于间海南岸,霍纳奇斯山脉源头——在往后的好几百个年头,这里将成为全世界权力和财富的中心,众生无比向往的繁荣昌盛之地,每一天都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让人想起曾经的光辉年代。 “透特卿,你在看什么?” “回陛下,我在看集市。” “我还以为能被窥秘之眼长久注视的,会是一些更神秘,更深邃的事物。” “我确实会去研究一些复杂的东西,但偶尔也会让眼眸处于放松的状态,观赏自然界和人世间都是很好的选择……这对健康也有好处,您在疲劳时也可以尝试一下。” “我会记得你的忠告。那么,告诉我,你在这都城看到了什么?” “繁华,陛下。”透特顿了顿,“但今天似乎更热闹一些。” “怎么?” “白霜大道旁挤满了人。比起马戏团的小丑和杂耍艺人,裁缝店里最流行的衣服首饰,集市中各种特价商品,有别的东西吸引了人们的视线……啊,原来如此。” 鲜红的旌旗出现在透特视线的尽头,今天是战争之红得胜归来的日子,他们已经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行军,现在正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走过白霜大道。闻风而来的人们纷纷挤在屋檐下,窗口处翘首以盼,争先恐后地瞻仰无往不胜的帝国利刃的风采,而为首的红天使无疑是所有目光的焦点。男人崇拜祂的勇武,女人爱慕祂的俊美,前者发出饱含豪情壮志的震天呐喊,后者发出一阵阵细软迷醉的惊呼——它们来自一位位从十八岁到五十八岁不等的小姐或者夫人,如果你听得再仔细一些,就能分辨出“您瞧瞧祂那头比红玫瑰还要红的头发!”,“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俊美的人!”以及“皇帝在上!祂是不是对我笑了?”之类的词句。作为女人,在梅迪奇面前如果表现得太无动于衷反而会被视作异类。 可偏偏就有这么一个“异类”,那是一个黑发紫眼,面容恬淡的年轻妇人,她抱着一个银发的小男孩,遥遥地对梅迪奇微笑。 梅迪奇倒抽了一口凉气,花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双腿一夹马腹的冲动。 与此同时,战争之红其余成员的声音在祂脑海里响起—— “老大在跟那个黑头发的妞儿抛媚眼耶!” “看起来太平平无奇了吧?我还以为老大会喜欢那种妖艳放荡的类型。” “这你就不懂了,男人不能光吃大鱼大肉。” “救命啊什么时候才能走完我想拉屎——” “早跟你说不要吃太多红薯……” 拜心灵沟通所赐,观瞻的群众永远不会知道这群威风凛凛的“帝国利刃”心里在想什么,不然他们会陷入幻灭带来的忧郁中。 “想拉屎那个给我憋着!”梅迪奇无声地咆哮,“还有她听得到,你们的爹妈还在娘胎里玩脐带的时候她就跟我上战场了!” 透特,或者说密涅瓦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一时间,整个精神网络中鸦雀无声。 “你这幅样子怎么回事?” “别担心,我既没有转魔女,也没有被奇克污染,这只不过是我万千形象中的一种罢了。”密涅瓦笑意温润,隐隐能看出几分透特的影子,“她可以代我本人做些别的,比如带大蛇出来逛逛。” 乌洛琉斯发出意味不明的梦呓,小下巴垫在密涅瓦的肩膀上睡得很沉——这副场景本来值得梅迪奇大肆嘲讽一番,但祂此刻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一方面是因为透特和乌洛琉斯脾气都好过了头,另一方面是因为祂回忆起一幅历史久远,但仍然令人胃疼的画面:战争之红的营帐外,跟乌鸦一样黑不拉几的小屁孩八爪鱼似的往祂的得力干将身上挂——搞得就好像自己没长骨头似的! “唉,虽然我们当时因为被奥赛库斯缠住了,没能及时阻止奇克成神,但你也不用一听到祂的名字就黑着脸吧?” “不是这个。”梅迪奇把那糟心的回忆塞到大脑的最底层,同时琢磨起密涅瓦刚刚那句话的弦外之音,“那你‘本人’又在哪里?” “在陪皇帝陛下唠嗑。”密涅瓦的声音听上去很无奈,“或者说,及时向领导汇报我的思想动态。” 在建国之时,为了感谢透特的支持并进行长久的笼络,所罗门将普遍信仰隐匿贤者的城邦——主要为间海北岸一带划给了透特,并授予祂“总督”的名号,并在国家法律中宣布“隐匿贤者与真实造物主和皇帝本人一样,为帝国的合法信仰对象”。为了回报所罗门对祂传教权力的维护,透特这些年也一直是彬彬有礼,从不逾越——虽然作为一个在红旗下长大的现代人,祂很难从心底崇敬所谓的“王权”,但至少能做到敬而远之。总而言之,祂和所罗门相处得还算愉快。 “怎么,所罗门最近又犯疑心病了?” “按照我以前的经验,祂多半是想从我这里打听些什么……”话正说着,密涅瓦的脸色突然变得微妙。 庄严辉煌的宫廷中,君与臣的对话仍在继续。 “我前段时间去皇家学院视察,遇到了叶莲娜。”捉摸不透的皇帝忽然换了个话题,但眼睛仍望着远方那抹火焰似的红,“当时她正在上格斗课,我便在一旁暗自观察——即便对手是体格比她强壮的男性,她也没有露怯,而是一门心思地寻找对方的破绽,那股对胜利的执着像极了她的父亲。” “梅迪奇总是教导士兵们不要放弃,想必也是这么教导女儿的。”透特想起刚刚入营那会儿,进行长途奔袭训练的时候,梅迪奇一边吆喝“怎么这就不行了吗你们这群软骨头”,一边让火苗死死咬在新兵的后脑勺后面……想放弃都难啊。 “她使用的格斗技巧也很奇妙,非常适合以弱胜强。” “那是我教给她的,很荣幸能得到您的肯定。” 窥秘人途径序列8名为格斗学者,顾名思义,这个阶段的窥秘人将获得与格斗有关的能力——虽然透特已经用“神秘再现”创造出许多强大的魔法,但在危险层出不穷的混沌年代,保命的手段永远不会嫌多,于是祂回忆了一下大学体育课上学的“八段锦”,并用格斗学者的能力加以解析,最终形成了在这个时代独树一帜的格斗术。 黑皇帝流露出赞赏的目光:“你似乎生来就具有培育年轻人的才能,无论是创办不同于旧时代的学院体系,还是编写通俗易懂的神秘学基础教材,亦或是直接传授某种知识和技能……你都做得相当出色。” “您过奖了。”毕竟都干了两辈子了……唯手熟尔。 “如果你愿意延续自己的血脉,想必也能将他们培养成青年才俊,为帝国贡献他们的力量与智慧,带来不俗的灵感和全新的创造。”黑皇帝别有深意地微微一顿,“他们还将成为你忠实的锚点,成为你灵魂与生命的延伸。” 数百里之外,梅迪奇不禁皱起了眉头,“你看起来像喝了酸掉牙的酒,所罗门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密涅瓦面色凝重如听闻丈夫命不久矣的准寡妇,“梅迪奇,如果你本可以浪迹花丛中片叶不沾身,但有个人执意要你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你会怎么想?” “哈,你想说你自己吗?”梅迪奇直接跳过了祂的“如果”,毫不客气地说:“还浪迹花丛呢?你敢把查拉图送你的无面人带回卧室就不错了。” 密涅瓦几乎是一个个地从牙关里蹦出字来:“我只是打个比方,不要在意这种细节……” “等等,不是吧你?!”梅迪奇震撼不已,“查拉图送来的无面人你一次都没用过?一次都没有?!” “都说了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啊!” “那你知道魔女的滋味怎么样吗?对了,其实不同序列的魔女体验起来也有所差异……” “你再这样附魔武器我不给你打折了!” “啊别别别。”梅迪奇适可而止,转移话题,“所以那个‘歪脖子树’是谁?” 第五十八章 庆功宴 建国日近在咫尺,举国上下都洋溢着喜悦之情,而战争之红的胜利无疑将为这一盛大时刻增光添彩,于是黑皇帝下令将开场典礼和犒劳红天使的庆功宴安排到同一天:白昼属于整齐的列队,严肃的观礼,皇帝的演讲和盛大的祭祀,夜晚则属于芬芳的美酒,欢快的乐曲,妙曼的歌舞,以及宴会的主角——在经过劳心劳力,正襟危坐的白天后,夜晚就变得格外令人期待。 “所以您打算在跳第几支舞的时候走呢?” 透特正要回答,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小叶莲娜,在你心里我就没有‘一站到底’这个选项吗?” 叶莲娜坚定地摇摇头,“父亲说,比起夫人小姐们的腰肢和玉手,您更惦记水果挞和冰淇淋,当东西吃得差不多了,您就没兴趣待下去了。” “祂怎么把我说得像个饭桶一样。”透特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捂住了心口,“太伤自尊了。” 叶莲娜咯咯笑出声来,仿佛一串摇晃得停不下来的铃铛,惹得附近几个崇尚克己复礼的贵族纷纷转头——又在透特轻描淡写,逐一点过的目光下转了回去。按照贵族阶级普遍流行的“淑女审美”,无论是开怀大笑还是跟男人格斗都是该被嗤之以鼻的粗野行径,可在那双明察秋毫,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窥秘之眼的注视下,这些鄙夷和谴责他们也只敢烂在肚子里。 正在和副官说话的梅迪奇似有所感看了过来,随意地招了招手。 “父亲在叫我呢,我就先过去啦。透特叔叔,您……?” “你去吧,我去别处转转。” “所以,您打算跳到第几支舞的时候走呢?” 透特微微挑眉:“偷听可不是什么得体的行为啊,亚伯拉罕大人。” 伯特利·亚伯拉罕反唇相讥:“说得就好像提前退出宴会就很得体似的。” “呵,那上次在天台上开门溜走的是谁?您的双胞胎兄弟吗?” 亚伯拉罕公爵学着祂的口吻说:“偷窥可不是什么得体的行为啊,隐匿阁下。” 祂们不约而同地笑了,碰了碰手里的高脚杯,然后开始装模作样地赞颂伟大的帝国,祝福皇帝陛下安康,一旁的小亚伯拉罕为先祖和隐匿阁下的恶趣味尴尬得脚趾抠地。 实际上,这两位神秘世界的大人物都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完哪怕半场宴会,但祂们会一本正经地修饰自己跑路的动机,让不明真相者肃然起敬。 伯特利表示:“学徒属于星空而非地面,沉溺于地表的繁华无益于探索星空的奥秘。” 透特表示:“窥秘人应当远离喧嚣,向外探索非凡的玄机,向内发掘内心的潜质。” 对此,看透一切的梅迪奇翻了个白眼:“你们要滚就滚别整那么多花里胡哨的。” 虽然猎人长了一张讨厌的嘴,但伯特利和透特还挺乐意参加这场以梅迪奇为主角的宴会的,因为这意味着祂们可以不用多解释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这一次,透特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还不等这口气散开,秩序的阴影就降临了,来宾们自觉分开一条道路,男人躬身按胸,女人弯腰提裙,双眼只敢注视猩红的地毯,直至无比尊贵的皇帝走到厅堂的最高处,许可他们抬起头来。 这时人们才发现,皇帝陛下身边站着有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袭华美的金色长裙,黑色的卷发挽成一个高贵的髻,上面点缀着紫水晶和白珍珠,而她眼中的光彩比珠宝更闪亮——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进取之心,不属于只知道相夫教子的贵妇人,也不属于以嫁进天使家族为人生目标的贵族小姐。如果一个男人心中有怯,恐怕只会被这样的眼神逼得抬不起头。 在年长者看来,她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尚未成神,但距离把权柄攥在手心仅有一步之遥的黑皇帝——俗话说“虎父无犬子”,血脉总会把那些引人注目的特质遗传下来。 “梵蒂尼殿下……”有人不禁目眩神迷,发出敬畏的低语。 “说实话,这小丫头长得还行。”心灵沟通跨过十来米的距离悄然建立,梅迪奇面不改色地对公主殿下的样貌评头品足,“就算是我也觉得叫她‘歪脖子树’稍微过分了点。” “咳咳,都说了那是个比方。”透特换了个不那么艺术化的表达,“我的意思是,她不适合我,要真在一起了我估计得跟上吊一样难受。” “确实,如果你还想过舒心的小日子,就千万别娶她,不管她的嫁妆是多少领土和财帛。”梅迪奇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就好像眼前不是纸醉金迷的名利场,而是瞬息万变的战场。 “嗯,我知道。” 或许是因为透特的反应太平淡,梅迪奇还想再说点什么彰显事情的严重性,可黑皇帝的讲话已经结束,舒缓的舞曲奏响,男男女女分别站结伴站好,而梵蒂尼公主也朝着透特这边走来,或许是因为她的气势太凌厉,以至于人们下意识让出一条道来。透特没有刻意避开,一来是因为这样不礼貌,二来是因为祂虽然不打算娶对方,但还没吝啬到一支舞都不肯给予。 一个红色的影子在公主殿下站定脚步前闪了过来,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叶莲娜眨了眨眼睛,像绅士那样一手背起,一手伸出:“尊敬的隐匿阁下,您可否赏光?” 她今天的着装并非传统的长裙,而是胸口缝缀着大面积蕾丝的绸缎衬衣,上半身紧束而下半身宽敞的深红色锦缎外套和修身的长裤,头发高高盘起,一支白羽别在全黑色的小礼帽上,英姿飒爽,相比之下,透特那件用银线绣着星斗图案的紫色长袍更给人一种女性的印象。 “唉,你啊……下不为例。”祂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随即牵起少女的手,滑入舞池。 乐声由婉转过渡到激昂,很好地为窃窃私语打了掩护。 “你不该让梵蒂尼殿下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话虽这样说,透特的语气却不带多少责备。 叶莲娜轻哼一声,一个滑步向前,“她不是早就把天使的位置视作囊中之物吗?未来的天使还会因这么一点小事挫伤自尊心?” 透特惊讶地挑了下眉:“你知道了?” “父亲告诉我了,陛下打算从众多子女中挑选一位继承‘熵之公爵’的特性,她和同为序列3的安士白王子为此明争暗斗已久,正忙着拉帮结派呢。”叶莲娜顿了顿,“至于她为什么盯上您……” “准确来说,不是她选择了我,而是陛下选择了我。”透特语气平和地接过话头,又随着她的步子转了个圈。一旁裙摆如花朵般盛放的贵妇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这位天使之王竟然纡尊降贵地跳起了女步。 “如果这件事情成了,一个新的天使家族就会诞生,数不清的爵位,年金和封地就会赐下——但是呢,钱和地和官职总是有限的,开国贵族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自己的蛋糕被分走,所以到时候又将迎来权力的斗争……这一切都是皇帝陛下乐意看到的,当贵族的力量被权力角逐消耗,皇权自然而然会得到巩固。” “那也不能拿您的婚姻做筹码呀。”叶莲娜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明明您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却非要往您身边塞一个根本不熟悉的人……真讨厌。” “对啊,真讨厌。”透特叹了口气。“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完全不适合婚姻这种费心费力的经营啊。” 乐器告一段落,他们放开彼此的手,然后面对下一个舞伴。 “晚上好,隐匿阁下。”有着棕色头发的年轻人彬彬有礼地献上问候,“您看上去还是那么优雅。” 透特生生咽下一句粗鄙的感叹词,露出得体的笑容,换上矜持的语调:“晚上好,图铎阁下,您气色真好。”问候过后,祂落落大方地将手交给亚利斯塔·图铎,而亚利斯塔也若无其事地握住祂的手,揽住祂的腰——在风气开放的所罗门帝国,两位男性共舞并非什么需要诟病之事,更何况鲜少有人敢嘲笑两位天使。 但梅迪奇无疑是这“鲜少”中的一员,祂推掉了邀舞,正在摆着不对称烛台的长桌旁喝酒,见此一幕后不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情,透特及时地甩了一记眼刀过去,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不许笑憋着”几个大字——但这一瞬的分神害得祂差点踩到亚利斯塔的脚背。 “在舞池里应当把注意力放在舞伴身上,这样才符合礼节,尊敬的老师。” 令人怀恋的称呼。透特默默咀嚼着“老师”这个词,想起皇家学院成立不久的那会儿,亚利斯塔还是个序列7的小贿赂者,和特伦索斯特相当不对付,经常就一个论题争得面红耳赤……哦不对,祂们现在也很不对付,只是小时候会互扯头发,现在更擅长说阴阳怪气的怪话,小时候他们打完架给对方的赔礼是小饰品,而现在他们开始互送花园和猎场……说到底还是没变啊。 “你说得对,是我分心了。” “因为梵蒂尼殿下?”亚利斯塔倒是单刀直入,这让透特有些意外,“在我看来,您虽然没有贵族的头衔,但论知识,涵养,仪容,气度,您不会比在场的任何一名贵族逊色,或许只有像梵蒂尼殿下那样优雅高贵的女性才能与您相配吧。” “唉,奉承话就省省吧。”透特以亚利斯塔的掌心为轴,轻盈地转了一个圆,“可别说你不知道我娶了梵蒂尼意味着什么,小亚利。” 亚利斯塔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凝固,但一瞬之后,祂又变回了那个忠实驯服臣子,用恭敬虔诚的口吻规劝道:“隐匿阁下,作为臣子随意揣摩陛下的意图,是大不敬。” “呵呵,这意味着……” 所罗门的目光似有所感地移了过来,亚利斯塔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祂的手。 “我也会像你一样成为好几个孩子的父亲吧。”透特长辈般感慨道,“说起来小戴维斯可真像你啊,一样的才思敏捷,一样的伶牙俐齿。” 亚利斯塔松了松手上的力道,足尖优雅地划出一个半圆,“感谢您对他的赏识,但他离‘伶牙俐齿’这个词还隔着好一段距离呢。” “但除了妙语连珠的口才,帝国未来的栋梁还得有强健的体魄才行。还得再过几天就是剑术大赛了,他准备得怎么样?” “您说的是。为了能为家族博得名誉,他已经苦练了三个月。” “呵呵,那我预祝他能在陛下面前大放异彩。” 音乐在真心与假意混杂的闲谈中落下休止符。 第五十九章 絮语 “三支舞。” “什么?” “你总共跳了三支舞,首先是梅迪奇家的小女孩,接着是图铎,最后是公主殿下,然后就到了露台上,甚至比平常更迅速一些。”伯特利在绯红的月光下端详着透特的神情,“和亚利斯塔跳完后,你看上去还算神清气爽,但和梵蒂尼共舞后,你看上去……嗯,原谅我想到了一个不太体统的比喻。” “就像被一晚上跟魔女搞了七次?”透特心累地说出了这句流行的荤话。 “这可不是我说的。”伯特利一本正经地强调。 “跳舞这项运动太过考验身体的协调性,伤筋动骨。” “你说话真像个颐养天年的老头子。” “你忘了?我本来就是第二纪元过来的老妖怪,虽然还维持着一副年轻的皮囊,但心思早就不似年轻人那般活跃了,也跟不上那些复杂的权力游戏。”透特揉了揉眉心,“可有的人就是不愿意体谅老人家。” “你只是不在乎罢了。”亚伯拉罕公爵望向星空,眼神淡然——比起背后的喧嚣,祂更享受头顶的静谧,“那些金碧辉煌的宫宇,炙手可热的权力,广袤的领土,华美的礼服,炫目珠宝,妖冶的美人……这个国家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无法让你的眼神驻留太久,所以你对纸醉金迷的名利场无比敷衍。我甚至有种感觉——” 万门之门用那双深邃如夜的蓝眼睛对上隐匿贤者的窥秘之眼,这两双眼眸都见识过无穷奥秘,欣赏过无上风光,目光相接时,祂们都有种落入了宇宙漩涡,不知身在何方的幻觉。 “你见识过远胜过帝国的盛景,经历过远胜于帝国的繁华,所以你对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事物无动于衷。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无动于衷,陛下才感到不放心,想进一步绑住你。” 透特无声地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伯特利识趣地换了个话题。 “我许久没见到叶莲娜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活泼开朗啊。” “是啊。”透特脸上的笑容带上了温度,“和这样古灵精怪,活泼可爱的小家伙打交道,总有种自己也年轻起来了的错觉。” “或许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位后裔在身边,梅迪奇阁下的人性才格外浓厚吧。” “我倒觉得祂人性一直都蛮饱和的……” “恕我直言,在没有亲身经历的情况下,您或许很难明白一个血脉相连的新生儿会为神话生物贫瘠的人性倾注怎样的生机。” “那我洗耳恭听。” “其实您应该能感觉到,在经历过奇妙的机遇,享受过无上的尊荣后,存活过漫长岁月后,这个世界对我们而言已经少了太多新鲜感,久而久之,我们便只为了生存而生存,变得无趣而不自知。” “所以您才会沉醉于神秘莫测的星空?因为那里有取之不竭的新鲜感?” “也可以这么说。”亚伯拉罕公爵话锋一转,“另外,我很喜欢你圣典中的一句话。” 透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微妙,要知道亚伯拉罕对黑皇帝的伪信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这样心比天高的人竟然会来屈尊阅览祂的圣典,这还真是……无比荣幸。 “何必如此惊奇?”伯特利坦然一笑,“《隐者之书》中有许多韵律优美的句子,也有许多鲜活有趣的观点,即便是拿来给我家小辈当文法课本也不为过——当然,是与宗教信仰无关的那部分。” “啊哈,多谢夸奖……” “反正有关宗教信仰的那部分一看就不是出自你的笔尖。”伯特利悠悠补上后半句。 “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您没有偷窥我吧?” “噢,原来真的不是吗?”在坐实了猜测之后,惊讶的反而变成了伯特利。 “毕竟赞美自己的威能和慈爱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好了,让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吧?您是说哪一句话?” “人应当如树木,向上仰望苍穹,采撷阳光;向下扎根土壤,拥抱大地。”公爵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吟诵道:“前者承载从此往后的愿景,后者沉淀从前至此的记忆……呵,记忆,对神话生物来说,记忆就像是积灰的故纸堆,你知道它们堆在大脑的某个角落,但却不怎么去翻阅,毕竟每天都有无数的公文,舞会,宴席等着处理,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尔虞我诈和明争暗斗上演,比起无关紧要的过去,人们更在意当下和未来。” “但孩子的存在打破了这种麻木和庸碌,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排场会令他们兴高采烈,那些我们轻易迈过的坎坷会令他们焦头烂额,那些我们无暇关注的琐事会令他们牵肠挂肚……看着他们成长,即便不去刻意回顾,你也会意识到曾几何时也和他们一样天真,幼稚,一惊一乍。你会想起来自己也年轻过,想起自己也曾是人。” 宴会已经过半,不少年轻人来到花园里说悄悄话,又或者做一些害臊的事情。两个少女正要从灌木上采下蔷薇簪到自己的发髻上,却被土拨鼠一样冒出来的两个亚伯拉罕吓了一跳,古灵精怪的学徒们嬉笑着在花草树木间玩起了捉迷藏,一扇扇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惊走了在巢中休憩的鸟雀——他们自由得有些无法无天了,他们的先祖摇着头叹息,但透特能看到天使之王古板的面容下有笑意浮现。 好吧,祂大概知道这副德行是谁惯出来的了。 “亚伯拉罕们就是我扎根的土壤。因为有家族的存在,我的每一场旅途都有终点——有终点的旅途才能称为旅途,没有终点的旅途只能叫流浪。” 长夜薄凉如水,天使之王的声音却为夜色浸上暖意,在这静谧的一隅,祂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天使之王,不是纵横星空的旅行家,只是一个注视着后辈的长辈——祂爱护他们,就像爱护自己的身体发肤。 “土壤……吗?” 隐匿贤者的叹息化在晚风中,一如祂早已消散在历史尘埃中的故乡。 “虽然说拥有自己的血脉是一件幸福的事,”伯特利微微转头,朝着仍旧热闹的宴厅挤挤眼睛,压低了嗓音:“但孩子的母亲不一定得是某位身份尊贵的殿下——如果婚姻本身毫无情投意合可言,那血脉的延续也称不上幸福。” “谢谢你,伯特利。” 祂露出了这个晚上最真心实意的笑容。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在旧日的童话中,十二点意味着结束,灰姑娘将挣脱王子挽留的手,脱下一身华美的礼服;而在所罗门帝国的上流社会,十二点意味着开始,深沉的夜色适合魑魅魍魉现形,也适合展露如狼似虎的欲望,先行散去的都是些正人君子,留下来的将心照不宣地参与“酒池肉林”的环节。 粗重的喟叹和娇媚的调笑溢出半掩的窗户,重叠的影子映上随风而动的窗纱。隐匿贤者穿过这一幕幕堪称群魔乱舞的情景,格格不入得像一片单薄的幽影,灵性之墨在墙上勾勒出兔子洞,祂进入一个偏僻而空旷的房间。 一尊邪异的倒吊人雕塑摆在靠墙的神龛里,血色的独眼凝视着窗户外的夜空。 “创造一切的主,阴影帷幕后的主宰,所有生灵的堕落自性……” 这段尊名念出口的同时,房间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阴暗起来,仿佛沉入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泥沼,倒吊人雕像的独眼放射出邪异的红光,高低起伏的呓语以祂为中心散发出去,无孔不入地充斥着整个房间,透特却浑然不觉地走到神龛旁坐下,仿佛靠近的不是灾难的源头,而是一棵荫凉的大树。 “晚上好,Alex。”祂用久远的名字称呼着业已堕落的友人,“不对……现在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早上好。” “梅迪奇回来了,祂赢得很漂亮,风暴的手大概有一段时间不会伸进帝国的边疆,具体的情况梅迪奇应该很快就会告诉你……什么?已经告诉你了?”透特轻笑出声,“动作真快,我看祂是盔甲还没卸就来见你了吧。” 透特已经习惯了从令天使难以忍受的呓语中分辨真实造物主想要传达的信息,甚至是像聆听天籁一样细细聆听一字一句。 “嚯,还真是啊。” “我们?我们很好啊,大蛇最近重启了,救赎蔷薇那边我会帮祂看着点……最近有三个年轻人要晋升牧羊人了,因为从不曾落下苦修,他们的精神状态还不错,成功的概率很大……啊,我只是每天过去监督一下而已,不会辛苦的,你放心吧。” “你问我?我的教派发展得也很平稳……好吧,我实话实说了,所罗门想把祂女儿嫁给我,我大概猜得到这对父女打的什么算盘。那小丫头现在都序列三了,如果她真的晋升天使,我又真的娶了她,估计千八百年都得跟王室绑在一起,跑也跑不脱……我还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对了,还记得叶莲娜吗?那个你亲自取名的小姑娘,她已经十七岁了,再过三个月就十八岁了,你说我送她什么成人礼才好呢?” “宴会还是那么让人生厌,但我和亚伯拉罕聊得还不错……祂很强,未来一定会是阿蒙的劲敌。呵,我总是这么提醒自己,可却忍不住欣赏祂——祂的傲慢是独一份的璀璨,可祂的光芒照耀到自家晚辈身上时却变得无比柔和。听起来很矛盾对吧?但我就是喜欢这点。我们今天讨论了孩子的事情,呵,孩子……孩子当然很可爱啊,可一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父亲,我就觉得不安。” “光是作为神明我就觉得分身乏术了,又如何能当一个好父亲?” 祂的絮叨逐渐微弱下来,声音低哑得仿佛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嗯,就这样吧。” “下回见。” 雨水裹挟着惊呼声从天而落,隐匿贤者靠在神龛旁,黑发和长袖一齐垂落在地,双眼随着从叶梢不断滑落的水滴一睁一闭,最终彻底闭上了。 白眼圈的黑乌鸦孤零零地站在雨中,透过窗户凝望祂隐隐蒙上阴影的脸。 第六十章 幻梦 有什么事物轻不可察地落在眉心,像冬天的第一片雪花,像雏鸦刚褪去的绒羽。它是如此之轻,仿佛一缕随手就可以驱散的烟雾,以至于灵性直觉没有发出任何预警,贪恋梦境的隐匿贤者也就宽容大度地随它去了,只当是一只懵懂的蚂蚁,若它安分地过路而不去叮咬自己,也没必要动手将它拍死。 至始至终,祂连眼睫都未颤动分毫,透过窗纱的晨曦在卧蚕处勾出两弯黛色的月牙,静静地悬挂在天使玉色的面庞。 如此静谧,仿若画中。 似乎得到了默许,那事物悬停片刻后慎而重之,小心翼翼地往下施加了一分力道——透特这次模糊地感受到一些温度,冰冰凉凉的,像是玉做的叶子,又远比矿石柔软。 所以……这是什么来着? 凭借无比渊博的知识,祂本该很快想到是什么东西贴在自己的眉心,可纠缠不休的睡梦让祂无奈地放弃了思考,迷蒙如雾的轻笑在耳畔聚拢又散去,难以捉摸得像是那些在山野里戏弄人的精怪,让人好气又好笑。 不等祂有更具体的联想,那事物又开始缓缓地在祂的面目上游移,就像在进行一场跨越千山万水的旅行,或者说这个旅者本身也享受着过程,不紧不慢地拂过透特的鬓角,眉梢,颧骨,鼻梁……悉心至极,让祂想起那些描字摹画的名家,而天使经历千年风霜也不会改变的面庞似乎成了什么金贵易逝的事物,一张纸,一片叶,一颗露珠,或者一朵在晨风中抖开骨朵的花。 这场漫长的旅行将要迎来终点,那不断游移的事物停驻在祂的唇角,它一路上和透特的体肤轻擦而过,渐渐染上些许温度,透特甚至能尝到些许暖意——祂的唇和那事物的距离近得仅容一张纸通过,只要一个微微向上,一个微微向下,就能触到彼此。 你在等待什么? 你在期待什么? 祂感到疑惑,又听见叹息,接着一切微妙的触感都离祂而去,仿佛大梦一场。 一夜无梦。 不知从何时起,一夜无梦也成了一种奢侈,以至于透特醒来时还有些恍惚,祂先是盯了一阵天花板的纹理,然后才调动生了锈的大脑,慢腾腾地回想建国日的行程安排。 作为帝国最盛大的节日,建国日要庆祝整整七天,每一天都有不同的活动安排,其中最为郑重的莫过于开场典礼和登塔祝圣——前者已经在昨天结束,后者是指贵族们将按照从高到低的爵位次序登上名为“帝国之剑”的巴别塔,向高踞塔顶的皇帝献上赠礼和祝福,通常安排在第二天。但由于第一天晚上举办了战争之红的庆功宴,不少人狂欢了个通宵,这个环节今年被挪到了第三天,第二天则换上戏剧欣赏和沙龙聚会等休闲项目。 “所以我今天可以休息了?” 不等透特的嘴角因窃喜弯起,一段不甚愉快的记忆就跳了出来。噢,该死的,祂差点忘了,昨晚跳舞的时候那位公主向祂发出了共赏戏剧的邀请,“和父亲一起”——那小妮子还特意加上了这句。 书页翻动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传来,有人在翻阅祂带来的手稿,可能是一首曾经响彻大街小巷的歌曲,也可能是一本脍炙人口的名著,里面有美言如玉,有宇宙海天,总之比那些毫无意义的吃吃喝喝,烂俗乏味的戏剧和冗长繁杂的人际交往有意义得多。 啊,该死!祂今天本来可以好好琢磨一下那些承载着动听旋律的句子和闪耀着古人智慧的华章,结果却偏偏要去看一出乏味的戏剧!倒不是说祂瞧不起当代人的创造,而是和一个算盘打到你的终身大事上的怨种上司坐在一起,不管什么娱乐都能变得让人心力交瘁! 怨念在发酵,祂赌气似的一动也不想动。 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啧”了一声,语气夸张地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懒惰?以前那个天不亮就起床的你去哪儿了?” 知道透特曾经保持着早睡早起的好习惯的人不多,被祂一手带大的时天使便是其中一个,那时祂们还能在同一张床铺安睡,小神子睡在内侧,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而祂睡在外侧,东方微白时便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洗漱,然后去执政官家中,教他的儿子体术。 透特用死人一样平板的语气回答:“应付皇帝陛下是一件很累的事。” 而且我已经很久没睡觉了。后面这句祂没有说出来,实际上祂也拿不准这个“很久”到底是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总之自从造物主陨落后,祂就再也没有安稳入眠,只能断断续续地小憩个一刻钟或半小时,最糟糕的时候,祂一闭眼脑子里都能浮现造物主被分而食之的场景。 幸运的是,睡眠对神话生物来说是爱好而非必要的维生条件,对透特来说,舍弃一个爱好虽然困难,但并非做不到。 床铺微微塌陷,阿蒙在祂身边趴下,半张脸陷在柔软的床铺里,纯黑的眼睛半弯着瞧祂,给人一种纯良无害的错觉。如果说时光倒退回光辉年代,透特还会摸摸祂的头发,但现在祂心里悄然绷起了一根弦,随即用一种毫无世俗欲望的声音问道:“你不会在建国日对索罗亚斯德出手的对吧?” 祂听起来甚至有点生无可恋,就像被女人甩了三次,感觉再也不会爱了的单身汉。 不等阿蒙回答,透特翻了个身,把自己往被子里拱了拱,“算了,不管你要作什么妖都千万别扯上我。” 阿蒙耸了耸肩:“虽然我喜欢刺激,但还不至于在所罗门和那么多天使眼皮底下吃掉索罗亚斯德。” “哦,谁知道亚当会不会写一个离谱的剧本出来呢。”这是一个宛如死水的陈述句。 “你有时候真的很让人火大。” 阿蒙把自己砸在床上,震得床垫发出一声闷响。作为一个生性薄凉,难得热心的神话生物,祂觉得自己把这家伙从冰凉的地板上和堕落气息的包围中捞起来,丢到床上,脱掉衣服,盖好被子的这份体贴简直被冲进了下水道。 越想越气之下,几条分布着环节的透明触手从祂的黑斗篷里伸出,用力抽打在“蚕蛹”上,连带语气也尖酸起来:“伟大的隐匿贤者唷,不就是和黑皇帝的女儿跳了一支舞,你不至于累得像被魔女榨干了一样吧?你的精力就这么点?那位曾在尸山血海里和恶魔搏斗了三天三夜的窥秘人又是谁啊?” “关键是恶魔你想砍就砍想撕就撕没什么讲究,可那是我顶头上司的女儿我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下砍了她的手!”透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露出狮子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和要喷火的眼睛,“那小妮子边跳舞还边跟我聊天,律师的话术多烦人你知道吧?三个词一个套五个词一个坑,只有你想不到的没他们说不出来的!” 一贯以温文面目示人的隐匿贤者语速越来越快,几乎是在吼叫了。 “不管我起什么头她都能给我扯到婚姻大事上去!还振振有词地跟我说什么婚姻是每个人都应当履行的责任和义务,繁衍后代是每个人神圣而光荣的责任——放你妈的屁!这论调我早就听那些热衷道德绑架的‘专家’讲过了!而且如果这义务真的这么光荣她十多年前都该嫁出去了!孩子都该生七八个了!还有我什么事儿?!” “说完了?” 透特没理祂,从鼻子里出了两口恶气。 “就像这样喊出来多好。” 一把梳子凭空出现在偷盗者手中,梳齿轻柔地没入隐者毛躁的长发。 透特愣了一下,但没有躲开,阿蒙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祂的头皮,触感微凉,这样的接触太过亲近,容易让人想起太阳落山前的光辉,温暖,凄美,令人眷念,但仔细想想,现在的日子也不算太坏——尽管确实有想要破口大骂的对象,但也有能够抚慰心灵的存在。 “虽然我不喜欢听亚当说教,但我觉得有句话祂说的不错:适当的宣泄比一味的克制更重要。”阿蒙坐到祂背后,拢起一缕缕头发,“你彬彬有礼的时候太多了,还不如像梅迪奇那样……算了,当我没说,你可千万别被祂污染。” “我可不像梅迪奇那样底气十足。”透特蚊子一样哼哼,“我这个人啊,其实……” “什么?” “算了,没什么。”在爆发之后透特镇定了不少,语气也稍微轻快了些,“既然来都来了,就帮我个忙吧?” “说来听听。” “嗯……” “嗯?” 透特在阿蒙耳边低语了几句,又严肃地说:“昨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你能帮我去码头整点薯条吗?” 偷盗者翻了个白眼,但这不妨碍祂将缎带打成漂亮的蝴蝶结,让黑发规规矩矩地束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