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娇》 1. 第 1 章 昨日刚立春,今日春雷响动,天际阴沉沉的,细雨婆娑。 舒筠轻轻推开小轩窗,一片寒风夹杂着湿气扑面而来,呛得她打了个寒颤,她细细咳了两声,抬眸望去,雨丝如织,牢牢织出一片严密的网笼住整座上京城,也如雾霾笼罩在她心口。 昨个儿上元佳节,她无意中捉到未婚夫与旁的女子相会,可惜当时黑灯瞎火,她不曾瞧清那女子的容貌,更不知是何人,不仅如此,因她追得紧,反倒是吓得未婚夫摔了一跤,扑下去时,好像磕着什么。 那一声尖叫险些冲破乌云,震耳欲馈,光想一想,舒筠浑身打哆嗦,而未婚夫更是当场痛晕了过去,幸在淮阳王府的侍卫反应极为敏捷,火速将未婚夫抬上马车送回王府。 舒筠追去王府,却被王府嬷嬷拦了下来,嬷嬷笑吟吟告诉她,世子并无大碍,让她回去歇着,等有消息便通知她,并暗示她不要声张。 王府明显有意遮掩,舒筠也不好多问,遂回了府。 今晨王府来了人,说是王妃请她去喝茶。 “喝茶”这样的字眼本是寻常,舒筠却嗅到了一丝兴师问罪的气息。 也好,昨夜的事也该弄个究竟。 她与未婚夫相处一年,除了他偶尔想牵牵她的小手为她所拒外,其他之处还算妥帖,每每她赠了节礼过去,他总要挑上一车子好礼送回,不仅挂记着她,就连家里姐妹兄弟都是有的,堂姐每每都夸她命好,能遇上这么好的未婚夫。 不成想,也有背叛的一日。 她连忙梳洗一番,匆匆喝了几口小粥,先去正院给母亲请安,母亲苏氏身子瘦弱,常年缠绵病榻,舒筠不忍母亲担心,随意寻了个借口便出了门。 丫鬟芍药与她一道目睹世子受伤,熬了一宿不敢吱声,眼下总算得了机会,便忧心忡忡,一吐为快, “姑娘,世子伤在那一处,岂会无大碍,奴婢担心王府故意骗您,好叫您死心塌地跟着世子,姑娘,那...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您千万别犯糊涂,要不,奴婢等在王府外,等郎中出来奴婢去打听?” 舒筠靠在车壁,轻轻揉着额尖,心中思绪翻滚,扭头见芍药眉尖紧蹙巴掌大的小脸煞白煞白的,如同塌了天似的,遂挤出一抹安抚的笑, “王妃办事雷厉风行,她没有请宫里的太医,而是请的郎中,可见打算把此事瞒严实,如果我猜得没错,短时日内,她不会让郎中出府,你是打听不到的。” “那世子与人私会的事,又当如何?好不容易得了一门婚事...”芍药小声哭着。 舒筠也吸了一口气,轻轻握了握芍药的手心,半是开导丫鬟亦是宽慰自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咱们别自乱阵脚。” 说来这门婚事也算她高攀,她父亲只是国子监一介六品司业,原也没可能与淮阳王府这等天潢贵胄结亲,只因他父亲极擅丹青,素有丹青妙手之美誉,被同样喜好书画的淮阳王引以为知己,王爷做主结了姻缘。 自结了这门婚事,三房地位水涨船高,原先祖母因母亲未诞下儿子,对三房一直嗤之以鼻,待攀了宗亲,祖母不敢轻易欺辱,各房也不再随意拿捏三房,舒筠小心翼翼守着这门婚事,逢年过节便捎着糕点与绣品孝敬淮阳王夫妇,在未婚夫面前更是乖巧温顺。 她已满十六,依照约定,今年便要完婚,哪知节骨眼上发生了这等事。 怔忡间,马车在蒙蒙细雨中抵达王府。 这一回接待她的是王府管家,管家将她引入世子爷的正院,舒筠提着食盒在厢房坐着,时不时朝正房投去关怀一眼,她眼中布满了血丝,带着几分孱弱,管家瞧在眼里,默默叹息一声,悄然离去。 正院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可见痛得紧,舒筠坐在锦杌上沉吟不语,昨夜的事捕风捉影,她一时拿不到证据,也不知当如何料理。 少顷,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连忙起身,门帘霎时被掀开,寒风裹挟天光涌进来,一满头珠翠的妇人大步跨进,她生得一张阔脸,眸眼低垂,本就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眼下眉峰寒厉,眼底嗜血似的,瞧着越发令人犯怵。 正是淮阳王妃。 婚事是淮阳王做主定下的,淮阳王妃并不满意,她自来嫌弃舒筠出身不高,空有一副美貌,平日就没拿正眼瞧过舒筠。 舒筠拉着芍药一拜, “给王妃请安,世子伤得严重吗?” 淮阳王妃凤眼眯起,寒光冷冽,低斥一声, “你怎么有脸问?若不是你要摘灯,成儿何至于从树上跌下来?” 舒筠一怔,杏眼睁圆,“王妃误会了,臣女不曾让世子爷去摘灯......” “你还狡辩?”王妃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细眉拧如麻绳,咬牙切齿道,“你敢说成儿受伤与你一点干系也没?” 儿子伤处不好,恐有碍子嗣,无论如何婚事不容有变,再瞧面前俏生生的小姑娘,唇红齿白,娇滴滴的,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责她几句,她便不知东西南北,死心塌地了。 舒筠气笑了,见过胡搅蛮缠的,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她性子虽柔却不蠢笨,没有任何证据,她说什么皆是枉然,届时没寻出未婚夫的错处,反倒给自己招惹一身麻烦。 舒筠沉住气,压下满腔愤懑,红着眼细声细气问道, “王妃责怪,臣女不敢辩驳,可臣女实在是担心世子爷,他伤势如何了?” 舒筠说到这里,鼻尖慢慢聚起一抹酸楚,担忧溢于眼底, 王妃见她如此,只当自己震慑住她,暗中松了一口气,正斟酌着措辞,正房内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叫,王妃急得扔下话头,匆忙折回。 舒筠听得那叫声实在惊心动魄,大着胆子跟过去,待立在门口往内探目,才知未婚夫要如厕,疼得全身抽搐,额尖泛白,淮阳王妃招呼小厮抬着他往内寝去了,舒筠自是不敢跟去,瞥见未婚夫刚躺过的塌上湿漉漉的一片,她脸色一僵。 尴尬归尴尬,舒筠尚有几分机灵,趁着次间无人,快步迈进去,先是在未婚夫的桌案上扫了一眼,不见异常,随后环视一周,见半掀开的褥下露出一角黛色,舒筠心生疑惑,立即轻轻一掀,见是一个黛蓝绣金线的香囊,未婚夫携带香囊不奇怪,奇怪的是香囊并非她所赠,且上头绣了一株红豆,红豆表相思,瞧着那绵密的针脚,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一手错金绣正是堂姐的拿手好戏。 舒筠足足愣了半晌,泪痕都已僵在面颊,她才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后,她迅速复原床榻,悄悄迈出门廊。 春寒拂来,一片沁凉扑在娇红的面颊,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被风一吹顿生几分冷意,侯在廊庑下的芍药察觉,连忙将搁在手肘处的缎面轻羽披风裹上来,舒筠紧了紧如意结系带,望着渐沉的天色,微微失神。 所以,未婚夫与堂姐暗通情愫? 这个念头一起,舒筠心口顿时一窒,恼怒涌上眉梢。 细细究来,倒也并非无迹可寻。 每每未婚夫来舒家探望,堂姐总打扮得花枝招展,艳若海棠,走起路来,更是扶风弱柳,搔首弄姿,回回出游,堂姐也总寻借口同往,再联系堂姐掐尖要强的性子,瞧上她的未婚夫也不是不可能。 冒然拿走香囊,恐打草惊蛇,事关重大,她又人单力薄,尚需好好计议。 等了片刻,发现淮阳王妃面色冰冷立在门槛内,相比刚刚的跋扈,神色明显平静不少。 王妃淡淡看她一眼,见她眼角泪痕未消,微微顿了顿,淮阳王妃毕竟见惯大风大浪,说起话来四平八稳, “你回去吧,成儿乏了不便见你,郎中已给他上好了药,大约四五日便好了,不妨事。” 少顷,她语气一变,半是敲打半是吩咐, “此事起因在你,只是成儿替你辩解,我也就不追究,这毕竟于你二人名声不雅,回头舒家人问起,你便遮掩过去,明白了吗?” 这是以不追究,换她守口如瓶。 舒筠犹然沉浸在刚刚的情绪中,无暇计较,懵然地点了头。 淮阳王妃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待出了王府,上了马车,芍药见舒筠格外安静,神情与来时鲜见不同,焦急道,“姑娘,您真的不与夫人与老爷分说吗?此事不可儿戏,无论如何,得让老爷替您做主才成。” 舒筠慢慢抬起眼,乌黑的眼珠儿半天不动,“你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事到如今,未婚夫伤势已没那么重要,她更在意那只香囊。若未婚夫背叛,无论有伤没伤,这门婚事断不能要了。 母亲缠绵病榻,父亲霁月风光,在事情未查明前,她不敢据实已告,一只香囊还说明不了什么,得逮到他们私会。 舒筠吩咐芍药决不可走露半点风声,芍药再如何担心,也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思,愁眉苦脸应下。 回到舒家,天色渐开,潇潇雨歇,路过垂花门西面的花厅,却见堂姐舒芝身边的丫鬟探头探脑,见舒筠发现了她,那丫鬟连忙探出身来作了个揖,笑眯眯道, “三姑娘,我家姑娘听说您回来晚了,担心您没用午膳,特在梅花苑留了膳食,请您去用一些。” 换做以前,舒筠只当这位二姐格外体贴,如今嘛....怕是别有用心。 舒筠跟着丫鬟到了梅花苑,果然瞧见二姐舒芝站在西次间的八仙桌旁,她梳着一个堕马髻,穿着一件海棠红的褙子,原先没刻意留心,如今仔细端详,二姐眉梢含情,颇有几分风情万种,莫非未婚夫喜欢这样的? 舒筠如常上前见礼,舒芝一面招待她用膳,一面仔细观察舒筠的神色,见她面色平然,不像是出了大事,心中微微放了心。 昨日灯节,她随舒筠等人一起赏花灯,中途她和淮阳王世子先后借口离开,二人双双在林子里相见,不成想很快被舒筠追来,她急得提着裙摆离开,待出了林子,听得身后一声尖叫,她吓得四肢五骸俱颤,不敢去瞧动静只得仓皇而归,今日又不闻王府消息,心中惴惴不安。 待用了膳,姐妹俩挪去东次间炕桌上喝茶,舒芝状似无意问道,“对了三妹,你今日去了王府吗?世子平日待你极好,总要搜罗一些玩意儿给你,想必今日又捎了礼盒回来,若有新鲜玩物,可别忘了让我开开眼界。” 舒筠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堂姐心虚,故作淡定挪开视线,慢吞吞饮了一口茶,舒筠算看出来了,堂姐昨夜定是在林子附近,听得那声惨叫,担心未婚夫伤势,故而以语试探。 舒筠眨了眨眼,“世子摘了一盏兔子灯给我,不过昨夜路滑,蹭破了些,世子说待修好再给我。” 舒芝听到“兔子灯”,脸色微微变了变,手中细指掐紧,心跳忽上忽下,不过很快她轻笑一声,干巴巴遮掩过去,“妹妹的福分让人羡慕不来。”世子能与舒筠交谈,可见伤势无碍。 她看了一眼炕桌对面的三妹妹,今日舒筠穿着一件杏色的褙子,领口处绣着精致的兰花纹,上头缀着几颗细碎的珍珠,珍珠生着莹辉,衬着那张春花秋月般的面容姣好无双。 那对水汪汪的眼眸,潺潺而动,但凡谁瞧她一眼,都不自禁要怜惜几分,连着与她说话也不敢大声,怕吓着她似的。 三妹美貌名动京城,偏生性子娇憨,有些孩子气,不懂得如何笼络男人心。 舒芝半是嫉妒,半是嘲讽,一桩心事已了,她又想起另一桩心事,渐而慢悠悠擒起茶杯说道, “三妹,昨个儿我父亲回来,说是太上皇下旨将在燕雀湖举办赏花宴,听那意思要给当今陛下选妃,王子王孙都是要去的,三妹妹能不能捎我一道去?” 舒筠并未立即搭话,也不知那未婚夫伤得如何,想了想便道,“若世子邀我,我定捎上堂姐。” 舒芝笑了笑,舒筠就是这样的性子,软软糯糯,淮阳王世子指东她不敢往西,舒芝细白的手指轻轻扣着茶柄,意味深长道, “筠筠,你也晓得,你和长姐都订了婚,我被夹在当中有些焦急,哪有妹妹先嫁姐姐留在家里的道理,势必得我尽快定了亲,妹妹才好顺顺利利嫁去王府。” “这一回,无论如何你得陪我去。” 她已筹备许久,趁着太上皇坐镇赏花宴,便可大功造成。淮阳王乃太上皇的长子,在诸王爷中声望隆重,淮阳王世子更是太上皇的心头肉,这样的泼天富贵不能便宜了舒筠这个呆子。 舒筠不知堂姐打着什么主意,心想若能去,她也好趁机摸清虚实,她眼巴巴道,“我先等世子消息。” 七日后,淮阳王世子派人递讯,邀请舒筠一道去赏花宴踏春,不出意外,也给舒家其他姑娘捎了请帖。 舒筠久久看着那张烫金贴,陷入恍惚。 2. 第 2 章 二月初二,天气乍暖,春风和煦,轻扑扑的飞絮如落雪微霜铺了一地。 舒筠早早来到燕雀湖的湖心岛,在这里见到了久违的未婚夫。 “世子不是说要陪着陛下,怎么得空来寻我?” 对面的锦衣男子,仰身斜靠在圈椅里,忍着某处不可言说的痛,面容露出几分病态白,薄薄的眼睑掀起,定定瞧了舒筠片刻,慢慢露出一丝苦笑, “那日你来瞧我,我不得空,今日先寻你,是想告诉你,我好着呢,你别担心...” 裴江成今日并不想来,可他不得不来,这几日诸多狐朋狗友来府中寻他,被他以风寒病症给挡了回去,后来不知怎么惊动了太上皇,太上皇遣宫人问询,若再不露面,便瞒不住了。 无论如何,不能让旁人晓得,他伤了那一处。 他手中把玩着一串玛瑙珠子,唇角挂着温和的笑,甚至语气还捎带几分哄的意味。 “你事事将我放在心上,我也不能辜负你一片好意不是?” 舒筠听得这话,没由来涌上一股恶心,只垂下眸道,“你没事便好....” 裴江成又将侍从准备的一盅羊乳推至她跟前,柔声道,“你今日赴宴,必定起得早,也不知填饱肚子没,我担心你,特意给你捎了一盅羊乳来,快些趁热喝了。” 他嗓音极为温润,醇和清亮,与那单薄寡然的面相,形成鲜明对比。 一如既往情意绵绵,实在是看不出半点端倪。 舒筠眼底漫上一片潮气,黑白分明的杏眼愣愣看着裴江成,这样的他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背叛了她,他是如何一面与堂姐苟且,一面又对她情意绵绵的。 舒筠捧着羊乳小口喝着。 裴江成看着温顺的未婚妻,在她眉睫垂下那一瞬,无声地叹了一气。 未婚妻今日仿佛并未刻意装扮,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姜黄褙子,一条鹅黄点缀桂花的襦裙,腰间束着碎花腰带,往下系着一块碧玉坠子。 细碎的金芒顺着裙摆流淌,耀如明珠的乌眸要眨不眨,雪肤杏眼,桃腮丹唇,连着那一脸娇嗔竟也现出几分倾城之色来。 美则美矣,就是无趣了些。 不许他亲,不许他碰。 这张脸若按在舒芝身上便是完美。 裴江成在舒筠瞧不见的地方,露出一脸遗憾。 待舒筠喝完,裴江成顷刻浮现一脸温煦的笑,体贴地递去一块雪帕,随后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着,眉间的轻倦和肆意也随之溢出, “筠筠,我今日要伴驾,怕是不得空陪你,陛下这人规矩极重,你可千万别在园子里乱跑,若出了事我也救不了你。” 舒筠捧着雪帕愣愣点头,“我晓得...” 当今圣上文武双全,雄才伟略,他趁着太上皇春秋正盛坐镇中枢,御驾亲征,领着数万雄兵将那蒙兀铁骑赶去了漠北深处,重振了丝绸之路,听闻整整三年,陛下巡视边关,将边防治得如同铁桶,直到年前才回京。 舒筠虽未见过天颜,却也耳闻这位年轻帝王杀伐果决,甚有气魄, “世子放心,我待会便去寻我的手帕交,在摘星楼待着,哪儿都不去。” 未免不参选的贵女无趣,皇城司特在摘星楼设歌舞奏乐,给姑娘们解闷。 裴江成满意了,临走时顺手要揉舒筠的面颊,被舒筠羞愤地躲开了,裴江成失望地摇了摇头,缓步离开。 舒筠望着他潇洒的背影露出几分怔忡,她很想自欺欺人,权当那日的事是个误会,可惜不成,将心中酸楚忍下,舒筠咬着牙吩咐芍药, “你悄悄跟上去,瞧一瞧世子是否与二姐会面。” 舒筠昨日便把计划告诉芍药,芍药作了一番准备,她去到屏风后将外衫褪下反过来穿上,乔装打扮踵迹淮阳王世子而去。 今日皇家赏花宴,每府扈从皆有定数,一名贵女只许捎带一个丫鬟,舒筠身旁只有芍药,人手显然不够,她来到二楼寻到手帕交东延侯府的小小姐王幼君。 王幼君性子活泼,天真烂漫,自来与舒筠性情相投,热情地招呼她坐在雅间,又见舒筠眉尖微蹙,便道,“何事闷闷不乐?” 舒筠并未明言,只央求她道,“好姐姐,将你的人借我一用。” 王幼君二话不说,招来心腹丫鬟,舒筠又嘱咐丫鬟去接应芍药,舒筠心事重重陪着王幼君听曲,王幼君却与她说道今日的赏花宴。 “筠筠,咱们今日可是赶上一场好戏...” 舒筠有口无心问道,“什么好戏?” 王幼君兴致勃勃道,“今日名为赏花宴,实则是选妃宴,皇帝舅舅前段时日才回京,至今后宫空无一人,可愁坏了外祖父与朝臣,京中盯着皇后之位的不在少数,呐,我数给你听...” 她掰起手指,“这头一位便是左相孙女李瑛,李瑛被誉为贵女之首,能与她打擂台的也就只大长公主的女儿,怡宁郡主谢纭,谢纭父兄虽比不上李家权重,可谢纭与皇帝舅舅是表兄妹,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舒筠配合着她颔首,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大约坐了一个上午,不见芍药那头的动静,中途只王幼君的丫鬟回来一趟,告诉她淮阳王世子上午皆在清和殿伴驾,舒筠抿了一口茶,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至下午未时初,丫鬟去而复返,一双眼瞪如铜铃,扑通一声跪在舒筠和王幼君跟前,支支吾吾道,“舒姑娘,芍药让奴婢回禀,说是世子爷与舒二姑娘在清和殿西侧的抱厦私会....” 这话一出,王幼君当先唬了一跳,她吃惊地看着舒筠,却见舒筠毫无震惊之色,只是浑身力气被抽干,神色怔怔跌在罗汉床上。 王幼君气得拍案而起,将舒筠搀住,“走,咱们去捉奸,给你讨回个公道。” 舒筠僵了半晌,恢复镇定,“不必,此事难堪,别污了你的眼,我去去就来。” 她捏着手心的玉佩由丫鬟领着,快步往抱厦去。 或许是这桩事压在心底太久,如今尘埃落定,舒筠反而比想象中要平静,没必要为了薄情郎动怒,更不必为他介怀,不值得。 只是待到了抱厦,从茶水间的门缝里瞧见里面那对你侬我侬的男女时,她的怒火蹭蹭从眉尖迸发出来。 没有功夫陪她,却是在这里与堂姐私会,那张曾经用甜言蜜语哄着她的嘴,此刻却轻轻含上了堂姐的唇,堂姐衣带渐松,胸前的襦裙要挂不挂,露出一片丰腴的雪白来。 而未婚夫那宽大手掌,迫不及待覆了上去。 够了。 舒筠恶心地想吐,她猛地推开门。 砰然一声锐响,吓了里面的鸳鸯一跳,舒芝显然料到会被人发现,只是没料到来的最快的竟是舒筠,她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却无半点愧疚与羞赧,只是惺惺作态故作委屈地拢着衣裙往淮阳王世子一靠,扭捏着身子瑟缩在他怀里,嘤嘤哭泣, “筠筠,你误会了,是世子醉酒认错了人....” 舒筠看都没看她一眼,清凌凌的眸子射向淮阳王世子,原以为这位未婚夫多少有几分愧疚,怎知他只是愣了一下,神态很快恢复如常,反而肆意张扬地拥紧了舒芝,轻狂道, “筠筠啊,你既然瞧见了,我也不瞒你,当初父王定下你,我是不乐意的,只是见你乖巧温顺,不忍伤害你,故而陪你演了这么久的戏....” 舒筠险些气出病来,演戏,这一年来的相处,竟全用演戏二字概括, “其实我并不惧被你发现,又或者说,我一直在等你发现....你怎么这么笨呢,你早该察觉的。”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倒打一耙的本事与淮阳王妃如出一辙。 随着淮阳王世子这句话,舒芝也挑衅地看着舒筠,眼底十分得意。 舒筠闭了闭眼,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生烟,原来如此,裴江成是淮阳王府世子,身份显赫,从始至终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而舒芝的父亲乃当朝三品大员,即便只是三品中不起眼的太常寺卿,可强压她一六品司业之女,绰绰有余。 他们根本不在意她。 人微言轻,说再多已无济于事。 舒筠气笑了,深深吐了一口浊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保持着端庄走到淮阳王世子跟前,将那块被她磨出包浆的玉佩扔到他怀里, “还你!” 舒筠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离开,恍惚想起一事,她眼神戳了戳淮阳王世子的裤//裆处, “世子说得对,这场戏我也演够了,谁愿意要一个半残的男人呢。”她语调儿清幽幽的,一改往日的娇嗔,露出几分如释重负,“堂姐愿意接这个包袱,我感激不尽,你们俩合该是一对。” 她明眸轻眨,语气趾高气扬,“我呢,哪怕要一个傻瓜汉子,也不要世子这样的无用之人!” 舒筠一字一句跟针似的,狠狠戳进淮阳王世子的肺管子。 舒芝听了这话,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狐疑地看向淮阳王世子。 淮阳王世子俊脸胀到通红,他神色骇厉,张牙舞爪爬起来,“你个小贱人,你胡说什么...” 舒筠撇了撇嘴,一副“你心知肚明”的样子。 恰在这时,抱厦外响起嗡嗡的嘈杂声,仿佛有人烟涌过来,大门洞开,一大片光亮涌进,迎着一连串震惊的视线,舒筠红着眼斩钉截铁道, “裴江成,咱们婚事作罢。” * 舒筠一口气冲出了抱厦,一股热潮扑鼻而来,原来燕雀湖有地热,湖水比外头的暖和,园外春枝刚发,此地却春意盎然,馥韵怡人,她望向明媚的长空,重重喘了一口气,仿佛想把一身的晦气呼出去,只觉过去一年犹如做梦,凝立片刻,她扭头环顾一周,只见王家丫鬟,却不见芍药, “芍药呢?” 王家丫鬟回道,“芍药依照您的吩咐,盯住了舒二姑娘的婢子,这婢子好生狡猾,芍药姐姐怕是一时半会奈何不了她。” 舒筠颔首,今日这一出显然是舒芝的手笔,舒芝行事必有痕迹,突破口则在那婢子身上,她不能吃个哑巴亏,故而嘱咐芍药去拿人,舒筠思忖片刻,“你去帮忙,若是拿到人,便捉着送去门口,那里有嬷嬷接应。” 太上皇意图给陛下选妃,阖府皆郑重对待,虽是只许姑娘和少爷进园子,各家当家夫人却均侯在园子外的茶楼等消息,舒家今日坐镇的是掌中馈的二夫人,苏氏不放心女儿,也将身旁的心腹婆子单嬷嬷遣来听吩咐。 舒筠早给单嬷嬷留了话,单嬷嬷沉稳老辣,当知该怎么做。 王家丫鬟巴不得去捉拿贱婢,高高兴兴离开了。 舒筠独自一人,怅然若失地回了摘星楼。 到了摘星楼才知道,事情已传开。 说来堂姐也算有手段,她吩咐婢子暗中收买淮阳王世子身旁的侍从,将消息递给了淮阳王妃,王妃当即封住了抱厦,不许坏了儿子的名声,儿子坦坦荡荡认了事,对方又是太常寺卿的小女儿,惊动了太上皇,淮阳王妃念着事已至此,只得顺水推舟。 淮阳王却不肯,他怎么对得住舒筠的父亲? 他怒不可赦,当着太上皇的面抽了儿子一顿。 淮阳王世子只道自己喝醉了酒,已与舒芝有了肌肤之亲,不得不娶,最后是太上皇打起圆场,做主将舒芝定给裴江成,回头再给舒筠许一门好亲。淮阳王当场气晕,却也不得不应下。 事情就这么草草收场,大约是下午申时末,舒筠的信物也被淮阳王妃送了来。 王幼君听完首尾,扶着神色低落的舒筠坐下, “筠筠,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等登徒子不要也罢,来,姐姐我陪你喝酒解闷,咱们不醉不归。” 舒筠想起这一年来虽是风光无限,却过得够累,小心翼翼讨好对方终究不是长久之道,如今婚事告吹,她身上的枷锁也随之卸下,不由抒情一笑,执起酒盏, “好,离了这负心小人,当浮一大白。” 有了王幼君一番开导,舒筠心中的郁碎不知不觉散去少许,两位娇憨的姑娘,你一言我一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竟是从太阳西斜喝到薄暮冥冥。 待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丫鬟犹未归,主子却喝醉了,醉醺醺的王幼君拉着舒筠来到摘星楼顶层的阁楼赏灯,阁楼外繁星满天,灯火如彩带绵延不绝。 半途,王幼君跌跌撞撞去寻恭房,只留下舒筠一人在阁楼。 舒筠酒劲发作,浑身燥热,俏生生的小脸红扑扑的,她迷迷糊糊地爬到栏杆处坐着,纤细秀美的身子如一道剪影,浸在夜色里。 3. 第 3 章 暮色氤氲,将太上皇的黑青衣摆衬得如一泼浓墨,他老人家穿着一身黑金寿字纹蟒龙服,幕天席地坐在褥垫上,身侧一池温泉冒着腾腾热气,斑驳了廊庑宫灯投下的五色光芒。 “今日人都瞧见了,可有中意的?” 太上皇玩味的语气里含着一丝郑重。 他话音落下,池子东侧的白玉石台外久久没有回应。 太上皇等得有些久,略有些不耐烦,撩眼望去。 温泉池四周栽种了一圈花草,虽是盛春未到,此地却有一片葳蕤之景,各色娇花铺了一地,迎着烟煴的雾气如同夏日西边天的霞蔚。 在这一片葱翠花色中,立着一修长挺拔的男子,年轻的帝王身着一件寻常的月白直裰,他手里捏着一颗白玉菩提子,那颗菩提已包浆,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流露出一片温润的光泽。 湖风涌动猎起他的衣摆,他侧着眸,面容一半隐在暗处,一半被热气斑驳,瞧不真切,可那举止投足散发出自然而然的矜贵,让这周遭的山河月夜成了他的陪衬。 “我离开这些年,父亲倒是惫懒的很,朝中诸务皆撂给李辙,朝臣只闻李相不闻天子,我收拾完边关那些鞑靼,回来又要捡起您的烂摊子,您还有功夫问我选何人为后?” 听得身后太上皇发出一声“哎”,似要替自己辩解,裴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令山河失色的脸,漆黑的眼眸深如月夜下的寒潭,语气淡淡截住他的话头, “您什么都不必说,立后的事儿子自己拿主意,您别插手。” 扔下这话,裴钺负手往前,顺着绿茵茵的河堤离开了。 太上皇盯了他背影半晌,蓦地失笑,摇着头拍了拍手掌的灰尘起身,这时,躲在花丛后的老太监灵便地凑过来,将他老人家搀起,太上皇并不恼儿子的埋汰,反倒是笑吟吟问老太监, “事成了吗?” 老太监战战兢兢抬起眸,心有余悸道,“依照您的吩咐在陛下的酒液里掺了些助兴的酒,晚膳您亲自灌他的那杯便是....”语毕,老太监揩了揩额尖的汗,担心皇帝回头兴师问罪,第一个就要砍他的脑袋。 太上皇乐呵呵捋了捋胡须,一眼看穿大伴的顾虑,拍了拍他老迈的肩,“别怕,他不是无故迁怒之人,晓得是我的主意不会为难你....” 太上皇与皇帝顾虑不同,这天下是那帮老兄弟陪着他一起创下的,他承诺过与兄弟们共富贵,便不能食言,再说,比起朝政,太上皇更急另外一桩事,太皇太后年事已高,除夕之前病过一场,倘若一不留神殡天,裴钺便要守孝,当务之急是尽快让老七成婚,并孕育子嗣。 江山不能无后。 太上皇是枭雄出身,曾是个混不吝的,伙同中书省那几名老臣便给裴钺灌了酒,只要裴钺肯近女色,今夜便是大功造成。 太上皇做的明目张胆,裴钺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干脆饮了那酒,趁机脱身。 早春的夜风寒飕飕的,拂过他清俊的面颊,乍眼一瞧,看不出任何端倪。 裴钺性子内敛,平日不显山露水,即便体内已生出几分躁意,神色却依然没有半分变化,离开温泉宫后行至一条宽阔的水廊,司礼监掌印从暗处走出来,苦着脸冲裴钺作揖, “陛下,太上皇发话留下了那些参选的官宦女子,也将您的行踪给透露出去,如今这园子里处处都有人,奴婢请您示下,该如何料理?” 事实上司礼监掌印也巴不得主子能纳几名妃子入宫,主子老大不小了,再不能耽搁下去。 裴钺瞥他一眼,掌印立马背躬下去,不敢吱声。 默了片刻,裴钺言简意赅吩咐,“你们别跟着朕,弄些障眼法,将人引开,此外,太上皇给朕下了药,你去寻解药来。”话落,信步往前。 司礼监掌印忙不迭诶了一声,追过去问,“主子,那您去哪儿?” 裴钺闻言驻足,立在湖边放眼一望,四处灯火攒动,人烟不绝,其中以湖心岛的摘星楼最盛,摘星楼是今夜宴乐之地,人多不奇怪,那些意图入宫的姑娘自然料不到他会去那,裴钺反其道而行之,指了指对面摘星楼顶, “待寻得解药,送去摘星楼阁楼,朕在那里等你。” 司礼监掌印顺着他视线瞄了一眼,“遵旨。” 掌印带着内侍与侍卫散去各地,给裴钺打掩护,裴钺则借着夜色跳上一叶扁舟,催动内力迅速朝湖心岛驶去,大约一盏茶功夫,他悄然抵达摘星楼下,寻了个僻静之处,一跃上了楼顶。 他所料不错,摘星楼的人烟渐渐散去,只一楼敞厅有零星几位少爷赏景,楼顶漆黑一片,唯独阁楼的围栏处点缀着一串羊角宫灯。 昏黄的灯芒撑开一片夜色,裴钺款步至廊庑下,漫天繁星倾垂,浩瀚的苍穹下,一道单薄的身影嵌在围栏处,裴钺目色一凝,正待转身离开,却听得那女子传来孱弱的抽气声。 裴钺仔细端详那女子所坐之处,眉心皱起。 这女子坐在围栏内的台柱处,脚下腾空,双肩轻颤,呜咽不止,虽说外面还有一层月台,却也危险,若不留心一阵强风便可将她刮下。 所以,她这是动了轻生的念头? 裴钺是天子,是万民之主,断见不得人在他眼皮底下出事,更何况今日是皇家赏花宴,也容不得任何人有失。 思忖片刻,裴钺便定了主意,他功夫极深,脚步若无声,趁着女子毫无防备,打算悄悄靠近,将她救过来。 熟知就在裴钺走近五步之内,那女子霍然转过眸。 四目相对,舒筠愣住了。 朦胧的光色里仿佛凭空幻化出一男子,这男子上揽天河,下踩尘土,气度凌云,当真跟画里的仙人似的。 世间竟有这般俊美的男子,若不是在做梦吧。 舒筠吹了一会儿冷风,面颊热度散了些,意识时而灵清时而混沌,就连那双水汪汪的杏眼也是迷糊的,她扶着望柱转过来半个身子。 裴钺看了她腿脚一眼,见踩着扶柱一侧,将伸出的半截手臂收回负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对上舒筠的脸。 这少女无疑是绝美的,只是面颊残有泪痕,眼眶泛红,若没猜错大约是经历了什么重大变故。 “夜风寒凉,姑娘坐在此处作甚?” 连嗓音都是如此动听。 舒筠望着他沉稳的眼神,委屈不知不觉溢出来,尽管裴江成这厮不可靠,那门婚事却是三房的护身符,往后她的日子如履薄冰,怕是再难嫁出去。 “我刚刚退亲了....”她嗫着嘴羞道, 难怪... 这世道于女子并不公平,仿佛一旦退亲,女子便难以再嫁,要受世人指指点点。 裴钺侄女众多,年纪多与舒筠相仿,看着舒筠本能便带着几分长辈的口吻, “退亲便退亲,表明那不是你的缘分,兴许你能遇到更珍惜你的男子...切莫...”原想说切莫想不开断送年轻的性命,却见对面的女孩儿眼神忽然亮若星辰,仿佛是浮木找到支撑,娇脆地说, “我也是这般开导我自个儿的....” 这梦里的男子好生体贴,竟与她想到一处了。 开导自己开导到这阁楼栏杆处? 裴钺有些无语,却也不能辩驳她,继而颔首道, “没错,你能想明白是最好,快些下来,别摔着自个儿...”又见望柱下并无脚踏,担心舒筠一不留神翻出去,他犹豫片刻伸出手,“借着我胳膊下来如何?” 清风拂猎,鹅黄的碎花裙翻飞如蝶,她像是蹁跹的仙子,俏生生摇着头,“我不下来....”她风还没吹够呢。 她还要等幼君姐姐回来一道吹.... 裴钺微微眯起眼,沉默下来。 舒筠干脆坐在望柱当中的横梁,双手往后撑着最外那层桅杆,双腿自然垂下如同踏浪,笑盈盈地问裴钺,“公子姓甚名何,家中几口人....” 嫁不出去便招婿,这男子相貌英俊,好生温和体贴,干脆招来做郎婿,舒筠痴痴的想。 裴钺自然不会答她,而是琢磨如何安稳地将她救下来。 他已闻到这小姑娘身上沾有酒气,怕是醉醺醺的在这儿说糊涂话呢。 “你下来,我便细细与你说...”他耐心哄道, 他负手立着,如一颗历经风霜的雪松,风华内敛, 舒筠长长的眼睫微微怔了下,裴江成以前也爱哄她,当时她以为未婚夫待她好,如今忽然察觉到,裴江成的哄带着敷衍,而面前这男子,却莫名觉出几分包容。 兴许是刚刚经历变故,不知未来何去何从,又喝了酒,心神脆弱到了极致,她微微红了眼眶,面颊的红晕如一团晚霞,慢腾腾地转溜着眼神,委屈道, “你可别骗我....” 裴钺敏锐觉察到了她的彷徨和脆弱,语气不知不觉跟沉淀了几分,郑重道,“朕...不会骗你。” 这句话仿佛击溃了舒筠刻意伪装出来的坚强,她泪水再次决堤,顺着鼻翼滑落至裙摆,顷刻那裙摆已湿了一片。 她被骗够了,裴江成欺骗她,舒芝利用她....欢天喜地的婚事成了个笑话。 裴钺看着脆弱到了极致的女孩儿,仿佛是被肆意拂掠的蝉蛹,令人心生怜惜,他静静等着她,给她时间宣泄情绪。 舒筠哭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没出息,拂了一把眼泪,委屈巴巴看着裴钺,“让您见笑了....” 裴钺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随后往前克制地迈了两步,伸出手,“现在可以下来了吗?” 舒筠眼中含着泪光,笑眼弯弯,腼腆地点着头,“好...” 裴钺放心地再近一步,一只宽厚又沉稳的手掌伸到舒筠跟前,舒筠脑子如同塞了一团浆糊,她盯了片刻,将手搭在他胳膊,裴钺见状手腕一沉,迅速握住她,一股强力拖住舒筠,舒筠借势往下一跳, 就在这时,身后的裙摆却被望柱给绊住,舒筠身子被那股力往回一扯,下意识“啊”了一声,裴钺眼疾手快,另外一只手迅速一拂,将她整个身子给捞在怀里,而舒筠也本能地伸出胳膊,圈住了他的脖颈。 突如其来的亲近,令裴钺无所适从,少女特有的娇香扑入他鼻尖,体内的药性蓦地被催动,裴钺心神一敛。 近在咫尺的那双盈盈泪眼,痴痴盯着他,仿佛盯着猎物, 舒筠当真瞧痴了,离得近了,才发觉这男子五官似精心描绘一般,无一处不完美。 这大约是在梦境,既是梦中便放肆大胆一些,她鬼使神差地倾近他,红嘟嘟的双唇贴了过去,趁着裴钺愣神的片刻,稳稳地压住了他温凉的唇瓣。 4. 第 4 章 早春的绿萼已悄然发了几支,几片嫩绿的花朵儿被灯芒镀了一层光藏在枝头,随风一拂,连着阁楼也飘来几缕清香。 光影浮沉,那张清隽的脸被浮光一帧帧掠过,让人不自禁想去蚕食,软糯的唇瓣紧紧黏着,贝齿轻轻咬了咬,灵尖儿磕磕碰碰似要破关而入,而那人却岿然不动,她睁开眼,眼神盈盈如秋水,绵密的柔光铺在她眼底,衬得她妖治而诡艳。 那片旖旎随着她眼神潺潺而动,令裴钺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自制力非比寻常,只顿了片刻,便将面容给偏过,那痴痴扑过来的樱桃小嘴往下一磕,径直磕到了他的喉结,湿漉漉的舌尖跟蜻蜓点水似的从喉结滚过,裴钺愣是忍住肌肤的颤栗,逼着自己吞了一口凉气,连忙将舒筠给放了下来。 只可惜对面的小姑娘显然喝醉了酒,腰身软如滑腻的绸带,他手掌抽离那一瞬,紧接着整个娇躯就朝地上栽去,裴钺不得已,再次扶住她,只是这回没碰她的腰,而是拧着她双肩将人搀到阁楼廊柱旁。 舒筠醉醺醺地倚着柱子,眼中布满了委屈和茫然, 这美人儿怎么不给她亲呢.... 裴钺刻意离了几步距离,暗自深呼吸强压□□内窜起来的那股燥热,头疼地瞅着舒筠。 他不过是救个人,结果惹出一桩麻烦。 怎么办? 于世俗的眼光而言,他们已有了肌肤之亲,这小姑娘刚又被退了亲,若他装作什么事没发生,谁知道会惹出什么人命官司,无论如何他得负责,罢了,太上皇与朝臣那头催得紧,今夜纳她入宫,也算一举两得。 裴钺整了整被舒筠弄皱的衣领,正色问她,“姑娘父亲是何人,家住何处?” 舒筠婀娜的身子贴在廊柱,将半张俏脸靠在手背,露出妖娆的弧度,仿佛一尾搁浅的美人鱼,羊角宫灯从头顶倾泻而下,灯下美人如玉,真真应了那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就连裴钺这等不近女色之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姑娘容貌称得上倾城,这等好颜色放在美眷如云的皇宫也是无可匹及的。 她那惺忪的眸眼潋滟万分,俏生生埋怨道,“刚刚我问你,你为何不答?” 裴钺捏着眉心,叹了一声认命道,“朕姓裴...母亲早逝,父亲尚在,家中兄弟七人,我是父亲幺子....” 舒筠迷迷糊糊的,哪里听得出那个“朕”字,满心眼只记住他有七个兄弟,寻常人家儿子多,会送出去给人做女婿.... 舒筠直起腰身,来了兴致,“七个兄弟,家中负担必不轻,你可有想过给家里省些娶妻的银子...” 晚风拂过她衣裙,楚楚的身姿毕现,裴钺挪开眼,不知该如何答她这话,余光却瞥见那娇人儿竟又是朝他跌来,这回裴钺倒是没躲,左右已决定纳她为妃,不必再避嫌,就着那双雪白的小手就扶住了她。 舒筠待要与他吐露心声,凑近一瞧才发觉他唇瓣破了一块皮,殷殷一点血迹嵌在其上,舒筠睁大了眼,从袖兜掏出手帕踮着脚要去替他擦拭,裴钺不明所以,抽出她手中的绣帕,往嘴角一拂,这才察觉被她咬破了皮, 这姑娘...他明日还怎么上朝。 雪帕渗了一片血色,裴钺捏在手中,正犹豫要不要还给她,却见舒筠忽然捂住了下腹,身子躬如虾,神情仿佛极是痛苦,“公子...您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这是腹痛要如厕.... 舒筠扭头扶着廊柱,迷茫地循着廊庑,跌跌撞撞往下去了。 裴钺无奈摇头,片刻过后竟还听得楼梯甬道内传来砰砰几声,仿佛是撞倒了什么,他失笑一声,耐心等着她回来。 等她回来问明家世,着人送她回府,明日下旨过后,再正正经经迎她入宫。 司礼监掌印刘奎早已在甬道内等候多时,待舒筠离开,这位大珰躬身出来,笑眯眯朝皇帝作揖,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裴钺瞥了他一眼,神色倒无明显变化,垂眸瞅见那沾血的雪帕,血色已晕开,宛如雪中红梅,他凝视片刻,拽入掌心,“解药呢?” 刘奎怔了下,傻眼道,“解药?还要解药?”这不是有现成的解药么? 他连忙将袖子往后一收。 裴钺凉凉睨着他,神色倒显郑重,“你让朕喝着药去临幸她?再说,这姑娘喝醉了酒,将将与人退了婚,朕此时临幸她,无异于趁人之危,待她清醒也定不高兴,朕虽是天子,却也不能强人所难。” 刘奎泄了气,不情不愿将被绢帕裹着的解药捧在掌心奉上,裴钺捏了过来,闻了闻确认是解药一口服下。 解药短时内还没见效,裴钺身上燥热难消,遂迎风往前数步,吹着凉风,主仆立了片刻,刘奎回眸往甬道瞥了瞥,竟是没等到舒筠回来,偏生舒筠去的又是恭房,他一个老太监也不好去瞧,回眸过来,见裴钺不知在寻思什么,便问, “陛下,您可打算给姑娘什么位份?” 裴钺恰才在想户部的账目,被刘奎这一问,稍稍回过神,回想舒筠刚才的模样,道,“瞧她的穿着该不是显贵之家,” 这三月来,太上皇与太妃们以各种由头让他见过京中贵女,他却从未见过舒筠,可见舒筠出身并不高,装扮也不奢华,不是奢靡富贵之家, “但,她毕竟是朕第一个妃子,朕也不想委屈了她。” “至于位份....待朕问过她再做思量。”得知道舒筠父亲是何官职。 “是是是,陛下思虑周全....” 二人又等了一刻钟,舒筠还没回来,这下刘奎有些担心,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老太监拂了拂额尖细汗,与皇帝请旨去底下瞅一瞅。 裴钺思及舒筠喝了酒,担心她出岔子,便准许刘奎过去。 偏生刘奎将内侍等人都遣开了,这一会儿也张罗不到人手,他扶着楼梯来到第六层,寻到恭房外,又不敢进去,硬生生等了许久,直到确信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刘奎汗如雨下,担心把人弄丢了,连忙发出信号,将侍卫召集过来,把整个摘星楼给翻转一遍,哪有舒筠的踪影。 裴钺于夜深人静的摘星楼顶,看着手中带血的雪帕,不禁气笑一声, 这算怎么回事? 深夜,刘奎战战兢兢跟在裴钺身后,小跑着进了奉天殿,看着前面步履如风的高大男人,忐忑问, “陛...陛下,您看,要不奴婢遣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去寻,左右能进园子的人有限,无需多少功夫便能寻到....” 铁树好不容易肯开一回花,决不能给掐灭了。 裴钺着实有些生气,却又也不至于被人亲了一口就非对方不可,他驻足,立在灯火通明的廊庑下,扭头看了刘奎一眼, 春寒料峭,却生生给刘奎急出一身冷汗来,他擦着汗躬身在裴钺跟前,大气不敢出。 裴钺默了片刻,摇头失笑,“罢了,兴许她清醒过后,不乐意了...” 抚了抚结痂的唇角,裴钺啧了一声,无奈踏入御书房。 刘奎看着裴钺挺拔的身影越入屏风之后,气得捶了自己一脑门,他怎么就没多留个心眼呢。 这算什么,堂堂皇帝被人轻薄继而惨遭抛弃? 真是见了鬼。 * 翌日,春光昳丽,暖阳从窗棂照进来,刺痛了舒筠的眼,她揉了揉眼角,只觉头颅似箍了个紧箍咒,又疼又胀,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她方翻坐起身,腹中烧热袭来,她捂着胸口趴在塌旁吐了一痰盂。 芍药听得动静,端着一碗蜜糖水进来,见舒筠如常模样,气笑道, “姑娘真是好雅量,奴婢在那累死累活抓贼人,您却大着胆儿喝酒,奴婢没跟着您,您怎么敢喝酒呢,幸亏也没遇到登徒子,倘若被人撞见欺负了怎么办?” 芍药想想还很后怕。 昨夜她与王家的丫鬟好不容易将人逮着,押着送到门口,将人塞给单嬷嬷,又连忙折回来寻两位主子,敢情好,将摘星楼底下三层寻了个遍也没闻着个声儿,最后在摘星楼六楼转角的甬道口撞见两位主子叠罗汉地栽在地上。 可把两个丫鬟吓了一跳,一人驮着一个,将各自主子弄出了园子。 芍药将碗搁在高几上,扶着舒筠坐起,看着她迷茫昏懵的眼,冷笑道,“主儿,喝酒的滋味怎么样?” “不好受....”舒筠懊悔不已,腹中难受便罢,脑子更是跟浆糊似的,塞了许多陌生又奇怪的画面,她任由芍药喂了一口蜜糖水,靠在引枕暗自琢磨。 昨夜她做了个梦,梦到一长得格外俊俏的男人,她仿佛还大着胆儿亲了人家,再后来...再后来她就不记得了。 说是梦,竟是无比真实,那张脸此刻还清晰映在她脑海,他唇瓣的温热仿佛还残留在齿尖,舒筠抚了抚唇,狠狠摇了摇头,该是她在做春梦。 舒筠羞耻地捂着脸,再次拱入被褥里。 这时珠帘响动,一貌美的妇人被人搀着迈了进来,这几日天气转暖,苏氏身子大好,可下地行走,昨夜出了那样的事,她身为母亲岂不急,晨起一早便来了舒筠院子。 苏氏穿着一件湖蓝色的厚褙子,立在床边朝里瞅了一眼,见女儿还在赖床,嗔了一句, “都日上三竿了,还不梳洗?你父亲可是在正院等着你呢。” 想起那件糟心事,蠕动的人儿猛地一紧,紧接着被褥被掀开,露出舒筠一张乱糟糟依然漂亮的脸蛋, “娘,是女儿不孝,让二老担心了....” 眼见女儿眼眶泛红,苏氏眉心一软,推开丫鬟的手,走过来坐在塌边,将女儿拢入怀里, “好孩子,不打紧,高嫁并不见得好,与其日日仰人鼻息,不如自个儿活得痛快,这门婚事本不遂娘意,如今退了亲娘倒是可自自在在给我女儿议亲,依着娘的意思,咱们筠儿性子天真烂漫,哪儿都不去,干脆招个上门女婿,待回头老太太过世,咱们三房分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岂不欢喜?” 舒筠闻言眉间阴霾顿散,紧紧搂住亲娘。 单嬷嬷进来带着两名丫鬟给舒筠梳妆打扮,不多时,母女二人相携来到正院杏花堂,两开的门庭进去,正北的《松山林鹤图》下端坐在一美髯男子,男子年纪还不到四十,留着一撮美髯须,神态间颇有几分朗月清风的气质。 正是舒筠的父亲,国子监司业舒澜风, 舒筠踏入便要提着衣裙给他行跪礼,舒澜风摆摆手,起身迎着母女二人入东次间就坐。 舒三老爷与三夫人苏氏相对而坐,舒筠侍候一旁。 苏氏便问舒澜风,“老爷,可与王爷说道清楚了?” 三老爷叹声道,“昨夜淮阳王便寻到我,与我说了一宿的话,言辞间十分不舍,问我愿不愿意给世子机会,为我拒绝,王爷又愧又气,扬言一定给我交代,可我念及舒家体面,让他作罢,” “世子身份虽贵重,却不堪为婿,给了长房也无妨...”舒澜风看着舒筠,目色带着宽慰, “你不比旁人,你是我与你母亲的独女,是为父掌上明珠,婚事无需着急,若寻得好亲,可出嫁,否则招一郎婿,也未尝不可,这桩事便过去了,你不要再介怀....” 父母开明至此,舒筠哪能耿耿于怀,遂拂去心头的杂念,屈膝一礼,“女儿明白了...” 苏氏夫妇相视一笑,不再赘言,苏氏又扬眉吩咐单嬷嬷,“上早膳吧。” 少顷,两名丫鬟提着几个食盒进来,舒筠亲自帮着苏氏净手,母女二人依偎坐下,前一刻一家人还言笑晏晏,待看清桌上摆着的膳食时,舒筠脸色终于变了。 昨个儿早膳三盅燕窝,一盘水晶饺子,四样糕点,一盘蒸鸭,一叠鱼脍。 今个儿就只剩下一笼包子,几个馒头,并一壶黄豆汤。 三老爷脸色也极其难看,筷子刚拾起便放下,“我去与老太太分说。” “等等...”苏氏唤住他,“老爷莫急,这是后宅的事,交给妾身来料理。” 三老爷见妻子气定神闲,忍了忍最终坐了下来。 苏氏含笑,“布菜吧。” 一家三口默不作声吃了小笼包,喝了几口豆汁。 舒筠心口难受,没吃下去几口,正要放筷子,却见身旁的母亲投来镇定一笑,“不吃饱肚子,怎好打胜仗?” 舒筠被母亲揶揄的口吻逗笑了,又将半个馒头塞入嘴里,狠狠嚼了几口, “待会女儿陪娘过去。” 苏氏没做声,早膳过来,苏氏催着丈夫去国子监,自个儿在正屋歇着,她身子不好,便养精蓄锐。 倒是舒筠帮着单嬷嬷收拾碗筷,二人在西次间小声嘀咕。 “当年夫人生下姑娘您,身子落下病,难以再孕,起先还没什么,您长到五岁那年,老太太那头发作了,非要给老爷纳妾,老爷动了怒,掀了老太太的桌子,二夫人便乘势以老爷不敬长辈为由,扬言要去都察院告咱们老爷,” “夫人闻讯不得不去上房理论,最后以两间铺子的代价,换来三房的安稳...” 单嬷嬷说到这里,心头酸楚一阵阵溢出来,哽咽道,“那两间铺子是当初舅老爷倾家置办的产业,是夫人压箱底的嫁妆,原是打算给您陪嫁的,如今都落到了那些腌臜人手中,奴婢每每想起,这心里便呕着一口气。” “若是好吃好喝供着便罢,偏生处处刁难克扣。” “那铺子正在铜锣街第三条街口,是顶顶好的地儿,长房二姑娘抢了您的婚事,二房二夫人又夺了咱们的铺子,老太太两头的好处都得,她们个个吃香喝辣,还不是咱们供着的?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舒筠眼底一片冰冷,“我刚退婚,她们便来作践咱们,”咬了咬牙,问单嬷嬷道,“舒芝身旁那丫鬟呢?” 单嬷嬷闻言来了些精神,将泪水拭去,“安置在稳妥之地,您放心,此事奴婢已禀报夫人,夫人心中有数。” 苏氏身子归不好,却不是个软弱的。 大约午时还未到,上房那头来了人,说是老太太请苏氏和舒筠过去一趟。 舒筠撸起袖子要起身,却被苏氏按住,“你且在这里躺着,哪儿都别去,为娘去一趟便可。”苏氏抬眼看着窗外久违的春光,“人在低处有在低处的好,” 她轻柔一笑,“行事便可无所顾忌....” 5. 第 5 章 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荣正堂的凝滞。 老太太怒火中烧剜着苏氏,“你想干什么?” 舒芝见老太太动了怒,来了几分底气,跪在堂中楚楚可怜质问苏氏, “三婶何意,竟是要栽赃陷害我,毁我名声吗?三妹妹嫉妒世子属意我,故意报复我不是?” 苏氏稳稳扶着圈椅的扶手,眼神如淬了冰似的凉,“白纸黑字的供词,写得明明白白,是你指使你的丫鬟算计筠儿和世子,二姑娘若狡辩,咱们大可去公堂对质。” 舒芝倒抽一口凉气,神色又惧又骇,悄悄瞥向自己的母亲,见大夫人面庞冷漠一动不动,委屈地流出泪来,求救地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是站在舒芝这一头的,她眸眼沉沉压着,嫌恶地盯着苏氏,“把事情闹大对你有何好处?你夫君难道不姓舒?” 苏氏慢腾腾转过视线去,眼中含着笑,“母亲,若非看在夫君的面上,我现在就不是在这儿了....” 老太太呕住,双手掐着扶手,肩头隐隐发颤,“你威胁我?你想气死我不是?”老太太气得剧烈咳嗽,一堆仆人涌上去捶肩顺背,看热闹的二夫人也假意帮着老太太捋一捋背心。 苏氏不理会老太太,而是看向对面的大夫人,“我女儿名声受损,今后再难议亲,此刻她在闺房里要死要活,还请大嫂务必给个交代。” 舒芝对外声称是淮阳王世子喝醉了酒进错了门,大夫人却晓得小女儿心思曲折,见不惯她长姐得了一门好亲,一心掐尖要强比过她去。 今日看了苏氏提供的供词,大夫人是半点也不辩解,她虽然很不齿女儿的行径,却也不能真的坐视不管,她额尖隐隐抽了抽,掀起眼睑问苏氏,“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氏轻轻弹了弹衣襟上的灰尘,淡声道,“其一,将十年前拿走的两间店铺还回来,其二,这十年店铺收租该多少银子,长房全部贴补给我。” 话落,一屋子人勃然色变,一直事不关己的二夫人见这把火烧到自个儿身上,气得弹跳起身,指着苏氏喝骂, “你休想,店铺已到了公中,便是公家财产,此外,这是你们与长房的恩怨,何故牵扯我?” 二夫人执掌中馈,店铺的营收她跟老太太占了大头,岂肯吐出来。 苏氏老神在在道,“那便鱼死网破吧。” 老太太气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二夫人看向老太太,老太太捂着额看向大夫人,舒芝也没料到苏氏如此果决,小心翼翼扯着大夫人的袖管,带着央求之意,大夫人本就觉得丢脸,瞅见女儿梨花带雨一副不争气的模样,忍不住一巴掌抽过去,怒道, “都怪你不安分守己,害我跟你姐姐一道丢脸。” 舒芝被打蒙了,不可置信看着自己母亲,眼底交织着羞怒与委屈, “我不是你的女儿了吗?我与长姐明明都是您亲生的,您偏生疼爱长姐,处处以长姐为荣,我能怎么办,只能靠自己挣!” 大夫人闭了闭眼,只觉小女儿已魔怔了,她摇着头长吁一口浊气,看向苏氏, “三弟妹莫要强人所难,你根本不在乎淮阳王府的婚事,不过是借着由头想夺回店铺罢了,店铺在公中,我同意还给你,但贴补的事,门都没有....” 二夫人见大夫人松了口,给气笑了,挽起袖子恨道,“大嫂,您是个菩萨,只知伤春悲秋,却不知油盐酱醋,阖家那么多口人,都要吃的用的,这些嚼用哪里来?您口口声声同意将店铺还给她,今后缺的银子长房来补吗?” 大夫人一个眼神劈过去,“好,那从今往后由我来掌中馈。” 二夫人给噎住。 舒家本该长房媳妇持家,只是当年大老爷和三老爷科举高中,唯独二老爷闲赋在家,后来阖家商议由二老爷管着府上庶务,替大老爷和三老爷支应门庭,起先二夫人不肯,后来提出由她来掌中馈,老太太答应了。 故而这么多年舒家中馈一直掌在二夫人手中,二夫人也由此得了不少油水,身为长媳的大夫人心中多少有些意难平。 苏氏冷眼看了一会儿好戏,语气清定,“此事没得商量,我只给你们一个时辰,将店铺契书和银两交到我手中,否则一个时辰后,秋菊便会被送到都察院大门前。” 舒芝呼吸一窒,瘫倒在地,她顿了片刻,泪如雨下爬到大夫人跟前,泣道,“娘,您一定要救女儿,婚事已在太上皇那儿过了明路,事情闹大,不仅女儿颜面无存,就是父亲也会被人弹劾,面临罢官罢职.....” “还有大哥哥,大哥哥要科举呢...”舒芝想起什么,扭头去够二夫人的衣裙,央求道,“二婶婶,二哥哥还在书院读书呢,这事闹出去,二哥哥前程都毁了,店铺咱们拿了十年也够了,您就让给她吧...” 二夫人气得差点吐血,狠狠将衣摆一扯,任由舒芝扑在地上。 当年她拿三老爷前程威胁苏氏给铺子,如今苏氏依葫芦画瓢。 老太太看着乱糟糟的屋子,哭天抢地,好处她舍不得,孩子的前程更丢不开,骂了一阵,不得不平心静气商量对策。 苏氏搭着单嬷嬷的手出了荣正堂....将嘈杂的吵闹抛至身后,这口气她已忍了多年,她可以吃苦,可以受辱,却容不得任何人骑在女儿头上撒野。 她坚信无论二夫人如何跋扈,她终究拗不过大夫人的大腿去,三品太常寺卿的大老爷才是舒家真正的顶梁柱。 苏氏坐在荣正堂前面的垂花厅,吩咐嬷嬷搁一铜漏在台阶前,阖府下人探头探脑,晓得三夫人这是动真格的,时间一刻一刻流逝,荣正堂的吵闹声渐渐消弭,也不知老太太如何端平这一碗水,总之,未时还差一刻的档口,老太太身旁的管事将两个店铺的契书和账簿送到苏氏手中。 再过半刻钟,大夫人那头的管事嬷嬷也捧着一沉甸甸的锦盒交给了单嬷嬷。 苏氏摆摆手,疲惫地回到了三房。 她身子弱,折腾这一上午已是强弩之末,小喝两口粥便躺下了,舒筠伺候她睡下,瞥见母亲嘴角残有一些粥屑,下意识去掏绣帕给她擦拭,却掏了个空,舒筠愣了愣,又寻了一块雪帕给母亲掖了掖方才出来,回到自己院子寻到芍药, “我的绣帕呢?昨个儿那块绣帕哪去了?” 舒筠前段时日刚学了双面绣的功夫,忙活半个月总算得了一块满意的绣帕,那绣帕上绣了一朵双面绣的兰花,她甚是满意,从不离身。 芍药正捧着她昨日褪下的衣裳在院子里晾晒,一面拧干衣裙,一面嗔道,“昨个儿奴婢扶您回来,身上就不见手帕,谁知道您扔哪去了,指不定醉糊涂了,扔给哪位漂亮郎君吧。” 舒筠闻言一呆。 还真是... 她记得梦里她当真将绣帕扔给了那男子,而现在绣帕果真不见了,那昨夜的事该不会是真的吧.... 舒筠心凉了大半截。 她急得在屋子里踱步,那绣帕虽说未绣闺名,可熟悉她的人是认得出来的,自己的贴身之物落给了一陌生男子,终究是个隐患,若去寻他拿,昨夜的事当怎么办?况且,她去哪儿寻他? * 裴钺这一上午收到的异样目光可是够够的,即便他有意遮掩,却架不住那些大臣的火眼金睛,早朝过后,这桩事便在官署区传开了。 “下朝时我特地逮着了刘掌印,问陛下何故受了伤,那老奸巨猾的东西口风紧得很,半个字都不肯透露,只说陛下不小心磕到了,你们信吗?” “我信他个屁,老子跟随陛下多年,陛下身经百战也不曾破过嘴皮子,依我看,定是....”他做了个啵嘴的姿势。 众臣一面欣慰铁树开了花,一面惋惜,“都亲破嘴皮了,昨夜必定是春宵一度,论理今晨便该有旨意下来,都这个时辰了,司礼监和礼部怎么没个声响?” 立有官员派人去礼部打听,却说礼部尚书正在司礼监磨,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可惜到了下午斜阳西沉,刘奎口风依然没松,大臣们满腔的热情均被磨了个干净,临出衙门时,不免嘀咕, “陛下好歹是一朝天子,竟也干起不负责任的事....” 这话传到御书房,裴钺抚了抚额,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 连着数日,舒家上下均跟打了霜的茄子,气氛冷凝,舒筠因为绣帕的事心事重重,二夫人那头为痛失一笔银子心中郁碎,舒芝整日跟油锅里的蚱蜢似的,在屋内来回踱步。 事情过去了三日,淮阳王府迟迟没来议亲,甚至听闻淮阳王将儿子给禁足了,舒芝担心婚事出变故,大夫人一心礼佛拒不见她,舒芝自小生活在长姐阴影下,也豁不下去脸面求长姐说情,最后只得趁着父亲夜里回府,嘤嘤啜泣哭诉。 大老爷还是心疼女儿的,宽慰几句让她再等一等,他毕竟是女方长辈,岂能上杆子去男方议亲,左不过太上皇已发了话,淮阳王大约是不满婚事,故意下下王妃母子与舒芝的脸面。 舒芝没有父亲沉得住气,满腔忧愤寻到舒筠, 薄暮冥冥,舒芝站在穿堂口拦住了舒筠的去路,那双眼布满血丝,“三妹妹,你那日的话是什么意思?” 舒筠瞧见舒芝也不解气,懒懒靠在廊柱,“哪句话?” “你说世子是无用之人的话?” “哦,我说了这话吗?”舒筠拂了拂耳鬓的发梢,眨巴眨眼道,“怕是二姐听错了,我可没说过这话....” 她偏要说的云山雾罩,这样才能折磨舒芝。 舒芝果然半信半疑,一颗心越发七上八下,那夜淮阳王世子一声尖叫令人心有余悸,她担心舒筠有事瞒着她,见在舒筠这里问不出什么,气得跺脚,“你别得意,等婚事定下来,我必腾出手来收拾你。” 待二月中旬,淮阳王府总算遣媒人上门议亲,只是比起对待舒筠的郑重,到了舒芝这里便是草草了事,舒芝闹了好大一个难堪,大老爷脸上也不好看,念及淮王府势大,只得忍气吞声。 婚事定下来的次日,老太太给舒芝举办家宴,算是庆贺。 宫里来了人,正是淑月公主。 老太太有一幺女早些年进宫给太上皇当了妃子,人称舒太妃,诞下一女便是淑月公主,太上皇妃嫔众多,子嗣如云,舒太妃并不受宠,连带淑月公主在皇宫也是不起眼的所在,但皇家的公主到了舒家便是个金疙瘩,淑月公主被众星捧月迎在主位。 舒三老爷借口衙门有事不归,苏氏也告病不与宴,唯独舒筠闲闲地坐在人群末端嗑瓜子。 舒芝惯爱奉承淑月公主,淑月公主十分受用,与她感情不错, “开春了,父皇命我们去英华殿读书,你陪我去吧。”每位公主准许挑一名伴读,淑月公主念着舒芝是未来的世子妃,有意交好。 舒芝正要应下,余光瞥见对面的舒筠,见她神态天真闲适,心中呕着的那口气涌了上来,顿时生了个主意,她悄悄在淑月公主耳畔低语几句,淑月公主皱起眉, 舒芝见公主尚在犹豫,继续劝道,“我正在风口浪尖岂能露面,不如让舒筠替我挡风头,那舒筠受三叔父教导,画得一手好画,有她帮衬,殿下也能轻易应付夫子的课业。” 听到最后那句话,淑月公主明白了,舒筠性子软糯,正好支使她给自己抄课业,再者,外祖母被舒筠母女气病了,她岂能不给外祖母出气? 淑月公主满意地点头,扬声与对面的舒筠道, “舒筠,后日起,你入宫做我的伴读,随我去英华殿读书。” 舒筠手中瓜子散了一半,只觉脑海嗡的一声响,完了! 太上皇辟英华殿为皇家学堂,擢选翰林院与国子监大儒教授皇子皇孙,此前淮阳王世子也曾与她抱怨读书之苦。 舒筠也不甚喜读书,每每瞧着那些“之乎者也”便头疼,况且,淑月公主显然没怀好意,她小脸垮了下来。 淑月公主见舒筠面露苦楚,越发起了捉弄的心思, “待我回宫,便让母妃下口谕来舒家,你逃不掉的。” 6. 第 6 章 翌日舒太妃果然使了一名内侍宣口谕,苏氏便知此事板上钉钉,此去有半月,女儿甚少离开她身边,苏氏万分担忧,趁着舒筠回院子午休,狠狠掐了一把三老爷的腰, “都怪你,也不知替我们母女撑腰,害我们吃亏。” 三老爷又恼又愧,连连拍了自己几巴掌,“是是是,是我无能,没能护住你们母女...”他想了想,“晌午过后我便去一趟翰林院,寻我恩师打个招呼,让他予以关照。” 苏氏冷笑,当夫子的怎么可能为难学生,必是宫里那些刁蛮公主和京中那些捧高踩低的贵女乘势奚落女儿,苏氏心疼得紧,“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咱们还是得尽快给筠儿寻个夫婿,脱离舒家这个泥坑。” 说招婿,不过是哄舒筠的话,舒家如此行径还不如寻个妥帖的人家嫁出去,好比在这里受人冷眼日日煎熬。 三老爷颔首,眉色敛了几分,“这几日我也在琢磨,挑一本分监生,回头给筠儿相看,此外,过继的事也得提上日程。” 归根到底是欺负三房没人。 苏氏想起没有儿子的事,眼眶一红,牵着他衣角垂下眸,“都怪我身子不争气,连累了你...” “哪里的话...”三老爷连忙将妻子搂入怀里,“你还不是给我生儿育女方才亏损了身子?切莫自责。” 苏氏倚着他胸膛叹道,“过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回临川族中挑一孩子不难,难就难在老太太那关过不去。”老太太一口咬定是她不能生,执意要给三老爷纳妾,即便三老爷去分说,族老们怕也是站在老太太那头。 这事着实不是三言两语能定下的,三老爷心中犯愁,只是见妻子眉间萧索,遂语气坚定,“这些事都交给我,你安心养身子,至于筠儿,她憨是憨了些,却也不笨,懂得保护自己。” 丈夫苍白的宽慰于苏氏而言无济于事,她忧心忡忡,下午亲自替舒筠准备行囊,嘱咐一车话,末尾塞了一叠小额银票和几个元宝给她, “咱们现在不缺银子,你别吝啬,悄悄塞些好处给那些中官,那些人即便明面上听太妃和公主指使,暗中也会看顾一些。” 舒筠虽心中没谱,在母亲面前却还是高高兴兴的,“娘,此事有利有弊,我毕竟是公主伴读,回头也便于我议亲。” 这话倒是宽慰了苏氏几分。 二月十七这一日晨,天蒙蒙亮,舒筠起床随父亲出门,苏氏披着长袄立在窗下目送女儿远去,眼角渗出一行泪, “我多么想替她遮风挡雨,可我终究不能陪她一辈子,劝自己狠心让她多去历练历练,去见识人心险恶,这样将来她也不再轻易被人诓骗了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 单嬷嬷劝着她道,“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或许遇贵人有人庇护也未可知。再说,姑娘出了事,舒太妃也难逃干系,舒太妃又不是傻子,不会给自己招惹麻烦,您且放心。” 三老爷亲自将舒筠送至东华门,有内侍在此处引着舒筠去舒太妃的寝宫,舒筠来得早,尚且没遇见旁人,一路打着哈欠沿着漫长的宫道来到舒太妃的咸安宫。 舒太妃面上倒是和气,赏了舒筠一套笔墨纸砚,吩咐宫人领着二人去英华殿,这头一日谁也不敢迟了时辰,到殿内,三三两两也聚了些人。 英华殿正殿极大,当中用一垂纱为幕,左为男席,右为女席,舒筠抱着书册与笔墨问淑月公主, “殿下,咱们坐哪儿?” 淑月公主举目四望,最前两排席位被人占了,最后一排也早早有人安置了笔墨,“那就倒数第二排吧。” 舒筠松了一口气,连忙挑了最靠边的席位摆放书册,心里想,这淑月公主也不是个好学的,她可不要坐前排,淮阳王世子曾告诉她,他有回被太上皇拧着坐在第一排,吃了一日唾沫子。 待她摆好书册笔墨,便好奇观望前面的人, 其中两位女子十分打眼。 “殿下,坐在最前的是哪位殿下?” 最左角坐着一紫裙女子,她梳着高高的凌云髻,金钗点翠,装扮得十分出众,坐姿如松一动不动,一看就是好学生,舒筠望而生畏。 另一女子瞧侧脸明眸皓齿,眼尾别着珍珠妆,一颦一笑颇有几分妩媚,身上穿着时下流行的织锦华彩宽衫,正与身旁的人见礼。 淑月公主懒懒散散跪坐下来,顺着她视线望去,“她们俩呀,不是公主..”语气颇有几分嘲讽,不过她也不敢大声,凑近舒筠悄悄吐槽,“那位紫裙姑娘是李相家的千金李瑛,右边那位则是大长公主的女儿怡宁郡主谢纭...明明是臣女,架势却比公主还气派...”最后一句话她是咬着牙用气音说的。 舒筠恍惚记得王幼君与她提过这两人,能被淑月公主如此忌惮,可见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舒筠自然敬而远之。 不一会,九公主与十公主驾到,此二人是太上皇未嫁女中年纪最长的两位,众人齐齐起身见礼,寒暄中,舒筠也发现了,淑月公主在皇家果然十分不受宠,譬如这早安,就没多少人主动来与她请安。 淑月公主显然习以为常,闷闷不乐趴在坐席上,舒筠就更得谨慎低调了,整个学堂,大约就剩她们二人无所事事。 片刻,左边男席人影绰绰,舒筠隐约听到淮阳王世子裴江成的嗓音,竟然有人恭贺他新禧,舒筠暗暗翻了个白眼,总算挨到夫子出现,学堂嘈杂声顿弭,舒筠耳根清净了,长吁一口气。 堪堪一个上午,她算见识了李瑛与谢纭的厉害,每每夫子提问,这二女便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偏生二人见多识广,竟也说得头头是道,她们是未来皇后人选,哪怕是当堂的公主也不敢逆其锋芒。 上午舒筠勉强还能听进去些,到了午后她眼皮开始打架,愣是狠狠掐了几下大腿,方才保持一线神明,待她睁着昏懵的眸子放眼一望,学堂有一大半趴下去了。 再看身旁的淑月公主,得了,嘴角的口水都流了几行,舒筠心中的负罪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也不敢做的明目张胆,便双手托腮,将脸往下一埋,装作看书的模样,心安理得睡过去。 也不知是上头的老夫子太投入,抑或是脾性好,待舒筠睡饱醒来,他依然是手执书卷,读得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对底下的情形视若无物。 这第一日大约就这么混过去了。 放学,舒筠主动替淑月公主整理书册,交给女婢拿好,低眉顺眼的跟在淑月公主的身后离开,她刻意压低眉眼便是不想被裴江成瞧见,省得惹出风波来,可惜怕什么来什么,刚下台阶,一人在她身后忐忑又兴奋地唤了一声, “筠妹妹....” 这声音说熟悉不熟悉,说陌生也不陌生。 舒筠扭头过来,这时学堂未离开的学子大半都站在廊芜下寒暄,为首的裴江成听得这一声,已将视线不咸不淡投了过来。 舒筠心里骂了一句,面上还是大大方方露出笑容,朝来人屈膝一礼, “给世子请安。” 面前这双颊通红,生得一副腼腆憨厚模样的,正是见过两面的临川王世子裴彦生,她与裴彦生并不熟,不知他为何上来打招呼。 临川王世子双眼亮晶晶的,语气又拔高了几分,“恰才中午用膳我便觉得背影熟悉,不成想还真是筠妹妹你。” 一口一句“筠妹妹”,舒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避嫌道,“世子,时辰不早,我要随公主回去....” 她朝身旁的淑月公主看了一眼,淑月公主显然也很好奇他们的关系,眼神饶有兴味的在二人当中流转,刻意停了下来,问道, “哟,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瞅着淑月公主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舒筠不觉头疼,就在这时,不知裴江成出于何种缘故,竟是冷着脸迈过来,敲了敲裴彦生的后脑勺, “大庭广众之下,拦人家姑娘去路是何道理?别磨蹭,祖父还等着咱们问话呢。” 裴彦生非常不满裴江成的行径,不过瞥见舒筠站得远远的,一丁点想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只得先与她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舒筠硬着头皮扯着淑月公主离开了。 待人一走,裴彦生没好气瞪着裴江成,“你敲我作甚?你对人家始乱终弃,怎么还拦着我与她说话?” 裴江成呕了一口郁气,冷冷掀起眼睑,“怎么,你瞧上她了?” 裴彦生白嫩嫩的面颊一瞬间胀到通红,有些手忙脚乱,“我我...关你什么事!” 裴江成瞧他这没出息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抬手钳住他胳膊,“好样儿的,就是上回在我家见过她一面,你便惦记着了...敢情你抢我的人。” 裴彦生又羞又恼,拂开他的手,“你莫胡搅蛮缠,旁人都以为你是酒后失德,可你先前与我说过什么话你记得吗?你只是瞧她长得漂亮,想欺负欺负她...” 裴江成见他快要揭了自己老底,越发用力揪住了他的肩骨。 裴彦生也知他恼羞成怒,怕真惹急了没法收场,话锋一转,“罢了,如今你有新欢,我也懒得说道你,我实话告诉你,我着实喜欢筠妹妹,你不娶,我便上门去求亲。” 裴江成听到这里,松开他,忽然冷笑出声,“你那个娘眼高于顶,会瞧得上她?” 裴彦生被戳了痛处,也有些抹不开面子,愤愤拂开他,断然离去。 * 回到咸安宫,淑月公主开始对舒筠求根问底,舒筠只得告诉她,她与裴彦生并不熟,只是在淮阳王府偶遇过一回,淑月公主看着舒筠那张脸,忽然就明白了。 舒筠生得这么美,男人对她一见钟情也不奇怪。舒筠刚退亲,便有人上杆子来献殷勤,真是好命。 想起自己今年十七,婚事迟迟没定下来,淑月公主心中不痛快了,她一不痛快,便想着折腾舒筠,不过她也算聪明,话说得滴水不漏, “你初来乍到,凡事多勤勉,正到晚膳光景,你不如陪着百合去御膳房领食盒,正好让百合与你说道说道皇宫的规矩,熟悉皇宫布局,今后莫错了路。” 舒筠没有拒绝的余地,片刻换了一件藕粉色的褙子,跟着唤作百合的宫女往御膳房走。 走着走着,舒筠察觉不对劲,这方向越走越偏,虽说她没去过御膳房,却也知道御膳房人来人往,不可能毫无人烟,正疑惑着,却见那宫婢步伐突然加快,待她翻过一斑驳的月洞门,一眨眼间那宫婢便不见了。 舒筠看着空空荡荡的荒园子,苦笑一声。 舒筠恼归恼,却也不急,她毕竟是舒太妃的侄女,料定舒太妃不敢真的让她出事,无非就是想吓唬吓唬她而已,舒筠慢悠悠地往回走,想着法子如何杜绝淑月公主这等恶作剧。 天色将暗未暗,一抹火烧云横在宫墙尽头,舒筠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玄武门附近。 巍峨的宫墙横贯东西,暮风从洞开的宫口涌进来,隐约瞧见甬道下聚着不少侍卫,玄武门外是上林苑,此处风大,跟刀子似的,吹得舒筠面颊生疼,她捂着嘴躲在树后小咳几声,算了,别折腾自个儿,趁机寻个人问路。 待她扭头,瞥见一行三人从旁边的石径路过,遂连忙追过去,那为首之人步伐太快,舒筠追得有些吃力,只觉他背影生得极为高大,如同耸峙的山峰,便急急唤道, “这位大哥,劳驾您问个路...” 听到这一声脆嗓,三人不约而同看过来。 最后一抹霞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俊容,衬着这张轻易便可摄人心魄的脸十分不真实。 看清那人,舒筠怔了一下,猛地后退两步。 7. 第 7 章 这张脸实在太有冲击力,舒筠一眼便认出他来。 这不是摘星阁那夜的男人么? 活生生的人站在她跟前,越发佐证那夜发生的是事实。 舒筠足足盯了裴钺几息,手指头也绞在一处,甚至隐隐有要落荒而逃的架势,这时,对面的男人传来醇和带磁性的嗓音, “你要去哪?” 舒筠愣了一下,被他这句话给问住了,确切地说是被他毫无波澜的神情给弄迷糊了,是没认出她来,还是忘了那事,这让好不容易确信是事实的舒筠又生出几分疑窦。 他眼神甚是平静,耐心等着她回话。 舒筠心里头慌乱,面上却维持住镇定, “我要去英华殿,初来乍到,不识得路,麻烦壮士帮我指引....” 一会儿“这位大哥”,一会儿“壮士”.... 锦衣卫都指挥使蔺洵有些忍无可忍,几番欲发作呵斥面前的女子,却被掌印刘奎用眼神给制止,刘奎那夜虽没瞅见舒筠的容貌,却辨认出她的声音,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再瞧面前的姑娘冰肌玉骨,雪魄仙姿,那双眼朦胧而昳丽,美得令人心惊,这等容色...当真是让刘奎喜上加喜。 只是这位司礼监掌印愣是压住狂汹的心潮,未露出半点端倪。 气息静了一瞬,裴钺面上并无任何变化,扭头往英华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默了片刻,“你随我来。” 他率先往前走,舒筠迟疑了一下,立即小跑跟上,她一面尽量跟上他的步伐,一面用余光打量他,他穿着一件褐色的长裤,裤腿束入鹿皮黑靴中,上面是一件寻常的湛色曳撒,通身无任何配饰,只手里拧着一根马鞭,裤腿上还沾了些许污泥,乍然瞧不出是何身份。 再看身后二人,一人五大三粗满脸凶相,穿着与裴钺一般无二,甚至还干净些,另一人面白无须,大腹便便,瞅见她在打量他,甚至还投来和善的笑。 这一路裴钺不仅一言未发,甚至并未多瞧她两眼,仿佛她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裴钺不说话,舒筠更不敢作声,亦步亦趋跟着他身侧。 刘奎急了,圣上该不会送她到英华殿就没下文了吧。 那可不行。 皇帝不急太监急。 刘奎悠悠绕至舒筠一侧笑呵呵与她打听, “这么晚了,姑娘何故一人在此?” 舒筠不好意思解释道,“我与同伴走丢了...” 等的就是这句话,刘奎不动声色问,“这么说,姑娘是入宫的公主伴读?不知是哪一宫的人?” 这话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舒筠留了个心眼,腼腆回, “我倒也不是正经的公主伴读,不过是家里托门路送过来沾光的...” 万一回头这男子想起那事来寻她,找到咸安宫可就麻烦了,她不想给人添麻烦,也不想被舒太妃抓到把柄,还是谨慎些好。 刘奎懂了,寻常来说,在宫中当过伴读,说出去面儿有光,也有利于议亲,许多官宦人家也因此绞尽脑汁送女儿进来。 “您是哪家的姑娘?” 舒筠默默吞咽了下口水,面不改色道,“我姓苏,” “哦,原来是苏姑娘...”刘奎刮了刮脸腮,开始寻思京中哪家官宦姓苏, 舒筠乌溜溜的眼神儿看了一眼裴钺,小声问刘奎, “这位爷是在皇宫当差吗?” 这一身打扮既不像主子,也不像侍卫,舒筠摸不清底细。 老太监晓得什么时候该多嘴,什么时候该闭嘴,登时成了个锯嘴葫芦躲后头去了。 裴钺听得这话,驻足看着她,天色有些暗了,宫道的灯盏尤未燃起,舒筠白皙的脸蛋在这样的光色里显得格外清透,几乎能瞧见那渐渐逼近耳根的酡红, “你瞧我像是当什么差的?” 他总算肯说话了,舒筠笑眼弯弯,语气也跟着轻松不少,“我尚瞧不出来...” 眼神往他手中的缰绳睃了一眼,裴钺顺着她视线垂眸,解释道,“我刚从上林苑驯马回来...”上林苑新得了一批大宛神驹,其中一匹性子格外桀骜,寻常驯马师奈何不了,他遂亲自上阵, 话未说完,却见舒筠眸色微亮,“您是驯马师吗?” 很惊奇的模样,甚至隐隐有些羡慕。 裴钺语气一顿,嘴里含着“驯马师”三字细细品味,神情在她天真懵懂的眼神里慢慢挫败,“算是吧...” 天子可不就是江山的驾驭人么。 舒筠笑吟吟的,“您龙骧虎步,器宇轩昂,可不像寻常的驯马师....” 还算有些眼力劲,裴钺颔首,“我替天子驭马。” “难怪....”这就能解释他赏花宴那日出现在燕雀湖,大约是皇帝跟前的要紧人。 裴钺继续往前走,舒筠只得跟上,打开了话匣子,气氛便松快许多, 身后刘奎朝蔺洵挤眉弄眼,蔺洵总算明白了些缘故。 英华殿在皇宫西北角,从玄武门进去穿过一个偏僻的林子,再沿着宫道往南折一段便是,到了英华殿角门,裴钺便往里指了指,“到了。” 随后头也不回,沿着宫道往南面的养心殿方向去了,舒筠连个道谢的机会都没有。 前方的深长宫道呈现一片深褐色,一眼望不到尽头,舒筠看着他背影,朝他无声一揖,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 到了英华殿,舒筠便知如何回,她寻守门的聋哑嬷嬷借了一盏灯,不紧不慢往咸安宫去,走到半路,她总算想起来忘了何事,懊恼地跺了跺脚, 忘了绣帕还在他手里呢。 这可如何是好,寻他要,无异于不打自招,若舍弃,总归是个隐患。 那夜的情形无声地在脑海翻滚,舒筠捧着通红的面颊左右为难。 罢了,瞧那人神情泰然无波,要么是忘了那桩事,要么从始至终没放在心上,若真是这般,当是个霁月风光的男子,干脆与他赔个不是,将绣帕要回来,了结此事。 打定主意,舒筠心里反而落下一颗石头。 舒筠刻意在路上磨蹭了一会儿,回到咸安宫时,里头一阵喧哗,起先淑月公主只想吓唬吓唬舒筠,后来寻不到人便急了,自然惊动了舒太妃。 舒太妃怒得从塌上翻身而起,将淑月公主揪了过来, “你怎么就没脑子,你想欺负她关起门来欺负,将她丢弃在外头,是嫌本宫日子太好过了么?” 舒太妃不发怒时是个娴静的美人,一旦惹到她,她便如炸毛的狮子,吩咐宫人四下悄悄去寻,其中一人走出咸安宫没多远,正撞上独自回来的舒筠,喜极而泣,连忙将她带到舒太妃跟前。 彼时淑月公主正被舒太妃揪了一通,发髻凌乱,跪在一旁,鼻尖抽抽搭搭,甚是委屈。 舒筠面无表情看她一眼,朝舒太妃屈膝, “给姑母请安...”垂下眸一声不吭。 舒太妃一改刚刚的暴脾气,和颜悦色道,“淑月年纪轻,行事不周全,你莫放在心上,对了,你如何回来的?” 舒筠心下思量,舒太妃母女在宫中并不得势,只敢欺负她一弱女子,干脆扯虎皮狐假虎威吓她们一吓, “侄女在路上迷了路,后遇见一贵人,是贵人给我指了路。” 舒太妃闻言心下一惊,“是何人?” 舒筠摇摇头,“我不认识....” 舒太妃狐疑地盯着舒筠,心中越发忐忑,她在宫里处境并不好,若被人晓得她苛刻娘家侄女,传到太上皇耳朵里,够她吃一壶的。 “那人生得怎般模样,穿戴如何?” 舒筠眨了眨眼,故意说得模棱两可,“那人气度不俗,我可不敢瞧他,只见他往南面去了...” 南面.....不是养心殿便是慈宁宫,舒太妃脸色白了几分, 她心里七上八下,摆摆手示意宫人领着舒筠去用膳歇息,随后虎视眈眈盯着淑月公主,淑月公主瞧见母亲眼丝发红,不禁犯怵,惶惶四望,开始寻脱身之计, “母妃,儿臣不敢了...”话到一半,忽然瞅见那个宫婢,连忙将事情往她身上推,“儿臣遣她领着筠儿去御膳房,谁知她误会了女儿的意思,是她该死....” 宫婢闻言不可置信抬眸,扑通跪下双颊打颤,“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 这名宫婢被拖下去杖责十板子。 舒筠在碧纱橱内听得这场官司,暗暗弯了弯唇,瞥见一宫女拧来一食盒,舒筠连忙起身,借着宽大的衣袖,悄悄塞了一锭银子过去,那宫女眸露震惊,连忙无声摇头,舒筠却执意塞入她袖管里,宫女僵了片刻,最终收下了,随后替她打开食盒布菜,虽是没说话,姿态神情却迥然不同。 这一夜但凡来伺候过舒筠的人都得了好处,宫婢们不是傻的,伙同公主欺负舒筠,最终惨遭背锅,而给舒筠行方便却有好处拿,这相比较,明面上大家听主子吩咐,暗中却不会苛待舒筠。 经历这么一遭,舒筠也算看明白了,舒太妃外强中干,咋咋呼呼,并无太深的城府,否则今夜就不会处置那名宫女,寒下人的心。 初来陌生环境,舒筠睡得并不好,一夜辗转反侧。 * 御书房。 裴钺沐浴换了一身明黄的龙袍,便坐在御案后批改奏折,他今日午后微服私访,后又在上林苑驯了一会儿马,以至于桌案堆了不少折子。 刘奎里里外外进出数次,见他一丝不苟,不敢打搅,心里却跟吞了个枣似的,不上不下。 这圣上到底认出舒筠没有,若是认出了,不该是这副模样啊。 裴钺见刘奎总在跟前晃来晃去,终于忍不住了,悬着笔问, “你这是被虫子咬了,皮痒?” 刘奎终于熬到祖宗开了口,连忙凑过来,“老奴不是被虫子咬了,老奴是被那姑娘给气坏了。”他愤愤不平指着英华殿的方向, “老奴恰才翻了英华殿的开销折子,顺道看了一眼名录,哪有姑娘姓苏?她分明是说谎。” 裴钺闻言先是愣了下,旋即气笑了, “小丫头片子又糊弄朕...” 这个“又”字,可是道出个中真谛。 说明认出了人来。 刘奎心里踏实了,后又装腔作调道, “那姑娘简直胆大包天,竟敢欺瞒当今圣上,依老奴看,得把人抓过来狠狠惩罚一番才是。” 真要惩罚哪里需要抓来御书房。 裴钺看着他尽情表演,末尾凉凉道,“你去....” 刘奎对上他冰凉的眼神,又咧开嘴笑嘻嘻道,“老奴哪敢怠慢陛下的心上人呢?” 裴钺手执奏折,目光内敛,“什么心上人,这是哪跟哪,朕是这等肤浅的人吗?” “是是是,您当然不肤浅,您还能跟人家小姑娘玩过家家,自认是驯马师呢。”刘奎轻哼一声, 裴钺合上奏折,抬起眸来,语含讽意,“朕自报家门,施压于她,再告诉她,你与朕有了肌肤之亲,得对朕负责,是吗?” 刘奎明白了,那夜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今过去了半月,事情不可同日而语。 再者,皇帝的脾性他约莫也明白,感情嘛,终究得你情我愿,水到渠成。 “老奴要不去查一查她是何人?” 裴钺专注地批阅折子,许久没回他,好半晌,方才想起他的话,摇摇头,“不必了....”语气已淡了几分,显然将这事抛诸脑后。 刘奎遗憾地迈出御书房,看来铁树是没打算开花。皇帝从不喜底下的人自作聪明,刘奎也不敢生出小心思。 这一夜刘奎睡得并不好,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舒筠对皇帝死缠烂打,激动地睁开眼,发现是空欢喜一场,心情更失落了。 他老人家一失落,司礼监底下的小太监们越发小心谨慎,唯恐惹了老祖宗。 刘奎的失落一直持续到傍晚,今日天气并不好,天际聚了些云团,奉天殿有点闷,他上了些年纪,身子也不大好,被御书房的龙延香熏的有些头晕目眩,便撑着小太监的手臂迈了出来, 行至门口,跟前罩过一片阴影,只见威武高大的蔺洵大步从外头进来,他额尖渗出汗,看模样,仿佛从上林苑过来, “你这急吼吼的是做什么,小心熏着陛下,快些去换个衣裳来!”刘奎斥道, “哪里…”蔺洵给他行了一个礼,揩汗道,“下官刚打玄武门进宫,瞧见昨日那姑娘仿佛在树下等人,莫不是在等陛下?下官赶着来回禀!” 刘奎闻言阴郁一扫而空,精神抖擞地抚掌, 这梦果然灵验! 8. 第 8 章 昏暗的天光与廊庑下的灯芒交织投在地上。 裴钺一身龙袍从御书房迈出,门口赫然杵着两人,看模样鬼鬼祟祟。 裴钺整理好袖口,负手看过来。 那吵吵闹闹的二人顿时噤声,不约而同朝裴钺望来。 刘奎事先便晓得裴钺要去一趟礼部,郊祀在即,每年三月三,朝廷均要遣官员在南郊行祭祀大典,祈祷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礼部老尚书上回因裴钺嘴皮被咬破的事,激动地摔了一跤,这位老尚书却不肯在家里修养,愣是着儿子抬来官署区兢兢业业当值。 裴钺身为帝王,体恤下臣,打算亲自去一趟礼部,与老尚书议定郊祀的章程。 这事虽重要,却也不紧迫,在刘奎看来,那姑娘可比商议章程要紧迫多了,他朝蔺洵使眼色。 蔺洵并不知裴钺有要务,开门见山禀道, “陛下,臣在玄武门撞见了昨日那位苏姑娘....不知是否在等您?” 裴钺脸色微微一变,显然十分意外。 他看了一眼天色,阴沉沉的,似有雨丝飘下来,视线顺着便往官署区觑了一眼。 刘奎知他在权衡,灵机一动,用手肘戳了戳蔺洵,故意拔高嗓音,“那姑娘神色可焦急?玄武门风大,可别冻坏了。” 蔺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垂下眼回道,“姑娘仿佛穿得有些单薄,也不见捎伞,瞧模样儿仿佛是有事....” 裴钺眼神沉沉看着奉天殿前方的丹樨,抿着唇并不接话, 脚步迟迟不动,可见已起了心思。 刘奎立即给他台阶下,“陛下,您现在这个时辰去,还不知道要议到什么时候,今个儿天冷,柳尚书年事已高,您不如让他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再议也不迟。” 更重要的是,比起这雷打不动的郊祀章程,老尚书的心病是天子婚事,裴钺若能顺顺利利将那姑娘纳入皇宫,才算是真正体恤臣子。 裴钺定了定神,平静吩咐,“你着人去知会老尚书,就说朕有事,让他早些回府修养。” 刘奎笑逐颜开,连忙躬身,“奴婢遵旨。” 裴钺正待迈步,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龙袍,顿了顿,入内换衣裳去了。 刘奎望着他背影,捂了捂笑嘴,回头见蔺洵还杵在这,推了他一把,“去去,别挡咱家的路,咱家也要换身衣裳去....” 心里想,裴钺分明也想去见人家姑娘,否则十头牛也拉他不动。 片刻,主仆三人出了奉天殿,原是沿着奉天殿西侧的宫道往北直行,穿过御花园便可抵达玄武门,偏生上回隐瞒了身份,声称自己是驯马师,这下不得不从西华门纵马出门,沿着护城河绕至上林苑,再从玄武门入宫。 彼时天色越发阴沉,只剩一线光亮,密密麻麻的雨丝铺天盖地飘下来。 玄武门有内外两重门,当中是一条宽阔的宫道,可通往四处,重门往南是内廷,此门常年关闭,只开东西两端的角门,若她从英华殿来,当是西角门附近,裴钺撑着油纸伞从西角门入。 往内扫视一周,左边是偏院的宫墙,空荡荡的无人,右边则是一荒园子,半人高的花丛错落其中,几颗遮天的林木掩映在斑驳的墙壁下。 园子不大,几乎一眼便可看清。 园内无人。 裴钺先是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天气,没有淋着也好,渐渐的又溢出一丝失落来。风雨连天,裴钺在城楼下默立片刻,打算离开,忽闻林内传来一声极细的咳声,咳声被雨沫子冲刷的微不可闻,但裴钺耳力极好,常年行军打仗对声音又格外敏锐,他眉峰一凛,连忙抬步往内寻去。 来到上回相遇的石径,一道纤瘦单薄的俏影渐渐从树木后露出来。 她穿着一件素衫,抱着棕色的包袱瑟缩地躲在树木后,乌溜溜的眼珠藏在长长的鸦羽下,身后是被雨打湿的娇花,高森的林木,还有交织成曲儿的雨滴声,所有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衬。 仿佛听到脚步声,她抬起眼,那双娇嗔的眸子跟春花秋水般,瞬间鲜活过来,没有一丝孤零零被冷落的窘迫,也没有半分苦等难熬的埋怨,眼尾往上一挑,细碎的光芒溢出来,欢快地朝他挥手。 裴钺将她迎入玄武门两侧的值房。 刘奎早已将人清出去,不大不小的砖房内只剩二人。 烛火摇曳,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不知裴钺打哪弄来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舒筠,舒筠接过来将面颊和身上的雨水擦净,她躲得那处恰恰遮掩出她的身形,只裙摆和额尖沾了些水珠, 很快刘奎提了一玻璃罩进来,将灯罩好,又奉了一手炉给裴钺,裴钺顺势递给舒筠,舒筠接在手里道了谢,抱在腹中,冻僵的手指慢慢有了些知觉。 二人当中隔着一张小桌,舒筠坐着将将好,可这样简陋的茶几,于裴钺这样的高大男子来说,便有些不衬,他挺拔的身影像山一般无形给人压力。 “雨天,你等在这里作甚?” 裴钺眼神如静水,没有深不可测,也没有情绪翻腾,平静到仿佛可轻而易举纳进任何波澜,这样的人让人不自觉生出几分信赖。 舒筠抱了抱手炉,很不好意思。 裴钺出现的前一刻,她已打定主意放弃,准备等雨停便回去。 她权衡过了,他若当真为难,昨日便揪着不放了,他既然没打算纠缠,那方绣帕必定已处置妥当,她若再提,便是多此一举,反而将自己与对方陷入尴尬的境地。 可现在,裴钺出现了。 舒筠想到一个借口,“昨日您走得匆忙,我想致谢都来不及,今日无事,索性在这里等一等,万一遇着您了也好亲自道个谢,不成想下雨了。” 她起身朝他郑重施了一礼,嘴里说着“道谢”,心里默默道歉,为上回冒犯他赔不是。 无论如何,那桩事在她这里,已经结束。 裴钺眼皮压了一压,“客气了。”擒起案上的茶盏喝茶。 场面寂静下来。 外头雨势渐大,一时半会是走不了,舒筠捂了捂发饿的肚皮,“您用晚膳了吗?” “不曾。”裴钺抬眼看向她,小姑娘鬓角的发梢还沾了些湿气,贴着面颊,略有几分凌乱,即便是凌乱,亦是美的, “你饿了?” 若饿了便着人传膳。 舒筠闻言连忙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打开里面是两个白面炊饼,上头蘸着些葱花与芝麻,隐约竟也有几分香气,裴钺疑惑地看着她,却见她将炊饼递了过来, “吃个饼子垫垫肚子吧。” 她眼神极亮,一片赤城。 水汪汪的眼,潺潺而动,轻易便可夺了人的心神。 裴钺这辈子养尊处优,又是当朝天子,哪怕在军营最苦的时候,吃得也不会比眼前这个饼子差,他却看得出来,舒筠十分珍视这个饼子, 将自己珍视的东西捧给他... 裴钺捡起其中一个,“你也吃。” 舒筠毫不犹豫抱着剩下那个饼子小口地啃,她的动作急而不乱,仿佛是饿坏了。 裴钺被她带动,也咬了一口,竟闻到一丝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馥,这饼子犹有温度,可见她用身子暖着的,裴钺牙关忽然一顿,神色略有几分不自在。 眼神瞥向对面的姑娘,那张红艳艳的樱桃小嘴,一开一合正啃着饼子,甚至那光滑鲜嫩的唇膜上还沾了些芝麻,他想起那夜这张小嘴精准无误地朝他压来。 她当时醉得糊里糊涂,怕是忘了这茬。 裴钺许久不曾吃这样的粗食,竟觉得不错,“你这饼子是哪里来的?” “我偷来的....”话落,意识到失言,舒筠满嘴饼屑眼巴巴望着裴钺,生出几分窘迫,“我...我不是故意的...” 昨日临川王世子裴彦生对她示好,惹了几位姑娘嫉妒,今日那些姑娘在午膳时故意撞摔了她的食盒,害她没吃饱,淑月公主隔岸观火并不管她,她昨夜又睡得不好,午后又饿又累,撑不住打起瞌睡,被那些人揪出来,夫子罚她去外头醒一醒,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待人散了,她心中失落不想回咸安宫,便干脆在茶水间偷了两个饼子,来寻裴钺。 裴钺注意到她眼下有片乌青,眼眶红彤彤的,似绵绵可怜的小兔子。 “怎么会偷东西?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昨夜孤零零地被人扔在此处,今日又饿着肚子偷个饼子充饥,既然是伴读,必定有人庇护,可偏生没人庇护她。 裴钺眼神沉了几分,他本在后宫浸润长大,怎能不知后宫深浅,这样一个生得如花似玉,又毫无城府的姑娘,最容易被人盯上,被人欺辱。 舒筠并不想提这些糟心事,也不想说出来惹人可怜,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便将包裹里的课本拿出来, “哪里,您想岔了。” “对了,今日夫子交待一些课业,说是完不成明日便要打板子,可这算筹题,我压根不会,您能教我吗?” 她把夫子发下来的课帖递过去,裴钺接了过来,借着并不敞亮的灯色瞅了一眼,便皱起眉头。 这课帖有两面,正面写了一道策论,让学生答出历代水患治理的得失,另一面写着一道算筹题,乍然一瞧,没什么不对,算筹题实用,策论是科考科目,就更有必要了。 只是夫子教书,讲究因材施教,这两道题适合男子,却不适合深闺里的姑娘,倒不是说姑娘无用,即便真要教,也得一步一步来,而不是陡然扔一些难啃的骨头,反而令姑娘望而生怯。 这夫子在偷懒。 舒筠根本不知自己无形中告了一状。 裴钺思量一番,问她,“你想学吗?” 舒筠老老实实道,“我并不想学,我只是不想挨打。” 裴钺没料到舒筠这般坦诚,耐心劝道,“我今日教了你,明日后日又怎么办?这样,我在陛下跟前略有几分薄面,陛下准我出入藏书阁,你若肯学,明日起便可去藏书阁读书,我可替你挑些好书,循序渐进地学,若有不懂,可教你。” 皇家藏书阁共有七层,搜罗古往今来珍籍善本,任何人都得请旨进入,换做旁人怕是要喜极而泣,舒筠却是摇头如鼓,“我不想去。” 家里的爹爹是夫子,学堂里那么多夫子,她可不要再多一位夫子。 裴钺语气一顿,他是帝王,开口便是圣旨,还从未有人当着他的面如此斩钉截铁拒绝,他读书又向来刻苦,看不惯懒懒散散的行径。 “那你明日就挨板子。”他把课帖还给舒筠。 舒筠红彤彤的小脸垮起,嘟囔道,“不教就不教....” 大不了让夫子抽几板子。 她下意识摸了摸掌心。 裴钺瞥见她的小动作,猜到她在想什么, 头一日迷路,第二日饿肚子,第三日挨打...... 再看那双白嫩嫩的小手,仿佛已看到一条血淋淋的红印,裴钺捏了捏眉心,将她搁在桌案的课帖重新拾起,微沉的嗓音暗藏一丝无奈, “过来。” 9. 第 9 章 不知不觉过去了两刻钟,下雨天天色暗沉得越发快,裴钺深入浅出给舒筠解完那道算术题,自认已讲得很明白很透彻,偏头去瞧那姑娘,她托腮,一双水哒哒的眸子,说不出的清澈纯美,盛满了懵懂和茫然。 “还不明白?” 舒筠正盯着那张俊脸看得出神,“哦,我明白了...”心虚地放下手臂,直起腰身,坐得规规矩矩的,算筹题太难,她听得一知半解,又不好劳烦他再讲一遍, “所以,要隔六十日,这三姐妹才能在娘家相遇是吗?”舒筠提笔将答案写下,作为这么多年在爹爹面前插科打诨的小能手,她很擅长抓住关键信息。 窗外突然劈下一道雷,吓了舒筠一挑,她猛地抓住了裴钺的手臂,闪电映在她面颊,那张脸煞白无血,眼下那片乌青也越发重了。 她的手犹然在颤,紧紧箍着他手肘,裴钺装作不觉,看着她温和道, “雨越下越大,我着人送你回去?剩下那道策论,明日午时你来藏书阁,我讲与你听?” 舒筠听得他的清润的声线,视线慢慢挪至他脸上,在那沉稳无涛的眼神里寻到了一丝支撑,心中的恐惧顿散,陡然发现自己还拽着他,发烫似的松开,混混沌沌地点头,半晌,又猛地摇头,“我还要去藏书阁吗?”她小声地问。 电闪雷鸣,她耳尖红透恍若一抹朱砂。 裴钺只觉这姑娘有趣,眉梢微有些笑意,“那下午挨板子?” 舒筠嘟起小嘴,早知道这么折腾,她还不如挨板子。 半途而废她更做不到,于是不情不愿颔首,“那我勉为其难答应吧。” 裴钺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能有这待遇的,掰开手指都数得清。 裴钺终于体会到夫子的苦楚,好脾气地不与她一般见识,“明日午时散学,我着人来接你,”想起她饿肚子的事,“对了,不必在学堂用膳,我会给你备。” 舒筠双眼鼓鼓看着他,略带困惑,这厮怎么这么好。 裴钺一眼看透她,面不改色道,“一饼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也没料到折腾到这玄武门来,竟是给自己招惹了一桩麻烦回去。 舒筠入宫两日还没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饭,一想到裴钺给她备午膳,忽然觉得藏书阁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笑眼弯弯,“那我笑纳吧。” 她咧开嘴,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小虎牙旁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的笑容有一股魔力,能轻易夺人心神,裴钺定了定神,移开目光道,“好。” 刘奎寻来一宫女,一面掌灯一面撑着伞送舒筠回后宫,走至英华殿附近,一宫人踮着脚从角门往外探望,瞥见舒筠被宫女搀着过来,脸上疾色消退,抱怨着迎过来, “我的表姑娘,您去哪儿了,娘娘快急死了。”从宫女手中接过舒筠的学囊,不着痕迹瞥对方一眼,是个面生的小宫女,便没当回事。 舒筠又与宫女道了谢,跟着那宫人回了咸安宫。 舒太妃自然是勃然大怒,舒筠乖巧地与她道安, “侄女被夫子罚了,没能与公主一道回宫,后来想起昨日迷路时丢了一对耳环,便急急去荒园寻,偏生撞上下雨,只得等雨势小了回来,侄女还算运气好,遇见慈宁宫替太皇太后采花的小宫女,便央求着她送了一程....” 舒太妃回想昨日舒筠遇贵人的事,看着她,终究是将怒火压了下来。 “那耳环找着了吗?” 舒筠委屈地摇头,“还没....”若以后不能按时回宫,也可拿这事做筏子。 舒太妃火气差点没压住,却又不好发作舒筠,便再次揪来女儿斥了一顿, “你怎么不留个人等她回来?” 淑月公主这回倒是聪明了,哭哭啼啼给自己找补,“皇兄登基后削减宫人用度,咱们咸安宫多大个地儿,却住着五位太妃,您是主位宫嫔,得张罗阖宫宫务,人手本就不够,女儿是带了两人去学堂,一整日又不好叫人全部耗在那里,干脆遣了一人回来听差....” 余下的话舒太妃就明白了,提起削减开支,这是舒太妃一桩心病,这些年恩宠一日不如一日,咸安宫的日子不好过,许多得宠的太妃都跟着太上皇住去了万寿宫,余下的都留在皇宫熬日子。 舒太妃看着舒筠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心想侄女生得如此貌美,也不知可否利用一二,连带怒火也淡去,只绵绵无力地交代一句, “以后按时回宫。” “侄女谨遵教诲。” 淑月公主受了牵连,夜里少不得要埋汰舒筠,舒筠本就伴着她住在侧殿,淑月公主住正房,给她在耳房安置了一小塌,再以屏风为障,形似一碧纱橱。 舒筠乏累得紧,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沾枕头便睡下,到了半夜却给冻醒了,淑月公主着人给她拿了一床被褥,这被褥是秋被,并不厚实,昨日盖着勉强撑得过,今夜温度骤降,自然受不了,她只得趿着鞋,悄悄从柜子里寻来自己的包袱,将几件衣裳全部搭在身上,迷迷糊糊睡过去。 次日晨起,春光大绽,暖阳绵长,舒筠打了个喷嚏跟着公主来到学堂,姐妹二人如常蹲守最后两排坐席,淑月公主见时辰尚早寻人唠嗑去了,舒筠刻意避开人群,躲在角落里,跪坐在书案侧将书册笔墨给拿出来并摆好。 隔着帘纱传来一道忐忑的声音, “筠妹妹,你昨夜什么时辰回去的?可淋着雨了?” 又是临川王世子裴彦生。 舒筠揉了揉太阳穴,佯装没听到,不予理会。 裴彦生也不恼,沿着帘纱蹲了下来,锲而不舍道, “筠妹妹,昨日我连累你,你放心,我会给你交代的。” 舒筠听得满头雾水。 片刻,一青袍夫子幽幽迈进学堂,此人年纪四十上下,生得又高又瘦,身着宽袍略有几分魏晋之风,这位夫子讲课颇为风趣,皇孙公主们倒也听得入神。 上午课业结束,大家涌入隔壁的膳堂用膳,公主们在学堂读书,份例都送来了这儿,自然也有人嫌学堂伙食不好,回各宫开小灶。 下午那堂课要检查昨日布置的课业,淑月公主压根没写,便借口腹痛,告假躲回了咸安宫,舒筠自然被扔下了,她背起学囊要起身,却见昨日送她回来的宫女笑吟吟立在门口朝她施礼,“姑娘,您随奴婢来。” 旁人只当是咸安宫的宫女,自然没在意。舒筠跟在她身后出了英华殿,从东面穿过一个林子跨入慈宁宫后方的宫道,藏书阁坐落在慈宁宫东南角,此地地势比他处要高些,被一片红墙圈在其中,为了防火,四周并未栽植任何林木。 藏书阁是重檐歇山顶的建筑,共有七层,金碧辉煌,气势浑厚。 舒筠进得宫门口,便闻到一股墨香,宫女送她到门口便退下了,门口候着两人,一人穿着紫色曳撒,笑容可掬正是刘奎,“可把苏姑娘给盼来了,您请进。” 舒筠看到他便有亲切感,噙着笑朝他施礼,随他一道踏入。 一楼东侧的厅堂十分开阔大气,层层叠叠的书架错落其中,靠窗的位置搁着一张紫檀长几,刘奎将她引入厅堂尽头一小间,里头床榻高几一应俱全,瞧着像是平日歇息之地,而此时此刻,那高几上摆着几个食盒,得了刘奎示意,内侍将食盒打开,摆出四菜两汤热腾腾的菜肴。 香味毫不留情地冲击着舒筠的味蕾,她太馋了,咕哝吞着口水。 刘奎上了年纪,最见不得孩子挨饿,连忙抬手一指,和蔼道,“好姑娘,快些吃吧,七爷有事,不能陪您用膳。” 舒筠一愣,这才意识到她还未问裴钺名姓,“七爷?” 刘奎笑容深不可测,“没错,七爷姓皇,家中排行第七,您可唤一声七爷。” “黄七爷?” 舒筠猛地想起醉酒那夜,她似乎要缠着裴钺给他做上门夫婿,脸上顿生几分不自在,又与刘奎道了谢,坐下来用膳。 舒筠对皇宫诸事一无所知,压根不知坐在这藏书阁用膳是何等排面。 刘奎看出来了,这姑娘性子娇憨,不谙世事,心眼有,但不多。 这一顿饭舒筠吃得浑身通泰,那一叠水晶脍切得丝滑细嫩,入嘴又格外有嚼劲,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肉,那锅蛙肉搭配土豆片用葱香蒜末爆炒,又香又辣。 裴钺换上一件青衫踱步进来时,就看到这姑娘一丝不苟地将锅底粘连的那块土豆片给夹起,有滋有味地塞入小嘴中。 若将吃饭的这份功夫用在读书上,什么策论写不出来? 再扫一眼桌案,四菜两盅汤,她竟都给吃完了。 裴钺见惯皇宫妃子细嚼慢咽,克制饮食,这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能吃的。 这莫不是小吃货吧? 裴钺轻咳一声,提醒她自己驾到。 舒筠昏懵地扭过头,对上裴钺嗔怒的眼神,她眨了眨眼,揉了揉吃饱的肚皮,起身朝他施礼, “七爷。” 能不能吃饱了就走....她内心小声嘀咕着。 裴钺看她这惫懒的模样,也猜了个大概,闻着里头残留的菜香,他皱了皱眉,他昨日是哪根筋搭错答应她来藏书阁用膳? 他往厅堂窗下的紫檀长案指了指, “出来。” 舒筠抱着学囊,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端坐在主位,她挪了个锦杌,坐在他身侧,又将昨日的课帖拿出来递给他,裴钺一旦进入状态,神情十分专注,开始给她讲述历代治水的案例。 舒筠本是昏昏入睡,思及他用心良苦,狠狠掐掌心一把,逼着自己跟上他的节奏。 两刻钟,裴钺讲述完,舒筠开始提笔写策论。 裴钺在一旁细瞧,光落笔,舒筠便耗费了几张宣纸,好不容易写了一段,愣是来回绕圈子未切入正题。 裴钺看得心累,他平日看折子,最不喜官员顾左右而言其他,但对着舒筠,他是极有耐心,舒筠不是他的大臣,他不能以严苛的标准来要求她。 话说回来,这姑娘文才谈不上好,却写得一手好字,这大约是她唯一的长处了。 两刻钟后,舒筠写完交给裴钺检查,裴钺扫了一眼,额角一抽, “是‘束水冲沙法’,不是‘束沙冲水法’。” “哦...”舒筠小唇抿紧,乌亮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颇有些不服气。 裴钺好笑道,“你为何不服气?” 舒筠撅起嘴,“您语速那么快,我哪记得那么清楚,我能写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爹爹教我时,我从未写够三百字,我今日可是写了七百字了....” 裴钺盯了她许久,咬着后槽牙,“原来是给朕...是真给我面子。” 擒起一旁冷却的茶水压了压火气。 舒筠话虽俏皮,心里却是感激他的,她咧嘴一笑,将答卷从他手里夺过来,连带书册与课帖全部收好放入行囊, “多谢七爷耐心指点,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交差。” 话落打了个喷嚏。 裴钺皱眉,搁下茶盏问,“昨日淋雨受了寒?” 舒筠用绢帕压了压鼻尖,“不是,是我被褥薄,冻着了....” 裴钺想起她的境遇,眉峰隐隐压下,语气发沉,“你且等一等。” 他招来刘奎吩咐几句,须臾,刘奎小跑回来,捧着一叠大氅。 裴钺接过塞给舒筠,“我随陛下行军打仗,偶有露宿在外,将此物抖开裹住便可御寒。” 浓密的棕色貂毛流淌着奢华的亮泽,舒筠忍不住抬手覆上去,貂毛细密轻盈丰厚柔软,即便没穿过上好的皮子,却也看出来此物非同凡品, 她欣赏片刻,收回手摇头,“七爷,无功不受禄,这么好的皮子别糟蹋了。” 裴钺知她有顾虑,安抚道,“你先用着,回头还我便是。” 舒筠低低垂下眸,眼珠儿来回转动。 裴钺不可能无缘无故对她这样好,昨日耐心开导,今日又给她准备这么丰盛的食物,二人又有摘星阁授受不亲的“前科”,约莫是动了些心思了。 舒筠也并非懵懂无知,裴钺性子沉稳,不浮不躁,又是天子跟前的红人,着实是不错的,只是她已打定主意招婿,就不知他愿不愿意.....看他言行举止,怕是难。 舒筠心里乱糟糟的,并未立即答他。 裴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在桌案敲打,目光一寸寸掠过她姣好的面容,他愿意给她时间,也很享受与她忙里偷闲的相处,身为天子,从未有人能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展露天性,舒筠是第一个。 他像是高明的猎者,摊开五指山,任她驰骋。 见她还是没动,裴钺尾音一转,“若是不答应,以后没有好吃的。” 舒筠:“......” 她像是个受威胁的人么? “成,待我出宫再还您。”她气鼓鼓地将大氅一把夺过来塞入学囊,飞快地消失在藏书阁。 裴钺看着她欢愉的背影,唇角不自禁弯了弯。 10. 第 10 章 待舒筠走远,裴钺不紧不慢抿了口茶,方回到御书房。 上午的折子已批完,司礼监又新送了一批。 裴钺挽了挽袖口,坐在案后,顺手将第一道折子摊开,一眼扫下去,顿觉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有了舒筠那样的差学生做对比,忽觉臣子的奏章文采斐然,条理通顺,一气呵成看得过瘾,连着原先吹毛求疵之处也通通放过。 从未被夸过的何少卿,捧着被披红的折子出了中书省,逢人便说,“今个儿陛下夸我了,夸我条理通顺....” 大理寺何少卿是出了名的“笔杆子不成,肯干实事”,他的折子都能被夸,说明...陛下今日心情极好,于是那些有折子要朱批的臣子一窝蜂往御书房挤。 不出所料,舒筠顺利通过课业检查,不仅如此,她还得了夫子称赞,这倒是引来前排两位贵女的打量,舒筠这样的出身自来入不了李瑛与谢纭的眼,即便生得再貌美,也是被退亲的份,故而李瑛与谢纭哪怕晓得学堂有一位容色极其出众的女子,也并未上心。 如果一位女子既有貌又有才,就不得不引起她们的忌惮。 毕竟,裴钺文武双全,喜欢有才情的女子。 舒筠浑然不觉,皇帝于她而言是神明一样的存在,神明是用来跪拜而不是用来肖想的。 舒筠被夸的事传回咸安宫,淑月公主从塌上惊坐而起, “她肚子那点墨水怎么可能与李瑛等人相比?” 宫女回道,“可不是?今日夫子夸了她,李姑娘,谢姑娘以及崔姑娘。后三位姑娘被夸并不稀奇,咱们小娘子被夸可招人稀罕呢。” “她莫不是抄了旁人的?”淑月公主还是不信, 宫女涩涩一笑,“大家都这么说呢....” 淑月公主不吭声了,夜里舒筠回来,淑月公主追着她盘问,舒筠只道自己是瞎猫撞死耗子,运气好躲过一劫,淑月公主不信,总觉得舒筠有事瞒着她。 趁着舒筠去洗漱时,淑月公主悄悄翻了她的学囊,压根没瞧见旁人的书册或答帖,听得舒筠快要出来,她只得将东西复原,回了主屋。 舒筠洗漱后回到耳房,待主屋歇了灯,便悄悄将那件皮子给抖出来,借着廊庑外透过来的微弱光亮,将其摊开,沿着边缘将扣子扣上,形状便如一个套袋,舒筠躺了进去,又将被褥盖上,这一夜便暖暖和和的。 翌日醒来,她又悄悄地将皮子收好搁在垫褥下藏着,梳妆打扮好等着淑月公主一道去学堂,大约等了足足两刻钟,淑月公主才遣人告诉她,小日子来了今日告假,舒筠气笑,就是故意晾着她罢,无奈之下,只得独自去学堂。 待她一走,淑月公主从床上爬起来,带着宫人搜查舒筠的耳房,宫人得了舒筠好处,开始只做做样子,淑月公主不满意,亲自上阵搜查,这下好了,将舒筠藏在垫褥下的皮毛给翻出来。 流畅的光泽从她手中倾泻而下,她拿着的哪是一件皮子,而是一件流光溢彩的瑰宝。 淑月公主看到那么华丽的貂毛,又羡又惊。 舒筠打哪得了这么好的宝贝? 她自然将事情捅到舒太妃处,舒太妃也被那件皮子给震撼住,她算见过世面,直觉这东西不寻常,若是侄女暗中与人苟且,丢的是整个舒家的脸,若侄女是偷的,自然也连累她,她吩咐不许外传,派人寻个借口将舒筠唤回来, 舒筠看到置于高几上的貂皮,急得要哭,“姑母,您为什么搜我屋子?侄女好歹也是您的骨肉亲人,您怎么能如此羞辱?” 舒太妃无动于衷,只双目阴沉打量她,“这是哪来的?” 舒筠喉咙哽住,心口如有火浇油,无论怎么说都不妥,她又不想牵扯裴钺,只一口咬定,“是我捡来的,我在林子里无意中发现有人撂了个包袱在地上,见是件貂皮便拿了回来当褥子盖,姑母,公主不肯给厚褥子,我挨了冻....” 舒筠试图转移话题,却被舒太妃厉声截住,“胡说,宫里的东西能随便拿?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与哪位皇孙贵胄暗通款曲,人家赠你的?” 舒筠又懊又悔,她不肯承认,只声称自己眼皮子浅,捡了好东西不肯还,舒太妃没有证据,也不敢断定。 吩咐人将舒筠关去耳房,让心腹嬷嬷将此物包好,送去御用监。 宫里一应用物,御用监皆有记载,如此至少能将她母女摘出来。 司礼监的李公公分管御用监,御前用物全部都要经过他之手,接过这件氅衣,心脏险些迸出来,“这是陛下的氅衣,怎么到了咸安宫?” 御前衣物失窃,他这个御用监总管难辞其咎, 居然是皇帝的氅衣? 嬷嬷魂都给吓没了,膝盖一软,跌跪在地,不敢据实已告,只依着舒筠的说辞,“是我们家小娘子入宫读书,无意间捡到的....” 李公公惊怒交加,这么多年也有一些胆大的宫女内监悄悄偷几件皇帝寻常用不着的物件儿出去倒卖,太上皇在位时便发生了几起,当今圣上继位后,驭下极严,无人敢偷鸡摸狗,不成想今日撞上一件。 不幸中的万幸,将东西寻回来了,他悄悄拂了几把汗,语气放缓,“成,此事咸安宫是首功,你去回禀娘娘,就说咱家记得娘娘这份恩情。” 嬷嬷没料到峰回路转,将心口的骇浪压下,再三磕了头,扭着腰肢高高兴兴回了咸安宫,也对,皇帝的东西丢了,咸安宫却帮着寻回来了,不是大功一件么,兴许娘娘很快就要翻身了。 待她离开,李公公转身进去寻刘奎,刘奎正在司礼监值房后面的暖阁里喝茶,面前立着一小内侍,正将今日午膳的食单递给他老人家过目,昨日那四样菜舒筠吃得极好,今日稍加增减拟了来,求个稳妥,刘奎扫了一眼,嫌弃道, “换换换,一月不带重样,才能伺候好那位小祖宗...”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李公公捧着那件氅衣进来,刘奎只消瞥了一眼,惊得手指一颤,连同茶杯滚落,茶水顺着桌沿洒在他衣摆,伺候的内侍吓了一跳,连忙三两人涌过来替他收拾。 “去去去...”刘奎急得将人推开,目光钉在那件氅衣,抓住李公公胳膊问,“这东西哪来的?” 李公公言简意赅交待经过,刘奎眼前一黑,这才睡了一晚就被发现了,可见小娘子住处群狼环伺,顾不上换衣裳,直奔御书房。 * 舒太妃这厢得了嬷嬷回禀,是又惊又喜,“御用之物?这么说,我与淑月竟是立了功?” 嬷嬷喜道,“可不是?奴婢瞧见那李公公黑脸都给吓成了白脸,还说记着娘娘的恩情,娘娘,您和公主快有出头之日了。” 皇帝一句话可是比什么都管用,回头太上皇那边也会给恩典。 舒太妃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心中也很纳闷,既是皇帝之物,又如何到了舒筠手中,她将宫人屏退,让嬷嬷将舒筠提出来,这一回倒是没有疾言厉色,反而很和气,带着几分探究和审视, “筠儿,坐....” 舒筠眼底惊徨未退,小脸煞白,摇着头,“侄女不敢....” 舒太妃也不急,手中扶着茶盏,和颜悦色道,“筠儿,姑母打听清楚了,那件貂皮可是御用之物,怎么到了你手里,筠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姑母?” 舒筠闻言猛地抬起头,大惊失色,“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御用之物?” 等等,七爷是天子近臣,又跟随陛下南征北战,莫非此物是陛下所赐?他怎么能将御赐之物转借给她呢,舒筠急得冒汗。 眼下姑母态度截然不同,定是想岔了,她定了下心绪,打消她的念头,“姑母莫要误会,我不曾见过陛下,亦不识得陛下,手中怎么可能有天子之物,如若是真,您觉得侄女还能留在这?” “这倒也是....”舒太妃抚摸着手腕上的金钏慢慢思量,皇帝若真看上了舒筠,早就一纸诏书将她召幸,何至于偷偷摸摸,舒筠也断没有瞒着的道理。 不过侄女这容色.....她抬目望过去,一身月白的衣裙,绰绰约约立着,卷翘的鸦羽浓密细长,额尖的碎发沾了湿气,那双湿漉漉的眸如同秋水荡漾,明明该是吓着的,偏生能瞧出几分妩媚动人的风情,最是这种媚而不自知,才能击溃男人坚硬的心房。 皇帝至今没看上哪个女人,也不知侄女能不能入他的眼。 前两日太上皇在琼华岛设宴,委婉打听了舒筠的婚事,原来是临川王世子冒冒失失在太上皇面前开了口,央求着太上皇赐婚,太上皇念及舒筠刚与淮阳王世子退亲,稍有踟蹰,舒筠嫁给临川王世子,于舒太妃来说,并无大多裨益,如果舒筠能成为皇帝第一个妃子,那她的功劳可就大了,太上皇还不知要如何感激她。 “筠儿,陛下御极三年,后宫空悬,你如今婚事艰难,且不如....” 舒太妃起个头,舒筠便明白那一层深意,姑母想拿她献给皇帝讨好太上皇,她瞳仁里涣散的光瞬间凝到一处,立即截过她的话,“不成。” 舒太妃见舒筠如此斩钉截铁,脸色拉下来,她性子急,容不得人忤逆她,登时便从罗汉床上坐起,要破口教训,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尖细绵长的嗓音, “舒太妃听旨....” 舒太妃一愣,定是皇帝褒奖的旨意,她脸色转晴,继而狠狠剜了舒筠一眼,“你给我等着!”连忙吩咐人喊上在侧殿躲懒的女儿,母女俩二人立即开中门,跪在门槛内接旨。 昳丽的春光从门外涌进来,立在门外的太监逆着光,叫人瞧不清神情,只听得他语调儿幽长带着几分冷意, “陛下口谕,舒太妃罚俸半年,革除淑月公主一年用度。” 舒太妃喜悦僵在脸上,昏懵地抬眸,“不可能,公公,是不是弄错了?” 不是立了功吗?皇帝怎么会罚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日子本就拮据,全靠着那点俸禄过日子,皇帝要罚她半年俸禄,险些要她的命。 这头淑月公主更是瘫坐在地,嘴里喃喃嚼着话,“一年用度...这么说,一年内什么珠宝首饰衣裳绸都没我的份了吗?”她大哭不止,嬷嬷担心落个大不敬的罪名,立即上前捂住淑月公主的嘴将她抱在怀里。 内监听得头疼,转身便要走,舒太妃不甘心,起身追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公公,烦请您给个明白话,本宫何故受罚?” 来宣旨的太监是刘奎的养子,生得清瘦,眼皮单薄,平日看人便有几分刻薄,等闲人都不敢惹他,他冷冷掀起唇角,皮肉呈现诡异的弧度, “娘娘,您自个儿好好想想,因何受罚?” 舒太妃想不明白,直到下午申时,又有一内监来宣旨,让舒筠移居储秀宫,她方明悟过来,皇帝是责怪她苛待了自己的侄女。 舒筠并没有去储秀宫,而是被小宫女领着来到了藏书阁。 她一踏入,便瞧见裴钺一身玄袍长身玉立。 舒筠忽觉委屈,眼眶泛红,“七爷,我是不是连累了你?” 裴钺瞧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生愧,三步当两步来到她跟前,“怪我事先没告诉你,那皮子是陛下赐予我的,让你受了惊吓。” 舒筠抿了抿唇,抬袖拭了拭眼泪,“事情闹得这样大,陛下可有责你?” 连她姑母和公主都受了重罚,皇帝怕是不会轻易放过裴钺。 裴钺刮了刮额尖,颇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自持道,“没有,陛下罚你姑母,是晓得你姑母待你不周,不是氅衣之故。” 舒筠这下惊呆了,水汪汪的眼鼓得圆啾啾的,“不可能吧?陛下这么体恤下情吗?” 裴钺经历今日一事,本要与她坦白,瞅着面前呆头呆脑的小姑娘,却有些舍不得吓着她,万一晓得他身份,敬而远之呢,遂若无其事回道, “陛下没有你想得那么苛刻,他只是赏罚分明。” “是吗?”舒筠眨巴眨眼,就事论事道,“若陛下真的赏罚分明,姑母今日有功有过,功该赏,过当责。” 裴钺扶额,小脑袋瓜子这会儿却是聪明了。 门外刘奎抿着嘴轻笑:皇帝就是想给你出气,你个小呆瓜。 裴钺展了展眉,很快给自己找补,“有没有可能,陛下比较注重人伦亲情?” “不是。”舒筠乌润的眼珠儿四下溜了一圈,神神秘秘凑到他身旁,一字一顿悄声道, “这叫喜、怒、无、常!” 裴钺脸色一黑,小丫头片子真不知好歹。 11. 第 11 章 “今日学堂布置了什么课业?” 用完晚膳,裴钺便主动问起她的功课。 刚吃的满嘴油光的舒筠,听了这话,虎着脸望着裴钺,颇有些委屈。 她刚吃饱呢。 “我今个儿早早就被叫了回来,不知夫子布置了何课业?” 裴钺不肯放过她,“那我寻本书给你读。” 她托腮凑近他,小眼神遛溜,粉粉的面颊跟个桃儿似的在他面前诱人, “七爷,大夫说,饱腹思眠,我这才刚吃饱,即便读书也会走神。” 裴钺差点气笑,“你平日就不走神了么?” 舒筠理亏,害躁地将脸埋入掌心,揉了揉,见裴钺不再逗她,便把玩着他搁在案上的菩提手持,这串菩提已包浆,发出油亮亮的光泽, “陛下若真体恤臣女,就该遣散了学堂,放我回去...”她歪着螓首,像是夜莺在低喃。 裴钺险些以为她认出了他,橘黄的宫灯照亮她的双眸,如有涟漪在晃动,“你想出宫?” 他的嗓音明显轻了几分,被夜色载着又带有几分别样的意味。 舒筠心神微动,悄悄瞥了他一眼,男人无论何时都是那般自在沉稳,那张脸无疑俊朗又清隽,单独拧出来并不觉得有攻击性,只是他气场实在是清执冷峻,连带相貌也染上几分明锐。 舒筠是想出宫,只是裴钺这话什么意思,她约莫也明白些。 这男人挺能处,为了她担那么大风险。 比起裴江成,裴钺一直在包容她照顾她,难道是因年纪差得多的缘故么。 裴钺仿佛还在等她回答,空气里无端流淌着几分旖旎,舒筠有些耳热,便嘟囔着道,“您不是要教我读书么?” 裴钺将早备好的两本书册拿来,一本是《左传》,一本是《世说新语》,他问舒筠想学哪一本,舒筠挑了《世说新语》,裴钺开始教她。 时间过得格外快,铜漏指向戌时初刻,她早该要走了,他却有些舍不得,一篇又一篇笔记小说讲完,那姑娘已趴在桌案睡得不省人事。 她的面颊晕出一团红晕,小脸搁在手背,胳膊不知不觉往下滑,看样子再睡一会儿便要摔下去。 裴钺慢腾腾地将书册搁下,转至她身侧,这般睡着容易挨冻,且极为不舒服,裴钺在叫醒她与将她挪去里间做了许久的挣扎,念着她受了一日的惊吓,还是决定挪她进去。 将她胳膊给扶起,修长的手臂从她腋下穿过去,人便被他半搂在怀里,正要蹲下用力,熟悉的一幕再次发生了。 她脑袋无力往下一垂,砸在他唇瓣,螓首歪在他脸侧,鼻息摩挲,小舌仿佛舔到一片柔软,慢慢一吸,又轻轻往上一挑,将他上唇给挑开,轻而易举便破开齿关探入进去。 说她笨拙,她又极其灵巧地四处遨游,所到之处激起酥麻的颤感。说她灵巧,她又笨拙地来回乱捣,仿佛在寻什么,想寻着那一物与她共赴舞林。 灵尖儿从唇齿一扫,仿佛从裴钺心中拂了一把,那被刻意压制的念头一点点被她勾出来,他眼神沉沉睃着她,她攀附在他怀里,柔软的身子如同浪淘酥骨,勾人夺魄。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并不能轻易地承受第二次。 她恍惚掀了掀眼皮,意识不知在何处神游,眸子如蒙了一层雾障, “你愿意么?” 裴钺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嗓音发暗,“不该是我问你愿不愿意?” 她娇靥酡红,目光游离地摇头,鼻尖更是蓄起一些酸楚,“我退过亲,你会嫌弃我吗?” 裴钺听得心口一紧,那水汪汪的眸眼如同盈盈秋水,她像是难过极了,又兀自强忍着泪意,柔美的眼部线条仿佛被描了一层胭脂,娇艳欲滴。 “不是你的错,别责怪自己。” 舒筠眼底的光顺着泪花落下来,“我没有责怪自己,只是恨自己不能给爹娘长脸...” 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姑娘,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暗处,才肯悄悄剖开自己的伤口, 裴钺静静盯了她许久,他并不喜欢空口白牙去承诺,他更倾向做出来,然而此刻面对悲伤自责的姑娘,他颇有些束手无策,轻轻将她往怀里搂了搂,哄道, “不怕,还有朕,朕护着你。” 这话跟魔音似的在她脑海回荡,舒筠心猛地一惊,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彻底清醒过来了,她愣愣地坐了好半晌,慢慢回过神来,扑了扑烧红的面颊,再看了一眼窗外,天暗沉沉的,夜已深。 该是又做梦了。 她脚跟略有些发麻,强撑着桌案站起身,尴尬地笑着,“七爷,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裴钺被她勾缠了一番正有些情热,退开几步看着她,眼前的姑娘,睡眼惺忪狭长如小狐狸,妩媚而不自知,他抿着唇看她一会儿,恢复清明,“好,我着人送你回去。” 舒筠到了储秀宫方知,住在这里的不只她一人。 这些姑娘并非依托公主入宫,也不是皇宫的主子,便住在主殿后面的厢房,厢房共有三间,李瑛住最东间,谢纭住最西间,中间空下的最大一间反而留给了崔家大小姐崔凤林,舒筠被分跟她一间。 舒筠来了数日,也知此三人是京中最负盛名的女子,约莫着都有意入宫,谢纭和李瑛剑指皇后之位,二人针锋相对到无所不及的地步,崔凤林论出身是崔家嫡长女,无论相貌才情皆属上乘,她也有问鼎后位的资格,只是崔凤林不比那两人出风头。 李瑛嚣张霸气,谢纭骄矜明媚,而崔凤林则温婉娴静,比二人好相处。 皇宫里小道消息走得快,大家都知道咸安宫出了事,只是相互之间不熟悉,谁也不会刻意去打听,崔凤林也不是包打听的性子,与舒筠客气打了招呼,好心给她介绍, “我一来便住在东炕床,得委屈妹妹住在西炕床,宫门卯时开,亥时落钥,每日夜里供应两次热水,戌时初刻一次,亥时初刻一次,再晚便没有了,妹妹得赶在这两个时辰洗漱。” “每日卯时得起,辰时过后便没早膳了,午膳的份例都送去了英华殿,此处离着英华殿远,我并不回来午休,妹妹若是脚程快倒是可以。”她笑了笑,又捡着些重点说完,舒筠道了谢记在了心里。 舒筠环顾一周,将自己行囊放在西炕床上,又将仅有的几件首饰搁在一旁的梳妆台,比起崔凤林那头琳琅满目的首饰盒,舒筠这边显得寒碜,家里本不富裕,舒筠每年也做不出几身新衣裳,如今身上穿着的还是苏氏见她定了亲,用金钗当了银子给她撑场面用的。 好在收回了铺子,往后便好多了。 舒筠抱膝坐在炕上,一面看着崔凤林在对面脱簪,一面等着下一次热水。已是戌时四刻,再等两刻钟便可沐浴。 屋子里静悄悄的,崔凤林秀发铺下来,扭头朝舒筠露出温和一笑, “妹妹,我先睡了。”说完便上了塌。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名小宫女抬着一桶水进来,为首之人朝舒筠施了一礼, “姑娘,水已备好,您可沐浴更衣。” 舒筠愣了愣,看了一眼崔凤林,崔凤林也明显吃了一惊,不过她很快恢复如常,冲舒筠扯了扯嘴角,“我睡了。” 舒筠不好意思道,“我尽量动静小些。” 舒筠拿了换洗衣裳去净室,两名宫女跟进去伺候,崔凤林待她离开,脸上疑惑再现。 论理这个时辰不可能有人送水。 自裴钺登基,精简人手,削减用度,各宫人手皆有定数。这储秀宫常年空置,平日没几个宫人值守,这回她们三人住进来,为了方便安置,愣是让三人住在一排厢房,为此,谢纭和李瑛还闹了好大脾气,谢纭甚至寻了大长公主,意图住在配殿,可惜内侍监压根不理会这茬。 这大概是储秀宫第一次破例。 恰在这时,一名宫女从净房出来,崔凤林正待问什么,却见她出去了,不一会,那宫女抱着一床厚褥子进来,径直替舒筠铺好。 崔凤林看了一眼自己的被褥,再看一眼舒筠的,这区别对待得有些明显啊。 离开咸安宫,舒筠反而睡得更踏实,一夜好眠。 翌日晨,几只翠鸟在后院清鸣,给储秀宫添了几分幽静,天色蒙蒙亮,崔凤林照常睡醒,她这人每日按部就班,什么时候当做什么事,几乎是分毫不差,她下榻时往舒筠那边瞅了一眼, 舒筠睡得雷打不动。 她先去净房洗漱回来,坐在梳妆台装扮时,又瞅了一眼,舒筠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崔凤林犹豫许久要不要叫醒舒筠,后念着二人不熟不敢冒然打搅,便悄悄出了门。 只是崔凤林也存了个心眼,掩门时特意压了压,发出一丝咚响,舒筠若再不醒,她便无能为力了。果然,舒筠没有让她失望,听得这一声响,猛地从被褥里坐起,紧接着伸了个长长懒腰,发出一声娇嗔的嗯声,像个猫儿似的,崔凤林弯了弯唇角,只觉这姑娘有趣,便去了用膳堂。 舒筠最后一个抵达膳堂,她打着哈欠进来时,李瑛,谢纭和崔凤林三人在宫人的伺候下用膳,舒筠与三人问好,崔凤林笑着朝她回礼,谢纭也微微颔首示意,李瑛自始至终并未抬头。 昨夜舒筠过来闹出一些动静,李瑛和谢纭是知晓的,舒筠出身不高,本不值得费心,只是这储秀宫也不是谁都能进的,历朝历代储秀宫均是天子选妃之地,舒太妃受了罚,舒筠却被安置来此处,其中深意值得人探究。 舒筠这人向来是笑脸相迎,若旁人不搭理她,她也不会上杆子讨好,她挑了个离李瑛远些的位置,来到崔凤林对面。 舒筠悄悄扫了一眼,三人用膳的规格一般,皆是四样点心,四样开胃小食,再有一盅粥汤,丰盛程度比过咸安宫,不多时,两名宫人捧着酸枝红木漆盘进了来,替舒筠将早膳摆上。 一叠洞庭艾叶粉团,一小碗笋蕨混沌,还有紫薯糕,桂花萝卜糕等,最后一盅山药乳鸽汤,薄薄的混沌皮儿裹着陷,可清晰看到里面切碎的脆笋蕨菜与鳜鱼虾仁,舒筠滋滋有味享受佳肴。 崔凤林最先吃完,她落筷后,谢纭也气恹恹地扔了银筷,宫里菜肴虽是不差,却比不过家里山珍海味,她动了几筷子就兴致缺缺,不仅如此,她为了保持纤细窈窕的身段,一直有意克制饮食。 宫人给二人奉上茶水漱口,谢纭抿了一口注意到舒筠吃得兴致勃勃。 大约是见多了姑娘束心束性,如舒筠这般放开手脚的极是罕见,不由多盯了几眼,看着舒筠吃得香,也勾起她的味蕾,紧接着,好像闻到一股千年老参的药香。 谢纭此人也极为贪嘴,只是平日端着贵女的架子不敢轻易放纵,她自小饮食极为讲究,又是谢家幺女,被宠得没边儿,算是尝遍五湖四海的美味。 她可以断定这是老参的药香,越是好参,药性越强越醇厚, 那就奇怪了,明明那盅汤水里没有参,这香味是哪来的? 四人的朝食都由御膳房统一分配,不该有差别,她怀疑李瑛暗中买通御厨给自己加餐。 “李姐姐今日加了一味老参,闻着这味,怕是有不少年份了。” 李瑛奉行食不语的规矩,平日不爱接人话茬,只是今日却面无表情回了一句,“谢妹妹是属狗的,鼻子这么灵?” 眼见谢纭眉心蹙起要发作,她悠悠补充道,“不是我,陛下奉行节俭,我岂会寻他不痛快?” 谢纭话音一哽,眼神不可置信地射向舒筠。 舒筠正吃完五个小混沌,一叠糕点,嘴里发干,便顺手舀起一勺山药乳鸽汤,汤汁纯白有如凝脂,药香四溢,便是谢纭嘴刁也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这怎么还厚此薄彼呢? 舒筠的穿着实在不像是钟鸣鼎食的富裕之家,当是没本事买通御厨,更重要的是御厨也不是光有银子就能买通的,谢纭憋了一肚子疑惑,劈头盖脸问崔凤林, “她什么来头?” 崔凤林耸耸肩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倒是李瑛很快想到深一层,她一面用绣帕净手,一面撩眼看向舒筠,矜贵地开口, “这位舒姑娘,你可识得陛下?” 谢纭登时明白李瑛的意思,看向舒筠的眼神越发锐利。 李瑛问的突兀,舒筠略有些愣神,她摇头,“我不曾见过天颜。” 舒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不似作伪,李瑛也不好揪着不放,只颔首嗯了一声,便起身先行离开。 谢纭心里很不痛快,追上李瑛的步伐,竟是罕见心平气和与她搭话。 “李瑛,咱们得查一查这个舒筠,她太古怪了,一个六品司业之女,竟能跟咱们住在一块,不是稀奇么?” 李瑛比谢纭沉得住气,她目光淡漠看向前方,语含嘲讽,“有什么好查的,左不过是容色出众,将来成为一妃子而已,怎么?” 她撩眼过来,丹凤眼狭长而犀利,“你该不会指望陛下守着你一人?” 李瑛比谢纭目标明确,也更看得清形势,她要的是皇后之位,至于裴钺纳多少妃子,她根本拦不住,也不会去拦。 李瑛扔下这话,先一步出了储秀宫。 谢纭看不惯她跟个骄傲的孔雀似的,翻了个白眼,又寻崔凤林打听舒筠,崔凤林不爱背后说人闲话,推脱道,“我昨夜睡得早,并未与她唠家常。” 舒筠将那碗药汤喝尽方才去学堂,她并不知,那并非是一只寻常的乳鸽,是暗卫今日凌晨刚打下的野鸽,统共一只送去御膳房,再加了一味千年老参,做出三盅汤,一盅献给太皇太后,一盅送去奉天殿,最后一盅给了舒筠,连太上皇都没沾上光。 用裴钺的原话,“这姑娘昨日受了罪,给她压压惊。” 12. 第 12 章 舒筠根本不知参汤有别,这老参汤果然有奇效,舒筠在咸安宫住着几日战战兢兢,颇有些神色不济,今日喝了这参汤神采奕奕地踏进了学堂,就连上午夫子讲课她也听得入神,还做了不少抄注。 淑月公主挨了训,面子上怪不住,借口生病没来学堂,舒筠落了个清净。既然她搬去了储秀宫,于裴钺而言便无顾虑,便交待舒筠以后晚边去藏书阁用膳,舒筠也乐得晌午能歇一会儿。 下午又是晏夫子的课,晏夫子为人严苛,不苟言笑,学生们都极怕他。 今日夫子所教为千古名篇《岳阳楼记》,此文宏远清越,气势激昂,读起来朗朗上口,上回便是这位夫子罚她站在廊庑外,舒筠不敢大意,正襟危坐跟着念读。 谢纭一双眼暗中睃了舒筠几回,她这个人心里藏不住事,打听不到舒筠的来历,便想着折腾她一番,于是趁着晏夫子提问的档口,她便大着胆子开口, “夫子,昨夜舒家妹妹说她可一字不差背下这篇,不如让妹妹当众背诵,也好给咱们树一个榜样。” 舒筠吓得笔都扔了,她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她慌措地盯着谢纭,谢纭朝她无辜地眨眨眼,甚至还拱火地问最左边的李瑛,“李姐姐,你说是与不是?” 李瑛这回没拆她的台,也没看舒筠一眼,淡声道,“是有这么回事。” 她们俩若联合整一个人,那这个人就没逃了,大家伙幸灾乐祸看戏,唯独崔凤林朝舒筠投去担忧一眼。 纱帘对面的裴彦生登时便要起身替舒筠推脱,却被身侧的裴江成拉了一把, “谢纭和李瑛是什么性子,你越护着,她们越得寸进尺,背不出来也不打紧,无非就挨顿戒尺。” 裴彦生咬着牙坐回去。 晏夫子歪在圈椅里,目光朝舒筠投来,“是你?” 舒筠是唯一一个敢在他课堂打瞌睡的人,晏夫子对她印象不好。 舒筠绝望地闭了闭眼,起身施礼,“夫子,我背不好。” 夫子脸色微冷,“老夫已讲了一个时辰,你总不至于一个字都记不住?莫非又打瞌睡去了?” 众人哄堂一笑。 舒筠脸给胀得通红,只能硬着头皮上阵,这一紧张好一会儿都想不起怎么开头,她嗫喏了半日,方才结结巴巴开口,幸在今日专注,也尝试着记了一些,第一段是背下来了,可后面的无论如何都记不起,她深吸一口气道, “夫子,我是第一次读这篇文,只记得这些了....” 这是在委婉地抗拒谢纭的污蔑。 谢纭岂能认错,满脸委屈地起身,朝夫子蠕着嘴,“夫子,我昨夜明明听到她在诵读,估摸着是自己没记全,便寻借口,罢了,就当我多嘴,夫子罚我吧!” 她伸出手。 晏夫子抬眼扫了二人一眼,倒是没起身,只淡声道,“明日你们二人同背,谁背不出来我打谁板子。”又遥遥用戒尺指着舒筠,“今日的记下,明日背不出来一起打。” 舒筠小脸一跨。 谢纭却洋洋得意地勾了勾唇,她早就料到夫子会这么做,这篇文她十岁那年便背下来了,至于舒筠,看她笨手笨脚,磕磕巴巴,怕是第一次读,一个晚上的功夫她能记得多少? 这时,李瑛忽然掀眼看着她嚣张的侧影,“夫子,依我看,一篇《岳阳楼记》可彰显不出谢妹妹的才情,怎么着也得将《滕王阁序》加进来吧,再不济,背《左传》也成啊。” 谢纭笑容僵在脸上,她扭头狠狠睨了李瑛一眼,那《滕王阁序》她虽背过多次,但此文辞藻华丽,对仗工整,里头尚有不少生僻字,一不小心就容易出错,舒筠背不出来众人不会在意,她若背不好就丢大脸了。 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谢纭与李瑛斗了这么多年,岂会轻易认输,便冷笑道,“这么说,李姐姐也要加入战局咯?” 李瑛颔首,“这是自然。” 谢纭骄傲地抬起下颌,“那就再背一篇《墨竹赋》。”此赋为宋代文人苏辙所作,而李瑛的祖父李相名讳李辙。 李瑛眯了眯眼。 学堂便热闹起来,大家各抒己见,到最后演变为所有人参与,背出一篇可免罚,背出全部名篇有赏,由此,又多加了几个篇目。 这些文章去年夫子便在学堂讲过,各人择选一篇熟悉的均可过关,不过是为难舒筠这个新手。 放学后,舒筠捧着课帖上的名录面色发苦。 这里头的五篇她一个都背不出来。 乌金西垂,斜阳洋洋洒洒罩下一抹余温。她无精打采抱着学囊要出英华殿,以谢纭为首的几位姑娘围堵过来。 舒筠见她们面色不善,抱着学囊后退一步,脊背在门框磕了一下,她嘶的一声疼,警惕睇着谢纭, “你还想做什么?” 谢纭穿着一件短臂薄褙,一条十二幅湘裙,肤白貌美,整个人艳丽地不可方物,她撩了撩额发,“好妹妹,你别误会,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不是?” 舒筠白了她一眼,别过脸去,手心拽得老紧,“谢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算计我?你明知我刚学,什么都不会,还弄这么大阵仗。” 谢纭见她满脸苦恼,早上呕着那口气泄了,欺负这种差学生格外有意思,她笑了笑, “妹妹果然是个小没良心的,我不过见你与我一道住在储秀宫,有心督促你,你却不领情,哎哟,今夜回去可得悬梁刺股,否则明日不知多惨呢。” 谢纭带着人摇曳多姿离去了。 舒筠愣愣看着廊庑下交织的光影,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才抬着僵硬的步伐离开,出了英华殿她沿着宫道朝南走,这时,裴彦生气喘吁吁追了过来, “筠妹妹,这些文章我去年都学过,我教你背。” 裴彦生跑得快,一身的汗味几乎浇过来,舒筠略觉不适,退了几步, “世子,我自个儿会想法子。” 裴彦生在她跟前立定,扶着腰劝道,“你不懂涵义,背起来不流畅,我给你讲解过后,你会事半功倍。” 话落,身后传来裴江成讥诮的口风,他手里拎着一把象牙扇,慢悠悠踱过来,“你怎么招惹了谢纭和李瑛?你不知道京城人人躲着她俩吗?” 二人订婚时,裴江成总嫌舒筠配不上自己,如今退了亲,又为那张脸迷惑。 舒筠根本不搭理裴江成,对着裴彦生施了一礼, “世子好意我心领,就此别过。”抱着学囊匆匆往林子里钻去。 裴彦生还要追,又被裴江成给拉住,这回裴彦生忍无可忍, “裴江成你够了,你弃了她,还不准我追她么?” 裴江成单薄的眼皮拉下来,露出凶狠,“你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吗?天底下多少女人可找,你非得选她?” 裴彦生气哼哼甩开他,“你莫非后悔了?” 裴江成脸色一抽, 裴彦生只当自己戳中他心事,将下颌一抬,“我告诉你,待我娶了她,定捧在手心上宠着,你只有嫉妒的份。” 裴江成恼羞成怒,追着裴彦生打,二人闹了好一阵方被宫人劝开,各自气恹恹回了府。 舒筠躲去林子里,那名小宫女便追了来,迎着她来到了藏书阁。 不成想,裴钺不忙,早就等在里头。 裴钺今日换了一件天青的直裰,那张脸由着褪去了几分深邃,更显温和。 “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筠筠不高兴了?”他很少见舒筠愁眉苦脸,今个儿走进来跟个打霜的茄子似的。 舒筠被他这样的口吻逗笑,不好意思抿了抿唇,望着他温和又沉稳的目光,轻声抱怨道, “我明日怕是要挨打。” 裴钺慢慢弯唇,揉了揉她脑瓜子,“谁也不敢打你。”明明是清和的语气,却莫名有一股霸气,甚至是震慑力,“来,先坐下用膳。” 藏书阁的梢间不知何时换了一张宽桌,裴钺坐在她对面,宫人上前布菜,舒筠放下行囊侧身去净手,脑子里还回旋着他刚刚的称呼。 筠筠.... 他怕是把她当个孩子了。 舒筠洗干净手坐好,双颊红彤彤的,满怀歉意道,“七爷,我跟您赔个不是,初次见面时跟您谎报了名姓,苏是我母亲的姓。” 初次?想把摘星阁的事给抹掉? 裴钺意味深长看着她,“无妨,苏筠筠也成。” 舒筠闹了个大红脸,捧着发烫的面颊道,“我不叫苏筠筠,不过有一回我娘亲跟我爹爹赌气,也给我取名叫苏...”想起自己的乳名,舒筠说不出口,嗓音就这么戛然而止。 裴钺直勾勾看着她,“苏什么?” 舒筠垂下眸摇头,“没什么,您用膳吧。” 裴钺却有了兴致,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诱惑道,“你不说,明日又没好吃的了。”带着揶揄的口吻。 舒筠又气又羞,嗔道,“您就不会换个别的法子威胁?” 裴钺展颜一笑,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开怀,跟这个小姑娘待在一处,令人愉悦,他一本正经问道, “除了吃,你还在意什么?你教教我,下回我便记住了。” 舒筠捧腹大笑,笑了一会儿,在他期待的注视下,懦声道, “我小字‘娇娇’。” 裴钺念叨着这二字,“着实贴切。” 怪娇气的。 用完膳,裴钺领着她在藏书阁转了一圈,消过食,开始坐在窗台下的书案温习功课。 裴钺自诩聪慧,这世间没什么事能难倒他,教舒筠背书却是令他屡屡受挫,这五篇文章,属《滕王阁序》最难,《桃花源记》最好学,裴钺替她挑了《桃花源记》,他先释义,再带着她背,他背一段她也复述一段,他停下来,她便不会了,只用一双迷人又无辜的眼望着他, “我是不是太笨了。” 裴钺看着委屈巴巴的小姑娘,捏着眉心,“你爹爹不是国子监司业么,听说对学子甚为严格。” 舒筠明白他言下之意,大言不惭道,“我爹爹严于待人,宽于待我。” 裴钺笑出了声,暗自思索法子。 直接插手学堂授课,违背他的原则,任由舒筠挨打,也做不到。 舒筠看着他头疼的模样,反而释然了,将书册收好塞入学囊,捧着面颊望着他,“七爷,没事的,打几下就痛那么一会会。” 不说还好,一说裴钺越发不忍心。 晏明是个有脾气的夫子,舒筠上回得罪了他,一尺之下去舒筠得哭,更何况背不出来要抽二十下,届时那小嫩手必定是又红又肿。 他仿佛已想象小姑娘哭哭啼啼跟他告状的模样。 “娇娇,你告诉我,你会背什么?” 一声“娇娇”唤得无比流畅而自然,舒筠心跳如鼓,躲开他认真的视线,双臂垂下,苦思冥想自己会什么。 时间一点点流逝,对面的姑娘挠额一圈又一圈,就在裴钺快要放弃的时候,舒筠忽然神色一亮, “我想起来了。”她抚掌道,“我会背《画略》。” 裴钺一脸困惑,“画略?恕我孤陋寡闻,这是什么文章?” 舒筠嘿嘿一笑,“我写给你。” 她抚袖抬笔,裴钺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主动给她研墨。 裴钺起先想瞧瞧她写得是什么文章,渐渐的为舒筠的神态所吸引,小姑娘每每提到读书明面上惫懒实则不自信,但此刻,她仿佛换了一个人,乌润的眼眸熠熠生辉。 术业有专攻,不要轻易否定任何一个人。舒筠的兴趣在作画,正因为此,她能轻而易举背下这篇文章,至于那些名赋,属实为难她了。 待舒筠一气呵成写就,裴钺接了过来,入目的是一幅笔力奇峻的小楷,字迹无疑是极好的,文章更好,上启魏晋,下至前朝,由宴会入手,介绍了古往今来丹青大师及他们的传世名作,虽是一篇《画略》,辞藻激昂,引经据典,文采斐然。 再看落款,写着“少川先生”,裴钺隐约听人提起过,舒筠在一旁骄傲地答道, “是我祖父,这篇文章乃我祖父所写,祖父年少游历四海,踏遍山川,行至豫章滕王阁时有感,仿《滕王阁序》作《画略》,抛砖引玉,引江南无数俊彦影从。此文原迹挂在我父亲的书房,我自小随父亲画画,早已将此文背得滚瓜烂熟。” 她祖父是个极有才的男子,少中科举,意气风发,这辈子唯一耿怀之事便是遵父母之命娶了祖母,祖父与祖母话不投机,祖母精于算计,为祖父所不齿,放浪形骸的中年男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来再也没回来。 裴钺细细研读,自然品出里头怀才不遇之意, “此文甚好。” 舒筠很高兴。 “字也好。” 舒筠红了脸。 裴钺将宣纸摊开放在一旁晾干墨迹,“赠予我?” 舒筠害羞地抬眼,“只要您不嫌弃,我自是乐意的。” 裴钺将书卷收好,着人送舒筠回储秀宫,随后回了御书房,亲笔将这篇文章写下来,写完之后丢给了刘奎,刘奎夜里侍奉在外头听了个大概,心中有数,翌日晨起收通政司折子时,便多了一句嘴, “去瞧瞧翰林院的晏夫子当值否,闲暇时让他来一趟司礼监。” 刘奎话说的客气,那头晏明却不敢怠慢,司礼监掌印何时主动寻过他,自然是屁颠屁颠赶来,刘奎招待他坐下,寒暄了几句,问起英华殿的情形。 晏夫子见他神色温和,心中担忧搁下,“皇孙们都还算乖巧,公主们更不待言,要说调皮的嘛也有,幸在下官还算调度有序,暂时还未出乱子。” 刘奎询问,要么是太上皇发话,要么是皇帝开了尊口,晏夫子不敢告状也不敢吹嘘,回的四平八稳。 刘奎颔首,“晏大人的本事咱家心中有数,否则当初也不会举荐您去执掌学堂,对了,昨个儿咱家偶遇临川王世子,小郡王嘟囔了几句,好像今日午后夫子要检查名篇背诵?” 晏夫子额角一抽,摸不准刘奎的意思,心中七上八下,“是有此事,”随后说了缘故。 刘奎听了脸上笑容不变,只慢腾腾将裴钺誊写的那篇《画略》给递过去, “您瞧瞧这篇文如何?” 晏夫子接过,一眼认出是天子笔迹,只当是裴钺所作,自然是夸得天上没有,地下无双,刘奎也不戳穿他,笑而不语,待晏夫子最后瞅了瞅落款,脸色微露尴尬。 刘奎再问,“夫子觉得此文如何?” 晏夫子这回语气严肃许多,“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既如此,可堪为今日午后考较的名篇?” 晏夫子愣了愣,“可是,下官布置的课帖里没有这篇。” 刘奎盯着他的眼, “你现在可以有了。” 13. 第 13 章 舒筠昨夜熬了一宿,哪怕是闭着眼也在默念文章,勉勉强强能默背一篇,早起只觉头昏脑涨,混沌一片,再细想昨夜背下什么了,一时万分茫然,五内空空。 崔凤林坐在对面已梳好妆,偏头见她呆头呆脑,颇为同情,“筠妹妹,今日的事错不在你,你底子本就差些,又是第一次进学英华殿,是她们心存歹心要欺负你,你莫慌,且咬牙背,能记多少便是多少,我今日会替你说话,让夫子尺下留情。” 舒筠回过神来,懵然的眸子渐渐焕发活力,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无妨,我尽力而为,要打便打。”没有过不去的坎,她也没那么娇气。 崔凤林欣赏她这份气度,像是初生的嫩芽柔弱而无惧,这一日她便等着舒筠梳洗好,一道去用膳厅。 谢纭和李瑛先到,瞧见崔凤林与舒筠一道进来,颇为诧异,谢纭视线在崔凤林身上落了片刻,笑眯眯问舒筠,“舒家妹妹,昨日背得如何了?” 舒筠当她是空气,明晃晃从她身边走过,压根不搭理她。 谢纭气得炸毛,“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舒筠端着锦杌坐在崔凤林对面,不曾看她一眼,“谢姑娘一面算计人,一面立牌坊,莫非旁人被你欺负了,还得感激你?” 谢纭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李瑛在一旁笑了,慢慢擦净手,与谢纭道,“瞧见没,你莫要把人当傻子。” 这时,宫人陆陆续续进来布膳,储秀宫的管事牌子也侯在门口侍奉,谢纭不敢造次,轻哼一声,“希望妹妹到了英华殿,嘴皮子还能这么利索。” 舒筠置若罔闻,天塌下来得填饱肚子。 有了昨日的经验,谢纭有意关注食盒, 今日跟前置了四个小碟,有栗子糕,鳜鱼羹,一小盅玉井饭,最后是一盅菌菇汤,瞥了一眼崔凤林和李瑛,勺子里舀出来的汤汁与她一样。 只剩最后一个食盒,被宫人提到舒筠跟前。 第一盘摆出来的是一叠鳜鱼片。 这一道菜极为考验刀工,鱼片切得太厚太薄都影响口感,去皮去骨,切成一块块,再用酱汁加香葱姜辣煎炒,如同镀了一层金子,带着酥香。 第二盘是虾仁栗子糕,四人均有栗子糕,唯独舒筠这糕点上嵌着一块虾仁,光看那光泽便知新鲜又肥美。 谢纭喜爱吃虾,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第三盘便是一叠蟹黄鸡丝春卷,一端出来,香气四溢,黄灿灿的蟹黄洒在春卷,令人垂涎不已。 现在根本不是吃蟹的时节,谢纭记得太上皇喜蟹,为了确保他老人家一年四季吃上蟹黄,宫人在太液池一角养了一池子蟹,等闲没人敢染指。 舒筠有什么本事偷吃太上皇的蟹? 至于最后端出来的那盅汤,谢纭鼻子灵,已经闻出来了,是一味乌鸡燕窝,一夜的好心情顿时见鬼去了,谢纭气得将筷子一扔,憋不住质问管事牌子, “贺公公,您可否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贺公公拢着袖八风不动,“老奴可不知,您得去问御膳房的管事牌子,以老奴瞧,莫非是送错了?” 鬼才信这话。 谢纭气饱了起身先离开。 这回就是李瑛都来了些脾气,她盯了舒筠几眼,方耐着性子吃了几口。 崔凤林倒是没说什么,一点点将碟子里的朝食吃完。 舒筠总算发现了端倪,原来她与其余三人吃的不一样,七爷也未免太厉害了,手都能伸到后宫来,舒筠满腹狐疑。 谢纭没吃饱肚子,上午饿得咕咕直叫,被众人听见,丢了个大脸,她将这一笔全部记在舒筠头上,憋着一口气就等着舒筠挨打。 午后,众所期盼中,晏夫子捋着胡须踱步进了大殿,他神情与往日不同,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双唇无声颌动,仿佛得了什么绝世佳文,正在吟诵,待入座,他老人家吩咐书童将篇目名称挂在前方的架子,开始点人背诵。 绢帛上六个篇目赫然在目,怎么多了一篇? 对于大部分学子来说,多一篇少一篇并无大碍,只要能过关便成,对于想一较高下的谢纭和李瑛来说,则有些傻眼。 她们并未读过《画略》。 舒筠正在临时抱佛脚,隐约听到嗡嗡声中提到《画略》二字,她满脸狐疑,待定睛一瞧,唬了一跳。 脑海如同有万匹马狂奔而过,心中更是千回百转,如下油锅。 七爷这也...太护短了吧。 她尚且只是与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若是嫁与他为妻,还不知他有多宠着。 舒筠一时百感交集,甚至不由猜测,这七爷手眼通天,不是一般的驯马师,莫非他还有旁的身份? 混混沌沌中,舒筠被夫子点名起来背诵,她出口便是《画略》,大家听得一头雾水,这姑娘背的是什么?莫不是破罐子破摔,随口应付? 再瞅夫子,却见他神色幽幽听得意犹未尽,渐渐的,大家被文中激昂的情绪所感染,方觉这文章似乎与《滕王阁序》有异曲同工之妙,虽比不得后者磅礴,却也不失为一篇好赋。 谢纭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自然站出来质疑,夫子却道, “无妨,这篇文为老夫从友人手中所得,你们背不出来不奇怪,故而若谁能将剩余五篇背全,老夫亦可奖赏。” 谢纭没能得尝所愿,心绪颇受影响,背诵《滕王阁序》时错了几个字,李瑛在《墨竹赋》上折戟,二人谁也没讨得了好,最后得夫子一锭墨石的唯有崔凤林。 舒筠虽不用挨打,却也意识到自己与旁人的差距,原先老神在在的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如今见裴钺绞尽脑汁袒护,她不由生愧,下定决心今后要刻苦钻研。 课毕,裴彦生兴高采烈追过来,“筠妹妹,你背得真好。” 舒筠的嗓音格外好听,耐听,似山涧的清泉,柔软轻快,十分动人。 裴彦生说这话时,眼眶隐隐发热。 舒筠怪不好意思的,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夸赞。 这时,谢纭带着她那帮跟班,气势汹汹围堵过来,她倚在人群正中,绷着脸盯着舒筠的方向, “筠妹妹?哟,我的好大表侄,我还以为你目无尊长,在唤我呢。” 裴彦生心里一咯噔,他忘了谢纭的名字与舒筠同音,谢纭母亲是大长公主,为太上皇的妹妹,论辈分,谢纭是他表姑,只是谢纭这语气阴阳怪气的,他十分抵触, “表姑耳朵不好使,眼睛也不好使吗,侄儿可没跟您说话。” 言下之意谢纭没事找事。 谢纭本就憋成了个炮仗,就差人点一把火,听得这话,气焰蹭蹭冒了出来, “是吗?”她目光冰冷地看着舒筠,明晃晃地审视着她,“舒筠,你的名字妨碍了我,每每有人唤你,我都以为是在唤我呢,不如这样,你换个名儿,也少生些误会。” 这话蛮横无理至极。 舒筠给气笑了,裴彦生更是恼羞成怒,转过身来,不算高大的身子却是毫不犹豫护在舒筠跟前, “谢姑娘有事冲我来,别欺负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 表姑都不认了。 谢纭鼻子给气歪了,“尊卑上下乃是人伦纲常,她冒犯了我,不该改名吗?” 裴彦生宽袖一拂,讽笑道,“你算什么身份,要她改名?还没当上皇后呢,就耍皇后威风!”他重重哼了一声,“哪怕当了皇后,也没有让人改名的道理。” 谢纭俏脸胀如猪肝,跺着脚恨道,“裴彦生,你给我让开,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裴彦生下巴一抬,“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舒筠听了这话,差点昏过去,“世子,您让开,我来与她分辨。” 裴彦生好声好气侧头劝着,“你别管,我今日就看看她有多大的本事!” 谢纭瞅着裴彦生护犊子的模样,猛地想起一桩事,语气一变, “哟,原来一直是你在背后给她撑腰?” “是又怎么样?”裴彦生脑子简单,并未深想这句话,甚至底气十足道,“我已与祖父禀明,意在求娶筠妹妹,祖父和大伯对筠妹妹赞赏有加,不日便会去舒家提亲。” 谢纭闻言心里那口气忽然就顺了,狐疑盯着他问,“是你买通御厨给她加餐?” 裴彦生心里想这又是个什么鬼,不过他跟太上皇提过这门婚事,太上皇着人照料舒筠也是情理当中,遂拍起胸脯,“没错,是我。对了,这也是皇祖父的意思。” 能指使御厨加餐,这种事只有皇祖父干得出来。 毕竟,以前皇祖父就是这般哄女孩儿的。 谢纭看着傻愣一样的表侄,再瞥了瞥他身后容色娇艳的舒筠,意识到舒筠并非是自己竞争对手,忌惮与恼怒一下子消得干干净净。 她这人脾气来的快,去得也快,立即浮现笑容,“哟,看来是一场误会,表侄,今日的事就算了,”又探头瞥了一眼舒筠,“舒家妹妹,姐姐与你赔个不是,你别见怪。” 扔下这话,她便没事人一样离开了。 舒筠等人群散去,抱着学囊将裴彦生拉至转角,额角的汗都给急出来,“世子,您莫要再费心思了,我...我是要招婿的,而且,我已议定了人选,”说出这话,她仿佛被注入一股勇气,人也跟着镇定下来,朝他施礼, “世子心意舒筠承受不了,是舒筠不识好歹,还请您见谅。” 舒筠说完这些,心里落定一颗大石头,也不管裴彦生什么脸色,匆匆离开。 裴彦生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好半晌都挪不开步子。 身旁的小内侍见他失魂落魄,眼神遛着舒筠离开的方向,开导道, “世子,您别怪人家姑娘狠心,您的做法不对。” “啊,我怎么不对了?”裴彦生茫然回头, 那小内使眉眼笑开,“您呀,就是太急了些,婚事还未定下来,你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嚷嚷,您让人家姑娘心里怎么想?您该要规规矩矩请媒人上门议亲才是。” 裴彦生急道,“可是爹娘不肯啊,我这不是急着求皇祖父做主么?再说,祖父看样子已答应了,只等爹娘首肯,圣旨便可下去舒家,自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小内使内心感慨,小主子心是热忱的,就是做事还不够沉稳,罢了,比起淮阳王世子,舒筠缺的不就是这份诚心么? 他劝着裴彦生往回走,“您呀,先把心放在肚子里,也别再追着人家姑娘,等太上皇做主便是。” 裴彦生也意识到自己今日冒失了,可如果不是谢纭咄咄逼人,他也不会被迫声张。 舒筠这厢甩开裴彦生后,恰恰在慈宁宫后面的宫道遇见崔凤林,二人看到对方,明显都愕然了下,崔凤林很快露出微笑,“妹妹怎么在这?” 舒筠不好意思说自己要去藏书阁,便指了指身后的林子,“刚刚遇见临川王世子,我...我让他不要再嚷嚷了。” 崔凤林能理解她的心情,“世子心意是好的,就是行事莽撞了些。” 舒筠在此处撞上崔凤林也很奇怪,“姐姐怎么在这?” 储秀宫与此处方向南辕北辙。 崔凤林面色如常,“我原是打算去藏书阁借书,可惜进不去,便回来了。” “啊,进不去嘛....” 舒筠心下打鼓,她出出进进多少回,也不见人拦过她,一时想不通,只能将其暂时搁置。 二人撞上彼此,只得结伴回储秀宫。 相互之间熟悉了,话匣子便打开,路上崔凤林问她怎么会入宫当伴读,渐而谈到婚事是何打算, 舒筠寻思一番,越发坚定主意,“我家里打算招婿。”她得寻裴钺问个明白,此事再不能拖下去,否则不知那裴彦生闹出什么动静来。 崔凤林笑眼看着她,“临川王世子可不会给你家当上门女婿。” 舒筠羞愧,红了脸,“谁说我要寻他,我自然是寻愿意上门的。” 崔凤林叹道,“这年头想寻个上门女婿,比寻金龟婿还要难。” 舒筠便想起裴钺,心里乱糟糟的,“可不是嘛。” 崔凤林只当她不好意思,不再深问,心里可以确定舒筠与皇帝不识。 一刻钟后,二人沿着林子里的羊肠小道,折去御花园,一路有说有笑回到储秀宫,恰恰到了用晚膳的光景,谢纭不见踪影,里头只有李瑛。 方才谢纭刁难舒筠,李瑛全程旁观,心中疑惑得到消解,对舒筠自然有改观,见二人在一块,遂多看了几眼。 舒筠避开她的目光,声称要回房一趟,让崔凤林先吃,崔凤林迈进用膳厅坐在李瑛对面,趁着宫人布膳的功夫,与她道,“别再为难舒姑娘了,她无心入宫,刚刚跟我说,家里是打算招婿的。” 李瑛捏着筷子未动,讥讽道,“裴彦生会愿意给她做上门女婿?” 崔凤林笑道,“招婿的念头怕是要落空了,上回淮阳王自觉欠了舒家好大一个人情,一定会替舒家撑场面,说服太上皇赐婚。”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家境不好,这回又是被淑月公主逼着入宫当伴读,意图蹉跎她,我猜舒太妃便是因此事惹恼了太上皇,太上皇才暗中予以照拂,她无依无靠,没什么城府,还请姐姐高抬贵手,莫要再为难。” 李瑛见不得崔凤林当好人,冷冰冰道,“她不碍我的事,我自然没功夫料理她。” 崔凤林便知李瑛不会再伙同谢纭欺负舒筠。 见宫人上齐了菜肴,二人不说话了。 片刻谢纭婀娜多姿挪了进来,扫一眼没看到舒筠,讶异道,“咦,舒家妹妹没回来吗?” 崔凤林见她一脸关怀,无语凝噎,这人变脸比变天还快,却还是好脾气解释道, “妹妹回房去了。” 谢纭便知舒筠是被自个儿给气得,遂失笑,“倒是我的过错。” 舒筠虽说没去膳堂,宫人怕她饿着,还是单独将食盒摆在了寝室,这原本是不合规矩的,可刘公公交待,舒筠便是规矩。 用完晚膳,几人在院子里消食,不免又撞上。 舒筠瞧见李瑛,不着痕迹换了个方向,抬脚上了游廊往后院去了。 崔凤林却不能跟着她走,而是缓步迎上,“姐姐也出来吹风了?咦,怎么不见谢姑娘?” 李瑛手里捏着一串十八子翡翠,漫不经心把玩,“她怕是逮着机会去宫里四处晃荡,寻陛下去了。” 崔凤林弯唇一笑,不知该说什么,二人一道立在廊庑展望夜空。 三月初的夜,暖风和煦,上弦月如一片薄薄的银片镶嵌在天际,天色还未彻底沉下,一层薄薄的暝雾悬浮其上。 李瑛望着不算明朗的夜空,突然出声, “谢纭今夜见不到陛下。” 崔凤林袖下的手指不由紧了紧,这句话看似平平无奇,却透露了太多信息。 李瑛虽比不得谢纭与皇帝亲近,但李瑛祖父执掌中枢,她对朝局的了解远在谢纭之上,陛下这么多年洁身自好,连个宫女都不曾临幸,他到后宫,要么是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要么是去太上皇的万寿宫,再者便是慈宁宫西南角的藏书阁,李瑛这么说,一定是陛下被什么事绊住脚,没功夫回后宫。 * 深夜的御书房,灯火通明,裴钺刚从中书省议完事回来,脸色一片铁青。 刘奎生怕小内使伺候不周,惹恼了皇帝,亲自上前替他更衣,一面低声劝道, “陛下消消火,不过几个士子,能成什么大气候。” 裴钺薄唇弯出锋锐的弧度,眼底寒芒闪烁,“朕恼得不是那几个士子,恼得是有人背后推波助澜算计朕。” 刘奎眉峰一动,低垂着眼道,“蔺洵已经查去了,不日定有消息。” 今日午后,相继有三名士子在正阳门外撞登闻鼓,以死明志控诉天子不婚,国不可一日无后,意图逼着皇帝立后。 负责驻守正阳门的羽林卫指挥使吓到,立即派人上前阻止。 裴钺岂是受人威胁的性子,当即驾临中书省,不许任何人拦,让那些士子撞,裴钺的态度过于坚决,反令士子投鼠忌器,事情是压下去了,人也被带去北镇抚司审讯,但立后的呼声再次席卷朝堂。 裴钺这个人有些反骨,大臣越逼他,他越不急。 刘奎又道,“陛下,太上皇在慈宁宫探望太皇太后,说是让你得了空便去一趟。” “不去。”太上皇见他一定是为立后的事。 刘奎却知他在说气话,不敢吭声。 将明黄的龙袍褪下,露出一身雪白的中衣,眼见刘奎又要换另一件龙袍,裴钺倏忽间想起了舒筠,指着一件玄色常服,“换这件。” 刘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嘴角挂着笑替他换上了。 “筠儿今日过来没有?”裴钺担心舒筠空等。 刘奎躬身替他细腰带,语气也轻快了几分,“没呢,也不知姑娘因何事耽搁了,今日没来藏书阁。” 裴钺有些担心,“朕要见她。”随手拿起搁在紫檀高几上的那串菩提子,大步往外走。 刘奎一惊连忙追过去, “哎,哎,陛下,您这是要去储秀宫吗?” 裴钺立在寝殿外的甬道,回眸看他,“她不是住在储秀宫吗?” “筠姑娘是住那,”刘奎苦笑着,“可是李姑娘,谢姑娘与崔姑娘也住那。” 裴钺眉心一皱,“她们怎么....”一语未毕,便知是太上皇做的手脚,他事先并未问清楚,只交待将舒筠安排在储秀宫。 灯芒温煦,清清磊落洒在他面颊,他眉目如冷玉般逼人。 裴钺驻足片刻,坚持道,“朕想见见她,现在就去,”缓步往后廊迈去,嘴里还在低喃,“也不知挨打了没...” 刘奎默默瘪了瘪嘴,没功夫琢磨立后的事,却是操心人家小姑娘打没挨打。他招招手,示意掌灯的小太监赶忙追上,一行人悄无声息往储秀宫方向去了。 14. 第 14 章 亥时初刻,到了储秀宫第二次供水的时辰,崔凤林今夜与李瑛辩佛经回来晚了些,这个时候方去沐浴,舒筠百无聊赖靠在引枕翻看裴钺给她的那本《世说新语》。 上头密密麻麻写着注解,舒筠指腹轻轻抚过他的字迹,他的字如同这个人,冷峻隽永,言约意远。 三月初的夜,凉风阵阵,似有花香飘进来,有宫人提着水桶进出,门开了一线缝,须臾,上回伺候她的那名小宫女悄悄迈了进来,她来到舒筠跟前,伏低悄声道, “姑娘,七爷在后院雕窗等您。” 舒筠一惊,他怎么混入后宫了,七爷这个人行事惯为沉稳,偷偷摸摸来见她,莫不是有要事? 舒筠毫不犹豫趿鞋,裹上一件外衫,小宫女也在一旁替她穿戴,趁着崔凤林不在,主仆二人悄声出了房,沿着左侧廊庑绕去后方,过了庭院,顺着后罩房的角门出去,来到储秀宫的后花园。 小宫女就守在角门处,朝她屈膝, “姑娘尽管去,奴婢在这替您守着。” 舒筠有些慌,怕被人发现,有她守着,心里稍稍踏实一些,后花园交杂栽种了一片桃李梨梅,梅树已枯,梨花开得正盛,远处的烛光熹微,雪白的花簇簇拥在枝头,与粉嫩的桃花相间,光影绰约。 她穿过一片枯梅,来到后方的围墙,从西往东沿着围墙终于寻到小宫女所说的雕窗,隐隐约约有光线透进来,舒筠望过去,一道熟悉的身影渊渟立在雕窗外。 舒筠不自禁露出如弯月般的笑容,喃喃唤了一句, “七爷。” 为免人听到,她嗓音放得很轻,声线清脆,有些甜腻柔软。 丝丝滑滑,顺入裴钺心田。 他断没料到有朝一日,他会在自己的后宫与人偷会。 竟也有几分别样的趣味。 那张巴掌大的莹玉小脸被雕窗小格给框着,显得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越发水汪汪的,如明珠般晶莹剔透 “夫子可有打你?”裴钺先问出自己的担忧。 舒筠轻轻一笑,将粉嫩的手掌抬起来给他瞧,“您不是帮我了吗?” “那就好。”裴钺又凑近了些,甚至还刻意弯了弯腰,方便与她相视。 舒筠察觉到他的举动,面颊很不争气地红了。 裴钺生得格外高大,不是健硕地令人犯怵的那种,反而匀亭修长衬得整个人极为挺拔,她每每与他对视都要仰着头,怪累的。 “您这么晚怎么来了?这后宫可不是前朝,您待会怎么出去?”小姑娘眨巴眼盛满了担忧,每一个眼神都彰显出她的单纯天真。 这样的她,像极了不谙世事的瑰宝。 年轻的帝王将那双清明而冷冽的眼垂下来,看着她极为认真道, “想你,便来了。” 舒筠一口气提到心眼,晕乎乎的,差点呼吸不过来,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意思已经和明显,舒筠本就盼着能说明白,抓着机会便问, “那您愿意吗?只要您点头,我明日出宫与我爹爹言明,便可去你家议亲。”学堂每旬放两日假,明日上午有半日课,下午可出宫。 若是招婿,便该由女方主动去男方议亲,反之亦然。 那双眼如注入活力,生机勃勃。 小姑娘在他面前一直是腼腆而害羞的,头一回这般有勇气。 裴钺含笑望着她,声音沉稳而有力,“傻姑娘,我当然愿意。”他们哪里需要议亲,只需一封圣旨便可。 舒筠高兴极了,手中的绣帕快绞成一团,兴奋地有些语无伦次,仿佛是为了说服他,支支吾吾补充道,“这年头盛行厚嫁之风...咱们这样便可省一笔银子。” 裴钺听得一头雾水,天子本无需媒聘,她若想,他可以给她体面。 “不需要省。” 舒筠笑意一僵,忽然卡壳一般,微微有些愣神,“不需要吗?你家七兄弟,个个娶妻不知该费多少银子。” 裴钺看着她,只觉她过于可爱,以为舒筠担心他娶不起媳妇,很斩钉截铁道,“我不缺银子。” 不缺银子娶媳妇,就不会给人当赘婿。 舒筠心神一晃, 这样的穿着气度,她其实早就有数的,只是一直抱有幻想罢了。 舒筠视线一颤,就这么钉在了雕窗上。 当初问明裴钺家世后,晓得他是家中幺子,让她产生了招婿的念头。 又是裴钺,让她动摇了招婿的念头。 只要夫君可靠,招婿或出嫁于她都能接受,只是这么一来,爹娘就无人看顾了。 舒筠心里万分纠结。 “我...我知道了。”她垂下眸,小心翼翼将那点失落藏在眉睫之下。 裴钺当她是害羞,却也敏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可他细细回想二人之间的对话,实在不明白哪句话回错了。 二人心思各异。这时,桃林后传来小宫女一声咳。 舒筠便知有人来了,连忙抬起眼,露出羞答答的笑容, “我先回去了....”明日出宫与爹娘商议再做决定。 裴钺还想说什么,却见小姑娘跟花儿一般从绿叶之后闪开了。 * 裴钺离开储秀宫后,前往慈宁宫。 太上皇请他过去,必定是等着的。 行至慈宁宫后方的宫道,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转角绕了出来, “表兄....” 谢纭夜里借口探望太皇太后,在慈宁宫待了许久也没等到裴钺来,出来绕了一圈吹了半个时辰冷风,结果真被她撞到了。 她差点喜极而泣,却还是很努力压下激动的情绪,柔柔下拜,为了让自己表现出温婉端庄的形态,这个姿势她特意在闺房锤炼许久,今日临场,倒也勉强发挥出七八分。 裴钺只淡淡嗯了一声,心里还在折磨舒筠态度为何有变化,压根没在意她,谢纭见裴钺神思不属,又委屈地唤了一声,“表兄,您听到我说话了吗?” 她仗着母亲是太上皇唯一在世的妹妹,平日也拿乔身份刻意套近乎。 事实上,裴钺与她并不熟,不过看在幼时大长公主照顾过他的份上,给几分体面。 “你怎么在这?” 谢纭等到他这句话,开始委屈巴拉地讲述自己出现在这的缘由,又恰到好处从袖下掏出一本书册,“不知表兄可否讲解与我听。” 借着风灯的光线,裴钺辨出那是一本《世说新语》,也不知谢纭从何处打听到他喜欢这本书,裴钺头疼地按了按眉角,“我没空,你寻夫子讲解更妥。” 谢纭并不奇怪,若裴钺肯答应教她读书,她也不至于沦落到大晚上跨过半个皇宫,来慈宁宫外堵皇帝。 她的目的便是为了展示她很好学,且与他喜好一致。 裴钺看着“好学”的谢纭,忽然想起绞尽脑汁偷懒的舒筠,唇角微不可见地扯了扯。 这越发让谢纭确认她的判断是对的。 谢纭懂得适可而止,连忙给裴钺让路,然后高高兴兴回了储秀宫。 亥时三刻,裴钺抵达慈宁宫后殿的暖阁,通明的殿内,檀香袅袅,满头银丝的太皇太后靠在引枕上微微阖着眼。 裴钺并不知太皇太后也在等他,连忙上前给她老人家行礼,又适时搀着她坐起一些,愧道,“这么晚,您怎么还没睡?” 裴钺母亲早逝,自幼被太皇太后养在慈宁宫,祖孙俩感情极为要好。 太皇太后眼梢挂着笑,示意他不要在意,“哀家与你爹爹话闲呢,你别放在心上,皇帝,今日唤你来,是哀家的主意,哀家有话跟你说。” 裴钺连忙道是,又亲自给她老人家添了一个软枕,让她靠得更舒服些,随后退下来坐在太上皇对面的锦凳,太上皇一身缂丝湛色褙子,优哉游哉靠在圈椅里替太皇太后焚香,看样子没有打算插话。 太皇太后抿过一口水润了润唇,开门见山道, “今日的事祖母已听说,且不论臣子做法对与不对,你是该立后纳妃了。” “李辙居功自傲,把持中枢,他的孙女李瑛随了他的脾气,你不喜欢。” “谢纭出身江南谢氏,谢驸马文才为当世第一,蜚声四海,是朝中唯一敢跟李辙抗衡的人,你欣赏谢骁才气,却是不喜谢纭骄横,故而也不肯娶她为妻。” “说来说去,最合适的要属百年世族出身的崔凤林,崔家历代公卿,名门望族,其女养得进退有度,论性子为皇后不二人选,可是这孩子哀家见过几次,哀家尚且看不清她的深浅,故而不敢让你轻易立她为后。” “皇帝之所以久久不婚,不就是不服那些臣子约束过多,恐外戚势大干政么?”老人家笑了笑,“哀家给你出个主意。” 太皇太后虽精神不济,此刻语气却格外干脆,“先不立后,按照礼部规矩,五品以上大臣府邸,将家里十五以上女孩儿送入皇宫参选,你挑着有眼缘的全部纳进来。” 裴钺眼眸眯了眯。 太皇太后漆灰的眼眸铄光依旧,“然,李家,崔家和谢家,皆是开国功臣,你不娶是不成的,怎么办呢,由哀家下懿旨,封李瑛,谢纭与崔凤林三人为贤,德,荣三妃,位份不分上下,今后三人谁能诞下长子,再册封为后,如此朝臣无话可说,也平衡了李谢崔三家的矛盾。” “人到了你后宫,便是你说了算。”太皇太后倾身往前,“皇帝以为如何?” 裴钺闭着眼沉默了。 见裴樾不答,太皇太后叹道,语气放缓,“祖母年事已高,钺儿,你不能让我死不瞑目。” 太上皇听了这话,心里不痛快,侧身睨着裴钺,斥道,“这亏得你祖母高瞻远瞩,能想出这两全其美的法子,我看你就应了。” 裴钺心中闪过一丝躁意,他何尝不知祖母这个法子高明睿智,只是处处都周全了,唯独没周全他的心意,显得他是一个生孩子的工具,虽明白这是天子必须承担的责任,裴钺心中犹然不快。 想起储秀宫那个娇滴滴目若朝露的女子,裴钺眼神微凝, “还请祖母缓孙儿两日。” 太皇太后养大裴钺,晓得他骨子里有些傲气不肯轻易折腰,并不多言。 倒是太上皇盖好香炉,幽幽睨着他笑,“我听闻你最近对一女子上了心,成日给她做好吃的,连我的螃蟹你都敢偷。” 太上皇不是不想打听,只是裴钺的人口风极紧,他压根查不出来。 太皇太后闻言露出讶色,甚至含着喜悦,“有这回事?”裴钺迟迟不肯纳妃,太皇太后忧思成疾,身为天子,承载着无上的尊荣,也必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高处不胜寒,若裴钺能遇到喜欢的女子,何尝不是一丝慰藉。 裴钺俊脸没有半分变化,“是。” 太上皇坐正身子饶有兴致问道,“是哪家的姑娘,明日带来慈宁宫,让你祖母瞧瞧。” 太皇太后跟着点头,“只要是你喜欢的,哀家就不怕得罪人,定给她独一份的赏赐。” 母子俩都很好奇是个怎样的女子,能惹得皇帝倾心。 裴钺倒也没推辞,颔首道,“成。” 15. 第 15 章 裴钺暗自思量,其他女子他尚未拿定主意,但舒筠必定是要娶的,先将她纳入宫中,成为他第一个妃子,如此礼遇隆重些,位份亦可单独拟定。 “明日孙儿领她来给您请安。”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她与普通老太太一般,盼望着儿孙成家立业。 翌日裴钺视朝结束,回到御书房,顾不上用午膳,便吩咐刘奎道, “你现在去一趟储秀宫,请筠筠来奉天殿。”他语气一顿,补充道,“就说请她过来用午膳。” 刘奎明白了皇帝的打算,这是准备与舒筠摊牌。 他眉开眼笑道,“奴婢这就去。” 待他退出几步,裴钺忽然想到什么,唤住他,“等等。” 刘奎忙又躬身上前,“陛下还有何吩咐?” 裴钺脑海浮现舒筠那双水汪汪的眼,懵懂无知,他眸眼跟着柔和下来,“你先别告诉她真相,不要吓着她,让朕亲自与她说。” 刘奎还是头一回见皇帝如此瞻前顾后,笑着诶了一声,疾步退出奉天殿,风风火火赶往储秀宫。 彼时舒筠刚从学堂回到储秀宫,因去舒太妃宫中请安,耽搁了些时辰,待她回到储秀宫的厢房,李瑛三人已早早离去,只留下空空落落的院子。 舒太妃看她跟看瘟神似的,不仅放舒筠出宫甚至摆摆手嫌弃道, “回去吧,以后再也不用进宫,本宫不想看到你。” 舒筠求之不得,只是想起裴钺,又露出感伤。 昨日她话说到那个份上,他若有心,也该有所表示吧。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一个大大的笑脸出现在跟前,只见刘奎从侧面台阶绕了上来,手里搁着根拂尘,笑容可掬道, “筠姑娘,可找到你了。” 舒筠看到他心中纷乱情绪一扫而空,高高兴兴问,“是七爷让您来寻我的吗?” “可不是?”刘奎笑吟吟地打量一眼舒筠,这姑娘穿着一件浅杏色的长褙子,底下是一条素色的马面裙,底边镶嵌着一圈杏花,穿着极为朴素,身上也无过于鲜妍的首饰,那张脸却足足有着逼退繁华的惊艳。 “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他由衷感慨,语气含着恭维。 舒筠听他这意思,大约是要议婚了,只是她心里还抱着希望,有些话不问出口她没法死心,遂咬着牙关,小声问刘奎, “公公,不瞒你说,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父母实则打算招婿,七爷他能给我做上门女婿吗?”因底气不足,嗓音几若蚊蝇。 刘奎听了这话,嘴巴张的鸭蛋大,他挠了挠耳郭,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舒筠见他脸色大变,有些心虚,也知自己过于冒犯了,窘迫地退了两步,“罢了,您当我没说。” 刘奎整个人如被雷击了一下,慢慢反应过来,到最后差点笑出声。 这姑娘不知七爷身份,竟是大言不惭要七爷给她当上门女婿。 让当朝皇帝,太上皇唯一的嫡皇子给她做赘婿,亏她想得出来。 刘奎看着无知无畏的舒筠,哭笑不得, “傻孩子,待会见了七爷,可不兴这么说话。” 舒筠撅了噘嘴,“我知道了...啊,等等,您要带我去见七爷?”舒筠猛地想起,若七爷不能做上门女婿,就该轮到男方请媒人去女方。 她现在跟着刘奎去见七爷算怎么回事? 她先前主动,是打着招婿的念头,如今嘛,不可同日而语。 再说,她还未过问爹娘主意呢。 刘奎大约明白她的意思,笑得意味深长, “姑娘,别慌,也别急,见了七爷,你就什么都明白了,有什么话可以亲自跟七爷说。” 刘奎在前方引路,换做旁人通过刘奎腰间那条革带,该也认出他身份来,舒筠一来见识不广,二来脑海思绪混沌,无心他顾,抱着行囊跟在刘奎身后蹑手蹑脚走了几步,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千头万绪,理不清个头绪来。 一股本能迫使她止了步,舒筠抬眸望着侧面乐呵呵的老太监道, “公公,七爷是打算娶我为妻的吧?” 老太监忽然打了个趔趄,他惊慌回眸,这回嗓音比刚刚还要锐利, “你说什么?” 一个小小司业之女,妄想成为当朝皇后? 招婿嘛,尚且能当个笑话听听,肖想皇后之位恐招来杀身之祸。 刘奎汗都冒出一层,对上舒筠惊懵的眼,忽觉自己失态,要不是裴钺交待要亲自与舒筠坦白,刘奎就要据实已告,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浮现笑容,只是笑意明显勉强了几分, “我还是那句话,您呀,有什么话,亲自去问七爷。” 舒筠的心这下凉了半截。 她再笨,也知道事情与她预想的不一样。 若是真心娶她过门,怎么会推三阻四,扭捏扭捏呢。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再不经事,脑子在关键时刻还是极为清醒的,她慌慌张张地给自己寻借口, “公公,您先去忙,我想梳妆打扮一番,可以吗?”她撩着耳发避开刘奎深究的视线。 即便她极力掩饰,刘奎依然看出她的忐忑,想起午后还得去拜见太皇太后,老人家喜欢齐整的姑娘,认真装扮是应该的,他朝跟在身侧的小宫女示意,“好好伺候姑娘更衣,别让七爷等久了。” 那小宫女惯常接送舒筠,二人已熟稔,遂屈膝应喏。 午时的阳光炽热,却驱不散舒筠眉间的萧索,她目送刘奎走远,猛地转身回了储秀宫的厢房,把门掩上,将自己关在屋内,对着行囊出神了好一会儿,连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亦浑然不觉。 片刻,她吸着鼻子,忍着心头的酸楚,从行囊里将《世说新语》寻出来,用布巾裹好,随后打开门递给等得心慌意乱的小宫女, 她面色仍是寻常,只气息微有些不稳,“烦请姐姐帮我把此书还给七爷,也替我道一声谢,谢他相助之恩。” “此外,再转告七爷,我舒筠要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若裴钺诚心,便亲自登舒家的门,如若打着旁的主意,她也不必去见他了。 小宫女听到最后八字,脸色都吓白了。 陛下怎么可能娶舒筠为妻?这将储秀宫那三尊佛置于何地? 待她回过神来,却见舒筠抱着行囊,窈窕的身影已越过转角的宫墙快步离去。 宫女急得一跺脚,抱着书册飞快朝奉天殿方向疾奔,匆匆跑至奉天殿东北角的小门,望见刘奎背着手立在门外, 瞧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刘奎心猛的一沉, “怎么回事?” 宫女眼梢还挂着泪,却不敢迟疑,将舒筠的话一字一句转述给刘奎。 刘奎暗道了一声糟糕,那头太上皇与太皇太后还等着见人家姑娘,如今人又给跑了。 刘奎又急又怒,手掌连连拍了几下,却不得转圜的办法,罢了,还得皇帝亲自做主,他回想舒筠方才交待的话,交待小宫女, “姑娘最后说的那句话,你千万不可外传,省得给舒姑娘招来祸事。” 小宫女还算晓得轻重,连连点头。 刘奎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册,摇头叹了好一会儿气,接在手中,皱着眉大步往奉天殿去。 * 御书房内,裴钺重新换了一件明黄的龙袍端坐在书案后,手中捏着那串菩提子,等得略有几分不安,抬眸看向天际,方才还是艳阳高照,忽然间堆了一层厚厚的云。 变天了。 他曾信手由僵纵横沙场,亦曾挥斥方遒叱咤朝堂,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心里不踏实。 世间最容易拿捏的是人心,最难把控的也是人心。 那姑娘知晓他身份后,会愿意吗? 估算着时间,人也该到了,裴钺招手示意宫人摆膳, 十来名宫人鱼贯而入,各自捧着精细的餐盘或瓷盅,秩序井然安置在八仙桌上,因着还未开膳,各样菜系皆是用瓷盖给掩着的,大约共有十多样正菜与七八样小碟,山珍海味,珍奇走兽,各式各样的口味均做了些。 裴钺瞧见一桌子珍馐,心里微微放了心,那小丫头最是馋嘴,一听说有好吃的,大约跑得比谁都快。 唇角还未弯起,却见一道熟悉的人影,耷拉着脑袋从屏风后绕进来, 是刘奎。 裴钺视线顺着往他身后一瞥。 不见舒筠的踪影。 心中微微发沉,略有不妙的预感, “人呢。” 刘奎冷汗涔涔上前将那书册呈上,立即跪下请罪, “陛下,奴婢办事不力,未能将舒姑娘给请来。” 裴钺手指微的一颤,声音却异常平静,“为什么?” 刘奎想起来还很哭笑不得,硬着头皮答道, “陛下,原来舒姑娘一直打着招婿的主意,她呀,她误会您了!” 裴钺额角直抽,扶案而起,“她要招婿?” 这才回味出她昨晚那番话的意思。 裴钺愣是无法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来,满脸匪夷所思, 她之所以愿意与他来往,耐着性子听他读书,都是为了招他为婿? 裴钺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甚至还觉得滑稽。 责怪她不知好歹?她并不知他身份,情有可原。 若就此别过,裴钺心口滚过一丝躁意,费尽心思哄着她,又如何撂得开手,他撑在桌案,目光沉沉盯着那册书,“后来呢,后来她怎么说?” 刘奎苦笑道,“奴婢告诉姑娘,您不可能给她做上门女婿,她脸色就变了,后来借口梳妆把奴婢给支使开,将东西给了那小宫女,人便出宫去了。” 裴钺按了按眉心,“她真不肯嫁朕?” 刘奎想起舒筠最后那番话,将头埋得很低,“舒姑娘说...得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裴钺双手垂了下来。 刘奎盯着他的眼,生怕裴钺动怒,慌忙找补,“陛下,姑娘不知您的身份,说话不知轻重,您别与她计较,陛下若真要纳她入宫,不过是一封圣旨的事,要不老奴这就去拟旨,着人去一趟舒府?” 裴钺脸色如深流过渊,缓缓坐了下来,阖目不言。 上回在摘星阁,他是真没放在心上,如今嘛,养了这么久,心里不可能好受。 菜香肆意,在越来越沉的天色里渐渐冷却,裴钺撑着额,五脏六腑犹如下油锅煎熬,纷乱的情绪在胸膛四处乱撞,绞得他好不难受,幸在他一贯冷静自持,沉默许久后,神情已如湍流归于平静,修长的手指在那略有些斑驳的书脊上,来回拨动数次,他嗓音幽幽沉浮, “不必了。” 他还做不到强迫一个女人跟他。 这是他的底线。 裴钺一人坐在宽大的八仙桌后用膳,八珍玉食到了他嘴里如同嚼蜡。 刘奎在一旁见他久久不做声,略有些不放心, “陛下,太皇太后那头还等着呢。” 裴钺闻言阖了阖目,这下是真的气得不轻。 小姑娘看着性子软,干脆起来毫不拖泥带水。 裴钺定了定心绪,起身前往慈宁宫,他自然不会将实情告诉太皇太后,只道那姑娘家中出了事,急着出宫去了,太皇太后心想迟早能见着,也不急于一时,遂作罢。 只是老人家顺道又提起立妃的事,这回裴钺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太上皇将意思透露出去后,以礼部侍郎为首的一群臣子提议将各家贵女一道纳入皇宫,谁能诞下皇帝长子,便可册后,此议一出,呼声极高,李辙心中虽不满,却念着孙女年纪不小,再拖下去还不知是什么光景,便咬牙应下。 这一道由中书省牵头的请皇帝立妃的折子,在翌日清晨送达了御书房。 此事经由太皇太后与太上皇授意,司礼监与中书省又达成默契,本该是万无一失,板上钉钉。 可裴钺盯着那份奏折,心中没由来地恼怒,也不知是因舒筠的事迁怒,抑或是旁的缘故,他亲手捏起那份奏折,一点点将其撕了个干净。 * 舒筠回到舒家,小小生了一场病,等了两日,裴钺那头没有任何动静,舒筠便知裴钺怕是没打算娶她。 起先难过了好几日,转念一想,她总不能真的抛开爹娘嫁去旁家,裴钺再好,能比得过爹娘重要?舒筠摇摇头,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不要难过。 又耿怀了几日,忽然醒悟,莫非裴钺家中早有妻室,见她颇有几分容色,欲纳为妾室?他年纪不轻,她早该想到的。意识到这一点,舒筠彻底释然了。 半月过去,舒筠没能等到裴钺提亲,却是等来了淮阳王说媒,淮阳王欲将她说给侄儿裴彦生,为舒父所拒,舒家不欲跟皇家攀亲,便以招婿为由予以拒绝,淮阳王十分遗憾。 既是放话招婿,也不能敷衍人,苏氏和舒澜风还当真给舒筠说了两门亲。 前头一人是舒澜风的学生,出身寒门,家中有四兄弟,他排行老三,父母愿意让他做上门女婿,男儿不错,生得方方正正,学业还算中上,就是家里父母狮子大开口,提出要给一笔价值不菲的聘金。 银子嘛,舒家出得起,就是婆母嘴脸过于贪婪,今后成了亲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事,若整日说三道四,寻东要西,届时招的可不是女婿,而是一尊佛,舒筠摇摇头,拒了这门亲。 有了前车之鉴,往后舒澜风格外注意筛选对方的家世,这回总算是遇见一开明的父母,对方也是官宦出身,门楣不输舒家三房,那老太太声称不要聘金,只要给家里亲朋好友备些贺礼便可,舒筠心想这么好的事怕是落不到自己身上,果不其然,后来一打听,原来那男子少时发过一次高热,脑子比寻常人要慢几拍。 舒筠从此灰心丧气,不再相看。 16. 第 16 章 眨眼过去了数月,这一年的秋姗姗来迟,到了八月初,天气还未见凉下来,苏氏见女儿近来神思不属,下帖请王幼君过府游玩,二人在舒筠绣楼前摆了一张小案捣制脂粉,趁着荷花还未凋谢,芍药带着丫鬟去后花园池子里采花,好不容易方折了一盆子娇艳的粉荷来。 舒筠亲自捣碎,王幼君替她做香膏脂粉,二人有说有笑, “我看你呀,就应了裴彦生吧。” 舒筠面色一羞,瞪了她一眼,“好端端的,你为何又提这茬?” 王幼君抬起沾着丹蔻的指尖,蹭了蹭舒筠通红的面颊,“你没听说吗?前个儿临川王妃哄着儿子去梁园踏秋,让裴彦生与陕西总兵家的大小姐相看,裴彦生恼了,捂着眼在水阁里闹,只道‘除了筠妹妹,我谁也不看,谁也不娶,这世间没有比筠妹妹更好看的姑娘了...’” 王幼君学着裴彦生当时的语气,促狭地做了个鬼脸, 见舒筠面露呆色,那面颊哟,雪白含春,如水光饱满的蜜桃,遂忍不住捏了捏,“这事已传成笑话。你看,人家世子为了你不吃不喝,你忍心?” 舒筠脸上格外不自在,躲过她的手,恼道,“他怎么能这么说,不但伤了人家姑娘面子,连带我也成了恶人。” “可不是?”王幼君十分赞同,只是眼梢笑意不减,“这么一来,京城可没人敢跟临川王府议亲,你说,你不是被人家吃定了又是什么?” 舒筠躁得厉害,重重地捣了捣,“嫁个这么呆头呆脑的丈夫,每日都要惹人笑话。” “哟,说的好像你很聪明似的,你不也呆头呆脑的嘛。”王幼君这回捏到了她的面颊,故意扯了扯,舒筠的肌肤薄薄通透,细嫩光滑,她羡慕得紧,“美成这样,难怪勾了人家的魂。” 舒筠被她捏得有些痛,丢开手上的捣棍,登时起身去捉她细腰,吓得王幼君立即松手抚裙跑开,舒筠哪里肯放过她,追过去将她按在廊芜下的罗汉床上挠,弄得王幼君咯吱直笑, “好妹妹,我错了,再闹我裙子该要皱了,明日我府上发月例,我请你去红鹤楼吃席还不成吗?” 两个姑娘的笑声顺着渐斜的秋光,绕至围墙外去。 舒澜风引着淮阳王往书房待客室走,便听得这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廊檐间,舒澜风面露尴尬,惭愧地朝淮阳王施礼,“是下官教女无方,让王爷见笑了。” 淮阳王捋着长长的胡须,哈哈大笑,“老弟这话便是见外了,我还不知道筠丫头是什么性子,这分明就是王家那小丫头在闹。” 二人含笑进了书房,片刻,苏氏带着女婢过来奉茶摆些点心瓜果,淮阳王便道,“弟妹也坐,我来还是为了筠丫头的婚事,合该你们夫妻一块做主。” 苏氏有些犯愁,只是淮阳王一腔热忱实在推拒不过,便挨着丈夫下边的圈椅坐了下来。 下人掩门退下,淮阳王也不寒暄,“不瞒舒老弟与弟妹,本王今日来,是受临川王夫妇所托,来府上求亲。彦生那孩子是认定了筠丫头,夫妇二人总算是松了口,昨日登门正式请我做媒。” “彦生那小子你们都见过,再没这般诚心的,比我家那混账好上千百倍,我昨日也拉着他问过,若他辜负筠儿,我头一个不饶他,他就差没下跪,听得我今日来舒家,喜得一夜没睡。” 舒澜风与妻子相视一眼,听得额汗淋漓。 到这个地步,不答应便是不识好歹。 淮阳王与舒澜风相交多年,晓得内务实则是苏氏做主,便笑眯眯等着苏氏的主意。 苏氏心中苦笑,面上不显,一副高兴的模样,“这样的婚事是我们高攀,我们做父母的哪能不希望孩子嫁得好,只是王爷也晓得,筠儿前段时日招婿受了些挫,如今心灰意冷,冒然强求担心孩子想不开,您看要不这样...” 苏氏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寻个机会让两个孩子见一面,倘若两个孩子看对眼,那是再好不过,您瞧如何?” 若舒筠不肯,也能跟淮阳王交待,若舒筠允了,苏氏和舒澜风也算去了一桩心事。 淮阳王想了想也觉得妥帖,“成,那我这就去三弟家回个话,让他们议定相看的时间。” 苏氏与舒澜风起身送他出门。 淮阳王见事情成了一半,心情大好,连连挥手,示意夫妇二人勿要远送,这时,舒芝悄悄躲在倒座房瞥见这幕,气得牙痒痒。 舒家给她举办订婚宴那一日,只有淮阳王妃到场,淮阳王连个面都没露,如今为了舒筠的婚事,三天两头往三房去,甚至都不往正儿八经的亲家这房瞅一眼,舒芝心里头怄火。 夜里大老爷回来,舒芝堵在穿堂门口,与爹爹诉苦,大老爷闻言面露苦涩,他何尝不觉丢脸,只是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回到正房与妻子嘀咕几句,却是得了大夫人满口嘲讽, “谁叫你女儿用了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人家王爷自然不拿正眼瞧她。” 大老爷听了这话,心中躁意横生,妻子不宽慰便罢,还往痛处踩,他捏着刚褪的外衫立在窗下,“她好歹是你女儿,旁人作践她便罢了,你当母亲的何故也瞧不起她?你若好好教导,她能出差错?” 大夫人冷着脸起身往内室去,“那是她不服人管教。”大女儿不也是她教出来的,循规蹈矩人人称赞,不像小女儿害她丢脸。 大老爷见妻子心硬得跟石头似的,气得哎了一声,重新将外衫套好,扭头出门往妾室院子去了。 舒芝买通了人在正房听墙角,得了母亲那句话,气得倒头蒙在被褥里哭,自定亲后,裴江成待她不如以前热络,她才晓得那位王世子惯会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一旦得到了便不觉得新鲜,而她呢,又处处受人冷眼,还真是悔不当初。 倒是自小奶大她的乳娘坐在床榻,将她搂着宽慰, “我的好姑娘,眼前是难了些,待您嫁过去,便万事大吉,您要往前看,名声都是虚的,得要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大小姐,她是定给了柳侯家的世子爷,可那柳家只是个空架子,哪里比得上淮阳王府尊贵。” 舒芝闻言抬起眸,心中抑郁一扫而空,“乳娘说得对,我眼下是家中姐妹中最有出息的,我不能妄自菲薄,”她一拂眼泪,重振士气,吩咐丫鬟取来绣盘,“我好生准备嫁衣。” 三房这边,苏氏与舒澜风好说歹说,总算劝着舒筠肯去见裴彦生一面。 本以为是私下见面,熟知三日后,皇宫遣了一位公公来传话, “太上皇口谕,中秋家宴在即,准舒家三小姐入宫赴宴。” 还要入宫吗?舒筠心神一晃,她对入宫有些抵触。 苏氏见女儿神色恍惚,心中也十分担忧,太上皇这旨意下的蹊跷,遂悄悄塞了一锭银子过去,和声细气打听, “还请公公指点,我家姑娘还未与皇家定亲,怎么有福分参加皇家家宴?” 公公暗中掂了掂银锭,分量不轻,笑容绽开道,“夫人客气了,事情是这样的,几位王爷昨个儿去给太上皇请安,淮阳王言语间提到舒姑娘与临川王世子的婚事,太上皇很关心,便说干脆趁着中秋家宴带入宫,让他老人家也过过眼。” 苏氏闻言心下擂鼓,若是太上皇看上了舒筠,这门婚事便无推卸的余地,她面上不动声色,恭恭敬敬将人送走,待关上门,将愣神的女儿拉入后院正房, “孩子,婚事咱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要太上皇点头,你便必须嫁过去。” 舒筠拧着眉头直愣愣站在窗下的高几旁,面露茫然。 苏氏推着舒筠在罗汉床上坐下,她这个人,一旦形势明朗,便会顺势而为,故而劝女儿想开, “你仔细想一想,招婿也好,出嫁也罢,最紧要的是你夫君对你好,婆婆难处也是一时的难,夫君好才是一辈子的好,我与你爹爹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她坐在舒筠身旁,抚着她双肩,替她将吹散的鬓发裹入耳后,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感慨道,“彦生那孩子性子与你相仿,是个热忱人,虽说不一定能创下多大的功业,他的身份拿出来震一震舒家那是足够,又肯为你豁得出去,里子面子你都有了,还要什么?” 舒筠眼眶一红,“女儿不是嫌他不好,就是他太好了,女儿才....” “我知道...”苏氏打断她的话,将她冰凉的双手裹入掌心,说白了舒筠就是不喜欢裴彦生,苏氏语气淡定,“这世间没有既要且要的好事,若是合你心意,他便有旁的不好,你年纪还小,切莫为外表所欺骗,感情嘛可以慢慢来。” 舒筠听了这话,回想先前两次为人所骗,先是裴江成糊弄她,后是那七爷哄她做妾,相较之下,裴彦生着实是最好的选择。 她将苏氏的话听进心里,这才定了主意,“母亲放心,女儿晓得怎么做。” 翌日,王幼君不知从何处得知舒筠要赴宴,连忙坐马车来到舒家,邀她一道去逛街,苏氏为了装扮女儿,也拿出一千两银票给舒筠,嘱咐单嬷嬷跟过去给舒筠买套体面的首饰。 王幼君是太上皇的外孙女,时常随母亲出入宫廷,一路上便给舒筠讲述皇宫赴宴的规矩,舒筠既然决定好好相亲,自然是字字记在心里。 * 总算是一场秋雨至,桂花开遍枝头,太皇太后喜爱桂花,京城几条主干道均种满了此树,舒家住在崇北坊,出胡同沿着崇文街往北走,芬芳的桂蕊便在一片细雨绵绵中悄然绽放。 那桂香时而浓烈时而浅淡,特意去闻一闻,反而什么都闻不到,舒筠搁下车帘颇有些泄气,舒芝便坐在她对面,任由丫鬟替她整理衣衫,见舒筠面无表情,不由取笑道, “妹妹果然是见过世面,在皇宫当过伴读,与太上皇共宴都提不起你的兴致。” 舒筠冷声道,“姐姐是属炮仗的吗,还没点就能自个儿燃起来?” 舒芝语塞,狠狠瞪了她一眼,很快不知想起什么,她又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我好歹是你姐姐,祖母嘱咐我看好你,你切记跟在我身后莫要乱走。若我们姐妹能同时嫁入皇家为媳,便是给舒家挣了天大的脸面。” 舒筠狐疑地瞥着她,这舒芝忽然示好不知安得什么心,莫不是在外人面前演绎姐妹情深,好给她挽留一些脸面? 大约是吧。 舒筠移开目光,干脆闭目养神。 舒芝让丫鬟捧起一面铜镜,正在对镜补妆,外头马车忽然停顿下来,铜镜往前一磕,砸在她脑门,疼得舒芝一声尖叫,捂着痛处往外呵斥一声, “怎么赶的车?” 舒筠扶住窗沿稳住身子,顺手抬帘往外觑了一眼,只见外头传来一阵嗡嗡声,前方仿佛聚满了车马,人满为患,那车夫也在这时颤声告罪, “二小姐饶命,是帝驾回銮,前面羽林卫封了道儿,咱们暂时过不去。” 舒芝一愣,脸上怨气顿消,将铜镜重新递给丫鬟,顺着舒筠掀帘的方向望去,马车行至崇文门附近,帝驾从东门入,恰恰过崇文门往正阳门去, 须臾,明黄的仪仗簇拥着一辆宽大华丽的皇撵从东驶来,车身布满皇帐,帷幕飘飘,只见一道巍峨的身影端坐其中,容貌为皇帐遮掩瞧不清,却辨得出他身姿笔直,双手搭在膝盖,岿然不动,仿佛是神邸般令人不自禁生出景仰和敬畏。 底下臣民纷纷下跪,两位姑娘与丫鬟也立即在马车内跪了下来。 待车驾过去,舒芝犹然引颈张望,“也不知陛下生得怎般模样?” 舒筠低头摆弄手上新买的镯子,不在意道,“今晚不就见到了吗?” 人群渐渐散去,崇文门路障移开,马车重新驶动,舒芝瞥见妹妹老神在在的,勾了唇, “哪里,你以为陛下是咱们想见就能见的?我昨日去淮阳王府请安...”说到这,舒芝语气一顿,见舒筠果然将脸别去一旁,她也生了几分不自在,不过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 “听世子说,东海闹倭寇,陛下数月前便移驾通州行宫,召集水兵抗倭....” 舒芝喋喋不休展示自己的见多识广,舒筠却无心听她显摆,截断她的话, “这些是朝中密辛,姐姐还是慎言的好,省得给舒家招来祸事。” 舒芝讪讪一笑,“我也就是在妹妹跟前唠叨唠叨罢了,谁还敢在外面嚷嚷?” 舒筠不做声了。 片刻马车抵达东华门,聚在此处等候入宫的皇亲贵戚极多,舒筠与舒芝身份不够,只得往后排,太上皇子嗣繁众,除了当今皇帝,另有六位王爷,二十多位公主,王爷捎着府中儿孙,公主携带驸马子女,熙熙攘攘一大群人,光验身怕得耗去两个时辰。 细雨如丝,芍药与舒芝的丫鬟替主子们撑伞,等了两刻钟,舒芝便有些撑不住,她朝舒筠抱怨, “我今日这头面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舒筠往她发髻上瞥了一眼,舒芝今日戴了全套的金镶玉头面,怕是她压箱底的首饰,定是打算在宴席上博几分出彩。 舒筠发饰相对便素净些,她今日梳了一个回心髻,髻上别了几朵精致的珍珠花钿,只插了一只双股金丝点翠发簪,簪心镶嵌蓝红宝石,一看便知是不菲之物,依苏氏的话说,首饰在精不在多,她特意给舒筠这般装扮,让女儿不失俏皮,也显得端方稳重。 舒筠没搭理她,舒芝闹了个没脸。 远远的,瞧见裴彦生在人群中张望,待他发现舒筠,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高高兴兴奔了过来,到了舒筠面前,又急急止住步子,体贴道, “筠妹妹,你随我去前面,跟我们王府一道进去。” 裴彦生就是这般,总是一片好心,却不顾忌场面。 舒筠朝他温柔一笑,“世子,此处人多,这么做不合适。” 天色并不明朗,雨雾朦胧,偏生她这一笑,有拨云见月般的明艳,裴彦生看呆了去。 舒筠羞得侧过脸,芍药立即往前一挡,待要说话,王幼君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揪了裴彦生的耳郭,将他斥开了,随后拉着舒筠来到王家这一头,率先入了宫。 被单独撂下的舒芝险些吐血,她盼望着裴江成能将她捎进去,左右张望,却是落了个空。 午时初,所有宴客均侯在崇政殿,因是家宴,男女并未分席,舒筠被裴彦生领着来给临川王夫妇请安,淮阳王见状也跟了过来,他刻意给舒筠撑面子,在临川王夫妇面前狠狠夸了一顿舒筠,舒筠怪不好意思的。 临川王性子温吞,没有淮阳王这般豪爽,只附和兄长赞了一句,“是位好姑娘。” 临川王王妃并不喜舒筠,偏生儿子非她不可,在府上闹绝食,王妃没办法才应下婚事,打量了一眼舒筠,暗道此女过于貌美,也不知儿子守不守得住,只是眼下担忧已于事无补,勉强露出个笑容,从手上退了个镯子递给舒筠, “戴着玩吧。” 是一只颇有分量的金镯子,一看成色极新,大约是特意给她备的。 一旁男女相看,若长辈称心,便会将自己戴了许久的心爱之物赠给对方,以示看重,临川王妃这份见面礼看着豪气,实则是敷衍,舒筠心知肚明,却只得收下来。 裴彦生不通人情世故,只顾站在一旁傻乐。 淮阳王倒是瞥了一眼那镯子,暗自有了计较。 殿内十分热闹,各家聚在一处相互寒暄,舒芝好不容易寻到裴江成,央求着他领着自己给淮阳王妃请安,王妃还是很给儿媳妇面子,“你就跟着我,哪儿不必去。” 舒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望着婆婆满脸讨好,“谢谢王妃,芝儿只盼着能早日侍奉王妃。” 淮阳王妃颔首,比起娇憨懵懂的舒筠,她更喜欢八面玲珑的舒芝。 一道格外高旷的笑声从殿外传来,众人听得是太上皇在笑,不约而同噤声,回到各家席位处,齐齐朝前方下跪, “给太上皇请安,给陛下请安。” 廊外风声鹤唳,殿内灯芒绚烂。 光影交错中,一道明黄的身影陪着太上皇款步行来。 满殿的喧哗与热闹褪不去他眼底的清霜。 事实上这数月裴钺并不清闲,先是锦衣卫查出那士子撞鼓的背后主谋,为礼部一名主事,而这礼部主事背后是何人,裴钺心知肚明,杀一儆百,一时刹住朝廷立妃的呼声,就连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也不再提。 恰恰东海倭寇作乱,裴钺移驾通州行宫,一面主持抗倭事宜,一面刻意将朝堂中枢转移去通州,有意借此机会削弱中书省的职能,偏生李辙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不敢轻举妄动。 前不久抗倭大胜,太上皇三道手书逼他回京过中秋。 太上皇在山呼跪拜中与裴钺一道坐在上首,顺带将一封拟好的圣旨递给他, “呐,你侄儿相中了一女子,是你长兄做的媒,你长兄眼光极叼,等闲人入不了他的眼,必定是个不错的姑娘,你待会给他盖上印玺,也算是你身为长辈给晚辈的恩典。” 裴钺面如寻常接过圣旨,往身旁一搁,随后抬目望向底下乌泱泱的人群,扬声道, “平身。” 跪在角落里的舒筠,听到这略带熟悉的嗓音,心猛地一揪。 17. 第 17 章 这嗓音很像七爷。 怎么可能? 舒筠第一反应是幻觉。 前面的人已窸窸窣窣站起,唯独她跪着不动。 临川王妃看她呆傻,心中顿生嫌恶,那长嫂大约是把自己不喜欢的媳妇塞给她了,全京城那么多名门贵女,儿子怎么偏生就看上她? 临川王妃眼不见心为净,将目光挪开。 裴彦生见舒筠不动,弯腰欲去扶她,悄悄道,“筠妹妹,陛下说平身,你快些起来。” “哦....”舒筠脑中嗡嗡作响,全部意识已被前方的说话声吸引,又一道隐约的嗓音夹着嘈杂传来,带着磁性儒雅。 舒筠心开始不受控地猛跳,手撑着膝盖慢慢直起腰身。 前方人头攒动,舒筠站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她抬目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灯火惶惶中,一张格外明俊的脸映入眼帘,璀璨的灯芒被风摇落,如水光从他面颊一帧帧漫过,他仿佛被浸润在时光里,美好得触不可及。 隔得远,她并不能一眼确认,只是每多看一眼,每过一刹那,那张脸与记忆深处的面容便无限重合,一如初见那晚,惊为天人。 “咣当”的一声,手中那个厚重的金镯子应声而坠,舒筠膝盖发软几乎力竭地往地上栽去。 周身异样的目光瞬间涌过来,前后左右的身影将她围在正中,给了她一个暂且呼吸的空间,舒筠大口大口喘着气,脊背冷汗淋漓。 不可能的,怎么会呢? 七爷怎么成了皇帝? 皇帝不是端肃英武,跟神明一般令人无法仰视吗? 一定是弄错了。 无边的恐惧和惊惶几乎要将她给淹没。 临川王和王妃见舒筠失手摔断了那个金镯子,脸色瞬间大变,王妃更是面色铁青, “你怎么如此不稳重?”见周遭妯娌姑嫂均在看她笑话,临川王王妃气得面颊抽搐。 裴彦生也被舒筠的失态给弄懵了,瞅见父母满脸怒容,忽的灵机一动,迅速将那金镯子给捡起一骨碌塞入袖口,笑嘻嘻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母亲不要介怀。” 王幼君隔得近,连忙拨开人群上前将舒筠给搀起,一面朝临川王夫妇露出歉意的笑,一面挨着舒筠耳根低声提醒,“你怎么了?这可是皇宫,上面坐着太上皇和陛下呢,你给我机灵点!” 舒筠眼珠子慢腾腾转过来,茫然望着王幼君,尾音发颤,“上面坐着的那个真的是陛下吗?” 王幼君嗔了她一眼,“见了陛下吓成这样?快别说胡话,去跟你未来婆母认个错。” 舒筠双肩不由自主地轻颤着,暗自掐了掐手腕,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自乱阵脚。 她垂下眼来,走到临川王夫妇跟前,低声道罪。 这等场合,临川王夫妇已无心与她计较,只有心无力地摆摆手,以示不满。 裴彦生在一旁细细宽慰,舒筠如木鱼一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如若那人真的是七爷,她身上担着的罪名可不轻。 只是她何时经历过这样惊世骇俗的事,脑子混沌一片,压根不知作何反应,一双水眸惊慌失措,含着水光,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这边的动静毕竟不小,被那头太上皇给注意到了。 他老人家抬着眼往这边瞥来,扬声道,“彦哥儿,带着那孩子上前,让祖父瞧瞧。” 舒筠脊背登时一凉,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瞥去一眼,却见那人侧着身正与身边的内侍交代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 到了这个地步,婚事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该如何全身而退? 她双手扣紧了衣裙,彷徨无助。 等等,他会不会已经忘了她? 都过去半年了,他后宫佳丽三千,见一个便可喜欢一个,怎会记得她是哪根葱? 舒筠深吸一口气,将那颗慌乱的心给吞下去,仿佛是给自己注入信心,她笃定地点点头,方朝裴彦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世子...” “不怕,随我来。”裴彦生往前引路。 几乎所有视线都罩了过来。 灯芒在她眼底轻晃,惊惧也随之蔓延至四肢五骸,舒筠麻木地挪着步子,跟了过去。 近了,更近了。 余光处,那人视线缓缓往这边转来。 舒筠心险些跳入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不敢用力,生怕惊动他,更是埋下头额,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下一瞬视线便轻描淡写地挪开了。 舒筠心情随之起伏,仿佛是溺水之人寻得一线生机,松了一口气。 就这么跟在裴彦生身后来到太上皇跟前。 太上皇坐在紫金蟠龙座西侧,宫人往这里安置了一高脚紫檀罗汉床,老人家穿着对襟寿字纹的厚褙子,盘着腿舒适地坐着,目光落在舒筠身上,带着温和。 “给皇祖父请安。”裴彦生先跪了下去,又回身扯了扯舒筠的衣角。 这时,舒筠明显感受到那道视线锐利地盯了过来,她一吓,就这么扑跪下去,很想开口请安,嗓子却跟黏住似的,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干脆伏地不起。 太上皇看着伏跪在跟前的小姑娘,她穿着水红对襟通袖长褙,跟一只娇艳的粉蝶似的匍匐在地,即便只是一道背影,也能想象她柔美的模样。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舒筠顿了片刻,木木抬起脸,长睫轻轻覆下,任由太上皇打量,余光里,明黄的衣摆被灯芒映得格外刺眼,棱角分明的脸似乎看着这边,又似乎不在意,即便如此,他依旧像是一个发光源,烫得她面颊生烟。 太上皇一眼被她的相貌给惊艳,抚了抚裴彦生脑瓜子, “你这孩子有福气,从哪寻来这么标致的媳妇。” 话落,却听得那头侍奉在皇帝身侧的刘奎轻咳一声,太上皇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裴彦生挠了挠后脑勺,乐得直笑,这会儿倒是聪明了,奉承道, “孙儿是托了祖父的福。” 太上皇更高兴了。 换做旁人此刻定是害羞不已,而舒筠几乎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任何反应。 太上皇也不恼,往裴钺的方向指了指,“赐婚的圣旨祖父已给了你皇叔,快,带着人家姑娘去给你皇叔磕个头。” 裴彦生眼眸亮晶晶的,喜不自禁道,“孙儿谢祖父恩典。” 旋即试图去拉舒筠起身,而这一回,舒筠却比他反应更快,急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裴彦生笑吟吟引她来到皇帝跟前, “筠妹妹,快些给皇叔磕头。”语气格外温柔亲昵。 舒筠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已破罐子破摔,脸上反而没了任何波澜,机械似的挪至裴彦生身侧,目光只定住那片象征帝王身份的明黄衣角,挤出一个脆生生的笑容, “给皇叔请安。” 双手覆在冰冷的地砖时,舒筠意识一瞬回笼, 不对,她为什么要唤他皇叔,不应该唤陛下吗?她还没嫁给裴彦生呢,舒筠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子,绝望地一头磕在地上。 裴彦生似乎很满意舒筠的表现,高高兴兴跪了下来,眼梢含着祈盼,望向龙案后眉目深邃的男人, “皇叔,侄儿心悦舒家三姑娘,还请皇叔赐婚。” 裴钺指节分明的手缓缓往圣旨一按,发出一声呲响。 第18章 第 18 章 朱窗半开, 沁入凉凉桂香。 秋风猎,张牙舞爪的蟒龙衣摆在舒筠面前翻飞。 舒筠属实难以想象,那被奉若神明的帝王, 会与自己玩过家家的把戏,愣是鼓起勇气, 又偷偷瞄了一眼, 没错,是他。 那样一张俊美到极致的脸, 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舒筠彻底绝望, 额尖死死磕了下去。 斑驳的记忆慢慢涌现,过往的一幕幕变得格外清晰。 “您是驯马师吗?” “算是吧...” “家中七兄弟, 排行第七, 是幺子..” 真是好一个幺子呢, 原来是太上皇的幺子。 雨刚歇,天色忽亮, 大殿内静得出奇。 头顶繁复宫灯飘转,映不出他眼底深处凝结的秋寒。 舒筠偷瞄那一眼,被裴钺捉了个正着, 指尖久久按在圣旨不动,直到一旁太上皇轻咳一声,他方漫不经心将明黄的绢帛撩开,一眼落在“舒氏讳筠”四字, 指腹缓缓挪上去, 来回摩挲片刻。 “赐婚?” “是。”裴彦生愣愣地点头, 亦不敢与这位年轻的皇叔对视, 裴钺自来性情冷肃, 又是太上皇唯一的嫡皇子, 大家并不敢亲近他。 裴彦生也没料到祖父会让皇叔来赐婚,大约是大伯与皇祖父给他和舒筠的恩典。 一想到舒筠,裴彦生心里仿若被塞了蜜糖,格外的甜,自然更有勇气, “皇叔,我与筠妹妹情投意合,还请皇叔成全。” 裴钺眼神极深,面上几乎不见多余的表情,只慢慢捏起圣旨问,“情投意合?” 裴彦生丝毫没嗅到皇叔语气里的冰冷,他看了一眼伏低的舒筠,笃定地点头,“是。” “哦...”裴钺平平静静应了一声,视线不咸不淡往舒筠掠去, “舒姑娘也心慕朕的侄儿?” 这话暗含锋利。 与他往日温和的语气迥然不同,舒筠怀疑只要她点个头,今日怕是不能活着出皇宫,也不能拆裴彦生的台,只软软地叩在地上,不敢作声。 从他的角度望去,雪白的天鹅颈低垂,柔美的线条顺着妍丽的衣裙慢慢延伸至纤细的腰肢,似折翅的蝶,搁浅的一尾美人鱼,只需轻轻一折,便可掐在掌心。 淮阳王旁观片刻,担心两个孩子嘴笨,惹恼裴钺,笑融融上前来朝裴钺拱了手, “陛下,是臣兄做的媒,两个孩子性情相近,年龄相仿,最是般配,臣兄的眼光陛下该信得过,这么好的姑娘不是随处可寻来的,她家也是书香门第,父亲任国子监司业,孩子貌美贤淑,堪为皇家妇。” 裴钺淡淡瞥着他。 性情相近,年龄相仿,最是般配... 他脑海里回旋这几个字,俊脸慢慢浮现笑容,只是笑意却不及眼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指尖微微往圣旨一叩,慢慢将其挪至刘奎的方向, “刘掌印收好圣旨。” 裴彦生松了一口气,只当裴钺是应下的意思,跪着再拜道, “叩谢皇叔天恩。” 这是答应了? 舒筠浑浑噩噩,还跟做梦似的。 也对,藏书阁那段密辛大约只是人家皇帝午后的消遣,裴钺能不计较,自是最好。 刘奎深深看了一眼舒筠,弯腰将圣旨合上,捧在掌心, “奴婢遵旨。” 淮阳王带着裴彦生和舒筠缓缓往后退。 短短一瞬,仿佛耗尽舒筠一生的精力,她下台阶来时,额尖的汗珠已密密麻麻布了一层。 重新回到席案落座,恍若劫后余生。 数十名宫人捧着食盘鱼贯而入,等到舒筠回过神来时,面前小案已搁了满满一桌的菜肴,有清蒸桂鱼,爆炒鸡丁,乳鸽枸杞汤等等,换作平日舒筠定是大快朵颐,眼下身心疲惫,惶惶不可终日,哪里提得动筷子。 一旁的裴彦生只当舒筠紧张地不敢下嘴,凑过来小声劝道, “别怕,皇叔都应下了,明日下了圣旨,咱们便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妇,你放心大胆吃。” 舒筠直愣愣看着他,心里却没这么容易踏实。且不说旁的,皇帝随意拧出一个罪名便可将她置于死地,她只能祈祷他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她一般见识,至于婚嫁,她不敢奢望。 她算什么身份,即便入宫,也会淹没在三千佳丽中,届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嫁给裴彦生,至少是安安稳稳的正妻。 就怕她没这个福分。 舒筠眼底如覆着一层苍茫的烟雨,急一阵缓一阵,哽咽难言,最后吸了吸鼻子,悻悻道了一声好,垂眸搅动下汤勺,强撑着抿了几口汤裹腹。 太上皇爱热闹,钟鼓司准备了歌舞奏乐,锣鼓声,辗转低吟的戏腔,连着那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觥筹交错声,慢慢没入夜色里。 这场宫宴持续许久,因是家宴,太上皇便没那么多顾忌,老人家闻曲起舞,游走入大殿中,与那些跳着胡旋舞的异族男子共舞,王爷们仿佛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也齐齐簇拥父亲而去。 简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场面异常喧闹。 女眷便矜持多了,最多是临近几位交头接耳,唠个家常。 舒筠坐久了,身子僵硬得很,悬着的心未放下,心口又酸又闷,想起身出去透口气,昏昏懵懵中,抬眸往御座望了一眼,皇帝竟已悄然离去,舒筠绷紧的身松懈下来,干脆撑案而起,扶着墙往外去。 崇政殿环水而绕,烟波浩渺,层层叠叠的水汽交杂着绰绰约约的苍翠,犹如九天仙境,寒风扑面而来,褪了些心头的躁意,舒筠长吁一口气,倚着廊柱凝立片刻,少顷忽觉腹痛欲出恭,张望四周,见一宫女守在殿角门,遂走去含笑问她, “姐姐,恭房在何处?” 宫女见她貌美温柔,语气极是和善,“您跟我来。”遂引着她过了一段白玉廊桥,折往西边去。 沿着狭长的小道进去,便是一临水而建的抱厦,皇家家宴历来在崇政殿举行,为方便女眷,故在此地建了一抱厦,供女眷出恭更衣,舒筠来到抱厦外,便见两位公主结伴而出,先前在学堂打过照面,舒筠屈膝行礼,二人一笑而过,舒筠提着裙摆进了抱厦,大约一盏茶功夫出来,刚刚伺候的宫女不知去了何处,另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竹影下。 那唤作玲玲的小宫女上前施礼, “姑娘,主子有请。” 舒筠脸色一白。 她惶然往崇政殿方向望了一眼,有些懊悔出来。 刚刚圣旨都收了,这回儿寻她做什么? 秋后算账? 舒筠欲哭无泪,混混沌沌跟在宫女身后。 此地清幽,人迹罕至。 越往林道深处去,越是悄无声息,夜色明净,圆圆的月盘破云而出,流烟倾泻,满地斑驳,待越过林子,来到一条巍峨的宫道下,一排齐整的月桂倚墙而栽,月色越发明亮,与墙角的宫灯交相辉映,四周廊檐红墙均被镀了一层光晕。 行至一宫道交叉处,小宫女在一重兵驻守的宫门处停下来。 内宫门格外庄严厚重,重重宫门下,十来位银甲侍卫肃立,个个器宇轩昂,气势勃勃,为首之人看了一眼小宫女手中的宫牌,甚至都没敢往舒筠瞥,连忙恭敬地退至两侧,垂眸放二人进去。 穿过深长的甬道。 周遭气象顿时一变,一栋极其宏伟的宫殿,矗立在正北方。 广袤的夜风从四面八方灌入舒筠的鼻尖,她差点呼吸不过来。 一百零八阶白玉石台延伸至奉天殿,舒筠每走一步,膝盖便软一分,这里每一处无不彰显帝王无上的尊荣。 不知走了多久,方行至奉天殿廊庑,她双手双脚已冻得发麻,却浑然不觉,只扭头朝前方望去,壮阔的官署区跟棋盘似的整齐排列在脚下,星辰倒映,灯火缥缈,人更显得渺小。 小宫女担心她冻着,轻声提醒,“姑娘,外头冷,快些进去吧。” 舒筠回神,跟着她后殿门进了奉天殿,身后传来掩门的声音,舒筠听得心轻轻一颤,硬着头皮随宫女来到门廊外。 刘奎立在门口,笑眯眯撩开明黄的帷幔往里一指,“姑娘,圣上在里头等着您呢。” 舒筠无助地望着刘奎,眼含艰涩,“公公...”开口便是哭腔, 刘奎知她骤然认出皇帝,定是吓坏了,连忙悄声安抚,“傻姑娘,不要怕,陛下要见你,问什么你答什么,可千万别答错话。” 舒筠听得心神绷紧,拂了拂眼角的泪光,一咬牙迈了进去。 帷幔被放下,隔绝了外头的一切。 也绝了她的退路。 面前是一面三开的苏绣花鸟座屏。 透过轻纱,隐约瞧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倚坐在罗汉床上。 舒筠深吸一口气,低头从屏风后绕出,缓步上前,径直跪了下去, “臣...臣女给陛下请安。”她将螓首深深埋下, 上方倒是很快传来动静, “起来吧。” 语气寻常,倒是辨不出喜怒。 舒筠直起腰身,不敢抬眸,勉强含着镇定, “臣女不敢...” 余光里,那人手指书卷,视线慢慢落在她身上,煞有介事问她, “为何不敢?” 他这是非要逼她说出来嘛,舒筠懊恼地瘪了瘪嘴,低垂着小脸, “臣女不知陛下何故召见臣女,臣女心中惶恐,故而不敢。” “哦....”听得她这一声埋怨,裴钺心情仿佛好转一些,慢慢溢出一线笑,手指搭在小案,有一搭没一搭敲着。 舒筠为他动作所吸引,顺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下,心跳险些漏了半拍。 不大不小的方案,搁着两样东西。 一方叠好地绣着双面兰花的手帕,一册《世说新语》书籍。 舒筠瘫坐下去。 原来他都记得呢。 那手帕还沾了一抹暗红,正是摘星阁那晚被她咬破的血迹。 《世说新语》书册里夹着一张字帖,上头写着三字:大骗子。 是她那日气不过,写下来夹在书中以来泄愤。 如今都成了她一桩桩的罪证。 轻则大不敬,重则伤君,哪一条都够她死个好几回。 舒筠伏低在地,抽抽搭搭不敢吱声。 皇帝看她这没出息的模样,兀自笑了一声,“你怎么还委屈上了?” 舒筠哭得更大声,袖口拭了一次又一次,泪水却如泉涌怎么都止不住。 “臣女无状,冒犯了陛下,陛下大人大量,饶了臣女一命,臣女上有父母,下有....”舒筠骇惧交加,恍觉失言,咽了下口水,“臣女家中只我一女,还请陛下恕罪。” 她紧张了大半日,这会儿到了断头台,情绪积聚到了极点,哭得格外伤心。 皇帝被她气得哭笑不得,“朕有说要治你的罪?” 舒筠眼眶红彤彤的,往小案睃了一眼,心想那您搬出这些罪证作甚。 皇帝看着傻乎乎的小姑娘,险些气出好歹来,她也太娇气了,哭了这么一会儿,双眼肿若红桃,双唇嘟起,红艳艳的,布满了水光。 这半年,朝中内外交困,他甚是忙碌,后搬去通州行宫果真是已决定彻底丢开她,既是不愿,他也不想勉强。 方才在崇政殿,她毫无预兆闯到他跟前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本以为可以不在意,看着她眉目炽艳与旁人站在一处,娇滴滴唤她一声皇叔,心底燥意翻涌。 “你想嫁他?” “啊?”皇帝话题转得太快,舒筠还回不过神来,茫然望着他,水盈盈的一双眼,如蒙了一层雾气,任谁被她看了一眼,都要夺了魂去。 裴钺眼色深了几分。 舒筠吓得躲开他的眼神,琢磨着如何回他的话。 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事已不能掌控,嫁与不嫁根本不由她做主。 她想嫁,他肯么? 舒筠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眼底,裴钺薄唇绷直。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会答的话,干脆不答。 舒筠瘫坐在地,揉了揉发僵的手指。 裴钺眼色一动,移开视线,望向窗外, “平身。” 舒筠跪得膝盖疼,便慢腾腾站了起来,“谢陛下。”悄悄往侧边退了几步,刻意隔开一些距离,双手交错在腹前,尽量显得得体。 想是惊吓过度,她身姿娇柔,气息不稳,柔柔弱弱立着,如同一朵被雨浇湿的花。 裴钺的心又软了下来,往她身后圈椅一指。 “坐。” 舒筠其实是不敢的,只是偷偷觑他一眼,他眼神格外严肃,她便不敢违抗,挨着圈椅坐了小半个位置。 午膳压根没用多少,又到了晚膳的光景,舒筠饿得发虚,只是这会儿压根顾不上饿不饿,满心想着如何活着出这奉天殿,又怎么能央求着皇帝放过她,不要与她计较。 只是舒筠这人,本没多少城府,不知要如何讨好他,想了半日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反而不禁怀疑,七爷当真是皇帝吗。 她至今不敢想象,当朝皇帝会逗她,惯着她,陪着她闹。 于是,她再次看向裴钺, 脸还是那般俊美无双,眉梢平和,乍然看过去不觉得凌厉,只是眼尾稍垂,天生便有一股不怒自威,回想半年前,他低眉浅笑,哄着她读书,一言不发给她撑腰。 舒筠视线渐渐模糊,总想将记忆里的七爷与面前的男子重叠,不能了,也不一样了。 藏书阁那段时光,终究是一场荒诞的梦,那一身明黄的龙袍,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她与他彻底隔绝,也将她藏在心底深处那一丝不可企及的情意斩得干干净净。 恍觉盯了皇帝太久,舒筠怯怯地缩回视线,拘谨地坐在圈椅里。 裴钺看着她跟个小乌龟似的缩了回去,心底稍稍有些失落,他摆了摆手。 刘奎领着数名宫人鱼贯而入,三名内侍提着食盒到了她跟前,很快四四方方的桌案上摆满了各色珍馐。 一道糖醋里脊,一道酥骨鱼,一盘徽州豆腐,一碗芙蓉鸡蛋羹,林林总总十来样,每样分量不多,香气逼人,勾得舒筠吞了下口水, 她有些摸不准裴钺的心思,这是放过她了呢,还是放过她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吃?”裴钺重新拾起书卷,语含嗔怒。 舒筠迟疑着不敢动,“臣女不敢。” 裴钺眯起眼,半含无奈,“想抗旨?” 舒筠小脸垮得更厉害了,怯生生道,“也不敢....” 裴钺气笑了,“都饿了两顿,受得住?” 舒筠呆了呆,“您怎么知道我饿了两顿?”话落想起什么,舒筠羞得红了脸,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为了掩饰尴尬,她二话不说,抓起银筷捧着小碗开始扒饭。 裴钺看着她,唇角慢慢勾出愉悦的弧度。 以前这小丫头片子天不怕地不怕,再苦再累,一瞅见吃的便挪不动步子,今日午膳愣是没动几筷子,他都替她急。 暖阁里很静,唯有舒筠清嚼的声音,舒筠饿坏了,吃得很快。 裴钺看了一会儿书,终于等到她吃完,宫人进来收拾碗筷,还给她准备了一碗参汤。 裴钺道,“喝了吧,压压惊。” 舒筠对上他清润的视线,委屈后知后觉溢出来,她吸了吸鼻尖,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着,喝完她也不敢放下瓷碗,水汪汪的眼骨碌碌来回转动。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能不能给她一个痛快? 巴掌大的小脸被瓷盅遮了个干净,裴钺真有被她气到, 这么大了,还干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 “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舒筠将瓷碗搁了下来,干笑了一声,“没有。” 皇帝也没问她话,舒筠也不敢吱声,皇帝盘腿闲适地坐在罗汉床上看书,舒筠往窗外偷瞄了一眼。 灯芒炽艳,掩盖住窗外的天色,大约时辰不早了。 幼君姐姐定已出了宫去,她该怎么办? 舒筠再迟钝也猜到,皇帝大约不会治她的罪,却也没打算饶了她,这么吊着她不知何意,总不会要留她下来吧。 她可不要入宫,那李瑛,谢纭和崔凤林,哪一个又是好相与的,凭她那点城府,根本活不过三日。 不不不,打死她都不入宫。 舒筠下意识,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那模样儿,一身憨气。 裴钺搁下书卷朝她望来,“这又是怎么了?” 裴钺没下定论的事,舒筠不会傻到自己往坑里跳, “没,没呢...大约是脖子有些酸了。”她干巴巴解释道。 裴钺眼尾稍稍撩起,“唤名宫人来伺候你?” 舒筠听得莫名心惊,拼命摇头,“不要...”膝盖一软,身子已从圈椅滑下,跪了下来。 裴钺看着这样的她,眼底闪过一丝锐色。 “过来!” 舒筠眼底交织着忐忑和茫然,昏昏懵懵往前挪了几步。 裴钺盯着她,那张脸生得太好,灿如春华,薄薄的一层红晕仿佛要滴出来,他伸出手指轻轻捏住她下颚,缓缓往上一挑,勾着她问, “想出宫?” 舒筠双睫轻颤,覆着一层水光,本能地点头,“是...” 那么娇弱的姑娘,在他的逼视下,眼神没有一丝犹豫。 裴钺心头滚过躁意,手指一顿,慢慢松开她,顺手托着她胳膊将她扶起,脸上的愠色在一刹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朕送你回去。” 舒筠绷紧的那根筋慢慢松懈下来,眉目垂下,“臣女谢陛下恩典。” 片刻,舒筠被那名小宫女送到东华门,出乎她意料,王幼君竟然还在宫门处等她,“幼君姐姐。”舒筠看到她眼泪差点迸出来。 王幼君连忙将她搂在怀里,捏了捏她通红的脸颊,“你呀,怎么这么顽皮,透个气都能迷路,那宫人也算伶俐,说是已请嬷嬷去照看你,让我在此处等着你呢。” 舒筠便知是裴钺派人帮她周全,这么看来,裴钺根本没打算留她下来,心中的后怕也散了大半,连声跟王幼君道歉,两位姑娘相携上了马车,王幼君先送她回舒家,再折回自己府邸。 舒筠离开奉天殿后,刘奎进来伺候裴钺, “陛下,时辰不早,您别看花了眼,早些歇着。” 裴钺依然保持着看书的姿势没动,淡声问道,“那道圣旨呢?” “哎哟。”刘奎夸张地掌了自己一掴,连声告罪,“都怪老奴不小心,捧着圣旨回奉天殿时,不小心撞倒了香炉,那圣旨被烧了一个洞,怕是不成了,还请陛下恕罪。” 裴钺平平无奇看了他一眼,将书卷一搁,起身往内室去,“自个儿去跟太上皇请罪。” 刘奎笑嘿嘿地对着他背影作揖,“奴婢这就去。” 太上皇喝了些酒,到夜里便有些不适,没有回寿康宫,就留在养心殿安歇,刘奎进去时,老人家刚吐过一轮,神色十分虚弱,刘奎赶忙凑过去,亲自服侍老人家漱口再着人煮了一碗蜂蜜水给他,太上皇喝下一碗蜜汤,脸色总算好看少许。 “这么晚怎么过来了?”太上皇不拘小节,拍了拍床榻一角让刘奎坐,刘奎岂敢,连忙跪在了脚踏上,告罪道, “奴婢是来请罪的,请太上皇恕罪,临川王世子的赐婚圣旨被奴婢不小心烧破了些,怕是得重拟。” 太上皇闻言脸色一变,“你怎的如此不小心?” 刘奎又故技重施,来回给自己抽巴掌,“是是是,奴婢罪孽深重,请您降罪。” 刘奎毕竟是宫中老人,又是司礼监掌印,太上皇不会真的怪他,“行了行了,那就重拟吧。”虽说有些膈应,却也不算大事。 刘奎先是应了一声,旋即扶着他老人家躺下,亲自给他掖好被褥,冷不丁开了口, “有句话奴婢不知当不当讲?” 太上皇冷觑着他,“怎么了?” 刘奎面露忐忑,“奴婢觉着,要不要让钦天监给世子与舒姑娘合个八字?” 太上皇眼神一顿,沉了下来。 刘奎忙解释道,“您可别怪奴婢多嘴,实则是今日宴席上,奴婢听闻舒姑娘不小心摔了王妃给她的见面礼,您想想,好端端的金镯子怎么会摔断?又不是玉镯,奴婢觉得蹊跷,偏生,这圣旨也无缘无故给沾了灯油被烧了一个洞,哎,奴婢呀,就是爱瞎操心,总觉得吧,万事还是稳妥些好。” 太上皇自然听出刘奎言下之意,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信一些,裴彦生毕竟是亲孙子,不可不慎重,遂断然开口, “明日一早,你先去钦天监合八字,若八字合,再下旨不迟。” 刘奎笑着应下。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桂香,露珠挂在枝头要落不落,临川王妃站在厅口听得宫人口谕,满脸狐疑,“合八字?” 瞧昨夜的情形,婚事已板上钉钉,难不成还有转机?说来王妃昨个儿与临川王唠叨了一个晚上,只说镯子断了不详,心中郁碎,恨不得不结这门亲,如今峰回路转,王妃心中升起一些希冀,二话不说将儿子八字给了宫人,又遣人去舒家要舒筠的八字。 “要八字?” 苏氏的嗓音已比往日要高了几分,她是个极有眼力劲的,直觉这事不对劲,倒不是她非要攀着临川王府这门亲,只是女儿娇滴滴的,花容月貌,断不能由得人家蹉跎。 起先不肯,后来宫人道是太上皇的意思,苏氏再怒,也拗不过皇权,冷着脸将八字递了过去。 刘奎亲自坐镇钦天监,结果可想而知。 两个孩子命理都极好,皆是大富大贵之命,可惜就是八字不合,倘若硬凑一起,恐碍子嗣。 这年头哪家不重子嗣,临川王妃逮着这机会死活不肯要这门亲。 淮阳王差点气晕去,他苦口婆心劝舒家应下,结果又生生耽误了人家姑娘,这下是真的没法给舒澜风交待了,淮阳王径直入宫去寻太上皇,太上皇也很犯难,不过老人家却是拿定主意, “长痛不如短痛,此事是我们皇家对不住舒家,咱们想法子弥补舒家,婚事还是作罢。” 淮阳王没了法子,回去便病下了,一口气没地儿出,瞅着罪魁祸首裴江成光天化日要出去斗酒听曲,拧起板子将儿子给揍了一顿,出气后,淮阳王一把鼻涕一把泪枯坐在书房,抬手将自己压箱底的锦盒拿出,吩咐管家道, “本王已无颜面对舒家,这是本王在城南一栋别苑,你赠予那姑娘,权当是我给她的赔礼。” 舒澜风是个有骨气的读书人,岂肯收这份礼,非要退回去,倒是苏氏冷笑一声接了过来, “皇家三番两次作践我家姑娘,岂可没个交代?收了作罢,从此跟皇家一刀两断!” 舒澜风看着斩钉截铁的妻子,一时红了眼眶。 苏氏也气狠了,情绪从不外露的妇人,扶着高几落了泪。 舒筠猜到是何缘故,只是半字不敢提,左瞅瞅,右瞧瞧,抚着母亲的双肩抱住她,笑嘻嘻宽慰道, “娘,这是好事,咱们不嫁那皇家,反而落得一身轻不是?” 心里却想,这可不是一桩好事,嫁给裴彦生总比给皇帝做妃子要强。 裴钺这一出手,就是傻子都该明白了。 他不会让她嫁人。 大约对她还存了些心思,想让她入宫。 舒筠先将父母宽慰好了,又故意欢快地捧着那份地契在屋子里打转,活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苏氏再心酸也被她逗笑了。 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婚事艰难。 罢了,不嫁便当儿子养,招个婿,实在不成,便回江南去,在江南有外家扶持,总能给女儿挑个合适的女婿。 这么一来,阴霾散去,也渐渐丢开了。 三日过去,舒筠见父母已不再伤怀,开始琢磨如何应对皇帝。 小姑娘郑重其事搬起一高足锦凳,托腮坐在窗下。 天色湛蓝,秋光明澈,凉风频频送来一阵阵桂花香,窗口搁了一个用旧的笔洗,里头塞了些泥沙灌了一池水,种着一盆君子兰,舒筠捏着一颗石子轻轻投下,小小的池中荡开一圈涟漪。 她想个什么法子杜绝皇帝的念头呢? 装死远遁他乡,躲回江南去? 不成不成,这事难度太大,万一被发现便是欺君大罪,全家抄斩。 得想个风险极小且稳妥的办法。 舒筠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让皇帝主动放弃她。 她与裴钺相处过一段时日,对他真性情却并不算了解。 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舒筠几乎一无所知。 连这几日,舒筠忐忑不安,每日均要遣人往门口打探,生怕皇帝派人来宣旨,问都不问便一纸诏书将她抬入皇宫。 苏氏只觉女儿最近有些蹊跷,见她频频往窗口瞥,问道, “你最近怎么总是疑神疑鬼的?” 舒筠回眸望着她笑,“哪里,我在家里闷得慌,盼着幼君姐姐来寻我玩呢。” 舒筠与裴彦生的婚事已是阖城瞩目,骤然又出了岔子,舒家被推至风尖浪口,苏氏怕女儿听人闲话,便拘着她不许出门。 苏氏心疼道,“那娘下帖请她来?”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苏氏遣出的婆子还没出门,那头王幼君风风火火带着婢女进了舒家大门,舒筠迎着她进来见了苏氏,二人又挪去舒筠的闺阁说话。 王幼君擅长制香,每回一来便要检查舒筠的香盒,瞧见不合适的便要替她扔掉,舒筠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忙活,“姐姐,你说如何让一个很喜欢你的人,变得不喜欢?” 王幼君不接着话茬,上下打量她,似笑非笑道,“你莫不是指的裴彦生?” 舒筠一怔,裴彦生正是现成的筏子呢,“是呢,我怕他难过...” 王幼君摇头一笑,将手中的香盒扔下,拉着她在罗汉床坐下,两位姑娘倚着引枕干脆凑在一处说悄悄话,“我替你打听了,他这几日在府上闭门不出,几乎是不吃不喝,正难过着呢。” 舒筠听了心里不好受,想起自己婚事诸多波折,顿时神色空茫。 王幼君见她情绪低落,连忙转移话题,“依我看呢,若是让一人不喜欢你,最好弄明白他的喜好,你反着来便是了。” 舒筠见问到点子上,慢慢将话题往那日宴会上引,寻了个契机便论起裴钺, “咱们陛下为何不娶妻,你说,什么样的女子会入他的眼?” 王幼君半个身子靠在她身上,百无聊赖回道,“我这位皇帝舅舅呀,性情深敛,谁也探不出他的心思,依我瞧,他那么庄重的一个人,定然喜欢端庄稳重,性情贤淑,甚有才情的女子。” 舒筠闻言双颊鼓如鱼鳃,她哪一条都不符合啊。 莫不是她表现得不够明显? 回想在藏书阁,裴钺绞尽脑汁逼着她读书,给她讲述一堆读书的大道理,可见他喜欢饱腹诗书的女子。 反着来,就意味着他不喜欢轻浮的人。 舒筠定了主意。 又过了一日,来到一个艳阳天,舒筠正在书斋里画画,门房来了人告诉她, “三姑娘,王家遣了一嬷嬷来,说是幼君小姐邀请您去花市玩呢。” 舒筠想起那日与王幼君商议去花市挑些盆栽,回头好安置在别苑,二话不说便换了一身出行的衣装,带着芍药出门。 待至门口,瞥见那熟悉的小宫女笑融融立在马车旁,舒筠神色轻晃,险些站不稳。 也不知那宫女使了什么法子,芍药自上了车便晕乎乎地睡着了,马车外面装扮极是低调,内里却布置十分奢华,用的是一张紫檀软塌,铺着厚厚的锦毯,上方安置着同色系的木案,摆着一套笔墨纸砚,上回裴钺教她的那本《世说新语》便搁在里头。 舒筠抚摸着斑驳的书脊,皇帝能有多喜欢她呢,无非就是见她有几分颜色,心底占有欲作祟,陪着他耗一段,不新鲜了也就丢开了。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奉天殿下方的丹樨,舒筠被小宫女引着进了御书房。 舒筠深呼吸数次,几番调整心情,方在进去时,镇静地给皇帝行了跪礼, “陛下万福。” 裴钺正在批阅奏折,抬眸看了她一眼,眼梢含着温煦,往旁边指了指,“你先坐,朕有几封急奏,待处置好再与你说话。” 舒筠起身慢腾腾坐在东窗下的罗汉床,眼珠儿来回转动,开始思索该如何表现得轻浮, 轻浮也得有个度,太过了,反而惹得裴钺生怒,最好是将将引起他反感,慢慢对她淡了心思才好。 宫人给舒筠奉了茶果点心后,均悄悄退了出去,书房内,窗明几净,静谧祥和,唯有朱笔唰唰的声响。 趁着裴钺专注批阅奏折,舒筠开始打量御书房的布置。 东窗开得极大,光线透进来,显得书房十分敞亮,西边陈列着几排高大的书架,上头摆着密密麻麻的奏章,最外是一个博古架,每一个格子里搁着各色精美的瓷器古董。 端庄的女子只会坐在这儿乖巧地一动不动。 她若走来走去,晃晃他的眼如何? 舒筠于是提起裙摆,先是绕至博古架观赏一番,又折回东窗下拾一块点心塞入嘴里,小嘴啾啾嚼动,刻意发出一些声响。 然后偷偷望了一眼裴钺。 裴钺忙了一会儿朝她看来,舒筠嘴角沾了满满的糕屑,跟个偷食的孩子,看到熟悉的画面,裴钺忍俊不禁,就喜欢看着她闹看着她笑,令人愉悦。 舒筠明显察觉到裴钺并没有动怒。 于是,她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 慢慢摸到博古架旁,御书房的古董必定是价值连城,舒筠才不会蠢到去动它们,她来到后面一排的书架,四下寻了一眼,见一拂尘被搁在角落的小桌旁,她悄悄拾起来,装作替他清扫灰尘, 然后突然哎哟一声,不小心将一叠折子拂落在地, “陛下....”舒筠装出一副惊慌的模样,愧疚望着裴钺。 裴钺听到动静抬眼看过来。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隔壁一叠折子受到牵引,慢慢往东侧倾斜,突然插过舒筠的肩撞去东面的博古架。 舒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天青色三脚香炉往地上砸去。 她头皮一炸,慌慌忙忙伸手去救,可惜没救到那个香炉,指甲反而戳到书架,破开一道口子,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舒筠却顾不上疼,看着满地的碎片惊慌失色。 听到动静,宫人齐齐涌入,裴钺也在第一时间奔来,二话不说将吓呆的舒筠给扶起,握住了她受伤的手指,血殷殷地从指缝里冒出来,他神色凝重, “来人,取药箱。” 扶着舒筠来到对面的罗汉床,裴钺执起香帕替她止血,看着面无血色的小姑娘,温声道,“很疼吗?” “不不不....”舒筠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喉咙滚动着,颤声指着指了指地上的碎瓷片问, “陛...陛下,这香炉是不是极为珍贵?”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下砸,她心虚又懊悔。 裴钺看着梨花带雨的她,指腹覆上她面颊,轻轻替她将泪水拭去, “一件死物值得你慌张?” 舒筠顾不上脸红,像个犯错的孩子,不停的摇头,“是臣女御前失仪。” 宫人紧忙提了药箱来,裴钺急着替她清理伤口,都顾不上安慰这个小迷糊虫。 刘奎听说舒筠受了伤,匆匆赶来御书房,只当宫人服侍不周,正待训斥,却听得舒筠眼巴巴问, “刘公公,那香炉价值几何?” 刘奎不明里情,瞅了一眼宫人收好的碎片,回道,“此炉乃宋朝钧窑所制,钧窑存世的香炉仅此一只。” 舒筠差点昏过去,裴钺将将替她包扎好,抬眸剜了一眼刘奎,沉声喝道, “你吓她作甚?” 刘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跪下请罪。 裴钺又细心地将她手指周身的血渍擦拭干净,看着那根被缚得粗粗壮壮的中指,轻轻叹了一声。 舒筠不敢直视裴钺的眼,低声嘟囔着问,“陛下,我是不是过于轻浮了?” 她嗓音格外黏腻,丝丝缕缕,又脆又甜。 裴钺反而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瓜子,语含宠溺, “你哪是轻浮,分明是笨了些。” 舒筠:“......” 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 一件孤品,就这么被她摔碎了,舒筠懊悔不迭,懊悔的同时更感受到裴钺的宽容..甚至是纵容,他眼神自始至终都没往那香炉看一眼,一心一意替她包扎伤口,这份触不到边界的宠爱,令她倍感压力。 计划失败了。 舒筠颓丧的功夫,御书房已恢复寂静,她的手掌不知何时被裴钺包裹在掌心,他手掌过于宽大,显得她的手十分娇小,尺寸根本不合,裴钺似乎很介意那道伤口,盯了许久,后又不轻不重揉捏着她的手背,她的手背肥嘟嘟的,捏起来格外舒服。 粗粝的指腹,一圈又一圈摩挲着她的指根。 舒筠只觉耳梢发热,猛地抽回了手。 裴钺下意识想捉住,却落了空,他也不在意,看着刻意隔开几步的舒筠,第一回入宫便吓得受了伤回去,可见这姑娘心里有多不安,还需小火炖粥,慢慢来。 他不敢多留,着人送她回府。 * 舒筠在家里恹恹地躺了两日,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最后只能画画打发时间,直到王幼君神神秘秘来探望她,她趴在舒筠书房的窗口,往内探出半个头, “我上回大约是说错了话。” 舒筠狐疑问,“什么意思?” 王幼君神色凝重道,“你是不是按我说的冷落了裴彦生?” 舒筠喉咙一哽,不知该如何作答,“发生什么事了?” 王幼君从廊外绕了进来,坐在她桌案对面,面带担忧道,“裴彦生说要去和尚庙做和尚。” 舒筠:“.....” 她什么都没做啊。 若是裴钺肯做和尚放过她就好了。 这话她可不敢说, “其实,我后来想了想,你上回的话也不全对。” “没错。”王幼君也纠正自己,“就拿我皇帝舅舅来说,他老人家常年生活在后宫,见多了端庄贤淑的女子,喜欢风情别样的也未可知。” 舒筠虎着脸,声音发木,“可不是?” 竟然看上她这样不学无术的笨人。 “不过呢,”王幼君笑嘻嘻凑了过来,趴在她跟前,“我不能断定他一定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却可以肯定,有一类姑娘所有男人都不会喜欢。” 舒筠眸色发亮,忙倾身而问,“什么样的姑娘?” 王幼君一字一顿道,“不苟言笑,死气沉沉的姑娘。” 舒筠嘴里念叨着那八字,越嚼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她若获至宝,“嗯,若今后裴彦生再寻我,我便这般去应付他,他迟早也能被我磨得死心。” “言之有理。”王幼君拍了拍舒筠的肩,一副看好她的模样,“我等你的好消息。” 舒筠心里发苦。 * 舒筠受了伤,裴钺一直记挂在心,怕耽搁她养伤,不好接她入宫,便微服出行来到舒家附近一间茶楼,寻了借口将舒筠给约出来。 舒筠牢记王幼君那八字方针,任凭裴钺问她什么,她不是“臣女知道了”便是“臣女有错”,哪怕裴樾关心她的伤势,她也似个锯嘴的葫芦,半晌憋不出一句好话,裴钺再好的性子也被她磨得有些心塞。 舒筠看着对面的年轻帝王,一副拿自己没辙的模样,暗暗给自己鼓劲。 大约再坚持两回,裴钺也该失去兴致。 裴钺心里着实有几分不快,他已经尽量不在她面前摆半点帝王架子,甚至许她不用行礼,她偏生跟换了个人似的,一不抬眼,二不吭声,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以前那鲜活俏皮的姑娘哪去了。 二人暗中较劲。 第三回,裴钺遣人将舒筠接到了摘星阁。 舒筠到底面儿薄,没法心安理得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她闷闷地饮了一杯冷茶,逼着自己平复心情,继续守住八字诀窍。 裴钺看着对面的小姑娘,她今日穿了一件湛蓝缠枝花纹的缂丝褙子,梳了个百合髻,老气横秋,通身无饰,活像一个偷穿长辈衣裳的孩子。 他若还没看穿舒筠的把戏,这皇帝就白当了。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裴钺抬了抬手,大约二十来名侍从陆陆续续进来,每人依次往舒筠前面的长案摆上一道膳食。 爆炒田螺,口味虾,脆皮酸萝卜,七珍汤,蜜饯红樱桃,香芋粉蒸排骨,还有她爱吃的水晶脍,积翠膏,最后在她眼皮子底下安置了一盘大闸蟹,大闸蟹被破开一半,金灿灿的蟹黄香艳欲滴,仿佛要流出来。 现在正是吃蟹的好时节,昨日她还央求爹爹遣人给她买蟹,管事的扑了一个空,说是去晚了,铜锣街漕水两岸的菜市早被勋贵人家定了个干净,后来好不容易从一老汉手里买了两只蟹回来,还格外的小,那蟹黄堪堪挤出一小勺便没了,吃得十分不过瘾。 而面前却摆着五只足足半斤大的大闸蟹。 其他佳肴美味,皆是精致至极,不胜枚举。 舒筠用力拽了拽拳心,水汪汪的大眼睛潺潺而动,艰难地将视线挪向窗外,眼神可以避开,菜香却无处不在,每一缕香气犬牙交错地冲击着她的味蕾,舒筠馋得快要哭了。 裴钺看着泫然欲泣的小姑娘,无声弯了弯唇角,他好脾气地不与她计较,甚至挪坐过去,亲自勾出一勺蟹黄递到她嘴边, “乖,张嘴。” 第19章 第 19 章 银勺轻轻叩进她的齿关, 黑漆漆的双眼四处游移,跟个温顺的猫儿似的,也不知哪日会不会亮出利爪, 狠狠抓他一把。 紧闭的樱唇被他一点点撬开,蟹汁滑入唇尖,她尝到久违的滋味, 小舌猛地一吸, 一口给它吃掉,唇角沾了些汤汁, 他抬手替她擦拭,恰恰那舌尖儿往外一舔,滑过他粗粝的指腹, 湿漉漉的颤栗窜至他心口。 皇帝手一顿, 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来。 舒筠破功,万分懊恼, 罢了, 吃一口跟吃一百口又有何区别,她干脆捧着面前枸杞红枣粥大口喝着,先垫个肚子好用螃蟹。 静谧的午后, 雀鸟啾鸣, 阳光绵长。 皇帝陪着她用了一些, 时不时看她一眼。 也不知是被她招惹后的占有欲作祟,抑或是因她生得貌美可爱, 与她相处偷闲自在, 竟是他征战杀伐人生里难得的一丝慰藉。 那夜她袅袅婷婷与人成双成对出现时, 他脑海闪过一线成全的念头, 可转念想到她会倚在旁人怀里笑, 偎在旁人怀里哭.....莫名便觉得,不如,还是由他来。 舒筠吃饱喝足,捧着红扑扑的面颊躲在窗下晒太阳,想是露出了破绽,继续伪装不下去,她干脆装死,懒洋洋地窝着不动,越发像个出师不利的猫儿。 一面骂自己不争气,一面怪皇帝狡猾。 皇帝坐在桌案后,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额尖,手执文书,正在思量朝事,听得她嘀嘀咕咕,问道,“你在唠叨什么呢?” 舒筠闻言扭过半个身子,温煦的阳光在她周身铺上一层绵密的光,她贝齿轻咬,粉面含春,即便衣裳再不相称,那一脸的天真烂漫遮掩不了, “臣女没唠叨。” 皇帝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眼梢含笑,“朕还没聋。” 非要她说? 成。 舒筠哼了两声,从高足软塌上挪了下来,规规矩矩朝他施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暗藏几分狡黠, “臣女在想,陛下如此宽和体贴,竟是让我想起爹爹了,我爹爹从不骂我,若我犯了糊涂事,他最多责我一句傻姑娘,若我不高兴了,便拿路边的葱油炊饼哄我。” 皇帝脸色一黑。 这不是拐着弯骂他老么? 皇帝给气走了。 小姑娘憨归憨,正事却不糊涂,这是委婉告诉他,他们不般配。 舒筠心底交织着得罪皇帝的后怕与扳回一局的得意,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出了摘星阁。 皇帝恼归恼,还是着人将她安全送回府邸,舒筠暗想,皇帝若要面子,大约不会再来寻她。 她所料不错,整整半月,宫里再无任何动静。 这半月舒筠也没闲着,母亲收回的两间铺子,一间卖江南运来的丝绸成衣,一间是粮铺,可是近些年粮铺不挣钱,苏氏前段时日便试着改卖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舒筠闲来无趣,捎带做一些花灯,画上一幅美人画卖。 她画艺出众,寥寥数笔,美人儿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每逢有人入店选购胭脂,便被那一盏盏别具一格的花灯给吸引,最后都要捎带一盏回去。 花灯有限,渐渐有些供不应求,舒筠偶尔画上几盏,总被一抢而空,慢慢的竟也积攒少许名声来。 九月初三的朝晨,舒筠如常去正院给老太太请安。 自孙女与皇家定亲后,老太太愣是寻人买了几件像样的古董摆在博古架充场面,又遣人将纱窗焕然一新,学着那勋贵人家熏沉香,倒也算得上红廊窗绿,暗香浮动。 家中几个姊妹聚在东厢阁说话,寻常长姐舒灵所坐的位置今日却被舒芝给占了,舒芝坐在老太太下首,手里不知拿着什么,神色十分得意。 舒筠给老太太行了礼,便退去最末锦杌坐着,每回她只略坐一会儿便借口离开。舒筠的婚事一波三折,弄得老太太对她的态度也三起三落,如今再看着她,除了厌烦已无过多情绪。 舒家四姐妹,除了长房的舒灵与舒芝,三房的独女舒筠,二房还有一庶女,名唤舒菁。 舒菁常年被二夫人杨氏管束着,性子温吞文静,几乎是指东不敢往西。 舒筠与舒菁在家里均不太受待见,二人走得相对亲近些,凑在一处把玩舒筠新买的镯子。 舒芝瞅着她们二人,扬了扬手中的皇帖, “太上皇每年秋均要去西山行宫狩猎,今年也不例外,淮阳王府今日送了请帖来,可惜只有三张,恐委屈两位妹妹商量下,看是给哪个去?” 以往,这是舒筠才有的待遇,如今换成舒芝,屋子里的气氛便有些尴尬,舒菁抿抿嘴,垂下眼来不敢接话。 舒筠几乎不假思索,淡声道,“让四妹妹去吧。” 舒菁有些怯生,拉着她衣角,“这怎么好,还是姐姐你去吧。” 舒菁只比舒筠小一个月,生得肖似二老爷,面白消瘦,看起来反倒像姐姐。 舒筠回握她的手,“我是真的不想去。” 对面一直未做声的长姐舒灵道,“你们俩去吧,我不去了。” 舒芝脸色便垮了下来,只觉没劲得很,去年舒筠拿着请帖回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抢,今年轮到她,一个个推却,丝毫不觉得沾她的光。 舒芝抢这门婚事,除了不想便宜了舒筠,更是想跟长姐打擂台,同为长房嫡女,凭什么舒灵被所有人供着, “姐姐是我嫡亲姐姐,若你不去,岂不是不给妹妹面子?” 舒灵待要反驳,上方的老太太沉声开了口, “行了,灵儿婚事虽已定下,柳家来往却不勤勉,你趁着这个机会,去探一探柳家的口风,婚期将近,该要预备的柳家也要预备了。” 舒灵慢慢牵了牵唇角,起身应是。 老太太又转过视线落在舒筠与舒菁身上,这两个孙女,一个俏皮不听使唤,一个跟个闷葫芦似的打一棍下去也没个声响,老太太均不喜欢,只是舒菁平日小心谨慎来上房伺候她,舒筠却懒得没影儿,她几乎是毫不犹豫便把最后的名额给了舒菁。 舒筠摊摊手,离开了上房。 她以为自己躲过一劫,到了傍晚,宫里来了一位公公宣口谕, “准舒家三姑娘随驾行宫。” 一没说是哪位主子的意思,二没个请帖,把舒家给弄得一头雾水,舒家人猜来想去,只当是淮阳王替舒筠说了话。 舒筠气得悄悄朝小太监的背影吐舌,心里将皇帝骂了个遍。 阖家姑娘要出行,一家人齐齐出动准备行装,苏氏也给舒筠预备了骑马的劲装,舒筠在一旁抱怨,“我又不会骑马,您别白费功夫了。” “让幼君教你,女孩子在外头总该有一些本事。”苏氏笑吟吟激将她,“你又懒又笨,回头若被人拐了,至少能骑马回来。” 舒筠见亲娘埋汰她,气得起身绕了她三圈,虎着脸道,“娘,我怎么会被人拐跑?” 母女俩闹了一会儿,总算收拾了一箱子行装。 原先苏氏十分不放心她,到了初三夜里,舒澜风回来高高兴兴说,“秦太傅服丧回朝,打算在世家子弟中寻一关门弟子,太上皇让他老人家随驾行宫,趁着机会让世家子弟都去,也好彰显我大晋文武并举之风。” “陛下高兴,准国子监师生伴驾,我名列其中,正好,也可看着娇娇那个小丫头。” 苏氏就彻底放心了,又重新给父女俩加了一箱子衣物,到了初八当日,整了两辆马车,随着各家车队浩浩荡荡赶往西山。 舒家由大夫人方氏领衔,带着大少爷,二少爷与四位姑娘出行,舒澜风则跟着国子监师生,父女俩虽不在一处,中途停驾扎营用午膳时,舒澜风还是早早托了人情,给女儿送来食盒。 女儿什么都可马虎,肚子却饿不得。 待他欢欢喜喜提着食盒来到舒筠马车外,却听得里面的姑娘吃得热火朝天, “这盘虾尾可真好吃,是用辣油爆炒的吗?” “奴婢觉得最好吃的是这味鳝鱼汤...” “嘿嘿,我知道你喜欢吃鳝鱼,我就不跟你抢了,我把这两只闸蟹吃掉,对了,你别跟我抢闸蟹...” 舒澜风看了一眼手中的食盒,这里头两个葱香炊饼,一叠桂花糕,还有一碗小粥。 不对劲。 他悄悄掀开车帘看一眼,却见自己那娇滴滴的女儿吃得满嘴油光,再扫了一眼桌案,唬得不轻,“筠儿,你这是哪来的?” 舒筠没料到被父亲抓了个正着,呆呆看着他,“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舒澜风不可置信。 舒筠心虚地眨眨眼,“我确实不知道,我不过去了一趟恭房,回来这食盒便在我马车里。” 芍药倒未大惊小怪,“老爷,奴婢猜,怕是有人送错了。” “送错了,你们俩也敢吃?”舒澜风急得跳脚,回眸扫了一眼,四处营帐炊烟袅袅,穿着各色高阶补子的官员来回穿梭,这里头随便拧出一人均可压死舒家,舒澜风气得不轻,打算让女儿还回去,再看那风卷残云般的桌案,他扶额道, “你最好祈祷没事。” 下午舒澜风便跟国子监祭酒告假,骑马护在舒筠车外,生怕有人来寻女儿麻烦,好在一路风平浪静,他方揩下一头冷汗,傍晚抵达行宫时,他将女儿托付给长嫂,赶忙去国子监安顿学生。 女眷这边,马车均停在行宫前面的草坪上,等着内廷的公公挨家挨户领着入驻。 舒筠悄悄拉着芍药躲在马车后面说话,“叫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芍药挨着她耳根回道,“奴婢只瞧见一驾皇辇,后来一问,说是太上皇的车驾,姑娘,您打听陛下作甚?” “嘘...”舒筠生怕被人听见,连连朝她摇头,“别声张,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舒筠寻思得了机会得跟芍药坦白,除非裴钺放过她,否则这桩事根本瞒不住芍药。 天色将暗,晚霞齐天,红艳艳的火烧云铺了大半个天空。 各家陆陆续续离开草坪,好半晌方轮到舒家,大夫人着嬷嬷清点人数,一行人抬着箱笼随内侍进入行宫后院。 西山行宫甚为宽阔宏伟,正殿乾坤殿后星罗棋布排列着大小二十来间院落,或依山而筑,或环水而绕,景致优美,能住入这里头的不是重臣官眷,便是得宠的皇亲国戚,除此之外,行宫东西两侧亦单独建了几排院子,方便安置普通官眷。 舒家身份不上不下,恰恰分到西苑第一间院子。 下人将行李全部抬至厅堂,方氏坐在上首,开始分派房间。大少爷和二少爷要参与国子监的选拔,全部跟着舒澜风住,方氏先吩咐下人将他们仨的行李送去国子监的署区。 人多地稠,少不得有些姑娘要挤在一间,方氏自己住正房,两个女儿分住两间厢房,舒筠和舒菁则安置到后罩房去了。舒菁习以为常,舒筠则不在意。 正要抬箱笼进去时,上回传口谕的那名小公公来了,他年纪不大,白白胖胖,生得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给夫人道安,太上皇给三姑娘的恩典,说是姑娘身子弱,准去琉安宫住。” 大夫人脸色微变,这西山行宫她也来过两回,无意中听人提起过,琉安宫有一方温池,最是养颜安神,当年艳冠后宫的梅淑妃每年均要在此处住上数月,将那身细皮嫩肉养得跟凝脂似的,后宫无人不妒。 每每行宫狩猎,琉安宫成为皇妃公主必夺之地。 舒灵暗暗瞥了一眼舒筠。 舒芝脸色有些难看,她才是皇家未来正经的孙儿媳,太上皇竟只惦记着舒筠? 她给自己找补,“上回妹妹因八字不合被退婚,太上皇心中过意不去,估摸着特意给妹妹这个恩典,算是补偿。” 小公公拢着袖笑而不语。 方氏能说什么,只神色寻常吩咐舒筠,“你去吧,切记循规蹈矩。” 舒筠道是,跟在那小公公身后往琉安宫方向去。 行宫内游廊穿梭,四通八达,灯芒不绚烂,也不冷清,光晕如烟被风载动,衬得整座行宫如缥缈的天宫。 为了照顾舒筠的步子,小公公刻意放缓脚步,芍药拧着贵重首饰,忐忑地跟在舒筠身旁,身后跟着两名小内使,替舒筠抬箱笼。 芍药年纪不大,心思却灵敏,太上皇竟然让一个姑娘单独住那什么宫,此事过于蹊跷。 舒筠几番想跟小公公打听皇帝行踪,却顾念着芍药在侧犹豫不决。 路子越走越偏,沿着游廊往上攀走,慢慢的已离开了主建筑群。 游廊弯入半山腰,忽然急转直下,来到一处地势低凹的殿宇,殿宇并不大,被层层叠叠的樱木遮掩,只隐约有些光芒透出来。 刚迈出游廊,来到琉安宫的大殿外,却听得西南方向传来一片嗡嗡声,芍药瞥了一眼,只见一堆红衫柳绿的姑娘挤在下方一水泊边,往这边指指点点。 “成将军,我看了司礼监的名录,琉安宫空置,我已让祖父寻太上皇恩准,此宫由我住,你让开,我要进去。”当中那人一身华丽紫裙,正是李瑛。 那唤作成将军的都指挥使,穿着一身褐甲,双手环胸,嘴里嚼着一口薄荷叶,痞里痞气地回道, “李姑娘,琉安宫是没安排人,可不意味着你能进去。” 李瑛近来读书勤勉,脖颈十分酸痛,听闻汤泉能松乏筋骨,便央求祖父去司礼监递个话,将她安排进去,不成想事儿没成,她不甘心,半路打听到琉安宫无人,方才便带着人直奔此处来。 面前这位虎贲卫都指挥使负责这次行猎的防卫,是跟着裴钺从战场厮杀出来的悍将,此人是个硬茬。 谢纭向来与李瑛不对付,二人每回均要为住处闹个不休,今日自然也争起这琉安宫来,她见李瑛罕见吃了排揎,心中格外痛快,痛快过后,对上成将军那双桀骜的眼,也觉头疼, 李瑛此人端着架子,不懂得虚以为蛇,于是谢纭温声软语开始套近乎,“成将军,三年前与蒙兀谈判,是成将军陪我父亲出使,我父亲回来一直称赞将军风采...” “别别别...”成将军抬手打断她,“谢姑娘,莫要攀交情,我是陛下的臣子,只为陛下当差,风采不风采的话就别说了,今个儿这琉安宫,什么人都不能进!” 谢纭被闹了个脸红,余光恰恰瞥见琉安宫殿前人影浮动,隔得远,瞧不清是何人,却可断定是一女子,谢纭顿时大呼小叫,指着舒筠的背影问, “成将军,你别睁眼说瞎话,既是什么人都不能进,那个又是谁?那不是人吗?” 成将军啐了一口,将那口薄荷叶吐出,扭头顺着方向瞥了一眼,他唇角高高扯起,吊儿郎当道,“没准...人家是仙女?” 谢纭:“.......” 第20章 第 20 章 琉安宫并不大, 十来间房紧凑精致,窗牖皆用琉璃,窗明台净, 廊道以帷幔而饰,微风涌动,光影交错, 有曲径通幽之妙。 殿内温暖如春, 舒筠将鞋袜蹬下,迫不及待越过层层帷幔去寻那温汤, 方才趁着芍药去收拾衣物,她已悄悄问过小公公,皇帝不曾来行宫, 不仅如此, 每年狩猎只太上皇捎着几个大儿子醉生梦死,皇帝勤于政务, 从不参与。 舒筠便放心下来, 傍晚在马车填过肚子,此刻还不饿,舒筠打算先泡浴, 去去身上的湿寒, 在屏风后褪去衣衫, 宫人替她披一薄薄的轻纱,夜风从窗隙了漏进来, 流云浮动, 浩渺的温池殿雾气袅袅。 舒筠雪白的脚丫轻轻踏进水面, 身子也慢慢往下沉去, 身上的轻纱遇水粘连, 浮在水面,随着她往池中一滑,被那圈涟漪给荡开去角落,玉臂轻轻撩起一片水花,水面微波轻荡。 舒筠舒适极了,一人在温池里嬉戏,也不知她开心些什么,竟也有清脆的笑声传来。 暮色渐浓,松风阵阵,吹得四周林木飒飒作响。 芍药将舒筠衣物收整停当,出来外间不见舒筠踪影,这琉安宫常年有一老嬷嬷与两名宫婢伺候,宫婢不知去处,只有那老嬷嬷在门口候着,瞥见芍药便告诉她, “姑娘沐浴去了,帮姑娘备好衣裳,待会我去伺候她。” 芍药也着实累了,重新入内将换洗的衣裳捧出来,洞开的大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十分挺拔的身影被灯映照几乎铺面整个内殿,随着他步伐越来越近,影子也渐渐收紧。 芍药心下一惊,正想问是何人如此大胆,擅闯此地,那赤皇的龙袍明晃晃地映入眼帘。 芍药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跪在地,吓得魂飞魄散。 难怪主子打听皇帝行踪,那模样分明是往来已久,再回想先前数次迷迷糊糊睡着,或被舒筠刻意遣开,所有疑惑都得到了解释。 宫人无声屈膝行礼。 芍药双唇打颤,心头骇浪滚滚,哪还顾得上开口,裴钺也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并不多言,径直往里去。 随着他步伐再迈,芍药这才猛地想起主子正在沐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捧着衣裳,飞快往内厅门口一拦,毫无预料地挡在了裴钺跟前。 随行的内侍与宫人均唬住。 皇帝也愣了下,那双清明的眸子直直看着芍药,并不见明显喜怒。 芍药知道自己这么做无异于拦驾,可主辱奴死,姑娘还未出嫁,皇帝如何能这么待她,这一进去,姑娘清白定没了,虽说天子临幸是荣耀,可姑娘并不知道皇帝要来啊。 哪怕是死,身为奴婢也得维护主子的尊严。 老嬷嬷面露惶色,立即挪过来欲拉芍药,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她,芍药却死死不动,她不配在皇帝跟前说话,可她却倔强的用行动甚至是生命来捍卫舒筠。 裴钺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养尊处优,这是头一回有奴婢拦他的路,恼怒在一瞬间闪过,取而代之的是欣赏,欣赏她这份维护舒筠的勇气,裴钺步子未动,话却温和, “朕只是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别无他意。” 芍药绷紧的身子缓缓松懈,浑身冷汗淋漓,她不是不怕死的,她从未见过皇帝,更不知他是何性情,听他这话,倒不像个强人所难的暴君。 即便如此,芍药依然不想让皇帝进去,只是一国之君已在让步,她若再莽撞,怕是后果难料,芍药忍着泪水,缓缓将膝盖挪开,退至一侧。 皇帝踏入内殿,张望一眼,未见人影,忽闻西边的雕窗内传来撩水的声音。 他心神一动。 原来他来的不是时候。 手心拽了拽,打算转身,那道笑声被烟波侵染,带着潮气,震得他胸膛隐隐发烫。 修长的身影似嵌在殿中,步子并未挪动,眼神隔着白纱帷幔望去,他个子高,恰恰能从雕窗的一格缝隙里窥进去,隐约瞧见一道倩影仰靠在池边,雪白脖颈修长而凝白,水波轻载雾气缠绕她周身,雪峰若隐若现,她阖目,伸出骨细丰盈的玉臂撩起一片水花,水花一行行跌落她面颊,惹得她频频生笑。 她偏首,去躲那水珠儿,顺着水浪转过身来,玉背如同出水芙蓉忽的浮现半个,又很快随着她身子往下沉陷进去,满头秀发被挽成一个随云髻,只用一木簪束紧,露出莹玉般的肩颈,温汤漫过她锁骨,她捧着水花洗了一把脸,忽如一尾美人鱼仰身跃入身后的水泊,曼妙的娇躯就这么彻底消失在水面。 裴钺下意识伸手,少顷,他闭上眼,侧过头,冷声吩咐门口的老嬷嬷, “进去伺候!” 不能任由她这么玩下去。 他也只是个凡人。 老嬷嬷连忙从芍药手里接过衣裳,迅速往殿内去,刚踏上石阶,舒筠已从另一处水面跃了出来,瞅见老嬷嬷她笑着招手,“嬷嬷。”嗓音跟绸缎一般黏腻。 老嬷嬷心也跟着软了,瞥了她一眼,她年纪虽小,性情娇憨,身子却生得风华正茂,正当时。 亏皇帝忍得住。 老嬷嬷连忙行至另一侧的池边,匍匐下来低声提醒她, “姑娘,陛下来了。” 舒筠心猛地一咯噔,双眼骨碌碌瞪起,“我不见!” 旋即跟个受惊的兔子,一头撞入水中。 老嬷嬷唬了一跳,慌忙往外看了一眼,又循着水中舒筠的身影,急得团团转, “我的主儿,您快些出来,别闷坏了自个儿,这可不是好玩的。” 池中光溜溜的人儿,只发出一串串闷闷的鼓泡声。 给老嬷嬷急出一身冷汗,她连忙将衣裳丢至一旁,出去寻皇帝拿主意, “陛下,陛下,姑娘一头栽入水里,不肯出来呢!” 裴钺如被当头一击,胸中一时滚过千头万绪,恼怒浮现眉间,大步跨进去,他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虎的姑娘。 裴钺提着衣摆进了雾气腾腾的温池间,扫了一眼,哪见舒筠的踪影, “你出来,否则朕下水来捉你!” 这话很管用,离着裴钺最远的一角,慢慢浮现漆黑的小脑袋,她将自己掩在水下,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眸眼,“陛下,您是君子,不能下水来捉我。” 倒是会给他戴高帽子。 裴钺寻到她,还没捕捉到她的模样,却见她又一头往水里躲,裴钺连忙背过身去, 胸口生闷道,“朕若不是君子,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在这?” “那陛下为何来这琉安宫?”她声音仿佛近了些,裴钺手指蜷起,喉结微滚,嗓音放轻,“朕只是想来看看你,陪你用晚膳,谁知你这个时辰就在泡浴...” 舒筠的衣裳就在裴钺脚跟旁的长几上,她慢慢游过来,看着面前跟山峰一般伟岸的男子,问道, “陛下说话算数?真的只是来用膳?” 舒筠有着跟芍药一样的担忧。 那软糯的腔调而已近在迟尺,裴钺瞥了一眼长几上女孩子的柔软衣物,平平静静回道,“君无戏言,朕这就出去,你换好衣裳出来,好吗?”完全是哄的语气。 舒筠轻轻嗯了一声。 裴钺提着衣摆立即出去了。 正殿内摆设不多,一炉水青色的景泰蓝香炉,清香满室,靠窗的高几摆了一对双耳鲤鱼戏水的梅瓶,里头插上几珠水仙秋菊,红妍交错,苍翠欲滴。 舒筠穿戴整洁出来,帷幔轻动,一驾苏绣屏风作隔,那道修长的明黄身影正等着她。 舒筠迈了出去,跪在他脚跟前五步的位置,“臣女请陛下安。” 裴钺本在奉天殿操持朝务,忙到酉时初刻,算算时辰,太上皇车驾该也抵达了行宫,鬼使神差的,连晚膳都未用,便策马赶来西山。 西山离京城并不远,快马加鞭,来去只消一个时辰。 念着她还未用晚膳,特意着人捎了美食给她,到了她这儿,倒是被她当贼防。 裴钺气得不轻,单手撑额正在闭目假寐,听得她一声请安,缓缓睁开眸子。 她换了个凌云髻,将所有秀发高高挽起,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 想是来不及装扮,她连个耳坠都未戴,一对晶莹剔透的耳垂跟琥珀似的,被温汤熏得娇艳欲滴。 刚从温汤了熏出来,整个人泛着一股潮气,双眸微醺,唇赤如丹,眉梢含春不露,活像刚刚蒸熟的水蜜桃,任谁瞧了恨不得咬上一口。 裴钺目光略深,直勾勾看着她,“平身。” 舒筠站起身来,粉色的襦裙一垂到底,遮盖住那雪白的玉足,双肩披上一条浅紫的薄衫,琉安宫有地热,比外头要热上不少,芍药便给她备了夏裙,时间紧迫,也不好让皇帝等太久,舒筠顾不上换别的衣裳便穿戴出来了。 腰间系上一条粉色的绸带,腰线拉高,衬得她无比秀逸婀娜,当真是出水芙蓉,天然无雕。 她这是在考验他的定力。 裴钺朝她伸手,“过来。” 舒筠摇头不肯,小嘴高高翘起,悄悄往一旁堆着几个食盒的桌案瞥。 裴钺自然看出她的小心思,他语气无波无澜,“不是不饿吗?你后颈的发梢还在滴水,朕帮你绞干。” 舒筠暗吸一口凉气,他的眼神明明是平和的,偏生给人不容置疑的威慑力,看着那只宽大有力的手掌,舒筠不受控地缓缓往他挪去。 粉白软糯的小手被他握住,他稍稍让开了些位置,就这么将舒筠带过来坐在他身侧,舒筠绷紧了身子,挨着圈椅坐了一点点,一大一小的身影就这么挤在狭小的空间内。 裴钺拿着桌案上的雪帕,开始给舒筠擦拭后颈的水汽。 到底是在惩罚她呢,还是惩罚自己。 左手不轻不重给她擦拭,右手却捏住她发红的耳珠,侧眸看着几乎被他笼罩的小姑娘,她长睫轻轻在颤, “怕什么,在摘星阁,你胆子可是大得很。” 终于旧事重提了吗? 舒筠撩了撩耳发,腰身坐得挺直,绞尽脑汁给自己开脱,“我咬的是七爷,不是当今圣上。” 裴钺胸口闷出一声笑,信手将绣帕扔下,扶着她双肩将人给掰转过来,那双颊气鼓鼓的快鼓成鱼鳃, “姑娘,是亲,不是咬。” 只见她抬起小鹿似的眼,凶巴巴瞪着他,蛮不讲理,“就是咬!” “哦?”裴钺语气平平静静,“那你让我咬回来,那桩事咱们便清了。” 舒筠:“.......” 第21章 第 21 章 “那你让我咬回来, 那桩事咱们便清了。” 舒筠杏眼微朦,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像有些道理哦...” 话落, 她便如脱兔般,从他怀里挣出,可惜她并未穿鞋,襦裙又长,小脚丫踩在裙底, 只见襦裙往下滑落, 她整个人也往前方栽去。 裴钺来不及取笑她, 见她一头往屏风撞去,飞快起身掠过,一面拉住她胳膊, 一面伸手去扶她,她栽得太快,裴钺也来不及思索,手掌就这么钳住了她腋下, 襦裙已被扯下一大片, 露出殷红碎花的小衣,裴钺虽无意冒犯她, 却因那手掌过于宽大, 这么一托几乎已握住半个。 舒筠更是惯性所致,整个胸//脯全部撞在他胳膊上。 掌心的炙热透过薄薄的纱衣窜至她面颊, 舒筠又羞又恼, 已无地自容。 裴钺扶稳她后, 飞快抽回手, 他定力太好, 脸色几乎无任何变化,舒筠羞于见人,扯起那松松垮垮的襦裙,逃也似的躲去屏风后,她拽着裙子盖住整个烧红的面颊,气得哭起来。 烛火摇曳,两道身影交织投在屏风,裴钺听得她嘤嘤懊恼,也略生尴尬, “是朕的过错,不该逗你。” 嗓音明显要暗哑几分。 舒筠捂着热浪腾腾的脸,从没有这般丢人过,这还不如让他咬回去呢。 脸烫,那被他握过之处更烫,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越想越羞恼,绵绵的泣声被屏风一隔,越发添了几分悱恻,裴钺听得格外不自在。 他自然知道她因何而气恼,垂眸看了一眼那片手掌,那一股颤麻萦在掌心久久挥之不去。 软的不可思议,他从不知女孩子那处会如此柔软。 倒显得欺负了她似的。 裴钺抚了抚额,思索片刻,语气坚定, “筠筠,你知道朕的心意,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舒筠听得心尖一颤,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她拭了拭眼泪,将纷乱的衣裳稍稍整理些,也不肯出去见他,便隔着屏风问他道, “那陛下还要咬回来吗?”她嗓音又黏又糯,像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糖丝。 明着是问,实则是暗示他,可以两清了。 裴钺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笨丫头总是能极聪明又委婉的拒绝他。 温汤里的热浪依然源源不断往外冒,屏风内外被染上一片潮气。 他眼神沉沉盯着她的影子,语气幽黯, “是朕哪里不好吗?” 襦裙从她掌心滑落,她转过身来,隔着屏风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些许是有了一层绢纱做挡,她方敢直面他。 他的眼更加深邃了,好像有些难过。 舒筠心头一软,“不是的....” 趁着机会,便将在胸口滚过无数次的念头,脱口而出,“陛下哪儿哪儿都好,只是我不能入宫,也不想入宫,我家里只我一个女儿,我不能离开我爹娘。”她语气娇脆。 印象里姑姑舒太妃自入宫后,只有年轻时回过一趟舒家,那皇宫与牢笼又有何区别,她爹娘除了她再无子嗣,她若去了皇宫,爹娘怎么办。 更何况,她一点都不想入宫。 一想到与那么多女人争抢一个男人,她还不如死了。 裴钺想起她家里的情形,倒也能理解,回想起未表明身份前,她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娇嗔可爱,她拒绝的大约是他这层身份。 “若我只是七爷呢?你还会拒朕于千里之外吗?” 舒筠一愣,沉默了。 换作以往,她会告诉他,她要明媒正娶,可现在晓得面前这个男人是当今圣上,那样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于是她沉默以对。 裴钺明白了,他慢慢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无数女人为了荣华富贵绞尽脑汁入宫,舒筠是第一个嫌弃他身份的人。 舒筠不肯入宫,他更不可能为了舒筠放弃什么,这段不期而遇的邂逅,陷入了死胡同。 时间一点点逝去,二人隔着一扇苏绣花鸟座屏相对而立,谁也没再做声。 良久,裴钺瞅了一眼桌案上齐整的食盒,弹了弹眉心,淡声道,“给朕一点时间考虑,时辰不早,出来用晚膳。” 舒筠也调整了下呼吸,再三确认裙衫稳妥,方才慢慢走出来,她压根不敢抬眸,裴钺凝睇她,她面颊依然红扑扑的,目光从她胸前掠过,那根系带不见了,显得襦裙十分宽大。 欲盖弥彰。 舒筠与他说开,心里也踏实了。 二人刚坐下,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而这声叫还格外熟悉。 * 王幼君用过晚膳,闲得无聊,便去西苑寻舒筠,猜到方氏不会善待舒筠,打算将她接来与自己一道住,却得知舒筠去了琉安宫,王幼君羡慕得两眼放光,当即便带着丫鬟赶来,刚走到行宫正中那片水泊处,撞见谢纭与李瑛等人在争执。 王幼君对琉安宫并不陌生,有一年她母亲陪着太皇太后来泡温汤,她得机会跟了过来,贪玩时无意中发现琉安宫后墙有个狗洞,于是她吩咐丫鬟替她打掩护,自个儿偷偷钻入林子,绕去琉安宫的后墙,只要舒筠在里头,那么她溜进去便可趁机留下来。 她历尽千辛不顾世家贵女体面,从狗洞钻入时,一只铁臂毫不客气地拧住她衣领,将她给提溜出来。 那声尖叫就是这么来的。 若非成将军及时看清楚那张脸,大约王幼君的小命就要交待在这。 他看着满脸泥污的姑娘,死皮赖脸坐在地上,一双眼红彤彤的跟小兽似的瞪过来,“你好大胆子,本姑娘是太上皇的外孙女,今日奉旨陪伴舒姑娘,你为何抓我?” 王幼君意图从气势上压倒对方,来遮掩自己的狼狈。 成将军心想底下那些姑娘已经够胡搅蛮缠了,没想到这个是胡搅蛮缠的祖宗,他抚了抚下颚的胡渣,笑得阴森, “既是上皇旨意,您老人家怎么还钻狗洞?莫非上皇是让您从狗洞钻进来?” 王幼君心虚,气急败坏剜了他一眼,“你管我呢,我高兴走哪是我的事。” 还有理了。 成将军自认在边疆是最难降服的刺头,面前这位大约也是姑娘中的刺头,他耐心告罄,语气冰冷道, “王姑娘,在下奉命驻守此地,你无故闯入,按律当抓,来人将她捆好扔出去。” 王幼君一看他是动真格的,急得提着衣摆后跳几步,“你敢...”旋即扯起嗓子朝里面喊, “筠妹妹,快救我!” 幸在芍药出来的及时,将王幼君从成将军的魔掌下解救出来。 王幼君解气了,起身时抖了抖身上的枯叶,趾高气昂走过他身旁,睨了他一眼, “成林,咱们俩的梁子结下了!” 成林掏出那叠薄荷叶,塞了两片进去,发出一声嗤笑。 王幼君迫不及待要去见舒筠,根本不顾芍药阻拦,摇曳多姿往里飘, “筠筠,我来了,我可想死你了,你有这等好事竟然不告诉我?害我从狗洞爬进来,被人逮了个正着,丢死人了....” 行至门槛往里一望,对上一双陌生却又熟悉的眼神,她来不及刹住脚步,脚被门槛绊住,一头栽下去。 “啊!” 舒筠哭笑不得,连忙上前将摔得眼冒金星的王幼君给扶起,王幼君哪里敢起身,推开她的手,战战兢兢伏低在地,顾不上发髻凌乱,哆哆嗦嗦朝皇帝请罪, “皇帝舅舅,不知您大驾光临,外甥女御前失仪了....” 王幼君头点地,心中惊雷阵阵,她脑筋灵活,堪堪一眼也猜了个大概,就说太上皇不可能无缘无故让舒筠来琉安宫,原来始作俑者是皇帝。 可惜,她坏了皇帝好事,今夜怕是要被舅舅生吞活剥了。 王幼君边请罪,边将眼神往舒筠偷瞄,舒筠站在她身侧不远处,搀也不是不搀也不是,乌溜溜的眼只觑着皇帝,等他示下。 裴钺正剥了半个蟹,将其中一块蟹黄剔出来放在舒筠的碗里,语气平和, “你刚沐过温汤,不宜吃过多寒凉之物,今晚尝个鲜便可。” 王幼君眼神有些发愣,她见过太多女人在裴钺身上折戟,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这么体贴温柔待一个女人,筠筠真是好命啊。 见皇帝不肯搭理自己,她朝舒筠投去求救的眼神。 舒筠面庞有些发热,语气温温柔柔替她求情,“陛下,幼君姐姐不是故意的,您饶她这次吧。” 裴钺慢慢看了她一眼,又扫过王幼君,视线没在王幼君身上停留半分,淡声道,“起来。”又朝舒筠抬了抬下颚,“快些吃。” 舒筠只得坐下,这一大桌子菜,她与皇帝也吃不完,便示意王幼君也坐下来吃。 皇帝没发话,王幼君哪敢呢,不过她倒是聪明,连忙挽了挽衣袖,朝皇帝请示,“陛下,要不臣女来给您布菜?” 裴钺还是没看她,朝舒筠对面示意了下,“你也坐。” 王幼君依言坐了下来,再看这一桌子好菜,顿时口中生津。 一顿饭吃得格外沉默,裴钺不开口,谁也不敢吭声。 好好的二人独处时光被王幼君打乱,裴钺心情自然不好,只是他这人情绪不轻易外露,也不会真的跟个小女孩计较,饭毕,便深深看了一眼舒筠, “朕回京城了,你早些歇着。” 舒筠听他说要回京城,呆了呆。 这么说,他从京城赶来,陪着她吃一顿饭,又赶回去? 舒筠心中如打碎了五味瓶,不知是何滋味。 王幼君不明其理,恭敬地起身送皇帝,顺带眼巴巴求了一个恩典, “皇帝舅舅,我可不可以在琉安宫陪筠筠呀?” 皇帝看着坏自己好事的外甥女,没有立即搭她的话,直到行至殿外望着满院秋霜终于舍得开尊口, “照顾好她。” 王幼君咧开嘴笑,屈膝施礼,“臣女遵旨。” 抬眸见成林阴恻恻地盯着她,她立即做了个得意的鬼脸。 成林没搭理她,跟在皇帝身后离开了。 王幼君目送皇帝走远,连忙折回殿内,示意芍药在外头守着,进去寻舒筠说话,屋子里暖和,王幼君便退去脏乱的外衫,只剩杏色的中衣,见舒筠倚坐在罗汉床上,神色痴惘,便凑了过去, “我的好筠儿,你何时跟我皇帝舅舅勾搭到了一处?”王幼君的心跳到这会儿还扑通扑通直跳,谁能料到那不近女色的帝王竟然进了她闺中密友的闺房。 “莫非是你在宫中当伴读时,陛下遇见了你,为你美貌所惊艳,故而见色起意?” 舒筠面色一羞,“才不是,是我冒犯了他。” “啊?”王幼君这下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舒筠叹了一息,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王幼君听到最后指了指自己,“这么说,倒是我害了你。” 若不是她引舒筠去摘星阁,舒筠也不会遇见皇帝。 舒筠沮丧地嘟了嘟嘴,“可不是,”又抱着她胳膊,央求道,“幼君姐姐,快些帮我想个法子,我是真的不想入宫。” 舒筠倾身过来,身上散发一股芳香,连着那饱满的胸脯也若隐若现,王幼君笑眯眯瞥她一眼,促狭笑道,“你们刚刚一起泡温汤?” 舒筠躁得推开她,“胡说什么!” 王幼君打量她两眼,舒筠身上这件襦裙恰到好处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你穿成这样,舅舅还没碰你,可见是对你动了真心。” 舒筠微愣,“这话怎么说?” 王幼君道,“他将你放在心上,才不舍得轻易动你,否则早就一纸诏书将你纳入皇宫。” 舒筠怔了怔,语气平淡道,“哪里,他只是不愿意强迫人罢了。”裴钺对她心思是有,只是远不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王幼君见她语气低靡,将她双手握在掌心,神色变得郑重,“不管怎么说,咱都不能入宫,陛下再好,将来也会娶别的女子,且不说旁人,若叫谢纭晓得陛下给你剥蟹吃,她怕要提刀杀过来。” 舒筠想起连夜奔波过来陪她吃饭的男人,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却还是很坚定地点头, “你说得对,那我该怎么办?” “让我想想。” 王幼君吓出一身冷汗,这会儿身上格外不自在,遂央求舒筠陪她一道泡温汤,两个姑娘褪去衣衫,泡去池子里,舒筠方才凫过一轮,干脆靠在角落里不动,王幼君游了片刻,又划过来依在她身旁。 “依我看,陛下雄才伟略,文武双全,又生得那样好,不如你从了她?” 舒筠气得敲她的脑门,“这就是你凫了一圈想得好法子?” 王幼君笑吟吟的,“可不是,琉安宫的温汤泉水甘甜,有养颜益寿之功效,我在想,这么好的地儿,我何时还能来第二次,倘若你成了陛下宠妃,那我还不是想来便来?” 舒筠白了她一眼。 王幼君怂恿道,“你有没想过,干脆一鼓作气杀出重围,成为我的舅娘呢。” 舒筠彻底不想打理她,转身便要出浴,王幼君见她生了气,急忙抱住她,“好啦,好啦,别气了,我不就是觉得棘手吗?” 舒筠眉心一顿,沉默下来,她也觉得无计可施。 “罢了,我今夜已与陛下坦明心意,陛下是君子,当会权衡。”舒筠心里乱糟糟的,干脆丢开不想。 王幼君看着她又娇又嫩的模样,心里想,舒筠还是不懂男人。 两个姑娘年纪小,亦不是心思重的人,好不容易出来游玩,又无父母约束,胡天胡地地闹了起来,夜色沉寂,皓云流动,吃了夜宵,枕着温暖舒适的药枕,双双酣睡过去。 翌日清晨,秋霜吐露,舒筠与王幼君尚在呓语中,谢纭一纸状书递到太上皇跟前,她昨夜放出耳目,终是打听到住在琉安宫的是舒筠,这下可惹恼了谢纭,舒筠是什么身份,也敢跟她抢琉安宫,谢纭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织罗了一堆罪名和理由,非要太上皇把舒筠挪出去,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舒家人自然不肯认这个罪,只道昨夜是小公公传了太上皇口谕,舒家人并无过错。 那太上皇昨夜与几位老哥们纵酒言欢,睡得晚,清晨被闹醒,尚有些昏懵,他指了指自己,问身侧的老太监, “朕昨夜安排了姑娘进琉安宫?” 老太监头疼地看着老人家,太上皇年轻时干过的混账事也不少,一旦喝醉了酒嘴便拴不住,故而也拿不定主意,上皇便摆摆手,正了正衣冠, “将人带来。” 第22章 第 22 章 炽烈的秋阳泼进乾坤殿, 绵长的光线里翻腾着细微的尘粒。 大殿内外聚了不少人,谢纭陪坐在太上皇身侧, 大夫人方氏也被传了来, 太上皇念着她是儿女亲家,没让她跪,给她安置在一把锦杌。方氏忧心地看着舒筠。 舒筠跪在乾坤殿的正中, 手心掐出一把冷汗,喃喃地说不出话来,她不惧被太上皇惩罚, 惧的是她与皇帝的事被人知晓,届时她不入宫也得入宫去了。 王幼君明白舒筠的顾虑,稍一思忖,便决定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她提着裙摆径直往太上皇跟前一跪, 含着委屈的腔调, “外祖父忘了吗?昨个儿上午扎营用午膳时,君儿给您请安, 您亲口答应让君儿住琉安宫, 于是君儿便住了进去....” 太上皇听得一头雾水, “我昨个儿答应你了?”他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王幼君反而理直气壮, “若非您开口, 给君儿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擅闯琉安宫呀?” 太上皇扶着额, “这话倒是。” 谢纭却不信她这套说辞,指着舒筠, “那她呢, 她怎么进去的?” 王幼君眨眨眼, 又看了一眼太上皇, “我一人无聊,便央求外祖父答应我捎带一人,我便带上了筠妹妹。” 王幼君与谢纭也算是老对手了,王幼君说的话,谢纭一个字都不信,怕是掂量着太上皇记性不好,故意瞒天过海呢, “昨夜我在湖边散步消食,听到一声突兀的尖叫,极像幼君外甥女,君儿啊,你当真是奉旨进去,还是偷偷溜进去的?” 王幼君听得那声“君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平日里谢纭仗着自己辈分高,每每遇见王幼君这些晚辈,总爱颐指气使,摆长辈的谱儿,王幼君看她格外不顺眼, 她也毫不客气回过去,“一声夜莺叫也能安在我身上?我昨个儿在琉安宫还听得有人在底下与成将军大呼小叫呢,一听便知是谢姑娘的好嗓子。” “我看你是故意嫁祸我,嫉妒我比你受外祖父宠爱,故而一清早折腾这么一出,哎哟,外祖父,今日天清气朗,您不去狩猎吗?” 这话踩了太上皇的痛处,他也嫌谢纭无事生非。 谢纭脸色愈发难看,她昨夜听得清清楚楚,那就是王幼君的声音,不可能出错,直觉告诉她,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想了想,她与太上皇建议道, “舅舅,泡个温汤本不是多大的事,可若王幼君假传圣旨,便是欺君大罪,您不可不治,以外甥女来看,您不妨将成将军请来对证?” 成林是皇帝的人,谁的面子都不会给,他不会偏袒王幼君。 谢纭这一嚷嚷,不少公主王孙借口请安来旁观,若不弄个清楚明白,上皇也没法交代,毕竟晚辈太多了,若每一个都像王幼君这么闹,岂不乱了套。 于是上皇派人去传成林。 王幼君和舒筠相视一眼,均是心下擂鼓,王幼君昨夜刚得罪了成林,也不知成林会不会帮她,成林倒是不至于坑害舒筠,怕就怕在成林为了皇帝抱得美人归,径直承认是皇帝的旨意,那就糟糕了。 舒筠脸色白的厉害,王幼君稍稍往后挪了挪膝盖,握住了她的手,“别怕。” 谢纭瞧二人这做贼心虚的模样,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 成林本在猎区排查隐患,听得侍卫传唤,立即赶来乾坤殿,侍卫路上已告诉他殿内情形,他行至殿门口,取下佩刀,大步入内,眼神稍稍一抬,便看到王幼君苦巴巴地望着他,成林装作没看到的,任凭王幼君把眼睛眨瞎,他也没什么表情。 王幼君媚眼抛给了瞎子,气得胸口发胀。 成林来到太上皇跟前,不待太上皇问便开了口, “回禀太上皇,昨夜着实有手令从乾坤殿出,交待臣戍卫琉安宫,护卫两位姑娘安全。” 成林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乾坤殿的指令可以是太上皇发出,也可以是皇帝发出,而众人并不知皇帝昨夜驾临行宫,故而只能是太上皇。 “有吗?”太上皇这下是真的对自己的记性产生了动摇。 成林面不改色,“臣岂敢欺君罔上?” “没错的。”王幼君与成林一唱一和,她猜到必是皇帝有了交待,心中底气十足,面上越发装得委屈,鼻子一抽一搭, “外祖父,君儿一向乖巧,岂敢撒谎,说来,这还是外祖父头一回许诺君儿呢。” 成林见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格外动情,生怕泪沫子沾到自个儿身上,连忙挪得离她远了些。 这厮演戏的水准炉火纯青。 有了成林作证,太上皇再怀疑也不能够了,毕竟成林没有撒谎的理由,他老人家摸了摸额,也没太把这桩事放在心上,“成吧,事情到此为止,既然朕许了君儿,君儿今日又受了委屈,就继续住着。” 王幼君破涕为笑,当即谢恩。 谢纭自是十分不服气。 成林收膝站起,冷冰冰看了谢纭一眼,转而朝上皇拱手, “上皇,王姑娘与舒姑娘的事是澄清了,但谢姑娘搬弄是非,混淆视听,坏您声誉,影响秋猎大典,此事不可不究。” 谢纭闻言唰的一下站起身,勃然变色,“成林,本郡主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是昨夜...”她看了一眼上皇也不好将昨夜欲闯琉安宫的事抖出,只得转了话锋,“没错,是我误会了幼君与舒家妹妹,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吧?” 成林没有看她,太上皇也没有看她。 太上皇只盯了成林几眼,成林的性子太上皇了解,绝不可能掺和到姑娘家的争执里,他突然开口要治谢纭,很蹊跷,不过蹊跷归蹊跷,成林既然开了口,太上皇必须惩治。 于是他老人家下令,“着谢纭闭门思过。” 谢纭正待委屈辩驳, 成林忽然靠近太上皇,悄悄耳语几句,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太上皇脸色明显凝重,旋即改了口风, “着嬷嬷掌掴二十下,再闭门思过。” 谢纭差点气昏过去。 谁也不明白为何成林非要逮着治谢纭,大约是这位谢大小姐得罪了军中第一刺头。 谢纭被当众打得鼻青脸肿,再也没脸出门,她为祸京中多年,第一回吃了这么大亏,也算大快人心。 事情尘埃落定后,舒筠欲与成林道谢,王幼君念着成林今日替她出了口恶气,决定不计较他昨晚的失礼,随舒筠一道追他至丹樨处,朝他施礼,“多谢将军相救。” 成林淡淡看着她,吐出两字,“不必,”随后看了一眼腼腆温柔的舒筠,朝王幼君皮笑肉不笑道,“若不是舒姑娘,我可不管你死活。” 王幼君钦佩的心情顿时见鬼了,木着一张脸咬牙切齿睨着他,“成林,你真是不知好歹!” 成林懒得理会,朝舒筠拱了拱手,快步回了林子。 王幼君从没这么丢脸,恼得狠狠跺了几下脚。 舒筠在一旁安慰她道,“好啦,今日天气不错,我陪你去骑马?” 王幼君想起舒筠让她教骑马的事,深吸了一口气,又往成林的背影扔了一记眼刀子,方揽着舒筠回了琉安宫,一想到能名正言顺待在琉安宫,王幼君的心情便美妙了,二人早早用了些午膳,出门时,撞上舒家遣人来寻舒筠,舒筠只得让王幼君先过去,带着芍药来到西苑。 舒筠到了西苑,瞧见父亲舒澜风急得在厅内来回踱步,舒澜风不知里情,只责怪舒筠, “你待会便把东西收拾好搬回西苑,那琉安宫岂是咱们能住的地儿?你瞧,今日差点惹上风波,幼君虽是好意,但规矩不可破。” 舒筠看着满脸风霜的父亲,心口的委屈差点要溢出来,她哪里愿意去住那劳什子琉安宫,若不是皇帝逼她,她今日也不用受这么大惊吓,今日谢纭的跋扈可见一斑,当真与谢纭共侍一夫,她怕是不知道怎么死的,可惜满腔的苦水只能往肚子吞,舒筠不敢告诉父亲,只呐声点头, “女儿知道了,只是幼君尚在马场等女儿,待晚边回来,女儿再搬如何?” 舒澜风见女儿眼眶泛红,泪水要落不落,只当她吓坏了,心疼至极,“娇娇不哭,怪爹爹语气不好吓着了你。” 舒筠怕父亲担心,擦了擦眼角的泪,“我没事了爹爹,您去忙吧。” 舒澜风着实还有很多公务,吩咐芍药照顾好舒筠便离开了。 主仆二人稍事休整,至午时正迈出行宫。 还未绕至前方的草原,便已闻得纵马入林的喧声,大雁南飞,马鸣鹿啾,一条狭长的水泊从东面山林蜿蜒而出,横贯草原又延伸至西边的深林。 快下丹樨,芍药忽然想起还未捎带水囊,又急急赶回琉安宫,舒筠迎风而立,望向猎场,苍色葱茏,群山环绕,四周一片蓊郁之色,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与姑娘,则成了苍茫山色里的点缀。 东西两面的林子便可狩猎,入口处各有一个马棚,里头拴着不少高头大马,远远的瞧见王幼君在西边林子口挑选马匹,舒筠慢悠悠去寻她。 草原甚为宽阔,眼瞅着没多远,走起来却十分费劲。 大晋民风开放,男女大防虽有,却也没过分苛刻,譬如未婚的男女便是可一道出游,舒筠踏上绵密的草坡,便见长姐舒灵与柳侯家的世子柳鸣晨站在不远处。 柳鸣晨个子并不高,只比长姐高半个头,可他神情极为温柔,见长姐发梢沾了一片薄叶,便不着痕迹替她摘去了,长姐那么端重的一个人,在他面前也露出了腼腆温柔的神色。 二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一道往前方林子里去,柳鸣晨见长姐手里提着个水囊,主动接了过来,长姐宽袖垂下,柳鸣晨空出挨着长姐那只手,舒筠清晰地看到二人的手指借着宽袖遮掩悄悄碰了碰。 放眼望去,草原处处成双成对,有年轻的丈夫扶着妻子上马,相携纵情山野,有母亲牵着年幼的孩童在草原上嬉戏,哪怕是上了些年纪的官老爷,也背着手领着妻子有说有笑往皇帐方向踱去。 舒筠不由自主浮现几分艳羡,多么有烟火气的画面啊,可惜不能属于她。 她也不知这一生要怎么办? 即便能成功说服皇帝放弃她,那她还敢嫁人吗?她不敢,男人嘛对得不到的总会惦记着,若她嫁人生子,哪一日帝王不高兴了,便要逮着她发作,她不会也不敢去连累旁人。 离开京城远赴他乡苟且偷生,爹爹一生的抱负便葬送在她手里了。 阳光明明很是炽热,她身上却没由来的发冷。 远处的王幼君发现了她,朝她挥手,舒筠暂且压下酸楚的念头快步朝她奔去。 这时一道暗含沙哑的嗓音唤住了她, “筠妹妹。” 舒筠猛地止住脚步,慢慢转过眸来, 将将半个多月未见,裴彦生仿佛换了个人,他形容消瘦,下颚布满胡渣,眼眶略深陷下去,一双眸早没了往日的神采,满含苦涩望着舒筠。 面朝舒筠那张脸后,裴彦生干裂的嘴唇抽搐了下,换了个称呼,“舒姑娘....” 舒筠看着这样的他,心里堵得慌。 原先她嫌裴彦生做事不过脑子,眼下才知道,裴彦生也不是她能肖想的。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此地处处是皇帝耳目,舒筠更不敢与他交谈,事已成定局,不如狠心些才好,舒筠一字未言,转身跑开了。 身后的裴彦生也没有追来。 舒筠一口气跑到王幼君身边,王幼君也看到了裴彦生,见他还盯着舒筠在瞧,啧了一声,将舒筠拉扯至马棚旁边的围栏内,隔绝了裴彦生的视线。 “你没有发现裴彦生不对劲吗?” 舒筠茫然望着她,“什么意思?” 王幼君手揽着她的肩,脸色一言难尽,“前段时日裴彦生大受打击,在家里不吃不喝,临川王妃给他下了一剂猛药,” 舒筠睁大眼,面露疑惑。 王幼君凑近她耳边道,“王妃偷偷给儿子吃了那种药,将自己的外甥女送入他屋子,二人春宵一度,如今两家已开始议亲,大约年底便要迎过来。” 舒筠吃了一惊,心底犯上一股恶心,神色怔怔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乌眸转动,语气低落,“也好,至少不再被我耽搁。” 王幼君又往裴彦生的方向望了望,见他不知何时离开了,这才将舒筠拉出来, “行了行了,事情都过去了,你也别难过,说句心里话,即便没有舅舅,你们俩也长久不了。” “淮阳王妃只是心高气傲,行事还算要面子,临川王妃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她不喜欢你,指不定怎么折腾你。” “好了,不聊这些,咱们骑马吧?” 王幼君替舒筠挑了一匹矮瘦的马,舒筠谨小慎微地坐上去,勒着缰绳不敢乱动,王幼君自个儿骑术精湛,却不怎么会教学生,两位姑娘折腾片刻,只在原地打转。 王幼君有些泄气,舒筠也被折腾得气喘吁吁。 恰在这时,成林从林子里巡防出来,撞上两位姑娘倚在马棚处形容沮丧,便多看了一眼,王幼君瞧见他便一肚子火,将脸别开。 成林却是扶着腰刀大步走过来, “两位姑娘这是作甚?” 舒筠起身朝他施礼,“成将军。” 成林避开不受她的礼。 王幼君见他主动搭腔,也不好装作没听到,冷冰冰道,“筠妹妹不会骑马,我正在教她。” 成林刮了刮脸腮,瞅了一眼舒筠,语气还是那般吊儿郎当,“学骑马是吧?” 王幼君有些受不了他这副模样,没吭声。 舒筠指了指那匹矮马,“成将军,这马儿我骑上去怎么都不肯动,将军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成林笑了笑,“本将虽会骑马,却不会教人骑马,不过,我可以请个会教的来!” 王幼君心里想这样最好,她也不想看成林的臭脸色,不过成林肯帮忙,她也没表现得过于明显,“那多谢了。” 成林二话不说便离开了,走到丹樨前,招来一侍卫,吩咐几句,那侍卫快马加鞭离开了。 王幼君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也没太放在心上,舒筠怕搅了她的兴致,便道, “你带着我骑,我坐在你身后便是。” 王幼君的父亲也是军中老将,家里兄长给她挑了一匹玉骢马,这次狩猎她自然牵了来,她先翻身上马,再将舒筠拉上来,舒筠抱着她腰身,任凭她驰骋。 王幼君担心舒筠害怕,也不敢骑得太快,二人骑了大约半个时辰,行至一片高坡,此地视野极为宽阔,待马速慢下来,舒筠这才从王幼君身后睁开眼,双眼倏地一亮。 面前的景色太漂亮了。 群山绵延,沃野千里。橙红黄绿漫山遍野,如同打碎的染缸,蔚为壮观。 王幼君将舒筠放了下来,说要去猎个兔子晚上烤着吃,舒筠也就随她,不多时,芍药与王幼君的丫鬟春花也追了来,芍药伺候舒筠喝了水,便带着春花寻避风之地准备晚上野炊的用具。 王幼君给舒筠挑的那匹矮马上搁着些水囊干粮衣物,还有一张专用于草原上的褥垫。 舒筠将褥垫取下,独自坐在山坡上赏景。 大约一个人坐得有些无聊,她垂下眸开始拨弄脚跟前的野花。 清风摇动草木,发出簌簌的声响。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她脖子垂得有些累了,便双手托颊,眼神一动不动盯着一个方向,舒筠意识渐渐模糊,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耳边总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的挠她,心里虽嘀咕着,却也没伸手去拂开。 渐渐的,耳郭越发痒,仿佛有轻羽从上方掠过。 舒筠有些受不了,这才抬起昏懵的眼,一双清湛的眉目垂下来,他眼神介于深邃与清润之间,比年轻的男子多了几分岁月悠长浸润出的沉稳,又不会感觉深不可测而令人生怵。 舒筠微愣,“您怎么来了?” 她嗓音带着模糊的气音,仿佛是懒洋洋的小懒猫,神情呆懵可爱。 裴钺的心哪一刻便软下来,不枉自己从御书房奔波而来,。 裴钺见她蹲的久了,将她扶起来,看着她,唇角的笑意似有似无, “不是有个姑娘要学骑马么?” 舒筠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慢慢聚在眼眶,“您是从京城赶来的吗?” “不然呢?”他幽幽笑道。 舒筠惭愧地垂下眸。 昨晚刚奔波回去,这会儿又赶来行宫。 她不知该说他对她过于好,还是说这份帝王的偏爱令她承受不住。 舒筠心里酝酿了一些话,不知从何说起。 裴钺见她欲言又止,也不逼她,而是指着身侧那匹瘦马,“这是你的马?” 舒筠回过头,那匹马正在百无聊赖啃咬枯草,“这是幼君姐姐帮我挑的马。” 裴钺摇头失笑,“这马不适合你,你自然学不好。朕教你?” 舒筠局促地摇头,慢慢往后退步,“不,陛下,您这么忙,我....” “筠筠,”他语气温和却又莫名地郑重,“你就把我当做七爷,或者当做寻常的兄长,兄长千里迢迢奔来,便是想教筠筠骑马,你学会了,我也好放心不是?” 舒筠痛苦地闭上了眼。 “御书房还有一堆折子等着我。” 他便是拿捏住舒筠性子软好欺负。 裴钺打了个响指,山坡下一名侍卫牵着一匹火红色的小马过来,马匹并没有过于雄壮,却看得出来很是瘦劲,那马蹄往上跃来的劲儿还有那凶狠却从容的眼神,都看出来与寻常马很不一样。 在裴钺的示意下,那马儿用嘴来蹭舒筠,舒筠怪不好意思的,想要躲开却还是鼓起勇气没动,“陛下,这是什么马?” “它是大宛敬献的汗血宝马。” 侍卫将缰绳双手奉上,裴钺接过递给舒筠,舒筠迟钝地牵住,只是碍于刚刚不愉快的经验,她还有些害怕。 裴钺看着胆怯的姑娘,轻声安抚,“不怕,它并不凶,朕先前不是告诉你,朕是驯马师吗,倒也不是虚言,这匹马便是朕驯养出来的,它特别温顺,适合姑娘骑。” 舒筠想起自己骂他大骗子,害羞地笑了笑。 裴钺看得出来,小姑娘刚刚蹲在此处时,神情失落而孤独,这会儿露出笑意,他心情也跟着愉悦了些。 “来,试一试。”裴钺鼓励她。 舒筠勒紧马缰,意图踩着马镫上去,方才与王幼君骑马时,王幼君会拖住她腰身送她上去,现在身后站着皇帝,舒筠不知该怎么办,而且她还做不到像王幼君那样流畅利索的上马,这样屁股撅起,显得十分不文雅。 裴钺看出她的为难,走到她对面,隔着马背朝她伸手,“朕给你借力。” 他自然可以扶着舒筠上马,只是小姑娘现在对他心有抵触,裴钺知道该如何化解她心中的尴尬又能恰到好处帮到她。 不知这是不是年长男子才有的细致和体贴。 舒筠拉住他的手,裴钺用力一带,她便轻轻松松上了马。 就这么短暂的一下,舒筠感受到了两个人力量的差距,他明明看着没用力,实则又强又稳,舒筠看了一眼高大的裴钺,裴钺比普通男子还要高出不少,譬如现在,她明明是坐在马背上,他的视线便可平平投过来。 裴钺开始教她骑马的要领,也没有过多赘叙,更多的是他牵着缰绳在前方,引导舒筠怎么用力怎么骑马。 比起方才那匹马怎么使唤不动,这匹马果然灵敏多了,舒筠稍稍扯了扯缰绳,它便知往哪儿走。 裴钺见她渐渐有了些方寸,便松开马缰,退至一边。 舒筠缓缓骑了一段,尝到了骑马的乐趣,兴致便上来了,情不自禁朝他招手,“陛下,我好像会了一些。” 裴钺负手而立,颀长身影矗立在风中,岿如松柏。 光望着便令人心安。 舒筠大着胆子继续往前骑,那马儿也适应了新的主人,开始颠颠地往前去,它脚程有些快,舒筠开始发慌,“陛下...”她揪住缰绳想要勒止。 马儿再温顺,似乎也有些不快,顿时嗷鸣了一声,发出抗议,舒筠一声惊呼,裴钺担心她吓到,迅速掠身过来,提醒她道,“别动,你松些缰绳,顺着它走,切记,双腿夹紧马腹。” 舒筠抽了几口凉风,咬着牙关,慢慢松开些缰绳,那马儿得到信号,忽的一跃冲上前方。 “啊....”舒筠身子被猛地往前一扯,起先是不适应的,双目闭上任由马儿驰骋,渐渐的发现这匹马格外的稳,她睁开一丝眼缝,风呼呼从脸颊漫过,前方的风景一幕幕朝她扑来,马儿带着她又快又稳得往前飞驰,这种感觉又险又刺激,仿佛什么烦恼都能随风消散。 她试着力夹马腹,再加快些速度,这匹大宛神驹十分灵性,察觉到主人的意图,开始匀速加快步伐。 舒筠胸膛里的热浪也跟着要翻腾出来。 过了一把瘾,舒筠才发觉自己已奔出老远,惶惶回眸,却见那道清峻的身影不知不觉已尾随而来。 心底的顾虑一刹那消散,笑容不自禁绽放在眼梢,她神采飞扬往前:“驾!” 又驰了一段,直至一条宽阔的小溪,舒筠尚不敢过去,便掉转马头往回驶,恰在这时,一只麋鹿从前方的草丛飞快窜过,马儿受惊,双蹄腾空,舒筠何时见过这等场面,马缰脱手,身子不受控地往后方栽去。 她尚来不及呼救,人已被裴钺伸手一捞,搁在他身前,□□的马儿持续奔驰,舒筠惊魂未定,只觉双腿发软,下意识拽住了他袖口。 她身子娇软,一下又一下撞在身后宽厚又结实的胸膛,舒筠倏忽绷直了脊背,克制着不往后撞。 察觉到她的僵硬,裴钺也将胸膛往后挪了挪,尽量不让自己碰到她。 晚风大口灌入她口鼻,舒筠侧过脸努力寻到一丝呼吸。 她坐在他胸前,尚且还够不着他的下颚,那双臂更是无比结实地护在她左右。 这种强有力的安全感是她想忽略也忽略不掉的,仿佛只要他在,即便此刻山川河海,亦不可惧。 舒筠抬眸望了他一眼。 裴钺明知她在瞧自己,却是没有任何回应,他只要一垂下脸,便可吻到她的发梢,他没有,保持着直视前方的姿势不动,甚至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慢慢放缓马速。 片刻,他们驶回高坡,裴钺也未停留,连忙搀着舒筠下来马,舒筠拂了拂耳发,不着痕迹离开他几步,这时那匹小神驹也赶回来了,它来到舒筠跟前,一双眼无辜地望着她,似为自己刚刚的失措而愧疚。 舒筠纳罕极了,心底那点细微的后怕也随之消散,小神驹并不高,舒筠伸手便可触摸到它的额,于是,她轻轻揉了揉,笑着道,“没事的。” 马儿呜咽鸣了一声,那腔调儿与先前鲜见不同,似乎在卖乖,舒筠越发觉得它可爱,连着对马儿也没了那么深的恐惧。 裴钺在一旁负手看着,解释道,“她是一匹小母马,平日做错了事便爱撒娇。” 也不知裴钺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舒筠听得莫名耳热。 裴钺看了一眼她羞红的耳垂,“若下次遇到这种情形,你可千万别松马缰,俯身往前化解那股甩力,片刻它便带着你继续前奔。” 舒筠讷讷点头,“我知道了....” 裴钺见她眼神里还有跃跃的光,又道,“要不再试一试?” 舒筠心里是想的,不过看了一眼天色,斜晖铺满大地,层林尽染,遂摇头道,“时辰不早,幼君姐姐该回来了....” 裴钺心下遗憾,不过面上不显,指了指坡下侍卫搭起的营帐,“咱们先歇一会儿,在此处等她。” 舒筠听信了这话,便跟着他下坡来到营帐。 营帐并不大,却也不小,大约是一丈见宽,里面安置了一张小塌与席垫,茶具点心也一应俱全,舒筠算是见识到了帝王的待遇,只消骑个马,悄悄伺候的侍从怕是不下二十人。 舒筠主动替他斟茶,裴钺也没有推拒。 她心里盼望着王幼君早些回来。 事实上,王幼君一刻钟前便回来了,她瞧见舒筠与裴钺在坡上说话,便大喇喇往这头奔,迈出没几步,又被人从后方拽起给扔到了一边。 王幼君再一次体会了男女力量的悬殊,她很想回踹一脚,可那人一身轻便的银甲,光瞧一眼便能感受到银甲后那勃发的臂力,她又惧又怒,控诉道, “除了拧,你就不能换个动作吗?” 成林还是嚼着那口薄荷叶,用含糊不清的口音,“抱?” 王幼君面颊腾地一下便红了,气得跺脚跑开。 成林看着跑远的姑娘,刮了刮额角,早知道一个字能解决麻烦,他费劲作甚? 这时,锦衣卫都指挥使蔺洵拧着一个皮封迈了过来,成林瞅了一眼便知是锦衣卫的密信, “何事?” 蔺洵朝远处的营帐看了一眼,“有要务,需禀报陛下。” 成林眉头便皱了起来,“什么要务能比得上祖宗基业,江山子嗣重要?” 蔺洵听得便有些烦躁,怎么一个个动不动就往祖宗基业上扯?刘奎是如此,成林也一样。 成林见他不服气又道,“陛下这辈子仗没少打吧,重要的折子一封也没落下吧?陪女人可还是头一遭,你就不能省省心?” 蔺洵无语了,他殚精竭虑为国为民,怎么就成了不省心? “那你呢,你在这作甚?” 成林往不远处气鼓鼓坐在草凳上的女人努了努嘴,“呐,我也在陪女人。” 蔺洵就更无语了。 王幼君并不想在这里受气,怎奈舒筠不回来她便不能离开,皇帝自然是不惧被人发现,她却不能不给手帕交打掩护,于是她蹲坐在丫鬟烤火处,时不时往成林扔下眼刀子。 成林痞疲地笑着,“瞧,人家东亭侯的小小姐还给我抛媚眼呢。” 蔺洵不想听他贫嘴,“对了,今日清晨谢姑娘大闹行宫的事,陛下已知晓,出宫时,恰恰遇见谢尚书,陛下与谢尚书说了一句话。” 成林收敛了几分痞气,沉声问,“什么话?” 蔺洵面无表情复述,“谢姑娘年纪不小,该要定亲了。” 夕阳被远山吞去大半个,余晖脉脉。 侍卫奉了两个食盒进来,有烤野兔,也有烤乳鸽,裴钺催促着舒筠用一些,舒筠心里记挂着王幼君,吃相比往日文雅。 裴钺比她吃得快,喝茶时看着对面单纯的姑娘,“筠筠,你就没想过,尝试接纳朕?” 舒筠听到这,还剩下的半个兔腿怎么都啃不下去,为免被裴钺发现端倪,她小口吃着,低眸不看他,“那陛下呢,您想没想过要了解我呢?您想过我适合皇宫吗?” “朕想过。”裴钺语气淡然,他从袖下掏出一物,递给她, 舒筠抬眸看着他掌心,那是一块紫金色的金镶玉令牌,做工极为精致,似有玄铁的痕迹,舒筠隐约猜到一些。 裴钺道,“你手执此物,可自由出入皇宫,现在如此,往后你嫁了朕亦是如此,届时你可随时出宫探望父母。” 这就是他考虑的结果? 舒筠水汪汪望着他,还是不死心,“陛下又不是非我不可,您随时可以娶更多的女子。” 裴钺语气不容反驳,“可朕现在想娶的只有你。” 舒筠面颊发烫,既然说开了,干脆一鼓作气,小声道,“那将来呢?您不可能守着我一辈子呀。” 裴钺听了这话倒是沉默了,他并不喜欢花言巧语,也不爱空口承诺,他更倾向用行动来证明,可这姑娘明显给他设了个大关口。 “筠儿,朕确实无法保证将来的事,但朕给你这道令牌便是告诉你,若哪日朕辜负你,你可出宫。” 舒筠心被狠狠一撞。 他这人总是滴水不漏,无论她扔出什么,他总能轻而易举化解,并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裴钺敏锐察觉到了小姑娘情绪的变化,温柔地笑着,“你越是回避朕,朕越想要你,”将令牌塞至她掌心, “那现在,你试着有事没事入宫来看看朕,给朕更多的机会了解你?” 舒筠觉得自己又被他套进去了。 第23章 第 23 章 舒筠昏昏懵懵拿着那块令牌回了琉安宫, 芍药替她收拾行囊打算回西苑,却被王幼君强行阻止,王幼君遣了春花去寻自己兄长, 请兄长去与舒澜风说情, 舒澜风耳根子软, 又得了王家少爷再三保证不会出事,这才松口。 这琉安宫本是供人享乐之地,别说那泓举世罕见的独特药泉, 便是那床席褥垫茶具屏障无一不是珍品,两位姑娘泡在氤氲的温池宫里, 享受着自在的时光。 王幼君入林狩猎收获颇丰, 却也累得够呛,这会儿浸在温汤里, 浑身筋骨得到松乏。 舒筠头一回骑马, 双股内侧皆是红红的一片, 幸在不算严重, 没耽搁她泡浴。她杏眼微醺, 大半个身子皆没入水中,唯独双肩浮现, 冰肌玉骨被气氲所熏, 泛出一层粉嫩嫩的红, 柔美的线条滑过精致的锁骨往下, 便到了那柔软雪白之处,年纪小, 却生得凹凸有致, 着实令人艳羡。 王幼君趴在舒筠跟前, 托腮望着她, “看来陛下今日必定是大展神威,方引得你魂不守舍。” 舒筠羞红了脸,却是没反驳。 王幼君越发好奇了,摇了摇她胳膊,“快告诉我,陛下与你说什么了?” 舒筠拗不过她,便将二人最后的对话转述给她。 王幼君闻言激动地拍水花,“筠儿,陛下攻势强劲,防守更是密不透风,你怎么可能逃出他手掌心啊?” 舒筠也格外害躁,“你说陛下也不像个毛头小子,如何这么多年不曾娶妻?” 王幼君也万分感慨,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舒筠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王幼君与她并排躺下来,“外祖父当年登基时,江南世族不肯归附,而这世族之首便是萧齐皇室后裔萧家,萧家有一嫡出的大小姐,生得十分貌美,群臣提议让外祖父娶她为后,萧家将皇后娘娘送入皇宫,从此携江南世族归附,天下大安。” “可惜娘娘并不爱外祖父,她是个胸有韬略的女子,之所以嫁给外祖父是为天下苍生着想,待生下当今圣上后,她便再也不肯亲近外祖父。” “圣上三岁时,娘娘便过世了,临终前作赋《望江南》。” 舒筠听得这里,忽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太上皇后生出感佩,“娘娘也是个苦命人。” “可不是,”王幼君接着道,“陛下成年后晓得母亲的过往,心中对太上皇生了几分埋怨,有一年百官请旨立妃,一共选出十三名女子,那时陛下年轻气盛,一怒之下将那些画像全扔地上,只道,‘娶这么多女子入宫,好看着她们为朕倾轧?蹉跎光阴?’” “我猜,陛下迟迟不立后,大约也是想寻一位合心意的女子。” “其实,陛下也挺难的。” 王幼君说完,直白地看着舒筠,舒筠窘迫地躲开她的视线,“你看我作甚?” 王幼君伸手,捧着她娇艳的面颊,“我在想,你要不试着与陛下相处,万一能成呢?” 舒筠一惊,连忙反驳,“你还真是敢想,陛下现在哄着我,可没有娶我为妻的意思,无非是想纳我为妃子。” 王幼君道,“我明白呀,我的意思是,既然陛下盯上了你,你也逃不脱,何不干脆争取争取,你现在可是比其他人有机会,陛下雄才大略,怕是不乐意看到外戚势大,娶你不也正好吗?” 舒筠根本不往这头想,一来朝臣不会答应,届时闹得沸反盈天,最终受伤的还是她,二来,即便现在裴钺答应娶她,她也没有特别强烈的兴致,说到底,入宫不是她心之所愿。 舒筠这一夜辗转反侧,裴钺始终不肯放手,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与他周旋,最好的结果是耗着耗着,耗到他另有新欢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致。 用王幼君的话说,“你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不是吗?” 舒筠想通后,反而卸下了一颗大石头,至后半夜终于阖上眼。 * 裴钺这一夜倒是陪着太上皇歇在了乾坤殿,太上皇小事糊涂,大事却不糊涂,他抬目睨着儿子, “成林是怎么回事?” 裴钺替太上皇斟了一杯小酒,“父亲已猜到,又何必再问?” 太上皇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裴钺亲口证实,顿时脸色转晴,“果真是为了那姑娘?” 半年前他一直打听那姑娘的消息,后来刘奎告诉他,人家姑娘不肯跟皇帝,太上皇那个叫伤心,现在终于续上前缘,太上皇喜不自禁,仿佛就等着要抱孙了。 “那姑娘....诶,等等!”太上皇猛地意识到一桩事,王幼君是裴钺的外甥,那么裴钺心仪的姑娘竟然是....中秋家宴那日的事忽然走马观花从脑海滚过,太上皇脸色一瞬间千变万化,眼角抽搐了好几下,方才回过神来,朝裴钺骂道, “你你你,你个混账,你怎么能这么做?” 裴钺将酒盏慢慢推到太上皇跟前,语气冰冷而沉寂,“不然呢,儿子喜欢的人让给旁人?别说是他,就是您都不成。” 太上皇被这话给噎了个半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太上皇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孙儿。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宫人借机送了些夜宵来,父子俩各人喝了一碗燕窝粥。粥喝完,气氛也就缓和下来。 太上皇主动问道,“那这回,人家是答应了你?” 裴钺扶着茶盏,抿唇未言。 太上皇看他这模样来气,“你这是怎么回事?费尽心机阻拦人家婚事,却又不接她入宫?还是说,她不肯入宫?还迟疑什么,为父替你下旨便是。” 裴钺担心太上皇插手这桩事给舒筠带来压力, “父亲,儿子还是那句话,后宫的事您别插手,儿子心里有数。” 登闻鼓的事历历在目,裴钺趁机斩了李辙一条臂膀,弄得朝中人心惶惶,太上皇也晓得儿子狠起来极有魄力,他也不敢逆其锋芒。 闷闷不乐半晌,终是一字不言。 裴钺驾临行宫的消息,一夜之间传开。 谢纭蒙在被褥里哭红了眼,她除了想做皇后,更多的是喜欢裴钺这个人,她自小听着表兄的事迹长大,一颗心早就安在他身上,现如今谢家派人来接她回去,说是要给她议亲,谢纭哭得撕心裂肺,都有剪了头发做姑子的念头。 谢纭一离开,皇后之位少了一大竞争对手,对于李瑛和崔凤林来说自然是幸事。 皇帝出现,那些想将女儿送入宫的官宦人家开始想法子走动乾坤殿。 李夫人清晨带着李瑛来给太上皇请安,说是李瑛亲自调制了一碗参汤想敬奉给太上皇,太上皇将人传了进来。 陪着太上皇住在乾坤殿的是李太妃,裴钺的母亲故去后,后宫便由李太妃执掌,李太妃正是宰相李辙的堂妹,自然是寻着机会给侄孙女与皇帝制造机会。 李瑛来时,皇帝刚好在西殿给太上皇请安。 太上皇很给重臣女眷面子,当场便尝了一勺,夸了几句,算是恩典。 不多时,其他几位重臣官眷也纷纷来拜,再有王爷王孙日常请安,西殿内挤了乌泱泱一群人。 在太上皇看来,儿子喜欢舒筠,也不妨碍他立后纳其他妃子,寻着借口拖着他不许走,恰恰淮阳王要与裴钺商议帝陵的事,裴钺就在西殿留下来。 太上皇年事已高,帝陵已修建得差不多,此事由淮阳王督建,依着大晋礼法,可在享殿内加塑功臣石像,供后人瞻仰,当初跟太上皇闯天下的许多臣子已经过世,哪些人可以塑像,得由裴钺拿主意。 李夫人时不时与李太妃唠家常,心下却急着让女儿与皇帝搭上话。 裴钺深居简出,甚少参加宫宴,李瑛见到他的机会十分有限。 太上皇随和,裴钺却是有着天然的气场,他坐在殿中,大家伙都不敢说话,大殿内到最后也只剩下淮阳王与裴钺交谈的声音,他嗓音清越从容,明明音调不高,却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恰在这时,门口小内使禀报, “禀太上皇,禀陛下,东亭侯府小小姐王幼君姑娘携舒筠姑娘来谢恩。” 裴钺扶在圈椅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太上皇慢慢舒展开眉心,忽然觉得有好戏看了,他扬声道,“传进来吧。” 这样的场合本轮不到舒筠露面,她与王幼君得了上皇恩典,依着规矩该要来谢恩,可哪怕是谢恩,一个六品司业之女只要在殿外磕个头便够了,只是她曾与皇家议亲,上皇对她又存了几分愧疚,宫人不敢轻怠,故而入殿请示。 片刻,两位姑娘被宫人引着绕过硕大的博古雕窗进来。 舒筠今日梳了个垂髻,一小撮乌亮的头发垂至面颊延伸至下颚,恰恰将那饱满如银盘的小脸给包裹住,她穿得并不算鲜艳,一身月白的褙子,兰花镶边,底下是一条浅粉的素裙,只是模样生得好,即便不打扮也是令人一眼惊艳。 她跟在王幼君身后款款行来,裴钺的目光便停留在她身上。 可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挪开。 姑娘现在还没点头,他就必须克制。 这满殿的姑娘,就她一人穿得素净,裴钺心里忽然有些疼。 淮阳王唤了他两声,他方才回过神,继续与他商定余下的人选。 太上皇抚着下颚,大大方方打量舒筠,待二人行了礼,一同赐坐。 王幼君母亲并未随驾,她便带着舒筠挨着她长嫂坐在一块。 太上皇心思既然在舒筠身上,便免不了找借口问话, “温泉泡得可舒适?” 王幼君恨不得炫耀一番,立即兴致勃勃回,“可舒服呢,外祖父....” “没问你。”太上皇截断她的话,笑眯眯看着舒筠。 王幼君默默哼了几声,朝舒筠扔眼神。 舒筠起身屈膝一礼,她眉目温静回道,“大约似天上的瑶池,臣女谢上皇恩典。” 太上皇心里想的是,温汤是瑶池,那舒筠便是瑶池仙子,要不是王幼君这个混账碍事,大约儿子已吃到嘴里了,顿时看外孙女越发嫌弃。 太上皇还想说什么,身旁的儿子已将茶盏往他这头推了推,太上皇还能不明白么,只得收住话头,转而问起李瑛, “瑛丫头,昨日听你姑祖母说,你近来画了一幅《千里江山图》,画得是雍州风情,可有这回事?” 李瑛终于等到太上皇主动垂询,优雅的起身施了一礼,“回上皇的话,中秋家宴时,臣女听父亲提起当年随陛下征战萧关的情景,想起幼时也曾去过萧关,遂结合父亲所言,画了下来。” 太上皇暗搓搓地往裴钺看了一眼,“是吗,那你得空拿来与皇帝请教,若有不对之处,你便重画。” 这是明目张胆给李瑛制造接近皇帝的机会。 李瑛平日是个极为嚣张霸气的女子,几乎不屑于示弱,但在裴钺跟前,她却罕见露出女子的柔情,面色微羞,缓缓一拜,“臣女遵旨,”抬眸盈盈望着皇帝,“就看陛下什么时候得空,臣女可奉于御前,请陛下指正。” 由太上皇亲自牵线搭桥,这样的福分旁人羡慕不来。 唯独崔凤林眼神淡漠,几乎毫无波澜。 自她听说谢纭被接回京城后,她便知李家离倒台不远了。 谢家一直是皇帝制衡李家的棋子,皇帝既然让谢家给谢纭定亲,也就意味着他要对李家动手了。 皇帝立谁为皇后,都不可能立李家女为后。 外戚干政是皇帝的逆鳞,李瑛是个处处聪明的女子,偏生看不透这一点。 或许李瑛慕强,骨子里崇拜皇帝,那就另当别论。 崔凤林浅浅啜着茶,压根没把这一幕放在心上,甚至没去想着如何引起皇帝的注意。 裴钺听了太上皇的话,下意识看了一眼舒筠,小姑娘密长的鸦羽跟小扇子似的覆在眼下,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裴钺看着她的方向,语气很是寻常, “一幅画而已,又不是舆图勘测,无需费心。” 这是委婉拒绝了李瑛。 李瑛自然是失望的,只是她没有表现出来, “其实臣女真正要请教的并非是画,陛下前年提议将算学纳入国子监课目,臣女恰恰对算筹略有些钻研,前段时日在英华殿读书,便整理了古往今来算学名录,想着要编制一部算学的类书,名录初步拟定,想请陛下过目。”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李瑛的才学当真是难以企及。 到这个程度,皇帝不被她打动实在是铁石心肠。 至少太上皇和李太妃都是这么想的。 但裴钺不这么想,这种大庭广众之下,非要以冠冕堂皇的理由逼着对方答应的行事作风,与李辙如出一辙,很是令人抵触,况且,既然无心娶她,自然也不必给她留念想。 “朕是天子,不是翰林院编纂,李姑娘要编类书,可请教翰林院老学究。” 话落,殿内顿时一静。 李瑛有些下不来台。 她像块坚不可摧的岩石,铿铿锵锵耸在那里,不肯屈服,李太妃看着侄孙女倔强的模样,很是心疼,连忙打圆场, “瞧你,好好的姑娘家编什么类书,”李太妃责了一声侄孙女,示意李夫人拉着李瑛坐下,又连忙转移话题, “对了,陛下,妾身昨个儿与太上皇提议,这次行宫来了不少佳丽,且不如让诸位姑娘给陛下献艺?” 太上皇本因裴钺刚刚的拒绝而黑了脸,听了李太妃这话,将火暂且压下, “朕看这个主意就很好。”他故意探头瞥了一眼舒筠, “舒家丫头,朕听淮阳王提起,你才貌双全,今夜朕等着看你献艺。” 这是暗示裴钺,可以趁机将舒筠一道纳入皇宫。 他这是给裴钺搭台子,希望儿子也没拆他的台。 舒筠听了这话,文文弱弱站起身,“太上皇,臣女并无什么才艺,怕让您见笑。” 太上皇待要回她,裴钺已不悦开口,“父亲,姑娘们都是正正经经的官宦女眷,哪个愿意抛头露面?您与太妃若想看热闹,可让钟鼓司给你们准备舞曲。” 太上皇怒火已窜到眉心,不等他发作,裴钺已起身,“京城送了折子来,儿子要去批阅,晚些时候来给您请安。” 裴钺回到东殿没多久,太上皇便追了过来,老人家推开殿门,来到他御案前,气冲冲骂道, “你是不给李瑛面子吗,你是不给你爹我面子?见一面怎么了?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她脸面,让姑娘心里怎么想?” 裴钺冷冷淡淡回话,“您以为我是您吗?来者不拒,看着差不多的就往皇宫里收,那后宫都快住不下了。” 太上皇眼底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你好端端的,拿你老子说事作甚?你这么能耐,怎么不去和尚庙当和尚算了?” 裴钺笔下如银蛇,头也没抬,“您明知道我不可能娶李家女为后,为何非要折腾这出?” 太上皇与裴钺在处理政务上路子完全不同,他苦口婆心劝道, “钺儿,为父明白你不喜李辙,但只要你立李瑛为后,李辙最迟两年便可退出中枢,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也可避免一场朝争,你为什么就要这么拗呢?” 裴钺笔顿了下,被搁置一旁,他抬起眸,黑沉沉的眸子里辨不出什么情绪, “李辙这是威胁朕吗?” 太上皇噎住,恼羞成怒道,“我看你是当着心上人的面,不好意思青睐旁的女子!” 裴钺:“......” 父子俩自然不欢而散。 待太上皇拂袖离去,蔺洵自屏风后迈了出来,他眼底翻腾着暗火, “陛下,李辙之所以行事猖狂,是因有太上皇撑腰。” 裴钺捏着朱笔没动。 太上皇少时性情疏狂,擅结交,前朝末帝□□,各地揭竿而起,太上皇便与他们那帮老兄弟聚众称雄,后来成功改朝换代,只是国朝初立,各地豪强不服,世族离心,太上皇便采取怀柔笼络的方式维护了局面。 但这种法子留下的隐患极大。 起先还好,待裴钺登基,矛盾便凸显出来,各地纷争四起,小到蛮族作乱,大到蒙兀侵袭,不仅如此,在朝亦是备受悍将权臣掣肘,太上皇是得过且过的性子,裴钺不是,他意识到必须以强有力的手段镇压,国朝方能长久,故而他登基这些年,一年有大半时间征战在外。 去年年底,他总算是直捣蒙兀老穴,彻底平定边关危急,大胜还朝,接下来便可腾出手收拾朝中蠹虫。 在他离京期间,太上皇大多时候住在养心殿,看顾国政。 现在嘛。 “你暗中安排些人手上书,让太上皇移出养心殿,切断他与李辙等老臣的联系。” “臣这就去办。”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一辈的开国功臣聪明的早已退下来颐养天年,裴钺自然也不会亏待他们,可也有一些人自恃功勋,贪栈恋位甚至把持中枢,裴钺绝对不能忍。 裴钺擅长走一步算三步,回京之前,他早暗中布置了几颗棋子,如今快到收网的时候。 太阳西斜,舒筠与王幼君去给几处长辈行了礼,方回到琉安宫,听宫人禀报后院的花开的正好,王幼君想起自己缺的几样花粉,便带着舒筠来后花园采花。 琉安宫有地热,后花园的溪水常年温热,连着院子里也是一年四季姹紫嫣红。 东一园殷红的玫瑰,西一院白嫩的茉莉花。 也有应季的红桂。 舒筠个子比王幼君高些,便手执一竹盒脚踩一条矮木梯,替她采桂花。 芍药在她身后替她稳住梯子。 采过这片树枝,又要换个地儿,舒筠正要下来挪动梯子,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力量,稳稳地架着梯子换到另外一枝。 舒筠扭过头来,那张俊脸近在迟尺,他面色温煦,与上午乾坤殿内拒人千里的淡漠判若两人。 有了昨夜那番思虑,如今看到他便没有先前那般抗拒。 王幼君告诉她,女子越怯懦,男人越想着征服。 她现在要让自己表现出自在又从容。 “多谢陛下。”舒筠装作若无其事,继续采花。 无关人等早已退得一干二净,错落有致的花园里仅有二人。 裴钺也不打搅她,单手替她稳着木梯,看着她摘花,偶尔伸手替她采上两朵,只是花朵儿到了掌心,也舍不得扔进去,裴钺干脆悄悄点缀在舒筠的发髻。 舒筠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淡定,面对七爷她能无拘无束的撒娇,为他心动为他着迷,到了皇帝这,就仿佛有个桎梏在捆着她,她浑身不自在。 裴钺站在她身后,清晰地看到她面颊及裸/露出的那片颈肤,透出薄薄的嫣粉,就连耳珠有一丝瑰艳般的剔透。 裴钺无声笑了。 想是那晚不小心扶她一把,惹恼了她,她这两日穿着便挑了宽大的衣裳,譬如今日这件月白褙子并没有很好的勾勒出她的身段。离得近,她踮着脚支起腰身,那浑圆微微拱现,姑娘家玲珑有致的身段得到凸显。 裴钺并非没有渴望,甚至渴望一日胜过一日。 只是孰轻孰重他拿捏得很清楚。 比起身体的纾解,他更期望能守住舒筠对他的那份信赖。 太上皇质问他喜欢舒筠什么,也不明白他在迟疑什么。 他并非在迟疑,他只是在享受,享受与喜欢女子的相处,至于喜欢什么,或许是自小生活在皇宫,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舒筠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天真烂漫,毫无城府,毫无目的,便成了他的一片净土。 至于昨日舒筠问他,他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她呀。 他想,也不是不可能。 裴钺出现后,舒筠并不能专心采花,采了一会儿装得差不多就行了。 她下来时,裙角不小心挂在了树枝,被撕开一条口子,舒筠没当回事,裴钺却在心里琢磨,得给他的女孩置办些行头才行。 怎么哄着她收下倒成了难题。 二人进了殿内,宫人上前伺候二人净手,舒筠引着裴钺去东窗下喝茶,她亲自给他斟了一杯碧螺春,“也不知陛下平日爱喝什么茶,我这儿只有碧螺春,您将就喝些。” 舒筠本是一句客气的话,落在裴钺耳朵里却有别样的意味, “筠筠开始打听朕的喜好了?”他喝了一口将茶盏置了下来。 舒筠面色腾得一下泛红,不过她生生忍住,“陛下,无论谁来我皆是这句话。” 裴钺好像有意无意引导她往那方面想。 舒筠暗恨自己多嘴。 裴钺笑了笑,适可而止,转而问起了上午的事, “朕本是要急着回京,只是想起上午....”他语气稍稍停顿,深深望着她,“朕怕你不高兴。” 那么多女人围着他,舒筠却是头也不抬,他怕她心里不好受。 舒筠满脸疑惑望着他,“我为什么不高兴?” 裴钺淡声道,“你不是不希望朕娶别的女子么?” 舒筠无言,他这么说好像显得两个人已经有什么似的,“我没有。”舒筠实事求是道。 可惜无论她怎么说,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最后她懊恼地嘟囔一声,干脆随裴钺怎么想。 裴钺是有些失望的,他倒是喜欢舒筠能跟他闹闹脾气,至少说明她在乎他。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舒筠忽然冒出个念头,转而试探他道, “陛下,今日在座的姑娘,无论才情家世相貌皆极是出众,您就真的没有想法吗?” 换做别人,定以为心仪女子是在吃醋。 但裴钺一眼看穿舒筠的心思,他眼神变得锐利了几分, “你盼望着朕喜欢别人,然后将你丢开?” 舒筠被戳中心事怪不好意思的,她害羞地低下头。 这姑娘就是这样憨,连干坏事都没底气,就像个纸老虎,戳一戳就破了。 他却是很喜欢。 裴钺也不恼,伸出手刮了刮她挺翘的鼻梁,“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用功读读书,画些画。” 舒筠却是恼了,侧身躲开他的手,身子往圈椅里一挪,扬起丹唇,“您喜欢满腹诗书的女子,去乾坤殿寻便是了,何苦来折腾我,我就不爱读书,我这辈子都不爱读书,我懒懒散散惯了,谁也甭管我!” 她小脸绷得紧紧的,越说越有理。 裴钺哈哈大笑。 这副俏皮娇嗔,终于有了藏书阁时的影子。 舒筠今日与往日不同,不像先前那般防备抗拒,大约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些。 裴钺乐见其成。 这姑娘的心,总算是被他凿开了一线缝。 “朕来探望你,倒是真有一桩正事。”裴钺从袖下掏出一个极小的锦盒,递到她跟前, “这是太医院华老太医研制的一位药丸,名为养颜丸,实则是清肝健脾之用,为太皇太后专享。” 舒筠听到这,心神微微一动,她接了过来,打开里面装着五六颗棕色的药丸,散发一抹浅浅的药香。 裴钺继续道,“你母亲身子不好,该是你的心病,朕也替你记挂着,待回京,朕遣太医上府里给你母亲瞧瞧?” 舒筠慢慢合上锦盒,远黛似的峨眉轻轻一颤,鼻尖吸了吸,眼底涌现稍许悸动。 “多谢陛下...” 这是一个她根本没法抗拒的恩典。 裴钺徐徐道,“除此之外,你亦可随时接你母亲来这琉安宫泡温浴,太皇太后高寿,温浴功不可没。” 舒筠怔了下,心里挣扎了许久,却是摇头,“怎么好意思麻烦您。” 请太医还能说是托王幼君或淮阳王的人情,来这琉安宫养身子,享受与太皇太后一般的待遇,委实含糊不过去。 裴钺暗暗叹息,舒筠哪里是怕麻烦他,是怕没法给苏氏交待,也侧面说明舒筠并未将他的事告诉苏氏与舒澜风,这是还没打算接纳他。 裴钺心知肚明,却无法戳穿她。 强有强的盾,软有软的矛。 天色已悄然暗下,隔窗眺望,葱茏山木均被一层薄薄的霞色给笼罩。 裴钺在余晖中慢慢注视着她的眼, “筠儿,肯做上门女婿的男人又会是什么好男人,若是男人没有担当,日日闹心,岂不更麻烦?你年纪轻不经事,母亲身子不好,父亲性子也温吞,若是遇到个厉害的,算计你一家,你又当如何自处?” “朕就不一样了,朕无需你挂心,你嫁了朕,只用舒舒服服做你自己,其他诸事朕皆可替你摆平。” 舒筠想起数次相亲的经历,那些男人着实揣着各种小算盘,她顿感身心疲惫,再想一想苏氏的身子,每到秋冬总要闹上一阵,严重时下不来床,舒筠没有兄弟姐妹帮衬,性子不算强悍,不是什么事都能无所畏惧地扛起来,这些糟心事光想一想她就后怕。 被裴钺一点点拨开皮壳的姑娘,慢慢蓄起一眶泪水,水盈盈地望着他,哭着控诉, “陛下您太可恶了....” 针针见血戳到她痛处。 第24章 第 24 章 裴钺轻笑出声, 揉了揉她发梢,“好了,别哭了。” 舒筠哭得有些收不住, 一来是前景未明, 二来何尝不是一种发泄。 裴钺又着人上了美食佳肴, 自罚三杯,哄得美人儿收住泪。 舒筠在殿内暖和和地享受美味,王幼君可没这么好的福气, 她双手环胸靠在琉安宫后院敞轩廊柱出神,成林手里不知在把玩何物, 嘴里哼着曲儿, 似乎兴致正浓,听得王幼君唉声叹气, 便皱起眉, “小小年纪, 一天天的长吁短叹作甚?” 王幼君被他这腔调又勾起火来, 斜了他一眼, “你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我本该在屋子里吃热乎乎的菜, 这会儿却在这里吹冷风。” 余晖将散, 她面颊那抹被冻出的红晕却是正浓。 成林没好气地盯着她, “你这人, 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到底是谁在琉安宫碍事?” 王幼君心虚了几分, 她当然知道是自己碍事, 若非她杵在这里, 皇帝怕是要留宿了, 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要冒着得罪皇帝的危险守在舒筠身旁, 成林见她眼神微缩,教训的劲儿又上来了,“陛下还好,言谈间不曾提你,你可知太上皇骂了你多少回。” 王幼君轻哼几声,翻了个白眼。 成林也有些替皇帝急,凑过来与她并排靠在另一根廊柱上,侧眸瞧她,哄着小祖宗问道, “舒姑娘还没信儿?” 王幼君看穿成林的小心思,将嘴儿撩得老高,“想知道啊?” 成林笑了笑,干脆地点头。 “没门!”王幼君得意地把俏脸撇过去。 成林瞧她这副嘚瑟的样子,也不急,揉了揉人中,语气忽然放得很轻, “本将忽然想起小小姐幼时在蓟州是个小霸王,最狠的一次骑在人少年头上....” “啊啊啊,别说了!”王幼君捂着双耳把头扭过来,眼神跟刀子似的剜着他,“成林,揭人老底有辱斯文。” 成林咧嘴一笑,“本将军从来不是斯文人。” 王幼君瞅了一眼他腰间,顺手抽出他的刀,追着成林满后院跑,成林跳上后墙,折了一只树杈,哪怕只是个树杈,王幼君也不是他的对手,不是胳膊被他挠了,便是腿被那枝条嗦了一下,王幼君气得大呼小叫, “等着,我让我爹爹治你。” 成林也曾是东亭侯手下的兵,对老人家他向来肃然起敬,于是立即从围墙上跳了下来,将枝条一扔,背对着王幼君站好,“成,我让你打。” 王幼君不敢真刀实枪打他,胜之不武,于是扔了刀捡起他的树杈,围绕他转了一圈,暴露在外的也就是那张脸,打人不打脸,那就只剩脖子了,于是王幼君用了些力道,飞快地从他脖颈嗦了一道,然后撒丫跑开了。 又辣又痒,还有一股不可思议的酥麻窜过他喉结。 成林抚了抚额,咬着后槽牙,“行。” 连着放了几日晴,到了第四日,天空飘着毛毛细雨。 秦太傅奉旨在天羽殿选徒,老太傅被誉为儒学宗师,其关门弟子便是下一任儒学宗子,此事关乎国运,不可小觑,裴钺从京城赶来,亲自到场观看选拔。 比试由翰林院与国子监组织,国子监负责筛选出合格的学子与试,人选早在一个月便挑出来,这项公务恰恰由舒澜风负责,中书省与礼部对此事十分看重,左相李辙,右相顾云生,礼部尚书柳尚书三人陪同裴钺到场。 偌大的天羽殿飞檐相接,雕栏画栋,殿内中空成环形,皇帝与太上皇端坐在正北的珠帘内,其他重臣陪坐左右,其他三面布满雅间小室,均垂下珠帘以便女眷看热闹,秦老太傅立在南面的台樨,准备测试的考题,学子们分坐小案候考,殿内济济一堂。 舒筠对这些比试向来不感兴趣,实在是因父亲的公务,想来给父亲撑场子便陪着王幼君来到分属王家的雅间,也不知谁插了一手,位置安排得巧妙,从裴钺的角度望去,正好可清晰瞧见王家雅间。 王幼君在王家行六,是老侯爷的幺女,十分受宠,家里的侄女侄子均是要让着这位祖宗,王家与舒家均有少爷参与比试,二人便挤在最前头。 不多时比试正式开始,由秦老太傅出题,一轮轮淘汰,谁能留到最后便是赢家。 姑娘们对考较不感兴趣,大多是兴致勃勃品评那些俊秀子弟。 王幼君也不例外,哪个生得俊俏,哪个又气质夺人,大家看得津津有味,后来王家的晚辈也都凑到前头来,舒筠被挤在当中,进退不得。 裴钺无意中瞥上一眼,正好瞧见王幼君指着当堂一年轻士子,议论得头头是道,舒筠十分赞同,连连点头。 裴钺眉头一皱,目光落在那对答的少年身上。 年纪大约十八岁上下,身材颀长,穿着一件雪白的澜衫侃侃而谈,檀木而冠,白色系带顺着墨发垂下来,直过腰身,通身无饰。 生得也算是风流俊秀,气质斐然。 在人头攒动的殿内,着实算得上眼前一亮。 裴钺按在书册上的手指忽然蜷了蜷。 比试至傍晚酉时结束,此时已雨过天晴,天际沉浮着一抹余晖。 那位澜衫士子不负众望获得儒学宗子的头衔,此人出身江南岳州,时常泛舟洞庭,横槊赋诗,替百姓写状子,敢于直谏父母官,在当地甚有令誉,他四处游学,前不久方来国子监,舒澜风一见他惊为天人,立即引入国子监就读,也算得上舒澜风半个学生,今日比试完满结束,自己看重的学子又脱颖而出,舒澜风一面松口气的同时,也颇有几分自得。 他无暇安置女儿,舒筠也就没缠着他多说,只是与爹爹告别时,恰恰那位新科宗子过来给父亲道谢,二人打了照面。 舒筠陪着王幼君回琉安宫,王幼君还沉浸在美男子的相貌与惊世才华中无法自拔。 舒筠敲了她一脑门,“成了,一面惦记着成将军,一面又盯着人家士子瞧,你羞也不羞?” 王幼君顿时恼火,“我什么时候惦记成林了?” 舒筠长叹一声,捋了下她额发,“自来行宫,你哪一日不骂他几句,昨夜又是谁喋喋不休念叨了一晚上,我看,欢喜冤家说的就是你们俩。”舒筠自顾自去茶几倒茶喝。 王幼君气得跳脚,围着舒筠打转,“谁跟他是冤家呀,是仇家!我告诉你舒筠,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成林。” “是是是,不提不提。”舒筠从善如流,转背吩咐芍药去取膳食。 芍药却苦着脸道,“说来奇怪,平日这个时辰食盒都已送了来,今日却是不知怎么,至今没个影儿,怕是得奴婢亲自去御膳房取。” 这一来一回,得耗些时候。 舒筠与王幼君相视一眼,王幼君露出讶色,凑过来扶着舒筠的胳膊问,“你昨日得罪陛下了?” 舒筠茫然地摇头,“没啊,他走的时候还笑着呢。” 膳食耽搁是因御书房不小心走火之故,但裴钺也着实有些气舒筠,小丫头片子压根养不熟,下午光顾着盯人家,一道眼神都没分给他。 裴钺早过了吃干醋的年纪,听说膳房出了事,耽搁了晚膳,想起那小姑娘娇气,最是饿不得,只得将自己的份例送去琉安宫。 老嬷嬷也没瞒着舒筠,径直告诉舒筠,这是陛下让出自个儿的晚膳,王幼君竟是一脸迷糊,“陛下若当真让给你吃,也该是来琉安宫与你一道用膳,怎么人没来?” 倒不是她盼着裴钺,这几日她在这儿,也没瞧见裴钺避讳,该来的时候照样来,宫人也都很灵敏,早早将她支开,王幼君觉得有些蹊跷。 舒筠却没多想,“今日来了不少重臣,大约陛下忙吧。” 翌日清晨,听闻裴钺带着朝臣回了京城,太上皇与儿子们继续在行宫享乐。 舒筠念着母亲身子,终于等到父亲忙完,便将裴钺赏赐的药盒给舒澜风,只要是关乎苏氏病况,舒澜风便顾不上旁的,当即策马回了一趟京城,将药盒送到苏氏手中,苏氏担心舒筠冻着,又捎了几套新买的衣裳来。 连着两日裴钺再没来行宫,舒筠便痛痛快快陪着王幼君进了一趟林子,没猎到一只鸟儿,却是捡回一只受伤的兔子。 有现成的兔子肉吃,舒筠不会犹豫,可是面对活物,她还是没法下手,最终干脆养了起来。兔子味道重,她便把笼子挂在后花园。 眼看明日便要回程,太上皇在今夜设宴款待所有随驾的臣工女眷。 太上皇比不得裴钺端肃,这一夜又是歌舞又是搭戏台子,几位王爷陪着父亲好不热闹。 女眷则由李太妃领衔在侧殿听曲。 眼看即将离开行宫,年轻的姑娘少爷便有些按捺不住性子,悄悄出殿去游玩,裴江成被淮阳王训斥了好一顿,这回来到行宫还算老实,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裴江成见父亲喝醉了酒,连忙偷偷出了天羽殿。 他寻个僻静处,招来自己新买通的耳目,“去琉安宫递个消息,告诉舒筠,我在琉安宫东面的飞檐亭等她。” 那亭子由长廊相接,建在茂林之下,白日算是赏景的好去处,到夜里此处清幽去的人少。 不怪裴江成惦记着,实在是这几日偶然瞧见那姑娘,她浑身气色烟煴,粉面含春,眉目含情,活脱脱就一水汪汪的蜜桃,处处都在勾引人。 与舒筠退亲半年多,他回忆不起当初舒筠谨小慎微不让他碰的模样,只一心想再见一面,告诉她,她若嫁不出去,他愿娶她为平妻,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也没什么不好。 他先一步往飞亭走去。 舒芝一双眼便安在裴江成身上,裴江成前一脚离开,舒芝后脚便踵迹而去,她现如今看裴江成看眼珠子似的,裴江成越不搭理她,她心中越慌,担心未婚夫行孟浪之事,与人苟且又弃了她。 * 裴江成的耳目并未寻到舒筠,舒筠的兔子忽然失踪了,她便顺着兔子留下的血迹去寻。 也不知是赶巧,还是命中注定。 舒筠顺着廊道追着兔子到了那飞檐亭附近。 飞檐亭屹立在西山行宫的半山腰,此地驯养了一批珍贵的鸟儿,平日有专门的驯鸟师看顾,飞檐亭右下角临坡之处,便搭建了一个鸟屋,屋子并不大,分左右两间,两丈长,一丈宽。 夜色浓稠,林子里十分寂静,一点风吹草动都格外清晰。 舒筠寻到鸟屋附近,前方飞檐亭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黑灯瞎火的,你来这作甚?” 是二姐舒芝的声音。 舒筠握着绢帕的手一颤,夜风拂猎,那薄薄的绢纱就这么给飞出去了,舒筠心登时一紧,急得想迈步,却又不敢, 那头传来裴江成轻佻的笑声,“怎么?老子透个气你都要跟来?还没成婚便想拘束我,成了婚你岂不要挂在我裤腰带上了?” 舒筠听了这话直泛恶心,原来私底下裴江成是这副浪荡的德性,只是舒筠也无心多想,她直勾勾盯着数步远的绢帕。 绢帕已飘至那鸟屋屋檐下,离着裴江成二人也只十步距离,太近了,她担心被二人发现,还当她尾随过来听墙角呢,可转身离开,她的绣帕舒芝与裴江成当认得,若被二人捡了,回头还不知闹出一场怎样的官司来。 舒筠正头疼之际,一道黑影飞快地掠过前方,他快到几乎无声无息,探手将她的绢帕给捡起,旋即闪身至鸟屋南侧。 他背靠着撑起鸟屋的一根巨木,一双黑漆漆的眼盯着舒筠的方向。 舒筠凭着本能认出那是裴钺。 为何? 只因他的身影比寻常人都要高出一截,修长又挺拔,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舒筠几乎不假思索,挪着步子往他的方向走,又为了避开舒芝与裴江成的视线,刻意往陡坡方向挨近了些,好不容易借着鸟屋一角的遮挡,她来到裴钺跟前,忽的脚下打个趔趄,整个人往裴钺扑去。 裴钺单手捞住她,纵身一跃,从窗户无声跃入鸟屋。 突然的腾空,令舒筠无所适从,她本能地攀紧了他。 紧紧是一瞬,视线彻底陷入黑暗。 裴钺保持着单手搂住她腰身的姿势,并没有立即放人下来。 他个子太高,舒筠几乎是脚踩在他靴背,整个人被他半拧起,全凭双手攀住他肩骨方才不至于跌下来。 即便什么都瞧不清,她也感受到裴钺那双眼钉在她身上。 黑暗里,所有感官无限放大。 贴得太紧,起伏间皆是他清冽的气息,胸膛更是跟个火炉似的,似有一股贲力要透过衣裳勃出来,她面颊被蒸得发烫,愚钝地扭了扭腰身,示意裴钺松开她,可惜她不知自己这般越发是在惹火,裴钺喉结滚了下,方肯慢慢松懈了力道。 舒筠腰间一松,双手缓缓往下滑,慢慢借力落地,再小心往后退了两步,极轻地唤了一声,“陛下,是您吗?” 裴钺肩骨犹然残存着她纤指滑过后的酥//痒,语调忽然有些发沉,“不然你以为是谁?” 舒筠后知后觉他有些不快,混沌的小脑袋来回思索自己哪儿惹了他,莫非瞧见裴江成在亭子里,她又骤然出现在附近,以为她是来与裴江成私会的。 怎么可能? “不是的,我没有....” 话未落,只听得隔壁门吱呀一声,仿佛有什么重物撞了进来,紧接着传来男女呼吸交/缠的声音。 “你慢点....” “不要这样....” 舒芝气息不稳。 那从嗓眼深处发出的媚声,丝丝缕缕,一点点从唇齿溢出来。 舒筠眼眸睁得如同铜铃,双唇亦张如鸭蛋,满脸的不可置信,浑身更是尴尬地要烧起来。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刚刚不是还在闹别扭吗? 转眼就能卿卿我我了..... 耳闻那声音越来也近,舒筠急得额汗淋漓,她胡乱往裴钺的方向去抓,也不知抓了何物,她连忙拽紧,还用力摇了摇,无声地询问裴钺该怎么办? 第25章 第 25 章 深秋的夜风寒凉中带着几丝冰意, 却拂不去舒筠面颊的躁气。 这已经是她第八次用皂角搓手,白嫩嫩的小手已被搓成红红的一片。 温池里穿着一件薄薄水纱裙的王幼君,几无形象疯狂地趴在池边抽笑。 “好妹妹, 你虎起来真是要人命。” “陛下撞上你,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舒筠一张俏脸绷得极紧,宛若煮熟的鸭子, 红唇颤了好几下想替自己辩驳,却又寻不到合适的字眼,她羞愤欲哭。 起先她无半分察觉,直到裴钺闷哼一声, 将她手指一根根掰落, 携她从窗牖跃出,再抱紧她脚踏山风徐徐往琉安宫掠去时, 她还懵懂地往他两侧腰间睃眼,裴钺想是察觉到她疑惑什么, 面不改色回, “别找了, 是朕悬的腰刀。” 不稳的呼吸连同山风在她耳侧搅动。 舒筠自然没多想, 只道那腰刀竟然也会发烫, 那么硬必定是削铁如泥。 兴许裴钺还在恼她, 将她扔到琉安宫漆黑的偏院,便头也不回离开了。 舒筠也没在意,脑子里全是舒芝与裴江成糜丽的喘声, 她浑身不自在, 提着裙摆往殿内奔, 到了内室便褪下外衫只剩下一件素色的中衣, 直往温池里跳来, 若不里里外外洗涤干净,她怕是别想睡个好觉。 彼时王幼君已泡了好一会儿,问她为何行色匆匆回来,双颊跟个桃子似的。 舒筠边沐浴边将事情七七八八给交待了,随口便提了一嘴,“以前可没瞧见陛下悬腰刀,竟然还把腰刀藏在衣裳里。” 王幼君可比不得舒筠迟钝,慢慢嚼出不对来,“我舅舅身上从不悬刀,你莫不是看错了?” 舒筠不假思索回,“我是没瞧见,可是我握住了....” 话落,二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舒筠也并未完全懵懂无知,毕竟裴江成摔跤的事历历在目,再联想当时的情景来,方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事,那一瞬间,她将小脑袋往温池里一闷,恨不得淹了自己。 难怪裴钺临走时面色青得很,她心里还嘀咕果然伴君如伴虎,原来是这个缘故。 舒筠被自己给蠢哭了,哭完后便开始搓皂角,仿佛每洗一遍手,便能褪去身上一层羞耻。 王幼君见她呆呆出神,欲哭无泪,好心劝道,“行了,别搓了,再洗也洗不去你造下的孽,你若真觉得害躁,便干脆嫁我舅舅得了,方不辜负人家被你蹉跎一番。” 舒筠听到“蹉跎”二字,脑海不免浮现裴钺一点点掰开她手指时的情景,她当时害怕极了,权当捏着他衣角,拽着一点不肯松手,越想越没脸见人, “陛下没当场掐死我,算是君子涵养。” “不,舅舅没当场临幸你,是他定力登峰造极。” 舒筠斜了王幼君一眼,羞愤地回了房。 夜里将灯一吹合衣躺下,四下寂静时,那被刻意压下的触感仿佛浮了出来,连着掌心也开始发烫。 舒筠很想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却又忍不住回想。 她明明离着他有些距离,是如何抓到的?难不成因为七爷是天子,上天青睐他,便处处天赋异禀么? 舒筠将自己蒙去被褥里。 次日若不是王幼君挖她起床,她还羞于见人,用完早膳,王幼君吩咐下人将二人的行装箱笼抬去马车,舒筠先去西苑与大夫人方氏请安,告诉大夫人自己将随王幼君回程,大夫人念着她入了太上皇的眼,也就没管她。 半路她掀开车帘打量了好几回,确认裴钺早早离了行宫,心里扑腾扑腾的心方才缓下来。 今后还怎么见他? 这一回去,父女俩神色各异,舒澜风春风得意,舒筠则神色恹恹,瞧着像是有心事,苏氏按下不表,待夜里女儿回了房,丈夫洗好上榻时,她便偎在丈夫怀里开始打听, “筠儿怎么回事?我瞧她模样儿不太对劲?” 舒澜风还沉浸在成了儒学宗子半个老师的喜悦中,扭头问,“怎么不对劲了?她不是挺好的?” “你别多想,那丫头傻人有傻福,在西山行宫竟然住进了琉安宫,泡了半旬温汤,你看她那气色,不知多好,人人见了都羡慕我养了个好女儿。” 苏氏笑道,“我不是觉得她模样不好,我是说她有心事。” 舒澜风一愣,与妻子对视一眼,夫妻俩自来十分有默契,很快就明悟过来,舒澜风扶颌寻思, “倒也没发现旁的,最多就是那日选拔.....哦,我想起来了,”舒澜风开始口若悬河称赞起那岳州来的士子, “他名唤陈文舟,得选太傅关门弟子后,犹然不忘了我提携之恩,过来与我行礼,恰恰撞上了筠儿,他当时还问了我,想是女儿在比试也见识过他的才学,莫非女儿这是慕艾之心?” 苏氏失笑,“大约是了。” 年轻的姑娘们聚在一处,议论的不是衣裳首饰便是哪家儿郎俊俏,她少时不也是如此,苏氏并不恼,反而问道,“那陈公子当真问了我家筠儿?” 舒澜风捋着胡须摆出老丈人的沉稳,“这孩子倒是稳重,只问了一句‘这是老师的掌上明珠’,其余也没多说,不过我瞧着他有几分心思。我女儿生得花容月貌,百家来求不是很寻常么?” 苏氏见不得他如此摆谱,嗔道,“你别忘了前车之鉴。” 舒澜风笑容一僵,被浇了一盆冷水,先是有些失落,旋即脸色郑重, “放心,我不会再轻易允婚。” 苏氏叹道,“你别怪我扫你的兴,女儿如同退了两回亲,难保对方不以此看低女儿,咱们不可不慎重,依我看,这儒学宗子未来当是宗师人物,咱们高攀不起。” 事实上陈文舟出身只是寻常,舒家门楣配他是绰绰有余,只是苏氏心有余悸,不愿再攀扯过于优秀或家世优渥的男子,只愿女儿嫁个寻常人家,过安稳日子。 舒澜风也没立即答应,“八字还没一撇,再说吧。” 日子一冷,苏氏便不爱出门,哪怕是院门也不敢出,那冷风只消往她身上吹上一口,她便觉头额发胀,咳嗽不止。 舒筠一大早过来伺候她,见她又开始咳了起来,急道, “爹爹送回的药丸您吃了吗?” 苏氏疲惫地靠在软塌,面色和软,“吃了,药丸极好,这两日精神气儿比先前好,胃口也有改善,一日一丸还剩三颗,吃完又去哪里买?” 先前舒澜风没与她说清楚缘故,苏氏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用了药丸效果显著,自然记挂在心。 舒筠面色顿时生了几分羞赧,支吾道,“您只管吃,我再寻幼君姐姐想法子。” 苏氏一听便知是转了几道人情,连忙摇头,“罢了,我这病是根子坏了,吃再多药丸也无济于事,若叫你为了这事去求人,那我宁愿不吃。” 舒筠一怔,心里暗藏的酸楚慢慢涌现,她着实不想去求人,要知道她一旦迈开那一步,意味着她没了回头路,舒筠深一脚浅一脚回了屋子,托腮坐在窗下出神。 已是九月下旬,院子里枫叶红透,桂树犹青,各色枝桠层层叠叠挨在一处,也不失为一处好秋景。 舒筠心里顾虑重重,放任母亲不管,她寝食难安,可若拿着令牌去求裴钺,她骨子里的傲气不允许,大抵还没有办法把他当做良人,没法心安理得去让他帮忙,又或者羞于与人为妾,要她用这种卑微乞求的方式去换来好处,她做不到。 思绪千回百转,终是作罢。 还剩最后一颗药时,舒筠咬下一半,她拿着那半颗药去药店请药师配,那药师闻了一下药香摇摇头, “小姑娘,并非老朽不帮你,且不说这药丸的配方各是几钱,就拿这里头的药材来说,每一味药皆是天南地北的奇珍,老朽这店里十年来也难遇见一味,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舒筠听得心头坠坠的,一面感激裴钺之心意,一面又越发煎熬,总觉得是自己耽搁了母亲,她失魂落魄回了舒家,将这话转告了苏氏,苏氏处之淡然, “筠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强求不得,你若因此整日郁郁寡欢,那为娘怕是再也好不了。” 苏氏借着机会将女儿拉坐在怀里,搂着她,“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在行宫遇见了什么人?” 舒筠心雷滚滚,生怕被母亲看出端倪,连连摇头,“没有,女儿只是在行宫受了惊吓...娘,我的事您就别操心了,女儿知道您在想什么,女儿不想嫁人,你歇着吧。”她提着裙摆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秋雨萧肃,裴钺忙完一日公务,抬眸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他眼底的光也渐渐沉寂。 晨起他便知今日舒家该用完最后一颗药丸,他倒并非故意拿药丸去拿捏舒筠,他只是在试探,试探舒筠对他有无一丝情意。 以舒筠对苏氏的看重,只消她有一点心思,今日定入宫来寻他。 但她没有来。 这姑娘骨子里的韧性超乎他想象。 裴钺摩挲着手里那颗菩提子,闭上了眼。 有那么一瞬,他当真想放手。 喜欢也不一定要去占有,何况他是天子,他有太多太多比情爱更为重要的事。 他相信自己可以摘开情感喜好,去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 刘奎在这时捧着一锦盒进来,他踱步上前奉给皇帝, “陛下,华老太医制了五十颗药丸,慈宁宫送去了三十颗,余下二十颗皆在这里。” 此药贵在药材难寻,便是裴钺举全国之力,能聚齐的药材也十分有限。 裴钺目光落在那药盒上,想起自己的承诺,“华老太医呢,你让他老人家抽空去一趟舒家。” 刘奎闻言露出苦色来,“陛下,十分的不巧,华老太医大前日着了风寒,一病不起,老奴遣掌院过去瞧了瞧,说是半月内怕是下不来床。” 裴钺脸色有些难看,“那等他好了再说。” “诶,陛下放心,老奴定记挂着这事,”刘奎又往掌心的锦盒看了一眼,问,“您瞧,这药丸当怎么办?” 到了眼前的地步,裴钺也意识到自己可能逼舒筠太紧,这是常年为帝刻在骨子里的强势所致,他习惯一切尽在掌握,以为只消费些心思,将她挂在心上,替她排忧解难,舒筠定无招架之力,不成想,什么都强求得了,却难强求一人心。 无论舒筠今日入不入宫,这些药均是准备送去舒家的,原是打算让华老太医捎过去,这样更顺理成章,偏生老太医病了,其余太医可去,功力显然逊色一筹,他了解过,苏氏病在肺腑在骨髓,非一朝一夕之功,必得是华老太医开方子长期调养,不同的太医路子不同,裴钺不敢大意。 裴钺久久拧着眉心,寻不出一个妥帖的主意来。 思来想去,“用兄长淮阳王的名义送去。” 淮阳王是与舒家交情最深的人,他去最合适,这样也不会给舒筠压力。 也不知刘奎使了什么法子,淮阳王翌日上午便上了一趟舒家,彼时舒筠不在,别苑的花房被昨夜风雨给吹垮了,管事来禀报,舒筠一早便登车过去查看。 苏氏因当初决心与皇家一刀两断,瞧见淮阳王的心意,拒不肯收。 舒澜风只得捧着药盒又送回厅堂, 淮阳王早就想好了说辞,“当初那别苑是我弥补孩子的心意,你们收下后,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至于这盒药丸,它是太上皇的恩典,太上皇中秋家宴后便再三嘱咐要给舒家补偿,都说救人救急,听闻弟妹身子不好,太上皇赏赐了这盒药丸,若是推拒,惹了老人家不快,越发得不尝失。” “再说了,连累孩子婚事艰难,多大的赏赐都补偿不了,还是我们皇家亏了她。” “太上皇说了,以后每旬给你们府上送一回药。” 淮阳王为人豪爽,是不可多得的贤王,舒澜风着实敬佩王爷人品贵重,不欲与他闹僵,最终做主接下药丸。 舒筠回来后听说此事,喃喃不语。 她悄悄打开药盒一闻,还是熟悉的药香。 当真是淮阳王的主意吗? 她心中狐疑。 裴钺以前从不拐弯抹角,这次是怎么了? 连着半月裴钺私下再也没来寻她,舒筠便明白了。裴钺上回转托淮阳王送药是不想让她有负担,他大约是打算放手了。 身上的桎梏骤然消失,舒筠着实松了一口气,只是也没有预想中的高兴,她承受了裴钺太多的好,心中愧疚。她没有什么能替他做的,便默默抄几卷经书,翌日悄悄登车前往城郊的灵山寺。 灵山寺是皇家寺庙,香火极其旺盛,寺庙东北角有一鎏金大殿,里面供奉着皇室宗亲,西殿是往生牌,东殿是长生牌,当中隔着一天井四合院。 东殿正中矗立着一高达两丈的鎏金大字长生牌,正是当今圣上裴钺的名讳,两侧写着“国运永昌”等字眼,舒筠没有细看,只将那些经书搁在一烫金锦盒里,供奉在长生牌两侧的格子中,随后跪在长生牌前默默祷告了两个时辰。 祈祷他身体康泰,社稷昌隆。 至午时,天空中洒下朦胧细雨,寒风凛冽,舒筠打算借道西殿的长廊回客院,路过当中四合院时,瞥见一道月白身影立在西侧廊角下。 他长身玉立,负手望向半空,眉目清俊得如同画出来似的,那一身的清越气质几若能化去这满院的寒霜。 锋芒敛尽宛如寻常的世家公子,令舒筠不敢相认。 “咳咳...”她掩袖轻轻咳了一声。 那人回过眸来。 果然是他。 舒筠心不可控地猛跳,这是自那夜飞檐亭过后第一次见面,明明没隔多久,却恍若隔世,满院的佛香洗不褪她掌心的灼热,她眼神不由自主往他腰间一瞥,然后迅速垂下眸,“给陛下请安。” 裴钺也没料到在这里撞上她,第一反应是,“朕无意间到了此处。” 言下之意他不是故意来逮她的。 这话反而令舒筠格外窘迫。 “我没有那么想....” 莫名的,两人之间的气场便不一样了,没了往日那层桎梏,反而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暗涌的情愫。 第26章 第 26 章 “陛下怎么在这?” 舒筠随口寻话题化解尴尬。 裴钺神色怔怔往西殿内指了指, “今日是我母亲忌日。” 舒筠一惊,原来如此。 那一点子尴尬和窘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才撞见他只顾着惊讶,不曾注意到他眉宇间的伤色。 裴钺见舒筠反而不知所措, 背着手转过身来,脸色带着温煦, “你呢, 为何来这?” 比其他, 舒筠出现在这才更不合情理。 舒筠手帕一绞, 刚刚压下的慌乱又浮现眉梢,“我...我瞧见前方院子风景独好,便过来瞧瞧。” 裴钺深深看着她, 这里供奉的可是他的先祖,等闲人进不来, 舒筠能畅通无阻, 大约是那枚令牌所致, 不过裴钺也没有戳穿她。 “原来如此。”他又看了一眼天色,“你用膳了吗?” 舒筠摇摇头,“陛下呢?” 裴钺低垂着眼, 语气平淡,“亡母忌日,今日打算辟谷。” 舒筠便明白了,小声点头,“那我也不吃。” 裴钺看了她一眼。 舒筠这才发现自己这话略有些歧义,好像是为了他才不用膳,连忙辩解, “我感念娘娘深明大义, 我是她的子民, 才....” “好了,朕知道。”裴钺笑着打断她。 她面颊白里透红,红的地儿如晕开的胭脂,一双眸子水盈盈似明珠,清澈明净,太漂亮了,能荡涤掉人心中的沉重与污垢。 每年这个时候,裴钺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可她这一出现,心情变得明朗, 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却毫无预料出现了。 仿佛从天而降。 身为帝王,从不信鬼神,竟也莫名发出宿命般的感慨。 裴钺独自在心中完成情绪的消化, “时辰不早,你也该回去了,朕正好顺路,送你?” 也不知是他未穿那身明黄的龙袍,抑或是他真打算放手,这语气听起来格外舒服,再也没以往那种压迫。 舒筠意识到的时候,已点了头。 大约是怕被人撞见,裴钺择了一条僻静的廊道,从后山下了灵山寺。 芍药与小内使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舒筠陪着裴钺在前,因下过雨,略有些水汽飘进廊道内,舒筠脚下偶尔打滑,下意识便拽向了裴钺的衣角。 裴钺往那只白嫩软乎乎的小手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什么,眸色一顿,装作若无其事任由她牵着。 每走一步,一下一下地扯。 裴钺脑海涌现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抚了抚额。 舒筠发现自己又拽住了他,袖角被她牵起,露出一截精壮有力的手腕,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垂着,处处透着力量的美感,舒筠脑筋一炸,连忙松开,往侧面靠近廊道的围栏,扶着湿漉漉的围栏一步步往下。 明明寒风肆掠,她面颊犹如粉桃。 待上了马车,她依然没能平静下来,裴钺闲适地坐在上方,她便靠在车壁的锦杌坐着,马车缓缓开动,又快又稳,舒筠忽然想起药丸一事,便跪了下来, “臣女谢陛下隆恩。” 裴钺闻言一愣,看来她发现了,倒也不笨,蜷紧的手骨微微弹了弹茶杯,淡声道,“不必挂在心上。” 午后天色渐开,车辘滚滚的声音极富节奏,舒筠意识渐渐有些混沌。 施恩于她,又不求回报。 总感觉欠了一身债似的,还是情债。 裴钺阖眼片刻,慢慢抬眸,见舒筠眉尖紧蹙,不知为何事犯愁。 “心里不好受?”他语气极是平淡,却又带着循循善诱。 在这午后朦胧的天色里,便像是带着节拍的乐章。 舒筠苦恼中带着几分懵懂,“我受陛下大恩,不知该如何回报,若就这么心安理得受着,很...很过意不去。” 裴钺唇角慢慢牵起,清湛的眼微亮了几分,“若实在过意不去,便赠朕一件礼物。” “陛下想要什么?”舒筠忙问。 裴钺心下苦笑,他想要什么不是显而易见么。 “你拿手的吧。”他也不打算为难她。 舒筠浑噩地点头,脑子里开始思索自己擅长什么。 她略擅丹青,只是那点本事在帝王眼里压根不够看。 其余拿得出手的也就是绣艺,她若是给裴钺绣个什么物件.....算了。 舒筠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裴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小指轻轻叩着书案,思忖一会儿道, “你父亲极擅修补古画,你会吗?” 舒筠猛地点头,“我会,我当然会,我还给爹爹打过下手呢。” 就像一逮着机会急于表现自己的学生。 裴钺眼梢含着笑,“成,那你明日...”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他顿了一下,立即改口,“你择日入宫替朕修复一幅古画。” 舒筠终于找到了自己用武之地,眉间郁色顿消,连着那点困意也没了,她兴致勃勃问是什么画,裴钺告诉她是前朝名家许义山的画作,许义山存世画作不少,其中青绿山水最为著名,不成想一贯读书打不起精神来的小姑娘,对古画倒是颇有研究,说起来头头是道。 时间过得很快,马车停在舒家后面那条巷道。 舒筠好像从未这般自在,小姑娘一高兴了,眉梢间飞扬的喜色压都压不住,下马车时,她立在马车外,弯着腰朝他的方向探了探身,小声告别,“陛下,我回去了。” 轻柔的嗓音,脆而不腻。 她俏皮的模样在车外晃动,裴钺隔着车帘,唤了一声,“筠筠...” “啊?陛下还有吩咐吗?”舒筠又凑过马车来, 听得她的声音近在咫尺,裴钺闭了闭眼,克制着回,“无事。走吧。”后面那句话是在吩咐赶车的蔺洵,蔺洵当即驾着马车朝皇宫奔驰。 舒筠只当自己解决了一桩心事,目送马车远去后,高高兴兴回了房。 舒筠暗下琢磨,皇帝方才明明吩咐是“明日”,后面才改口“择日”,她明日本也无事,且不如去还了这趟人情。 原先二人相处仿佛绷着一根弦,一个头皮发紧,一个咄咄逼人。 舒筠只恨不得避得远些。 如今弦断了,没了那层束缚,倒愿意为对方着想。 次日舒筠只道要去别苑打理花房,苏氏也没多问,嘱咐芍药与仆妇跟着,舒筠又说约了王幼君,将仆妇给推却,只带着芍药出了门,主仆二人来到东华门外的灯市,芍药带着车夫在此处歇着,又拿了些银两打发车夫,舒筠则拿着令牌进了宫。 宫人悄悄将她引入奉天殿的偏殿。 裴钺刚下早朝回来,瞧见刘奎笑眯眯立在廊庑,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便猜了大概, “来了?” 刘奎合不拢嘴,“姑娘在偏殿候着。” “让她来御书房。”裴钺大步进了书房,原是往御案后去,低眉瞅了一眼身上的龙袍,明亮的有些晃眼,于是趁着舒筠还未来,他先绕去后面的寝殿换衣裳。 左瞧瞧,右翻翻。 不是湛色的便是玄色的,倒是没几件鲜艳的衣裳。 最后寻了一件旧时的天青色袍子换了下来,重新回到御书房。 小姑娘梳着垂髻着杏色衣裙腼腆地坐在罗汉床上,瞧见他绕出来,连忙起身要行大礼, “免礼。”裴钺胸前那块衣襟略有些起皱,他抬手不着痕迹压了压,往御案坐了下来。 一旁的刘奎看得有些傻眼,这是猴年马月的衣裳,怎么翻出来穿了,再往坐着的小姑娘瞥上一眼, 啧,看直了眼。 难怪。 刘奎决定当个睁眼瞎,悄悄退了出去。 舒筠眨巴眨眼偷瞄裴钺,极少见他穿亮色的衣裳,那身明黄的龙袍算是鲜艳的,只是大约是帝王的威压,实在不敢直视。 眼前这件袍子就很称他,十分惊艳。 那张脸本已无比俊美,今日又格外添了几分清隽气,简直令山河失色。 舒筠不由再次感慨,他若是七爷该多好。 裴钺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唤来跪在屏风处的小内使,“去内书房取许义山那幅破损的画来。” 刘奎早晓得二人要做什么,一带吩咐人架起画架,又准备修补古画要用的各色颜料工具,不多时,舒筠便专心致志开始补画。 这是一幅青绿山水图,用的是小青绿的手法,在水墨淡彩上薄罩青绿,画风极其细腻,舒筠亲眼所见也不由感慨,一个八十岁的老先生竟然能画出如此妍丽蕴秀的画来。 换做是舒澜风在场,大约也没本事立即下手。 舒筠一来初生牛犊不惧虎,二来大约是裴钺言辞间给了她底气,她稍事休整,钻研半个时辰后,便开始动手了。 裴钺起先在认真批阅奏折,没怎么理会舒筠,待午时他折子都批完了,舒筠全神贯注竟然一动未动,裴钺有些不放心,担心这姑娘过于劳神伤了身子,于是起身踱步去观看。 他从未见舒筠如此专注,她沉浸补画,神情凝肃而冷淡,眼神精准到一纤一毫的不对都能引起她的注意。 裴钺着实看呆了去。 往后来回在她面前晃了几次,也没有分舒筠半点神。 这还是那个撅起小嘴扭着腰身不肯背书的小迷糊虫吗? 舒筠为了一鼓作气,午膳只用了些几块点心,待大功造成已至下午酉时初,她浑身僵硬,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笑眯眯朝裴钺歪了歪脑勺, “陛下,我补好了。” 裴钺看着从画轴后探出的半张俏脸,明珠生晕,美撼凡尘。 她眼底布满了血丝,双眸微醺,可见是用眼过度,视线略有模糊。 裴钺心口微微滚过一丝烫意, “来人,准备热水湿巾。” 他起身绕出御案,往舒筠身后的罗汉床指了指, “你伤了眼,必须用热巾敷一敷。” 舒筠眼睛干涩,难受得紧,也不推拒,扶着圈椅起身,绕去身后,挨着罗汉床的引枕半倚着。 裴钺就坐在她对面,二人当中隔着一张四方小案,案上摆着一极小的青瓷梅瓶,里面插着一束君子兰。 宫人手脚极快,很快端来金盆,用热水打湿布巾拧干,径直递给了皇帝。 舒筠闭着眼靠在引枕歇息,不曾注意到这一幕,裴钺接过湿热的毛巾,连忙叠了叠,探身搁在她双眼,一阵湿热袭来,舒筠眼圈的疲倦很快得到舒缓,她舒适地吁了一口气。 眼睛看不到,耳朵却极为灵敏,她听得裴钺坐在她对面。 她口干,很想喝水,不敢开口劳动皇帝大驾,却又不知殿内有无伺候的宫女,一手撑着身后的罗汉床,维持布巾不掉下来,另一只手又开始胡乱往侧边探。 裴钺看得那只不安分的小手,胸口闷出一声笑,语调又轻又缓, “你又在乱抓什么?” 舒筠身子一僵。 一个“又”字将那块遮羞布给掀了个干净。 舒筠的面颊一瞬间从青桃肿胀成熟桃,若不是她现在什么都瞧不见,她定然要落荒而逃。 吸气,呼气,沉住气。 只要她看不见,她就不尴尬。 “我想喝水。” 裴钺从容擒起茶杯,也不知是逗她,还是气她,咬着后槽牙道, “那你往侧面抓什么,你往朕这里来抓呀,茶杯在这。” 舒筠:“.......” 第27章 第 27 章 裴钺话音一落, 那纤纤嫩荑还真就着他的方向伸了来,葱玉手指交错探抓,待摸到那盏茶杯, 飞快擒住,用力的那一下, 裴钺有种似曾相识的紧绷感, 目光定了片刻, 侧首挪开。 舒筠扶住茶盏后, 直起腰身,咕咚咕咚一口将茶水饮尽, 她若不抓, 不就是出卖自己,告诉裴钺她知道那腰刀是何物了么? 舒筠脸不红心不跳, 慢腾腾将湿巾掀开, 待视线适应片刻, 她起身朝裴钺施礼, “陛下,时辰不早, 臣女要出宫了。” 裴钺看着刻意维持住镇定的她,薄唇微抿,换做以前他会让她留下来用膳,如今嘛,便改口道,“行,来人, 将备好的食盒让舒姑娘捎回去, ” 她早就饿坏了, 膳食也已摆在侧殿,她要离开,他不勉强。 最后定住她的娇靥,“路上吃。” 舒筠好不容易压下的躁意又窜了上来,他一如既往了解她,晓得她饿得紧。 “谢陛下。” 那唤作玲玲的小宫女见舒筠额角沾了些水汽,用手帕细细替她擦拭。 等候宫人的片刻,刘奎亲自将那修补好的画卷呈给裴钺,裴钺望过去,乍眼瞧不出痕迹,可见姑娘造诣不浅,原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不成想给了他一个惊喜。 裴钺抬目看着亭亭玉立的姑娘,“筠筠,太皇太后十分钟爱此画,原先老人家眼神不好,凑近了些,便不小心将画烧去一角,你今日也算大功一件,朕想赏你,筠儿可有想要之物?” 舒筠任凭小宫女替她打理沾湿的碎发,嗔笑道,“陛下,您赏了我母亲那么多药丸,与我家不吝救命之恩,我不过回馈零星半点,这您也要赏赐的话,臣女可承受不起。” “不过....”舒筠依依不舍瞥着那画卷,“这幅画算是许义山老先生晚年的得意之作,陛下准许我临摹一幅回去吗?” “可。”年轻的帝王眉目深深,“不过,此画贵重,朕不能许你捎回去,你若想临摹,择日入宫临摹便是。” 舒筠毫不犹豫应下了。 待拧着食盒,昏昏沉沉出宫时,舒筠揉了揉发烫的面颊。 不对啊,她怎么糊里糊涂入了宫,还约了第二次? 舒筠出宫的第二日,裴钺期待满满,她那日转背就入了宫,今日约莫也是如此,可是朝起霞落,也没瞧见熟悉的俏影。 兴许今日有事,那明日吧。 期待在一日一日的落空中慢慢耗尽。 只当姑娘要爽约了,胸口发堵。 嘴里说着要放手,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裴钺捏着眉心,手执朱笔一动未动。 夜色将落,浓雾聚在天边,刘奎替他掌好灯,见他面色不虞,轻声询问, “陛下,姑娘家里约莫有事,您瞧,要不遣蔺洵去打听个明白?” 裴钺极少为什么人牵肠挂肚,这是头一遭,哪怕上几回与舒筠分离也不像今日这般,心中的渴望越来越强烈,这意味什么,他心知肚明。 裴钺重新开始批阅奏折,笔下铁画银钩,没有立即搭话。 舒筠已将这桩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当夜回到府中,家里出了些事,原来上回长姐舒灵在行宫与柳家世子见了面,柳世子回去便与家里提了定婚期的事,这一日柳家上了门来,将接亲日子定在两月后,还给府上的少爷姑娘都捎带了礼物。 舒筠也有一份,老太太唤她过去,舒筠接了礼,客套了几句,老太太,二夫人与舒芝等人趁机奚落她,笑话她嫁不出去,舒筠没放在心上,苏氏却有些怄气,当夜便吐了一口血。 吐血的事,苏氏瞒着舒筠。 恰恰次日,舒澜风回来告诉苏氏,那位新晋的儒学宗子回绝了其他高门的婚请,向舒澜风表明了结亲的意愿。 原来那日他对舒筠一见钟情。 舒澜风心里头高兴,回来便与苏氏商议,苏氏本还有些踟蹰,念着自己身子不太好,万一有个好歹也好早早将女儿托付出去,便答应见陈文舟一面。 就在裴钺为舒筠呕心的这一天,陈文舟风度翩翩上了门。 晨起朝阳还算绚丽,到了午后浓雾不散,舒澜风将陈文舟迎进了三房的待客厅,说是待客厅,却不算敞亮,只有一间屋子,东面是舒澜风的书房,西面便是厢房,苏氏身子不好时,便让丈夫宿在此处。 外男不能进后寝,舒澜风费了些功夫将苏氏抱至厢房坐着。 舒筠被苏氏安置在屏风后,她清晨起来采了些秋露打算做糯米团子吃,却被苏氏逼着拾掇一番,穿了件新做的海棠红厚袄子,兔毛镶边,将那杏眼雪肤衬得不似凡人。 舒筠再笨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害躁地央求, “娘,您要女儿说多少次,女儿是真的不想嫁人,您这是要逼着女儿剪了头发去做姑子!” 苏氏闻言一阵气结,捂着嘴险些喘不过气来,单嬷嬷一面替苏氏顺背,一面苦口婆心劝舒筠,“好姑娘,您就依了夫人这一回。” 单嬷嬷频频朝舒筠使眼色,让她别跟苏氏对着干。 舒筠见母亲咳得转不过气来,也不敢再逞强,提着裙摆在屏风后转圈,急得要哭,“可是我....” 她不能嫁人,她那厢拒绝了皇帝,转背却嫁给旁人,皇帝一旦恼羞成怒,弹指间便可捏死她。 “没有什么可是!”苏氏罕见露出厉色,颤着手指指了指锦杌,看着泪水盈眶的女儿,心头一痛,语气慢慢放缓,“孩儿,你就坐一坐,什么话都不说,若你不乐意,娘还能将你塞上花轿?” 舒筠心里想,瞧这情形对方大约已到了府上,闹得难堪只会气坏了母亲,且不如先应付过去。 她于是规规矩矩坐在屏风后不动。 片刻,廊庑外传来脚步声,有说有笑,舒筠侧耳细听,那嗓音略有几分熟悉,她眨了眨眼,这莫不是那日在行宫打过照面的男子? 单嬷嬷在一旁观察她脸色,朝苏氏挤了挤眼,苏氏掩了掩嘴,心里松快几分。 门口光芒被挡,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了进来。 陈文舟望见端坐在屏风下的苏氏,连忙上前磕头, “学生给师母请安。” 余光不着痕迹瞥了一眼屏风,微有光影浮动,猜到舒筠在那里。 苏氏第一眼瞧见陈文舟,说不出的欢喜,极少有男子能令她赏心悦目,温和而不失棱角, “快些起来。” 舒澜风坐在主位,陈文舟坐在他下手。 苏氏先与他寒暄几句,问起他在国子监读书的情景, “接下来是继续在国子监读书呢,还是跟着秦老太傅单独进学?” 陈文舟拱手道,“回师母的话,太傅吩咐学生白日在国子监就读,夜里住在秦家听他老人家教诲,且学生今年过了秋闱,需全力备考明年的春闱,暂时还不敢松懈。” 说到这里,陈文舟语气一顿,微微躬身,“说来惭愧,学生本欲等高中再来府上求亲,实在是担心....”轻轻往屏风处瞥了一眼,“担心老师与师母将师妹嫁与旁人,故而厚着脸皮上了门。” 苏氏和舒澜风听了这话,相视一眼。 这话有些谦虚。 陈文舟原是打算等高中再定亲,这样也是对人家姑娘负责,怎奈他名声大噪,近来说亲者踏破门槛,与其日日烦扰,还不如早早定了亲,绝了其他人的路子。 此事舒澜风与苏氏门儿清,陈文舟并未半分拿乔,反而将姿态放得极低,可见霁月风光。 苏氏越发满意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可问过家里爹娘了?” 陈文舟立即掀起蔽膝,跪了下来,“师母海涵,并非文舟有意失礼,实在是家中父母亡故,自小被一远亲姑母养大,姑母三年前随儿女避居乡下,已不问世事。” “文舟已请得太傅准许,只消师母与老师点头,不日便可请老人家替文舟做主。” 贸然请太傅上门,无异于施压,舒家先前经历了两门不快的婚事,陈文舟不敢莽撞,故而先私下与舒澜风表明心意,恰恰苏氏也想提前见陈文舟一面,才有了今日之事。 待十拿九稳了,再请媒妁登门,便皆大欢喜。 苏氏何尝没看出里面的门道,暗道这孩子行事稳妥,自小无父无母,全靠自己一人爬摸,定是个担得住事的人,再论这般相貌才情,实在是女婿不二人选。 苏氏笑着看了一眼舒澜风,舒澜风便知她满意了。 舒澜风借口与陈文舟论画,带着他先行去了书房。 这厢苏氏心情通泰,拉着舒筠顺着耳房的甬道往后院去了。 风跟刀子似的往面颊灌来,苏氏受不住费劲地咳了几声,舒筠与单嬷嬷一左一右护着她,替她遮挡寒风,苏氏身子难受,心里却高兴,忍不住劝着舒筠, “孩子,你也亲眼见了,还有比他更好的人吗,人家明明可以选高门之女,为何非要来咱们家里提亲,他是真心喜欢你呀。” 舒筠抬着宽长的袖挡风,迎着她上了抄手游廊,眼底也含着泪,“娘,你们别胡来,女儿已定了主意,天王老子都不嫁。” 苏氏气得胸口疼,一口气没缓上来,扶着旁边的围栏坐下,虚弱地摇头,“那你前段时日魂不守舍,不是因为他,又是因为谁?” 舒筠一呆,话堵在喉咙口,无可申辩。 原来母亲与父亲误会她看上了陈文舟。 恰在这时,一婢女顾不上细飘的风雨,自湿漉漉的院中跑来,望着苏氏与舒筠大喊, “夫人不好了,陈公子上门的事被老太太那头知道了,老太太遣刘嬷嬷将陈公子请去了上房。” 苏氏心口一窒,险些喷出一口血来。 老太太这么做,绝对没安好心。 她急得推着单嬷嬷去上房, “你快些去瞧瞧,万不能让那老虔婆坏筠儿的婚事。” 单嬷嬷哎了一声,匆匆往上房奔。 舒筠倒是没放在心上,她扶着苏氏回房。 苏氏心中记挂着这桩事,一口血呕在那里不上不下。 她见舒筠反而老神在在的,颇有几分心力交瘁,“你个傻筠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着想。” 舒筠嘟起嘴,坐在她对面将手帕绞成了一团,“女儿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招婿。” 她只能用“招婿”做挡箭牌,待回头时机成熟,再将她与裴钺的事告诉父母。 一盏茶功夫,去打探消息的小婢女回来了,这回她双眼发红,急得要哭, “夫人,老太太看上了陈公子,说什么回头定亲交换庚帖,得从上房走,陈公子当着面儿不好拒绝,便应下了。” 苏氏猛地抓一把衣襟,“她这是什么意思?” 小婢女看了一眼舒筠,哭道,“老太太的意思是咱们三房没有儿子,得留姑娘在家里招婿,这门婚事便给四小姐,大约是想趁着交换庚帖时李代桃僵换了四小姐的去。” 苏氏一口血涌上来,呛在喉咙里,直接昏了过去。 舒筠瞧见苏氏两眼发白,心头猛坠, “快,快些去请大夫来!” 单嬷嬷不在,屋子里只几个不经事的小丫头,舒筠催着芍药去请舒澜风,又吩咐婢女去寻药丸,自己扶着苏氏,哭成了泪人儿, “娘,娘....” 主母突然昏厥,屋子里乱成一团。 那头舒澜风刚送走陈文舟,听闻此事,急得如热锅蚂蚁,亲自翻身上马往平日看诊的医馆奔去,而单嬷嬷得了小丫鬟禀报,也吓得魂飞魄散,临走时瞥了一眼二夫人得意的模样,恨道, “一个个没良心的,抢了一回还想抢第二回,做了这么多亏心事,也不怕阎王寻上门!” 二夫人本就因铺子的事而呕着一口气,得了单嬷嬷这句话,追着跑了出来, “你个不要脸的混账婆子,这里是老太太的院子,哪有你说话的地儿,你怎么有脸说阎王,我看阎王正在寻你们三房的晦气。” 这话着实戳了单嬷嬷的痛处,她热泪一涌,“你们小心遭报应!”脚一跺,急着往三房奔。 二夫人还不解气,抡起袖子站在廊芜下,指着三房的方向,“谁现在在遭罪,就是在报应谁。” 原来那药丸被单嬷嬷锁着,钥匙在她手里,舒筠亲自来寻单嬷嬷,奔至上房前面的穿堂,正听到这句话。 她的母亲命悬一线,杨氏却如此诅咒她。 这无异于捅人心窝子。 舒筠胸口那股邪火窜至眉心,整个人仿佛被烧了起来,她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只有廊芜下那个趾高气扬的妇人。 舒筠推开芍药扶她的手,飞快奔向廊庑,她来势太猛,二夫人杨氏猝不及防,见舒筠一双眼红彤彤的跟被咬急了的兔子似的,她双手叉腰,摆出长辈的架势,喝道, “你干什么?你瞪着我作甚?” 舒筠咬紧了牙关,胸脯起伏不定,被气昏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 撕了那张嘴,撕了那张嘴。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等到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抽了二夫人七八个巴掌,嘴角都给抠破了,血流了半脸。 所有惊惧与愤怒都发泄在这些巴掌里,她顾不上长幼有序,她顾不上伦理纲常,她要让杨氏将那些诅咒一字字吞回去。 屋子里的人冲了出来,一张张可憎的脸在她面前晃,无数根手指指着她喋喋不休地骂,有人将她扯开,芍药推开人群将她扶住。 小丫头也是个悍性子,抡起拳头将困住舒筠的仆妇都给挥开,搀着舒筠往三房走。 浓浓的雾凝在舒家上方化不开,天黑沉沉的,忽然轰隆一声响,大雨瓢泼。 “娘.....” 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舒筠雨里奔波,风里来去,浑浑噩噩回到三房的月洞门口, 只听得灯火通明的正屋里传来一道又一道哭声。 “夫人吐血了,快来人哪。” 舒筠双腿一软,整个人跌在地上。 一道身影从后面将她撞开,舒澜风背着一位老大夫冲上了廊庑。 舒筠猛地吸了一口气,追了上去,路过窗口,瞥见她的母亲面无血色倒在单嬷嬷怀里,嘴里的乌血一阵阵往外冒。 记忆里母亲吐出几次血,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严重。 心口仿佛被洞穿似的,舒筠吓得魂飞魄散,极致的恐惧淹没了她的意识,她心口坠坠的,惶惶无处安放。 她的娘快不行了。 她不能没有娘.... 猛然间,一丝灵光闪过脑门, 华太医! 舒筠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扭头逆着人群往自己闺房跑,她冲进内室,寻到藏在梳妆奁里的令牌,随意扯落挂在屏风处的披风,大步往外跑。 只要能救回娘,别说是做他女人,给他做牛做马她都应下来。 雨纷纷扬扬而落,浇了她一身,一线线在昏暗的灯芒里清晰可辨。 冷风跟刀子似的砸在她面颊,绣花鞋被水漫灌,寒意侵入四肢五骸。 她在漫天的雨雪里奔。 身后传来芍药隔风隔雨的哭声, “姑娘,夫人嘴里喃喃念叨着您...” 舒筠僵硬的脚步猛地一滞,猩红的眼角被血泪摩挲着,视线有那么一瞬的浑浊。 浑浊的光影里忽然洞开一线火光。 紧接着一道玄色的身影破风而来,他撑着一把硕大的油纸伞,胳膊处携着一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目不斜视跨入舒家的门庭。 在他身后,跟着三五名锦衣卫,人人手里或拧或扶各色品阶的太医。 舒筠脑子里仿佛有什么炸开,一股热流烫过心口,她喉咙艰难地滚动,说不出话来。 蔺洵看了她一眼,脚步未停,只颔首示意便快步往里去。 那华老太医身后更是跟着三名药童,有男有女,个个神色镇定,仿佛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一行十多人,匆匆越过舒筠而去。 ....... 铜漏已指向子时初刻。 离着太医院四名太医进去已过去了两个时辰。 舒澜风挺直腰背,坐在屏风后,一动不动,至今难以想象妻子刚刚在鬼门关走过一遭,那血呀大口大口吐出来,他慌得四神无主,只知道握着那枯瘦的手腕,无力地祈祷。 在他身后搁着一炭盆子,舒筠坐在炭盆旁,芍药替她绞干了凌乱的发梢,她身上湿透的衣裳也已被烘干,人也被火光灼得寻到一线知觉。 芍药见她惊魂未定,不紧不慢将那墨发给梳齐整,宽慰道, “姑娘,您松口气吧,华太医不是说夫人已渡过危险了吗?” 舒筠明珠般的眸子缓慢转动了下,里头仿若有一撮烈焰在慢慢绽开。 是啊,母亲被救回来了。 是那个人,救回来的。 少顷,华老太医一面净手一面迈出屏风,老人家神色波澜不惊,这样的神情,瞧着也能让人安心。 舒澜风连忙起身,待要行礼,却因起得太快,差点栽下去,华老太医先扶了他一把,随后来到舒筠跟前,笑融融看着她, “夫人已无大碍,留下其余人侯在这里,老夫要去复命。” 他将复命二字着重咬了下,舒筠眼睫微的一颤,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涌上。 他来了吗? 舒澜风压根不明白二人之间的官司,心中惊惧犹在,略有些手忙脚乱道,“下官送老先生....” “诶....”老太医缓缓摇了摇头,“舒先生客气。” 舒澜风待要坚持,舒筠已回过神来,连忙接过话茬,“爹爹,您在这里守着娘,女儿去送老先生。” 换作平日,舒澜风便知这极其不合礼节,但今夜他情绪大起大落,精神萎钝,脑子锈住了似的转不过弯来。 舒筠亲自搀着老太医出门,蔺洵已不在,只留下一名锦衣卫候在门口。 雨停了下来,月明在漆黑的苍穹撑开一片极小的天地。 舒筠搀着老太医上了马车,芍药与锦衣卫随车步行。 马车停在舒家附近那间茶楼外,老太医并未下车,只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上去。 来到熟悉的雅间,推开那扇雕花门。 抬眸看到那挺拔清隽的身影,他目光明湛地投来。 所有的惊惶与后怕皆在这一刻得到支撑。 “陛下....”她鼻头一酸,飞鸟投林般朝他扑去,泪水盈眶眼巴巴望着他,“谢陛下救命之恩。” 裴钺见她穿得单薄,将身上的大氅解下,从她头顶罩下去将她整个人兜紧, “娇娇不怕,朕在呢。” 第28章 第 28 章 舒筠这一夜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情绪濒临崩溃,那口气一直还悬在嗓眼,直到此刻望见皇帝, 绷紧的压力卸下,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滑出眼眶,抽泣着不知作何反应。 她肌肤本就格外白, 哭过之后越发薄如蝉翼, 红红的一片跟胭脂般晕开, 裴钺都舍不得碰,却又不忍她泪流不止,只抬起指背轻轻刮了刮她鼻粱, “不怕,你放心, 华老太医随时待命, 刘太医和张太医会轮流守在府上,直到你母亲大安,华太医的药童则不离身,朕绝不准许你母亲有事, 你信朕好吗?” 得了他这话,舒筠红彤彤的小嘴一瘪,方敢将哭声放出来。 差点失去母亲的害怕快要压倒她的神志,她哭得撕心裂肺,身子跪坐在裴钺跟前轻颤,仿佛摇摇欲坠的柳枝无处支撑。 裴钺也没阻止她,任由她发泄, 她眼眶里布满血丝, 眼眸哭过越显狭长, 像个懵懂的小狐狸,裴钺明知她现在该是最难受最害怕的时候,却不得不承认,她此刻的模样极为可爱,也惹人怜爱。 这个姑娘无一处不好,像个瑰宝让人忍不住想珍藏。 裴钺轻轻地将她拢在怀里,也不敢用太亲密的姿势,只让她靠在他胸膛,让她有个依靠。 舒筠贴着他结实又坚硬的胸膛哭过一会儿,心里好受了,哭完后,方觉额头磕得有点疼, “陛下怎么哪儿都这么硬?”她揉了揉额角,有口无心抱怨,慢慢直起腰身,离开他怀里, 裴钺险些没维持住帝王的体面,唇角微微紧绷,没接她的话。 舒筠也没指望他回答,情绪发泄完便觉肚子饿,好在裴钺有准备,给她上了一盅燕窝粥,一碗人参汤。 舒筠也吃不下太多,喝碗粥裹腹,参汤吊着精神气,灵台方恢复一丝清明。 抬袖拭去眼角的泪痕,催着皇帝回去,“夜深了,害您跑一趟,您明日还要上朝,快些回去歇着。” 裴钺目光却落在了她指甲,那指甲上残留一些血污,他捧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指甲明显有一条裂缝,延伸至□□里,该是很疼。 舒筠无暇注意这些小伤,被裴钺提醒才想起是老太太与二夫人害了她母亲,她眼底交织着羞愤,凶巴巴地告状,“我打人了,我撕了我二伯母的嘴。” 裴钺着实吃了一惊,舒筠在他印象里就是个软糯可爱的小姑娘,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高兴就哭,竟然还会动手,裴钺用桌上的湿巾替她清理伤口,问道,“何事?” 舒筠大抵将经过复述,也将陈文舟的事给坦白,皇帝今夜出动了锦衣卫,意味着舒家的事瞒不了他,舒筠若再遮掩便是没事找事。 裴钺听了陈文舟的事,脸上并无明显变化,只是想起舒筠被气得与人打架,他也跟着有些怄气,能把他的小姑娘逼成炸毛的小狮子,可见,“可恶至极。” 舒筠好歹将人打了一顿出了气,裴钺却没有,这点子怄气一直延续至御书房。 刘奎见他脸色十分难看,只当人没救回来,慌忙问,“陛下,舒夫人这是如何了?” “舒夫人已转危为安,”裴钺吁了一口气,皱着眉进去换衣裳,边换边气道, “朕的娇娇,那么温柔良善的姑娘,都给气的用爪子抓人,你说那妇人多可恶。”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当朝皇帝遇到蛮不讲理的后宅妇人,也是无计可施。 刘奎只觉可笑又可气,表情便显得十分滑稽, “是是是,可见娇娇姑娘也是有勇有谋,不受人窝囊气。” 裴钺正愁没地儿发火,眼刀子扔过去,“娇娇是你唤的?” 刘奎连忙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奴婢失言。” 裴钺换好衣裳,张开手臂任由刘奎给他系带, “你说,朕总不能遣两名暗卫去将人给打一顿?” 这事做倒是做得出来,就是有失体面。 刘奎憋着笑,不接话,恭敬地迎着皇帝去内殿歇着。 裴钺刚上了塌,忽然想起个法子, “你明日清晨,以朕的名义下一封手书,申斥太常寺卿舒茂风,家风不严,后宅不宁,他身为家主疏于管教纵容妇人为恶。” “奴婢遵旨。”刘奎上前替他掖被, 裴钺刚躺下去又折起身, “朕记得那舒家二房也有个儿子?” 自从晓得舒筠真实身份后,蔺洵便将舒家的事给查了个底朝天,刘奎记在心里随时预备皇帝垂询,故而立即答道, “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舒谦,正在国子监受教,小儿子舒让,十分纨绔。” 裴钺脸色一沉,“难怪如此猖狂,自己有两个儿子便觉了不起,欺负三房。” “可不是,”刘奎见他没有睡的意思,干脆又给他奉了一杯茶,“舒三夫人当年出嫁舒司业,颇有些嫁妆,三老爷夫妇原先打着招婿的主意,以奴婢瞧,那杨氏怕是担心好处旁落,一心想吞了三房的家产,方才可劲儿折腾。” 裴钺听着来气,抿了一口水搁在一旁,吩咐道,“你看着办。” “诶....”刘奎心里有数了。 裴钺阖眼的时候,还在揉眉心,“朕得替她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刘奎掩了掩嘴,暗自嘀咕道,“陛下怕不是在养女儿吧...” 他嗓音放得极轻,以为皇帝听不见,却见裴钺扭头过来,眼神锐利盯着他,“你说什么?” “没没没,老奴什么都不敢说....”刘奎忙不迭退下了。 裴钺回味刘奎最后那句话,盯了暗处一会儿,心情复杂地阖上眼。 夤夜,风无声涌动,舒家父女俩都杵在正房未走,舒澜风舍不得离开妻子,谁也劝不动,最后在苏氏床榻外安置了一罗汉床,舒澜风便睡在那里。 舒筠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被劝回了房。 三位太医轮流值夜,单嬷嬷给安排在正院东面的两间厢房歇着,待回来内室,发现华老太医留下的那名女童,已帮苏氏清理干净身子,那女童大约十来岁,面相十分稚嫩,语气却相当沉稳, “嬷嬷,您去歇会儿,师傅交待,让我寸步不离舒夫人。” 单嬷嬷眼眶含泪,哽咽着朝她施礼,“辛苦姑娘了。” 至于一夜惊动四位太医,留守的刘太医也很好的给了解释, “得亏了蔺指挥使,他无意中路过舒家听说夫人出了事,恰恰前段时日太上皇过问尊夫人病情,蔺大人不敢大意,遂禀报了圣上,圣上念着太上皇挂怀舒家,嘱咐我等务必救回夫人。” 舒澜风连着对皇宫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老泪纵横道, “谢太上皇隆恩,谢陛下隆恩。” 即便蔺洵有意隐瞒踪迹,多多少少还是被长房窥见了苗头。 大老爷舒茂风夜里回来,听门房禀报锦衣卫上了门,唬得失声摔碎了茶盏。 要知道锦衣卫非大案不轻易出动,二弟赋闲在家,三弟一介小小司业,哪怕是捅破天也出不了什么大事,锦衣卫上门只可能是因为他。 “因什么事?” 门房的管事面含惧色,“瞧着像是三夫人病危,带了人过去,指挥使没多久便离开了,留了一名锦衣卫,小的不敢怠慢,将人引入倒座房歇着,也悄悄递了银子过去,不过人家没接。” 没接可不是好事。 舒茂风脊背开始发凉,在书房踱了好一会儿步,六神无主,别看他在家里威风,到了外头,这三品太常寺卿在权贵遍地的京城实在不够看,平日也是点头哈腰,极少挺起腰板,这还是跟淮阳王府结了亲,方才有几分体面。 待回了房询问大夫人,方知道家里出了事,老太太伙同二房算计三房的婚事,大夫人方氏一脸不屑, “这就是你们一家子干出的好事。” 舒茂风如鲠在喉。 先是他女儿抢了舒筠一回亲,如今二房又要抢第二回。 着实是欺人太甚。 只是这些事都是关起门来的内宅家务,怎么会惊动锦衣卫? 舒茂风一夜战战兢兢做了不少噩梦,直到次日上朝,人刚踏进衙门,便得了司礼监一道申斥,那小公公人站在廊庑下,嗓子又尖又细, “太常寺卿舒茂风,治家不宁,纵容妇人为恶,朕深恶之,责尔停职半月,回家整肃。” 大老爷膝盖一软,就这么跌在台阶下。 清晨正是人来人往之时,这事很快在官署区传开了。 回家整肃事小,停职半月事大,这半月必定是底下两名少卿代他理政,等他回来,谁知是何光景,这厢丢脸丢大发了,以后升迁更是别想。 他刚刚借着女儿东风,攀上淮阳王府,转背被皇帝当众申斥,别说他抬不起头来,就是女儿以后在王府也要被人笑话。 舒茂风恨死家里糊涂的老母,他羞愤地拧着行囊回了府,怒气冲冲直奔后宅,彼时老太太正与二夫人在暖阁里说话,听得苏氏昨夜在鬼门关走一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不成想外头传来婆子惊呼声,紧接着一道寒风裹进来,大老爷阴沉着脸皮笑肉不笑踏入。 他先看了一眼自己老母,再瞅着二夫人那副精明样,气得头昏眼花, 他将丫鬟没来得及收好的锦杌往前一踢,大马金刀坐在二人面前。 老夫人见他如此神情,心里有些发怵,“你这是作甚?” 舒茂风胸口犹如油锅似的,冷笑道,“我的好亲娘,您可真是让儿子长脸。” 老夫人云里雾里,却也听出话里的讽刺,她老脸挂不住,“有话好好说,别阴阳怪气。” “好,那我问个清楚,昨个儿母亲与二弟妹做了什么?心里没数?” 老夫人喉咙一哽,心里自然有些发虚,只是面上却不显,皱着眉斥他, “内宅一点家务事,哪里轮到你一个大老爷们操心。” “呵呵呵。”大老爷讥讽地笑了几声,眼眶发红怒道,“是,您也知道是一点内宅家务事,可现在,咱家这点家务事弄得满朝皆知,陛下今晨令司礼监的公公站在官署区门口,当众申斥儿子,说儿子治家不宁,纵容妇人为恶。” “让儿子停职半月,回府整肃。”说到最后,大老爷气出哭腔,满朝文武还从未有人受过这等耻辱。 皇帝这一招看似只是申诉,实则是断了大老爷仕途,更影响长房和二房几个少爷科考,也将是舒家长房与二房子嗣背负一生的骂名。 老太太一呆,手里的杯盏滑落,唇上的血色一瞬间消失得干净,“怎...怎么可能...” 大老爷怒而拔身,“怎么不可能?儿子今日成了全京城的笑话了!”他气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见二夫人脸上犹有几分幸灾乐祸,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 “你个...你个无知妇人,你还觉得置身事外不是?你儿子不在朝读书么?你两个儿子以后难道不科考了?还是你打算带着他们回你们杨家夹着尾巴做人?” 二夫人也不是好惹的性子,听了这话脸色豁然一变,也跟着站起身,叉腰怒道, “大伯兄可别把火往我身上撒,抢她舒筠婚事的是你女儿,不是我女儿,我昨日还被那小蹄子打了一顿,你看我的脸...” 二夫人脸上红痕遍布,嘴角更是抠出几块血痂,若非今日要来听苏氏笑话,她还没好意思出门,因着嘴唇被舒筠撕烂了,这会儿说话便扯开了伤口,疼得厉害,连着气势也弱了几分。 大老爷看着二夫人这副胡搅蛮缠的样子,气得跺脚,“哎,都怪二弟过于懦弱,方纵容了你这悍妇,来人,将二老爷请去我书房,我要他休妻!” 休妻不过是吓唬杨氏的话,杨氏却当了真,眼珠子几乎瞪出来,气得往大老爷身后一扑, “你敢!” 大老爷被她这架势唬了一跳,他原先觉得大夫人方氏不够温柔体贴,性子傲慢,如今瞧了二夫人杨氏这泼妇样,方觉妻子已经算完美了,他怒得甩开她, “放肆!” 杨氏那点力气哪比得过高大的男人,被大老爷这么一甩,人往后撞在博古架上,窸窸窣窣的物件全部倒下来,恰恰砸了她一身,杨氏呜呼痛哭,疼得倒抽凉气,开始在屋子撒泼打滚。 大老爷走了老远还听得她的哭闹,方觉皇帝申斥的没错,这个家着实太不像样,是该要整肃一番了。 他一面虎虎生风往书房去,一面严词厉色吩咐管家, “锁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府!” 二老爷性子软,哪里敢休妻,自然是央求兄长开恩,大老爷也晓得休妻不大可能,毕竟杨氏还生了几个孩子,得为孩子将来着想,只是决不能这么轻饶了杨氏,非要杨家来人将杨氏接回去,想吓唬杨氏一番。 杨氏起先还闹,后来见大老爷动真格的,没了半分气势,可怜兮兮哭着求情,只道自己以后本本分分做人不再作妖。 大夫人在这时露了面,“你是什么德性我能不知?我告诉你,想留在舒家也可,其一,中馈交出来,第二,去城外尼姑庵修行一年。” 大老爷这回坚定支持妻子,要么休妻,要么去尼姑庵,两相其害取其轻,二老爷选择了后者。大老爷晓得朝中御史如今都盯着他,也不含糊,干脆利落着人将杨氏卷起塞入马车,连夜给送走了。 至于老太太,大老爷则让她在佛堂吃斋念佛,不许再管府上的事,老太太作威作福多年,愣是被气出个好歹,泱泱昏了过去。 三房这边谁也没掺和长房和二房的事,舒澜风告了几日假,舒筠一心一意照料母亲。 有了太医精心调理,苏氏病情一日好过一日,她如同死过一次,心里越发看开了,不再催促舒筠的婚事。 这当中,陈文舟听闻苏氏病重,携礼上门探望,他不能去后宅,便在书房给舒澜风请安,几番欲问婚事,见舒澜风心情不佳,便隐忍不言,待小厮送他出门时,却见一俏生生的姑娘立在竹林石径口子上。 这仅仅是陈文舟第二次见舒筠,可那日相见,她模样便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克制着情绪,隔着数步距离,朝她拱手, “舒姑娘安。” 舒筠面带愧色回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冒昧拦公子大驾,实在有事相告,先前闻公子求亲,舒筠倍感惭愧,今日不防告诉公子,我心中有人,此生非他不嫁,怕是得辜负公子一片诚心。” 陈文舟一呆,一贯沉静的面容瞬间闪过诸多复杂的情绪,只是他与舒筠到底陌生,哪敢多问,人家姑娘如此斩钉截铁,可见是主意已定,他心中自然是难受的,却也不敢轻易表露出,只遗憾地叹了叹气,朝她再拱手, “是我唐突了,在下这就告辞。” 旋即头也不回离开。 舒筠回到闺房,想起自己刚刚那番话,面颊滚烫,她捧着双颊,坐在雕窗下,心想着已半月未见他,他帮了这么大忙,她总该要亲自与他道谢才成。 如今母亲已大好,府上还有药童看守,她是无需担心的,舒筠重新梳妆一番,回去杏花堂,见母亲含笑在看小丫鬟绣的花,她不好意思站在门口,朝母亲撒娇, “娘,幼君姐姐来过府上数回,她很担心您的病情,女儿念着今日天气好,想去王家看望她,表示谢意。” 苏氏怎么可能不答应,“王夫人上回登门,我身子不好怠慢了她,不曾厚待,你亲自去给王夫人磕个头,与我赔个不是。”又吩咐单嬷嬷给舒筠拿银票。 舒筠接过一千两银票高高兴兴出了门,她怕母亲挂心,果真先去了一趟王家,给王老夫人磕头,又央求着王幼君陪她出门, 两位姑娘沿着廊庑往王幼君闺房走,王幼君悄悄打量她, “去哪儿?” 舒筠红着脸小声道,“我想入宫去谢恩....”说完害躁地垂下眸。 王幼君捂着嘴兴奋地笑了好一会儿,“你个小蹄子...但是我告诉你,我和我娘上午给太皇太后请安回来,得知陛下不在宫里。” 舒筠心头微有失落,“这样啊....” 二人刚用过午膳,王幼君眼瞅着风和日丽,实在不想辜负大好时光,便拉着她出门,“走,你的花房修好了没,带我去瞧瞧,我正好多了几盆兰花没地儿搁,送去你花房吧。” 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舒筠半月没去别苑,立即来了兴致。 王幼君吩咐春花与芍药去抱兰花,自个儿先带着舒筠上了马车。 午时末,一行人来到舒筠的别苑。 别苑地处城南的崇南坊,毗邻东城门,此处挨着几个湖泊,风景秀丽,淮阳王早年也颇有几分风流,常日在此处呼朋唤友,园子自然修得十分精致瑰丽,亭台阁谢,环廊相接,繁复的藻井,绿窗粉墙,与皇家园林也不遑多让。 整个别苑分为两处,沿着中轴线往西为平日寝居待客之地,东面则整一个全是园林。 那间新修的花房就在东面那片园子里。 上回花房损坏后,舒筠重新搭了一间,上方用琉璃做遮挡,四周透明,沿着花房往里,便是一狭长的葡萄架,这个季节葡萄架上头只残有些许光溜溜的藤条,若是到了夏日,绿茵成林层层叠叠堆积在此处,还不知有多凉爽呢,过了葡萄架,又是一间小暖室,这里安置了一些适合温湿气候的花种。 舒筠对种植花草并无过多钻研,倒是王幼君兴趣浓厚,一头扎入进去,哪盆花该浇水了,哪盆花该剪枝桠了,她带着春花忙得不亦乐乎。 舒筠被秋阳晒得浑身懒洋洋的,打算去寻管事看看账本,别看这宅子是送的,里头奴仆花园处处皆要开销,宅子来得容易,守住却难,她吩咐芍药, “你去帮王姐姐。” 扔下这话,自个儿沿着石径出了这片院子,院子往西是一竹林,竹林枯落稀稀疏疏,远处的湖光山色被竹林晃得斑驳陆离,顺着弯曲的石径绕出竹林,忽然瞥见前方石拱桥上立着一人。 他穿着件月白的暗纹袍子,白玉而冠,平日冷峻清执的气场,被这温煦的阳光晕染,变得温秀而从容。 舒筠许久不曾见他,心口涌上一股热浪,小跑着上前, “陛下....” 她声音太甜了,仿佛破开这场萧瑟的秋风,带着春日的朝气,朝他扑来。 裴钺眼神是清明而克制的,他自然而然伸出手, “急什么,朕又没走。” 舒筠跑上石桥,也不由自主将手交出去。 裴钺轻轻拽住了她,带着她往对岸去。 他手掌过于宽大,握住她整个柔荑还绰绰有余,裴钺握得并不紧,舒筠没有挣开,只是渐渐的,那股温热后知后觉爬上她的耳梢。 她的脸烫极了。 不对,怎么就握住了。 这算怎么回事? 那一夜她着实冒出给他做妃子的念头,只是真到这一步,舒筠又格外不自在,她偷偷瞄了一眼身侧的男人,他高大挺拔,沉稳渊渟,遇见他是她的幸运,只是那座森严的皇宫还令她犯怵。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不可能接受了他的好,又开始退缩。 舒筠慢慢放松, 一口气刚卸下来,被握着的那只手掌心开始冒汗,他不会就这么牵着她,牵入了皇宫吧,她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舒筠的脸如蒸霞蔚。 裴钺刚从南郊巡营回来,南军昨夜出了一趟岔子,几名将士酒后闹事,相互斗殴出现死伤,裴钺震怒,亲自去了一趟南营,军中派系极多,也不是人人是他心腹,这里有些兵是他带出来的,还有些是老勋贵的旧系,盘根错节。 他正琢磨着如何借力打力,收服一批旧将,目光便瞥见了舒筠那只手。 他方才牵她是下意识的动作,回眸往拱桥望一眼,二人从拱桥下来也走了一盏茶功夫了,她若觉得冒犯必定会挣脱,然而姑娘并没有。 这是默许了? 感情的事,不用刻意去问,有的时候便是心照不宣。 第29章 第 29 章 舒筠虽没挣脱他, 神色明显紧张而害羞。 慢慢来。 裴钺不着痕迹松开了她,“你们在做什么呢?朕听了好一会儿了。” 舒筠连忙将手藏在绣帕下,双手绞在腹前, 心里明显松了一口气,羞答答地回,“幼君姐姐帮我整理花房。” 秋风渐凉, 却也散不去她耳梢的热浪。 裴钺慢条斯理欣赏她笨拙的表情, “你都这么大了, 怎么什么都要旁人帮你?这可是你的院子。” 舒筠以为裴钺在责怪她,小嘴嘟起不服气道,“幼君姐姐打理花草是个中好手, 我也会,只是不如她罢了, 我这是打算去瞧管事的账册呢, ”末了,语气放低,委屈巴巴的,“我也没您想的这么笨。” 裴钺目光凝着她不动。 她并不笨, 她只是心思单纯。 与她相处,总是令人愉悦。 裴钺抬起手想去抚她,靠近时,清晰看到她脸瞬间变得通红,鸦羽慢慢垂下来,一副不避不闪的娇羞模样,太乖巧了, 裴钺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罪恶。 她还小呀。 指腹临到她面颊, 手背一转, 刮了刮她脑门,“笨有笨的好处。” 舒筠以为他宽大的手掌覆过来是要抚摸她的,结果只是刮了刮她额,是她想多了,又是心虚又是羞躁,咬着唇道,“我不笨。” 裴钺笑而不语。 二人挪至湖边的水榭喝茶。 秋风有些凉,原先卷起的帘子全部放下来,水榭内光线便不那么明亮,裴钺心里还有些公务在思量,坐在窗下一直没说话,湖光随风而晃,一帧帧光影投射过来从他面颊覆过。 他美得很不真实。 舒筠心里就没那么踏实,担心裴钺要捎她入宫, “陛..陛下,我待会儿可以回一趟府吗?” 她若没个交代,只一封圣旨砸下去,爹娘岂不吓坏了,她还有些衣物要收拾....越想,舒筠越紧张,额尖都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液。 裴钺听到她这话,微微愣了下神。 他本擅察言观物,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再看姑娘别扭的模样,忽然有些心疼,只是为了缓和她的情绪,他故意打趣道, “不然呢,你想去哪?” “啊...”轮到舒筠吃惊了,红艳艳的小嘴张开,昏懵又可爱,一副任人采摘的模样.... 裴钺胸膛滚过一丝躁意,扶起被风吹冷的茶盏,饮了一口。 舒筠再迟钝也明白自己想岔了, 她都在想些什么呀。 舒筠害羞地挠了挠自己面颊,甚至蜷起拳轻轻敲了自己一下。 裴钺表现如常,舒筠只能认为,裴钺暂时还没有要她入宫的意思,这就能给她时间去适应。 她往后再无不会傻乎乎地去问他,他不开口她就装傻,能拖一日是一日。 之后就明显自在多了。 裴钺将她一系列情绪都收在眼底,心如明镜。 他离宫一日一夜,公务堆积,停留不了多久,留下一盒水晶虾饺,一盘五福糕点,与一笼子螃蟹便离开了,临走时指了指那笼螃蟹, “这是今年最后一笼时新的螃蟹,往后再没这般好吃的。” 倒不是寻不到,太上皇的液池便有,只是他也不能总盯着人家一池子蟹偷。 任何食物皆是当季的最好。 舒筠大大方方送他出门,连忙折回来招呼王幼君用蟹。 美美饱食一顿,两个姑娘沿着避风的长廊散步,慢悠悠打算回府。 王幼君牵着她问,“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跟陛下?” 舒筠定定点头,“是。” 王幼君见她面颊飘着红晕,顺着衣袖上去摇了摇她胳膊,“怎么?先前还斩钉截铁不肯入宫,突然改变主意,莫不是因为陛下救了婶婶,你欲以身相许?” “不是,我....”舒筠眸子里含了一层雾气,深陷茫然。 她想了想道,“无论谁救我娘亲,我肯定是要报答的,若对方的确想娶我,我自然愿意嫁。” 王幼君意味深长瞥着她,牵着她继续往前走,“那可不见得。” “啊,什么意思?”舒筠问, 王幼君凉飕飕觑着她,“陈文舟也想娶你,若那夜是他请了大夫来,你愿意嫁吗?” 舒筠脚步一凝,沉默了。 “看吧,心里也没那么想吧。”王幼君语气极是轻松,替她剖析道,“你是喜欢陛下的,只是碍于他的身份有些抵触罢了,倘若现在他只是寻常人家的爷,你指不定多欢喜呢。” 舒筠想起在藏书阁的日子,她甚至主动打过他的主意,若真一点想法都没有,为何后来他每一次靠近甚至是逼近,她都没那么强烈地躲开呢。 说白了,还是动了心。 舒筠羞得头快要低去胸脯去。 王幼君往她胸脯睃了一眼,啧了一声,“行了,别害羞了,再压就小了。” 舒筠脸一热,猛地抬起头,气呼呼睨了她一眼,“你还压不着呢。”说完便撒丫子往前跑。 王幼君眼一瞪,恼羞成怒,狠狠剜着她背影,“你别跑,你个小蹄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飞快追了过去。 * 御书房。 裴钺公务告一段落,抬眸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没头没尾问道, “回去了?” 刘奎立在一旁替他分门别类整理折子,哪些要发去中书省,哪些要发去通政司,还有一些要退回去,听了这话,明白裴钺问的是什么, “姑娘回去了,只是不知怎么惹恼了东亭侯府小小姐,被她打了一顿,回家就哭了脸。” 裴钺脸色变得一言难尽,“那小妮子可真狠。” 这话自然骂得是王幼君。 刘奎默默笑。 下午见过一面,又担心人家姑娘在外头不安全,暗中安排侍卫保护着,明知道有侍卫看着,还要问一句,自主子看上舒筠,还真是有操不完的心,刘奎敢断定,就是舒澜风与苏氏都不如裴钺这般挂记。 如今不过是姑娘家小打小闹,竟还值得他变脸。 还不承认是养女儿。 刘奎腹诽了帝王一顿,又提起正事, “陛下,您看是不是可以拟旨了?” 裴钺傍晚回来心情明显不错,可见二人相处极是愉快,再联系前段时日裴钺出动锦衣卫和太医院救了舒夫人的事,刘奎几乎可肯定舒筠绝对答应入宫。 裴钺闻言冷冷看着他,“急什么?” “怎么不急,这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哪!”刘奎面露苦色,“太上皇都逮着奴婢问了好几回,他老人家被您撵去万寿宫,心里呕着气不肯见您,却是没日没夜唠叨奴婢,还不是急着想您娶个可心人进来?” 裴钺语气不咸不淡,手中的朱笔搁了下来, “她是答应了,但朕不能这么做。” 刘奎心累,“奴婢不解,还请陛下示下?” 裴钺抬眸看着他,“她短时日内改变态度,何故?还不是瞧着朕救了她母亲,心怀感念?朕若顺水推舟,无异于挟恩图报。” 他揉了揉疲惫的眼,叹道,“朕想要一个女人还不简单吗?” 他要她的身,更要她的心。 随后便不再做声,继续批阅折子。 御书房内静了好一会儿,刘奎已差点忘了这个话题时,他突然传来幽幽的嗓音, “朝中接下来有大动静,不能让人知道她的存在。” 刘奎明白了,这是保护舒筠。 * 银月越过树梢,泼进一地清霜。 舒筠卧在床上,胸口还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那小妮子太可恨了,不愧是在蓟州军营里爬摸打滚出来的小霸王,绝不吃亏的性格,非要捏她一下。 其实也没用多少力,就是她肌肤过于白嫩细软,一捏便起了红印子。 睡在底下脚踏上的芍药听得床榻传来动静,唔囔一声,“主子,还不睡呢?” 舒筠见芍药打着哈欠,往里让开一个位置,“你上来陪我睡吧。” 芍药也不推拒,连忙掀被起身利落地钻入舒筠被窝里,主仆俩搂在一块睡。 “还疼吗?”芍药知道舒筠被王幼君打的事, 舒筠脸上躁躁的,“不疼了。”她随口应付。 “那您为什么不睡?”芍药困顿道, 舒筠不吭声了,一想到王幼君今日说的话,她全身的热浪就退不下去,说什么她现在在这里猖狂,等到嫁给了皇帝,皇帝要如何收拾她之类。 舒筠脑子里胡思乱想,不由自主便想起了飞檐亭的事, 她有些害怕。 皇帝再不急,估摸着也不会等太久,她的好日子怕是快要到头了。 舒筠借着月色看着身侧的芍药,小丫头昏昏欲睡,只剩半只眼耷拉着, “芍药,若我入宫,你会陪我吗?” 芍药不假思索回道,“奴婢当然陪着姑娘,奴婢与姑娘一块儿长大,还没离开过您呢,您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舒筠眼眶一热,将她紧紧楼入怀里, “谢谢你,若你不跟着我,我一人在宫里多无聊呀。” 芍药知道舒筠担心什么,宽慰她道, “您别怕,皇宫就是比寻常人家大一些的宅子罢了,只要陛下待您好,您就跟嫁了良人一般,若夫君不好,即便您嫁给寻常人家,还不是有一堆糟心的事。” “世间没有万全的事,有取便有舍,您既已决心踏上这条路,安心接受它的好,倘若哪日陛下有新欢,您离开便是。” 舒筠听进了心里,仅仅是那面令牌还不够,她要求他一封圣旨,这样便无后顾之忧。 翌日醒来,她便开始琢磨给皇帝做些什么。 “做个香囊吧,寻常姑娘送未婚夫不都是赠个香囊?”芍药趴在桌案给她出主意。 舒筠摇摇头,“陛下没有捎带香囊的习惯。”她试着回想裴钺的穿着,什么物件儿是他寻常爱戴的,除了偶尔瞧见他手里捏着一串菩提,当真不见他对什么上心,通身下来也无装饰。 送绢帕?她已经有一块绢帕在他那儿,此外,给一位帝王送绢帕,总觉得不合适。 “那就做些实用的衣物。”芍药再次建议道。 “我倒是想,就不知送什么?”舒筠苦恼道,“再说了,我不也得去量一量吗?” 芍药笑嘻嘻打量她,“奴婢看您是想入宫探望陛下吧?” “我没有!”舒筠气得去挠芍药,“连你也来气我!” 主仆二人闹了一阵,决定送个褂子给裴钺。 褂子既不显得私密,做大做小皆可,大了往外穿,小的搁里头穿。 舒筠当即偷偷开了库房,拿了母亲给爹爹预备的料子,寻了一匹最好的缎面杭稠。 为了不被苏氏发现,她谎称给爹爹做衣裳,回头先给裴钺做,剩下的再给爹爹做一件,母亲问起来,就说做坏了料子,大约也不会说她。 马上便要入冬,这件褂子搁在里头穿很暖和。 舒筠心里甜蜜蜜的,做起来也不觉得辛苦。 没有上好的兔毛镶边,她便自个儿绣了花边,裴钺生得高大,太厚的他大约不喜,舒筠做的厚度适中,大约三日功夫便完工。 寻了个晴日,舒筠借口去寻王幼君便出了门。 为免露馅,她事先着芍药给王幼君递了讯,哪知她到宫门口时,竟然遇见了这位祖宗。 王幼君招摇地站在东华门下,朝她挥手, “我娘给太皇太后做了件兔毛褂子,着我入宫送给老人家,正好咱们一道吧。” 舒筠一听“褂子”,面庞生热,王幼君往她手里的包袱一瞅,“你这是做了什么?” 她伸手便要去拿,舒筠连忙把包袱藏到身后去。 “先看你的。”她憨憨道。 王幼君笑了,显摆地将自己亲娘缝制的褂子拿出来给舒筠瞧。 白花花的兔毛镶了一圈,料子是最好的蜀锦缎面,无论是做工还是光泽纹路皆是无与伦比。 舒筠自惭形秽,忽觉自己的东西拿不出手,她有些难堪地看了一眼芍药,恨不得将包袱递回去让芍药收着。 王幼君还能没看出她的心思来,将褂子交给春花收好,悄悄搂着她胳膊道, “你跟我比什么,孝敬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人多得去了,若不出彩哪能惹她老人家看一眼,你就不一样了,别说是一件衣裳,就是一块布,只要是你送的,陛下定高兴地睡不着觉。” 舒筠咬了咬牙,心想无论如何是她一份心意,裴钺要不要便随他。 “成,那我随你入宫。” 二人一道往宫门口走,王幼君还想哄着舒筠给她看了一眼,舒筠就是不肯。 王幼君俏眼一飞,“哼,待会入宫可是要检查包袱搜身的,还怕我看不着?” 结果到了守门侍卫那,那侍卫只消往舒筠手里的令牌瞅了一眼,再没分一道眼神给她,反倒是王幼君被守门的嬷嬷里里外外检查了几遍。 有必要区别对待这么明显吗? 王幼君有些恼火,“本小姐常年入宫,用得着检查这么仔细?” 那嬷嬷雍容笑着,“陛下吩咐,东亭侯府小小姐入宫,得搜仔细了,尤其要查验小小姐的指甲,省的爪子抓人。”嬷嬷说完这话,露出个不尴不尬的笑,“小小姐恕罪,这是陛下的原话。” 王幼君:“.......” 她往旁边一脸懵懂的舒筠瞥了一眼,恨得牙痒痒,皇帝这是在给舒筠报仇啊。 她不知该羡慕舒筠有一身憨福,还是气/皇帝过于斤斤计较。 奉天殿与慈宁宫皆在东华门以西,二人先从文华殿过去,顺着皇极门至通往慈宁宫的宫道,沿着宫道往北,至奉天殿角门,便可分道扬镳,只是待行至角门处,居然遇到上回那位白白胖胖的小公公。 小公公往二人行了一礼, “今日是太皇太后的寿辰,陛下正在慈宁宫。” 王幼君脑门一拍,“哎呀,都怪我忘了告诉你,太皇太后今日过寿,只是老人家从不铺张浪费,故而朝野并不声张,就连内廷也没打算举办宫宴,我母亲没得太皇太后准许不敢入宫,只遣我敬献一件衣裳磕个头便走,你既然来了,便随我一道吧。” 舒筠到了这里,自然推脱不过去,心想着太皇太后从未见过她,估摸着在门口磕个头便可离开,小公公猜着舒筠包袱里的东西是给皇帝的,担心待会进了慈宁宫不好解释,便替她接过包袱,在前方引路。 往西转过一道宫门,到了慈宁宫的门口。 宫人通报后,不一会太上皇跟前那位老公公出来了,他一脸和气望着舒筠, “太皇太后有旨,请两位姑娘进去叙话。” 舒筠有些紧张,王幼君牵着她进去在她耳边提醒, “端庄些,给太皇太后留个好印象。” 若只是嫔妃,太皇太后压根不会过问,若是立后,老人家肯定是要参详的,王幼君心里还揣着让舒筠给皇帝做正妻的念头,自然是一心帮衬。 或许旁人会说舒筠痴人说梦,家世不显,性子过软,无论哪一条都不是皇后人选,王幼君却不苟同。 那日在别苑,皇帝明知舒筠已首肯,却没带她入宫,可见对舒筠十分慎重,这份慎重给了王幼君一股信念,皇帝舅舅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他迟迟不立后,一是要寻合心意的女子,二是不欲外戚势大,后宫干政。 舒筠不是最佳人选么? 她对舒筠有信心。 舒筠压根不知王幼君揣着什么主意,只将“端庄”二字记在心上,待随宫人进了慈宁宫侧殿,这才发现,不算宽大的暖阁里莺莺燕燕坐满了人。 当中一身明黄帝王衮袍的正是裴钺。 第30章 第 30 章 殿内除了皇帝, 太上皇,还有几位女眷。大长公主带着女儿谢纭,太上皇的大女儿平兰公主带着女儿香河郡主, 还有好些陌生的面孔,李瑛与崔凤林也在,她们穿着都十分喜庆,只是人手一卷经书,大约是替太皇太后祈福所用。 唯独舒筠两手空空。 她心下有些不安, 可她那件褂子是给皇帝做的,又不可能献给太皇太后,好在她这人笑与不笑眉梢都是软和,面颊也是红彤彤的, 旁人只当她胆儿小。 舒筠与王幼君一道进来磕头。 太皇太后眼神已不如往常,起先只看到了王幼君,“你这猴儿怎么记得进宫来?” 平日太皇太后不轻易见外眷, 哪怕是宫里的后妃公主也不是谁都能进这慈宁宫来,实在是今日过寿, 推拒不了晚辈们的心意, 熟悉的便招了进来。 王幼君嘴甜, 长相也很讨喜,连忙将手里的褂子捧给太皇太后, “老祖宗寿诞, 母亲心里挂念着,又不敢打搅您,便让我这猴儿给您磕个头, 再变个戏法变出一件褂子, 祝您长长久久泰康宁安。” “哈哈哈。”太皇太后仰头失笑, 着宫人收了过来,捏了捏王幼君的面颊, “你呀,皮实。” “可不是嘛。”王幼君大着胆子儿往皇帝那头睃了一眼,“就连舅舅也嫌弃君儿皮实,生怕君儿乱规矩。” 这是在告状。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她讶异地看着皇帝,皇帝以前从不在晚辈身上费心,就连人怕都没认全,“幼君这是得罪陛下了?” 裴钺连个眼神都没给王幼君,“皇祖母别听她瞎说,小姑娘家的做事没个轻重,朕不过是教训了她几句。” 舒筠已猜到裴钺是在替她撑腰,羞红了脸。 陪坐诸人不由暗羡,王幼君何时入了皇帝的眼,这么多侄子侄女外甥,哪个能得皇帝一句训都是额外开恩。 太皇太后笑了笑,抚了抚跪在跟前的曾外孙女,“陛下肯教训你是你的福气,还来告状。” 王幼君嘟了嘟嘴,随后往站在最末的舒筠指了指, “老祖宗,君儿今日给您带了个人来,您且瞧一瞧,标不标致?” 坐在太皇太后身侧的太上皇闻言,睃了一眼儿子,见皇帝不动声色,不由失望。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喜欢瞧好看的姑娘,忙道,“谁呀。” 太上皇朝舒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 舒筠低垂着眉眼,亦步亦趋往前,跪在太皇太后跟前。 裴钺自始至终都没往她瞥上一眼,只顾把玩手里的菩提子。 舒筠先给老人家磕了头,道了安,再挺直腰身,将脸抬起任由太皇太后打量。 太皇太后眼神虽然不算好,美丑却是辨认得出。 舒筠杏眼如同一泓盈盈的秋水,颊边跟晕开了两朵玫瑰似的,肌肤太白薄薄的一层仿若要滴出水,一看便是一毫无城府天真烂漫的女孩儿,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喜欢这样单纯的小姑娘,心里头感慨,这满室的春色,十分她独独占了七分,美得这样惊人,难怪值得王幼君提上一嘴。 太皇太后笑意微露,正待夸几句,这会儿香河郡主凑热闹跪了过来,挪着膝盖将舒筠往旁边一挤,伸着精致的脸蛋往前, “太祖母,您瞧瞧,到底是香儿好看,还是她好看?”她指了指舒筠。 香河郡主的母亲是太上皇第一个女儿,当年曾在太皇太后跟前养过一段时日,太皇太后最疼裴钺,其次便是这位平兰长公主,香河郡主自然也是晚辈里最受宠的人之一。 香河郡主自负美貌,曾被赞为京城第一美人,她最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称美。 舒筠退至一旁,窘迫不安。 太皇太后眼梢笑意更盛,往皇帝跟前努了努嘴, “你太祖母我呀,眼神已不大好了,问问你皇帝舅舅?” 香河郡主立即挪了个方向,俏皮地望着皇帝,“舅舅,您说呢。” 舒筠一怔,心下惶惶,下意识抓了一下裙摆,转念一想,怕什么,既是做了入宫的准备,早些晚些有何区别,她牢牢记着王幼君的“端庄”二字,朝皇帝方向跪着一动不动,静如处子。 大家都当小姑娘心气儿盛,并未太放在心上,毕竟这样的话很好答,随意便可遮掩过去。 唯独太上皇和王幼君晓得,这话捅了娄子。 太上皇看好戏地盯着儿子,没有帮腔的打算。 裴钺平平无奇看了一眼舒筠,视线最后落在香河身上,神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你怎么有脸问呢?” 暖阁内登时一静。 舒筠将头压得更低,香河郡主嘴巴一瘪,面色胀红,有些下不来台。 其他人则十分吃惊,视线不由在裴钺和舒筠之间来回飘,裴钺是当真觉得舒筠美,还是受不了外甥女无事生非? 乍然听语气倒是后者居多。 很快,平兰长公主发出一声笑打破了僵局,“你个傻孩子,见着漂亮的就要去比,你不知你舅舅最不耐烦姑娘家争强好胜,你这是往枪口上撞。” 言下之意是裴钺只是不耐烦,给女儿捡回面子。 香河郡主起身扑在长公主怀里撒娇。 太上皇老神在在地笑,打着马虎眼道,“可不是,朕闭着眼都知道她比你要好看几分。” 越发衬得裴钺是玩笑话。 大家都跟着笑了。 太皇太后眯了眯眼,她虽七老八十,人却不糊涂,先是王幼君特意引荐,又是太上皇在一旁使眼色,可见此女不同寻常,联想半年多前裴钺曾心仪一女子,太皇太后心里有些猜测,于是借着香河郡主的话试探了下,果然试出玄机。 她朝舒筠颔首,“赐座。” 这二字便是认可的意思。 香河郡主还盯着舒筠不放, “舒姑娘,你今日既是特意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磕头,可有献礼?”她明明瞧着舒筠两手空空进来。 舒筠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裴钺手中菩提子捏紧,眼底闪过一丝恼怒。 王幼君倒是早就想到这一处,连忙替她打圆场, “筠妹妹今日并不知老祖宗寿辰,只是循例入宫给舒太妃娘娘请安,恰恰我们俩撞一块,她得知太皇太后寿诞,便想来慈宁宫门口磕个头,哪知老祖宗慈爱,准她进来,妹妹欢喜得紧,心里不知多感念太皇太后恩德呢。” 太皇太后夸舒筠道,“孩子有心了。” 换做旁人必是借着王幼君的话头,跪下来表一番衷肠,再趁机许个什么贺礼哄太皇太后。 舒筠却没有,她实在不知如何讨好卖乖,干脆站在一旁不语。 熟不知太皇太后听了太多恭维的话,就喜欢她这样简单纯粹的姑娘,她忽然能明白裴钺为何喜欢她。 太上皇担心裴钺动怒,立即瞪了一眼外孙女,香河郡主往母亲怀里一躲,再不敢吭声。 大家继续陪着太皇太后唠家常,茶水糕点呈上来时,太上皇额外关照了舒筠几回,仿佛生怕宫人怠慢了舒筠。 谢纭瞧在眼里,往身侧的崔凤林推了推,压低声音道, “我觉得不太对劲,这个舒筠每每有好处都少不了她,我瞧太上皇捂她捂得这么严实,莫不是?”她朝崔凤林眨眨眼,言下之意太上皇看上了舒筠。 舒筠年轻貌美,太上皇又是出了名的见一个爱一个,当初舒筠与裴彦生的婚事明明已板上钉钉,突然就没下文了,谢纭怀疑是太上皇从中作梗。 李瑛就坐在二人跟前,听了这话,扭头看了一眼谢纭,她也有这等顾虑。 太上皇几番对舒筠另眼相待,这要没点猫腻都不寻常。 她们二人谁也没往裴钺身上想,裴钺不是偷偷摸摸的性子,更没有偷偷摸摸的理由,而太上皇便不一样了,毕竟上了年纪,朝臣跟儿子盯着,事情不好做的太出格。 唯独崔凤林眼底闪过一丝狐疑,她敏锐地发现舒筠与皇帝视线曾相撞了一下,男女之间的气场就是很奇妙,明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有没有情意却是有显著差别。 自持如她,有的时候不也控制不住么。 崔凤林垂下了眸。 眼看到了午时,太皇太后干脆赐了家宴。 宴席结束,大家陆陆续续出宫。 众目睽睽之下,舒筠也不敢滞留,跟在王幼君身后走,王幼君牵着她察觉到几道视线暗中打量过来,便猜到舒筠今日已引起了注意,只是人家皇帝好不容易能见舒筠一回,王幼君岂能不略尽绵力,走了一段便借口腹痛,拉着舒筠去寻恭房。 慈宁宫这厢人烟褪尽,太皇太后略觉疲惫,她老人家靠在软枕上阖目养神,太上皇坐在下方的罗汉床上替她焚香。 太皇太后一睁眼,没瞧见裴钺,“咦,皇帝人呢?还没回来。” 方才裴钺借口出恭离开了。 太上皇嗤笑一声,“您猜,您这孙儿今日还回不回得来?” 太皇太后抿嘴,母子俩极有默契,无需多言已门儿清。 满头银丝的老太太罕见地露出一脸欢喜,“那孩子我瞧了,长得着实不错,难怪钺儿喜欢。” 太上皇也由衷道,“若非国色天香,那臭小子能捂得这么实?” 太皇太后笑道,“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貌美,看得出来,那孩子单纯心善,没有城府,你瞧,她在我跟前,嘴还那么笨。钺儿生长在皇宫最缺什么,缺的不就是这份纯真么?他太需要一个真心实意又毫无保留对他好的人。” 太皇太后往前倾身,打听道,“得手了没?” 太上皇啧了一声,嫌弃道,“您孙儿可真没出息,这都大半年了,怕是连人家姑娘手都没摸着。”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又替孙子打抱不平,“你以为他跟你一样猴急,见一面便往后宫里带。” 太上皇还不服气,指着奉天殿的方向, “他怎么就不猴急?这不猴急猴急赶去见心上人了?” 第31章 第 31 章 太阳西斜, 碧空如洗,浓烈的光芒从五色琉璃窗投了进来,耀花了舒筠的眼。 她抱着包袱在奉天殿的后殿等了快两刻钟。 经历了慈宁宫一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裴钺不是寻常人家的少爷,太皇太后更是见惯了花团锦簇,她却傻乎乎的用寻常市井的人情世故来通皇家。 真是笨死了。 那些高门贵胄言辞间不是诗词歌赋便是谈经辩道,赠礼不是文雅便是矜贵, 不像她,送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褂子。 当初淮阳王妃母子不就是因此而瞧不起她吗? 舒筠已经不想等下去,将包袱搁在腋下便打算离开。 珠帘响动,一道修长的身影迈了进来, 他想是步伐极快,竟似裹了风。 四目相对。 舒筠往后退了几步,躲不开了, 她垂下眸施礼。 裴钺一眼就看到那个包袱,方才在慈宁宫不曾拿出来, 可见是特意给他的。 一股潮气漫上胸口, 裴钺往前一步, 舒筠往后倒退一步,人一下撞在炕床上的小案, 跌坐在炕床上, 只是意识到失礼,又磕碰地站了起来,包袱顺着胳膊滑下, 她窘迫地捏在手里。 心里想, 裴钺不问, 她就不给。 “这是什么?”裴钺指着她包袱问。 舒筠委屈地垮了跨小脸,将包袱搁在小案上,也未急着打开, “就是...做了一件褂子,方才问了小公公,怕是不大合尺寸....”她避开他的视线,寻个借口搪塞他。 裴钺轻笑,提了提蔽膝,在她跟前坐了下来,视线投在她面颊。 站着至少因那身高差距,她还能躲开些。 他一旦坐着,那道视线便平平投过来,越发逼人。 舒筠不由自主往后小退了一步,保持着自认为安全的距离。 裴钺盯着她莹玉般的脸,“尺寸合不合适,得试了才晓得。” 他语气一字一顿,颇有几分意味深长,舒筠听得耳根发热。 裴钺仿佛看穿她的心事,手指轻轻敲着小案,有一搭没一搭与她聊, “朕与你说一个故事,曾经有一匹小马,它要过河,水牛说水浅,松鼠说水深,小马难以抉择回去寻母马,母马告诉它,不要道听途说,也不要被眼前的乱象所迷惑,得自己去尝试,深也好,浅也罢,只有试了方知根底,水也只有喝了,方知冷暖。” 舒筠大约听明白他的意思,犹豫片刻,她瞥着那包袱,慢慢解开,将那件褂子拿出来递给他, “呐,您瞧一瞧吧,看喜欢否?” 裴钺不假思索,“朕很喜欢。”视线直逼舒筠。 舒筠这下面庞都在发烫,支支吾吾道, “您看都没看,怎么知道喜欢?不是说要试吗?” 他明明只盯着她在瞧。 裴钺神色依然是平淡的,只眼梢微微下垂含着笑意,他伸手将褂子接了过来,细细翻看,从纹路到绣花,指腹一点点拂过, “朕并不缺衣裳,御用监每月均要做上几套,朕来回换都穿不过来。” 舒筠嘟囔一声,她就知道。 “但,”他视线重新落在她的眼,“这还是第一回有人亲自给朕缝制衣裳,你说我会不喜欢吗?”裴钺将褂子拿在手里,眼神明湛。 舒筠脑子里有根弦,无声而断,她痴痴望着皇帝。 裴钺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朕三岁丧母,自幼养在太皇太后跟前,朕自然不会缺吃穿用度,也有人给朕制衣裳,那不是在讨好太皇太后,便是奉承朕,朕心里感激,却也晓得那不是爱。” “所以,你能明白吗?” 舒筠明白。 她不是大富大贵之家,至少父母双全,双亲疼爱之至,她幼时的衣物母亲更是不假于人手,父亲每每出门总要给她捎零嘴玩具,她自来活得是快乐的,否则也养不出这样娇憨的性子来。 舒筠那点窘迫荡然无存,挨着他坐下,只是还不敢瞧他,只将褂子抖开红着脸道, “那您试一试,若不合尺寸,我再给您改。” 裴钺愣了愣,这语气分明就像是夫妻之间温柔而体贴的亲昵。 很有烟火气。 裴钺心口忽然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暗流在涌动,他盯了舒筠一会儿,拿着褂子起身步入屏风后。 舒筠看着他身影绕进去,脸上不自禁露出笑,也带着几分期待。 只是随着时间过去,裴钺还未出来,她便有些担心,莫不是太不相宜了? 她起身隔着屏风往里唤道, “陛下,是哪儿不合适吗?” 这是一扇紫檀镶嵌松石珠贝八宝屏风,有十二开,厚厚的跟堵墙似的,舒筠什么都瞥不见。 里面还是没有声响,舒筠心里七上八下,干脆顾不上了冲了进去。 裴钺的龙袍已脱下,里面只有一件玄色的中衣,衣裳剪裁得当,结实的胸膛微微绷起,就连腹部的肌肉也现出几分块状的轮廓,笔直修长的双腿,神姿伟岸,只消看了一眼便能感受到那贲张而隐忍的力量。 一切都很完美,唯独那件褂子挂在他胸膛,敞开着,似乎扣不上。 舒筠窘得无地自容,喃喃道,“陛下,您快些脱下来,我..我重新给您做...” 她自认为已经做的够大了,不成想还是短了一小截,他明明看着修长俊秀,不成想脱了衣裳又是这般....舒筠后知后觉自个儿失礼,慌忙转过身去。 裴钺唇角微不可见弯了弯,将褂子脱下,又重新将龙袍裹在身上,慢条斯理系着, “虽是小了些,我穿着倒是极为舒适,筠筠手艺这么好,以后我的衣裳都由筠筠来做如何?” 他的龙袍必须御用监定制,能让舒筠做的无非是内里的衣裳。 舒筠却不知自己被坑了,问,“您还需要什么?” 裴钺念了一堆。 舒筠听到最后面颊烧透,“其他的我可以做,但最后两项,我...我...”舒筠再三咬牙,不愿意看到裴钺得寸进尺,恨道,“我不做。” 裴钺将龙袍穿好,慢慢踱步至她身后,语调儿倒是自在, “成,那朕就让旁人做。” 舒筠脊背登时一紧,让旁的女子替裴钺做内里的小衣? 她胸口涌上一股酸气, “以往是何人替陛下缝制?” 裴钺怕舒筠误会,解释道,“我母亲留下的一位老嬷嬷,如今替我看着乾坤二宫。” 舒筠心里稍稍舒坦些,耳发垂在双鬓也顾不上料理,仿佛这样可以遮掩羞涩的情//态,默了片刻,还是狠心道, “那以后还是让嬷嬷做。” 裴钺不做声了。 他人就站在她身后,连呼吸都灼着她后颈,可就是不肯答应。 舒筠闭了闭眼,合着他就是想欺负她。 回想他方才说的那番话,仿佛无人真心疼爱他,舒筠脑一热,“做就做。” 她一鼓作气扭头,艰难地仰视面前的挺拔男子,恍惚想到什么,人跟被击了一下似的,然后懵然往他腰间睃了一眼, 一件褂子尺寸相差那么多,那胯//裤呢? 又回想裴钺所说量一量,试一试的话,舒筠脑海已成了一团浆糊。 裴钺仿佛猜到她所想,眼神分明,直白地给了她答案。 于是舒筠联想起飞檐亭,羞愤地冲了出去,头也不回离开了奉天殿。 * 裴钺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夜里刘奎带来一个消息, “陛下,李相着了风寒,病了三日不起,这几日朝臣日日奔往相府,中书省政务耽搁不少,您看,该怎么办?” 事实上李辙生病的消息,裴钺早就知晓,准他修养几日,不成想朝臣离不开李辙,李辙即便在病榻上也在打理政务,虽是如此,多少比不得在中书省方便,一来二去,朝务耽搁,李辙的病情也不见好。 裴钺思忖片刻,语气平静,“不急,就让他们去。” 又三日过去,中书省政务堆积愈多,而李辙不堪其扰,病情反而越重,联想近来四处的风声,朝臣围堵相府,皇帝却视而不见,李辙生出一个念头,他想试一试裴钺的胸怀。 在李辙这样的老臣眼里,裴钺年纪还轻,即便有几分能耐,这个江山犹然是他们这些老臣给扛下来的,他就不信裴钺离得开他,于是李辙上书乞骸骨。 这封折子递去司礼监,众臣也司空见惯,自太上皇当政以来,时不时有朝臣乞骸骨,以试探自个儿在帝王心中的地位,太上皇夺回所请,再宽慰一番,以示恩宠,这叫以退为进。 但裴钺不按常理出牌,他准了李辙所请。 朝中掀起一阵悍然大波。 李辙躺在病床上差点一口血喷出来,然而紧接着年轻的帝王手段老辣,他下旨将皇妹十公主赐婚给李辙的幼子,在通州赏赐李辙一栋极为奢华的园林,供他老人家颐养天年,又加封李辙为太子太保,明升暗降。 这一招,打李辙一个措手不及。 他召集几个儿子孙子并心腹幕僚商议应对之策。 其中一幕僚建议道, “李相勿忧,陛下回京还不到一年光景,政务方面他压根不熟,虽然朝中还有右相顾云生,可顾云生此人只会阿谀奉承,没多少真才实干,中书省左丞右丞均是您的人,您即便不在朝,依然牢牢把控中枢。” 这位幕僚所料不差,皇帝紧接着顺势提拔顾云生为左相,将此前的左丞齐铮擢升右相,齐铮是李辙的门生,是他一手提□□的心腹,听到齐铮位居右相,李辙心又宽了下来。 果不其然,堪堪三日,中书省乱象横生,顾云生几无主见,大事听皇帝拿主意,小事和政务全部交给齐铮。 而齐铮呢,一日都要往李府跑上三趟,李辙人虽不在朝廷,却遥遥把控着朝局。 刘奎将形势禀报给皇帝,裴钺悠悠在御书房捧着那件褂子欣赏,“不急,朕心里有数。” “让你查得那件事如何了?” 刘奎连忙将准备好的一系列奏折文书递上去,摆在御案, “哎哟,可叫老奴好找,愣是费了不少功夫分别在吏部,都察院与司礼监才寻到这么一些,您瞧瞧。” 裴钺将褂子小心搁下,重新回到御案,案上堆积不少贺表,请功折,请罪折,还有述职文书,裴钺挑着几篇翻阅。 刘奎在一旁与他唠叨, “这位苏县令是甲午年的恩科,当时是进士末名,他在朝中没有倚仗,即便姐夫任国子监司业,可司业又能走得了什么门路,观政结束后便被打发去了穷乡僻壤,这一干就是十年,十年他从推官升至县令...” 话未说完,只听得裴钺称赞道,“哟,这位苏县令文才极好,性敏思捷。” 刘奎笑着恭维道,“谁叫人家是筠姑娘的舅舅呢,文才必定是好的。” 裴钺权当没听见,继而失笑,“就是性子有些桀骜。” “可不是。”刘奎直起腰身,指着吏部考核文书,“否则以他进士出身,早就不是一县之长,他呀,性情桀骜,眼底揉不进沙子,得罪了不少人,上头没有人肯提拔他,担心他是个刺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嗯。”裴钺颔首,正色问道,“他政绩如何?” 刘奎将吏部与都察院考核的折子一同摘出来递给他,“您瞧,天佑三年主持修堤,救数万百姓与农田于危难,天佑八年,组织官兵清剿了漓水一带的绿林土匪,天佑九年....” 裴钺耐心听他念完,“下旨,擢升苏朝山为四品佥都御史。” 刘奎一听这官职,吓了一跳,“陛下,七品县令升至四品佥都御史,这也太....”怕皇帝不高兴,连忙苦笑着解释,“奴婢就是怕朝臣不答应。” 裴钺将折子一扔,冷笑道, “以苏朝山之功绩,他若不是一地之督抚,也早该是三品京官,都察院与吏部司明辨是非擢优汰劣之责,放着这么好的官员不提拔,朕没治他们的罪已是法外开恩,谁嚼半个字,朕砍了他的脑袋!” 刘奎颤栗不言。 没了李辙的掣肘,皇帝旨意到了中书省,顾云生半字不言盖戳发放吏部。 等手续办齐全也就是三日的事。 十月二十八这一日,鹊鸟啾鸣,舒筠伸个懒腰起床,早早去杏花堂照顾苏氏。 苏氏经几位太医轮流调理,如今已能下地行走,晨起在屋内折了几圈正靠在软枕歇着,舒筠在一旁给她喂完药丸,百无聊赖开始打络子。 苏氏见不得她犯懒,催着她道, “你别杵在我这躲懒,你既是打定主意招婿,家里铺子都交给你,你自个儿学着去料理。” 靠人还不如靠己,苏氏打算将舒筠培养出来。 舒筠最不耐烦算账,小嘴刚嘟起,外头传来芍药大喜的嗓音, “夫人,姑娘,大喜,大喜呀。” 人还没奔进来,便听得她扶着门框大口喘息,想是担心舒筠二人等得急,气喘吁吁撩开帘子, “夫人,老爷刚遣人来递消息,舅老爷升任四品佥都御史,调令一个时辰前从通政司发出,送去漓水了。” 苏氏一惊,手中茶盏失声而落。 苏氏本江南人士,上有庶兄,下有个双胞胎弟弟,母亲过世后,父亲扶正了庶兄的姨娘,苏氏偶遇游山的舒澜风,二人一见钟情遂嫁来京城,待父亲去世后,与家里情分渐渐就淡了。 当年她出嫁京城,幼弟苏朝山为了给她撑腰,将母亲留下的嫁妆和手里家当全部变卖,在居大不易的京城给她置办了两间铺子,苏朝山性情卓尔不群,后游山历水去了外地。 数年后,他入京赶考得中进士,又被发配至边陲之地任县官。 苏氏心里一直牵挂这个弟弟,只是每每写家书,苏朝山只道自己在漓水护佑一方百姓,怡然自得,叫苏氏无需挂念,到底骨肉分离,苏氏这些年病不好也有则个缘故。 骤然听闻弟弟即将调任京城,且还是那么大的官,苏氏喜极而泣,捧着绣帕哭了好久,心中积郁一扫而空,就连身上的病也好了大半。 连忙吩咐厨子,今日无论如何要置办两桌席面,一家人好好热闹热闹。 舒筠呆呆地看着喜出望外的母亲,只觉不可思议,她扭头与芍药对了一眼,芍药踮着脚在她耳边低语, “姑娘,定是陛下给您撑腰呢。” “待舅老爷入京,三房有了依靠,看谁还敢欺负咱们夫人姑娘,”单嬷嬷在一旁高兴地抹眼泪。 苏氏这么多年在舒家站不稳脚跟,除了没儿子,也是没有娘家人撑腰的缘故。 这厢好了,舅老爷高升,嫡亲的骨肉相聚,双喜临门。 屋子里人人欢天地喜,比过年还要高兴。 舒筠眼底漫上一抹潮气,只觉胸膛有一股热浪在沸腾,她按捺不住与苏氏道,“娘,女儿有急事要出一趟门,您别等女儿,只管跟爹爹乐。” 芍药怕苏氏担心,待舒筠奔出门后,连忙笑着与她解释, “夫人,姑娘上回与王小姐一同拜佛,许了愿,不成想佛祖显灵灵验了,姑娘这是高兴地要去还愿呢。” 事儿是皇帝办的,可不就得去“还愿”么? 苏氏太高兴了,都顾不上约束舒筠,只吩咐芍药多带些婆子跟去。 舒筠这厢跑回自己院子,捧着这段时日别别扭扭给他缝好的衣裳,顾不上羞涩,顾不上矜持,一股脑子往外头跑。 有了前车之鉴,皇帝为了方便舒筠入宫,特意留了眼线。 舒筠前脚到舒家附近那间茶楼,后脚马车抵达角门,主仆二人悄悄上了车,马车徐徐赶往皇宫。 午时刚到,裴钺风尘仆仆从前朝回宫,就瞧见一双眸泛红的姑娘,俏生生立在御书房内。 “陛下,是您吗?” 她双眸蒙着一层雾气,要哭不哭,就连说话的腔调也被雾气晕染,有气无力,藕断丝连。 裴钺心口一热,面上不显,从容往罗汉床上坐了下来,顺道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睇了一眼她抱在怀里的包袱,问,“来多久了。” 舒筠不高兴他避而不答,跟了过来挨着他坐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觑着他, “我问您话呢。” 又是撒娇,又是依赖,还要几分恃宠而骄的嗔怪。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 裴钺眼神略深,凝视她,顿了片刻,又慢慢露出笑意, “你想听官话还是真心话?”他不疾不徐将一口茶饮尽。 舒筠抿唇瞥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裴钺颀长的身影往后靠了靠,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官话呢,便是苏朝山进士出身,政绩斐然,忠贞明辨,是佥都御史不二人选。” “至于真心话嘛...”长相过分优越的男人,用不经意的语气,“为了你。” 简简单单三字,直戳人心。 舒筠只觉脑门一热,扬起红嘟嘟的樱嘴,无比精准地扑了过去。 第32章 第 32 章 冬日的午阳斜斜照进来。 随着她的动作, 光影在他面颊忽明忽暗地交织。 姑娘并不懂得循序渐进,她毫无章法破开他的唇齿,胡乱捕捉追寻,乐此不疲, 又无比沉醉, 她用这种笨拙又直白的方式倾泻心中难以安放的情绪。 裴钺脊梁被她压得顶在罗汉床靠背, 起先是懵的, 讶于这姑娘的虎气,身子绷得挺直,待她终于捉到他的唇,绵密的吮声裹挟分外的旖旎, 一点点吞没他的理智, 他也由着她慢慢松弛下来。 他睁着眼想看清她,记住她此时此刻的模样, 黑长的眉睫轻轻往下倾垂,透过近在咫尺的缝隙窥见她眼神迷离,有如一汪汪的春水要漫出来。 裴钺伸手去揽她, 这一下抚摸到了那软弹的浑圆, 手微不可见地颤动一下, 终是垂了下来, 胳膊磕在罗汉床的边沿,他吃痛,下意识吸了一口气,舒筠被他猛地一吸溜,娇/吟沿着唇齿溢出被他含入喉咙深处。 手情不自禁再次覆上, 蜿蜒往上掐住了她的细腰, 宽大的手掌几乎要握住她半个, 又跟随她纷乱的节奏慢慢扣紧。 二人当中隔着一个厚厚的包袱,舒筠嫌它碍事,腰身不由往上一拱,手臂攀住他双肩,几乎是半趴半骑,脉脉的光芒随着两道身影而晃//荡。 那头通政司正送来一急递,塞至刘奎手里,请他迅速禀报陛下,刘奎抓着急递便大步往御书房来,堪堪绕过屏风瞧见里头交//缠这一幕,猛地打个急转弯,趔趔趄趄折了出去。 他出去时下摆不小心挂在了屏风处,发出砰的一声响。 裴钺理智回旋,倏忽松开了舒筠。 舒筠正当情热,湿漉漉的眼眸如痴似醉凝望着他, “陛下....” 丝丝缕缕地跟蜜糖一般,如胶似漆。 裴钺喉结翻滚,几若抑制不住,强忍着闭上眼暗吸了一口凉气。 “筠筠,朕的定力没有你想象那么好...”这姑娘莽莽撞撞的,竟爱惹事。 上一回将他折腾不轻,今日又招惹他。 他眼神翻腾着怒色。 舒筠被他这模样吓到,方觉自己骑在他身上,露珠般的眸眼顿时蓄满羞色,逃也似的跳开,胳膊就这么撞在小案上,她痛得不敢吱声,纤细的身子软软地靠着不敢动,裴钺见状重新将她捞起来,手掌搁在她痛处,替她枕着坚硬的小案。 舒筠躲在他怀里,羞于抬眸,整个人皆在他注视下,犹如煮熟的鸭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方才不是你扑过来的?”裴钺抿着唇,眼神里的欲//色并未褪去半分。 舒筠也恨自己脑热做了冲动的事,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场面,最后干脆抬起双袖捂住脸,迷糊不清的嗓音隔着布料传来, “亲就亲了嘛,又不是第一回。” 还理直气壮了。 裴钺被她这话给气笑,看来这姑娘压根不知自己惹了什么火,他抬手推开小案,小案上的茶盏花瓶稀里哗啦全部倾倒在地,欺身将她整个人给压下,昏暗不明的眼神直勾勾凝着她,随着力道加重,一点点注视着她神色的变化, “你现在知道缘故了?” 舒筠娇躯僵如石膏,总算明白自己犯下何等滔天大祸,她如迷途小鹿,眼神乱撞,只气吁吁求饶, “陛下,我错了,您饶了我吧。”明明是哀求之色,眉眼却生动至极,娇艳妩媚,勾人得很。 她不求饶还好,一求饶裴钺更想了。 这小妮子定是他的劫数,他竟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裴钺到底还残存几分理智,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很快松开了她,单膝屈起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平复。 舒筠慢腾腾爬起来,缩到角落里,将包袱抱在怀里寻求一丝安全感,偷偷瞄了他几眼,趁着他阖目又往那处一睃,发烫似的挪开。 裴钺察觉她的小动作,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小眼神偶尔往梁上瞅,又时而低下眸,虎头虎脑的样子。 裴钺心累。 二人好一会都没吭声。 宫人听到里面动静,慌忙躬身进来将碎片收拾干净,又重新奉了茶水过来。 裴钺喉干舌燥,擒着一杯茶猛地喝了一口,幸在宫人还算灵敏,沏的茶并不热,勉勉强强缓解了裴钺体内的躁意。 为了转移话题,他往舒筠抱着的包袱示意了下, “这是什么?” “哦。”舒筠意识被拉回来,连忙将包袱解开,全部塞给他眼前,“这是我给陛下做的衣裳。” 裴钺随意翻开,上面叠着两套中衣,重新做了一件褂子,底下则是一些袜子汗巾,还有胯//裤之类。 舒筠见他视线一动不动,也伸着脖子瞅了一眼,这下好了,就瞅到自己一时脑抽做的几条胯//裤,登时面红耳赤,惶惶四望恨不得寻个地儿钻进去。 裴钺心里那点子邪火莫名就消了,这姑娘真是太好哄,三言两语就哄得她给他做些事。 他慢慢将包袱给合上,问,“要不要试一试?” 舒筠这回倒是学聪明了,连连摆手,“不不不,”嘟咽了一下口水,“应该合适的。”她尽量把尺寸往大了做,大差不差吧,她心里这样想。 裴钺笑了笑,招来小内使,将衣物收进去,吩咐人传膳。 都是舒筠爱吃的菜,午膳结束后,裴钺想留舒筠歇一会儿,舒筠担心自己觊觎他的美色,再做出什么糊涂事,忙不迭告退。 日子进入寒冬,天地飘起绵绵小雪,苏氏因几位太医联手医治,今年反而比往年要好,由丫鬟搀着站在窗下赏雪,舒筠担心她头风发作,无论如何不许她去吹风。 上个月舒灵顺顺利利出嫁柳家,到了年底,淮阳王府派人催妆,想尽早让舒芝与裴江成完婚,舒家自然是乐意的,两厢约定十二月十八迎亲。 苏朝山得任佥都御史,效果是显著的,大老爷对三房客气许多,也不许府上任何下人怠慢三房,三房境遇明显改善。老太太自被大老爷治过后,再是不敢作妖,虽不轻易给舒筠笑脸,却也绝不敢再恶言相向。 至于二房可就惨了,主母被扔去尼姑庵,家里乱了套,二老爷日日腻歪在姨娘床上,醉生梦死,舒谦尚且还能照常进学,舒让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月有半月不在府上。 临近舒芝出嫁,尼姑庵传来消息,说是二夫人病重,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二老爷跪着求大老爷将她接回来,当初也是做给外人看的,如今人得了教训,大老爷也不好赶尽杀绝,问过妻子的意思,着人将二夫人接回府中,只是仍不许出院门。 苏朝山得了调令,却因山高地远,一时半会还入不了京城,给苏氏的信中说大约要回苏州过年,待年后初八方走马上任入京,苏氏便吩咐舒澜风给苏朝山提前寻个住处, “他一家五口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听闻老大也到了议亲的时候,院子太小,怕是周转不开,你提前给赁个三进的院子,若是年后再寻怕是价钱不好。” 京城地价极贵,想买个像样的宅子,没上万两银子怕是不成。 升任京官是荣耀,可真正要在京城落脚却不容易。 四品佥都御史,住的地儿太偏有失体面,若租好地段的宅子,价格不菲。 舒澜风犯愁。 舒筠在一旁插嘴道,“娘,我那个宅子不是空着吗,先让舅父阖家住过去,待将来宽裕了再换宅子呗。” 苏氏失笑,“我倒是乐意,就怕你舅舅不肯,你舅舅那个脾气呀。”苏氏想起胞弟的拗脾气好一阵头疼。 屋子里安静一瞬,舒筠忽然想起那两间铺子,从罗汉床滚了下来,连忙爬上苏氏的床榻,挨着她道, “娘,咱们那两间铺子不是舅舅给置办的吗,依我看,还一间给舅舅,这样舅舅家里也有嚼用,铺子的进帐大约能抵去租赁的开销,您道如何?” 苏氏与舒澜风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道,“这倒是好主意。” 言罢,苏氏凉凉睨着舒筠,“扔出去个烫手山芋你高兴了吧?” 舒筠讪讪一笑,连忙又躲回罗汉床上偷懒,母亲给她的账本她实在看得头昏,除了能看懂最末一行年入账多少,结余多少,其余一概晕头转向。 苏氏看着惫懒的女儿头疼,今后哪个男子能消受她这副性子。 舒筠的确被裴钺养得越发娇气,这段时日虽见面极少,日日的零嘴是少不了,宫里的御厨都快紧着她的口味撤换,害得太上皇都忍不住与裴钺埋怨, “合着满宫的太妃都得给你家娇娇让路,她不爱吃的,御膳房就不做,你有本事把人给弄进宫来,我这就咽下这口气。” 裴钺不予理会。 时近年关,中书省与六部格外忙碌,李辙趁着这个机会怂恿右相齐铮跟左相顾云生打擂台,恰恰逮着有官员给顾云生行贿,纠结都察院御史将顾云生告到了御书房。 顾云生虽不算能干,却也是个滑头,岂会轻易让人捉到把柄,也伙同党羽去寻齐铮的霉头,两党在朝堂闹得不可开交。 齐铮暗中思量,他晓得裴钺颇为忌惮李辙,故而两头跑,一面讨好皇帝,一面奉承李辙,一来二往,倒也成了君臣之间的桥梁,裴钺数次称赞他深谙为臣之道,齐铮便有些飘飘然,自以为在与顾云生的倾轧中,占据了上风。 眨眼到了腊月十八,天蒙蒙亮,舒芝已沐浴更衣穿上七层喜服,忐忑又兴奋地坐在婚房里,外头传来婆子们忙碌的脚步声,舒芝心里的不真实感淡去了些,深吸一口气回想昨夜嬷嬷所教,面颊的红晕又窜了上来。 她已不是懵懂少女,这一年光景为了哄好裴江成,没少让他尝甜头,只是无论如何不会真让他得手,虽说如此,仅有的几回经历,让她对裴江成生出一些疑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第33章 第 33 章 淮阳王虽不大喜欢这个儿媳, 礼数却还算周全,迎亲办得热热闹闹的,也让舒芝心里那份忐忑散去不少。 论理娘家得有送嫁的姐妹, 舒灵与妹妹感情不合, 舒筠就更不消说,婚礼上都不曾露面, 最后舒芝给四妹舒菁塞了个大金镯子,央求着她送嫁, 舒菁性子比舒筠还没主见, 便糊里糊涂听着安排上了轿,待将舒芝送入洞房, 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方借口回了府。 风雪压不住外院的热闹,舒芝独自一人在喜房坐着,心里终于踏实了。 淮阳王府世子娶妻,太上皇亲自到场, 其余朝臣与王爷王孙自不待言,府内前所未有热闹。裴江成被灌得醉醺醺的,淮阳王怕耽搁洞房, 愣是请几位侄儿去挡酒, 总算将裴江成给扶了下来。 雪越发大了, 炉子里的炭火燃了又灭,客人渐渐散去, 淮阳王回眸瞅了一眼趴在圈椅上不省人事的儿子,叹了一声, 吩咐管家, “将人送去洞房, 预备好的醒酒汤也给他喝上一口。” 管家照做,着平日伺候裴江成的两个小厮搀着他往后院去,裴江成架在两个小厮肩膀,听得身后喧嚣渐渐消弭,行至正院前面的穿堂,忽然睁开一线眼缝, 冰渣子砸了他一脸,他鼻尖吸了吸,冷气灌来,他并未喝醉,不仅未喝醉,人还相当清醒,自年初元宵摔伤后,裴江成那事便有些妨碍,唤了几个丫鬟试了试,偶尔能匆匆应付,偶尔总是不成,大夫劝他别急,故而裴江成又休养了整整半年。 行宫那回被舒芝勾得来了些兴致,后来关键时刻舒芝打断他,他又泄了气。 眼看成亲在即,他心里头急,私下又唤丫鬟侍寝,也不尽如人意。 大红的光芒透过琉璃窗漫出来,簇簇白雪被灯笼摇落,眼看舒芝的丫头婆子立在门口,往这头迎来,裴江成不由捏了一把汗。 舒芝的乳娘早备好醒酒汤,待小厮将人掺进去,便将汤水呈至舒芝跟前,舒芝已卸下钗环,换下喜服,只穿了一身粉嫩的寝衣,屋子里烧了地龙,她面颊犹在发烫,亲自过来侍奉夫君喝醒酒汤,哪知喝了不到一口,被醉眼朦浓裴江成给打碎了,还泼了她一身。 舒芝气得眉间蹙起,却不敢吱声,一面进去重新洗漱,一面吩咐人再备一碗汤。 如此来回,裴江成心想舒芝是不把他灌醒不放手,最后勉强喝了几口,装作幽幽醒来。 又是洗漱,又是换寝衣,待折腾停当已是半夜。 红帐被垂下,宽大的拔步床内躺着夫妻二人。 裴江成直挺挺睡着一动不动,看样子是累坏了。 舒芝衣衫半解,柔柔靠过去,纤手覆上裴江成的胸腹,跟轻羽似的一点点挠他,含糊不清唤他,“夫君,你醒一醒,今夜是洞房呢。” 裴江成皱着眉嗯哝一声,假装没动,想试探自己有无起色,为了鼓励舒芝他甚至伸出修长的手臂半揽着妻子,舒芝得到暗示,自是使出十八般武艺,也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旁的缘故,裴江成还是不行,他睁开疲惫的眸子,一副醉醺醺的口吻, “明日吧,今日我接亲乏了,明日补偿你。” 言罢,便佯装睡过去。 舒芝登时眼眶泛酸,她盯了丈夫片刻,忍气吞声下了塌来,去浴室净手,这时乳娘钻了进来问她, “这是怎么回事?” 舒芝想哭却又不敢,委屈嘟囔道,“世子睡了。” 乳娘吃了一惊,从舒芝艰涩的眼神里读出门道,她轻声宽慰,“喝了酒的男子的确如此。” 舒芝却不信,哭丧着道,“哪有,不是听说男人容易酒后失德么?” 乳娘失笑,“姑娘年纪还小,切莫道听途说,喝了酒才是不成呢。” 舒芝见乳娘如此笃定,心里稍稍得到安抚,净了手面重新去了婚房。 而这个时候,隔着帘帐,已听得丈夫打起呼噜,舒芝形单影只立在空荡的喜房,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这一夜自是这么交待过去,翌日晨起裴江成倒是醒得早,神采奕奕照顾新婚妻子梳妆,舒芝权当他昨夜真的是醉酒,心底的那点空落终于得到弥补,也朝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 夫妇二人先是去王妃起居的安荣堂敬茶,暖阁内除了王爷与王妃,还有府上的庶子庶女,淮阳王除了王妃外,还有姬妾十来人,孕育庶子女七人,自裴江成与舒筠解除婚约后,王爷便亲近两位侧妃的儿子,这让王妃倍感压力,她如今就盼着舒芝与裴江成顺利圆房,给她整个大胖孙儿,好巩固母子地位。 王爷面色倒是寻常,王妃则紧张地盯着儿子媳妇打量,放眼瞧去,儿子神色无异,仿佛带着新婚的喜悦,儿媳妇面色便有些耐人寻味,没有圆房过后的羞赧,也没有明显的不悦,王妃拿不定主意。 待敬茶结束,也不敢多问,儿子提醒过她不许她管房里事,王妃若多嘴必定招致反感,若直截了当问儿媳妇,担心漏了馅儿,一场敬茶礼好不煎熬。 这边王府礼仪结束,淮阳王起身道,“随本王入宫给太皇太后,太上皇与陛下请安。” 舒芝与裴江成起身跟着王爷夫妇行至门口,外头风大,一家人站在帘内等着下人披氅衣戴羽帽,淮阳王扭头看了舒芝一眼,不知为何竟是想起舒筠,神色恍惚,若是那孩子嫁过来多好,可惜木已成舟,视线慢慢聚焦,察觉儿媳妇面带羞涩,淮阳王说服自己摒弃成见,提醒她道, “今日起,你便是皇家的儿媳,成儿是太上皇的长孙,你便是长孙媳,处处得谨言慎行,做弟妹们的榜样,明白吗?” 舒芝眼眶酸动,自定亲,淮阳王几乎没正眼瞧过她,这还是头回郑重与她说话,舒芝心里交织着委屈与欢喜,连忙屈膝,“儿媳谨遵教诲。” 待一家人登车至东华门,舒芝看着满宫红墙绿瓦,庄严气派,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皇家的一员,母亲瞧不起她又如何,姐姐冷漠又能怎么样,王爷说得对,她是皇家的长孙媳,她会受万人瞩目,抬目,前方宫道几乎望不到尽头,仿佛是绵绵无尽的繁华在等着她。 舒芝昂首挺胸迎过去。 太上皇将敬茶的家宴设在仁寿宫,淮阳王带着儿子儿媳进去时,发现除了各府的王爷王孙,国子监祭酒孙老先生与司业舒澜风也在,心里头万分疑惑,王妃带着儿媳给太上皇磕头,也与其余王爷王妃敬礼, 太上皇倒是很给面子,赏赐不菲,又与长子解释道, “太皇太后晨起不适,午后两个孩子去慈宁宫外头磕个头便罢了,至于孙先生与舒先生,嘿嘿,”太上皇笑着道,“昨个儿我库房翻出一幅古画,不知真假,遂请二位入宫品鉴,念着舒先生乃长孙媳的叔伯,干脆留着一道用膳。” 淮阳王与舒澜风交好,自然是乐意的。 敬茶礼结束,女眷退去侧殿摆宴。 正殿只剩下一群大老爷们,淮阳王干脆挨着舒澜风说话,裴江成坐在对面与裴彦生挤在一块。 裴彦生前不久也已大婚,大婚后他整个人气质大变,不爱说话,一贯洁身自好的男子,婚后竟也纳了两名侍妾,这倒是让裴江成刮目相看,拉着堂弟便讨教婚后长短。 这时,门口内侍禀报, “陛下驾到。” 除了太上皇,众人齐齐起身行礼。 裴钺一身玄袍大步迈进,他一眼看到了舒澜风,愣了下,旋即抬手道,“免礼。” 临川王本坐在太上皇身侧,瞧见他来连忙让开一个席位,大家依次往后退,裴钺挨着太上皇坐下,待宫人奉了茶,太上皇便指着舒澜风道, “这位是国子监司业舒先生,你应该见过吧。” 上回在行宫给儒学选拔宗子,当时舒澜风在裴钺面前露过脸,裴钺既然盯上了人家女儿,不可能不在意她的父亲,立即和颜悦色道, “朕见过。” 舒澜风也迅速起身朝皇帝行叩拜大礼,裴钺赶在他下跪前连忙抬手一扶,换作平日皇帝对臣子只需虚扶,但裴钺这回实打实扶了舒澜风一把,他动作太快,又为宽袖给遮掩,除了舒澜风旁人不知。 舒澜风心头无比震惊,近来他深感皇家恩威浩荡,不是提拔他的妻舅,就是遣太医给他妻子治病,舒澜风铭感五内的同时,也生出几分疑惑。 就因为舒筠被皇家退了两回婚,故而太上皇与皇帝如此礼遇? 这个念头刚起,视线忽然瞥见了皇帝的腰封。 也不知是舒澜风眼花,还是过于敏锐,他竟然觉得这腰封无比眼熟,圣驾面前岂可失礼,舒澜风一步一步往后退回自己的席位,在坐下之后,忍不住又瞄了一眼。 怎么跟筠儿给他做的那件腰封颜色面料一模一样。 舒澜风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腰封。 裴钺今日穿得是一件玄色常服,腰封是他额外搭的,这是舒筠新给他做的腰封,近来朝务繁忙,二人见面屈指可数,天冷舒筠担心母亲身子也不敢轻易外出,为解相思,只得私下偷偷给他做,裴钺昨日刚得,今日便迫不及待穿上了。 倒也没有显摆的意思,就是心情好。 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腰封与舒澜风一模一样,神色便有些不自在。 倒不是吃味,猜到那姑娘要给自己缝制衣裳,定是打着她父亲的旗号,眼下二人撞一块,着实有些尴尬。 人家父亲穿得正大光明,倒是他偷偷摸摸的。 幸在腰封是靛蓝色,若不细细分辨,也无人察觉。 裴钺面色内敛如常。 太上皇便指着裴江成, “还不快给你皇叔磕头行礼。” 裴江成收敛了笑意,正了正衣冠,来到裴钺跟前下跪,头刚磕下去半个,余光忽然看到那抹腰封,裴江成觉得眼熟是因为纹路眼熟,一个人绣花的习惯很难改变,舒筠绣花纹喜欢在尾巴上绕个结,显得俏皮可爱,且舒筠极爱绣兰花,当初舒筠给他纳过鞋面绣过香囊,退婚后虽还了回去,印象还是有的。 大约是碰巧? 裴江成也不敢多想,得了裴钺的赏赐便退了下来,只是也与舒澜风一般,时不时与裴钺腰间睃上一眼,越看越奇怪,心里像搁了块石头。 舒澜风盯着裴钺瞧,裴钺不觉冒犯,但裴江成就不一样了。 他是舒筠前未婚夫。 联想那姑娘软糯好哄的性子,从不吃干醋的帝王,忽然泛起一口酸气,他冰冷的目光落在裴江成身上, “成儿最近所司何务?” 没有考取功名的皇室子弟,会在宗人府领一份闲差,当练手。 裴钺从不搭理这茬,特意问起,准没好事。裴江成后颈一凉,连忙绷直身子规矩坐着。 淮阳王替他接过话,语气微微带着嘲讽与无奈, “他呀,能做什么,整日吃酒好闲,我让他跟着老宁王打下手,记记账目。” 老宁王是太上皇的幼弟,这一届宗人府的大宗令,待今年一过,便将由淮阳王接过这项差事,淮阳王原是打算让儿子多历练历练,往后也是儿子接他的班。 显然,儿子不争气。 裴钺一听这话便知淮阳王的安排。 这样的人怎堪为大宗令。 裴钺语气淡漠道,“游手好闲可当不好宗人府的差,既是要历练,便去督粮,渭北陇西一带的粮食运送,全由成儿督送。” 这话一出,裴江成脸上血色褪尽,乍然一听是提拔看重,实则是吃苦,那渭北苦寒之地,他这一去不是去喝西北风么,况且那活计是吃力不讨好。 太上皇看了一眼裴钺,心中微有不满,他还舍不得长孙吃这个苦。 淮阳王默了默,倒是没反驳,只道,“臣接旨。”然后朝裴江成使眼色,示意他叩谢天恩。 裴江成险些要哭出来,眼巴巴从圈椅里滑下来,苦着脸道,“皇叔,侄儿是哪儿做错了,您要责侄儿?” 裴钺还未搭话,淮阳王怒得低斥,“你个混账,陛下是看重你才让你吃苦,想当初陛下十多岁便去了边关,第一桩差事便是督粮,你何其有幸!” 裴江成不敢说话了,只眼神哀求太上皇,太上皇手都搁在圈椅把手,来回摩挲了几回,瞅着裴钺渐冷的脸色终究忍着没开口。 舒澜风莫名地弯了弯唇,只觉解气。 回到王府,裴江成跟打了霜的茄子,一头蒙在炕床的薄毯里不吭声,舒芝也从王妃那里听到消息,心里埋怨裴钺不是零星半点,好好的新婚,非要把她夫君差去那不毛之地,这么不解风情,合该皇帝娶不到媳妇。 听着意思年后开春就要离开,这越发显得圆房的紧迫性。 得在这段时日怀上才好。 舒芝于是柔情似水地在他身旁安抚,甚至不惜将丫鬟全部差使出去,将软软的身子覆上去勾他,裴江成着实有些念头,铆了一口劲将舒芝打横抱起,气势汹汹往床榻去。 舒芝搂着他脖颈激动地哭出来。 总算是成了。 一刻钟后。 舒芝看着空荡荡的床榻,脸时而绿时而青。 这这这...算什么? 在门口晃悠两下缴械投降? 净房内光顾着擦身子的裴江成也很没面子,他在犹豫是回去哄一哄娇妻,还是寻个地儿破罐破摔躲起来,原想选前者,可是听到帘帐内传来压抑的哭声,裴江成合上衣干脆跑了。 裴江成回到自己书房,想起舒筠曾给他做过一个香囊,当初退亲时没寻着,谎称烧了,这会儿忽然想起可能在书房,四处翻箱倒柜,终于在格子里找到那个香囊。 犹豫了一下,他搁在腰间。 与此同时,忙了一日的舒澜风也急忙赶回了府。 今日在仁寿宫见到的一幕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这种巧合也不是没有,毕竟宫里绣娘多,绣艺五花八门,撞上一些花纹设计也无伤大雅,但舒澜风心里头还是不放心。 告诉妻子,担心妻子忧思成疾,权衡一番,舒澜风行至穿堂,脚步忽然折往了舒筠的闺房。 即便是父亲,也不能随意进女儿闺房,舒澜风来到院子门口,便有婆子迎了出来,他背着手立在风口没动, “小姐呢?” 婆子连忙屈膝搭话,脸上还带着忧色,“回老爷的话,姑娘今日出门摘雪,不小心摔了一跤,脚踝处肿的厉害,如今涂了活络油在床上躺着呢。” 舒澜风闻言哪还记得什么腰封不腰封,连忙询问女儿伤势,婆子只道无大碍,舒澜风急得在廊庑下来回踱步,这下是越发不好进去,偏生天寒地冻,妻子不能出门探望女儿,只得女儿一人煎熬,舒澜风心疼得跟什么似的,隔着窗牖安抚女儿几句,摇摇头踱步回了杏花堂。 夜里用了晚膳,陪着妻子说了一会儿话,等着苏氏睡了,舒澜风不放心女儿,打算去瞧一瞧,白日雪停了一日,夜里又刮起寒风,大片大片的鹅毛铺下来,舒澜风紧了紧披风打了个寒颤。 杏花堂在西,舒筠的闺房在东,出了穿堂绕过前方的游廊过去便是。 除此之外,舒筠闺房的后罩房连接着杏花堂东南角,仆人便是从此处给两边的主子送热水,舒澜风从正房绕出来行至东边的回廊,借着角门瞥见女儿闺房灯火通明,确定舒筠没睡,便大大方方从前方绕过去。 岂知待他迈至闺房前的月洞门口,除了廊庑点了几盏风灯,正房内骤然一片漆黑,平日守门婆子不见,是芍药抱着手炉哆哆嗦嗦出来行礼, “老爷您怎么来了?姑娘已经睡下了。” “睡了,什么时候睡的?”舒澜风面带狐疑问道。 芍药苦笑着回,“都睡了快半个时辰了。” 舒澜风脸色一凝。 第34章 第 34 章 舒筠今日有些倒霉, 下午申时见桂花树上蓄了一层厚厚的雪,遂想取些雪煮茶喝,却因脚底生滑, 摔了一跤, 脚踝处扭伤不说,腿侧也擦破一块薄薄的皮, 疼得她躺在塌上好半晌没法吭声。 怕母亲挂念,连累她大冷天的过来探望, 故而嘱咐单嬷嬷不许声张, 单嬷嬷念着苏氏刚大好,掂量下轻重应下了, 芍药用活络油给她揉了揉脚踝,舒筠疼得生无可恋恹恹躺在塌上不语。 大约是晚膳光景,外头递来消息,说是陛下想见她,约她半个时辰后去茶楼相见, 裴钺到底是天子,还豁不下脸面夜闯女孩子的闺房,预备安排一会武艺的女卫妥帖地接着舒筠去茶楼, 舒筠无奈只能着人告诉他, 她摔了一跤出不了门, 这话着实把帝王给唬住了,扔下未看完的折子, 顾不得体面,匆匆带着药膏便来了舒家。 来时天色刚暗下来, 积雪折射出一层银白的光, 忽然间院子里就没了仆从的声音, 四下静谧,她刚喝了一小碗燕窝粥,眼神迷蒙要睡不睡,是时不时传来的刺痛让她维持一线清明。 珠帘被掀开,有寒风涌进来,室内烛光一暗,舒筠微微眯了眯眼,就看到熟悉的身影立在她塌前,从这个角度望去,他身影越发挺拔,如山峰一般伟岸。 她并不觉得压迫,反而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 心口暖流涌上,泪水蓄了一眶, “陛下.....” 她疼得都快没力气了,还要在长辈面前强颜欢笑,看到他这一刻便破防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已经放下一切包袱。 裴钺将沾了寒霜的大氅褪去,俯身将他的女孩儿搂在怀里, “娇娇,朕来了。” 舒筠紧紧搂住他脖颈,试图在他怀里寻求安抚,怎奈身高差距过大,她总是够不着,裴钺干脆往她塌上一坐,舒筠便彻底依偎在他怀里,还努力地想去蹭他的脖颈,裴钺也由着她。 屋子里有地龙,舒筠穿得并不多,只一件桃红的褙子,下裳是一条杏色的纱裙,在裴钺怀里便显得格外娇小。 下身被褥子遮得严实,裴钺瞧不到伤口,便干脆伸出手将她整个人从被褥里抱出来,搁在自己身上,一双雪白的玉足露在他面前,左脚内侧脚踝肿得老高,红彤彤的,瞧着十分刺眼。 “很疼?”裴钺轻声问她。 小姑娘泪珠挂在眼眶,眼角殷红一片,显然是哭过,却一副努力不哭的样子, “疼...” 事实上这样的伤势在军营里司空见惯,遇到紧急时刻,战士们必须带伤上阵,裴钺以前在边关也没有半点嫡皇子的架子,日日枕戈待旦,他在军营以铁血手腕著称,这辈子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喊过疼,这是第一回。 裴钺也着实是心疼的。 他重新将舒筠放在塌上,自己挪至一旁的锦杌,将携带的膏药掏出,把她脚踝捉出来,抹上一点膏药,给她轻柔。 舒筠起先是怕的,只是待那宽厚的手掌抚摸下去,竟是出乎意料不那么疼。 她好奇极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睁得跟明珠一般。 裴钺被她模样给逗笑,温声道,“躺好,朕要慢慢加重力道。” 舒筠乖乖地往下挪着身子,侧身托腮躺好,乌黑的秀发从她肩头滑下,露出一张倾城的容,娇靥酡红,眉梢脉脉,偏生那双眼眸却明澈地跟露珠似的,越是这般不谙世事,才越发勾得人心痒。 裴钺一面谨慎地给她推拿,一面凝睇她,眼神比往日多了几分深邃, “军营跌打损伤乃家常便饭,正因为此,军医研制最多的便是此药,朕给你拿的是最好的药膏,三日下去,必定痊愈。” 舒筠听着他语气十分寻常,可那眼神却有些陌生,她糊里糊涂问道,“三日?那陛下明日还来吗?” 话落也知自己这个要求有些无理,连忙小声辩解,“陛下揉的很舒服,手艺比芍药要好。” 嗓音太柔了,跟轻羽似的拂过他心尖。 裴钺语气微有些发暗,“朕手艺好?” 舒筠很想点头,却又莫名觉察出他眼神有些危险,于是昏懵望着他不动。 眼梢残有泪痕,眸眼湿漉漉的,柔美地躺在塌上,很好欺负的模样。 裴钺侧过眸,将视线挪至她脚踝,喉结滚了滚,语气却无波澜,“娇娇既夸朕的手艺,朕自然不能让娇娇失望。” 舒筠只当他答应了,咧嘴轻轻笑了笑。 这一笑不知怎么扯了下裙摆,腿侧的伤口被拂过,疼得她抽了一口气。 裴钺只当自己伤了她,停下动作,“朕弄疼你了?” “不是....”舒筠隔着被褥指着里面的伤口,“是这儿被蹭破一块皮。” 裴钺根据她手指的位置,猜测是大腿内侧,脸色顿了顿,“上药了没?” 舒筠小幅度摇了摇头,小脸歪在掌心,“没呢,药用得不好,担心留疤,索性任由它疼一疼。” 女孩子爱美是天性。 裴钺也无可奈何,“朕等会着人送玉肌膏给你,不会留疤。” 随后又道,“忍一忍,朕要用力了。” “嗯。”舒筠郑重其事点头,一副做好准备的样子,只是下一刻,她便忍不住哎哟一声,疼得额尖汗渗出来, “陛...陛下,我..我疼,” “不不,我能忍,我能。” 眼神跟小鹿似的四处乱撞,仿佛寻不到支撑,嘴里说着能忍,模样却是忍不了。 裴钺为了她好,却也没手软,“筠筠,再撑一会儿。” “好....” “嗯嗯嗯,哎哟,啊啊.....”舒筠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又怕被外面的人听见,刻意压低嗓音,娇软的痛吟从唇齿一进一出,喘气声,痛呼声,夹杂着埋怨与委屈还有几分承受不住,糜丽踏来。 知道的明白这是在疗伤,不知道的还以为..... 年轻的帝王眼神极深,一眼望不到底,看着四平八稳,脊背也微微渗出一些汗液。 只是他愣是不动声色,待药膏彻底揉进去,方松开了手。 他松手那一刻,舒筠软趴趴地跌在塌上,纤手紧紧拽着被子,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裴钺一面净手,一面看着她这副模样,脸色一言难尽。 第35章 第 35 章 “睡了半个时辰?” 舒澜风嗓音比还寒风还要厉。 事先没太注意, 这会儿回想,恰才迈过穿堂,隐约听到娇娇的哭声。 他只当孩子疼得厉害, 加快脚步过来,岂知来到门口, 便告诉他睡了半个时辰了? 别看舒澜风文质彬彬, 一介六品司业, 他实则小有几分功夫, 舒家三兄弟, 就属他最像已故的老太爷, 少时曾追随老太爷游山玩水, 人在江湖, 没有一点本事是不成的,三教九流的功夫舒澜风也学了点。 只是成婚后他留在京城,后又任教国子监, 这才收敛了几分豪气。 即便没法像过去那般飞檐走壁, 耳目功夫尚在。 若此刻, 女儿在里面好生坐着,他也就不会怀疑。 可芍药这么一回, 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贯温和的人脸色拉下来十分发怵, 舒澜风阴沉着脸盯着芍药,芍药委实承受不住, 眼看就要跪下来。 舒澜风扭头吩咐随身跟来的仆妇, “你现在去正院请单嬷嬷过来。”然后不管芍药什么脸色大步往里迈去。 芍药惊慌失措,愣是不敢吱个声, 追着舒澜风脚步往里跑。 “老爷, 您慢些走, 这路滑呢,您且在次间稍候,奴婢这就去服侍小姐更衣来见您。” 她刻意拔高嗓音给舒筠报信。 舒澜风却没管她,脚步飞快来到舒筠寝歇的东次间,隔着珠帘往内则是舒筠的寝室,芍药急急忙忙点了一盏小灯追他进来搁在桌案。 舒澜风再怀疑,也不可能冲进女儿的卧室,他环视一周寻了东侧圈椅坐下,克制着怒气朝内唤道,“娇娇,爹爹来看望你,你可醒了?” 舒筠何止是醒了,心脏都快吓出毛病来,方才暗卫递讯,舒筠一时脑热,连忙将灯给吹了,她睡觉一向吹灯,这个习惯爹爹是晓得的,唯有这样才能迫着爹爹不进屋里来,不成想爹爹不知那根筋抽了,察觉不对非要进来。 舒筠瞥了一眼站在屏风后的男人,急得要哭出来。 她愣是暗吸一口气,倚着床榻,装作刚醒的样子, “爹爹,女儿刚刚疼醒了。” 舒澜风听得这语气,柔怜中带着一丝哭腔,还暗含几分紧张。 她紧张什么? 恰在这时,单嬷嬷急急赶到,看一眼沉着脸坐在圈椅里的主君,一时摸不着头脑, “老爷,不知发生了何事?” 舒澜风从容给自己寻个借口,“我将将瞧见有夜猫子窜进小姐屋子,你进去瞧一瞧,切莫伤着了小姐。” 单嬷嬷半信半疑,掀开珠帘踏了进来,舒筠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屏风处,好像不见裴钺踪影,稍稍稳了稳心神。 单嬷嬷小心翼翼将手里的风灯搁在墙角,又点了一盏银釭,屋子里彻底亮了起来,她开始四处寻夜猫子,舒筠靠在引枕眼神随着她步伐而动。 单嬷嬷寻了一圈没任何发现,站在珠帘处朝舒澜风禀道, “老爷,奴婢没有找到夜猫子。” 舒澜风松了一口气,刚刚他鬼使神差担心女儿屋里有人,故而使出这一招,此刻听得无人,颇有几分劫后的松快,不过他还是不放心,给了女儿一点时间,想必她已穿戴整齐,遂亲自掀帘进来了。 舒澜风第一时间朝女儿望去。 女儿面容白皙清透,红晕犹存,额前的碎发与鬓发湿漉漉的粘在面颊,杏眼泛红带着几分娇嗔,气息明显不稳。 舒澜风是过来人,几乎一眼就要怀疑些什么。 “这是疼得?” 舒筠委屈地瘪瘪嘴,轻轻点了头。 舒澜风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床榻,闻得那一室的药香,扶额在靠屏风处的圈椅坐下,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单嬷嬷只觉老爷有些古怪,却也不好多问,见舒筠面容湿透,赶忙吩咐芍药取热毛巾来,亲自给舒筠擦拭。 舒澜风淡淡看着女儿,心情很是复杂, “筠儿近来很是勤勉,给为父做了帕子,汗巾,腰封,中衣,褂子...为父都数不过来了。” 舒筠轻轻咳了两声,有些尴尬,“女儿不是闲的无聊么?” 心里默默给亲爹赔不是,毕竟是裴钺用剩下的料子勉强给爹爹缝几件凑数。 舒澜风捋须叹道,“女儿果然长大了。” 莫名想起那腰封,他话锋一转,“娇娇有没有什么事瞒着爹爹?” 舒筠一张俏脸绷得又红又紧,弱弱地回,“爹爹为什么这么问?” “爹爹就是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 “有没有可能是爹爹想多了?” 她也想过与爹娘坦白,只是一旦开口,她怕是必须入宫去,她喜欢裴钺不假,但皇宫于她而言过于陌生,她还想在家里赖上一会儿。 舒澜风重重吁着气,他着实想多了,竟怀疑女儿与皇帝有牵连,怎么可能? 若女儿真的被皇帝看上,这会儿人怕是已在皇宫。 皇帝英华内敛,气度非凡,绝不可能半夜潜女孩子闺房。 舒澜风怀疑自己真的是魔怔了,什么都敢想。 他揉了揉眉心,晃了晃神,起身道,“那娇娇好好歇着,爹爹不放心来看看,这就回去。” 待人离开,舒筠又催着单嬷嬷回去,朝芍药使眼色,芍药赶忙溜出去。 屋子内彻底安静下来,舒筠不确定裴钺有没有离开,小声唤道,“陛下,您还在吗?” 片刻,那道清俊的身影重新从屏风后绕了出来,舒筠瞧见他,连忙从塌上坐起,“对不起,让您受罪了。” 裴钺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反而打量舒筠,“好些了吗?” 舒筠方才过于紧张,还未在意,这会儿特意去揉了揉,眼神一亮,“好多了,陛下,这药可真神奇,”末了,意识到自己失言,笑吟吟纠正,“是陛下手法好。” 裴钺失笑,抬手指腹覆上她眼角,试图将那抹勾人的泛红给遮掩住,低喃道, “娇娇,时辰不早,朕要回去了。” 舒筠忽然有些舍不得,眸中泛着潮气,“那您明日还来吗?” 裴钺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里发烫,跋山涉水奔来,总该讨些利息回去,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尖,顺势往下擒住她丹唇细密地吮着,嗓音暗哑,“你想朕来?” “嗯...”她双手撑在床榻,努力去迎合他,以弥补双方身形的差距。 裴钺察觉到她的动作,双手插入她发丝,重重扣紧她,他吻得极深,也前所未有猛烈。 待他离开许久,舒筠一人躺在暗夜里,还沉浸在那个吻里缓不过气来。 裴钺在她面前一直是被动而克制的,可刚刚那短暂的一瞬,仿佛要吃了她。 舒筠脸红透了,将自己埋入被褥里。 翌日,裴钺天未黑透便来了,舒筠又兴奋又紧张,眼神频频往窗口使, “您来的这样早,万一待会我爹爹来了,岂不又要上粱?” 裴钺看着迷糊的小姑娘,有些无奈,“朕可以未雨绸缪,譬如今日,朕想了个法子,将你爹爹留在了藏书阁。” 舒筠睁大了眼,“还可以这样吗?” 裴钺与她解释道,“国子监与翰林院近来商议要编纂一部类书,你爹爹负责经书部分,朕准他去藏书阁整理书目,你爹爹一头扎进去,这会儿还没用午膳呢。” 舒筠抿嘴轻笑,小粉拳锤了锤裴钺胸膛,“陛下使坏。” 这话明明是不该有歧义的,只是配着她撒娇的语气,便让人遐思。 裴钺好一会儿没说话。 舒筠对上他浓烈的眸,想起昨晚那个吻,连忙往被褥里一躲,只将那雪白的小脚丫伸出来,戳到他跟前,“呐,陛下快些疗伤。” 裴钺看着那玉雪可爱的脚趾感慨万千,御书房折子扎堆,他却跑来此处听小姑娘使唤,裴钺认命地捧着,甚至还小小地拍了一下,发出脆响。 舒筠气得将脚抽回去,从被褥里露出半张俏脸,恼道,“陛下打我作甚?” “你不乖。”裴钺面不改色将雪足又捉回来,这下开始认真给她推拿。 没多久,舒筠那股嚣张气在他不轻不重的力道下,被揉出娇柔的本色, 疼是疼的,只是她今日叫声比昨日要不同,她将自己蒙入被褥里,那股子痛吟被厚厚的棉纱过滤后,变得模糊不堪,以为有了被褥做遮挡,她便无所顾虑地在里面疼得扭来扭去。 像一尾搁浅的美人鱼。 裴钺闭上眼不去看她。 漫入耳郭的腔调越发清晰,像是蜜糖水从漏斗里渗出来,丝丝滑滑,顺着感官流窜全身。 有一处淤血,昨日渗透了化瘀的药膏进去,今日好些了,只是还堵在一处,裴钺试图将那郁结之处给疏通。 舒筠受不了了,从被褥里爬了出来,拱入他怀里,双手拽着他衣襟,绵绵不断地恳求, “您轻一点,您饶了我吧。”他身形高大,胸膛宽阔,够得她折腾摇摆。 那狠心肠的人儿无动于衷,按住她的痛处,如同捏住她的软肋,任她乞怜也不肯松手。 他怎么那么坏。 舒筠心里这样想,无计可施的女孩儿,笨拙地扬起唇去够他的薄唇,想尽一切法子逼得他袖手。 他动作果然一顿。 脚踝的痛感消失了。 尝到甜头的姑娘将那落雪般的轻触化作冰雪交融。 裴钺一只手握住她脚踝不动,保护伤处不被磕到,另一只手沾满了药膏,火辣辣地垂在一侧。 恍觉她姿势不对,担心脚下气血不通,他单手将她整个人给抱起,舒筠双臂攀住他脖颈,就这么悬空挂在他身上。 她一直知道男女力量是悬殊的,可这也悬殊地过于可怕。 他仿佛轻轻松松就将她拧了起来。 舒筠亲了许久,也未将那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待气竭,委屈巴巴去望他,只见他眸眼深邃异常,淡声问, “亲够了没?” 舒筠吸了吸鼻子,不吭声。 裴钺目色凝着她一动不动,“那我继续。”又将她放了下来。 舒筠小脸垮起。 明明只是疗伤,二人都折腾出一身汗来。 淤结散开后,便没那么痛了,舒筠懒洋洋窝在被褥里,眼神跟藕丝一样黏在他身上, “陛下以后还会这么疼我吗?” 他待她也太好了些,寒风雪夜,竟然来给她疗伤。 裴钺表情纹丝不动,心肠早被她给揉开掰成了几瓣, “朕以后日日疼你。” 末了,鬼使神差加了一句,“届时你可别喊疼。” 舒筠笃定地摇头,带着天真,“不会的,我高兴还来不及。” 裴钺笑了笑,“朕记住你这话。” 舒筠显然没意识到他话里有话,听得窗缝里灌进来一丝寒风,催促道, “陛下,夜深了,您快些回吧,明日还有朝务。” 裴钺看了她一眼,晓得她身上出了汗要换衣裳,也不好多留,喝了一口热茶便离开了。 也不知老天爷是否与他为对,这一夜风雪格外急,好不容易纵马奔回奉天殿,当值的李公公告诉他, “陛下,国子监祭酒孙大人与司业舒大人正在偏殿候着,说是有要事禀报。” 裴钺一愣,“让两位爱卿稍候,朕换个衣裳便去。” 寒冬腊月,裴钺也不好让二人久等,猜到大约是与修编类书有关,他只换了一件龙袍便来到侧殿。 舒澜风与孙老先生因为类书目录正口若悬河议论,直到明黄的身影出现,二人方住口,随后齐齐请安。 裴钺立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朝二人抬手,“免礼,这么晚了,两位爱卿有何事?” 舒澜风看了他一眼,因着昨夜怀疑过皇帝与女儿有来往,今日看皇帝多少有几分心虚,瞧裴钺没有坐下的意思,可见是不欲与他们多谈。 事实上,舒澜风二人也不是多急的事,本可不必等这么久,实在是宫人不敢随意透漏裴钺行踪,只道皇帝不在御书房,二人想着风雪大,年关将近,逮皇帝一次不容易,便干脆等一等,哪知一等再等,一个时辰过去了。 孙老先生率先开口解释缘故,提到可能要出入藏书阁,恳求皇帝下一道手书给舒澜风。 裴钺几乎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这好办,来人,备笔墨。” 裴钺答应得太爽快,舒澜风喜不自禁,皇家藏书阁囊括古往今来最珍贵的典籍,外头有的此处有,外头没有的,此处还有,有了这道手书,类书编纂完成前,他可畅通无阻出入,这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 夜里当值的宫人不如白日多,其中一人捧着笔墨过来时,舒澜风心情激动,揣着臣子伺候主君的本分,当即往前去帮忙, 挽起袖子,正要研墨,一股熟悉的活络油药香窜入鼻尖,人登时便僵住了。 裴钺也没料到舒澜风会来伺候笔墨,脸色微不可见地抽了下。 他刻意站得远一些,便是想避开舒澜风,殊不知千万万算,老天爷还是不放过他。 第36章 第 36 章 舒澜风脑子如遭雷击, 这墨无论如何研不下去。 先是行宫得到万众瞩目的特殊优待,又是出动锦衣卫太医院救他妻子于危难.....还有那条几乎一模一样的靛蓝缎面腰封,以及这一身怎么都挥之不去的活络油药香.... 每一桩事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可这么多迹象凑在一块,舒澜风很难不怀疑。 他偷偷抬眼打量端坐在案后的年轻帝王, 模样俊美, 举止内敛, 在朝中刀起刀落, 在疆场信手由僵,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的男人, 竟然跟自己女儿..... 舒澜风不敢想下去, 心中更是如绑缚了一块巨石,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他愣是凭着多年为官的敏锐给强压下去。 手往下一扶,捏住墨锭缓缓朝一个方向研动。 他没吭声。 小内使替裴钺摊开绢帛, 又奉上朱砂玉笔。 裴钺接了过来, 悬在手中。 他瞧见舒澜风眼底的惊愕一闪而逝, 昨夜舒澜风本已生疑,眼下怕是断定, 裴钺这辈子都不曾像此刻这般窘迫, 与人家女儿偷香,被对方捉个正着。 裴钺的眉目是低垂的, 在舒澜风看来, 他依然保持着一个帝王该有的高深莫测。 可舒澜风实在是憋坏了,趁着裴钺还未动笔, 咬着牙涩声问了一句, “陛下这是受了伤?” 裴钺手中朱笔一动, 不知为何,他竟是在舒澜风语气里嗅到一丝冷讽, 他目光依然定在绢帛上,神色毫无起伏,回道,“今晨习武不小心扭了一下胳膊。”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开始下笔。 他完全可以当场承认,并与舒澜风表明娶舒筠之心意,可是一旦承认,无异于告诉舒澜风,他私下与舒筠已暗通款曲,即便这在一个帝王身上并不算什么大事,可他还是不想给这位老丈人留下任何把柄,更不能给他质问舒筠的机会,舒筠面儿薄,定要哭坏身子。 舒澜风听了这话,并未好受半点,裴钺表情越没破绽,他心里越发笃定。 可是笃定之后呢。 无论帝王在不在理,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女儿非入宫不可。 舒澜风绝不可能将娇滴滴的女儿送入这吃人的皇宫,那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趁着皇帝还没有下旨,想法子应对。 于是,舒澜风关怀一句,将墨研好便退去一旁。 君臣二人各怀心思,均又默契地没有挑明。 孙祭酒听闻皇帝受了伤,提了个心眼,愣是细细问了缘故,又恳求皇帝爱惜身子,裴钺含笑应付几句。 一封手书写好,递给舒澜风,舒澜风双手捧上,仪态恭敬地挑不出半点毛病。 “臣告退。” 望着舒澜风二人渐退的身影,裴钺心底募的一空,舒澜风的神情没有半分女儿得到皇帝宠爱的欢喜,哪怕一丝丝荣幸也没有,意味着舒澜风不想让舒筠入宫。 裴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较棘手。 舒澜风这一夜并没有回府,他喝了几口苦茶,打起精神留在藏书阁继续查阅文书档案,将所需书目单独摘录出来,回头交给小内使帮他找书,他忙个了个通宵,直到天蒙蒙亮,雪彻底停下来,他方收拾行装离开藏书阁。 出宫时舒家的马车已在西华门外等他,舒澜风心情沉重上了马车,双手交合坐在车内闭目养神,一夜未睡,他身子极为疲惫,只是意识却无比清醒。 皇帝刚提拔妻舅入京,彻底改变了三房与苏家的境遇,这不吝于再造之恩,可若这是以女儿幸福乃至性命为代价,舒澜风不答应,他相信若妻舅晓得真相,也定与他一般抉择。 无论如何,赶在皇帝下旨前,他得搏一把。 半个时辰后,马车稳稳当当抵达舒家大门,舒澜风下车时,一股寒风扑鼻而来,他环顾四周方发觉,在这样一个阖城封冻的时候,舒家前面的巷子居然被清扫的干干净净,舒家下人是什么秉性舒澜风还算清楚,能一路畅通无阻回府,定是皇帝交待了兵马司,预先给了舒家行了方便。 舒澜风摇着头下了车,先去后院给老太太请了早安,随后回到三房,路过穿堂,他下意识往舒筠院子方向瞥了一眼,问守门的婆子, “姑娘呢?” 婆子回道,“姑娘醒了一会儿,晨起喝了粥又睡下了。” 舒澜风不言,至正院沐浴洗漱回到房内,已是巳时三刻,苏氏早就醒了,靠在床榻给他做袜子,舒澜风担心她累着,劝道, “筠儿给我做了不少,你就别费这个功夫了。” 苏氏含笑,眉梢间依然有年轻时的秀美,“我这不是闲着吗?” 舒澜风想起娇滴滴的女儿,被那天子哄得给他做女红,头皮一阵发麻,他默了默,开口与妻子道, “先前怕你担心,有桩事没告诉你,筠儿这几日没过来并非是着了凉,她实则摔了一跤。” 苏氏闻言手中针尖一刺,戳入指腹,失声道,“严重吗?现在怎么样了?” 舒澜风见妻子脸色惊慌,连忙宽慰,“没有大事,你别慌,这两日已好了很多,不然我也不敢告诉你。” 苏氏一颗心回落,眼眶渗出湿意,“我就说这孩子平日健健康康,怎么连着几日没来正院,单嬷嬷说是着了凉,我还没当回事,不行,我要去看她。” 舒澜风笑着拦住,“别急,不如这样,我让单嬷嬷带着人将她从角门背过来,年前她就住在正院,我左右忙,回来就在书房歇着,不叨搅了你们娘俩。” 苏氏闻言露出笑意,“也好,那就委屈老爷了。” 她根本不知舒澜风另有打算,舒澜风笑了笑没接话,转背便唤单嬷嬷去将舒筠背过来。 大约是午时初刻,睡得迷迷糊糊的舒筠就被婆子丫鬟给弄来了正院,好几日没见着母亲,舒筠想念之至便趴在苏氏怀里腻歪一会儿,苏氏只顾去查看她的伤势,搂着她心疼地喊心肝。 舒澜风看着女儿出了一会儿神,他昨夜一宿没睡,眼下已撑不住,一面吩咐人早些去摆膳,一面就跟舒筠道, “接下来你便陪着你娘睡,爹爹去书房歇着。” “啊?”舒筠下意识愣了下。 舒澜风眯起眼看着她,换作以往她不知多高兴,如今却是这副反应,可见不乐意了。 “怎么,你不想陪娘?”苏氏率先反应过来,摇了摇舒筠。 “哦,不是,女儿自然想....”舒筠心里头打鼓,勉强露出笑容,怕被苏氏察觉便扑在她怀里,苏氏被她弄得浑身痒痒,笑着抚了抚她的头。 舒澜风起身出去了,迈出门口,见芍药端着绣篓往里去,他忽然叫住她, “慢着。” 芍药连忙打住步子,折回来给舒澜风请安,“老爷,您唤奴婢有事吗?” 舒澜风看了一眼正房,避到廊角下说话,“后院人多,缺你一个不少,今日起你去外院书房管茶水。” 芍药一听便知坏了事,脸色煞白煞白的,扑腾一声跪了下去,呜咽道, “老爷,奴婢错了,您有什么事罚奴婢几板子,或者扣奴婢月银也成啊,千万别让奴婢离开姑娘。” 舒澜风自然知道舒筠没了芍药不成,他不过是敲打敲打,脸色前所未有冷漠, “你想留在筠儿身边也不是不成,其一,嘴给我严实了,一个字都不许乱说,其二,记住谁才是你的主子。” 芍药有如五雷轰顶,身子往下一沉,磕头在地,“奴婢明白了。” 芍药每日忐忑不安,生怕哪一日东窗事发,如今舒澜风已知晓舒筠与皇帝的事,芍药反而卸下了重担,她含着泪磕了几个响头, “奴婢一切听从老爷安排,只是还请老爷不要怪责姑娘,姑娘也是没法子。” 舒澜风何尝不知女儿是无计可施,那个傻姑娘,定是看在皇帝救了苏氏的份上,决心将自己一生搭进去。 “进去伺候吧,先别声张。”他皱着眉往外院走。 芍药连忙擦了泪,重新抱着篓子进了正房。 舒筠这一日心情谈不上好,她倒也不是非要见裴钺,就是怕他夜里跑空,午膳后,趁着苏氏午歇,舒筠便让芍药想法子递消息出去,芍药面上是应了,私下却不敢行动,舒澜风嘱咐她不管,她便当个睁眼瞎。 舒澜风这一觉睡到掌灯时分,他来到后院时瞧见女儿靠在罗汉床上发呆,单嬷嬷端着锦杌坐在她跟前,拿着一瓶活络油药膏,给舒筠推拿。 舒筠神色恹恹的,时不时还皱了皱眉。 舒澜风慢悠悠踱步至她身侧,俯身轻问,“单嬷嬷没有他揉的舒服?” “嗯...”舒筠不假思索点头,旋即猛地反应过来,“不是的,爹爹...” 舒澜风看着泫然欲泣的女儿,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没错。 那个深更半夜潜入女儿闺房,替女儿疗伤的男人是当今圣上。 舒澜风坐在舒筠对面,扶着额,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堂堂帝王竟来给一个小姑娘揉脚推拿,可真是豁得下脸面。舒澜风不知该叩谢天恩还是勃然生怒。 舒筠见父亲一脸黑青,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近来一直犹豫寻个什么契机将事情与父亲禀明,每每临到嘴边便有些迟疑,或是没有底气告诉父亲她将入宫与人为妾,又或者想多贪婪一丝家中的温存,到了眼下父亲问出那话,可见是怀疑她私会男人了。 舒筠吸了几口寒气,将泪水拂开,与单嬷嬷道,“嬷嬷,您请避开一回儿,我有话与爹爹说。” 她说未说完,舒澜风抬手阻止她,“不,你什么都不必说,爹爹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舒澜风起身往苏氏的东次间走,路过舒筠身侧,语气放缓,“孩子,不是你的错,一切交给爹爹。” 夜越深,舒筠心里越不安,北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棂飒飒作响,她怕裴钺不顾风雪奔来寻她,即便是她这样不谙世事的后宅女子,也晓得年关是朝中最为忙碌的时候,他白日殚精竭虑,夜里还要来吹一遭冷风,舒筠一想,心口坠坠的疼。 苏氏本就敏锐,自然察觉丈夫与女儿今日不对头,她将舒筠搂在怀里,轻轻安抚她的背心,“筠儿,你跟爹爹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呢?”舒筠红着眼在她怀里抬眸,“爹爹给女儿相中了一个上门女婿,女儿不大看得上。”这是父女俩商量好的说辞, 苏氏笑了,又开始询问那男子是何人,她腔调格外轻柔跟摇篮曲似的,舒筠意识渐渐混沌,迷迷糊糊说着, “他生得十分好....性子沉稳...” 苏氏越听越觉得好笑,揉了揉女儿发梢,“你这莫不是说胡话吧,世上有这样好的男人?” “有的....” “既这么好,你为何不答应?” 舒筠睡过去了。 裴钺的确来了舒家,他在茫茫风雪中立了半宿,明知道舒澜风不会让他见舒筠,他还是来了,他只是想告诉舒筠, 他没有食言。 也不会食言。 * 腊月二十二日清晨,风雪交加,奉天殿的大门被刮的一阵阵响。 顾云生的党羽寻到几处齐铮贪腐的证据,伙同都察院御史,在朝廷参了齐铮一本,其中还牵扯到了前一任左相李辙,朝中炸开了锅,整个京城风声鹤唳。 天下初创时,各部制度不健全,人为操纵的余地大,现在四海安定,吏部考核,户部审批都该有长治久安的章程,根子出了毛病,必须将那根腐烂的筋给拔出来,再将内里的腐肉给踢除,待春花大地,方能成就一片欣欣向荣。 裴钺心如明镜,坐山观虎斗,待闹差不多了,他再来收拾局面。 午后回到御书房,刘奎给他递来一道请觐帖,“陛下,司业舒大人求见太上皇。” 裴钺神色一顿,目光往那觐贴一扫,轻啧一声,“他见太上皇可没好事。” 朝中臣子拜见太上皇,先投觐贴至司礼监,再由司礼监呈给太上皇,可事实上,裴钺严格管控臣子走太上皇的门道,故而有帖子刘奎第一时间便送到这里。 裴钺自然有法子拦,可他更想知道舒澜风是什么打算。 “让他去见。” 舒澜风得了司礼监的回复,于半个时辰后赶到太上皇所在的万寿宫。 太上皇早盼着舒澜风将女儿送入皇宫,这会儿正主来了,他摆出扫榻而迎的架势,着宫人将舒澜风迎入暖阁,不待人行礼,就高高兴兴道,“无需多礼,坐。” 舒澜风倒是不疾不徐掀起蔽膝,在太上皇跟前跪了下来, “臣叩谢太上皇救命之恩,如今内子已大好,心里挂念着您的恩情,特嘱咐臣来给您磕头请安。” 太上皇脸色有些微妙。 给苏氏治病打着的是他的旗号,事情已过去了许久,舒澜风先前已谢过恩,如今又特意来一次,有些蹊跷。 老人家试探道,“朕关怀爱卿,自然也是有缘故的。” 话留一半,看舒澜风接不接招。 舒澜风抬眸看了太上皇一眼,脸上笑意不改, “臣明白,当初那桩婚事筠儿没能攀上,是咱们舒家没有福气,眼下正有一门好亲,也算了了臣一桩心事,今日来也是想告诉您,还请您不要再记挂了。” 太上皇心里猛地一咯噔。 这可不妙得很。 “什么好亲?” 舒澜风直起腰身,再道,“臣蒙天恩得授国子监司业,南来北往的士子见了不少,前不久恰恰遇见一江南的学生,竟是臣内子的同乡,那孩子性子本分,家中贫寒,臣与内子欲招为女婿。” 太上皇这下再也维持不住淡定,眼角绷起,“好好的姑娘,为何招婿?”他气得脸色泛青。 舒澜风苦笑道,“臣家中只此一女,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她性子软糯,毫无心机,若嫁出去指不定被人欺负,干脆就留在家里,再说,先前也不是没有人上门说亲,可女儿在佛祖前起誓,说什么必须正妻待之,且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若不合这条,她便不得好死,臣左右寻不着这样的人家,只得招婿。” 太上皇双手从膝盖滑下,脸色阴沉如水。 这哪里是寻了一门好亲,分明是找借口婉拒皇家。 舒澜风明知皇家与朝臣不可能选舒筠为后,故而撂下此话,以堵皇帝之口。 正妻待之都不可能,遑论四十无子方纳妾一话。 简直是荒唐。 可偏生舒澜风只字不提皇帝,让太上皇有口难言。 不过话说回来,舒澜风这番顾虑倒不假,舒筠那性子的确不适合皇宫,除非皇帝铁腕保护,否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哪日死在妃嫔争宠中也不是不可能,太上皇回想舒筠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到底没当场挑明。 裴钺的事让他自个儿做主。 “舒先生这要求可是为难人,这样的男子满京城也不好找。”太上皇语气淡淡。 舒澜风笑道,“可不是,故而只能招婿了。” 他已细细琢磨,待风头一过,辞去司业一职,携妻女回江南,等皇帝娶妻生子了,再给舒筠婚配,届时尘归尘,土归土,谁也不记得谁了。 太上皇见舒澜风执意如此,也不好多留,最后摆摆手,“舒先生去忙吧。” 舒澜风再三磕头谢恩,缓步退了出去。 太上皇坐在圈椅里好一会没吭声。万寿宫毗邻太液池,湖风凛冽,一下又一下拍打窗牖,衬得殿内越发寂静。 等人走了,裴钺方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他捏着那串已包浆的菩提子,长身玉立,眺望湖上皑皑白雪,神色辨不出喜怒。 太上皇一时拿不定儿子主意,讽笑道,“瞧见了?你上杆子讨好人家,人家可不待见你,怎么着,是下旨还是放弃?” “若一封圣旨扔下去,你长兄与三兄面子不好看,干脆放弃,貌美的有,天真的也有,何愁寻不到心仪之人?”说白了,太上皇对裴钺夺侄儿之妻的事耿耿于怀。 若裴彦生知道裴钺纳了舒筠为妃,不知道要难过成什么样。 裴钺一眼窥破太上皇的心思,他冷笑了笑,到今天为止,太上皇还认为舒筠于他而言可有可无,随时可被替代,那便表明他老人家没有真正关心过他。 回想舒澜风那番话,裴钺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不怕舒澜风提条件,他怕的是舒澜风死不奉旨,裴钺一言未发,离开了万寿宫。 申时六刻,裴钺回到奉天殿,忽然瞥见御书房上摆着一不寻常之物, “这是什么?”他一面褪去玄色大氅,一面指了指那被黑绢包裹之物。 刘奎笑眯眯接过他的大氅,“这是暗卫蹲守舒家时,亲眼瞧见舒姑娘搁在窗台上的。” 裴钺一听与舒筠有关,心中莫名一动,修长的手指缓缓伸过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忐忑,慢慢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岩石。 周身已风化露出斑驳的纹路,唯独正中不知被什么打磨过,跟明镜般幽亮。 裴钺心仿佛被重重一击,手掌轻轻覆在磐石,慢慢露出深长的笑。 心如磐石,坚不可移。 她这么勇敢,他又怎么会让她失望。 第37章 第 37 章 裴钺将磐石收好, 开始笔耕不辍批改折子,刘奎在一旁伺候笔墨,一面轻声问道, “爷,您打算如何处置舒家的事?” 裴钺没回他。 刘奎深深看着他清隽的面容,心里大概有底了。 裴钺不是个爱将什么事挂在嘴边的人,他惯于行动, 这么久一直没将舒筠迎入皇宫,起先或许是想等姑娘答应, 不愿勉强人,渐渐的嘛,怕是动了娶妻的念头,之所以迟迟不下旨, 是想将朝中掣肘肃清, 届时封后旨意下去,阻力便会小很多。 平心而论, 刘奎也不赞成裴钺立舒筠为后,那样一个玉柔花软的姑娘,如何坐镇得了后宫?可裴钺又不是一个冲动昏脑的君上,他既然动了这个念头,定然将后路也铺好。 难不成他真要应下舒澜风的条件, 不纳其他妃子? 刘奎只觉不可思议, 却又无话可说。 裴钺一贯不许人忤逆他的意思,一旦定了主意便无可更改,刘奎晓得自己多说无益, 干脆做个人情, 顺着君上心意才是上策。 除夕将至, 天气终于在腊月二十四这一日放晴,街道都被兵马司的人给清扫出来,闷了许久的各家采买均鱼贯而出,涌至街道购置年货,舒家两个铺子也在正忙碌的时候。 苏氏忙着看账本,舒筠被舒澜风拘在家里不许出门,只得帮着苏氏打理后宅,召集小丫鬟剪窗花贴窗花,以旧换新。 二房那边杨氏身子已好的差不多,只是丢了这么大脸面,不常出门,最多去老太太屋子里坐一坐便回房,舒家的事已彻底由大夫人夫妇做主。 大夫人膝下儿子已娶妻,两个女儿都出嫁了,正是一身轻的时候,大少奶奶两月前诊断出身孕,大夫人方氏只待等着抱孙,年前舒芝回过一趟舒家,她性子要强,绝不肯将在王府委屈的事告诉娘家人,只是大夫人到底还是从女儿神色里看出些端倪,便问她是何缘故。 舒芝在亲娘面前没绷住,告诉大夫人裴江成房事有妨碍,她至今未破身子,大夫人狠狠吃了一惊,“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怎么不早说?”舒芝在回门那日怕丢面子愣是没吱声。 大夫人看着泪水涟涟的女儿,心里气归气,也不得不为她打算, “你看着办,要么和离改嫁,要么告诉你婆婆,让她想法子,我想,她该比我们更着急。” 舒芝收了收哭声,“她确实比我着急...” “这么说,你婆婆现在也没更好的法子?”大夫人挑眉道, 舒芝心不在焉地点头,沉默一会儿,她咬牙道,“无论如何,女儿是不会和离的。” 皇家长孙媳这份体面她必须守住。 大夫人就不喜欢她这副势利的嘴脸,只看面子不看里子,最终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她只道,“待我回头也帮你想想法子。” 舒家人丁不算多,除夕之夜并不算热闹,各房聚在老太太的屋子里吃了年夜饭,舒澜风借着苏氏身子不好的缘故,携妻女早早回了房。 阖城燃起烟火炮竹,喧声不断,衬得舒家三房格外安静,苏氏出门一趟,吹了一阵风,早早进里间躺着去了,舒筠裹着一件大羽纱缎面的皮袄在院子里看烟火,舒澜风瞥见女儿兴致不高,哄着她道, “你娘睡下了,今夜你陪爹爹守岁?” 舒筠哼了一声,把脸一别。 舒澜风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迎着远处时不时绽开的零碎烟火,轻声叹道, “傻孩子,爹爹还能害了你不成。” 舒筠不吭声,只是眼眶慢慢泛红。 舒澜风也不多解释。 舒筠重信,必是许了人家,眼下为他所阻心里懊恼,而他呢,断不能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连着数日,皇宫毫无动静,舒澜风隐隐也摸了到了裴钺的性子,当不是强人所难的君王,如此最好。 只是大过年的,总不能让女儿绷着一张脸, “你等等,爹爹送一样宝贝给你。” 舒澜风笑吟吟踱步往前院书房去。 舒筠瞪了父亲背影一眼,抓着衣摆裹紧身子,沿着角门往自己院子去。 刚过角门,上了她院中的抄手游廊,忽然瞥见迎面一个丫鬟穿着舒家下人的衣裳,手里捧着一个宽大的锦盒低眉朝舒筠这头走来,舒筠一眼认出她是皇宫里的那个唤玲玲的小宫女,也不知她怎么混入舒家来了。 顾不及多想,舒筠心跳加快,忽然止住脚步,将身子转过来挡住芍药的视线, “好姐姐,我饿上了,你帮我去煮些年糕来如何?” 芍药一愣,“姑娘,您不是刚用过晚膳么?小心吃多了闹肚子。” 舒筠小嘴嘟起,“你又不是没瞧见,老太太嘴脸难看,我方才没吃几口呢,对了,除了年糕,你再烤一盘虾子来吃。” 芍药看着舒筠俏皮的模样,无计可施,近段时日她夹在老爷与姑娘当中好不为难,眼下舒筠提这么个小要求,芍药岂会不答应,她只是担心自己走了,屋子里没人照应, “那您哪儿都别去。” 舒筠眼神乌溜溜觑着她,“我还能去哪,你放心,他也不会来。”舒筠说到这里,心口微微泛酸。 芍药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朝她屈膝,便折回后罩房。 舒筠见状,赶忙回头去寻玲玲,玲玲一面打量四周,一面快步来到舒筠跟前,二话不说将锦盒塞她手里,也不敢吭声,只无声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锦盒搁在手里十分地沉,舒筠差点没接住,待扭头去寻玲玲,玲玲已不见踪影。 舒筠将锦盒搁在兜里,匆匆回到正房,将烧炭火的小丫头使出去,在罗汉床上坐下来,将那锦盒给打开。 入目的是一个通体红润的珊瑚镯子,色泽鲜艳沉郁,有如凝脂,上头雕刻龙凤呈祥的纹路,舒筠并不懂皇家规矩,若是王幼君在这,必定知道这样一个镯子意味着什么。 舒筠猜到这是裴钺赠她的新年贺礼,她毫不犹豫将镯子往手腕一套,皓白的雪腕,配上沉郁的珊瑚手镯,红的越艳,白的更白,十分相宜。 舒筠很喜欢,因为是他送的,她更喜欢。 除了镯子,锦盒里还有一个明黄的布囊,舒筠掏开一看,里面是一袋金灿灿的小金鱼。 这是他给的压岁钱么? 舒筠咧嘴一笑,眉梢都泛着春晖。 从小到大,她也收过父母不少压岁钱,最多是十两银子八两银子,裴钺却相当豪气地给她一袋小金鱼。 舒筠抱在怀里,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 她平日很节省,并不是铺张的女孩,吃穿用度够用便成,她对金银珠宝并无过多的欲望,只因是心上人送的,舒筠才格外高兴。 她正抱的乐呵着呢,听到门口传来父亲的笑声,“筠筠,瞧爹爹给你准备什么来着?” 舒筠吓了一跳,赶忙将布囊与锦盒悉数藏在身后。 舒澜风很快踱步进来,见舒筠坐着不动,也没计较女儿失礼,径直摊开掌心,往她跟前一送,哄着道, “瞧,这是爹爹用今年的私房钱给你准备的一枚小金鱼,这玩意儿可金贵着呢,来,你收着。”舒澜风满怀期待看着女儿。 舒筠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只嘟囔一声,甚至还有几分紧张兮兮的,“谢谢爹爹。” 慢吞吞将手伸出来。 舒澜风正要将掌心的小金鱼递过去,忽然瞥见舒筠身后露出明黄一角。 寻常人家里可不许用明黄之物,除非帝王。 舒澜风脸色登时一沉,“你这身后藏着什么呢。” 舒筠被逮了个正着,委屈巴巴望着舒澜风,“爹爹....”细眉皱起,一副敢怒不敢言,还带着几分恳求的模样。 舒澜风把眼一瞪,舒筠小嘴一瘪,心不甘情不愿将盒子和布囊都给掏出来。 舒澜风先将自己那枚珍贵的小金鱼强行塞至舒筠手里,再将布囊与盒子接过来,打开那明黄的布囊一瞧, 一整袋小金鱼,差点闪瞎他的眼。 掂量一下,怕是有一两斤。 他再看了一眼自己省吃俭用方存下的一枚小小金鱼,顿时心累。 难怪女儿对他的压岁钱无动于衷。 出手真阔绰。 舒澜风咬着牙深呼吸几口气,压下心头的邪火,问舒筠,“除了这袋子小金鱼,还有别的吗?” 舒筠小心缩了缩手腕,含着泪迟疑地摇着头。 好歹给她留一件当念想。 舒澜风也没多想,便将布囊全部塞回锦盒,临走时还狠狠剜了女儿一眼,指着他给的压岁钱, “好好收着。” 舒筠木着脸嗯了一声,舒澜风拧着锦盒便离开了。 舒筠连忙追到窗口,伸着脖子目送他跨出院门,方赶忙将珊瑚手镯给退下,寻个紧密的地儿给藏起来。 舒澜风这厢将锦盒用一个布袋给装好,再用竹竿挑起将之送到穿堂一片低矮的屋顶。 不消说,皇帝定在舒家安排了眼线,只需将锦盒搁上去,自然有人取走。 舒澜风做完这一切,气得折回了舒筠的院子,二话不说拖着女儿一道去正院守岁。 他今夜便守在这儿,看皇帝有没有脸来。 单嬷嬷只当父女俩要守岁,便在堂屋准备一个小围炉,各人给一条厚厚的绒毯盖着,父女俩隔着围炉,跟木头似的,坐在门前吹冷风,谁也不搭理谁。 大约一刻钟后,仆妇悄声禀报舒澜风, “老爷,东西取走了。” 舒澜风心里这才顺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顺完,忽的一声炮响,一朵硕大的烟花当空炸开,有如天女散花般倾垂下来,舒筠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烟花,雀跃地站起身,奔去了廊外。 “好美。” 舒澜风愣了一下,旋即面带狐疑。 舒家这一待位置不算好,既不在城墙边,也不是什么热闹要处,故而每年除夕皇城司放烟花,舒家也只能看到零星半点,或者干脆闻一闻炮竹声就算沾年味。 但眼前这一束接着一束的烟花,璀璨华丽,离得这么近,一定就在附近,而且那烟花还是各式各样的兰花图样,将舒筠绣过的花样放了个遍。 舒澜风不得不怀疑,这是皇帝的手笔。 送来的压岁钱他能还回去,这满院的烟花要他怎么办? 只见那舒筠已在院子蹦蹦跳跳,高兴地就要飞上天去似的。 这是独属于她的一片烟火。 第38章 第 38 章 眨眼寒冬过, 草长莺飞。 二月中旬的夜,风尚有些沁凉,崔凤林裹了裹身上的披风,问丫鬟道, “人参燕窝汤可备好?我要给父亲送去。” 丫鬟禀道, “奴婢这就去小厨房取。” 待她离去, 崔凤林推开房门, 来到廊芜下,月色空濛,片片云团漫过, 春鸟低喃,等了片刻, 小丫头提来一小食盒, 崔凤林面无表情接过, “你去歇着, 不必跟着我。” 语毕, 她独自拧着食盒出了闺房,往西上了游廊过垂花门, 来到父亲的外书房,放眼望去, 书房灯火未歇,人进人出,可见父亲尚在忙碌, 崔凤林缓步来到廊庑下,有仆从瞧见她连忙行了个礼, 对她的出现习以为常, 恭敬往里一指。 崔凤林进去后, 仆从将门给掩下。 户部尚书崔明修听得熟悉的脚步声,头也未抬,“依依来啦。” 崔凤林听得这声亲昵的称呼,眉头一皱,“父亲,跟您说过多少回,女儿已经长大,这乳名莫要再提。” 崔父笑而不语,继续提笔写字, 崔凤林将食盒搁至桌案,将人参燕窝水端出,推至父亲身侧不远, “您歇一会儿。” 崔父将那一页书法写完,搁笔净手,方端起人参汤慢慢享用, 崔凤林坐在一旁锦杌问他, “父亲,李顾两党相争,已快穷图匕现,您怎么看?” 崔父狭长的凤眼一抬,看了女儿一眼,继续慢悠悠饮汤, “以为父看,李家怕是撑不了多久。” “何以见得?” 崔父看着崔凤林露出欣慰,这个女儿自小聪慧,李家兄弟无一人能胜过她,崔父也有意培养女儿,故而朝中诸事并不瞒她, “新任佥都御史苏朝山可不是等闲人物,为父偶闻他老家在江南,他一个佥都御史得了调令并未急着入京赴任,反而回老家待了一两月,美其名曰衣锦还乡。” 说到这里,崔父语气一顿,捋着胡须道,“原先我也是信的,可是苏朝山入京后,我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此人面相奇伟,绝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李家老宅就在余杭,如果我没猜错,他之所以停留江南,怕是奉了密诏,在查李家的老底,只待关键时刻一锤定音,替陛下拿下李辙。” 崔凤林闻言露出深意,“原来如此,我说这佥都御史一入京便闹得满城风雨,原来是陛下授意,爹爹,陛下动李家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李家便无翻身之地了?” “有的。”崔父将参汤碗搁下,坐直了身子,双手轻轻敲打在桌案,淡声道, “上皇草创天下曾允诺,只要随他起兵的四大功勋世家直系子弟不行造反之举,可免罪。” “替李辙打点老宅的是他一族弟,无论苏朝山查出什么,只消将此事推去他人身上,李家嫡系可保全,陛下最多也是将他们削官罢职,可李家根脉极广,你瞧,这齐铮不就是李辙的人?只要根基不动,李家的影响就在。” 崔凤林冷笑,“这么说陛下岂不跟吞了只苍蝇难受?” 崔父笑了笑,“不然你以为陛下在等什么?他在逼李辙反,李辙把持中枢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廷,陛下想要行新政,必须根除李家。” 崔凤林看着崔父,“那父亲准备怎么办?可要帮陛下一把?” 崔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我倒是想帮陛下,只是也得陛下有诚意才行,我替陛下执掌户部,我女儿又生得如此端庄温秀,陛下若肯立你为后,我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崔凤林闻言并无小女儿惺惺作态的羞涩,反而轻叹一声, “爹爹,陛下是有为之君,他与太上皇性子迥异,太上皇能屈能伸,愿意卖臣下面子,陛下骨子里却有着当年南梁萧氏的傲气,爹爹若真想投诚,得先拜码头才行。” 崔父闻言露出几分为难来,“爹爹在朝中多年,行事一贯不偏不倚,贸然出手恐遭来非议。” 崔凤林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爹爹可要想明白才成。” 崔父不做声了。 崔凤林也没多劝,离开书房后,她张望长空,陛下有傲骨,父亲何尝没有傲气,这场君臣博弈谁输谁赢有的时候便在一念之间。 崔凤林忽然想起舒筠那张天真烂漫的脸,眼底闪过一丝冷色。 翌日上午巳时,她约李瑛在迎风楼喝茶,迎风楼就在正阳门附近,面朝官署区,平日官僚下衙也爱在此处流连,此楼原叫迎凤楼,后怕犯了皇家忌讳,给改为迎风楼。 崔凤林消息递出去没一刻钟,李瑛便到了,她风尘仆仆的,一坐下便自顾自倒了一杯茶, “凤林妹妹无事不登三宝殿,何以今日约我?有什么事便直说,我可没功夫闲聊。” 崔凤林弯了弯唇,见李瑛唇角沾了些水渍递了一块干净的绣帕过去,李瑛此人将规矩刻在骨子里,今日方寸有失,可见李家到了很窘迫的地步。 “我当然知道姐姐忙,我昨夜从我父亲嘴里得到一些消息,今日特来透露给姐姐。” 李瑛闻言侧眸看着她,有些不可置信,问道,“何事?” 崔凤林淡声道,“新任佥都御史苏朝山入京前,悄悄去了一趟苏杭,他该是在苏杭搜集了证据以来问罪李家。” 李瑛闻言脸色大变,“怎么可能?你从何处得知?” 李瑛犹不相信,咬牙恨道,“此人新官上任,无所依仗,也不看看他有几斤几两,蚍蜉焉能撼大树?” 都这个时候了,李瑛还在嘴硬,崔凤林也是无语, 她脸色沉静道,“李姐姐莫要小看这位苏大人,你可知他是什么底细?” 李瑛还没将一位四品御史放在眼里,眼神睨着崔凤林,“他是何人?” 崔凤林幽幽一笑,擒起茶杯道,“他是国子监司业舒澜风之妻弟,舒筠的嫡亲舅舅。” 李瑛眉头一皱,不说话了。 崔凤林浅酌一口茶,慢声道,“舒家很得太上皇看重,那舒筠与皇家又不清不楚,殊不知那苏朝山会不会借着舒筠攀上太上皇甚至是陛下?姐姐可要当心。” 李瑛眼底险些气出泪来,就仿佛是擎天高松骤然被一蝼蚁藐视,令她觉得无比耻辱也万分愤慨, “痴人说梦!” 李瑛扶案而起,窗外凉风扑面,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低眉看着崔凤林, “妹妹好意我心领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她语调忽然一转,面带审视看着崔凤林, “我与妹妹虽有几分交情,却不值当妹妹倾心帮我,妹妹有何目的,不妨直说。” 崔凤林纤指勾着茶盏,神色冷漠道,“我助姐姐保住李家,还请姐姐让李家麾下大臣助我为后。” 李瑛神色一怔,这段时日她已看得分明,裴钺没有半点娶她的意思,她直起腰身,傲然一笑,眼底还藏着几分自嘲,“我与陛下怕是无缘了,在此,先恭贺妹妹。” 扔下这话,李瑛转身离开。 崔凤林自始至终眼底无半分波澜,她独自坐在窗下,眺望奉天殿的方向,喃喃道, “陛下,凤林帮您到这了。” * 三月三,上巳节,也叫春浴日。 这一日坐落在城郊三交河附近的轩辕庙人满为患,舒筠被舒澜风闷了数月,今日苏家表兄与表妹上门邀她出门踏春,舒澜风再是不忍心,便放她游玩,苏夫人晓得舒澜风夫妇不放心舒筠,主动请缨跟去看顾几个孩子。 苏家是年后初十抵达的京城,舒澜风提前给他们安置好房子,顺带提出将铺子给苏家,苏家夫妇说什么都不肯要,最后苏氏打发三位外甥各人一千两银子,算是把事情揭过去。 两月来,苏朝山只来过舒家一趟,吃了一回接尘宴便一头扎入都察院,都察院首座是个老狐狸,将朝中几个大案扔给他这个新官,苏朝山倒也识时务,皇帝起用他,他若不做出点成绩,交待不过去,遂当仁不让接过担子。 丈夫初入京城便锋芒毕露,弄得苏夫人日日悬着心,别看苏夫人出身不高,却是玲珑剔透,这两月她掏出不少体己替丈夫走动门路,结交一些官宦夫人。 苏夫人结交官宦的路子比较特别,她晓得自己家世不显,那些权贵不一定愿意给她面子,故而想了个法子,漓水毗邻番禺,苏夫人曾去过番禺数回,见过不少夷邦外臣。 她在番禺入股了一间作坊,此作坊专与番禺海商来往,收买南洋来的香料,苏夫人擅长调香,她研制了一样极为特别的香膏,名唤“黄玉膏”,此膏体成金黄色,却有祛黄美白之功效。 苏夫人初次露面,那一身与众不同的清香惹得妇人注意,旁人顺带便打听苏夫人涂得何香,在何处购的,苏夫人乘势说是自己所调,并大方地表示愿意赠一些予对方。 一来二去,苏夫人靠着独门蜜香打开了局面。 譬如今日随行的还有王幼君的长嫂,王大夫人生养过几个孩子,年纪与苏夫人不相上下,面颊有斑,偶尔脂粉都遮掩不住,这一回在轩辕庙撞上苏夫人,二人便攀谈起来。 几位姑娘被家里兄弟护着去河边祓禊,又拜了轩辕神,玩了大半日光景,腿也酸了,腰也累了,这才打算回府。 王夫人与苏夫人一见如故,愣是拉着她上了自个儿马车,津津乐道祛斑之法。 于是王幼君便被挤来跟舒筠同乘,与舒筠一起的还有她的表妹苏茵茵。 苏茵茵眼尖,发现舒筠带着那个珊瑚手镯,“姐姐,你这镯子可真好看。” 舒筠抿着嘴轻笑,还朝王幼君眨了眨眼,王幼君便知是皇帝所赐,给了她一道揶揄的眼神。 舒筠不过是偷偷戴着,便与苏茵茵交待,“这是我用私房钱买的,你可别声张。” 苏茵茵不过十四岁,很好骗,便信了她的话,“姐姐私房钱可真多。” 舒筠和王幼君哈哈笑了起来,“谁叫你小呢,等你及笄便有更多的私房钱了。” “是吗?”苏茵茵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么说,待我及笄,我娘得给我涨月银了?” 舒筠忽然发现自己摊上了一桩麻烦,连忙制止苏茵茵的念头, “你别寻舅母要,我给,我给你涨月钱还不成吗?” 苏茵茵乐了,扑过去挠她腰身,“姐姐有吗?可别骗我。” 舒筠笑岔了气,说不上话,王幼君半是羡慕半是逗趣道, “你姐姐现在可是腰才万贯,你忘了前段时日她那两间铺子附近着了火,连着她的库房都给烧了么,朝中不知何人发觉此事,忽然起意要在那一处建一座火神庙,你姐姐的铺子就这么被征用了,官府在另一条街补了十余间铺子给你姐姐,写得都是你姐姐的名儿,你说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没被我摊上呢?” 王幼君挤眉弄眼推着舒筠,舒筠俏脸红得发烫,跟个熟透的果子似的, “好啦,别说了。” 苏茵茵不知里情,惊艳道,“姐姐可真是命里带财。” 舒筠羞愧。 王幼君又在一旁捏她的脸,“她何止是命里带财,她是天生富贵命,我看过不了多久,那十余间铺子也会被征用,这回看那人寻什么由头来疼你姐姐....” 舒筠担心王幼君说漏嘴,恼羞成怒扑过去捂她,“你再说,我撕了你的嘴。” 三位俏皮的姑娘在马车里闹成一团,浑然不觉马车顺坡下山,速度越来越快,连着车夫换了人亦不知。 李瑛立在一处山坡口默默看着那辆马车从山路经过,吩咐暗卫道, “将马车停在后山,用迷香迷晕她们,记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她们。” “派人给苏朝山送信,告诉他,交出证据,便放了两位姑娘。” 李瑛女子出身,本不愿为难女子,家族倾覆在即,她不得不利用舒筠和苏茵茵换取苏朝山袖手,可惜她却漏算了一事,她并不知王幼君在马车内。 皇帝派了两名暗卫紧随舒筠,今日人多眼杂,李家的暗桩十分狡猾,悄无声息便伪装成车夫,暗卫并未在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后来下山时见马速过快,两位暗卫迅速上前准备抢夺马车,可惜李家潜伏的黑衣人杀了出来,一名暗卫立即抽身回宫报信,另一人则殊死搏斗,可惜最终被黑衣人拦了下来。 暗卫受了伤径直来到北镇抚司,将消息禀报给蔺洵,蔺洵一面派出侍卫去营救舒筠,一面迅速入宫面圣。 裴钺上午主持朝会,下午在文华殿旁听三司会审,坐镇三司会审的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三位大臣,今日会审齐铮贪腐一案,其中便牵扯李辙,原本苏朝山打算在今日会审提供李家奴仆侵占民田一案的证据,怎奈出了岔子。 李家既然今日要动舒筠,自然是有所准备。 苏朝山先是入宫的令牌无故失踪,被一名御史瞧见参了一本,而后发现有人拿着苏朝山的令牌入宫行鬼祟之事,苏朝山就这么被宫门侍卫给扣住,扣住之后,因苏朝山是都察院御史,故而此案移交给刑部,在去刑部的路上,苏朝山被人带走了,软禁在一间茶楼。 杀苏朝山容易,但苏朝山手中查到多少证据,证据在何处,李家并没有底,故而便用舒筠与苏茵茵来威胁苏朝山。 苏朝山个块硬骨头,他很清楚,只要他不开口,舒筠与苏茵茵便是安全的,他坚信皇帝既然安排他行事,必定有所准备,他只要拖到皇帝救出人,那么李家末日便到了。 蔺洵将消息送达文华殿,裴钺愣是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筠儿无故失踪?” 蔺洵也是冷汗涔涔,“是,臣也是方才得到的消息,陛下,这个紧要关口,舒姑娘不见踪影,苏大人也无消息,臣担心是李家暗中作祟。” 裴钺气得阴沉一笑,“很好,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李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负手大步往奉天殿跨去,吩咐蔺洵,“你亲自带锦衣卫封锁李家。” 蔺洵脚步一顿,露出凝色,“陛下,李家案子还未落定,臣以什么理由出兵?” 轰隆隆一阵雷声过境,雨沫子洋洋洒洒飘下来,裴钺眼底寒霜密布,“你尽管去,朕会给全天下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蔺洵对着他高大的背影行了一礼,二话不说迅速出宫调兵。 裴钺回了一趟奉天殿,写完一道诏书交给刘奎,旋即召集成林带着亲兵前往城郊。 细雨朦胧,灯火下,纤细的雨丝跟针似的不间断往地上砸来,舒家人与王家人均聚在轩辕庙,王大夫人与苏夫人先行下山,半晌方觉舒筠的马车没能追上来,又派人折回去寻,这才发现王家与舒家的几名家丁被人扔在山脚下,而舒筠的马车不见了。 一行人火速赶回轩辕庙,开始漫山遍野寻人。 舒澜风赶到时,雨正从当空浇下来,天色黑透,锦衣卫已下令封山,舒澜风不顾浑身是水,非要跟着锦衣卫去追,众人循着马车留下的车痕往山道深处去。 数百人擒着火把穿梭在山林间,好不容易在一处凹角寻到被遗弃的马车,掀开车帘,里面空无一人, 众人心下一慌,环顾四周,其中一名侍卫发现踪迹, “舒大人,这里有上山的痕迹。” 锦衣卫首领将火把往前一照,确定是姑娘家绣花鞋的脚印,抬眸往黑漆漆的山顶一望,下令道,“追!” 舒澜风心神俱碎含着泪,用袖子将长刀绑在手腕,跟着锦衣卫徒步上山,刀尖滑过一片片山岩发出尖锐的刺声,一声声扎在他心上。 轩辕庙毗邻灵山寺,轩辕庙在山脚,灵山寺坐落在半山腰,灵山极大,山木葱茏,一波又一波侍卫从四面八方往山上涌,等到皇帝赶到时,先遣侍卫已在灵山寺山门发出信号烟火,他带着人直奔灵山寺。 锦衣卫连夜出兵围困李府和齐府,令朝臣大惊失色,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李家虽有嫌疑却还未定罪,皇帝这么做,百官不服,有李家姻亲故旧要寻裴钺讨个说法,更多大臣想打探风声弄个究竟,于是一伙人齐齐扑向奉天殿,后闻皇帝出宫,又纷纷骑马尾随而来,等到众人赶到皇家寺庙时,大雄宝殿前的广坪已乌泱泱围个水泄不通。 李瑛与心腹奴仆侍卫均被控制住,她当先一身白衣被绳索缚住跪在最前。 那个挺拔伟岸的男人,一身明黄龙袍端坐在马背,以近乎无情的眼神居高临下睨着她, “人在何处?” 李瑛这一刻是木的。 皇帝怎么会来? 是因苏朝山吗? 是因苏朝山手中的证据重要到皇帝必须亲自露面? 还是这里有更为重要的人,值得皇帝亲自带兵营救? 这个念头一起,李瑛心中那根弦无声断了,她犯了一个弥天大错,看上舒筠的不是太上皇,而是裴钺本人。 雨已停了下来,李瑛跪在湿漉漉的青石板砖,全身僵硬,这会儿方意识到自己中了崔凤林的圈套,崔凤林为了得到后位,将她和李家拱手献给了皇帝。 李瑛苦笑一声,一口血从肺腑里溢出,她剧烈地咳嗽,半晌缓不过气来,不,不到最后一刻,她岂会认输。 李瑛昂起骄傲的头颅,迎视裴钺, “陛下,您误会了,臣女根本没有绑架舒姑娘与苏姑娘,相反,臣女上山狩猎时,听闻有人丢了,帮着去寻,可惜待臣女发现那辆马车,马车内已无人影。” 后半句倒不假,舒筠与苏茵茵竟是奇迹般逃脱出去,她的人一直在追,至今没追着,最后反被锦衣卫的人拿下。 李瑛若早知道舒筠是皇帝的人,她绝对不会行此险招,事已至此,她尽可能将自己摘出去,不牵连李家。 李瑛既然嘴硬,裴钺便没有功夫与她废话,只朝侍卫示意,继续搜寻。 在场的锦衣卫首领,将李家奴仆带下去审问,李瑛不招,不代表别人不招,李瑛看着这一幕,愣是咬紧牙关没有变色。 舒澜风浑身湿透,家仆取来一件大氅给他罩着,他麻木地看着高耸的大雄宝殿,心里一阵发虚。 整个山林已被地毯式地搜寻过了,只剩下皇家寺庙。 寺庙极大,房间更是数不胜数,想要彻底搜完,尚需时间。 舒澜风眼底布满血丝,吐息间已带着哭腔。 王大夫人,苏夫人等女眷早已泣不成声,只盼着三个孩子能安安全全回来,可是山林都寻遍了,人去哪了? 裴钺听得舒澜风哽咽之色,却是没有功夫去安抚,他心里也慌,这辈子从来没有什么事脱离他的掌控,这是第一回,他无比懊悔没能多派些人手守着舒筠,时间每过一刻,他越发心急如焚,缰绳被他勒得沁入肉里而不自知。 成林将所有侍卫分成十队,每队划出一定的区域进行搜寻。 他亲自带着二十来人搜寻寺庙东北角。 勇猛的男人双手持剑,目色龟裂,跟个豹子似的在院子暗道间窜,一面搜一面喊, “王幼君!” 搜了大约一刻钟,忽然闻到一丝香气,他猛地抬手,示意身后侍卫不要声张,慢慢地循着香味,最后来到一栋鎏金大殿前,抬眸望了一眼,辨出此地乃供奉已故皇室的往生殿。 成林不清楚里面情形,不敢妄动,打了几个手势,示意侍卫散开守住要冲,他带着两人悄悄从窗棂翻了进去,香气越来越浓,隐约还透着一片亮光来。 他悄声掠过一处帷幔,瞧见一硕大的往生牌前跪着三人。 三位姑娘发髻不算凌乱,只衣裳略有些沾污,人人手里抱着一只兔腿,在太上皇后萧氏的往生牌前盘腿而坐,乍眼望去,三人并无任何被绑架的慌乱,反倒像偷吃荤腥的迷糊鬼。 王幼君边啃兔肉边小声嘀咕, “太上皇后娘娘,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们遇见歹人了,实在饿坏了,半路抓住一只笨兔子,那笨兔子竟然一头撞在树上,被咱们给捡了回来,啧,可不就是上天赐下的美味?” 苏茵茵年纪还小,被今日的场面给吓坏了,捧着香喷喷的兔腿不敢吃,泪汪汪地望着王幼君, “幼君姐姐,咱们这样会不会遭天谴?” 王幼君白了她一眼,“你这话可是冤枉咱们太上皇后娘娘了,人家最是慈悲心怀,必是心疼咱们的。” 说完她还朝跟前那慈眉善目的塑像,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脸, “娘娘您说是不是?哦对了,您瞧,君儿把您儿媳妇给捎来,您睁开天眼看看,貌不貌美?可配不配得上陛下?” 舒筠尽管肚子饿得咕咕作响,望着太上皇后的牌位,实在是吃不下去,被王幼君这么一捉弄,她羞红了脸,俏生生的模样在昏黄的烛火下越显瑰艳,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再乱说,我....” “你能把我怎么着?”王幼君嚣张地把下颌一抬,这一抬竟然瞧见成林双手环胸靠在柱子旁,神情复杂看着她们仨,王幼君一呆,登时眼泪滑出后怕袭来,扔开兔腿,朝成林奔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你怎么才来?堂堂虎贲卫都指挥使,就这点能耐?害我们仨在荒郊野外躲这么久,要不是太上皇后保佑我们,我们都被野兽给吃了,呜呜呜!” 王幼君和舒筠在苏茵茵跟前是个大姐姐,关键时刻二人临危不乱,一唱一和迷惑那些汉子,王幼君擅长用香,反用迷香制住对方,带着苏茵茵从车厢逃出来,别看王幼君信誓旦旦,心里实则怕得很,到了成林面前她便不再逞强,放纵地哭出声。 成林看着那一地的兔骨头,闻着满室的香味,心情难以形容,很想埋汰王幼君几句,只一想起这姑娘勇敢地带着人逃出生天,既钦佩又心疼,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抬起来,最终轻轻覆在她后脑勺揉了揉, “好样的,不愧是我成林看上的女人。” 王幼君闻言身子一僵,不对,她不是讨厌这厮吗,怎么抱住他了? 还有,什么叫“他成林看上的女人”? 王幼君木了片刻,愣是压住场子,厚着脸皮装作若无其事松开成林,后退几步,朝他露出个完美的笑,然后转身一左一右拽起舒筠和苏茵茵大步往外跑。 三位姑娘一路跑至大雄宝殿,迈出那高高的门槛,方发现宽阔的广场聚满了人,火把逼亮整个夜空,无数双目光殷切地落过来,有哭声,有欢喜,还有惊叹,沉寂的夜色瞬间鲜活。 舒筠一眼看到那个披着明黄披风的醒目男人,眼眶一热,似翩跹的蝴蝶义无反顾朝他扑去, “陛下....”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谁也瞧不见,只望见他眉间的风霜触温而化,慢慢化作一眶柔情。 舒澜风见女儿完好如初地跨出,心情激动,一时没听清她嘴里唤得谁,只当她朝自己奔来,连忙张开手臂要迎她,“筠儿...” 眨眼却发现女儿目不斜视越过他,径直投入皇帝的怀抱。 舒澜风:“.......” 半晌,他僵硬地扭过脖子,缓缓放下手臂,木着脸盯着舒筠的背影。 李瑛就跪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裴钺将舒筠搂在怀里,眉梢间划过从未有过的温柔,她唇角艰涩地扯了扯,闭了闭眼,她冷声打破现场的寂静, “陛下,即便是我掳了她又如何?她一介六品司业之女,还不够陛下治我和李家的罪。” “上皇有诺,我四大勋贵非谋反重罪,陛下必须赦免。” 裴钺根本没理会李瑛,只小心翼翼拨开舒筠纷乱的碎发,露出她那双乌润灵动的眼,他欣慰地笑了,打横将她整个抱在怀里,转身往后方的宫车行去。 朝臣们瞅了瞅皇帝远去的背影,又回眸看了一眼李瑛。 不知该如何收场。 李瑛见裴钺无动于衷,哽咽再唤,“陛下.....” 这时,匆匆赶来的刘奎提着蔽膝飞快来到前方,他高举手中圣旨,目光扫过一众朝臣与侍卫,最后对着李瑛凉凉冷笑, “李瑛,你掳的可不是六品司业之女,而是当朝皇后!” “行刺皇后,罪同谋反,来人,拿下!” 第39章 第 39 章 宫车顺着崎岖的山路平稳往城中驶去。 下过雨后, 路面湿滑,有侍卫提前在宫车必经之地铺下草垫,是以舒筠在车内并不觉得颠簸。 宫人递了湿帕子进来,裴钺亲自给舒筠擦拭手脸, 小姑娘除了一双眼还乌溜溜的, 无一处干净, 面额均沾了泥污, 像个小花猫,裴钺给她清理干净又发现软乎的小手布满了红痕。 他眉目沉了沉,询问舒筠逃脱的过程, 方知王幼君有勇有谋,舒筠胆大心细, 对方过于轻敌反而给了两个姑娘可乘之机。 舒筠察觉他脸色不好看, 刻意淡化逃脱的危险, 反倒是说书似的哄他开怀。 裴钺认真听完她的每一个字, 寒意侵身, 心底情绪翻涌,却是一言未发, 只将她冻僵的小手捂在掌心。 小花猫变成美娇娘,开始往裴钺怀里蹭, 将捂热的手抽离,搂住他脖颈撒着娇, “陛下, 您带我入宫吧,我想日日夜夜见到您。” 这样直白的爱慕将裴钺一颗心捣成了碎泥, 他望着她, 莹玉的宫灯罩在她眉梢, 有细碎的光芒随她眼睑而动。 他指腹慢慢伸过去揉着她耳鬓,将那点水沫子给捏干,慢声道, “朕先送你回府,等婚期定了,再风风光光迎你入宫。” 舒筠没听到刘奎那封圣旨,尚且不明白裴钺的意思,一想起“回府”,她圆啾啾的眸子忽然顿住, “哎呀,我方才好像看到我爹爹了。” 裴钺被她弄得一惊一乍,看着小姑娘一脸呆愣,心里那点余悸随着笑声闷出,他好气又好笑地揉了揉她脑额, “你才发现吗?” 舒筠万分羞愧,捂了捂面颊,然后偷偷地掀开车帘一角往外探望,马蹄声锐,侍卫手举火把破开这一片暗沉的夜色,文武百官紧随车驾被侍卫拱卫在正中,而离得最近的正是裹着一身月白大氅的舒澜风。 舒筠视线与他对了个正着,正慢腾腾伸出手想与他打招呼,却见亲爹已将脸别开。 舒筠瘪瘪嘴,将车帘放下,扭头神色低落与裴钺道,“爹爹生我气了。” 裴钺弯唇一笑,扶着她的肩,将她往怀里带,语气沉稳, “他现在不敢生你的气。” “为什么?”舒筠迷糊问。 裴钺将她腰身往上搂了搂,调整到二人可以相视的高度,“傻姑娘,你现在已经是朕的妻,是当朝皇后,你爹岂敢生气?” 舒筠一呆,小嘴微张,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像有什么热浪在心头炸开,整个人软乎乎的,原先刻意尘封的信念慢慢被勾出来,连着眼眶也渗出绵绵的泪, “陛下.....我没听错吗?我真的可以做您的妻吗?” 她不是不在意的,只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故而每每与他相处皆是那么没心没肺,可真正一想到她将来会被孤零零扔在帝陵外时,心口的痛无以复加, “您可知上回我摔跤是何缘故?我听闻姐姐十里红妆大大方方嫁为人妇,而我终其一生只能是您的妾,不能与你生同衾,死同穴,我难过极了便摔倒了....” 好不容易擦干净的脸又哭花了。 她趴在他肩头,委屈又情动。 裴钺心里比她更难受,“是朕让你受委屈了,”他慢慢地安抚她,嗓音低沉又有力量,“朕这辈子只与你同衾同穴。” 舒筠胸口充滞着太多情绪无处安放,便循着老路子,缓缓地伸出灵蛇往他喉结一舔,湿漉漉的触感从裴钺心头滑过,他身子僵住,低下眸,却见姑娘已轻车熟路地扶住他肩头,将他往下一扑。 舒筠力气并不大,只是偶尔虎起来,裴钺也招架不住。 马车的坐塌十分宽大,有如舒筠家里的拔步床,二人躺下去时还有足够的空间。 舒筠开始投入地亲吻他。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齐整地停在舒家前面的小巷子,老太太等人闻讯全部迎跪在台阶下,虎贲卫铁甲如林,文武百官静默不言,个个神情肃穆在舒家门前排开,火把燃尽了又换,将这片天地映如白昼。 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最前那辆明黄的宫车,而马车内迟迟没有动静。 夜凉如水,舒澜风等得脑子僵了,膝盖麻木了,冷不丁往宫车觑了一眼,明明什么动静都没听到,愣是腻歪什么呢,他黑着脸不置一词。 身侧满朝文武依着品阶前后数排站班,这么一来显得舒澜风格外突兀,礼部侍郎见他脸色不大好,踱步过来稍稍朝他拱了拱手, “国丈稍安,娘娘定是受了惊吓,陛下在安抚呢。” 一声国丈唤得舒澜风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这礼部侍郎,可是他寻常够都够不着的人物,舒澜风也不是一朝得势便趾高气昂之人,一如既往郑重还礼, “大人这声国丈委实不敢当,毕竟...”他往马车指了指,脸色越发难看,言下之意还未大婚。 礼部侍郎抿嘴轻笑,“说来大人可是帮了我们礼部大忙,了了臣子一桩心事,陛下大婚在望,想必不日江山便后继有人,我等也能枕个好眠。” 亦有人见礼部侍郎打了头阵,纷纷凑过来在国丈面前露脸,舒澜风不咸不淡应付着,心情五味陈杂。 好在这时车帘被掀开,一只嫩白的小手伸出来,由芍药稳稳当当扶住,然后下了马车来。 朝臣不敢瞻望,当即齐齐下跪,“请皇后娘娘安。” 舒筠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也不知要如何应付,只扭头朝帘内的皇帝挥手, “陛下快些回去吧。” 车内的男人神情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你先进去。” 兴许是被吻久了,他嗓音有些暗哑。 舒筠微微害羞,提着裙摆越过舒家一众主仆,往三房奔去。 舒澜风这厢跪送皇帝车驾远去,方回过眸,二话不说便径直往里去,老太太与大老爷等人却是团团将他围住, “老三,这是怎么回事,筠儿怎么成了....” 老太太话未说完,大老爷在一旁厉声提醒, “母亲慎言,娘娘闺名可不是你能叫的!” 老太太登时哑了声,心里憋了一股子邪火,从小到大瞧不上眼的小丫头怎么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一想到以后要跪在舒筠跟前磕头,老太太恨不得现在就死了。 大老爷担心老太太再出岔子,连忙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大夫人便示意嬷嬷们搀着老太太去后宅,至于傻愣一般的二夫人,倒是没人管她了。 大老爷跟随舒澜风一道跨过门槛,炮语连珠问了一串话,舒澜风听得心烦意燥, “你问我,我还得问筠儿呢!” 扔下面面相觑的舒家人,他气冲冲往三房去。 杏花堂内,舒筠正与苏氏讲述历险的过程,苏氏心头后怕阵阵,骇色难消,舒澜风立在一旁仔细扫了一眼舒筠的衣裳,见衣裳齐整,不像是在马车内行了孟浪之事,悬着的心稍宽,他浑身湿漉难受也没管她们娘俩,先去了浴室沐浴。 苏氏这厢也劝着舒筠先去洗个热水澡,待父女俩齐齐整整回到东次间,已是半个时辰后。 苏氏拉着舒筠问,“你倒是如实交代,你跟陛下是怎么回事?” 舒筠怯怯看了父亲一眼,老老实实将来龙去脉给交待,“是我招惹的陛下,爹,娘,原先女儿是存了报恩的心思,只要陛下肯要我,我便入宫给他做妃子,这不,还是爹爹厉害,竟然说服陛下娶我呢。” 裴钺肯当庭下旨,除了爱重她的缘故,也有爹爹舒澜风的功劳。 舒澜风坐在下方的圈椅,神情还绷着。 苏氏见女儿高兴也由衷宽慰,不过她更能够理解丈夫。 女儿这样的性子,一生荣辱全凭裴钺宠爱,着实有些冒险。 不过诏书已下,舒家除了接旨别无选择。 舒筠见舒澜风始终不肯搭腔,心里头不好受,苏氏便将她拉入怀里, “你爹爹之所以板着脸,是因你寻了全天下最好的夫婿,他不能摆岳父架子,心里头憋得慌呢。” 舒筠眼神亮晶晶的,“原来如此,” 舒澜风愣是被她们母女给气笑了, “行了,天色已晚,你今夜便歇在你母亲房里,我去书房睡。” 他先一步离开了。 舒筠对着他背影吐了吐舌,跟苏氏一道歪去床榻, “娘,女儿快要入宫了,舍不得您呢。” 苏氏捏着她粉嫩嫩的面颊,语气发凉,“是吗?我看你在宫车内不想下来呢。” 舒筠面色一羞,躲去了被褥里。 苏氏去捉她,“你这孩子每每害羞便把自己给蒙起来,也不嫌闷坏了自个儿。” “哎哟,陛下怎么受得了你。” 舒筠从被褥另一头露出个乌黑的小脑袋,“陛下对我好着呢,不像爹娘逼着我看账本,陛下方才说,只叫我在家里等着,嫁妆之类全部替我备好。” 苏氏感慨道,“你是憨姑娘有憨福。” * 裴钺这道立后的圣旨给了李家迎头痛击,也打了朝臣一个措手不及。 有官员奉召,亦有诸如礼部尚书这样的老臣表示不满,认为舒筠无论门楣家世性情与国母均相差甚远,裴钺置若罔闻,他只吩咐锦衣卫迅速查清李家一案,苏朝山也果断将李家侵占农田的证据递交三司,连着三日三司会审,当庭将李家与齐铮的罪证给定了下来。 李家倒台,左相顾云生也在这次党争中沾了一身骚,落得名声败尽的下场。 朝中正在商议由何人继位左相,裴钺雷厉风行裁撤中书省,废除丞相之制,今后六部尚书直隶皇帝本人,原先凌驾六部之上的中书省班子便跨了,朝中骤然出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文武纷纷哑火,不知该如何应对。 朝臣摸不着皇帝风向,干脆继续将矛头指向舒筠,那夜裴钺写完诏书交给刘奎,刘奎当即去中书省寻了顾云生盖戳,故而,无论朝臣如何分辨,舒筠已是板上钉钉的皇后,既然皇后人选不可动,那么只能另寻突破口。 朝臣不乐意看到皇帝独宠舒家女,意图送女儿入宫巩固权势,纷纷上书与皇帝博弈,提出帝后大婚的同时纳四妃入宫,折子之后还覆上一份名单,皆是皇妃人选。 这里头便有崔凤林等世家贵女。 深夜裴钺撑额靠在御案假寐,刘奎侍候在侧,看着堆积如山的立妃折子一阵头疼,他正打算将这些折子收拾扔出去,蔺洵大步从外头迈进来,行至屏风处,瞥见裴钺在休憩,连忙放慢脚步声,跟刘奎交换了个眼色。 刘奎悄声踱出,拉着蔺洵到了门外, “何事这般急匆匆的?” 蔺洵眼色阴沉,“我今日午后审问李瑛,李瑛招供,说是崔凤林参与皇后被劫一案,是她出主意让李瑛挟持娘娘以威胁苏大人。” 刘奎一惊,“然后呢?” 蔺洵冷笑,“我将崔凤林传去北镇抚司,这位崔姑娘好生厉害,她承认自己在茶楼见过李瑛,却不肯承认是始作俑者,只道李瑛攀咬,我拿不到证据治她的罪,这才来回禀陛下。” “而且,她要求面圣。” 这时,御书房内传来裴钺低沉的嗓音, “进来。” 二人连忙一道入内,蔺洵便将事情道出。 裴钺慢悠悠掀开茶盖正在抿茶,面上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只淡声道, “召她进奉天殿。” 蔺洵出去传消息,刘奎则将那些折子抱在怀里,吞吞吐吐问裴钺, “陛下您瞧这些折子该如何处置?朝中物议沸然,长此已久于娘娘不利,老奴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裴钺漠然地翻看蔺洵送来的供状,“奏来。” 刘奎得了准许,连忙压低了身量,郑重道, “前朝有一位舒太傅,写得一手好文章,晓誉四海,咱们娘娘恰巧与之同姓,且不如借此给娘娘安个舒太傅后人的名头,再弄些谶言谶语,给娘娘助阵。” 裴钺闻言掀起眼睑,面带冷色,“不必,她是什么样,朕就娶什么样的,她无需为任何人改变,也不必去逢迎谁。” 刘奎闻言一顿,连忙掌了自己几嘴,“都怪老奴失言。” 裴钺看着他,“如何平复朝中争议,朕已有数,你不必忧心。” “哎哎哎,陛下英明。” 大约过了两刻钟,蔺洵将崔凤林带到。 裴钺并不乐意见她,便在当中隔了一扇屏风,让崔凤林跪在屏风外, “你见朕有何缘故?” 崔凤林一身素衫,隔着屏风望向那道模糊的身影,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分辨出他高大清峻的轮廓,她语气低喃, “陛下,李瑛污蔑臣女,蔺大人又不信臣女,臣女只能求见陛下,崔家对陛下一直忠心耿耿,还望陛下莫要轻信李瑛。” 夜深,裴钺忙了一日朝务,十分疲惫,他捏着眉心, “你知道朕为什么见你吗?你不是仗着没有证据朕治不了你的罪,那现在朕给你一个理由,崔氏御前失仪,够不够朕要了你的性命?” 崔凤林神色微晃,当即识趣地磕下头, “陛下,是我怂恿李瑛对付苏朝山,我意在帮着您收拾李家,给您治罪李家提供借口。” 屏风内的男人依旧未抬头,“为什么这么做?” 崔凤林眼睫一颤,竟是哑口无言。 一直以来,裴钺在她眼里是个无所不能,且任何时候不会为情绪所主导的男人,说白了,她自认与裴钺是一类人,裴钺喜欢舒筠她能理解,男人嘛,谁又能面对倾城绝色无动于衷呢,只是她没有料到裴钺喜爱舒筠到要立她为后的地步。 利用舒筠除掉李瑛,给裴钺递上刀子,一举三得,可惜她料错了舒筠在裴钺心中的位置,也没想到舒筠竟然能脱出虎口。 如今立后诏书已下,她算盘落空,将心事道出只会越显得狼狈。 崔凤林慢慢深呼吸一口气,露出苦涩,“臣女只是想替爹爹助陛下一臂之力。” “是吗?”裴钺在御案后慢慢掀起唇角,“你想助朕,还是打算拿皇后祭旗?” 崔凤林喉咙一哽,“陛下,我...” 裴钺打断她,“你没料到朕把她看得这般重,以为朕冷血无情,愿意牺牲一个女人来对付李家。” 崔凤林双肩微颤,吞着苦果,低垂着眉眼道, “臣女思虑不周,不如陛下当机立断,以一封立后诏书将李家置于必死之地,比起陛下运筹帷幄,臣女不过是蝼蚁之姿。” 裴钺面带嘲讽,“你是在刻意拿自己与朕比呢,还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前者,你想让朕看到你的城府与聪慧,告诉朕,只有你这样的人方能当皇后,方能与朕比肩?后者,是提醒朕,朕得感谢你搭了这个台子,让朕不治你的罪?” 崔凤林哑口无言。 他将她给看透了,崔凤林并不觉得难过,反而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欢喜,这个世上能值得她俯首的也只有他呀。 他为什么要喜欢舒筠呢。 可惜,已成定局。 裴钺语气淡漠到近乎无情,“崔氏,你真正目的,并非是为了帮朕,而是一箭双雕,除掉李瑛与皇后,此罪不可恕。” “来人,将崔凤林与李瑛关在一处,同罪论处,户部尚书崔明修革职查办。” 崔凤林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她这是把李家送出去的同时,也将自己给搭了进去,想是无法经受这个打击,她双目慢慢失焦渐而晕了过去。 * 骤然失去数位大员,朝廷震动,有人惶惶不安,亦有人蠢蠢欲动,裴钺甚是敏锐,又在这个档口下旨设内阁,从三品以上大臣中擢升四到五员辅臣入阁当政,这下整个朝堂炸开了锅。 原先那些攻讦皇后身份,闹着要皇帝纳妃的臣子登时偃旗息鼓,若这个时候还触皇帝霉头便别想入阁了,人人生怕自己慢人一步,争先恐后上书恭贺帝后新禧,以表忠心。 裴钺适时提拔有声望与能干务实的臣子入阁,等到朝中班子搭好已是两月后。 这两月内,礼部官员来舒家下聘,凤冠朝服提前送达,帝后大婚已筹备妥当,只待五月十八日婚期到来。依着规矩,宫中得遣嬷嬷来府上教规矩,可裴钺为了不约束舒筠,一概旧俗全部省去,故而舒筠备婚也是自由自在的。 临近婚期,舒筠心中忐忑一日胜过一日,有对未知的憧憬,更有即将离家的惆怅。 “爹,娘,待女儿出阁,二老便去老家择一族弟入嗣吧。” 自舒筠被封皇后,想要乘这口东风的人太多太多,舒家各房均有意无意走动苏氏,意将孩子送给三房当儿子。 苏氏与舒澜风经历了舒筠失踪一事,只盼着孩子平安,对其他诸事反而看淡了。 舒澜风摆摆手,“这事你就别挂心了,我与你娘亲商议,这辈子就这么过,人死如灯灭,谁还在乎有无人焚香烧纸,若是再养一个孩子,你母亲心力难继,且不如我俩慢悠悠过松乏日子。” 苏氏也颔首,“养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还不如依靠我外孙来的实在,你在皇宫好好的,爹娘在宫外就有靠。” 舒筠见他们拿定主意,也不多言,一面蹭在母亲怀里,一面抱着父亲的胳膊,半是不舍半是撒娇,“那女儿多出宫来陪陪二老。” 苏氏摸摸她的头没接话,一入宫门深似海,谁知是何光景,婚期越近,夫妇二人情绪越发低落,来回就那几句话嘱咐来嘱咐去,舒筠耳朵都听出茧。 舒筠出嫁当日,晴空万里,礼炮高鸣,舒家门外,文武朝臣按班分立,另有五位一品外命妇相携来正院迎皇后大驾。 舒澜风一身殷红喜服坐在堂屋,目送女儿拖着迆地凤尾裙,由妇人们簇拥着慢慢消失在廊角,方揉了揉发胀的眼,收回目光, “筠儿这一走,屋子里就显得空荡荡的。” 苏氏出神了一阵,也跟着四下张望,这一眼望过去,仿佛哪个角落都藏有她的欢声笑语,眼眶不由一酸,“谁说不是呢。” 夫妇俩又沉默一阵,舒澜风越想心中越空,到最后忍不住哽咽抽泣, “咱们筠儿还小,才十七岁,陛下却近而立,可别欺负了咱们筠儿。” 苏氏见丈夫哭起来,深受感染,也跟着落泪,“应该不会吧,陛下如此看重筠儿,怎么会欺负她呢?你不是说太上皇召见你,承诺陛下不纳妃吗?” 舒澜风一哭反而止不住,不停地抹眼泪,“我不是指的这事...” 苏氏见舒澜风神色别别扭扭,这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哎呀,完了!” 苏氏猛地一拍桌案,急得在屋内来回踱步,“我忘了件要事。” 舒澜风被她吓到,泪花犹挂在眼睑,声音发沉,“什么事?” “我....”苏氏苦着脸狠狠锤了自己脑门几下,“我昨夜千叮万嘱,来回折腾,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此刻方想起,我压根就忘了交待筠儿洞房一事。” 舒澜风一呆。 第40章 第 40 章 喧嚣褪尽, 舒筠端坐在坤宁宫的拔步床上, 脖子有些僵硬,她揉了揉,发现丫鬟芍药兴奋地在一旁抿嘴,嘴角咧得老高, “你高兴什么呀。” 芍药笑嘿嘿道, “您嫁人了,奴婢自然替您高兴。”当初无论如何没想到舒筠能以皇后的尊荣入宫, “您的花轿可是从正阳门入,一直行到午门入的宫, 全城三品以上外命妇扶轿,全京城谁能比过您风光?” 舒筠并不在意这些浮华虚名,她更在意的是她堂堂正正成为他的妻。 “快些帮我把凤冠取下。” 芍药二话不说上前来帮忙, 候在门口的嬷嬷瞧见这一幕, 欲提醒舒筠皇帝还没过来怎么能脱簪去冠,刚往前一步, 那小丫头已手脚利索帮着舒筠把凤冠取了下来, 她只得又退回去。 舒筠脱去凤冠,整个人轻松许多, 一面松乏筋骨一面开始打量坤宁宫,兴许是先前对皇宫有过于夸张的想象, 她一直以为坤宁宫如奉天殿那般恢弘气派,这会儿环顾一周发现仿佛与寻常人家的内宅也没太多区别。 只是奢华精致一些。 内殿摆设充实而温馨,金丝楠木所制的千工拔步床, 雕工精细的八宝镶嵌衣柜, 再有便是镶玉的梳妆台和紫檀罗汉床, 仔细一瞧, 摆设习惯竟与她闺房相差无几。 寝室往东连着有两间是安置衣物箱柜的梢间,若有贵重之物或体己便锁在此处,算是她的小库房,往西则如家里一般有个起居待客室,过了当中的正堂,沿着打通的甬道过去,则是一间装饰格外雅致的书房,里面挂了历朝历代的名画,看得出来都是依着她喜好来布置的,心里的陌生与忐忑散去不少。 舒筠乏累,也没细瞧,稍稍扫了一眼就回到内寝,坐在梳妆台前唤玲玲与芍药给她脱妆卸钗环。 两个丫鬟照做。 玲玲得了裴钺吩咐,处处依着舒筠性子来,万不能用皇宫那些沉闷的规矩束缚她,见她打着哈欠便问,“娘娘,可是要传热水沐浴?” 舒筠没多想,将一只点翠金钗取下搁在台上,“传吧。” 芍药带着小宫女从梢间捧来一堆衣物,橙黄红绿各色丝绸制的寝衣共有十多套,均是内廷御制的款式,上头有用金线缝制出龙凤花样,这样的衣裳是帝后专用。 舒筠歪脑坐在椅上,为选哪套衣裳而犯难,她问玲玲道,“洞房之夜可有什么规矩?” 玲玲心里想宫里规矩可多着呢,“陛下说,娘娘便是规矩。” 舒筠平日喜欢穿鹅黄,今夜大婚穿红色才应景,她先拿出那件红色的寝衣,花纹繁复精致,就是显得过于庄重了,拧在手上沉甸甸的,她顺带又抖开那件黄色的寝衣,面料柔软花纹简单,穿在身上该是十分舒适, 五月的夜已经有些热了。 舒筠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挑这件鹅黄的丝绸寝衣。 待沐浴更衣出来,舒筠便后悔了。 “怎么会这么紧?” 芍药和玲玲打量她一圈,“这不是挺好看吗?” 凹凸有致,纤秾合度。 宫人在大婚前两月便去舒府给舒筠量身裁衣,两个月过去,她整日无所事事,吃吃睡睡,好像长得丰腴了些,舒筠摸了摸自己滑嫩的腰身,紧张兮兮看着芍药, “我是不是胖了许多?” 芍药在她鼓囊囊的胸脯扫了一眼,憋着笑道,“没有,您瞧,您这腰身细得跟柳条似的,” 舒筠瞪了她一眼,她从未穿过如此服帖的衣裳,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换殷红的来。” 话音一落,屏风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裴钺挺拔的身影已绕了过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娇嫩潋滟的新婚妻子。 玲玲朝芍药使了个眼色,二人连忙垂眸退了出去。 舒筠躲开裴钺打量的目光,拽着衣摆恨不得扯宽一些,结结巴巴道,“陛下,您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裴钺仿佛没瞧出她的窘迫,目光甚至也没多往她身上瞥,只慢步走过来,“朕大婚,太上皇与兄长们与百官宴饮,轮不到朕出面。” 若不是必须露个面还敬百官三杯,他甚至都不必离开她。 裴钺坐在罗汉床,一老嬷嬷连忙跪进来给他褪去蟒龙金丝纹黑靴,重新换上舒适的布鞋,“你先等等,朕去沐浴?” 这话说得,仿佛她很迫不及待,舒筠撩了撩耳发,佯装从容在他对面坐下,“嗯,我还要打量打量这内殿,熟悉熟悉环境。” 表示自己并不着急。 裴钺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起身往浴室方向去。 走了几步,他驻足扭头,隔着一座宽大的苏绣屏风,瞧见那小迷糊虫局促地站在内寝,不知在想什么,低头扯了扯自己紧致的寝衣,裴钺无声地笑了笑进了浴室。 宫人悉数被挥退,偌大的内殿只新婚夫妇二人。 一个在浴室不紧不慢沐浴,一个在内寝神游太虚。 回想她方才的模样,面颊嫩的可以掐出水来,一身鹅黄的丝绸长裙裹着她曼妙的身躯,仿佛含苞待放的花朵,没错,是含苞待放,那水灵灵的模样,懵懂娇嗔的眼神,再穿上颜色这么娇嫩的衣裳,越发显得年纪小。 本就比他小那么多,还装扮得如此娇艳,也不为他着想着想。 裴钺深吸一口气,慢慢放松紧绷的腹部,遣嬷嬷去教导她规矩,担心她被拘束越发对皇宫生惧,磨了她那份天性,没教呢,这姑娘便是莽莽撞撞,处处戳他软肋。 自裴钺进去浴室,舒筠便十分紧张。 十七岁的年纪不是完全年少无知,即便没经历过却也晓得洞房要发生些什么,虽然具体怎么做她还不太明白,恐怕不是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那么简单。 然后她便想起飞檐亭曾被她狠狠拽住过的腰刀。 会不会很疼? 她记得无意中听灶上的婆子说过,那事儿好像很快活。 舒筠小脸垮起,深表怀疑。 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响动,舒筠一紧张,一屁股坐在了东侧的罗汉床上。 裴钺挽了挽衣袖进入寝殿。 抬眸,年轻的妻子僵硬地坐在罗汉床上不动,他往拔步床上一坐,双手搭在膝盖,平平静静看着她, “你坐那作甚?过来。” 舒筠望着裴钺,那张脸格外清隽好看,眉色温柔,是熟悉的模样,他的明黄寝衣便宽大多了,显得气定神闲,再看自己,果真是迫不及待呢。 舒筠想哭。 往他腰间睃了一眼,也不见腰刀,舒筠稍稍松了一口气,慢慢挪了过去。 两个人并排地坐在拔步床上,一大一小,一个高大精壮,一个柔弱秀美。 好像明知道要发生些什么,这样的笃定反而令舒筠格外不自在,她刻意隔开了一些距离。 裴钺侧眸,发现舒筠只够他的肩膀,这么小的姑娘,他深深有种罪孽感。 “口渴吗?”他试图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舒筠眼巴巴望着他,“有点。” “那朕给你倒水。” 舒筠趁着他倾身倒茶的空档,看了一眼二人的距离,都成亲了,以前又不是没亲过,这会儿紧张作甚,不着痕迹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裴钺没注意她,退回来坐下时,明显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小姑娘一下子挤了过来,他唇角微微平了平,将茶杯递给她,“来,喝水。” 舒筠接过茶盏喝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不该她来伺候皇帝吗。 于是她抬目问,“陛下口渴吗?” 裴钺静静瞥着她,“确实有些口干舌燥。” “那我给您倒水。” “不必。” “都口干舌燥了不喝水怎么成?” 裴钺无奈抚了抚额,“朕现在想喝的并不是茶。” 懂了。 舒筠害羞地垂下眸。 两侧的红烛摇曳,明亮的光芒映在她眼底,随着秋水一般的眼神在荡//漾。 “你今日应该累了,咱们歇息?”裴钺从容地将床榻一侧的挂钩取下,明黄的帘帐垂下一半,他也顺势往后挪了两步上了床。 舒筠不敢迟疑,跟着取下自个儿那一侧的帘钩,瞧见帘钩上还挂着一个福袋,上头绣着多子多福的纹样,她看了一会儿,抿着嘴将帘帐放好,爬上了床。 这张千工拔步床格外的大,比舒筠家里的床榻大了两倍不止。 帘帷将光芒隔绝在外,只剩下满帐的朦胧。 仿佛有旖旎的气息在二人当中流转,裴钺双手枕着枕头,薄衾搭在他胸口,很好地遮住了他腰身。 舒筠憋着呼吸跟着他一道躺下,很想装作若无其事,胸口却闷如一团棉花,仅凭鼻子呼吸还不够,她忍不住深深吐了一口气,帐内温度升高。 平静被打破。 “陛下.....” 她太紧张了,仿佛是破功的小皮球,一下子憋不住破罐子破摔,翻过身扑入他怀里。 她将螓首埋入他胸口,泄气又懊恼。 裴钺笑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姑娘。 莽撞的是她,羞愤的是她,紧张的是她,耍赖的还是她。 裴钺五脏六腑的热流全部往那一处涌,也跟着慢慢呼吸出气,抬手覆在她发髻,轻声安抚, “别怕。” 隔着薄薄的面秒,感受到他结实坚硬的胸膛,舒筠摸了摸他胸肌,硬邦邦的,实在寻不到一丝温柔之处,她委屈嘟囔一声,往上一爬,将脸塞入他颈窝,这才磨蹭到了一点柔软的肌肤。 裴钺宽大的手掌从她腋下穿过,将她整个人往怀里搂住,力道并不重,带着抚慰,保持着依偎的姿势。 他的确很渴望,但他并不着急,慢慢帮着她适应。 她额尖抵着他下颚,连着呼吸也漫出一片潮气。 裴钺有些受不了,却还是很克制地没做出任何反应。 姑娘抱了一会儿,找到熟悉的感觉,低喃一句,“陛下,我热。” 这话便如导火索。 裴钺挪了挪身,低眸看着怀里的人儿,“真的热?” “嗯。” 他将薄衾全部掀开。 “陛下,您出汗了....您也热。”舒筠一只手拽住自己领口,一只手摸到了他肩骨。 小手顺着肩骨往下,无一处不是紧绷的纹理。 昏暗的光线里,她嗓音格外轻柔,慢慢的,随着濡湿软糯的掌心往下,她腔调儿带着一丝俏皮,忐忑与好奇, “陛下我能看一看吗?” 裴钺修长的身躯一僵,翻过身双手撑在她上方,呼吸几乎凝滞了一下,半晌才出声,“为何?” 黑暗里那双湿漉漉的眼眸坦诚而无辜,“我怕您伤到我。” 她脑海浮现腰刀的形状。 第41章 第 41 章 五月的夜, 微风缱绻,蝉鸣大约是深宫静夜里唯一的乐章。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绵厚的风裹挟着一丝湿气密密麻麻落在翘角梁头, 雨忽至, 淅淅沥沥的水珠拍打窗棂, 顺着屋檐望柱慢慢滑落深沟林涧,仿佛是不愿破坏这份夜的宁静, 雨滴并不大也不算密集, 娉婷枝桠被和风细雨呵护, 渐渐轻盈舒展。 旖旎了片刻,电闪雷鸣不期而至,万仞宫墙仿佛被凿开一道口子, 光影重叠,繁花糜乱,风萧萧,雨霹雳, 夏虫躲, 蛙竞鸣,红樱绯翠不堪折, 潺潺涓涓把人羞。 四角莹玉宫灯摇摇晃晃, 交错的灯影明晃晃泼进殿内。 外头的雨何时起何时停的舒筠不知, 只知一丝丝凉气从帘帐缝里灌进来, 当头浇下,给临近窒息的她带来一线清明,额头香汗淋漓, 浑身有如躺在泥泞里, 面颊的热浪久久不退, 脸色更像是彻底晕开的胭脂,妖艳绝伦。 男人悬在她身前未动,自相识他一直算得上温柔,可方才的眼神专注凝厉,仿佛盯着猎物的狼兽,连着呼吸都透着一股危险。 明明拔步床那么大,她被硬生生从中间给挤到这样一个狭小的角落。 舒筠想哭却不敢,这样的陛下好可怕。 她试着挪动僵硬到几乎已不受控制的双腿,却发现依然在他钳制下。 “陛下...”一开口嗓音支离破碎,媚眼如丝,带着恳求。 裴钺的眼神依然炽热犀利,一直暗藏的兽性,刻意压制的渴望被她玲珑的媚骨给勾了出来,与她相处至今,直到此时此刻方才展现出真正属于帝王的霸道与□□。 她又唤了一声,“陛下...”已是哭腔。 裴钺还是没动,嗓音哑气未褪,“很疼吗?” 舒筠已不知疼是什么,所有感官均被灭顶的潮汐给洗刷过,唯剩混混沌沌的颤//麻。 “有点...” 她泛红的眼尾酡丽妖治,像是勾人的小狐狸,再联想这小狐狸在事前非要去摸一摸,给他气得不轻,就因为那句“怕陛下伤到我”,害裴钺心思千回百转瞻前顾后,并未得到很好纾解,是以迟迟不退。 先前是含苞待放的海棠,眼下却是被他催开的盛放牡丹。 乌黑的墨发铺满枕巾,她情态犹在水汪汪望着他,眼神无辜纯澈地令他既觉刺激又惭愧,与那种负罪感一道涌上来的居然是想再次摧残的邪念。 他又想了。 轻轻俯身在她额尖落下一吻。 “再等等?” 舒筠等不了,她太撑了,她丹唇咻咻,尾音发颤,“陛下,您教过我,伟岸的君子得能伸能屈。” 能伸能屈...... 裴钺听到这四个字,险些岔气,“朕什么时候教的你?” 舒筠迷迷糊糊回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能艰难地破开混沌的思绪抓出一处灵光, “好像是在藏书阁。” 裴钺沉默片刻,黑着脸,“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话虽这么说,小迷糊虫都能被逼得使用成语,裴钺只能放过她,他翻身而起,平躺下来,紧接着深呼吸一口气。 舒筠像是被巨木撑着的船帆骤然被放下来,整个人虚脱地瘫在薄衾上,先前被撑着尚有一丝托力如今却是半点精神气都没有,只恹恹地窝在那里寻找呼吸,最后一点灵识还在,便顺带抬手将薄衾将自己粗粗掩盖。 裴钺平复少许很快侧过身将她连同薄衾一同裹入怀里,随手取来预先备好的长帕子给她擦拭汗珠,“还难受吗?” 舒筠面颊顺着他手托的力道倚着他胸膛,眼神娇嗔睇着他,闷闷低吟一句,“我不是难受...”那种感觉陌生地让她无法形容。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修长的手指勾着她下颌,试图看清她整个面容,低喃道,“那是什么...” 舒筠羞得躲开他的手,往他怀里钻去,嗯囔几声就是不肯说话。 裴钺细心给她擦拭,猜到她这会儿无精打采,并不急着去浴室,他动作太仔细连那一处也被他带过,舒筠羞得去捶他,“我自己来...”手胡乱去寻他的胳膊,意图顺着胳膊去夺帕子。 裴钺却晓得那小爪子有多厉害,简直是始作俑者。 “这条已经湿了,朕再去取一条来。” 舒筠尴尬地恨不得钻去床底下。 裴钺将帕子扔出去,掀开床帏在高几上取了干净的回来,却见他的小娇妻又将自己蒙去薄衾里,“你也不嫌热得慌。” 他去捉她。 精准无误地捉住玉足,顺着往上去给她清理。 或许是怕舒筠尴尬,他动作十分轻柔,越轻柔舒筠越受不了,跟有一百只虫子在咬似的,后来实在受不住干脆膝盖用力一夹,阻止他。 “陛下...”她羞躁地嗓音在发抖,“我要去沐浴....”她现在就想离开这个既温柔又强势的男人。 她事先不清楚夫妻敦伦是这么回事,太不可思议了,那种毫无缝隙的拉扯推入,让她犹如是一只予求予夺的翩蝶,任由他捣腾,他凿的不是她的身,更像是她的心。 舒筠并不知自己的动作给了裴钺多大的刺激,他几乎是闷哼一声,“你是真的要去沐浴,还是要继续?” “啊?”舒筠茫然地抬起眼,乌润的眸子依然泛着雾气,一脸不知所谓。 裴钺语气低沉发号施令,“松开。” 舒筠顺着他阴沉的视线看了一眼,捂着脸滚去了墙角。 她把整个身子塞去角落里,愣是面壁思过一盏茶功夫,最后在裴钺无奈的注视下,裹着薄衾下了床榻,双腿打颤跌跌撞撞挪去浴室洗漱,说什么也不肯叫裴钺跟过去。 舒筠泡入温热的浴桶里,方慢慢寻到一些知觉,低眸看了一眼,鲜红印子密布,简直无一处完好,身上的胀感尤未褪去,有些飘飘然,回想方才的一幕幕,舒筠耳根发烫,身子慢慢往水里缩,仿佛这样方能用那热水消融内心的羞耻。 难不成以后都要过这样的日子? 那岂不暗无天日了? 身子渐渐适应热水的温度,变得舒适和煦,水光粼粼,一下又一下拂过她肩骨,这种感觉有些似曾相识,就像那和风细雨的亲吻。 舒筠立马不自在了,连着这缸荡//漾的热水在她眼里亦如洪水猛兽,她狠狠摇了摇头,试图将脑海里羞耻的画面给拂开。 两刻钟后,舒筠总算收拾得妥当从净室出来,彼时裴钺早已从另外一间浴室出来,他身上换了一件明黄的龙袍,靠在罗汉床上看书,灯芒如玉,衬得男人五官比往日要柔和清润,明黄的龙袍与灯芒交映,令他周身散发一股与世隔绝的清越。 舒筠拽着袖口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满脸的郁碎。 这与刚刚在床上判若两人。 再看他衣襟前绣着张牙舞爪的龙纹,莫非这就是衣冠禽兽? 舒筠愤愤地哼了几声。 裴钺早发现了她,慢慢搁下书卷抬起眼望她, “看够了?” 她穿着一件水红丝绸长裙,一件同色短臂,粉红的腰带勾出柔软的身段,纤细窈窕,浑身干干净净的,发髻盘起来用木簪梳了个凌云盘髻,唯独面颊依然如同蒸熟的红果子,格外惹人怜爱。 裴钺想起她方才哭着求饶的模样,心里软和极了。 “过来。” 舒筠闻言嘟起小嘴慢吞吞朝他挪来,快靠近时,裴钺嫌她慢,顺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一带,舒筠就这么坐在他怀里。 周身全部是他的气息,是熟悉的安心的味道,抬起水灵灵的杏眼迎视他,那黑白分明甚至还残着些情意的眼神,带着满满的质问。 裴钺别了别她耳发,头疼道,“朕到底是哪里惹了你?” 舒筠委屈地控诉,“陛下平日事事依着我,可方才陛下却不怎么疼惜我。” 她刚刚哭了几回,他起先还哄,后来怎么都不肯顺着她。 裴钺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若非疼惜她,她现在怕还在床上,可这样的事却又无从解释,只得慢慢来, “娇娇,朕这个时候并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怎么,这是还疼?” 舒筠这回倒是羞恼地摇着头,“不疼了。” 裴钺大致猜到怎么回事,“是不是出阁前,你屋里无人教过你?” 舒筠满脸疑惑,“这种事也要人教吗?”旋即她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跟个小兽似的凶巴巴问,“陛下由何人所教?莫非是通房事的宫女?” 她恍惚想起,家里兄弟在娶妻前,会安排通房丫头,这些丫头会教导少爷房事。 舒筠一想到另外一个女人与裴钺做那样的事,眼眶瞬间泛红。 裴钺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年轻的帝王头一次有些手忙脚乱,断然否认, “朕没有,朕不用人教。” 舒筠眼底怒色未消,上上下下打量他,“既然陛下不用人教,那为何我需要人教?” 裴钺颇有些搬起石头砸脚的痛悟,“是,是朕失言,娇娇莫要生气,娇娇不需旁人来教,朕教你。” 舒筠这下消气了,只红晕慢慢爬上耳梢,眨巴眨眼问,“我..我这不是会了吗?” 裴钺想起方才舒筠的表现,那是能用“会”字来形容的吗? 他捂了捂额,有些懊悔没让嬷嬷教导她房事,默了片刻面不改色道,“夫妻敦伦是一门学问,朕与娇娇皆要摸索前行。” “摸索?”舒筠摩拳擦掌,往裴钺腰身觑了一眼。 裴钺:“......” 第42章 第 42 章 舒筠终是有贼心没贼胆, 那个念头伴随着好奇从脑海闪过之后,她又累又困便搂着裴钺脖子睡着了,刚打算东山复起的男人盯了睡美人一阵, 被迫抱着她上了床。 宫人已重新换过床褥, 躺进去时犹有一阵清幽的花香。 一觉好眠,翌日裴钺在寻常上朝的时辰便醒了, 垂眸看向胳膊下, 舒筠窝在他怀里跟个猫儿似的,睡得又香又甜。 今日不用早朝, 便打算陪她多睡一会。 朦胧的光色里,她肌肤细腻如瓷, 颊边两抹艳色晕透, 红艳艳的小嘴嘟起来格外醒目, 裴钺伸手抚了抚, 她无意识地张了张嘴, 就这么含住了他的手指,她含了一会儿灵蛇顺着指腹慢慢舔去指根。 裴钺眼神一暗, 翻了个身, 开始亲吻她的脖颈, 她太软了很软腻的肌肤, 柔软而有弹性, 碰一下便舍不得撒手,她时不时发出猫吟一样的嗓音,很好欺负的样子。 舒筠凭着本能在配合他,甚至睁开昏懵的眸子, 醉眼朦浓地看了他一眼, 裴钺以为她醒了, 低沉地唤着她的名儿,毫无防备,比昨晚要容易,她很顺利地接纳了他,玉腰婀娜,不堪浮沉,只是他还算克制,她初经人事,想要真正达到他的强度还需时日。 舒筠的意识在梦境与回忆中交错,有些嗓音不由自主便溢出来,裴钺才知她有一把好嗓子。 辰时初刻,天色已大亮,宫人在外面轻叩窗扉提醒帝后起床,裴钺自少时为监国太子至而今,早起从未被人唤过,他自律到令人发指,怎知娶了娇妻竟也君王不早朝。 待二人收拾停当用了早膳出来,已是巳时初刻。 舒筠一张俏脸红彤彤的,压根不敢看他。她的叫声跟魔音似的在她耳边盘旋,比起昨晚,今晨的感受确实要好太多太多,裴钺提点她,这是放轻松的结果。舒筠姑且信了他。 裴钺带着舒筠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太上皇也早早赶到慈宁宫,接受儿子儿媳敬礼,太皇太后见过舒筠一回,对她印象还不错,如今成了自己的孙儿媳,自然更亲近,太上皇起先不同意舒筠为后,可他不同意不管用,裴钺照娶无误,人都进了门,太上皇也无话可说,对于舒筠这个人,他还是很喜欢的,漂亮又甜美,太上皇不可能不疼她,可老人家一想起下午宗室见礼,额角犯抽。 一个裴彦生不说,还有个裴江成。 就连淮阳王面子都挂不住,原先是自己儿媳的人如今成了弟妹,光想一想那场面....太上皇阖了阖眼脸色发青。 舒筠陪着太皇太后说话,只是依然腼腼腆腆,乌眸如雪魄顾盼流波,太皇太后光看着那张俏红的小脸就觉得喜庆,老人家忽然瞥一眼太上皇与裴钺的方向,悄悄拉了拉舒筠,示意她靠近,舒筠不知她要做什么,笨拙地将耳郭凑过去。 太皇太后悄声问, “昨晚圆房可还顺利?” 孙儿年纪不轻了,第一次圆房,太皇太后有些担心。 舒筠眨了眨眼,“怎样算不顺利?” “疼不疼?” 舒筠心下犯嘀咕,疼就是不顺利,不疼就是顺利? 总不能叫裴钺在这事上让老人家费心。 她果断摇头,轻声回,“不疼的。”连着眼神也很笃定甚至带着安抚。 太皇太后懵了, 不疼?莫非没进去? 女子破身没有不疼的,再如何总归是有些难受,而舒筠这么昏懵的模样,不太像经了人事,太皇太后心里焦灼极了,方才她刻意凑近瞧过舒筠,那张脸水润泛红,连胭脂都未涂,是天然的貌美,还当事成了,这一问,老人家心给悬了起来。 这可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太皇太后捏了捏圈椅的扶手。 舒筠再笨也看出太皇太后眼底的惊愕,她慌了,“皇祖母...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昨晚起先是疼了些,可后来实在舒服,今晨就更快活了,只是很快活这样的话在老人家跟前讲,过于不知廉耻了,舒筠支支吾吾急得要哭。 太皇太后见舒筠眼底蓄了水光,连忙镇定下来,“没有,哀家只是随便问一句,无碍的。” 舒筠听了这话并没有好受,明显是在安抚她,只是她有些惧怕太皇太后,不敢多问,局促地垂下了眸。 裴钺与太上皇议了几句朝政,朝舒筠瞥一眼,就看到小姑娘委委屈屈的很难过。 他起身走了过去,来到太皇太后跟前锦杌坐下,顺带自然而然牵起了舒筠的手, “皇祖母,筠儿年纪小,天真烂漫,不太懂的哄人,不过她是个实诚的姑娘,您多担待。” 这话一出,太皇太后差点心梗。 舒筠实诚,就意味着她说了真话。 事实上这么多年裴钺不近女色,连个暖床的宫女都没有,太皇太后便有些担忧,只是裴钺文成武就,英武睿智,太皇太后不能随意去破他的面子,故而不敢问。 立后这桩事,他更是在昭告所有人,他的私事和家务事,谁也不能染指。 前段时日立后风波不断,如山的折子压去御书房,也不见他变了个脸或处置什么人,但他事成了,无论是雷厉风行抑或是润物无声,无一例外,他都达到了自己目的。 这样一个出色的帝王,若在那事上被人怀疑,太皇太后不敢想。 “没有,她很好。”太皇太后给了一个坚定的眼神。 裴钺也没太当回事。 午膳就在慈宁宫用的,将喝了茶,刘奎派人递来消息,说是边关来了几张急递,裴钺便先行离开,临走时问舒筠,“下午敬茶礼我不能陪你,你一个人可以吗?” 舒筠是长辈又是皇后,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舒筠心里还记挂着太皇太后的事,早就将裴江成等人给忘了个干净,“当然可以,您去忙吧,您总不能日日陪着我吧。”她俏皮地笑了笑,甚至还依赖地按了按他掌心。 裴钺受用极了,抬手刮了刮她鼻梁,便放手离开。 太上皇和太皇太后瞧着二人在门口腻歪,相互看了一眼。 太皇太后忧心裴钺圆房,太上皇忧心待会敬茶,母子俩脸色都不好看。 舒筠折回来,两位老人家不约而同浮现笑容,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舒筠也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无知无畏,看到裴钺坚定沉稳的眼神,她便觉得这个世上只要有他,其他的都没什么大不了。 又高高兴兴回来陪着太皇太后说话。 舒筠不会凑趣聊天,她就打络子给老人家看,她纤手极为灵巧,红色的绸绳很快在她手里变成了一个如意结,太皇太后看着舒筠,心生佩服甚至是羡慕。 人活成她这样也是一种福气。 她不懂得烦恼,也不会自寻烦恼。 太上皇等舒筠打完一个络子便问她, “等会儿几位王爷携家眷入宫给你请安,你可备好赏赐了?” 换做以前这种事他绝不会开口,实在是舒筠过于没心没肺,太上皇担心她准备不周全。 舒筠果然睁开圆啾啾的眼珠儿,“啊,”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什么,连忙朝随同而来的老嬷嬷看了一眼,“备了备了。” 太上皇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没上心,差点变脸。 那一贯伺候裴钺的老嬷嬷立即跪下来接话, “启禀太上皇,陛下和娘娘已吩咐奴婢备好敬茶礼。” 太上皇冷笑道,“是你家陛下让备的吧?” 这本该是女方操心的事,显然裴钺替舒筠代劳了。 舒筠羞愧地垂下眸,别说是敬茶礼,就是嫁妆大部分都是裴钺操持的,太上皇朝嬷嬷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晓。 舒筠确定自己今日惹了两位老人家不高兴,络子也不打了,就规规矩矩坐在一旁不敢吱声,像个犯错的孩子。 太皇太后反而被她这副模样给逗笑了,笑起来一时没止住, “你呀,就当养了个女儿吧。”这话是跟太上皇说的。 太上皇往舒筠觑了一眼,娇滴滴的,水灵灵的,眼尾仿佛沾了露珠,活脱脱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指望舒筠当一个合格的皇后是做梦,罢了,人家皇帝要宠着惯着,他能奈何。 “总归有人操心,我便当个睁眼瞎。” 将屁股一挪,自个儿生闷气去了。 太皇太后笑道,“不聋不哑,不做阿翁。” 太上皇被这话给说服,又挪了回来。 这回就是舒筠都给逗笑了。 不多时,六位王爷的家眷在东华门碰了个正着。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脸色都一言难尽。 唯独淮阳王沉着脸默不作声走在最前,大家一向以他为首,窸窸窣窣全部跟上。 临川王妃平日与淮阳王妃走得不算近,甚至偶尔相互攀比起过龃龉,今日却她却摸到淮阳王妃身旁,妯娌二人相视一眼,有苦难言。 “长嫂,您行事一向有章法,您瞧往后这事该怎么办?” 淮阳王妃闻言叹了一口气。 从立后到今日也有两月有余,淮阳王妃始终难以想象当初被她嫌弃退亲的女子,一跃成了当今皇后,还是她的妯娌,这么邪门的事怎么被她撞上了。 心里归呕血,面上还是维持住端庄, “人家是皇后,是君,咱们是臣,君臣有别,能有什么不好办的。” 言下之意恪守臣子本分,别把舒筠当妯娌处。 临川王妃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她就是心里不得劲,“你说她和陛下何时相识的?” 这话一落,淮阳王妃深深看她一眼,“你难道还没明白吗?” 她朝不远处眼神发木的裴彦生努了努嘴。 临川王脸色一下就变了。 这么说当初儿子那道卦象十分蹊跷! 皇帝这是夺妻啊! 临川王妃顿时跟在油锅里煎似的,一会儿觉得自己占理,颇有些趾高气昂,一会儿想起裴钺的身份,又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又憋又闷,苦不堪言。 淮阳王妃看她那副不得劲的模样,心里莫名舒坦了些。 好歹舒筠是他们淮阳王府不要的,但临川王府就不一样了。 妯娌们习惯了相互拉踩寻对方的不痛快,临川王妃心里拗了一会儿后,猛地想起一桩事, “我忽然明白成儿为何被遣去喝西北风,原来是陛下看他不顺眼哪。” 让你嘚瑟。 淮阳王妃登时脊背一紧,完了。 裴钺或许对裴彦生还能生出几分宽慰,对于裴江成只会毫不留手啊。 这可怎么办? 刚刚一点点庆幸得意瞬间化成无边的恐惧。 裴钺想要打压淮阳王府,简直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临川王妃见淮阳王妃成了惊弓之鸟,舒舒坦坦回了自家王爷身边。 淮阳王妃从容不住了,三两步跑向前试图去拉淮阳王的衣袖,“王爷....”听着就是哭腔。 淮阳王面色冷漠也不看她,“做甚?” 王妃忐忑道,“王爷您想想法子,咱们该怎么办哪,陛下...陛下发配成儿是有缘故的?” 淮阳王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扭头扔了个她一个阴沉的冷笑, “你才想到吗?王妃,立后圣旨过去了两月,你现在才知道自己处于何等境地吗?” 淮阳王妃差点哭出声,厚着脸皮上前拽紧了王爷的袖子,淮阳王碍着已入了宫没有当场甩开她,不过脸色却极其难看。 王妃苦笑道,“成儿好歹是您的世子,妾身这么多年服侍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万不能坐视我们母子到万劫不复之地,您可得帮帮我们。” 淮阳王神色疲惫叹了一声,摇头道,“本王自身难保,哪顾得上你们俩。”当即轻轻甩开她,快步上了白玉石桥,往慈宁宫方向去。 舒芝是最后一个踏进慈宁宫的。 此前她还在为成为皇家长孙媳而洋洋得意,如今却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费尽心思抢来的婚事,人家不屑,转身攀上高枝成了当今皇后。 一想到往后要跪在舒筠跟前看她脸色,舒芝心里就呕得慌,她辍在最后灰头土脸进了殿内。 无论方才在外头是何心情,进了慈宁宫,个个眉开眼笑,一团和气。 两位王妃也是人精,进来行礼时笑容满面,掩饰情绪的功夫已炉火纯青。 太上皇都有些佩服儿媳们的本事。 但他最担心的是裴彦生。 裴江成躲去陇西没回来,裴彦生却在京城,本以为今日孙儿借口生病不进宫,不成想裴彦生还是来了。他神情低落,目光发木,不过眼神并未乱瞥,举止也很妥当。 淮阳王妃心里跟下刀子似的,面上却还装出一脸热情,她老脸还得要,只能拿舒芝去讨好舒筠,便吩咐儿媳妇道, “芝儿,快些给娘娘磕头。” 舒芝平日还算个有城府的,今日表情实在有些绷不住,扭扭捏捏跪到了舒筠跟前, “臣妇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磕完这个头就好了,舒芝心里这样想。 可惜有人不放过她,二房一个儿媳妇生得一副玲珑八面样儿,赶在舒芝起身前也麻溜地跪了过来,嗓音清脆高昂, “侄媳妇给七婶婶请安。” 舒芝:“.......” 称呼比自己年轻的女人婶婶,亏她叫得出口。 她忍不住偷偷剜了身边那少妇一眼。 对方这么做无非是故意挤兑她,逼着她喊舒筠一句婶婶。 在娘家她是舒筠的姐姐,到了夫家却成了晚辈。 强权在上,舒芝不得不低头,额尖叩在地上带着哭腔, “侄媳叩见婶婶....” 舒筠其实比舒芝还不自在,只是方才太皇太后嘱咐她,无论谁请安只目不斜视笑不露齿,在皇宫里一家人关起门来把她当女儿养,打开宫门她必须摆皇后架子。 于是舒筠只淡淡瞥了个眼神,“免礼。” 二人先后退了回去,舒芝躲在后头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后面轮到三房的人请安,临川王妃也厚着脸皮让儿子儿媳给舒筠磕头。 她紧张地盯着裴彦生,生怕儿子犯浑,好在裴彦生头也未抬,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只要儿子本分,裴钺就不会为难三房,她比淮阳王妃还豁得出脸面,甚至还说了几句奉承话,舒筠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这场敬茶礼在不尴不尬中结束了。 太上皇如坐针毡,早早把人都打发出去。 太皇太后累了,舒筠服侍老人家睡下也打算离开。 出了慈宁宫往东顺着宫墙走了一段,在路过奉天殿的转角处,一道身影忽然从宫墙后绕了出来。 是裴彦生。 舒筠吃了一惊。 身后的嬷嬷与宫女相继往前一步,均发出警告的目光。 裴彦生熟视无睹,他静静凝望舒筠,喃喃问, “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他什么都可以接受,接受不了裴钺强迫舒筠。 舒筠一听便知他想岔了,急忙辩解,“不是的,世子,你误会了,我与陛下相识甚早,甚至早过你,我退亲当日,不小心喝醉了酒,是陛下送我回府,我那时不知陛下身份....” 后面的事解释不清楚,“你怪我吧,是我辜负你,与陛下无关。” 裴彦生泪花闪烁,艰难地发出一声涩笑,“原来如此....” “那你爱慕陛下吗?” “我爱的,我很爱很爱他...” 眼神骗不了人,何况舒筠并不擅长说谎。 这就足够了。 裴彦生心结解开,往后退了两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转身的那一刻,他泪水从眼眶飞出,那种求而不得的难过几乎要吞噬他的心智,他越想脚步越快,恨不得逃离这皇宫。 这一小插曲很快传到奉天殿,裴钺不可能容忍裴彦生私下见舒筠,他当即下了一道旨意,将裴彦生遣去泉州市舶司历练海务。 舒筠回到坤宁宫只觉双腿发酸打软,歪在罗汉床上怎么都起不来,腿酸便罢,毕竟保持一个姿势那么久,只是那腚也格外得疼,裴钺回宫时,舒筠睡得正酣,老嬷嬷告诉裴钺,舒筠身子不舒服,裴钺便知自己折腾她狠了。 这一夜便没动她。 身为皇后不需要回门,便下旨让苏氏与舒澜风入宫请安,裴钺担心舒澜风夫妇不自在,午膳没回坤宁宫,舒澜风一个外臣也不好多待,用过午膳便离开了,留下苏氏陪着女儿说话。 舒筠将宫人都打发,让芍药守在内殿门口,拉着母亲上了炕床坐着,她一如未出阁时歪在苏氏怀里,苏氏见无外人,便将悬心两日的事给问了, “洞房之夜,你可还好吧?” 舒筠羞归羞,却还是告诉苏氏,“陛下很好,只疼了一会会。” 苏氏哭笑不得,看舒筠这模样便知很和谐,她也就放心了,只是苏氏打算亡羊补牢稍稍提点几句,刚起个头,不知提了句什么,却听得舒筠倚着她胳膊, “娘放心,我摸过了。” 苏氏闻言险些失声,“什么?你....你怎么能够这样?” 舒筠直起腰身,无辜道,“陛下自个儿说的,夫妻敦伦要多摸索。” 她摸的时候,皇帝明明很舒服。 苏氏一张脸躁得通红,她呵斥道,“不可,姑娘家的要矜持。” “你是皇后,不可如此孟浪!” 舒筠回想太皇太后变了脸,莫非也是从一句“不疼”便联想甚多,责她行事过于出格? 她也羞得无地自容,天真问,“那...那爹娘是怎样的?” 这话把苏氏给问倒了,苏氏回想年轻时她与舒澜风也有放纵的时候,刚成婚那会儿,男人血气方刚,一日两次都算少的,换位一想,只要他们夫妻感情好,又何必去拘束? 裴钺没有其他妃子,若舒筠过于羞涩保守反而不是好事。 苏氏想明白之后,干脆不再教授那些沉疴旧习,她怜爱的摸了摸舒筠的脑勺, “罢了,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你们自个儿琢磨。” 在舒筠听来,母亲这是默许她与皇帝继续摸索。 裴钺连着两日没动舒筠,舒筠很快又生龙活虎。 太皇太后思来想去,决定悄悄给裴钺做补汤。 自裴钺大婚,午时均会回坤宁宫用膳,补汤便是这时送来的。 药材全部煮成水合在参汤里,乍一眼看不出端倪,更何况太皇太后坐镇皇宫多年,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并不难。 舒筠半上午用了些点心,这会儿不饿便让裴钺先吃,她独自在书房画画。 裴钺喝了汤用了膳,踱步来书房瞧她。 见舒筠画得正专注,不好打搅,便去外头消食,过一会再进书房,却见舒筠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裴钺无奈,走到桌案侧,俯身慢慢将她抱了起来,舒筠顺着他胳膊往他怀里一歪,午后阳光正绚,人便有些犯懒,裴钺也不例外,便干脆抱起舒筠,来到窗下一驾藤椅上躺着。 舒筠似没了骨头,冰肌软玉任他摆布,裴钺将人搁在自己怀里,揉了揉她泛红的双颊, “饿不饿?”裴钺怕她睡着后又饿醒了。 舒筠蹭了蹭他胸膛,“我是饿了。”可见还未睡沉。 闻着熟悉的清香,裴钺体内一股躁意乱窜,几乎是急不可耐。 他忽然想起那碗汤。 这时,眼波款款的女孩儿在他怀里抬起眼,衣裙随着窗外灌进来的暖风轻轻飞猎,“陛下,我饿了,你喂我好不好?” 玉指沾上他的唇,轻轻摩挲,她眸眼微醺,懒洋洋的不想动。 裴钺喉结微滚,眼神变得狭长而幽深,“喂你?” “嗯....”她俏生生嘟囔一声,眸光点点落在他眼底。 裴钺不假思索将她抱起,换了个姿势,让她径直坐了上来,不轻不重揉着她唇角, “来,朕喂你。” 舒筠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呜咽在嗓音里破碎。 第43章 第 43 章 暖风扑面, 细细密密的汗珠,从里到外渗出来。 舒筠颤得厉害,眼泪也由着夺出眼眶, 她艰难撑在他胸膛, “陛下...”娉婷的蝴蝶骨随风而晃。 炽热的午阳将窗台照的白花花,裴钺逆着光坐在藤椅,神情分辨不出,至少看起来与寻常无异。 他扶着她,想要给她支撑, 可这种支撑并不是她想要的,她不停摇头, 语无伦次, “陛下,我不想你喂, 你放我下来....” 缕缕发丝被风吹的凌乱, 她胀得难受, 眼周殷红殷红,无比委屈。 裴钺神色未变, 只慢条斯理问她, “你今日做了什么?” 那药汤蹊跷, 舒筠实在不太像是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是这姑娘偶尔也会出人不意,还是问清楚的好。 舒筠慢慢往上去攀他的肩,试图离开他一些, 裴钺仿佛察觉到她的意图, 身子往后一仰, 彻底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舒筠就这么重新跌落回去,差点叫出声。 又饿又困的姑娘,睡意是没了,饿感却因他的缘故越来越盛,自然也就没什么力气可言,她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眼神湿漉漉的,也试着谈条件, “我...我告诉陛下,陛下就放过我吗?”声音不像是说的,倒像是溢出来的,柔柔弱弱,格外可怜。 裴钺听着这语气倒真像是她的诡计, 他眼底带着些许出人意料,“你先说,朕听得满意了,便放过你。” 舒筠信了他的话,尽量让自己集中精力回想上午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呀,我就....就给您绣物件儿....还有..还有看书,画画...”一个个字咬出来的。 “绣了什么物件?”裴钺语气平淡。 舒筠回想了下,脸蛋越发红了,这一躁带来越多的羞耻,她很努力地再次往他肩头攀,带着哭腔,“给陛下做小衣...容嬷嬷说上次做的不太好,让我重新做....” 裴钺闻言眼神忽然深了几分,带着几分嗔怪,“你也不知做的不好?” 那胯//裤做的太紧,他无处安放。 小姑娘很实诚的点头,眼底含着泪,战战兢兢,“是..是不太好。” 裴钺伸出手,继续磨着她唇角,“那现在知道了吗?” 舒筠羞得快要抬不起头来,呜咽着趴在他胸膛想去求他,面颊大约烫得能当炉子了, “知道了...”她咬着牙。 裴钺嗯了一声,挪到了下身子,调整到更为舒适的姿势,甚至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她像是浮木一般无根飘摇, 他这一动差点要了舒筠的命。 她趁着他松手,连忙拱起腰身,一个劲地拽紧他哭着求饶。 裴钺却不打算放过她,“你还做了什么?看书?看了什么书?” 舒筠被他转移注意力,想了想脱口而出,“赤壁赋...” 裴钺闷出一声低笑,“好赋,那你记得多少?” 舒筠委屈巴巴望着他,小脸泛着潮气,“陛下,您这是要考较功课吗?” 裴钺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舒筠哆哆嗦嗦顺着往上爬,自以为得了逃出生天的机会,“好,那我现在去读一遍,回来背给您听。”扶着藤椅的把手想要翻下去。 裴钺轻而易举将她给按回去,力道并不重,却令舒筠无法动弹,“现在就背。” 身子动不了,心却是在发颤,舒筠带着被抓回来的羞耻, “在这里?” “嗯。” “就这样背?” “嗯。” “我背不出来。” “那就别下去了。” “......” 舒筠气得瞪他,只是这一眼毫无攻击力,反倒像是暗送秋波。 僵持片刻。 “陛下给个能下去的法子?” 裴钺眼神黑沉,意味深长道,“你自己动脑子....” 舒筠慢慢回过味来,他并不是让她动脑子。 太阳西斜,五色光芒将满庭的花木镀了一层绰约的光,没错,在舒筠眼里一切是绰约而朦胧的。 明明是满室书香,却充滞着旁的味道。 她从来不知道裴钺可以坏到这个地步。 又或许是她将他深埋的坏给勾出来。 她想去够他的脖子,却因身高差距根本够不着,她像是无支独木,抑或是被他牵线系上的风筝。 凭她那点力气如何能令他满意,他偏生不管,就幸灾乐祸看着她在泥泞里挣扎。 在她力竭时,裴钺将她抱起去了内殿。 帷幕飘飘,琉璃窗外映着婆娑的光影。 舒筠睁开眼却见天色已暗,举起粉拳想去捶身边人,却摸了个空,环顾帘帐内,早已人去床空,这一日下午光耗在拔步床上,从未时到申时,整整两个时辰啊。 她气得将自己往薄衾里一蒙,耳畔均是方才支离破碎的声音。 * 新婚三日后,外命妇与皇亲国戚陆陆续续入宫请安。 王幼君的母亲宁兴长公主带着家里几个媳妇一道来坤宁宫拜见皇后。 先前几日来的外命妇舒筠并不熟悉,说了不到几句话,依着身份品阶赏了一些绸缎珠宝便打发回去,偶尔遇见投缘的姑娘,舒筠也能多聊上几句。 王幼君一进来,两个姑娘便对上了眼,王幼君见舒筠一身霁蓝点缀大红牡丹花纹的翟衣,头挽牡丹髻,温容宁贵也显出几分母仪天下的气度来,不由露出惊艳,长公主见女儿失礼狠狠掐了掐她掌心,气得王幼君嘟了嘟嘴。 长公主与舒筠是熟稔的,自小看着她长大,自然比别人要亲近几分,只是规矩不可破,请了安落座后,一口一个娘娘,偶尔忍不住甚至唤出一句弟妹来, 长公主年纪比苏氏还要大一轮,如今与舒筠平辈,怎么看都有几分滑稽,王家年轻的媳妇与王幼君就在一旁掩嘴轻笑。 长公主气得斥责, “娘娘面前如此不懂规矩,仔细陛下回头治你们。” 二人连忙住了嘴,垂下眸。 舒筠独自在皇宫有些闷,生出一个主意,“长公主,可否让幼君在皇宫里陪我两日?” 王幼君自然是肯的,长公主却是头疼,“您与陛下新婚,若是幼君住进来,陛下指不定嫌她。” 舒筠稍稍红了脸,“白日,白日陪我嘛。” 这话一出,众人越发抿嘴悄笑。 白日留着王幼君,不就是说夜里给陛下么。 长公主也由衷喜爱舒筠的纯真无邪,难怪皇帝疼到心坎上,她忍着笑道, “娘娘若实在不舍得那小妮子,您就留着她说会儿话,待晚边再打发她出宫,留宿是万万不成的。” 舒筠有些失望,却也不能强求。 长公主识趣地带着几个媳妇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坤宁宫内便只剩下舒筠与王幼君,舒筠等人离开了,拉着她的小姐妹到了里间的罗汉床上,屋子里镇了冰镇,小案上摆满了各色瓜果点心,有番禺来的荔枝,有西北雍州来的葡萄和蜜瓜,还有青齐的红果,和西域的雪莲果,颗颗个头肥大,水汁饱满,一盘子摆下来,有如盆景。 王幼君盘腿坐在罗汉床吃瓜,舒筠坐在对面陪着她,芍药亲自在一旁摇扇,王幼君自个儿吃了几颗葡萄,也亲自剥了一颗塞到舒筠嘴里, “外甥女孝敬舅娘,今后可全仰仗舅娘疼爱。” “贫嘴!”舒筠咬下一口葡萄,白了她一眼。 王幼君笑吟吟的,边剥葡萄边问她,“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对你怎么样?” “太上皇可没为难你吧?” 立后圣旨一下,太上皇是极力反对的,不过皇帝态度过于坚决,通过废相设内阁,硬生生把朝臣的鼻子给牵住了,朝臣都不吭声,太上皇独木难支,自然也懒得去做恶人。 “没呢,这两日还给我送了几只螃蟹吃。”舒筠用小钳子夹起一块蜜瓜塞嘴里。 王幼君羡慕地啧了几声,“谁不知道外祖父把那池子螃蟹看得跟命根子似的,竟然舍得送给你吃,可见是真心待你好。” 舒筠笑了笑。 “那太皇太后呢?老人家没拿皇宫的规矩来要求你吧?” 舒筠摊了摊手,“你多虑了,太皇太后固然担心我耳根子软,却是交待我不着急,一切慢慢来,给我安置了几个可靠的嬷嬷与掌印,替我打下手,再说,有陛下镇着,谁敢糊弄我?” “那就我就放心了。”王幼君吃了一会儿果子,不知想起什么,兴致缺缺,有些出神。 舒筠望着她笑,“你这是怎么了?有心事?” 王幼君不好意思嗯了一声,烦恼道,“那个成林,他竟然上门提亲了。” 舒筠满脸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大婚后的两日。” “那你答应了吗?” 王幼君眉目低垂着,语气含糊,“我拒绝了。” “为什么呀?”舒筠不解问。 王幼君面颊一热,“我与他...哎呀,我没想着嫁他呀,”王幼君自个儿也有些迷糊,脑子里乱糟糟的,“我喜欢的是陌上如玉的公子哥,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军中糙汉呢。” 一想起成林吊儿郎当的样子,王幼君便头疼。 舒筠眯起笑眼,打量她,“是吗?既然不喜欢人家,那日在灵山寺,你为何瞧见他就扑过去了?” 王幼君这下是跳进了黄河也洗不清,“我不就是理亏嘛,他非揪着这桩事不放,我也是,当初脑子一热就做了混账事,哎呀,筠筠,我当时就是吓怕了,没别的意思。” “你错了。”舒筠眼神笃定,“你就是喜欢他。” “不可能。”王幼君否认地很坚决。 舒筠分析道,“人下意识的动作是骗不了人的。” “想当初我与那裴江成定亲,他若靠近了些我便立即退开,生怕他沾染了我,起先只当是害羞,可后来见了陛下,我第一回便忍不住亲了他,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心里想亲近陛下,所以,你不要误导自己,你应该跟着内心的感触走。” 王幼君见鬼似的地盯着她,“筠筠,当了皇后就是不一样,一套一套儿的。” 舒筠气得去捶她,“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 王幼君躁得难堪,揽了揽耳发,支支吾吾道,“我再想一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舒筠老神在在打趣她,“你闲来无事时,可有记挂他?是不是偶尔不高兴,就要将他拧出来骂一顿出气?这个人明明没有沾染你,你却无缘无故事事扯上他,见了面便跟点了炮仗似的要寻他理论?” “一旦委屈了,又恨不得他帮你一把。” “他若说了你几句不好,你便格外在意,是也不是?” 王幼君愣了愣,舒筠就仿佛在她面前筑起一道墙,她根本越不过去。 回想那日成林上门提亲,她听了后气得要赶他走,男人双手往门框一撑,笔直修长的腿拦住她的去路,那口薄荷叶嚼得正香, “其实嘛,你这么顽皮,嫁我这糙汉岂不正好?否则谁能兜得住你?” 王幼君被这话给气得三日没吃饭。 她哪里是顽皮,她分明是活泼可爱。 王幼君越想越委屈,“他那张嘴太欠了,我若就这么答应他,实在是便宜他了。” 舒筠便听出这话外之音来,王幼君正视了自己的内心,只是还有些气成林。 “这好办,这事交给我,我替你敲打他。” 王幼君顿时眼神一亮,“好筠筠,你准备怎么替我出气?” 舒筠勾了勾手,示意她靠近,又悄悄耳语几句。 王幼君听了捂着嘴狂笑,最后装模作样下了罗汉床,朝舒筠屈膝施礼, “谢娘娘给我撑腰。” 当日傍晚,舒筠寻裴钺问了宫中禁卫军轮值的顺序,裴钺随口便答了, “娇娇这是动了什么念头?” 舒筠软声软气趴在他怀里,悄声耳语,“陛下的侍卫过于轻佻跋扈,臣妾要替陛下治他。” 裴钺想了想,他麾下的将士能用轻佻跋扈来形容且舒筠认识的,也只有成林,他大概猜到什么,并未做声。 翌日午后,恰恰到了虎贲卫与羽林卫换防之时,成林先在御书房请了安,正要去值房,却见舒筠带着宫人款款来到廊庑下。 成林赶忙低眉行礼,“臣给娘娘请安。” 舒筠雍容一笑,问道,“陛下可歇着了?” 成林回望了一眼御书房,斟酌着答道,“陛下方才在假寐,不过陛下吩咐过,娘娘驾到任何时候都能进去....” 舒筠其实压根不用问成林,成林也是客气回了一句。 舒筠似笑非笑道,“这样啊,倒是为难了,不过也不是什么急事,有人求我指婚,我这不想寻陛下参详参详。” 成林一听“指婚”,提了个心眼,目光往舒筠手里拿的红帖觑了觑,这里头莫不是家世名姓之类,他心中打鼓, “不知是何人有这样的福气能得娘娘指婚?” 舒筠叹了一声,“还能有谁,可不就是东亭侯府的小小姐王幼君么?” 成林心猛地一沉,忍不住咳了几声。 舒筠眨眼问他,“成将军这是怎么了?着了风寒?” “没没没....”他暗中啧了几声,头疼得很,他也不是个笨的,好不容易遇着舒筠,若舒筠真的给王幼君指了婚,他可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于是他诚恳地再次拱手,“娘娘容禀,臣心慕王姑娘久矣,亦想娶为冢妇。” 舒筠假装吃惊,“哦,这么说,今日这红帖里还得加上成将军的名讳?” 里头果然没他。 成林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那小丫头片子就这么不待见他么? 他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不知该如何作答,若任由舒筠进去与皇帝议亲,可不一定落在他头上。 “娘娘,臣是真心想娶王姑娘,这名贴嘛...”成林往舒筠手里的帖子看了几眼,言下之意是不必再送旁人的进去。 舒筠笑了,“哟,我昨个儿听长公主的意思,成将军也是无奈之举,若是因为那日在灵山寺幼君一时失措逾矩,那成将军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幼君性子顽皮,偶尔有些错处也是能原谅的,她心里可能是拿成将军当稳重可靠的兄长来待,成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每一个字都在戳成林的肺管子。 这哪里是要给王幼君议亲,这是来抽他皮筋来了。 成林知道症结在何处,自然是千认错万告饶。 舒筠也没立即应下他,“成将军曾襄助过我,我今日暂且给将军这个面子,只是,若幼君还是不肯,我便不能再耽搁她。” 成林连忙道是。 这一日当值心里就没那么痛快,琢磨着得如何哄好那小祖宗。 夜里二更天下值,顾不上回府歇着,拧着小酒上了王家门,东亭侯与长公主早就歇上了,唯有四少爷书房还亮着灯,仆人只能将成林引入四少爷处,成林上门提亲被拒的事,四少爷门儿清。 成林是御前红人,军功卓著,可惜家中无父无母,门庭不显,论身份配不上王幼君,四少爷倒不是嫌弃成林,只是这无论如何得王幼君首肯。 见他眼下跟个醉鬼似的,赖在王家不走,也觉得邪门。 四少爷遣个婆子悄悄问王幼君主意。 王幼君只给了两个字,“赶走。” 四少爷也不能真赶,问他要不要去客院歇着,成林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裹的饼子,“我此来别无他意,就是路过街头摊贩,忽然记起小小姐少时爱吃葱油饼,便捎了个来。” 四少爷莫名有些心酸,将他留了下来。 翌日天还未亮,成林离开了,却在王幼君晨起准时给她送了铜锣街东客来家的汤汁小笼包,王幼君这嘴馋的劲,差点就松了口。 成林也不急,只要闲暇,便来王府站班,偶尔还能逮到老侯爷,陪着老人家排兵布阵,成林功夫那个叫炉火纯青,老侯爷多年不上战场,有些意动,遂让成林陪着他过两招。 成林就靠着这手温水煮青蛙的功夫,成功取得王氏双亲同意。 “无父无母是单薄了些,可也有好处,无人拘束你,家里内内外外都由你做主,你岂不自在?” 王幼君见好便收,同意了这门婚事。 婚期定在九月初八,成林毕竟是朝中新贵,又是圣上与皇后赐婚,脸面极大,他在满朝文武的恭贺下,风风光光将人娶进门。 好不容易熬到客人散去,成林喝得一脸熏醉回了后院,先喝了一碗醒酒汤,又去了浴室更衣洗牙,待回到洞房门口, 红绡帘帐被垂下,将拔步床内的光景掩得严实,唯有一道窈窕淑影绰绰约约。 他眼神一定,喉结翻滚,“夫人?” 只见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从里面伸出来, “将账簿库房钥匙均交出来,否则别上婚床。” 成林看着那细嫩雪白的掌心,心里一阵哆嗦,这会儿别说是账簿钥匙,拿命给她都成,他一面吩咐管家去取钥匙账簿,一面抽开腰带往床上一扑。 王幼君也是有几分功夫的,她一个利索翻滚,躲开成林,成林扑了个空,纳罕地看着她,只见美人儿一身粉嫩的寝衣俏生生歪在墙角朝他招手。 成林探手去抓她,王幼君再次侧身飘开。 方丈之地,成林真要擒她易如反掌,不过是陪着她玩。 等到她精疲力尽,便是入虎口的羊。 成林不如裴钺有城府,好不容易娶了媳妇,光顾着乐,一时没能把握住分寸,可把王幼君折腾得下不来地。 翌日王幼君循例入宫给皇后谢恩,抱着舒筠的胳膊哭得死去活来, “我要和离,这一夜光顾着疼了,那个混账毛手毛脚,我肺管子都险些被他戳出来。” 舒筠哭笑不得,和离铁定不成,舒筠寻皇帝拿主意,皇帝听了表情很是难以形容,愣是将当初在帝后大婚上没派得上用场的净事房嬷嬷公公们,全部给遣去了将军府。 夫妇二人各占据一个院子,一人面对三位公公,一人被两位嬷嬷给簇拥着,开始悉心教导房事。 一要循序渐进,二不能纵欲伤身,总之无处施展拳脚的宫人,将内廷招数全部用在这对新婚夫妇上。 成林晓得昨夜自个儿理亏,喝了些酒失了方寸,今日有心弥补,上床时便老老实实先躺下来, 他枕着枕巾,修长挺拔的身躯卧着一动不动,如同被驯服的猛兽,温顺地看着王幼君, “今夜我躺好,任你折腾,你把昨夜受的苦全部还回来便是。” 王幼君:“.....” 我信你个邪。 第44章 第 44 章 秋风萧肃, 轻轻翻动红绡纱帐。 王幼君学着成林方才的姿势,舒舒服服躺下,她唇不点而朱, 眉不描而黛,目色氤氲, 看着上方的男人。 她其实不大敢看,实则是输人不输阵,昨夜成林怎么盯她的,今夜她就怎么盯回去。 熟知这男人脸皮实在太厚,他面容冷峻,汗珠细密,眸子如野兽般阴沉回视她不动。 王幼君有些发虚, 却还是斥道,“又快了, 慢些!” 于是成林慢下来。 “成,慢就慢。”他咬着牙, 一滴汗珠顺着绷紧的下颚滑落王幼君胸口,王幼君伸手要去拂, 却见那男人不要脸地亲自给舔干净。 王幼君倒吸一口凉气。 很想骂一句不要脸, 回想嬷嬷教导, 这乃夫妻意趣,便忍了下来, 只是未免自个儿生气,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将目光挪开。 成林得逞地笑了笑, 扬起唇角不吭声。 片刻过后, 成林有些不得劲, “夫人,咱们聊天吧?” 王幼君一个眼刀子劈过来,“聊天?这个时候聊天?我可没法集中精力跟你聊天。” 成林听了这话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给了个王幼君无法拒绝的理由, “你不跟我聊天,我慢不下来。” 王幼君:“......” “那就聊吧。” 她把脸掰过来,“聊什么。” “聊你当初为何拒绝我的求婚。”成林这会儿倒有几分郑重其事,如果不是地儿不对,他此刻脸色应该还有吓人。 王幼君对上他的眼,怕他寻机报复,试图挪动身子却无济于事,干巴巴道, “你当初什么德性呀,仿佛我非你不可,除了你我嫁不出去似的。” 成林挑眉,“我有这个意思?” “怎么没有?”王幼君委屈地将成林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复述。 成林竟是无话可说,他百忙当中抬手擦了擦额尖的汗,叹道, “是我不对,只是你不太明白,男人嘛,心里越虚,就越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彰显自己,实则是太在乎你的缘故,怕你不要我。” 王幼君眨眨眼,心里莫名舒坦了,只是还有些不相信,“真的?” 毕竟成林这一身蛮力跟豹子似的,平日威风凛凛谁也瞧不上眼,实在不像这样的人。 成林道,“有个词叫‘外刚内柔’,你不知道?” 王幼君翻了他一个白眼,“又贫!” 成林最爱她这副娇俏的模样,胸膛热浪一涌,不受控地将她往怀里一搂,狠狠亲了一口。 王幼君痛得尖叫一声。 成林连忙打住,王幼君像粘板上的鱼肉,挣扎着锤了他几拳,兴许是他身子上滑,粉拳挥上去便掉下来,最后成林没打着,自个儿精疲力尽,她认命地躺平。 成林怕又得罪她,很好地控制着节奏。 过了一会儿,王幼君有些难受,不由自主唤道,“你快些...” “嗯?”成林以为自己听错,“你再说一遍。” 王幼君这回不耐烦了,带着娇嗔,“我叫你快些。” 成林精神一抖擞,“这可是你说的,回头别怪我。” * 翌日天色刚亮,王幼君躺在被褥里,明明醒了却不敢睁开眼,她前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竟然撞上这么猛撞的一头狼,他狠起来简直跟吃人似的。 不过比起新婚夜,昨夜她更多的是羞涩,她也没料到自己有这样一面,情不自禁便想让他快,甚至那嗓音那叫声,现在想一想,足够王幼君往楼顶一跃,实在是太丢人了。 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新奇与难以言喻的甜蜜,就仿佛悄悄寻到一秘盒,骤然发现里头盛满珠宝,令她有些窃喜忐忑与茫然。 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王幼君翻了个身。 撞到那铁板一般的胳膊,她脸色一冷,也不看他,只低声埋怨道, “你怎么还在这?” 成林早就醒了,回想昨夜王幼君撂下一句狠话说要杀了他,成林醒来便一直紧张兮兮忐忑不安地觑着新婚妻子,他原也想一走了之,等她气过了再回来,可男人敢作敢当,他若离开了,她找谁出气去,大不了被她打一顿,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能奈他何,于是便等着了。 结果左等右等,等来这么一句话。 成林心情就复杂了。 总不能是憋着大招吧,毕竟昨晚到后来他表现实在谈不上好。 “陛下准我休沐三日,我不在这能在哪儿?” 王幼君无言以对,只能重新翻回去躺着。 成林见她不吭声越发没底,小心翼翼问道, “还疼吗?” 这不问还好,一问王幼君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说呢?”她没好气扔来一个凶巴巴的眼神。 看到她一如既往虎虎生威,成林反而放心了,慢悠悠撩开被褥,张开手臂,“那我抱你去沐浴?” “我又不是小孩...”话音未落,王幼君瞧见虎背劲腰的男人,便想起昨夜他挥汗如淋的模样,脸颊慢慢爬上红晕,俏媚地抬了抬下颌,“以后都这么伺候我么?” 成林先将人往怀里一搂,横抱她出帘帐,“看你说的是那种伺候?” 王幼君知自己又上了他的当,抱着他肩口狠狠咬了一下,咬不动便掐他喉结。 成林差点没跪下来,“姑奶奶我认输。” 数日后,舒筠将王幼君招入皇宫,询问嬷嬷教导的成果,王幼君这回倒有几分扭捏的羞赧, “没事了,好着呢。” 舒筠笑弯了腰,倒在罗汉床上,甚至伸腿去戳王幼君,王幼君也躁得慌,“那豹子还是听人使派的。” 舒筠笑道,“还是幼君姐姐厉害,懂得调//教人。” 王幼君睨着她,“小舅娘这是什么话,我可不像你,陛下不需要你调//教呢。” 舒筠害羞地笑成一朵花儿。 王幼君见她这模样,心中实在好奇,将小案挪开爬了过去,与舒筠依偎在一处,窃窃私语,舒筠听了一阵,面颊红扑扑的, “这些是谁教你的?” 王幼君咳了咳,“不是你宫里的嬷嬷么?” 舒筠笑了。 两位姑娘腻歪片刻,王幼君搂着她的腰,摸到她平坦的腹部, “你入宫也有将近四月了,肚子怎么还没动静?” 舒筠覆在小腹,抿嘴笑着,“陛下说不急。” 王幼君心领神会道,“舅舅当然不急。”这事她与成林也议论过,成林的意思是好日子才开个头急着要什么孩子,“可是朝臣急啊。” “是吗?”舒筠眨眨眼,她近来每月出宫回去探望苏氏与舒澜风,从未听父母催过她,也不见太皇太后与太上皇说道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说?” 王幼君苦笑道,“你是不知,我爹爹那样不问世事的人,在我出嫁那一日,不操心小女儿婚嫁,却忽然间感慨一句,说什么帝后大婚也近四月了,至今没好消息传出来,你听听,这臣子都急成什么样了。” 这话着实出乎舒筠意料。 原先以为皇宫是牢笼,如今却是成了她的世外桃源。 她每日无忧无虑,或陪着太皇太后说说话,或去园子里采采花,甚至偶尔也有太妃来拜访她,给她送一些针线,她性善,谁对她好一分,她便要还两分,主动去太妃宫里探望。一来二去,每日时光极好打发。 宫人多,能工巧匠更是不少,没有其他妃子争风吃醋,那些宫人自然都紧着她一人伺候,有人擅长养花,有人擅长做胭脂,有人厨艺好,还有人按摩推拿,她每日都闲不下来。 宫里大,太妃们大多陪着太上皇住去了太液池,这一片宫殿全部是她的,冬暖夏凉,春花秋月,她可以换着地儿住,都快忘了最初对皇宫是何等畏惧。 如今想一想,太皇太后与太上皇怎么可能不急,只是不便表现出来罢了。 待王幼君离开,舒筠便招来净事房的嬷嬷,询问女子怀孕要讲究些什么。 嬷嬷深谙此道,教授了舒筠许多要领。 舒筠才知怀孕有这么多门道。 不对啊,既然是两次月事当中的日子容易受孕,为何皇帝极少在这段时日与她敦伦,舒筠心里难过极了,夜里裴钺回来,她便气势汹汹带着委屈质问, “您这么做是何意?” 裴钺也没料到被舒筠给逮着了,将温香软玉抱入怀中,看着她精致又鲜活的眸眼, “娇娇,你还小,今年才十七岁,朕不想你过早受孕,待晚个一两年咱们再要孩子如何?” 舒筠一面为他这份心意而撼动,一面又心酸地想哭, “可是太皇太后,太上皇与朝臣急呀,您年纪不轻了,咱们不能再等。” 英俊的男人听到那句“年纪不轻”,眼神变得幽黯,指腹慢慢摸着她唇角, “你嫌朕老?” 舒筠心猛地一咯噔,“不是的,您误会了,您怎么会老呢,我只是说您膝下无子,朝臣会急,于社稷不利。” 一想到自己可能伤害到他,舒筠拼命地捧着他面颊亲,“陛下不要误会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您有多好我还能不知道吗?” 裴钺眼神依然深邃地叫她探不见底,舒筠急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将腰带一扯, “是我嘴笨,惹您不高兴了,您就惩罚我吧,您尽管欺负我。” 裴钺真是有被她气笑,慢慢地将她给抱起来,舒筠环住他脖颈,察觉到他眼底一点细碎的笑意,心里终于不难受了,只是眼见裴钺抱着她往梳妆台去,她猛地想起嬷嬷的交待。 “这两日快来月事,您得先歇着,待月底恰恰是宜受孕的日子,您再与陛下同房。” 在得罪丈夫与顺利受孕当中权衡片刻,舒筠厚着脸皮试图从他怀里挣脱, “陛...陛下,我突然想起我今日身子不太舒服,刚刚说的话可不可以收回来?” 裴钺将她牢牢嵌在怀里,果断道,“不能。” 看着他眼底越来越重的欲//色,舒筠也晓得这个时候让他放手比较难, “那...今晚可以给陛下,只是月底陛下可不可以给我?” 裴钺呼吸慢了片刻,没立即接话。 彼时舒筠已被他搁在梳妆台上方,离着落下只有一丁点儿距离,舒筠松开他脖颈,双手往后一探,撑在梳妆台上,试图脱离他的钳制, 裴钺看了一下眼前的她,幽幽浮现笑意, “姑娘,你可真是笨。” * 九月十六日,舒筠带着大包小包逃离了皇宫。 宽大的宫车塞满了她箱笼奁盒,舒筠心情不好,连着芍药与玲玲都被遣去外头跟着。 舒筠无力地躺在软塌上,一闭眼脑子里嗡嗡作响,全部是首饰盒坠地的嘭声。 他太坏了,非要逼着她看铜镜,亲眼看着自己每一处由他掌控。 从梳妆台到矮几,从书房桌案到罗汉床,甚至连窗台的高几,舒筠一睁眼,处处都是二人糜丽的身影,没法子,只能收拾行装出宫躲一阵,左右这个月他也不一定愿意给,就晾晾他,让他独守空房,看他下个月答不答应她。 离着舒筠上一回出宫将将过去半个月,苏氏没料到她回来这么快,自苏氏成为皇帝岳母,家中拜帖如流水,她不想人前显摆也懒得去应酬,低调地以病弱予以拒绝,只是有些人无论如何拒绝不了,比如东亭侯府的长公主。 长公主与大儿媳并朝中几位官眷聚在苏氏堂中喝茶,话里话外有些急帝后子嗣, “上月都察院右都御史大人在陛下耳边叨咕了一句,陛下就变了脸,说什么在朕耳边说说便罢,谁去皇后跟前嚼舌根,就砍了谁的脑袋。陛下真是疼娘娘。” “是啊,娘娘真是好福气。” 苏氏听得几位重臣女眷一唱一和便知意图,定是想让她去皇后跟前催催。 苏氏笑着宽慰,“得了空我便进宫瞧瞧,诸位夫人替我给大人们回话,这事交给我。” 除了她谁也不能揽下这事。 夫人们放心下来。 长公主也是担着莫大的压力,带着这些重臣女眷上门,见苏氏如此开明,心中越发高兴, “行了,叨搅了这么久,舒夫人该歇着了。” 正要起身离开,忽然瞧见单嬷嬷自廊庑外匆匆赶来,面上一阵忐忑, “夫人,娘娘凤驾停在门外,只是人一直没出来。” 苏氏脸色一变,急得起身,“怎么回事?” 长公主等人也很担心,相互簇拥着往外走, “快些去迎驾。” 单嬷嬷搀着苏氏与长公主走在最前,一边解释,“听芍药说,娘娘在马车里吐了几轮,怕是颠簸了。” 这话一出,长公主等人相互交换了个眼色。 可能是颠簸,也可能是旁的。 苏氏心如明镜,眼神平视前方,笃定道,“筠儿自小不惯颠簸,必定是这个缘故。” 若是没怀,也有此话兜底。 夫人们都是人精,自然明白其中厉害,纷纷附和, “我每每坐马车,也要吐个几回,直到上了年纪方好些。” 众人各说各话,一路急匆匆迎了出去。 第45章 第 45 章 外头响起整齐划一的磕头声, 舒筠无奈由芍药与玲玲搀了出来,她压了压心口的翻涌,面颊犹挂着一丝笑, “诸位夫人免礼。” 彼时大夫人与二夫人也扶着老太太迎出来,舒筠只淡淡瞥了一眼并未多言。 长公主与苏氏先一步上前,替过芍药与玲玲,簇拥舒筠往里去。 其余夫人犹豫片刻,也厚着脸皮跟着迈进门槛。 老太太眼见舒筠要往三房去, 想起三房那狭窄的厅堂,想示个好,便随口提了一嘴, “娘娘回门省亲, 又有诸多外命妇在场, 不如去正院琉璃厅歇着?” 苏氏看了老太太一眼,明白她的意思, 她看向舒筠,舒筠吐得头昏脑涨,神情也有些昏懵,想都没想答道,“祖母多虑了, 我彼时身子不舒服,只想去躺着。” 老太太不敢吭声。 长公主等人多少也晓得舒家底细, 只纷纷与老太太递了个客套的笑脸,都跟着进了三房的杏花堂。 老太太婆媳三人瞧着渐渐远去的身影, 脸色有些复杂, 老太太其实不大想去凑热闹, 却摸不准这么做失不失礼, 便问大夫人方氏, “老大家的,你瞧怎么办?” 二夫人也同时投去凝涩的一眼,如今她在这府上可谓不尴不尬,两头都被她得罪了,连下人都不太待见她,盼着过几年儿子高中能有出头之日,偏偏舒筠一跃成了当朝皇后,压得她如苟喘之蝼蚁。 怀个孕弄得这么大阵仗。 二夫人不想去。 大夫人面色还算镇定,“这么多官宦夫人在,咱们不去不合规矩。” 老太太有些气闷,却还是不情不愿朝三房走。 舒筠虽是便行,跟来的宫人却不少,老嬷嬷担心舒家怠慢她,将平日伺候舒筠比较得力的宫人都给遣了来,有尚寝,尚食,尚服等不下二十人。 再加上那些女眷,本不算宽敞的杏花厅快要站不下了。 舒筠刚踏进院子,捂着嘴在圆洞门附近又吐了一轮,幸在宫人灵敏,及时将痰盂奉上去,长公主在一旁看着着急,扭头与苏氏商议, “夫人,娘娘这吐得这样厉害,可要遣人去请太医?” 若真是颠簸,这会儿人下来马车不可能再吐。 苏氏不敢做主,一面轻轻抚舒筠的背,一面轻声问,“娘娘,您看请太医来瞧瞧如何?” 在外人面前,苏氏也不能逾了规矩。 舒筠吐过后净了手脸,撑着洞门直起腰身,环顾一周,见诸位夫人满脸殷切不由露笑, “叫夫人们挂念,实在过意不去,来人,去请太医。” 众人一笑进了堂屋,分尊卑主宾落座。 落定后,舒筠整个人便舒坦多了,芍药年纪轻还不大懂事,依着舒筠平日喜好奉了大红袍来,礼部侍郎家的夫人瞧见了,忍不住哎了一声,苏氏瞥了她一眼,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朝芍药摇头,“刚吐过这会儿喝茶水于脾胃不和,寻常温水便可。” 单嬷嬷倒是手脚快,立即奉一杯水温水过来,由尚食的女官先尝过再奉给舒筠,舒筠慢悠悠喝了几口,还递给宫人,再次抬眼,看得出来诸位夫人十分紧张也很期待,她落落大方笑道, “夫人们不必担心,怀了自然好,没怀上也不必着急,本宫与圣上心里头明白着呢。” 话题一挑明,大家绷着那股劲也由之松懈。 礼部侍郎家的夫人执帕掖了掖眼角,失笑道,“娘娘蕙质兰心,是臣民之福,只是臣妇家里那位,心里日日念叨着帝后,臣妇今个儿便讨嫌,在这儿赖上一赖。” 舒筠听了觉得好笑,也很动容,“哪里,你们关怀我我感激不尽,哪里会嫌弃?” 夫人们闻言忍不住热泪盈眶,“娘娘能体谅咱们这份心,便是我们的福气。” 皇帝年近三十,膝下一点骨血也无,臣子们寝食难安,偏生先前宫里透出意思来,皇帝不打算纳妃,朝臣们心里越发恐慌,忍不住当庭提了几嘴不是被皇帝呵斥,便是以干涉帝王家务事为由打板子,大臣都快急出白头发了。 满朝文武的希望就寄托在舒筠肚子上,故而才有今日诸位夫人迟迟不走的场面。 堂屋里已坐满人,舒家老太太婆媳三只能坐去厢房,苏氏象征性过去打了招呼又回来正房招待。 太医院离舒家尚且有些距离,一时半会等不着人,苏氏客气地留诸位夫人用午膳,让单嬷嬷安排一张长桌,给夫人们搓牌,大家不敢造次,舒筠坐在主位示意着笑道,“打吧,打吧,也好叫我学学本事,回头在宫里与宫人玩牌不至于落下风。” 大家遂由着她。 巳时五刻,侍卫快马加鞭回宫请太医,一并将消息递到文华殿。 除了初一十五朔望大朝,其余时候裴钺便在文华殿视朝,满朝文武有事奏请来此处站班依次进殿。 秋闱刚刚结束,礼部与吏部两位主官聚在此处,将秋闱过考的名录递给裴钺查阅,吏部尚书又谈起秋月大选之事,言谈间对请托之事十分烦忧,礼部柳尚书给他出了个辙, “你呀,关起门来,将自个儿与两位侍郎关去后院,堂前立一块明正高悬的牌匾,与铨选司郎中主簿定下人选便是。” 吏部尚书苦笑,“说出来简单,做起来难。” 裴钺一面翻阅名录,一面慢悠悠接话,“怎么就难了?朕从锦衣卫拨一只兵给你,替你守在吏部前堂后门,看谁还敢来请托。” 柳老尚书附和道,“就是,这半月你们全部歇在衙署,哪儿都不去,就说是陛下的旨意,谁还敢请托?谁还敢怪你?” 吏部尚书想了想也觉得主意很妙,道,“既是如此,那臣今日午后便给您请一道折子,您从锦衣卫借些人手给臣。” 裴钺嗯了一声。 这时,门口光芒一暗,蔺洵的身影大步迈了进来,他来到裴钺跟前屈膝行礼道, “陛下,舒府传来消息,今日上午娘娘回府省亲,路上吐得厉害,这会儿刚将太医院三名太医提过去,臣来禀您一句。” 话落,殿内视线均聚了过来,两位朝臣激动地站起身。 裴钺闻言脸色就变了,他并非青葱年少,很清楚这意味什么。 想晚两年是真,想要孩子也是真,只是顾念着舒筠的身子不得不推迟,可若孩子真的来了....裴钺手心掐了掐,沉稳地站起身,随后看着已呆愣的臣工, “诸位在此处继续议事,朕去去就来。” 连忙掀起明黄的蔽膝,大步往外去了。 柳尚书目送他出门,眼珠子慢腾腾转过来,对上吏部尚书的眼, “这是啥意思?” 吏部尚书比白胡子拉碴的柳尚书要年轻十多岁,脑筋活泛着,急道,“哎哟,老尚书,还能是什么意思,是娘娘可能有孕的意思呀。” 柳尚书猛地吸了一口气,连忙一把抓起吏部尚书的手腕,声音发沉,“走,随我去舒家。” 吏部尚书没他胆子这么大,被他拉着面露迟疑,“这这这...合适吗,若陛下回头斥责怎么办?” 老尚书冷眼扔过去,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怕斥责?届时陛下只顾着高兴,怕是连带还要赏咱们?” “哎呀,我这不是担心万一落空,陛下恼怒,不正好拿咱俩撒气?” 老尚书见不得他这副瞻前顾后的怂样,轻哼一声,“这国母有恙,臣子关心不是名正言顺?” 吏部尚书被说服了,连忙吩咐侍卫去套马车往舒家赶,文华殿外本候着一群大臣,大家见皇帝与两位阁老相继匆忙而出,可知有要紧事,侯在最前的户部侍郎悄悄塞给守门内侍一块银锭, “这是出了什么事?” 守门内侍并未被交待此事不可外传,况且面前这位户部侍郎平日也很得皇帝信重,故而直言道, “娘娘似乎有孕了,陛下正要去舒家探望。” 户部侍郎一听唬了一跳,这可是举朝同庆的好事,难怪礼部尚书与吏部尚书两个老狐狸闷声不吭走了,必定是想夺个彩头,讨帝后欢喜,不行,他也要去。 于是他拍了拍袖子,施施然离开了。 户部侍郎平日与户部尚书并不对付,这站班当中便有户部尚书的人,这位郎中瞧见情形不对,立刻撒腿往户部衙门跑,到了衙门也顾不上说清楚原委,只道, “尚书大人,您快些去,不知发生了什么要事,陛下急匆匆离开了文华殿,紧接着没多久柳尚书与吏部尚书鬼鬼祟祟离开了,再然后咱们的左侍郎也踵迹而去,下官虽不清楚缘故,却觉着此事关乎重大,您若不在场,怎么行?” 户部尚书闻言脸色沉如凝铁,连忙将冠帽一戴,“走,你随我一道去。” 整个官署区盘根错节,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有些人不知里情纯粹是从众反应,有些人呢听到些风声,大约是皇后有孕了,若这个时候去舒家门口站站班,必能博帝后一个好印象。 谁也不想落人下乘,一窝蜂往舒家跑。 柳老尚书极是睿智,出官署区后便吩咐车夫,“陛下必定是走主道,咱们从小巷绕过去,赶在陛下后面到便成。” “另外,遣人去国子监通报司业舒澜风,请舒国丈迅速回府。” 嘴里说着不在乎,实则还是留一手,万一真出了事不好收场,便可将舒澜风请去当挡箭牌。 吏部尚书给了老尚书一个佩服的眼神。 二老上了马车,不疾不徐往舒家赶。 只是老尚书料错了,裴钺并未走主道,他心里急着见到他的娇娇,故而纵马走小巷,天子出行,锦衣卫缇骑随驾,本来一路是快的,偏偏在一个转角口遇上了麻烦。 这是一对老夫妇,家里农田被人侵占,年轻貌美的女儿也被人夺走,走投无路遂典卖家产来京城告状,原打算敲登闻鼓,状子递上去两个月毫无动静,夫妇二人心灰意冷,几乎已是露宿街头,远远瞧见一道明黄身影跟天神一般纵马而来,一看这架势便了不得,老夫妇再无知也晓得,只有天子可着明黄,又是在京城光天化日之下当街纵马,除了天子不可能是旁人。 老妇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抱着最后一股信念,扑到路中,嚎啕大哭, “草民有冤,请圣上做主!” 裴钺一向勤政爱民,瞥见这一幕,当即勒停缰绳,待听完老夫妇诉清楚缘故,他脸色极是难看,吩咐一名侍卫护送两位老人家去都察院。 这一下耽搁了两刻钟,待裴钺赶到舒家门口,却见门庭前的台阶与地坪聚满了人。 均是各色补子的文武官吏。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敢抬头。 场面好不尴尬,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改了姓,大家来舒家上朝。 为首的自然是柳尚书,柳尚书对上裴钺那双阴沉的眼神,默默抚了抚额,说来他也很惊奇,他与吏部尚书优哉游哉赶到时,朝中大臣来了个七七八八,看样子大家被那则消息给轰炸而来。 皇后是否有孕还不确切,朝臣便急不可耐到这个地步,裴钺怕是得拿人开涮,这个局面可不好收拾。 裴钺愣是在台阶下立了半晌,逼着自己压下怒火,面沉如水跨上台阶。 众臣陪着笑让开道。 裴钺路过柳尚书跟前,老尚书讪讪地拱袖,“您怎么来的这样迟?”不是早出发了吗? 裴钺只觉这些臣子不可理喻,咬着牙道,“等朕出来收拾你们。” 大家当即跟个锯嘴的葫芦,纷纷跪地不言。 别看皇帝撂下狠话,却是无人退场,来都来了,若临阵脱逃才是真正惹恼圣上,倘是喜事,大家都沾了光,若不是,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大家老神在在在门口站班。 这么多一品补子朝臣在府上,不可能真让人站外头,皇帝一进去,二老爷与家中少爷立即出来迎客,朝臣们记着皇帝那句话,只道,“圣上让咱们在外头站着便站着吧。” 实则是不敢进去。 过一会儿,等到舒澜风回来了,就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他呛到了口水, “这是做什么?” 柳尚书与吏部尚书瞧见他,面色一喜,镇场子的来了,于是一左一右凑上去,扯着他往里走, “这里三曾外三层的,且不如进去听,心里也踏实些。” 连忙将大家伙迎进去,庭院内如同开席一般热闹。 裴钺进了杏花堂,命妇们全部退去了院外。 里头太医正给舒筠把完脉,屋子里除了三位太医,只有苏氏并伺候的玲玲与芍药二人,舒筠躺在罗汉床上,胸口搁着一条软毯子,裴钺坐在她身侧,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问太医道, “脉象如何?” 隔着半开的窗牖,太医的话外面的命妇们也听得分明。 “回陛下的话,娘娘脉象略像滑脉,只是月份尚浅,暂时还不能断定。” 这三名太医已是太医院最负盛名的老医士,摸脉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该是有七八分的把握,只是未免万一,留有余地。 裴钺心里慢慢涌上一抹悸动,不过很快被他压下来,他抬目克制地看着他的小娇妻,舒筠倒显得十分从容,只微微腼腆地笑着, “陛下,臣妾方才想起,这月月事本该昨日来,若是再迟两日还未来,便大差不差了。” “傻姑娘,什么大差不差的,大夫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别放在心上,好生将养身子。”裴钺语气镇静道。 舒筠俏皮地用尾指拨了拨他的掌心,她感觉到了裴钺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淡定,他有些慌。 为什么慌呢,大约是怕期待落空。 华太医也在场,问舒筠, “娘娘这两日可是精神倦怠?” 舒筠想了想一时摸不准,那头芍药急忙接话, “有的。” 话落见大家视线均投在她身上,芍药意识到失言,连忙跪下来请罪,“奴婢失言,请陛下恕罪。” “你说。”裴钺抚了抚袖,这个时候没功夫计较失不失礼的事。 芍药连忙答道, “娘娘平日精神极好,可近来数日每每至巳时便精神不济,硬要睡上半个时辰,以往午后睡足了,夜里便睡得晚,这段时日倒好,日日都要睡上几回,夜里还困得慌。” “那饮食如何?” “好像比前段时日要多吃一丢丢....” 华太医慢慢颔首,“该是喜脉。” 裴钺蓦地想起昨夜那般折腾舒筠,脉象不显莫不是因为他伤了孩儿之故,心顿时如同下油锅似的,焦灼难受,他沉声道, “华太医留下,其余人退出去。” 苏氏连忙带着人离开。 走出来时,杏花堂的院子人头攒攒,其中便有当朝上三部的礼吏户三部尚书,三人瞧见太医出来立即涌上去问, “娘娘可是喜脉?” 那擅妇科千金的刘太医笑呵呵道,“应该是了。” 朝臣们纷纷交换着眼色抚掌一笑。 皇帝大婚与子嗣均是礼部职责范畴,柳老尚书激动地落下泪来,从皇帝十五岁他便盼,盼到今日整整十三年, “老臣致仕在即,总算也有个交待。” 人便是这般,这个坎迈过去,又望着前面的坎。 确认怀了孕,接下来就盼着能生个太子。 片刻,华老太医出来笑容满面的,众人心里头越发落定,纷纷给舒澜风夫妇贺喜。 时值正午,艳阳高照,舒家的流水席已备好,只是帝后未发话,谁也不敢擅自离开。 等着等着,里头传来裴钺的哄声, “昨日是朕不对,娇娇若要算账,朕随你处置,只是你如今怀着孩子,朕可舍不得你在外头,先歇一会儿,朕就接你回宫,如何?” “不行。”那年轻的皇后嗓音里没有半点国母的威仪,反而透着稚儿般的娇嗔, “我刚回来茶都没喝上一口,你便让我走,我偏不,我乏了,实在不想再舟车劳顿,先在府上歇两日罢。” 裴钺又不可能陪着舒筠在舒家住,他现在是一时半会都舍不得丢开这姑娘,生怕她有个好歹,一时犯愁, “好娇娇,乖娇娇,你家里只巴掌大,朕都转身不开,外头朝臣都候着呢,你不随朕回去,朕如何跟他们交待?” 外面的朝臣均觉得有点丢脸, 这还是那位英明神武杀伐果决的君王吗? 舒澜风听得左一句“娇娇”,右一句“娇娇”,头皮发麻,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哄人的语气还能与他更像些吗,得,以后这“娇娇”二字他是再不敢唤了。 第46章 第 46 章 舒筠最终被裴钺连哄带骗接回了皇宫, 五日后,太医在坤宁宫给舒筠请脉,滑脉明显,确定是孕像, 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冁然而笑, 除了那日出宫吐过一回, 连续几日舒筠吃好睡好,心想原来怀孕这般简单,刚当上母亲, 对什么都很新奇, 兴致勃勃张罗着孩子要用的衣物, 绣虎娃编福袋, 宫人都陪着她, 忙得热火朝天。 头三月, 生怕胎像不稳, 阖宫高兴之余全宫戒备,太上皇紧张孩子,亲自提点内廷二十四衙门要如何如何伺候好皇后, 凡是皇后可能去的地儿, 枝干剪干净,猫儿狗儿都给捉走,生怕惊动她, 就连裴钺也做不到那么从容,白日总要回来看她几回,若无大事干脆在坤宁宫看着舒筠绣花。 舒筠手巧, 亲自给孩子锈了一个红艳艳的狮子肚兜, 用的在最软的红绡纱, 捏在手里特别软,出阁前家里并不算宽裕,舒筠时常做些小物件出去零卖,如今这些本事都给拾起来用在孩子身上。 这样的安稳日子仅仅维持了六日。 第七日晨起,舒筠骤然趴在拔步床前吐了个昏天暗地,全身的热浪悉数往头部涌,连眼泪都给蒸出来,太难受了,舒筠忍了忍,兴许午后便好了,可事实是,早膳吃的燕窝参汤,时蔬蛋烧,鲜虾玉瓜粥全部给吐出来,这下宫人可急坏了。 舒筠恹恹躺了半日,到午后勉强吃进去一些,迷迷糊糊睡下。 裴钺忙完回来探望她,那张小脸昨日明明还水润红光,今日便是蜡黄蜡黄的,像换了个人似的,裴钺心也跟着提起,趁着舒筠歇息时,他召集太医商量对策。 别看太医们能干,应对孕吐还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法子,过去太上皇对宫嫔孕吐从不上心,认为这是女子怀孕必经阶段,裴钺不敢苟同,太医们连夜商量一个方子来。 吃了三日,孕吐果然好转,只是好了不到十来日,方子效果渐微,舒筠又陷入吃什么吐什么的境地,原先被裴钺娇养了四月,养得珠圆玉润,这半个月功夫全部给瘦回去,那腰肢儿纤细的裴钺都不敢上手,仿佛轻易便可折了去。 一日朝会,百官见裴钺脸色很不好看,神情也不如往日专注,便问,“陛下何事困扰,不如说来,让臣等为您分忧?” 裴钺还真没客气,直言不讳道,“皇后害喜,什么都吃不下,瘦的没眼看,朕寝食难安。” 众臣闻言相视一笑,皇帝是头一回当爹没经验,这点小阵仗算什么。 “陛下莫急,待老臣回去问问家里的婆娘,寻她讨个主意来。” “臣也回去打听,集思广益,总该有法子的。” 国母国母可不是嘴上说说,皇家的事就是朝廷的事,大人们出了官署区纷纷回府,寻家里妻子母亲讨教治害喜的方子,换做寻常,夫人们定嗤笑一声, “不就是怀个孕么,至于这般兴师动众,” 可既然是宫里的皇后,就意味着大家伙表现的时候到了。 前朝的外命妇,后宫的太妃们,纷纷拿出各自的看家本事,有人做了酸梅膏敬献给皇后,有人制了香砂六君丸,还有人做了各式各样的水果酿,还别说,日日换着花样吃,舒筠果然进食多一些,裴钺抚掌一笑,“还是百官有法子。” 舒筠就靠着宫里宫外的敬献熬过了头三月,太皇太后笑称,孩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怀孕三个半月后舒筠不再吐了,饭量开始变大,只是大的有些惊人,裴钺很担心,只是看着瘦瘦弱弱的姑娘捧着碗大口大口吃,仿佛饿坏了,他又怎么忍心阻止。 就这么吃了半个月,原先瘦回去的部分全部长回来,连肚子也开始显怀,裴钺很高兴。 除夕一过,新年伊始,帝后新婚第一年,百官入宫朝贺,舒筠已是孕中期,行动方便,气色也不错,便出来接受百官朝拜。 宴席过半,舒筠欲如厕便提前离席,她受孕后如厕的频率比往日高些,仁寿宫本安置了恭桶,只是此处人来人往,舒筠也不是很急,便打算回坤宁宫歇着。 从仁寿宫后殿出来,便是一个花园,沿着花园当中的石径可过角门,四处廊庑挂上了宫灯,灯芒涌动,今年的除夕未下雪,地面是干净的,这里原本是个桃园,这个季节只剩下干枯的枝干,唯有几珠朱砂梅错落其中,清香四溢。 刚从藻井长廊下来台阶,瞧见前面的桃园里闪烁着身影,紧接着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你这是做什么?你胆子也忒大了,她的旧物你怎么能随便拴在身上?” 是舒芝的声音,带着惶恐与急切。 舒筠已许久不曾见到这位姐姐,一时还未辨认出,细细回味片刻,方明白这个“她”莫非指的是自己? 舒筠脸色微微发沉,芍药看了她一眼,用眼神请示要不要通报,舒筠摇摇头,且听听他们夫妇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那斑驳的树影后立着一修长男子,他穿着一件绛红的世子服,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朝舒芝伸着,看样子在讨要什么, “你给我,这东西可是我的宝贝。” “宝贝?”舒芝冷笑,带着嘲讽,“你这简直在寻死,你想死,可别拉我垫背!” 裴江成轻哼一声,目露不耐烦,“你懂什么,我拿着这东西见皇后,让皇后与陛下求情,将我调回京城,你可知我在那雍州喝了多少西北风,那风跟刀子似的往我脖子砸来,舒芝,你整日在京城锦绣高粱,你不会明白我的难处。” 舒芝微微怔了怔,没料到丈夫拿着那香囊是这个缘故,迟疑片刻含着泪,“太冒险了,陛下那么护着她,一旦知道,你可没好下场。” “我顾不上了。”裴江成眼周泛着猩红之色,一把从舒芝手里夺过香囊,正要往腰带里塞,忽然瞥见前方台阶下灯火婆娑。 宫人举着皇后出行的仪仗,前一排后两排,整齐划一将那人护在正中,裴江成目光对上舒筠那一刻,眼睫轻颤了下,他已许久没见过她,犹记得与她定亲时她跟一朵花蕾似的,美得不可方物,面前的人儿也美,只是眉梢间艳气逼人,带着几分不可轻掠的清冷。 舒芝瞧见舒筠脸色都变了,吓得膝盖发软,“娘娘...” 裴江成却无半分恐惧,反而往腰间的布囊掂了掂,笑着与舒筠道, “看来是老天爷要成全我,我正要寻婶婶,就见着您了,好婶婶,你有一件旧物在我这里,只要你说服皇叔将我调回京城,我就将它还给你,咱们也两清了。” 末尾他刻意压低嗓音,带着几分暧昧,“你应该不想让皇叔知道,你曾亲自绣了香囊赠予我吧?” 芍药听得这话,气得面色胀青,“放肆,谁给你胆子这么跟皇后说话!” 她紧张地扶着舒筠,低声劝道,“主子,您可千万别动怒,小心动了胎气。” 当初退亲时的绣件她清点过,着实少了一个香囊,后来去王府问过,说是不小心烧了也就没当回事,不成想今日在这里等着,芍药心底骇然,生怕皇帝因此与舒筠生隔阂。 舒筠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仿佛看跳梁小丑般,心底也平静得很, “对,我曾与你定亲,此事满朝皆知,倒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你也好,香囊也罢,是被我扔出去的废物,别说你此刻拿到我跟前,就是现在送去陛下那,我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舒筠还真说到做到,淡声吩咐身边的女官,“去请陛下,就说淮阳王世子有香囊敬献。” 裴江成脸色一沉,这还是当初那唯唯诺诺指东不敢往西的小姑娘吗? 舒芝见女官欲转身,急得往前扑跪下去, “娘娘饶命。” 舒芝挪着膝盖往前,泪水涟涟求道,“三妹妹,您看在咱们同根生的份上,饶了他,饶了我好不好?我错了,我当初不该抢你的婚事,是我该死!” 她响亮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哽咽道,“我后悔了,是我自己造的孽,如今自己吞了苦果,我不怨谁,只是期望妹妹网开一面,您是皇后,伸个手指就能捏死我们,不要与我们一般见识了....呜呜呜...” 舒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跪在舒筠跟前,毫无尊严的乞求。 舒筠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芍药在一旁讽刺道, “世子夫人当年横行霸道时,可想到你与我家主子是同根生?” 舒芝知自己理屈,将头磕在地上泣不成声。 裴江成见妻子低三下四,也很没面子,他躁怒横生盯着舒筠,“我不信,我不信你敢告诉皇叔。” 舒筠不欲与他分辨,朝身边随驾的小内使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太监从人后绕出来,一左一右上前钳住裴江成,迫着他跪在地上。 裴江成恼羞成怒,欲张嘴骂人,二人又塞了个棉团入他嘴里,堵住了他的嗓音。 舒筠不再看他们夫妇二人,沿着石径望角门而去。 裴江成与舒芝被内侍押着送到裴钺跟前。 彼时裴钺正从大殿出来,坐在侧殿的歇息室询问舒筠的去处,宫人刚禀报完便见皇后身边的宫人过来。 内侍将经过告诉裴钺,裴钺隔着屏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裴江成与舒芝。 夫妇俩均被捆住,嘴里塞了棉团,头被按在地上,几乎是动弹不得。 裴钺喝了些酒,兴致正好,不想被二人扫兴,只摆摆手道, “传旨,淮阳王世子与夫人惊了凤驾,削爵罢官,逐出京城,” 消息传开,淮阳王妃当场昏厥,淮阳王也吓到了,从字里行间猜到是儿子坏了事,回到府上气得拿鞭子抽他,一面抽一面哭,最后恨自己惯坏了孩子,为免裴钺生怒,连夜着人将儿子媳妇送出京城,嘴里说着狠心话,心里却痛,暗中着人照应。 往后裴江成夫妇在去京郊四十里外的小镇生活,无爵无职,全靠王府接济度日,骤然从高处跌落,夫妇二人如何能接受,整日争吵,后来王妃病倒,府中是李侧妃主事,送来郊外的银子一日少过一日,夫妇二人如丧家之犬,吃尽苦头,此是后话。 裴钺这厢离开除夕宴后,洗得干干净净回了坤宁宫东侧殿,殿内烧了地龙,十分暖和,他只穿一件明黄的中单,他嗅了嗅身上,隐约闻到一丝酒气,在离着舒筠好一段距离立定,不敢过去,有些沮丧地看着拔步床上的妻子, “朕洗了两遍,好像还有气味。” 舒筠穿着殷红的寝衣,上头绣着金丝凤凰,秀发散下大半,没了方才在仁寿宫的端庄秀丽,露出几分小姑娘的俏皮可爱,她笑着招手,“我又不嫌弃您,快些过来。” 裴钺听了这话,心头有些发热,年轻的妻子过于美了,那双杏眼水汪汪的转,她拥在被褥里,衬得人越发小,裴钺忍了忍,又回到屏风一侧的铜镀金镶嵌松石的香炉边, “朕再熏一熏。” 舒筠等不及了,撒着娇,“我都快要睡了。” 裴钺不再犹豫大步来到她身边,替她将帘帐放下,倚着引枕,让舒筠靠在自己的胸膛。 舒筠侧身搂着他精壮的腰身,阖目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陛下....”她低喃唤了一句。 “嗯?” “您生气了吗?” 舒筠轻声问。 裴钺嗤笑一声,浑不在意道,“混账小子无耻之尤还不值当朕生气,朕将他们逐出京城,以后不会出现在你跟前。” 舒筠并不同情舒芝的下场,她往上蹭了蹭他脖颈,跟个猫儿似的嗯了一声。 裴钺心头有些痒。 自舒筠怀孕,裴钺就没碰过她,这数月光顾着操心她的身子,也无暇想别的,实在是近来舒筠能吃能睡,心里踏实些了,不免又生了几分念头,不过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一闪而逝,又被压了下去。 他不是莽撞的年轻的男子,晓得轻重。 熟知,一只手开始在他身上乱摸,摸了一会儿,她又忽然停了下来。 裴钺就如同被拨动了心弦的琴,涩声问,“你做什么?” “没什么,”舒筠嘤咛一声,“就是好久没摸了,有些想。” 裴钺被她这话给劈了个外焦里嫩,有些盼望她摸下去又不敢让她摸。 理智战胜欲望,裴钺身子往下几乎是平躺下来, 舒筠也寻到更为舒适的姿势。 与成熟的男人相爱便是好,他不会随意猜测,更不会胡思乱想,甚至知道如何保护她。 心里这么想时,手指不知何时覆在他腹部,在那几块结实的腹肌上画圈圈。 也不知画了多久,上头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要玩就快些,莫要考验朕的耐心。” 舒筠:“.....” 她从被褥里爬出半个身子,看着上方面色凝铁的帝王, “这可是陛下说的,回头可别后悔。” 裴钺心里想怕要后悔的是她。 .......后来,谁也没后悔。 白驹过隙,跨过年关来到暮春二月,舒筠腹部十分突出,太医担心胎儿太大,开始限制舒筠饮食,不仅如此,舒筠耻骨已开始发疼,夜里几乎睡不好觉,原先神色娇艳的人儿,被折磨得面色发黄,有的时候实在忍耐不住靠在裴钺怀里嘤嘤的哭泣。 裴钺比她还要难受,每回午后哄得舒筠躺下后,他看着那隆起的腹部,悬着的心一阵阵发紧,她原先那样瘦,小腹无一丝赘肉,如今那么薄薄的肚皮被撑得南瓜大,裴钺心有余悸,每每覆在那肚皮上,他感受的不是里头鲜活的孩儿,而是舒筠的辛苦。 姑娘娇气归娇气,却也勇敢,只要太医吩咐她的事,她从不推诿,即便受不住也咬着牙去尝试,不想吃的也逼着自己吃下,裴钺看在眼里,心痛如绞,他从来不知怀一个孩子这么难,那生孩子呢? 常言道女人生孩子半只脚踏入鬼门关。 离着产期越近,裴钺越不安,甚至上朝时神色会出现恍惚,视线时不时往门口瞥去,生怕有坤宁宫的人来禀报什么。 他害怕舒筠出事。 这样的忐忑不是没有缘故。 即便后期舒筠控制饮食,胎儿还是太大了,舒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精神憔悴。 裴钺下旨将苏氏接入皇宫,舒筠疼得厉害时,趴在母亲怀里哭, “娘,您当初生我也很苦吧。” 苏氏看着受罪的女儿泪流满面,“不苦,娘不苦,你不知生你下来我有多开心,娇娇,你别怕,娘比你身子弱都生下你来,你不会有事的。” 舒筠还是难受,几乎没力气起身,可是产婆说胎儿目前头还没下来,她得想法子多走走,让孩子头朝下,于是舒筠撑着酸胀的腰在殿内慢慢来回走。 她饿的厉害,偏生太医不肯让她多吃,她肚子里跟有几百只恶虫在咬她似的,看着什么都想咬一口,累了便睡,饿醒了就随意抓起周边的点心果子往嘴里塞,裴钺坐在一旁一面替她擦拭唇角,一面扶着她的腰帮她受力。 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让她怀孕。 明明先前是那么快活的姑娘,现在被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连吃一口米饭是奢侈。 等舒筠睡着,裴钺招来华太医, “朕要你一句准话,如果皇后胎儿过大,你有没有法子能确保皇后安虞。” 一旦母子病危,他已做好保大弃小的准备。 只是这个话他现在只能留在肚子里,不便与任何人说。 别看朝臣与太上皇现在极为宝贝舒筠,在子嗣面前,女子的性命如同蝼蚁。 他不确定若他不爱舒筠,会不会做不一样的选择,但现在看着那目若朝露的姑娘,眼底泛着红丝神色呆滞,将他当做救命稻草般依赖,他心底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出事。 华太医侍奉裴钺多年,几乎已从这话里头嗅出一些玄机,一个帝王为妻子做到这个份上,他身为太医很受震动, “陛下,若万不得已,臣便破腹取子。” 裴钺还是头回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由一惊,沉声问,“破腹取子?” “是。”华太医道,“民间曾有先例,不瞒您说,三十年前,臣行走江湖时,曾帮着一难产的妇人破下孩子。” 裴钺一想到舒筠肚皮上化开一道口子,心口猛地揪紧,他嗓音发涩, “那后来呢?母子可平安?” 华太医颔首,“还算顺利,只是那妇人腹部从此留下一道伤疤,极其丑陋...” 裴钺闭了闭眼,到那个时候,只要能保住舒筠的性命,哪还计较一道伤疤。 他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 “就这么定了,你做万全准备,切记,一切以皇后为先。” 华太医定了定神应下了。 五月初一日晨,舒筠倚着床榻刚喝完一口参汤,忽的听到腹部传来砰的一声响,她吓懵了,“怎么回事?”心里开始发慌。 芍药与苏氏在一旁服侍她,见她如此,立即去唤太医,与此同时也将消息递去前朝。 裴钺正在上早朝,听得宫人暗禀,心顿时一沉,他镇定地扫了一眼底下满殿的朝臣,倘若现在将消息散出去,以这些老狐狸的手段,必定是想法子入宫陪产,他不能让任何人干涉他的决定,于是他语气平静道, “皇后宫中来信,说是清晨又开始吐,正在闹脾气,朕不大放心,先去瞧瞧,今日廷议暂休,明日继续。” 话落,他出了奉天殿,脚底生风往坤宁宫奔。 大臣陆陆续续回官署区,唯有柳老尚书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他抓住正要离开的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 “老夫隐约听说皇后腹中胎儿过大,有难产的迹象,算算日子,离着产期也不过半个多月,提前生产也不是不可能,稳妥起见,咱们现在入宫。” 柳尚书话一说完,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相视一眼,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裴钺爱重皇后,万一出事,裴钺会保大弃小。 而这绝不是朝臣愿意看到的。 他们固然同情皇后,可他们更看重江山社稷。 几人合伙递了折子去司礼监,要求入宫探望太上皇。 裴钺早防着他们,自然不予答应,为了与朝臣周旋,他甚至下了一道暗旨,不许太上皇入宫。 柳尚书久等旨意不回,晓得裴钺策略,急得出宫策马往万寿宫奔。 裴钺无暇他顾。 因为舒筠听得那砰的一声是羊水破了。 羊水一破,肚子疼得可厉害了,一阵一阵的,起先还能接受,到后来她几乎咬破了下唇。 产房就安置在坤宁宫后殿,全城有经验的稳婆都侯在此处,太医院一半以上太医也随时待命,华太医,刘太医,张太医三人入产房内侍奉。 裴钺不避讳产房的血污,径直来到舒筠身旁,他将妻子给抱起,让她躺在自己怀里,苏氏与芍药守在另一边,她拽着女儿苍白无力的手默默流泪。 叫声哭声充滞整个产房。 从日出疼到日落,孩子也无下来的迹象。 舒筠数次晕了过去,她的哭声从最先的中气十足到后来气若游丝,裴钺几度失声,差点以为要失去她。 他从来没有觉得一日有如此煎熬,漫长到没有尽头。 那种紧张忐忑和不安,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地笼罩他周身。 他无助地抱着虚弱的妻子,眼眶猩红,面色发狞喝道, “华太医,皇后撑不住了,快些破腹救她的性命!” 华太医已准备好器具,挽好袖子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天蒙蒙亮,东边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快要天亮了。 正当老太医迈出沉稳的脚步时,帘内传来稳婆的呼声, “出来了,孩子的头出来了,陛下,您等一等!” “娘娘用力呀,再使一把力,孩子就出来了。” 沉闷的产房瞬间鲜活过来。 舒筠是无意识的,她仿佛陷在泥泞里,也不知自己用力与否,直到最后感觉到一股暖流从下腹滑出,紧接着产房响起一阵欢呼。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皇子!” “陛下,是皇子啊!” 稳婆剪好脐带,将哭声嘹亮的孩子抱给裴钺瞧,裴钺看着满身泥污般的孩子没有半点反应,他还未从惊悸中回过神来,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沉稳, “皇后没事了?” 这个时候,跪在红褥下的另一位产婆忽然惊叫一声, “还有,陛下,娘娘腹中还有一个孩子。”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难怪肚子超乎寻常的大,原来是双生子。 先是高兴,紧接着密密麻麻的害怕踵迹而来。 裴钺顾不上喘口气,连忙吩咐太医进来把脉,又亲自给舒筠喂参汤水。 大家忙忙碌碌。 舒筠视线模糊,任由产婆按压她的肚子,她凭着本能一呼一吸,小皇子出生半个时辰后,小公主在熹微的晨光中呱呱坠地。 皇后诞下双生子的消息传遍朝野,众臣欢欣鼓舞,视为祥瑞。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裴钺还是那身被舒筠扯得皱巴巴的龙袍,抱着怀里已静静睡过去的妻子神色发愣,纵横疆场十多年的帝王,在旁人看不到的暗处眼底闪烁水光。 他亲眼看到一个活泼娇气的姑娘在鬼门关走一遭,那种后怕在孩子出生后很长一段时日都挥之不去。 为了照顾舒筠坐月子,裴钺将朝政交给内阁,几乎陪伴妻子左右,怕孩子吵到舒筠,将两个孩子挪去后殿住着,由苏氏与宫里的嬷嬷照应。 舒筠初为人母,惦记着孩子,非要抱抱孩子,裴钺只叫宫人抱来给她瞧上几眼,且大多是孩子睡着的时候,舒筠看着红嫩嫩满脸绒毛的孩儿,心里软成一滩水,她新奇道, “陛下,这真是我生出来的孩儿?” 裴钺哈哈大笑,“当然,朕亲眼看着你生出来的,还能有假?” “我就是有点不敢相信....”舒筠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竟然一瞬间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朕也不敢相信,我的筠儿如此勇敢。” 孩子睡得很香,双拳稳稳拽紧,眼睫长长铺在眼下成扇形,一双孩儿用同样的襁褓包着,连睡姿也极像,舒筠一时苦恼, “到底哪个是儿子?哪个是女儿?” 裴钺也极爱孩儿,拨了拨他们的面颊,指着其中眼尾更加柔和的一个道,“这个是咱们的公主,”又指着另一边那个模样明显镇定些的道,“这个是咱们的太子。” 小皇子出生当日,裴钺下旨册封儿子为皇太子,女儿为宁硕公主。 舒筠咧嘴笑着,“我还真分辨不出。” 轻吻了吻孩儿,着嬷嬷们抱走。 月子里裴钺不许舒筠费神,很多时候亲自给她擦拭身子,起先舒筠很不自在,“我是不是很丑?”女人生了孩子相貌便不可同日而语。 裴钺一面给她擦拭撕裂的伤口,一面心疼地哄她, “是啊,你若是不好好坐月子,就会变丑。” 舒筠听了这话,这才下定决心不管孩子的事,舒舒服服躺在塌上歇着。 打恶露的药汤喝下去,身子五日便干净了,唯独就是胸口胀得厉害,有通奶的嬷嬷手法极好帮她通奶,偶尔也会抱来孩子帮帮忙,裴钺不打算让她喂奶,担心伤气血,舒筠也没强求。 寻常人家坐三十日月子,华太医建议舒筠坐四十五日月子,舒筠照做。 苏氏当年就是因为月子里受气,血崩不止伤了身子,舒筠格外注意,吃好睡好,华太医教了她一道健身之法,舒筠也慢悠悠地学。 四十五日过后,她气色几乎恢复如常,开始赖着裴钺撒娇。 裴钺爱极了她这模样,“这都当上母亲了,怎么还这么皮?” 舒筠有些不老实,“我想嘛,陛下....” 裴钺没有纵着她,这一忍过去了三月。 舒筠身子彻底恢复了,他才敢动她。为了避免再孕,他私下费了不少功夫。 小公主与苏氏极为投缘,这三月日日夜里非要外祖母陪着方睡,苏氏担心留在皇宫过久,招来非议,裴钺却是大方地挥手, “您尽管在宫里住着,谁也不敢多嘴。” 说白了苏氏在府上也无聊,除了丈夫,舒家没一个知心人,与她有血缘的皆在这皇宫,她越带越爱小外孙女,也希望能帮衬舒筠一把,舒筠便让舒澜风进宫陪伴母亲,舒澜风老脸挂不住,偶尔过来却不敢夜宿,就这样苏氏两头跑,还别说,人一精神身子反而越来越好,再不是以前走几步便喘气的模样。 女儿命好,这一胎儿女齐全了,往后可生可不生。 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在孩儿满三岁那年相继去世。 两重孝加起来裴钺与舒筠要守丧三年。 待丧期满,孩子已六岁了。 小太子无论性情模样与裴钺一个模子映出来的,小公主起先也像爹爹,越大越照着舒筠在长,到了六岁时,活脱脱一小美人胚子,尤其那双葡萄眼水汪汪的,灵气十足。 她模样像舒筠,性子却大相径庭,方才六岁就晓得品评京中少年,见到漂亮的还会上前赠一个花环,京中世家少年纷纷以此为荣,也有极个别认为公主十分顽皮,不欲同流合污者,这个人便是小公主一岁的将军府世子成锦。 别看成锦嘴硬,他也就是嘴硬罢了,每每小公主塞他一捧花,他憋得面庞发紫,心中愤愤然,却不敢违拗。 模样又俊又俏。 太好欺负了! 小公主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今日在这位臣子府邸住,明日去那家吃席,还别说,小小年纪将京城世家摸了个门儿清,哪家厨子手艺如何,这小祖宗还能说出个七七八八来。 这副德性令裴钺很是头疼。 倒有几分太上皇的遗风。 到了一年一度秋猎,因着守丧,裴钺与舒筠整整三年没去行宫,一除服,百官紧锣密鼓安排好行程,留下一半朝臣坐镇京城,另一半臣子伴驾西山。 折子每日来往行宫与京城,不耽搁政务。 皇太子六岁个头极高,自小被裴钺教的文武双全,他手执银弓由京城少年们簇拥往林子里打猎,小公主也不甘示弱,拖着不情不愿的成锦辍在后头。 天朗气清,行宫的人大半散去,只剩帝后留在乾坤殿,舒筠换了一身湛蓝色的劲衫,套上一件为她量身定做的比甲,系上一条鹿皮腰带,裴钺换上行装亲自替她整理衣领。 舒筠梳了一个凌云髻,乌密的头发高高盘起,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 收拾停当,裴钺牵着妻子离开行宫,顺着后山一条长廊往山顶去。 二人手牵手沿着斑驳的光影而动,偶有一小撮秀发从她脖颈滑过,那抹玉色浸润在光幕里,连同她整个人也美得十分不真实。 夫妻不紧不慢爬山,说是去狩猎,却不见半点着急,侍从远远跟着并不敢靠近,整个山头鸟静风幽,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裴钺带着她来到山顶鸟屋,指着不远处一颗魁梧的青松道,“这是朕十五岁那年手植,今已亭亭如盖。” 舒筠放目望去,风吹松浪,一阵一阵从脚底漫过,那颗高达十丈的青松犹如山海里的灯塔,岿然屹立,亦如裴钺这个人。 “十五岁?”舒筠眨了眨眼,迎着炫目的阳光笑道,“陛下,我很好奇,您十五岁不该要定亲娶妻了吗?何以拖至后来?” 这个问题她曾问过王幼君,随着时光如梭,她越发想听裴钺亲口解释,她想知道是什么缘故让她没有错过这个男人。 “那时啊?”裴钺唇角微微展平,站在她身后替她挡住后面来的风,与她一道极目远舒。 “也想过娶一符合世家闺范的贵女为妻,她好好相夫教子替我拾掇后宫,我一心一意操持朝政,可是挑来选去,总觉得差一点什么。” “差什么呢?”舒筠往他胸膛靠了靠,贴得他更紧了些。 “那一双双眼睛,要么平澜无水,看起来城府极深,要么充满了算计与功利,朕一眼就能看穿,这些脸谱朕在后宫见多了,或许各有千秋,千姿百态,却有一样相同。” “什么?” “没入朕的眼。” 舒筠轻笑,探出手去刮他下颌,“那我何德何能入了陛下的眼?莫不是陛下被我亲一口便赖上我吧?” 裴钺呼吸骤顿,幽深的眼底忽然有一撮明亮的火焰在跳跃, “朕这一生北驱蒙兀,南抚蛮夷,东绞倭寇,西掠川藏,算得上叱咤风云,死在朕手底下的人不计其数,朕心肠是硬的,每每夜半风声,独自一人躺在奉天殿芜顶时想,这一生大概也就是个孤家寡人,些许就是处处太硬了,看到你这样玉柔花软的女孩儿,眼神干净地一眼能望到底,朕便想能取你一瓢柔软安放在心尖,也让我尝一尝这人间牵肠挂肚的滋味。” 舒筠闻言眼眶蓦地一红,扭头扎进他的怀抱, “陛下....” 姑娘一如初见时笨拙脑热,拽着他衣襟,将泪水蹭在他怀里,磕磕碰碰道,“我一眼见到七郎就喜欢上了。” “是吗?”裴钺将心爱的姑娘揽在怀里,看着远处秋山尽染,叠翠流金,“你唤我什么?” 舒筠心里头热浪滚滚,羞答答垂下眸,呢喃道, “七郎....” 裴钺闭了闭眼,一口山风灌入他喉咙,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筠儿,你不知,朕遇见你后,不敢轻易杀人,换做以前,裴江成早已无葬身之地,但朕爱重你爱到生怕你来到朕的身边,为朕杀孽所累,朕想为你积福,为你行善布施,换你一世安荣。” 舒筠眼眶一热,踮着脚费劲地勾住他脖子,哽咽着,“七郎....” 她什么都不用说,仅仅是这一声七郎足够破开他坚硬的心房,让他甘愿粉身碎骨。 “别哭,朕带你出游可不是害你来哭的,”裴钺慢慢拥紧她,安抚她片刻,又将她从怀里拉出来,指着山头另一面,“瞧,那里有一个鸟屋,朕曾养了几只银雀在此处。” “是吗?” 成婚多年舒筠天真烂漫丝毫未褪,眼底泛着细碎的光,“那我去瞧瞧。” 舒筠便要跑过去。 “等等。” 裴钺忽然拉住她,“你发梢沾了些枯叶。” 抬手将路上悄悄采下的一朵粉红野花插在她发间,再放手看着她俏生生离去,舒筠扶着木窗,小心翼翼往里探了一眼,果然瞧见一只七彩华羽的雀鸟停在屋内,她扭头兴奋地朝皇帝招手,眼底的笑要溢出来,粉红的花瓣歪向她眉眼,果真是面似芙蓉,人比花娇。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