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鱼被帝国上将捡到后》 1、第 1 章 “阿金,快啊!到我背上来!” 荧光色的潮涌铺天盖地灌入幽暗的海底,海底的鱼类只是被那颜色异样的洋流擦碰到,身体就开始一寸一寸腐烂。 从皮肤开始,直到连骨髓都烂透,完全消融在那荧光色的洋流里,融为荧光色的一部分。 一条头发和鱼尾一样金灿灿的漂亮人鱼,被眼前骇人的景象吓得慌了手脚,在拥挤逃窜的鱼群里,惨白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毒液,是毒液!”鱼群里有其他人鱼开始惊叫。 “天啊,保护好王子!布鲁斯,王子年幼,游不过毒液,你快带王子走啊!”鱼群里有鱼在慌乱里推了金色人鱼一把,把他推得一个踉跄栽在一个独眼的深蓝色人鱼身上。 深蓝色老人鱼伸出蹼爪接住栽过来的金色人鱼,一把背起,穿过四下奔逃的鱼群,利箭一样破开水流,朝一个方向飞游而去。 金色人鱼频频回头,他看着那片在水底不断开疆拓土的荧光色,他的脑海里仍然是大片的空白。 直到不知道游了多久,游出了那片被人类的生化毒液污染的恐怖海域。 深蓝色人鱼背着他在新的海域破水而出,把他小心翼翼放在两座暗礁堆砌成的天然“堡垒”下。 “阿金,别怕……”深蓝色老人鱼用仅存的一只眼睛打量金色人鱼,确认他安全无恙。 此时夜色已经深了,天幕上惨白的月光洒在海面上,衬得金色人鱼的脸上毫无血色。老人鱼看着阿金大而闪的眼睛,心里叹息这孩子美得太过份了。 美丽在现在的白星上最是无用,尤其是他还是一条亚雄性人鱼,没有雄性人鱼剽悍的身躯和尖利的爪牙,也没有雌性人鱼在逃跑上跳脱机敏的天份。 亚雄性人鱼十分稀有,千万里挑一,拥有人鱼族最美的容貌,却也最脆弱。在安稳的时代里是最珍贵最惹人疼惜的宝贝,但在乱世只有等死的份。 倘若阿金不是王室的王子,打小受到严密的保护,恐怕他活不到现在。 老人鱼眼神里带着疼惜,伸手抚摸阿金冰凉的脸。 阿金眼睛里雾蒙蒙地,他问:“布鲁斯,我们还要逃多久,战争会结束么?” 布鲁斯好半晌没说话,他抚摸着阿金的头发,半晌才说道:“会的孩子。你哥哥是最优秀的人鱼王,他已经潜伏在人类里了……他会杀光那些可恶的人鱼猎杀者!把那些强盗驱逐出白星,夺回我们家园的!” 阿金小声说:“哥哥真的是去杀猎杀者的么,可是我听到其他人鱼说……哥哥是叛徒,他是去找人类求和。” “不可能!”布鲁斯难得大声地跟阿金说了句话。 阿金抠着手指:“他们还说哥哥背叛了塞壬海神,说哥哥亲近人类……” “他们胡说!”布鲁斯有些生气。 阿金垂下眼,过了会儿才说:“十五年前,你也说战争会结束。” 布鲁斯竖起指头发誓:“会结束的孩子,一定会好起来!老布鲁斯向塞壬海神发誓!” 阿金靠着礁石,看向月亮:“想哥哥,很想。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哥哥寄来的礼物了。” 布鲁斯把阿金放在礁石上,转移话题:“好孩子,礼物会有的。乖乖待着别动,我给你抓小鱼吃。” 说到吃,阿金眼睛一下子亮了,肚子也开始叫,他期待极了:“还有小虾!” 布鲁斯慈祥地笑开:“好,还有小虾。等着老布鲁斯把美味的食物都带来!” 阿金坐在礁石上晃荡着金灿灿的鱼尾:“嗯!老布鲁斯要小心哦!不要被人类……抓到。如果可能会遇到危险就回来,我们先不吃,我不怕饿肚子!还有……” 阿金话还没说完呢,老布鲁斯就一头扎进水里游开了。 阿金伸出两只手臂枕在后脑勺,撅起嘴:“我还没说完呢……还有,我才不是惦记礼物……” 想着想着,阿金恶狠狠地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人鱼的眼睛真脆弱,动不动就酸酸的!” 他把不听话莫名其妙涌出眼眶的液体逼进眼眶,发狠地像是要把眼睛给揉瞎。 有海鸟路过,落在阿金身边叽叽喳喳起来,像是要安抚这个小疯子。 阿金注意到了它,吸了吸鼻子把它捧在手心。 布鲁斯一步三回头,总也放心不下他们不谙世事的小王子。直到看见他们的小王子在逗鸟玩,才稍稍放了点心。他心想真是小孩子心性,也好在这孩子是小孩子心性,要不然每天跟着他颠沛流离,漫无目的地逃窜,不知道该多伤心。 没心没肺才好。 布鲁斯用蹼爪抓了两条鱼,抓到第三条的时候,他惊愕地发现他的蹼爪烂了。有荧光色的液体,正在缓缓地侵蚀他的骨肉。这些毒液仿佛能够麻痹人鱼的神经,所以他一只蹼爪已经烂透了,他不是刚巧看到竟然还没发现。 布鲁斯恐惧地喘起气来:“毒液……毒液碰到我了?” 他瞳孔缩成一个点,他想起什么似的,赶快低头看腰上挂着的鱼,仔细地打量,发现鱼身上没有毒液。 他几乎下立刻开始往回游,直到确认阿金身上没有沾染上毒液,他才开始恐惧自己即将燃尽的生命。 他那只蹼爪躲避着阿金的视线,用那只干净的手给阿金剔鱼吃。直到阿金吃饱了睡着。 布鲁斯十分心焦。 阿金今年十八岁,对于寿命最低也要上千年的人鱼来说,他还是个小朋友,十八岁正在长身体,脆弱,嗜睡,不能缺乏营养。 所以往往刚吃饱就会困倦,进入短暂休眠。这个时候正是需要保护。 可他却要死了。 阿金的哥哥走后,由布鲁斯带头的十五个护卫一起照顾着阿金的起居,后来那十四个死的死,散的散,只有布鲁斯完完全全照顾了阿金十五年。 他把阿金当孩子,把人娇惯得很。即便在战火弥漫的白星,也没饿着这孩子。 可是他现在却要死了。以后谁来照顾他啊? “孩子,就让我再守护你这最后一夜吧……”这是老布鲁斯消融在毒液里之前,在阿金耳边说下的最后一句话。 消融之前,他离得阿金远远的,生怕自己和毒液一起化成浑浊的荧光会伤害到他的宝贝王子。 阿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没看见老布鲁斯。但他在身侧的礁石上看见一句用石子刻下的话:“孩子,你知不知道再过三天是你的生日?老布鲁斯送你一份生日礼物——自由!哈哈,十八岁的亚雄性人鱼要独当一面大展拳脚啦!老布鲁斯不该在十八岁的人鱼面前碍手碍脚。等来年,我的王子迎来十九岁生日,老布鲁斯就回来!不许偷偷掉泪,老布鲁斯会看扁!老布鲁斯偷偷看着你呢哈哈哈!” 阿金的手指修长,人鱼状态下他的手指之间也会有半透明的金色软蹼相接,看上去像是漂亮的人类手指戴着蕾丝边的手套,华丽迷人。 他的手指轻抚凹凸不平的字迹,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着那些“哈哈哈”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撅起嘴小声道:“老布鲁斯……” 阿金发了半天呆,忍不住开始对着空气大声喊:“老布鲁斯,老布鲁斯……你的礼物,我能不能不要!”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无边浪涌。 他正喊着,听到了机械船驶近的声音,吓得他赶紧躲进礁石缝隙里。很快,他听见了人类喝酒说话的声音,满嘴的脏话。 阿金很害怕,在心里默念着老布鲁斯。 念着念着,又在想,老布鲁斯还是别来了,这儿有人类,很危险! 他是一个十八岁的亚雄性人鱼,让他自己直面这一切就好!可是想得很英勇,他缩在礁石里的身形堪比被人戳到痛脚的螃蟹,一动都不敢动。 偏偏那船上的男男女女们停在这片礁石场上,不走了。还说要搁浅在这里举办派对。 阿金把自己团起来,狼狈又可怜。只能被迫胆战心惊听着人类的聒噪。 阿金听到人们在说一个很恐怖的事情——他们在这里开派对,竟然是为了在这儿等一个连他们自己都害怕的顶级猎杀者: “真的确定郁宸这两天会来这片礁石区?” “他不来你崩了我。我跟着他混过,他每个月这几天都会来这片礁区。” “这儿前不着陆后不着岛的,来这儿做什么?” “不知道。但是会来。” “那家伙脾气可不好,又难招惹。我是有点怕他。你们六芒星级的猎杀者都这么勇?敢跟这种七芒星顶级猎杀者打交道……顶级猎杀者精神污染犯病的时候,连人类同胞都能杀!你们真不怕?” “靠!怎么不怕……这不是有笔大生意要做,想请大佬镇场子。老子举船开派对请他,他总不会不给脸吧!” “什么大生意啊?我靠!昨天卡洛斯海域的人鱼全部被毒液逼得窜出来,我们路过的都宰了好几条,大丰收了!不会就是你们花钱投的毒吧?” “嘿嘿,算你有见识,毒是我们投的。” “可联盟主和派不是发布过禁杀令么?禁止向海域投放毒液,禁止使用大规模杀伤武器,禁止猎杀非战斗系的普通人鱼。你们这么做,不怕被抓起来?” “谁抓啊?你来抓?主和派那些废物向来被主战派压低一头,他们颁布的禁令不过形同虚设。” “那倒也是。” “我们是听说那片海域有塞壬王族!才花了大手笔。不过,还真是炸出了几条凶猛的雄性人鱼,有点棘手。塞壬王族的雄性人鱼是白星人鱼最正统,他们的价值不是一般人鱼可比。如果能宰了收获一定肥沃,但风险不小,要是能请到郁宸,就稳了!” “郁宸是哪一派的啊?” “看不出来,谁知道呢。” 2、第 2 章 阿金害怕极了,几次忍不住想要逃。可人类有毒箭,有射击枪,还有杀鱼用的电叉电网,轻举妄动很容易惨遭射杀。 阿金捂着口鼻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也不知道煎熬了多久,人类的吵闹声忽然安静了一瞬,接着变成了窃窃私语。 “有人来了!” “是他么?” “是他!” “嘘……他不喜欢吵闹。” 阿金怕得要死,他背对着那艘大船,背对着人群和那片广阔如小片陆地一般的礁堆,他只能听,不能看。 这更加重了他内心的恐惧指数。恐惧又使他的听觉更加敏锐。他甚至已经听到有人越走越近的脚步声。 没想到那些人类的反应和他差不多,在来者脚步声及近的时候,人类们也压低了声音,空气里的躁浮竟然在一种诡异的低气压里逐渐变得郑重,似乎在刻意向来者表达尊重。 “船长,酒倒好了,给,给你!” “我怎么有点手抖呢?” “船长别慌,你可是六芒星,跟七芒星也就差了一个角,气势别输!” 阿金看不到说话人的样子,却听得出他们的怯意。他把自己缩得更紧了。 * 正在说话的人,正是这条机械船的主人。一个六芒星的船长,和他的下属。 下属拿一个角来抬高自家船长的行为,惹得船上许多人暗自偷笑。作为猎杀者,谁不知道五芒星以上,一个角就是天和地的差别。 六芒星级的猎杀者固然也少,在麦哲伦星系总共万把个猎杀者里,六芒星级别的猎杀者顶多超不过三十个。 可七芒星的猎杀者——在整个麦哲伦星系,只有一个! 那就是郁宸。 天上地下,仅有的一颗七芒星。 星芒等级按照精神力来划分。如果说一芒星精神力的摧毁性相当于一把子弹充足的冲锋枪,六芒星精神力的摧毁性相当于一架歼击机,那么七芒星的精神力摧毁性——直接相当于终极核武。 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差一个角?没把在场的猎杀者们笑死。可这里除了船长是六芒星以外,其他的猎杀者们最高等级也只是四芒星,所以他们的嘲笑也并不敢挂在脸上。 甚至有人一边在心里嘲笑诋毁,一边又在脸上谄媚,跟着船长的下属点头说:“是啊,您是六芒星,只不过大佬见大佬而已。” 六芒星船长心里一飘,理了理衣襟,咬牙端起了酒杯。 这艘机械船有被精心布置过,有挂起的网灯,有摆满了点心酒水的长桌,甚至船头船尾还绑着氢气球。 人们也各个身着礼服,派对氛围浓厚。 可越是这样热热闹闹,越是衬托得郁宸脸上的表情很臭,衬得他格格不入,傲慢无礼。 郁宸和船上那个倒三角大块头的六芒星肌肉男不同,他身姿挺拔,骨相俊美匀称,脸也帅得叫初见他的那些男女移不开眼。 光是站在那里,看上去就十分矜贵,他眉目间的冷意隔着那么远就能刺得人脊背发寒,那是一种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气质。 他一身都是黑色,风衣是,短靴是,发色也是。显得神秘不可捉摸。 六芒星摇晃着红酒杯,走到郁宸面前,迎上郁宸晦暗不明的视线,刚建立起来的气势就没了,他讪笑着一口喝完刚满上的红酒。开门见山:“终于等到你的大驾!我,迈克,六芒星,久仰你的大名,想和你交个……” “让开。”郁宸打断他。 迈克一愣,下意识让开路,就见郁宸把他和整座船视若无物,朝着浅水区缓步而去。 迈克没想到郁宸会这么不给面子,见他走过来还以为是被船上的派对吸引了,要上船呢,哪知道人家根本没看在眼里。 迈克尴尬了会儿,耸了耸肩追上去:“嘿,伙计……” 郁宸停了停脚步,并没有回头,“你能跟到这,想必是知道我的。所有人鱼,由我处置。” “哈?” “否侧就带着你的船消失。” “我同意!” “点心不要,只要酒和那盘火鸡。”他朝着浅水区突出来的几块礁石点了点下巴:“酒要整桶,派人送过去。” 迈克眉头一挑,喜出望外:“这就来这就来。” 他跟着郁宸,让下属去端火鸡和木桶酒,跟了两步,郁宸站住,回头看他:“和你的船一起,离我远一点。” 迈克皱了皱脸,又笑着说:“船上有女人,男人也有!嘿嘿,还有在黑市拍到的发/情/期人鱼奴隶,伺候人很舒服的!” 郁宸眼神冰冷地看着迈克没有说话,迈克讪笑一声,举起手:“好的好的,我连人带船立即远离。” 迈克摸着脑袋想不通怎么有人不喜欢热闹,还对白花花的诱人肚皮没兴趣。 不过他还是听话地把船驶远,却没有离开。保持了一段距离,不烦到郁宸,也不至于一眨眼就找不到郁宸。 迈克站在船舷边抽了口雪茄:“郁宸说,抓到的所有人鱼,由他处置。” 人们对这个谈判结果不太满意:“什么叫由他处置?我们就是为了钱!都交给他我们赚什么?” 迈克又摸了摸脑袋:“嘿,先稳住他再说。” 郁宸走近浅水区那片礁石的时候,敏锐地捕捉到礁石缝隙里小心翼翼瑟缩起来的那一抹声息。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就坐在一块露出浅水的干净礁石上,打开木桶酒塞。 过了会儿,他走进稍深的水域,用飞镖抓住了一条海鱼。 提着鱼往回走时,他的视线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金色的人鱼尾鳍蜷缩不住地从夹缝透出一缕轻纱来,像是努力躲在帘子后边却还是笨拙地露出尾巴尖尖的蠢猫。 郁宸嗤笑一声,看见那发着抖的尾巴尖尖,又欲盖弥彰地朝暗礁里缩了缩。郁宸放轻了脚步。 * 阿金并不知道他过于华丽张扬的尾巴尖尖已经出卖了主人。 他听着大船载着热闹的声音远去,却更加不敢动了,因为那个刚才还在被人议论纷纷的可怕家伙,不知道抽了哪根筋偏不上船,还来到了他这里。 阿金真是吓得够呛。好在那个家伙只顾着吃吃喝喝,似乎没有发现他。 阿金忐忑了很久,直到那家伙不再发出脚步声,擂鼓一样的心跳才稍稍平稳。又过了会儿,连那家伙喝酒和切生鱼片的声音都听不见时,阿金才小心翼翼地凑近礁石的裂缝,偷偷地朝着那家伙的方向打量。 这是阿金第一次看见郁宸。 他觉得郁宸和他想象的很不一样。 在阿金的想象里,这个人们谈之色变的“七芒星”应该是凶神恶煞的,但事实上郁宸根本就不是那种青面獠牙的丑陋模样,相反他好看极了,没有龇牙咧嘴也没有凶巴巴地瞪着眼睛。 彼时的阿金见人甚少,见鱼也不多,几乎被郁宸沉冷的外表欺骗了。他张着不谙世事的眼睛仔细打量郁宸,要不是人鱼趋利避害的本能下意识地警铃大作,他肯定还要多看一会儿,毕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视线一落在郁宸的脸上就不太容易挪开。 阿金看了会儿,又看见郁宸身边的空酒桶,还有吃剩的火鸡、切得整齐的生鱼片。阿金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 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捂着肚子生怕肚子叫出声。自从虚岁过了十八以来,他就发现自己很能吃,一天要吃个四五顿夜里还会饿醒呢。 但他可不敢觊觎七芒星的食物。 在他的习惯里,吃完东西该睡觉了,不然会困得坐不住。郁宸肯定要睡了。等郁宸睡着,他就能安全逃走。 可是他在夹缝里僵硬着肢体从大白天等到入夜,郁宸都没有睡过去。阿金肢体又麻,肚子又饿,十分痛苦地趴在裂缝上去看郁宸。 不看还好,一看吓得鱼鳞都要立起来了—— 他看见郁宸拿着刀,正在给自己放血! 郁宸的左手,有一道新鲜的刀痕,很深,很长,不太鲜红的血液夹杂着雾蒙蒙的黑气顺着刀痕流淌极快,淌在地上,很快就染红了大片大片的浅水。 阿金瞪大眼睛捂着嘴。他分明看见郁宸靠坐在一块礁石上,右手攥着左手的手腕。 阿金怕疼,知道一定很疼很痛苦,但郁宸甚至没有皱眉头,他的表情和刚才很不一样,变得十分暴戾,像是在死死压制什么。 直到,似是忍不住了,好像是低/喘了一声,一拳砸在了地上。 然后阿金竟然感觉到整座礁石区,不论浅水还是深水都在那一拳之下剧烈震颤!许多礁石裂开了缝隙,甚至一些礁石受不住已经炸开。 阿金被身侧的礁石扎得很疼又不敢动。他眼看着无数浪潮此起彼伏地涌来,涌起一座又一座水上高山又威力巨大地炸开…… 直到他藏身的礁石也炸了,他才慌乱地奔逃向一座残破的新礁石堆。他的心都跳出了嗓子眼,等确认郁宸似乎还是没发现他没有要连他一起炸了,他才又红着眼睛开始新一轮的躲藏。 他忽然好想好想哥哥,好想老布鲁斯,他觉得这个郁宸真是又可怕又变/态。 他不知道,远处机械船上的人比他更慌: “难怪他让我们远离……” “难怪他会来这里。” “看来他精神力污染很严重啊,竟然是定期在这里发病……真可怕啊……” “天啊,他为什么会用这么残忍的方式释放被污染的精神力,对自己也太狠了吧,这个疯子!” 于是船开得更远了,生怕被殃及。 真可怕啊…… 阿金也是这么想的。 他东躲西藏了整整一夜,逃又逃不开,躲又躲不及,好在这些礁石炸来炸去最终还是一滩礁石堆,使他不至于光秃秃地无处藏身。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郁宸才停止他莫名其妙的可怕行为。 阿金偷眼打量停止自残的郁宸,发现他终于消停了下来,靠在礁石上,看上去比没自残的时候虚弱。 但仅仅只是虚弱而已。 阿金现在真是又疲惫又饿,原本华丽的尾巴因为昨夜的鸡飞狗跳,磨掉了大片的鱼鳞,有一片都秃了,他的身上有许多擦伤,有些也见了血。 以前老布鲁斯把他照顾得极好,哪里有机会受这些皮肉之伤,他心里都要把郁宸给恨死了。 到了正午,郁宸脸上竟然恢复了血色,他包扎了伤口,也不再流血了。 阿金焦虑极了。 到了晚上,阿金肚子都饿扁了,他害怕昨天晚上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好在今天夜里并没有,郁宸似乎不疯了。 甚至开始享受起来,又抓了鱼,切了新鲜的生鱼片,有一条还起了架子烤起来。不知道在上边撒了什么东西,竟然该死地好闻。 阿金没有闻过那么香的烧烤味,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口水都到了嘴角。 “好想尝尝啊,快饿死了……” 阿金是真的觉得快饿死了,他以前不是没饿过,但老布鲁斯从来不会让他空腹超过两顿饭的时间,而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 不知道是饿透了,竟然开始福至心灵,还是激发了深层次的求生欲望,他平时不太转动的脑袋竟然聪明地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虽然看上去疯狂又危险,可是他已经走投无路:“如果我变成人去和他打招呼,他会不会把我当成船上的人类同胞啊?人类之间相互分享食物,他昨天就吃了船长的烤鸡。如果我假装是船上的人类,像船长一样诚心送出礼物,他会请我吃香喷喷热乎乎的烤鱼么……” 3、第 3 章 如果老布鲁斯在,一定会谆谆教导阿金:“人为财死,鱼为饵亡!” 可惜阿金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普通人鱼需要漫长的自我进化,才能够在几百年后拥有转化人形的能力。但塞壬王族不需要。 塞壬海神的后人们,出生后就已经完成了进化,塞壬后人天生具有转化人形的能力。区别只在于,对该技能是否熟练,熟练度只关乎转化后的持久度而已。 阿金就不熟练。 他从前只在好奇的时候转化过人形,一来他不习惯用脚走路,二来转化成人后他就会饿得更快,吃得更多,睡得更久。 他嫌麻烦,就放弃使用这个技能了。 想不到现在竟然能拿来保命。 阿金原本想要转化人形之后再出去跟郁宸打招呼的,可是他的肚子不争气,忽然间就叫得好大声,像是打了个雷。 阿金看到郁宸循着声音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眼神晦暗不明。 再躲就是心里有鬼,骗不住人只能等死了,阿金审时度势,觉得这个时候就不该藏了。 他暗地里努力地转化着人形,把双手和尾巴藏在浅水里,硬着头皮往外游了游,从礁石探出脑袋。 他的声音清脆,透着股纯然的稚气,他回忆着学习过的人类语言发音,模仿着老布鲁斯和人打交道时的老成神情:“您好,人类同胞……” 对上郁宸视线的一瞬间,阿金头皮又有些麻了。因为郁宸的眼神很冷,很难读懂里边有没有一点友好的情绪。 阿金给自己打气,手摸摸索索地狠心在尚未转化完全的尾巴上抠下好几片宝贝鱼鳞,忍着生平最怕最怕的疼痛再接再厉:“请问,我可以用在地上捡到的一大把鱼鳞装饰,换您一小块食物么?” 老布鲁斯总说“伸手不打笑脸鱼”,还说“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只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笑笑的,跟鱼说话彬彬有礼,就不会讨鱼厌。 人和人鱼都长着同样的脸拥有同样的脑袋,想必社交礼仪也是一样的。 阿金自觉自己的表演天衣无缝,而且转化也已经快完成了。 他说完话,迎着郁宸的目光,只觉得郁宸的眼神深不可测,又冷又锋利,被他注视的时候,阿金有一种所有小九九都在被无声窥探却又无力反抗无可藏匿的错觉。 阿金心虚地仰着脑袋,心砰砰直跳,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 郁宸低垂眼帘,目光顺着阿金柔软金发往下移,落在那没有丁点肉的锁骨上。阿金的头发相较大多数男子要长得多,发长堪堪遮住胸前的两个点。 浑身湿漉漉的,就差在脸上挂个牌子写上“我是刚出水的人鱼,快来抓我”。 郁宸脾气很差,不知是不是精神力污染太严重的原因,他总是喜怒无常的。尤其是发病前后,很容易一点就着。 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欺骗,这事放在平时他不可能计较。可他昨天才发了病,精神力还在遭受余污的折磨,正是戾气深重的时候。 于是他决定吓唬吓唬这条笨鱼。 拿来切鱼片的匕首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打了个花旋,刀尖没入身侧的礁石里。郁宸朝阿金轻轻嗤笑了一声,勾了勾手指:“过来。” 阿金忐忑地察言观色,原本看见郁宸转刀有些害怕,但当他看见郁宸笑了,顿时松了口气。 在阿金的认知里,笑,就是在表达友好。 看来郁宸转刀是要给他切鱼片了,他情不自禁看向冒着热气的烤鱼,不知道郁宸会给他切生鱼片还是切烤鱼片啊?如果只能选一样的话,他希望是烤鱼。 郁宸的邀请使阿金开心得想要摇尾巴,不过这一会儿的时间他已经转化完毕。彻底转化完毕的那一刻,阿金久违感受过的腿脚一软,差一点整个人跌进水里。 腿脚给他带来的感觉实在太陌生了,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先走左脚还是先走右脚,支撑了片刻就酸软无比。他怕站太久撑不住露馅,伸手扶住礁石,用尽全身力气朝郁宸走去。 在郁宸的角度来看,他走路的姿势奇怪极了,像是喝醉了酒的软脚猫,东倒西歪,跌跌撞撞。 好不容易爬到了礁石岸边,腿脚一软就往前扑去。 眼看就要扑在郁宸腿上,郁宸很没人性地稍稍偏了偏腿。阿金就扑在了地上。细皮嫩肉的膝盖磕在礁石面上,顿时花了一片。 阿金疼坏了。一时间站不起来,急中生智,索性坐在原地大大方方拍了拍那过份嫩白的光滑大腿:“老毛病了,小时候摔断过腿,一直都不太利索。” 他说话的时候眼眶红红的,因为他从前从不忍疼,疼的时候会跟老布鲁斯哼哼唧唧。老布鲁会摸他的头发温声哄他,跟他说“好孩子不哭,老布鲁斯吹一吹”。 阿金不合时宜地想念着老布鲁斯,还要一边忐忑着。 就听见郁宸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声音低沉地说:“蠢。” 阿金吓坏了,这是伪装被发现了? 他藏着害怕的情绪试图从郁宸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又听见郁宸沉声说:“近一点。” 近一点?在人鱼族里,大家都对讨厌的东西避而远之,只有可以成为朋友的动物,才会彼此靠近。 他对自己勾手指,还让自己近一点,是不是就是不讨厌啊!不讨厌,肯定就是没发现。 所以刚才他是不是说了别的字,不是在说他蠢,是他听错啦?阿金连忙卖力地往前挪了挪。 郁宸就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着他的笨拙姿态。 当这条稚气未脱的蠢鱼像剥开了蚌壳的皎白珍珠一般,在他面前用天真的神情摆弄着赤/裸的身体,郁宸沉默了。 伪装人类,衣服不穿就算了,连一条底裤都没有。又傻又好骗,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 郁宸把刀抽/出/来时,蠢笨的人鱼已经磕磕绊绊地爬近了。 郁宸听到他的肚子又在咕噜咕噜叫,看来是饿狠了才敢来他面前碰碰运气吧。 刀尖贴上蠢笨人鱼脖颈的时候,蠢笨的人鱼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郁宸顿了下:“你笑什么?” 蠢笨人鱼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小尖齿,大概是虎牙,笑容灿烂开心得让郁宸有片刻的愣神。 他拢着新剥嫩笋一样的手指,把七八片明晃晃的金色鱼鳞捧到郁宸的面前:“是开心的那种笑,你答应和我交换礼物啦。” 郁宸眸色复杂地审视着蠢笨人鱼傻兮兮的脸。什么时候答应的,他怎么不知道。 郁宸刀锋一转,用刀把对着阿金。他沉默着低头看他,就像在看一个不知死活的傻子。 另一边,蠢笨人鱼把宝贝似的鱼鳞放在郁宸身侧的礁石上,然后用手指着快烤糊的那条鱼,努力克制着语气不使自己显得太馋:“我能选这一条么?只要一小块就够了。” 郁宸的视线终于从蠢笨人鱼脸上移开,沉默了下后将匕首往他面前一丢:“自己动手。” 然后郁宸起身,脱下了自己的黑色风衣。 阿金没有发现郁宸的异样,他沉浸在“哇我太聪明了真的骗到了烤鱼”的兴高采烈里,笨拙地用两只手去捉匕首。 郁宸的风衣忽然猝不及防地落在了阿金的身上。 阿金还在长身体,转化出的人形个头不高,郁宸的风衣落在坐着的笨鱼身上,直接把整个鱼都给罩住了。 带着郁宸体温的大衣很暖和,阿金只惊讶了片刻,他不知道郁宸为什么忽然给他衣服穿,只是觉得被包裹住的那瞬间,有点像回到了哥哥和老布鲁斯的怀抱,他舒服地眯了眯眼,一副愉快的模样。 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是那个迈克船长:“伙计,昨天晚上你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我见你现在缓过来了,再给你送点火鸡和酒来。” 他顿了顿,似乎是看向了什么,笑得有些耐人寻味:“嘿嘿,我怎么说你看不上船上那些,原来是有更好的,真有你的,这可真是个尤物。” 4、第 4 章 迈克不敢当着郁宸的面打量他的玩物。可饶是他玩过的男女无数,眼前裹在郁宸衣服下的这种男子他也少见,一双眼睛被黏住了似的无法挪开。 迈克只能看见阿金的侧脸和脖颈,以及裸/露在郁宸大衣之外的嫩白小腿、精致脚踝、以及小巧的脚趾。他内心对那嫩豆腐一样的肌肤垂涎无比。 郁宸声音低沉:“拿衣服来。” 迈克一惊,忙瞥开视线:“愿意效劳!” 临走的时候还想跟郁宸拉关系扯闲话:“嘿嘿,玩挺激烈,衣服都扯没了。” 其实他还想问问,这小东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怎么没有看见人往这儿走啊? 但求生欲使他把闲话都咽了下去。其实他拿食物来的时候根本没看清这儿还有个人,是走近了才发现的。 但是从地平线那端走过来的时候,郁宸已经把大衣遮在阿金身上了,以至于他连尤物衣服底下是胖是瘦都没看清。 郁宸打开酒桶木塞的时候,发现蠢鱼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匕首坐在烤鱼面前眼巴巴地望着他。 郁宸看了一眼那条烤鱼,烤鱼并没有被切去多少,只是表面掉了块皮。 他漠不关心地喝酒,吃火鸡。一桶酒喝完,他发现阿金的肚子虽然还在叫,但是他竟然没有再动那条鱼了。捧着匕首在烤鱼前端详他的火鸡,好几次张了张嘴想要对他说什么,最终偃旗息鼓。 郁宸想起什么,蠢鱼刚才似乎是说“吃一小片”。 真是说一不二。 喝完酒的时候,迈克把衣服送来了。他似乎还是想和郁宸聊天,但看着郁宸冷冰冰的脸,识时务地走了。 郁宸把衣服丢给阿金,朝他伸手:“匕首。” 阿金乖乖地把捧着的匕首放在郁宸手上。迎上郁宸的视线,阿金紧张地又裂开嘴对人家笑着示好。然后他就看见郁宸移开视线,看了眼他身边的烤鱼,丢下一句:“是你的了。” 阿金瞪大眼睛,心想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么?他不确定:“烤鱼,还有火鸡?” 这不明摆着,还得再问一遍。郁宸对愚蠢的东西向来没耐心,他下巴朝迈克拿来的衣物点了点:“穿衣服会么。” 不太会。 但阿金不敢说。 阿金这才想起来,老布鲁斯说人类是一种讲究的生物,他们把很多东西看得很私密。比如他们交/配的时候就很介意环境,不能有闲杂生物干扰,得在私密空间。 再比如他们喜欢用衣物把自己包裹严实,他们身体上引以为傲的部分只在私密场合对配偶展现,平时不能随便给人看的。 不像他们人鱼,游走深海时都赤/裸着身体光着尾巴。在一些重要仪式上,成双成对的爱侣会在洋流里尽情拥抱、和爱侣交/配。他们才不会在意交/配时是否有其他鱼类在场。 但显然,阿金已经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他可能存在的纰漏。 要装得像人,这衣服他必须得会穿! 阿金斩钉截铁:“我当然会!我只是……” 他开始找补,狡辩,甚至试图通过甩锅的手段麻痹郁宸,让他不要怀疑自己不是人类:“我本来穿得很整齐,都被你昨天夜里炸烂了!” 他看见郁宸闭了闭眼,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不发作。然后他看见郁宸的目光向他扫过来,冰冷冷的。 阿金瑟缩了一下,学着人类讲究的模样,挪到郁宸总坐着的礁石后边去穿衣服。为了更像人,他甚至还对郁宸小声嚷了句:“别偷看啊。” 躲在礁石后边阿金吐出一口气,心想讨口吃的真不容易啊。笨手笨脚地穿起了一件衬衫。他打起十万分精神不至于把扣子给扣歪。做这样细致的事情,手指头酸死了! 接着是裤子,裤子最难穿,他的腿脚活动起来很迟钝,腿带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把鱼尾给撕成了两半,总觉得骨头该是软绵绵的,不敢太用力。 一身衣服,他穿了半个小时。 等出去礁石的时候,发现郁宸不见了,郁宸的匕首也不见了。 礁石上只剩下几片被水冲散的金色鳞片。 阿金紧张地朝着周围环顾了几圈,没找到。不过他看到了那艘船,船离得有一点远。他已经看不清船上的光景了。他心想,郁宸会不会是上船了? 他心里一下子开心极了,连眉毛都扬了起来,但紧接着他又警惕地朝周围的暗礁张望去,他清了清嗓子,装出遗憾的语气,朝着四野的礁石小声地喊:“人类同胞,你在哪里呢?” 没有人回答。 阿金开心得笑出声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狼吞虎咽地把郁宸吃剩的烤鸡全部填进了肚子。然后是烤鱼。 一点都没浪费! 他还好奇地抱住郁宸喝剩下的红酒木桶,先是把眼睛对着木桶嘴往里边瞧了瞧,然后又摇了摇。他看见郁宸喝过的红酒杯还在地上,就使劲晃着木桶,试图望杯子里挤出一点汁液来。 还真的给他倒出了三两口来。阿金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呛得咳嗽了好几声。他皱了皱眉,有些失望,他还以为很好喝。 阿金吃饱了,就在烤鱼的那摊快灭掉的篝火边蹭温暖。他把被郁宸嫌弃的金色鳞片捡起来,心想不要算了,揪鳞片很痛很痛的我自己要。然后昏昏欲睡起来。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幸福极了。遗憾的是哥哥和老布鲁斯不在这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金睡着了,睡梦里他觉得自己轻飘飘快要飞起来,很舒服。他不知道自己不胜酒力,一口红酒能把他喝个半醉。 他更不知道,在睡觉的时候他心里起来的那点可怜的幸福感,在睡梦里荡然无存。他的梦境鸡飞狗跳,一个人跌跌撞撞在深海里逃避毒液,孤苦无依时,眼角的泪把一小片礁石都打湿了。 虽然做了不喜欢的梦,但这一觉还是睡得很香,可能前些时候太累了。以至于他醒来都是晌午了。篝火灭了,眼睛莫名其妙地肿了。他揉了揉心里觉得奇怪,还以为夜里被蚊子咬到了眼皮。 而且他发现,睡觉时候手里揣着的鳞片,也在睡着时候被水冲丢了。 他有些心疼自己的鳞片,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过去了。他先是觉得昨天夜里吃得好饱,至少能顶一天,他可以用这一天来自己觅食。现在没有了毒液,没有了人类,他完全有能力自己捕鱼。虽然从前他从来没有自己动手捉过。 不过很快他的烦恼又来了。 他自由了。但是他却变化成人了。 熟练度只有达到了一定程度,才可以在鱼身和人身之间自由切换。一般熟练度和他这种青涩得半点熟练度都没有的人鱼,一旦变出双腿,必须得等这段持久度过去,骨骼血肉才会重新打碎重组。 人鱼在身体转变的时候自身的保护机智会分泌出一种短暂麻痹神经的激素,减轻重组的痛苦,但仍然还是会有些痛觉的,所以这并非轻而易举。 阿金记得第一次自己转化人形的时候,持久度是半个月。 现在他看着无边的海水陷入惆怅,这双不太能控制的腿骨,说软吧其实很硬,很难像人鱼状态时那样在水里游动自如。 用尾巴他会游,用腿他得试试。 于是他真的去试试了,可是双腿好迟钝啊,没有了软蹼的手指也分不动水。他根本游不动,而且变成人形之后他耳后几近隐形的鳃也没了…… 阿金差一点成了第一条被淹死的人鱼。 他沉默了。他拖着疲惫的双腿双眼失神地重新坐回那片礁石。他脑袋白茫茫的一片,心想老祖宗对自己真狠啊,变成人的时候连鳃都不要了,游又游不动,只能随着波浪小幅度沉浮。 难道人类形态的时候,他还得学习人类的游泳技能啊?! 做人难,做鱼也难,做他们人鱼,真是难上加难啊! 阿金认命了,这下鱼也不能捕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再一次想念老布鲁斯的时候,阿金忽然意识到,他在软弱。 因为他害怕,就想念老布鲁斯的保护。 因为他不会,就想念老布鲁斯的照顾。 就像现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开始想念老布鲁斯为他安排好的一切。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阿金短暂地失神。 他捧着脸孤独地在礁石上坐了很久,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小声重复老布鲁斯走之前给他留下的文字:“十八岁的人鱼,要独当一面……要大展拳脚……老布鲁斯,我不要再想你了……” 变成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类没有尾巴,不能在海里生存,在陆地上不也过得有滋有味么? 他们会自己工作赚取交易货币,用货币、物品相互交换食物。 他现在也是人,两条腿的人类能做到的,他为什么不能! 于是阿金在这片礁石上拼命地练习走路。他的脚底实在太嫩了,不一会儿就磨破了皮,又过了会儿,脚尖露出了斑驳的肉痕,都渗血了。阿金心想郁宸真是粗心大意,都知道给他穿衣服,不知道给他穿鞋子。 阿金有几次忍不住红了眼睛,但他不愿意做一条懦弱的人鱼,不允许自己掉眼泪,他咬着牙练习平衡,不再把重心倾注在脚尖,而是使用整个脚面。终于他累了,靠在礁石休息的时候,竟然在礁石后边看见了郁宸的衣服。 这才想起来,郁宸的衣服还没有拿走呢。他又想起来郁宸那时候催促他换衣服。应该就是想要他把他的大衣脱掉归还,但因为自己穿衣服太慢磨蹭了半小时,把郁宸的耐心耗没了,所以他连大衣都不要,就走了么。 阿金把郁宸的大衣重新披到了自己身上,心里美滋滋地想晚上还能当被子。也算是大坏蛋郁宸给他们人鱼族做了一件好事。 阿金穿起大衣又练了半天,似乎找到了一点维持平衡,使腿骨不再那么僵硬的技巧。就在夜晚来临的时候,他看见远处那条机械船扬起了帆,似乎要开走了。 阿金着急了。他知道人类是群居的动物。作为人类不能远离人烟,因为人们需要通过各种“交换”存活。 他得上那条船去,他现在对自己的人形十分自信。因为他连人们谈之色变的七芒星都骗过了,天底下还有他骗不过的人么? 他着急慌忙地朝着机械船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去,脚皮流血也不在乎,他只怕那条船消失在他的视线。 终于在船只收回船锚之前,他站在礁岸边朝着船舷上的人群挥起了手,试图引起注意。 然后,他看到扶着栏杆喝酒如喝水的迈克船长朝他看了过来。迈克显然愣了愣,随后“噗”地喷出了嘴里的红酒。 他警惕地朝着身后环顾了一圈,然后对身边的下属问了一句什么。最后眯着眼睛像是打量一道菜一般,视线扫视着阿金,跟人吩咐说:“让他上船。” 5、第 5 章 为了争取成功上船,阿金一路上想了很多说辞。 但他没想到他什么都不用说,迈克船长就对他主动作出邀请。 “噢,我的孩子。” 阿金刚一踏上甲板,迈克船长就把自己喝了一半的酒杯递到他的唇边,细长的带着刀疤的眼睛用一种莫名餍足的神色打量他:“喝点酒暖暖身子。” “谢谢,但是我身上没有货币和你交换。”阿金避开那杯酒,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暗暗调整表情,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紧张。 没想到他这句话说出来,船上的人们都看着他哄堂大笑。甚至有人学着他的语气,神情古怪地重复他的话:“我身上~没有货币和你交换了~噢,天呐!哈哈哈哈!” 还有人舔着嘴唇一脸馋相:“哪儿来的傻小子,姿色真好,是个极品玩意儿!多少钱一夜啊?” “船长,你在哪儿招来的这种货色,也是来伺候伙计们的?” 迈克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家虽是安静了下来,但二三十双眼睛仍然黏在阿金脸上徘徊不去,甚至远处甲板上也有人循着动静朝这里凑来。 迈克先是警惕地远远近近又扫视了一圈,再次扳住下属的肩膀小声问:“你真看见郁宸进了三楼的贵宾房了?” 那下属小鸡啄米般点头:“看见了,我伺候着关的门。” 三楼贵宾房在船尾方向,背对着这里。船上的层楼采用的是半包裹的设计,三楼是最豪华的区域,贵宾区更是迈克招待贵客的地方。 那儿在被包裹着的设计里,安静得很,远离这儿的甲板。如果郁宸在房里,不会注意到这边的光景。 迈克捏着下巴,他很忌惮郁宸,如果这小子是郁宸的玩物,他绝对不敢染指。 但…… 迈克的视线蛇信子一样隔空对着阿金上上下下舔过一遍,他注意到阿金裸/露在空气里的肌肤多少都带着擦伤。 脚也光着,脚上粘着脏兮兮的泥沙,混着血污,看上去狼狈不堪。 想来郁宸在玩弄他的时候并不疼他,也并没有照顾他的感受。甚至对他本人漠不关心。这些都是很明显的事情。如果郁宸还需要玩弄他,根本不会在刚才自己一个人上船,把他给丢下任其自生自灭。 有很大可能是郁宸不要他了。 他又无处可去,只好可怜巴巴地跟过来。 迈克越想越有道理,他“啧”了一声,在周围那些猎杀者们对阿金如狼似虎的探究里,上前一步把手搭在阿金的肩膀上,笑着问:“经济这么困难啊,郁宸……他没给你钱?” 阿金打从上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因为周围的人们都在用古怪的神色死死盯着他。那样的眼神,让他想起海底的人鱼战士们捕猎的时候。 他很害怕,这里都是捕猎者,而他是人鱼。 但一想到连七芒星都被自己骗过,他又觉得自己不该焦虑,这些人还能比七芒星的眼光更毒么? 但其实他想的也没错。这儿的人们虽然对他从哪儿来感到好奇,却绝对不会把他往人鱼上想——因为普通的人鱼这么稚嫩的岁数可是转化不了人形的,塞壬王族的人鱼虽然可以,但塞壬王族雄性人鱼一个比一个长相凶猛,他们彪悍得人类搏击选手自愧弗如。更不会有人往塞壬王族亚雄性人鱼上想,这种人鱼千万条里边指不定才能出一条,太罕有了,没有人觉得自己能遇到。 阿金听不太懂他们的对话,却感觉迈克问他的这句话很有问题,他凭借的是直觉,他自己其实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不懂这个问题所以不能随便回答,以免出现纰漏。他故作沉稳,对迈克察言观色着,一边语速很慢地反问:“郁宸呢?我是来找他的。” 他知道这里的人们对郁宸谈之色变,所以就把郁宸搬出来。 果然,郁宸的名字一出来,连那几个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也安静了。他看见迈克脸上神色变了一下,但也就是片刻的时间。 迈克攥着他宽大的方形下巴,用手指摩挲着端详他一阵,又恢复了刚才那种看菜的眼神:“找他要钱?” 周围的人们见迈克又开始轻浮,纷纷松了口气,恢复了刚刚的揶揄,甚至有人开始向迈克八卦:“怎么回事?” 迈克看了船尾的方向一眼,耸了耸肩:“别紧张,郁宸吃剩的而已,郁宸那种没有感情的七芒星才不会介意。” 说完他对众人打了个响指:“但也暂时轮不到你们。我先尝尝。” 迈克把阿金带下甲板,左拐右拐进了一间光线昏暗的小房间。他打开刺眼的蓝色灯光,脱下自己的外衫,松开衬衫上的纽扣,扭了扭脖子。 阿金听到他的脖子发出“咔咔”的声音。阿金下意识后退,迈克却步步紧逼。直到把阿金逼进墙角。 阿金把发抖的双手背在身后不要被迈克发现,他力持镇定,小声地道:“我是来找郁宸的。” 没想到刚才能够让众人鸦雀无声、能让迈克短暂变脸的说辞,这会儿在迈克这儿却又失效了。 迈克伸出手,把阿金困在墙角,他舔了舔嘴唇,低头对着阿金笑:“别做梦了,郁宸都不带你来玩,他都不要你了。你可以跟我。” 阿金侧着脸,试图避开迈克臭烘烘的气息,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捏着身后的大衣布料,抗拒着说:“他的衣服在我这里,你不认识么!我来还他的衣服,我……” 眼看着迈克越欺越近,阿金再不谙世事都知道他想做什么了。阿金在脑内飞快搜寻自救的说辞,他想起刚才在甲板上听到最多的字眼:“伺候”。 他那时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伺候”并非人鱼族下臣和仆从对主人那种毕恭毕敬的伺候,他谨慎又大声地狐假虎威:“我是来伺候郁宸的!” 迈克的动作果然迟滞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迈克还是被这句话给吓到了。但很快他就分辨出来这小子是在说谎,这是拿郁宸压他呢! 迈克眯着眼睛,不再跟阿金废话,也不再扮演虚伪的绅士。他像是一头饿狼,粗暴地撕开阿金辛苦穿上的衬衫。 看见阿金露出的锁骨迈克直接吸了吸口水,他“啧”了一声:“瞧瞧身上这么多小伤小痕的,郁宸对你很差吧。以后出门也可以拿我的名字吓唬别人,我也是六芒星,只比七芒星少了一个角。” 说完他一脸陶醉地往阿金脖子上闻去。 正沉醉在温柔乡呢,胳膊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 迈克“卧槽”了一声,把试图将他胳膊肉啃掉一块的阿金甩得脑袋在墙上磕了一下。迈克看见阿金靠着墙眩晕了片刻,他抬脚正想去踹阿金的肚子,结果发现胳膊流了很多血,阿金的牙不知道是什么刀刃做的,还真的把他胳膊肉咬掉了一块,就那么追在胳膊上,烂烂的。 迈克作为六芒星猎杀者,把受伤当勋章他当然不怕掉块肉,只是以这种方式掉块肉他只觉得屈辱!他又疼又屈辱,直接要去掐阿金的脖子。 不料阿金像一尾鱼儿滑不留手,那瘦削的身形竟然得了空自从他腋下钻走。 迈克着实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大的胆子,敢对他做小动作。眼看着阿金踉跄着拉开门飞跑出去,迈克咬牙切齿追出,大声朝着甲板上喊道:“拦住这个小贱/人!” 甲板上,阿金刚爬上去就摔了一跤。他听到身后传来迈克让人逮他的声音,连忙朝着船舷跑去。 他心里害怕极了,他心想原来人类对待人类并不全都友善。他们虽没认出他是人鱼,但是却仍然会想要杀了他。哪怕他现在是人。 原来人类也会自相残杀。他看着船舷之外的大海,心想不会凫水也没关系,被淹死也是死在海里,总好过死在人类的手里。 差一点就要到船舷了,他的手臂却被一个络腮胡给拽住了。周围出现越来越多的人,他们张开手臂在他眼前晃,活像是逗老鼠的猫。 他们哈哈笑着,说“来这里来这里,来撞我怀里宝贝!” 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阿金向着人群里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郁宸,郁宸正缓步朝这儿走来。 郁宸走过来的时候人群纷纷为他让开了道路,并且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阿金这个时候因为濒临崩溃,瞳孔都缩成了一个点,浑身发着抖红着眼睛。是一幅被群狼环伺着的怕极了的小兽模样。 他湿漉漉的睫毛下那双受惊的眼睛看着郁宸,他看见郁宸停住脚步也向他望过来,郁宸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冰冷,看不出情绪。但阿金好希望郁宸会朝他走过来,哪怕只是来拿走他的衣服。 阿金身边,那紧紧拽着他的络腮胡男人竟然松开了手。迈克此时虽然骂骂咧咧地靠近了他,却又因为郁宸忽然出现的缘故,缓下脚步,迟疑着没有向他动手。 阿金抓住机会,跌跌撞撞地迎着郁宸的视线,跑到了郁宸身后,紧紧地拽住郁宸的袖子,他处于崩溃的边缘,脑子里白茫茫的,甚至都忘了他对郁宸的称呼是人类同胞。 他浑身发抖着,仰脸看着郁宸,小小声近乎祈求地喊着他的名字:“郁宸,郁宸……” 郁宸你可以救救我么,看在我们曾经交换礼物的份上。 郁宸,救救我好么……那些鱼鳞你没要,你不喜欢我可以给你别的,珊瑚,珍珠,什么都可以给,救救我好不好。 可是他没说出来这些,他只小小声地说:“郁宸,郁宸我把你的衣服还给你好不好……” 6、第 6 章 郁宸垂下眼,看着阿金,他一句话都没说。 可仅仅只是因为郁宸的视线落在了阿金身上,那些跟阿金玩猫捉耗子的人就不敢对阿金有任何动作了。 郁宸目光下移,最终停在被阿金紧紧攥住的袖子上。 “嘿,伙计。他说他来找你要钱,我就打算帮你打发了他。”迈克捂着血淋淋的胳膊,对郁宸讪笑一声,给自己的行为开脱。 迈克把那块烂肉又往胳膊上使劲塞了塞:“他没领情。” 郁宸显然没有理会迈克的打算。他的视线还在那只攥着他的手上,那只手抖得太厉害。 郁宸看向那只手的神情晦暗不明,他心想这条蠢鱼竟然不知死活到向七芒星猎杀者寻求庇护。 且不说人鱼本来就是猎杀者的猎物,就说这满船的人类,哪一个人敢攥着他的袖子叫他的名字。 郁宸嗤笑一声,稍一抬手,阿金就攥不住他的袖子了。那只可怜的手无措地滑落下去,徒劳抓住了一把空气。 郁宸低头又看了阿金一眼,随后移开视线。 他抬起眼看向跟阿金玩猫捉老鼠的人群,几人无不从郁宸的眸光里看到了攻击性十足的冷意,那是一个警告意味很浓的眼神。有人立即举起双手以表示自己以后不会了。 郁宸朝阿金走近一步,垂眸看了阿金长达两三秒的时间。他并未去动阿金身上的大衣,转身缓步朝着船尾的方向走去。 郁宸转身离开的刹那,阿金浑身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看见迈克虎视眈眈,似乎一旦郁宸消失在视线,就会扑上来将他撕碎。 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 阿金闭了闭眼,转头再一次看向船舷。趁着这会儿人们还对郁宸有所忌惮,他就跳下去吧…… 他的腿脚早已经超出负荷,若不是被激发出的求生欲死死支撑着他,他早就站不住了。此时咬着牙朝船舷吃力地走去。 就在这时,窃窃私语的声音再一次安静下来。阿金看见走出几步的郁宸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星火满船,郁宸在金璧辉煌里微微侧过身。不再往前。 阿金睁大眼睛,他把身上的大衣紧了紧,踉跄着朝郁宸追去。 他不知道郁宸这个动作到底是不是在等他。可是,哪怕是他会错了意,他也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当阿金跌跌撞撞追至郁宸身边的时候,郁宸才重新开始向着船尾走去。 阿金在郁宸身后亦步亦趋,他知道,他安全了。 * 阿金跟着郁宸走过长长的船廊,走上高高的楼阶,又走过灯火通明的住宅区,最后他脚步不稳地跟着郁宸站在了一座双开的雕金大门前。 阿金看着郁宸插了门卡推门而入。 他在门外等了会儿,郁宸没有对他发出邀请的声音。 阿金知道非请勿入,可是当他捂着怦怦跳的心朝空旷的廊道打量,心里又忍不住害怕。 他犹疑着伸出手在门上轻轻叩了叩:“我可以进去么?” 没有听到郁宸回答。 阿金又等了会儿,试探着伸进去一只脚。 接着,又伸进去一只。 他心虚地问:“郁宸,我可以进来么?” 郁宸还是没有理他。 阿金犹豫了半晌,忽然恍然大悟:他没有说可以,但是不也没有说不可以么!没有说不可以,是不是可以理解成默认啊? 这个想法生出来,他心安理得了一些,直到整个人完全进入门里,整个身体沐浴到门内的灯光。 房内空间很大,但构造复杂,几个墙角分别还有一扇小门,不知道门后边是什么。 郁宸坐在房间尽头的黑色皮质大沙发上,正在用酒精灯烤他的匕首。 在深海里,阿金并不算是一只笨鱼,他甚至总会被老布鲁斯夸奖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是在郁宸面前,他觉得自己还不够聪明,因为他琢磨不透郁宸的想法。 比如郁宸让他跟过来的举动,阿金觉得是一种不讨厌他的行为;但他对自己爱答不理,又像极了“不喜欢”。 所以阿金只能谨小慎微。 他想打破死气沉沉的气氛,使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显得不那么烦人。他就脱下郁宸的大衣,双手捧到人家面前:“我把你的大衣还给你。” “不必。” 郁宸终于跟他说了句话。 阿金垂眸看了眼怀里的衣服,心想这是不要了的意思么?阿金问:“为什么呀。” 郁宸看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傻子:“脏成这样。” 阿金看着衣服上的泥污和斑斑血迹,脸上一红,的确是好脏啊,他都没注意到好好的衣服已经被他穿成了这样。 阿金小声说:“我会洗干净的。” 然后郁宸就又不理他了。 过了会儿郁宸收起匕首,又开始组装枪/支,阿金看着那些冰冷的子弹有些发怵。 又过了会儿,郁宸开始给一些锐利的看不出用途的铁片上油。接着他打开嵌在墙上的金属大屏幕看人类的新闻。 他看报纸,看书,就是不看他一眼,也不和他说一句话。 哪怕郁宸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阿金都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看书看报看新闻的时候,阿金也试探着凑到他身侧的沙发上,保持着一小段距离坐着。 都换不来郁宸一个眼神了,仿佛他就是空气。 阿金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被讨厌了。 不过饶是如此,阿金也觉得郁宸比门外那些人类好太多了。 他又想,要是郁宸也是一条人鱼就好了。 就这样,阿金在郁宸的房间里充当了半天空气。在灯火长明的室内,阿金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从某一刻开始,他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 他懊恼地摁了摁肚子,试图克制这种丢脸的声音。 也不知道郁宸是被他肚子叫的声音烦到了,还是刚好郁宸也想吃东西。他起身推开一扇门,过一会儿,端了一盘冒着热气的吐司,还有切好的牛肉,以及土豆泥。 餐盘上甚至还有一瓶看不出什么东西的浅蓝色液体,看上去很好喝的样子。 阿金眼巴巴地看着郁宸吃。没有给他。 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不好吃,郁宸吃了块牛肉,然后喝了那杯蓝色液体就离开餐桌,又推开一扇门进去了。 过了很久也没有出来,阿金看见那吐司都不冒烟了。 “是不吃了么……” 阿金不敢问,没有郁宸的同意他也不敢吃。 又过了很久,郁宸还是没有出来。 阿金就试探着伸出手,捞了一片吐司来吃。 他眼睛望着郁宸消失的那扇门,吃得小心翼翼。 吐司很好吃,不知道牛肉怎么样。 于是他又吃了块牛肉。 紧接着,又吃了一勺土豆泥。 有了第一勺,很快就有了第二勺,第三勺。 阿金每次都不敢吃太多,结果由于偷吃的次数太多,过了会儿,惊觉所有东西都被他消灭了一半。 他就不敢再吃了。反正也吃饱了。 郁宸这么久没有出来,阿金心里很不安。 他知道郁宸是个顶级猎杀者,但是在这艘船上,只有郁宸身边会让他觉得安全。 阿金不知道郁宸推开的那扇门是卧室,他只道那扇门不知通往何处,阿金会担心郁宸是不是从那扇门里去了别的地方离开了。 但他转念一想,既然是郁宸的房间,就算郁宸不在,迈克应该也不敢进来杀他。 阿金吃了郁宸的东西心虚,张望了房间一会儿,起身去擦干净餐桌,又把郁宸看过的书籍和报纸整理整齐。要不是不敢出去找水源,他会把郁宸的大衣洗一洗。 做完这些他就困倦极了。 他脑袋混混沌沌却还在想着事情。 他想着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要不然明天问问郁宸,自己可不可以伺候他啊?人类总爱说这个词,一定是很喜欢被伺候。郁宸也是人类,他也喜欢被人伺候吧? 不要工钱,只要管饭就行。反正半个月之后他就可以变成人鱼回到海洋了…… 他缩进沙发一角,抱着郁宸的大衣取暖。 肢体放松以后,身上斑驳的伤痕一阵一阵地发疼。尤其是双脚,脚底真的烂得不成样子了。 阿金醒着的时候不让自己软弱的,可是进入梦乡的那一刻,温烫的泪水就从眼角划了下来。顺着冰凉的脸,垂落在郁宸的衣服上。 郁宸洗完了澡,换了睡袍,出来倒水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样一幅画面。 他拿着水杯喝了一口,路过阿金的时候还是站住了脚。 他注意到房间被人刻意地收拾了一遍。 他的视线扫过整齐的书报区,扫过桌上被动过的食物,又扫过阿金没有一块完整皮肤血肉模糊的脚底。他记得这条蠢鱼刚化成人时,那双脚是多么干净。 最后,他的视线又扫过阿金湿漉漉的眼角。最终,他的视线落在阿金睡梦里紧紧抱住的脏兮兮的大衣上。 * 不知道是不是沙发很软的缘故,阿金这一觉睡了很久。 他醒来的时候郁宸刚刷完牙,正披了一件新的大衣要出门。 阿金吓了一跳,心想还好自己醒得早。要不然郁宸就又不见了。 于是阿金慌慌忙忙地跳下沙发,跑向郁宸的时候还被桌腿绊了一下。 他乒哩乓啷地到了郁宸面前,在郁宸晦暗不明的视线下,谨慎又忐忑地开门见山:“郁宸,我可不可以伺候你啊?” 7、第 7 章 阿金说完话以后,郁宸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看着他。 郁宸很难得地没有晾着他:“怎么伺候。” “我什么都会,只要你能提出要求,我就肯定做得到。”阿金斩钉截铁。 他可是塞壬小王子,从小被伺候到大。哪种伺候没见过? 不过是扮演半个月的仆人,一点不难。 可是他却看见郁宸的脸上露出了嘲弄的神色,郁宸竟然“啧”了一声,还重复他说过的话:“都能做到。” 像是这句话有多么耐人寻味似的。 阿金就差指天发誓了,他见郁宸对这个真的有兴趣,更卖力地推销自己:“我会让你满意的!” 说完话,阿金仰着脸对郁宸笑,小虎牙在光里明晃晃的,看上去天真无邪。 他看见郁宸也在盯着他看。他为能够成功吸引郁宸的注意力而感到开心。 现在他已经不太怕郁宸了,为了让郁宸对自己保持关注,他又开始露出那种极尽讨好的笑容。 然后,他就看见郁宸拉门而去。 阿金:“……” 他连忙追出,紧跟郁宸:“我的价格非常低廉,我不要工钱,只要你能管饭就可以了!” 郁宸的腿修长,并不太快的速度,阿金却忍着脚底板的疼痛小跑着追。 他跟着郁宸:“我很能干!” 郁宸简短回答:“哦。” 阿金连忙又补充了一句让他很心虚的话:“我吃的还少!” 他说完,又补充:“第一天可以不给我饭吃。就当是试试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他孜孜不倦地聒噪:“我不需要休息,全天都随叫随到!” 郁宸道:“嗯。” 阿金喜出望外:“嗯是不是就是答应啦?” 说话间又拉开了距离,阿金追得满头大汗,孜孜不倦地问郁宸:“嗯是不是就是答应啦?” 郁宸就不再理他了。 阿金觉得郁宸就是故意欺负他,要不然,怎么会有人长了个嘴巴老是不说话,他又不是哑巴! 阿金再一次跟上郁宸的时候又问了一句,“郁宸,嗯是不是就是答应啊?” 如他所料,等不到回答。 但阿金焦虑了片刻就豁然开朗了:虽然他又没有说可以,但是他也还是没有说不可以啊,那就肯定是答应了! 阿金很擅长自己哄自己,再跟上郁宸的时候,就心安理得起来。 一路上,经过的人们有的会朝郁宸脱帽致意,有的虽然不打招呼但会远远地回避。阿金见到人的时候本来还会往郁宸身后瑟缩一下,但他发现只要他跟在郁宸后边,就不会有人来动他。 他们甚至也不会当着郁宸的面窃窃私语非议他。 阿金连胸脯都挺起来一些。 跟着郁宸走到甲板上时,又遇到了那个络腮胡。络腮胡看向阿金的眼神很复杂。 他对阿金仍然虎视眈眈却不敢来抓他,甚至远远地给郁宸让开了路。 阿金心里莫名有些解恨。 于是在经过络腮胡时,阿金朝他竖了个中指。 这是跟海底那些雄性人鱼们学到的挑衅技能,他自诩是一条彬彬有礼的绅士鱼,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使用。 那络腮胡的脸顿时黑了下来,朝他比了个口型:“找死。” 阿金连忙跟紧郁宸。 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让他有些上瘾。 到了甲板上以后,郁宸竟然开始走向昨天阿金爬上来的那条暗梯。 阿金在那里有不好的记忆,连忙小声地问:“郁宸你去哪。” 郁宸又装聋作哑。 下楼的时候,阿金的腿脚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他似乎到了极限,下到一半就坐在阶梯上喘/气。 不知道是不是阿金的错觉,他看见郁宸似乎走得比刚才慢了一些。 阿金缓了缓连忙又追上他。 阿金现在已经不指望郁宸和他对话了,但是他还是要和郁宸说话,因为这样会让他更有安全感。 于是他喋喋不休地一路上说了许多话: “郁宸你好高哦。” “你的衣服我穿着很大。” “我昨天没有找到水池才没有洗衣服的。” “郁宸郁宸,等等我呀。” 说着说着阿金就沉默了。 因为郁宸推开一扇暗门后,阿金看见了迈克,除了迈克以外,房间里还有十几个人,他们之间有一些昨天还和他玩过猫捉老鼠呢。 这些人原本坐着,见郁宸来了,全部都站了起来。 这是一间灯光很暗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座三米左右平方的大沙盘。 阿金看见沙盘里光景瞳孔就缩了起来。 那是一座海域和陆地相接的板块模型。 模型的不同区域插着各种颜色的牌子,散布着各种等级和颜色的人鱼。 阿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一年前老布鲁斯带着他逃难,暂居的卡洛斯海域。 沙盘的出现,意味着战争。 阿金眼神一黯。他顾着逃命,差一点忘了,这些人是要攻击卡洛斯海域。 而郁宸,则是他们推举出来的带头人。 阿金的第一个念头是绝望和无力。 但是很快地,他心底涌起一个危险的想法,更坚定了他要伺候好郁宸的决心。 这个时候如果能成功留在郁宸的身边,除了自保之外,他似乎很轻易地就能为人鱼做点什么。 迈克显然没有想到郁宸会把阿金带到这里。 他的脸色比他胳膊上的绷带还要难看。 其他猎杀者们脸上也带着异样。 阿金像块牛皮糖黏在郁宸身后,迈克几次想对郁宸说点什么,最终没有启齿。 阿金看出来迈克这是想撵他出去,其他猎杀者也是这个意思。 他们接下来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聊。 阿金生怕郁宸顺着众人的意思把他撵出去。 他见众人都站在沙盘边,在等待郁宸入座。 他心眼忽然活泛起来,福至心灵地跑到上座的位置,拉出那张大靠背椅子,十分狗腿地撅着屁股吹了吹灰,然后用手使劲地擦了擦。 擦完以后自觉退到门口的位置贴墙站直,却不出去。 既和郁宸共处一室,又不碍大家的眼。 阿金的举止,直接把大家看愣了。 然后他们就看见,郁宸还真的面无表情地朝那张椅子坐了下去。 迈克带着众人也齐齐入座。 很快就进入了主题。 没有人注意到阿金正竖着耳朵,努力去理解着他们说话的内容。 暗室里的会议进行了将近三个小时之久。 要不是有墙支撑着阿金,阿金觉得他的腿脚都要被他用废了。 开完会,跟着郁宸离开的时候,阿金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回过头果然看见迈克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睛盯着他呢。 他火上浇油地,又给迈克也竖了个中指。 回到郁宸房间的时候阿金都累坏了,可他没有休息,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郁宸倒了杯水。 然后在郁宸坐下的时候,忙不迭地给郁宸捧来了他昨天似乎没看完的书籍和报纸。 他看见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郁宸用沉冷的眸色看着他。 阿金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伺候得不错,毕竟郁宸昨天还把自己当空气呢,今天竟然舍得看他。 忙活了好一阵,阿金手里又捧了块抹布,迎着郁宸的视线走过来,然后猝不及防地在郁宸的脚边蹲下。他仰起脸,又是惯用的讨好笑容:“郁宸我给你擦靴子呀~” 他看见郁宸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会儿。 然后避开他摁下去的抹布,双腿交叠着往沙发上一靠,看起了报纸。 这个姿势给阿金带来很强的压迫感。 很显然,他被拒绝了。 阿金只好收起抹布。 他不敢闲着,不然他怕郁宸觉得他伺候得不周到。 他就给自己找事做。 “郁宸你今天还要给你的铁片们上油吗?” “郁宸你呆在房间会无聊吗?天花板上有个壁虎,有没有梯子我把它捉来给你玩呀~” “郁宸你的水凉啦我又给你换了一杯。” “郁宸你……” 郁宸终于说话了:“闭嘴。” 阿金乖乖地道:“哦……” 阿金恹恹地缩在沙发的另一端,低垂着脑袋。 过了会儿,郁宸忽然问:“做饭会么。” 阿金抬起头。他不会做,但一个仆从不能连饭都不会做,不然会被开除的。 阿金就跟他玩文字游戏:“能做。” 郁宸就说:“去做。” 阿金站起身:“这就去!” 他走进昨天郁宸端食物的房间,房间里顿时乒哩乓啷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里边在打架。 才过去没一会儿,里边传来金属滚在地面的声音,伴随着人体砸在地上的闷响。 接着,传来阿金的惊呼声。 郁宸走进厨房的时候就看见阿金不知是被绊倒了,还是踩到什么,滑到在地上,脚边躺着菜刀,菜刀上还沾了血迹。 并非什么肉类上边的,是阿金自己的。他的脚像是被菜刀砸到了,左脚的小指被划开一道一厘米的口子,正汩汩冒血呢。 郁宸真是没想到,不过是让他做个饭而已,差点把自己的脚指头给剁了。 阿金看见郁宸来了脸上露出心虚和害怕的神色。 他的睫毛湿漉漉的,眼尾发红像是狠狠地揉过。 阿金说:“郁宸对不起,我不熟练,下次一定不会弄坏东西了。” 郁宸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阿金觉得他一定是不耐烦了。 果然,他听见郁宸声音低沉地说了一个字:“蠢。” 这一次,阿金听清了。就是在骂他呢。 他又小声说:“下次不会了。” 他说完就看见郁宸离开了厨房。 阿金正在担心郁宸是不是生气了,就看见郁宸又走了进来。 郁宸居高临下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丢给阿金一瓶消毒液和一卷纱布。 阿金以前没有做过处理伤口的事情,所以笨手笨脚。尤其是郁宸还站在旁边看他的笑话。 指不定又想骂他蠢了。 阿金心里委屈极了,他心想要是人类没有发现白星就好了,那他一定还是那个被哥哥宠爱被老布鲁斯妥帖照顾的小王子。 他不用逃亡不用给人当仆人不用受伤。如果是那样的话多好啊。 消毒的时候很疼很疼他忍着不哭,新伤旧伤包在一起,两只脚肿成了人类爱吃的粽子。 在收拾好自己以后,阿金还不忘做饭。 他不太会用电器,吐司片切得一丝不苟但是凉的,好在牛肉本身就是熟食,他不会加热就把牛肉切成小块,摆得很好看。他又找到了土豆泥罐头,拆了一盒倒在饭盒里。 端着食物出去的时候,在厨房门口看见了一双鞋子。 鞋子不大,比郁宸脚上的短靴尺寸要小很多。倒是跟他的脚差不多大。 他自作多情地想,不会是给他的吧? 就在他端详那双鞋子的时候,他听见了郁宸的声音:“工伤补偿。” 阿金高兴极了,心想真是一笔意外之财。 他又苦中作乐地想起,今天好像刚好到了他十八岁的周岁生日,这双鞋子是不是勉强算得上一份生日礼物。 但他现在双脚包成这样,还不能穿,他就爱惜地把鞋子放在郁宸门口的鞋柜上等双脚恢复。 时间过得很快,阿金也就第一次做饭的时候搞得鸡飞狗跳。在这之后他就一次比一次进步。 郁宸吃了几次他做的饭后,哑巴病竟莫名地好了一些,偶尔竟然会回应他的絮叨了。 有一次还因为不愿意再吃冷食,主动教他用电器烧饭。 虽然那时郁宸臭着一张脸,显得很不耐烦。 但那是这些日子以来,对他说话最多的一天。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星期,在一天夜里阿金被一阵剧烈的震荡惊醒,醒来的时候看见整个房间都在晃动,桌椅鞋柜被颠簸得躺了一地。他听到门外许多嘈杂的人声: “靠!暴风雨,暗礁!真倒霉!船会不会翻啊!” “不是暗礁,是塞壬。雄性人鱼,很多条,试图偷袭我们。” “快去拉警报!一级戒备!” 听到塞壬两个字,阿金的心砰砰直跳。他被颠簸的大力摧残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摸索着穿上鞋子的时候,就看见郁宸换了一套看上去很干练的衣服,推开卧室的门。 郁宸手里攥着一把黑色手/枪,右腿还绑着一个两层的武器囊,第一层装着他的匕首,第二层装着他天天上油的铁片们。 这身打扮,阿金觉得特别帅。 但阿金无心欣赏。 他是不是要出去杀鱼了。 阿金看着郁宸推门而出的时候,心里悲愤地这样想。 他追过去也要跟,郁宸就转过身来,又用那种晦暗不明的神色看他。 郁宸声音沉冷说道:“待房间别动。” 8、第 8 章 阿金仰着脸,小心翼翼看了郁宸一眼,又垂下脑袋。 他心想不动就不动,为什么老是这样凶巴巴地和他讲话。 这些天他明明都已经很听话了。 郁宸下完命令就走,阿金看他走入人群,带人绕过廊道下楼。 直到背影消失不见。 阿金关好门,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被癫得东摇西晃。他抱着门把手使自己不至于跟着桌椅在地上翻滚。 他想出去看看。 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拦不住郁宸杀鱼,反而容易成为猎杀者的猎物。毕竟他得罪了船长迈克,迈克船长的狗腿们那么多。 阿金想出去,其实只是想看看哥哥在不在里边。 虽然可能性极小,但是万一里边有哥哥呢? 阿金心里空空的。他记得和哥哥分开的时候,他才三岁呢。 对哥哥其实没什么印象。 唯一不算清晰的记忆是——夹了哥哥照片的小吊坠,吊坠上他记得哥哥是笑着的,那微笑给他的感觉很温暖。 后来吊坠也丢了,阿金脑袋里的哥哥就更模糊了。 之所以对哥哥感情还是很深,是因为哥哥每过三个月就会给他寄一次礼物,人不在身边但关怀几乎不会缺席。这个习惯保持了很久呢,他能感到哥哥是很爱他的。 只是后来颠沛流离,他就没收到过了。 阿金在房间待了才一小会儿呢,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枪响。 以及,人鱼的悲鸣。 阿金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慌了。 人鱼很少发出鸣叫的,尤其是这样惨烈的声音。 阿金能够听懂这一声一声里试图传达的信息——“撤离”! 这场偷袭持续的时间并不久,闹出来的动静甚至都没有将这艘大船卷翻。 大船很快就停止了晃动。 阿金听到四面八方又传来很大的巨响,隐约还有唾骂的声音,和着人鱼痛苦的低鸣声。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冒险看看哥哥在不在里边,哪怕这样做很危险。 他在心里琢磨,这个时候那些猎杀者们应该在战后整顿吧?他不上甲板,只走到三楼的露台区偷偷看看。 住宅区被半包裹着,什么都看不到。他只是走到住宅区对面的露台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且郁宸作为带头人,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回来。 等郁宸回来之前,他先回去,郁宸就不会知道他违抗命令了。 这么想着,他就拉开门,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和外边隐约传来的吵闹声不同,三楼寂静极了,甚至给了阿金一种空旷、诡异的恐惧感。 他缩在露台的夹角,往甲板上看。就看到五条蓝色人鱼,正蜷缩在船头挣扎。 他们身上的血染红了甲板。 哥哥不在这里。老布鲁斯说过哥哥是一条白色人鱼。 可阿金心里还是很难过,他觉得他一定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因为他是他们的王子。 阿金又观察了一会儿,他试图弄清楚人们会把人鱼弄去哪里。 看了会儿,惊觉他似乎一直都没在这些人里看见郁宸。 他该不会是回来了吧?那他可要赶紧回房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纷杂的脚步声及近。 现在到对面肯定会被看到,他静静地把自己团着一动不动,心想看来人群已经散开,他得赶紧回去了。 没想到脚步声竟然是朝着他来的,越来越近,他听见几人交谈时声音恶狠狠的: “老子把他头都踹烂都不解气,该死的东西竟用铁叉把老子肚子叉了个洞,嘶,疼死老子了。” “这次要不是郁宸,我们得全军覆没。” “蓝色人鱼实力虽够不上六芒星,却比五芒星的猎杀者强。难怪迈克花大价钱请郁宸。咱们都是四芒,哪打得过蓝色人鱼!迈克这狗东西是请我们来当炮灰吧!” “这些蓝色人鱼如果围攻迈克,迈克很难说百分百有胜算。他请郁宸来保驾,请我们来挡刀,真他/妈鸡贼!” “听说塞壬族蓝色人鱼很聪明。我看他们还挺懂战略,可惜他们不知道这里有个七芒星。” “是啊,塞壬王族的人鱼和普通深灰色人鱼不同,他们从出生就被塞壬妖神按照实力等级赋予了不同颜色:白色是王室继承者,剩下最强的是蓝色,其次是紫色,再其次是浅灰色。” “这条船能扛住这些蓝色人鱼简直是奇迹,要不是郁宸,就凭迈克一个六芒星,这船,得翻。” “不过……郁宸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那些人鱼啊?把人鱼杀了,他们鱼尾上宝石一样的鳞片又不会坏掉,照样能卖钱啊!” “谁知道呢!郁宸一直都有这个规矩。经过他的手捕猎到的人鱼,都不能杀!只能由他自己处置。” “怎么处置?不都是拔光了鳞片拿去卖钱?” “这就不清楚了。没有人见郁宸卖过鳞片。但他似乎……比大家想象的更有钱。在捕猎结束时,他会直接给予合作方应得的钱财,然后直接把人鱼带走。带去哪儿,去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根据他有钱的程度……很多猎杀者猜测他是不是在进行什么更黑暗的交易。” “啧……” “郁宸好像受伤了。” “说什么笑话,他可是七芒星级的精神力,几条蓝色人鱼对他来说真不至于受伤。” “不是人鱼伤的。是他自己割烂的左手伤口复发。强行放血释放暗元素,精神力需要静养,不然容易遭到余污反噬。他刚才追捕人鱼的时候还在使用精神力,被反噬一点都不奇怪。” “fuck!据说精神力余污反噬比发病的时候还要严重吧……郁宸不会在船上发疯吧?船没翻在人鱼手里,要翻在郁宸手里?” “别说了,我心里也没底,要不跟迈克商量一下先靠岸吧?” “等等,这有个人。” 谈话声陆续停止,脚步声却来到了阿金眼前。 阿金抬起头,看见了走过来的络腮胡。络腮胡肚子上被戳了个大洞,正在流血。 络腮胡显然也没想到在这里能撞见阿金落单。 阿金眼角红红地,他对上络腮胡的视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几乎是立即起身,往对面住宅区跑。 络腮胡嘴里骂了声:“草。” 就追了上去。 他三两步就追上了阿金,把阿金撂在地上,嘴里阴狠狠地说:“狗仗人势是吧,敢给老子竖中指,现在郁宸不在,我看你仗谁的势!” 另外几个猎杀者警惕地朝着楼梯口看了一眼,有人劝告:“算了吧,郁宸不在过过嘴瘾就够了。” 又有人反对:“郁宸忙着呢!一时半会儿上不来。咱们把这小子拖到一楼厕所办了,再丢进海里。神不知鬼不觉。郁宸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阿金死命挣扎,络腮胡过来拖着他往露台背后的阴影里走时,阿金忽然瞪大眼睛朝着三楼的楼梯口喊道:“郁宸,郁宸……” 络腮胡恼了,嘴上骂道:“割了你的舌头,看你还敢吓人。” 他伸手去往阿金肩膀上按的时候—— “砰”地一声,传来了一声枪响。 络腮胡倒在地上的时候还睁着眼睛,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是个死人了。 后脑勺中的枪,一枪致命,十分精准。 阿金被络腮胡溅了一脸血。 郁宸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以至于他杀了人,阿金都辨别不出他的情绪。 阿金软脚虾一样跌跌撞撞奔向楼梯口的方向,对一脸阴云背光而立的郁宸小声解释着:“郁宸,我没不听话……是刚才船颠得厉害,我抓不住门把手,把我颠出来的……” 猎杀者们循着枪声冲上来,就看见攥着枪立在楼梯口的郁宸。 看见他的那瞬间,猎杀者们连脚步都放轻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看见被溅了一脸血污的阿金。 然后,又看见僵直在地血流如注的络腮胡。 原本怂恿络腮胡的几人,此时面如菜色,神色里恐惧不安。 还有人正在不断地往上冲来,惊疑声此起彼伏:“怎么还有枪响?人鱼不是已经办了么。” “不知道啊……” “别上去了。” “为什么啊?” “是……郁宸……开的枪。” “啊……对谁?” “猎杀者。” 偌大的机械船,三层楼的梯阶,涌上来的人,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一个猎杀者,向另一个猎杀者开枪。 让其他猎杀者脊背凉了半截。 疯子,真是疯子! 谁都没有再说话,但看向郁宸的眼神里却满是恐惧。 * 阿金跟郁宸往住宅区走的时候,看见郁宸的一只手在流血。 不是一滴两滴往下淌,而是像一条细细的小溪。 他跟在郁宸身后走了多久,郁宸的血就流了多久,在他们走过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痕。 在郁宸伸手开门的时候,阿金小声地问:“痛么……” 门打开的时候,屋子里一片狼藉,像是被贼打砸过一遍。 阿金看见郁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在乱七八糟的新格局里搜寻什么,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墙角的沙发上。 郁宸抬起大长腿往沙发走去。 阿金狗皮膏药似的,又黏在身后:“郁宸你的手流血了。” “很疼吧……” 阿金发现郁宸的聋哑病又犯了。 但是这一次和从前很不一样,从前郁宸像是故意欺负他,总是摆开一张臭脸。 这次郁宸并没有朝他黑着脸。 相反,随着他左手的鲜血越流越多,他的脸色也越来越惨白。 阿金去找来上次用剩下的消毒水和纱布过来的时候,看见郁宸长眉紧蹙,似是在死死克制着什么。 阿金在郁宸身边蹲下。 他知道郁宸病了。 在露台那会儿,络腮胡和猎杀者聊天的内容他都听到了。 他心里其实很紧张,开始胡思乱想,郁宸会不会死啊。 他要是死了,自己准也要完蛋。 他用纱布蘸了消毒水:“郁宸我给你擦伤口了呀~” 他去捧郁宸的手,郁宸的手就避开了他。 好吧又被拒绝了。 他迫切地希望通过什么方式让郁宸好起来,不要死。 不知是不是再一次福至心灵,他想到了老布鲁斯。 于是他蹲在郁宸身边,又小心翼翼地去捧郁宸的手:“郁宸不疼,阿金吹一吹~” 9、第 9 章 阿金像是怕郁宸再拒绝,这一次他捉郁宸的手捉得很快。 郁宸的手本来就比他的大。 他用两只手把郁宸的手拢起来,轻轻地吹他的伤口,似乎是为了让安抚的效果变得好一点,他还模仿着风,小声地发出了“呼~呼~”的声音。 然后他看见郁宸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有好一会儿,郁宸都没有说话。 阿金并没有注意到郁宸在看着他,他专心致志地拢着郁宸的手:“吹一吹,呼~呼~” 郁宸忽然沉声道:“去小房间,把门锁上。” 阿金很珍惜郁宸大发慈悲和他聊天的时候。 他几乎是立刻就仰起了脸:“你也去吗?” 郁宸少有地给了他一点耐心,竟然回答了他:“我不去。” 阿金就皱了皱眉,继续拢着郁宸的手,摇头。 他拢得很紧,可是又不敢使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抱着什么宝贝。 阿金小声说:“那我也不去。” 郁宸的耐心果然只有一丁点。 阿金说完,就看见郁宸的眉峰又蹙了起来。 阿金分不清郁宸这是又嫌弃自己了,还是他的病痛加重了。 阿金心想,他生病的时候老布鲁斯都是哄着他睡觉的。 往往睡一觉,病就会好多了。 而且睡着的时候,就不会痛了。 如果郁宸睡着了,他就可以偷偷给郁宸包扎左手了。受伤流血很难受的,他前几天脚疼的时候深有体会。更何况郁宸的左手伤得这么长,这么深呢。 阿金知道郁宸一旦聋哑病复发,几乎不会再陪自己聊天了。 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他就自说自话: “生病的时候心情是很重要的,心情好了,伤口就好得快了。” “睡眠也很重要,要好好休息呢。” “这是我爷爷告诉我的。” “对了,还要有人陪着。因为如果发烧了,得有人照顾。” 阿金絮絮叨叨: “还可以听听故事,听听歌。缓解压力。” “爷爷很会讲故事呢,可惜我记性不好,记不住……” “不过我有学会摇篮曲。”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好主意,眼睛都亮了:“郁宸,我给你唱摇篮曲~” 阿金清了清嗓子: “快安睡,小宝贝~” “夜幕已低垂~” “床头布满玫瑰~” “陪伴你入睡~” “你很吵。” 阿金的歌声停下,垂下眼小声“哦”了下,不唱了。 * 郁宸的意识有些模糊。 手上的伤他从没放在眼里,摧毁着他的是附着在他精神力上的暗元素。 暗元素是猎杀者精神力的污染源。 污染比较轻的,犯病时顶多头痛欲裂,再严重点顶多承受下粉身碎骨的痛楚。 没有任何一个猎杀者像郁宸一样,污染严重到连血液都慢慢变黑。 每次病发时,能自控还好,一旦污染殃及意识,他甚至会失去神智,对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造成无法预估的毁灭。 所以,在有可能会失去神智之前,他会用强行放血的方式,去释放那些郁积的黑血,以此来驱逐污染。 三天前放过一次血,他伤了元气。 他能感觉到这一次余污的反噬很严重。 这次又放了一些。 他已经严重失血。 他不清楚这样下去还能撑持多久。 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也混沌了很久,在平时,这么久的时间他已经失去神智了。 可这次一反常态,他的精神力竟然抵抗住了那汹涌的暗潮。 隐隐约约间,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叫着郁宸郁宸,说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的意识陷入了暗沉。 * 郁宸醒来的时候,左手有些痒。 低头看见伤口被包扎好了。 余光瞥到一个影子,侧头看去,就见阿金蜷缩着身子,披着他的那件外衣,趴在他身侧的沙发上睡着了。 郁宸盯着阿金看了有两三秒的时间,然后站起身去洗漱间。 他清楚地感知到他的身体产生了一些变化。 最大的变化是,精神力变轻松了。 从前他的精神力即使在不发病的时候,也是浑浊的,像是笼罩在阴云之下的一片雾霾。 身体也无休止地承受着痛苦。 他不动声色,只是因为他早已习惯。 可这次醒来后,身体的痛觉就减轻了,精神力也像被一场小雨冲洗过,比过往清澈许多。 郁宸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撕开左手包扎,向尚未结痂但已止血的伤口看去。 果然看到伤口里的血,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鲜红色。 郁宸几乎是立即就做出了判断,他身上产生的变化,一定是和阿金有关的。 他知道阿金是一条亚雄性人鱼。 亚雄性人鱼数量太少,少到在人类对白星的探索里,没有其没有任何记载。 而此刻郁宸怀疑,亚雄性人鱼的某些行为,可能存在着修复精神力的力量。 * 阿金揉着眼睛站起来的时候,就看见郁宸看着左手若有所思。 阿金看见他手上的纱布没了,走过去仰起脸:“我昨天包了很久的……” 郁宸垂眸过来看他,片刻后,发号施令:“去做饭。” 阿金看了看郁宸光秃秃的左手,以为自己给他的包扎被嫌弃了。 恹恹地垂下头,心想,郁宸真是有些难伺候。 一分钟后,阿金从厨房出来:“厨房进不去人了。” 器具和食材躺了一地,碎的碎,脏的脏。 半小时后,阿金跟着郁宸出现在一楼的猎杀者食堂。 食堂顿时变成了安静的殡堂。 此时正是饭店,猎杀者们有一大半的人都在这座食堂。 猎杀者们看着阿金给郁宸打饭,端饭,然后坐在郁宸身边,和他一起吃饭。 连带着看阿金的眼神都从前几天的戏谑,变成了恐惧。 下午机械船迎来了战后重建,首先修复重建的自然是三楼的贵宾区郁宸的屋子。 迈克说大概需要两天的时间,所以这两天,阿金都是跟着郁宸在饭堂吃的。 除了吃饭以外,阿金大多时候都抱着个大大的保温杯,追在郁宸身后跑上跑下,提醒他喝水。 为了让郁宸觉得他是个合格的仆从,他使尽浑身解数。 两天过去,一些猎杀者在跟郁宸打招呼的时候,甚至也会对阿金脱帽致意了。 这让阿金忍不住多想:那天在露台上的事情,是不是不会再发生了? 房屋重建好的那天,阿金心里舒了一口气。 不用跑来跑去了…… 虽然现在对双腿的掌控熟稔了很多,但仍然很容易累。 许是这几天太过疲惫,伺候郁宸吃过午饭,他就团在沙发上小憩,哪知道很快就睡着了。 睡醒后郁宸不见了,阿金叫了几声没有人答应。 坐起身,就看见郁宸的黑色手/枪竟然放在桌面上。 阿金看见过郁宸的枪/匣,里边放了太多枪,长的短的,粗的细的,眼花缭乱。 他心想,这把枪郁宸没拿,也没往匣子里放,是不要了么?还是取出来忘记拿走了? 阿金给郁宸端咖啡的时候,在郁宸房间看见过人类的壁钟。 他溜进去看了眼,现在是下午两点半。 郁宸这几天下午都会在放沙盘的议事厅开会,从两点到五点。 他应该是开会去了,而且已离开了半小时。 阿金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 这几天他一直都在找机会偷偷去看看那些被抓进船舱的蓝色人鱼。 想不到这次不小心睡着,竟撞到了机会。 现在好多猎杀者都在跟着郁宸开会,外面应该没多少人了。 这些日子猎杀者们对他特别忌惮,他出去的话,也不太可能再遇到上次那样的危险。 更何况,桌上还有一把郁宸落下来的枪。 阿金犹豫了片刻,伸手拿过枪,把他装在大衣口袋里。两点半到五点钟,他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 10、第 10 章 走出住宅区到了露台,阿金看见外边在下雨。 天空阴霾,风浪四起,海水在昏暗的天光下翻涌着黑色的墨。 阿金顺着露台往下张望了会儿,确认雨天的甲板空无一人。 他心想这场雨可真帮了他大忙了,然后独自走下那条长长的梯阶。 经过一楼的时候,阿金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闹哄声,那是没资格开会的猎杀者们在享受狂欢。 阿金心里仍紧张,他无意识地攥紧郁宸的枪。 甲板下的暗廊他已经走过不止一次。 迈克的小黑屋和那间议事厅都在暗廊的右方。 右方光线昏暗,却有几星灯火照明。 而左方漆黑得看不到一丝光线。 ——蓝色人鱼有很大可能被关在那儿。 人鱼夜视力极好,长久在深海游弋使他们的视力得以进化,只是变成人后弱了很多。不过,若是聚精会神刻意凝视,还是能够看清楚大约两三米的距离。 趋近尽头的时候,阿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轻重交织的低/喘。 他的眼睛几乎是瞬间就大睁了起来。 尽头是一扇狭小的铁门,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一股难言的臭味正从夹缝里发散出来。 无人看管,甚至也没有防范。 看得出猎杀者们对待俘虏来的人鱼并不重视。 甚至傲慢得没把战败的他们放在眼里。 阿金知道他们这么自信,是因为有郁宸在这里。 推开门,阿金走进去,发现屋子居然逼仄狭小到他无法落脚。 在他眼前有一个高约两米,长约四米的大铁笼子,笼子的每一根铁柱都盘满倒刺。 阿金进去的时候,低/喘声几乎立刻静止。 阿金看见五条人鱼挤在笼子里,他们身上的伤口溃烂不堪。阿金小声说道:“别怕我……” “滚出去!西尔德的走狗们,滚出白星去!” “终有一天,塞壬的诅咒会应验在你们身上,海神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阿金心里一阵悲伤。 但听到陌生的名字,他还是下意识轻问了句:“西尔德是谁?” 然而没有人鱼回答他,人鱼们只顾着诅咒他。 他伸手关上铁门,压低声音:“不要大声说话,会招来猎杀者。我不是猎杀者,我不会伤害你们。” 然后,阿金听见角落里传来一个重物撞击上金属的声音。 他抬头,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鱼急切地把脑袋顶在铁笼上。它残破的蹼爪紧紧攥着铁柱子,声音嘶哑而虚弱,语气带着错愕和试探:“你是……king?” 阿金冲上前抓住笼子:“你认得出我!” 听到king这个名字,那些正在诅咒的人鱼忽然就不说话了。 他们纷纷地,小声念叨:“king……king?” 显得不能置信。 那披头散发的人鱼从铁笼夹缝里伸出蹼爪,被阿金一把接住。 人鱼的蹼爪颤抖地触摸上阿金的脸:“king……我的王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 人鱼上上下下打量阿金,脸色越来越惨白:“他们抓了你,做人类的性/奴?我杀了他们!” 其他人鱼也跟着低声怒喝:“杀了他们!” “性/奴?那是什么?”阿金问。 人鱼的声音带着怒气:“他们有没有把你绑起来拍卖?有没有人脱过你的衣服,和你强行交/配?” 阿金摇头。 人鱼又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猎杀者没有把你抓起来?” 他问完,像是才发现了什么似地,盯着阿金:“难道是你转化了人形,骗过了他们,混进猎杀者人群了?” 阿金摇头:“没有混进去。我虽骗过人类,但始终和他们无法融入……你是谁呢?我要怎么才能救你们出去。还有……船上还有一条人鱼成为了人们的奴隶,你们有看见他关在哪儿么?我一起救!” 阿金从口袋里掏/出/枪给人鱼们看:“看,我有武器。” 人鱼没有看向那把小小的手/枪。他急促地说:“我的王子,你忘了布莱克么?那个在你十岁的时候,带着你在虎鲸群里穿梭的布莱克。我们一起穿梭在海洋里,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还有我的伯伯——老布鲁斯。” “布莱克,布莱克,你是布莱克!布莱克!呜……”可能是情绪激动,阿金说到了后边,声音发颤得竟然溢/出了一声呜咽。 这些天来,他一直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勇敢,要大展拳脚,要独当一面。 他也这样做了,没有让自己哭鼻子。 可是这一刻,听到“老布鲁斯”的名字,阿金心里控制不住地委屈。 也就那一瞬间,他没有克制住软弱。 很快地,在下一个瞬息,他就把刚刚撇下去的嘴角强行提起来,把眼眶里酸涩的液体逼回去。他调整语气:“布莱克……你不是去人类基地找我哥哥了么?哥哥没有和你们一起么,我哥哥呢?” 在听到阿金哥哥的时候,布莱克脸上起了一些异样的表情,眼底竟闪过一丝低沉的阴蛰。但当他再看向阿金的时候,脸上又带了笑:“我的王子……你哥哥在人类的城市。他现在,是人类基地的高层之一。联盟基地是高级人类才能抵达的地方,我没能进去。我不知道你哥哥是怎么办到并且坐到高位的……关于此事,人鱼之间流传了一些不太好听的传言,因为你哥哥至今没有出面为人鱼做过什么。但我宁愿相信是时候未到,我相信他是去攻击联盟腹地的。我相信他,他是我们的骄傲。” 他盯着阿金,继续说:“至于你说的人鱼奴隶……我不知道。没关在这里,但以我的经验,被俘虏成为奴隶的人鱼,都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片刻不离。我们救不了他的。” 他的蹼爪在阿金脸上轻抚,眼底露出疼惜的神色:“布鲁斯呢?为什么没有照顾你。” 阿金不想让布莱克知道老布鲁斯主动离开了他,他不希望任何人误会布鲁斯对他的用心,不希望听到任何人指责布鲁斯的字眼。撒谎道:“走散了……” 布莱克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似乎对离散之事习以为常。他这才回答阿金最关心的问题:“你救不了我们,离开这里,不要让人类知道你来见过我们。你……走吧。” 阿金固执地攥着枪,小声但坚决地道:“我有武器。” 布莱克打量着他:“听布莱克的话,回去吧。但不要回到海洋了。刚刚你不是问‘西尔德’是谁么?我告诉你,西尔德就是猎杀者联盟的元首。是他研究出对付人鱼的毒液,海洋比陆地更危险。等你转化人形的持久度过后,就顺着这片海往北方去。你会看见忒修斯大陆。那是白星最大的陆地板块,人类在那里建立了城市。你的哥哥,就在城市的最深处。塞壬海神一定会庇佑你,和哥哥重逢。” 阿金轻声念:“往北方去……忒修斯大陆……人类的,城市……” 布莱克奖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的王子很聪明。记好这些,不要再混入猎杀者之中了,很危险。去吧我的王子……” 阿金杵着不动,坚持自己的目的:“如果我找到钥匙,打开这座笼子。是不是就可以救你们出去。” 布莱克笑道:“没用的,我们被注射了抑制剂。不剩多少力气了,就算打开笼子,也走不远。” 布莱克话刚落音,阿金就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叫到:“肾上腺素!只要你能在人类的地盘,拿到五支肾上腺素!我们就可以恢……”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布莱克已经扑在他的身上,对着他的脸上重重地砸了一拳,直打得他晕头转向,连门牙都断了。 布莱克恨恨地唾骂:“懦夫!你这个懦夫!” 他转过头,眼睛一下子变得猩红:“king,不准去!我们不需要!” 阿金看了布莱克一眼,没有说话。他默然片刻,攥着枪,转身出了屋子。 肾上腺素。 阿金记住了这个词。 可那是什么东西呢? 这一丁点的提示,对于阿金来说,足以使他振奋。 振奋和紧张交织,又夹杂着一些恐惧,使他的双手有些细微地发抖。 走出去的时候他朝右边的暗廊看了一眼,议事厅外的那盏昏黄油灯还在微微亮着。郁宸他们应该还没有开完会吧。 在经过一楼听见那一声声热闹的音浪时,阿金很想冒着危险冲进去,把枪抵住一个倒霉蛋,逼他告诉自己什么是肾上腺素,再逼他给自己五支。 可万一那人也没有,再万一那人根本不怕死呢? 那么死的将是阿金自己。 他不能这么冒失。 把枪摁在口袋里,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三楼住宅区。 他把郁宸的枪放回桌上,像是从来没有碰过。 然后他就开始打扫房间。 路过镜子的时候,他发现一个可怕的事情——他的衣服和头发湿了。 刚才可能太紧张,竟把这些细节忽略了。 就在他抱着毛巾猛擦头发的时候,郁宸推开了门。 阿金擦头发的手顿时停住了。 阿金看见郁宸的目光朝他扫来。 阿金道:“房间里太闷了,我去了露台。” 郁宸走向沙发:“倒杯水。” 阿金连忙跳起来去给郁宸倒水。 他舒了口气,心想郁宸这是信了。 他抱着水杯走过去的时候,看见郁宸摊开在桌上摊开了一张地图,他看见地图的左上角有一个板块写着忒修斯大陆。大陆上有纵横交错的曲线和文字,将大陆划分出详细的区域。 阿金递水的时候,一双眼不动声色在地图上打量。 他在郁宸身后站了会儿,郁宸喝了杯水放下杯子:“也去甲板了?” 阿金头皮一炸,低头看向背对他坐着的郁宸。 他在心里飞快地揣测,心想一定是他的衣服和头发太湿了,不像是只去过露台的样子。 哪怕郁宸没有看着他,但是想起郁宸平时看他的眼神,他也不敢自作聪明说谎,于是半真半假地解释:“嗯,也去了。” 阿金开始编造谎话:“醒了没有看到你,觉得你应该是去议事了。” 阿金的目光扫视了桌面一圈,确认了什么似地,继续道:“杯子在桌上,我想给你送杯水。但是一层的大堂里,好多人,他们老想要欺负我,你知道的。我到那里又不敢走了。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淋湿了。” 见郁宸看着地图好一会儿没说话,阿金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心想,难道他去暗廊见人鱼,被郁宸发现了? 他又心虚地找补:“雨太大了……屋里,没伞。” 11、第 11 章 阿金忐忑地盯着郁宸的背影。 等了很久,郁宸都没有再说话。 阿金觉得应该是过关了。 他伸手捧起郁宸的杯子,一双眼睛在郁宸脸上察言观色:“我再去接点水。” 回来的时候,他把郁宸的水放在地图边,趁机又看了几眼地图。 然后试探着问:“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的,昨天还没有下。是今天早上下的吗?” “昨夜。”郁宸的声音很冷淡,好像不想再被他打扰了。 要是刚来的时候,阿金就识趣地不会再说话了。 但现在阿金想要趁着郁宸没犯聋哑病的时候,多和他说几句话。 因为从郁宸这儿获得消息,要比去楼下获得消息更容易,也安全得多。 阿金“哦~”了一声,偷眼打量着郁宸,然后把他擦过头发的毛巾递给郁宸:“你的头发和衣服也被淋湿了呢。” 他看见郁宸侧过脸朝他手里的毛巾看了一眼,但是无动于衷。 他说了句:“没那么娇气。” 阿金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间接在嘲笑他很娇气。 顿了顿,阿金放下毛巾:“那你明天还要议会么。” 郁宸道:“嗯。” 阿金就说:“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我脑袋有些发昏。” 等了一小下,他又自言自语:“如果明天还没好,我可以再睡个午觉吗?” 又等了一小下,他自顾自地补充:“我的意思是我想请半天假。” “随你。” 阿金就又开始擦桌子。 里里外外擦一遍,又来擦郁宸看地图的桌子。 他看见那把被郁宸遗忘的枪,仍然放在那儿没有被郁宸收起来。 不知道是没注意到,还是他真的不要了。 阿金心想,他最好不要看到。 他在郁宸身边跃跃欲试地站了会儿,看着他的冰块脸,最终没有去擦郁宸的桌子。 这天晚上阿金像往常一样,给郁宸热了土豆泥罐头、牛肉,还有吐司。 他还给郁宸加了个餐——比平时多煮了一盘海带。 吃饭的时候,阿金坐在郁宸的对面,时不时看他一眼。 快吃完的时候,他小声喊了句“郁宸”,郁宸抬眸看他,还是那种晦暗不明的神色,阿金被他看了一眼,就垂下头:“我觉得你和其他猎杀者不太一样。” 这次郁宸倒是没有不理他,他道:“是不一样,我是顶级。” 阿金埋头吃饭,他说的可不是这个。 晚上郁宸照常睡在里间他的卧室里,而阿金就睡在外间的沙发上。 阿金看向郁宸背影的眼神,像是告别。 当天夜里阿金失眠,他脑海里都是布莱克殴打其他人鱼骂他们懦夫的模样。 还有发臭的空气,残缺的鱼尾,破碎的蹼爪。 他来的时候是想着,他变成人类不会凫水,抓不了鱼吃就会饿死。所以转化成人形,假装是人类,上船来一场长达半个月的谋生。 可是昨天在暗廊尽头的铁框前,他就改变主意了。 他要放了那些蓝色人鱼们,并且跟他们走。 他现在转化人形的持久度还没有过,转化不了尾巴。但如果能找到肾上腺素放出人鱼,布莱克一定会带他走。 他的视线又落在郁宸桌上那把黑色的手/枪上,心里有些小开心。 他甚至已经想好怎么弄到五支肾上腺素了。 ——如果郁宸不把这支枪收起来的话。 第二天吃过午饭阿金就缩在沙发装睡。 他知道自己一吃饱就犯困,所以午饭没吃几口,以保持清醒。 到时间的时候,郁宸从椅子上起来系袖扣。 阿金知道他要去开会了。 他闭着眼睛,等待着开门关门声。 等了会儿,没听到。 就把眼睛眯起一条缝,然后吓得差点抖出来。 他看见郁宸就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他身姿颀长挺拔,腰身悍利。 这么站着的时候,挡住了身后的灯光,在阿金身上铺下了一片阴影。 那阴影把阿金整个人包裹住了,还有余。 阿金连忙又闭上眼睛。 破天荒地,郁宸主动说了句:“要走了。” 阿金知道装睡被发现了,于捂着额头,皱起眉,假装成浑浑沌沌醒不来又睡不着的虚弱模样:“嗯,祝你议事顺利呢,等你回来我应该就好了,给你做晚饭吃。” 郁宸又看了他几眼,没再说话。他推开门又关上门,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阿金强迫自己等了会儿,直到确认郁宸不会因为忘记拿什么东西又拐回来,才迫不及待地奔到郁宸常坐的桌边。 手指有些发抖地把将那把被遗忘的手/枪装进裤袋。 他发现郁宸摊开在桌上的地图也没有带下去。 又是一件意外之喜。 地图被阿金折起来放在了另一个裤袋。 阿金推开门要出去的时候脚步忽然顿住了。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因为被他实时打扫而整洁的房间,又把视线落在了厨房。 他想了想,去厨房煮了一盘海藻,又切了小块牛肉摆了一个好看的拼盘。最后他拆开一盒土豆泥罐头放在郁宸常用的饭盒里,又给他摆盘了一盘没热过的吐司,放在餐桌上。 由于都是速食,除了海带需要煮熟以外其他都没加热,所以阿金只花了十分钟。 然后他脱下身上披着的郁宸的外套,叠得整整齐齐,就放在桌面上被他偷走地图的位置。 这件外套阿金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这几天虽然又穿了,但没有再把它弄脏。 这个动作只花了一分钟。 阿金用了十一分钟,为这半个月的一场梦画上句点。 他自己细想的时候也会恍惚,一个人鱼,曾依赖于他的天敌,靠猎杀者的庇护而活。 * 今天仍然下雨,天色比昨天还要漆黑一点,明明只是下午,黑云逼压,墨浪翻卷,连船只都摇摇晃晃。 那些没资格参加议会的低级猎杀者们仍在一楼狂欢,音浪此起彼伏,隔着厚厚的门墙,断断续续地被浪潮声吞噬。 阿金走进大堂角落的时候,只有三个猎杀者注意到他,其他的都在彩灯交织的光线,跟随着震得人耳朵发麻的音律摇头晃脑。 那三个猎杀者刚好就坐在角落,没有进入舞池,只是在闲聊。 看见阿金的时候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齐刷刷看向阿金,除了饮酒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阿金却忽然朝着一个人走过来。 那人几乎是一下子就跳起来了,表情有些苦恼,似乎想要走掉。 可阿金已经到他身边了,并对他说了一句:“嘿,伙计。” 那个人总觉得阿金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上有船长迈克的影子。这句话几乎是迈克跟人打招呼的口头禅。阿金说这话的语气,都像是跟迈克学的一般。 那人在其他两人探寻的眼光里,硬着头皮死死盯住开门的方向。 直到确认郁宸没来,他才问阿金:“什么事?别找我,我可跟你不熟。也没有得罪过你。” 阿金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的底气更足了一些。 他让自己的神情尽量像郁宸一样冰冷,这样就不会让人看出他心虚或者紧张。 他又用郁宸惯用的语气,沉声说道:“郁宸和迈克在议事厅,他们临时有些重要的事情,让我来取六支肾上腺素。” 他故意多说了一支,是觉得这样不容易让人想到那“五条人鱼”,从而产生联想。 那个人看了看他的两位同伴,两位同伴耸了耸肩,显然没有打算多嘴把自己掺和进阿金的事情。 那人的表情有些烦躁,但还是克制住没有骂出声,他指了指舞池的方向:“我是迈克请来的猎杀者,你要支取迈克船上的物资,要去找打碟子的那位。那是迈克的下属。” 阿金皱起眉,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他手心里其实已经汗津津了,声音极力维持平静:“你把他叫来。” 他不想穿过人群,引来更多猎杀者的注意力。 那人又看了两位同伴一眼,在同伴戏谑的眼神里露出了更多不耐,却没有发作:“我不去。即便是迈克,也没有资格使唤同伴。我不是船上的工作者,你找错人了。” 阿金偷偷地察言观色。 然后他就从口袋掏出一把黑色的手/枪来。 他克制着细微的发抖,在三双眼睛震惊的神色里,抬起枪口,对准了那个倒霉蛋的脑袋:“那他呢。” 那人咽了咽口水:“郁宸的枪?” 阿金沉声道:“那东西是他们拿来做研究的,急用。怕你们不认识我,郁宸就把他的枪给我作信物,还说:‘如不配合,枪随便开’。” 那人顿时起了一身白毛汗。 三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是郁宸的风格。 郁宸人不在,但是郁宸的枪他们也不敢得罪。 那人也不在乎在同伴面前的面子了,当即穿过人群把打碟的迈克下属叫来。 似乎是为了在同伴面前赢回在阿金面前畏畏缩缩的面子,他对迈克的下属颐指气使。那下属一张脸皱巴巴地,显得不情不愿,又不敢得罪船长的客人。 随后老老实实地提来了一个小箱子:“六支,肾上腺素。” 阿金点头,他害怕得口干舌燥,却还在死撑,怕出问题,就说:“打开看看。” 那下属就把盒子打开,阿金用余光偷看周围三个猎杀者,发现他们看着肾上腺素的时候,神情平常,没露出什么古怪。 阿金这才提着箱子离开。 一出了大堂的门他就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得飞快,因为他害怕那四个人凑在一起品出什么,然后反应过来反手来抓他。 布莱克看见阿金的时候,脸上有责怪的神情,他把额头抵在铁笼子上,压抑着声音喊:“king,别再来了!” 阿金打开小箱子,从里边拿出六支肾上腺素,他的手穿过铁笼子的缝隙申了进去,他声音很小,透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勇气和坚定:“布莱克,瞧,我做到了。” 他看了眼布莱克的神色,又用更小的声音絮叨了一句:“别小看我……” 阿金从前不知道肾上腺素是什么,但是眼看着五条人鱼打了肾上腺素,整条鱼似乎在瞬间充满了力量,达到了全盛的武力值。 阿金就吓了一跳。 尤其是有一条人鱼的脑袋都烂了,原本虚弱地连喘/息的声音都听不见,此刻也能跟着其他四条人鱼一起,扯断铁笼子。 阿金带着五条鱼,一边往外潜行一边提醒他们不要发出声音。 这一路并不长,阿金却觉得走了一个世纪那么远。 终于踩着楼梯出了甲板,眼看船舷就在眼前,阿金忽然听到了一声“我靠”。 他下意识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就看见一个低级猎杀者拽着裤子,提着鸟,像是刚刚才在甲板上随地小了个便。他大声地喊:“人鱼跑了,他妈的人鱼跑了!” 阿金已经飞奔到船舷边,他推着受伤较重的人鱼急促地道:“快一点,动作快一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枪响。 那个在甲板角落随地小便的猎杀者举起了枪,朝正在跃入水中的人鱼扫射起来! “砰”! “砰”! “砰”! 枪声撕裂乌压的云层,穿透汹涌的浪潮,破入门窗紧掩的大堂。 就在布莱克要将阿金抱住,丢给已跃入海面的人鱼手里时,一枚子弹淬着火焰穿过了他的手腕骨。 阿金一下子跌在了地上,他扶着船舷站起来,就感到脸颊边一阵火辣。又一枚子弹,堪堪贴着他的脸飞驰而过。 “是阿金!阿金是叛徒!快去通知郁宸和迈克!” “阿金欺骗了郁宸,他竟然和人鱼是一伙的,郁宸一定会打死他的!” 12、第 12 章 布莱克一只蹼爪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猛地挡在阿金身前,用另一只蹼爪提起阿金的领子,此刻他顾不得他的动作有多么粗暴,他扇动宽大的尾鳍试图为阿金挡住飞来的子弹。 然后他脱开手,任由阿金坠入波浪疯卷的海水。 已经入海的四条人鱼接住了阿金,海浪打得阿金睁不开眼睛,他仰头朝船上大喊:“布莱克!” 紧接着,他看到布莱克也翻身跃进了海水。 “走!”布莱克浑身浴血,顿时染红大片海水,他调转身形,带着四条人鱼破浪逆行而去。 阿金死死扒住一条蓝色人鱼的背,两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他此时没有鳃,呛了太多水,不停呛咳。 昏昏沉沉地。 耳边汹涌的海潮声越来越大,船上人类的怒吼声已越来越小,起先阿金还能听见几点零星的字眼: “没拦住……” “……欺骗……肾上腺素……” 但很快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人鱼在海中游弋的速度飞快,只消片刻,他们就游出了人类的射程范围。 可仍有枪声传来,那些枪声更像是无能狂怒。 不知是安全之后,开始放纵自己的好奇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阿金在人鱼背上回头朝着来路回望了一眼。 然后他看见了郁宸。 郁宸似是刚到甲板上,又似乎其实已到了一段时间。他立在船舷边,身姿高而挺拔。迈克在郁宸身边说着话,郁宸似乎聋哑病犯了,只是听着,没有回应。 阿金看不清郁宸的脸,却知道郁宸在看他。 ——隔着汹涌的波涛,和茫茫烟海。 阿金觉得,郁宸此刻一定很想杀了他。 * 布莱克带着人鱼游到一座空寂的小岛上。 阿金在沙滩上滚了一身沙,起来时手脚还有一些生理性的发抖。但他其实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已经麻木了。 刚才他抱着人鱼的时候实在太用力了。 而且他现在又没有鞋子穿了,被他宝贝了好几天的鞋子,已经丢失在海浪里。 更重要的是,连从郁宸那里偷出来的枪也不见了。 其他人鱼开始搜寻可以生火和果腹的资源。 布莱克朝坐在沙滩上的阿金俯下身,伸手捏了捏阿金的脚踝:“我的王子一定受了很多苦。” 阿金看了眼他的脚,想起他的脚从前很嫩的,可现在…… 受的那些伤本来都结疤了,又被海水冲开,冲成一片一片纵横交错的白色“大裂谷”。 饱经风霜,不堪入眼。 阿金垂下头,不让布莱克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和你们相比,不值一提。” 过了会儿,阿金似乎吸了吸鼻子,仰起脸:“接下来,我们一起去忒修斯大陆么?” 布莱克找到了能够生火的石头,对着人鱼们捡来的枯枝败叶磋擦。他很熟练,很快就有火光落在他的手下。 布莱克拢着蹼爪吹气,等颤动的火焰变稳,然后用树枝把篝火一点一点往阿金的方向挪,一边道:“先在岛上修整。肾上腺素有时效,时效过了我们会萎靡一阵。” 布莱克用抱歉的眼神看着阿金:“可能会需要你照顾几天。” 阿金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们照顾好。” 说是照顾,可阿金总也学不会抓鱼、捕食小动物。 好在这座岛上果子多,他就给人鱼们吃了七天的果子。 饶是布莱克体格剽悍,身体底子好,光吃果子也吃出了一脸菜色。可他们没说什么,都知道阿金是尽力了。 阿金在岛上看了七次日升日落,无聊的时候就翻那张从郁宸那儿偷来的地图。 就在人鱼恢复得差不多,布莱克决定带他们动身时,阿金的身体出现了变化。 他转变人形的持久度竟然过了,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变化成人鱼形态。 人鱼从人体形态转化人鱼的时候,是不能穿衣服的,尤其是裤子。人鱼尾鳍如纱,娇嫩易伤,转化时,原本护体的衣物就变成了束缚的枷锁,能够很轻易地伤害到他们。 布莱克和人鱼过来帮他,阿金竟然滑不留手地钻进草丛说不/要。布莱克只好在高高的灌木丛外守着。 不知道是不是变成人形时腿脚受过伤的缘故,阿金这次转化时竟然比上次痛。 他忍着,小心翼翼地褪下衣服、裤子。又小心翼翼地叠起。 他心想,这些不能丢,他到人类的城市还要穿呢。 于是,五条人鱼变成了六条人鱼。 阿金变成的金色人鱼比五条蓝色人鱼小了很多,但阿金的尾巴最华丽。 他们逆着洋流,往忒修斯大陆赶去。 人鱼的速度比所有的鱼类都快,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游了十几天的时间。 布莱克对忒修斯大陆的外缘似乎很是熟悉,出了海域,带着他们向淡水河游去。 一路上游得很低,布莱克说这里已经是人类的区域了,所以一定要小心。 又游了两三天,顺着越来越窄小、越来越浑浊的污水河,游进了一条暗道。 暗道很黑,还有钢筋水泥交错的穹顶。 在这里说话时会产生好几个回声,阿金有些震惊:“人类的城市好脏啊……” 布莱克指了指穹顶。 阿金看见黑黢黢的穹顶上,有一些小洞。 熹微的光线被小洞挤成一束一束羸弱的光束洒下来。 布莱克说:“这儿是人类的‘地下城’,台阶下这条臭烘烘的黑河是人类的下水道。人类住在上边。” 阿金:“哦……” 布莱克:“你在这儿重新转化成人形,然后换衣服吧。我们送你上去。” 阿金抓住重点:“送我上去,你们呢?” 布莱克看了其余四条人鱼一眼:“还有任务。我们完成任务以后会来城市找你。” 布莱克拿下绑在肩膀上的小包裹,从里边取出阿金的衣物抻开。 阿金皱巴着脸:“好脏。” 布莱克道:“将就一下。上边是人类城市的郊区,我在这片区域有一间人类的房子,房子虽小,厨房洗浴间样样俱全。待会儿上去的时候,我指给你看。钥匙被我藏在房间外的一块地砖下。你找到,研究下就能打开门了。” 阿金点头。 布莱克道:“那开始转化人形吧。人鱼前期每次转化人形,都会比上一次多出十来天的持久时间。你持久度低,自己把握好时间。不过也不用怕,如果你持久度过了有转化了鱼形,就把洗浴间的浴缸放满水,在里边睡上一天。塞壬王族的人鱼只需要休息一天,就可以展开再一次的人形转化。” 布莱克笑了笑:“所以,理论上来说,你完全可以无缝衔接地保持人形。那一天的断层时间,权当休息。” 于是,阿金浑身脏兮兮地,被布莱克他们送出了‘地下城’。 离别前,阿金鼻子酸酸地朝布莱克他们招手。 布莱克站在出入口阴暗湿滑的台阶,举起残破的蹼爪对阿金挥了挥手:“照顾好自己。” 这次转化人形,阿金走路的时候已经很熟练了。 可能是因为他太脏了的缘故,一路上都在吸引周围人类的目光。 不过他们的眼神并不可怕。 和在船上的猎杀者们不一样,这些人的眼睛和大多数普通的人鱼一样,没有攻击性。 阿金小心翼翼地走着的时候,觉得身后有一个影子盯了他很久很久。他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就对上一个干净老人慈和的目光。 阿金心里警铃大作,转身就要加快步子,就听见老人喊他:“孩子,你迷路了么?” 阿金一边快步走,一边摇头。接着,他就看见老人小跑着跟了上来,手里还拿着一块面包:“孩子,那是走投无路了?” 眼看着那老人气喘吁吁,不但没什么坏心思,反而像在关心自己。阿金忍不住慢下脚步回答他:“没有……” 那老人喘了喘,拆开面包纸。 他不顾阿金手上挣扎,用面包纸给阿金擦着手上的污渍。然后把柔软的面包送到阿金脏兮兮的手里:“孩子,饿了吧?吃吧……” 阿金的确是饿坏了,只不过强忍着。看到面包,想起在郁宸那里吃过的吐司。 他看了老人一眼,莫名地,又想到了老布鲁斯。 他心里酸酸地,肚里饿饿地,一时间没忍住,抱住面包狼吞虎咽了起来。 老人也不嫌他脏,拍着他的背脊:“慢点吃孩子,以后啊……可不准想不开了……” 老人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卡片,递给阿金:“收好。如果遇到困难就打我的电话。不要再做傻事。” 阿金看了眼卡片,大致判断得出他的用途。 只是他还是不太理得清楚老人说的“想不开”和“做傻事”是什么意思,但他刚吃了老人的面包,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阿金不知道,老人看着他从城市的地下排水区域出来的时候,还当他是个试图用下水道淹死自己但失败了的轻生者。 毕竟哪有人从排水区域脏兮兮地爬出来,还能保持一脸平静。 阿金看着老人,心里茫然疑惑,还有一些酸酸软软。 作为人鱼,他对危险有很敏锐的辨别力。 他没有在老人这儿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危险。 甚至,他产生了一种老人在照顾他的错觉。 让他想到老布鲁斯。 一时之间,阿金竟有些恍惚。 他不由自主就问:“旅馆里,有浴池吗?可以洗澡洗衣服吗?” 老人笑得眯起眼睛:“可以。” 阿金跟着老人走,一路上偷偷记着来路。 他心想就去看看吧,反正他到人类的城市也免不了和人有交流,他觉得老人很好,是个很安全的学习对象。 他跟在老人身侧走,听老人说话,怕露出马脚,只嗯嗯地回应,很少发表意见。 走着走着,街上行人渐多,阿金紧张,贴近了老人。 又走了一会儿,阿金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上站住脚步。 他抬头看着不远处,惶恐不安地缩起瞳孔。 老人转过头:“累了?” 阿金伸出手,指着广场上一座三人高的大雕塑,轻声问:“那是什么……” 雕塑是等比例放大型的,可以看出被雕塑的对象有多么完美的身段和五官。 他的身姿挺拔悍利,脸上神情冰冷。 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 老人“啊”了声:“他是郁宸。忒修斯城的拯救者,你是外地的吧?没见过他,总该听过他的名头吧?” 这时一个身形高挑挽着头发的女人路过,看了阿金一眼,嗤笑了一声:“可真稀罕,忒修斯城竟然有人不知道郁宸。” 女人用一个小盒子弹出一簇火舌,开始抽烟。 她看了郁宸的雕塑一眼,吐了口烟圈:“曾是古地星战功卓绝的上校。不过白星上没有国家也没有军队,上校只是曾经。他现在是猎杀者联盟唯一的七芒星猎杀者。” 女人把烟夹在手里抖了抖:“人类在跃迁忒修斯大陆的最初,和人鱼关系挺好。不过人鱼族某位大人物可不这么想。因一些追溯不到的原因,他和人类的带头人竟有些私仇。他杀了人类的带头人。人类进行反击,遭到压迫和驱逐。在当时,人类处于下风,死掉了很多。” 女人眯了眯眼:“人鱼是很残忍的动物,人类在战争里从不滥杀普通人,但人鱼在忒修斯城无差别攻击的时候,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 她继续道:“一个叫西尔德的男人组建了猎杀者联盟,起初有点用,后来节节败退。这个时候,郁宸来了,他加入猎杀者联盟,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原本强弩之末的猎杀者联盟,因郁宸的到来,死灰复燃,逐渐呈燎原之势。剩下的人类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阿金呼吸发紧,他小幅度摇头。 他不敢在此时发表意见。 只在心里大声地和自己说:不是这样的……人鱼才不凶残呢,人鱼都很温柔的,才不会捕杀老人小孩,才不会! 老人似乎察觉到阿金的异样,扭过脸来问:“怎么了,孩子?” 13、第 13 章 阿金摇着头,算是在回应老人。 跟着老人去旅馆的时候,阿金都有些恹恹地。 老人的旅馆不太大,跟周围动辄五六层的群楼相比,甚至算得上很小。 旅馆只有三层。 第一层是间简陋的酒吧,酒吧里人不多,甚至显得很清气,角落里有人抱着阿金认不出的乐器边弹边唱歌。 二层和三层应该是住宿区。 老人一进门,酒吧就有人跟他打招呼:“hi,老唐,在哪里带来一只灰头土脸的小老鼠?” 阿金左右看了下,确认自己就是那只“小老鼠”,他灰溜溜地走到老人另一边的身侧,不想那个人再看他。 酒吧里传来了愉快的笑声。 老人拍了拍阿金的手:“哈哈,他们逗你呢,他们没有恶意的。肯来我这间破酒吧的小东西们,都不坏。” 倘若阿金机灵一点,就会发现老人说的是“小东西们”,而不是“人们”。 老人给阿金开了一张房卡,房间在三楼的最里间,是315号。 房间不大,进门能看到一张床,门后边是洗浴间兼卫生间。 老人忙前忙后,到白色的浴缸给阿金放水:“孩子,洗得惯浴缸么?” 阿金其实没洗过浴缸,但他听布莱克说他家也有一个浴缸。 这长长的柔和的弧线,和深深的凹陷设计,让阿金很喜欢。他甚至能想到自己人鱼形态躺在里甩鱼尾的样子。 阿金点头:“嗯!” 他洗完澡的时候,看见架子上的白色大毛巾和浴袍。忽然想起郁宸每次洗澡都要裹浴袍。 人类总是喜欢把自己遮盖严实,哪怕是个很厉害的人类。 他也给自己裹了一件。 推开门,看见老人推开了卧室的推拉床,把他在下水道浸透的脏兮兮的衣裤洗干净晾了起来。 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阿金探过去,鼻头小心翼翼地在衣服上蹭了蹭,嗅着那陌生的味道。 鼻头忽然一酸。 跟着布莱克逃命那次他都没有哭,但是洗了暖暖的澡,出来看见自己的衣物得到妥帖的处理,他忽然难过得要命。 但是他又觉得此刻应该开心和感动的。他不确定。 他对情绪的辨别力还是差了点。 阿金很能记得别人的好。 他觉得他受了老人这么多好处,一定要报答的。 在看见老人推门进来,怀里还抱了新衣服时,阿金小声地推销自己:“爷爷,您这里还缺工人吗?” 老人看了他几秒:“我这儿可不收童工。几岁了?” “十八了。” “哦,那成年了。” 阿金穿上老人给他的衣服,看见上边写着个大大的“唐”,问是什么意思。 老人说:“这是我旅馆的工作服,你穿着有点松。不过没关系,你确定在这里工作的话,以后有很多机会给你买新衣服。” 阿金絮絮叨叨地跟老人说:“等我有了工钱,我送给你好多礼物。” 老人就呵呵地笑。 当天傍晚的时候,老人带阿金办理入职手续,问他:“身份证明给我看看,我作登记。这儿虽然是郊区,但也很严的。” 阿金没听布莱克说过这个东西。但他光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做什么的了。 阿金忽然就支支吾吾了起来。 老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到最后,一双慈祥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像是在认真辨别什么。 再开口时,苍老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安抚的意思,又像是故意给阿金解围:“丢了?” 阿金连忙点头:“可能是丢了……” 他小心翼翼抬头,看了老人一眼:“是不是就不能在这里工作了。” 老人摇头:“我带你补办。” 阿金垂着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说:“算啦……我……” 老人打断他:“没关系。” 说完,就不由分说地牵着他出了门。 打扮得干干净净的阿金在人群里回头率很高,时不时会有人为了多看他几眼而撞树。 起初他们走的路还是明晃晃的,后来左拐右拐地,拐进了一条迷宫一样的巷道。 此时天色刚好暗下来,巷道安静极了,越往深处走越破烂。 直到走进一座废弃的疗养院。 阿金有些害怕。 老人拽开拦路的铁丝网,带他走进疗养院的一座旧楼。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时候,阿金看见楼房里竟然坐了许多人。 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打牌。 还有人……似乎在一个半人高,三人合抱的大木通里,当众洗澡? 也可能只是在玩水…… 门被推开的时候,大木通里传来“噗通”一声。 这声音阿金很熟悉,他在水里甩尾巴的时候,也是这个声音。 所以他忍不住往木桶看了一眼,就见木桶里有一个男人把自己缩了起来。 整个楼房里的人都在看着阿金。 阿金觉得气氛有点诡异。 有人喊道:“老唐,这是?” 老人把阿金往前拽了拽,眨了眨眼经,说道:“办个身份证明。” 老唐说完这句话,木桶里的男人好奇地探出头。 周围闲聊的,抽烟的,打牌的人也齐齐望了过来,耐人寻味地说:“□□啊……” 老唐笑着摸了摸阿金:“捡到个小东西。” 人太多了,阿金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忽然觉得裤子被什么东西扯了扯,低头一看,是个棕色卷发的小女孩,她怀里竟然抱着一个人鱼玩偶,她抬头对阿金笑:“哥哥,你好漂亮啊……” 阿金有些羞赧,微微俯身:“你也漂亮……” 然后一个一脸严肃的男人来给阿金□□,只询问了他的姓名。 阿金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老人带着他离开前,阿金敏锐地在□□的台面底下,看见一个被翻得皱巴巴的册子,但他觉得他的眼睛一定是出了问题,那本册子上竟然写着——《协会必读:人鱼保护手册》。 阿金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一定是太累了。 * 第二天阿金在一个叫“小强”的男性职工带领下,开始熟悉业务。 他的工作很简单,不用擦桌扫地,也不需要在外边接引客人,只需要站在吧台,在小强调酒的时候给他递递冰块、杯子,在客人要买单的时候,揣着单子过去核对收费。 阿金上手很快,小强一直夸他厉害。 就在这第二天的下午,老唐笑呵呵地过来跟小强说:“看着点时间,下午五点左右……” 老唐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继续道:“会来一个老客人。提前给他调杯暴风雨。第一杯免费送给他。就说我请。” 小强一听,这种烈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的。 在他们这里,只有一个客人会点这种酒,小强笑道:“是郁……” 老唐“嘘”了一下:“小东西似乎对那家伙有些兴趣,给他留点惊喜。” 阿金对他们的谈话没有留心,只是察觉到两个人神秘兮兮,像在故意对他打哑谜。不过他已经知道这两个人都对自己很好,不会害自己。 到了下午五点,酒吧里忽然涌入六个身着黑色制服的人。 这种制服看上去神秘,优雅。看上去就让人忍不住去想,这一定是个很酷的组织。 酒吧里的客人们看见那身神秘的黑色制服,所有的动作都放轻了些,许多人的眼睛亮了起来,纷纷交头接耳往门外看。 眼神里是明晃晃的惊喜和期待。 尤其是一些少男少女们,忽然间露出的拘谨姿态,无不在向人们诉说自己的迫切于痴迷。 那些制服进门之后并没有入座,而是立在两侧。 阿金正在给小强递冰块,好奇地盯着酒吧的入口,只见一个笔挺悍利的身形,踩着一地倾泻的天光走入门里。 阿金手一抖,连夹子带冰块一股脑地抖在了地上。 他的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紧接着,是震惊茫然不能置信—— 夭寿啦,郁宸怎么也来了这里啊! 小强扭过头问:“你没事吧?” 就看见阿金像即将被敲到脑袋的地鼠一样,“嗖”地一声蹲在了地上。 小强毫不怀疑,如果此时阿金身边有一把铁锨,他一定会把自己给埋起来! 隔着柜台,小强看了眼阿金,又看了眼门外:“你欠他钱吗?” 虽然没提名字,但是,多明显的…… 阿金缩在柜台的夹角脸色惨白地摇头,看上去竟然有些可怜。 小强并不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但是他在看着阿金的神情举止,忍不住地想要对他温柔一点,去尽量表露自己的善意。 小强若有所思,拿捏着语气:“你很怕他么?” 阿金没说话。诚实地点点头。 小强噗嗤一笑:“我不会笑话你的。虽然很多人都崇拜他,但是,那都在背后。当着面的时候,大家也怕他。比如我,我也有些怕啊。只有老唐不怕。” 小强的话刚落音,阿金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灌入耳膜,他的语调很平缓,却总是冷得像冰:“先来杯……” 明明没有什么语气声音也很好听,但是阿金总觉得他这样说话的时候有点凶。阿金甚至能够想到郁宸那张冰块脸。 能冻死人。 小强飞快地打断这个声音:“暴风雨!先来杯暴风雨!已经准备好了,第一杯老唐请!” 那个声音虽然没有露出什么情绪,但是难得地放轻了语调:“谢谢。” 阿金在心里祈祷郁宸快点走!但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听到这些脚步离开的声音。 他脑袋里绷着一根弦。 然后就听见这些人在吧台边拉椅子的声音。 阿金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就断了。 好家伙,他们不但不出去外边的大桌椅落座,这么多人竟然挤来吧台坐着了。 阿金把自己团得更紧。 他觉得他现在真的是岌岌可危。 如果他是一只老鼠就好了,他就可以在地上挖个洞逃走了。 小强在郁宸面前说话乖乖地,他嘴上说着怕他,竟然跟他聊了起来。 郁宸聋哑病虽然没犯,但回答都很敷衍。 “上校,这次您会在旅馆住久点吗?” 阿金一听,绝望得眼前一黑,接着一阵耳鸣。 他的心都在颤抖:他怎么也要住在这里啊!这让他以后怎么工作啊! 生平第一次,阿金心里起了幽怨的情绪:那么多的旅馆怎么郁宸都不去,非要来这里,呜呜…… 他又想起当时他在大海里和布莱克他们逃亡时,郁宸隔着烟海看向他的那个情景。 他害怕极了。 接着,阿金又听到郁宸的声音:“嗯。” “上校,您常用的房间,刚住进来一位客人。需要他搬离吗?”小强又给郁宸随行的几人调起酒来。 郁宸道:“不必。” “上校,您这次回来得比较突然,老唐没有提前准备好。所以只剩下五间房了——201、207、305、309、314。” 说完314,小强忽然想起来阿金住在315,阿金这么害怕郁宸,小强心想,大意了,应该把314取消掉。 正要改口,就听见郁宸道:“314。” 听着郁宸冰冷的语气,小强很难提起勇气在郁宸做出选择的时候,把人家选择好的房号给取消掉。 于是,只能吞了口唾沫,抱歉地看了阿金一眼,把阿金给卖了:“好,314,我现在就给您登记长住!” 小强知道郁宸不喜欢被打扰,见好就收不再和他说话。 小强一边调酒,一边用脚轻轻踢了踢夹角的阿金,鼓励他起来和郁宸说两句话。 阿金死命摇头,脸色惨白得像是疗养院的墙面。 阿金在心里打算:等郁宸走了就去跟老唐请假,他先回去布莱克那里住,等郁宸走了,再回来工作吧…… 就在阿金以为自己当个鹌鹑就能躲过一时的时候,老唐的声音由远及近:“啊哟啊哟,我们的大人物终于知道回来看看了。阿金呢,快来招呼客人!诶?” 老唐的声音顿了顿,却是越走越近:“阿金这孩子呢?” 小强挠了挠头,似乎在再次出卖阿金,和背叛老唐之间做抉择。最终他决定维护阿金。于是他默不作声。 就在这时,小强看见对任何事物都没什么好奇心的郁宸,竟然放下了手里正在浅饮的第二杯暴风雪。他稍稍侧过脸,看了老唐一眼,声音沉凉地道了句:“阿金?” 此时,老唐已经走进了柜台,他看见缩在夹角的阿金,脸上神情顿时一紧,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把阿金给提了起来,一边提还要一边问:“傻孩子,蹲在地上做什么,哪里不舒服了么?” 这一提一问,简直是公开处刑。 阿金用余光瞥了正死死盯着他的郁宸一眼,他觉得他一定是死定了。 看来郁宸和老唐是老朋友,但愿他不会在朋友面前杀人…… 阿金伸出一只手,擦了擦已经开始发红湿润的眼睛。 他抽了抽鼻子,不敢看向郁宸,他的身体往老唐的背后缩,然后,带着很强的鼻音声音闷闷地答:“嗯……不舒服……浑身都不舒服……你可以送我回房间么……就,就现在……” 14、第 14 章 老唐提着阿金的身子,伸手摸他的额头。 阿金下意识往后缩,又被老唐揪了回来:“不烧啊……” “真的不舒服,我想现在就去房间……”老唐不带他走,阿金也不敢一个人离开。 老唐眯眼打量阿金:“怎么小脸煞白煞白的。” 他扭过脸去看郁宸,略微抱歉地道:“孩子新上岗,可能有些不适应。不好意思,我带他看看,要失陪一下了。” 老唐看郁宸的时候,郁宸的目光竟然是落在阿金身上的。 老唐心里敏感地升起一丝异样。 这太难得了。 在老唐的印象里,郁宸是个对世界没什么好奇心的人。在来到白星之前,他是为守护帝国而化身利刃的上校,是战场上冷硬的杀敌机器。 来到白星以后,作为顶级猎杀者,他仍是那把万年冰冷的刀刃。 这种人关心的只有面前的敌人、猎物,以及,手里的刀/枪。 这是老唐第一次,见他盯着人看。 郁宸盯着阿金,唇角微微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他声音沉冷:“心病。” 老唐机械地扭过脸看了眼阿金,再次扭过脸去看郁宸。 难以置信:“刚才,是你在说话?” 小强连忙道:“是啊,是上校在说话。” 然后,他们的上校在众人注视里,把手里正在浅饮的暴风雨饮尽。 骨骼分明又修长的手指,把映着灯光的烈酒杯往桌上一推,身体朝柜台边缘微倾。 明明是一个很普通的动作,可因为他气质阴戾,落在众人眼中就显得攻击性十足。 尤其是阿金,阿金吓得在老唐手里挣扎起来。 阿金:“要回房间,我要回房间。” 老唐把阿金放下,阿金就缩到了他的后边。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阿金在害怕郁宸。 像是老鼠见了猫。 而郁宸竟也不恼,甚至在刚才还主动对阿金发表了一句评价。 短短两个字,不太客气。 但老唐不但没在这两个字里听出恶意,反而听出了一丝没话找话的意味。 老唐是老油条了。 他觉得,阿金跟郁宸,实在像是有过什么。 两人一个想要逃离,一个又冷嘲热讽,可之间明明又系着一根看不见的线。 老唐摸着下巴,忽然说道:“想起来手上还有一些其他急事。就让这位大人物送你回房吧,你真是好运气。” 老唐无视阿金越发惨白的脸,直接打开柜门,把阿金推到郁宸身边。 阿金睫毛湿漉漉的,郁宸身边的土地像是烫到了他的脚,他难受地直往后退,还小声地喊小强,投去求救的目光。 小强一幅脑袋宕机的样子。 他实在想不通老唐怎么会使唤堂堂上校去帮他送一个员工! 那可是郁宸! 在忒修斯城,有多少人觊觎郁宸身侧的一席之地,哪怕只是片刻时光。 他心里其实有些羡慕。 他想:早知道能让郁宸送,他就是没病也要提前饿上十天半个月把自己饿病。 小强还没在震惊错愕疑惑里回过神,他推己及人,忽然像是悟到了点什么,难道阿金其实并不是害怕郁宸,其实他是在像大多数一样对郁宸叶公好龙,他其实,是在害羞啊? 小强忍不住多看了阿金一眼:“我走了没人调酒。” * 阿金恹恹地跟在郁宸身后,慢慢吞吞,像是在上刑场。 郁宸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等一等他。 在走过三楼扶梯,往深处的长廊走时,阿金咬了咬牙,他趁着郁宸背对着他,转身要跑。 结果就看见跟着郁宸来的黑制服们,竟然整整齐齐地排成了左右两队,在楼梯的入口处等着他呢。 阿金两眼一抹黑,脑袋里开始闪现鱼生的走马灯。 不能等到老布鲁斯给他过十九岁的生日了。 也不能等到和哥哥重逢的那一天。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他磨磨蹭蹭,像是在呼吸最后一缕氧气。 多一秒,再多一秒。 他真的很怕死。 就在郁宸又侧过身子,停下脚步无声催促他跟上的时候,他听到阿金用一种哀求的语气小声地道:“可以不那么疼么……” 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轻轻的颤声。 郁宸略一挑眉:“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在阿金垂着脸对着的那片黑色磨砂大理石地板上,砸下来两朵泪花。 很快地,又是两朵。 郁宸的话声微微一顿。 他默然片刻,朝着阿金走了过去。 阿金像是受惊了,随着郁宸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他看见郁宸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直到郁宸用一种命令的语气,沉声说道:“别动。” 阿金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了。 然后他就感觉到手臂隔着衣衫被郁宸拉了下。动作称不上温柔,甚至有一点点的粗鲁和没耐心。 接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神经线又紧绷到极点,产生了错觉,他听见郁宸似乎稍稍放温了一点语气。 没有刚才那么凶了:“再往后退,就摔下去了。” 阿金抽了抽鼻子,他害怕得狠了,实在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担惊受怕。 他说:“要不你用枪吧,一下子就没感觉了……” 不说还好,一说心里的委屈和怨怼一下子铺天盖地了起来。 地上又开出了几朵水光闪闪的小花。 他没有立刻等到郁宸的反应,又担惊受怕了片刻,才听到郁宸嗤笑一声:“我真要杀你的话,哭有用么?” 15、第 15 章 阿金回到315房的时候,脑袋还处在一片空白的状态。 他真的以为郁宸会杀死他的。 可是他没有。 郁宸听了老唐的话,只是把他送到了315房。 此刻隔着门框,阿金站在门里,郁宸就站在门外。 阿金抱着门,想关又不敢关。 他垂着脑袋,偷偷看着郁宸的大长腿。 他当然不可能问“你为什么没有杀我”这种傻问题。 万一本来因为各种原因——比如现在心情不错,所以没有杀他,他一提,反而又打算杀他了呢? 但他郁宸不走他不敢关门,这样僵持着他又很害怕。 直觉告诉他需要打破这种僵局。 说别的他不敢,船上的事更不愿意提及起来去激发郁宸回忆起当时的怒火。 于是很小声说:“谢谢你送我。” 郁宸勾了勾唇:“嗯。” 阿金觉得郁宸脸上的表情没有那么冷漠了,他甚至觉得有那么片刻郁宸像是笑了。 但他不确定。 郁宸还是没走。 阿金又说:“你辛苦了。” 郁宸道:“嗯。” 郁宸依然没走。 阿金声音更小了:“那我可以,关门了么……” 郁宸的声音就有些冰冷了:“开着。” 紧接着,阿金看见郁宸的大长腿动了。 他竟然朝门里来了。 阿金吓了一跳,在理智做出反应前,下意识已经帮他做出了反应——他竟然关门了! 眼看着差一点点就要关上了,阿金吓坏了。 此时他的理智才回来。 他心想完了,一道门又拦不住郁宸,反而会把他激怒。 果然,就在那道门即将严丝合缝时,郁宸修长有力的手指,拦在了门沿。 郁宸仿佛一点都没有用力,阿金却觉得门上压下了千斤的重量。 他抵不过…… 松手了。 他看着郁宸走进他的房间里。 阿金睫毛颤了颤,觉得此时自己就像是躺在了砧板上。 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去。 郁宸朝房间环顾了片刻,走到窗台下的单人毛布沙发上坐下。 他旁若无人地,脱下了黑底暗纹的长外套,随意耷在一边。 阿金有些手足无措,他被迫接受现状。 总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酒吧里小强和郁宸的对话,想起这间315是郁宸的专属房间。 他隔着一段距离不靠近郁宸,小声道:“我会搬出去。” 然后他看见郁宸又用从前那种晦暗不明的神色端详他。 片刻后郁宸开口:“过来。” 阿金犹犹豫豫走过去。 郁宸道:“那些鱼呢。” 阿金的冷汗一下子就漫上了鼻尖。 来了,原来没逃过,在这里等他呢。 阿金小声:“放……放走了……” 郁宸沉声:“你认识他们。” 明明是叙述的语气,并非询问。可阿金还是硬着头皮撒谎狡辩:“不认识……” 郁宸道:“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你不认识。” 阿金用冷汗津津的手揉捏着裤子上的布料。 他臊眉耷眼:“就不认识……看他们可怜。” 郁宸道:“你还叫了一条鱼的名字。” 阿金口干舌燥,说话声音都有些低哑:“我救他们的时候,才交换的名字。” 郁宸道:“不太聪明。” 他拿出一把很小的手/枪。 那把手/枪在他修长的手上显得有些小。但倘若是在阿金手里,则刚刚好。 纯黑色,枪身有工艺精致的烫金。枪口细而长。 郁宸把枪放在沙发旁的大理石桌面上。 在手/枪旁边,还有一个十公分长的匣子。应该是备用弹匣。 郁宸对阿金勾了勾唇:“你的工钱。” 阿金内心惊疑不定,十分错愕。 他喉头滚了滚:“给我的?” 郁宸还要说什么,衣袖上一枚袖扣忽然亮起了红色的光。 一闪一闪的,先是发出了短暂的电流一样的“嘶嘶”声,接着响起了小声的警报。 响了会儿,郁宸伸手覆在袖扣上,一个机械音传了出来:“这里是猎杀者联盟核心基地,请求与1339执行官建立联系。” 阿金看见一道红光扫在郁宸覆过去的手上。 片刻后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已和1339执行官建立联系。现发布任务——忒修斯城南面阿尔代河区,爆发大规模动乱。请紧急□□,立即执行,三小时汇报一次。” 袖扣的光泽暗下去的时候,郁宸拿了大衣外套从沙发上起身。 他披上大衣的时候,垂眸打量着欲言又止的阿金。 “想问什么。”郁宸道。 阿金就小声地问:“是什么样的动乱呀,很严重么……” 郁宸看着他没有立即回答,大概看了他四五秒,才道:“能派到我这里,至少对别人来说很严重了。” 他走出门的时候,背景在阿金的注视下顿了顿。 他侧了侧脸:“你现任老板懂枪,可以找他教你玩。” * 老唐在郁宸走后,迫不及待地来到315房间,想从阿金嘴里套出点什么稀奇的东西,就看见阿金坐在床尾,把许许多多的11mm的子弹一字排开。 而他手里正把玩着一把“黑蜂鸟”。 老唐的眼皮抽了抽,他连忙过去拉了沙发,和阿金头抵着头坐在了一起,他的语气是惊疑不可置信的,他问:“郁宸给你的?” 阿金小声道:“他说是给我的工钱……” “工钱?”老唐差点儿背过气去。 什么样的工钱,值得花一把“黑蜂鸟”的价钱? 这孩子知不知道“黑蜂鸟”有多珍贵。 这种枪,拥有当世最微小的子弹,射程远,伤害虽然比不上大多数大口径的枪,但也足以五十米之外致人死地。 且由于枪身极为精密的设计,满膛时最多可携载二十五发子弹,弹匣不大,备用弹匣若足够多,轮番换的话,可以做到几乎没有间断的持续射击。 在现在的乱世里,如果不外出参与战乱,在城镇里这种枪是最好的防身利器!有价无市! 只有在大型拍卖会上才能买到! 这种枪,就是给人打一辈子工,也不可能换得到啊! 老唐内心的八卦之情油然而起,试探着问:“什么工钱,你以前,给郁宸也打过工啊?” 16、第 16 章 老唐拿起空弹匣把玩,眼睛不着声色地黏在阿金脸上打量。 他心思缜密地计较: 想和郁宸来点什么的人和鱼,绕起来能把忒修斯城围一圈。 却从没人得到过接近他的机会。大家更多也只是有贼心没贼胆。 阿金这孩子看上去并没有多剔透的心思,没道理有这种脱颖而出的本事啊…… ——除非是郁宸放水。 阿金的注意力还在黑蜂鸟上,他表情很平静:“我以前伺候过他。” 当啷…… 弹匣掉到了地上。 老唐捡起弹匣的时候,手都有些抖。 “伺候”这个词,在白星上并不被广泛使用。白星上除了猎杀者联盟高高在上,所有人类地位平等。 哪怕是花钱买了对方的时间为自己做事,也只能叫“工作”,是公平交易。 而“伺候”就不一样了,“伺候”是个暧昧而充满了灰色暗示的词。 “伺候”这个词往往出现在卡诺斯山谷的地下黑市,以及打着“猎杀者”的名头在各个海域对人鱼进行非法猎杀和扫荡的“海盗船”上。 这两个地方,都是白星上的不法之地。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更惊悚了。 老唐自己年轻时候也玩得花,此刻推己及人,几乎是立刻就脑补出许多变钛的主pu游戏。 郁宸在老唐这里的原始印象惨遭崩塌——他的调情手段也未免太促狭了。敢情是脸上有多冠冕堂皇,私底下就有多放浪形骸啊! 联想到阿金对郁宸的害怕…… 老唐又“啧”了一声。在心里暗道了一声“禽shou行/径”! 这是把人家孩子折/腾得多狠,才至于让人家一看见就怕得缩起来! 难怪要花大钱拍一把黑蜂鸟讨人家欢心。 不过是臭男人们惯用的把戏而已,郁宸钱多,买的东西自然也就比旁人大手大脚点,可以理解。 老唐再盯着阿金看时,眼睛里就多了阿金读不懂的复杂眼光。老唐忽然又问:“哪种程度的伺候?平时都干些什么?” 阿金乖乖地回答:“什么都干。” 老唐心想,果然,禽兽行径坐实了。 他觉得以后无法直视从外表来看端方自持孤倨沉冷的郁宸了。 假的,都是假的! 老唐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呼气吐气:“那当时,你们住在哪啊?” 阿金道:“一座船上,郁宸的房间。” 老唐推开沙发起身。 阿金发现老唐有些气/喘,下床倒了杯水过来递给老唐:“你也不舒服么?” 老唐从口袋掏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粒药片,就着水吞掉,他的语气怪怪的,像是在欣慰什么,又像是在为了什么而忧心:“老毛病了,老了,血压有点高,不能激动。” 然后他伸出手摸阿金的脑袋,呵呵地笑:“孩子,这把枪,喜欢么?” 阿金重重点头:“喜欢!” 他很开心,不止因为郁宸给了他这把枪。 而是他觉得郁宸应该不会杀他了。 他有自己的判断依据—— 人类不会伸手扶住刀尖上的猎物,避免他掉下楼梯; 更不会消耗自己的财物,去送给自己要杀的猎物以此“补发工资”。 一个将死的猎物不会拥有任何价值,而他有价值,至少值一把枪。 阿金猜测,兴许郁宸真的为了他的背叛生过气,但可能他那段时间的尽职尽责也同样得到过郁宸的认可。 而七芒星的郁宸并不把几条鱼看得多重要,相较之下,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服务价值大过背叛成本吧。 “爷爷,你可不可以在有空的时候教我玩/枪?”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 “爷爷,忒修斯城总有□□么?刚才郁宸收到了传唤,说是忒修斯城南□□,他紧急出任务了。” 老唐眸子一凛,他没想到郁宸刚回来就接到这种a级任务。 当时他看到郁宸带着他的随从鱼贯而出,就知道肯定是临时有事,没想到又是这种事。 老唐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总有。” 阿金不愿暴露自己,但又担心这个“□□”是不是和人鱼有关。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样的程度才会成为‘□□’呢。” 老唐道:“大规模非法集结、游行、斗殴、枪/战,甚至是为了一些原因,达到一定人数的团伙对路人无差别攻击,都可被称为忒修斯城的‘□□’。” 阿金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终于硬着头皮小声问:“是……是对人鱼么?” 老唐垂眸看着阿金,语气更加温和:“不一定。大多数是人类和人类之间的。主和派和主战派之间矛盾重重,总是会擦/枪/走/火。相反,在陆地上,很少有人类攻击人鱼的事件发生,如果是人类和人鱼之间的□□,更多时候是潜伏到陆地上的坏人鱼,为了刺激人类方的主战派,挑起事端。” 阿金的手背在后边抠着枪管子,小声地道:“可是人鱼……不是一直都是受害者么……” 他不敢在老唐面前说真话,又放不下心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人类,去探究一些激起好奇心的东西。 老唐笑了一下,看着阿金:“海底的人鱼也是这么认为的,这源于他们的信息源有限,事实并非如此。其实是躲在暗地里的人鱼首领在激化矛盾。除好战分子外,一切无辜的人类和人鱼其实都是受害者,所有争端起始于人鱼首领塞壬与猎杀者元首西尔德之间的个人恩怨。” “塞壬?……可是这个传说里的海神,不是早已经死了么?而且……我听说,人鱼有自己的王的……”阿金的声音越来越小。 “海神?哈哈哈……”老唐大笑:“被传得神乎其神了,没那么夸张的,而且他也没死,只不过行踪莫测。至于人鱼王……哈哈,不过是塞壬的棋子罢了。” 阿金低垂着眼睛,看上去恹恹地,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老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群众被假象煽动,只有少数人清醒。这场战争从来都不是因为什么清除异类,只不过是为了利益。随着清醒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多。现在的战争,已经不止存在于人类和人鱼之间,人类的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的战争,反而更加激烈。” 老唐问:“孩子,你知道主和派么?” “我……不知道。”阿金心里有些发颤。 他不能分辨清楚老人所说是真是假,他一点都不想相信。 但他的心情却跌进了谷底,他无法连情绪也欺骗,他左右不了情绪,并通过这种情绪,意识到他的潜意识竟然在相信老唐。 阿金想念哥哥了。 如果老唐没有在骗他,那么哥哥若是知道了真相只能更伤心。 阿金在心底一遍一遍地给自己暗示:假的,没有证据证实的,听听就行了一定不能信……哥哥不可能是棋子,塞壬海神,也不可能是一条坏鱼…… 老唐一边把床尾的子弹放回弹匣,一边道:“主和派一直都在为了信仰而战,不为自己,不为人类,为的是古地星命运共同体。” “什么是古地星命运共同体?” 老唐垂眸,慈和地看了阿金一眼:“就是‘家人’。登临白星时,方舟上所有的古地星生物,都被他们称之为‘家人’。主和派虽不主张战争,但他们向来把‘保护家人’,当做自己的使命。他们不会主动掠夺什么,但他们也不介意拿起武器,为捍卫‘家人’而战。” 老唐看了阿金许久,终于道:“包括——人鱼。也是他们的保护对象。这个世界里人类和人鱼都在被假象控制,除了塞壬和猎杀者联盟的高层之外恐怕没几个人知道真相了——人鱼并不是白星的本土生物,第一条登临白星的人鱼——塞壬,其实是在人类的庇佑下才得以进入方舟被援助者,他来自古地星。” * 傍晚的时候,老唐带阿金在一楼吃了饭,就发现阿金有些心不在焉地。 老唐见阿金到柜台的时候手里还时不时地摩挲一下枪,就把阿金拉出来道:“枪先在口袋放好,不要拿出来晃,不要让人知道你有枪知道么?” “知道了。”阿金乖乖地道。 “明天开始,下班以后我会带你找间射击室练枪。”老唐看了小强一眼:“他是个大嘴巴。也别让他知道你现在有枪。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在必要时拿出来保命就行,平时都不许露出来。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阿金工作的时候,时不时忘忘门外,不知道隐隐约约之间在期待什么。 那时他其实挺想问问老唐郁宸是什么派的。 可是他心里又似乎是有答案的,不敢问是怕失望。 第二天阿金下班的时候老唐果然带他去练了枪,他后来回到315的时候无意识往隔壁看了一眼,隔壁的窗户黑漆漆的没有开灯。 郁宸还没有回来呢。 第三天郁宸也没有回来,第四天仍然没有。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阿金心里有些闷闷地,他觉得自己哪里有些古怪,但是他又不确定。 他心里想:在知道郁宸要住在隔壁的时候明明不乐意还想逃,怎么这几天老是关注人家有没有回来啊! 阿金自己对自己小声地说:“你变成人形的时候真是太奇怪了……” 到了第五天,还没等到下班时候去练枪。 酒吧里忽然闯进来一群着装古怪的客人。他们身后大都背着□□,有的还背着电叉。 为首那人挺着大肚子,带着卷边的帽子抽着雪茄。 那人一进门,就举起手里的一把□□,朝着天花板“砰”地开了一枪。 酒吧里多人受惊,叫成一团。 顿时付了酒钱起身四散,像是在躲避瘟神。 此刻老唐不在这里,店员只有一位迎宾,一位保安,一位调酒师小强,和一位助理阿金。 这些人的打扮、装备和习性,阿金曾经在迈克的船上见过。 他心里警铃大作。 保安从墙面上取下一把□□,架在肩膀上,然后走到为首那人面前,递给他一张名片和一张照片。 名片是老唐的,那人接都没有接。 但是照片却叫那人的眼皮抽了抽,那人接过照片之后,把嘴里的雪茄丢在地上踩灭烟头,吐出一股夹杂着烟味的浑浊酒气:“收到举报,来搜危险级人鱼。” 保安被这酒气冲得皱了皱眉,寻思着这是个醉鬼。但保安似乎并不怕他:“我知道你们是猎杀者,但请你们三思后行。照片上的人你认得吧?七芒星,郁宸。这家酒店的幕后投资人。” 不料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大肚子卷边冒竟然猝不及防地对着他的脑门开了一枪:“我草你大爷的别拿郁宸压老/子!” 保安倒在地上的时候还睁着眼睛,脸上镇定的神情丝毫没变,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错愕还恐惧。 这一枪下去,别说阿金咬着嘴唇红了眼睛,就连卷边冒身后的随行者们都脸色大变,一瞬间青了下去:“你怎么又这么鲁莽,你这下一定把他得罪了!真是喝酒误事!你清醒了一定后悔!” “滚!老/子执行个任务怎么满耳朵那个讨厌鬼!再提他半个字老/子连你也毙了!”他扭过头,□□在酒吧剩下的工作人员脸上扫了扫,最终把目标定在小强脸上:“收到举报……嗝,来搜危险级人鱼,交出来不杀!” 小强吓得脸色惨白:“没有人鱼。” 然后,卷边帽冷笑了一声,拉动□□的枪栓。 他的随行者似乎对他也有所忌讳,一脸紧张地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说着“不要”,但没人敢上前拦阻。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又小声的“砰”声刺破空气,贯穿了卷边帽的左肩。 子弹不大,火力却很足,卷边帽左肩顿时血花四溅。 卷边帽看着小强身侧,只见阿金举着黑蜂鸟站在那里,一双手抖个不停。 “我靠!”卷边帽咬牙切齿,把枪口朝着阿金瞄去,几乎是片刻间,就扣动了□□的扳机。 17、第 17 章 “砰——” “砰——” 紧接着,所有人听见枪声响起。 但和他们所预料的不同。 枪声,有两声。 一声发自卷边帽的步/枪。 一声,发自酒吧的门外。 门外的那一发子弹显然比卷边帽的更稳、更快。 它带着肉眼可见的灼热红光,燃烧着飞嵌进卷边帽蓄满了力量的右肩。 子弹嵌入的那一刻,来不及穿透,已经在卷边帽的右肩炸开。 接着,一条燃烧的断臂被一股大力撕裂,飞起,又坠落。 卷边帽的那一发子弹,是在肩膀飞出去的时候才射/出的。 ——没有打中阿金。 那道被迫失去目标的子弹,直直飞去天花板,刺穿一盏氛围灯。 氛围灯“啪”地一声炸碎,电源不稳地闪烁了起来。 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人们看见一条颀长的身影,披着象征猎杀者最高级别执行官的黑大衣,浑身颀长凝冰一般森然。 在他右手里,还握着一把枪/口冒烟的镭射枪。 那卷边帽断了一条胳膊,断臂处也着了火正滚在地上鬼哭狼嚎。他的同伴想要过去帮忙扑火,可看见来人顿时不敢动了。 “郁……郁宸!” 小强看见郁宸,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上校,他们打死了仵叔叔。” 他一把扯住浑身被冷汗湿透,因劫后余生连嘴唇都惨白发抖的阿金:“还差点杀了我和阿金!” 酒吧里一时间落针可闻。 卷边帽自己扑灭了断臂处的火,用左手死死压住断臂,原本想要发癫,可就在看见郁宸的那瞬间,打了个哆嗦。 酒醒了。 他瞪大了眼睛,连粗/喘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对同伴使了个眼色,那同伴小心翼翼捡起了卷边帽的枪。 卷边帽龇牙咧嘴抱着断臂,不发出声音,比了个口型:“撤。” 可是刚转过身,就死了心。 因为他看见酒吧的门外,郁宸的随行者们已经在门外站成了一排。 呈围堵姿态。 然后,他听到郁宸的声音如冰原上的雪,低沉却清晰:“站着别动。” 卷边帽完全不似刚才那般猖狂。他的眼睛里除了恐惧之外仍有愤怒,但身体却十分听话。 他的一双脚像是灌满了铅,竟然真的被郁宸轻飘飘的一句话钉在了地上。 他睁大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郁宸,就看见郁宸蹲下身,伸手抚过死去保安的眼皮,将他的眼睛阖上。 而后郁宸脱下他的黑色大衣,将保安的身体盖住。 卷边帽嘴巴里的水份像是顷刻退潮,顺着喉头退到了脚底,结成了冰爽。 他瞳孔缩成一个点,看见郁宸推开柜门走进了柜台。 柜台里,原本应该死在他枪下的金头发白嫩小子,红着眼眶看着郁宸,不但没有露出惧色,一双眼睛里竟然还带了一些控诉和委屈。 脾气很差的郁宸不但没有因他冒犯的直视而生气,竟然走到了他的身后。 离得那小子很近很近。 郁宸的胸膛几乎贴住了那小子的背脊。然后,郁宸伸出手,一只手裹住那小子的左手,一只手裹住右手。 那小子的手起初抖得厉害。 但郁宸垂下头,在他的耳边说了句:“不怕。” 卷边帽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这是一个长者教导小孩子握/枪,以及打/枪的标准姿势。 而他们瞄准的,是卷边帽自己。 卷边帽举起仅剩的一只手,他声音有些发颤:“郁宸,我喝了酒,刚才上了头,没注意这里是你的地方。对不起。” 郁宸似乎没有听到,他只是耐心地纠正着那小孩的姿势。 那小孩刚成年的样子,长得是好看极了。他此刻脸上比刚才有了血色,整个人像是被郁宸的怀抱包裹住了,小小的一团。 可就是这小小的一团,此时却让卷边帽害怕极了。 他继续口干舌燥地道歉:“赔多少钱就行……我是接到任务,说这里有危险级别的人鱼才来搜查的。你也是执行官,你应该谅解我的,对不起啊郁宸……” 卷边帽在这边苟延残喘,而另一边,阿金的手此时被郁宸攥在手心,他无处安放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借力点,手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而刚才被冷汗湿透的身子浑身冰冷,现在因了郁宸身上的温度,也升了温。 但他的手仍然瞄不稳,稍稍离了郁宸的手,就又开始摇晃。 郁宸声音沉冷,但语调却低了很多:“放松,肩膀要平。” 他又牵着阿金的手微调了会儿,接着,把枪/口对准了卷边帽:“记住这种感觉。如果敌人在正面,就瞄准眉心。然后开枪,不要犹豫。” 阿金精神紧绷,他知道郁宸在教他,他也想要努力学好,努力记住! 他咬紧牙关,努力瞄准好卷边帽,正要开枪。 手里的枪却被郁宸轻轻夺过,郁宸按动了扳/机。 清脆的“砰”声破开空气,卷边帽倒地的时候也是睁着眼睛的。 是郁宸杀了他。 卷边帽的同伴原本不敢吱声,此时却连沉默也不敢了: “我阻止了,但他是我上司,我没办法……” “是啊,我们真的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了,但他是我们队的执行官,我们说了不算……” 郁宸把黑蜂鸟放进阿金的手里:“看清了?” 卷边帽的同伴们吓得脸色苍白,真怕阿金说没看清,然后郁宸再朝他们的人开一枪。 阿金点头:“看清了!” 郁宸这才对卷边帽的同伴道:“把他的尸体送回联盟。” 卷边帽的随行者们问: “那要怎么汇报?我们可以按您说的来……” “猎杀者内部矛盾不断,虽然我们执行官犯了罪,但按照联盟律法,他应该是在大会上被公开宣判和处决……您对猎杀者开了枪,我怕基地知道了,也会判您的罪。” “是啊,我们要不就说,执行官是任务遇险牺牲的……” 郁宸冷笑一声:“如实汇报。” * 那一波猎杀者们抬着卷边帽的尸体走了。 郁宸的随行者们进来酒吧冲扫血迹,扶起倒地的桌椅等。 郁宸让小强给他调了一杯暴风雨,随便找了把椅子,坐在保安仵叔的身边。 他只是浅浅地饮酒,也不说话。 倒是小强,红着眼跟阿金说:“你跟仵叔接触少,不知道仵叔人有多好……要是老唐知道了,高血压又要犯。老唐、仵叔都是上校在古地球时就认识的故人。你说,上校也会和我们一样伤心么?” 阿金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阿金看向郁宸的眼神很复杂。 他不知道郁宸在失去朋友的时候会不会伤心,因为他的脸上总是没有情绪,说话也总是冷冷冰冰。 但他还是试探着走向了郁宸。 他蹲在郁宸身边,也蹲在了仵叔的身边。 他仰着脸问郁宸:“接下来我们会把仵叔安葬在哪儿呢?” 郁宸垂眸看了他一眼。 阿金觉得他的目光仍然是冰冷的,那里边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 郁宸道:“墓园。” 阿金似乎在解读这个词,他问:“你会去看他么?” 郁宸放下酒杯:“也许。” 阿金没有再问什么。 因为老唐回来了。 老唐回来的时候,酒吧里已经被郁宸的随行者打扫整洁了。 除了天花板上坏掉了那只灯,以及地上的保安仵叔。 一切看上去,就像是原样没有被动过。 老唐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被郁宸的大衣盖住,只露出半个脸来的保安仵叔。 他忽然顿住脚步。 他在原地停了很久。 阿金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恍惚以为是时间停住了。 然后他看见老唐也蹲在保安仵叔身边。 但是他不像小强那样掉眼泪。 老唐只叹了口气:“哎。” 他说道:“这个乱世,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哟。兴许哪天在路上,就轮到我这个糟老头子跟世界说拜拜了。” 小强红着眼说:“别瞎说。” 阿金抿着嘴,不说话,但是他很清楚,他在难受。 这种难受,其实并不亚于从前在海底的时候,看见人鱼被毒液污染。 直到老唐让小强也给他调了一杯暴风雨。 喝了一口,眼角才被辣出了水花:“我听见消息就赶了回来。在路上,还听见了风声。说是七芒星猎杀者朝着低等级的同伴开枪。郁宸,这在你们猎杀者核心基地,是最大的忌讳吧?你们猎杀者联盟的律法里,在城镇里对同僚开枪的,是什么罪名?会被判决的吧?” 郁宸嗤笑一声:“我没看在眼里。” 老唐看了他一眼,眼神顿时一黯:“你……” 他在郁宸的眼底看见了隐隐约约的黑雾翻涌,那些黑雾就在郁宸深棕色的瞳仁里,像是滚烫的、呼之欲出的黑色烈焰。 老唐把阿金和小强支开。 离得郁宸近了点:“上次的任务,棘手?怎么又损伤了精神力。你的精神力又在污染了……” 郁宸“嗯”了一声。 老唐低头揭开大衣,去看仵叔的脸,嘴里跟郁宸说着话:“我一直在留意针对精神力污染的抑制药物。听说基地那边研发出了一种针对精神力污染的抑制剂,能够短暂抑制精神力污染病发。你太忙了,到时候问世,我给你订。” 郁宸又“嗯”了一声。 老唐把仵叔重新盖住:“精神力污染实在辛苦。倘使我能够知道,这世上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治疗你的精神力污染。不论是什么,我一定为你得到!” 郁宸的余光轻轻落在阿金的身上。 他淡淡地道:“不需要。” 就在这时,袖扣又响起了警报,郁宸扫了手,就听到警报播报了一串对接词后,进入正题—— 【1339执行官枪杀同僚,请自行前往基地等候众审众罚。如若顽抗,核心基地将派遣三十队执行小组,前往拘押!】 18、第 18 章 郁宸关了警报。 老唐闭了闭眼:“哎,你来得太晚,倘使你在第一批跃迁白星的方舟上,猎杀者元首的位置一定是你……西尔德,一个六芒星而已,和你差了老远,能够做到这个位置,不过是他来得早。” 老唐又道:“别人都是按能力分配编号,唯独你,是按加入猎杀者联盟的时间排的编号。他眼里并不容你。” 老唐又喝了一口暴风雨,他龇了龇牙,道:“我怕你有危险。” 他关心则乱。其实只要他仔细想想,就能发现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比如——郁宸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如实汇报?又为什么愿意听从召唤,难道郁宸会被三十个猎杀队吓到? 倘若老唐往深处想,就会对郁宸多些信心,就会想到这个事情很大的可能是——郁宸故意的。 可能是老仵被枪/杀,他心绪太乱了,表面镇定,内心却失了方寸。 郁宸用一块布擦拭镭射枪:“我会回来。” 他起身,盯着地上的仵叔整理袖扣。 老唐也起了身,一手抵在腰上揉/捏,一手正在举着杯子往嘴里灌酒。 忽听郁宸道:“把他送去协会。” 老唐顿时放下酒杯,他看向阿金,道:“好。听说是有人投诉到猎杀者联盟。说这孩子来历不明,还说见过他从下水道出来。我这儿对他来说的确也不安全了,送去也好。” 只见阿金正在安安静静地帮小强凿冰,低眉垂眼,神情有些哀伤。看来情绪受了很大的影响。 老唐余光环顾左右,凑近郁宸:“这么说你也知道他是人鱼咯?” 郁宸看了阿金一眼:“嗯。” 老唐道:“还送了他一把枪,关系非同小可啊。同居过?” 郁宸正在把枪满膛,闻声只是冷淡地嗤笑了一声。 老唐问:“怎么,没有啊?但愿你没撒谎。那就是亲过嘴?” 郁宸冷笑:“没有。” 老唐“嘶”了一声:“这么大手笔,竟连嘴都没亲过,跟我年轻时候比可差远了。那手呢,拉过没?拉个手送把枪这生意划算,我老唐的手随便拉随便摸,不要枪,给我酒吧翻修翻修就行。” 郁宸把满膛的枪放入武器囊,他声音沉冷:“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那是哪种关系啊?”老唐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接近一下郁宸门窗紧闭的心灵。 郁宸的耐心似乎已经没了:“无可奉告。” 他装完冲锋步/枪,又提起桌上的镭射枪,转过身大步走出。 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又柔和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郁……上校!” 郁宸听出这是阿金的声音。 他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过头。示意他已经在听了。 阿金追近,又隔着距离停下:“刚才小强教我调了暴风雨。” 郁宸:“所以?” 阿金的声音变得有些小:“所以第一杯,能送给你么?你刚才救了我们,我……想谢谢你。” 郁宸转过身,把阿金盯住了。眸色晦暗不明。 阿金双手放在身前交叠,看上去乖得很。 他还傻站着不动,在等郁宸的回答。 老唐“嗨”了一声,轻轻拍了拍桌子:“你上校的意思就是‘能’!还不快去拿啊,这孩子真傻。” 阿金紧张地去捧酒,在回来的时候不小心绊到椅子,酒撒了大半。 他有些局促地把半杯酒捧到郁宸面前的时候,看见郁宸唇角微掀。像是在笑话他。 郁宸还是把他的酒喝掉了,阿金紧张地等待评价。 就看见郁宸沉冷的眼神注视着他,把空杯子放进他的手里,沉声道:“别用这种眼巴巴的眼神看人。” 阿金:“……” 直到郁宸消失在视线,阿金还没回过神来。 他明明是好心来送杯他爱喝的酒,怎么没得到褒奖,还被凶了一句。 然后阿金就听到老唐掐着腰笑开了。 他蹲在仵叔面前:“哈哈哈,要是你还能看见,保准把你笑死。郁宸就是个娶不到老婆的命!”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仵,我们一起嘲笑他。” 再然后阿金就看见老唐坐在地上喘/气,接着他低下头,眼泪顺着枯瘦的脸颊,淌过岁月留下的褶痕,大颗大颗地砸在保安老仵的身上,砸在郁宸的大衣上:“以后啊,只剩我一个老不死的嘲笑他了。老仵啊,我没有伴了。” * 这些天老唐为了焚烧老仵的尸体忙进忙出,阿金就穿着郁宸的大衣用围巾裹住脸,和小强一起打帮手。 酒吧暂时歇业了,但住宿还开着,迎宾被留在柜台前值班。 直到老仵焚烧成一捧土被装在罐子里,然后,又被埋入郁宸所说的墓园。 那天,半路上下了雨,老唐抱着装老仵的罐子,浑身都被淋湿。 阿金和小强也没想过带伞,自然也湿了个透。 墓园并不整齐,在这里找位置挖坟的还有其他人。 老唐跑了几圈找位置,最终找了一个周围已经有好几个碑铭的地方,老唐说老仵喜欢热闹,就葬在这里啦。 阿金抱着早已经定制好的牌子,小强抱着碑文,三个人送老仵入土。 阿金看着那一坛小小的罐子,被埋入地底,添土,压实。 人死后变成土,和土在一起。 就像人鱼死后化成水,和大海在一起。 在某一个瞬间,阿金心里对“生命”两个字,有了一些从前没有的理解。 送走老仵后,阿金以为会和从前一样跟着老唐回旅馆。 可是老唐只是让小强先回去了。 他带着阿金又去往了别处。 阿金在每一次外出的时候,都会用心记着路。 所以当看见老唐带他走的路越走越荒芜的时候,他忽然问:“爷爷,我们去哪里呀?天已经快黑了,今天我们不回家么?” 下过雨的傍晚天色本来就昏暗,更别说夜色四合,太阳都要下山了。 此刻天地晦暗失色,四野静谧无声。 阿金心里其实有一些害怕的。 老唐说:“送你去别处住一段时间。” 阿金沉默了。 接着,很快地,他点了点头说:“好。” 老唐有些诧异:“不问问我为什么?” 阿金小声道:“爷爷不会害我。” 他心里想,爷爷不会害我,但我会害了他们。 酒店的变故其实是因他而起,仵叔说到底也是因他而死。 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都没有关系。 他心里只有愧疚,感激。 就算老唐不把他送走,他其实也有做出决定,在埋葬了仵叔之后就把他的工资留在房间里,再写一封长长的寄语是给唐爷爷的书信离开的。 他会找到布莱克留给他的房子,找到钥匙,自己和自己在一起,不祸害别人。 想到这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红了眼眶。 因为又其实,他已经揣测到老唐兴许知道了他是一条人鱼。 那件事本就因为“猎杀者接到举报搜寻危险级人鱼”而起,可是直到现在,老唐也好,小强也好,没有任何人来质问过他一句,质问他是人还是人鱼。 两个人沉默着走进了废弃的疗养院。 天已经完全黑了,老唐掀开铁丝网的时候差一点扎到了胳膊,是阿金情急之下伸手挡了,铁丝线割破阿金的手腕,流下鲜血。老唐就喋喋不休地自责。 推开门灯火通明,里边的人仍然是抽烟的抽烟,打牌的打牌,当众泡澡的当众泡澡。 只是见到来人,又是一阵寂静无声。 就是在这样的寂静里,阿金看见楼梯角里有一个壮实的男人,从他一进门就开始用一种让他不舒服的眼神打量他。 那男人还在楼梯的扶手上磨刀。 阿金往老唐身后缩了缩。 老唐拍了拍手:“哈哈,老朋友们。给你们带来了一个新宝贝。” 缩在大木通里只露出一个头的少年伸出两只光秃秃的洁白手臂,扒着木桶:“是和我们一样的宝贝?” 老唐道:“是的,我的宝贝们。” 然后,站在老唐身后的阿金就看见上次夸他漂亮的那个小女孩,又抱着人鱼玩偶蹦蹦跳跳地过来:“太好了,我赌赢了!上次小哥哥走后,我还在跟莱尔打赌说你一定是和我们一样的,他还否认,我赌赢了!” 接着她又蹦跳到磨刀的让阿金发怵的男人面前,伸出手:“莱尔,给钱。你输了。” 阿金就算再傻,此时也看出了一些什么,但是他不敢乱说话,怕是错觉。 接着,他就听见老唐对着大木通里的少年说:“小可爱,快用你最漂亮的迎接礼,欢迎一下新人。” 阿金顺着老唐的目光看去,就看见木桶里的少年开心地笑了笑,接着转过身,在他身侧,一条灰色的尾巴破水而出,尾鳍像是绽开的轻纱,在空中打了个旋。 就像是,开了朵昙花。 顷刻间,又缩进木桶里,害羞不出来了。 阿金睁大眼睛:“人鱼……” 老唐伸出手摸了摸阿金的头发:“别怕孩子,你在这里,会比在旅馆安全。” 阿金喉头忽然哽咽,他忍着没有让自己发作。 只是大脑晕乎乎地,不知是震撼、惊喜,还是像做梦一样不清醒。 他转身抱住老唐,把头埋在老唐胸前的衣服上:“爷爷,谢谢……” 老唐摸他的头:“哈哈,好。” 阿金又说:“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骗了你,也对不起,害了你。 未尽的话语老唐似乎都能懂,他抚摸阿金的头发:“不接受道歉,你没有任何错。孩子,你很好,你没有任何问题。错的,是西尔德,是塞壬,不是我们这些平凡的家人。” 老唐把阿金送到上一次办/证的台前。 只不过上次是伪造证件,这次是办理暂住。 老唐临走前向楼梯那儿招手,那个刚刚还让阿金感到不安的壮硕男人竟然被招了过来。 阿金往老唐身上缩的时候,壮硕男人的一双眼睛就盯着他看。 那眼神明明是平静的,却让阿金觉得很奇怪。 老唐拍了拍阿金的手:“别怕,他长得潦草,但是人很可靠。他曾经跟过郁宸呢,曾是五芒星猎杀者,在联盟犯了事差点被处死,郁宸赦免了他,他就成了一个散户。后来,就在这里保护人鱼了。” “保护人鱼……” “是啊我的孩子,这里是人鱼保护协会。” “这里,都是人鱼?” “不全是。” “是……是人鱼建立的保护协会么?”阿金胸膛起伏,问道。 他顿时想到了自己的哥哥。 接着他听到那壮硕男人说道:“不。建立人鱼保护协会的,是人类。” 他伸出手:“第一次来的人鱼,都要登记爱好、习性、是否有过敏史,以方便日后进行照顾。你得跟我来一个单独的房间。” 阿金看向老唐。 老唐朝他挥挥手:“去吧孩子,相信他,他是个可靠的人。”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我也该走了。这里不是人人都知道,我来久了不太好。我走了孩子,我会来看你的。” 眼睁睁看着老唐走掉,阿金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 他余光瞥了瞥身侧正在耐心等他的壮硕男人,喉头轻轻滚了滚。 这时房间里许许多多的人形朝他围来:“快跟莱尔去做登记吧!” 阿金转头看向木桶,那里边人鱼形态的青年趴在木桶边缘对他笑:“快去吧宝贝,待会儿来找我玩呀!” 小女孩也抱着人鱼玩偶凑过来:“快去吧小哥哥,莱尔哥哥是这儿最厉害最可靠的人啦!” 阿金转过头看向莱尔,莱尔催促他:“快跟我来吧。” 19、第 19 章 阿金跟着莱尔上楼,拐进了一间房。 房间很空旷,灰色的水泥地,白色的墙面,以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莱尔拉开其中一把椅子:“坐。” 在空旷的房间里,他说话都有回音。 阿金坐下去,就看见莱尔拿起桌面上一个古怪的东西戴在耳朵上,然后,又把连着耳塞的一根线举到他的面前:“衣服扒开。” 阿金问:“为什么。” 莱尔笑了笑:“听诊器。听完还要去检测室,我需要确保你没有问题。” 阿金看了莱尔一眼。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横肉。 老布鲁斯曾经告诉过阿金:“脸上有横肉的人鱼,脾气大都不太好,不要靠太近。” 阿金不知道人是不是也符合这个判断标准。 他小心地道:“……哦。” 然后拉开大衣,就看见莱尔把线上连接的东西覆到了他的胸口。 莱尔盯着阿金听了半晌,直到阿金觉得不舒服扭过了头。 莱尔才忽然道:“老唐说你叫阿金。你长得非常漂亮。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鱼。” 阿金道:“……谢谢。” 然后就是到器械遍布的检测室检测身体。 这次需要把外套全部脱掉,阿金很排斥,但是他无可奈何。 脱完外套,莱尔把阿金送进一个胶囊一样的洞里,让他躺在洞里的床上,说是要等五分钟。 等阿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莱尔站在他的外套前,手里把/玩着外套口袋里的黑蜂鸟。 阿金走过去,皱眉:“我不喜欢乱碰我的东西。” 莱尔把黑蜂鸟放下,笑了笑:“在城市住了多久?还挺讲究。我记得人鱼不太计较这些的。” 阿金问:“要是没有其他检查我就下楼了。” 莱尔道:“生气了?如果是生气了,那我跟你说声抱歉,以后不乱动了。只是觉得好奇,你怎么会有一把黑蜂鸟。老唐给你买的?” 阿金紧了紧大衣:“抱歉,我不想说。” 他其实是不想和莱尔说话。 莱尔耸了耸肩:“我送你下去。” 阿金听了这话,没有等他,反而走得更快了。 到了楼下,木桶里的人鱼对阿金招手:“宝贝,过来!” 阿金觉得他比较亲切,愿意过去,于是就过去了。 那人鱼对阿金道:“我叫san,读作诗安。” 他问阿金:“你这次人身的持久度什么时候到啊,我带你到外边的河里玩。秘密天地,没有其他人能找得到。” 阿金道:“我不太准,我自己也说不好。但是快到的时候会有感觉。” 诗安捧着阿金的脸:“你真好看啊……” 阿金道:“你也是。” 诗安听了这句夸奖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他反而抿下了嘴。过了片刻,他道:“就是因为漂亮……我被折腾成了一个怪物。我无法完全变成人形了,也无法回到鱼身。我将永远这副半人半鱼的样子……上身没有蹼爪,也失去了鳃。空有鱼尾,却不能长久在大海生存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曾经像你一样在人类的城镇游走。但我没有你这么幸运,这么早就来到了协会。我曾经轻信了一个人类,还爱上了他。结果有一天我发/情期到了,被他发现我是人鱼。他不但没有疼爱我为我缓解发/情期,还把我带到卡诺斯山谷地下黑市,把我拍卖了……” 阿金伸出手轻轻抚摸诗安的手臂:“你一定很伤心吧,那时候。” 诗安点头:“嗯。后来我被买到了船上。被糟/蹋了。当时我怕极了,可能因为精神状态不好,人形持久度变短了,竟然开始化成鱼身。你知道人鱼转化形态的时候,很脆弱的。他们不但没有放过我,反而更兴奋了。后来我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就变成怪物了。” 阿金道:“不要怕。” 他眼底带着怜惜,像是在看未来的自己,又像是一个王子在爱惜他的子民:“我以后不会让人欺负你。” 诗安盯着阿金笑:“我现在已经不怕了,也不伤心。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也遇不到那位猎杀者大人。” 阿金问:“是莱尔?” 诗安摇头:“不,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是在船上遇到他的,他好像是一个很厉害的猎杀者,船上那些人都害怕他。就在我变成怪物醒来的时候,被那些坏的猎杀者绑在桅杆上。是那位厉害的猎杀者把我救了。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所有人鱼归我处置,包括人鱼奴隶。’当时船上的猎杀者们显然不愿意,但他们又害怕那个人,只好把我交了。” 如果是刚离开大海的时候,阿金会难以置信。 但现在他已经见过人类的不同性,他只是道:“还好你也遇到了好的人,我们都很幸运。” 诗安一聊起那个厉害的猎杀者就有些收不住话匣子:“诶!可惜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救了我,却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他把我送来这里的时候,我一路上都在求求他告诉我他的名字,让我记住恩人。可是他都不看我……” 说完了,诗安补充了一句:“他真的很帅很帅,是我见过除你之外最帅的人。但这种帅又跟你不一样。你看上去,是那种需要被保护的类型。但是他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他很高,身板很直,一看见他就忍不住幻想如果被他搂在怀里该有多安全。” 阿金道:“说不准你们以后还会遇见的。” 诗安就对阿金笑:“我喜欢听你说话!” 阿金就趴在木桶边缘,轻轻安抚着诗安的手臂。 协会的伙食很好,阿金吃了饭困病又犯,刚巧那爱抱人鱼玩偶的小女孩也是,于是一大一小两个团子团在沙发上开始入睡。 直到暗夜深深。 忒修斯城的雨后,空气会格外澄净,雨停了的时候,天幕也像是被刷洗过,能看见一轮很大很大的月亮。 月光一洒,天地间像是覆盖了雪。像是开了一盏天灯。 月光最亮的地方在城市的腹地,那里是猎杀者联盟的核心基地。 此时万籁俱寂,满城的生物都在夜色下栖息安睡,唯有核心基地的公审庭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很显然,公审庭正在公开审判。 外围警戒线之外,都是闻风而来观看庭审的猎杀者们。 而在内围,在一条首尾相连的巨大椭圆桌前坐着的,全部都是庭审官。 一边是主和派的高层,一边是主战派的高层。 而郁宸,坐在空心圆桌内的高台里,背靠着椅子,交叠着双腿。 人群里议论纷纷: “怎么别人被公审都是银手镯一套老老实实站好。郁宸就有椅子还是特么带靠背的,比庭审官的都舒服啊。” “他有特权。” “是啊,他有很高的特权。别看他编号一千多,但他可是七芒星,编号前三十一起围剿他都未必能打得过。” “因为厉害,所以横?” “不全是。郁宸在基地里,关系很复杂的。他曾经是古地星的帝国上校,现在来了白星,在基地虽然没有官衔。但你一定得知道——基地里,不下一半的高官,都曾是他古地星的下属!他们对郁宸那可是死心塌地!” 说完,那个人叹道:“看上去是一场对于郁宸的裁决和审判。但其实,是暗地里两股势力的较劲。打个赌,这场审判很可能成为一场大战的导火索。要变天咯!” 20、第 20 章 公审庭对于郁宸的裁决,已经投过三波票了,然而每次都无法做出宣判。宣判官再次宣判平票。 这意味这新一轮的票决又要开始。 观庭的猎杀者们又交头接耳: “看来西尔德插手了。” “我猜前三波票决结果一定是对郁宸有利的。” “真荒唐啊,宣判官一定是西尔德主战派的走狗。” 就在宣判官发起新一轮票决时,主和派席位间一名白色头发的高个基地官忽然站了起来。 他模样颇为俊朗,说话时眉头微挑,用一双琉璃般深蓝色的眼睛直视宣判官:“抱歉,打搅。请将票决结果公开。” 他话一落音,席上附和声一阵盖过一阵。 宣判官用木槌敲了敲桌面:“肃静。票决采用实名制,不公开也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些基地官。” 那白头发的基地官显然不好糊弄:“如不公开票决,接下来的投票我会弃权,且票决结果,我不会认。” 宣判官瞪着眼睛:“放肆!琼恩你坐下,这里是公审庭,不是你们主和大楼!” 琼恩耸了耸肩。然后,掏出了绑在腰后的镭射枪。 在宣判官缩起的瞳孔里,琼恩用镭射枪对准宣判官的脑袋:“谁不知道,公审庭是西尔德的一言堂。今天我在数以千计的猎杀者前以身试法,和你打个赌。” 宣判官大声喊道:“守卫!” 可他的话刚一落音,一道镭射枪就擦着他的耳朵呼啸而过。 火舌包裹的激光弹,越过他打在身后的墙上,整面墙轰然崩塌,顷刻熊熊燃烧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在场的猎杀者们。 因为这一枚雷蛇弹并非从琼恩举起的镭射枪里发出的。 它的发/射人是——郁宸。 郁宸起身,淡扫了宣判官身后的守卫们一眼。 守卫们竟不敢再向前妄动分毫。 郁宸冷声道:“让他赌。” 主和派席位所有人全体起立,纷纷拿出了枪/支:“让他赌!” 主战派那边因为忌惮郁宸在,所以只是默默起身掏出枪,并不敢郁宸在的情况下充当出头鸟。 宣判官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强装镇定:“赌什么。” 琼恩穿过人群,去往宣判官面前。 主战派有人想拦,但余光瞥见攥着镭射枪的郁宸,顿时打消了念头。 他们知道郁宸的枪百发百中,刚才不过是在给众人警告。 琼恩拿起宣判官面前的一沓卡片。 他把它们缓缓举起:“赌公审庭,是你们主战派的一言堂。我赌三波票决卡,没有一波是平票。” 从琼恩摸到卡片的时候,宣判官就已经脸色惨白了起来。 此时见它把卡片举起,宣判官连大脑都空白缺氧。 宣判官这才反映过来伸手去枪—— 可是迟了。 判决票一经公开,就注定整个公审庭要完蛋了。 而卡片,已经被琼恩公之于众了。 宣判官像一条濒死的鱼,欲盖弥彰地一张张跟着抢夺琼恩扔了满地的卡片。琼恩宣读一张,就朝人群里丢一张。 读完两波以后,主和派的人已经尽数面红耳赤了。连观庭的猎杀者们也尽皆露出失望和愤懑之色。 琼恩拿枪顶住宣判官的脑袋:“根据联盟基地律法,宣判官大人,你已经犯了死罪。” “砰”地一声,琼恩朝宣判官的脑门开了枪。 这一声枪响,不过是死了一个和西尔德同一立场的主站宣判官。 但它无异于,一缕点燃火药的火光。 接下来,公审庭里枪声此起彼伏,乱成了一团。 连周围的猎杀者们,也面红耳赤地位自己所支持的阵营而战。 也就是在这一夜,人们对郁宸的立场不再仅限于猜测,而是有了精准判断的依据。 郁宸,他果然是主和派的。 这一夜枪声穿透公审庭。 死了很多很多的人。 枪声此起彼伏,从公审庭穿过,又呼啸着去往基地的核心腹地——元首府邸! 眼看着战火已经蔓延开了。 郁宸还迟迟站在沦为一片废墟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的公审庭。 琼恩执着镭射枪走过来:“上校,您不去元首府邸么,白星的战乱有一半都是西尔德的功劳。我们杀了他!为您加冕!” 郁宸吹了吹枪口,嗤笑:“这么久的时间足够通风报信,他已经逃了。” 琼恩道:“您是说,西尔德已经不在元首府邸。” 郁宸收起枪:“他不会在。” 琼恩笑道:“主和派也有六芒星,五芒星也不少。我们会把他抓回来。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今夜,就让元首府邸易姓!” 元首府邸一切如常,只是少了西尔德。 竟和郁宸所料的一样。 郁宸离开公审庭,走进元首府邸的时候,用一把火烧了公审庭。 熊熊大火,直冲天际。 把忒修斯城的天空,烧得通红。 风一起,大片大片的粉尘散落在夜空里,像是金色的雪。 郁宸站在元首府的灰色塔楼上,俯瞰在夜色下酣睡的忒修斯城。 琼恩在一旁道:“猎杀者联盟元首易主……离战争停息,不远了。人类这边有了您,至少内乱可以休止些了。人鱼那边……塞壬行踪难测,又对海域洗脑过甚,仍然有些棘手。” 郁宸的视线扫遍脚底下的忒修斯版图,最终把视线落在郊区一个人烟稀少的所在。 他忽然问琼恩:“你来自哪片海域?” 琼恩道:“盖亚海域。托西尔德的福,那儿已经成为一片毒汪洋了。” 郁宸又问:“你对亚雄性人鱼可有了解。” 琼恩忍不住多看了郁宸一眼。沉默了。 当初他千辛万苦潜入基地,爬到基地官的位置。以为万无一失,可是在和郁宸初次会面之时,就被郁宸一眼识破了。 不过郁宸并没有声张,也算替他保了密。 而后他多有留意郁宸,知道郁宸倾向于主和派,加之在核心基地地位很高。所以他也愿意追随郁宸。 如果是别的问题他必然掏心掏肺,但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因为他的弟弟就是一条亚雄性人鱼。 他当然了解。 亚雄性人鱼属于变异人鱼,一万条人鱼里不好说会不会出现一条。 即便是知道郁宸对人鱼没有危险性,出于某些居安思危的心理作祟,琼恩对郁宸摇了头:“亚雄性人鱼只存在传说里,很稀少,我没见过。” 郁宸又问:“听说人鱼一旦过了十八岁,就会有发/情/期。” 琼恩:??!! 察觉到自己露出了被刺激到的震惊神色,琼恩连忙做好表情管理:“这个的确。只要是人鱼,十八岁以后都会有。” 琼恩回答完,见郁宸没有切换话题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给这位别出心裁的新任元首大人科普:“至于第一次发/情的时段,以及频率,这就不好说了,看个人开蒙程度。一条尝过滋味的人鱼,巴不得天天都是发/情/期,所以基本一个月一次。但对于未经人事的人鱼来说,差不多一个季度一次。易受孕季则是固定的,在秋季。其他季节即便发生关系也并不易受孕。” 眼看着都科普到这个程度了,元首大人还没有喊停的意思,琼恩继续补充:“如果……是情人,建议秋季做好安全措施即可。如果您的人鱼是刚成年,还未经过人事,那您就得多些耐心了。以为现在海域战乱,人鱼从幼崽开始颠沛流离,老人们无暇顾及他们,会导致很多刚成年的人鱼缺乏生理知识。如果他们初来发/情/期,自己又不了解,八成会被自己吓哭。再如果,这个时候您不在身边,这条小鱼就会有很大的危险。” 郁宸听完琼恩的描述,脸上神情变得古怪。 终于,郁宸说道:“我没有人鱼。” 似乎为了欲盖弥彰什么,他很难得地为自己说过的话做了一个补充:“也不打算有。” 说完,他摘下袖扣,把那枚带着gps定位监控的传唤器丢进塔楼角落的垃圾桶,提着枪转身下楼。 琼恩一头雾水。 没有你问我这个? 不打算有,你又听我说这么多? 琼恩追出去:“您去哪儿?忒修斯城报社的人已经连夜赶来了,明天您成为新任猎杀者元首的事情就会公布于世,您得接受采访!支持您的人占了三分之二,您得发表感想!” 21、第 21 章 夜色正深浓,阿金却醒来了。 他做了个梦,梦到变成人鱼被猎杀者捉住。 他拼命挣扎拼命挣扎,激怒了猎杀者,猎杀者开/枪打断了他一条右臂。 在冰冷的水雾翻涌里,他努力看清猎杀者的脸—— 郁宸。 阿金醒来的时候,惊出一身汗。 然后他发现右臂还在。 只不过被抱着人鱼玩偶的小女孩给压得发紫。 他把肩膀从小女孩身上轻轻抽/离,用左手揉捏着,缓了好一会儿。 好了的时候,他的睡意也没了。 屋内灯火通明,打牌的人还没散场。 好几个人抽着一种自制的烟卷,烟雾缭绕在屋顶上空,味道很呛鼻。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汗味。 而且,不知道是胳膊被压了一夜血液循环没跟上,还是第一次睡在人这么多这么嘈杂的地方,他有些不习惯。 他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胸闷,阿金想出去透透气。 就在他轻手轻脚起身的时候,袖子被小女孩拉住。 小女孩夹着人鱼玩偶,睡眼惺忪揉眼睛:“阿金哥哥,你不睡啦?” 阿金小声问她:“我们每夜都这样子睡觉么?” 小女孩有些迷糊,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可以申请单独房,不过单独房很小,很冰冷,住过的人都说像监狱……你不知道吧,这儿是一座被人类废弃的精神科疗养院。这座楼在以前是关精神病人的,和普通人类的房间还有些不同,床像是一个铁笼子。所以大家喜欢聚集在一起休息,热闹有生气。” 阿金点头:“你睡吧,我想透透气。” 小女孩雀跃起来:“外边不安全,我带你上顶楼!” 阿金毕竟少年心性,见女孩说起顶楼眼睛都亮了,他就好奇了:“好。” 阿金数着楼层,第二层第三层楼梯转角处都有明确的楼层编号。 第四层没有编号。 到了第五层,不但没有编号,还有一个用黑色粗笔画下的大大的“x”。 阿金脚步一滞:“还能上么?” 小女孩朝他眨眨眼:“别理这些。我是小孩,你是新人,没有人会责怪我们。” 到了六楼转角,仍然是大大的“x”。 七楼的时候,连楼梯宽度都变窄了。似乎再往上,就不是平层,而是窄层了。 阿金想起来,这栋楼从外边看时,楼上有一座烟囱样的灰色塔尖。 当时他觉得这样的建筑很奇怪,到了里边才知道,没有最奇怪,只有更奇怪。 七层满墙涂抹了一种不均匀的暗红色,用黑色大字写着:“危险,止步。” 第八层,第九层亦然。 阿金心里有些发怵,可是已经到了。 小女孩推开了顶门。 深浓而无边无际的夜色,就这样呈现在阿金的眼前。 天际悬着一轮很大的月,它原本该是皎白明亮的,可是它的底端却在燃烧,烧成浓烈的暗红色,就像被涂了危险止步的那些墙面。 而在那遥远烈火滚烫的火舌尖,又不断向天空涌出大片大片金色的粉尘。 金红交织的怒焰完全褫夺了明月的光泽。 除了火光以外,还有一座巨大的建筑在大火燃烧的方向挺直屹立着。 很高很高,可能是忒修斯城最高的建筑了。 在迷离的火焰之后,透露出冰冷玄幽的暗沉色调,像蛰伏的兽。 “那边,是什么?”阿金指着火光来处。 “谁知道呢,兴许是焚化炉吧。忒修斯城虽然是安全基数最高的城镇,但也不算太平,每天都有很多尸体被送往焚化炉的。”女孩为了回答出这个问题满嘴胡说八道。 她自己也知道焚化炉不可能制造出这种规模的火海,而那片火海简直遮天蔽月,为了遮掩心虚,她故意吓唬阿金:“忒修斯城夜里很多鬼魂的。刚才不让你出去就是怕你遇到鬼。不过鬼都很笨,不会爬楼。我们在这里就很安全。” 一阵凉风吹袭过来,阿金伸手把大衣裹紧。 就看见空气里被风带来了许多漂浮的金色粉尘。 阿金伸手接住一片粉尘,落在手心却发现它不过是一缕黑色的灰烬。只是月色给了它虚假的光辉。 阿金低头去吹那缕灰,借着月光,看见一个庞大的黑色影子,正在一寸一寸地笼向他。 阿金身形一顿,迅速转身。 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在这里的莱尔瞪着猩红的眼睛看着他大声呵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那女孩顾着吓唬阿金,没想到自己被吓了一跳。 她条件反射地躲向阿金身后。 阿金连忙用手把她护住,又往后边推了推,阿金强自镇定:“透透风。” 莱尔喘/着/气:“该死。快滚!” 阿金脸一红:“好。” 他护着女孩就要返回,女孩此时却已经脱离了受惊反应。阿金拽着她走,她却抵抗着阿金的力道站在地上没动:“莱尔,你怎……” “滚!”莱尔怒斥。 女孩这会儿是看清了他是熟人,所以就不怕了。 不但不怕了,被熟人用陌生的态度斥责,还激起了她的委屈,她紧了紧手里的人鱼玩偶:“就算我们违禁上了顶楼,你也不至于……” 她话没落音,忽然又惊住。 因为他看见莱尔浅色的眼珠竟然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变黑。但仔细看变黑的却并不是眼珠,是他的瞳孔在扩散出一种黑色的雾气。 就在女孩惊疑的一瞬,手臂被阿金拽住,飞快地朝顶楼的门里冲去。 可是迟了。 两条人鱼的反应力,怎么会快得过一个五芒星的猎杀者。 已经浑身斥满黑气的莱尔,身形像一道闪电般,挡住了两个人的去路。 “莱尔!”女孩大声叫喊。 可此时的莱尔似乎并不认识她了。 他的表情有些茫然,还有些狰狞,更多的却是痛苦。 他打量女孩一眼,又打量阿金一眼。 似乎女孩过激的反应刺激到了他,于是,他锁定了第一个猎物。 是女孩。 几乎是以猎豹捕杀食草动物的速度和姿势,把肢体纤弱的女孩摁倒在地的。下一刻,他盯住了女孩细弱颤抖的脖子。 他用手狠狠地去攥。 却被一股很小的力量黏住。 莱尔的眼眶里已经被黑雾填满,一丝眼白都看不见了。 他用黑漆漆的眼睛去看阿金。 阿金螳臂当车,死死抱住莱尔的小臂:“别杀她,你醒醒,请你醒醒……” 莱尔转过脸,咧嘴一笑。 两侧的牙齿开始变尖,十分可怖。 阿金汗毛倒立:“莱尔,莱尔,你醒醒,求你醒一醒……” 如果没有女孩,阿金会选择逃走而不是冲上来。 可女孩是海域的子民…… 那瞬间他几乎做不出反应,只是遵从了下意识的抉择—— 他可以死,大海的子民不能。 阿金大脑一片空白,心底和脑海,都只剩下一个声音:“——求你,醒一醒。” 他喃喃着重复。 他的哀求太恳切,精神也紧绷成一根岌岌可危的弦。以至于他的□□有些难以承载,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竟然炸开一道白光。 不知道是不是阿金的错觉,阿金觉得这道白光在顺着他的四肢百骸游走。 阿金的力量并不能够抓住一个五芒星的手,如果莱尔使劲甩开他,甚至能把他掀到墙面上。墙会碎掉,然后他会死于猛烈的撞击,或许是死在碎石之下。 但是这些竟然都没有发生。 阿金看到,在他的手死死攥着莱尔小臂,贴近莱尔肌肤的时候—— 他手心和莱尔肌肤接洽的地方,竟然隐隐约约散发着暗沉的微光。 那微弱的光芒,似乎来自他的手心。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阿金觉得身体里的能量似乎在源源不断往手心处涌去,还不等莱尔杀了他,他自己已经意识不清,摇摇欲坠了。 接下来的事情阿金已经无法感知了,他意识到,他快要晕过去了。 * 阿金觉得自己沉入了一万米的深海,混混沌沌,随着暗涌沉浮。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有一个小女孩持续不断的啜泣声。 似乎还有郁宸的:“继续说。” 然后有莱尔的:“我当时也不清醒。就感觉到他靠过来的时候,仿佛带来了一股清凉又纯净的暗物质,在和我身体里的污染抗衡。这种纯净的暗物质我无法形容,它竟然能够抚平我精神力的暴/乱。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昏过去了。” 郁宸的声音似乎很冰冷:“多少人知道。” 莱尔的声音有些虚:“我知道这件事当属绝密级别,但当时吓到了孩子,叫得厉害,动静太大。招来了协会其他猎杀者……即便我没有透露,我想,协会的人也都猜到了些什么。” 郁宸似乎默然了片刻,声音更加沉冷——“废物。” 22、第 22 章 阿金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这些话就像流水淌过耳畔。 并没能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多少痕迹。 唯一落在他的印象里的——是郁宸凶巴巴的语气,让他有点发怵。 睁开眼的时候,他首先看见的是天花板。 呆了片刻,扭过头。 然后——他看见了郁宸。 可能是角度刚刚好,也可能是郁宸太招眼。 要不然为什么满屋子都是人,他都没看见,只看见郁宸。 阿金眨了眨眼,把目光移开了。 他不敢盯着郁宸看。 就在这时,床边凑来了一大一小两颗头颅。 大的是诗安:“我一直等着你醒呢,你没事吧?阿金我跟你说,原来救我的人竟然是郁宸上校!还有,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他好像也在等你!” 小的是女孩克莉丝:“阿金哥哥,你终于醒过来啦……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阿金正要回答克莉丝的话,就看见一片阴影压在了他的身上,把他整个人都罩住了。 诗安和克莉丝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 阿金侧过脸,看见郁宸沐着窗外洒进来的光。 柔软的光在他笔挺悍利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暖色。 如果他不说话的时候,这幅画面会像油画一样迷人。 但是郁宸说话了,声音沉冷:“下来。” 阿金听话地起身。 克莉丝和诗安帮忙扶了扶他。 只有郁宸静静地面朝他站得笔直,眼神里透着阴翳。 阿金起身坐在了沙发边,垂着脑袋看自己的脚尖。 他觉得浑身还是有点不舒服,比如——没力气。 还有就是,头也有点晕。 诗安和克莉丝都有关心他好不好,郁宸不但没有还让一个昏睡刚醒的病人立刻下床。 郁宸问:“能走路么?” 阿金仰起脸看着郁宸:“我不确定……” 说完,又意识到郁宸简洁的行事风格。 他并非在跟他闲聊,他是在要答案。 阿金于是站起来走了两步。 腿软绵绵地,只能说勉强能走吧。 但他看着郁宸的冰块脸,硬着头皮把勉强两字去掉,说道:“能走。” 郁宸的语气像是在下达命令:“跟我走。” 他说完,戴上黑色的手套转过身。 阿金这才发觉偌大的房间挤满了人,但却又安静得落针可闻。 没有人抽烟,没有人打牌,甚至没有人说话。 大家都很忌惮郁宸。 阿金跟向郁宸背影的时候,诗安忽然伸出手拉了他一下。 但也就是那片刻,诗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立即松了手。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阿金的好奇,但当他看向郁宸时,又透露出一种黏连难舍的意味。 阿金扭过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会再回到这里,他小声对诗安和克莉丝说了句:“再见。” 克莉丝噘着嘴,看上去有些难过。 诗安默默地他也说了句再见。 阿金走出几步时,身后一个仓促的脚步声跟来。 克莉丝扯了扯他的衣角,阿金低下头。 就看见克莉丝把她形影不离的人鱼玩偶塞进了他的怀里。 然后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跑开了。 阿金看了人鱼玩偶一眼,抱住了它。 这么几个动作,他就离得郁宸有些远了。 他快步追了上去。 体力有些跟不上,小声地喘/气。 然后他看见郁宸放慢了脚步。 房间内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包括莱尔。 莱尔的眼睛看向他时,有许多复杂的情绪。让阿金不太喜欢。 快走到门外时,郁宸跟一个人说了句:“注销他的行迹信息。” 那人忙躬下身应到:“遵命上校。” 阿金觉得他就是个颠沛流离的命。 要不然怎么一觉睡醒,就又要跟着郁宸转移他的据地了。 直到跟着郁宸坐进一辆又长又宽的重型装甲车里,阿金仍然有些紧张。 他所在的区域,应该是装甲车里的专属仓。 空间很大,甚至有饮水机,简易的书桌和床。 光线也很足。 唯一让阿金不安的是,没有窗户。 他只知道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却不知道装甲车驶向什么方向。 此刻阿金就坐在简易铁板床上。郁宸坐在书桌前低头查看什么。 自打上车就没有跟阿金说一句话,仿佛阿金是空气。 阿金觉得床板很冰凉。 哪怕是铺了薄薄的床垫,但床板终究就是实打实的铁板…… 他心想平时郁宸都在这种冰冰凉的床上入睡么?难怪睡成了一张冰块脸。 阿金神思不属时,耳畔传来郁宸猝不及防的问话:“昏迷前的事你记得多少?”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阿金正聚精会神呢,吓得抠着床垫的手指抖了一下。 他坐直身体:“莱尔发疯了,要杀那女孩,我想去阻止,就做了。我……” 他小幅度抬起头,就看见郁宸正面对着他,居高临下坐着。 那种姿势,好像在审问他。 阿金总觉得郁宸的眼睛有种魔力,被这样的眼睛注视,他心底的秘密角落仿佛都变得赤/裸/裸。 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他差点就要实话实说了。 但他深知一个正常人类是不可能双手发光的。 他硬着头皮把那些不正常的地方略过了:“我就昏过去了。” 郁宸勾唇,声音放轻了点:“没有别的了?” 阿金眼神闪躲,却点头:“没有别的。” 郁宸道:“莱尔说,在你手上看见微光。” 阿金对莱尔的印象更差了,他用最后的倔强狡辩道:“也可能是莱尔自己的手在发光。” 然后,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嗤笑。 他不确定郁宸是不是笑了,抬起头去看,发现郁宸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 不知道行驶了多久,阿金竟然睡过去了。 车到的时候,郁宸叫醒他。 下车了。 阿金走出装甲车的时候,看见冰冷林立的高楼,看见森严戒备的士兵。 他脊背上的汗毛都快立起来。 他的心砰砰跳得很快,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涌出脑海—— 这里难道是猎杀者的核心基地吗? 很快,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而他发现,周围所有路过的士兵们都会向郁宸低头。 郁宸带着他在一座高高的府邸前停住:“这段时间,你暂且住在这里。” 阿金看了郁宸一眼:“……哦。” 府邸很大很大。 阿金不知道又走了多远,就觉得浑身又开始软绵绵的。 腿脚根本使不上力气。 而且,他的身体里不知道哪个地方越来越燥/热。 甚至,他走路摩擦到双/腿时,浑身都会软一下,所以他走得小心翼翼。 可还是有几次,他差点就站不住了。 郁宸还非要带他上楼梯…… 七拐八拐,那么多层楼爬上来,阿金实在一点力气提不上来。 好在郁宸推开了房门—— 到了。 阿金松了口气,正想问是不是他先住在这里,不用再跟着走了? 可是嘴巴一张开,一个很奇怪的音节就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溢出来:“唔……” 他看见郁宸转过身来看他,然后,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23-30 第23章 倒V 开始 阿金的眼睛逐渐难以聚焦, 他也发现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古怪。 而且,热流已经遍布四肢百骸。 肌肤外的每一寸布料,都像是更加炙烤他的炭火。 他想……脱衣服。 更惊悚的是, 他看见眼前的郁宸变成了三个。 阿金很难耐。 他无意识地扯了扯衬衫领子,露出椴木打造般的精致锁骨。 只是想获取一些新鲜的空气,并不懂这模样对人类来说极尽“勾引”。 “上校, 我好像晕车了……” 阿金说话的时候不知道该看哪个郁宸。 只能臊眉耷眼, 看着自己的脚尖。 不低头不打紧,一低头, 一双脚变成了六只脚。差点把自己吓哭。 三个郁宸都没搭理他。 他又说:“我要进去,睡会儿觉。有点,嗯……难受。” “能走么。” 阿金听到郁宸淡淡的语气。 “能。”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确很能,他抬脚迈出一步, 落地时双脚像是被抽/去了骨头, 一个跟头就栽了出去。 栽到一堵软墙上。 他栽得晕头转向, 眼睛都栽黑了。 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栽到了郁宸怀里来了。 郁宸正垂着头看他,眼神晦暗不明。 阿金在郁宸怀里动了动,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脑袋也不太清楚, 他实在有些慌了:“会有人因为晕车晕死的么……我好像要死了。” 一定是因为那辆重型装甲车密不透风…… 还有,都怪郁宸。 都怪郁宸没人性,让他一个昏迷刚醒的病人,出去吹了好久的风。 从前在大海里的时候, 老布鲁斯就不会这么对待他。 他稍微有点头疼脑热, 老布鲁斯都会让他坐在柔软的铺满了藻类的贝壳床上, 喂他吃岛上摘来的小果子、小鱼干、还有小虾。 阿金听见郁宸说了句和他的问题驴头不对马嘴的话:“娇气。” 阿金:“?” 阿金觉得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却不敢发作。 而且, 身上的燥热似乎要把他的脑髓都蒸发没了,他已经快要失去思考能力了。 他在郁宸怀里无意识地蠕动,不想贴着郁宸,因为被擦到的皮肤就像贴着岩浆。难受得很。 郁宸又很没人性地用一只手锁住了他两只手腕,对他沉声说:“别动。” “哼……嗯,呜呜……” 继脑髓蒸发后,舌头也失了守,无法自控了。 阿金说不出话来,又被摁住不能动,只能哼哼唧唧。 满脑子只剩下脱衣服。 仅存的神智跟不知名的力量努力战斗,使得阿金又能说出几句人话:“脱,帮我脱。” 他的视线又开始雾化,但仍然能分辨出郁宸臭着张脸,在克制着什么。 他的听力像是隔着一池水,听不真切。 但他听见了郁宸不知道在跟谁说:“送支生理抑制剂。到我的房间。” 阿金觉得自己可能热熟了,已经可以摆桌上盘的那种。 “衣服……”他说话颠三倒四:“帮我,郁宸你帮帮我……” 他觉得郁宸是把他抱起来了。 因为他开始飘,他通过失焦的眼睛努力看到了移动的天花板。 接着,他好像落到了什么地方。 然后郁宸在他身边弯下腰。 阿金知道郁宸在看他,若是清醒时他肯定有点怕,但现在他的意识黏腻混沌:“求求你。” 然后,他看见郁宸垂下手,又感觉到脸颊传来了冰冷的温度。 那瞬间他浑/身像/是经过/了一道电,带着能熄灭他细胞里熊熊烈火的冰凉。他得到了片刻救赎。 努力想要贴得更近,就觉得那个冰凉的东西轻轻擦了擦他的脸。 他又听见郁宸的声音:“哭什么。” “帮帮我……我要死了……” “不会死的……” 阿金听到郁宸的声音有些暗哑,音调压得很低,很轻,像是不想惊吓到什么。 阿金在衣服上摸着摸着,眼睛忽然微微睁开,往下一抹:“化了……呜呜……” 这下阿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出来了。 “什么化了。” “尾巴……我的尾巴,烧化了……” 阿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此时他大脑根本没有任何思考能力,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我没有尾巴了!郁宸你摸摸,你摸摸!” 阿金的手在空气里乱抓。 他模模糊糊看见郁宸好像叹了口气,露出了一种很无奈的神色,然后把手伸给了他。 阿金带着郁宸的手,在他的裤子上摸来摸去:“你摸摸,我的尾巴是不是没了……呜呜……” “……只是藏起来了。” “还会出来吗?” “会的。” “……哦。”阿金擦擦眼睛,不哭了。 过了会儿,眼睛又红了:“郁宸你能不能抱抱我,你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好舒服啊……” 然后他被郁宸提了起来。 他以为郁宸会用刚才那只冰冰凉的手,为他驱散烈焰。 可是,等来的是肩膀一阵毁天灭地的刺痛。 阿金就拼命挣/扎,可是郁宸按着他的手像是铁做的枷锁。 阿金耳边传来很轻的对话声: “一支足够么?” “足够,是条小鱼。” “好的上校,那我先退下,如有任何问题,再传召我,随时待命。” “不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使用生理抑制剂。你陪我观察,看他是否有过敏反应。” “遵命上校。” * 阿金这一觉,睡得很沉,很久。 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昏黄昏黄的,他循着光源找去,看见是墙角的壁灯发出的微弱光芒。 他有点想不起是怎么睡到这儿的了。 最近离谱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他的鱼生过得很不容易。 坐起来的时候,发现外衣没了,只剩下一层底衣。可把他吓了一跳。 手忙脚乱穿好衣服,拉开厚重禁闭的窗帘,发现他站在一座很高的楼上。 他推开一扇窗,被冷风一吹。 破碎的记忆开始缓缓涌来。 然后,阿金的脸唰地白了。 再然后,他听到了一阵子弹上膛的声音,从壁灯照不到的墙角传来。 阿金用过枪,也无数次见人打过。 他对这种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汗毛都了起来,他后退几步把自己贴在窗下,缩起瞳孔紧盯着声音的来处,问:“谁?……上校,是你在那里么?” 第24章 “五分三十一秒。” 冰冷的话声从黑暗处及近。 阿金看见了郁宸。 郁宸手里正把玩着那把送给阿金的黑蜂鸟。 枪托在他手里打了个旋, 他把它抛给阿金。 阿金完全没有任何准备,手忙脚乱地去接,急得一个趔趄。 他觉得郁宸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过于冰凉了。 在大脑还没作出反应时, 身体已经被郁宸的压迫感逼出了求生欲极强的反应——他竟在一秒之内又立正站好。 阿金脸上是小心翼翼的疑惑:“什么五分三十一秒。” 郁宸掠过他,走到床边。 刚好把阿金刚刚拉开的一线天光给堵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给阿金产生了一种他在欺负鱼的错觉:“……” 阿金往后退了退。 郁宸声音沉冷:“脱离浅眠后,睁眼用时二十五秒。发呆用时一分十三秒。起床用时三分五点三秒。” 阿金双手垂在身前, 使劲捏着黑蜂鸟:“……” 郁宸眉峰轻蹙, 沉声总结:“反应很迟钝。” 阿金呆了片刻,小声道:“……哦。” 郁宸道:“所以你只能打打杂。” 阿金刚刚清醒的脑袋, 又拧成了麻花:“打打……杂?” 郁宸走到阿金面前,把阿金吓得又往后退了两步。 郁宸:“不然?” 阿金呆立半分钟,因为面前高高在上的上校眼神冰冷,语气亦然。 可刚才他的唇角分明微微上扬, 像是笑了一下。 阿金琢磨不透。 这么会儿的时间, 阿金空白的脑袋才缓缓被混沌的记忆逐渐填充—— 他想起来, 在疗养院的时候,诗安对他说:“原来救我的人是郁宸……” 他又想起来,他意识模糊的时候似乎抓过郁宸的手,让他帮忙找自己的尾巴。 他又对上郁宸压迫感十足的视线, 阿金心虚又慌乱地别开眼。 他心想:完了,郁宸知道他是人鱼了。 可下一瞬间,他又迟疑: 郁宸能把沦为奴隶的人鱼送进保护协会,是不是说明, 郁宸也是人鱼保护协会的人? 如果他是, 那么他是不是……其实很早就知道了他不是人? 阿金心里乱成一团。 因为假如郁宸是保护协会的人, 那么他即便暴露也没有关系,甚至……他都不需要再害怕他了。 但这个想法十分荒唐——郁宸可是七芒星的人鱼猎杀者! 难道可以有人, 一边杀鱼,一边保护鱼,这不矛盾么? 阿金心里七上八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谨慎地打量郁宸脸上的神色:“是安排我在这里工作么?” 郁宸道:“嗯。” 阿金硬着头皮,又问:“上次你没杀我,还给我一把枪,是因为我是唐爷爷的职工么?” 郁宸眉峰微挑,没有说话。 阿金又问:“你把我带到这里……是因为唐爷爷要你照顾我么?” 郁宸看了他四五秒的时间:“你能理解到这一层,让我挺惊讶。” 阿金垂下脑袋,臊眉耷眼地:“所以,你是不是和唐爷爷一样,早就知道我是人鱼了。” 郁宸沉默了片刻,语气沉冷:“第一眼。” 阿金仰着头,眼睛里雾蒙蒙地:“那你是人鱼保护协会的人么?” 郁宸没有再解答他的疑惑。 阿金觉得郁宸在连答了几个问题之后,就对他失去了耐心。 他看见郁宸看了眼墙上的静音壁钟:“待会儿会有人带你上手新工作。” 他从角落的沙发上抓起大衣披上,就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大衣被拿走之后,阿金才看见沙发上躺着一条可怜兮兮的人鱼玩偶,它像是被人粗鲁地丢在那儿的,因为它躺在沙发上的姿势一看就很难受。 阿金轻手轻脚把它头朝上放直,使它能够舒服地靠在沙发扶手的夹角。 然后,阿金拍了拍它的头。 他听到一阵低沉的铃声。 环顾了一圈之后,正在奇怪,又听到敲门声响起—— “亲爱的金少爷,请问您现下方便开门么?我奉郁上校之命,来带您熟悉新工作。” 这是一个不算年轻的声音,甚至有几分苍老。 他还没说完,阿金就已经从里打开了门。 阿金看见一个身着灰色西服的利落老人站在门外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其实也不算老,比老布鲁斯要年轻,但阿金对人类的年纪没有概念。 五分钟后,阿金和管家头对头坐在窗台下的方形桌椅边。 管家:“这三本册子,一本是忒修斯城的公民手册、一本是人类手册,一本是人鱼手册。” 阿金:“我的工作……是抄写手册么?” 管家呵呵一笑:“这三本书只是给你了解的,看得下去最好,看不下去也不勉强。你的工作很简单,就是这间大套房,每天保持整洁干净即可。不用害怕房子太大,我每天下午都会过来一趟和你一起收拾。” 阿金怀里抱着人鱼玩偶:“郁上校……他去哪里啦?” 管家神秘地道:“这个不能问。” “那……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哪里?”阿金试探。 “忒修斯城核心基地·猎杀者联盟元首府,你所在的大套房,是上校的起居场所。” “上校也可以住在元首府么?”阿金问得天真。 管家扬起嘴角:“孩子,你跟在上校身边竟然还不知道么?那你也没有看过报纸?上校是元首府的新主人。之所以大家不叫他元首,仍叫他上校。是因为在采访的时候他说过:建立正确秩序之后,他将亲手解散猎杀者联盟。” 管家评价:“上校一直是个伟大的人。” “伟大的人……”阿金小声念叨,似乎在理解它的含义。 “在古地星时,他就是最强帝国的上校。古地星当时遭受异种入侵,当时各国经验丰富的上将、元帅们联手,也无力抵御。最终是上校自请出战,带着军团,成为了捍卫古地星的盔甲,以及驱逐异种的利刃!上校在那时一战成名……在之后又保护古地星免受了几次劫难。可惜……再强大的人类也无法和自然之力抗衡,古地星终究毁灭于大自然。” “那真可惜,古地星应该很美吧。郁上校……好厉害。” “是啊。我跟了他很久。从前在古地星的上校府,我就跟着他了。只是没想到,到了白星之后还有这样的机会。” 不知道为什么,阿金心里闷闷地。 他想起毒液翻涌的海洋,想起正在遭受迫害的人鱼同胞。 他还记得初见郁宸的时候,心里对他除了害怕,还有一些针对人类、针对猎杀者的讨厌和恨意。只不过他天生拥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在没有坚不可摧的铠甲时,他宁愿把自己缩在贝壳里,所以那时候,他这些负面的情绪藏得很好…… 直到后来,他知道人类也有差异性。 那些伤害人鱼的人类,和保护人鱼的人类,不该被人鱼一并痛恨。 他想,如果对于古地星来说,大自然的枯竭和灭亡,是古地星的灾难,那么,对于白星来说……人类的登陆,是不是同样也是白星的灾难? “孩子。” 管家的声音打断了阿金的思绪:“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被上校带回家的生命。” 然后他伸手摸阿金的头:“还有,我得提醒你,元首府这栋楼里一般不会有人来。但你仍然要注意——绝对不可以向任何人提起:你是人鱼。” 阿金小声地道:“您也知道……” 管家轻轻一笑:“放心。在元首府,乃至于猎杀者基地,只有上校和我知道。金少爷,你是一条很特别的小鱼,和其他人鱼不太一样,你很脆弱,因此更容易受到伤害。猎杀者基地里,除了主和派以外,还有主战派。主战派的首领西尔德虽在逃亡,但主战派幕后的最大黑手——塞壬,还在兴风作浪。塞壬一天不死,主战派就一天不会得到根除,世道就一天不得安宁。” 见阿金神情恹恹地,管家觉得自己的话题太严肃了。 便转移了话题,说是楼顶是空中花园,带他看看。如果他有闲暇还可以到楼顶浇浇花。当然,这不是他的工作范围,全凭自愿。 相处下来,管家觉得阿金很乖。 他看着阿金的神色,越来越慈爱复杂。 到了傍晚的时候,阿金在给一排郁金香除草。 管家就站在夕阳的余晖下,带笑看着阿金。 管家看着阿金,心里想着他的上级——郁宸。 原本郁宸给他下任务的时候,他心里觉得挺古怪。 因为郁宸给他下发的这个任务,实在不太郁宸。 首先是任务内容,那种细微的颗粒度,从郁宸嘴里说出来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能够轻易决定古地球帝国生死的上校,却花了整整十五分钟给他下达一个简单的任务。 完全不像郁宸平时言简意赅的风格。 这次的任务,郁宸不但颇费口舌地叮嘱他“不用一日三餐,他起不早,两餐即可”“给他午睡时间”“他反应迟钝,手脚略笨,做饭时你看着他”“除擦桌扫地做饭外,其他工作不必给他安排”“还有,不准许他踏出这座大楼”…… 当时,管家心里甚至有些纳闷地想:这是请了个神仙保姆吗?到底是保姆伺候上校,还是上校伺候保姆啊?带这个保姆要花费的代价,好像是有点高啊?付出去的工钱还不够买上校的时间…… 不过,在看到这孩子的时候。管家似乎有些理解上校了。 淡淡的风吹着这孩子的软发,露出了纯真无邪的眉眼。 实在是太稚嫩,比花园里最漂亮的花朵还要漂亮、娇气。 仿佛不这么紧紧地看着,就能被风吹折一般,容易破碎。 眼看着阿金像是没见过这么多绮丽的花草般,在里边忙活得不亦乐乎,管家看了看天色,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兴致:“孩子,天快黑了。等夜色染透忒修斯城,上校就回来了。我们得把做好的饭菜摆桌上盘。” 管家鼓励阿金的动手能力:“新工上任第一餐意义非凡,你得好好表现!” 第25章 落日西斜, 夜色弥散。 一辆重型装甲车停在忒修斯城外高危原野区的断崖边。 在其身后,跟停着三辆轻型装甲车。 断崖边是黑水涌动的深渊。 崖边立着十几个身着黑色精练制服的人,有一些在拍照, 有一些则在朝崖下的黑水里张望。 不多时,两个身着蝙蝠式翼装飞行服的人借着崖底的风力,惊心动魄地跌在了岸边。 迅速被人拽住了。 然后扒开他们的翼装, 飞速打开功能饮料喂给他们喝。 郁宸站在最高的断崖处, 身边只跟着琼恩。 他们两个人离那群人不远。 但从远处望过去的时候,会很容易把目光黏连到他们身上。 郁宸身形挺直悍利, 身上的黑色制服要比众人的做工繁复一些,设计感很强,显得他更加神秘阴郁。 尤其是他身上披着的长版大衣,披在他身上, 更增添了压迫感, 让人望而却步。 琼恩则显得阳光一些。 或许是为了让自己银白色的头发跟制服更协调, 他浅灰色的上衣下,半遮半盖了一条银白色的流苏,从腰间直到大腿处。 不比郁宸的简约风格,他身上尽可能地装饰了华丽坠饰。他佩戴了蓝宝石的胸针, 就连袖扣也是大颗粒的红宝石。 看上去很有温度,平易近人许多。 ——如果能够忽视他手里提着的半截血淋淋的人腿的话。 琼恩对着那条腿叹了口气,挥手将之丢进了崖底,从口袋抽/出消毒湿巾擦手:“先是毒液, 污染海域。再是毒尸, 污染人类的活动区……西尔德到底想要做什么?” 郁宸没有说话。 琼恩又道:“上校, 您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西尔德知道逃出元首府,也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那他为什么, 没有像您烧毁公审庭一样,在临走之前——把元首府也一把烧毁呢?!” 一阵风吹来,琼恩自己打了个寒颤:“别说,这么想还挺可怕。他不会已经预判到您会占领他的据地……在里边放了什么陷阱用来暗算您吧!” “他不会。” “为什么?” “徒劳无功。” 琼恩紧了紧上衣:“也是,什么东西能暗算得了七芒星。” “他想让我看得清楚一些。” “看什么?”琼恩问。 郁宸道:“看看忒修斯全城人类被他变成行尸走肉的盛景。” 琼恩愣了一下,然后想到近期绞杀的大量已经死掉没有意识却到处晃荡害人的毒尸,他闭了闭眼:“上校,抓到西尔德之后,我一定要一片一片把他凌迟处死!” “棋子罢了。”郁宸道。 琼恩睁开眼,眼底有迷茫的神色:“谁?” 琼恩对“棋子”这个词相当敏感,因为他在很多人嘴里听到过:“现任人鱼王就是塞壬的棋子”! 郁宸又道:“西尔德。” 琼恩愣住了:“谁的棋子?” 郁宸侧过脸,一双眸子淡扫在琼恩脸上:“塞壬的棋子。狙西尔德只是顺便,重心不要偏了,琼恩。” 琼恩睁大眼睛看着郁宸:“难道不是西尔德和塞壬有私仇,才演化出了这么久的战争么?西尔德怎会是塞壬的棋子?” 郁宸静静看了琼恩一会儿,只是道:“那不是真相。我的目标从来都只是塞壬。” 琼恩仰着脸看了郁宸一会儿。他想问:那么真相是什么? 但他问不出。 他曾经是见过塞壬的。 可以说——很熟悉。 除了塞壬,他曾经还见过一些更重要的人类…… 可那段历史,早已经无人知晓。 琼恩不确定郁宸所说的真相,是不是也包含从前他略有所知的那一部分。但那些在现在的白星生物里看来——是那么匪夷所思,不切实际。 郁宸的目光穿透力太强,却偏偏晦暗难测,琼恩站在他的面前有一种被他看光了心事的压迫感,但是,他却不能够通过郁宸的眼神,看到他心底一丝半点情绪。 但直觉告诉他,郁宸知道很多事。 知道很多很多,人类和人鱼,都不知道的事! 琼恩等了会儿,郁宸没有往下说什么。 琼恩心道也是。即便他们现在是很亲密的合作及上下级关系。但每个人仍然怀揣着属于自己的秘密。 他猜测郁宸的秘密有很多。他不敢探究。也不想去探究。 就好比,他自己也有不愿意被郁宸探究的秘密—— 比如他真正的身份和名字,再比如他的来历。 毕竟在这样的乱世,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在灾难面前临阵倒戈,在利益面前彼此出卖背刺…… 这样的事情,乱世里屡见不鲜。这一刻的战友,下一刻兴许就会成为敌人。 只活在现在的人,永远没办法长久地真正交心。 眼看着天已经黑了,装甲车队的队员们也都收网了。 郁宸上车的时候,琼恩跟在后边往里挤。 被郁宸冷漠地扫了一眼。 郁宸:“?” 琼恩:“那个……你不是回元首府?” 郁宸道:“回。” 琼恩挑了挑眉:“那我去蹭个晚饭。” 郁宸:“……” 琼恩见郁宸没有表示,不禁堆了笑脸:“这段时间在外城巡查,每天都到深夜,不都是去元首府蹭饭吃的么。怎么今天好像不欢迎我了……我刚换了这么大的居所,不习惯,也难出去外边买饭……” 郁宸:“自己做。” 琼恩举起手:“这不是不会嘛。以前住在外边都靠买的,现在住在里边买不到了。我倒是招了个小管家过来帮我,但人家手上还有工作,要一个星期后才能跳槽到我这里呢。您是我的上司,忍心看我饿死么?还要为您效力呢!” 郁宸仍然黑着脸。 琼恩耸了耸肩,小着声音示弱:“那不然就今晚吧。明天我大不了也去办个饭卡吃食堂。何况我这不是为了践行您的新法嘛,要不然单凭我的身份没有卡也能吃……我得安分守法。” 琼恩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外加感情牌,最终没有被郁宸给丢出去。 一路上郁宸的脸色都是黑的。 琼恩就厚着脸皮赔笑。 他在车上一直说话,没有换得郁宸一个眼神。 琼恩心里其实挺纳闷的。 前几天他也有在郁宸这里蹭饭,但是郁宸都很随意,并没有今天这么抗拒啊? 琼恩也觉得自己脸皮挺厚。 他倒不是真的不会给自己做东西吃,他其实就是想吃郁宸管家做的菜。 自从有一次议会到深夜,管家给郁宸和他做了夜宵之后,琼恩简直爱上了管家的手艺。 他看着郁宸的臭脸心想:要不是冲着管家,我还不来呢…… 装甲车驶进元首府以后,琼恩就开始口舌生津。 他心里不禁期待起来:管家会做什么呢?每次来蹭饭,菜系都不一样。 到了禁车区,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琼恩跟着郁宸,亦步亦趋地往元首府的大楼行去。 琼恩内心的小人已经在摩拳擦掌了。 * 元首府顶楼套房里,阿金和管家穿着厨师服,正在厨房忙进忙出。 管家的脸色不太好看。 其实他原本嘴角是一直噙着笑的。 在看见阿金开始做第一道菜——微波炉烤吐司片的时候,他甚至露出了赞许之色。 但在看见第二道菜——油炸吐司片的时候,他嘴角的笑意就僵住了。 等第三道菜——沙拉拌吐司被阿金端在手里的时候,管家的脸色有些泛白。 终于,在第四道菜——辣椒生碟蘸吐司卷的时候,管家忍不住出声道:“冰箱里还有牛肉卷、鸡肉卷、大筒骨、牛排、土豆、番薯、黑椒等等……还有烤酸奶,金少爷不试试么?” 管家看见阿金睁大眼睛,一副忽然想起来什么的样子,然后伸手去开冰箱,管家总算是擦擦冷汗,又重新笑了起来。 其实郁宸给他交代的任务里,有提到过不允许干涉阿金做菜内容,只能看着他别让他笨手笨脚把自己做成菜…… 现在管家已经违反了任务。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违反郁宸的叮嘱,但他一点都不心虚。不稍加提示,他怕郁宸看见一桌子吐司把桌子给掀了。 然后,管家欣慰地看向阿金的视线又凝固住了—— 他看见阿金在冰箱里翻翻找找,最终抱出来几个土豆。 管家:“孩子……下层,牛排和肉类都在下层冷冻,尤其是牛排,香的咧。” 阿金很小声地道:“硬……” 管家道:“解冻就好。” 阿金有些难为情:“之前做过软软的牛肉,没有做过硬/邦/邦/的……我刚才有看到,摸了下,切不动。” 管家走出去心急地看了看壁钟,算算时间,现在解冻也来不及了。 他默默掐了掐自己的人中:“那就……自由发挥吧。” 管家豁出去了。 菜上齐,管家看着满桌吐司,以及一小锅冒着烟的土豆泥头晕目眩。 他决定,还是由他亲自出马,再加一个简易的菜吧…… 还没进厨房,就听到门外传来刷卡的声音。 管家连忙给阿金一个眼神,让他和自己在饭桌后站好。 然后,他看见郁宸黑着脸从门外走了进来。 管家两眼一抹黑,心想,不太妙啊,上校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再看到这一桌菜…… 正想着,郁宸身后又跟进来一人,他脸上带着笑,一只手插/在口袋,看见管家的时候,笑着道:“陈叔叔,我又来蹭饭了。” 管家心想:这下完了,竟然还有客人。 就一桌这么个东西,怎么拿得出手给客人吃啊! 管家跟郁宸、琼恩打了招呼后,就看见阿金很乖巧地走到了郁宸身边,熟练地给他拉开了椅子。 并不十分明亮的灯光落在这孩子鸦羽般的眼睫上,他仰着脸,在郁宸的注视下,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挪过脸。 然后,阿金看向了琼恩。 那瞬间阿金愣了一下,或许是琼恩也在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所以阿金竟莫名觉得琼恩有些亲切。 他知道琼恩一定是郁宸的客人,连忙又拉开一张椅子。 在全屋人的注视下,紧张得有些结结巴巴:“客,客人的。” 说完,逃一样地进了厨房,又手忙脚乱摆出了一副碗筷。 此时刚进房间的两个人还没有把目光往餐桌上放。 郁宸的视线落在阿金小手指上新帖的创可贴上。 而琼恩的视线落在阿金柔软的头发和无辜的脸上。 琼恩忽然笑道:“上校也新招了小管家呀?” 管家替郁宸答道:“是的长官。” 琼恩摸了摸下巴,盯着阿金柔软的金色头发,还想要问点什么。 就听见郁宸沉着声音,寒声道:“陈管家,厨房是买不起别的菜了?” 第26章 管家深深吸了口氧气, 然后道:“如果您和客人不介意稍等片刻,只需再给我们十五分钟……一定会让您满意!” 琼恩自打看见了阿金,一双眼睛就黏在人家脸上。 他摸着下巴看阿金, 忽然笑出声:“烤吐司,炸吐司,拌吐司……上校, 您的小管家和吐司有什么深仇大恨?” 阿金手足无措, 臊眉耷眼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很小声道:“因为第一天上工, 想好好表现。” 阿金小心打量郁宸一眼,在触及到他冰冷的视线时又缩了回来:“我以为上校是喜欢吃吐司和土豆泥的。” 他真的有在好好表现,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 这里是猎杀者联盟核心基地,对他很有利。 下午在空中花园除草的时候, 他其实想了好多。 想到了哥哥, 老布鲁斯, 以及人鱼族的未来。 阿金心里有自己的计较—— 只要他不犯大错,郁宸都会看在老唐的面子上给他这份工作。 而如果他做得好,能让郁宸满意,郁宸是不是也会像对待陈管家一样, 既将他保护在羽翼之下,又给他相对自己。 阿金知道自己是一条没有攻击力的亚雄性人鱼,从小被当做宠物鱼养,他天生没有雄性人鱼悍猛的武力值, 他骨架较细, 力气也很小, 根本无法上战场。 但他也想发挥出自己的价值——比如利用核心基地的信息优势收集战争的真相,再比如努力攒钱收容避难的人鱼…… 哪怕只是……离传说里哥哥所在的地方更近了一点, 仅仅是便于寻找他的哥哥…… 所以阿金真的有用心地做各种吐司给郁宸吃。 没想等来的不是夸赞,而是郁宸摆出来的臭脸。 可阿金明明记得很清楚—— 当初在船上的时候,郁宸明明是喜欢吃吐司和土豆泥的。 在有吐司、土豆泥、和牛肉的情况下,他只吃吐司和土豆泥,几乎没动牛肉。 阿金的脑袋还在思考问题出在哪里。完全没有意识到,房间里三双眼睛都在齐刷刷地盯着他看呢。 郁宸看着他,眼底暗沉。 琼恩看着他,眼带探寻。 而陈管家看着他,一脸无可奈何。 郁宸对陈管家道:“你去掌厨。” 陈管家松了口气:“是!” 他知道郁宸的意思——你去掌厨,让他学着。 陈管家把阿金带进了厨房,阿金神情有些恹恹地。 在经过郁宸身边时,郁宸叫住阿金:“手怎么回事。” 原本郁宸不问还好,不问,阿金也就当时痛了一下子,他甚至连眼角都没红。自从那天他为了学习走路,稚嫩的脚尖在礁石上磨出骨肉模糊的痕迹之后,他就不再为了伤痛哭鼻子了。 可现在,被他刻意忽视的丁点儿小伤,竟然被郁宸给看见,并且问了出来—— 阿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情绪,睫毛一下子被水汽给沾湿了,他说话的时候鼻头轻轻抽了一下:“切菜的时候切到啦~” 郁宸无声看了陈管家一眼。 陈管家擦了擦汗,叹了口气:“我就眨了个眼。” 郁宸声音低沉,对阿金说:“过来。” 阿金小声道:“……哦。” 阿金走过去,右手的手腕猝不及防被郁宸捏住。 他的动作一点都不温柔,甚至略带粗鲁,没有征询阿金的意见,十分蛮横地撕开了阿金手指上的创可贴。 伤口还泛着红,一条长长的痕,看上去不浅。 郁宸脸色有些难看,他轻声道:“蠢。” 阿金刚才那点矫情的委屈一下子被一盆冷水浇灭。他像是做了个短暂的梦。他缩起手:“……哦。” 然后垂下头,掠过郁宸,朝厨房里陈管家的位置走去了。 走了几步之后,又听见郁宸沉冷的声音。 他说出的话有几分刻薄的意味,但语气却明显低沉了一些:“在我手下做事,聪明点。再让我看见你毛手毛脚受了伤——” 他似乎本是要说一些狠话吓唬小孩的。 但在看见阿金低垂着的眼帘和睫毛上的水汽时,他的眸子明显地微微眯了眯,放出去的话似乎也柔和了几分:“你知道后果。” 在郁宸的视角来看,阿金点了点头,小步朝着厨房去了。 他的右手似乎放在眼睛前边擦了擦。 郁宸眯起的眸子里更显冷色。 琼恩饶有兴趣地把这幅画面看了个全程。 他记得郁宸训斥下属的时候,说的从来都是“废物“。 并且,一般情况下,被他打了“废物”标签以后,那个人基本上就真的废了,不会再受到他任何派遣。 而刚才—— 郁宸虽然黑着脸训了人,但在训人之后,又把人家手上的创可贴给贴了上去。 他嘴里虽然吐出了一个“蠢”字,但那刻意压制了攻击力的语气,更像是一句促狭的“欺负”。 琼恩觉得有些惊悚。 在他的印象里,郁宸欺负人的方式是——开/枪直接击/毙对方。 像这种狠不下声指摘、下不去手处罚,明明宣之于口,却半分嫌弃也无,甚至还汹涌着一股暧昧暗潮的“欺负”,太不郁宸了。 让琼恩想到他年少不懂事时,越是想和谁说话,越是用促狭的手段欺负人家,有时还把人弄哭。这样做的后果是——让对方越来越讨厌自己。 ——太不成熟了! 琼恩万万想不到,有一天能在被忒修斯城城民奉为神祇的郁宸身上,看到这种不成熟的沟通方式。 看着阿金那么好说话,那么乖巧,那么任由郁宸揉扁搓圆的模样。 琼恩脸上不着声色,在心里大摇其头—— 这是谁家的乖小孩,怎么就落到了郁宸的手里,真是老天不开眼! 还好不是他弟弟,不然,他这个执行官的身份宁可不要,也要连夜扛着弟弟逃出忒修斯城。 想到这里,琼恩不禁又想—— 如果弟弟有被他派遣的侍卫们保护好的话……现在也该是这个小孩的年纪了吧? 他的弟弟也是金色的头发,像初升太阳的光辉,也像落日。 是人世间最美的颜色。 或许是爱屋及乌吧,琼恩对阿金的第一印象极好。 鬼使神差地,琼恩竟对郁宸说道:“上校,您有两个管家,而我一个也没有……在我的管家入职之前,您可以把您的小管家借给我用几天么?” 琼恩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刚才冲动了。 这话放在平时他也不大敢说。 然后他就看见郁宸侧眸看了他一眼,然后话声低沉地道:“阿金。” 琼恩愣住了。 他的脑袋里几乎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阿金”。 这个名字几乎时时刻刻烙印在他心底不为人知的角落。 琼恩脸上少有地露出了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他抬头看着厨房门口,看见被称为阿金的金头发小孩走出来,扶住门框,眼巴巴地望着郁宸。 因为刚刚才委屈过,所以眼眶还是有些红红地。 在一瞬间,琼恩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他差点就要站起身朝阿金冲过去看个清楚。 就听见郁宸那扫兴的声音:“这位执行官要借你为他做几天饭,你愿意么。” 郁宸的目光锁着阿金,他这句话半点问询的意思都没有,反像是故意炫耀。 阿金说出了让郁宸很满意的话:“……不愿意。” 郁宸望着阿金:“为什么。” 阿金小声地道:“因为给我工钱的是您。” 郁宸:“……” 郁宸眼底莫名的炫耀猝然间熄了火。 他默然片刻,把不知从何而来的火气撒在琼恩身上:“明天开始,你就夜巡去吧。” 琼恩“嘶”了一声:“哈?我不是刚轮过……这一轮还没轮到我吧?上校!” 郁宸微微颔首:“你任务不饱和。” 琼恩的眼睛仍然黏连在阿金身上,嘴上求生欲极强地抗拒:“我天天和您一起出的任务,我的任务不饱和岂不是说明您也……” 郁宸打断他:“所以你想现在开始?” 琼恩“嘶”了一声:“遵命上校。明天就开始!” 他心里把郁宸骂了一百八十遍。 陈管家带着阿金往桌上陆陆续续地置菜,琼恩一直找不到什么机会和阿金再搭话。 终于,在阿金小声问询郁宸:“陈管家说厨房里的虾酱没有辣味的了,让我问问您,甜味的可以么?” 琼恩像是快憋死了终于有了喘/气呼吸的机会,连忙答道:“都可以的孩子,我们上校的胃口和他的心胸一样——宽广,包容,能接受一切。” 阿金看向了琼恩,目光停留了将近五秒。 然后他脸上委屈巴巴的神情消散了许多,竟然对琼恩露出了一个稍带灿烂的笑来:“嗯!” 琼恩看着阿金瘦弱的背影走去厨房,忍不住又问郁宸:“那孩子……童工?” 郁宸眉峰微蹙。 很显然,琼恩竟在对他手下过份关心。 郁宸声音沉冷地提醒:“你僭越了,下不为例。” 琼恩很少见到郁宸对他展露这种低气压的语气,连忙正色:“……哈哈。很乖一小孩,看着挺好玩儿。哪里捡到的呀?我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我花大钱招聘的小管家,非要把这个月的工资拿到手才跳过来。要是有您的小管家这么乖,我就享福咯。有一说一……这小孩儿,几岁了呀?” 其时阿金正端了一小碟甜的蘸酱出来,一边往桌子上放,一边小声地答道:“不是童工,我已经十八岁啦!” 第27章 听到阿金十八岁, 琼恩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连年纪也刚好对上? 先是发色和眼睛里的天真,后是笑起来给人的感觉…… 再是名字,年纪。 为什么连撞这么多相像点?真的会有这么相似又刚好年纪相仿的人, 还都恰巧给他遇上? 是遇见像极了的两个人难,还是在千万人海沉浮里遇见自己的弟弟更难? 琼恩是个十分理性的人,此刻感性却站了上风, 他宁愿学着那些流连酒吧买醉的诗人——去怀揣侥幸心理。 可现在的情况由不得他多做了解, 他看到郁宸的目光扫向了他。 琼恩了解郁宸堪称变/态的洞悉力,不愿意郁宸看出他的异样。 于是他假装喝水, 把筷子放下,装作刚才的那番话,只是出自无聊的没话找话。 接下来的时间他不再那么刻意地跟阿金说话了,只是一双眼睛时不时黏着人家。 吃过饭后, 琼恩就告辞了。 在饭桌上他对阿金言语上的过份关注引起过郁宸的不快, 所以临走之前他强忍着, 没有再和阿金说上一句别的话。 只是在走出门时,回头对陈管家和阿金一起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对陈管家道:“陈管家的厨艺让人回味无穷, 小管家的吐司也不错,能把吐司做出花来也是本事。” 他说完就转过头,就像是平时在郁宸面前说下的那些玩笑话。 陈管家带着微笑点头,客人当着主人的面称赞他的厨艺让他很受用。 而阿金…… 犹豫他察觉到郁宸在看着他, 所以他没在郁宸面前表现出自己在听见琼恩夸奖之后的小小开心。 他心想:这个叫琼恩的执行官就很好, 还会夸他。而郁宸只会骂他蠢。要是郁宸有琼恩一半的好脾气就好了! 收拾好餐厅和厨房以后, 陈管家就离开了。 阿金等着郁宸离开。 可是等到墙上的壁钟指向了十二点,郁宸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甚至还去浴室洗了个澡, 出来的时候只穿了浴袍。 直到这时阿金才觉出不对劲来。 阿金看着卧室里仅有的一张床,抱着人鱼玩偶站在墙角。 他等了好一会儿郁宸没有和他说话,也没有安排他住在哪里。 阿金揪了揪人鱼玩偶的尾巴,鼓起勇气小声道:“上校,夜里我睡在哪里呀……” 他以为这间卧室是给他睡觉来着。 因为他就是在这张床上醒来的。 现在看来,这张床是郁宸睡的。大概昨天他晕车晕得厉害,所以郁宸才大发慈悲让他睡了床。 那么现在,他该睡哪里呢?是不是要自觉睡沙发。 郁宸好一会儿没有理他。 阿金抱着人鱼,眼巴巴地看着他,最终决定把自己在沙发上团起来的时候,郁宸终于说话了。 郁宸在喝了杯水后,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去洗漱。” 阿金呆了片刻,放下人鱼玩偶:“……哦。” 他把自己洗得香香的,顶着一头湿漉漉的软发出来。 看见郁宸坐在床边看报纸,他没有开大灯,只开了盏夜灯。 光线那么昏暗,普通人类是看不清的,阿金觉得郁宸的视力一定极好。 他没有打扰郁宸,乖乖地走到沙发边坐下。 想把自己团在沙发上睡觉。 因为他吃过饭之后就很困了,但当时不太敢睡,而且……被郁宸的冰块脸吓得有些精神。 可能是在浴室洗了热水澡,洗的时候又开始昏昏欲睡,加上从浴室出来温差有点大,他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有点冷…… 他脑袋有些迷迷糊糊,心里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郁宸哪里还有被子。 终于做好心理建设,小声叫了声“上校”,抬起头时,就看见郁宸竟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 阿金坐在黑漆漆的沙发上显得小小一团。 郁宸身姿颀长笔挺,站在阿金面前显得压迫感很强。 阿金吓了一跳,无意识地抱紧了人鱼玩偶。 他紧张地仰着脸看着郁宸,一双眼睛湿漉漉地,大而清澈,像是晶莹剔透的琉璃,在昏黄等下闪着无邪的光泽。 金色的头发在光线下显得暗沉,湿漉漉顺着脸颊往半敞开的大毛巾里淌着水,露出大片白花花的锁骨。 鲜活、鲜艳。 唯独原本蔷薇色的嘴唇,因为体温缺失,也没了血色,显得很苍白。 “上校……”阿金在郁宸晦暗不明的视线下瑟缩了一下,不知道是被空气冻的,还是被郁宸的眼神冻的。 “过来。”郁宸道。 阿金连忙跟过去,跟到窗台下的书桌前。 他看见郁宸拉开抽屉,在里边翻找着什么。片刻后拿出一个有点像枪的东西,道:“吹头发。” 阿金接到手里,道:“谢谢!” 他心里有些开心,原来上校是在关心他呢。 不过摆弄了会儿,阿金又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他小声喊郁宸:“上校……不会吹。” 他没看见他的上校微微扬起的唇角,那样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 他只听到郁宸沉冷的声音:“麻烦。” 而后,嘴里嫌弃他麻烦的上校,竟然迈着大长腿过来,一点都不温柔地夺过那个风枪,左推右推调节好温度和风速,给他吹起了头发。 阿金觉得被上校触碰过的地方,和被热浪拂过的地方都有些痒痒地,伸手要挠,被上校训斥:“别动。” 阿金吓得“哦”了一声,不动了。 阿金觉得这个小小的风枪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吹了五分钟,他的头发就干了。 香香的,软软的。 可能是郁宸给他吹头发给了他勇气,在郁宸放下风枪的那瞬间,阿金仰着脸看着郁宸,用很小的声音道:“上校,还有被子么?” 于是,上校又打开桌下的柜子,塞给他一床柔软的绒被。 “谢谢~”阿金结果绒被的时候十分开心。 他在郁宸的注视下,把被子抱到了沙发上,先把人鱼玩偶盖了起来。自己正要躺上去。 就看见郁宸的大长腿朝沙发迈了过来。 然后—— 他的被子被郁宸一只手捏在一起,丢到了床上。 阿金:“……” 郁宸:“睡床。” 阿金不得不抱着人鱼玩偶从沙发上坐起来,他肩膀上的大浴巾已经滑到了小臂上:“您的意思是,您睡沙发么?” 郁宸嗤笑了一声:“我也睡床。” 阿金:“……” 郁宸:“去铺床。” 五分钟后,阿金铺好了床。 他把郁宸的被筒和他的被筒整整齐齐在床上拢好。 他的被筒只占了两分地,给郁宸的占了七分,中间还有一分……是界线。 他不敢挨郁宸太近,怕被郁宸的冰块脸冻死。 好在郁宸的床足够大,两分的位置,以他的身板,不乱动也足够睡了。 铺好床郁宸看起来没有什么异议。 阿金已经困得支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跟郁宸请示了一下,抱着人鱼玩偶倒进自己的被筒里就睡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郁宸已经不见了。 是陈管家来的时候,阿金跟陈管家聊天才知道,早上琼恩又来过了,来跟郁宸请示任务。 他说郁宸说一不二,饭桌上那么一说,竟真把琼恩发配去了外城,让他提前开始为期一周的严巡。 不过,琼恩去到第二天的时候,郁宸也会跟过去。 陈管家说郁宸今天早上很早就去开会了,午饭才回来。 阿金就跟着陈管家安排午饭,这次阿金有了经验,提前解冻了牛肉、鸡排,做了满满一桌口味不一的食物,得到了陈管家的夸奖。 可是——郁宸没有回来。 阿金等待了半个小时,饭菜都重新热了一遍,还是没有等到郁宸。 阿金就有些焦急地去窗边看。 原本他只是想让陈管家把会议大楼的方向指给他看,他想看看郁宸有没有在离开大楼的人潮里。 结果却看见陈管家望着基地之外的某个方向缩起了瞳孔。 阿金想要顺着陈管家的目光看过去,就被陈管家捏着肩膀扳了过来。 阿金没有看清,只看到某个方向有滚滚的浓烟直冲天际。 陈管家启唇正要说话,一阵震天彻地的警报声,猝不及防地从基地的四面八方传荡开了。 第28章 阿金没有听过这样的警报声。 但这种急促的轰鸣仿佛带着攥捏人心的声波, 让他的心猛然间突突跳了起来。 “是什么声音。” 阿金瞪大眼睛问陈管家。 陈管家“嘘”了一声,似乎在仔细分辨什么,过了片刻, 他狠狠松了口气,道:“是猎杀者集结警报。” “集结警报?”阿金问。 陈管家看着远处逐渐把天色染得一片漆黑的浓烟:“大型暴/乱,S+级别。” 他低头看阿金:“才会发出猎杀者集结警报。” “上校也会去么?” “他会去。” 阿金沉默了。 过了会儿, 他小声地问:“那午饭他会回来吃么?” 陈管家面色沉重:“不会。” 不料话刚落音惨遭打脸。 就在这时, 门锁被拧动了。 一缕风透过门缝吹进来。 猝然的凉意使阿金打了个寒颤,他抬头望去, 就看见郁宸站在玄关的方向望着他。 阿金嘴唇动了动:“上校。” 郁宸一只手里拿着把镭射枪,一只手单手解开领口的扣子。 他长腿迈向餐桌,放下枪落座,对阿金和陈管家道了句:“坐过来。” 陈管家是不和郁宸同桌吃饭的。 这是规矩。 他带着阿金做事, 也教过阿金这些。 但今天, 外边的警报声持续轰鸣, 催得人心里发紧。 这是个相当特别的日子。 但再特别的日子,也不是出格的理由。 于是陈管家走了过去,站在了离郁宸一米远的地方,道了句:“上校, 有何吩咐。” 郁宸看了阿金一眼:“过来。” 阿金看向站着的陈管家一眼,管家对他笑了笑:“坐下吧孩子。” 于是阿金看着郁宸的脸色,小心地坐了下去。 “一周内,不用等我。”郁宸在满桌菜色可人的食物里, 夹起一片摆在角落的最不起眼的吐司。 陈管家没得到吩咐, 便道:“上校, 祝您顺利。” 不打探上校的工作,也是他们管家的规矩。 他只能送祝福。 但阿金没在专门的管家学院进修过, 不懂这么规矩。 他显得有些吃不下饭:“上校,S+级别的暴/乱是什么样子。” 阿金的眸子水亮透澈,他抬眼看着郁宸,就见郁宸垂眸向他望来。 阿金就低头看着盘子。 郁宸道:“一千人以上的大型械斗。” 阿金瞪大眼睛:“是人类和人类么,还是说……是人类和人鱼……” 郁宸似乎不打算理他。 阿金又小声地问了一遍,语气有些可怜。 陈管家忍不住道:“刚才的警报声,是人鱼向人类发起的进攻。” 他看了阿金一眼,补充了一句:“普通城镇居民。” 这句话明明只是普通的回答。 却像是把周围的空气都烧灼了,烫得阿金双眸瑟缩了一下。 在郁宸和陈管家看不见的桌底,他的手用力地攥住了。 他的心里很难过。 郁宸其实没有吃什么东西,他只是把每样菜尝了一口。而后喝掉餐盘旁边的龙舌兰酒。 他就站起身,走到墙角的黑色杂货柜上,开始在武器囊里放装备。 阿金看他拿了许多大小不同的子弹、微型炸药。 ——原来他是回来补充装备的。 阿金心里想着。 郁宸拉开门走出去的时候,侧过脸垂眸看了阿金一眼。 对陈管家道:“看好他。” 郁宸走后阿金就走到窗台边,直到看见郁宸挺拔悍利的背影变成一个点,消失在视线。 没有陈管家挡着他,他看见了弥天而起的浓烟。 像是黑漆漆的雾霾,已经朝着猎杀者基地涌来了。 阿金听见陈管家的声音:“孩子,别难过,战争总会平息的。在古地星的历史里,也有过许多战争。但战争不会毁灭一切,最终都会指向和平。” 阿金轻声问:“人鱼总会攻击人类么?” 陈管家抱歉地道:“虽然接下来的话对你来说有些冒昧,但那是事实,我的孩子——像你这样的人鱼在陆地上没几条,大多数人鱼到了陆地上,攻击性极强。他们会伪装成人类的样子,残杀普通居民。有一些,甚至还会吃人。” 阿金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 他听见陈管家轻声道:“但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只是一条脆弱的小鱼,和那些普通居民一样,都是战争的受害者。你不必为了一个族群而自责,那不是你的错。就像我也从来没有为了人类里也有坏人而自责,那不是我的错。在乱世里,能活下去已经不容易了。” 阿金在心里难过地想,有关系……和我有关系。 他生在王族,天生就是为了守护族群而来的。他是人鱼族的王子! 怎么会和他没有关系呢…… 难道仅仅因为没有战斗的能力,就可以苟且偷生置身事外吗? 倘若他不知道,没听见,还可以自欺欺人,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缩在贝壳里。 可是外边直冲天际的浓烟他都看见了。 伤害过人鱼的人类,和没伤害过人鱼的人类,同着他的子民葬身在枪林弹雨,死在烧破天穹的火海里。 而他躲在一角屋檐下,看着那滚烫的火焰烧到天边,烧到了他的眼前。 ——King,你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还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啊?到人类灭绝,到人鱼族毁灭,到布莱克死在人鱼的枪戟下,到哥哥背负着族人的命运粉碎在硝烟下。 是么? 这一天阿金神情恹恹,陈管家以为阿金是害怕。 毕竟那段警报声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呢。哪怕是后来声音停下了,陈管家的耳朵边还能出现幻听。 他心想阿金还是个孩子,刚才实在不应该那么诚实地回答他这些严肃的话题。 为了为自己的无心之失赎罪,陈管家又带着阿金上了空中花园。 此时,空气里的硝烟味,以及夹杂着黑色粉尘的雾霾已经像毒液污染海水一样浸透了空气。 陈管家道:“最近上校不回来吃饭,我们就不需要准备那么丰盛的午饭和晚饭了。闲下来的时间我可以教你插花。” 阿金乖乖地说好,然后跟陈管家学了半天的插花。 到了晚上的时候,阿金铺好了床,抱着人鱼玩偶坐在自己的一亩二分地上。 他先是在脑海里幻想人鱼和人类打仗时候,两败俱伤,都很惨的景象。 想得他喘不过气来。 然后,他就困了。 脑袋混混沌沌起来。 他两条腿曲起来,靠在床靠上,惯性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脑袋里竟然开始反刍一些昨夜印入他潜意识的某些朦胧记忆—— 他想起来他似乎做梦梦见了老布鲁斯,梦到了深蓝澄澈的海底,梦到收到了哥哥寄给他的新礼物。 但一点都不开心。 因为在梦里的时候,他竟然知道他在做梦,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所以他把自己缩起来,在这个不会被人看到的梦境里,放任自己小声地啜泣。 眼泪是真实的,还有些温热。 这种感觉像是在极深的海底,被昔日浪潮包裹。 孤寂、苍茫,却痛快淋漓。 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感觉到一直有点冰凉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眼角、脸颊。 耳边同时传来一个声音——“不哭。” 像是落在荒郊野外舔舐伤口的小兽,被发现了。 然后带着它走出了困着它的迷雾森林。 阿金怕这只手离开自己,在梦里紧紧贴着这只手。 他很乖地停止了抽泣,只是眼角温热的液体忍不住往外流。 他又听见那个声音轻声说——“别怕。” 然后,阿金觉得他缩起来,以为藏得很好的身体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 那只手从他的脸颊上离开,放在了他的后背,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 那个声音就在他的耳边,离得极尽——“乖孩子。” 后来他的意识又模糊了。 这是他清醒的时候记不得的事。 只有在混混沌沌,再次半梦半醒时,才通过熟悉的感觉曼然忆起。 可是今夜他又入苍茫梦境,没有一只手捞他出来了。 阿金自己醒来的时候,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他才发现他一夜没有拉上窗帘,也没有关上窗。 他像是有些着凉了,小声打了个喷嚏,觉得冷。 于是他犹豫了会儿,最终起身—— 拉开了郁宸的衣柜。 郁宸的衣服他穿着都很大。 最终他把目光落在一件带了绒的短装外衣上。 可郁宸的短装外衣,穿在他的身上也堪堪盖住了屁股。 阿金照着镜子:“……” 他选了这件,就当他的大衣穿吧。 比从前郁宸给他那件适合,以前那件是郁宸的大衣,他穿着像裙子。 第一次,阿金在厨房做了早饭。 是一个人的饭量——做给陈管家的。 他披了外套,抱着人鱼玩偶,出了门。 在关上门时,他又折返进来。 他想起来楼下总有守卫站得一排一排,他得拿郁宸的信物才能同行吧?这样的信物——也该是大家都认得的。 他在郁宸的抽屉翻来翻去找不到。 最终一咬牙,把短外套脱了,放进衣柜,穿起了郁宸的制服外套。 他拿郁宸的制服和其他人的制服做过对比的。 郁宸的款式是独一无二的。 看来他又要穿着郁宸的外套,像小孩穿着大人的衣服一样不合适地走出去狐假虎威了。 阿金觉得自己总是不辞而别很不礼貌。 他在窗台又站了会儿,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郁宸给他吹头发的样子。 他坐在窗台下的桌边,就着桌上的纸笔,写了一行字:“上校,谢谢你,你是好人。” 他本来还想写有缘再见的。但是这四个字,其中一个他只会念,不会写。本来想用其他读音一样的字代替,但他又转念一想——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想再回来…… 就因为这一瞬间的念头,他没有继续往下写。 到此为止。 写完他坐着看自己狗爬的字体看了许久。 他设想着郁宸再一次看见他不辞而别会是什么表情,他心里有古怪的感觉。 他理不清那种感觉到底是怎样的情绪,他觉得,现在这种情绪和老布鲁斯离开自己时有点像,让心里滞闷。 可他不得不离开。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真的开始像个王子了。 而不只是,一个称呼。 他知道前路危险重重,也知道自己没有作战的武力。 但他既然流着皇室的血,就不能放任自己苟且。 他要找到对那些同样脆弱的普通人发起无差别攻击的人鱼头目——以人鱼族王子的身份,命令他,息战! 他能够理解战争,但他无法理解向毫无还手之力的生命发起屠杀! 不论发起者是人类,还是自己的子民! 哪怕他走出猎杀者基地,也会随着滚滚的硝烟,化成空中废物的飞灰碎片。 ——他也必须去做。 郁宸的外套真的有用,阿金走出一楼,踏出最后一层台阶,就有守卫来拦住他。 他原本说什么都无用,灵机一动说郁宸的装甲车就在禁车区的边缘等着他,他急着给郁宸送外套呢。 几个守卫似乎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对着衣袖上的纽扣呼叫队长,不一会儿就有执着更长枪/支的人过来。 那人又问询了一会儿,似乎也没拿定主意。 又呼叫来了一个上级…… 就这样,连着来了五个层层递进的上级。 阿金冷汗都要出来了,他心想天大亮晌午的时候,陈管家就要去找他了。如果没见到追下来,就把他抓住了。 就在这时,第五个上级看了阿金一眼,表示要向上校确认。 阿金原本觉得完了,正要拐回去。 就看见第五个上级皱着眉头自语:“怎么联系不上。” 阿金的底气又上来了,他装出不耐烦的急切模样:“S+的暴/乱,上校的装甲车等我拿外套出发。耽误了你负责得起么?” 那第五个上级闭眼片刻,做出了抉择—— “放行。” 第29章 倒V 结束 出了禁车区, 阿金看见了陆陆续续发车出去的装甲车。 他观察了一下,这里的守卫只对进入的人和车严格,对于外出的人并不阻拦, 只做了简洁的盘查和登记。 阿金悄悄看了会儿,也潜进了行人里。 他听到周围的人说话的声音,判断他们都是猎杀者, 都在出城。 这次他们的任务很统一。 但饶是任务统一, 这些猎杀者们相互之间竟然拉帮结派,不同队伍之间也敌意重重。 阿金和他们保持距离, 学着他们连过了两个关卡后,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是猎杀者吧。”一个有些粗粝的声音同时从身后传来。 阿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攥着郁宸给他的黑蜂鸟壮胆。他知道对于这个问题如果说谎,太容易被拆穿, 他镇定道:“我不是。” 身后传来吐气的声音, 和着一股浓烈的烟味, 阿金又听见那个人道:“你是通过什么门路接近上校的?” 阿金脊背一寒,他下意识扭过头,看见身后的人身材很高,体型壮实, 满脸胡茬,毛发很旺。 阿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没说话。 “熟人介绍?还是你自己处心积虑?”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先生。” “我是在问,你是怎么爬到上校大人房间的。据我所知, 色胆包天攀附权威的人有很多, 但从来没有人得到过上校大人一顾。你是凭什么得到他的青睐, 竟连他的衣服都敢穿的?”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您得问上校。先生。” 那人弹了弹烟灰,笑了笑:“我有个弟弟, 姿色也很好。普通的执行官可配不上他,他的初夜得卖给大人物才行。我苦于没有门路。” 阿金本来一脸茫然,但听到“初夜”两字他就懂了。 他就是对这方面的知识再空缺,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他觉得被冒犯了,他不想这个人继续和他说话,徒惹事端,于是小声道:“那就祝您好运吧。” 他转过头。 身后的声音又笑了笑:“上校给的多么?能说说么?除了这件质地不凡又能穿出去卖弄的衣服,他还给了你什么?” 阿金喉头微微动了动,他没再理会。 向前快速走了几步拉开距离。 身后的声音跟上来,笑声痞气十足:“说说嘛。都是为了钱,装什么矜持。像你这样的小娼货我见多了,也睡过几个,别人可能不识货,我却一眼就能认得。这样吧,你告诉我上校有没有一些小癖好,或者你是怎样引起上校注意的,我付你一笔信息费。” 阿金攥着黑蜂鸟,扭过头,学着郁宸的冰块脸冷声反问他:“你的代号是几。” 那人被问得愣住了。 似乎是没想到这个小胳膊小腿看上去软软糯糯很好欺负的玩意儿,会拿出这种表情说话。 那人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阿金的心砰砰直跳,像是擂鼓,他强迫自己直视比自己高了一头的男人,一字一句道:“我还会再见到上校的。如果你再跟我一步,我就让上校杀了你。” 他说完趁着那人犹疑不定,装作自己很有底气的模样,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快步走进最外一层的关卡里。 直到出了猎杀者基地,阿金手心里还是冷汗津津。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冰冷的寒流。 寒流无处不在,被肆虐的风裹挟着在他露出来的皮肤上肆虐侵袭。 阿金这才意识到,出了基地的大门—— 他已经得不到任何保护了。 寒风如刀,天地渺然,他这条孤单单的人鱼已经离开了城堡。 他进入基地时是坐着不透风的重型装甲车,看不到外边景色。 可现在,他站在基地长而厚的重金属门外,那连绵如长城的黑色高墙仍在他身后绵展。 而他已是墙外之人了。 ——在他面前竟然是一望无际的旷野! 站在低处的时候他才发现,那滚滚浓烟其实来自地平线的另一端。 原来忒修斯城的城市腹地,是旷野里的孤岛。 入眼所见,荒芜、苍凉。 并非他想象得繁华热闹。 不过阿金并不会觉得迷茫。 忒修斯城的地图早已经烂熟于心,他现在要做的只是辨认方向。 确定好之后,阿金把郁宸的大衣领子竖起来当做围巾,顶着风开始前行。 身边不断有装甲车、货车、越野车在身边匆匆掠过。 到了旷野上,他几乎没有看见有和他一样独行的人。 连续走了一里地,阿金脚尖和后跟都有些不舒服。 这片旷野并非平地,更像是戈壁,砂砾满地,怪石嶙峋。比礁石还难走。 阿金鞋子里好像还进了沙子。 他坐在地上清沙子的时候,一辆半封闭的货车在他身后停下来。 “需要帮助吗?”一个扛着枪的青年朝他喊了一声。 阿金看着他,摇摇头。 不知道是因为青年对阿金展露了友好,还是因为青年也是细胳膊细腿,跟他的体型有些相像。 阿金觉得青年给他的第一印象很舒服。 那扛着枪的青年,以及趴在车沿边的三个中年人都在看着他。 确切来说,是看着他身上的大衣。 青年勒令车停下,他翻过车沿跳下来,站到阿金面前做出邀请的手势:“上车吧!徒步走不出这片旷野。尤其是你们这些普通人。” 阿金看了看远处硝烟的源头。 他心里知道,青年男人说的是实话。 他走了恐怕不到千分之一的路,脚就受不了。要是就这样走到源头处,恐怕还没见着暴/乱的场面,他的脚就断在旷野了。 而且—— 他算着日子,他这一次变成人形的持久度,差不多也快过了吧。 如果在转化人鱼形态时,腿脚受伤严重。那么很可能会出现诗安转那种转化失败的情况。 阿金摸了摸郁宸的袋子,里边没装钱。 他自己也没有。 他这才想起,由于一直处在兵荒马乱的状况,他打的几份工都没落着工钱…… 唯一拿过的酬劳就是郁宸给他的黑蜂鸟了。 在疗养院时,阿金听克莉丝说过,在这个时代,枪和子弹最值钱。 阿金摸出一颗11mm的子弹:“抱歉我没有带现金,我可以用一颗子弹换您一些钱,顺便抵消我的车费么?” 那青年看着那颗11mm的子弹张大了下巴。 他身后那些中年男人们竟然也不由自主缩了缩瞳孔。 青年四下望了望,捏住那颗11mm的子弹,他像是攥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地,把他包裹在自己手里重新放心阿金的手心。 他小声说:“收起来。你的子弹,还有你的枪。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的。” 阿金想起老唐从前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道:“可是我没有车费。” “不要钱,不差你一个。”青年笑了笑,一脸好奇地打量着阿金,他的目光从阿金身上的大衣挪开,又附在阿金耳畔小声道:“待会儿到了城镇里,要把上校的衣服脱下来,太惹眼了。” 阿金下意识问:“为什么?” 青年道:“上校入驻元首府后,对主战派的猎杀者大肆打压惩戒,基地的地下黑狱里收押的全是从前的主战派中高层!现在主战派的猎杀者们虽然成了一盘散沙,但他们的信念出奇地顽固,他们恨死上校了。他们没有能力攻击上校,却能轻易送你见上帝。” 阿金承认自己被吓到了。 青年道:“你穿着上校的衣服,在基地里大家可能会忌惮你,对你照顾几分。但出了基地,除非上校就在你的身后,否则你越是给人家看出来你跟上校有关系,死的越快!” 阿金喉头动了动,也不管寒风如刀吹得他痛。 趋利避害的本能使他脱下郁宸的衣服,打了个调。他把大衣里边掏出来,反着穿在身上——这样,就没人能看出来这是上校的衣服了。 青年显然没想到这个好方法,他给阿金竖了个大拇指,又道:“枪和子弹的事,记住了么?等上了车,你就站在我的身边。” 他背对着车上的三个男人,朝阿金使了个眼色:“别和他们多说话,他们是危险人物。” 阿金跟着青年上了车,青年把阿金带到一角,自己则挡在阿金外边。 那三个中年男人试探着在角落边来来去去了好几次,和阿金搭不上话,终于在一次里,青年怒声道:“滚!” 三个终年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阿金看了眼瘦弱的青年,又看了看三个壮汉,道:“他们害怕你么?” 青年苦笑一声:“害怕我哥。” 阿金问:“你哥哥很厉害么?” “很厉害。但和上校差得远。” “外边这么乱,你为什么没有和哥哥在一起?”阿金这么问的时候,也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青年沉默了一下:“道不同。” 阿金觉得这个气氛不适合问下去,就道:“……嗯。” 但青年自己继续往下说了:“他希望我放下枪,依附位高权重的男人而活。” 他叹了口气:“哎……他讨厌我拿枪。可是他自己也拿。” 阿金就问:“他也是猎杀者?” 青年道:“嗯,主战派。而我是主和派。有时候在家里吵起来,他恨不得杀了我。但是他没有一次舍得。” 正午的阳光逐渐照下来,阿金看了看天:“我想你也很爱你的哥哥。” 青年笑了笑:“幸福和烦恼并存吧。” 他说完,扭过头爱怜地摸了摸阿金柔软的头发,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一个人在外漂泊很辛苦吧……” “还好。” “你觉得上校怎么样,他是个好人么?外边把他传的很凶。”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我想也是。虽然他还是没有留下你,但我猜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定很疼你。” “为什么这么想?” “你身上没有伤。” 青年说:“哥哥曾经想让我入这一行,带我去看过。那些漂亮的男孩跟人走了之后,很少有被长久留下的……或早或晚,都会被遣返。大多数都不成人样了,少数好着的身上的伤也很恐怖需要休养很久。但是你……穿着上校的衣服,还拿着那么珍贵的枪。他一定很温柔吧?” 阿金忍不住小幅度挠了挠头:“为什么你也会觉得,我是一个小娼货?” 青年:“?” 青年:“这个词,是上校教你的么。‘小娼货’?” 阿金:“……不是。” 青年:“不要这么说自己,那是骂人的话。我哥哥就很喜欢这么骂别人。” 阿金:“为什么你也会觉得,我是……” 阿金支吾半天找不到词来形容。 青年笑了笑:“这个世界对漂亮的人很不友好,尤其是又漂亮,身体又不够强壮的。在这个群狼遍地的丛林里,无异于招摇的猎物。这种人要活下去只有两个选择:一,把自己卖给卡诺斯谷地下黑市,成为黑市‘私有货物’,黑市会保护你,但这种保护不是平白无故,你得不断牺牲自己的色相为黑市赚钱;二,像我一样,拿起长枪,成为战士’。你显然不像第二种。” 阿金沉默片刻,扭过头看着青年,郑重其事地道:“那你看错了。我是第二种。” 青年愣了半晌。 原本他只是觉得这个少年孤单单坐在荒凉的旷野很可怜,像极了曾经迷茫无邪的他自己。 他才叫停了车。 但没想到,在针对怎么活下去这一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上—— 他做出了和自己同样的选择! 青年试探着道:“哪个派?” 阿金轻声道:“主和派。” 不知怎地,青年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伸出手重重地握住阿金:“那我们就是同志了!我叫江跃,以后你就叫我江哥哥,我罩着你!” 阿金知道通往理想乡的路上困难重重,但他不知道,这条路上竟然还可以伸出手来,和人同行。 哪怕阿金知道,他们的相伴仅限于这一程。 到了城镇,阿金就和江跃告别了。 江跃显得很焦虑:“没有人会单独行动的阿金,你得和我们在一起。城市北边的暴/乱还在不断蔓延,每天大街上都有人死于人鱼伪装成人的无差别攻击。你不跟着我,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阿金就欺骗江跃,说其实自己在忒修斯城还有认识的人在等自己。 江跃还是不放心这个一见如故、看上去还这么脆弱一戳就碎的朋友。说要送阿金到他和人约定的地点。 被阿金拒绝了。 阿金有自己的打算。 他想要去往布莱克的廉租房,在那儿先落个脚,然后朝周围的饭馆、公众区等危险指数不高的地方先了解了解情况。 然后把布莱克浴室的浴缸放满水,等待自己持久度过了之后转化鱼身。 他现在是人形,即便是见到了那些在忒修斯城作乱的人鱼头目,单凭一个名字和头发的颜色,那些人鱼头目未必就认得他,肯听他说话。 但倘若他转化了人鱼形态,那么,所有的人鱼都能看见他独一无二的、金灿灿的鱼尾! 人鱼族通过尾巴的颜色辨别身份。 白色人鱼是王室继承者,其次是蓝色、再其次是紫色,最后是最普通的灰色。 而金色,是最珍稀的、塞壬王族、传说级亚雄性人鱼! 整个麦哲伦星系,天上地下,金色尾巴的人鱼只有一条—— 那就是塞壬王族的人鱼王子,King。 他出生的那天,万海沸腾。 人鱼族群,哪怕是最普通消息最闭塞的灰色人鱼,都没有一条是不认得他的! 第30章 阿金和江跃是在忒修斯城郊分开的, 江跃努力争取送阿金递到终点,但阿金不答应。 阿金不希望江跃知道他的落脚点,他就快要变成人鱼了, 他不希望有人能够找到他,徒惹事端。 最终两人在一个破落的咖啡馆分的手。 阿金手上没钱,是江跃请的客。 咖啡馆里全是廉价的速溶咖啡, 江跃请阿金喝的是他最喜欢的坚果味。 临走的时候, 江跃给阿金留了五十块钱。 那时候他手里把玩着长长的步/枪,笑着跟阿金说:“就当时你欠我的, 你以后一定得找我连本带利地还。” 他在吧台要了纸笔,给阿金写了一串数字:“现在满城风雨,人人自保困难,你遇到事情……可以找公共通讯点联系这串数字。这是通讯号, 是我哥哥的, 我现在还没有资格拥有自己的通讯号, 三芒星猎杀者才可以申购。但是你放心,我和哥哥最低三天就会在家里见一次面。你只要告诉他是我的朋友,他就会把你的需求转达给我!” 阿金看着江跃,心头热热地道:“谢谢你。” 江跃和阿金告别后, 都已经走到咖啡馆的门外了,又折转回来,他注视着阿金认认真真地道:“一定要活着。” 阿金答应他:“好。” 这片郊区离布莱克的居住点不是很远。 在同一条街的尽头,是阿金十分熟悉的所在——老唐的酒吧旅馆。 阿金出了咖啡馆本想直接去往布莱克的居住点, 忍了忍, 没有忍住。 他拉了拉故意穿反的郁宸的大衣, 把领子竖到最高,遮挡住他整整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眼睛。 而后,他在咖啡馆问女店员要了根橡皮筋,把自己的散发在后脑扎了个小撮。 他粗糙地把自己打扮成不一样的风格。 而后走往唐氏旅馆方向。 他没有进去,只是隔着惶惶然乱糟糟的人来人往,朝里边张望了几眼。 他看见老唐站在吧台,正在和小强说着话。老唐低着头,头发更见花白了些许,小强的脸低垂着看不清表情,正忙着摇酒。 让阿金惊讶的是,在这样人人自危的动荡时期,去酒吧买醉的人不降反增,酒吧的生意竟比从前更好。 阿金深深地看了老唐一眼,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转身离开了。 * 与此同时,在城市滚滚浓烟的最深处,一辆装甲车穿破黑压压的浓雾缓缓而出,郁宸拿着已打空子弹的镭射枪,戴着防毒面具站在装甲车的车尾,浓烟包裹着他似要将他吞噬,他岿然不动。 太阳还没有落山,但天已经被浓烟熏黑了。 地上火光蔓延,火海里偶尔窜起几个挣扎扭曲的人影,他们凄厉的尖叫使前来搜寻生还者的猎杀者们都起了心悸。 在火海里,郁宸看见一个三四岁小孩的身影,他浑身已经被烧焦了,浑身的火光如附骨之疽蚕食着他。 郁宸冲进火光里把人抱出来,小孩已经死了。 是个骨骼瘦弱不堪的女孩。 她其实已经被烧焦了,根本就碰不得。 郁宸眼睁睁看着自己抱过她的地方,折断、腐朽、化成灰寸寸碎在地上。 她在他眼前化成了灰。 火光冲天,却找不亮郁宸眼底的暗沉。 郁宸脸色很黑。 没有人敢和他搭话。 他站在幕天席地的火光前,对候命的执行官们道:“执行反杀。” 执行官们肃然顿足,齐声道:“得令!” 转过身时,人人脸色惨白。 他们心惊这一次人鱼来犯的手段凶狠,简直是推土机式的屠杀无辜城民。倘若只是城民,他们见多了也不觉心惊。 使他们心惊的是人鱼展露出的恐怖兽性——他们这次重点针对的目标,竟然是学校。 忒修斯城的人类校园,在同一时间惨遭投毒放火。死伤惨重。 可见人鱼主战派这次进攻的规模之大,用心之深。 除此之外,郁宸的反应也让他们震撼。 猎杀者有一套比较系统的任务执行守则。 初级是“压制”,向上一级是“缴禁”,再上一级是“罚监”……根据任务紧急和严重程度层层递进。 直到极限的最高等级,才是“反杀”。 反杀,是猎杀者最慎用的计划。因为其暗含了一层“无差别”的攻击因素在里边。即——“全面大肆的以杀止杀,所有从疑的制暴者,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即便是主战派,也极少使用如此暴戾的手段。 如果有人下达“反杀”的命令,他必然会背负战后“暴君”、“反人性”的罪名。 哪怕此刻,无数猎杀者内心为郁宸的决策叫好,但他们仍觉唏嘘。 装甲车来来去去,救人的救人,救火的救火,追截灭杀人鱼来犯者的也在汹涌的火潮里持/枪对弈。 郁宸的镭射枪没了子弹,从装甲车上拿出一把冲锋式□□,枪杀了一个混迹在惶恐人群里鬼鬼祟祟的人形。 人群里有人开始尖叫,叫着“猎杀者杀人”。 郁宸开枪连那人一起击毙。 在哭声和诅咒声里,郁宸转身上了装甲车。 匆匆来到重灾区和郁宸接应的琼恩刚好看见了这一幕。 他跟进装甲车的时候,看见郁宸坐在铁板床沿一言不发。 琼恩走过去,他的脸也好看不到哪去:“这一次的确棘手,但您刚才枪杀的两人,又引起了不小的恐慌。是太冲动了么?” 郁宸道:“没有冲动。” 郁宸没有跟人解释的习惯。 反正也没有人能理解他堪称可怕的洞悉力。 七芒星的洞悉力,他没有出过错。 刚才他杀的两个人形,都是作乱的制暴者。 一个目光犹疑,在慌乱的人群里寻找受害对象。 而剩下的一个,把手插在口袋里护着一根足以使人发疯的针管。 不论他们是人类,还是人鱼。 身为制造□□的一份子,都不该在他的面前活下去。 琼恩显然没有思考到这一层。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安抚,他以为郁宸是压抑精神力污染压抑了太久太辛苦,终于在被外界刺激到时又发作了暴戾病。 琼恩道:“您的精神力,需要找个地方释放释放么?这场灾祸没有结束之前,我怕对您产生较为严重的影响……” 郁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于是琼恩知道自己的提议被拒绝了。 琼恩直起腰:“除了这里的重灾区外,还有两个地方我们需要去监察一下。这一次任务目标统一,主战派和主和派撞在一起很容易擦枪走火。我担心反杀计划还没落地,那两个区域先内乱了。” 郁宸点了点头。 琼恩又道:“您是切断了通讯么?我想也是,这么乱糟糟地,如果什么事都不自己动脑解决来请示您……的确会给您带来困扰。” 郁宸眉峰微微一皱:“没有切断。” 他低头,去看他食指上的青金色指环。 那枚指环是身为元首的通讯器。 他替代西尔德的那一天,从前的袖口通讯器就被他丢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印刻着暗纹的指环。 郁宸看了一眼,淡声道:“火场烧坏了。” 他伸手按了一个隐形的微小机关,指环的卡口处掉出一个很小的芯片。 他递给琼恩:“借用一下。” 意思很明显,借用一下琼恩的通信器。 琼恩只好取出自己纽扣上的芯片,插/入郁宸的。 他手指按在纽扣上,切换了几个指令,听语音播报了十几个未接的通讯,有的通讯没有接到就不再呼叫了,有一些则留下了留言。 琼恩点开留言,大都是高层任务汇报,以及请示。 他看郁宸微皱眉头听了会儿,似乎在对这些高层的能力表示质疑。 琼恩就打算关闭留言。 手指刚覆盖到按钮,就听到一个粗嘎的声音传来—— “元首府一级守护长呼叫……” 琼恩手指一顿,放任那个声音继续下去—— “元首府一级守护长呼叫上校:今日清晨,一年轻男子离开元首府,声称是履行任务给您送制服。因联系不上您,又恐对其进行遣返,误了您的行程安排,故对其放行。汇报完毕。” 琼恩心尖一紧,下意识去看郁宸。 就看见郁宸的眉心皱起,面色阴郁。 郁宸问:“未接通记录里,是否存在同一号码多次呼叫。” 琼恩嘴唇紧抿翻了翻:“有!” 郁宸道:“回拨。” 片刻后,陈管家接起通讯,琼恩听到陈管家慌乱的声音:“可算连上通讯了,上校,我每隔半小时就打您一次电话!” “找到了么。”郁宸沉声问。 陈管家那边微愣片刻,似乎正要紧急汇报的话都已被郁宸知晓,他知道郁宸已经了解到了情况,便不再赘述,直接道:“我是十点半打开门的,那孩子已经离开了,我派人找了整整一天没有收获,他没有再回来。还留了一句话给您。” 郁宸的声音压得很低,陈管家隔着通讯器都感觉到他的低气压。 而琼恩在他身边,看见他沉着的脸,和周身越渐暴戾的气息,也有些暗自心惊。 他看见郁宸晦暗不明的眸子微微眯起。 琼恩觉得此刻在郁宸身边,比在火海里还要危险。 他忍不住放慢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后,他听到郁宸声音沉冷地问:“说了什么。” 通讯器里传来陈管家迟疑的声音:“说您……是个好人……” 30-40 第31章 琼恩心里很着急。 如果此时能给他找到阿金, 他一定疾言厉色地质问他:“知不知道现在的时局有多危险!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乱跑!” 他又急又怒,因为他认为阿金有很大的几率是他的弟弟。 别说想象的点那么多,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 琼恩也不会对阿金的处境坐视不理。 郁宸在跟陈管家通讯的时候,琼恩一直看着郁宸。 切断通讯后,郁宸走到书桌前坐下, 他翻开一本棕黄表皮被标记为“深渊X计划”的文件翻了起来。 琼恩原本以为郁宸在翻什么和阿金相关的东西, 可是等了大概五分钟,琼恩觉出不对劲来。 他提醒郁宸:““不管怎么说, 他也是元首府的小管家,元首府的人丢了,就是展开地毯式搜捕也不为过。知道您近日繁忙,这件事, 可以由我全权负责。” 郁宸转过脸, 视线落在琼恩的脸上,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不必。” 琼恩攥了攥拳头:“什么不必?” 郁宸道:“不必搜捕。” 琼恩皱起眉头。 即使是跟在身边的一只猫一只狗,丢了这么久,也会着急慌忙地出去寻找了吧! 郁宸这是什么意思?! 琼恩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怀疑郁宸。 明明在知道阿金出走时, 琼恩也感受到了郁宸眼底骤降的温度,以及他隐忍不发的暴戾。 那时他以为郁宸是在担心那孩子。 现在他改变了想法,他心里愤懑地想:难道郁宸生气并非出自担心,而是别的什么? 琼恩不由自主捏住拳, 揣测着郁宸的想法, 迂回地请求找人:“他不懂事去了外边, 是有些自讨苦吃。可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 外边的动乱随时能要了他的命!对,您收留了他,是他不知好歹怠工逃走,理应承担一切责任……可是我猜您不会真的忍心吧?哪怕他工作笨手笨脚,却还是十分用心地把一种寿司做出了十道花样讨好您。您忍心他死在外边么?” 琼恩闭了闭眼,戳着郁宸的痛楚加了一句:“就像您在火海里捧着的那个孩子……死的时候一堆焦骨……” 郁宸看了琼恩三秒钟:“他是我手下的人,你紧张什么。” 琼恩这才意识到手心已经出了冷汗,刚才说话的语气也有些急促。 郁宸道:“我会安排。” 琼恩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有些咬牙切齿:“我可以为您的安排负责,您知道的,我的小队平时负责的就是防爆/破和废墟搜寻。找人的事,比废墟搜寻容易得多。” 琼恩生怕郁宸不答应似的,继续出谋划策:“您甚至可以贴出公告,就说您的助理丢了,捡到者提供信息或者无伤送还都会有丰厚的赏金。我保证您今天发,明天就能找到人。” 郁宸沉默地看着琼恩,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琼恩。” 琼恩抬眼。 郁宸道:“这件事,我命令你不能插手。” 琼恩看着郁宸,一下子呆立在原地,他眯起眼睛,眼底有怒气翻滚的暗涌:“您说什么。” 郁宸两步走到琼恩面前,仗着比琼恩略高的优势,垂眸冷漠地看着他:“如果违背我的命令,你知道后果。” 说完,郁宸移开视线,长腿迈向了卫生间。 琼恩胸膛起伏,他紧紧攥着拳头,他不理解,他错愕,他犹疑。 他甚至想要告诉郁宸—— “老/子不干了!” 可是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他的指甲嵌进了肉里。 他跟着郁宸去了卫生间。 还想追问什么,就看见郁宸并没有进入隔间。 他只是站在隔间外的水池前,拧开水龙头洗脸。 琼恩走到他身侧,感觉到溅出的水滴冰冷刺骨,似乎很能让人清醒。 他于是和郁宸并排站在一起,也拧开了一个水龙头。 他低头开始冲脸。 水柱冲得他不太睁得开眼,他有一种回到大海被洋流冲卷的感觉。 他就这样侧着脸看郁宸修长的五指在脸上搓了会儿,然后抬头看向镜子。 在郁宸的水龙头停下,没有大水冲刷的时候,琼恩才看到郁宸的手在流血。 左手,手心有一道极深的割伤。 覆盖在旧伤之上,刀痕整齐利落,像是新的。 如果是平时,琼恩一定手忙脚乱地找了药水和纱布去处理。 可现在,琼恩只想装作没看见。 他心里甚至觉得有些解恨。 琼恩知道郁宸被精神污染的暴戾病真的又犯了。 琼恩沉默片刻,没有再说话。 但他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要寻找阿金。 哪怕郁宸会以违抗命令的罪名处决他。 所以,看着郁宸出了卫生间,琼恩没有再跟。 他只是目送着郁宸的背影。 在心里说了一句抱歉了。 琼恩并不知道,郁宸方才在左手划下深痕,对着大开的水龙头冲刷污血的时候,周身沸腾着的黑气有多骇人。 那是他动了极大情绪的证明。 琼恩没有读心术,自然也看不透郁宸何以“不关心”阿金。 碍于一个S级的秘密,郁宸也不可能跟他解释—— 他不可能派猎杀者搜捕阿金的。 也不可能把阿金已经离开他羽翼之下的事情公之于众。 从阿金在疗养院暴露精神力治疗天赋的那一刻,不论是猎杀者还是疗养院,对他来说都不再安全。偌大的白星,如果还有一个能够保证阿金安全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身边。 倘若他派猎杀者搜人,无异于昭告天下:全白星唯一精神力治愈系人鱼,已经脱离上校保护,可以任人宰割了。 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深渊X计划,郁宸到装甲车中控台对所有猎杀者发出了一道指令——“反杀计划,限时三天执行完毕,各队赏金加码。如逾期不达,以罪论处。” 切断通讯后,琼恩小声喃喃:“疯了……” 三天有可能吗? 加码的赏金固然动人,但能完成的都是佼佼者,更多的猎杀者平庸普通,如果达不到各队预设的执行逾期,还要罚罪的话,郁宸将会成为无数猎杀者痛恨的对象! 琼恩看着郁宸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他觉得郁宸的暴戾程度,从某方面来讲,和西尔德没有两样! 他觉得他现在有些讨厌郁宸了。 * 阿金是在两天之后摸到布莱克的廉租房的。 在此之前他去了街头霓虹闪烁的休闲会所、去了麻将馆、去了台球室…… 他把所有目之所及的门外设有安保专员的热闹场所都走了一遍。 得到的消息很统一: 这一次的大动荡,源自于人鱼族的“屠城计划”。 他还得到了屠城计划在人鱼嘴里美丽的名字——“灭罪计划”。 他还在街头巷尾的墙壁上,见到呼吁猎杀者复仇的受害者亲人贴的各种残忍照片。 最后,他在人群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带头的是五条蓝色人鱼。 他们悍猛、彪悍、孔武有力,在杀人的时候两侧的牙齿会变长,变得像狼牙,像吸血鬼,像可怕的野兽。 阿金起初还会难过的浑身发抖。 但听见多了,反而镇定了。 自从转化成人以来,他第一次迫切地希望自己的尾巴快点变回来。 战火硝烟弥漫很快。 他兜了一天半的时候,发现这片郊区的人们也开始陷入一种恐慌的情绪里。街上的人都少了。 据说是猎杀者开始控制重灾区,一些人鱼就从重灾区逃到了这里,开始继续作乱,试图把这片郊区也变成重灾区。 阿金心里咯噔一下。 他当即在布莱克说过的街区巷道摸索,最终在指定的地点找到了打开廉租房门的钥匙。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水把自己好好地泡了泡。 在浴缸睡了一觉,发现还没有转化,他肚子开始饿了。 他就到布莱克的厨房翻吃的。 本来没抱希望。 毕竟长期不住人的话,厨房的菜都该馊了。 他本只是想翻翻冰箱冷冻层找点能长期保存的食物。 可是进了厨房阿金有些错愕。 因为厨房里竟然还有新鲜的蔬菜。 甚至还留有饭菜的香味。 他迟疑地打开了厨房里唯一的大锅,发现里边果然有食物。 是小半锅剩余的蔬菜虾米汤。 他试探着尝了一口,味道有些发馊,但食物还没太变质。 根据他现在的做饭经验来看,锅里的残羹剩饭顶多不超过三天。 说明这套廉租房在三天左右的时间段里,有别的人来过。 是布莱克,还是其他和自己一样的被收留者? 几乎是在这个疑问产生的同时,一个让阿金心头滞闷喘不过气的念头闪现在脑海—— “灭罪计划”。 “蓝色的雄性人鱼”。 蓝色的人鱼是在白色皇室继承者之后,最珍贵的塞壬族正统人鱼。 很少的。 原本在全白星的海域里,蓝色人鱼就不会超过三百条。 在战火燃起之后,消亡了一大半! 如果残存着的还有一百条,那么这其中能够出现在忒修斯城,同时对人类抱有极大敌意和无差别攻击欲/望的…… 阿金能想到的仿佛就那么几个。 “布莱克……”阿金嘴唇有些微微颤抖,他轻声念道:“是你么……布莱克……” 他想起他在船上的时光。 他想起那天夜里机械船如撞冰山般的地动山摇,以及门外猎杀者们嚷着的“人鱼来犯”。 阿金一边整理着厨房里的蔬菜和冰箱里的冻肉,一边时不时抹一抹眼睛,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布莱克,你糊涂。” 阿金在廉租房里又待了两天。 他找了纸笔,写了一个草稿。 他在整理逻辑——试图说服那些屠城的蓝色人鱼。 是布莱克也好,不是布莱克也好。 他都得肩负起结束这场闹剧的责任。 这个时候,阿金心里对郁宸有些莫名地感激。 如果没有见过郁宸如何御下,他大概连如何说、说什么的思路都没有。 就这么苦心积虑地不断排除废话抓核心地改草稿,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他感觉到身体发生了变化。 那是转变形态的讯号! 他早已经在鱼缸里放满了水,此时迫不及待地脱/光了衣服朝着鱼缸里躺去。 这次转换身体他觉得很不舒服。 昏昏然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撬门声吵醒的。 朦朦胧胧剑,他听到门外竟然有十几个男人粗嘎的声音。 有哈哈笑着的,有大声说脏话的,还有讲黄色段子的。 还有仿佛喝醉了酒踹门的,但被人拉住了。 在一片乱糟糟的嘈杂里,撬门的声音还在继续。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阿金都没来得及开灯。 现在他刚刚转化完形体,躺在浴缸里还很虚弱。 灯离他很远。 可即便离他近他此时也不敢开。 在“吱呀”的一声开门声里,阿金没忍住轻轻把刚转化出来的鱼尾巴缩进了浴池,他整个人也缓缓地,往浴池的水里缩了进去。 然后他听到有一个很聒噪的大嗓门嘴里一边说着“草啊靠啊”的脏话,一边说:“急死了急死了,我先上个厕所!” 接着,小浴室外的第一道卫生间木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第32章 布莱克的房子是廉租房, 洗手间狭小,方便区和洗浴区没有独立隔开,而是挤在一起, 只用一道半透明的玻璃门当做界域。 那又高又胖的大嗓门捂着鸟踹开木板门的时候,正正好看见原本该一片暗白色的玻璃门里金灿灿地一团。 氤氲的水汽攀满玻璃,折射成阳光般的柔雾。 大嗓门裤/子都脱了一半却震惊得忘了尿尿, 他浑身打了个战/栗, 要不是反应过来捂鸟刹闸飞快,他在战/栗的一瞬间就要吓尿了。 他甩了甩脸, 嘴里含糊道:“脑袋还特么没好啊!眼睛又开始冒金光!” 他摇摇晃晃走到便池边释放。 门口又有声音挤过来:“我也是。靠!那道镭射弹差点烧瞎了我的眼。我脑袋也嗡嗡了好几天没缓过来。猎杀者真特么贱!武器使不完似的。” 大嗓门方便完抖着鸟:“布莱克在卡诺斯黑市搞到的“猎鹰毒雾”还有一个半月出炉,到时我们去取货。猎杀者武器先进又怎样,毒雾过处寸草不生,连猎杀者核心基地一起端了。“ “嗯, 战争要结束了。” 大嗓门塞好了鸟, 正要走。 余光瞥见身侧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 他愕然扭过头, 就看见一只细长的蹼爪正撑在玻璃门的边缘。 余光里是大片大片的金色。 大嗓门僵硬地完全转过身,就看见一尾金灿灿的人鱼,面色冷厉地盯着他看。 大嗓门条件反射地掏出了枪对准金色人鱼。 在上下打量了人鱼一遍之后,像是被枪烫到了手。 枪/支落地, 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嗓门脚底一滑,差点栽出门外。 门外一条蓝色的人鱼刚好进来,被大嗓门撞了个满怀。 “咦惹”一声把大嗓门推开。 然后,蓝色人鱼也愣住了。 似乎是看见姿势扭曲又石化掉的一人一鱼赌在厕所门外太过诡异。 房间里注意到的人和鱼也纷纷好奇地凑了过来。 一分钟后—— 三条蓝色鱼形和四个光着膀子的人形都像雕像一般堵在了厕所面前。 直到有人不能置信地惊呼了一声:“KKKKK……King?!” King。 一尾生来就得到海神塞壬眷顾的人鱼。 他的名字, 是海神塞壬亲赐。 传说他出生的时候, 白星的所有海域被来自天外的金色光芒照彻。 整整七天七夜不灭。 那是白星上绝无仅有的一次“极昼现象”。 他出生的那天, 明明未至潮汛时期,可万海朝他所在的海域奔逆不止, 犹如沸腾。 海域里没有任何一条生命不认识这条被海神祝福过的金色人鱼。 ——那是他们高高在上的王子。 “King……王子……” 众人惊愕地望着眼前用冰冷眼神望着他们的王子。 他的出现实在过于出乎众人的意料,简直猝不及防。 直到一条蓝色的人鱼反应过来之后弯下腰,右边的蹼爪虚虚地搭在腹部,对阿金行了个礼:“你的到来犹如神祇降临,真是让人惊讶,我的王子。” 这边,一条人鱼行礼之后,众人形鱼形都纷纷效仿。 而另一边,阿金蹼爪的爪心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的鼻翼上也覆盖了薄薄的冷汗。 幸好他浑身都是水,人们看不出来。 他的一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天知道刚才那人踹门的时候他有多么慌乱。 直到他听见他们说了“布莱克”的名字。 阿金已经把和众鱼相见的场面设想过无数次,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邂逅方式上。 可到头来他还是手指和牙关都紧张得发颤。 在这样的时刻,阿金就会想到郁宸的冰块脸。 那张冰块脸上对万事万物不屑一顾的神情,仿佛是一道万能的答案,只要摆出来就能将所有难题迎刃而解。 比如现在,纸上谈兵多时,乍然面临实践,心理上的诸多困难并非立即就能克服。 可一旦学着郁宸摆出冰块脸来,这些彪悍勇猛,各个比他高了许多的人鱼,竟然真的开始向他朝拜。 阿金没有立即叫他们起来,他怕一说话声音打颤。 缓了会儿,正要说话,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们都杵在厕所做什么。” 然后阿金看见一条熟悉的蓝色人鱼,拖着长长的尾巴转过狭窄的廊道过来。 然后他愣住了。 沉默片刻后,加快了速度冲过来,脸上露出的惊喜之色:“阿金!我的王子!” 阿金看见布莱克呼了口气。 他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只端着王子的身份,轻声道了句:“布莱克。” 布莱克眸子在阿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你丢了。我们一直都有在找你。” 在众鱼面前,布莱克也朝着阿金行了君臣之礼。 阿金道:“三天前。” 或许是有郁宸这本上位者形态教科书,也或许是布莱克在这里他有了更多底气。 他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大家不必多礼。 而后,他行到了布莱克面前。 布莱克把房间最好的软椅找出来给阿金坐。又让几个人形去打扫卫生,去厨房煮东西给阿金吃。 阿金想要探探大家的底细,和布莱克最近的行踪。 但他没有着急,而是先回答着布莱克对他的嘘寒问暖。 在此之间,阿金发现房间内所有的人鱼,虽然表面上敬称他为王子,但对他保持着距离。 他们除了对自己的身份有几分尊敬之外,没有展露出任何愿意臣服于他的迹象。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却对布莱克察言观色着。 阿金看得出来——他们所有人都听命于布莱克。 哪怕他这个塞壬王族的正统王子在这里。 他们也听令于布莱克。 阿金用低头掩盖眼底的忐忑,他接过布莱克递过来的加了热的淡盐水,轻声道:“前几天我还是人形的时候,差点被烧死了。” 布莱克停下了给阿金剥橘子的手。 周围十几双眼睛警惕地盯住了阿金。 布莱克朝人群扫视一眼,人群才放松下来,继续做各自的事情。 布莱克打量阿金:“我的王子,受伤了么?” 阿金摇头:“没有。” 布莱克仰起头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阿金心头冰冷的话—— “真是海神保佑。不过你别怕,就算真的死在灭罪之火里,那也该是人鱼的荣幸。” 阿金毛骨悚然了一会儿,他扯谎道:“一个人类为了救我,死掉了。为我而死的。” 自从脱离老布鲁斯的保护,他就生活在人类的保护之下。 他此刻就是想要在布莱克耳边诉说人类的好。 布莱克耸了耸肩:“活该啊。人类救几条人鱼也赎不清他们的罪。” 阿金道:“人类犯了什么罪。” 布莱克的眸色里有危险的情绪,他一字一句道:“侵掠。” 阿金浅呷了一口淡盐水,以缓解喉头的干涩:“什么时候。” 布莱克张开双手:“在人类发现白星的时候。我的王子,这是每个白星人鱼都知道的历史。您忘了么?” 布莱克俯身,凑近阿金一些,一双眼睛豁然不解地审视阿金。 他的神态虽然是亲昵且恭敬的,但在听到阿金针对这个问题对他提出反问的一瞬间,他原本慈和的目光忽然有些暗沉,再盯着阿金,就像是一条毒蛇迟疑地打量一条疑似坏掉的老鼠。 阿金也感觉到布莱克的变化。 包括——周围所有的人鱼。 就在他刚刚做出试探的时候,他们浑身像是顷刻间竖起了无形的刺。 仿佛——连一句最简单的疑问都不能接受。 阿金心里警铃大作:“我没忘。” 布莱克眯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瞪着阿金,直到阿金把淡盐水喝完也没有再问出一句他们不喜欢听的话。 布莱克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阿金的肩膀:“这很好。” 阿金轻轻握拳。 他忽然意识到,他苦心准备的草稿没有用武之地了。 阿金甚至敏锐地察觉到,在刚才那种紧绷的氛围里,他的处境会变得极其危险。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今天晚上还有活动么。或者明天,后天。” 布莱克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我的王子,想一起来?” 周围的人鱼们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不约而同产生了相似的亢奋。 有人又开始小声骂骂咧咧地笑,有人甚至难耐躁动地叫到:“一起来,一起来!” 阿金心头一阵一阵地钝痛。 他安静了片刻之后,微微阖眼,然后点头:“想一起。” 如果言语无力,就用别的方法阻止吧。 哪怕燃尽自己。 但决不能做出无谓的牺牲。 他必须得尽快了解这群疯子,想出巧妙的对策。 在他表态之后,屋子里的人鱼们都快活了起来,他听到有人说“欢迎加入灭罪计划”。 布莱克露出欣慰的笑,他伸手摸了摸阿金的软发:“我的王子是个好孩子……他长大了。” 阿金点头。 布莱克就笑道:“只可惜,接下来一个半月的时间,灭罪之火都无法重燃了。” 阿金心里一动,他想到此刻远在天边的郁上校。 他紧张地捏着自己的指头,他虚与委蛇地对布莱克说了半天他想听的,现在他也想从布莱克嘴里听点自己想听的,于是轻声问:“为什么?” 布莱克一拳砸裂桌上的大理石烟灰缸:“那颗七芒星丧心病狂!在三天前展开了反杀计划,短短三天……我上百条手下,已经惨死在他的毒手之下。他身后那些猎杀者们近来猖狂无比,命都不要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我们抵抗不过他们的武器。被驱逐出重灾区了。” 阿金心里舒了口气。 就听到布莱克又说:“我们的落脚点就在这片郊区。接近不了腹地的这段时间,不如就顺着忒修斯城外围,也来一次灭罪清剿。” 阿金没有说话。 布莱克阴恻恻地笑:“一个半月之后,1.1版本的‘猎鹰毒雾’将正式问世,届时整座忒修斯城内的活物,都将变成毒性剧烈的行尸走肉。” 阿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轻声而缓慢地道:“……好。” 当天夜里,所有的人形和人鱼都潦草地睡在地上。 只有阿金睡在廉租房里仅有的一张床上。 夜深人静时,打呼声此起彼伏。 阿金到了大半夜都没睡着。 到了三四点的时候,他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可是他又被梦魇给魇住了。 梦里荧光绿色的海水铺天盖地而来,吞噬了他,侵蚀他的皮肤骨肉,寸寸蚕食。 可这次不再有一双手捞住他,耳边也不再有那个低沉的声音对他轻声说“别怕”,他期待了很久很久也不再有一个声音哄他“乖孩子”。 等到此刻对那样的安抚求之不得,阿金才后知后觉地忆起那时半清醒的梦里,那人的语气虽然陌生但声音却极其熟悉——熟悉得像是曾经朝夕相伴过的郁上校。 * 忒修斯城郊,阿金于睡梦里翻来覆去。 而在忒修斯城核心腹地的元首府,郁宸也还没有睡。 他才刚刚从猎杀者集会上查收任务下来。 这些天他的精神污染越来越严重了,刷牙的时候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竟然也有了疲态。 刷完牙他走向床边,余光瞥见墙角沙发尾上一只人鱼玩偶。 他忽然就站在了原地。 解着袖扣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 然后他双手低垂下去。 转过身看了那只人鱼玩偶半晌。 他发现人鱼玩偶坐得笔直,像是被人刻意摆放的。 面向着他的床。 郁宸看着那只玩偶,没觉得自己暗沉了多日的目光正在变得柔软。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要到沙发那边去脱掉自己的大衣了。 他把大衣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时候,修长的右手似乎是路过了那只乖巧的人鱼玩偶。 就在堪堪要掠过的时候,郁宸停住了手。 他手背上脉络清晰,停下来的时候,通过关节可以看出他的手很有力量。 可这只强劲有力的手忽然放在了人鱼玩偶的头上。 轻轻地。 像蜻蜓点水一样,似乎摸了摸它的脑袋,又似乎只是不经意地划过。 没有任何证据和痕迹。 然后郁宸坐在窗台下,拿出一个能在墙上即时投屏的智盘打开。 墙上立即出现了投影—— 一个身材细弱伶仃的男孩穿着大人的制服外套,潜出基地大门。 随后是在光线里斑驳模糊的背影。 那背影在基地之外的荒原上伫立了很久很久,终于抬步前行。 而后,墙上闪烁了几秒雪花之后,切换出模模糊糊的新画面—— 仍然是那个细弱伶仃的男孩,这一次反穿了大人的外套。 光影录下的是他的侧脸,他身后人来人往。 所在的环境似乎是一间咖啡厅。 片刻后画面再闪,这一次,男孩把脸遮挡严实,可容易辨认的身段仍然一下子出卖了他是谁。 他微微仰着脸,久久地看着对面的一家旅店。 他所在的街道, ——被郁宸一眼认了出来。 第33章 深夜的猎杀者基地灯火斑斓, 关卡处时不时有半封闭的卡车进出,但更多的是成群结队行走的人群。 此时的猎杀者们大多是夜巡值夜的,也有一些是日夜兼程出任务的。 有人的地方总会显得热闹, 人群里声音嘈杂,议论纷纷: “你们队也领到了这么多兑换币啊?” “额……阁下肩膀上扛着的麻袋也是兑换币么,不比我们少啊!” “嗨……上校大方。” “这次任务奖励, 顶我过去一年的奖励!虽然折了几个兄弟, 断了只腿。但我觉得值了。” “值啊,怎么不值!做我们这个的, 多活一天都是赚,队伍里死几个兄弟算什么。我们活着的替他们享受就是了。断条腿又如何,只要第三条腿没断,一样风流快活!” “诶, 你们觉不觉得郁上校上任以后, 我们的待遇要比西尔德在任时好了很多?各队任务的效率也显著提升。” “虽然效率……但也太狠了吧, 任务有硬性指标,还有期限。就拿这次三天为期的反杀计划来说——他简直不把我们当人!我们达成任务的是拿了奖,但那些没达成的也真的受到了处罚啊!那些普通城民的命是命,我们的就不是?” “真的处罚了?怎么处罚的?” “看程度吧。轻的是监/禁反省。重一点的还有刑罚。今天晚上的猎杀者集会你们没有参加么?上校用射/击敌人的轻狙手/枪, 当场处决了一个逾期后仍没有任何任务进展的队长!当着所有集会成员的面,一枪射/入那队长的额头。那队伍所有的队员被监/禁处理!” “暴君!真是一个暴君!肆意妄为的刽子手!就没有人对他这种残酷无道的行为抗议发声?” “啧,你去抗议?……抛却他上校的旧时职衔和现在的元首地位不说……他是七芒星。即便没有任何上位者的光环在身,你敢当面和他叫板?” “……” “据说在保护普通城民的时候, 上校也没有把自己的命当做一回事吧。” “哎……福利、奖励都不错。只是在任务上逼我们太狠, 太暴戾了, 心像是石头做的……讨厌他的人并没因为这些奖励减少。至少据我所知,原先主战派的基层猎杀者们更恨他了。” 人群勾肩搭背, 还有人趁着巡查官不注意摸出口袋的酒喝。 他们讨论着新上任没多久的元首。 然后又互相推搡着,放言出去灰色地带找点人类妓/女或者发/情/期人鱼放松放松。 脸上都挂着对夜生活的美好憧憬。 可是一阵风刮过,当他们看见一辆黑色的重型装甲车在层层打开的关卡里朝着基地大门驶来时,他们浑身打了个战栗。 一个比一个清醒,一个比一个立得板正。 直到那辆威压逼人的重型装甲车驶出大门,消融在夜色里。 众人才面面相觑—— “是上校的装甲车。” “反杀计划不是结束了?制暴者伏诛的伏诛,落网的落网,偶有苟延残喘的也不敢再在守卫重重的灾区造次了!忒修斯城重灾区也被他以雷霆手段交给擅长基建的队伍着手重建。一切正在恢复,又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上校大半夜前往的?” * 这个问题,老唐酒馆里的客人们也想知道。 在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特殊时期,有的人就是喜欢到酒吧醉生梦死,仿佛头脑一昏沉,就身处在安稳的时代,不用担心再一次家园被毁了。 所以当他们看见郁宸身后跟着几个身着黑色制服长驱直入进酒吧的时候,一下子酒就醒了。 但他们和猎杀者们不一样。 他们感受到的刺激并非全然的害怕,他们甚至还因为这个身影的到来获得了难以量级的、爆棚的安全感。 猎杀者对郁宸的感情很复杂。 这些城民们对郁宸的感情就很单一: 单一的崇拜,单一的尊敬,单一的爱戴。 哪怕郁宸的气场明晃晃写着生人勿近,也有一些不怕死的人想要异想天开变成飞蛾撞过来。 他们胆怯,不敢说话打扰,却又不愿意离开。 所以酒吧一时间寂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偷偷看着郁宸走到了吧台。 吧台上,小强正在奋力摇酒,直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到了耳畔——“暴风雨。” 小强愣了一下,猛然抬头,手一抖,杯子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细碎,汁液四溅。 他瞪大眼睛:“上上上校……我这就插队先给您调!” 郁宸在吧台坐下,微微颔首:“去叫老唐来。” * 第二天清晨。 阿金从廉租房的床上醒过来,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夜里没睡好。 好不容易在天已经开始泛白的时候睡了过去,又被卧室外土匪洗劫一样的噪杂声吵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正要推开卧室的门。 想到什么,又折返到床侧的落地镜边照了照自己。 他看见他有一撮头发翘了起来,看见自己睡眼惺忪的表情没有一点威慑感。 于是对着镜子摆了半天的表情—— 像郁宸一样微微皱起眉,淡漠地抿紧嘴唇。 可是眼睛里缺少郁宸惯有的冷光。 除此之外,阿金对自己的表情很满意。 所以他推开卧室门的时候,摆着臭脸。 布莱克以为他没睡好。 吩咐人鱼给他热豆浆喝。 满屋噪杂的声音安静下去了一些。 布莱克看着阿金把豆浆喝下去,道:“我们的‘忒修斯外围清剿计划’又取消了。” 阿金眸色动了动:“嗯?” 其他人鱼气狠狠地咬牙切齿:“天不亮我就去踩点了,结果在街上看见了猎杀者元首的重装车。靠!这人是特么什么鬼,阴魂不散!” 布莱克眼底也有愠怒,他看着阿金小口小口地喝豆浆,微微笑着:“不着急。不过就是一场外围清剿,我们无聊时的消遣而已。既然他来了,清剿暂时取消就是。” “我就操了!人类的这颗七芒星,就没办法搞死搞残?真碍眼!” 布莱克拿了两个面包片涂了黄油,递给阿金。 他的眼睛自从阿金出来就没有离开过阿金:“喝完豆浆吃这个。特质的黄油适合人鱼,补充能量。” 阿金支棱着耳朵,极力克制自己的目光不要游移,他假装有些失望:“那么我们接下来,没有活动了么?” 布莱克眸色暗沉地盯着阿金看。 这种眼光,不像是打量,更像是一种细密的审视。 布莱克道:“只要你有心,机会多的是。” 阿金小幅度点头,心砰砰直跳。 布莱克看着阿金吃夹心面包片,看了会儿:“那颗七芒星。你认识吧?” 阿金装作迷茫地抬头:“嗯?” 布莱克抽出纸巾,递给他示意他嘴角有黄油:“他叫郁宸。” 阿金垂下目光:“不熟。” 他的心跳急剧,快要跳出嗓子眼。 他嘴巴里因为紧张分泌不出唾液,这面包片难以下咽。 布莱克微微倾身问他:“怎么不吃了,没胃口?” 阿金身体微微向后,他又喝了口豆浆,继续吃面包片:“……有。” 布莱克又说了一句:“他叫郁宸。” 阿金点头:“……哦。” 过了好一会儿,布莱克忽然大声地对周围的吵吵嚷嚷人鱼们道:“都给我出去。” 人鱼们安静了会儿,摸了摸脑袋,纷纷出门。 屋子里一阵寂静。 阿金觉得此刻的布莱克十分危险。 他发现这次见到的布莱克,和上次在船上时候见到的不太一样。 布莱克还是布莱克,只是他的脾气,和对他的态度变了。 ——也或许从前阿金并未真正地了解过他。 阿金有些害怕。 他用感情羁绊来保护自己:“我想老布鲁斯了……” 老布鲁斯是布莱克的伯伯,曾经和布莱克的感情很好很好。 提到布鲁斯,布莱克毒蛇吐信一样的目光果然微微收敛了一些。 布莱克看了阿金一会儿,沉声道:“阿金,你是不是忘了两样东西。” 阿金一愣:“什么东西。” 布莱克眯起眼睛:“一件在浴室的地上,一件在你的床头底下。” 阿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像是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 浴室的地上有他来时穿着的衣服,除了衣裤之外,还有一件大衣。 大衣是郁宸的制服大衣。 而他的床头低下,则藏着一把黑蜂鸟。 阿金手指蜷缩起来,微微颤抖。 他力持镇定,克制着自己濒临崩溃边缘的神经尽量不要再紧绷了。 他喉头轻轻滚了滚,走投无路之下破釜沉舟地仰起脸,用挑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给布莱克答案。 在布莱克冰冷如刀尖的逼视之下,阿金掐着手心克制说话的声音不要颤抖,他的声音放得低沉冷硬:“布莱克,你趁我睡着的时候,翻我的枕头?” 布莱克沉默片刻,没有否认:“我的王子,你身份尊贵,我需要确保你的入睡环境是安全的。” 布莱克眯起的眼睛里寒芒迸射:“但是显然不是。” 他的手伸进自己的武器囊,掏出了那把郁宸送给阿金的黑蜂鸟,在手指上打了个花旋,然后当着阿金的面,把枪上膛。 他一字一句地道:“阿金,你该不会和你那没用的哥哥一样,也做起了人类的间谍吧。” 他嗤笑一声,把枪口对着阿金的额头:“辅助人类来戕害自己的同类,会使你感到快乐吗?” 第34章 阿金仰着脸, 红着眼眶倔强地看着布莱克。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惊慌失措了。 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昏黄的画面。 他看见海浪翻涌的机械船缘, 他濒临绝望想要跳海的那一刻,郁宸停下的脚步。 那时郁宸只是微微侧脸,似乎在等他追上, 又似乎不是。 可就是那模棱两可的示意, 整条船上的猎杀者,都不敢再对他造次。 阿金清楚自己不可能有郁宸那样的震慑力。 但在这一刻, 他想起来,眼前的人不过是臣子。 他才是人鱼族至高无上的王子。 他可以害怕,但—— 不可以退缩。 从没有人教过他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王族。 就在这岌岌可危的时刻,阿金却意识到, 或许郁宸, 就是自己的答案。 王族应如高高在上的星星, 应如深不可测的渊流,不形于声,不动于色。 阿金迎着布莱克眸中冷芒,回应他于更冷的目光。 他声音很轻, 语调平缓,让布莱克听不出情绪,他道:“把枪放下。” 十足命令的语气。 布莱克挑了挑眉。 他端详眼前身形瘦削的少年人鱼。 软软的头发,清澈的眼睛, 金色的尾巴比自己短了长长一截。 他的身形很小。 小到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捏断他的脖子。 但这一刻, 布莱克忽然意识到—— 面前的人, 是人鱼族的王子。 并非虚幻缥缈能被人随意忽视的称号。 而是一个正在对他发号施令的——塞壬族王子。 布莱克喉头微微滚动:“我的王子,辅助人类来戕害自己的同类, 会使你感到快乐吗?” 阿金声音沉冷:“身为王族护卫,你不保护你的王子,反拿枪指着他的脑袋。布莱克,做一个离经叛道恐吓王弟的乱臣贼子,会使你感到快乐吗?” 布莱克凝视阿金半晌:“离经叛道,乱臣贼子。我亲爱的王子,你在描绘你眼里的我吗?” 阿金冷笑一声,伸出蹼爪握住布莱克的手腕:“开枪吧。杀了我。最好让全白星的人鱼都知道,你杀了王子。最好向你那为了护族而牺牲的父亲,为了守护我而在战乱里离散的伯伯自豪地讲述一番——你是如何杀了我的。” 布莱克甩开阿金的蹼爪,把黑蜂鸟装回自己的口袋,他哈哈一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而后,他转过脸,认真地对阿金道:“你变了很多。” 阿金毫不示弱地盯了回去:“你也是。” 布莱克耸了耸肩:“可你为什么会有七芒星的衣服。” 阿金手心捏着汗,面上假装是为了这个愚蠢的问题而恼怒,他声音更冷,半真半假地道:“找我哥哥,所以我去了基地。” 布莱克点头:“我快信了。这把枪呢?你知不知道它的价值?你不会要告诉我,是你在七芒星的眼皮底下偷到的吧?” 阿金心砰砰跳着,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理由在脑海里划过。 可都难以使人信服。 阿金一咬牙:“交易。我失了护卫,在人类世界走动,需要武器傍身。郁宸有钱。” 布莱克嗤笑一声:“你有什么宝贝,能换来一把有价无市的黑蜂鸟?我的王子,别告诉我你的眼泪变成珍珠,流了一篮子,朝他换来的吧?刚出生的人鱼都知道,眼泪变珍珠只是天方夜谭。” 阿金道:“我和他睡了。”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比这个更有说服力。 看见布莱克露出惊愕的神情。 阿金没有情绪地问他:“我的初夜不值一把黑蜂鸟吗?” 过了许久。 布莱克黑下了脸:“值不值我已经不想评价了,这让人鱼族很没有面子。” 阿金趁机转移布莱克的关注点:“是你们保护不力!如果你们把我保护得好好的,我至于被卷入人群那么久,废了那么大的力气——逃回来吗?” 布莱克看了阿金很久很久。 他拉着脸:“你说你是逃回来,但你身上没有伤,你还穿着七芒星的衣服。阿金,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我很难相信你是站在人鱼这边的。哪怕是落下乱臣贼子的坏名声,我也会亲手杀了你的。我们保护人鱼王族,但不保护叛徒。” 布莱克太难糊弄了,阿金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 眼看着他对自己的敌意没有那么大了,似乎博取他的信任只剩下仅剩的一层薄纱…… 阿金咬了咬牙,编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害臊,但却极其合理的理由——“因为他爱上我了。” 似乎是怕布莱克不信,阿金咬牙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给他听:“因为郁宸,七芒星,人类的猎杀者元首,他爱上我了。” 布莱克手里的黑蜂鸟差一点滑在地上。 * 忒修斯城郊,老唐旅店一楼的酒吧里,郁宸罕见地打了个喷嚏。 声音不大,把小强吓得手里的冰块都掉了。 老唐喝着一杯枸杞水,问郁宸:“感冒啦?稀奇……从古地球到现在,都没见你身体出过状况。精神力污染爆发时,不要命地放血都没见你虚弱几分。怎么也能轮到你感冒。” 郁宸没有理会这些闲聊,只是起身道:“我要走了。” 老唐也站起来:“啊?这么快?你来,就是为了交代我这些么。” 郁宸微微颔首:“如果遇到,帮我留住,看好他。” 老唐叹了口气:“但愿吧。这兵荒马乱的,那孩子那么瘦弱,一点攻击力和防守力都没有……但愿还没有离开忒修斯城吧。” 老唐在门外目送着郁宸的重型装甲车离开。 酒吧里的人们才炸裂开来,议论纷纷,话题全是郁宸。 郁宸走了,小强才疑惑不解地小声问老唐:“上校找人不是很容易么?直接展开搜寻不就行了。” “你不懂。”老唐道。 小强又问:“上校每次来都很低调,顶多是带了点儿人。这次怎么这么高调,把装甲车都开到门口去了……” 老唐笑了笑:“上校看似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实则心思细腻入微。他这是在给忒修斯城外围的作乱者们看呢。不是刚有传言起来,说人鱼要在这里搞破坏了么?不论消息是真是假,但我可以给你打个赌,等明天郁宸装甲车到过这条街的消息传开后,这里就太平了。” 小强若有所思地点头,开始凿冰。 凿着凿着,忽然拍了拍脑袋:“对了!在昨夜天黑之前,上校的一个同僚……现在应该是上校的下属了,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也来打听过阿金!” 老唐眯了眯眼,顿时警惕地放下保温杯:“什么东西?” 小强道:“他说他叫什么来着,我忘了。给我看了工作证,说是上校派来的。跟我要阿金的资料。” “你给他了?” “没给。” “呼~那就好……” “给肯定是不会给的,我就拿出来给他看了看!” “……”老唐喷出一口枸杞水,揪住了小强的耳朵:“刚才上校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我这不是刚想起来嘛……而且,我看那人也不像是坏人。他只是看了阿金的资料,以及阿金在这里的住宿记录……别的也没打听什么。看上去就是来执行工作的。” 老唐思考着,没说话。 小强嘟囔:“看吧,没过多久上校不就亲自来查了。可能是之前的下属还没有跟他接上头,没来得及汇报任务吧。” 老唐叹了口气:“没那么简单。把抽屉里的联络器拿来,我要联系上校。” 小强不情不愿地去拿。 老唐一巴掌把在他的脑门上,把他拍得原地打了个转:“你的脑袋是木头做的?阿金是什么样子的上校需要问你吗?需要看你那点记录吗?以上校的权限,但凡想知道一个人,谁都不用问!只要是入网的信息资料、天眼资料,哪怕是个人不小心暴露过的被空间智网收集过的资料,他想查就都能查到!他不可能来问你我这些!” 小强愣住了。 * 忒修斯城经历过灭罪之火的洗劫之后,天色总是晦暗,空气里混杂的颗粒漂浮物也比以前多得多。 到了正午的时候,荒野里还有浓浓的雾霾。 可见度算不得高。 琼恩沿着郊区的小镇走到废弃的无人区,在野地里左拐右拐,拐进了一个废弃的疗养院。 十五分钟之后,他举着工作执照,站在疗养院住宿大楼一楼的台前。 “他叫阿金。上校让我来调查他的资料。” 琼恩的官衔显然比楼里所有的人都高。 工作执照的确是猎杀者核心基地的执行长官。 且楼里也的确有人见过琼恩,知道他是郁宸的身边人。 台前的人有些支吾。 因为郁宸带走阿金时叮嘱过他们要销毁阿金在这里的一切资料和痕迹。 他不能确定琼恩是来突击检查,还是什么别的。 上意太难揣度了。 就在这时,给阿金送过人鱼玩偶的克莉丝拽着五芒星的莱尔从楼上下来。 她偷偷把琼恩指给莱尔看,并小声地道:“就是这个人,他说是上校的手下,来奉命调查阿金的资料。楼长搞不掂他,拿不定主意。莱尔你是五芒星,是这座楼最厉害的人了,你快看看这个人像不像个好人!” 第35章 莱尔看见琼恩的时候, 显然愣了一下。 作为猎杀者基地曾经的五芒星,莱尔也当过执行长官。 没来疗养院之前,他也跟着郁宸, 同琼恩也合作过诸多任务。 琼恩虽然在和台前的楼长说着话,但他的余光已然把克莉丝对着莱尔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琼恩笑着跟莱尔打招呼。 莱尔的神情却有些木然。 曾经都被郁宸重用过,现在琼恩在外继续斩获荣光, 他却只能隐姓埋名在废弃的疗养院度过自己的余生。 琼恩向他询问起阿金的时候, 莱尔只说“不知道”、“忘记了”。 虽然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这些对于琼恩来说, 已经足够了。 他在老唐旅馆的资料上见过阿金亲手登记过的他的名字。 他写的不是阿金,是明晃晃的“King”。 再来人鱼保护协会一趟,协会的人压着阿金的信息迟迟不放。 琼恩虽然没有得到关于阿金的信息,却分析出一个让他兴奋的事实—— 阿金一定以一条人鱼的身份, 来过这里。 否则, 他在提到阿金的名字时, 协会的人应该表现出的是迷茫、不认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反应。 追寻阿金踪迹的这一路,琼恩已经做出了分析—— 在阿金前来忒修斯城的时候,郁宸就已经认识他了。 或许曾经,阿金以真实的名字入住老唐旅店再邂逅郁宸是碰巧, 但是阿金能够来到这里,一定是受到了郁宸的指示。 想到这里,琼恩心底十分柔软。 他的弟弟太过天真,来到人类的世界竟然不知道改名换姓。 实在是太容易被有心人盯梢了。 琼恩这个有心人就没有费多少吹灰之力。 既然得到了答案, 琼恩不愿意在这里和老相识面对面地尴尬。 便告辞离开。 琼恩走出疗养院大楼的时候, 没有看见莱尔在他身后暗沉的神色。 莱尔问楼长:“他找你了解什么?” 楼长道:“阿金那孩子的资料。” 莱尔道:“上校带阿金走的时候, 不是亲口说过要销毁资料?” 楼长点头,一脸茫然:“是啊, 我也是这么说的。” 莱尔脸色一沉:“你跟刚才的执行官这么说的?” 楼长点头:“他有工作执照,第一汇报人写着上校的名字,应当是上校的直系下属。我不敢得罪,除了没有给他看资料以外,能说的都说了。包括我们已经按照上校的指示,把阿金的资料销毁掉了。” 莱尔怒道:“你告诉他没有资料就行了,怎么一五一十全说了!” 楼长挠着头,有些紧张:“我想着,是不是上校来突击检查,试探试探我们有没有服从指令,执行销毁……” 莱尔眼底掀起暗涌:“上校不会派人执行这么无聊的任务,我了解他。” 他淡淡抬眼,看向门外,大步追了出去。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楼长喃喃:“那……” 莱尔面色黑沉:“假的。” “假的?”楼长声音有些发颤:“什么是假的?” 他问出问题的时候,莱尔已经大踏步走出了门,并且抄起了枪。 莱尔身影消失的时候,楼长听到莱尔冰冷的声音传来:“他的身份是真的,但任务是假的。你们被人套话了。” 克莉丝皱着眉头追出去,抓住了莱尔的手:“就是说,刚才的叔叔是坏人!莱尔你要杀了他么?我也去!” 克莉丝曾经和阿金有过一段友谊,她把自己最心爱的人鱼玩偶都给了阿金。 现在他没有阿金那么温柔的人陪她玩了,总是会想起阿金,以及自己曾经抱在怀里不离手的人鱼。 一听说有人对阿金不利,她第一个不答应。 哪怕她自己没有能力为阿金出气,也要跟着莱尔,看莱尔把那个坏人给杀了! 可是克莉丝没有得逞。 以往莱尔都挺宠她,做什么都乐意她跟着。 但这次她被莱尔给训了,莱尔竟然瞪着她低声斥道:“滚回去。” 并不是特别狠戾的话语,可是一下子击中了克莉丝的委屈。 克莉丝不可思议地看了莱尔一眼,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擦着眼睛回去跟楼长告状去了。 * 琼恩已经走出巷道老远,忽然听到身后跟来了脚步声。 他几乎是在听到声音的同时,就抽出了手/枪,指着动静的来处。 是一个生面孔的魁梧大汉。 他顿时朝着琼恩举起了双手:“别开/枪,刚才协会的人都在对你隐瞒。我知道你想要的一切信息。但刚才我不方便说。” 琼恩眯了眯眼睛:“直说。你想从我这里换得什么。” 那人也不客气,直接道:“我是一个二星级的猎杀者。因为犯了错被剔除组织,我知道您是基地高层执行官……我想回去。不想在这个鬼地方了。” 琼恩道:“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 那人道:“除了您想得到的任务资料,我还可以给您提供一条关于阿金的绝密信息。这个信息有些危险,我需要您以执行官的身份,给我开一份基地兑换币的支票。” “多少兑换币。” “一万。” 琼恩挑眉。 基地兑换币的价值,远高于城镇里流通的普通货币。 普通货币只能购买涉及衣食住行的东西,以及少许款式的低等武力装备。 但是基地兑换币可以兑换高级的压缩式食物饮料,以及高等且齐全的武力装备。 一个兑换币,约等于十块钱的流通币。 在这个时代,五千个兑换币可以买一把相对高级的□□。 一万兑换币,几乎可以兑换一套包含防弹衣、护手护膝等三星猎杀者的基础武力装备了。 琼恩笑道:“好大口气。说说看。如果值的话,除此之外,还有奖励。” 那人舔了舔嘴唇:“我想先要支票。” 琼恩不可能出门随身带支票和笔。 他把身上的工作执照丢给他:“这个的价值可不止一万兑换币。你拿着,后边有我的联系方式。可以随时去基地找我兑现。请讲吧。” 那人接住琼恩的工作执照,喉头滚动了会儿,两只眼睛都开始发光。 他说话的时候都难掩激动的心情,他恭恭敬敬地道:“我先把我知道的这个秘密告诉你吧!就是——我听说上校把阿金带在身边,是因为阿金是他的情人,他要保护阿金。因为阿金是一条特殊型人鱼,他是全白星仅有的一条治愈系人鱼,他能够治疗猎杀者的精神污染!我们疗养院所有人和人鱼,都见过阿金治疗莱尔——就是刚才和您说话的那个五芒星!” 琼恩瞳孔缩起。 他看着那人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暗暗握紧手/枪扳机:“继续说。” 那个人全然不知道死神已经对他虎视眈眈,他邀功一样快速地说道:“莱尔精神污染暴戾症发作的时候,都是去顶楼发泄的。那天刚好遇见了阿金,阿金只凭借触摸,就让莱尔清醒了过来,并且获得了短期的精神力洗涤!” 琼恩吸了口气,他的手指都有些发抖,他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问出来的:“所以……整个疗养院——都知道阿金拥有白星上唯一的治愈能力了?” 那人点头,还嘿嘿一笑道:“不止。疗养院的人鱼虽然封闭在这里不能外出。但我们猎杀者不会,我们需要购置物资,需要进入进出。虽然上校下了死命令,让我们都不许泄露。但是您也看到了,我现在不就在向您泄露么?其余的猎杀者,嘿嘿,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个消息值钱,肯舍命卖的人应该也不止我一个吧!” 琼恩的心尖像是被针刺到了一般。 他对阿金强烈的保护欲望都快要满溢出来,琼恩看着那人志得意满的笑脸,低低地道了一句:“去死!” 他几乎是立即就忍不住扣动了扳机。 莱尔跟出来的时候,还没有看见琼恩,就先听到了一阵惊飞林鸟的枪/声。 他快步跑出来,扛起枪二话不说对着琼恩扫射。 琼恩作为人鱼族战力最强的白色人鱼,如果对着六芒星或许还会吃力。 但五芒星的战力和他堪堪相配。 在莱尔拿枪对着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防备并且反击。 琼恩几乎是一秒钟就换下了手/枪,切换了一把冲锋时步/枪对着莱尔扫射。 一时间枪声犹如密集的骤雨,响彻在空旷的荒野。 * 时光飞快。 转眼间,黑夜又至。 阿金在廉租房里,被十几条雄性的彪悍人鱼熏了一天,头脑昏沉。 加上吃了晚饭,他就又开始犯困。 布莱克已经不再质疑阿金,虽然也并没有相信他。 但是在一众人鱼之前,他还是给足了阿金一个王子应有的体面。 他知道成年的人鱼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很需要营养和休息。 而阿金犯困的时候,就自己缩在沙发一角,即便是面容上一副冰冷的表情,可他亚雄性人鱼瘦削的身段却让他显得些许羸弱。 安静的时候,就显得有些过于乖巧。 也不知道是太过安静乖巧,激起了布莱克心底的旧情。 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布莱克对阿金说话的声音也比白天时候质问他时温和了很多,他轻声喊:“阿金。” 阿金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布莱克道:“困了去床上睡。” 阿金没有动静,片刻后说不太困。 布莱克笑了笑:“吃饭之前我已经和大伙儿做出了一个新决定,你想听听看么?” 第36章 “什么决定?” 阿金仰着脸, 问布莱克。 布莱克手里转着阿金的那把黑蜂鸟,笑了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带你去卡诺斯山谷。” 阿金眸光微动, 他把目光挪到黑蜂鸟上,语气里没有包含任何情绪:“你是说黑市。” 卡诺斯山谷的地下黑市很出名,阿金听说过好几次。 只是不太了解。 布莱克支着下巴看阿金, 不愿意错过阿金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就像是在读一本书, 做一道题,兢兢业业, 认认真真地判断。 阿金的目光有片刻闪烁,没躲过布莱克的审视。 布莱克舔了舔嘴:“对。卡诺斯山谷,地下黑市。” 他张开手臂,对周围的人鱼们打了个嗨起来的手势。 人鱼们纷纷吹起了口哨, 叫嚷道:“地下黑市万岁!” 布莱克看见阿金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他问阿金:“你没去过吧。” “没去过。” “我带你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好。” 阿金心想, 去卡诺斯山谷也好,那是极其危险的地方。 只有危险的人才会去危险的地方。 这帮人鱼去了卡诺斯山谷,那么包容普通人类和避难人鱼居住的城镇,相对来说会少了一波战斗力极强的作乱者。 他说了个好字之后, 就沉默下来。 过了会儿才问:“什么时候出发。” 布莱克支着脑袋看着阿金:“今天夜里就出发。” “这么猝不及防。”阿金轻声道。 布莱克“啧”了一声:“看来我的王子还是像从前那么单纯。” 布莱克把黑蜂鸟的子弹全部倒出来,把扳机扣来扣去玩着,对阿金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意:“什么话必须说到明处你才明白?” 布莱克身体前倾,虎视眈眈地盯紧阿金, 轻声道:“因为队伍里出现了一个不可控的因素——就是你, 我的王子。你带着七芒星的信物而来, 又在这片区域带来了他和他的装甲车……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相信你。但我仅剩的感性部分, 却叫嚣着让我不要怀疑你。” 布莱克笑了笑道:“离开这座城市,到卡诺斯山谷,是对我们,也是对你,最大的保护。” 阿金敛下眸子。 这一刻,他沉默无声地在心底和一些人道别—— 再见,老布鲁斯。 再见,哥哥。 ……还有, ……再见了,郁宸。 那天初见这群人鱼的时候,他其实听清楚他们之间的谈话了。 他们说过,一个半月之后,布莱克在卡诺斯黑市里定制的“毒雾”就会问世。 毒雾过处,寸草不生。 阿金曾经见过“毒液”在海洋里横行肆虐。 所以,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毒雾”不要成功问世。 * 郁宸是在一条暗河边找到琼恩的。 琼恩正对着污浊的河水清洗肩膀上的伤口。在泥沼斑斑的荒草地上,在琼恩的脚边,躺着一枚普通的步/枪子弹。 那时天色昏黄。 看见郁宸的时候,琼恩吓得踩在河边的软泥上打了个滑。 他似乎没有料到郁宸会出现。 他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但是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很快想到,郁宸是通过他的身份袖扣,在智网上定位了他。 他有想过郁宸会处决他,那应该是在尘埃落定以后,他自己亲向郁宸汇报。 他没想到的是郁宸竟然亲自找来了。 琼恩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他以为郁宸丝毫不关心阿金了。 琼恩道:“上校。” 他看见郁宸朝他缓步走来,然后,用一把冰凉的左轮手/枪抵在了他的眉间。 郁宸声音很轻:“我来处决你。” 琼恩紧抿着嘴,他盯着郁宸:“上校,您保护每一个无辜的城民,保护每一条无害的人鱼。可您为什么不保护阿金。” 郁宸手指微微蜷起,似要扣动扳机。 琼恩脸色惨白:“请等一等。” 郁宸冷眸逼视琼恩:“手/枪里只有一发子弹。给你三句话的机会。” 意思很明显。 一句话,开一次枪。 琼恩声音有些发颤:“如果三次之后,还没有打出那发子弹呢?” 郁宸扣动扳机。 一阵沉闷的空响。 琼恩大口喘/气,眼带惊恐。 郁宸冷声道:“一句。” 琼恩在心里把郁宸问候了一百遍,他心想,这尼玛也算一句啊? 琼恩抽了口气,道:“我知道违抗元首罪不可赦,但我实在没办法对一个认识的孩子不管不顾。” 郁宸扣动扳机,没有打出子弹。 郁宸冷声道:“一句。” 琼恩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看着郁宸,认认真真地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能够对你有很大助益,你会找他么——这个秘密是,阿金是一条人鱼,是全白星唯一对猎杀者精神力污染有治疗能力的人鱼。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杀了我之后,可以去找他么?” 郁宸第三次扣动扳机,没有子弹。 实际上,郁宸根本就没在枪里装子弹。 而琼恩还以为自己是劫后余生。 他大口喘/气。 然后又开始后悔,后悔跟郁宸说了刚才的话。 刚才他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只是觉得,这个秘密既然已经被许多人知道了,那还不如直接让郁宸知道。 郁宸每个月都会被精神力污染所困扰,知道这个秘密以后,哪怕是为了治疗自己的精神力,也会开始找他了吧? 郁宸即便是脾气不好,但是,倘若他能够再次把阿金带回身边,先不论别的,至少阿金以后的安全都不再是问题。 他看似吐露秘密,实则是暗地里托孤。 哪知道他竟然幸运到三次转轮都没转死他。 然后他就听见郁宸问他:“你很关心他。” 琼恩现在已经平复了心情,他太了解郁宸的脾气了。 郁宸说给他三次机会,就一定会在这三次机会里解决问题。 现在三次机会用完他还活着,郁宸至少不会再因为这件事情再次对他发难。 琼恩理了理自己的发型,他揣度着郁宸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道:“我关心他有两个原因,一个因为他是您的小助理,再一个因为他很乖,我不忍心他死。” 琼恩犹疑片刻,决定先不要告诉郁宸,阿金是他的弟弟。 一旦告诉了,他以后做很多事都展不开拳脚。 他原本以为这对于郁宸来说,将是一个完美的答案。 没想到,他说完之后,发现郁宸本来就不愉快的脸色,又黑了一层。 郁宸沉默了片刻,沉声问道:“喜欢?” 琼恩:“嗯?您说什么东西?” 郁宸道:“你喜欢那孩子?” 琼恩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 但仿佛郁宸这么理解也没有问题。 琼恩心道,既然郁宸对阿金这么弃如敝履,他回答个喜欢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这样反而能够巧妙地解释他为什么对拯救阿金这么执念。 而且,绝不会让郁宸往阿金是他弟弟上边想了。 于是琼恩微微点头:“……喜欢。” 然后他看见郁宸又开始往左轮手/枪里装子弹,一下子全部装满了。 琼恩:“……” 琼恩合理怀疑,郁宸是不是后悔刚才没把手/枪装满。 他不是很理解,怎么这会儿解释清楚了,郁宸反而浑身冒起了杀气。 琼恩跟着郁宸再次踏上装甲车的时候,低着眉毛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直不敢说话,他觉得郁宸莫名地气压很低。 终于,在车里颠簸了许久之后,琼恩才摸着鼻子小声问道:“上校,这次的车程似乎有点过远。我们没有回基地?” 郁宸这才抬眼慢悠悠地道:“去卡诺斯谷。” 琼恩愣住了。 他看了郁宸半晌,忽然之间,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疗养院的猎杀者叛徒说过,阿金的秘密已经不是秘密…… 那是不是郁宸早就知道了? 如果郁宸早知道,那么他没有通过权利大肆搜查阿金则是正确的。 琼恩又想到,他和莱尔对/枪两败俱伤,莱尔逃走之后,他一路跌跌撞撞到河边清洗伤口。 途中有听到往郊外执行任务的猎杀者谈话,于是他知道,他去过的地方,郁宸和他的重型装甲车也去了。 他还知道,原来近期那片区域出现了大批蓝色的主战人鱼。 现在,郁宸告诉他——要去卡诺斯谷。 琼恩脑子里浮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上校在下棋。 如果他猜得不错,打从上校下令以三天超极限的速度加急反杀计划那是起,上校就在步步紧逼,他在把某些人鱼群逼出核心区,再让边缘区也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直到——把他们逼往卡诺斯谷! 琼恩心里一颤。 可他怎么知道,阿金也会跟那些人鱼一起前往卡诺斯谷? 会不会……郁宸其实早已经知道阿金的真实身份了? 知道阿金是人鱼族的小王子,即便是蓝色人鱼也不会轻易伤害他? 现在他也要去卡诺斯谷,难道他是在寻找阿金? 琼恩心里升起了一丝希冀,试探道:“去卡诺斯谷,做什么?” 郁宸道:“我监控了一批蓝色人鱼。得到消息,他们在卡诺斯谷高价订购了轻型生化武器——‘毒雾’。这种毒,和前段时间风靡的‘毒液’在原理上高度相近。‘毒液’是出自西尔德之手。西尔德逃亡的时间里,‘毒雾’就即将问世。你不觉得太过于巧合么?” 琼恩眸色逐渐淡漠,他眼底有些失望,但点了点头:“的确巧合,‘毒雾’不能问世,所以您是为了‘毒雾’?” 郁宸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琼恩看着郁宸沉冷的面容,忽然间握紧了拳头,他轻声而小心地道:“照这么算,您其实早已经知晓我刚才告诉您的秘密。您甚至手眼通天,竟然连人鱼的内部消息都能得到……您其实早已经知道阿金去哪里了吧?您其实可以早一些把他带回来的对么?可是您没有……您放任他铤而走险,和那些被您逼得走投无路的人鱼带着,去往卡诺斯黑市?!所以,上校。您是在利用阿金么?!” 第37章 琼恩望着郁宸, 直直地望着。 可是郁宸看向他的眸子太冷,不一会儿,琼恩就败下阵来。 他见郁宸没说话, 以为他已经默认了。 垂眼片刻,装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好吧。” 然后,琼恩就倚着梆硬的靠背闭眼打起了瞌睡。 他似乎不打算再和郁宸说话了。 就在琼恩差点昏昏然睡过去的时候, 他听到郁宸轻声道:“我没有利用他。” 琼恩眼皮动了动, 没有说话。 郁宸的重型装甲车是越野型,所有的设备都是最先进的, 时速很快。 忒修斯城离卡诺斯山谷遥远,如果是普通卡车,日夜兼程大概需要五天。可郁宸的重装车只用了两天半就抵达了卡诺斯谷外围。 郁宸在卡诺斯谷外围有自己的据点。 把重型装甲车开进据点的地下基地隐藏好,而后拿到了一辆普通的小型皮卡代步。 他带着琼恩在据点的招待所做了短暂休息。 然后, 会见了提前预约好的易容师傅。 易容师傅也是郁宸在古地球时的得力部下。 当时各国之间战争频繁, 情报战也是一线主力。该易容师路易斯对于郁宸麾下的情报工作出力不小。 经过他易容的人, 即便是朝夕相对的伴侣站在面前,也认不出来。 只是到了白星,不再有什么情报战,易容师这个职业就成了鸡肋。 所以这次郁宸带人来易容, 路易斯开心极了。 琼恩不愿意在脸上一根一根地粘胡子,就问路易斯:“怎么不给上校粘啊,这种卷曲的络腮胡一点都不适合我的脸好吧?” 路易斯是个儒雅的半老男人,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慈和, 他道:“上校就更不适合了。” 路易斯不敢当着上校的面告诉琼恩, 上校交待过他, 给他的装扮“不必招摇”。 路易斯跟了郁宸很久,交待虽只短短四个字, 但路易斯已然明白,上校这是在给路易斯穿小鞋——给他装扮丑一点! 上校对于易容后的样貌从来不在意的。 这是第一次主动交待,路易斯猜测琼恩一定是哪里把上校给得罪了。 等易容完毕,琼恩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看着镜子里体型都粗了一拳的络腮胡大叔,陷入了沉思。 好半晌才从视觉的冲击里缓过神来。 他转过脸寻找自家上校。 就看见上校原本就已经快要一米九的个子,给垫高成了两米?! 身材仍然颀长俊逸,发型变了,颜色也从纯黑变成深蓝色的渐变挑染。 原本他的脸是极好看的冷系,现在经过易容师的妙手,把他改变成眼角带笑的大暖男型?! 最让琼恩愤愤不平的是,易容师还给上校带了一副金丝边眼镜! 对比两个人的衣服,琼恩气得想要当场击/毙易容师。 ——他自己穿得大红大紫,脖子戴着核桃大的大金链子,手腕上的金手环也不比脖子上的大核桃逊色。最关键的是还给他贴了个大金牙。他就一金璧辉煌的油腻暴发户! ——再看上校,褪去往日穿惯的黑色制服,此刻换成了登山鞋、卡其休闲裤、米白色休闲衬衫,外加一件质地柔软的白色羊毛针织外套。 虽然容颜变了,但仍然是帅得让人移不开眼。 易容师还贴心地给他左手环了几圈佛珠。那种108颗的佛珠,环在左手,原本只是为了遮盖他手心伤疤,可这一环,又给他环出几分书香气来。 倘若上校不说话的话,别人一定会当他是个样貌极好脾气也不差的诗人。 琼恩咬牙切齿:“一定要这样?” 郁宸说话没有情绪:“一定。” 路易斯补充解释:“那个……地下黑市都是亡命之徒,不止有海底爬上来的好战人鱼,还有人类犯了错遭到驱逐的劣迹猎杀者。你们到黑市,如果被人认出,行走就不方便了。” 琼恩翻了个白眼,他听着路易斯和稀泥只想砸烂他的脸。 琼恩心想:我特么问的是这个么?我特么问的是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打扮成这个鬼样子! 琼恩看了郁宸一眼。 郁宸若无其事。 琼恩知道是郁宸在给自己穿小鞋,他无能狂怒,只能暗暗地磨牙,接受自己是大帅比对照组的身份。 * 阿金是被布莱克队伍带着连夜出发的。 由于要走海路,布莱克就命令已经转变鱼形的人鱼跟他们一起走。 而还在持久度期限内不能转变人鱼形态的那些,则留在原地看家。 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人鱼形态的,加上刚好能转化人鱼的同伴,以及阿金,总共是七条人鱼。 以布莱克为首,浩浩荡荡地朝着卡诺斯谷的方向沿着海而游行。 塞壬王族的人鱼,冲刺速度极快,快如古地球飞机落地的滑行速递。可不能持久,一次只能持续五分钟,就需要两三小时的蓄力。 泛游速度虽然比不上冲刺,和人类对比的话却也飞快,几乎可以与人类铸造的普通卡车比肩。 布莱克队伍连冲刺带泛游地,用了五天时间,抵达了卡诺斯谷。 上岸的时候,布莱克走在最后,其余的五条人鱼,又是把阿金围成了一群,就像在海里时一样。 一开始,阿金还会觉得不适。 可几天下来,他却是习惯了。 不知道是不是阿金的错觉,他觉得卡诺斯谷的天色和别处的天色都不一样。 这里白天的时候,天光也是昏暗的。 而且,似乎很容易下雨。 至少,阿金在上岸的时候卡诺斯谷就在下雨。 现在,从岸边抵达卡诺斯谷黑市区,又行走了两天,雨还在下。 不大,淅淅沥沥地,就是不停止。 一路上看见的景色,对阿金来说都很新奇。 他本来还会好奇地张望。 可是,越走入卡诺斯谷深处,阿金的脊背就越凉—— 他看见有人竟然摆地摊贩卖人鱼的鳞片! 以及,被剥去血肉的鱼尾! 而贩卖这些的不是人类——竟然是,人鱼同类! 这使阿金毛骨悚然。 布莱克上前一步,扳过阿金的肩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别看了,看多了做梦。” 阿金忍着眼底的酸涩不要涌出来,他怒声道:“你带我来不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些!” 布莱克“嘘”了几声:“消消气,消消气,还真不是想让你看这些。这是巧合。这些鱼贩子也不总来沿路摆地摊,都有专门的铺子。我也没想到在这里给你看见这个。” 阿金微微喘了口气,他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为什么人鱼会贩卖人鱼的尾巴!布莱克,你不是口口声声为了族群么!可是你看见了么!同类在相残,为什么会这样!” 阿金的异状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眼带探寻地看过来。 他们各个虎视眈眈,不怀好意。 甚至有人已经朝着阿金指指点点:“快看那儿,一条金色的人鱼……好漂亮啊……是牵过来拍卖的吧?得多少钱啊我的天……我还没见过金色的人鱼啊……” “据说人鱼以颜色区分等级,但在那些等级里,我也没有听说过竟然有金色的。不会是染色的吧?” 围在阿金周围的蓝色人鱼们,亮出了自己的武器,朝周围龇牙咧嘴。 倒是有些效果,周围的议论声小了许多。 布莱克皱了皱眉:“我的王子……这里是地下黑市!你再嚷嚷,是要吸引有心人来注意你的存在么!这很危险!” 他的声音也有些恼怒了:“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了这儿是‘黑市’!你知道‘黑市’是什么意思?在这里没有‘人类’和‘人鱼’的区别!只有为了活下去而和魔鬼做交易的‘亡命之徒’!” 阿金被布莱克吼了以后,一下子安静了下去。 可是在他看见又一个摊贩,在售卖人鱼尾骨、牙齿时,他的心再一次碎了。 他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嘴唇咬破,渗出血来。 直到布莱克用一种不耐烦的声音催促他:“别站着找人耳目,快走!” “我会走……别碰我!” 阿金脑袋里的一根线终于绷到了极限,被这一句轻轻的催扯之下,怦然断裂。 他捂着口鼻,不使自己哽咽的声音传出来。 可他像是再也不愿意朝两边看上一眼一般,用力地推开前方两侧挡路的人鱼,发狠地往前冲去。 布莱克道了句:“操……真是个祖宗!给我拦住他!” 蓝色人鱼们飞快地往前追去。 却震惊于景色人鱼在陆地上冲刺时的爆发力。 眼看着蓝色人鱼纷纷疾行,还落后了阿金一小截。 布莱克暗道了一声“没用的东西”,自己蓄力朝前冲刺而去。 另一边,阿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原本他以为战争只是人类和人鱼的战争。 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看见人鱼族群同类相残。 为什么…… 为什么?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 老布鲁斯…… 哥哥……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阿金再也压抑不住哽咽的声音了,就在他松开手,任由自己喉咙发出呜咽的声音时,他猝不及防撞在了一堵肉墙上。 而后,他的肩膀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轻轻地,却牢牢地…… 一个沉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要怕。” 阿金缓缓仰起脸。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在这样的场景下,像是一个梦,一个错觉。 他定了定,才看清眼前的人,长身玉立,卡其色的裤子,白色的羊毛针织外套,冷冽的眸光掩在金丝边框的眼镜之下。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络腮胡的油腻男人。 油腻男人正在死死地盯着他。 第38章 阿金被油腻男人灼热的眼神烫得缩了一下。 他这才意识到, 自己竟然撞了人。 还那么巧地撞到了人家怀里,也不知道是自己撞得好,还是人家接得好。 “对不起。” 阿金吸了吸鼻子, 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刚才实在绷不住了,发了一小会儿疯。 这会儿清醒下来,又觉得刚才他应该克制住情绪。 发怒只能给布莱克展现自己的无能。 他没想过, 一个十八岁的人鱼还是个孩子。能做到他这样已经胜过许多同年纪的小人鱼了。 阿金现在, 内心里只有懊恼。 ——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还没有阻止布莱克的“毒雾”。 还好上头的这会儿, 没有生出什么事端。 要不然坏了正经事,阿金会后悔得吃不下饭的。 布莱克他们已经追到了。 阿金忍不住多看了撞到的人两眼。 他发现那人也在看着他。 阿金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像郁宸。 长得也好看得和郁宸不分上下。 只可惜…… 郁宸没有这么温柔的样貌,和毛茸茸一看就很暖和舒服的穿搭。 还有就是, 郁宸虽然很高, 高到他的头顶只能和郁宸的肩膀齐平。 可是这个人, 显然比郁宸还要高了一截。 阿金觉得自己一定是撞坏了脑子。 才会莫名其妙在这样的时候想到郁宸。 阿金后退一步,礼貌性地朝被自己冲撞的人微微欠身致礼。 要转身离开。 手腕却被男人轻轻钳住。 那人问:“需要帮助么。” 阿金觉得这个声音是真的很像郁宸。 他心想,是不是拥有这样声线的人都是这么好。 他轻声道:“不需要,谢谢您好心人。” 说完轻轻拂开男人的手朝着布莱克的鱼群迎去。 身后又传来另一个疾言厉语的怒吼, 惊雷一样炸得阿金打了个哆嗦跑得更快了——“你站住!” 这个声音一听就是那个油腻的络腮胡男人。 布莱克冲上来,把阿金围在鱼群里。 他眯着眼睛给了羊毛衫男人和油腻男人一个警告的眼神,掠过他们钳制着阿金,浩浩荡荡扬长而去。 羊毛衫的男人站在原地, 他一手插在卡其色的裤袋, 一手垂在身侧。 直到布莱克一群人鱼快要走出视线之外, 他才抬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了上去。 络腮胡伪装下的琼恩咬牙切齿:“为什么放他走!这群人鱼早已经丧心病狂了,到了黑市深处禁不住诱惑, 会把阿金卖了的!” 郁宸淡看了他一眼:“他们不会。” 琼恩道:“你又知道了?” 郁宸一边不远不近地跟着那群人鱼,一边道:“我比你了解他们。” 琼恩一路上看什么都不顺眼。 在他不知道第几次不小心把路上的石子踢到郁宸腿上时,郁宸忽然冷着脸盯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琼恩收敛了不少。 郁宸淡声道:“是色令智昏,让你连独立判断的能力都荡然无存了么。” 琼恩愣了一下。 郁宸问:“他被胁迫了么?” 琼恩道:“……没有。” 郁宸又问:“他想离开那群人鱼么?” 琼恩犹疑:“……似乎,不想。” 郁宸声音沉冷:“他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他有选择的权利。” 琼恩紧紧皱着眉:“狗屁权利!你知道那群人鱼什么德性!上校……虽然接下来的话可能以下犯上,但我真的想说——在绝对的安全之上,没有道理可讲!” 郁宸没有说话。 琼恩一边紧跟郁宸一边碎碎念:“我知道您来这里是为了‘毒雾’,如果您觉得顺手救了那孩子是件麻烦事,那么救人的事我来做!” 郁宸冷然审视琼恩:“你?算了吧。” 琼恩:“……?” 郁宸垫高五公分的大长腿走得太快,以至于琼恩追得也有些吃力。 在落后一小段又被他追了回去以后,琼恩听见郁宸轻声道:“我会把‘毒雾’势力连根拔起,也会保护阿金的安全。琼恩,我了解的秘密远比你知道的多得多。所以——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秘密……”琼恩重复了一句。 郁宸“嗯”了一声:“比如,阿金想要做什么,再比如——塞壬。” 琼恩浑身一震。 他总是后知后觉,但好在悟性极好,他轻声呢喃:“您是说,阿金也是为了毁灭‘毒雾’而来……您是说,‘毒雾’势力,甚至与塞壬有关?!” 郁宸眸色晦暗不明,他微微颔首。 他薄唇轻启,说出的话让琼恩的瞳仁剧烈震颤—— “身为人鱼,你见过塞壬么?” 琼恩不愿意说真话,欺骗郁宸道:“我……没见过。” 郁宸看向遥远的地平线,唇角挂着轻浅的笑,继续不疾不徐道:“即便你见过,也未必是塞壬最真实的样子。那么,你知道塞壬有几副面孔么?” 琼恩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模样。 一个,他心里想。 但他摇了摇头。 郁宸道:“塞壬有无数个面孔。如果我所料不错,阿金这次,也会见到一个。这对他有好处,你我都没有权利剥夺他的际遇。” * 琼恩追随郁宸,循着那群蓝色人鱼的踪迹,走向一条诡谲潮湿的街区。 从前琼恩也到过卡诺斯谷。 卡诺斯谷面积极大,黑市错综复杂,星罗棋布着不同内容的街区。 有明街,有暗街,还有地下街。 像是迷宫。 来黑市的人往往只记得自己多次走过的路。 他们现在走的街区就属于“地下街”。 基本上是依据山谷最底下的天然矿洞打凿修建的,基调都是潮湿昏暗。 在入口处的路标上写着掉漆的小字,不注意看甚至根本就不会看见,小字像是刀刻,浅而杂乱——“古神旧址”。 看上去就像是什么怪诞的教派集结地。 这条街区别说是来了,琼恩从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诡异的是,这条街区人烟稀少得很,人类和人鱼都很少,显得破败、腐朽,满大街都是残缺的雕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什么荒废的“雕塑一条街”。 阴森,恐怖。 加上天上还下着小雨,琼恩胳膊上的汗毛凉飕飕地往上翘。 走着走着,琼恩发现更加怪异的点。 他忍不住出声:“上校,您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街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缺胳膊少腿的雕像。” 郁宸道:“看再仔细些。” 琼恩看了会儿,连头发都想要立起来:“上校,这些雕像……都是一条背后长着翅膀的人鱼!不论雕塑是写实还是抽象,是浪漫主义还是暗黑主意,但这些雕像无一不是那人不人鱼不鱼的玩意儿!” 郁宸微微颔首:“再看仔细些,用心看。” 琼恩一颗心砰砰直跳,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和探寻,他很听话地照做了,他问:“按您的要求看了,然后呢?” 郁宸道:“然后,你今晚睡觉的时候,就可以见到塞壬了。” 顿了顿,郁宸对着神情呆滞的琼恩沉声道:“我要你对他说一句话,就说——‘西尔德背叛你了’,梦醒之后,你需要告诉我他的反应。” * 天上的雨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下得大了。 本来只是冰凉的雨丝,当走入一条名为“古神旧址”的荒芜街区,不仅雨丝变成了豆大的雨点,甚至还刮起了风。 阿金被吹得一直打喷嚏。 越往深处走,他觉得越冷。 冰冷的空气,刺骨的风,黑沉的天色,以及偶尔才能遇见的伶仃人影…… 给这条街增添了许多恐怖气氛。 尤其是街道两旁破败的、甚至已经腐朽的店铺。 到处都是断垣残壁。 破破烂烂的雕像随处可见。 等等…… 雕像…… 阿金走着走着忽然瞳孔一缩,他发现所有的雕像似乎都在雕刻同一样东西。 那是个人身鱼尾,身后背鳍宽大犹如翅膀的东西。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阿金看见整条街所有破烂的雕像似乎都在那一瞬间看向了他。 他打了个寒颤。 布莱克舔着嘴笑:“这么快就受到洗礼了么,我的王子……不愧是被海神宠爱的孩子……请努力表现,不要让海神和我们失望……只要你和我们一样成为海神的信徒,以后我布莱克绝不会再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自从产生所有雕像都看向自己的错觉以后,阿金就不太舒服了。 他觉得身上昏昏沉沉。 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绳索绑住了似的。 布莱克订了一家较为简陋的休息旅店。 旅店老而破旧。但这条街旅店本来就少,能遇见一家就不错了。 让阿金惊讶的是,他们办理了入住,正绕过大堂上楼。 就看见了被他撞过的羊毛衫男人和络腮胡油腻男人。 羊毛衫男人向他微微点头致意。 而油腻的络腮胡男人像是有什么神/经/病一样自来熟地朝他招了招手,特别用力。 就在阿金想要向两人致意的时候,被一脸警惕的布莱斯强行钳住手腕拉上了楼。 布莱克叮嘱他:“黑市里没有好人也没有好鱼,所有的生物都是野兽。除了自己的团队,谁都不要信,最好也不要有除了生意之外的交集。” 阿金心里没当回事,只在面上假意点头。 在转过楼梯角的时候,阿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就看见羊毛衫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仍然在注视着他。 而他的同伴络腮胡油腻男人正在前台咨询房间。 不知怎地,金丝边镜框之下冰冷的眼睛,惹得阿金又多看了一眼。 直到被楼梯挡住看不见。 他当然也听不见,羊毛衫身侧的络腮胡刷着郁宸余额惊人的黑色卡片,动用着卡诺斯黑市顶级SVIP的专属特权,在前台毕恭毕敬的态度里,小声询问—— “刚才开放的顾客,开的几楼几号房?给我们的房开到隔壁,特殊服务费自取。” 第39章 时光如梭, 眨眼之间,琼恩已经跟着郁宸,在阿金和布莱克的隔壁住了大半个月之久了。 他们自从进了房间以后就没有再出去过。 平时的食物, 都是给前台传讯送进来的。 只有一次—— 刚入住进来的夜里,琼恩翻窗爬墙,偷偷在布莱克房间的外窗上, 黏贴了一个微型的监控设备。 这些天, 他和郁宸像个有什么怪癖的瘾君子,坐在房间谁都不和谁说话, 像两尊雕像一样盯着小型监控台,偷窥隔壁几条鱼。 他们看见一开始,几条人鱼像是有所顾忌,对周围的环境很警惕。 琼恩还观察到人鱼有去前台询问过“那个络腮胡和金丝边眼镜的人住在几号房”, 前台唯利是图, 在这种互相打探的情况下, 当然向着SVIP。 能在黑市开旅馆,哪怕是前台也不一般,当即有了自己的判断,给人鱼的回答是:“他们嫌旅馆设备老旧, 走了。” 从这之后,人鱼们才放松下来。监控里偶尔才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琼恩知道紧盯人鱼才是自己的工作,但是他的眼珠子忍不住就往阿金的画面上歪扯。天天沉浸在看弟弟的快乐里,差点要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了。 还有一点让琼恩不悦的, 是隔壁布莱克不知道是抠门还是太喜欢热闹, 七条人鱼挤在一座双人大床房。 房间只有两张大床, 阿金独自睡一张,布莱克睡一张, 其余的人睡沙发的睡沙发,睡浴缸的睡浴缸…… 好在布莱克对阿金不算差,他把房间抽屉的备用被套和单子都找了出来,给阿金做了一个简易的布帘子。 使阿金睡觉的时候,能够拥有自己的隐私。 半个月后,布莱克房间迎来了一位客人。 看见那位客人的时候,琼恩先是一愣,接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掏出了枪。 “西尔德……”琼恩咬牙切齿地喃喃道:“您推测得果然没错。看来‘毒雾’的确又是出自西尔德之手。” 琼恩把枪捏得咯咯响,他黑着脸道:“这个贱/人!我去杀了他!” 郁宸捏住他的手腕:“你是执行官,不是莽夫。” 琼恩察觉到郁宸周身覆裹着一层黑雾,心知郁宸想杀西尔德的心思并不比他少。 琼恩吐出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知道郁宸有更周全的打算。 他问道:“您的精神力污染……这几天越来越严重,能撑下去么?实在不行的话,我们的计划可以缓缓,您先找个地方缓解缓解?” 郁宸沉声道:“不必。你不添乱,计划就不会失败。” 琼恩翻了个白眼。 在监控上,他们看见西尔德被阿金的漂亮容貌和罕见的金色尾巴所吸引,他似乎想要接近阿金,但阿金对他态度极其冷淡。 布莱克平时虽然对阿金多有控制,偶尔会有些不太客气。但那也仅仅是他自己可以。 好在对于外人,布莱克是无条件维护阿金的。 阿金讨厌西尔德,布莱克就不会让西尔德靠近阿金。 可西尔德像是抵抗不了阿金的吸引,又连比带划对着阿金说了些什么,阿金脸都黑了。 他说的话可能也招惹了布莱克,只见布莱克上去在西尔德脸上打了一拳。 西尔德掏出枪对着布莱克,布莱克就用蹼爪攥住西尔德的脖子。 而后,也不知怎的,战争又平息了。 似乎是西尔德先做出的让步。 看见布莱克维护着阿金,这倒是让偷窥者们暗暗放了些心。 在后边的一个月之内,西尔德又来过十几次,频率是两三天来一次的样子。 西尔德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根黑漆漆的试管比划着,屋子里的人鱼们神情兴奋,唯有阿金盯着那根试管,紧抿着嘴,不发一语。 一群鱼对着根试管眉飞色舞,说着说着,面容逐渐狰狞起来,隔着墙都能听见他们时不时发出的或阴鸷,或癫狂的笑声。 天快黑的时候,布莱克带着所有人鱼跟着他走了。 ——当然,也包括阿金。 这个时候,琼恩把枪满上膛,扭过脸看了郁宸一眼。 这么久共处一室,两个人就算是个哑巴也有了特别的默契。 郁宸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琼恩吐出一口气,像是盼望这一刻盼望了很久,他知道他家上校懒于说出口的话—— “时机已至”。 时机已至,他们就要找到隐藏在世外的核工厂了,可以手刃西尔德,可以摧毁毒雾工厂,可以剿灭搅弄战局的幕后黑手们,也可以——找机会和自己的弟弟重逢了! * 出发的这天夜里,天上仍然下着雨。 西尔德走在最前边带路,布莱克走在最后边。 周围的人鱼们仍然呈包围的姿态,把阿金给牢牢困住。 阿金这几天身子不大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街道雕塑吓到了的缘故,夜夜都能梦见它们。它们还同他说话,用一种老迈的声音亲昵地喊他“孩子。” 原本阿金是很恐惧的,可是听着听着,这声音竟然和老布鲁斯重合了。 就在阿金又开始想念老布鲁斯的时候,梦里的雕塑竟然开始寸寸剥落,凭空重塑了起来—— 它们全部都变成了老布鲁斯。 阿金被吓醒了好几次。 后边再做梦,就梦不到雕像了。 他开始梦到老布鲁斯,梦里的老布鲁斯行为怪异,一直扳着他的脸,让他看他的眼睛,并且跟着他念一个地址。 阿金乖乖看了,也念了。 可是每次一看他的眼睛,他就会喘不过气,仿佛魂魄被无形的漩涡卷走,搅碎。 尤其是那个声音还会一遍一遍无休止地问他:“孩子,地址记住了么?孩子,记住了么?来找我……找我……现在,从梦里醒来……来找我……” 阿金也想醒来。 可是要醒来,他需要努力很久很久才能睁开眼,动动指头。 而且,不论那个地址在梦里记得多么地熟悉,一旦他醒了,那地址就像是被人用橡皮强行擦去, 这样的梦让他很累很累,甚至影响了他白天的精神。 比如现在,阿金一整天都在混混沌沌里度过,要不是这会儿天上下着雨起到一些清醒作用,他觉得自己随时能够睡过去。 走了会儿,他身体就觉得疲倦,连鱼尾都开始发软。 阿金狠狠咬了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布莱克的声音:“停下。” 前边西尔德还在眉飞色舞,闻声扭过头来,眯了眯眼,道:“奥,我的上帝,这孩子出来时还好好儿的,怎么忽然间脸色这样苍白。” 这话传到阿金的耳朵里,竟然像是隔着水雾听不真切。 一直走还好,忽然要停下,阿金一停下来,尾巴就软得似乎支撑不了身体。 就在快要摔倒的时候,他掉进一个怀里。 眼前闪过无数星星,散去之后,他发现自己被布莱克抱了起来。 “别碰我……” 阿金说话的时候有气无力。 他甚至还伸出蹼爪去推了推布莱克,但他发现他连蹼爪也是软绵绵的。 他听到布莱克用一种警告的语气对他说:“我的王子,你病了,你需要我的怀抱。如果你再乱动,我就把你弄晕。” 阿金安静下来。 紧抿着嘴,眼角湿了。 他很抗拒布莱克的接触,他心里想—— 如果上校在就好了。 上校也抱过他。 当时他不觉得上校的怀抱有什么。 现在有了对比,他才知道,原来不是谁抱他,他都愿意的…… 虽然不用走路了,但是阿金却觉更不舒服。 他浑身一阵一阵地发热。 可他却觉得很冷。 他感觉到布莱克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然后一行人又停了下来。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西尔德的声音里带着幸灾乐祸:“奥,我的上帝,这孩子竟然是发/情了。啧啧啧……一尾多么珍稀多么漂亮的人鱼啊,在卡诺斯黑市发/情,被这儿的野兽们看见非把他撕碎了不可!” 布莱克声音里满是怒气:“给我生理抑制剂。” 西尔德很遗憾:“没有,工厂才有。我的越野车就在巷道尽头,这儿太窄开不进来。没几步了。上了车开半小时就到工厂。你想办法让他忍一忍,哈哈!” 再然后,阿金脖颈后边忽然一痛,他脑袋一黑,像是被人在一瞬间抽/出电池的玩偶,一下子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 入夜的“古神旧址”人更少了。 偶有路过一个两个,都是奇怪的装扮奇怪的神色,神秘又惊悚。 郁宸和琼恩就远远地跟在人鱼群之后。 这个距离不会被人鱼群轻易发现,隔着夜色和遥远的距离,他们其实也看不太清人鱼群的清晰画面。 此举也并不是为了监控,只是为了不跟丢。 可就在一秒之前,在模模糊糊的影子里,郁宸清晰地看见人鱼群停了下来,然后,布莱克抱起了阿金。 在那一瞬间,郁宸停了下来。 琼恩是塞壬族人鱼,夜视能力极好,但不代表远视能力一样好。 论远视,他稍稍逊色于郁宸。 琼恩眼前的人鱼只是一团嘈杂的光影。 正跟着他发现他的上校大人忽然停了下来,月色下,他的脸似乎比整个夜色还要黑。 空气里的暗物质犹如潮汐引力一般,被他体内越来越杂乱越来越强势的污浊精神力所吸引,像是丝丝缕缕的黑色雾霾,环绕浮动在郁宸的周身。 周围的温度也更见冰冷。 琼恩挑着眉头,有那么一瞬间,琼恩对身边的人产生了一丝畏惧。 然后他听见郁宸声音低沉地道:“我开着定位,你换条路开卡车和我汇合。” 琼恩吞了吞口水,点头道:“好。” 然后他看见郁宸继续迈步往前,他眸子里戾气翻涌:“铀弹准备,速战速决。” 第40章 阿金是在一座圆柱形特质玻璃缸里醒来的。 玻璃钢很高, 高到他伸出蹼爪都摸不到玻璃缸的边缘。 但是很窄。 窄得刚刚好能够容纳一条成年人鱼。 阿金觉得尾巴尖尖有痒痒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它的尾巴,低下头才看见脚底的玻璃缸底连通了许多根线, 正在咕嘟嘟地制造氧气。 阿金发现他的视线被染上了一片雾霾蓝,仔细看才发现缸里的水原来不是无色的。 它们泛着浅蓝色,阿金甚至能在水里看见稀碎的蓝色颗粒。 他有些害怕。 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 他想要往上游, 游出去, 却发现手脚仍然没有力气。 他大声喊道:“布莱克!” 然后,他透过玻璃壁上的光影, 看见身后有影子正在靠过来。 阿金颇有些吃力地转过身。 然后他看见了布莱克。 阿金拍打玻璃壁:“布莱克,布莱克放我出去!” 布莱克站在水缸边,伸出自己的蹼爪,隔着玻璃壁安抚阿金:“冷静一下阿金, 你发/情了, 西尔德这里的抑制剂药量太猛了, 我看了一下,是普通抑制剂的五十倍。你受不了的。只能稀释在水里为你缓解。” 阿金皱着眉头,他的皮肤在水里更显稚嫩,锁骨和脸颊还泛着淡淡的粉色, 看得布莱克眼神暗了又暗。 阿金的尾巴异样地蜷缩着,身体在水缸里微弱地发着抖,能看出他很不舒服。 阿金道:“放我出去……布莱克,我接受注射。” 布莱克的蹼爪轻轻拍打水缸, 如果阿金观察仔细, 就能看见布莱克鱼尾的某处有了些变化, 他紧紧咬着后槽牙,似乎在竭力忍受什么。 布莱克很难得对阿金多了些耐心, 他轻声道:“你承受不了,你只是亚雄性小人鱼。阿金,听话,在这里呆上两三天,你就能安稳度过发/情期。” 阿金眼尾有些发红:“我不要,我要注射,我命令你,给我注射抑制剂。” 布莱克笑了笑:“阿金,你在这里很安全。毒雾已经问世,已到了竞拍时间。虽然西尔德给我们内定了七成现货,但我们仍然要去走个过场。不过你别担心,拍卖时间只有一天,竞拍完毕,我就会回来接你。” 阿金的神智看上去不算清楚,他明明是想发怒的,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半点攻击力也无,软绵绵地:“注射我……我要参与竞拍……” 布莱克没再和阿金继续这个话题,他像是没有听到阿金说话一般。 他只是望了阿金许久,而后又用蹼爪轻轻触摸玻璃壁:“我的王子……你一定不知道,这时候的你,有多可爱……” 在布莱克的角度来看,阿金湿漉漉的眼睛半眯着,很没有力气地依在玻璃壁上,由于发/情期对氧气需求增多,他的薄唇微微开合,露出一小截粉色的舌尖。 看得布莱克眼睛都有些直了。 再怎么说布莱克也是一条年轻气壮的雄性人鱼,精力旺盛。 即便是意志力强,能够抵挡大多数人鱼。 但阿金太美太漂亮,嫩得像是刚剥开的皎白珍珠。 如果阿金不是人鱼族的王子,布莱克在抱起他,触摸到他柔软身体以及发/情期诱惑力十足的芳香时,就已经当着众人鱼的面,把他给宠爱了。 人鱼对于这方面的事,比人类要简单粗暴得多,他们更纯粹原始。 布莱克自觉是一条正统塞壬族人鱼,即便在人类城市待了许久,也并没有被人类的文明腐蚀。 所以,如果不是碍于他是臣子,他自觉做得出来。 眼看着西尔德已经换上了一件白大褂,手里拿着一个电子遥控,在催促布莱克快点。 布莱克倾身贴在玻璃壁上,蹼爪隔着玻璃壁贴上阿金小了许多的蹼爪,他看着阿金的眼神里带着点癫狂,说出的话却克制着放轻语气:“我的王子,毒雾很快会将人类赖以生存的陆地摧毁,到时候,白星只剩下人鱼……我将是人鱼族最大的功臣。届时,我会亲手替你废除你那不顶用的哥哥,立你为新的人鱼王。” “不要……” 布莱克无视阿金急促的低喃,他“哈”了一声笑道:“我把王位给你,我仍然是塞壬王族的忠臣,对得起父亲,对得起伯伯,也对得起你。不过到那时,我需要在你这儿讨到一些甜头……” 布莱克对阿金裂开嘴笑:“等我捧你成为新王的那一天,我的小陛下……把自己奉献给我,和我交/配。” 布莱克低头看了一眼尾巴的某处:“我的身体告诉我,他对你很有兴趣。” 他趴在玻璃壁上又看了阿金一眼,终于在西尔德的催促下转身离开。 走到门外,布莱克望着在玻璃水缸里软了身体缓缓滑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金色美丽人鱼,对西尔德露出自己因为兴奋而变尖的尖牙。 他的语气有些冰冷:“西尔德,你的这间实验室绝对安全吧?” 西尔德耸肩:“你已经问我无数遍,绝对安全。这间实验室,只接受最高指令——也就是我一人的指纹。等关上门以后,除了我来开门,任何人都打不开这扇门的。” 布莱克的视线盯着缓缓合上的铁门:“最好是这样。还有,你那抑制剂的稀释度,不会伤害到他吧?他在里边待了一会儿还是那么没精神。待上一天,真的不会有问题?” 西尔德嘿嘿地笑:“不会有问题。我的设备都是顶级。” 布莱克和西尔德抵达卡诺斯深谷里最大的拍卖黑市,西尔德去了拍卖席的后台,对琼恩挥了挥手:“好运。” 布莱克朝他挥了挥蹼爪,然后拿着西尔德给他的内定入场券,到了顶楼的贵宾席。 拍卖场地,有点类似角斗场。 是一个超大的圆环型,圆环是旋绕阶梯式,越往高处的宾客越尊贵,也越有实力。 所有区域都面向圆心。 圆心里是一座超大的台子,台子上个扩音设备齐全,半空里有3D立体投影屏。 布莱克和众人鱼在最高层,他们的眼睛盯着圆心的拍卖台,眼睛里因为太过兴奋而闪烁出实质性的绿色荧光。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一层最挤也最不显眼的角落,坐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郁宸,一个是琼恩。 郁宸显然已经到这里很久了,而琼恩才刚刚入座。 琼恩先是在乱糟糟的人群里喘匀了气,然后轻声向郁宸汇报:“您留下的痕迹也太隐秘了,亏得我机敏,要不然没有这么快追到。这儿果然隐秘,竟然是在地下这么深的地方,难怪我们从前起疑来搜寻这座核工厂,却搜不到。” 郁宸唇角微微一挑:“核工厂,拍卖场,实验室,都在一处,这一趟正好,可以将西尔德的核武设备连根拔除。” 琼恩难得见郁宸露出笑容,他也笑了笑,然后忧心地问:“阿金呢?也来了?” 他们是打算把这里直接捣毁的,但如果阿金也在这里,琼恩下不去手。 哪怕是郁宸为了大义,能够狠心舍下阿金,知道阿金在这里也要无差别进击…… 他恐怕也做不到配合。 正在发愁,就听见郁宸轻声道:“阿金不在这里。布莱克把阿金锁在实验室了。” 一提起阿金,琼恩就发现郁宸周围的黑雾更浓了。 琼恩问:“锁在实验室?他们要拿阿金做什么!他们要做人鱼实验?” 琼恩额角露出青筋,他只想要快速了解这里的事情立即去见到阿金,去确认阿金的安全然后把他接走。 郁宸道:“阿金身体似乎有些不适。据我所知,西尔德那处实验室需要最高权限才能进,对阿金来说相对安全。” 郁宸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晦暗不明的眼底,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忧色。 他同样没有察觉到的,是自己心里的烦躁在看见阿金似乎身体不适的时候更加地加剧。他还没有察觉到,因为脑海里时不时闪现出阿金软在布莱克怀里,被他抱着走路时,他的精神力污染就更加肆虐起来。 他脑袋里并没有像琼恩那样形成确切的概念——“我要快写回去,确认阿金的安全,接他走”。 在郁宸这里,有的只是因为想到阿金的虚弱,越来越叫嚣的暴戾。 他能感觉到他的潜意识在催促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解决眼下的事…… 最快的速度。 郁宸这一次,有些压制不住自己的暴戾病了。 他轻声问琼恩:“卡车里的雇佣兵都下来了?” “都来了。压缩型铀弹和轻型铀弹都已经部署完毕,只待您示下,便可以动作了!我们会将这儿夷为平地!” 郁宸微微颔首,轻声道:“实验室方向,禁止使用铀弹,只能轻型激光弹和步/枪扫射攻击。” 琼恩微微讶异,愣了片刻后,他轻声道:“是!” 琼恩望着脸色阴沉的郁宸,很想多嘴问他一句:“实验室方向禁制使用铀弹……是因为,上校您其实,也在保护阿金么?” 第41章 但很快, 琼恩就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因为他听见他的上校大人在看了他一眼之后,罕见地补充了一句:“毒雾会在铀弹爆破下燃烧, 造成的核能辐射足以吞噬整座卡诺斯山谷。西尔德的实验室有抗辐射功能,以及防辐射装备。我们还需要利用西尔德实验室,实验室不可爆破损毁。” 琼恩翻了个白眼, 他再次觉得上校就是一个冰冷的战争机器人, 他只会纵观大局权衡利弊,他根本没有心, 他才不可能为了一个昔日助理改变他任何策略。 卡诺斯山谷历史悠久,人类登录了白星多久,卡诺斯山谷的地下黑市就在白星坐落了多久。 这里是白星最黑暗的角落,不论是人鱼族的规则还是人类的规则, 都不能够约束到这片荒地分毫。 从前, 也不是没有势力想要将这一暗地连根拔除。 只是没有人有这样的能力。 卡诺斯谷全是亡命之徒, 他们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的脉络,盘根错节地遍布卡诺斯山谷,甚至还和多处大陆还海域有利益上的私通。 这样一块占据了白星百分之五的最大山谷,在这之前从未有人真正想要撼动。因为要拔除这片暗地太难太难。除非—— 动用核武。 但核武在白星上只有猎杀者势力才拥有。 而过往没有任何一位猎杀者元首, 敢对卡诺斯山谷使用核武! 哪怕是轻型核武,只要摧毁了卡诺斯山谷的地下黑市,就会使白星上无数势力庞大的人类商贾者受到利益上的大地震! 焚毁山谷容易,但难的是有勇气有野心触怒这些隐在暗处的庞大势力!要知道在这样的乱世, 能够安居文明城镇开设商业区的人, 没有几个是清白之人。 郁宸这一举动, 几乎相当于和整个人类为敌! 就像曾经得罪主战派,在猎杀者联盟树立了为数一半的敌人, 这一次,他又在整个人类社群里,树立了一半敌人! 拍卖会十足盛大,竞价者对毒雾趋之若鹜,几乎每个人都志在必得。 郁宸全程冷着脸看着熙攘的人群。 在拍卖会的盛况达到顶峰时,郁宸对琼恩微微颔首示意。 短短的一分钟后,琼恩的指示下达到每一个潜伏的雇佣兵里。 ——“轰”! 没有人来得及听清什么、看清什么,一阵地动山遥之后,拍卖地的穹顶开始塌方,无数黑市的亡命之徒被瞬间掩埋。 微型铀弹的爆破,连带着拍卖场上毒雾样品的收纳试管一同击碎,毒雾强大的污染力几乎是爆发型地裂变扩散。 铀弹燃烧的核能带来的辐射,致使大范围的人和人鱼顷刻昏迷。 有人反应过来捂着鼻子:“是核能!有人要毁灭拍卖场!西尔德,快去找西尔德!” 人群里乱成一团。 拍卖场总共八个出入口,随着穹顶不断坍塌,只剩下三个出入口。 就在此刻,原本意气风发的布莱克,也露出了惊怒的神情。 他带来的五条蓝色人鱼,有两条被坍塌埋住,还有一条在辐射之下昏迷了过去,且辐射使那条人鱼迅速地变异,蹼爪和尾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焦黑色。 布莱克发现自己的蹼爪和尾巴也开始变异。 他此时无瑕顾及什么毒液,大声地对身边剩下的两条蓝色人鱼怒斥道:“撤离,快撤离!” 那两条人鱼在绝对的毁灭力量之下,几乎是狂奔着朝离地面最近的出入口狂奔。 可是他们发现,他们的老大布莱克,竟然跑错了方向,朝着最远途的一个出入口狂奔而去。 一个蓝色人鱼对着布莱克的背影大声地呼喊:“布莱克!布莱克!不对!你的方向不对,快跟我们来!” 布莱克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他显得十分焦灼,他冲着离求生之路最远的那条出入口狂奔而去,一边大声地回应蓝色人鱼:“别管我,我要去救阿金!” 那蓝色人鱼短暂地愣了一下,便飞快地朝着原本的方向,和布莱克分开了。 郁宸注意到布莱克的时候,恰巧看见他慌张奔去的背影,没入黑沉沉的通道口。 通道口在硝烟之下显得诡谲无比,郁宸眯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还没有任何动作,一道灼烧的镭射子弹,猝不及防地从后背穿过布莱克的胸膛而过。 布莱克睁大了眼睛,在胸膛炸开,身体被火焰攀满的那一刻,布莱克猩红着眼睛扭过头来,发狠地望向郁宸,以及郁宸身后执着镭射枪的琼恩。 可是他没能说出任何一句话来,他在火光里倒下,倒下的时候还是大睁着猩红的眼睛。 只是躺在地上的时候,他拼劲了最后的一丝力气,嘴唇翕动了一下,看口型,仿佛是在轻唤一个人的名字。 郁宸看见了。 琼恩也看见了。 他嘴唇开合之间,轻轻吐出的字眼是——“King。” King,阿金。 他的王子。 他志得意满,将要在毒雾过后的废墟之上建造城堡,以送给他做聘礼的王子。 他再也看不见了。 甚至来不及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 但那都是布莱克自己的事情,随着他眼前光明的逝去,他内心里不为人知的希冀,再也无人能知。 另一边,郁宸目睹布莱克死后,面无表情地催促琼恩快点离开。 可琼恩却反朝着布莱克的方向而去。 郁宸知道琼恩要做什么,他顺手提起一个装备齐全但却被震昏的雇佣兵,抛给琼恩。 琼恩下意识接住。 郁宸轻声道:“阿金我去救,他所在的实验室在最深处,你的速度,跑不过辐射的速度。” 琼恩正想反驳,郁宸抬手轻轻碰了碰耳朵,提醒琼恩:“你开始变异了,再不就近进入一个实验室开启抗辐射模式,你会死。” 琼恩有些犹豫,就看见郁宸嗤笑了一声:“你只是一条实力相当于五芒星的人鱼,量力而行。” 琼恩急了,他并没有否认郁宸的话,只是露出了哀求的神情:“我不怕死,我……” 郁宸的神情忽然变冷,他拿一把轻狙枪抵在琼恩的额头:“与其在辐射力变异而死,不如死在我的枪下。” 郁宸眉峰蹙起:“你别碍事,我就能确保阿金的安全。” 琼恩咬牙,他闭着眼睛点头。 他知道自己没走到阿金所在的实验室可能就死在核能和辐射的污染之下。 此刻他在用最大的理性让自己保持理智,他其实是相信郁宸的…… 只是,关心则乱。 最终,琼恩的理智战胜了纠结,他知道耽误不起,便扛着昏迷的雇佣兵朝着离地面最近的地上实验室冲去。 而郁宸,以七芒星的精神力抵抗着核能和辐射的污染,快步朝着阿金所在的,最深邃也最隐蔽的地下实验室而去。 爆破后的核能污染力和渗透力很强,加上毒雾也在一寸一缕地侵蚀。 污染简直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短短的十分钟,除了逃出生天的那些幸运儿,拍卖场里除了郁宸,已经没有活人了。 平时七芒星异于旁人的特能显现不出来,看上去跟普通人差不不大。 但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七芒星的特性就显而易见了。 七芒星精神力爆发的时候,本就相当于微小轻型的核能爆发。 此刻郁宸身在毒雾里行走,全靠自身精神力抵挡。 但对于精神力的过度使用,使得他内里精神力污染也极其严重。 外边有核能和辐射的污染,内里有如影随形的暗物质污染,郁宸每走一步都万分痛苦,浑身血肉犹如被放在绵密的刀尖上折磨。 走到实验室入口时,郁宸已经大汗淋漓,发出沉闷的喘/气声。 此刻如果有人在他面前,一定会被他浑身如磨一样漆黑的暗物质气息吓坏。更何况,他此时的样子实在算不上轻松,他的眼眶被热血烧红,瞳孔里被暗物质污染浸透,反射不出一丝一毫的亮光,看上去如同最深最黑的深渊。 他此时哪里像是一个救人者,更像是一个被魔鬼附身,浑身都透着嗜血杀意的修罗。 也不知道他还残留几分清醒的意识。 在门前他甚至忘了这座权重最高的实验室门锁,是需要西尔德指纹才能开启的。 他伸出手指粗暴地拽了拽那厚重的门把手,哪怕暴戾病发作之时他力气极大,也没能拉开。 郁宸眸子暗了暗,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他微颤的手指从门把手上落下。 然后,他提起了一把镭射枪。 连打了十几发子弹,竟然都穿不破那道泛着金属光泽的门锁。 郁宸的耐心似乎达到了极致。 他周身黑气更加浓郁,脸上阴翳的表情,也更加地阴沉,眉眼之间,也逐渐呈现出暴戾的气质。 他声音极底地道了句:“找死……” 而后,他一把丢掉了镭射枪。 他吐了口气,竟然伸出了手,他低头打量他修长的手指,而后,右手握了握,像是在试探什么。 片刻之后,他把手伸向指纹门锁,在指纹锁和金属大门贴合的方向,狠狠地一拉。 门锁震了震,发出了频率极快的警报音。 他又握拳成锤,狠狠地朝着指纹锁的凸起上砸去。 警报音叫嚣得更加凄厉了。 他就这样动用了七芒星的精神力,不顾自身内外夹击的污染,又掀又砸…… 五分钟后,指纹锁碎了一地。 在警报声里,郁宸抬起一只脚,重重地踹在冷光逼人的金属大门上。 那厚重的金属大门,硬是在他的一脚之下,凹了个十公分的盆地。 随后—— 整面金属大门,在郁宸一踹之下,轰然坠落在地,溅起了无数齑粉。 * 阿金是被剧烈的震荡摇醒的。 四面八方还伴随着很大的轰鸣声。 那声音特别大,或沉闷,或刺耳,交织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金忽然觉得耳朵里什么东西都听不见了,耳膜处疼得厉害,他靠在玻璃壁上坐着,看见蓝盈盈的水里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不知道是震荡的原因,还是耳朵忽然聋了的原因,他头痛极了。 就连是怎么回事都顾及不来。 头很痛,氧气也不足,他用蹼爪抱着脑袋捂着耳朵,浑身发着抖,嘴巴微微地张开,连同而后隐秘的薄鳃一起,试图争取到水缸里为数不多的氧气。 可是氧气越来越少了…… 由于时不时的大震荡,他脚下供氧的设备似乎失去了动静。 阿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够让设备继续供氧,他难受极了,浑身还在发着烫,现在连意识都模糊了。 哥哥…… 布鲁斯…… 阿金觉得自己一定是流泪了,但是在水里,他感觉不到他的泪。 或许其实并没有流泪。 因为他现在已经比从前坚强多了,他还记得他是个王子呢。 一个多么没用的王子。 阿金心里这样想的时候,鼻子抽了抽。 他感觉到意识正在涣散。 就在他浑身无力地仰着脖子,半眯着眼睛的时候,他透过蓝幽幽的玻璃壁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正在向他逼近。 阿金觉得自己一定是做梦了。 毕竟,这个人不是第一次进入他的梦里了。 只是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梦到他了吧? 阿金想要对他笑一下,却因为没什么力气,只是虚弱地提了提嘴角。 就像是布莱克临死之前发不出声音,比了一个“King”的口型。 阿金此刻也发不出声音,他对着那个在玻璃缸前蹲下身,似乎在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微微掀动失去血色的薄唇。 他说的是——郁宸。 接着,他又说——郁宸,上校……这一次别离开我的梦了,我很害怕。你可以陪伴我这最后一程么? 第42章 阿金快要昏睡过去的时候, 就看见眼前的人影一拳砸在两米半高的圆柱形玻璃壁上。 他手背上青筋紧绷,爆发力极强。阿金听到一阵沉闷的爆裂声,然后他赖以依靠的借力点也轰然粉碎。 可是他没有倒在满地刀尖一样的玻璃碎渣上, 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仿佛落入了一个悍利的怀抱里。 阿金努力抬起眼皮,却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缺氧太久, 以至于脱离了桎梏里的污浊空气, 也无法自主呼吸了。 他于昏昧里,听到自己嘴里溢出的极轻微的“嗬嗬”声, 那是他的身体机能在做最后的挣扎。 但似乎没有用了。 因为他翕动的鳃,和他开合的唇,已经无力为他汲取氧气。 他的呼吸在衰竭。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体验濒死的绝望。 不知道是不是临死之前又出现了幻觉,在最后的时刻里, 他觉得自己闻到了郁宸的味道。 一种极度暴戾的、危险的、极具毁灭性的味道。 比他在世界上闻过的任何荷尔蒙的味道, 更让他面红耳赤。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或许不是疯了,而是他底子里就是个变/态。 他几乎没有多少清醒的意识,甚至已经快死了,却被这股荷尔蒙的味道激得战/栗不止。 甚至于, 他似乎产生了幻觉,因为他竟然听见郁宸的声音。 这个声音离他很近很近,近到就在他的耳边,近到像是揉碎在这股荷尔蒙组成的浓烈海洋里, 要将他溺毙。 郁宸的声音还是一样低沉, 但不一样的是, 这个幻觉里的声音充满了暴虐,急切, 他在喊他的名字:“阿金,阿金。” 郁宸的声音在耳边,似死死压抑着一场无边无际的暴风雨,沉沉地对他说:“不要睡,睁开眼睛看着我,阿金……” 阿金从来没有听过郁宸用这种饱含情绪的语气跟他说话。 浓烈的、灼热的、压抑的、克制的……还有一些,害怕。 阿金想要说话,可是动了动嘴唇,只溢出了小猫一样的轻/咛。 然后,他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昏沉,连郁宸的声音都逐渐像是隔着水汽,听不见了。 就在他的意识要彻底与世隔绝的时候,一阵急烈的、尖锐的痛楚,刺入舌尖。 阿金痛得浑身打了个战/栗。 意识稍稍清明了些,他感觉到他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箍了起来。 然后,有什么东西压下来,正在褫夺他的唇舌。 “唔……”阿金喉咙溢出难过的呜咽。 他听到耳边的声音说:“不怕了”。 而后,他感觉到了——氧气。 一丝一缕的氧气,强势而霸道地通过他被强迫打开的唇舌,灌入他的喉管,抵达他的肺里。 他渐渐有了力气,脑袋里仍然迷迷糊糊,混沌一片。 但求生的ben能使他更加趋近于氧气的来源,他的唇/she开始主动,急促而贪婪。 身/ti也像是趋光的飞蛾,向着箍着他的怀抱里蜷/suo而去。 随后,箍着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紧/绷、僵硬。 像是在死死地克制着什么,怀抱逐渐像灼热的烙铁一样,阿金觉得他在这样的怀抱里,已经被烫成了一条煮熟的鱼儿,浑身每一根骨头都软/了。 阿金觉得这种感觉奇怪极了。 明明已经有了氧气,在苟延残喘了,可是这种感觉却像是更加危险的潮热海浪,正在一/bo/一/bo地将他没顶吞/shi。 他在怀抱里难/nai地扭/dong身子,鱼尾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漂亮犹如轻纱的尾鳍像是沾了水的轻纱,菟丝花一般ji/促地、难/nai地,缠绕上什么东西。 然后,他听到了压抑到了极致,而显得沙哑的声音:“放开。” 阿金的呼吸技能,已经被刚才被动吸入的、有意指引他吸气吐气的供氧节奏里唤醒,他现在已经可以自主呼吸了。 不再有生命的威胁,他依赖着身体潜藏的奇怪本能,非但没有放开,反而贴得更加急/不/可/耐。 他的蹼爪原本软绵绵地耷拉在地,现在也有了力气,树赖一样紧紧扣在抱着他的人的肩背上。 紧紧地依附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抓住什么。 抓住什么呢? 他不知道。 但身体本能里急切渴求的东西,显然没有得到。 这种急烈的空/xu,使他难/nai至极,明明氧气已经充足了,他的大脑却反而更加缺氧地迷乱一团。 在这种急切渴求却得不到的折磨下,他的身/ti开始出现奇怪的反应。 他像是盛满了惊涛骇浪的一小片海洋,那隐/秘的海岸线像是被无形的引力吸引,难以自控地涌出一阵一阵的热/lang。 他连着打了好几个战/栗。 嘴里起先只是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单一字句。 到最后,热浪不止冲袭着他的鱼尾,他的大脑也在被热浪吞噬。 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喊出他的身体本能在此刻最渴求的东西—— 他无法自控地,一叠声地小声地喊:“郁宸,郁宸……” 他觉得箍着他的怀抱,也像是疯掉了。 因为他时而感觉箍着他的悍利的身体,时而极尽克制,时而却暴戾疯狂,犹豫着要不要将他摧毁。 阿金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忍受了。 如果再得不到他要的东西,他将承受不了那样的空/虚。他会像离开水的小鱼儿一样,渴死在这滚烫的怀里。 他无师自通地,在滚烫的怀里毫无意识地恃宠而骄,他竟用颤抖的,没有什么力气的蹼爪,摸索到了那条青筋紧绷的、爆发力极强的手臂。 他浑身发着抖,纤细瘦弱的蹼爪紧紧地抓着那手臂,声音委屈极了:“郁宸,郁宸……帮我……帮帮我……” 那手臂很僵硬,似乎在犹豫。 明明犹如钢铁一样有力,可以轻易挣脱,甚至毫不费力地折断阿金的蹼爪。 可那只手臂却没有那么做,他竟然顺从地任由阿金的蹼爪带着他,朝他的尾/巴上摸去。 把那只手带到他渴望之地的一瞬间,阿金浑身止不住地战/li起来。 “郁宸,郁宸,呜……你疼疼我……” 不知xiu/耻的话语,像本能的动作一样,无师自通。 阿金迷迷糊糊地,完全不知道,郁宸此刻的眼神已经暗沉成什么样子。 他周围黑气一边消失,一边聚集。 把他从玻璃碎片里抱到实验室的床上,到现在,不过就过了短短的十分钟。 可是郁宸周身的黑雾,已经疯了一样翻卷成了漩涡。 从郁宸的角度来看,阿金浑身轮廓隐隐约约散发出一种神圣的微光。 郁宸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微光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不断地向他的身体里涌过来,像是阳光扫除阴霾一样疯狂地在驱散他身体里污染着他精神力的暗物质。 他每次都要从暴戾病里清醒过来,都会被阿金乱动的身体和不安分的蹼爪、以及缠绕在他腰上的尾鳍折磨得再一次陷入暴戾状态。 就这样反反复复几次之后,郁宸脑海里紧绷的一根弦,在阿金的一句“你疼疼我”里轰然崩断。 郁宸周身的黑雾缭绕翻涌,使他像是发了疯的兽王。 …… 疾风骤雨,不可收拾! …… 最终,阿金在郁宸滚烫的怀抱里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 郁宸清醒过来的时候,正抱着怀里缩成一团的小人鱼。 小人鱼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身上吻痕遍布,焉巴巴地。 漂亮的金色尾巴湿/漉/漉地瘫在地上。 他嘴巴很虚弱地翕动,像是在说什么梦话。 郁宸凑近他泛白的薄唇,听见他声息微弱地说着求饶的话:“受不住……” 郁宸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他看着显然被暴风雨反复璀璨过的小人鱼,半晌之后,深深吸了口气,闭起了眼睛。 他低低地道:“该死。” 他这次不是在说别人。 如果琼恩此时在这里,以琼恩对他的了解,一定知道他说的是—— “我真该死!” 郁宸眸色暗沉,他脱了羊绒外衣去包裹阿金,羊绒针织外衣到了阿金身上就像柔软的小被褥,他把阿金轻轻地裹起来。 而后,小心翼翼地拥进了怀里。 他其实能想起一切,能想起是阿金自己投怀送抱,不知死活地极尽撩拨。可他想起那些,只觉心尖酸软一片。 在他心里,阿金只是发/情期的反应而已,是他不知克制,做出了这种不可挽回的事。 郁宸神色沉重,他在实验室找到主配料是葡萄糖的营养型注射针筒,小心地给阿金推了一些,期间阿金似乎是觉得痛,一个劲地往他怀里缩。 像是怕极了。 郁宸手上的动作轻了又轻,最终他丢开注射了一般的针筒,像环着什么珍宝一般,轻轻地拍了拍阿金。 阿金似乎是感觉到他的善意,在睡梦中朝着他的怀抱缩得更紧,他像是晕头转向的小兽,迷迷糊糊在这天包容着他的天地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稚嫩的脸颊顺着郁宸的手心蹭了蹭,睡了过去。似乎知道自己是安全的,紧皱的眉头渐渐放松下来。 向来冷硬无情,被琼恩称为战争机器的面瘫上校,此时竟然有些手忙脚乱,他喉结微微滚动,看着怀里小人鱼的眼神暗了又暗,最终他笨拙地学着见过的人们哄小孩那样,用一种陌生的语调试图去哄怀里怕痛的小人鱼:“乖……不怕了,没事了……我……” 他的语气顿了顿,把怀里的瘦弱身躯抱紧了点:“我会负责。” 第43章 琼恩在地上实验室开着抗辐射模式等了很久, 等得他心浮气躁,甚至找出了抗辐射服戴好了防毒氧气罩。 就在全副武装打算冲出去,去找阿金和郁宸时, 被他救来的雇佣兵忽然醒过来大吼大叫,还朝他乱开/枪。 琼恩不防,一颗子弹堪堪贴着它的太阳穴掠过去, 灼热的弹流燎得他引以为傲的柔顺白发都焦了一撮。 他心情烦躁地躲着子弹, 大声让那雇佣兵镇定。 可那雇佣兵竟然也开始异变。 先是皮肤逐渐变成焦黑色,再然后是眼珠, 眼珠从黑色逐渐变成荧光绿色,看上去让人脊背发寒。 ——像是一头怪物。 琼恩心里道了一声“糟了”。 也不知道郁宸有没有发现,这毒雾比毒液还要可怕多了。毒液只会致死,但是毒雾, 不仅能够把人鱼变成怪物, 甚至连人类自己都会变成怪物。 这雇佣兵受毒雾和辐射污染似乎很严重, 子弹打完了,就开始发狂,试图攻击琼恩。即便是变成怪物,也不是琼恩对手。 又过了片刻, 他忽然痛苦地蜷缩在了地上,身体像是缺水的植物一样迅速萎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脱水。 他大声地叫着,声嘶力竭地怪叫。 像是蜘蛛一样岣嵝着背趴在地上, 指甲深深地嵌进地面, 从手指缝里流出了黑色的液体。 他的怪叫声凄厉, 仔细听,就听出他恐怖难听, 犹如野兽一样的怪叫是在试图发出三个简单的音节——“杀了我。” 琼恩闭了闭眼,叹了口气,他举起手,抬起枪,击毙了那头怪物。 杀了。 或许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对他最大的仁慈, 至少可以终结他的痛苦。 地上实验室往往是进行可见光的实验,不像地下实验室需要多层机密保护。 所以琼恩所在的实验室透光性很好,一面的墙壁是高高的落地窗,不合上厚厚的窗帘时,甚至能够看见外边世界的一切光景。 琼恩看着外边硝烟弥漫,因爆炸而泄出去的毒雾倾盖在四野。 一阵一阵地,还有爆破声陆陆续续传来。 卡诺斯山谷地下场所极多,一处遭受严重坍塌,其他地方也接连地,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区域接着一个区域地沦陷。 琼恩冲出去找阿金,刚冲出去没两步,身后传来轰然的震响。 回头一看,刚才他所在的实验室的位置,竟也轰然倒塌,沉入了地下! 就像是被地底的野兽吞噬了一般。 紧接着,一道火光从实验室地底的方向炸开,火光冲天而起,朝周围奔走蔓延! 琼恩拼命地在废墟里奔跑,此时他很庆幸自己全副武装上了,要不然在火舌的追逐、在毒雾的肆虐下,他一定也变成怪物被生生地折磨死掉了。 冲出实验室废墟之地,琼恩才发现,视野所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废墟! 没有任何可以指路的方向告诉他,他该往哪儿寻找阿金。 跌跌撞撞地奔走了很久,终于体力不支,跪在地上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他的泪滴不断从指缝滑落,他的声音发着抖:“阿金,阿金……我的阿金……” 就在琼恩心如死灰的时候,肩膀一痛,他竟被一道大力撕扯着往身后拽去。 琼恩下意识想要反抗,就听见郁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跟我走。” 琼恩一瞬间睁大眼睛,奋力地刨出废墟。 他瞳孔缩起,看见郁宸一个人站在他的眼前,琼恩脸上的表情忽然狰狞起来:“阿金呢,阿金是不是没有救出来,阿金呢……我去救他,我去救他……” 琼恩担心了这么久,都快憋疯了。 尤其是看见郁宸空着手,他头都要炸了。 就在他脑子里只剩下“救阿金”的时候,脖颈猝不及防地一同,而后浑身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在装甲车里。 郁宸的重型装甲车,此时已经把防御模式开到了顶级十级。 防爆防辐射的水准,比起西尔德实验室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琼恩醒来,睁着眼睛看着装甲车顶,意识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像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地大睁着眼掉眼泪。 仿佛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在意了,他知道是郁宸把他救到了车上,也知道郁宸肯定像平时一样在他身边。 但他此时一点都不想顾及郁宸的眼光。 他伸出手捂着脸,沉闷地哭了起来,并且还念念有词:“阿金,阿金,我没有,没能救到你……” 然后,透过指缝,他看见一个黑压压的阴影朝他压了过来。 他松开手,睁开眼,从指缝里看见郁宸正站在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那眼神很可怕,像是有人要抢他老婆似的。 但很快,琼恩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看郁宸的角度,像是从地上看人的角度。 他脑袋里飘出一个疑问:我他妈这是睡在地上? 琼恩撑着手坐起来,发现自己果然睡在地上。 他下意识往床上看,就看见半张苍白的脸从盖得严严实实的薄毯里露了出来,睫毛长而浓黑,像是鸦羽一般。 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质地极其柔软。 在薄毯的尾端,有漂亮如金色轻纱的尾鳍,一动不动地铺展在床尾。 琼恩张大了嘴巴。 他盯着阿金,脑袋里像是崩裂了一根弦。 他连滚带爬地起来往床边去看阿金,却猝不及防撞在了郁宸挡过来的身上。 郁宸眸色晦暗不明,是很危险的神色。 他垂眸,神色冰冷,薄唇微微一掀,说出了一句让琼恩气不打一处来的话:“你很关心他。” 琼恩心想,我不关心他难道要关心你吗? 可毕竟郁宸是自己的上级,又是自己打不过的七芒星。 琼恩只能忍着不发作,呼吸急促地道:“我上次好像就跟您提过,他很乖,很招人关怀。” 琼恩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他绕开郁宸,瘸着腿扶着床,半蹲在床边。 他看着阿金苍白的脸,原本喜出望外的心情逐渐下沉。 不对,不对劲…… 怎么这么安静…… 普通的熟睡,呼吸虽然会变得轻缓,但不会变得死气沉沉没有生机。 琼恩能够通过阿金轻微欺负的胸膛,看出他此刻呼吸极其微弱,属于出气长进气短,且时不时还会停顿一下。 琼恩担心极了,伸手想要把薄毯往下拉一拉,看看阿金的下半张脸,如果可以,他想要探探阿金的呼吸。 就在伸出去的手快要碰到薄毯时,他的手腕被郁宸钳住了。 琼恩感觉到郁宸周围的气压变得很低。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郁宸黑着脸,很轻,但语气很冷地道:“别碰。” 琼恩气得眯起眼睛。 天知道他担心阿金,提心吊胆了这么久都快疯了。 此刻他终于有些忍不住,语气也带了点情绪:“理由?” 郁宸没有立即回答,他顿了顿,看着琼恩,沉声道:“我的。” 琼恩挑眉:“哈?” 琼恩一时间没有理解过来,他又问:“什么东西?” 郁宸的声音仍然低沉,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以及——优越感。 郁宸补充道:“阿金,我的。” 尼玛。 琼恩头皮一炸,他拖着瘸腿跳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抗拒着道:“你他妈做梦!” 郁宸眯起眼睛,琼恩直觉自己的这句话似乎触怒了他。 一种危险的感觉从脚底凉遍全身。 琼恩喘了口气,低声道:“让我看看他!我要看看他!” 郁宸固执地杵着不给琼恩看。 就在琼恩要崩溃爆发的时候,郁宸像是做出了一个什么公平的抉择似地,一半骄矜,一半郑重地道:“看得出来你在把阿金当成你的求偶对象。放在以前我不会插手你的私事,因为那和我无关。但以后不一样了。” 琼恩急怒攻心,他从大腿上的武器囊里抽/出了一把手/枪:“有什么他妈的不一样?” 郁宸道:“以后,他就是我的求偶对象了。” 琼恩一下子炸毛了,他被郁宸气得厉害,又担心阿金担心得厉害,此刻什么地位尊卑,都见鬼去吧!琼恩只想让眼前的烦人精快他/妈让开啊! 琼恩脱口大声道:“您做梦!上校,虽然您为了人类和人鱼做了很多事,虽然您很伟大。但是,您跟阿金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做您的梦去吧!” 他颤巍巍地把枪指着郁宸:“让开!让我看看他!” 下一秒,他看见郁宸冷笑了一下,右手倏然抓住了他的手/枪。 琼恩睁大眼睛,看见郁宸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枪,攥得咯吱声起。 然后郁宸松开手,手/枪竟然被生生捏断、变了形状,跌在地上碎成了大小一步的零件。 郁宸倾身看着他,一字一句:“人类不共享配偶。琼恩,如果你想得到他,和我决斗。” “操!”琼恩真的是忍无可忍。 就在这时,阿金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小猫一样的轻哼,像是做梦被吓到。 琼恩看见原本剑拔弩张的郁宸,冷眸里的光在瞬间柔和了几分。 他看见上一秒捏碎了他手/枪的上校,下一秒坐在床边,伸出手轻揉着阿金的头发,嘴里轻声地道:“乖……” 琼恩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更离谱的是,阿金在睡梦里,不谙世事地蹭了蹭郁宸的手,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声音打着颤,说出的是委屈到极致的求饶之词:“郁宸……求你……不要了……受不住……要坏了……” 琼恩原本被气红的脸瞬间青了又紫,紫了又黑。 脑袋一阵空白闪过之后,琼恩面目狰狞地大声怪叫道:“郁宸,你这个禽兽!我跟你拼了!” 话没说完,他抡起墙角的防爆锤型器械,就往郁宸身上砸去。 他当然是砸不到郁宸的。 一息之间,就被郁宸反剪了双手,怼到了墙上。 郁宸的语气冰冷至极,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找死。” 而后,他一脚踹向琼恩的膝弯。 琼恩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 郁宸在身后,一手反剪着琼恩,一手掐着他的后颈。 琼恩吃了亏,气得大叫:“有种你就杀了我!你他妈杀了我,来啊!” 话刚落音,冰冷的枪口就抵在了琼恩的太阳穴。 郁宸声音沉冷:“我耐心有限。” 琼恩一头撞在枪口上,他气急了,先是大喘/气了一会儿,紧接着,他发癫一样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笑什么。” 琼恩笑得比哭还难听,他声音恨恨地大声说道:“你他妈杀了我啊,来啊!开枪啊!等我死了,你就转告阿金,就说——我的小乖乖,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你的哥哥,被我亲手杀死了!” “你说什么?”郁宸的声音忽然有些沙哑。 琼恩解气地昂起了脑袋,脑袋仍然抵在郁宸的枪/上:“你听不懂吗?伟大的猎杀者元首——我,是阿金的哥哥,他最爱的哥哥。” 琼恩感觉到身后的人身形一滞,然后,他似乎握不住枪了。 因为下一秒,抵在他太阳穴的黑色手/枪,像是烫到了郁宸的手一样,被人惶惶然地丢在了地上。 40-50 第44章 五分钟后, 琼恩成功坐上了床沿。 他伸略微发肿的手,轻抚阿金柔软的头发。 而郁宸一言不发站在一米开外,刚才打琼恩时的倨傲不见, 脸上的表情颇有些悻悻然。 他眼神仍然沉冷,只是右眼的眼角青黑。 脸颊破了一道皮,嘴角也红了一片像是被人连打了几拳。 如果此时有他的手下进来, 一定会纳罕至极—— 他们家七芒星的上校, 在千万人厮杀的战场里尚且能全身而退,毫发不伤。 理论上来说, 这世界上不存在任何人能够对郁宸造成这些近身伤害。 可现在他竟然被人打了脸,真是奇怪。也不知道能近身对他怼脸打的人是何方神圣。 琼恩摸了会儿阿金的头发,忽然“嘶”了一声。 刚才打郁宸的时候拳头太用力了,手指骨都快给他砸断了。 但他心里很爽。 因为自从他自爆他是阿金哥哥以后, 郁宸就没有动他一根头发丝儿了。刚才嘴巴那么能说会道的, 现在连屁都放不出一个。琼恩的胜负欲简直上了头, 在郁宸愣住的当时,他趁虚而入,在郁宸脸上给了实打实的一拳。 挥出去的时候他没想那么多,打在脸上的时候他才有些后怕。但他想的是他豁出去了, 弟弟被这个禽兽给轻薄了,他要是怂得像狗连替弟弟出气的勇气都没有,那他这个哥哥简直是个废物! 可是挨了一拳以后,郁宸竟然没有还手。 他不但不还手, 甚至连躲都不躲了。 他摆出一副任杀任剐的姿态, 向来寒冰一样的眼底带着少见的惶然。 向来高高在上的上校, 连站直挨打都带着心虚。 琼恩就不客气了,脾气上来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自己打累了才停手。 他打了郁宸足足五分钟。 郁宸没被他打趴下,把他自己给累坏了。 他坐在床沿,没了烦人精的阻碍,他顺利掀开了薄毯。 于是他看见了阿金脖颈、锁骨……以及往下,遍布的吻痕。 阿金皮肤本就稚嫩白皙,娇气得很,就显得这些吻痕的颜色很深。 倘若是有过床/上经验的人,从吻痕里看出的是激烈和旖旎。 但琼恩是个寡王,到现在还是处/男。因为扛着整个族群的重担,所以他没有时间经历这些,也没有主动了解过。 这就造成,这些吻痕看在他眼里——全部都是郁宸虐待他弟弟的伤痕!全部都是这头禽兽欺负他弟弟的罪证! 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片是没被郁宸侵掠过的!像是要把他弟弟的每一寸肌肤都玩坏! 更气人的是,他弟弟的尾巴也软趴趴地像是没了骨头。 琼恩着急地去摸阿金的尾巴,以确认尾巴没有被郁宸折断。 可尾巴是人鱼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洒,他的手刚触碰到,就听见阿金难/耐地“嗯”了一声,尾音软绵绵地。 琼恩又觉出不对劲来。 他把手贴在阿金脸颊,才觉出阿金身上的温度太热。 琼恩眼睛里怒火更盛,他面目狰狞:“郁宸!你他妈还是个人吗?把他发/情期都惹出来了!你他/妈快去拿抑制剂!” 郁宸身形颀长,站在琼恩面前,哪怕隔着一米的距离,仍然压迫十足。 可就是这样一个拥有顶级压迫力和爆发力,动动指头就能轻易让床边之人永远闭嘴的人,此时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去了浑身的战斗力。 他低声道:“用过了。” 琼恩大叫:“用过了他的发/情状态怎么还在!” 郁宸顿了顿:“出了点问题,有些紊乱。不能再打了。” 在把阿金抱上车的时候,他就给装甲车上跟车的战事特辅要过抑制剂,特辅看过阿金的状况后,只给他用了口服型液体高能营养,没让用抑制剂。 他说可能是发育期营养没跟上,身体各项机能下降,加上心理和情绪上出了问题,似乎还受过风寒,又加上体外浸泡过一些元素不安全的禁用抑制成份。才造成了他这一次的发/情期紊乱。 还好及时进行了生/理/缓/释,要不然以这孩子的体质怕是已经死掉了。 但这些,郁宸没有解释。 他没为自己开脱,在他看来,任何理由都不成立。 他只知道他做了。 做了就是做了,他愿意承担自己所作所为的一切后果。 还陷在愤怒里的琼恩,看着一脚踹不出一个屁的郁宸,更加愤怒了,于是他跳起来,仗着阿金哥哥的身份,抬手对着郁宸又是邦邦两拳。 * 阿金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睁开眼看见了郁宸元首府天花板上的吊灯,那吊灯在夜里像星星一样。 他苍白的薄唇微微动了动,他开口小声呼唤了一句什么,可是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坏掉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声嘶力竭地叫喊了一整夜似的。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那么叫过,以至于喊破了嗓子。 就在他又要再叫一声确认是不是错觉的时候,两个人的脸一左一右同时出现在他视线的上边,把头顶的吊灯全部挡住了。 “阿金,感觉怎么样?” “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两个声音同时传入耳畔。 阿金觉得他的两只蹼爪好像也被来自不同温度的手给抓住了。 阿金此时的视线还不十分清晰。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跟向了更熟悉的身影——郁宸的。 他微微转过脸,沙哑着嗓子小声地唤“上校……” 他看见郁宸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但是被另一个影子飞快地打开了。 郁宸的身子迟滞了一下,竟然没有再次伸手来触碰他。 阿金诧异,于是又转过脸朝另一张脸看去。 视线聚焦以后,他才看出那个人是琼恩。 于是,他放在琼恩那边的蹼爪虚弱地动了动——抽/了出来。 阿金一时间没有想通这个奇怪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他有很多东西记不太清,他的记忆停留在卡诺斯山谷的实验室。 他记得他被困在很长的圆柱体水缸里,好像地震了,电源短路了,制氧系统不工作,他靠在玻璃壁上越来越没有力气,快死掉了。 剩下的就记不清了。 睁开眼,就到了这里。 看见这见鬼的堪称超自然的现象。 阿金的蹼爪挣脱出琼恩的手以后,身子也朝郁宸这边瑟缩了几下。 他又小声喊:“上校……” 而后,他听到上校的声音,像是在向上级请示什么似的,却又难掩一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他认生,需要我。我可以抱一会儿么?” 上校像是在等待什么指示。 过了片刻,上校补充:“只是安抚。” 阿金于是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他觉得上校拍着他像是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又哄着他吃下了一枚药片。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好像是下午。 这一次阿金清醒多了,身体也没那么沉重了。 他睁开眼,脑袋不再昏昏沉沉,就像是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和休息。 阿金坐起身来,看见趴在他床边的琼恩。 阿金皱了皱眉。 没有在房间看见郁宸的影子。 他轻手轻脚下床,没有打算打扰琼恩,可琼恩还是醒了。 琼恩的眼睛里闪着光,声音轻轻地:“阿金?” 阿金礼貌此时扶着床,正站在床边,他礼貌地和琼恩打招呼:“大人……” 琼恩忽然站起身,把阿金吓了一跳。 看见琼恩朝他走过来,他后退了一步。 琼恩适可而止站在原地,小声道:“别害怕,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心你。” 阿金疏离地道:“谢谢大人……上……上校呢?” 阿金看见琼恩听见“上校”两个字以后,脸色变得难看了很多。 琼恩顿了顿,扭头朝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小声问阿金:“孩子,上校他……欺负你了?” “……没有。” “没有?” “嗯!” “他怎么可能没有欺负你,是你忘了吧,孩子……告诉我,你身上有哪里痛么?” 阿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尾巴痛……” 他看见琼恩倒抽了一口冷气,把拳头捏得咯咯响。 阿金歪着头又问:“大人,上校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您和上校,也去了卡诺斯谷么?您知不知道卡诺斯谷在拍卖‘毒雾’……对人类危害很大,要……要阻止……” “好孩子,‘毒雾’已经解决了。你现在正在养身体,不要为这些事情伤神,这些事情猎杀者会处理。” 阿金小声问:“那……是怎么解决的呢?您和上校阻止了拍卖会么?我记得……地震了。” “……对,阻止了拍卖会。” “太好了!”阿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然后他又追问:“您也到拍卖会现场了么?您有没有见过五条蓝色的人鱼……他们是我的同伴。我和他们失散了。” 琼恩端详着阿金。 他见过,当然见过。 他还亲手杀死了最出名的主战人鱼布莱克呢。 杀死布莱克,不过是杀死了一个乱臣贼子。 琼恩知道,阿金不一样。 阿金和布莱克是朋友,阿金或许并不反对制裁布莱克……因为他判断得出阿金的是非极其分明,但清醒理智不代表他不会为此伤心难过。 琼恩道:“见过。他们没有得到‘毒雾’,就到海里去了。” 阿金想起布莱克对自己的占有欲。觉得如果布莱克要下海,一定会把他也带上的。 阿金试探着问道:“他们……是出什么事情了么?” “嗯。被猎杀者通缉了,慌不择路,逃到了海里。”琼恩道。 顿了顿他又补充:“倒是有一条蓝色的人鱼,似乎想要拐回实验室把你也带走。可猎杀者追得太紧,他没有机会,只好舍弃你了。” 阿金舒了口气:“是上校让您看着我么。” “不是。” 阿金低头不语了会儿,道:“谢谢大人。” 而后他绕过琼恩,就要出去。 被琼恩挡住了去路。 阿金皱了皱眉:“大人……可以让一让么?” 话刚落音,忽然被琼恩一把捞进怀里紧紧地搂住。 阿金吓坏了。 琼恩的身子绷得很紧,在发着抖。 阿金使劲挣扎,琼恩不但不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您放手,放手!我要叫上校了!”阿金一着急就又开始把上校往外搬。 但这次,在这位猎杀者面前,竟然失了效。 阿金捶打着琼恩,使劲地推着他。 他叫了起来:“上校,上校……” 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来。 阿金抬头一看,竟然看见琼恩脸上泪痕涟涟。 就在大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郁宸脸色黑沉地走进来时。 琼恩垂着脸,对阿金轻声地道:“不要怕我,让我抱抱……小阿金,你看看我,我是哥哥……” 第45章 起初, 阿金是懵的。 他曾经想过无数次和哥哥重逢的景象。 但都只是想想,但其实他打心底里并没有奢望过。这个念头更像是一种希冀、一种信仰,能够在无数个迷茫无助的时刻给他力量。 但现在, 有个人珍而重之地扳着他的肩膀,用渴热的神情注视着他,一遍一遍地向他诉说:“我是你的哥哥。” 幸福来得太突然, 突然得像是一种假象。 直到阿金提出的无数问题, 琼恩都流畅对答。 直到——琼恩如数家珍地把阿金从小到大收到过的每一件礼物毫无遗漏地说了出来。 那件礼物是什么时候送的,是什么样子的…… 他都能够完完整整地说清楚。 阿金的精神在高度紧绷之下, 崩然断开。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有十几分钟的时间,他都忘了他是谁,他在哪。 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床沿上, 琼恩正担心地站在他的面前, 用小心翼翼的神色注视着他。 阿金这会儿, 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找到哥哥了。 他日夜思念的哥哥…… 以后,哥哥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存在于自己的思念里,他可以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了。 “哥……哥哥……” 某种莫名的情绪, 像是山洪海啸,漫卷过他的全身。他紧张、亢奋,却又忐忑。 他浑身发着抖,后知后觉地迫不及待起来,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进在了琼恩的身上, 嘴唇也发着抖:“哥哥……” “我的小阿金, 乖,哥哥在。”琼恩紧紧地抱住阿金。 他此刻只觉得阿金的身体太过瘦削了, 抱在怀里全是骨头,没多少肉。 恰巧他抬眼的时候看见郁宸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窗台下,正隐在暗处神色不明地盯着他们。 琼恩心里涌起一股优越感,他用手轻轻拍着阿金,问:“小阿金想不想哥哥?” 阿金抽着鼻子:“想~” 声音软软地,像是羽毛扫在谁的心尖上。 “哥哥也很想你,很想很想……”琼恩摸着阿金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去看郁宸。 两个人互诉了一番衷肠以后,阿金小声跟琼恩道:“哥哥,我觉得我有点没用。我有试过去说服人鱼不要做坏事,但是我没有做到。” “阿金已经很厉害了……以后这些事情,都交给哥哥来做,让哥哥保护阿金。” “可是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王子,哥哥……” “哥哥教你。” “嗯!” 琼恩忍不住揉了揉阿金柔软的金发,轻声道:“乖。” 琼恩唇角勾起,看了郁宸所在的方向一眼。他此刻怀里搂着阿金,就觉得杵在阴影里的郁宸有些可怜兮兮。 他觉得郁宸现在一定特别嫉妒他。 一想到他在阿金身上留下的痕迹,琼恩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看着这样的郁宸,琼恩心里是暗爽的。他忍不住冷着声音找郁宸的事情:“去把门关紧,你没感觉到有风吹进来?阿金身体还很虚弱,不怕冷的么?” 其实哪里有风,他就是想要折腾郁宸。 郁宸没有说话,走出去关门。 琼恩拍着阿金道:“人类猎杀者大多粗鲁。进门不知道敲门,还直接踹门进来。可见没什么涵养。阿金啊,你可不要和人类猎杀者走太近,以免被带坏。” 怀里阿金终于忍不住,发出小声的疑问:“哥哥……可是这里是上校的房间,上校进自己的房间还需要敲门么……” 琼恩:“……” 他有些尬住了。 阿金说的好有道理,他竟然无言以对。 只好继续转移话题攻击郁宸:“上校,您关好了么,怎么需要这么久?” 上校在门外答道:“门崩了,在修了。” 琼恩:“……” 阿金从琼恩怀里探出脑袋。 他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喜提了失散多年的哥哥虽然开心,但没有被开心冲昏头脑。 他还是分得清主客的。 而且——他其实是有点怕郁宸的。 哥哥在郁宸面前这么个态度,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于是他跟琼恩道:“哥哥,等我一下好不好?” 琼恩纵容地点头:“当然好,阿金要做什么?” 阿金指着墙上的壁钟道:“哥哥,十一点半了,是我给上校做饭的时间。” 琼恩脑海里浮现出阿金熟睡时,郁宸那副占有欲十足,又小心翼翼的鬼样子。 他轻声嗤笑:“我看他还敢吃你做的饭。” 阿金没多想,还以为哥哥是在调侃他。 毕竟上次哥哥在这里时,吃了一顿他做的寿司十八变…… 可能吃出了心理阴影,觉得谁敢吃他做的饭就是谁胆大吧。 阿金跳下床沿,跑到通向大门的廊道上,就看见郁宸正提着看着就很重的门板修门。郁宸的个头很高,阿金近距离看着郁宸的脸时,就得稍稍扬起脑袋。 阿金声音很清冽,带着点虚弱:“上校~” 他看见上校大人放开门,走过来,抬起手像是要摸他的头顶。 但下一刻,上校看着他身后的方向,莫名其妙放下了手,甚至露出了心虚的神色。 阿金:? 阿金回头一看,就看见琼恩朝他看过来,温和地笑。 阿金心里十分惊悚。 他总觉得刚才上校的反应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威胁了似的。 但那个威胁上校的人一定不可能是他的哥哥,毕竟他哥哥这么温柔,又是郁宸的下属呢。 阿金仰着脸小声地道:“陈管家呢?” 郁宸垂眸看他:“休长假了。” “他家里有什么事情么?” “没有。” “外边那么乱,他还要请假旅游么?” 郁宸顿了顿:“我给他放假了。” “……哦。” 郁宸沉默片刻,问:“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给陈管家放假?” 阿金仰着脸:“为什么?” 郁宸看着他,没有立即说话。 阿金心虚地问:“是因为我偷偷离开,所以您迁怒了陈管家。” 郁宸放轻声音:“没看出来,你竟然能够猜到这种程度。有长进了。” 阿金听不出来郁宸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嘲笑他。 阿金垂下脸:“上校,对不起。您收留我免我在外流浪,还给我工作,管我吃住……我却逃走了。我……反正您看见了我的人鱼形态,知道了我和那些人鱼的关系,还是把我接回来了,说明您并没有打算惩罚我,对么?那我告诉您也没关系——我认识那些您要围杀的蓝色人鱼,我……” “不用道歉。你是你,他们是他们。” “……哦。您不会觉得我也是坏人鱼吧?” “你不是。” “上校……那我接下来,还能继续为您工作么?”顿了顿,他补充:“我下次如果外出,会跟您请假……” 阿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郁宸的回复。 他仰起脸看郁宸,就看见郁宸也在看着他,目光深沉。 可是眸子里暗潮翻涌,烫得阿金的瑟缩了一下。 郁宸道:“……好。” 阿金觉得郁宸眼底的暗涌似乎安静了一些。 他觉得上校大人莫名其妙地,心情比刚才好很多。 阿金继续道:“那厨房还有食材吧,午饭时间到了。我去给您做午饭。还有……” 他想说还有哥哥。 但是又觉得郁宸不可能关心他的私事。就改口道:“还有那位执行官大人。” 他嘴里念叨着,在郁宸沉默的注视下,往厨房走。 却被郁宸轻轻箍住了手腕:“不进厨房。” “为什么呀……” “有恒温制冷设备,寒气重。” “可是我要做饭呀,陈管家不在,这儿只有我能做饭。” “我传讯,让陈管家结束假期,现在就回来。” “可是……” “没有可是。” 于是,十分钟后,陈管家从猎杀者家属区风尘仆仆地赶来。 再半小时后,阿金被郁宸钳着手腕上了桌。 他心虚地道:“我和陈管家去厨房的饭桌就可以了……” 琼恩给阿金夹着菜:“你就乖乖坐在这里吧,上校已经知道你是我的弟弟了。执行官的弟弟有资格上桌。” 阿金小心翼翼看了郁宸一眼,郁宸道:“对。” 阿金又小心道:“可是,坐在椅子上,尾巴会痛……我还是去厨房站着吃吧。” 三分钟后—— 阿金坐在郁宸旁边的软椅上,椅子被郁宸用软垫垫了好几层,软绵绵的。 虽然很舒服,但是…… 阿金总觉得眼前的上校和他印象里的上校,不像一个人。 怪怪的…… 明明很柔软,阿金却如坐针毡。他扭头看琼恩,琼恩只是笑着继续给他夹菜,仿佛他理应受到上校的特别关照似的。 阿金忍不住偷偷掐了掐自己的鱼尾巴。 疼…… 不是做梦…… 但这种陌生的感觉让阿金很惶恐。 阿金忐忑的神情看在郁宸眼里,郁宸沉默片刻,忽然再一次起身。 他走到沙发边,拿起阿金爱抱的人鱼玩偶,轻轻地放到了阿金的怀里。 这一幕有些熟悉。 阿金想起小时候,他不好好吃饭的时候,老布鲁斯就会把他喜爱的玩具拿出来,趁着他放送,就给他疯狂喂食。 怀里抱着东西的时候,阿金心里的确安定了点。 他果然开始动筷了。 吃过饭,阿金要收拾餐桌,又被郁宸阻止。 郁宸还非要让陈管家炸点果汁,煮温之后再给他喝。 阿金纳闷地乖乖听话。 他怀疑他是不是明面上被继续任用,实则被解雇了。要不然,为什么他做本职工作还要被拦呢? 陈管家收拾餐桌的时候,琼恩竟然和郁宸争执起来。 说是争执,其实是琼恩一个人在争吵。 郁宸说话仍然是不太有情绪的样子。 琼恩似乎很生气:“我不可能放心让你跟他共处一室,他白天要过来是他的自由,但是晚上,他得跟我走!必须跟我走!” 郁宸捏着眉心,是让阿金十分陌生的商量的语气:“他身体还在虚弱期,夜里总是会被梦魇魇住,或是忽然惊醒。严重时需要药物安抚。我楼下住着十几个专用特护。阿金住在这里会好些。” “我不答应。阿金必须跟我回去住。” “别的我都可以跟你商量,但这个不行。我不会碰他,你可以再相信我一次。” “我无法相信。” 这个时候,阿金忽然举起手,小声问:“我可以自己选择么?” 郁宸和琼恩同时看向他,点头。 阿金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住在上校这里。像……就像以前那样……” 郁宸看了琼恩一眼,唇角微微勾起:“同意。” 就在琼恩又要发作的时候,阿金轻声道:“可是我刚和哥哥相认,我可以先在哥哥家住一个星期么?一个星期后,我再回来住。好不好呀……哥哥,上校……” 他在喊人的时候声音绵绵地,挠着人的心尖。 郁宸没说话。 琼恩皱起了眉,半晌,他才无可奈何地拍了拍阿金的脑袋:“傻孩子……”你这是,在把香香软软的自己往狼嘴里送啊! 第46章 阿金到琼恩家住的时候, 琼恩聘请来的管家已经上任了。 琼恩带着阿金回家的时候,正遇见管家懒洋洋地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偷喝琼恩的珍藏红酒。 琼恩的套房跟郁宸的一样都是灰色调。 阳台上焊着防护钢筋,没什么装饰, 看上去冰冷板正。 可是此时,阳台上坐着一个只穿着睡衣的年轻管家,年轻管家脚边还放着一盆和阳台环境格格不入的绿植。 可这些都不足以使琼恩吃惊。 使琼恩吃惊的是——这助理不开灯, 在身边点了一圈蜡烛来照明。 烛火把年轻管家画地为牢, 牢里横七竖八躺着一些未完成的、看不出形状的泥塑。 长久的猎杀生活,使琼恩看见这古怪的一幕时, 就下意识掏出了/枪。 看见是他的管家后,才放下枪。 去看管家懒散的睡袍以及被偷喝的红酒。 那管家似乎在小昧,琼恩的到来也把他吓了一跳。 他几乎是跳起来的,还踢翻了一根蜡烛。 他立正站好:“执行官大人!您回来了!” 他刻意挡住身后的醒酒器和高脚杯。 说话的时候十分心虚, 却还不忘看了阿金一眼, 带着好奇与探寻。 看见阿金的时候, 他眼底泛起微不可察的光,像是被惊艳到了。 阿金道了句:“你好。” 年轻管家也连忙道:“您好!” 琼恩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在这里点蜡做什么?” 年轻管家有些拘束:“您没回来的时候,我不用做饭洗衣, 就天天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做好事情的时候,我会坐在窗台找一种感觉。白天就追着阳光的各种角度看,夜里会看月光,看烛火。” 琼恩:“看这些做什么?” 年轻管家名叫赛维, 他愣了一下, 似乎是忽然意识到人和人是不同的, 他即便说得清楚别人也未必能理解。于是他腼腆地笑了一下:“我来之前跟您讲过,业余的时候……希望还能搞搞雕塑。” 琼恩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又道:“把阳台收拾好。” “是!” 琼恩看着阿金,语气放轻了一点,却还是对管家说着话:“去把仓库的折叠床搬到我的卧房。” “是!” 晚上睡觉的时候,阿金就睡在琼恩卧房的大床上。 而琼恩则睡在离大床一米远的折叠床上。 睡觉的时候琼恩没关灯,留了一盏光线昏暗的小台灯。 琼恩的大床很柔软。 对比起来,就显得郁宸的床很硬。 阿金小声道:“哥哥的床好软,好舒服。上校的硬邦邦的,只铺了一层很薄的被褥。要好久才能暖和起来。哥哥的一会儿就暖和啦~” 琼恩就笑:“那就多和哥哥住几天,不回元首府了,一直和哥哥住。” 阿金抠着指头:“可是我还要工作。” “工作什么啊,郁宸能给你的,哥哥也能给。他只不过给你工钱而已,在这里,哥哥的钱都是你的。”琼恩循循善诱。 “他还没给。” “什么?” “上校还没有正式给我结算过工钱~” 琼恩咬牙切齿,心想郁宸平时挺大方,怎么对弟弟这么抠门。 弟弟真是白给猪拱了一顿! 然后他就听见阿金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但是他给我结算过一把/枪~” “什么/枪。” “我不懂型号。但是我听说过它叫‘黑蜂鸟’,唐爷爷说它很值钱。” “黑……黑蜂鸟?” 琼恩愣住了。 黑蜂鸟。 这把枪他是知道的。 在某段时间吧,郁宸挺忙的。 可百忙之中他忽然休息了一周,给琼恩加了好多任务。 琼恩还当郁宸是有更高级别的事务要做,哪知道后来他才了解到,郁宸是去卡诺斯黑市参加拍卖会了。 据说是高价拍了一把对他们来说鸡肋一样的黑蜂鸟。 琼恩没想到,这把枪是郁宸特地跑了一趟黑市,拍给弟弟的。 琼恩问:“黑蜂鸟呢?” 阿金小声道:“丢了……” 琼恩道:“丢了算了,以后不需要了,有哥哥保护你。看来上校的心没黑透,还知道考虑你的安全问题。” 琼恩把话题强行拉回对阿金的循循善诱上:“你住在上校那里很不方便的,平时洗澡、睡觉,都不方便。你是我弟弟,我们是亲人,就没有这层顾忌。再考虑考虑?” “不要……老布鲁斯说,我要独当一面!你是我哥哥,我在你这儿长不大,我得出去工作,赚别人的钱才是赚~” 琼恩没辙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老布鲁斯呢?他没有好好照顾你么?我派他照顾你保护你,他倒好,把你给丢上岸‘独当一面’……” 琼恩拳头都硬了:“那我要他做什么?” 阿金沉默了很久,小声道:“他把我照顾得很好很好,只是……” 顿了会儿,他闷闷地道:“走散了。”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 久别重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不过琼恩这几天跟着郁宸打打杀杀,又因为照顾阿金几天没合眼,一得了休息的机会就困得很,没一会儿,他就比阿金先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他听见阿金隐忍克制着抽鼻子的声音。 琼恩一下子就惊醒了。 他反应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他和郁宸照顾阿金的这些天,发现阿金从卡诺斯谷回来之后,每天晚上都会在睡梦里陷入诡异的梦魇,他总是会在熟睡的时候受惊发抖,且说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奇怪梦呓。 有时候还会浑身冷汗地惊醒,但说是惊醒,只是睁开眼睛,眼睛里却没有焦距,像是梦游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某个方向,嘴里念念有词。 说了些什么,他是没听清。 但有一次郁宸听清了,郁宸说:“他在念地址。” 那时琼恩头皮一炸,就问:“别说胡话,大半夜梦游起来念地址?” 他记得那时候郁宸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古怪,郁宸说:“大致方位在尼罗废城。那里是人类和人鱼第一次大战的遗址,是最先被核污染的地方。现在那里仍然是核辐射重灾区,是生物禁地。” 琼恩当时心里也觉得古怪,还有一些惊悚。 他问郁宸:“那里荒芜那么久,年轻人没几个知道的。阿金怎么会知道?还能记住某个详细方位啊?” 具体地址听不清,因为阿金的声音是发颤的,发声的方式也不太自然。 就像——就像是硬着舌头在说话。 含糊不清。 就好像身体在抗拒大脑发出的动作指示,但大脑却强行在控制。所产生的极不协调的配合。 琼恩和郁宸有留意过那个几乎夜夜被阿金念叨的地址。 没一次听得完整。 所以阿金夜里其实是睡不好的。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琼恩和郁宸在阿金睡觉的时候都会把他看得很紧。 这也是为什么,琼恩不放心阿金睡客房,非要和他挤在一间卧室的原因。 而现在,阿金那边在小心翼翼地抽鼻子。 像是在偷偷地哭。 可把琼恩吓坏了,他轻手轻脚起来,下床半蹲在阿金的床边轻声唤了句:“阿金?” 阿金那边顿时没了动静。 没有抽鼻子的声音,甚至刻意屏住了呼吸。 琼恩松了口气。 知道这是还没睡着,在暗自神伤,被逮着了就装睡呢。 琼恩不由分说地拉开了阿金脸上捂着的被子,坐在床沿轻声问:“是和哥哥相认,太高兴了?不要偷偷掉金豆子,哥哥在呢。” 阿金就睁开眼看他。 琼恩看见阿金的眼角果然是有泪痕的。 然后他听见阿金说:“哥哥,我想念老布鲁斯了。” 琼恩轻声道:“会找到的。” 然后他看见阿金爬起来,眼睛红红地说:“哥哥,老布鲁斯是忽然离开我的,他主动离开的。” 琼恩伸手擦拭阿金的眼角:“为什么离开呢?阿金这么乖,他都不要了么?老头子太狠心了。哥哥永远不会离开你。” 阿金急促地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阿金就把老布鲁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琼恩讲了。 然后,阿金低下头,鸦羽般的长睫湿漉漉地。他说:“哥哥,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老布鲁斯一定不会因为那些原因离开我的。他离开我,一定是他遇见了什么危险,想要保全我自己承担,所以才抛下我的……其实我知道的……” 阿金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可是我强迫自己相信老布鲁斯的留言,因为——如果我不欺骗自己,我可能会失去撑下去的力量。” 琼恩抚摸着阿金的脊背:“现在肯说,是因为有了哥哥,阿金就没那么害怕了,敢于直面真实了,对不对?” 阿金在琼恩怀里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好害怕。我就不愿意相信,我就欺骗自己,欺骗自己,等我十九岁的时候就能见到老布鲁斯了……因为他承诺给我过十九岁的生日。” “会再见的,相信哥哥。” “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老布鲁斯的困难会不会已经解决了?他会不会在到处找我?” “放心,就算他找不到你,哥哥也会找到他的。‘毒雾’已经彻底解决,忒修斯城人鱼暴/动之事也已经遏制。西尔德死在了自己的‘毒雾’里,是上校亲手击杀他的。阿金,和平离我们,很近了……” 这一夜,琼恩又没怎么睡好。 因为半夜里阿金睡熟的时候,果然又开始被梦魇缠身,琼恩起来几次安抚他。 直到夜半三点钟,阿金的睡眠才安稳了下来。 夜深人静,琼恩和阿金的呼吸都逐渐均匀放松。 他们都已经陷入沉眠。 没有人看到,方才被阿金泪痕打湿的枕头和被褥上,那些潮湿的水汽竟然蒸腾出丝丝缕缕的微弱的烟雾。 黑色的烟雾。 它们没有升起来,而是顺着被单褶皱的暗角,在暗沉的黑影里向地上汇成一缕烟雾线。 它们穿过门缝,争先恐后地朝着阳台淌去。 到了阳台,它们又争先恐后地,没入被管家赛维清理后堆在阳台角落的那些泥塑里,就像是水深入了土壤——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 琼恩以为,回到家来一定能睡个好觉。 哪知道第二天,他还没睡醒,就被该死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他披着睡袍起来的时候,还特地给阿金掖了掖被角,用被角挡住阿金的耳朵。 他有些起床气。 出去的时候管家赛维已经站在了大门的猫眼前。 琼恩没好气地问:“谁啊!” 赛维摇头道:“不知道。我不确定是不是送报纸来的,毕竟平时报纸都是从门底下的缝隙传进来的,没怎么敲门。” 琼恩挑眉,伸手就去拉门。 那赛维继续补充:“长得很帅,有点像我在报纸上看过的上校大人。” 随着他话落音,琼恩已经拉开了门。 琼恩自诩自己是一条很文明的人鱼,此时仍然忍不住“靠”了一声。 他下意识就想关门,把郁宸的脸隔绝到门外,任他把门敲个窟窿都不给他开门了。 可是郁宸伸手卡住了门。 琼恩看见郁宸的脚边放着一些什么东西。 就听见郁宸的声音带着矜持:“听说上门坐客宜在上午。” 琼恩翻了个白眼,扭头看了一眼壁钟:“这特么才早上七点!” 郁宸点了点头,他的声音仍然十分矜持,他没有回答琼恩的话。 只继续自说自话,像是一个上台表演的人不愿意被打断背好的台词似的:“今天日子很好,我备了薄礼,来看看你。” 琼恩心道:来看我?你特么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 琼恩怪叫道:“行,你备薄礼!可你最好说说清楚,藏在你身后的行李箱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还要在我这里借宿!” 郁宸更加矜持了,他甚至又拿出了一点上级的架势,声音低沉,压迫性十足但却控制着客气的语气道:“顺便打算过来体察体察执行官的住宿环境,可能会小住几天,我可以进去么?” 琼恩心态快崩了。 就在一人一客一管家,三人僵持的时候。 屋子里一个很小的声音逐渐趋近,听得出还有一些惺忪的睡意:“上校……您怎么来啦?哥哥……快让上校大人进来喝杯茶~” 第47章 “喝茶, 咱家里可没有比上校更香醇的茶了。”琼恩阴阳怪气了一句,走到阿金面前,捏了捏他皱巴巴的睡衣, 皱着眉头:“再去睡会儿。” 阿金的大脑还在消化哥哥为什么拿茶叶跟上校相提并论。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郁宸。 阿金自打遇见郁宸以来,哪一次不是颠沛流离求收养的形象…… 加上郁宸压迫感太强,长久下来他更习惯在郁宸面前做个被动者。 现在乍一做了主人, 对上郁宸的视线, 阿金就有些不大自然。 阿金不看郁宸,走到琼恩身后小声说:“不睡了, 上校来了。我去烧茶。” 就在这时,郁宸声音低沉地道:“去睡。我有事和你哥哥聊。” 阿金低头看着脚尖:“……哦。” 然后他乖乖去睡了。 看着阿金走向卧室的背景,琼恩咬牙切齿:“我才是他的哥哥好吧!” 怎么他好像更听你的话啊? 郁宸趁着琼恩咬牙切齿的时候,已经提着礼物进了客厅。 并且还使唤了琼恩的管家赛维:“把我的行李箱放进客房。” 赛维也不是个八面玲珑的, 但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会。 他都听到郁宸就是报纸上的上校了。 上校, 那官职可是比他家老板还高, 老板也只是上校的下属而已。 现在,老板的老板使唤他,他可不敢不听话。 于是很狗腿地去给郁宸放行李箱。 琼恩回过味来的时候,郁宸已经双腿交叠, 矜持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他了。 看见琼恩看过来,郁宸朝着包装精致的礼物盒子抬了抬手:“不拆开看看?” 琼恩郑重其事:“我不会收你礼物的。虽然你是我的上级,我应该对你无条件服从。但你知道的,那是在工作上。在生活上, 我希望你不要来打扰我。你对我弟弟做了那种过份的事情, 还指望我跟你握手言和么?我完全是看在弟弟不讨厌你的份上, 才没有让那件事情继续发酵,并不是我怕你!” 郁宸沉默地看着琼恩说完话。 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只是开始缓缓地拆起了礼物。 琼恩继续和空气吵架,他现在连“您”都不愿意称呼了:“我那么大个弟弟……一不小心就被你给拱了……我跟你说,郁宸,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你快走吧,等我们两族和平以后我就和你分道扬……等等,你手上拿的是阿波罗防核爆头盔?!” 一分钟后,琼恩愣愣地蹲在郁宸对面,看着郁宸拆出来的“顶级武装全套十大件”,眼睛都发直了。 这一套装备是猎杀者基地的最高规格。 属于有兑换币都买不到的。 平时他用的五大件已经很牛了。 市场上能用兑换币换到的最高是七大件,而以前卡诺斯黑市在的时候,最高记录拍出过八大件。 十大件的全幅武装,连手指的指关节都武装到了。且不是普通的防御,每一个防御武装都有隐秘的攻击设备。 等同于浑身几乎刀枪不入,且浑身都是杀器。 在战争时代,没有任何一个野心勃勃的生物不爱武装设备的。 像这样的顶级,简直是他们的梦中白月光——求之不得只能想想的。 五分钟后,琼恩把重新塞进礼物盒的“顶级武装全套十大件”盖上盖子,怕谁反悔似地,一屁股坐在礼物盒上。 他朝郁宸伸出一根指头:“一天,你只能住一天。” 郁宸矜持地微微颔首:“好。一天。” 没有讨价还价,看上去很好说话。 倒是叫琼恩一股阴阳怪气没处发泄了。 琼恩正眼瞧郁宸的时候,才发现郁宸今天没有穿制服。 他穿着笔挺有致的墨色西装。 再看得仔细些,琼恩的眼珠子差点震得滚出来—— 向来不事装扮的上校大人,今天竟然在熨烫的一道褶皱也无的西装上,扣了明晃晃的胸针。 胸针的材质看得出是整颗大蓝宝,大蓝宝周围点缀着大颗的碎钻,差点闪瞎了琼恩的眼。 往上看还打了领带,往下看,脱去了在他脚上见惯的武装靴,蹬上了皮鞋…… 这样的打扮,在战乱的年代里很少见。 琼恩只在各种暴/乱时期的黑老大身上见过。 琼恩对于古地星文名掌握不多,他觉得穿成这样除了好看一点实用性都没有。 琼恩捂着脑袋陷入了沉思,心想刚拿了人家的十件套,还是忍一忍吧…… 至少忍过一天。 可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琼恩就忍不住了。 早饭时间因为阿金在补觉,所以只有郁宸和琼恩吃。 两人吃得不尴不尬的,全程谁也没有看谁一眼。 好在两个人还有些语言上的交流。 没谈十大件,也没谈阿金,心照不宣似的。 郁宸给琼恩发了个任务:“接到消息,西部平原里的大小富商联手出资成立了‘反猎杀联盟’,势头很盛。西部猎杀联盟分盟遭受到了第一波攻击,向我们发出救援讯号和危机警报。继人鱼暴/乱以后,因卡诺斯黑市沦陷而产生强烈报复心的人类商贾们要向我们出手了。” “意料之中。在从卡诺斯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快到这个程度。”谈起正事的时候,琼恩一改阴阳怪气的态度,在郁宸面前也有了下级应有的态度。 郁宸看了眼阿金所在的方向:“你知道的,对于利益链来说,黑市虽在暗处,却是可查的。那些隐在黑市之外的各路‘黑货’制造商、提供者们,才是冰山之下庞大的暗角。西部平原是白星最大的制造业中心,有些富商仓库里还压着大量的热武器,没了卡诺斯黑市这个合法的高利平台,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拿着这些装备攻击当地的猎杀者基地分地。西部平原两座猎杀者园区沦为废墟,死伤无数。” 琼恩吸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能到这种程度,为什么今天才听说?” 郁宸道:“有人封锁了消息。消息出不来,现在还没有传进忒修斯城。知道的应该还只有你和我。等消息从外边输入进来的时候,恐怕西部平原已经像卡诺斯山谷一样变成了核辐射重灾区。那些人手里,未必没有核能装备。” 琼恩不再多问,他知道郁宸手眼通天,可能是在各个城区都部署了自己的眼线也说不定。 琼恩放下筷子:“我带人去支援。” 郁宸道:“嗯。” 过了会儿,琼恩问:“会有公报私仇的原因么?把远调的任务下发给我。” 郁宸沉声道:“没有。” 琼恩扒了口饭:“我也是开玩笑。” 琼恩显得有些郁郁:“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适合防/爆搜救。” 郁宸道:“也不是这个原因。” 提及战争,两个人之间的个人恩怨似乎不足为道了。 琼恩本在因为阿金的事情对郁宸夹枪带棒,可现在,他似乎失去了这个力气。 很久一段沉默以后,琼恩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看着郁宸道:“我不在忒修斯城的时候,你帮我照顾好阿金。” 郁宸颔首:“一定。” 琼恩盯着郁宸看了半晌,郑重其事地补充:“别欺负他。” 他说:“你别欺负他,他还小。” 郁宸心虚地别开视线,继续颔首:“一定。” 他补充:“一定不欺负了。” 而后,两人开始吃饭,不再有交谈。 给琼恩发了任务之后,郁宸也有些心事重重。 他告诉琼恩的消息其实只有三分之一。 剩下的三分之二,一个是——忒修斯城在他们离开的时间里,雨后春笋般出现了大批毒人,也就是“活死人”,他们被某种类似毒雾的污染物侵蚀,成了行尸走肉,并且通过空气和接触物大肆传染。 还有一个是——最大的“反猎杀者联盟”集结团,拥有黑市拍卖行里最先进的武器,他们已经潜藏进入忒修斯城,等待集结,向猎杀者核心基地发起进攻。 西部平原暴/乱者的战力,和忒修斯城比起来,连弱了三个级别。 反而是安全的。 郁宸没告诉琼恩的是,他派琼恩去危险指数低一些的西部平原,才包含着他的私心——因为阿金只有一个哥哥。 午饭时,阿金一坐到椅子上,就听见郁宸问他:“尾巴还痛么?” 阿金摇头:“不痛了~” 琼恩放下筷子:“能不能不要议论尾巴?上校,我想我得提示您一下,对于人鱼来说,尾巴是很私密的东西。看可以,不能碰,不能聊!” 郁宸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颔首矜持地道:“哦。” 然后吃着吃着,又问阿金:“昨天夜里睡得好么?不在元首府有没有不习惯?” 阿金心里对比着琼恩的大床和郁宸的硬板床,点头;“睡得很好~” 琼恩又有些看不惯郁宸了,完全忘了刚才收了人家十大件时候自己脸上的妥协嘴脸,也忘了刚才接任务时把阿金暂托给郁宸时自己有多郑重。 这会儿琼恩的阴阳怪气病又犯了:“您这话问的,不知道的还当我弟弟是您弟弟呢!”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到了夜里,刚吃过晚饭琼恩就把郁宸撵到客房休息了。 防郁宸跟防狼似的。 郁宸就自己看报消磨时间。 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郁宸还是没睡着。 不过他没开灯。 他向来喜欢在黑暗里锻炼视力。 他先是在客房里走来走去,走了会儿仍没睡意。 就像昨天夜里一样,他睡不着是因为总担心阿金有没有再次做梦。 又过了许久,天地间寂静一片,他索性拉开窗帘看着窗外。 客房的窗外,能看见半面阳台。 透过防护的钢筋,他还能看见一丁点月光。 脑海里忽然想起在船上时阿金温软的歌声—— “快安睡,小宝贝~” “夜幕已低垂~” “床头布满玫瑰~” “陪伴你入睡~” 当时他毫不留情地用冰冷的语气让阿金闭了嘴,他说:“你很吵”。 可是后来,无数个被精神力污染的暴戾病折磨得睡不着的时刻,这首歌却总会猝不及防地穿透时空,再次临近他的耳边。 就像现在…… 想着想着,郁宸又想到阿金金色的尾巴…… 就在这时,他忽然在阳台上看见一个缓缓挪动的阴影—— 那是,一个人影。 第48章 借着月光, 郁宸能看到那个诡谲的人影笼罩在阳台角落一堆半成品的泥塑旁。 那是一个人影。 在郁宸的视角,并不能把阳台和人影看全。 郁宸只能看见人影忽然停下,像是在盯着那堆泥塑。 一动不动地。 郁宸推开门, 悄无声息走到阳台上。 靠近阳台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喘/息声。 郁宸转过廊道,看见赛维直挺挺地站在阳台的一角喘/着气。 月光如水, 在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上折射出危险的亮光。 那是一把刻刀。 冰冷, 尖利。 郁宸眯起眼睛,他不动声色, 并没有出声。 过了会儿,赛维的背影忽然坠落在地。 赛维像是一个失忆的人,忽然间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似的,他迫切地爬到了墙角的泥塑旁边。 嘴里喃喃道:“我想到了, 我想到了, 我想到了……” 而后, 他手里刻刀飞快地抖动。 直到这时,郁宸才放轻脚步,走到赛维旁边。 月光下,赛维的神情显得痴迷而专注, 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泥塑,哪怕郁宸已经蹲到了他的对面,他似乎也没有察觉。 “你在雕什么?”郁宸骤然出声,语气沉冷, 声音却压得很低。 赛维这才被郁宸吓了一跳, 他的身子猛然间抖了一下, 刻刀不小心划断了他刚塑好的一只翅膀雏形。 看见翅膀断开的一瞬间,赛维睁大眼睛, 他像是溺水的鱼一样又喘/了几口气,而后扭头狰狞地看着郁宸:“你毁了我的神……你毁了我的神!” 郁宸发现他的双眼是通红的。于是他蹲下身,身体前倾,直勾勾地看着赛维的眼睛。 赛维原本红着眼睛像是要发疯,但是在对上郁宸的眸光时,竟然瑟缩了一下,然后,赛维眼睛里的红光竟然像潮水一样褪去,他脸上狰狞的表情渐渐变成了迷茫,震惊。 他看了看郁宸,又看了看手里的刻刀和泥塑,像是被烫到了手一样把它们丢了出去。 赛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上校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问了这个问题之后,他嘴唇发抖:“我……我又怎么在这里……我记得我明明在床上睡觉啊……” 待看见地上被自己丢出去的泥塑,赛维又连滚带爬地把它捡起来抱在怀里,他伸手拍打自己的脑袋,像是要想起什么,拍了会儿,又开始捏眉心,嘴里喃喃自语:“缪斯……我的缪斯……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郁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道:“做梦了。” 不是询问,是一个叙述语气。 赛维又把目光挪向郁宸,他喉咙滚了滚:“做梦了……” 郁宸点头,问:“梦到什么了。” 赛维抱着泥塑:“梦到了我的缪斯。” “他长什么样子?” “我看不清,但我知道,是我想象里的样子。我瓶颈期很久了,一直梦想遇见一个指引我通向更高艺术殿堂的缪斯。我刚才,梦想成真了。那个梦好真实……我的缪斯,他呼唤着我,化身一座伟大的雕像。多漂亮啊。梦里我震惊极了,我恨不得立即把它的形象雕出来……醒来后我就在这里了,也记不清那座伟大的雕像,该是什么样子了……” 郁宸盯着赛维看了会儿:“雕。能想起多少就雕多少。” 上校发了话,赛维只好在上校的注视下,抱起泥塑开始雕刻。 他脑袋里一片混沌,他有些担心自己最近是不是上火,或者对执行官家里的环境水土不服,要不然,他从小到大就没有梦游过,为什么在执行官家里还没住几天,就开始梦游了。 早上琼恩洗漱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蹲在阳台上的两团影子。 琼恩皱着眉头走过去,就看见赛维在玩泥巴,而郁宸在一旁看得认认真真。 琼恩:“……” 他踹了赛维一脚:“去做早饭。” 赛维如临大赦,他几乎是跳起来冲向厨房的。 天知道一晚上不眠不休顶着上校的眼神做雕刻,他压力有多大。 梦里的雕塑,自醒来后他是真的雕不出来了…… 但他求饶都不行,上校一定要逼他想起来,他实在是太痛苦了。 踹走了赛维,就剩下琼恩和郁宸。 琼恩想阴阳怪气郁宸几句,又想到自己离开忒修斯之后,阿金还是得郁宸照顾,他现在不打算欺负郁宸,以免他一走,郁宸在他弟弟身上欺负回去。 琼恩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捏着下巴看着地上的泥巴和未完成的雕塑。 看着看着,琼恩忽然挑了挑眉:“上校,您看这些雕塑。” “我看着。” “它们好像,被雕了翅膀?” “不是翅膀。” “那是什么。” “是背鳍。” 琼恩一愣:“还没雕完吧。总感觉跟卡诺斯山谷‘古神旧址’街上堆叠的雕塑有些像。” 郁宸没有解释太多,也没跟琼恩提昨天夜里赛维的异样。 他起身问:“阿金还在睡?” 琼恩点头,趁机向郁宸科普:“阿金刚过十八岁生日没多久,属于成年过渡期,身体会比平时虚弱很多,且贪吃,嗜睡。一定得吃好睡好,不然营养和体力都跟不上的。” 郁宸道:“好,我会注意。” 琼恩又道:“上校,昨天我已经给队员下发了通讯,派人去申用了十辆装甲车以及三十支小队增援,今天白天筹备期完毕,修整一夜,明天清早五点出发。” 郁宸看了琼恩一会儿,忽然抬起右手,迟疑片刻,还是放在了琼恩的肩膀上:“放心做自己的事吧,我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琼恩低声道:“……嗯。” 过了会儿,郁宸又问:“昨天阿金睡得好么?有没有被惊醒,有没有说梦话。” 琼恩道:“还是老样子。睡前吃了特护们开的安神药,用处仍然不大。好在我一直哄着他,他似乎是知道的。后半夜就睡得安稳了。” 郁宸微微颔首:“你外出任务的时候,我会替你看好他。等你回来,我会治好他的梦魇。” 琼恩其实没有把郁宸这句话放在心上,只当是一个无心的许诺。 当天夜里,琼恩这边的一切战备就绪。 他是在睡觉的时候才跟阿金说这些的,阿金情绪低落,抱着琼恩的胳膊,说:“刚和哥哥重逢呢……” 琼恩心里也不好受,他只能安慰阿金:“放心吧,哥哥会早点回来。哥哥说过不会离开阿金,就一定不会离开。自从到基地以来,哥哥出过这么多的任务,还从来没有失败过。” 阿金还是恹恹地,他明明都困了,可是还是强撑着不愿意阖上眼,似乎是贪恋和哥哥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毕竟是嗜睡的时期,到了后半夜实在撑不住,就把自己缩在被子里睡着了,两只手却仍然捏着琼恩的袖子不放。 琼恩舍不得弟弟,就这样坐在床边看了他一整夜。 白天阿金醒来的时候,哥哥已经不在身边了。 郁宸说哥哥已经出发了。 当天夜里,郁宸就带着阿金回了元首府。 除了阿金以外,还带上了赛维,赛维心里十万个不愿意,但郁宸说,琼恩把他借到元首府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跟去。 临走的时候,他还抱走了那堆泥塑。 赛维跟陈管家不一样,陈管家属于上班的时间段才会前来元首府,而赛维,郁宸把他直接安排进元首府大楼,和郁宸同一层。 郁宸把赛维安排在他套房隔壁的一间保姆房。 给他安排的任务,是给陈管家打下手。 * 时光飞快,转眼间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阿金就乖乖地去收拾沙发。 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他心想,就算哥哥是郁宸的功臣,郁宸能够看在唐爷爷和哥哥的份上照顾他,他却不能把这些当做理所当然。 以前他睡郁宸的床,是因为他给郁宸工作。 但是现在,郁宸把原本属于他的工作任务,都安排给赛维了…… 阿金就没有底气继续往郁宸床上睡。 哪知道他刚蜷缩在沙发上,郁宸的大长腿就在沙发边缘蹲了下来。 “上校……” “怎么赌气睡沙发,是因为我把你哥哥远调出去执行任务,你记恨我么?” 阿金吓得连忙坐起来,他小声道:“我不是,我没有……哥哥说,那是他的责任,就算没有人安排,发生暴/乱的时候他也会主动前往维/稳的。” 郁宸就道:“去床上。” 阿金小声“哦”了一声,垂下腿正要穿拖鞋。 可是身体却腾空而起。 郁宸竟然把他抱了起来,他下意识抓住郁宸的袖子。 就听到郁宸低声在耳边问:“你哥哥都是怎么哄你睡觉的?” 阿金支支吾吾:“就……拍拍我,和我说话~” 于是,阿金睡觉的时候,竟然破天荒地收到了郁宸的拍拍。 郁宸这几天忙得很。 只在晚上回来吃陈管家做的饭,白天要去忙公务。 和从前不同的是,从前郁宸外出的时候就放心他自己在家。 现在,门外定时定点地会来一个十二人的武装小队,在门外看着他不让他外出。 这些人,各个腰里别着重装步/枪。 有一次阿金忍不住问陈管家:“是怕我再跑么……” 陈管家摇头:“最近城里城外都很乱,上校是在保护你。” 陈管家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了蹲在角落痴迷雕塑的塞恩一眼。 他没告诉阿金,上校给守卫的任务里有一条——如果塞恩有任何异样,或者有任何疑似会伤害到阿金的举止,立即击毙! 阿金只知道,上校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迟了。 这天,郁宸回来的时候阿金已经上床睡觉了。 郁宸理性惯例问门外的护卫长:“白天可有异样?” “有,今天白天,赛维单一时间内观察阿金先生的最长时间达到五分钟。我们记录观察了赛维手里的雕像,雕像的脸逐渐成型,和阿金先生七分相像。” 郁宸关了门,走进屋里。 陈管家在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注意阿金睡觉的情况。 见郁宸回来了他就轻手轻脚起身告辞。 郁宸脱下外套,走到床边,缓缓坐下。 第49章 阿金睡觉的时候, 陈管家在卧室里留了壁灯。 昏昧的灯光像是在郁宸周身拢了一层朦胧的薄烟。 郁宸低着头,看了阿金很久,忽然伸出手, 向阿金睡熟的脸庞靠拢去。 在触及阿金脸颊的时候,郁宸是犹豫了一下的。 在犹豫的那一刻,郁宸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那天阿金在他身/下动情的样子。 郁宸的手落了下去。 在阿金脸颊上轻轻地摩挲。 人们都道他冷心冷情, 是一把徒有寒光的杀戮利刃, 连左膀右臂琼恩都对他设有防线。 只有深夜的灯光静悄悄地穿过他记忆里混沌的雾霾时,才会窥探到他记忆尽头一星半点温柔—— 他深藏着的记忆里, 并非是杀戮的画境。 而是昏黄灯下,灼热的掌心和滚烫的怀抱。 灼热的掌心来自郁宸的父亲,古地星科研军府最高级别技术型军官。 滚烫的怀抱来自郁宸的母亲,古地星科研军府南丁格尔军护组, 最高执行组长。 这些只是他们的荣耀职衔。 事实上, 他们只是两个满怀抱负志趣相投的科学家。 父母很爱他, 哪怕他不走父母铺设好的路,爱战场厮杀,爱武器,爱机甲。 父母也给予他足够的支持和包容, 如果没有这些,郁宸在古地星的时候不可能有机会进入皇家核心军武处深造,更不可能有机会立下功劳,成为帝国上校。 这样来看, 原本郁宸也是一个享受父母之爱的普通人, 他也有过人世间好时候。 只是这些好时候对郁宸来说有限得可怜。 在父母为即将毁灭的古地星设计了“重启方舟”, 并在第一批“跃迁计划”里自愿成为“先行指路人”登上白星之后…… 他们就在那场少有人知的“白星地位之战”里成为了牺牲者。 多可笑的。 为古地星生物设计方舟的守护者,死在被守护者争权夺势的贪婪刀刃下。 那时候郁宸还小呢。 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 之后有了能力, 却没了生气,他沉默寡言,活成了杀伐不休的刽子手,无人敢近了。 在暗不见天的深渊里孑孓独行久了,他惯以寒冰铁面示人。 人人都害怕他。 只有阿金,是第一个贴上来黏着他,仰着脸用亮晶晶的眸子期期艾艾地望着他,请求做他的“仆人”。 那种被人亲近的感觉很新奇。 哪怕明知道对方带着极强的目的,明知道对方的亲近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保护。 可他当时,竟没狠下心让他失望。 细细想来,那是他心软的开始。 现在,身边的呼吸绵长温热,近在咫尺。 身体是软的,肌肤藏在被子之下,也是暖暖的,软软的。 自从那次在西尔德的实验室,郁宸拥有过一次以后,就总也忘记不了。 那种感觉,和呼吸交织时的热度。 是郁宸遥远记忆里——家的感觉。 郁宸脸上表情静如止水,脑袋里的思想却不知道狂奔到哪里去了。 他看着阿金的眼神越来越灼热。 直到他忍不住,想要在阿金脸颊边蜻蜓点水。 就在这时,阿金皱起了眉头:“尼罗,尼罗……东经……一……” 郁宸浑身一顿,摩挲着阿金脸颊的手忽然间静止不动。 阿金似乎有些难受,他呼吸紊乱,大着舌头继续道:“东经……东,一百,八十……维度……” 郁宸紧紧盯着阿金脸上的神情,阿金说话很费力,嘟囔了半天迟迟说不出完整的字句来。 阿金嘴唇动了动,又道:“东经……圣教堂……蔓生植物保护区……” 郁宸眉头忽然紧锁。 尼罗圣教堂。 是他在白星除了猎杀者基地以外最熟悉的地方。 或者说——是曾经熟悉过的地方。 第一批跃迁者就是在尼罗定居的。 那时候,父母隔着浩瀚的宇宙通过星级光能向古地星传讯。 一个月一次。 郁宸的父母会给古地星传输两份视频内容。 一份是给军方的汇报和资料输送。 一份,是给郁宸的。 白星特有的花花草草,以及父母之间一边互动一边跟郁宸的隔空讲话。 那些背景全部都是在尼罗。 郁宸一直都记得,父亲笑着看母亲,然后看镜头,手里拿着一把被带到白星以后变异了的桔梗花,一边对他说:“古地星的建筑师很伟大,尼罗圣教堂铸建进展飞快。圣教堂因地而建,在原生灌草丛深处有一大片蔓生植物区,里边开满了一种类似古地星蔷薇的原生花系,五彩缤纷好看极了。小宸,等你来的时候,我带你去看。” 后来郁宸是一个人看的。 他冒着核能辐射,一遍又一遍地走过视频里出现过的所有地点。 只是那时已经没有花了,枯枝焦藤。 圣教堂的建立初衷是祷念新生。 哪知道最后却成了亡土。 当时古地星灭亡之际满地疮痍,第一批先行跃迁者带着古地星上除人类以外的多种生物,试图共存。 可这点怜悯之心害了人类。 第一批先行的所有人类,都毁灭在方舟叛徒塞壬手里。 尼罗城沦为核爆重污染的废城区。 尼罗城区没有一个人活着走出去。 走出去的只有塞壬带领下的人鱼。 之后,是第二批探路者,以及第三批定居者。 偌大的方舟,带来了无数的生命。 可是这些生命,已无人记得第一批先行者。 时间久了,所有生命都以为,以塞壬为首的人鱼群体,是白星的本土居民。 听着阿金嘴里念出的“尼罗”字眼,郁宸眸色里暗涌翻滚。 杀意在他的精神世界搅弄出肆虐的漩涡,他的精神力又开始溢出被污染的黑色。 他一直都想杀了塞壬的。 一直一直。 只是他找不到。 他一直都知道塞壬在看着忒修斯城,就像一开始他觊觎尼罗城一样。 所以郁宸亲自守护忒修斯。 他成为猎杀者,褫夺猎杀基地的无上权利,就是为了能够凭借更多的手段,剪除所有赛人势力,让塞壬没有赖以生存的立足之地。 ——他知道塞壬的习性,知道怎样重击他的七寸。 随着杀意漫卷意识,郁宸的精神力又开始冒出黑气。 只是这一次,这些污浊并不能像附骨之疽一样去割裂郁宸的精神力。 因为郁宸的精神世界里多了一层很薄很弱的壁垒,那些污浊碰到壁垒的时候,会被烫得滋滋冒出浅金色的光芒。 郁宸感觉到这是阿金的天赋,还没有完全消释,仍然残存在他的体内滋养、修复他的精神力呢。 明明那天他不够温柔,都把阿金给弄晕了。 可这孩子却像是天生来净化他的,被他伤害了也要在冥冥之中对他好。 郁宸心里酸软一片,他伸手轻抚阿金的软发,轻声道:“睡吧。” 可是阿金并没有安睡。 他竟然闭着眼睛坐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开始下床。 他当然没有跌在地上,他跌在了郁宸的怀里。 郁宸抱住了梦游的他。 可是他在郁宸怀里摸摸索索片刻,没有老实下来,还滑不溜秋地轻甩着鱼尾,钻出了郁宸的怀抱。 以一种古怪的姿势。 顺着墙壁投下的阴影,往外走去,肢体像是被未知力量牵引的提线木偶。 郁宸屏气凝神,在阿金身后动作极轻地紧跟。 五分钟后,他看见阿金手指在赛维所在房间的门把手上转动。 以一种古怪的姿势。 片刻后,门把手被他捏成了一团搅在一起的废铁。 “吱呀”一声,阿金推开了房门。 在漆黑的视野里,阿金跌跌撞撞往阳台蹒跚而去。 郁宸走在他的身后,就看见他在阳台的入口处站定。 而后,立在原地垂着双手摇摇晃晃。 在阿金的身前就是赛维。 赛维一只手攥着凿子,一手攥着钎,他没有在雕刻,只是两只膝盖折叠在地上,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正对着阳台里侧,像是虔诚的朝拜。 不多时,阿金腿脚一软,也和赛维做了一样的动作。 郁宸朝着阳台里侧看去,就看见赛维带来的那一堆半成品的小雕像全都不见了。 它们似乎被揉捏之后重塑了。 重塑成阳台角落里,这一台被两个人正在朝拜着的大泥塑。 泥塑已不是简单的轮廓。 有了更立体的造型和细节曲线。 甚至有了脸。 这一次,郁宸能够清晰地看清楚,雕塑雕的分明就是一条尾巴螺旋卷曲、腰背挺直、拄着权杖的人鱼。 在人鱼背后,有宽大的背鳍。 像是飞鸟的翅膀。 雕塑还有了脸。 看上去清俊、柔和,带着一丝忧郁气息。 可当郁宸的视线紧盯着雕塑的脸部看时,只觉得头皮发麻。 一阵凉意自他的脚底攀升。 紧紧抓住了他的心脏。 他身为七芒星,哪怕是面对大举进犯的敌军都能不皱眉头。 可这次,他瞳孔都缩了起来。 眼前这座雕塑的脸。 赫然竟是阿金的脸。 雕工细腻,栩栩如生。 在黑暗里,仿佛随时都能对他睁开眼来。 郁宸心头一跳,手指微微一颤,几乎是出自本能,下意识地一把扯过阿金的手腕,反手一拉,把阿金整个人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第50章 阿金做了一个梦。 可他并不知道, 自己在做梦。 如果意识的状态,能够借助外物形容,那么阿金此刻的意识是浑浊、潮湿、且黏腻的。 一如他梦境里的环境、氛围。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 他在一片腥臭的泥沼里独步前行。 天是暗沉沉的,地也是暗沉沉的,天地之间也是暗沉沉, 灰蒙蒙的一片。天连着地, 地连着天。 唯一可见的活物,是满地蠕动着的, 粗细不一的藤蔓一样的东西。 阿金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植物,还是动物。 他只觉得无边的恐怖。 更恐怖的不是昏沉的天地,不是地上的藤蔓,而是在眼前, 高不可测, 又深不见底的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人影的腿脚陷在泥地里, 身子却高大无比,堪比一座城堡。 阿金看不清人影的样子,依稀觉得人影一会儿变成了老布鲁斯,一会儿又变成了他的哥哥琼恩。 阿金浑身都在发抖。 那身影切换着老布鲁斯和琼恩的声音召唤他。 像是从四面八方的混沌里发出的:“阿金……阿金……” 这声音明明毫无实质, 却像尖锐的重金属争相钻入阿金脆薄的耳膜,贯穿他浑身的神经。 “在……在呢……别……别喊了……” 混沌里的声音催促着来:“地址……地址……这次记住了么……来找我……孩子,时间有限……找到我……否则,你会永远困在这里, 再也……出不去。” 阿金脑袋快要爆炸了, 那个地址像是脉冲一样在空间里分裂出无数条, 争相塞满他的意识,逼得他不得不从嘴里溢出断续的字句:“尼罗, 尼罗……东经……一百,八十……” 天地间伫立着死死盯着他的虚影,似乎很开心。 虚影背后展开两道遮天蔽日的翅膀,那翅膀上的脉络随着它的舒展而延展开来,随末端的脉络伸出无数跟触须。 有的触须在空中飞舞。 有的落在地上。 落在地上密密匝匝地蠕动。 阿金腿脚一软,像是意识到满地的“藤蔓”都是什么。 他腿脚一软,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 他倒在地上,双手摁压在软软的“藤蔓”上,“藤蔓”上湿漉漉的绒毛像是亲吻他一般,向他的手上攀附。 阿金快要崩溃了。 就在他瞳孔缩成一根针尖大小时,他看见半空里,那硕大的身影关切地俯下身来看他。 像是铺天盖地向他倾覆而来的黑色大山。 那硕大的人脸,此时变幻成老布鲁斯的模样。 他伸出手朝向阿金,一只手犹如古地球金字塔那般大小。 阿金觉得那只手落下来一定能将他碾碎。 他再也受不了,顷刻间彻底崩溃。 “啊”—— 尖叫刺破昏沉沉的夜色。 阿金睁开眼睛时觉得浑身像是被碾碎了一般,无比沉重。 给他造成了一种他真的被碾碎了的错觉。 “没事了,没事了阿金。” 阿金的眼睛渐渐聚焦,他的知觉也回来了。 他感觉到自己落在一个暖和的怀抱里。 体温的反差然他意识到他此时浑身冰凉,且被冷汗湿透了。 阿金喉咙一哽,想要喊一声“上校”,喉咙却只发出“咳咳”虚弱的声音。 郁宸就把他往怀里揽得更紧。 阿金眼眶红红的。 他又听见上校轻声地哄他:“不怕,只是做梦了。” “嗯……” 阿金像是在茫茫大海的涡旋边,挣扎无助即将被吞噬的小舟遇见了能够赐予他生机的神祇。 他无意识地往郁宸悍利的腰身上贴得更紧。 就在这时,他听到除了他和郁宸之外,第三个人的喘/息声。 他被郁宸紧紧地护在怀里,只能够攀着郁宸的肩头,朝声音的来处去望。 这一望,吓得他又打了个寒颤。 他看见了一座和梦里轮廓极像的雕像。 只是那雕像上的脸已经被人用记号枪毁掉了,看不出模样。 赛维四肢着地,爬在因记号枪冲击力而塌了一半的雕像边,像是被人攥住了心房一样,呼吸困难地大声喘/息。 一边喘/息一边疯疯癫癫地满地乱爬,嘴里喃喃地喊:“毁了……毁了……我毕生完美之作……求求神再指引我一次……指引我再次创造奇迹吧……我的缪斯,我的神啊……” 阿金吓得浑身汗毛倒竖。 “他怎么了?” 半晌没有等到郁宸的解答。 阿金抬头的时候就看见郁宸在盯着赛维看。 郁宸的申请很冷凝,像是在作某种抉择。 然后,阿金看到郁宸从右腿上的武器囊里换了一把左轮手/枪。 阿金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砰”的一声。 声音炸响在耳边,震得他耳朵嗡嗡地响。 看着赛维大睁着眼倒在雕像脚下。 阿金在郁宸怀里瑟缩了一下,他的瞳孔又缩了起来,呆在郁宸怀里一顿也不敢动。 郁宸拿出通讯媒介,报了个房间号,让人上来清理一下。 然后,郁宸看向了阿金。 阿金躲避着郁宸的眼睛。 他此时,有些害怕郁宸。 然后他听到郁宸向他解释:“他被污染了。” “污染……那是什么?” “意识被剥夺。不再是人,属危险级异类。”郁宸顿了顿,补充了句:“不杀他,会污染整座元首府。” 阿金嗓音有些发颤。 他轻声地问:“我……我也被污染了么……” 郁宸沉默。 片刻后,点头:“是。” 阿金喉头一滚,声音更抖了:“我也要,死了么……” 郁宸再次沉默。 他沉默着打横抱着阿金,把他抱回他卧室的床上。 然后他低头看了阿金一会儿:“你不会死。” 阿金仍然很忐忑。 他嘴唇翕动,想要问问郁宸,是因为他去过卡诺斯谷的原因么…… 他自己也感觉得到,自从他在黑市里回来之后,他就总做梦。 白天不做梦的时候,身体也昏沉沉的。 有时候老是走神。 尤其是视线里有雕塑物的时候。 某种神秘的力量像是能够透过雕塑物肆无忌惮地窥探搅弄他的意识、并且吸引他的注意力。 可他还没问出来。 仰起的脸就对上了郁宸晦暗不明的眸子。 那眸子里分明蛰藏着危险的暗涌,在此时昏黄的灯下,却给阿金看出了一丝温柔的意味。 郁宸又说了一句:“不会让你死。” 阿金的身体在郁宸包裹来的体温里,已经镇定了下来。 可是他的心尖却开始发抖。 这两句话连起来不过只有九个字。 却像是在极暗之时,在他无望的视野里开天辟地的电流,贯穿了他。 你不会死,不会让你死。 郁宸说话总是简洁的。 但阿金理解了郁宸的意思。 他是在说,因为我不会让你死,所以,你不会死。 * 郁宸杀了赛维之后,元首府所有雕塑都被清理了。 包括整栋楼里所有有过雕塑痕迹的任何装饰。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 接下来的这几天,阿金睡觉都香了。 梦里他没有再被梦魇给魇住,虽然仍然会梦到奇奇怪怪的内容,但没有靠那些恐怖的东西太近的时候了,大多都是离了很远很远的距离。 只要阿金不想靠近,他就能逃远。 好几次在梦里逃走时醒来,他都看见郁宸睡在他的床边。 阿金心里莫名就安定了。 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被污染了,郁宸承诺过不杀他,还表态会保护他。 阿金在心里对郁宸无意识地又多了些亲近。 有次阿金醒来就在黑暗里默默地看着郁宸。 看了会儿他困了,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恃宠而骄的冲动。 他主动越界——超过了郁宸在床上分出的保护他清白的界限。 自己蠕动着钻进了郁宸的怀里。 还把郁宸的一只手臂搭在了他的身上。 做出被郁宸怀抱的姿态。 他不知道,在他闭上眼的时候,郁宸却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 就这样过了几天。 郁宸白天收到传讯汇报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总是开会,总是外出。 阿金有时会在郁宸外出的时候,站在窗台往下看。 他能看到猎杀者基地在全面戒备。 似乎忒修斯城即将落下一场足够使整个猎杀者基地为之破釜沉舟的大战。 又似乎,这场大战其实在哥哥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来了。 阿金好奇问郁宸的时候,郁宸是不回答他关于战事方面的问题的。 郁宸不喜欢他掺和,哪怕只是意识掺和。 阿金心道好吧,他问陈管家。 可是陈管家也不会告诉他。 有一次,阿金在顶楼摆弄花圃。 楼下猎杀者小队不同的警报声此起彼伏。 天空也被外城的斩战火染上了昏暗的雾霾。 阿金忽然没话找话:“最近猎杀者们去外城杀了很多人。” 陈管家有些讶异:“上校跟您说的?” 当然不是。 上校才不会说这些。 阿金只是在上校洗澡的时候,偷偷翻了上校放在桌上的工作手册。 阿金跟在郁宸身边久了。 学到了郁宸跟下属聊天时的许多沟通技巧。 他现在就试探着往陈管家嘴里套话:“是啊,上校说我年岁渐长,也不能一直对外界不闻不问。但是他让我慢慢来。” 陈管家若有所思地点头:“猎杀者是杀了很多人。但其实也不算杀人。只是清除异种而已。” “异种。”阿金跟着念道。 他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迷惑和惊讶,以免陈管家怀疑他。 陈管家微微颔首:“不论是被城外的空气污染,还是被城里的水质、亦或是通过各种介质精神污染。只要是被异种苗子污染了□□、或者是精神意识。迟早会变成彻底的活死人。这就是异种。” 阿金心里又涌起了恐惧。 但是脸上却是镇定的。他甚至用调笑的语气,跟管家道:“上校是不是有没有告诉你,我也已经是被污染的异种。所以,你才不害怕我,还能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话?” 50-62 第51章 陈管家说了一句让阿金很扫兴的话:“我知道的先生。所以上校让我看好您, 不能踏出元首府半步。” 阿金:“……” 他知道还不怕我,不愧是上校的管家。阿金心里想着。 生物一被污染,就要被猎杀者杀掉。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会迷失自己。 在阿金看来,被污染的生物是很可怕的东西。 所以,知道自己被污染了以后, 连阿金都有点害怕自己。 陈管家却不怕。 其实往深了想, 陈管家也是生物,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不怕, 一定是有所倚仗。 他倚仗上校。 可上校不在的时候,他倚仗什么呢? 阿金胡乱猜测的时候想到了赛维。 对了。 或许是上校也给了他“处决”的权利。 譬如:“看好阿金,如果他污染严重了,你就枪/决他。” 即便阿金心里记着上校给他的承诺, 即便他百分之九十九地相信上校应当不会对陈管家进行这样的示下。 可他还是会有百分之一的不确定。 承诺是很轻的东西。 像他朦胧记事起, 身边一些说着永远保护他转眼却偷偷逃走的侍卫。 像最后一次吃掉老布鲁斯烤鱼后, 在暗礁石面看见的“后会有期”。 ——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以及庞大的不安全感。 所以阿金问陈管家:“你有枪么。” 陈管家愣了一下,像是话题突然跳跃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下意识点头:“有的。” 阿金苍白的手指描绘着一片郁金香的叶子脉络:“上校给你的。” 陈管家道:“是的,上校给我的。” “防身的。”阿金轻声道。 陈管家不明所以只能跟着回答:“是, 上校给我的。” 阿金沉默了一会儿:“污染源是什么。你知道么?上次我问上校,但是他说的话我没懂。你知道的,上校说话总是惜字如金。” 阿金跟在郁宸身边久了,郁宸的谈判逻辑他也学到了点皮毛。 真假交织的话术, 成功地给陈管家造成了上校跟阿金聊过这些, 所以上校也会准许他和阿金聊这些的错觉。 陈管家蹲下身跟阿金一起浇花锄草。 在他们脚下, 是城里城外绵延无止的硝烟。 在他们头顶,是沙尘滚滚硝石味扑鼻的雾霾。 元首府屹立在茫茫战火之间, 安静如被世界遗忘的童话城堡。 陈管家剪掉一丛郁金香上的枯枝败叶,语气没有起伏地道:“忒修斯城。” “什么?”阿金似乎没有听懂。 陈管家又说了一遍:“忒修斯城,污染源来自忒修斯城。你还记得西尔德?” 阿金沉默了一下。 和老布鲁斯分别前夕那场铺天盖地的毒液海潮,曾经几度入梦掐住他的喉咙,让他差点以为自己醒不来。 这个名字单是听到他心底就有恨意。 可是阿金知道他后来死掉了。那时候和哥哥重逢,哥哥哄他睡觉的时候和他说了好多话,阔别了一整个他的童年和少年,十八岁的阿金在哥哥眼里仍然是孩子,但哥哥不像郁宸那般什么都不让他知道,哥哥愿意和他分享他知道的一切,有在平等地把他当成一个成年王子。 阿金闷闷地点了点头。 陈管家仰首,指了指天:“忒修斯城很少看到晴天了,十天里除了偶尔的大风天,九天都是雾霾天。你以为是什么,真的是雾霾么?” 阿金猜测:“是……毒雾?” 可是毒雾都被销毁了,在卡诺斯山谷。 为此,卡诺斯山谷变成了白星的弃谷,已是生物不能靠近的重度核污染区。 而且,毒雾就像是毒液一样,碰到就会杀人。 如果空气里弥漫的真是毒雾,他们也早就被毒死了。 陈管家道:“真正的毒雾还没正式问世,就被上校他们毁灭了。现在忒修斯城的雾霾是城民们燃烧后的尸体。” 陈管家站起身来,朝着一个方向努嘴:“看见那儿了么,一个一个大烟囱拔地而起,从前是工厂的冶炼烟囱。现在都成焚化炉了。城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阿金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他站起来扶着墙栏往下看,看到忒修斯城变成了炼狱。 远处的硝烟像是狰狞的鬼脸。 阿金趴到墙边一架小型瞭望镜便,往略近一些的地方看去。 这架瞭望镜在围墙四周的每个角落都有一架。 和普通的望远设备没法比,而且年久失修,似乎只是拿来做装饰用的。 一开始阿金也以为是装饰,有次无聊到处摆弄才发现原来有望远的作用。 清晰倒也不清晰,只是多少能看得更远些。 然后阿金就在云遮雾绕的广场上看见了不可思议的画面—— 三辆最大规格的大卡车,被改造成了焊满钢筋的“大笼子”。 笼子里关着试图冲出笼子的歇斯底里的人们。 还有,人鱼。 他们被关在同一座笼子里,一时之间,似乎连物种的区别也没有了。 统统都变成了“囚徒”。 阿金离开瞭望镜,跟陈管家道:“你看那边,囚车怎么开进基地了,三辆车……这么多人都要关进基地的重点牢狱么?” 陈管家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他觉得阿金的说法不贴切,他辩解道:“不是囚车,是救援车。” 陈管家神情复杂地道:“大铁笼不是为了囚禁他们,是在救他们呢,他们没有被污染,是在被送往收容仓。基地后方有一片空荡的园区,是西尔德在时发动建筑的,建成之后没装修,西尔德下台了以后,上校就没有继续该项工程了。特殊时期倒是可以当作收容仓。现在城里城外,被污染的是大多数,没有被污染的,才是极少数。” 阿金一边玩瞭望镜一边听陈管家说话,忽然间在救援车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克莉丝?! 他揉了揉眼继续看。 的确是克莉丝。 她小小的身子被挤到了救援车的一角,被挤得像是喘不过气了,她的手透过铁笼子伸出去,似乎也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看上去惊惶无措到极点。 阿金瞳孔紧缩,又仔细看了几眼,发现克莉丝的手并不是自己要伸出去的,而是身边有人一直在挤,她是想要收回手的,她歇斯底里狰狞着脸大声地喊叫,应当是想要身边的人暂时把那笨重的身体挪开,好让她收回手。 那只手的皮肤也呈现出紫红色,扭曲的形状在挤压下也越来越畸形。 阿金的心怦怦跳起来,喃喃道:“再不让她收回去,那只手的骨头会断掉的……” 陈管家看不清那么多的细节。 但他能猜出来他家的阿金小先生在做什么。 准时在对着那些苦海里的芸芸众生发善心了。 陈管家一早就知道这孩子是个善人。 但能离开古地星来白星求生存的生物,哪一个不是在苦海里呢。 陈管家没有什么情绪地点头:“那就断掉吧。上校他们能够保住这些人和人鱼的命已经是他们的福分了。一条胳膊,不算什么的。” “可那是克莉丝的胳膊!”阿金的嗓音在颤抖。 他道:“在人鱼保护协会的时候,是克莉丝陪伴我,她还把她形影不离的玩偶送给我……她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要去救她……” 阿金丢开瞭望镜,转身就要狂奔。 被陈管家拦住:“你不能离开元首大楼。” 阿金急得声音都变了:“我不离开!” 他用手指着广场:“我就去广场,我去去就回来!” 陈管家仍然拦着阿金:“上校说不能离开的,那就是半步都不能。我不能让上次的事情再一次发生,否则我将无法面对上校了,阿金先生。” 阿金脑海里全是克莉丝被挤得窒息的脸和变形的胳膊:“她快无法呼吸了!我只是把她从人堆里解救出来不行么!” 陈管家一点通融的意思都没有:“不行。阿金先生,别忘了你被污染了。上校留着您在这里,其实已经把整座楼上的居住者调走了。整栋楼里除你之外,只有我和门外、楼下的护卫。上校是把我们的命和你的命绑在了一起的——即你抵抗不了污染开始发狂,说明你已经把我们也污染了。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处理掉的。这些本不愿告诉你,但现在不得不说了。” 陈管家一字一句:“如果你接触了要去往收容仓的人,他们就变成了你的接触者。你的污染不严重就没问题,但是,一旦你也变成活死人。那么这意味着整座收容仓全部都要沦陷!忒修斯城,将没有一方净土拿来收容了。” 阿金愣愣地止住脚步,他急切地道:“那你呢,你也不能去么……只需要到广场,只需要把她救出拥挤的人群……” 阿金看着陈管家的脸,语带祈求:“求你了……” 陈管家神情终于有所松动,他沉默片刻,道:“指给我看吧。我传讯给救援车的车队负责人,他们处理起来比你过去更快。” 阿金想到车上的环境,以及克莉丝的瘦小的身体。 他忍不住想克莉丝还只是一个孩子,她还只是一条小人鱼。 在车上,在有车队负责者们严控的车上,都能被挤到墙角没有挣扎的力气。 去了乱糟糟且男人占了三分之二的收容仓,她会不会死在仿佛失去智力的癫狂的人群里啊? 阿金喉咙滚了滚,提出了自来到元首府以后,唯一的一个要求:“能不能……把她带来……” “什么?” “能不能,带她来元首府……” “你被污染了。” “她那么小,跟在被污染的我身边,也会比在那些地方安全一些吧……至少,她心里不会害怕了……” “这……” “我会对她负责!带她来这里吧,你说过,在这样的忒修斯城还能活着就是福分……你可以让那个人帮忙递个话,问她,‘你愿意待在被污染的阿金身边,还是愿意待在收容仓’,按她自己的意愿选择吧……可以么?” 阿金说话的时候,就看见陈管家脸上的神色忽然变了。 陈管家盯着他然后恭顺地垂下了头。 阿金还以为是陈管家同意了。 可是下一刻,他听见自己的身后传来了上校的声音。 声音低沉,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你要对谁负责。” 第52章 阿金被上校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是说, 克莉丝。” 郁宸看了阿金片刻。 “她在第几辆车。”郁宸问。 “第三辆。” 阿金被郁宸注视着,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阿金的注意力都在广场那边,他都没看见上校是从哪个方向回来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他的身后站了多久? 阿金以为自己是忐忑的,他只是没察觉在看见郁宸那瞬间,他眼底忽然亮起来的光。 郁宸从阿金脸上收回目光以后, 就呼叫了一个执行官。 阿金听到郁宸在安排克莉丝了。 在挂断的时候, 郁宸说的是“带她到我套房”。 “……谢谢你。”阿金小声道。 郁宸盯着阿金看了三秒之久,沉声道:“不用你负责。” “什么?”阿金问。 郁宸又看了阿金片刻:“字面意思。” 他说完转过身, 招了招手:“下来。” 阿金连忙小步追紧。 陈管家也在身后亦步亦趋下了顶楼。 在走过楼梯甬道的时候,阿金又听到楼外浩大的轰鸣声,脚下的砖石都在轰鸣声里震颤。 这样的轰鸣声阿金是听过的,在上一次人鱼暴/乱的时候。 阿金心头一跳, 忍不住拽了拽郁宸的衣袖:“警报声。” 郁宸侧身低头, 注视着阿金的眼睛:“S+级集结讯息。” 陈管家难得在郁宸面前对此发表意见:“……战前号角。” 郁宸沉声:“是。” 阿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是战前号角, 就有几道嘈杂的脚步声闯进了他们的范围。 最前面一名执行官抱着已经昏迷的克莉丝快步而来:“上校,人带来了,情绪反应太强烈很不配合,注射了一支镇定, 睡着了。” “放到沙发上。”郁宸淡声说道。 “是。”执行官将人放在郁宸套房的沙发上,汇报道:“救援车修整后已重新出发,半个小时候抵达收容仓。上校,集结警报已经启动, 救援队等候调遣!” “不用, 救援队各队保护收容仓。立即执行。” “是!” 人都走了以后, 阿金望见郁宸在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 熹微的天色被窗牖隔开几道斑驳的光影落在郁宸的肩膀上。 郁宸一只手攥着盒子,一只手为自己扣上代表猎杀者最高级别的元首帽子。 在连绵不绝的警报声里, 他在阿金好奇打量的目光里走向阿金,然后他伸出了手。 阿金想要后退。 可是郁宸此时的目光太柔和。 阿金有些发愣地站在原地。 任由郁宸把一枚金色的七芒星徽章戴在了他的肩上。 “七芒星……”阿金的目光从徽章上挪开,抬眼看郁宸。 郁宸深深看了阿金一眼。 他的手从阿金肩膀上落下,而后又重新放在了阿金肩头:“陈管家会照顾你。” 还想说些什么,可更多不同意义的警报声一波跟着一波响了起来。 催促着核心基地所有猎杀者。 郁宸没有再看阿金,对陈管家道:“照顾好他。” 然后他大步流星远去。 阿金只能来得及看见他消失在门外的衣摆。 阿金飞快地追出去,朝着郁宸的方向大声喊:“你要出很远的任务么?” 郁宸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阿金根本就追不上了他还在喊:“上校,你回来,是为了给我这枚徽章么?……” 最终,阿金垂着头回到了房间。 陈管家等在那里,道:“阿金先生。上校似乎是回来向你告别的。” 阿金侧眸看了看肩膀上的七芒星。 也不知怎地,他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 他伸手就去扯那枚无辜的徽章,扯下来,用力摔在墙上:“我不要!我要哥哥!我想哥哥……上校坏死了!上校坏死了!” 说着说着,阿金像是忽然间崩溃了。 他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哭了起来。 陈管家捡起徽章,蹲到阿金身边:“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哭就哭了。” 阿金颤着声音:“你也走开!” 陈管家不说话了,就蹲在阿金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孩子,你根本就不知道七芒星徽章的意义。这枚七芒星徽章上边有上校的讯号连接器,只要唤醒就能够直接联通上校的讯号,只要上校的讯号器在身边,你就能连接到他。 不仅如此,只要戴着这枚七芒星,走在白星,不论是人类还是人鱼,见七芒星如见上校,可以凭这枚徽章拿到一切优质的资源——食物、武器,你不需要付出报酬,只需要刷这枚徽章就能记在上校的账户上。” “我要这些做什么!”阿金仰起脸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阿金像是被压抑太久太久了,把乖巧善解人意外表之下,所有的心酸委屈和迷惑都发泄了出来:“郁宸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人看!他把我关在笼子里,战前的号角吹得天昏地暗我都不知道外边在发生什么!他把我的哥哥派遣去了遥远的战区,却一丝一毫不愿透露给我他们都在做什么!” 阿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要走了。我不要在这里工作了!我要离开这儿!不是说全城都只剩下污染者了么,我就是!我就是个污染者!” 阿金捂着脸扶着墙起身跑开。 陈管家站在原地并没有去追。 不一会儿,就看见阿金抽抽搭搭退了回来。 在阿金面前,三个手执霰/弹/枪的护卫拿枪/口/指着阿金,把阿金往回逼。 阿金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 他气得笑了。 他不再说离开,他跑到窗台,看着楼下猎杀者们像是蚂蚁一样上了一辆又一辆开往基地之外的战车。 他也不再理睬陈管家,任凭陈管家把七芒星徽章重新戴在他的肩膀上。 陈管家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情绪起伏:“阿金先生,我想,上校他并没有错。他的确限制了你,但也保护了你。 既然一无所知对您来说是一种痛苦,那么我不妨违反原则来告诉您——天下已经大乱了。还记得在您从卡诺斯山谷回来之前,忒修斯城发生过什么?” “人鱼暴/乱。”阿金抽着鼻子说道。 他眼前浮现出布莱克的脸。 陈管家点头:“没错。人鱼暴/乱。一开始,所有人——包括上校,都以为人鱼的暴/乱是针对人类的,是人鱼和人类之间的种族冲突。但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了。人类才知道,他们的方向在一开始就错了……” “错了?” 陈管家道:“错了。因为,人鱼的暴/乱,并非为了向人类示威,也并非为了对人类赶尽杀绝。那些作乱的人鱼,只不过是第一波被污染的‘献祭者’,他们针对的并不是人类。而是整座白星的生物生态。他们通过杀戮、焚烧,传播来自久远时代神秘复苏的暗物质……” “什么暗物质?” 陈管家道:“以我的信息接触面,还涉及不到最核心的东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暗物质可以让忒修斯城的人类和人鱼,全部变成活死人。而这种‘共沉沦’的状态,才是暗物质的本意……所以才说,人类都错了……上校在忒修斯城的时候,这种物质的污染缓慢。可上校去了一趟卡诺斯山谷……那种暗物质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在上校展开卡诺斯之行离开忒修斯城以后,暗物质忽然全面大爆发!” 阿金瞪大眼睛,听得入神。 陈管家耸了耸肩:“上校回来以后,忒修斯城其实已经全面沦陷了……只是他还想力挽狂澜。也的确撑持了一段时间,但终究阻挡不了暗物质的污染速度。再后来……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了。阿金先生,其实上校对您真的很关心,这些事你真的没必要知道。你能改变什么呢?他只想把你保护在世界的一角……你也看到了,这一次所有警报全面拉响,猎杀者已经进入终极战备。此战告捷,上校会回来重整废土……此战若是败了,古地星的历史将重新上演。而这一次,不会有方舟给我们逃难了……” 阿金喉头滚了滚,他有时很聪明,比如现在,很快就捕捉到了一些重点:“为什么在上校离开的时候,这种东西才在忒修斯城全面爆发……难道它们有自己的意识,它们害怕上校……更或者……”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阿金脑海里冒了出来,阿金艰难地道:“连‘毒雾’也只是一个调虎离山的幌子……从一开始,那些东西的目的就不是使‘毒雾’在白星蔓延……而是……为了吸引上校离开忒修斯!好让忒修斯成为它们暂时的温床……它们好实现短时爆发……如果是这样,那么猎杀者……人鱼族……西尔德……全部都是它们的棋子!” 阿金打了个寒颤,他喃喃地道:“棋子……都是棋子……为什么呢,它们又是‘谁’呢……” 想到这里,阿金瞪着墙角的阴影,忽然间眼睛发了直。 他脚底在一瞬间漫上一股寒意,他的瞳孔缩成了一个点。 他想起了那些困扰他许久的梦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窗玻璃碎裂的声响。 阿金扭过头的时候,就看见不知何时醒来的克莉丝,正砸了窗户,往窗沿上翻去。 阿金一愣,下一刻箭步奔过去,几乎是闪电一样将克莉丝从窗沿拽到了地上:“克莉丝!” 克莉丝显然仍然在惊恐里,她缩成一团,似乎还想要慌不择路继续逃离,可是逐渐聚焦的眼神在看清眼前的人是阿金之后,她哇地一声,一下子大哭起来,扑在阿金身上,抱住了他:“阿金……” 像是穷途末路捡到一根赖以生存的浮木,却怕被浮木抛弃一样,讨好地喊道:“阿金哥哥,我害怕,我和莱尔失散了,找不到了……好多活死人,好多好多……你保护我好不好……” 第53章 “你别怕, 我会保护你的……”阿金抱住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克莉丝,安慰她。 克莉丝在他怀里发着抖,阿金在沙发上拿起人鱼玩偶, 塞到克莉丝手上:“它会让你好点么?” 克莉丝吸着鼻子,半晌才从惶恐里回过神来。 她抱住了玩偶,点了点头。 阿金放开了她。 顿了顿, 他轻声道:“你在沙发上坐一会儿, 这里很安全。” 克莉丝点头。 阿金转过身去厨房,走两步又拐过来。 他看了窗户一眼, 又看了看克莉丝:“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你相信我的对么?” 克莉丝的眼眶湿湿地,她抬头用大眼睛盯着阿金:“我相信你的。” 阿金点了点头:“那你乖乖坐着。我去给你准备甜咖啡。” 这时一直在门外守着的陈管家走了过来:“阿金先生,让我来做这些就可以了。” 阿金愣了下。 陈管家道:“是上校的意思,上校临行之前那句话的意思, 是让我照顾好你。像照顾他那样。从本质上来讲, 现在我们是主仆关系。” “我是来工作的。” 陈管家点头:“理论上来说是的。但生活不是理论。更何况, 你的工作是服务上校,上校外出任务的时候对你来说等同休假。” 阿金眼睁睁看着陈管家去厨房煮甜咖啡去了。 直到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即便是上校在的时候, 他似乎也总是在“休假”。 他的工作,太轻松,太容易了。 轻松到他没机会了解人类工作的艰辛。 容易到他只需要站在元首府,就等同于完成了工作任务。 从前他很少往深了想。 是因为他不想去想。 他的报酬和他的工作大不相匹。 不论是在卡诺斯山谷被他弄丢的黑蜂鸟, 还是这一次上校给他的七芒星。 都是在白星上极其珍稀的东西。 其实如果阿金愿意仔细想, 太轻易就能看出上校对他和对别人的不同。 阿金有些恍惚。 有些东西不想就好了, 还能自欺欺人。 一旦刻意想要拉开某种微妙的帷幔,看到一些暧昧的端倪, 那端倪就挥之不去了。 阿金现在的脑袋里全是郁宸的样子。 郁宸沉默着看着他的样子,郁宸抱着他低头和他说话的样子,郁宸把他困在怀里教他用枪的样子…… 严肃的样子,微笑的样子,拍着他睡觉时候语气柔和的样子…… 从前阿金没有想过。 但就在刚才陈管家说生活不是理论时,他的脑袋忽然像是开了窍。 就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郁宸在他面前所有“不正式不严厉不计较他是否有在好好工作”时的样子,全部都是—— 他在被宠的样子。 但阿金没有来得及任由内心某个细小的萌芽展开叶子。 因为在安全区域里镇定下来的克莉丝,已经抱着人鱼玩偶拉着他开始问东问西了。 克莉丝毕竟是个小孩。 孩子们最大的优点就是善于忘记,以及,善于适应。 阿金就这么和克莉丝、陈管家在元首府郁宸的住所住了一个星期左右。 没有上校拍着他睡觉,他的梦魇又来了。 好几次从梦里惊醒的时候他都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虽然这些日子陈管家也不能回家,得在这里看守阿金,但陈管家毕竟上了年纪,睡觉睡得很香,往往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看着阿金黑黑的眼圈叮嘱阿金要早些睡。 阿金内心有些难言的委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之后,在陈管家再一次叮嘱阿金早睡的时候,阿金脱口而出了一句话:“上校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陈管家有些讶异:“战争结束。” 阿金就搬个椅子坐到窗台往楼下眺望。 猎杀者基地已经空了。 只有一座一座高大的建筑以及城墙脚下,有扛着枪的猎杀者守卫。 基地内外,无边的浓烟滚滚。 可见度越来越低,有时候简直给阿金造成了一种极夜的错觉。 因为不论白天黑夜,外边的天气都是阴郁的,空气也因为黑色的浓烟和雾霾,像是搅上了墨。 最开始的那几天,浓烟只是被风带来的。 直到渐渐地,再大的风都吹不散那些浓烟了。 阿金透过窗外,也无法全然看清楚窗外的光景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半个月。 阿金的精神越来越差劲了。 因为不知道是天气原因,还是空气里的污染越来越重。 哪怕天天关着窗,阿金都能闻到一股一言难尽的味道,那味道像是潮唧唧黏糊糊的沼泽地,又像是陷入梦魇时他梦里的味道。 以至于阿金睡觉的时候,陷入梦魇的时候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久。 有一次睡着了他醒不过来,是脸颊传来一阵一阵的钝痛他才醒来的。 醒来的时候他倚着陈管家,半坐在走廊里,身边是面色复杂的守卫,以及一脸惊恐的克莉丝。 陈管家却很平淡,陈管家说:“你只是梦游了。” 从这个时候起,陈管家开始搬到上校的卧室打地铺,跟阿金和克莉丝一起睡。 阿金把床让给了克莉丝,上校离开以为阿金都是在睡沙发。 现在加上一个打地铺的陈管家,照理说开着灯睡觉的时候会热闹些。 但很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窗外环境造成了内心的恐慌还是因为别的,三个人睡在这里,没人说话的时候,比一个人都恐怖。 有好几次,阿金都看见墙上映出的陈管家和克莉丝的人影在自己动。 但事实上这两个人都已经睡着了。 阿金心里有些害怕,加上他一睡着就被梦魇给魇住,导致他根本不太敢睡觉。 看不见外边的世界,困又不敢睡,因为怀疑自己眼花也不愿意看墙上的影子,他脑袋就开始乱想。 他想念从前在基地之外的时光,想念哥哥,还想念郁宸。 阿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念老布鲁斯了。 从前他委屈了,寂寞了,会想念老布鲁斯。 但现在,他委屈了,寂寞了,脑袋里就装满了上校。 这一天窗外黑得分不清白天黑夜,陈管家和克莉丝反正都睡着了。 整个元首府内外都静悄悄地。 阿金实在太困了,本来睁着眼睛,逐渐也开始眼皮打架。 可就在他将要沉入睡眠的时候,窗外雷声忽然炸响。 阿金吓得打了个抖。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掀开了他的被子,有什么冰凉湿滑,又黏腻的东西,爬上了沙发,顺着掀开的被角钻进了他的被窝。 阿金瞳孔缩成一个点,他撑着手连踢带踹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踹开被子,去看灯光下自己的脚。 原本他以为是一条蛇。 但竟然什么也没有。 阿金以为自己刚才是做梦了。 正要合上被子重新睡,可是就在他捏住被子的时候,眼睛忽然大睁开来。 一个念头,让他浑身在一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头顶就是天花板的灯。 他打开了被筒,他的脚是在灯光下,应该是被灯光照亮了才对! 可是,他灯光下的脚,竟然违反了科学,陷入在一片凭空遮挡住他的阴影里! 定睛看时,那阴影像是故意在挑衅他,竟然顺着他的脚踝、小腿,往他的大腿、小腹上爬去! 阿金大叫一声跳下沙发。 可是那影子仍然缠着他。 阿金胡乱地去摸椅子上陈管家的枪,他大声地喊:“陈管家!护卫!护卫!” 可是陈管家睡得比他陷入梦魇的时候还沉。 克莉丝更像是睡死了一样,胸膛似乎都没有起伏。 阿金觉得惊悚极了。 “梦……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可是为什么,梦境的地点变成了元首府? 有谁能告诉他,他到底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啊?! 阿金咬着牙,用枪指着自己的小腿肚。 他的手有些发抖,他嗓音嘶哑地道:“滚……滚啊!从我身上滚开!从我梦里滚开!我……” 阿金很很地道:“我要开/枪了!” 就在他咬着牙要按下扳机的时候,窗外又是一声炸雷炸响。 炸雷响过之后,窗户轰然碎裂! 无数玻璃碎片在地上碎成冰凉的星星。 有几颗迸溅到阿金光着的脚上,划开一道一道细细的红线。 “判……徒……” 一个声音从窗外由远及近传来。 并不是人的声音,发出的却是人类的词语。 “谁!” 阿金无暇顾及黑影将要将自己吞噬。 他后退一步,靠在墙面上,双手握着枪,指着窗户外边:“是谁!” 窗户外边,闷雷一样荡开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的“叛徒”。 却看不见影子。 仔细倾听这音节,有狂风呼啸着组成的发音,有金属撞击发出的,有河水激荡着发出的…… 仿佛天地之间所有的事物都在被某个力量控制着,一齐来声讨他。 就在阿金还想再问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灯光下,被潮湿黏腻的黑影包裹住了。 他的行动不再受控于他的思想。 他先是浑身一阵绞痛。 像是被一阵大风灌满了浑身的神经,连思想都被绞碎,灰飞烟灭了一般。 可这感觉只是片刻。 片刻后,痛觉消失。 他能够清晰地感知自己的身体,还保有自我的意识。 但是他却一丝一毫都操控不了。 他想要发出声音呼喊,可是喊不出声,舌头、嗓子,都不受他的控制。 在某种莫名力量的支配下,他肢体僵硬地向前走了几步。 而后,像是好奇一般,举起手里的枪,生涩地滚动着眼球去聚焦。 聚焦了好一会儿,视线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枪上。 他的嗓子自己发出一声“咯咯”的声音,而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像是揉碎纸一样,把枪揉碎,丢在了地上。 阿金内心恐惧之极。 紧接着,他听到嗓子在发出“咯咯”之后,开始自说自话:“尼罗……圣教堂……蔓生植物保护区……尼罗……圣教堂……尼罗……” 阿金心里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多想一切是梦,但是清醒的意识和刚才一瞬而过的痛都在告诉他,他没有做梦。 或许是他的大脑和意识,一直在苦苦挣扎着向身体发讯号。 也或许是因为他自身原本就拥有对暗物质的净化能力。 在他的挣扎之下,偶尔竟然找到了对身体瞬时虚弱的支配权。 比如,嗓子在念着那个梦境里出现了无数遍的地址时,忽然一抖,变成了阿金的语气:“你……是谁……” 那身体显然没有意识到阿金还能够在它的霸占之下,抢到片刻支配权。 那声音竟然开始回答他:“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到……尼罗以后……我们……不分彼此……” “你是塞壬!”阿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情绪激烈地吐出了这句话。 然后阿金的嗓子发出“咯咯”笑声,不再说话了。 阿金拼尽了全力净化,可是那点力气根本就像泥牛入海。 他刚才挣扎得逞之后,一时之间竟然连挣扎的力量也没有了。 他的精神力虚弱下去。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翻窗一跃而下。 阿金以为自己要没了。 可这具身体在暗影里就像是投入海洋里的鱼,自由驰骋,来去如风! 他落在地底被浓雾包裹的阴影里,竟然毫发无伤! 然后,他看见他的身体在树影、墙影,以及各种物体的影子下,快速地穿梭起来。 速度像是在飞。 阿金在期间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身体仍然自顾自地在黑影里穿梭来去。 阿金揣测这具身体要去往哪儿…… 很有可能是去往尼罗圣教堂。 但也有可能不是。 他没有想过,梦里不知名的力量有朝一日竟然打破梦境壁垒,控制了他的身体。 就在身体的奔波颠得他的精神力再一次昏昏沉沉之时,阿金察觉到身体的速度竟然逐渐慢了下来。 他看见他的身体蜷缩在阴影里开始休息。 他还听见嗓子发出无意识地低/喘,自顾自地说话:“没用……的东西……这具身体……太弱了……我用最好的材料……炼出了这具……废物么……” 什么? 阿金一时之间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但并不清晰。 还来不及细想,他到处窥探的余光就捕捉到了一个让他心神一颤的东西—— 郁宸的雕像。 其时他的身体缩在一座小型方尖碑的暗影里。 而在他的对面,月光透过一层又一层黑色浓雾还是投下了一星光影。 那光影落在他视线尽头伟岸的雕像上,在雕像的轮廓边镶了一层薄薄的纱。 上校,上校…… 我不知道我将要去向哪儿。 此时此刻,我也没有气力去思考我将要去向哪儿…… 倘若我还能说话,我多想在这一刻问一问这座雕像,就像从前无数次问你问题: 我还能够再见你一面么,我的上校…… 第54章 阿金的意识越来越恍惚。 失去身体控制权的精神力像是飞在半空的雾气, 茫茫然无法落地。 因无法落地,便像是一个幻觉。 阿金便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已经死掉了。 就在意识朦朦胧胧的时候,他察觉到他的眼睛正在朝郁宸的雕像上聚焦。 然后,腿脚朝着郁宸的雕像缓慢地挪过去。 阿金正诧异是不是自己又夺回了片刻身体的控制权, 下一秒他就知道是自己异想天开了。 操控他身体走到郁宸雕像下的, 是入侵他身体的那个强盗。 阿金听到他的嗓子发出古怪的低语:“破……坏……者……” 这低语裹挟着怒气,在声音的结尾搅动狂风呼啸。 然后暗夜里的所有黑影扭成漩涡顺着地面朝着雕像里风涌而去。 月光在黑雾的遮掩里并不明显。 只在黑雾浓淡交织的斑驳里透下星点光影。 借着这熹微苍白的光影, 阿金看见郁宸的雕像被黑影爬满之后,正在一寸一寸地皲裂。 不要…… 阿金无法发出声音,只在内心里无声地大喊。 不要摧毁上校的雕像…… 不要…… 阿金眼睁睁看着郁宸的雕像在眼前崩毁。 前一刻还高大伟岸犹如神祇的身形,在这一刻, 炸开轰轰烈烈的粉尘, 散落在无边无际的黑烟里。 阿金那一刻已经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心, 竟然随着他意识无声的尖叫厉喊而急促地跳动起来。 仿佛倾塌崩毁的不是一座雕像,而是上校本人。 “不……” 嘴里发出了声音。 阿金被夺走的身体伸出右手,机械地抚摸着这具身体的心口,脸上露出生硬的疑惑之色。 然后, 那怪异的音调再一次占据了上风,他的语气里透出不解:“心跳……加速了……” 这只手在胸口放了一会儿:“吵……” 然后,这只手似乎想要戳进心窝把心掏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可是下一秒刹闸了。 似乎是想到这只是一个刚刚才被自己嫌弃过的废物身体,不能伤害, 伤害了, 就无法被他继续使用了。 阿金当然意识到了他的意图。 阿金的精神力似乎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在那只手贴近心口的时候,他的精神力已经骤然断裂, 意识也像是顷刻间被什么东西炸成了齑粉。 阿金太累太累了,似乎再也撑不住了。 他陷入了深沉的昏昧。 * 与此同时,在白星极北的方向,一辆又一辆的战车从冒高的灌木丛林里浩浩荡荡地穿出。 车队背后是苍茫的北方荒原,正前方是通往南方的戈壁滩。 而此刻车队身处密林之间。 北方的黑雾污染没有那么严重。 空气比起东南方向要清澈了几分。 至少在夜间能够看见被月光照耀的密林。 只是他们行驶得并不十分通畅。 时不时会有粗细不一的蔓生植物顺着车胎爬上车身,甚至像眼镜王蛇一样盘踞在车队的道路前阻挡他们。 在再一次遇到变异的蔓生植物拦路时,琼恩从为首车顶的天窗上跳出来,站在车顶扛着一把冲锋/枪向这些触/手一样的植物根茎扫射。 紧接着,身后的车队里不断有人爬出来扫射。 杀出了一条路来。 满地汁液飞溅。 那触/手一样的根茎仿佛也知道疼,不一会儿就缩进地底去了。 琼恩朝袖扣上的讯号媒介发布指示:“撤入!” 随着指示的发布,他和身后车队上的猎杀者们纷纷进入了车内。 琼恩的手指有些发抖。 身边的后勤队长凑过来往他身上喷/射消毒水:“大人,您受伤了么?” “没有。”琼恩靠在椅背上捏着眉心:“不知是不是这片区域的藤蔓有毒,沾了一些在身上,我心悸。” 后勤队长不敢大意,连忙拿着仪器测量琼恩的心率。 后勤队长道:“您的心率太快了。我给您打一针镇定。” 琼恩道:“不用。” 他的身体的强韧度一向是优级。 况且,他的精神力也是高星级。 这种程度的毒,很少能够对他造成身体上的实质性影响。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状。 这种心悸并非来源于身体受到伤害与否。 它来自一种难言的情绪,看不见,摸不着,是一种无刻形状,却能够攥着他心脏的情绪入侵。 他捏着眉心闭着眼睛的时候,眼前就浮现出阿金的画面。 他的心跳在阿金模糊的音容笑貌里震耳欲聋。 “阿金……”他无意识地低喃。 他直觉胸口沉闷难受。 后勤队长听见了,低头沉思起来。 琼恩不太和他们聊天,在战斗的时候像是一把无情的刀刃。 对他们发布指示也向来不带情绪。 琼恩在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稍有地外露了情绪。 他斟酌这个人应该对琼恩很重要。 轻声道:“他在这里么?我要不要传唤他进来?” 琼恩呼出一口气:“不用。” 然后他点燃了一支烟,对后勤队长笑了笑:“他是我弟弟,没跟来。只是忽然有些想他。” 后勤队长看了看墙面上的“禁止抽烟”提示,决定把这几个字无视掉。 殷勤地给琼恩倒了杯咖啡:“只需要一个星期,我们就能到忒修斯城,您弟弟就在家吧?” “是的。他在家等我。” “真好……”后勤队长把咖啡放在琼恩面前,在琼恩的身侧坐下,自己拉开了一罐啤酒:“只可惜我们这次任务……完成得并不完美,可能要面临上校的处罚了。” 说到这儿,后勤队长叹了口气。 他猛灌一口啤酒:“不剩多少活人……虽然我们临行之前给他们搭建了坚固的地下堡垒,搜刮来的食物和用水足够他们在地下生活一年半载直至地上的有毒物质散尽。但这么久的时间他们都不能爬出来见见太阳……” 琼恩闭了闭眼。 他想起在北方战斗这些时日的景象就头痛欲裂。 明明一开始,只是大型暴/乱而已。 可是后来,所有在暴/乱里受过伤的人都开始失去人智,变成行尸走肉。 这种变化竟然还是不可逆转的! 先是受伤变异,到后来不受伤也会变异。 后来经过观察,琼恩发现被这种变异影响到的主要群体其实只有三类:一类是对于绘画雕塑等怀有兴趣的艺术者,一类是年幼年老缺乏锻炼的体弱之人,一类是不惊吓的胆小之人。 在这场动荡里活下来的,几乎全部都是身强力壮的壮年男女或者雄性人鱼。 琼恩道:“也不知道忒修斯城怎么样了,忒修斯城的传讯媒介断了。让人忧心。我们需再快一点。” 后勤队长劝慰琼恩:“也未必是忒修斯城的信号塔失联。也有可能是我们这边的信号塔出了问题,收发不到远处的讯息。” 但是后勤队长的观点很快就被否决了。 就在他们三天后途径东南方时,发现东南方的小镇也发生了和北方战地类似的大型异变情况。 只是东南方因没有强有力的救援,所以几乎全程覆没。 等琼恩等人抵达忒修斯外城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忒修斯头顶笼罩的黑云震颤了。 忒修斯城所在的区域就像是被撕裂开一个黑暗的空间,在等待着将所有临近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车队飞速朝忒修斯城内行驶,琼恩的瞳孔越来越紧缩。 忒修斯城门处,没有侍卫把守了…… 城内黑色的浓烟从城墙上、城门里随风飘出。 城里寂静一片。 开到内城和外城的接壤处,琼恩看见忒修斯城的标志性建筑——郁宸的雕像,竟然坍塌焚毁了。 他的心跳出了嗓子眼,他嘴里无意识地喃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后勤队长知道琼恩一定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 后勤队长艰难地道:“应该……和北方及东南方的情况一样……” “不可能……”琼恩疾言打断后勤队长:“不可能!忒修斯城有上校守护怎么可能沦陷!” 就在这时,他感到了一阵轰天彻底的摇晃。 所有车队里的人都感觉到了,纷纷探出头。 琼恩循着声音,看向不远处的窄巷子。 窄巷子里有一条雄性人鱼举着火把大声呼救。 他一手举火把,一手牵着一个人类的女人,惊慌失措地把那个女人往身前推,试图保护她。 在他们身后,是一大群黑气缭绕的行尸走肉。 琼恩扛起枪就朝着人鱼和女人身后的行尸走肉扫射。 可就在这时,一道枪响声比琼恩先行一步在巷子里炸开,随后“砰砰”之声不绝于耳。 那子弹没有虚发,每一颗都正中那些行尸走肉的要害,直接震断了他们身体的形容能力。 顷刻之间,那子弹将射/中的行尸走肉炸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 这是镭射枪。 琼恩抬眼,看见从窄巷里走出的郁宸。 郁宸手里的镭射枪枪/口还在冒烟。 琼恩一愣,旋即疾步上前:“上校,忒修斯城……” “如你所见。”郁宸沉声道。 三十分钟后,琼恩跟郁宸走到了一处废旧的工厂里。 工厂深处有一个大铁笼子,有猎杀者扛着枪押着人往铁笼子里塞。 琼恩道:“这里竟和我跟您汇报的北方基地的战后情况一样,北方基地的幸存者被我们收容在地下城了,我们加固了进入口,建筑成堡垒……撑过毒源消散才能重新建设……这里呢,也是这样么?” 郁宸说话一直是自带寒气:“如你所见。” “收容在哪里?” “核心基地的重点地下监狱,正在加筑防辐射设备。和北方地下堡垒的计划异曲同工。” 琼恩喉结滚了滚:“阿金呢……” “在元首府,我派人……” 保护着他。 可是下边的几个字还没有说出来,郁宸的话声忽然止住。 他的余光在远处火光照耀的乱象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琼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看见元首府的陈管家正在押解他进铁笼的猎杀者手里拼命挣扎。 隐约间,还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真的是上校的管家,我有自由出行的权利!” “你他妈的想要被污染啊?特殊时期天王老子来了都要进铁笼子!除非你想吃枪子儿!” “我为自己负责!你放了我,上校重要的人丢了,我得去找,你耽误我没关系,但你拦着我耽误的是上校!上校恐怕会杀了你。” 琼恩看见郁宸的脸冰冷到极点。 他大步朝着陈管家的方向而去。 琼恩握着拳,紧紧地跟了过去。 第55章 自从跟了郁宸, 陈管家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衣衫褴褛,捉襟见肘,浑身污泥混合着血迹, 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潮湿的臭味。 一点都不体面。 最气的是抓着他的猎杀者不但对他言语不逊,还动手打他。 陈管家吃了一脚,还被扇了耳光。 但他已经无法维护自己的尊严, 他只是不断祈求猎杀者放开他, 让他找人。 眼看着猎杀者抬起拳头像是要把他打晕。 陈管家下意识伸手挡着脑袋,紧闭住眼睛。 可是预期的疼痛却没有落下来。 抓着他的猎杀者忽然松了手, 两脚一并,把自己站得笔直。 冲着他身后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大声叫道:“元首好!” 陈管家愣了半秒,迫不及待地转过身,不等他说话, 郁宸先问:“阿金丢了?” 琼恩也一脸焦灼地抓住他的袖子:“我弟弟呢!你怎么自己在这里!” 陈管家一五一十地, 把大清早起来不见阿金但是窗玻璃碎了一地的事情讲给郁宸和琼恩。 陈管家眉头紧锁:“走廊里的侍卫都没有见过阿金出去!我调查了监控, 侍卫们说的是真的,阿金的确没有出去过。但是房间里没有监控,什么都看不出来。” 顿了顿,陈管家接着道:“唯一可循的痕迹是碎了一地的窗玻璃。窗玻璃前几天还刚换过一次, 就是克莉丝那女孩醒来的时候砸烂的,我看有安全隐患就让人换了防弹防爆玻璃。这才刚换没几天,就烂了。普通玻璃也就罢了,奇怪就奇怪在这是防弹防爆玻璃竟然还碎了一地, 这绝不是阿金能够做出来的。况且, 这碎掉玻璃后大开的窗户底下, 也只有残渣……没有人。” 陈管家道:“像是被人破窗而来,带走的。上校……是我的错, 您罚我吧……那些天我睡太熟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陷入梦境就很难醒过来。那么大的动静……如果我醒过来就好了,阿金先生就不会失踪。” 琼恩急得上去给了陈管家一拳,陈管家捂着脸,任打任罚。 琼恩大声地道:“废物!” 郁宸自打陈管家说话以后就没有发表意见。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手心已经被汗湿透。 他的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像是翻涌的深渊。 直到陈管家说完最后一个字,郁宸道:“现在有比罚你更重要的事。” 他转过身,一边套上黑色的皮质手套,一边沉声道:“回元首府。” 郁宸在元首府自己的套房细细地审查,听到隔壁房有女孩的怪叫声。 他看了陈管家一眼。 陈管家道:“是克莉丝。嚷着要出去找阿金。她还那么小,自己都顾不好自己,我让人看着,一天三顿饭的送。” 郁宸没有理会隔壁房的克莉丝,只是微微颔首。 他走到半落地窗前。 陈管家跟上来道:“您看,防弹防爆玻璃是不该碎成这样的,几乎碎成了齑粉。这里自从发现阿金先生不见之后,我就没有动过。” 琼恩走到窗户的缺口处,向外大声地喊着阿金的名字。 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弟弟召唤回来似的,活像个疯子。 喊了会儿,琼恩抹了抹眼睛,又发着癫冲出套房,往楼下跑去。 郁宸蹲在地上,用手指拈起一缕细碎的玻璃片。 陈管家看见郁宸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动。 陈管家连忙问:“您发现什么线索了么?” 郁宸一时间没说话。 他抓了一把玻璃碎片,在手心里轻轻地摩挲,就像是在玩着一把普通的沙漏,可是陈管家看见那玻璃渣将他的手心、手指都割裂出骨肉分离的血肉模糊。 陈管家有些心惊,正要提醒郁宸不要伤了自己的手。 就看见郁宸脸上露出一丝讽然。 他眼睛里明明带着浓烈的愠怒和杀意:“牠终于到了极限,藏不住了。” 不知为何,陈管家觉得此时的郁宸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 他身上有一种森寒阴鸷的气息,比杀意更加疯涌。 能让郁宸生出杀意的事物有很多,但是能够让郁宸动这么大情绪的时候却不多。 陈管家没理解郁宸的话,知道不能问,却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去探究:“果然是有人带走了阿金先生么……是谁呢,什么样的劫匪竟然劫持猎杀者核心基地元首府的人……” 如陈管家所料,郁宸并不对他解释,仿佛他就算知道了也没用似的。 郁宸只是打开了传讯低声呼叫:“琼恩。” 一阵电流声过后,琼恩的声音从对讲媒介传来:“你说过会保护好我弟弟!” 郁宸沉默等他发了一阵疯,安静下来之后,才道:“半小时后,我会通知开启城防系统,撤回在城里清扫的所有猎杀者队伍。全部撤入地下城防,倾力保护收容仓的所有城民。” 琼恩爆发出怒喝:“他们都有人保护,我弟弟呢!郁宸,你特么就是个混球!如果早知道弟弟在你这里会丢……” 郁宸打断他:“我会保护你弟弟。我带你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 “我有办法知道。” “我知道。但详细位置,我需要借助一点外力。你给我一点时间。且我有用到你的地方。” “什么外力?” “帮我找一座大型雕塑。” “找个什么?” “大型雕塑。” 琼恩原本想说郁宸是不是神经病啊! 但咀嚼了“雕塑”这个关键词以后,像是被什么抓住了神经。 雕塑…… 他想起来了。 他出任务的时候对于这些世间的调查结果,第一条就是,最容易被污染的一批人几乎都是雕塑狂热者,不论是泥塑、还是浮雕,只要和雕塑相关的艺术狂热者,无一不是最早一批被污染透的。 雕塑…… 琼恩喃喃:“难道污染源并非是出自人类的科技制造,而是——污染源本身,就是有意识的?……像因图腾崇拜而有了生命的邪神传说那样?” 郁宸微阖眼眸:“反了。” “反了?” 郁宸给一把黑色的枪/支上弹药,一边道:“先有邪神,后有图腾。” 郁宸道:“塞壬,你不陌生。” 咔嚓一声,弹药装满。 琼恩瞪大了眼睛。 * 阿金醒来的时候,觉得脸上黏黏的。 睁开眼,看见眼前一个黑影晃来晃去。 等到能聚焦了,发现是一大团泥巴在蹭它的脸。 泥巴很丑,上身是一团抽象的橡皮人一样的人体,下身是一条黑黢黢的泥尾巴。身后两根枯枝一左一右,每根枯枝上延展出败落的枯藤,像是两扇枯叶蝶的翅膀。 “什么东西……” 阿金脑袋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 他发现他竟然可以操控他的身体了。 眼前的泥巴怪露出了“嗬嗬”的吃力的笑声,他的声音像是砂纸在岩石上刮擦:“小阿金啊……” 阿金身体动了动,发现不是他的错觉。 他真的找回了身体的自主权。 他想要试图逃跑,却发现—— 满天满地都是拔地而起直冲天际的藤蔓。 这些藤蔓从沼泽地里伸出,向着天际而去,竟然一望无际。 太恐怖了…… 和他最害怕的梦境重合。 一时间,阿金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泥巴怪像是看透了阿金的心事,他身后的枯枝伸出一根藤蔓触须,游弋到阿金的脸上,细细地摩挲:“怎么。在外边待久了,不认识你的家了?” 阿金退无可退,眼前的景象让他惊惧。 他瞳孔紧缩:“这里不是我的家……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放我走!” 泥巴怪伸出更多的藤蔓触须,把阿金包裹在茧里,任由他挣扎。 泥巴怪只给阿金露出了嘴巴鼻子和眼睛,剩余的触须全部都在折磨他。 泥巴怪嘿嘿笑着,怪腔怪调地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是……哪儿?”阿金艰难地发声问道。 泥巴怪抽象的脸凑到阿金脸上,和他脸对着脸。 阿金看着凑过来的大泥盘,呼吸都急促起来。 大泥盘声音嘶哑地道:“尼罗古城区,圣教堂,蔓生植物保护区遗址。” 阿金气息微弱地道:“是你……是你一直在召唤我……” 大泥盘绕着阿金转了一圈:“你不来找我,我只好自己动手把你请来了。小阿金啊,你是一个坏孩子……好孩子会自己回家,只有坏孩子,才会忘了家。” “这里不是我家!” “不是你家?你知不知道,你名字的含义。King。”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金的精神状态几乎是崩溃的。 大泥盘却一点都没有饶过他的意思:“King的意思是王。你有一个愚蠢的鱼类哥哥,按照你们的秩序,King只能是长者的名字,因为长者才有继承权。你只是一个皇子,为什么你会拥有这个名字。” 阿金开始喘/气。 大泥盘阴森森地笑着:“因为,你的名字是塞壬赐予的。而我,就是塞壬。” 大泥盘用两只手托起被裹成茧的阿金,就像是一个人类把阿金给公主抱了起来。 大泥盘低着头仔细打量阿金的脸:“我创造你,不是让你在海洋里和陆地上逍遥快活的……King……我花费了那么多的代价,才创造出你。这样一个完美的艺术作品……这样一个……完美的……能使我实现永生大计的备用身体……我对你,满意至极……那么,来完成你的使命吧,我的……备用身体……” “不是这样的……我……我是父亲和母亲生的,我是……我是人鱼王的弟弟……我和你没有关系!” “哦?没有关系。那我就让你看看,你和我,到底有没有关系!” 第56章 阿金还在挣扎, 对于塞壬的话语油盐不进。 塞壬起初还会哄一哄他,见收效甚微,用藤蔓缠紧了阿金的脖子。 不一会儿, 阿金的脸就开始发紫,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塞壬这才将他放开,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愉快:“真想立刻占据你, 可惜你的脑波及信息库和我还不同频……强行融合, 容易产生排斥效应……罢了,就给你一点时间吧……小阿金, 你做好被唤醒的准备了么?” “不要……我不要……”阿金眼睛雾蒙蒙地,有气无力地喃喃反抗了一句,最终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席卷了意识。 * 感受到阳光的时候,阿金的意识还是恍惚的。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看见了一片清澈的蓝色水池。 深邃但清澈, 甚至能够透过水面看见水底蓝色细沙上游来游去的小鱼、扇贝…… 水池里的水是咸的。 是海水。 阿金有一种回到故乡的错觉。 不一会儿, 脑袋清醒过来,眼睛也能聚焦了。 他看见他置身在一座宽大的水池里。 水池周围是修剪平整的草坪、低矮的灌木树丛,开着不知名的彩色小花。 阿金睁大了眼睛。 下意识想要把自己缩起来,再仔细观察这陌生的环境。 但他发现他的行动十分费力, 且迟缓。 低头一看,发现他变成了人鱼形态。 尾巴上的鳞片几乎脱落光了。 连蹼爪都像是烧焦的树皮,皱巴巴的。 但下一刻,他觉得不对。 因为这具身体, 不是白色。 而是一种像泥鳅一样泛着灰黑的颜色, 这种颜色, 在人鱼层级里属于最低级的,比纯灰色的人鱼等级还低。 但是极其少见。 阿金还没有想通自己为什么会在陌生的身体里时, 就听见岸上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呼唤着什么。 “塞……” 阿金支着耳朵听了会儿没听清。 直到声音随着脚步近前,他才清楚地听见这个声音在喊:“塞壬。” 阿金瞳孔一缩,扭头看向来人。 那是一个极其文雅的男人,身材很高,戴着金丝边眼镜。 他穿着黑色的军方研究院的高级制服,走到水岸边朝阿金蹲下来。 阿金看得呆住了。 盖因这个男人的模样,竟然和郁宸上校相像了九分。 男人蹲下身,朝阿金招了招手。 阿金鬼使神差地,就听话地使尽全身力气摆着尾巴游过去。 阿金的心砰砰跳着,他看见男人伸出手像是要摸他的脸。 他就乖巧地等待着手掌落下来。 可手掌落下来的时候,男人叫他:“塞壬。” 阿金眼神一黯,心说自己一定是被送进塞壬记忆里来了。 他在这里不是阿金,而这个和上校像了九分的人,也不是上校。 男人的手放在阿金脸颊边:“不用怕,我已经研制出给你续命的药物了。” 阿金听见了来自塞壬的声音,在迫不及待地问男人:“郁先生,是真的么?” “是真的。可能会使你受些苦。而且……” “而且什么?” “会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 “你的身体会产生一些必要的异变。” “会很可怕么?” “不确定。但总比看着你死去要好。” “郁先生……” “我想,人和人鱼都一样,真正在活着的只是一缕意识。只要意识不死,就等于永生。” “那,是什么样的异变呢?” 男人笑了笑,推了推金丝边眼镜:“比如,你的身体里,会生出植物系统。” 阿金能够感受到这具身体在发抖,但他分不清塞壬此刻是在害怕,还是在兴奋。 男人继续道:“你的□□会是它的土壤,养育它发芽开花。它会在你后背长成两扇翅膀。和飞鸟的翅膀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飞鸟的翅膀上是羽毛,而你的是树叶。” “植物……翅膀?” 男人微微颔首:“我会培养它尽快发芽开花,等到翅膀长出来,你的身体就会停止衰老。到那时,你几乎不用发愁生死之事,因为只要你的翅膀不被毁灭,你就不会真正死去。” “我的翅膀,会枯萎,会老去么?” “当然不会。所谓的毁灭,说的是天灾人祸。单凭自然时光而言,只要海水不枯竭,你就有能源供给你的‘植物根茎’,轻度翅膀折损也没关系,只要你的‘植物根茎’不毁坏,翅膀还会长出来。不需要太担心。” 男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然后阿金眼前的所有景象都化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雾。 等再次能看清楚的时候,阿金身处的环境又改变了。 这一次,他躺在一个阴森森的密室床上。 周围是各种滴答作响的冰凉仪器。 阿金的身体动不了,似乎是被打了药。 阿金听见门外有一男一女两道争执的声音。 男的就是那个“郁先生”,女的他不知道,但他猜测,应该是郁先生的夫人。 “你怎么能研究这样有毒的科学实验!你这些天日日夜夜背着我奔走实验室,就是为了做出这种反人类的邪物!” “什么邪物。塞壬也是你精心护理了这么久的。你怎么忍心说出这种话来。” “我以为你是单纯地为牠疗伤!如果早知道你在进行这种毒科学,我早就把它放走了!” “你对科学一无所知。他是我第一个试验品。如果他成功了,这意味着,人类也将有机会获得永生。” “别做梦了!难道在你眼里,把自己活得动物不像动物,植物不像植物,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叫做‘生’么?那我宁愿去死。” “别任性了。牠已经接受了我的第十次注射。植物异变已经不再可逆。夫人,如果你不能理解我造福人类的苦心,我就没有什么和你好说了。” “郁恒!趁着麻药的劲还没过,你去给牠注射一剂安乐死!牠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牠是一个变异了的异种!我护理牠这么久,我太了解牠了!牠野心勃勃……郁恒你有没有想过,你给牠创造了堪称‘不死之身’的‘植物根茎’,对牠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哪怕□□腐烂了也没有关系!只要‘根茎’还在,牠甚至可以主动给自己更换‘肉身土壤’!倘若他想,他可以夺舍任何他想要成为的生物!蚕食他人,来养自己的‘根茎’!” “那是他的事。我在创造一项科研成果的时候,只为该科研成果的成败负责。至于研究对象会如何利用,是他们自身的道德问题,和我无关。” 阿金听得心惊肉跳。 画面继续转换。 再看清眼前光景的时候,阿金明显感受到这具身体已经停止了衰老,甚至十分年轻。 他低头看尾巴,发现变了颜色。 这次,他变成了一尾蓝色的鱼。 阿金心里一沉,郁先生的夫人是有先见之明的…… 塞壬果然夺了其他人鱼的身体。 这一次还是在实验室,但他被绑了起来,绑在一个铁架上。 铁架通着电。 郁先生戴着文质彬彬的金丝边眼镜,淡漠地调控着铁架上的电流,用电击的方式惩罚塞壬。 塞壬被电得遍体鳞伤。 郁先生离开之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夫人走了进来。 站在铁架边。 她的手里拿着一枚注射剂。 看她犹疑痛惜的表情,阿金已经猜到了注射剂里是什么东西。 那蓝色液体慢慢地。 应当就是上次被提及的安乐死。 但这面容姣好看上去气质温柔的夫人终于是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是郁恒造的孽……塞壬,我问你,你以后,还敢夺别人的身体么?” “不……不敢了……” “记住你的话,看在多年的情份上,我们饶你这次。” 阿金眼前又飘过许多零零碎碎的画面。 这些画面像是海面上的鸥鸟,一个一个飞掠过他的视线,朦胧又迅速。 直到,他看见了郁宸。 真的是郁宸。 因为他听到塞壬是这么叫他的——“郁宸”。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看上去大概七八岁的男孩。 仔细看时,的确能够在他脸上看见郁宸上校的影子。 同样冰冰凉凉的气质,同样轮廓深邃的五官。 小男孩很臭屁的样子。 塞壬手里拿着一个烤过的螃蟹,不断地递往男孩身边,希望他接纳自己的好意。 可是这只螃蟹,被小男孩郁宸挥手拂开,滚进了泥土里。 然后阿金看见,小男孩身后走来一个须发依然苍白的老人。 老人身形依然挺拔,戴着金丝边眼镜。 他喊郁宸“小宸儿,乖孙孙”。 阿金一阵恍惚。 郁先生已经做爷爷了。他是郁宸的爷爷。 记忆在顷刻间闪过,而那时的人间,已经飞掠了十年、五十年…… 小郁宸不理爷爷,他一脚把地上的烤螃蟹踢飞,对塞壬说了一个“滚”字。 塞壬似乎很尴尬。 郁老先生摆摆手,让塞壬走开。 塞壬就躲在角落,朝他们望着。 郁老先生蹲下身问郁宸:“你又闹什么情绪。” 郁宸嗤笑了一声:“你算什么爷爷。你不如把我丢了,去做塞壬的爷爷好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就是这么说话的,我爸教的。” “你们父子,真是有辱斯文!说说,你跟我赌什么气呢?” 郁宸仰着头,眼睛里是疑惑不解和被丢弃的伤怀:“地球还有一二十年就要毁灭了。” “没错。” “你设计了方舟,全世界科学研究院都在倾力打造它。我听说在上个月,已经完工了。” “没错。” 郁宸唇角的笑容有淡淡的疏离:“我看见父亲办公室里,方舟第一批先驱者的名单了。爷爷,你设计主建的方舟,名单里为何连塞壬都有,却没有我?” 第57章 阿金的心砰砰地跳着。 他心里有点难过。 阿金觉得郁宸被抛弃了。 他心想, 他现在是个大人尚且这样觉得,郁宸这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心里一定也会有被抛弃的滋味吧。 郁宸的爷爷就那么看了郁宸一会儿, 轻声解释道:“第一批登上方舟的先驱者,需要经过严格的筛选。所有人都是对帝国和人类有过贡献的人。” 郁宸仰着脸问:“可是,爷爷一位同僚的女儿安妮, 就被他的父亲带走了。安妮对帝国也没有贡献。” “他父亲也是科研人员。科研人员有贡献, 一定限额内,可以带人。” “所以你和奶奶, 带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你要理解,名额有限。”郁宸的爷爷蹲下身来:“你知道的,跃迁计划十分严格。即便我是主设计人,也不能多带一个名额。你不能因为没有带你走, 你就怨怼我们。” “那塞壬呢?他凭什么。” 郁宸的爷爷推了推眼镜:“凭借他是我的试验品。” “所以, 剩下的那个名额你没有选择我, 选择了塞壬。”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只是第一批第二批的问题。地星没那么快消亡的。” 郁宸久久没有说话。 郁宸的爷爷把手放在郁宸的肩头:“别闹脾气,让我们放心。” 郁宸唇角动了动,好半晌, 才问:“如果地星磁极的消散速度比预想的要快,等不到第二批方舟重启。” 郁宸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爷爷:“那么,爷爷会后悔么?” 他的爷爷摇摇头。 郁宸忍了忍还是追问:“不会后悔?” 他的爷爷笑着把郁宸揽进怀里:“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我们对于地球磁极的消失速度是有精确测算的。地球的存活时间只会比预计的时间更久, 甚至能够翻倍。久到能撑持到第三批、第四批方舟的跃迁。把你放在即将消亡的地星, 并非不在意你。地星存在一日, 帝国就存在一日。你这么年轻,在帝国还大有可为……可你一旦提前到了白星, 你将会失去所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金丝边眼镜的老年男人轻拍着郁宸的后背:“你相信爷爷,爷爷爱你……” 破碎的画面继续在阿金的面前闪现。 这一次的景象和前边几次大相径庭。 阿金看见塞壬爬在一座小小的岛屿绿岸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深蓝色海水。 此时的塞壬仍然是那条蓝色的人鱼,但阿金知道,他已经不在地星上了。 这里是蓝星,是阿金长大的地方。 所有无边的海域阿金都曾经随着海浪抵达过。 但塞壬的状态,却和阿金预想的不一样。 在塞壬的后方,还站着一个男人,男人仍然是郁宸的爷爷,郁恒。 塞壬两只臂膀在地上撑持了会儿,爬不起来,他似乎很痛,在一边抽气,一边痉挛。 “需要注射止痛么?”郁恒在身后问他。 “需……需要。”塞壬说话的嗓音在颤抖。 郁恒站着望他。 阿金通过塞壬的眼也望着郁恒。 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问题,阿金总觉得郁恒的姿态是高高在上的。 他看着塞壬的眼神里是没有感情的。 然后,郁宸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像是专门准备的注射器。他打碎了一瓶浅黄色的止痛药剂,吸进针管,走过来,不带提示地直接扎进了塞壬的脖颈。 塞壬在地上抖了很久。 过了会儿,药效像是起了作用,塞壬开始大口喘/气,但是没有因为疼痛痉挛了。 塞壬的语气里是很深的迷茫:“为什么会这样……您说过,说过只要‘植物根茎’不死,我就不会衰老的。可来到白星之后,我不但又开始衰老,甚至……甚至连‘植物根茎’都开始出现问题,有时候,我无法控制我的身躯。我的骨头已经被‘植物系统’彻底缠住,它们紧紧地勒着我,像是要把我的骨骼根根截断。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条人鱼……却也不能像您说的,借着‘植物系统’永生,我……我现在只是一个怪物……” “怪物?”郁恒推了推眼镜。他斯文地笑了起来,哪怕脸上被岁月刻下了皱纹,他依然儒雅俊逸。 他摇了摇手指:“塞壬。植物根茎没有坏,它只是在进化。” 塞壬乞求道:“能不能不要让它进化……我很难承受。” “你必须承受。这个星球给我带来的惊喜,比我想象里还多。地星环境里的暗物质有限,你植入‘植物根茎’顶多会得到植物的寿命。我没想到的是,白星里到处潜藏着比氧气还要充沛的暗物质……你体内的异变能量和暗物质像是一正一反两个磁场。普通人无法调动的暗物质,在主动源源不断地注入你的身体,被你汲取,并供养你的‘植物根茎’。” 塞壬听得瞪大了眼睛。 郁恒伸手在塞壬的锁骨、手腕、腰线上摩挲,眼神里难得露出了一丝狂热:“多么完美的作品啊……我将创造一个奇迹,一个神话……我会为你建立一座蔓生植物保护园地……把你放在那里,助益你汲取大自然取之不尽的力量……塞壬啊……倘若你能撑过这些□□的苦痛,将这些苦痛逐渐习惯,学会痛并快乐……你将成为能够调动自然之力——譬如光能、土壤、水份、植物的第一个异能生物!你将成为在世的神……” 阿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他从出生起,就知道知道塞壬是白星的海神…… 塞壬曾经一度是他们人鱼族的信仰,也曾是他的偶像。 甚至,在很久很久的时间里,他都在扮演一个虔诚的塞壬信徒,坚信他们人鱼是白星的原住居民,坚信人类是侵略者,坚定地在与人类为敌。 现在他亲眼看见了一切真相—— 原来,忒修斯城流传的“是人类带人鱼登上方舟”的说法竟然是真的。 阿金心里有些痛。 当画面再转的时候,已有准备的阿金还是被眼前的景色吓得瞳孔紧缩。 他看见了满地人类的尸体。 而他自己的手里,竟然还在掐着一个男人的脖颈。 那男人赫然又是郁恒。 阿金想要松开手,可他只是一个看客,根本撼动不了塞壬的身体分毫。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郁恒逐渐地失去呼吸。 但让阿金毛骨悚然的是,郁恒脸上竟然是笑着的。虽然,在失去氧气被人攥住脖子的时候,这样的笑容会显得狰狞。 郁恒眼睛上架着的金丝眼镜碎在地上,在玻璃的碎片旁边,还有一把被摔烂的枪。 塞壬发狠地掐着郁恒的脖子,眼看着郁恒就要死掉了,塞壬才猛然松开手。 他看着郁恒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 塞壬扑到郁恒的身边,发癫一样地把郁恒抱在怀里,他的声音打着颤,却又含着无边的怒意和委屈:“郁恒,说你原谅我,说你原谅我啊……只要你原谅我,我就不再伤人!也不会再夺其它人鱼的身体!我会老老实实呆在你给我的蔓生植物保护区,不再到处滥用我的异能去宣泄痛苦……只要你说,你原谅我!” 郁恒笑了笑,脸上恢复了温文尔雅的姿态。 他伸出手在地上摸索,被地上的眼镜碎片扎了满手的血,但他似乎不觉痛,他仍然在摸索着,直到摸到了那把枪。 那把已经拉开了保险栓,已经上了膛的枪。 他把枪举起来,对准了塞壬的眉心。 塞壬死死地盯着郁恒,一动不动,像是不信他真的会开枪似的。 “碰”地一声。 郁恒开了枪。 塞壬的眉心溅开一道血花,鲜血顺着他的鼻翼往下落。 他的眼睛赤红:“你无法用这样的方式杀了我的……” 郁恒忽然躺回地上,用气音笑了起来。他笑得咳喘不止。 一边笑,一边很辛苦地挤出字来:“玩火自焚啊……终究还是做了人类的罪人……” 塞壬像是还要说什么,可是下一刻,郁恒忽然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砰”地一声。 郁恒浑身一震,拿枪的手软在了地上。 他带着一抹嗤笑的神情,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想要笑谁。 塞壬发了疯,扑到他的身边嚎叫得很大声。 惊天动地。 阿金震惊地看见,在他发疯的时候,周围的环境像是也发起了疯。 无穷无尽的海绵像是被无形的勺子搅动,竟然失序地卷起无数滔天的浪,方向全然不同,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漩涡,天空上黑云翻涌,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声声。 画面又转了许多个场景。 但接下来的,都是大同小异。无一不是塞壬在发疯杀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杀光了所有白星上的人类。 阿金记得那时白星上最后一个人类濒死的时候,塞壬发泄一般杀戮不止的手,终于开始颤抖。 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不知道是进化太猛,他作为‘植物土壤’的肉身无法承载,还是因为这段时日以来,他的能量已经多到快要溢出,濒临失控。 他似乎很痛。 但是再也没有人给他注射止痛剂了。 他听见塞壬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的声音:“劣质……夺来的,终究不合适……不如,不如亲手创造一个……一个完美的身体吧……哈哈……哈哈哈……完美的身体……郁恒……你看见了么……你有你的完美之作……我,我也有……哈哈哈哈……” 第58章 阿金浑身发起抖来。 看到这里, 他已经能够猜到接下来的画面,他拼命地在塞壬包裹着他的记忆里挣扎。 他不愿意承认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和塞壬有什么因果关系。 可是由不得他。 他眼睁睁地看着画面转到一片沦为废墟的、无边无际的泥沼里。 塞壬从泥沼里捧起一捧一捧的污沼, 把它们往身上涂抹。 他的声音是发着癫的,听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哭。只能听见他颤抖着声音说:“只有黑暗和肮脏收容我……嘿嘿嘿嘿……那就让整个世界, 同我一起黑暗、肮脏下去吧……” 他抹了会儿自己, 忽然浑身抽搐。 他捂着肚子,忽然表情狰狞, 像是受到了极大屈辱:“该死的‘植物系统’把我变得不生不死,不雄不雌……竟然又到产卵的季节了……可我延续出来的东西……和我一样肮脏……我要创造的完美身体……必须是世上最纯净无瑕的□□……” 他在泥浆里扑腾了一会儿,声音凄寒地自言自语:“古地星已经毁灭了么……古地星已经毁灭了么……我都延续出三百年的后代了……古地星的第二批跃迁……怎么还没有成功登录白星……” 塞壬拖着疲惫的身子,开始往外游。 阿金这才发现, 他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天然沼泽。 像是后天被污染的。 他记得这个位置, 和那些陈旧的看不出样子的古迹。 ——这里是尼罗古城圣教堂的蔓生植物保护区。 离郁恒自杀不知道过了多久, 已经一片绿植都看不到了。 已完全不再给塞壬提供任何养份。 然而塞壬似乎还是在把这里当成家。 阿金想到,现在他自己的身体也是在不知道多少年后的这片区域。 看来,塞壬很贪恋这里,哪怕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比垃圾场还不如的废墟。充斥着刺鼻的臭味, 以及难以消散的核能。 阿金看见塞壬拖着身体游了很久很久,终于从尼罗古城荒芜的下水道系统游出了尼罗范围。 不知道走了多久,阿金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面上风起云卷,时不时几条灰色的人鱼跃出水面, 偶尔还能看见几条稀有的蓝色人鱼。 那些灰色人鱼显然对塞壬又敬又怕。 蓝色的人鱼似乎在小时候都得到过塞壬的优待, 所以, 他们看见塞壬并不害怕,甚至还主动游过来, 满眼崇拜、且热切地注视着塞壬,臣服在他的脚下,向他问好。 那些蓝色的人鱼似乎把塞壬当成了神祇。 他们趴附在岸边,亲吻塞壬泥污斑驳的脚趾,像是对待什么神圣的宝物,用两只蹼爪捧着波光粼粼的海水,自发地位塞壬进行清洗仪式。 阿金的震惊无以复加。 他心想:难怪他从小到大,会随着海洋里的鱼群一起崇拜塞壬,海洋里的传说都在口口相传着塞壬是白星的创始者。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塞壬也的确是白星人鱼的创始者。 只可惜…… 他是强盗。 身为“白星原住居民”的阿金,此刻只觉得上天向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笑话。 直到——画面继续转到下一个场景。 那一天,塞壬所在的区域天气很好。 蓝色的天,白色的云,金色的阳光,打在塞壬的身上。 他躺在蔓生植物保护区的遗址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间,他看见天尽头有一个黑点,正在朝着白星的大地上长驱直入。 塞壬的第一反应是,有陨石撞下来了。 这在之前不是没有过。 可随着黑色的小点越来越近,他看得越来越清。 他看见,那是一艘船。 一艘靠岸时,足以遮天蔽日的无比大的船。 塞壬的瞳孔缩成一个点。 他看着飞船降落的方向,踉踉跄跄地朝着那个预算里的终点飞奔了过去。 那一刻他脑海里的欲望太过强烈,以至于阿金竟然能窥见几分—— 塞壬奔跑过去的时候,脑子里最大的欲望是,这艘船上,会再来一个郁恒么……郁恒一定是生他的气回家去了而不是在他的面前杀掉了自己……现在,那艘一模一样的船来了,郁恒一定回来了…… 当他抵达终点时,那座遮天蔽日的方舟已经登录了一个星期了。 船上的人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潦倒的他,不住地追问:“你是第一批先驱者带来的人鱼么?约定好的时间到了,我们来了,怎么没有先驱者来接引我们啊?” 塞壬失魂落魄。 等那人擦肩走了很长一段路,塞壬忽然上前抓住那个人的袖子:“你说什么?约定好的时间?” 那人像是见鬼一样看着疯疯癫癫又怪模怪样的塞壬:“我们是第二批跃迁群众,十年了,我们来了。比预计抵达的时间提早了些,但是已经向白星发送了无数次宇宙光波说明。你们先驱者不会是没看到吧?” “十年?……”塞壬喃喃地念到。 他忽然大笑起来。 “原来白星的纪时和古地星不一样啊……古地星上才过去了十年,而白星……白星已经经过了一个沧海桑田的变迁……” 他大笑着离开。 走过人群的时候,阿金看见第二批跃迁的人类正在岸边和海上的人鱼们大眼瞪小眼。 人鱼们看见人类显得抗拒和不理解,他们对人类展露出不友好的一面,试图驱逐人类。 人类却对他们展开怀抱。 最终,人类讨了和没趣,还收到了满耳朵的“侵略者滚出白星”。 第二批方舟登录之后,塞壬每天不再躺在泥沼里了。 他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样,甚至变出了人类的双腿,混迹在人类之间。 他挑剔地审视着入眼的人类,像是在精挑细选出一个肥美的猎物。 第二批人类,塞壬没有再次屠杀。 在白星的时间里,他挑挑拣拣了二十年,终于挑选出一个能够入眼的人类。那是一个女人,皮肤白皙无瑕,眼睛是深黑色的,清澈有神,头发像是蔓生植物保护区还蓬勃的时候,洒在绿野上的阳光,是十分温柔的金色。 最让塞壬满意的是,这个漂亮的蠢女人,眼光不错,她爱上了一条蓝色的稀有人鱼。 那些日子,塞壬每天都会在暗地里守着那个女人。 直到,那女人怀了孕,生出了那倒霉蓝人鱼的孩子。 刚出生的孩子看不出什么。 塞壬很有耐心地又跟了一段时间,直到那小老鼠一样的孩子逐渐成型,开始长得人模人样。 甚至能看出几分和那女人一样漂亮的眉眼。 最重要的是,那是蓝色人鱼的种,基因也是优质的。 白星上所有的人鱼,都是自塞壬而来。 然后他们又自行互相结合。 但不论他们如何繁衍,都逃不过一个天生资质的阶级筛选。 就像古地星生物们凭借骨架、毛发、颜色来辨别一个生物种族的血统是否优质。人鱼们也天生拥有不同颜色的区别。 蓝色的人鱼,是最优质的人鱼。 所有的条件加在一起,塞壬觉得,那个孩子,简直是为了他的完美之作而来。于是,他再也不愿意等了,迫不及待地杀了那个女人。又在女人的蓝色人鱼丈夫找来时,杀了那条蓝色的人鱼。 阿金觉得,他的一颗心像是被冻住了。然后一片一片碎掉,剥落,跌在地上,成了灰。 阿金的脑袋已经做不出任何思考和反应,像是崩毁了。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着:“不……不……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他们……” 后来,塞壬是如何把他抱到海域里人鱼王的面前,如何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宣布把这个“上天的宠儿”赐予给人鱼王和人与王后,又是如何给他编撰一个惊天动地的尊贵出身……再如何赐予他名字……如何在海域的子民之间庆祝他的诞生……又是如何在他身体里注入了他的标记,还美曰其名“海神的祝福”…… 阿金都记不清了。 他的意识似乎在被塞壬缓缓往外抽离,最后的最后,他模模糊糊间看见了第三批跃迁登录。 他似乎,看见了郁宸。 郁宸披着黑色的大衣,正在走下舱门。 透过遥远的时光,郁宸像是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淡淡地看了一眼。 然后,所有的画面戛然而止。 当意识重新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时,阿金心痛得浑身抽搐。 身上把他包裹成茧那些藤蔓松开。 阿金一下子跌落在满地的淤泥里,他一动不动,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嘴里发出微微的喘息:“你这个屠夫……你这个……偷孩子的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 塞壬眨了眨眼,似乎没有料到阿金会是这个反应。 他有些生气,又伸出藤蔓把阿金缠住,举起来,他脸上的神情又有些狰狞:“你难道,不觉得,荣幸?” * 此时此刻,在尼罗古城隔壁的曼哈荒原上,一辆重型战车撵过地上蠕动的枯藤,正全力加速,向着古城的中心而去。 在它的身后,还跟着十辆焊着铜墙铁壁抗辐射围墙的大卡车。 琼恩正在第一辆战车里焦灼地踱来踱去。 他看着倚靠在床尾闭着眼睛的郁宸,想问些什么,又怕打扰了他。 在郁宸的膝上,摆放着一个雕工并不精致的泥塑,泥塑上甚至还带了一些古怪的绒毛。 泥塑的工艺看上去十分粗糙,但是刻入泥胚上的每一笔,都是杀伐果断的狠戾。 这件泥塑,是郁宸亲手雕刻的。 他带着琼恩找了很久,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泥塑里也挑了很久。 郁宸筛选了很多泥塑,试图主动寻求污染,可因为他的精神力实在太强了,普通的泥塑根本污染不了他分毫。 直到郁宸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毁了阿金总是抱着的人鱼玩偶,将人鱼玩偶的碎料,掺入泥土。他融了那些泥塑,亲手重新制作了泥胚,又一个人跑到月夜深处的暗影里强迫自己不要有任何杂念,只专注雕塑一个背后长翅膀的鱼身。 这个办法很有效果。 很快,郁宸就看见有黑影像是潮水一样,混入他脚下的影子,缠上了他的脚踝,往他的身上爬去。 他放松全身心,使身体不要有任何戒备反应,甚至故意大开自己精神世界里的一切防卫。 只等着引黑影上身。 终于,蠕动的黑影,盘满了他全身。 他原本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等待此刻。 他以身引毒之后,带着琼恩的队伍火速启程,自己则急切地主动陷入沉眠。 进入了一个所有污染者都会进入的梦境。 在梦境里,他看见了参天的藤蔓,以及满地的沼泽。周围不断有来来去去入梦又离梦的人影,他们惶恐不安,有尖叫的、有惊恐到处乱窜的,还有站在泥沼里打着滚发疯了一样大笑的。 郁宸避开每一道人影,在梦境里,向着最昏暗、最深邃的方向,快步而去。 直到,他在周围藤蔓们黏腻的喘/息般的呼吸声里,听到了熟悉的人声。 那个声音像是已经崩溃了,喃喃地、一遍一遍地像是在求饶,又像是在痛斥:“畜牲……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下地狱的……屠夫……” 琼恩在焦躁地走来走去。 忽然看见郁宸戴在指尖的戒指发出了光。 那道光像是漩涡一样飞速地转动。 琼恩瞪大眼睛,看着郁宸身上几乎被浸透的黑雾,竟然在逐渐被吸入那光的漩涡里。 琼恩这才意识到,那个戒指,是郁宸自篡位猎杀者元首时,丢掉原先的通讯袖扣之后,自己设计打造的独一无二的新通讯设备。 一个通讯戒指,琼恩不至于震惊到这般无以复加。 让琼恩震惊的是,戒子上镶嵌的那枚“宝石”,竟然是量子熵变设备!据他所知量子分解技术是古地星的战略级科学秘密工程。他们登录白星的时候,古地星还在研发。 它能够通过量子熵变,把人只在五维世界可见的精神力,瞬间分解重建成实体,送达精神力想要抵达的任何地方——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量子纠缠! 琼恩像是一瞬间懂得了什么。 他忽然知道,郁宸为什么要用阿金抱过的人鱼当做泥塑的必须材料,又是为何执意通过泥塑入梦。 原来,他在建立虚幻的量子联络,再通过量子熵变设备,把自己的精神力重塑成实体!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阿金的身边! 第59章 “已经同步了, 小阿金……”塞壬的藤蔓缠住阿金,把他放在脚边。 他慢慢地用藤蔓撕碎阿金的衣服。 塞壬的眼睛里像是烧着一团火焰,他很兴奋, 但却还有一丝迷茫:“你讨厌我。你已经和我的记忆同频,却仍然讨厌我。” 他惩罚一般,用一根藤蔓在阿金身体上狠狠地抽了一下, 引起了阿金一阵战栗。 “如果你没有得到过我的祝福, 你不会从小到大饱受恩宠。如果不是我在你的血脉里打上过我的标记,你以为, 就凭你这具脆弱的身体,能够在我搅弄的风雨里活到十八岁?”塞壬折磨着阿金,嘿嘿笑道:“说你准备好了……请求我与你融合。说!” 阿金此时已经意识模糊了。 他颤抖着道:“与肮脏的你融合……不如,杀了我。” 塞壬伸出一根藤蔓, 狠狠地抽在阿金脸上。 他的嗓子发出一声怪笑, 然后阴森森地道:“真是个失败之作……你不听话……没关系……” 塞壬周身黑雾溢出, 溪水一样朝着阿金的耳鼻里涌入。 阿金微微喘息,他的眼前已经模糊一片。 身体仍然颤抖不止,可是他已经开始失去五感了。 他的精神力,乃至他的意识, 正在被冰冷的吞噬。 “嗬……哥哥……哥哥……郁……郁宸……” 阿金的嘴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黑雾几乎无孔不入,趁着他喘息呢喃的时候,也涌入他的口腔, 呛得他快要咳出肺来。 很快地, 他的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就在他仅剩的破碎精神力也要消亡时, 一道暖流忽然自他肩膀上奔涌而出。 确切来说,是从肩膀上褴褛碎布上的——一颗摇摇欲坠的七芒星。 这道暖流狠戾霸道, 短短一息之间,竟然如光芒一般爆发出炙热的、似乎能够融化一切的光。 阿金迷迷蒙蒙地看见,纠缠着他的藤蔓、黑雾,在这道光的骤然的侵掠下,像是被烫到。 阿金被缠着的身体失去了倚靠,瞬间向着泥沼里坠落。 但阿金这一刻并不害怕,因为他看见无数在空中飞舞的火光粒子,竟然在下一个瞬间,凝聚出一个他无比熟悉的轮廓——郁宸。 上校…… 他在心里默念。 在永别之前,谢谢你进入我最后的幻觉。 阿金闭上眼,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 塞壬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藤蔓还在滋滋冒着烟,刚才触碰阿金的部分已经被烧断了,烧焦了。 天地之间,盘亘着的那些藤蔓也像是受到了炙烤一样,痉挛一般蠕动。 整个世界放眼所及,黑暗、扭曲、浑浊不堪。 郁宸把阿金接在怀里,他缓缓蹲在地,手指擦过阿金唇角的血迹,低头轻轻吻了上去。 他周身戾气翻涌,说出的话轻轻地:“阿金不怕,我来了。” 他的精神力化出实质的火焰粒子,像是发光的微尘汇成了星河。 细细密密地织成了一道半透明的网,探入泥沼,把阿金托了起来。 那道网像是绝缘一般,竟然生生在网周围十米开外的范围,扫出了一片清澈的空间。 和此时眼前的世界格格不入。 郁宸手里握着一把光芒覆裹的加特林一样的枪/械,他整个人也像是被镶了一层薄薄的光。 在他强大的威压下,塞壬竟然后退了一步。 塞壬身后枯枝败叶组成的翅膀沙沙作响。 他后退了一步:“郁宸……” 塞壬怒吼一声:“你这个……破坏者!你怎么找到我的!你给我滚出尼罗……滚出白星!” 郁宸提起加特林,对着塞壬周身的藤蔓一阵扫射:“我以为你能苟延残喘的更久一些,是我高看你了。” 塞壬的藤蔓被郁宸打的汁水飞溅。 他似乎从最初看见郁宸的震撼,转成了无穷无尽的发怒。 他的藤蔓被打断他就重新伸出无数根新的来,他开始搅动脚下的污泥,以及空气里的核能来对付郁宸,他愤恨地道:“你伤不了我的,郁宸!去死吧……去陪伴你那个狠心的爷爷吧!” 郁宸眯起眼睛,加特林掉转方向,对上塞壬的脸。 火焰从枪口喷射而出,塞壬的脸被瞬间击穿。 但片刻后,他的脸正在以一种诡异的形态复原。 塞壬像是一条鲨鱼,一边大笑着一边钻进了泥沼里:“你伤不了我,你伤不了我的!” “是么。”郁宸淡淡地道。 随后,他唇角微勾,淡淡地笑了。 只见他从武器囊里抽出匕首,向着左手的手心划去。 一瞬间,左手的鲜血喷溅而出。 他俯身,一拳砸在地上。 手心的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深入沼泽。 比混沌空间更黑暗的暗物质从郁宸的手心裂痕源源不断地溢出。 塞壬忽然停止了游动,他像是被塞进开水锅里蒸煮的鱼,抽搐着跳出沼泽地,痛苦地尖叫起来:“疯子……” 塞壬一直都在躲避和郁宸的正面冲突。 一直以来,他试图凭借控制信徒的精神力来借他们的手,达到与世界共沉沦的结果。 他控制人鱼的信仰,制造人鱼和人类的矛盾,挑起战争,后又控制西尔德,借助西尔德的权势、财富,在黑市散播“毒液”,使人鱼和人类不死不休,如果不是“毒雾”计划被郁宸破坏,世界就在他的棋子手里毁灭了! “毒雾”计划被郁宸破坏以后,他以土壤、暗物质为媒介,吸收疯狂的信徒,再污染他们的精神使他们肉身活着但精神毁灭。 所有的计划都相当完美。 郁恒走后他的世界一片漆黑浑浊,他就要整个世界陪着他一起漆黑浑浊! 可是这一切完美的计划全部都夭折在郁恒孙子——郁宸的手里! “我恨啊……”塞壬怪叫起来,周围的沼泽跟着他一起沸腾。 他恨他明明都躲着郁宸,可是这个贱/人为什么就是阴魂不散! 此刻,竟然拿出鱼死网破的姿态,开始用七芒星的精神力来压制他。 他要全世界和他共沉沦,而郁宸这种以自己为饵,大开精神壁垒,任由精神力无边疯涌出来,好让体内污染他的暗物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行为——无异于以自己为燃料,试图和他一起下地狱! 塞壬几乎崩溃,他又大吼一声,脚下无边泥沼翻涌成一条一条黑色的、蟒蛇一样的浪,开始无差别攻击! 他攻击自己的藤蔓、攻击路过的野兽、攻击郁宸、攻击…… 他也试图攻击阿金,但是徒劳无功。阿金身下的网,几乎坚不可摧! 就这样发疯了很久,直到——他听见远处有成群的战车隆隆而来。 一场核能交织的大战,纠缠了几乎整整十天十夜。 最终,尼罗圣教堂蔓生植物保护区遗址,连同着整座尼罗城,化成了无边无际海洋包裹下的,星星点点的齑粉。 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一片温床,能够供给塞壬落脚。 塞壬有强大的自愈能力,可是再强大的自愈能力也有时限。自愈能力跟不上受伤的频率,越来越弱,直至再也无暇顾及他赖以生存的“植物根茎”。 塞壬临死之前,用浑浊的眼愣愣地看了郁宸一眼。在陷入永恒寂灭的最后一刻,塞壬看着郁宸的方向轻声说道:“你能早点杀了我就好了……” 你能早点杀死我就好了。 这样郁恒就不会因为恨我,而离开我了。 可是,未尽的言语,再也不会有人听到了。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肯给他止痛,肯陪他说话的那个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经抛下他了。 * 阿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塞壬一死,那些行尸走肉和暗物质再也无人操控。被猎杀者们清理之后,所有世间的灰暗都在漫漫地消散。 几场大雨过后,这个世界隐隐约约在露出原本的模样。 比如,每一场大雨过后,空气里的黑雾就消散成更稀薄的一点。 在入夜的时候,偶尔能够透过云层看见丁点的星星。 阿金睁开眼就看见眼圈黑黑守在他身边的琼恩。 他被琼恩抱了一会儿,问:“上校呢……” 琼恩没有说话。 阿金又说道:“上校呢……是不是上校救了我?我记得,我看见他了。” 琼恩道:“你是看见他了。” “他在哪里,我要找他。”阿金踉跄下床:“我要谢谢他。” “他还没醒来。”琼恩没有拦住他,只是在身后说道。 阿金有些着急:“上校受了很重的伤么?” “是伤的很重,特护说他有可能醒不过来了。他不是被塞壬伤的,是他自己撤掉了精神力的自主防护,任由暗物质污染他。他想借七星级的污染力,对付塞壬。普通攻击对塞壬无用,塞壬的力量来源于暗物质。除非有更强的暗物质力量对他进行反向压制。否则就算是用核武炸平白星,恐怕都无法真正伤害塞壬的根本。” 阿金根本就没有听完,他听到郁宸可能醒不过来尾巴就软了。 琼恩一把扶住了他。 阿金的声音在发抖:“上校在哪里啊,我要去看看他……” “你还需要观察,你不能离开这里。” “我要去看看上校!” 阿金说着,没什么力气地去推琼恩。 琼恩无奈:“好吧……” 郁宸躺在床上。 在阿金的印象里,郁宸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虚弱过。 他周身的黑雾根本压制不住,已经把整个房间染上了暗沉的色调。 阿金走到郁宸面前,他小声叫了句“上校”。 然后低头,盯着郁宸看了很久。 他忽然抱住了郁宸的一只手。 琼恩眉头一皱,抓住阿金的手腕:“你也很虚弱,你也需要休养……” “哥哥,你好吵。”阿金扭过脸,撅着嘴:“你能不能先出去啊……” 琼恩看了阿金一会儿。 他不确定阿金抱着郁宸的手是要做什么。 他知道阿金有疗愈精神力的能力,他不确定阿金自己知不知道。 刚才他还以为阿金要清洗郁宸的精神力,郁宸这样的污染程度很危险,他现在根本没有意识,很有可能反噬阿金,所以他上来阻止。 但他看着阿金的样子,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想了。郁宸把他保护得挺好,也并没有在这方面给阿金提过需求。所以阿金会不会根本不知道自己有疗愈能力。 琼恩于是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帮我带上门,谢谢。”阿金道。 琼恩不太乐意,但是照做了。 阿金轻手轻脚地,去按了反锁的按钮。 他又轻手轻脚地坐到了郁宸的身边,认真专注地,捧起了郁宸的左手。 他柔软的手指轻轻地在郁宸手上的纱布上摩挲。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好起来,好起来,好起来…… 然后,就这样轻轻柔柔地捧着郁宸的手。 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座海浪翻卷的机械船上,捧着初次相遇的七芒星猎杀者一般,小声地为他唱起了歌: “别害怕,小宝贝~” “夜幕虽低垂~” “床头布满玫瑰~” “我伴你入睡~” 第60章 这一次, 阿金看见自他手心发出的微弱白光,正通过郁宸的手心,朝郁宸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去。 阿金微微瞪大眼睛, 看着那些白光像是夜幕上细小的星辰粒子,它们是那么漂亮,又那么脆弱,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像是只要刮过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散了。 可是阿金知道,这些熹微的光芒有多厉害。 郁宸没有告诉过他, 他拥有精神力污染的洗愈能力。 但阿金其实早就知道了。 ——在疗养院里,从发狂的莱尔手里死里逃生以后,他就知道了。 他还知道郁宸也知道。 在一次郁宸跟人通讯的时候,他从对话里听出来, 郁宸在清除一些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郁宸可能以为他一无所知, 所以听不懂, 是以所有通讯都不避着他。 阿金其实有想过,如果郁宸要利用自己,自己会乖乖被他利用么? 答案是:会。 可是这件事被郁宸秘而不宣,郁宸从始至终没有动过利用他治疗自己的心思。 阿金紧紧抱着郁宸的手, 心里杂乱无章地乱想了许多。 他想起郁宸第一次救他时,背着他停下的脚步,那时候满船灯火灿烂,满耳风声呼啸海潮翻涌。可郁宸停下等他的时候, 时间仿佛静止了。 还有在老唐的旅店楼上, 他因为害怕退至楼梯边缘, 差一点栽下去时,郁宸揽在他腰间的温烫手掌。 郁宸微笑淡淡地, 丢给他一把/枪。 郁宸把他圈在怀里,对欺负他的猎杀者扣动扳机…… 想着想着,阿金的脑袋昏昏沉沉起来。 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浑身的力气正在被一丝一缕抽出他的身体,输送给郁宸。 他不难猜想出原因,大抵是清洗和疗愈需要消耗他大量的精神力。 他们亚雄性人鱼本来就不是为战斗而生,身体很弱,精神力也不可能强横。 阿金知道自己应该适可而止。 可是郁宸的精神力污染还是没被驱散,他的微光源源不断地送给郁宸,却只想泥牛入海。 这一次,郁宸的精神力污染极其严重、彻底。 阿金咬着牙,身体越来越发冷他也硬抗,直到牙尖打颤,身体开始发抖,他也不松手。 他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听不清耳畔的声音了。 终于,在门外传来一阵若有若无但频率急促的敲门声时,阿金脑袋里白光一闪,昏了过去。 仍然没有松开手。 大概过了十几秒,阿金迷迷糊糊感到身体一暖。 “上校……” 他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透过一丝缝隙里投下的迷糊景象,他看见是琼恩正抱着他往哪里走,琼恩脸上是气急败坏的神情,大声说着什么,可是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阿金没有力气抬手,意识陷入混沌的时候,他祈求地看了琼恩一眼,虚弱地又念了一声:“上校……” 郁宸是在阿金被琼恩抱走后的五个小时后醒来的。 期间特护队把他转移了病房,说是他的身体出现了奇迹,原本已经枯竭的精神力竟然在以极快的速度复苏。 而他身体里原本已经把他污染彻底的暗物质,竟然开始往外迅速逃离,像是他体内钻入了阳光,在自内向外蒸发着阴邪潮湿之气。 他在飞快地复原。 特护队每一个成员都无比震惊。 紧接着,他们检测出郁宸的身体情况,已经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但是阿金却被送到了急救病房。 阿金由于短时间过度消耗,身体彻底虚脱,好在琼恩去的及时,特护队争分夺秒地给阿金打针输送肾上腺素和营养,在身体机能开始衰弱之前将他成功救下。 阿金总算是有惊无险,缓过来以后就被推出了急救病房,重新送入普通病房。 由于阿金昏迷的时候嘴里一直喃喃着上校两个字,琼恩一听就生气。 所以在特护贴心地要把阿金推进郁宸的普通病房时,琼恩反手把病床打了个转,大踏步推着阿金,把阿金推到了离郁宸最远的一间病房。 * 郁宸醒过来的时候,手背的静脉上还注射着营养液。 他没有叫特护过来,自己伸手直接把针头给拔了。 然后他径直推门而出。 迎面一个抱着氧气瓶的特护助理差一点撞到他怀里。 郁宸站住脚。 那特护助理是个新手,不是负责郁宸的,但是见过郁宸。 郁宸哪怕是躺在病床上闭着眼,就比他见过所有的人要高大帅气。 哪怕他一动不动,七芒星的荷尔蒙气息还是轻易让她这种小女生偷偷红了脸。 她只是来换个班,哪知道竟然撞见了猎杀者元首。 特护助理拽了拽护士帽,连忙让在一旁:“大人,您醒了!” “阿金在哪个房?” “阿金……阿金……呃……我,我去帮您问问!” “不用了。” 郁宸绕过她离开。 他的脸色苍白至极,眼眶却有些发红。 他心下着急迫切地想要确认阿金还好不好。 他精神力超强,昏睡的时候,只是身体动不了,意识较为混沌。 却不是人事不知。 五个小时之前,他可以确定他感知到了阿金的存在。 阿金在他身边抱着他的手,努力地耗损他原本就脆弱微薄的精神力……试图疗愈他。 阿金嘴里一直念着“上校”,让郁宸心软不已。 但凡当时郁宸有一丝力气,也要推开阿金,哪怕是让他受委屈也要斥责他把他给吓走。 也好过让阿金为了他,做一根燃烧的蜡烛。 后来阿金叫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郁宸哪怕是在跟塞壬战斗的时刻,都没有过这样着急。 好在后来琼恩把他抱走了,但他听见琼恩当时暴怒的声音,心知阿金一定是损耗太严重了。 郁宸阴沉着脸一间一间病房推开门。 吓到了几个特护助理。 特护助理叫来了特护,特护们大惊失色,劝阻郁宸,让他好好休息,好好打针。 郁宸只是问:“告诉我阿金在哪。” 特护长无奈,只好带他到了阿金的病房。 郁宸推开门,就看见坐在病床边一脸懊悔愤怒的琼恩。 琼恩看见他,大喊了一声“法克”! 他抡实了拳头,跳起来三步走到门边,在郁宸脸上给了一拳。 拳头打在郁宸脸上,郁宸纹丝不动,只是偏了偏头。 他不躲闪也不还手。 琼恩又上来对他拳打脚踢一阵。 郁宸苍白的脸上起了青紫的痕迹,嘴角也青了一片。 郁宸偏头擦了擦嘴。 见琼恩叉着腰仰着头在大喘/气,显然是累到了,手也打疼了。 郁宸眼睛盯着病床上的阿金,脚下踟蹰半晌,终究没有踏进去。 他征询琼恩的意见:“我可以……进去看看么……” 琼恩走过来一脚把门踹上:“滚!” 郁宸被关在门外,没有动作。 三秒钟后,房门被拉开。 琼恩红着眼瞪着郁宸:“都特么是你害的!我把阿金好好地放在你身边,你是怎么还给我的?” “对不起。”郁宸轻声道。 “对不起有用么!”琼恩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又上去捶了郁宸一拳。 郁宸闭了闭眼:“我做不到滚出去。你同不同意,我都要看看他。” 说着,郁宸往前走。 琼恩在一旁恼羞成怒,他抖着手从裤袋里掏出一把/枪,对准了郁宸:“我特么让你滚啊!你把阿金害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脸看他!” 郁宸站住脚,侧身看了琼恩一眼。 琼恩没来由浑身发寒,他打了个寒颤。 郁宸伸出手。 把琼恩吓得后退了一步。 郁宸只是伸手握住了琼恩的枪/口,他握着枪/口,把琼恩的手往上带,知道琼恩的枪顶住了他的眉心。 郁宸淡声道:“稍等片刻,让我确认他安好。之后,你要泄愤的话,往这儿打。” 琼恩被郁宸给镇住了。 琼恩说了几句脏话,抽了好几口气,他抓着自己的脑袋走来走去:“神经病,简直神经病!” 他打不够郁宸,更狠不过郁宸。 他用力地踹了一脚墙板,气冲冲地走出去,“啪”地合上了门。 眼不见,心不烦。 郁宸在床边琼恩刚才坐过的小板凳上坐下。 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阿金的脸颊边。 阿金的脸颊冰凉,郁宸用手掌温暖着他。 就这么静静地盯着阿金安静的睡颜看了片刻。 见他呼吸平稳均匀,似乎只是睡着。 郁宸心里松了口气。 然后他看见阿金薄唇微微翕动。 他倾身附耳,听见阿金无意识地小声地喊:“上……校……” 郁宸用指腹在阿金脸颊边轻轻摩挲:“……安心休息,上校在呢。” 过了会儿,琼恩忍不住推门偷偷往里看了眼。 就看见郁宸坐在阿金的床边,一手支着侧脸,一手轻轻拢在阿金打针的手边,像是给他暖手。 不知怎地,琼恩的气一下子就消了。 他知道他不撵郁宸就不会走,而郁宸,其实会比他照顾阿金照顾的更好。 他打郁宸,只是……发泄情绪而已。 他这个哥哥说起来也没有负起多少责任,真正给予阿金最多关怀的,其实是郁宸。 但他总不能自己打自己。 琼恩叹了口气,又偷偷合上了门。 * 阿金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自从被塞壬控制过,他很讨厌做梦。 做梦很累,梦境也不可控。 哪怕他依稀知道自己在做梦,可仍然难以站在清醒的角度去看梦里的内容。 他梦见老布鲁斯把最后一只烤鱼递给他,笑着说:“阿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要烤鱼,还是要我?” 阿金眼睛惹惹的,喉咙也哽着,他伸手去抓:“老布鲁斯,你别走……我不要烤鱼,我要你不离开……” “哈哈哈哈,接着吧。我要走咯~” “不要,不要!” 阿金在老布鲁斯的背后穷追不舍。 他摔了一跤,来不及擦掉眼泪,就看见一双漂亮的黑色靴子站在他的面前。 他仰起脸,愣住了:“上校……” 上校冰凉的眸子看了他一眼,绕过他离开了。 阿金想要抓住他的裤脚,可是没有抓住。 他踉跄在身后追逐着:“上校……” 他前边,是不会回头看他一眼的老布鲁斯和上校。 后边是怒浪翻卷的沼泽地,无数藤蔓在追逐着试图绞死他。 他无助地追着上校的背影,却越来越远。 阿金闭上眼,泪水从眼角大颗大颗滑落:“上校……上校……连你也要丢下我……” “阿金。” 阿金浑身一抖,他听到了上校回应他的声音。 阿金,阿金…… 这声音好像在天地之间环绕了很久很久了似的。 “阿金,好孩子,听见我了么?” “听……听见……” “不要怕,你在梦里,都是假的。上校不会丢下阿金的,上校就在阿金身边,抱着阿金呢,阿金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了,所以……努力试试,睁开眼睛,好不好?” 第61章 “上……校……” 郁宸倾身, 在阿金唇角轻轻浅浅一吻:“我在。” 但阿金只是逐渐地安静下去,不再做梦。 还是没有醒来。 特护到点进来给阿金换药,郁宸眸色沉沉地:“这么多他受得了?” 特护忙道:“现在是补充营养, 他的身子太弱了。要等巩固了,就能换成服用型营养速补,不需要打针了。” 郁宸盼着阿金醒来。 但是阿金时而沉眠, 时而又陷入梦魇, 迟迟无法清醒。 郁宸就整日整夜地守在阿金身边。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周,特护又来给阿金打吊针, 有药物,有营养,小瓶子一瓶一瓶排着队。 在特护把针尖扎进阿金手背上时,哪怕阿金还在昏迷没有知觉, 郁宸还是忍不住低声道:“轻点!” 特护看了他一眼:“最轻了。” 郁宸看着阿金手背上新旧交织的针孔眸色暗沉。 特护走后, 他轻轻地把温热的大手放在阿金的手边, 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摩挲着那些针孔的边缘,像是要替他缓解什么。 好在阿金在他的精神照料下,身体恢复不错。 打了一周吊针,总算把他的身体巩固下来, 不需要再打针了。 接下来只需要喂药。 药很苦,是液体的,一天三次,需要有人喂。 这种液体里边有浓缩起来的、人体需要的养份。 能够代替人类的饭食。 这种细致的活儿琼恩笨手笨脚做不来。 原本是该特护做的。 但是都被郁宸主动包揽了。 每次喂药的时候, 他怕呛到阿金, 都要把阿金先搂在怀里, 让阿金枕在他的臂弯里,然后他嘴里含了药汁, 俯身吻住阿金柔软的唇,轻轻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把药汁渡进阿金的嘴里。 一边喂药,一边用指腹温柔地擦去阿金嘴角的水迹。 等待阿金的身体在条件反射下,自然而然地把那些药汁咽下去。 他怕阿金在梦里会觉得苦,从来不吃糖的他,每次喂了药都会在嘴里含了糖,轻轻地渡给阿金一些甜味。 只一些,不会很多,糖最后会被郁宸吃掉。 郁宸会轻手轻脚地,把阿金重新放到床上。 就这样,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阿金还是没有醒来。 但有时会迷迷糊糊地跟郁宸对话,比如郁宸叫他很多很多遍的时候,他偶尔会发出很虚弱地一声“嗯”。 而后郁宸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问:“阿金,有没有在想上校?” “想……” 郁宸往往奖励似地,一只手包裹着阿金的双手给他传递热度,一只手放在阿金的发顶轻轻地抚摸:“努力醒来,看看他好不好?他也很想你。” “……好。” 自从塞壬死后,到现在半个月了。 阿金仍然在昏睡。 郁宸陪伴了他半个月,却需要忙碌起来了。 白星上,太多土地被核能污染,充斥着辐射。 这些地方基本成为了废墟,只有少数地区因为地址原因,可以往地表以下挖建地下基地。 好在白星比地星的面积大很多。 不论是海洋,还是陆地,都有大片大片未经开垦,也没有过人类踏足的地方等待他们去登陆。 用琼恩的话说,白星是一颗年轻的星球。 它经历过热武的摧残,但它有旺盛的生命力,可以用漫长的时间自行修复。 在白星,还有太多新土地和新秘密等待人类探索。 这半个月的时间,猎杀者执行官们集结而来,找了郁宸好几次。 他们的诉求很简单——在这些年的战争里,人类和人鱼两败俱伤,白星也损伤太多。塞壬死后,战争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大家虽然休战了,但仍然是一盘散沙,放任下去,只能够任由时间将他们尽数吹散。所以,他们需要重建秩序! 这种诉求急切而热烈,他们需要秩序! 而秩序的创建者,必须是一位能够给予人类信任感,给予人鱼安全感的,德高望重之人。 这样的人还需要推举么? 不需要。 因为,所有的人类和人鱼,对郁宸这位救世主产生的崇拜、尊敬,都已经达到了极致。 哪怕是从前,猎杀者基地那些讨厌郁宸的猎杀者们,现在甚至都已经成为了郁宸的信徒。 救世者,七芒星,人世间的神祇。 所以,猎杀者带来了千千万万人的希冀。 他们希冀郁宸在白星建立秩序,成为白星的守护者! 甚至,连蓝色系的人鱼都跟过来一起附议。 他们自从知道人鱼原本就是由人类带来白星以后,先是震惊迷惑不能置信,可是慢慢地,想到哪怕是他们向人类挑起战争,人类依然用包容的心态对待他们,他们就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甚至,一些极端崇拜郁宸的人鱼,竟然愿意登上人类陆地,受制于人类,成为人类的子民! “秩序。”又一波猎杀者执行官前来求劝之后,房间只剩下郁宸、阿金、琼恩三个人时,郁宸淡淡地掀了掀唇角。 他此时站着,琼恩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阿金。 所以郁宸看着琼恩的时候,就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琼恩有些不自在,他也站了起来。 可是仍然不够郁宸高。 自从塞壬死后,琼恩单方面解除了和郁宸的上下属关系。 郁宸并未置喙什么,也任由他去。 毕竟,没有了共同的敌人,合作关系自然也就默认解除了。 彼此自由。 琼恩也道:“秩序。的确很重要。” 他在房间里踱步:“没有秩序就没有约束,不论是人鱼,还是人类,都会露出最原始、最野蛮的兽性。因为没有约束,所以人类和人类、人鱼和人鱼之间就没有道理可讲。谁的拳头硬,谁就能征服谁,被征服者没有权利,拳头硬的人和人鱼才能生存下去。大战争结束,但是小战争永无止息。所以,我们的七芒星大人,就满足众望,重建秩序吧!” “这是你的想法?”郁宸问。 琼恩道:“是。” 琼恩看了眼阿金:“在战争还没有结束之前,我就已经成为一个被人鱼鄙弃的、不被人鱼承认的有名无实的人鱼王了……现在战争结束,一切尘埃终于落入尘土,高傲的人鱼子民们更不可能臣服于我……” 琼恩自嘲地一笑:“其实我从一开始混入人类基地,就没有想过要保住自己的王位。七芒星大人,你知道的,我的理想只是和平。” 他重新坐下去,用手抚摸阿金的脸颊:“以后我可能会带阿金走。到深海,过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人鱼群奉你为新的神祇……说实话我心里确有不虞,但这不是我能够改变的。好在人类原本就是人鱼的恩人,如果不是人类的方舟将人鱼带上白星,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人鱼也不会站在白星,他们早已经随着地星毁灭了。所以,一定要向人类臣服的话……我没有意见。” 郁宸其实没有仔细听他下边的话。 郁宸满脑子都是琼恩说的“我可能会带阿金走。” 郁宸微微颔首:“所以,在你看来,我会成为建立白星秩序的人。” “为什么不呢?没有人能够拒绝权利的诱惑。何况,拥有不凡的能力,所以才站上顶峰。这是你赢得的荣光。” 郁宸浅浅嗤笑一声,片刻后,他道:“我不拒绝权利,也不拒绝站在顶峰,更不可能拒绝成为保护白星的那个人。但是,琼恩,我不懂王权之术。建立秩序是王族的特长,我也没有这个兴趣。所以——琼恩,如果我要求,让你在白星建立统一人类和人鱼的王朝帝国,你愿不愿意?” 琼恩愣住了,他的心狠狠一动,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问道:“那,你呢?” 郁宸沉声道:“我自是坐镇帝国一侧,成为帝国最坚固的盾牌,和最锋利的刀刃。” 琼恩深深吸气,吐气,突然转过身,伸手拽住郁宸的衣襟,他神情肃然到极点:“你说的……是真的?!” 郁宸低笑:“白星的人类和人鱼,推举我,只是为了得到我的保护。我想他们并不介意帝国的权柄其实握在谁的手里。只要我身在帝国,是帝国的一部分,他们也就能安心了。至于他们是否会臣服你……你也不必担心。倘若连他们奉为神祇的帝国守护者,都低下头臣服在你的麾下。你说,他们会如何抉择?” “他们……” “他们自然,会随之向你臣服。” “你说的,你可不要反悔啊!郁宸!”琼恩像是激动极了,连阴阳怪气的“七芒星大人”都忘了喊。 “那……那你有什么条件你随便开!”琼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由自主地看着阿金。 郁宸笑了笑,走到床边轻轻坐下:“聪明。的确也有一丁点的私心,却不是条件。因为,即便你答应不了我,我也有自己的办法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 “你不要说你想得到我的弟弟啊!” 郁宸嗤笑:“不好意思。我想要你的弟弟。” “郁宸你!……” “白星帝国的上将大人,要娶白星帝国的小王子。凭实力就能得到万众祝福,不需得到帝国国王的首肯。” “你!你莫不是表面上把王位让给了我,实则上架空我的王权!” 郁宸还没说话,就听到一声极微弱的轻唤。 “上校……” 郁宸眼神微震,连忙垂下头去看阿金。 就看见阿金半睁着眼睛,看着他。 情深有些呆滞、迷糊。 琼恩气急败坏地抓住了阿金的手:“哥哥也在,你怎么只叫上校,不叫哥哥啊!” 第62章 阿金半眯着眼睛, 原本就迷迷糊糊地,此时被琼恩一吵,神情更加迷茫。 郁宸在床沿坐下, 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阿金的发顶,他的声音也无比轻柔,像是怕惊扰什么:“你醒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金没有回答, 眼神好半晌无法聚焦。 他只是看着郁宸的方向:“上校……” 郁宸在琼恩恼羞成怒的视线里,用被子将阿金一裹, 然后揽着腰抱紧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他安抚:“上校在。” 琼恩伸手要来抢夺阿金,被郁宸抬手挡了回去。 郁宸抬眸,眸色里透着寒光, 起到了不小的震慑威力。 他用警告的眼神看着琼恩, 附在阿金耳边说出来的话却温柔的像是要溢出水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阿金在郁宸怀里很小声地道:“……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闷闷地, 发音不太清晰。 身体的反应也很迟钝。 他说了这句话以后,就开始小声地念着“上校”,声音虚弱,语气像是撒娇。 原本郁宸被叫的心软, 一直温声哄着表示自己在呢。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阿金仍然在这样叫他,似乎要叫到天荒地老。 郁宸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轻轻地扳住阿金的脸,仔细打量。 这个举动让阿金受了惊, 阿金轻呼一声, 应激一般伸出手抓紧郁宸的衣襟, 他急得眼尾瞬间红了,嘴里喃喃着:“上校……抱……” 郁宸眉头轻轻蹙起, 一把将人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 琼恩也傻眼了。 他也觉出阿金的不对来。 他连忙凑过来,跟郁宸一样的反应,仔细地盯着阿金。 琼恩伸出一根手指头,语气焦急地问:“阿金,你看这是几?” 阿金扭头看了他一眼:“是一。” 然后,继续当琼恩是空气。 他重新把脑袋蹭进郁宸的怀里,小声地念着“上校”。 琼恩气急败坏:“郁宸你给他吃了什么迷魂汤!” 郁宸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 他扳着阿金下巴的那只手轻轻托了托阿金,然后用指腹轻轻蹭阿金的脸,问:“我是谁?” 阿金眼神仍然有些茫然:“是……上校。” “上校是谁?”郁宸追问。 阿金伸出一只手,噙在唇角,歪了歪脑袋:“不知道……” 郁宸眼神一沉:“那你为什么一直喊他?” 阿金仰着脸痴痴地看着郁宸,郁宸也不催他,过了很久,阿金才羞赧地道:“因为……上校,保护我……” “你记得我保护你?”郁宸抓着重点问。 阿金使劲点头:“藤蔓抓我,上校,保护我。” 郁宸深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又轻声问:“其他的呢?除了藤蔓和上校。” 阿金想了一会儿,有些痛苦地撑住脑袋:“我想不起来。” 郁宸把他揉进怀里拍着:“想不起来就不想来。记得上校,记得他会保护你就好。” 琼恩在一旁一会儿一句脏话,却没有任何人理他。 他终于忍不住对着垃圾桶发火:“特么的,我弟弟把我忘了?!” 琼恩找了一群特护过来看阿金的脑子。 大家给出的结论很一致:精神力轻度衰弱性暂时失忆。 属于是精神力短暂枯竭的后遗症,虽然身体的营养经过快速补充跟上了,但精神力还需要慢慢调整才能够恢复到最初的能量。 这种暂时性失忆会随着精神力的恢复,随之一起恢复。 需要一个过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能够痊愈的。 要注意的是,在这个过程里一定要看好阿金。 因为这种失忆不仅仅是短暂的记忆缺失,连以往的认知也会随着一起缺失,后续当然也会一同痊愈。只是在这个过程里,阿金的心智可能会像个孩子。 但在这个过程里,也只是短暂的认知缺失及心智衰退,不代表智商有问题。 郁宸和琼恩放了心。 只是看着阿金茫然迟钝的模样,心软不已。 阿金在特护院又住了将近一个星期,特护说阿金的身体已经没有问题了,接下来只需要好好休养,让他在舒适的环境里身心放松,养养精神力,他的记忆和心智也就能恢复到原本的样子了。 郁宸于是带阿金回了家。 却不是回忒修斯。 因为忒修斯也在“城市重建计划”的项目里。 所有在战时被污染的城市,要根据污染的等级进行重建。 污染严重的直接被划入“废弃区”,封禁起来禁制人类和人鱼踏足。 污染不严重的,按照分级,进行净化、重建。 这些都是大工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现在人类和人鱼的损耗都很严重,许多人类和人鱼都被封闭进地下基地,等待地下交通设备打通之后才能外出通行。 完全完成污染区重建,或许需要通过几代人的共同努力。 所以,郁宸待阿金回的是“新城市”。 “新城市计划”和“城市重建计划”是白星尚未加冕的临时大总理——人鱼族琼恩,同时推行的计划方针。 推行之后,立即进入建设。其中“新城市计划”是重点一级建设,“城市重建计划”是个长期的,重要程度次于“新城市计划”的建设。 郁宸的新家就是“新城市计划”里最重点、被划分为未来新都城的“克莱因城”。 这座城市坐落在一片偌大的、羽毛形状的陆地上。 周围环海。 大陆里有山有水,景色怡人。 只是猛兽横行。 但再多的猛兽,也敌不过猎杀者的刀枪棍棒。猎杀者征服这片土地只用了一个星期。 猛兽驱逐之后,原猎杀者基地负责基建的小队,利用高新科技,飞速在这片土地上搭建城池。 整座城市的建设还需要一段时日。 但是只一个星期的时间,新的猎杀者基地就已经建立好了。 郁宸带阿金入住的就是克莱因城里的新基地。 也是新的元首府。 即便许多装潢、家具还不够整齐,还不够富丽堂皇,但已经巍然大气极了。 阿金心智衰退后,比从前胆怯认生。 郁宸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小尾巴似的。 几乎形影不离。 郁宸这些日子太忙,总是不同的场地来来去去。 要带着阿金,对他来说其实多有不便。 但是他却拿出了十分的耐心。 琼恩这些日子也顾不上阿金,毕竟阿金跟在郁宸身边他也放心。 郁宸把王权交给了他,他下定了决定要施展自己从前未尽的报复。 作为一位从小接受王权教育的王者,权利给他带来的诱惑无疑是惊人的,他几乎废寝忘食。 各种计划里实地奔波侦查。 战后重建、古地星帝国模式重启等,诸多事宜都需要他。 郁宸也不时出入各种议会场合。 战后建设、流民收纳等,琼恩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在处理了,且效率相当不错,让郁宸满意自己的选择。 现在的会议,大多都是为了帝国模式重启的事宜。 能够参与这种会议的人,哪一个不是战场上杀敌无数的高级执行官,哪一个不是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整天跟在郁宸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的金色人鱼。 曾经在忒修斯城上驻扎的猎杀者们,也有人是认得阿金的。 但大多数人不认得。 他们对于这个整天跟在他们奉为神祇的七芒星身后,一脸茫然、不发一语的参会对象十分好奇。 但是却绝对不敢打听,只会在心里瞎猜,有猜测这是郁宸亲戚的,有猜测这是郁宸秘书的…… 什么都有。 这一天郁宸正在开会。 身边撑着脑袋昏昏欲睡的金色人鱼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没有发出声音。 但在周围正襟危坐肃然板正的人群里,显得十分扎眼。 有几个执行官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还有几个执行官已经开始为这条小人鱼祈祷了。 郁宸开会认真是早就出了名的。 他不容许他的会议上,有任何一个参会者疏忽敷衍。 小人鱼这样的情况,轻则要被他勒令降级,以后禁止参会,重则还要遭受体罚。 大家心想这条小人鱼也太大胆了。 被人注视了,金色人鱼就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应该打那个小小的哈欠,他瞬间局促不安起来。 他偷偷看了眼身边拿着羊皮卷的郁宸,又偷偷打量了一圈众人,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如坐针毡。 在察觉到众人的探究越来越深,小人鱼似乎慌了神。 只见他竟伸出手,去拽郁宸的袖子。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纷纷为小人鱼捏着汗。 心想:这条小人鱼要挨揍了。 果然,正在说话的郁宸忽然就停了下来。 有的人已经开始摇头,为这条小人鱼暗道可惜。这么漂亮的小人鱼,可惜脑袋不聪明啊。 不料,郁宸在所有人的灼灼注视下,朝身边的金色人鱼微微倾身,他拽下身上披着的大衣,把身侧只到他肩膀的金色人鱼裹了起来。 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条一脸做错事表情的人鱼似的。 众人讶异地睁大了眼。 眼睁睁看着,这位传说里杀伐决断,手刃邪神塞壬的修罗王,竟然伸出比利刃还能夺人性命的手,轻轻地擦拭金色小人鱼自顾自玩耍时弄脏的脸颊。 郁宸当着所有人的面,附在小人鱼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那小人鱼竟然安静了下来。 然后,让众人更加大跌眼镜的是——郁宸还伸出一只手,放在小人鱼面前的桌上,任由小人鱼玩他的手指头。 那模样,像是在哄自己的小孩。 众人纷纷挪过脸,不再去看。 后来散会的时候,人群里议论纷纷: “刚才那条金色的小人鱼,是什么来头啊?” “不知道。” “我倒是知道一点,好像是临时大总理的弟弟。” “原来如此。最近的议会不是已经决议出新帝国创立的时间了么?到时候临时大总理一接受七芒星大人的加冕,就要成为帝国的国王了。那么他的弟弟就是帝国第一个小王子了。” “七芒星大人,是在照顾帝国的王子?我怎么觉得……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呢?” “不要妄议七芒星大人。” “嗨……我也不想妄议。只是,我看着小人鱼依赖大人的很……大家都知道,七芒星大人向来没有什么感情。哪怕就要走向新纪元,从前的战争已经成为历史,可七芒星大人仍然将会是帝国的利刃。冰冰冷冷。那小人鱼看上去傻傻的,不懂看大人脸色,你们没看见他玩大人手的模样?这可是帝国议会啊!也太胡闹了吧!人的容忍都是有限的,等大人厌烦了他,就凭他没个眼力见的样子……小心被大人丢进黑海漩涡。” 黑海漩涡,是战后重建之际,琼恩指定的一处“垃圾集散地”。 “少操心大人的事。” “也是。” 这边,散会的人还在叽叽喳喳不休。 那边,阿金被郁宸牵着手,低着头委屈巴巴地走在他的身侧。 郁宸一路上都在跟阿金讲话,是想给阿金一种他一直都在的暗示。 阿金现在太黏着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金的损耗,是因为精神力都是花在了他的身上。所以,阿金黏郁宸黏到只要郁宸不说话,阿金就会一直叫“上校”。 可郁宸跟阿金说了一路的话,阿金都爱答不理。 终于,郁宸停了下来。 阿金一愣,委屈巴巴地抬头。 对上郁宸晦暗的眸光。 郁宸伸手捧住阿金的脸:“在想什么?” 郁宸不问还好,一问,阿金隐忍的委屈像是找到了阀门。 他眼角一下子湿润了,像是一个向大人告状的小孩:“他们……嘲笑我。” “谁嘲笑你?”郁宸轻声问。 阿金抬手擦眼角:“所有人,眼神……” 郁宸理解了他的话。 轻笑一声:“记性变差了,心思却变的这么敏感么,没有人嘲笑你,他们只是好奇你是我的什么人。” “那我是你的什么人。”阿金仰着脸,眼尾红红地问。 郁宸一时间没有说话,伸手轻轻擦拭阿金的眼角。 他心里酸软一片。 要不是他知道现在的阿金傻傻的,还以为阿金这是聪明地套他的话呢。 郁宸轻声道:“是我的……” “是你的什么?”阿金抽了抽鼻子,一脸求知欲。 纯白无瑕,似乎他好奇的根本只是这个问题本身。 似乎他一点都不知道,这样的问题该是包含了多少深深的意味。 郁宸拿他没办法,俯身用鼻尖轻轻碰了碰阿金的鼻尖:“是我的宝贝。” 然后,他看见阿金笑了。 阿金的身体还是很弱,太需要安静调养。 可是郁宸这些天实在是忙,没有办法做到陪他闭门不出。 偏偏阿金黏人的程度,郁宸片刻都离开不了。 他也不放心把人强行放在家里让特护监护。 仍然是出行的时候把阿金给带在身边,小心翼翼地保护。 比如,开会的时候,郁宸会要求大家必须小声汇报,不能大声喧哗。 这一次开会,阿金呆在郁宸身边自己玩了会儿,又无聊犯困。 和上次打哈欠不一样高,这次阿金厉害了,他直接开始打盹。 不知道是不是做了梦,眼角还挂着泪花花。 这下又把人们急坏了。 即便是见识了上次打哈欠七芒星大人对他的容忍,但这一次,直接打盹就太过火了。 人们想着:这次,七芒星大人应该没有那么好脾气了吧! 而且,七芒星大人有洁癖,这条没有眼力见的小笨鱼,东倒西歪,要是歪在七芒星大人身上,把泪花花擦了一点儿上去,恐怕饶是他哥哥是临时大总理,他也躲不过挨揍了。 可是让众人瞳孔地震的是—— 七芒星大人伸出手,用手轻轻地擦拭掉小人鱼脸上的湿痕,又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随后,自然而然地把他揽在了怀里。 小人鱼在七芒星大人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蹭了蹭,七芒星大人微微笑着,又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这下大家看清了,七芒星大人说的应该是:乖一点,睡我怀里。 众人震惊到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一个月的时间又过去了。 阿金心智衰退的小孩子行为,逐渐地改善了一些。 他的行为已经不那么幼稚,只是还没有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新帝国成立的时间已经议定,会在下个月的月底。 下个月的月底,气候大抵相当于古地星的早秋。 也是白星无数植物开花结果的时期。 克莱因城的建设雏形已经显现出来。 城民们也得到了妥善的安放,一座先进的城市已经呈现出它蓬勃、年轻的姿态。 新帝国成立的加冕仪式,就是在克莱因城新建立的克莱因王宫开启。 帝国成立之后,郁宸也将被琼恩册封帝国上将。 随着封号,还会赐予郁宸一座仅次于克莱因王宫规模的上将府。上将府还在建设,建成之后,郁宸随时可以搬进去。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间,时间就来到了帝国成立的这一天。 【完结】 第63章 帝国是在白星气候性植物开始泛黄的时候, 正式建立的。 它相当于古地星的早秋。 但同时,盛夏的一些痕迹还没有消散。 野花放肆地盛开到最灿烂的时候,不知名的鸟儿漫山遍野地翩跹。 当阳光随着风在湖面上荡开粼粼波光时, 会让每一个白星的生物觉得,这是人间最好的时候。 帝国建立,其实是众望所归。 那一天, 克莱因城的光景自然热闹而盛大。 郁宸身着墨绿色的上将服, 在高高的加冕台上,为身上流光溢彩缀满宝石的琼恩捧上王冠。 “祈愿白星与陛下, 万寿无疆。” 郁宸的话一出,万民沸腾。 “祈愿白星与陛下万寿无疆!” “祈愿白星与陛下万寿无疆……” 不论是人类还是人鱼,此时几乎已经不分彼此,他们狂热地拥抱在一起, 恣意大笑, 相互拥抱。 仿佛曾经的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只是一场虚空大梦。 而在加冕台外的帝国皇家观礼廊桥里, 一条金色的人鱼正不合时宜地扒拉着两名护卫堵在出口处的长/枪撒野。 “放我出去!” “哎呀我的小殿下,您要是出去了,我们的小命就没了,上将大人这会儿不能被打扰啊!” 那护卫投鼠忌器, 不敢真的伤了这条金色的小人鱼,只能用长/枪交织成铁网,拦住他的去路。 周围同在观礼台上的将士侯爵们,此时谁还不知道这条金色人鱼的来头? 这位可是国王疼爱有加的亲弟弟, 上将大人天天带在旁边呵护宠溺的娇娇宝贝。 大家也都能看出来, 他的脑袋差着一根筋。 他们之间有人上去温声哄劝:“小殿下, 上将大人很快就回来了,我听见他临走的时候叮嘱您不要乱跑呢。” 金色小人鱼仰起脸看了他一眼, 又发现周围的人们都在盯着他。 神色各异。 金色小人鱼迟疑了下,不再为难护卫们。 耷拉着脑袋坐回角落,不再看人。 他低着头,抱住自己的尾巴尖尖,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周围一阵嘈杂的声音。 但是他满脑子都是上校的影子,没有心思去顾及周围忽然的热闹。 直到空气再一次安静下来。 他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他的面前。 他反映有些迟钝,仍然抱着自己的尾巴尖尖。 他仰起脸,看见了郁宸。 “上校!”他无精打采的眼睛像是忽然有了光彩,他一下子站起来,往郁宸的怀里扑。 郁宸伸手在他扑进怀里的时候揽住了他的腰:“有没有乖乖等我?” “等了,很乖的。” 阿金听见周围的人们小声地笑起来,笑声是善意的。 却让阿金一阵心虚。 阿金把脸藏在郁宸怀里:“真的很乖。” 周围有人哈哈地笑了声,像是在替他说好话:“小殿下是真的乖,您离开的时候没有去跟护卫闹。” 阿金看见郁宸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勾了勾嘴角。 郁宸又问他:“有没有麻烦在座的长辈们?” “……没有。”阿金的声音很虚。 郁宸故意又问:“那有没有打扰护卫?” “没有!都说了很乖的!” 郁宸哑然失笑,伸手轻抚他脑后的软发:“好,相信我的阿金是最乖的。” 郁宸给阿金整理弄乱的衣襟,他才离开了一会儿,这小家伙就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 郁宸的视线细细地扫过阿金全身。 他今天穿着一身宝石蓝的袍子,上边有金色丝线交织的刺绣,坠了白色、金色、红色的彩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阿金的头发原本就是金色的,这样的打扮穿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人鱼小王子。 郁宸给琼恩加冕之后,就没有关注加冕台了。 他就坐在观礼台上,拥着阿金,在不打扰他人的情况下,陪着他玩了整整半天。 观礼结束的时候,这些按照功绩新封的王侯将士们开始矜持地等待自家的驯狼车架来接。 郁宸也在等上将府的狼车来,等待的间隙,他听到有人直呼阿金名字的声音。 自从议会多票通过琼恩成为新国王以后,阿金的名字就很少被人提及了,知道的都会叫他一声“小殿下”。 听见声音郁宸回过头,看见一身明净衣衫的老唐使劲抓着克莉丝的手,克莉丝眼睛盯着阿金,一边恼怒老唐抓着她不让她撒欢,一边又向着阿金露出兴奋的神情朝他招手:“King!阿金!” 阿金不太记得克莉丝。 他抓着郁宸的袖子,往郁宸怀里躲了躲。 郁宸对着克莉丝比了个“嘘”。 克莉丝挠了挠头,放慢速度走过来:“上校大人,阿金还没有恢复么?” 克莉丝有些懊恼地撅起嘴。 老唐笑道:“该叫上将大人了。” 克莉丝朝郁宸做了个鬼脸,没有改口。 郁宸也由着她。 过往的战争使许多故人离散,好在最终仍有相逢。 只是老唐的酒吧和旅馆没了,变成闲散人一个。 从前的人鱼保护协会也没了,现在人类和人鱼大同,反正也不需要了。 从前保护协会里那些人鱼,也成了一团散沙,许多人和人鱼都找不到,也没有再相逢过。 克莉丝原本是怕郁宸的,但在战乱时和郁宸阿金也算共渡了一小段时光,自以为跟他们有些渊源了,就有些皮了。 后来战争结束,郁宸不愿意身边跟这个小屁孩,他有阿金一条小鱼跟着就够了,容不下旁人。 就要把克莉丝送到新建设的福利院,是老唐拦住了。 老唐说,他没有孙子孙女,而克莉丝也是孤单单一小只,不如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克莉丝不想去福利院,对于老唐的提议求之不得。 郁宸似乎看不下去一老不小颠沛流离,就让陈管家花他的资金给老唐在克莱因城重新置办了一座小商业楼,算是投资。 还在建筑,等建成了,随便他们做什么生意,郁宸都不过问。 克莉丝上次看见阿金的时候,阿金没认出她。 这次仍然没认出。 克莉丝有些懊恼,问郁宸:“他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啊?” 阿金小声道:“抱歉,虽然我一时间记不起来,但是我愿意和你重新成为朋友。只要……只要你不那么大声音和我说话的话。” 克莉丝挑眉:“阿金你只是失忆了而已,怎么还变娇气了啊。” 郁宸轻声道:“他精神力受损,少了一层天然防护,屏蔽力缺失,更容易收到环境的刺激。听觉、触觉都比普通的人类和人鱼敏锐,也更容易陷入被动应激。你大声说话,会让他不舒服。所以,你安静点。” 克莉丝惊呆了。 因为郁宸说话的声音虽然轻,但是语气森寒,像是一种警告。 而且,他向来话少,为了阿金,竟然说了这么多的话。 克莉丝一直都觉得郁宸对阿金有些特别,加上这段时间两个人出双入对,传言很多。 克莉丝心里犹疑着,郁宸的话她却是听进去了。 她点了点头。 郁宸看见上将府的车来了,便道:“告辞。” 克莉丝忽然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道:“等一下,上将大人。” 郁宸微微侧过脸,示意在听。 克莉丝神神秘秘地问:“你们……是不是那种会结婚的关系啊?” 郁宸一愣,低头看了眼阿金,“嗯”了一声。 他揽着阿金往台阶下走。 克莉丝在老唐笑眯眯的视线里追出去,又问:“什么时候结婚啊?” 郁宸这一次没有停下来。 就在克莉丝以为郁宸没有听见,已经要走远时,郁宸的声音轻飘飘地传了过来,似乎还带了一丝隐约的笑意:“等他好了。” * 郁宸有些摸不着头脑。 明明带阿金回家的时候,阿金还一副喜欢他的样子。 怎么到了家,忽然就不理他了。 吃饭的时候,阿金自己闷闷地扒饭。 郁宸像平日里一样,给他布菜。但是阿金只吃自己夹的,看都不看郁宸给他布的菜一眼。 郁宸哄他,他也不说话。 入夜的时候,阿金迟迟不上床睡觉,一条鱼闷闷地坐在阳台角落的沙发上,摆弄自己的尾巴尖尖。 郁宸终于忍不住,蹲在他面前:“阿金。” 阿金扭过头不看他。 郁宸把他的脸轻轻掰过来,面对着自己:“怎么生气了?不是好好的么?是因为我上加冕台太久,你等烦了?” “不是。”阿金小声道。 “那是什么?” 阿金垂着头:“你嫌弃我。” 郁宸一下子就笑了:“我嫌弃你什么?” 阿金控诉:“你嫌弃我现在脑子不够好。” 郁宸愣住了,伸手摸他的脸,被躲开。 郁宸就强行捏住他的脸,让他不能到处乱看只能看向自己。 郁宸轻笑,说话的时候几乎是气声发音:“是因为我跟克莉丝说,等你好了才跟你结婚?” 阿金用手捏着尾巴尖尖不说话。 郁宸忍不住吻了吻阿金的嘴角,被他气呼呼地咬了一口。 郁宸任由他发泄般咬他。 轻声说:“是因为怕你好了反悔,没有嫌弃。阿金这么好,我捧在手心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阿金沉默。 郁宸用指腹摩挲阿金的唇角:“小傻子。上了我的船就下不来了。你不怕么?” “不怕!想和上校在一起……” 阿金叫上校叫了太久,已经很难改口了,仿佛“上校”两个字跟职衔没有关系,只是他对郁宸的昵称。郁宸也不纠正他。 “想和上校一起,做什么呢?” “想睡觉的时候有上校抱,醒了也有。” 郁宸有些愣神。 明明是一句无比质朴甚至带着点傻里傻气的话,不知怎地,却叫郁宸心里酸软一片。 郁宸伸手把阿金搂进怀里拍着:“好,睡觉的时候会抱着你,醒了也会,我保证。” “克莉丝都知道我们应该结婚。” “阿金,结婚不能儿戏,我想你发誓,等你好了,还愿意和我结婚的话,我会向你求婚。” “明天就结婚。” 郁宸笑了,他是真的觉得傻傻的阿金很可爱。比思虑周全的时候,多了一份炙热的勇气。如果他心智没有衰弱,理智恐怕会在思维的最高地,会左顾右盼,会患得患失,会胆怯地颤抖自己的触角不敢朝他落下去。 可是傻傻的阿金,会大声地向他索要。 索要自己想要的一切。 有那么一个瞬间,郁宸心里甚至在想,就这么傻下去,也挺好。 但他也只是想想。 他不确定阿金好起来还会不会这样全心全意满眼是他,但郁宸至少是知道自己的,他爱阿金,爱阿金所有的性情,所有的样子。 自以为自己周全聪明的那个阿金也好,这个傻傻的阿金也好。 都是他的宝贝。 “明天结婚恐怕不行。” “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一定要等我所谓的‘好起来’才行?” “一定。” 阿金有些情绪低落:“那好吧。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没有和我结婚的时候,也……” 他也了半天,害羞起来。 郁宸就问:“也什么?” 阿金咬了咬下嘴唇:“也不能和别人玩。只能和我玩。好不好?” 郁宸在他唇瓣轻轻落下一吻:“好。” 阿金的身体已经大好了,只是一到夜里就会比旁人困的快。 跟郁宸说着话呢,就开始眯起眼睛打盹。 不一会儿,就像是没有骨头似地,往沙发上靠。 郁宸伸手把他捞进怀里。 阿金就软软地瘫在郁宸的怀抱。 郁宸把他抱起来往卧室走。 像从前无数个夜里一样,把小笨鱼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给他脱掉衣物鞋子,然后拧了热毛巾给他擦脸擦身体,换上他喜欢的睡衣。 再给他盖好被子。 等郁宸自己洗漱好了,就掀开被子躺进去,自然而然地把这条小笨鱼搂进自己怀里。 小笨鱼偷偷扬起嘴角,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他好像很喜欢装睡,然后享受郁宸对他轻手轻脚的伺候。 郁宸也乐于假装他不知道。 如果似乎平日,小笨鱼会在郁宸怀里蹭来蹭去,找最舒服的姿势安睡。 但是这天,小笨鱼忽然说话。 他假装睡意迷糊地撒娇:“郁宸。” “我在。” “小鱼崽崽,很可爱。” “和你一样可爱。” “所以……” “所以?” 郁宸感觉到怀里的人害羞地往他怀里贴紧了。 然后,他听见阿金小声地道:“所以我想生小鱼崽崽。” 郁宸失笑:“你还是一条小鱼崽崽,你还小,等你长大了。” “我不小,我都成年了!” “嗯,成年了。” “所以我要生小鱼崽崽嘛,好不好郁宸好不好?” 郁宸无奈,低头细细地吻他:“……好。” 明明是早秋,却一室旖旎春景。 阿金太贪恋郁宸的怀抱,哪怕是在鱼生大和谐的时候,也必须要郁宸紧紧地抱着他。 郁宸对他无下限宠溺,什么要求都百依百顺。 可不论郁宸多么温柔,七芒星的压制力放在那里,改变不了。阿金现在身体还是太弱,一丁点过于火热的温存都受不住。 郁宸已经很有分寸很小心,最后阿金还是在他的怀里晕了过去。 但脸上是餍足和幸福。 郁宸抱着熟睡的阿金去清洗,最后把他擦得清清爽爽地,妥帖地放进温暖的被窝。 搂住他轻拍:“乖,睡吧。” 阿金在郁宸的安抚里陷入更深的沉睡,只觉得周身温柔极了,有温暖的怀抱熨帖着他,他很舒服。 迷迷糊糊地,阿金无意识地想到了一些东西。 他想起来,郁宸好像是个很危险的人。 那时候白星战火四起,他第一次遇见郁宸的时候,郁宸就用刀尖抵住了他的脖子。 可是刀尖没有落下来,郁宸还把他捡回了家。 所有人都见过郁宸暴戾狠绝的样子,唯有他,在硝烟弥散的深渊里,窥见过他不为人知的柔软。 从此在他手心恃宠而骄,无所畏惧。 过了会儿,郁宸发觉怀里的人呼吸终于均匀平稳,就把他搂紧了一些,自己才闭上眼睛,打算入睡。 一直以来,郁宸都是这样,等阿金入睡之后,他才入睡。 关了灯,郁宸又落了一吻在阿金的唇角,用几乎没人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不要怕,我会娶你。” 郁宸从不对谁许诺。阿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阿金不知道的是,郁宸早已经把求婚的仪式、结婚的地点设想好了。 但他知道,郁宸向他求婚的那一天,他一定会很幸福。 不,他的幸福,不止在那一天。 他的幸福会充满往后的每一个日子。 在郁宸陪伴着他的每一天,每一个时刻。 因为他知道,郁宸会让他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幸福。这是有一天温存过后,郁宸像天底下每一个海誓山盟的情人一样,以为他睡了,附在他耳边,偷偷对他说的。 阿金清楚郁宸的一个诺言比世上任何东西都有价值,他的承诺,必然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