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妹》 1. 谢家 西北的春来得要稍迟些,已是二月打头,山间的河流仍在化冰,流风惨冽,将迟迟不休的寒意送往山下的清河村。 此时各家各户都在为农忙做准备,坐落在西村的谢家却不。这家人口简单,家中无老者,仅一对年轻夫妻并一双儿女,人口简单,但也算齐全美满。 谢家小院不大,但亮敞,西隅建有一方小小药圃,种着几株常见的凝血草,中间以石砖砌出个圆坛,插着棵歪歪扭扭的沙枣树。院中布局不考究,勉强有几分野趣。 谢家的儿子谢观还在学庙读书,屋里独谢不愁一人。忽然木门被急急地笃笃敲响,打破满院的寂静,吓得谢不愁一激灵,不过没一会儿听门响的节奏她心下了然,打开门,果然是隔壁王婶。 王婶是个朴实热情的中年妇人,此时一手正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肉夹馍,见她开门便要递给她吃。 “婶婶儿刚随便做了些吃的,这是刚出锅的,来,你拿着。” 谢不愁唇畔梨涡浅浅,道了声谢。 王婶拍了拍粗布围裙,余光不自觉往院里探去,篱笆小院空空荡荡,只有谢不愁一人。 王婶没见到她家大人,问道:“不愁丫头,你爷娘又出去打猎啦?” 谢不愁捧着碗嗯了一声。 清河村位于河谷,大部分农人都种有几亩田地,谢家人却是奇特,屋后本有几分薄田可以种地放羊,但被那当家的铲了做仓房,夫妻俩不事农牧,多年来以打猎为生,是村里有名的猎户。其身手矫健,豺豹虎熊都不在话下,曾在众目睽睽之下生擒过一头闯入她家捣乱的野猪,村中人无有不拜服。 王家对谢家更是感恩戴德。 想起那骇人的情景,王婶至今都唏嘘不已。 “什么时候走的?我都没听见响儿。” “昨日一早天擦亮就走了。” 小丫头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王婶便邀她到王家院子坐一坐。 山里人质朴淳厚,盛情难却,谢不愁只好裹紧了棉袄,扶正了麂皮绒帽,捧着热腾腾的肉夹馍跟在王婶身后。 王家院子里立着一颗高大的胡杨树,春寒料峭,却也吐了新绿,黄绿相映,比谢家的沙枣有些意趣。院子一角圈养着鸡,咯咯咕咕不停;院子正中有些空旷,躺着几片枯黄的落叶,旁边摆着几张歪扭的杌子,似是告知来客主人只是稍作离开。 王婶家也只她一个,几个孩子都到县城做生意去了,男人还在地里头忙活。 方才王婶编好的箩筐还未收捡好,杌子边一地的篾条,看见此景王婶这才想起自家的邋遢,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刚才编筐编得我腰酸背痛,也没收拾,就起来烙了几个馍,嗨,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吃呀!这天儿还寒着,三两下就把馍给吹冷了,待会儿当心咬嘴里都浸牙。” 谢不愁忙拿起一张馍吃了一口,味道鲜美,但确实已经有些冷了,她抿嘴笑着又道了谢:“谢谢婶婶,味道很好。爹娘辛苦,哥哥读书也累,我想留一些给爹娘和哥哥。” 这清河村里头最奇怪的就是谢家人,一家四口无论老小,虽粗布麻衣,饮的也是白水,却个个气质超然,容貌姣好,村人免不了私下窃语,猜测谢应与邱玉应是大户人家里私奔的少爷小姐。 清河村多的是世代为农的人,见过顶富贵的人也不过是县城里的富商,少爷小姐的故事只在话本和说书人口中听闻过。谢氏夫妇的存在在小小山村里带着一层传奇色彩,而其诞下的儿子更是。 十五为秀才,现才十八就中了举人,在县里办的学庙念书,是未来的官老爷,连知县大人都要给三分面子。 王婶与谢家人为邻十年,对此与有荣焉,笑眯眯地说:“你爷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呢,先把自己碗里的吃了,我那锅里头还有,等你爷娘哥哥都回了,我再去做些,绝对管够。” 谢家夫妻时常一出去就是三两天,归期难觅。 于是王婶看着谢不愁呼出口白气,嫩白小脸藏在氤氲雾气后,动作文雅,丝毫不见狼狈地又吃了几口,行动间有种说不出的静美。 王婶感慨:这哪儿是清河村生得出来的妙人儿,这明明是县城里的大小姐嘛! 吃完一张肉夹馍后,谢不愁实在是吃不下了,捡起地上的篾条坐在王婶边上与她编筐,两人手上一边忙着,时不时嘴上再搭几句。 日薄西山,谢不愁心里越发盼望着弟弟和父母早些还家,琢磨着该是他们回来的时辰了,耳朵便竖得越发地尖,终于,她隐隐约约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间或有说话声。 谢不愁放下篾条,喜不自胜地对王婶笑着说:“婶婶,是我爹娘回来了!” 王婶停了手上的动作,竖起耳朵听:“我咋没听到声音?不过也该回来,你先家去吧,婶婶再去烙几张,等会儿给你们送过来。” “哎,谢谢婶婶!”谢不愁两眼弯弯脆声道。 王婶目送着她,只见她纤手提着裙裾两步并作一步地疾走到了木门前,她身姿纤细窈窕,举止灵动,仿佛出笼的鸟儿。 谢不愁推开王家的门,探出头去,果然见到了正在谢家门口的谢应和邱玉,背后一车皮货药材,她高兴地喊“爹爹”、“娘亲”,两人均回过头来,这时谢应高大的身躯后也露出张清隽的脸来,正是从学庙归来的谢观,她又拔高了音调,更兴奋地唤了声“哥哥”。 一家人在这么个平淡普通的日子里团圆了,谢不愁感觉心里被填得满满的,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娇美的笑靥似生了光一般,明艳照人。 一月不见,谢观又长高了不少,容貌也脱去几分青涩,已经快与父亲一般高了。他从父亲身后站出来,看向谢不愁的目光温柔:“妹妹,好久不见,怎么瘦了些。” 三人路途劳顿,晚上图快便随意弄了些,不过一家人因团圆之喜胃口大开,简单的饭菜也吃得如美味佳肴,最后不仅碗盘全空,连王婶送来的肉夹馍也一并吃了个干净。 酒足饭饱后,一家人围着着火炉聊天。 点点火星荜拨,照亮屋内人的面容,只见四人的浑身风采恍若仙人,黄土泥墙造就的屋子竟也因之生辉。 谢应和邱玉的模样在中原也算得上是极好的,两人儿子自然也不差,只是他不像谢应那般冷硬,容貌更偏向邱玉的秀美精致,但不见一丝女气。谢不愁在打量谢观时,谢观也在打量她:“女大十八变,妹妹和我上回见到时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语气微叹,好似对未能亲见妹妹的一分分变化有些遗憾。 邱玉笑道:“是吗?许是日日相对,我倒没看出你妹妹有什么变化。” 谢不愁欣喜于兄长的观察入微,小声道:“是长高了些。” 谢应没什么表情,但神态放松,眼里满是慈爱与安乐。 “怎的突然归家了?” 谢不愁一怔,原来不是父母去接哥哥回来的,三人应是在回来时碰巧遇上的。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样也能碰上,谢不愁抿唇窃笑。 谢应这番话并非诘问。说来也奇妙,旁的父母多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到了谢家夫妻俩这儿,他们倒希望儿女能普普通通过完这一生,若非谢观幼时展露出非常人的读书天分,坚持要走读书的路子,谢应和邱玉只希望他能在清河村像他们一般当个寻常猎户。 因二人过往身份特殊,他们深觉这一生宁可不要富贵,只要安稳。 可惜儿子生来就非池中之物,这样平淡日子不知还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谢观答道:“先生患了时疫,所有学生都被遣返回了家。所以回来得匆忙,这回便没有给妹妹带礼物。” 谢不愁笑:“没关系,我不要什么礼物,哥哥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了。”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些说!”邱玉花容失色,立刻把住他的手听起脉,又捏着他的脸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一番,确定他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 谢观皮肤白嫩,被她这么一通揉捏脸上多了几道细长的红指纹,他眼中有几分无奈,道:“母亲多虑了,我确保自己无事才回来的,若是体察不清,将时疫带回来给你们如何是好?” 谢应点了点头:“我儿长大了,也会知道为家人考虑了。” 但好端端一个县里的教书先生,怎会患上时疫? 邱玉提出不解,谢观叹道:“前两日先生告假照顾久病的老母,谁知还没出学庙,他家中的小仆已经前来报丧,先生素来慈孝,闻得消息当即晕厥过去。起先只是高烧不下昏迷不醒,再后来郎中便说他是患上时疫了。” 邱玉对这一波三折的故事疑心重重:“老人刚过世怎会身带疫症?再说他都还未出得学庙的门去,怎能传染上时疫的?他是县里第一例?” “在此之前已有几例,但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后来听说那小仆也患了疫症,今日已经走了。”谢观拧眉,语气微沉。 如此凶猛的疫症邱玉倒是第一回听闻,与谢观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此事很是蹊跷,宜早不宜迟,明日我便欲与你们父亲往县里去看看情况。” 谢不愁闻言檀口微张,眼中满是惊讶与担忧,邱玉安抚性地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头顶,柔声道:“为娘通些医术,医者当仁济天下,我不能作壁上观。否则这一身本事岂不是白学?” 谢观暗暗后悔自己多言,转念一想母亲迟早会从其他地方听到消息,这是迟早的事,又心头微松。 他的父母素来侠肝义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说上一句“这怪症凶猛,请爹娘千万小心”。 夜风呼啸,吹得屋内外的门咯咯作响,谢应熄了火,一家四口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睡着去。 因为院子不大,还要做仓房出来储粮,所以仅有的一个正房做成了专门的卧房。除了几张书桌和必要的家具,他们家就像个大通铺,四个人三张床,各自相隔数尺。谢家夫妻睡一张,在最里侧,谢不愁在中间,谢观在最外侧。 谢观躺在炕上,透过窗牖见到一片灿烂的繁星,心沉如水,偶尔听见隔壁一声隐忍娇弱的泣声。 他能敏锐的感觉到此事并不简单,但与父母的热血不同,他天性凉薄,并不认为自己应当沾上这处是非。辗转反侧,这夜好不容易才睡去。 2. 田园 天将亮未亮之际,谢观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轻响。 下意识睁开眼坐起,见夫妻俩已经收拾好了行囊。 不愁仍在酣眠,水一样的眼眸正阖着,眼皮微肿,长睫隐隐还有湿意,邱玉无声叹息,转头向儿子嘱咐:“照顾好不愁,爹娘尽早回来。” 谢观昨夜并不好睡,浅眠一阵便醒了,他意识还有些不大清醒,点了点头,道了声保重。 夫妇俩轻手轻脚地出了篱笆小院,待走远,小院的影儿都见不着了,邱玉才忧心道:“此事必定不简单。” 谢应神情也并不轻松:“听闻边境虽未大战,但小战频频,此事或与之有关。恐怕天下就要不太平了,我们能做的或许也很有限。” 天还未大亮,阴沉沉的天幕笼罩在头顶,恰似两人心中的阴霾。他们行走在山间,野风一吹,忽的吹散了天边的云,泄出缕缕金光,邱玉一抬眼就看见金色的浩浩山川,心中忽觉一片旷达,她执起谢应的手,笑道:“生也好,死也罢,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望着妻子二十年如一日的秀靥,谢应也被她心中的坚定所触动。除却山川湖水,他眼中是柔情万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若能为前半生的罪恶赎上一分半点,死也不足惜。 * 清河村谢家 夫妻俩出门没多久,谢不愁就醒了,昨夜哭过,眼皮仍有些重,希望等下起来不要被他们发现才好。 她起身欲准备一家四口的早饭,出来却发现半个人影都没寻不到,昨夜围炉夜话仿佛梦一场。 她坐在院子里的小杌上呆呆地眺望天际,望到眼睛发酸。 天之大,她是如此的渺小,她的忧伤和烦恼也很是渺小。但她对亲人的想念和爱却很大,大到能盖住她眼前的整片天。 兀自感伤着,也没注意到院门轻掩,谢观已经从外面回来了。见谢不愁秀挺的鼻尖红红,捧着脸望着天不知在发什么呆,谢观好笑地问:“妹妹,坐在这里想什么呢?” 谢不愁激动地一扭头,眼里的金豆子就顺着她的动作滚落了出去。只见谢观屹立在老旧的木门前,神姿高彻,瑶林玉树也不过如此。 不顾眼中的湿润,她向谢观的方向奔去,在他跟前连声唤他哥哥,叽叽喳喳,娇憨可爱,如归巢幼鸟。 谢观道:“父亲母亲出发得早,当时你还睡着,没忍心将你叫醒。” 原来爹娘走得竟这么快,谢不愁讷讷道:“我真是个不知孝顺的懒虫,只知道酣睡。爹娘辛苦出远门,我哪有不相送的道理?” 她的眼还肿着,眼中总是湿润润,他的学舍前有一株芍药,清晨含露绽放时最美。 与妹妹相比,那方清丽都成了风尘俗物。谢观微微叹息,妹妹自然要可怜可爱万倍,捻起衣袖为她轻轻擦拭眼畔的晶莹,道:“妹妹的孝心天地皆知,爹娘疼你爱你,也不会怪你。莫要哭了,再哭,金豆子都能攒着做嫁妆了。” 谢不愁想哭也不好意思哭了,脸颊飞红:“让哥哥见笑了。” 不过她才十四,最近虽然总说她十五,但实际上十月她才满十五,小小少女,在中原都还没及笄。 “惹人羞!哥哥不许再拿这个说笑,”她琼鼻微皱,‘婚嫁’二字在舌尖转了转,滚烫如灼,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还小,那些事都还早着呢。而且我也不想嫁,王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都好多年没回过家了。我不想离家,不想离开爹娘和哥哥。” 是啊,她还这般稚嫩,除了长高了些,分明与刚来时一般稚嫩,这样的她离开父母兄长的荫庇该如何生存呢。 谢观也只是随口调侃,道:“好,不嫁,哥哥以后养着你也行。” 两人在院子里闲话了一阵,谢不愁无意间触到他衣角冰凉,才想起他方才出去过。 “哥哥方才去哪里了?” “醒来无事,见天色明媚,一月未曾归家思乡情切,便出去转了转。” 谢不愁点点头,两人都还未用过早饭,她便去厨房煮了两碗羊肉羹。羊肉是昨天谢应他们打回来的,肉质很是鲜嫩,兄妹俩吃完肉,把汤也喝净了去。收拾完碗筷厨房,谢不愁便陪着谢观看书了。 谢观如今是举人身,虽无官职,但因为西北文化贫瘠,举人都找不出几个,他在大西北算是有几分名气的,十八岁的举人,听者都叹后生可畏,当地知县都常找他拿主意。 四书五经,文章韬赋,谢不愁陪他看了一会儿就哈欠连天,在榻上浅眯了会儿,见时间还早,又跑到母亲的柜架前翻出几本闲书来看。 兄妹俩沐着阳光在各自的位置上看着书,安静的屋子里只有时不时翻书的声音。此间间或有王婶的说话声,隔壁来福的吠声,不知哪家的鸡鸣声。田园好景,岁月静好。 快到正午时,王家传来男人的声音,谢不愁看书看得犯困,分出神来趴在桌案上竖起耳朵听,心想应是王叔回去吃饭了。 不多时谢家的院子就有了叩门声。 谢观离门近,放下书去开门,回来时他神情舒朗,问她要不要去王家吃饭。 谢不愁巴巴地望着他,谢观却一副全权由她决定的模样。 那就去吧,有哥哥在,她在哪儿也安心自在。 到了王家,饭菜已经就摆好了,王婶一早就做了兄妹二人的饭。 王婶一边给他们放碗筷一边说:“早上天不亮你们爹娘就往我家扔了一头羊和一张皮,我打开门还没来得及问,他俩就走远了,这是做什么这么匆忙呀,才着家一宿就又要出门去。” 谢观简单解释了几句,王叔感慨:“左邻右舍的都知道你爹是勇猛威武的大英雄,没想到你娘一个弱女子也这样侠义。你们放心,好人有好报,你们爹娘定能安全回来的。这几天有什么困难尽管找王叔王婶,都是老邻居了,跟一家人也没什么区别。” 王婶笑骂他一句:“谁跟你这大老粗一家人,你倒是厚脸皮,上赶着跟人攀亲。” 王叔喝了口酒,笑眯眯地不说话。 谢不愁慢吞吞地咀嚼着,一张小脸藏在手中的馒头后,羞赧地和谢观同王家夫妻道谢。 王叔和王婶说起地里的收成,家里的存货,谢家兄妹也搭不上话,便认真地吃起饭。 盛着肉的盘子是放在谢观面前的,谢观夹了块肉,放进谢不愁的碗里,见她乖乖吃下,又夹了一筷子菜给她,她也吃下。 妹妹乖巧得狸奴一般,谢观不由微笑,王婶见状又打趣兄妹感情好。 两家来往亲热频繁,王家人再怎么亲和友善,谢不愁也不敢在自家一般厚颜,用完饭和谢观留在王家一起帮忙收拾。 可惜被王婶都给轰了出来:“哎呦,阿观你现在可是举人老爷,这双手是用来写字作诗的,这种粗活交给我就好了,你们回家去吧,啊,该干嘛干嘛去。” 谢观无奈道:“举人又如何,也只是个读书的普通人罢了。” 王婶却不听,喊王叔赶紧带人走,王叔笑呵呵地直接把二人推回了谢家。 3. 消息 用过饭,王婶往鸡圈里撒上一把米,鸡咯咯咯地在地上啄米。用过的脏水哗啦啦打在菜叶上,也泼在田地里。 谢不愁听着忙碌之声,半晌才想起邱玉的药圃还未照料,忙提起水壶浇水去。 浇完水,她将一头柔顺的乌发系好,衣袖则用襻膊绑在身后,露出一双白嫩细瘦的手臂,简单打扮下来,浑然一副干练的小妇人模样。 谢观忍俊不禁:“妹妹这是要做什么去?” 谢不愁马不停蹄地进出里屋,抱出一堆又一堆的衣裳:“洗衣裳去。” 回头一看,发现谢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摆出一张桌子在院子里,上面还放了些笔墨。她抱着衣裳,小小的嘴拱成一个圆,心怀歉疚:“哥哥,我是不是吵到你读书了?” 谢观摇头:“妹妹为这个家辛苦劳累,我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会嫌你吵闹?待会儿留一部分让我为你分担吧。” 谢不愁展颜一笑:“不必,哥哥读书才累。我反正不事生产,闲着也是闲着,做些琐事算得了什么?” 虽说谢家视她如己出,但她仍旧知道自己不是这家真正的孩子,不敢在这个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们对她的照料,所以总是过分乖巧顺从,企图用这些多出的乖巧顺从换取养父母和兄长更多的疼爱。 但感情最需要的是回馈,而不是以物易物,这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 瘦弱的小人儿干劲十足地揉搓着衣裳,谢观垂下眼睫掩住眼中的心疼,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很快将全身心投入到书本里去。 好不容易浆洗完一盆的衣裳,谢不愁将衣裳一件件挂好,见晾衣架还有空处,又颠颠地跑回屋子抱被褥床单出来晒。 做完这一切,她颇有成就感地拍拍手,见兄长正执笔蹙眉写文章,也不敢打扰,轻轻打开门跑到了王家,帮王家婶婶做工去,一忙不知道又是几个时辰。 直到日薄西山时,谢不愁听到田埂间有人说话,听了一阵,院门直接开了,露出两张憨直的脸,她一愣,冲他们点了点头,走到炊烟袅袅的厨房外喊道:“婶婶,王大哥和王二哥回来啦。” 王婶伸出个头疑惑道:“什么?”她刚刚正下猛火炒菜呢,油锅炸得哔波响,她啥也没听清。 谢不愁走近一步,将双手放在唇边大声道:“王大哥和王二哥回来了。”刚说完她就被厨房里的油烟给呛住,掐着细细的脖子连连后退。 “厨房油烟重,不愁丫头去外面等着。”王婶急着出去,也不管菜还差不差火候,直接捞出放到盘子里,她手在围裙上随便擦了擦往外走,“一没过年二没过节的,这俩臭小子,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王老大和王老二已经坐在谢不愁刚刚的位置上喝水,见王婶撩起围裙擦着手过来,站起身一人喊了一声娘。 王婶皱着眉将两兄弟上下一顿打量:“你们俩小子怎么不声不响地突然回来啦?” 王老大苦笑道:“没事儿我们也不想回来,只是听谢家嫂嫂说,县里现在时疫闹得厉害,隐隐还有加剧之势,劝我们早些出城。唉,这生意刚有起色呢,居然碰上这等祸事。” 王老二看了一眼兄长道:“命可比钱重要。” 王老大瞪着王老二,冷哼:“你这光出力不出钱的当然不会心疼。” 王婶赏了两个儿子一人一巴掌,没好气道:“行了行了,听你们谢嫂嫂的话没错。我听说阿观学庙里的那个教书先生也染上了,这病来势汹汹,几日就能要人命。你俩好容易捡回一条小命,就尽管偷着乐吧。” 她虽言语中多有不耐,但心中还是轻松不少。自中午听谢观说了县城疫症起她这心就一直七上八下,担忧着县城里那两个不成器的小子,还好邱玉将二人叫了回来,否则后果她不敢想。 兄弟二人一人叹一口气,叹的是县城里的生意,王婶也跟着叹了口气,叹的是别的。 谢家夫妇又救了她家一命,她深觉已经无以为报了,只能对着天边祈祷:“也不知谢家当家的和邱妹子怎么样了,老天有眼,可千万要他们顺利平安啊。” 谢不愁在墙边看了会儿他们,又扬起下巴望向天,心里满是迷茫与恐惧。 这种感觉随着时间一分一毫的过去有满溢之势。她惴惴不安地起身向王婶告辞,王婶留她下来吃饭她都没理,兀自往外跑去。 她跑到南村,东村,听到县城做工的人们几乎都回来了,人人都感慨着县里的疫症有多可怕。但没有一个人说谢应和邱玉的情况怎么样。 惶惶然踏上回程,一个人孤身走在田野间,走了不知有多久。星星和月亮都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朗朗天幕上。月辉皎洁,照见万里无云,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她垂着头漫不经心地走着,一道高大的黑影忽然将小小的她全部笼罩住,还没抬头,她就闻到了那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 是哥哥的味道。 她一抬眸,果然就看到了谢观,只是他脸上没了平日的三分笑,一张俊脸冷冰冰的,似是风雨来临的前兆。她又惊又惧地垂下头,错过了他眼中深藏的浓浓的担忧。 “一句招呼也不打,去了哪里?” “对不起……我,”谢不愁咬唇,眼眸又变得湿漉漉,“我去打听爹娘的消息了。” 谢观早有预料,神情露出几分柔软和疲惫。 “有消息吗?” “没。” 眨眨眼,滴滴答答。 温热的手指无奈地抚上她的脸颊,为她轻柔地拭去令人心疼的湿润。 不管是小女人还是大女人,眼泪永远是她们的利器。谢观在邱玉和谢不愁身上深有体会。 “饿了没?家里有饭,回去吧。” 谢不愁噙着泪点头。 一前一后,一高一矮,谢观的步伐总比她大些。 她突然快步走了几步努力追上他,手指轻轻地去碰了碰他的手,没有半分犹豫的,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温柔地执在掌中。 天还冷着,她刚刚将整个清河村跑了个遍,手脚早已被风吹得冰凉,只是她有心事,直到兄长将手中阵阵温暖传递给她时,她才打了个寒颤,发觉自己其实很冷。 她回握住谢观,悄悄地观察着这只手,漫无边际地想着下午的时候兄长曾用这只手执笔写字。 4. 夜半故人 又过了几日,谢不愁收拾仓房的时候发觉该补给了,便带着肉干和毛皮去东村换果蔬。 村人拿着毛皮拍手叫好:“哎呦,不错不错,天还冷着,正好还能让你婶儿做个围脖。” 他知道她是村西谢家的,笑着将肉干毛皮带走放好,又回仓房挑拣出上好的果肉蔬菜装在了她的小背篓里。 谢不愁看着他扶着她的背篓忙碌,忍不住问:“蔡大叔,您知道县里现在怎么样吗?有我爹娘的消息吗?” 拣菜的蔡大叔手一顿,叹道:“县里现在危险得很呐,那疫症都传到燕州城去了,一路上死了不知多少人。据说朝廷派了个大官下来封了城不许人进出,天爷啊,那城里的人可咋办哟。” 噩耗连连,仍旧没有谢家夫妻的消息。 “好了,”蔡大叔将手掌上的茎须拍净,一手将背篓提起来递给她,“小丫头,别太担心。你爹娘是有大本事的,很快就回来了。” 谢不愁背上背篓,勉强勾了勾嘴角。 回到家,王叔坐在隔壁院门口的摇椅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咕哝:“怎么六天了还没点消息,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恰好也在说谢不愁的心事,王婶听了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骂他晦气。 晚饭时谢不愁垂着头,吃饭像在绣花,往日灵澈的双眼也失去了光彩。 谢观忽然放下碗道:“明日爹娘若还不归家,我便上县城里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瓷碗和木桌一碰面,发出一声闷响,将谢不愁的神思拉了回来。 听他说他也要上县城,谢不愁像触发了什么开关一般立刻摆头说不行,说完不行,又因无法克制心中的思念恍惚,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双眸,充满依赖,充满渴求地望向谢观:“哥哥带上我,让我也去吧。” 谢观蹙眉:“这一路危险未知,我怎能带上你冒险?” 她不说话,只哀哀地看着他,杏眸盈盈,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谢观莫名想到十年前初见她的模样,也是这般可怜。 五岁小童不怎么记事,但那些苦痛的过往却刻在她的一言一行里,她不说,仍有爱她的大人为她的过往心疼。 谢观最终还是在她的眼神中投降:“罢了。” 院门早早地阖上落了锁,沙枣树摇晃,将叶子抖落在花坛里,去岁落下的叶子已经枯败化作养分,等待着滋养来年的沙枣花。 兄妹俩关上门窗絮絮轻语。 屋里的蜡烛忽然明明灭灭,衣袂翻飞破空响。谢观耳尖,直起身警惕地往窗外望去,隐隐约约有两道人影。 蜡烛陡然熄灭。 谢不愁以为是院子里晾着的衣裳被大风吹飞了,连忙下床:“糟了,整天忧心忡忡的,我都忘记收衣服了!” 谢观握住她的手腕拦下她,摇摇头将食指放在唇边。 “别说话。” 谢不愁疑惑地退回去,屏息凝神地听起外面的动静。 夜风很大,陌生人的声音却不难分辨:“是这儿吗?会不会搞错了。” 是个男人,不是清河村里的人。 谢不愁睁大了眼望向谢观,心猛地跳了起来,谢观也有些紧张,但仍是安抚地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掌中。 他不能怕,他若露怯,妹妹更怕。他身上有一把谢应留给他的匕首以作防身,听说可吹毛断发,削铁无声,倘若有贼人闯入,他虽没有继承父亲的一身好武艺,但好歹身高体壮,应当能对付。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错不了,西村就两户人家,一户种地的农户,一户就是师父家,那边那户我看过了,老夫妻鼾声冲天,师父师娘再老三十年都不会邋遢成那副模样。” 声音越来越近,谢不愁瑟缩在谢观身后,谢观屏住呼吸,手中的匕首渐渐出鞘。 “倘若真的是师父家,直接就翻进院子里未免也太不敬,走,出去,敲了门再进来。”这人还算是懂些礼节,但他也只懂了一半,似乎不知三更半夜来访本就无礼。 果然,门外响起敲门声,有男人气冲斗牛地喊道:“师父、师娘,不孝徒何倾、卢延熹终于找到你们了,阔别多年,徒儿们只想在您们老人家膝前感恩尽孝,请师父师娘给个机会。” 何倾嗓门洪亮,在这寂静山村间仿佛一头熊,吵得隔壁王家的鼾声一顿,过了一阵又响了起来。 “师娘,我是延熹,您还记得我吗?”声音年轻些的是卢延熹,他也执剑摇响木门。 不远处的另一户人家里的大黄狗来福听到这边的响动,警惕地狂吠起来,吵醒了那家人,惹得那家人醒来连连咒骂死狗扰人清静。 谢观心里有了数,对谢不愁道:“虽不懂礼数,但也有些规矩,应当不是贼人。我去会会他们,你呆在屋内,不要出来。” 谢不愁抱紧被子点点头:“哥哥一定要小心。” “安心。”他笑着将手中的匕首亮给她看,谢不愁才微微放下心。 谢观披上一件外袍,将匕首隐在袖中。 何卢二人正欲再次拍门,手才刚举起来,只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挺拔的少年,借着明朗月光,他如玉的面容清晰可见。穷乡僻壤里怎么可能长得出这般的好玉?卢延熹一怔,将何倾一把推开,仔细端详起谢观的容貌。 “你……你是师父师娘的孩子。”他大喜,拉着何倾的手臂喊道,“找到了,就是这里。” 何倾啊了一声,也跟着端详起谢观的模样,越看越感慨:“错不了,这鼻子这嘴唇,跟师父一模一样,眼睛长得像师娘,好看得紧。” 谢观将二人的打量收入眼底,他声如击玉,冷冷清清:“听二位的意思,二位深夜来访,是为寻人?” “正是,敢问家中父母可在?” 谢观手扶着门,一副拒绝的模样:“从未听说家中父母与外人结交,两位也许找错人了。” 何倾立刻抬手抵住门,焦急道:“小兄弟你先别急,想必你就是燕州最年轻的举人谢观,请问令尊的名讳可是谢应?” 卢延熹也急忙补充道,几乎淌下热泪:“令堂邱玉,对是不对?我们是卷澜刀谢应的徒弟,寻访多年才终于找到这里。” “是啊,若非小兄弟你去岁中举,名气陡然在西北传开,我们不知还要寻觅多久才能找到师父师娘。” 谢观微怔。 这二人身份应是可信的,父母虽不曾告诉他,但他能从过往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他们来历并不简单。 只是未曾想他们还有两个大大咧咧的徒弟。 谢观垂眸,冷淡道:“你们说的不错,但家父家母已经去稗县救治时疫,六日不曾归家。二位若真的有心,便到稗县去找他们吧,更深露重,家中多有不便,请恕在下今夜无礼不能招待。” 打发了二人关上门,谢观带着一身的冷气回到屋子里。 见他安然无恙地归来,谢不愁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们走了吗?” “应当是走了。”谢观笑着解下外袍,将匕首放在谢不愁的枕头下,谢不愁嗯了一声,躺在炕上抱着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谢观叹了口气,学着幼时母亲哄睡他们时的模样,轻柔地拍拍她的后背,“别怕,他们是爹娘的故人,不是坏人。” 谢不愁小脸藏在被子里,柔软的手指伸出一点点拉住谢观的衣袖,眼波在暗夜流转成丝网将他缚住。 谢观柔声道:“睡吧,今天哥哥在这陪着你。” 5. 入夜 万籁生山,一星在水。 谢不愁枕着谢观的手沉沉睡去,谢观靠在炕边出神。 于他而言,世间有两件宝,一宝是功名,一宝是家人。他看似稳重,其实也不过是刚刚长成的少年,在这夜深人静之时,看着妹妹娇憨的睡颜,他也会想念父母。 那是他亲生父母,他对父母的担忧不比谢不愁的少。 只是父亲虽然话不多,也常耳提面命,倘若有一天他不在了,他便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要照顾好母亲,更要照顾好不愁。 不愁还小,心思浅,总是喜怒形于色,他为人兄长,断不能乱。 今夜何卢二人夜探清河村,人虽莽撞,但好歹是他父亲的徒弟,他父亲武艺高强,他的徒弟再不济想必也不会是普通的小杂碎,江湖中人应该也能派上些用场。 清河村至今没有疫症也是拜其封闭的地形和偏远的位置所赐,但出了清河村,境况又有何人知?他一个人也就罢了,怎能带上不愁冒险? 总之,先等等他二人的消息吧。 这般想着,谢观渐渐入了梦乡。 翌日醒来,谢不愁睁眼就看见了谢观那张放大的俊脸。他趴在炕边睡着,鼻息轻轻浅浅,长眉微蹙着,好像梦外的烦恼跑到了梦里。 谢不愁眨巴着眼看了一会儿他的睡颜,为他披上一件外袍后小心翼翼地出了屋子。 昨夜有人来过,但她衣裳确实也忘了收,一排衣裳吹了一宿的冷风凉沁沁的,她想了想又重新挂回去了。等太阳再晒一晒,晒软和了她再收回去好了。 蹑手蹑脚地来了厨房,又是和面又是洗菜,心想着哥哥爱吃面食,等她煮好,他也差不多醒来了。 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她坐在灶边拿着火钳搅了搅,火势起来还要一会儿。她不由走起神,想昨夜的那两个人。 真的是爹娘的故人?既是故人,哥哥为何不将他们迎进来呢? 听他二人提到什么“阔别多年”、“师父”、“师娘”,他们是爹爹的徒弟?他们也是猎户吗? 她对父母的了解只局限在清河村,也从未听父母提到过别的人,王大哥、王二哥还有爷爷奶奶,住在隔壁黄土村,而谢应和邱玉就像天生地长出来的人一般,除了她和谢观没有别的亲人。 突然钻出两个徒弟来,真是让人觉得奇怪。 谢不愁坐在灶边想了又想,手里的火钳掉到地上都不知道。 这时谢观踏过石阶走了进来,含笑道:“火都熄灭了,还在困吗?” 谢观在她起身没多久就醒了,只是昨夜睡的姿势不好,又是浅眠,些微有点头痛,难得地多眯了一会儿,可惜他没有晏起的习惯,只一阵儿便起了。 听到厨房有响动,知道谢不愁肯定在烧饭,只是这响动没持续多久就没了。 一过来果然看见她盯着墙又在双眼无神地发呆。 谢不愁被他的声音唤回神智,连忙回头看火去。火果真熄灭了,她嘴一瘪,有些不好意思。 谢不愁重新拿起火钳认真道:“哥哥饿了吗?在外面等等我吧,我很快就做好。”。 谢观失笑:“我又不是废人,况且哪有妹妹伺候哥哥的道理?去择菜吧,我来烧火。” 兄妹同心,其利断金,一会儿两碗香喷喷的牛肉汤面出锅了。 谢观嗅了一下,赞道:“闻之令人口舌生津,厉害!” 谢不愁嘿嘿笑了两声:“是哥哥火烧得好。” 三两下吃完面,谢不愁捧着被热气蒸得红彤彤的脸,还是没忍住问起兄长昨夜两人的身份。 谢观斟酌着语句,简洁道:“确实是父亲以前的徒弟,我让他们帮忙去县里找爹娘了。” “他们也是猎户吗?” “不是。” 小姑娘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是做什么的?” 谢观无奈:“总归是别的营生。” 谢不愁没有发觉他的敷衍,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道:“唉,希望他们也平平安安地早些回来呀。” 可爱无邪的小丫头。谢观摸了摸她的脑袋,笑:“会的。” * 因着疫症,能回村的人几乎都回了村,清河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王婶家里也热闹,王大和王二做不了县里的生意,就被王叔按着脑袋去地里帮忙去了,王婶刚开始还欣喜于家人团聚,过了没两天就嫌这两兄弟没出息,看两兄弟这里烦,那里也烦,家里多了两个成年男子,开销陡然变大了,天天拍着手掌啰嗦埋怨。 村里还有几个人也是被邱玉喊回来的,他们结伴而来,提着谢礼送到了谢家院子,唏嘘不已:“得亏有谢家嫂嫂,不然现在估计我都已经见阎王爷去了。” “你还好,没见着,我这半只眼睛都已经见到阎王爷了——当时我都已经染上病了,多亏谢家嫂嫂为我诊治,好全了我才敢回的村。” “唉,真是好险好险。” …… 谢观接过礼没说话,面沉如水地思索着。 良久,他吐出一口气,将东西提到仓房归纳放好,继续在院子里看书。 谢不愁趴在炕上翻着幼时父亲给她买的连环画,画本泛黄,页脚偶尔还有指纹状的油渍,她举起来闻了闻,没闻着味,但记得是小时候吃谢观带回来的零嘴时留下来的印记。 往昔片段涌入脑海,她躲在被窝里窃笑。 夜里,这几天人烟繁忙,来福都叫累了,正趴在南边的院子里酣眠,王婶家的老母鸡啄完了米,也回到窝里睡了。 正是万籁俱静时,又有人敲门,轰隆隆如急雷,吵嚷嚷如咆哮的大狗熊。 “小公子,小公子!我们回来了!” 谢观额头青筋一跳,抓起外袍往外走去。 谢不愁先是被这阵仗吓得往被子里缩了缩,听出是那两人的声音,立刻穿好衣裳跟在谢观身后也去开门。 “谢……”门忽然打开,开门的人似乎还带着股气,何倾讪讪地放下手,“呃,小公子,还没睡呢。” “……”谢观额头又一跳,卢延熹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就你这大嗓门,没睡都给叫醒了。” 谢观扶着木门的手变得用力起来——看看时辰,这是嗓门的问题吗? 谢不愁躲在兄长身后看看他们,又看看兄长,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这还是头一回看见兄长吃瘪呢。 夜深人静,女子的笑声虽小但也清晰。 何卢二人的目光越过谢观的肩,停在谢不愁的脸上。何倾也是个高大壮硕的男子,但和谢应不同,他有些虎背熊腰,再加上数日风餐露宿,也无暇打理自己,看上去有些胡子拉碴,一双虎目圆瞪,谢不愁立即止了笑,倒吸了口冷气将自己完全隐入兄长的身后。 “我的乖,十八年不见,师父师娘不仅有了个十八岁的儿子,连儿子都有小媳妇儿了。”何倾和卢延熹目瞪口呆。 谢观一脸无奈:“两位误会了,谢某还尚未成婚,这是舍妹不愁。” 再次夜访,想来他们是带来了谢家夫妻的消息。他将门打开,微微侧身,是一个迎入的姿态:“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谢观到屋子里搬了个桌子,几张椅子,又将点燃的烛盏放在木桌上,昏黄的烛火照亮了四个人的脸。 桌上除了一根蜡烛空空如也,就这样谈话似乎有些干巴巴,谢不愁迟钝地啊了一声,忽然起身道:“两位等等,我去倒水。” 何卢两人来去匆匆,确实也渴了,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眼见着谢不愁的身影消失在屋门里,谢观的眼神凉了下来,卢延熹也止了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稗县因时疫已经封锁,我二人好不容易溜进城中,却不想里面简直是尸横遍野。” 谢观瞳孔微缩,沉声道:“有我父母的消息吗?” 何倾叹了口气,没说话,卢延熹眉头拧紧,继续道:“算是有,也算是没有。我们找到城里一个还能说话的问了,道是时疫刚开始两天确实是有对姓谢的夫妇悬壶济世,也治好了几例疫症,但到了第三天,这夫妇俩竟离奇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再后来封了城,就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何倾道:“师父师娘虽隐世十八年,但中原仍有不少人在寻仇。我怀疑……” “寻仇?”谢不愁只听了一半,端着碗走出来,小脸上满是不赞同,“爹娘既没有欠人钱,又没有拿人家东西,平日里又和善,怎会与人结仇?” “呃,话是这么说,但是……”何倾有点摸不清头脑,犹豫地看了一眼卢延熹。 卢延熹打断他,勉强笑道:“或许正是因此才有人嫉恨呢。” 看来谢家的两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父母的过往,既然师父师娘没说过,那他们最好也不要多嘴。 谢观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少年的眼中竟是他们看不懂的神采。 何倾抹了把莫须有的汗附和道:“正是。我想可能就是这帮子无赖找上门,把师父师娘带走了。” 谢不愁杏眼中满是担忧,道:“那我们去报官吧。” 何倾和卢延熹一愣,江湖离庙堂之远,“报官”对他们来说是个非常遥远陌生的词汇。 但是以师父师娘以前的作为……报官怕也是自投罗网吧。 该怎么说呢?二人陷入沉默。 好在谢观及时打破沉默:“可能会打草惊蛇,反而对爹娘不利。” “正是,正是。”卢延熹连忙和道。 谢不愁身心俱疲,捧着脸坐下,一句话说出四个人的心事:“那该如何是好呢……” 谢观敛眸不言,心中略有番计较。 6. 留宿 何卢二人不远千里来到清河村,这一路披星戴月,路途说不完的艰辛,谢不愁怜他们赤子热血,央着谢观将仓房留给他们住。 何倾和卢延熹对此感激不尽:“不愧是师父师娘的女儿,真是心善的活菩萨,我俩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儿就很是知足了。” 谢不愁愣愣地目送着他们,回过头来问谢观:“会不会厨房好一点?感觉仓房的味道有点重。” 谢观道:“别管他们。天色已晚,回去睡吧。” 乖乖地端着烛盏熄了灯,谢不愁数着头顶的房梁,想着自己刚才去倒水的那会儿功夫一定错过了很多东西,于是大脑一片清明,毫无困意。 安置好了两个异乡人,西村的谢家再次回到它本来的平静。 谢不愁忍不住开口打破这一室安静:“哥哥,你们刚才说了什么?他们找到爹娘了吗?” “没。” “我感觉他们有些奇怪,但也不像坏人。不过还好他们平安回来了。” 不愁天性善良,对陌生人也总是抱有怜悯善意。听说仓房里那住着的两人去帮忙寻过父母,时疫汹涌,在这样的关头,能全身而退平安归来就已经很好了,找不着也不打紧。 谢观没说话,闭上眼静静地听着小姑娘絮絮叨叨。 谢不愁翻个身,将脸转向谢观的方向:“哥哥,你有没有觉得他们说话遮遮掩掩的……他们真的是爹娘的徒弟吗?” “嗯,是。” “爹娘以前是不是中原的大侠?”这一刻她对父亲的崇拜达到巅峰。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比着挥剑的动作,想象着年轻时的谢应的飒爽英姿,“爹爹的武功很厉害,是使刀的吗?我喜欢刀客,感觉很有男子气概。剑客也不错,轻灵飘逸,风流潇洒。” 谢观不忍打破小姑娘美好的幻想,随声附和:“应该是。” 谢不愁不太满意他简短的答案,语调陡然低落下来:“啊,你是不是也不知道呀?” 谢观沉默了片刻,道:“爹娘不说,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有些事情知道太多并非好事。”他语调沉缓,带着些不明的叹息,在这深冷阒夜里像一粒沙。 谢不愁似懂非懂的嗯了一声。 小孩儿心思浅,闭上眼没几下就睡着了,却轮到谢观无心睡眠了,他想着何卢二人的话困意越来越稀疏。 中原、刀客、寻仇,简简单单三个词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江湖故事。 方才他对谢不愁所说的并非敷衍,即便是谢应和邱玉的亲生儿子,他的确对父母的过去知之甚少。 偶尔提及,他们也只是面露愧色,不肯透露太多。多年来他只能从父母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们年轻时在中原颇有名声,但犯了些无法挽回的错,本要以死谢罪,可恰好邱玉那时有了他,夫妻俩只好勉强继续尘缘,从此隐居在西北。 谢氏夫妻的失踪或与前半生的遭遇有关。 他梳理着回忆,忽然想起昨夜何倾的话:若非小兄弟你去岁中举,名气陡然在西北传开,我们不知还要寻觅多久才能找到师父师娘。 他暗暗握住拳,心生不安,眼里闪烁着从未在人前见过的狠戾。 * 许是好不容易安定了一夜,两人不怎么聪明的脑子总算清明了一回,一大早就到厨房忙碌了起来。 谢家兄妹俩醒来时已是饭香飘飘,谢不愁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似乎比王婶的手艺还香一点,看不出来那两个粗人竟还有这样的手段。 洗漱完,卢延熹正好端着菜盘饭碗从厨房里出来,谢观和谢不愁危襟正坐,反倒像被招待的客人。 早就坐在沙枣树前等饭的何倾还笑嘻嘻地说:“别客气,尽管吃。” 谁宾谁主真是分不清了。 何倾这一路上因为跟着卢延熹,至少吃从来没太寒碜,拿起碗就带头呼噜呼噜干起来。 看在二人是父母故人的份上,兄妹俩没太好意思说什么,只低头安静地用饭,和大开大合的何倾比,显得十分文雅秀气。 卢延熹暗暗打量着兄妹俩:前两次都是黑灯瞎火的,没太看清谢观和谢不愁的模样,这回青天白日,总算能看得清楚了。 大儿子俊秀,一眼就能看出是师父师娘的影子,小女儿精致漂亮,却不像师父师娘任何一个。 何倾吃得快,闲下来也端详起兄妹二人的模样,一放松下来嘴上就没个把关的,摸着肚皮想着与师父师娘的往昔美好岁月,感慨万千:“这还是头一回在白日里见到小公子和小小姐,小公子的模样真是颇有师父师娘年轻时的风流神采,小小姐也好看,不过要不是小公子昨日说了,我这双粗浅的眼还看不出你俩竟是一家人呢,哈哈。” 只见谢观的面色瞬间就冷了下来,谢不愁咬着筷子,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 她放下筷子平静道:“因为我本就不是爹娘的孩子。谢爹爹、邱娘娘心善,我是五岁时被他们捡回来的,所以和他们生得不像。” 何倾尴尬地挠了挠头,原来师父家里还有这样一桩隐秘,竟然被他随口就说出来了,真是该死该死。 想到当哥哥的似乎非常护着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何倾偷偷瞥了一眼谢观的神色,果然正冷冷地瞪着他,打了个寒噤,忙双手投降,向谢不愁道起歉来。 谢不愁摇了摇头,“没事,本就是小事。”她重拾微笑,眼神明亮清澈望向一旁的兄长,“就算没有血缘,我们依旧像亲人一样,是吧哥哥?” “嗯,”谢观收回冷冽的目光,将自己碗里的肉夹到她碗里,“多吃点。” 用饭的桌子有些小,谢不愁身材娇小没什么感觉,几个大男人坐在一块多少感到有些拥挤,尤其是旁边坐着的十八少年,年纪虽轻,却有一种逼人的气度,和他们相比这分明还是只个清瘦的孩子,但总觉得被他压了一头似的。 不过二人没有因此而不满,反而不约而同地为他感到骄傲。 虎父无犬子,小公子定非池中之物。 用了几箸,卢延熹不经意远眺,发现已经日出了,天还是浅灰色。 “今天好像要下雨。”他指着天边厚重的云层。 西北气候偏旱,鲜少有下雨天。 何倾微愣,转头笑道:“来西北这么久还没见过雨天呢。你们早些进去吧,小心等会儿淋了雨。我俩已经厚颜借住在小公子,小小姐家里,这些粗活就尽管交给我们就好。” 谢观沉默,默许了他的行为,何倾俯身利落地端起几个碗,才走了几步,忽然被银铃般的小姑娘声音叫停,他疑道:“咋了?” 谢不愁伸出细细的手指,指向一个地方:“水在那边。” 小姑娘在外人面前性格总是内敛的,笑起来也是含含蓄蓄的。只是黑亮的眼睛笑意藏不住,生动又夺目。 何倾被她眼底的笑意花了眼,摸了摸后脑勺,说知道了。 兄妹二人进了屋,何倾撂下洗了一半的碗,拉着卢延熹悄声道:“依我看,这小小姐其实就是师父给小公子养的童养媳。师父果然还是那么老谋深算,这是真俊俏啊。” 卢延熹白了他一眼:“管住你这张臭嘴,让小公子听到了多半又得生气。” 何倾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地撸高了袖子,哼起不知名的小调。 * 谢家四口都在家时也不曾这样热闹。王大叔扛着锄头在谢家门口探头,奇怪道:“是谢家那两口回来了?怎么听声音不太像啊,别是进了强盗吧?” 王大、王二屏住呼吸听了听,摇头:“应该不是,我听到谢家小妹的声音了。可能是远房亲戚吧。”谢家小妹的声音平和悦耳,在几个男声中不难分辨。 王大叔捋了把乱糟糟的胡子:“还是头一回听说谢当家的有远房亲戚呢,等会儿你俩带些你们老娘炒的干果去问候问候。” 兄弟二人称是。 朝云叆叇,不多时天果真飘下雨来。 王大王二冒着雨,带着几袋新鲜的炒货上了门。 开门的是何倾,他体格威武雄壮,又生得一副凶相,王大没见过他,一时看傻了眼。 门前门外的俩人干瞪眼了一会儿,何倾粗着嗓子先开了口:“有啥事儿?” 魁梧的武人一张嘴就有气吞山河之势。 王大旁边的王二被他的声音震得脑袋有点发麻,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道:“未曾见过这位大哥……敢问谢家小妹在不在?我们是隔壁王家的王大和王二,我娘新炒了些果子让我们带过来。喏,您瞧。”怕他不信,还将手里的果子拿去给他看。 何倾瞥了一眼,棉麻织的袋子露着一个口,炒货的香气顺着口儿飘入鼻尖。 确实是炒果子。 谢不愁正在屋里为谢观缝补衣裳,听见外面有说话声,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王大一见到谢不愁出来松了口气,这开门的大哥长得粗蛮,和谢家人长得真不像是一家人。若非方才隐隐约约听到不愁妹子喊什么大哥,老爹和他还有二弟真的要扛着家伙过来救她。 三个大汉像小山一样将谢家家门堵了起来,谢不愁笑了起来:“原来是王大哥,王二哥,有什么事请进来说。” 王二摆摆手,将手里的袋子交给何倾和谢不愁:“我们就是过来送点东西,送完就走了,不用麻烦。” 两兄弟的眼神和动作仿佛是在避什么毒蛇虫兽一般,谢不愁解释道:“这位是自中原来寻我爹娘的远房表哥何倾。方才多有得罪……” “他没有恶意,请你们不要怪他。”她一双杏眼黑溜溜的,纯真又水灵,像是剥了皮的葡萄一样。 可怜又诚恳,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眼神下拒绝她。 王大挠了挠头,心想本来也不敢怪那个大块头,笑道:“不打紧,只是头一回见到你们谢家有客,有些稀罕。哈哈,总之亲友相聚是件好事。” 何倾摸着下巴的胡渣,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和师弟都是谢应的亲传弟子,谢观和谢不愁既是谢应的儿女,那他们可不就是谢观和谢不愁的亲友? 江湖人风里来雨里去,些许小雨算不得什么。王大王二走后不久,何倾与卢延熹便告辞打算再去寻觅谢氏夫妻的踪迹。 此次却是谢观拦住了他们。 二人一愣,兄妹二人背上行李,竟决意同行。 7. 查探 多年走天涯,何倾和卢延熹衣食住行一切从简,早已习惯餐风饮露的苦日子。但此行有了谢观和谢不愁的加入,便少不了一番规划。 去往稗县的道路坎坷,谢不愁这样细皮嫩肉的弱质女孩儿可能会吃些苦头。 谢观找了村里专门走货拉车的郑叔,往日谢观都是坐他的车去的,不想这回郑叔刚出了远门,接他远在燕州城郊卖茶的女儿去了。无法,四人终究只能徒步而行。 披上蓑衣,谢不愁亦步亦趋地跟在谢观身后。 细雨如针,密密麻麻地从天上插下来,浅黄的土地被泡得松胀,长靴一脚踩下去便陷进去一个深深的脚印,道旁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子,天湿路滑,在雨天前往县城不算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谢观折了根结实的木棍递给谢不愁,“仔细些,看好路。”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抓着她。 谢不愁扶着兄长有力的臂膀,谨慎地跟着他的脚步。 雨越下越大了,草帽上的水连着线似的往下掉,风一吹,那线便贴在了脸上。卢延熹擦拭掉滑到眼角的雨水,回头望向谢观,大雨的噪声很大,他不得不大声道:“上回去的时候稗县城已经完全封闭了,我和何师兄轻功尚可,勉强才翻进城墙入了城。如今四人一行,这稗县城门恐怕是不好进了。” 自时疫完全爆发之后谢观便再也没有去过稗县,或许并不知城内外具体情况,卢延熹想到这一点,觉得还是提前告知他大致情况为妙。 谢观点点头,示意已经知晓。何倾笑道:“诶,还是入得,师弟轻功好,将小小姐扛进去不就好了。师娘轻功绝世,小公子乃她亲子,难不成还能堕了她的名声?” 谢不愁跟在兄长身后抿着唇,眼里都是不赞同。 何倾期待和充满信任的目光落在谢观身上,谢观沉默片刻,微笑道:“抱歉,父亲和母亲只教过我一些强身健体之术,我并不会武功,也不会你们所说的轻功。” “……”何倾的笑容僵在脸上。 卢延熹摇了摇头,深叹了口气。 “我本也没指望进得城去,以我母亲的本事,时疫未被遏住,反而扩散得越来越快,说明他们要么早已不在城中,要么已经遭遇不测,”谢观冷静道,他语气淡漠,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一般,“如今城外定有朝廷的守军,我们走明面,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好主意!”何倾第一个拍掌赞同。 卢延熹却面露担忧:“官府的人能告诉我们真实消息吗?”况且长年走江湖的人,谁身上没几条人命?冒然找上朝廷的人等同于自投罗网。 再说官府向来目中无人,谢观虽有功名在身,如今仍是白身。又值多事之秋,那些欺软怕硬的官差会搭理四个平头老百姓? 谢不愁一脸坚定道:“一定会的,知府大人不是与哥哥相熟吗?只要找到他就一定可以。” 卢延熹闻言点点头:原来谢观还有这层关系在,那倒是好说多了。 * 稗县城 每一个城门皆被上锁封死,每一个出口都站着神情戒备的士兵。 朝廷的军队驻扎在城外数丈处,营帐外的守将正在点兵整队。 帐中站着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两个人,皆着祁朝官服。 高壮的那人四十上下,面部蓄须,凤眸薄唇,身材挺拔魁梧,端的是一副英武潇洒的伟男子模样。 他翻阅着这几日各县递来的文书,显然为旁边矮瘦者的上峰,看到某处时他忽的冷冷一笑:“呵,鼠疫?早在先皇时太医院便已有治愈之法,庞御医的《太康经》也早已将其收录在册,是大祁医者必学必用的医术。多亏庞子功劳,五十年来我朝再没有过鼠疫爆发。如今你们说这是鼠疫,不是可笑?”他将奏本掼在桌上,吓得旁边矮瘦的官员一个激灵,将背弯得更低。 此人姓卫,名叫卫璋,本是朝中御史大夫,此次时疫蔓延之快惊动全国,他便被朝廷派来出任燕州刺史调查此事,到达燕州之后他没做停留,直接到了疫病的源头稗县。 矮瘦的那个叫韩治皋,正是稗县知府,他扶了扶官帽,苦笑道:“大人明察啊,下官查探多次,这,这真是鼠疫害的……” “不对,鼠疫不会这么快,”卫璋冷然驳斥,“本官带来的仵作也验过几具城中百姓的尸体,发现尸体中有毒素残留。此事定是人为,给你三日的时间再去查,倘若查不到,等着提头来见吧。” 韩治皋面如死灰,两股战战,摸了摸自己凉凉的脖子,躬身领命退下。 长吁短叹地出了刺史的大帐,便听到手下有人报:“大人,谢家的举人老爷求见。” 韩治皋一脸悲戚,这几日见完知州见钦差,个个拿他项上人头吓他拿他问话,可他真的是什么也不知呀,这下连举人也找上门来了,行吧,那便去瞧瞧,那谢家小子向来心细如发,说不定还能帮他些忙。 思及此处他又激动起来,仿佛溺水之人找到了浮木。 整理了一番衣冠,确定瞧不出方才的半分狼狈之后,韩治皋正色道:“带他来见我。” 因多种不便,谢观独自去见了知县,何倾和卢延熹带着谢不愁在营帐数丈外等候着。稗县外空旷开阔,三个人无所遁形,没一会儿就被巡逻的士兵叫住。 “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 何倾和卢延熹顿时警戒起来。 谢不愁道:“我们是来找韩大人的,但人多口杂,我哥哥便独自见他去了。”见巡逻士兵神情疑惑,她又连忙补充,“我哥哥是清河村的举人谢观。” 几个士兵闻言小声议论了一番,领头的士兵道:“找韩大人?那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谢不愁微愣:“这是为何?” 领头兵面无表情道:“将他们带到卫大人帐中去。” 士兵们听令将他们围起来,呈一个扣押之势,何倾和卢延熹这辈子潇洒恣意,最是见不得官府这等霸道作风,何倾挣开他们大声嚷道:“不由分说就将平民老百姓带走,你们这些官兵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僵持一阵后,卫璋从帐中出来蹙眉道:“何人在外喧哗?” 守卫道:“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在附近徘徊,孙队长去问,又说是来找韩大人的。” 卫璋眯着眼思索片刻,道:“把他们带来,本官亲自审问。” 何倾正要暴起,卢延熹也神经绷得紧紧的,这时营帐方向跑过来一个士兵,道:“把他们带过去,卫大人要见他们。” 谢不愁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人,他们神情冰冷,语气也不好,她心生畏惧,下意识往身边望去,才想起谢观不在,她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不自觉的颤抖,努力冷静下来:“走吧,请这位大哥带路。” 卫璋坐在圈椅中啜饮了一口旬安毛尖,口感微淡,微涩,与他在京中喝过的任何茶都比不了。蹙眉刮了刮茶盏上的水滴将杯盏放好,营帐的帷幕掀开了,打头进来的是个相貌清秀精致的小姑娘,身后一壮一瘦两个高个男子,虽都着普通棉布衣裳,花色纹样都挑不出彩,但三人气度看上去皆不像西北普通的老百姓。 三人被守卫摁下行礼。 小姑娘很快低下头去,虽则只是惊鸿一面,卫璋却愣住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长一阵。 谢不愁再迟钝都能感受到那灼热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她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发现上首的美须男子正紧紧地盯着她。 她微微瞪大眼,吓得连忙又要垂下头去,那男子阻止道:“别低头,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姓谢,唤作不愁。” “谢不愁,”那男子有些失神似的喃喃道,“不愁,是个好名字。” “多大了,哪里人士?” “十四岁,燕州稗县清河村人,我身后的二位是我的表哥,”她嗓音清脆,许是因为紧张有些颤抖,“大人,我们是来找我爹娘的,我爹叫谢应,我娘叫邱玉,您知道他们在哪吗?” 她仰起头望着他,微圆的双颊透着红润,带着几分青涩稚嫩,下巴尖尖,很是惹人垂怜,最妙的是那双杏子似的眼,清澈见底,最像他的妻子……这双潋滟的眸子像水珠一般滴落在卫璋心间。 他一见她便觉得亲切不已,心不自觉柔软下去……可再如何那终归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她都说了,她是来寻父母的。 倘若他的珍宝儿没有走丢,应当也是这么大了吧。心绪芜杂,卫璋眼眶微热,胸口霎时酸涩难言,心似针扎如刀绞,他背过身闭上眼道:“未曾听说过。” 但他仍旧难对这个与他走失的女儿相像的小姑娘横眉冷对,不自觉放轻声音道:“快回去吧,外面不太平,不要再出来了。” 他收起迫人的视线后背着手背对着他们,谢不愁便觉得不再那么压抑窒息了,她偷偷打量着这人的背影,总觉得他有些奇怪。 不过转念一想她就释然:当官的嘛,城府深厚些也正常。 等四人出去之后,卫璋在帐中踱来踱去,越想心思越复杂,唤来手下道:“去清河村查一查谢不愁。” 能从朝廷的人手下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何倾觉得自己在做梦。 不是问话么,光问过小小姐就不问啦?他二人的名讳更是提都没提过就被放出来了。 卢延熹纳闷道:“小小姐,你认得这个当官的吗?” 谢不愁也是一脸懵:“不认识呀。” 听说这个男子是京城来的大官,比知县还要大得多。要真认识他,哪儿还用得着让谢观去找韩治皋,找这个大官不就好了吗? 这时谢观也出来了,身后跟着个官差,没有穿盔甲,是韩知县手下的人,神情冷肃,看上去不像是好相与的。 再见谢观,有种犹如隔世的感觉,何倾急忙道:“小公子,怎么样?” 谢观摇了摇头。 再三的失望已经激不起众人心中多少波澜了,谢不愁抿着花瓣似的嘴唇不说话,谢观摸了摸她的头,又道:“这位是县衙里的捕快,钱林。三日为期,知县大人派他助我寻找父母,顺便一起查探此次时疫的源头。” 谢观神色中有些无奈。 何倾与卢延熹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显然帮他寻父母是假,查找病源才是真。 8. 异动 将官府的差事落到他一介举人的头上,韩治皋实在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这也说明如今朝廷有多重视此事,才给了他这么大的压力,所谓的三日为期,恐怕不是给他谢观的三日,而是给韩治皋的三日。 钱林是韩治皋的心腹,如今被派给谢观,既是协助也是监督,他隐去一些细节,大致将城中情况说了说,城内实在进不去,他便带着谢观四人在县城附近转了转,期间被守兵阻拦过几次,所幸他有腰牌,这才勉强畅通。 只是寻了几个时辰,访问了几个住在县城附近的农户,都是一问三不知。 白白几个时辰浪费了,钱林的心逐渐焦躁了起来。他不说,神色间却微有泄露,谢观不动声色地瞥向他,似有察觉。 天色渐晚,谢观提议今夜在外对付一夜。白天走访时他们曾见过一个无人居住的空屋,便折回寻那间屋子,这夜在此安置。 这屋子应是猎户偶尔落脚歇息的小屋,只是许久无人居住,里面桌椅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陈设简陋,唯有一桌一榻一箱柜,面积亦是不大,勉强只够容下两个人。 何倾和卢延熹便说在屋外守着,钱林也自觉在外守夜。 屋子里只剩下了谢家兄妹。 屋内还有一只剩了半截的蜡烛,烛泪斑驳,谢观将其点燃后置于小桌上。 一室明亮,谢不愁看了看那张窄小的床榻,主动道:“哥哥这几日辛苦,今夜你睡床,我在小桌上趴一夜就好了。” 谢观皱眉摇首:“妹妹本就娇弱,这一路奔波劳累才甚是辛苦。况且我是你兄长,无论如何也不该让妹妹在桌上委屈一夜。” 谢不愁笑道:“这算什么。况且哥哥身量高,缩在这一寸之地定会难受,我个子小,在这里对付对付也没什么紧要。” 她神情认真,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写着坚决,说什么也不听。谢观无奈,最终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干净的衣裳铺在地上勉强打个地铺,她再三犹豫,这才答应乖乖在床上睡。 奔波了一整天可算把她是累坏了,谢不愁眯着眼睛本还在想心事,想着想着就彻底坠入梦乡。 身旁的谢观闭上眼双手叠在腹上,睡姿规规矩矩,端的是端方君子。 只是地上虽然能抻直手脚,但躺在地上阵阵森冷直入骨髓,他睡得很浅。 猎户小屋在一片林子中。 耳边由远及近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约约似有人声。卢延熹当即睁开眼进入警备,何倾和钱林仍在抱臂酣睡,他将二人从睡梦中推醒。 两人倏地从梦中惊醒,何倾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卢延熹屏住呼吸不说话,指了指声音的方向。 像训练有素的急行军,步履急促且轻盈,衣裳与林中草枝摩擦,偶尔有几声命令,腔调和吐字都十分陌生。卢延熹多年来与何倾走南闯北,细细分辨,可以判断不是祁国任何一地的方言。 他神情凝重,轻声道:“是番人。” 钱林闻言,目光警惕地看着他:“卢兄弟能听得懂番人的话?可能分辨他们是哪国人?” 卢延熹解释道:“钱捕快高看我了,我并不能听懂番人的语言。我与大哥闯荡江湖多年,听过祁国无数种方言,唯独方才那几个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语言。只能由此判断出他们是番人,但究竟是哪一国的,我亦不知。” 原来是经验之谈。 钱林思索片刻,拧眉道:“我大祁西北与几个番邦部落均有接壤,平日祁人与番人虽能互市,但祁国律令对此也是做出严明的规定。西北番人贸易只能在燕、临两州,且受互市监管辖。”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有些困惑,“稗县虽属燕州,但不算富饶之地,并未有互市。若有番人在此活动,恐怕……” 钱林面露担忧,话还未说完,便有人接话道:“恐怕有异变。” 老旧的木门吱嘎一声响,谢观自屋中踏出。 “小公子也听到了?”卢延熹道。 “嗯,”谢观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半坐在树下的三人,目光落在钱林身上,“陪我们折腾了半天,韩大人其实是想让我帮他查这个吧。” 什么协助他寻父母都是假的。 钱林道:“谢公子果真心思缜密。”实则韩知县自被下达三日命令后一直战战兢兢,还未想到番人这一层来。 “韩大人说将你借给我三日……是钦差大人只给了他三日的时间吧,韩大人也真是病急乱投医,我虽是举人但也只是一介白身,竟将此事委托与我,”谢观嘴角噙着笑,笑意不达眼底,“这于理不合。况且三日一过,说句大胆的,届时韩知县究竟是否还在其位也无人可知。我帮或不帮又能怎样呢。” 钱林自昨日被派给谢观之后本还端着些架子,听完他的话竟觉得有种脱光了被人看光的感觉,他这才惊觉一直以来低估了谢观,他神情微躁,一脸恳求地望向谢观:“请谢公子相助。若事成,您便是韩大人的恩人,大人必有重谢。” 钱林与韩治皋互为上下级多年,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方才听何卢二人的话也知道他们应该并非普通人,一个小小举人居然有这样两个手下,实在不该小觑。 谢观拂拂衣袖,神色中露出一丝轻蔑:“韩大人自身难保,所谓的重谢也不过是白纸画饼。” 钱林听出话中另外的一层意思:“公子想要什么?” 谢观笑得无辜:“等事成之后再说,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一介白身,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能许诺知县大人都完成不了的事?” 钱林微叹:“无论如何,这三日我会尽力帮您找到您双亲的下落。” “多谢。” 何倾和卢延熹看得愣住,谢观现在的样子与他平日温润如玉的书生模样相去甚远,更是没有在谢不愁面前那个温柔的哥哥半分相像,不过在与这劳什子知县的走狗的一来一回中,谢观始终占领高地,压得那他大气也不敢出,实在是令人爽快。 谈判既成,谢观便让何倾与卢延熹前去查探看看,钱林则留下来保护谢家兄妹,何卢二人早已服他,闻言立刻领命离去。 没多久,林中传来厮杀与刀剑相接之声。 铮铮剑鸣破空响,听得人心头发冷,谢不愁揉着眼睛从屋子里走出来寻找着兄长的身影,她眼睛微红,有些紧张地道:“打仗了吗?我怎么听到有刀剑声。” 小姑娘刚从睡梦醒来,脸颊粉红莹润,煞是娇艳。谢观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被吵醒了?没什么大事,再进去睡会儿吧。” 半靠在谢观身边,谢不愁神情蔫蔫:“我睡不着了,陪哥哥在此等着吧。”忽觉耳边过于安静,原是少了两个人,尤其那大嗓门何倾不在,短短几天相处罢了,她竟会觉得不适应。 环视附近一圈,奇怪道,“何大哥和卢大哥呢?” 谢观目光看向铿锵刀剑声的方向:“在那边。” 谢不愁不解地顺着看过去,耳闻林中厮杀之声已经接近尾声,大惊:“原来是他们!他们在与何人搏斗?” “番人。” 谢不愁有些担忧:“何大哥和卢大哥不会有事吧?” 谢观微笑,眼中无波无澜:“我亦不知。” 钱林见他这副模样心中顿生古怪。他们四人相随,看上去也算是同患难共进退的关系,怎的这位谢公子对那两个手下的性命似乎毫不在意? 他注视着小姑娘,嘴角携着一丝清浅笑意,钱林不由又腹诽:表里不一,也不知他对他这个妹妹又有几分真情。 谢不愁并未察觉到谢观有何不对,只是蹙紧了秀气的眉头,小声咕哝道:“两位大哥怎的这么鲁莽,若是番人,我们再去寻那几位大人就好了呀,怎么自己冲上去蛮干?” 连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都知道家国大事要上告官府,两个大男人岂会不知?而钱林和谢观各怀心思,此刻同时保持缄默不语。 没多久,林子里的响动彻底平息了。 何倾和卢延熹有些狼狈地回来了,手臂上还多了几道伤,尤其是何倾,右手血肉翻开,伤口狰狞,谢不愁还是头一回在人身上见到这样的血腥,顿时有些无措与心疼:“这,这……” 何倾因失血过多脸色有些发白,见谢不愁眼中满是担忧与心疼,安慰道:“小小姐别怕,只是看着吓人,其实都是小伤。” 谢不愁仍是满脸忧虑,分明受伤的是他,怎么被他这样一安慰,好像其实受伤的是她一般。 卢延熹身上亦有不少挂彩,气息微喘地向谢观道:“小公子,方才我和师兄在林中遇到的果真是番人,他们穿着夜行衣,脸上还蒙着面罩,身手矫健不似常人,我们本想带活口回来,却不料他们都是死士。”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与他们交战时,他们出现败势后均服毒自杀,无一人生还。我们揭下他们的面罩一看,深目高鼻,这是典型的东夷慕达措人的长相。” 谢观指尖微微敲动手臂,垂目沉思片刻。 “妹妹留在这里,劳烦何大哥多加照看。卢大哥带我与钱捕快去看看究竟。” 何倾伤得要更重些,撑到此刻已经有些头昏眼花,对此安排没有异议,待三人走后他在附近寻了些草药,撕下衣角熟练地开始包扎。 谢观一离开,谢不愁便显得十分沉默,她坐在猎户小屋的门槛上静静地看着何倾忙活,发现自己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要劳他这个伤员来照顾她,心中生出十分的愧疚。 见何倾伤口包扎十分草率,她主动请缨:“我来帮何大哥包扎吧。” 何倾说不用,但她一定要坚持,何倾也只好让她帮忙。 柔软白皙的小手一圈圈揭开乱七八糟的布带,她帮他贴好伤口上的药末,不松不紧地重新打好结。 她松了口气,终于唇边梨涡再现:“好啦。” 9. 异动2 更深夜黑,风声呜咽,卢延熹举着火折子带着谢观和钱林到了林中,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谢观搜完身,从一人身上找到个腰牌,端详片刻,道:“这几人脸上均刺有图腾,样式夸张古朴,应是一只眼睛。慕达措素有眼睛崇拜,这群人是慕达措人应该错不了。此人则是其中头目,只有他身上有这个腰牌,可惜我们之中没有人识得慕达措的语言,便无从破译这上面的文字。” 钱林越过尸体从一旁走过来,忽然从他手中夺过腰牌,笑道:“多谢公子,不过此物还是由朝廷保管为好,明日我会将此物呈奉给韩大人,上报今日之事,想来鼠疫定是这些番人所为,韩大人也总算能向卫大人交差了。” 卢延熹拔刀怒道:“你什么意思,想过河拆桥?” 谢观拦住卢延熹,脸上并无愠色,轻笑道:“钱捕快恐怕有些操之过急了。” 钱林冷哼:“是与不是,明日我自有定夺。” 他拿了腰牌就要走,谢观目送着他的背影,突然又朗声道:“作为一方知县竟联通外敌,幸好钱捕快明察秋毫,此番卫大人定能记下你的功劳,来日怕是升任御前侍卫也说不一定。届时钱大人荣华富贵,可别忘了小可。” 那背影顿了下,复前行,没多久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卢延熹收刀,不甚赞同道:“就这么放他走了?说好的要帮我们寻师父师娘,见我们没了利用价值,立刻便把我们甩开,朝廷的人果然没一个可信的。” 谢观但笑不语。 卢延熹想到他方才对着钱林背影说的话,惊道:“小公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人和那个什么韩知县有勾结的?” 谢观回过头,凤眼满是无辜:“我并不知啊。” 卢延熹一脸困惑:“那你方才为什么那么说?” 谢观笑而不答:“回去吧,妹妹该等急了。” 卢延熹点点头,两人遂踏上返程。 猎户小屋 何倾靠着树正在小憩,谢不愁坐在门槛上一手支颐,百无聊赖地数着脚下的野花,见谢观二人完完整整地回来,没什么神采的眸子立即流光溢彩,“是哥哥回来了!” 她站起身,却因起身太猛而头昏眼花,谢观快步上去立刻扶起,“怎么这么不小心?” 卢延熹默不作声地在身手观察他,发现他又像平日那个温和的好兄长一样了,方才的算计与凉薄皆去无影踪。 何倾往卢延熹身后看了看,少了个活生生的大男人还是十分明显的,他奇道:“那个什么钱林呢,怎么不见了?” 卢延熹一听到这个名字不由神情迅速冷下来:“过河拆桥的小人罢了。” 何倾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对朝廷之人毫不意外,一声嗤笑,不谈也罢。 谢不愁自是听到了二人的谈话,心中虽然疑惑,却没有多问。 天渐亮,三个男人轻声说起白天的行程。 许是谢观一回来谢不愁便有了主心骨,精神逐渐放松了下来,困意迅速席卷大脑,她头一点一点的,没一会儿就倒在谢观肩上睡着了。 肩上忽的多了份重量,少女的清香飘到鼻尖,谢观不经意深吸了一口,尾椎骨都有些酥麻。身体有些异样,他不以为意,停下声,小心翼翼地将妹妹放倒在怀中,小姑娘因姿势不适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 她的侧颜对着他,迎着微弱的火光,虽早已知道妹妹容貌姣好,但仍旧为她片刻失神。 花朵一般的少女,毫无防备的睡颜,鼻息温热地打在他的指间,依赖地枕在他的膝上,他手掌微潮,看着妹妹的眼神柔情似水。 卢延熹在一旁看着,总觉得这对兄妹感情好是好,但似乎有些太好了些。小公子也到了寻常家里该议亲的年纪,小姑娘再娇气,也不应太过依赖兄长。 不过他终究没多说什么。 她犹自酣睡着,三个男人自觉地放轻了声音。 * 钱林夺了谢观手中的腰牌之后,漫不经心地在林中转了几圈,想着谢观最后对他说的话,犹豫着到底是否要去找韩治皋。 这份证据涉及外敌,傻子都知道是顶天的功劳,若是交给韩治皋,那这份功劳就几乎由他一人独占,最后落到他头上的定然只有零星一点,若是避开韩治皋直接上交给那位姓卫的钦差大臣,那功劳不都是他一个人的? 答案很显然,但韩治皋作为他的上峰多年余威仍在,这个上峰待他不算好,也不算差,这让他徘徊不决。 思索再三,想到妻儿老母,再想到谢观的话,最终他心一横,直直往卫璋营帐的方向走去。 还没靠近卫璋的营帐他就被守卫拦下了,他神情焦急,行揖礼道:“这位大人,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上报卫大人,请帮我通传。” 守卫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有些奇怪,但还是去了。 卫璋刚起身戴好头冠就有人禀报,说是韩治皋身边的钱林有要事要向他汇报,他点了点头让人把他放进来。 卫璋不动声色地审视了他一番,见他神情有异,道:“有什么要事?说吧。” 钱林跪在下方,神色愤慨道:“卫大人!属下昨夜趁夜在城北的树林中发现了一支慕达措人的五人小队,在他们手下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才逃出来,并意外发现此物。”他将袖中的腰牌取出,交给卫璋。 卫璋举起腰牌对着烛光端详片刻,半晌,他目光落在钱林身上,眯着眼颇为危险:“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们是慕达措人的?” 钱林垂眸,想起谢观当时的分析,根据回忆复述道:“属下曾听人说过,慕达措人深目高鼻,素有眼睛崇拜,那几人虽然蒙面,但属下还是在他们面罩下发现了类似于眼睛的图腾刺青。” 卫璋眼神越来越怀疑:“你一个人打败了他们五个?” 钱林忽然有些心慌,意识到这种谎言可信度不高,他急中生智,又道:“不……其实是,是,是他们见到属下,便说我是韩知县的人,要与我交代什么,但他们大祁官话说得不好,属下没有听懂,就想活捉了他们,把他们押到卫大人跟前问话。” 卫璋闻言不说话,先是来回踱了几步,忽的又停下来狠狠地一拍桌。 他从上方走到他跟前,冷声道:“他们官话说得不好,你听不懂别的,却唯独听得懂他们说你是韩知县的人?你可知道你究竟在胡言乱语什么!钱林,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敢戏弄到本官头上,本官警告你,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最好如实交代。” 韩治皋手下有他的眼线,此人为官虽平庸昏碌,但胆小怕死,不至于通敌。本朝数年前虽户籍改革,不慎丢失过许多信息,但韩治皋的过往皆是清晰可查的,也不会是卧底。 来前若非好好地查过燕州城大小官员的底细,恐怕他确实会信以为真。 一起一抑,卫璋为官多年,这一霎爆开的威压几乎压得钱林喘不过气,加之再被这巨大的拍桌声响吓得浑身都在颤抖,堂堂一七尺男儿竟在地上缩成一团,看上去十分可怜,他以头抢地,趴伏在地上,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大人,属下,属下说的句句属实啊!” “还在狡辩?”卫璋的声音冷如数九寒冬的冰,刺得人骨头缝儿都在冷在疼,他朱紫色官袍衣袂在钱林眼前晃动,晃得他眼花缭乱,“来人!去把韩大人叫过来,让他来管束管束自己的手下。” “不!”钱林惊惧万分地起身膝行几步,若是把韩治皋叫过来,那他就彻底完了,“大人恕罪,属下罪该万死,不该被贪念蒙蔽了心。实是,实是那姓谢的举人蓄意引导属下,让属下栽赃陷害韩知县,属下只是一时糊涂啊!而且也是他说的,说这群人是慕达措人,他一介普普通通的举人,怎会这么了解番人,他一定有问题!” 说到这里,他惊慌失措,已经完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顺着自己的话继续道,“对,一定是这样。也是他手底下的人把那几个人给杀了,他们去查看尸体的时候,找到了这个腰牌,属下就是从他手上抢来的。” 卫璋听得额头青筋直跳。 “荒谬至极!你当我大祁科举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轻易考得的?普普通通的举人?你可知这层层选拔的不易?实话告诉你,本官也是你口中普普通通的举人出身!” 钱林哭嚎:“属下嘴拙,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 卫璋不愿再听,厉声吩咐近卫把他拖出去,告知韩治皋,交由韩治皋收拾。 韩治皋此时眯着睡眼,眼下吊着两块乌青正在写文书呢,忽然帐子的帷幕被拉开,一个士兵气势汹汹地将钱林扔在地上,向他禀告了来龙去脉,气得韩治皋当场就醒了,提起袖子狠狠地踹了他两脚,连骂他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腌臜东西。 最后把他踢得个鼻青脸肿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整理整理衣冠,向卫璋道歉领罪去。 但卫璋此时已经不在帐中。 这厢卫璋歇了火,想着虽钱林满口胡话,但涉及番人,他应当还没那么大胆子在这种事上撒谎,遂带人亲往城北树林,果真在林子中找到了那几个番人的尸体。 粗略地查看了一番,这几人确实来自慕达措,且个个高头大耳,虎口有粗茧,应为番兵。 一个鼠疫竟还牵扯出番人,事态真是越发严峻了。 他皱紧剑眉,捋着胡子细思着,让手下将这几具尸体送到燕州府衙去,又吩咐心腹去将钱林口中姓谢的举人找来。 垂目静思中,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想起昨日见过的那个叫不愁的小姑娘,她也姓谢。 两人莫非有什么关联? 一想到那个神似发妻的小姑娘,他努力压抑下思女之心,又唤人去查谢观的身份。 西北边陲,若非豪门大家,一介举人怎会有如此高超武艺的手下? 10. 阴谋 却说这边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天既明,四人启程,继续踏上寻谢氏夫妻之路。 这一行四人对番人行踪并无兴趣,只专心致志地寻找着夫妻俩的踪迹。经过一间茶肆歇息时,里面坐着几个持剑的游侠正在饮茶补给。 谢观低声询问着老板是否见过二人。 “谢应”、“邱玉”名字一出,茶肆中本在喝茶的游侠忽然扔杯,剑指谢观。 为首的男子恶狠狠道:“你是谢应那贼人的儿子?” 谢不愁惊惧的目光落在他的剑刃上,那剑泛着冷光,离谢观的喉结恐怕最多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似乎只要一个呼吸不察,谢观便会被他割破喉咙。 卢延熹神情肃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劈开男子的剑,那人受此巨力手被震得发麻,倒退几步,倚剑道:“你又是哪里钻出来的鼠辈?” 谢观面不改色地饮下一口茶,茶水很淡,只有微末的一点茶叶香味,想来也仅是供应给行人解渴用的,他淡淡道:“阁下何人?” 他不否认,那便是了。那男子身后的几个人纷纷拔剑,满脸仇恨:“我们是来向谢应和邱玉索命的人,既然这对狗男女不在,那想来砍了他们儿子也不错。” 为首的男子笑得嘲讽:“正是,也该让他俩也尝尝家破人亡是什么样的滋味。” 原来是父母的仇家。 游侠们突然暴起,杀意汹涌,茶肆的老板吓得铺子都不要了,扔下舀茶水的大铁勺,直接往外逃。 谢观再如何沉着冷静,在这刀光剑影中也难免有些慌乱,权衡再三,他将谢不愁挡在身后,小小温热的身子也立刻贴上来,缩在他挺拔清瘦的身影中,几不可见。 卢延熹上前格开冲向谢观的刀剑,何倾不顾手上狰狞还未结痂的伤口,提起刀就是干。 这是头一回两人谢观面前展露武艺。 何倾和卢延熹师承谢应,皆使刀,但两人的刀法截然不同,一个大开大合,一个飘逸潇洒,也十分符合两人的性格。 “小公子带着小小姐往后退,以免伤到你们。” 谢观见他二人身上虽有伤,但面对这几个游侠仍绰绰有余,心中安定不少,带着谢不愁小心地后撤。 身后忽然又传来繁密快速的脚步声,夹杂着盔甲的响声,谢观回头看,竟是昨日在稗县营帐外见过的巡逻兵。 领头兵见过谢观,自然认得出他,但茶肆中传来的打斗声引起他的警觉,带上人冲上去,立刻将几个人拿下。 何卢最讨厌朝廷的人,被押住后本想挣开,却见谢观对他们摇了摇头。 领头兵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聚众斗殴,随我去知县大人那走一趟吧。” 方才那为首的游侠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什么聚众斗殴,我们是在报仇!” 领头兵也啐他一口:“管你打架报仇的,有什么事跟知县说去,老子只管巡逻抓人,不管审案。” * 韩治皋向卫璋赔礼道歉完便回去同主簿焦头烂额地商量着鼠疫,才过去没多久,他那帐子的帷幕又被拉开了。 他手上要命的事儿还没解决呢!谁又给他找事来了? 韩治皋看过去,立马又闭上了嘴,是卫璋带来的官兵押着几个人送到了他的营帐里。 那几个人里面居然还有熟面孔。 那人站在一群武夫里犹如鹤立鸡群,韩治皋又惊又喜:莫非是鼠疫之事果真有了进展?这几个押着的几个人便是始作俑者? 领头兵道:“韩大人,我等奉卫大人之命前来寻人,正巧碰到这几个人在城郊斗殴滋事,顺道就给大人带了回来。” 原来只是几个地痞流氓打架斗殴,韩治皋憋了口气,面色灰败地告了声有劳,让主簿带人下去审问他们。 谢观道:“韩大人且慢!我这两位兄弟乃是出于自卫才不得不卷入这场打斗,还请大人明察,勿要误会了好人。” 韩治皋在鼠疫开始之前本就有心与他结善缘,这几日更是寻过他帮忙,干脆就让主簿把何倾和卢延熹放了。 那几个游侠一见他要放了谢观一行人又不干了,边嚷边骂,一会儿说要报仇,一会儿又骂狗官狼狈为奸,中气十足,污言秽语,吵得韩治皋头昏眼花,拍桌骂他们放肆。王主簿见状连忙喊人将他们带走,这才还给他一室清静。 见领头兵迟迟不走,韩治皋扶着头正想将他赶走后试探试探谢观进度如何,那领头兵又道:“卫大人派我等寻谢举人,如今人已寻到,我等便带他退下复命去了。” 原来方才说寻人,寻的是谢观。韩治皋一口气被噎住,最后疲惫地挥挥手:“去吧。” 领头兵便带着谢观出去了,末尾还跟了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 原来她一直都在,只是身材娇小,被谢观等人给挡住了。韩治皋听说过谢观家里是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料想她便是。 * 大营帐中,卫璋正写信欲往燕州城告知稗县情况,写了一半,便听到手下禀告谢观一行人找着了,谢不愁果然也在其中。 听到谢不愁的名字他放下笔神情微变,但公事要紧,便将心事撇到一旁。 一行四人,其中一个是小姑娘,另外两个一个偏瘦一个偏壮,但都算高大魁梧,且身上均有挂彩,还带着伤,一看就是武夫,应是钱林说的谢观“手底下的人”。卫璋将目光定在为首的清瘦少年身上:“你便是谢观?” 他语气不像疑问,倒像肯定。 谢观不卑不亢道:“禀大人,不才正是谢观。” 卫璋忍不住将他打量了几遍,暗叹好一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 “本官听说过你,也读过你的文章,西北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十八岁的举人,亘古通今也找不出几个,”卫璋赞道,“不过今日找你过来并非叙旧,而是为了这个。” 卫璋将一直放置在桌上的番人腰牌递给他,谢观沉静地看了,嘴角扬起的弧度几乎看不见,浓密的长睫盖住了带着嘲弄的眼。 钱林果然上套了。 卫璋淡淡道:“听钱林说,你们在稗县城北树林与慕达措人搏斗,可有此事?” “正是。” “他们从何处来?又为何不告官府?”在这一声声质问中,卫璋作为上位者的威严渐渐显露。 他顿了顿,又冷眼抛出最后一个问题:“韩知县的人怎么会和你们在一起?” 谢观略一沉吟,坦然回答道:“韩知县素来广纳贤才,知人善用。往日不才在县中学庙念书时也曾与韩大人有过不少交道,这几日韩大人正为稗县时疫忧心不已,见我来,便寻我帮助,并派他手下的钱捕快协助。至于那些番兵是何处来的,小生亦不知,只是在林中听到有鬼鬼祟祟的声音,我这两位好哥哥从前是走江湖的,有一身好功夫傍身,又浑身侠肝义胆,最看不得偷鸡摸狗的小人,便冲上去拿人……想必后面您也知道了,那些番兵死了,我这两位哥哥也受了重伤。” 何倾和卢延熹听了微微咋舌,小公子口中那么光辉伟大的两个人是谁?虽然他说的基本都是真话,但除了一身好功夫听着耳熟,其他描述都很是陌生,心中暗暗佩服。 卫璋垂眸细思,在一室沉默中静静串联着这几日的信息,最后选择暂时相信谢观的说辞。 还需要一些必要的证据,此事只能告一段落,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最末的谢不愁身上。 “这位姑娘是谢公子的妹妹?” 面对他方才的审问都八风不动,一提到谢不愁他却眉头一皱。 谢观抬眸,警惕地打量起卫璋的神情。 他神情复杂,眼神却是清明的,不似有杂欲。心底微松,谢观微笑道:“正是,家父母珍爱她至极,愿她一生无忧,为她起名不愁。” 谢不愁。 这名字一听就知道父母一定很疼爱她。 卫璋有些恍惚,不甘心道:“你们是亲生兄妹?” 这一问再次引起谢观的警惕。再三思量后,他笑道:“卫大人这问题好奇怪,妹妹当然是我亲生妹妹,这种事情小生何至于作假。况且此事与鼠疫有关?” 最后一句话说的有些攻击性了。 谢不愁微愕,她不是五岁时被谢氏夫妻从街上抱回来的么?什么时候又和兄长成为亲生兄妹了?不知谢观打的什么算盘,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低头玩起手指,生怕自己的表现露了馅。 卫璋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些年自己从未放弃寻找过珍宝儿,可现实总是和今天一样,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他,让他失望。 他神情歉疚道:“自然没关系,是本官冒昧了。”言罢,他挥挥袖,让他们出去了。 他不敢再看谢不愁一眼,生怕再次勾起自己的思念之情,徒惹他伤悲。 * 慕达措 一个平常的日子,三王子齐兀的营帐热闹得像过节一般。 莺歌燕舞,齐兀大笑着豪饮了一整杯,对身侧的大祁男子道:“石大人,你看我们慕达措的美人比之你们祁国的美人如何?” 这个男子是大祁国舅的幕僚,也是他的心腹石鸿英。他陪了一杯酒,笑道:“两者各有千秋,慕达措的女人奔放豪迈,似草原上飞驰的骏马,而我祁国的女人温柔雅致,如锦绣江南的山水。” “哈哈哈。本王还没去过江南,真想看看你们这江南山水有多美,祁国的女人有多妙。” 石鸿英笑而不语。 笑话,他一个东夷国王子,还是一个野心勃勃想要造反的王子,谁敢让他去江南? 江南地处大祁腹地,让他去了,大祁和亡国有什么区别?! 国舅与他是有些不可告人的交易,也不至于到国舅要双手奉上整个大祁的地步。 齐兀见他不说话,也不怪,捞了一把身侧倒酒的美女,总算谈起正事:“国舅要我做的,我都做了,国舅承诺我的,什么时候能做到?” 石鸿英轻晃酒盏,一脸高深道:“时机很快就成熟了……” 11. 故人 天朗气清,天空一轮金日高悬。 彻底离开稗县城外的大营后四人同时舒了口气。 他们来到稗县城本是为了寻人,却不料这两日意外陷入其他旋涡,连番经历算计与搏杀死里逃生后,触底反弹,所有人的心都轻得像羽毛。 谢观想着卫璋最后的几个问题,漫不经心地问谢不愁:“妹妹认识这位钦差大人?” 谢不愁这会儿正低着头认真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心里又悲又喜——喜的是再没有人打扰他们的行程,悲的是将近十日,仍没有谢应和邱玉的任何消息,心中的担忧像黑洞一样逐渐扩大。 听见谢观问她,她歪头道:“不算认识,也就在昨日才见过一面,当时他也问了我一些奇怪的问题。” 谢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谢不愁对方才那群亡命之徒心有余悸:“爹娘怎么会惹上那群人的?为什么他们说是来寻仇的,是爹娘曾杀过他们的亲人,所以他们也要杀爹娘的亲人?……真是可怕,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不过幸好,哥哥和何大哥、卢大哥都没受伤。” 记忆中温柔慈善的养父母向来乐于助人,怎么会杀人呢……不过就算杀了人,想来也是有不得不杀他们的理由吧? 她下意识为心中仁慈的养父母找补着,实在无法相信他们会是那些游侠口中好杀的大恶人。 “也就是我和师弟受了伤,才让这些个杂碎在此张狂,哼,师父师娘神功盖世,若是他们在,整个中原武林盟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倾不屑道。 卢延熹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两人对谢应夫妇有一种狂热和盲目的崇拜,否则也不至于茫茫然寻了快二十年,都还未放弃。 作为他们的子女,谢家兄妹反倒是不怎么相信。 谢不愁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展开想象,虽不知道武林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但能称为一个盟,那起码有几百上千的人吧,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爹娘再怎么厉害应该也不太可能以一敌百。 想着想着思绪越飘越远,谢应和邱玉究竟有没有杀过那些人,这一问题终究被避了去。 其实这两日,谢观虽然先是半应承了韩治皋,但除了意外杀了几个送上门来的番兵,其余时候都是在钱林面前逢场作戏。 谢观心里世俗又清明:若无实打实的好处,何必搅这趟浑水? 只是这两天对谢应和邱玉的行踪仍是毫无收获,卢延熹提意众人先回清河村,说不定夫妻俩已经回去了。 二人神色见不到半点疲惫与沮丧:他与何倾在这十几二十年的找寻中早已习惯失望,自然要比谢家兄妹豁达得多。 谢不愁还没有死心,目光好似透过高大的城墙望到城内去:“爹娘会不会其实一直被关在城里?” “可能性不大,”谢观沉声道,“时疫方开始一两日他们便在城内义诊,名气颇大。两个焦点好端端的忽然消失,势必会引起官府和群众的关注。倘若还在,或是遭遇不测,城内定然有消息传出。” 如今两人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有,只有人知道他们曾在城中出现过,又突然消失。 谢不愁纤瘦的身子倏地垮下来,她垂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她头一回感到这么茫然无助。 谢观拍了拍她的头,温热的手掌像给她传递力量一般:“先回家吧。” 从这回鼠疫风云便能瞧出西北边陲如今并不太平,在外横冲直撞或会再遇危机,几个大男人当然无所畏惧,可是不能让谢不愁与他们冒险。 既然已经决定回去,众人当即便启程。 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地势逐渐低矮下去,在山间也渐渐听到流水声。 皎月升空时,他们离清河村很近了。 四个人风尘仆仆地奔波了一整日,总算能放下心找个地儿稍作休息。 谢不愁坐在地上按着小腿和脚踝,娇俏的小脸上满是疲惫,谢观将水壶的盖子拧开后递给她,轻声道:“喝点水吧,再坚持一下就到家了。” 谢不愁两眼汪汪地点了点头,抱着水壶饮了一口。 旅途劳累,兄妹俩顾不得讲究,两人共饮一个水壶也无所谓了。 卢延熹和何倾坐在一块,他这一日异常沉默,时时刻刻都在出神,何倾看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地,就知道他魂又不知道飘哪里去了,碰了碰他的手臂问:“咋回事啊师弟,有心事了?” 卢延熹眨了眨眼迟钝地回神,微皱着眉:“我在想……我们寻了十几年才有了师父和师娘的一点踪迹,而这些中原来的人是哪里来的消息,这么精确迅速地找到了燕州。” 何倾先前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这会儿经他这么一提醒,拍着大腿也惊了。 “是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卢延熹越想眉头越皱越紧,心中越来越惊惧:“师兄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找来的?” 何倾挠了挠下巴,陷入回忆。 “想不起来了。” 卢延熹沉吟:“回想这一路,我感觉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引着所有寻师父和师娘的人往燕州来。” 谢不愁在一旁听了许久,十分困惑:“爹娘到底得罪了谁,要让所有人来找他们?” “或许与昨夜城北林中的慕达措人有关,”谢观幽幽道,“父亲和母亲这是阻了谁的路了。” 既知道谢应夫妇身份,又与夷人有往来。 谢观忽而问道:“何大哥,卢大哥,我父亲和母亲从前可曾去过关外?” 卢延熹有些难为情:“师父和师娘离开时我才十岁,十几年过去了,我记得的事不太多。师兄入门早,应该知道不少。” 何倾作回忆状:“师娘来自西南,师父来自河套,两人昔年主要活动于中原和江南,几乎不曾去过关外,更不可能与夷人结仇。” 他的语气肯定。 “我十来岁时不懂事,在中原给武林盟那帮子伪君子跑腿,那时师父也才初出茅庐,偶然见识过师父的风采之后我便一直跟着师父,求了他好久才让他将我收入门下。我不会记错。” 谢观手指在手臂上轻轻落下,神情微凝。 “此事或与祁国朝政有关。” 谢不愁双手捂住微张的红唇,惊叹不已。他们本是祁国边陲小地的小民,离官场最近的也就只有谢观,谢观读书虽然厉害,但至今还没有官身。父母的行踪竟与祁国朝政扯上了关系…… 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两件事,原本是毫不相干的,如今竟有了交叉,很难说这种感觉,她感到极其不真实。 谜题一个接一个地逐渐显现,风云将变,是有人意图在这片大祁的土地上掀风作浪。 谢观心中微叹,预料摆在自己面前的暗涌不久将会变成惊涛骇浪,打向所有人,他就算想要袖手旁观也注定被卷入风浪。 从他们打定主意要寻父寻母开始,他们就已经陷入了风浪。 “启程吧,再走个一炷香多一些的时间就到村子里了,再逗留林中可能会有野兽出没。早些回去休息了。” 谢不愁也休息够了,脚虽然还是软软麻麻的,但还是紧紧跟在兄长的身后。 所有人都很疲惫,行路时便格外安静,偶然抬头望月,她忽然感到归心似箭。 真是奇怪,离家远的时候不怎么想家,明明已经快到家了,她思家的心就像一团火,要将自己融化了一般。 只是这样的欣喜没延续多久便被打断了,她猝然被什么触感柔软的东西绊倒在地。 漆黑如墨的夜,时不时呜呜咽咽的风声犹如女子低泣,谢不愁半晌没从地上爬起来。 ……不是起不来,是吓得不敢起。 那柔软的触感很诡异,像一个人躺在地上一样。 “怎么这么不小心?” 谢观俯身想要将她抱起,她趴在兄长的怀里,纤软的身子微微颤抖。 呼吸之间,谢观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借着月色,他隐约看见地上躺着个人。 卢延熹打开火折子仔细一瞧,愣在了原地,何倾凑过身来,也呆住了。 谢观也看清了那人的脸,早前心中的不安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躺在地上满身血迹的男子不是别人,竟是失踪十日的谢应。 翩翩风流侠客,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过:他身上好几个血洞,血洞渗出来的血迹都已经干涸,胸口微弱的起伏着,脸上几乎失去生机。 不知他已经在这里躺了多久。 谢不愁见兄长神情怪异,沿着他的目光望去,骤然四骸俱震。 红唇不自觉颤抖着,她嗫嚅道:“这是……爹爹?” 她慌乱地跪倒在谢应身边,杏子似的水眸仔细查看着,再三确定他确实还活着,谢不愁颤声道:“快,我们快把爹爹带回去,马上送到黄大夫那里去,一定要救活爹爹,爹爹一定会没事的。” 她一边说,眼中的眼泪凝成珠控制不住地从眼眶中滚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还有娘呢?娘是不是也在这里?” 寻到故人的欣喜被亲眼所见的噩耗冲击得丝毫不剩,卢延熹平日能扛刀舞枪的手乍然失去了气力,他吃力地举起火折子,往旁边一看。 果然。 “师娘在那。” 谢应不远处的一颗树下坐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姣丽的脸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她垂着头,神态安详,仿佛午后在院子里的沙枣树旁小憩。 只是没有了鼻息。 12. 离别 不管怎样,失踪多日的两个人终于找到了。 谢不愁捂着脸像迷路的小兽小声呜咽着,谢观再难保持一贯的冷漠和淡然,他跪在地上,薄唇张了张,发不出声音。 在这一刻他才像个普通少年露出几分脆弱。 他凤眼微瞪,瞳孔收缩,眸子像蒙了一层灰色的雾,原本挺拔如竹的身子像被人抽了骨头一样颓了下来。 他艰难地说:“父亲还有呼吸,要尽快找大夫医治。” 卢延熹眼眶通红,将近而立的高大男人几乎垂下泪来。与何倾不同,他是一出生就被邱玉从河里捡来的弃婴,谢氏夫妻既是养育他的父母又是教他本事做人的师父,虽是一场只有十年不到的缘分,但这几年仍是他最珍贵的记忆。 何倾冷静道:“敢问小小姐,小公子,清河村可有大夫?” 原本大大咧咧的人在此刻竟成了最理智的,若是所有人都只围着谢应夫妇哭,谢应本还有一线生机恐怕都要哭得归西。 谢不愁一把抹掉眼泪连忙点头:“城东郑大夫,他家门口有一排花盆,种着芍药,很好找。” “我和师弟脚程快,事出紧急,我们先带师父和师娘过去。” 谢观感激地揖道:“拜托何大哥和卢大哥了,我们随后就到。” 两人一把背起夫妻俩,迅速消失在视线中。 谢观拉起谢不愁,往前走了一步,右腿像被无数根针扎一样酸软无力,险些歪倒在路边,谢不愁搀扶着他,兄妹俩一瘸一拐地往城东赶。高的拄着矮的,大的倚着小的,沉默无言地往郑大夫家赶。 郑大夫本来已经睡了,在睡梦中突然被一声巨响给吓醒,小老头鞋袜还没穿,赤着脚就被风一样冲进来的魁梧男子连人带被子提了起来。 “你就是郑大夫?快起来,帮我看看我师父的伤。” 何倾这几天风雨兼程的也无暇打理自己,胡子拉碴,像个入室抢劫的强盗。 郑大夫缩着脖子道:“你哪位,你师父又是哪位啊?” 何倾推搡他一把:“别管,先治病。” 郑大夫哆哆嗦嗦地被他推着走了几步,掌灯一看,没想到这“强盗”肩上趴着个熟面孔,只是情况看上去十分不好。 他也来不及害怕了,吹着胡子急急道:“这不是城西谢当家的嘛!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哎呀,快快把他放到我床上!” 何倾小心翼翼地将谢应放在郑大夫的床上,郑大夫凑上来一看,险些晕过去。 “我的天爷啊!小老儿只知道些寻常杂症怎么治,这要命的伤病小老儿哪敢开玩笑!况且咱清河村也寻不出好药材啊!这样,我先帮谢老弟上点止血的药,你们速速前往燕州城,找城里的大夫。” 卢延熹抱着邱玉的尸体,沉默地站在郑大夫的房门前,并不进去,听到郑大夫的话,脸色更加灰败。 郑大夫没把他方才的粗鲁无礼当回事,何倾感恩地作揖:“有劳郑大夫。” 郑大夫一拍腿,满脸的惋惜与心疼:“能不能救活还是个问题,这谢老弟……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小老头身子硬朗,行动利索,飞快地冲到自己的药房里配好了药粉,拿着工具来给谢应处理伤口。 谢观和谢不愁气喘吁吁地终于赶到了,看着杵在门口像根柱子似的卢延熹,正要问怎么不进去,郑大夫屋子里的亮光漏了出来,照在邱玉苍白冰冷的脸上。 故人往日笑语犹在眼前。 谢观和谢不愁也沉默了,两个人眼睛红得像兔子。 过一会儿,谢不愁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爹呢?郑大夫怎么说?” 卢延熹声音沙哑:“郑大夫正在给师父止血,他这里药不够,我们等下马上带师父去燕州城,找城里的大夫为他治。” 谢不愁松了口气,勉强笑道:“爹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 谢观麻木地点点头。 没过多久,何倾背着谢应出来了,简单交代了一番便带着谢应离开了。 他脚步如迅风,似是要与阎王抢人。 卢延熹则和谢家兄妹留下来,处理邱玉的后事。 所幸西北的天还冷着,邱玉的尸体没那么容易坏,但现在也已经有些味道了,早些安置也能让逝者保留几分生前体面。 谢观为其长子,也是唯一的亲生子,暂时将邱玉的尸身交给曾做过祭祀的村长代为保管,旋即借了郑叔的驴车,马不停蹄地往燕州城赶。 行了一天才终于见到燕州城门,这时驴和人都已经累得目眩神迷了,驴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没法子,他们只能下了车。 没了三人的重量驴歇了一会儿就又被拍着屁股终于站起来了。 在中央的管控下如今燕州城的疫病略有好转,卢延熹寻着何倾留下的标记一路找到了一家医馆,问了坐镇的大夫,大夫确定过身份便领着他们进去找人。 医馆有些大,分东西两个部分,大夫领他们去了东侧,没多久就看到了何倾,他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不清神色。 谢应躺在窄小的榻上,脸色仍是灰白。 谢观向大夫询问起他的情况,大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神情隐晦。 翌日下午,谢应忽然醒了,他目光清明,脸颊红润,头脑清醒,显然是回光返照之相。何倾见他醒来,胡子拉碴的一个魁梧壮汉像个孩子一般,前几日忍着的泪终于落下了来。 睁眼第一个看见的竟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故人,谢应先是一愣,“何倾?你怎么来了?这是哪里,阿玉呢?” “我和小师弟找了你和师娘十余年,最近终于听到了些风声,才寻到了你们的踪迹。这里是燕州城的医馆,师娘在你们清河村的家里。” 这句话让谢应既欣慰又痛苦,他神情几番变化后道:“延熹也在?” 卢延熹走过来,向谢应走过来磕了个头。 “师父,我们来晚了。” “好孩子。”他试图坐起来,胸口的疼痛将他拦住,他只能半靠在枕上,冷硬又从容的模样一如从前,“武学无有尽时,往后我不在,你们仍要勤加练习。” 何倾和卢延熹含泪应诺。 他在交代最后的遗言了。 谢不愁在这一刻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惧,她意识到父亲在道别。 死亡到底是什么? 对孩子来说,是再也见不到亲人,也是再也不能同他说话了。 这一刻是阴阳割裂的时刻,是他在这个世界和这个时空最后的停留。 她泪眼婆娑,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爹爹,你不要走。” 谢应脸上的血色逐渐消散,他注视着谢不愁,眼神是难得的慈爱。养女是十年前他与爱妻在西北破庙里捡来的小女孩,那时风雨交加,她衣衫褴褛,旁边躺着个病死的老乞丐,她缩在山神像下高烧不退,险些夭折,爱妻心善将她带回治好,又将她收为养女,还为她起名不愁。 他不擅长表达,时常又冷着脸,不愁总是又敬他又怕他,十年来两人互动并不算多。但这不代表他不爱她,虽非亲子,他也一直将她视若亲女。 他不说话,深沉又复杂的眼神转向谢观,他的儿子。 谢观在这一眼里仿佛看到了深蓝的大海,沉重又汹涌。 他垂目,深吸一口气后向他承诺:“父亲,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何倾怎么也想不到再见谢应竟是临终一面,他虎目垂泪,涕泗连连:“到底是谁干的,我去为你和师娘报仇!” “不必,”谢应疲惫道,他既惭愧又安定,仿佛即将到来的死亡是他最好的解脱,“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与阿玉的罪孽这一生都洗脱不清,这样就够了。” 他小声喃喃:“阿玉等了我很久,该着急了。” 那双与谢观如出一辙的凤眼缓缓阖上,他的胸口渐渐不再有起伏。 他终究还是走了,谢不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观眼中水光闪烁:短短两天,他与妹妹只剩下彼此了。 13. 过渡(增) 燕州衙署 萧恒彦接过心腹递来的信。 “禀告王爷,是卫大人从稗县寄来的,他还让人带了几具番人尸体,说让王爷定夺。” “番人?”萧恒彦一挑眉,拆开信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勾唇笑,“卫大人果真好本事,让人宣仵作吧。” 仵作验完尸,一应结果尽详述于仵作文书上,萧恒彦阅览完,执笔写下回信。 将信装好,他唤来手下,把信给他,顺便吩咐道:“去查一查稗县清河村的谢观。” 男子领命退下,萧恒彦继续翻着桌上的燕州杂记,想着卫璋信上的内容,唇角的弧度弯得更大。 * 依据燕州葬俗,谢观将二人烧成灰,一起装在了一个盒子里 清河村西的谢家挂起了白灯笼。 整个清河村的街坊邻居几乎都来吊唁了,王家婶婶带了些米肉来,对着谢家兄妹也情真意切地抹了两把泪。 “邻里十多年了,前几天还看着好生生的人怎么突然都走了,”王婶眼睛微红,心疼道,“只留下你们两个可怜孩子相依为命。” 傍晚时谢家兄妹和何卢师兄弟四人沉默地一起吃着饭。 谢观:“如今两位大哥已经找到了故人,我父母也已仙去,明日我们就此别过,此后有缘再见吧。” 他语气冷淡,仿佛这几日与他们共生死的不是他一般。 谢不愁泪眼汪汪地盯着谢观,这两日她哭得太多了,往日灵动的大眼又红又肿,眼皮下像卧着两颗蚕。她既不解又伤心,父母才离去一天,为什么兄长又要急着赶走何倾和卢延熹。 何倾扒饭的手停顿住,卢延熹放下筷子也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为何这么急着要我们走,你们接下来有了别的计划?” 谢观淡淡道:“我们终有一别,早分别晚分别没有区别。” 何倾叹了口气,良久后道:“这十几年都在找师父师娘,现在人是找到了,但也不在了。我这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卢延熹苦笑:“我与师兄一样。” 谢不愁心事重重地夹了一筷子白米放进嘴里,嚼蜡似的嚼了两口,她嗫嚅道:“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呢?” 对啊!左右都是师父的后人,既然无处可去,那留下来又有何不可呢?何倾和卢延熹一愣,如醍醐灌顶:“正是,何不留下来照看师父和师娘的子女?如此也算能回报他们的恩情。” 谢观反驳:“我已经十八,妹妹今年也及笄,何须两位大哥照看?” 卢延熹道:“我知你心在仕途,官场黑暗,若是小公子不嫌弃,便让我与师兄跟着你,我俩武艺虽比不得师父,但在中原也鲜有敌手。有我们在,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危。” 何倾和谢不愁忙不迭点头。 谢观似有犹豫动摇之色,何倾是有经验的,见状立刻乘胜追击:“小公子未来致仕,手底下有几个好用的人也对你颇有助力,再说了,到时候你在官场厮杀,不在小小姐身边,小小姐该谁来保护?” 谢观睨他一眼:“你们江湖人不是一向最是鄙弃朝廷的人么?” “但首先你是师父的儿子啊。”何倾很诚恳。 谢观勉强点了头,漫不经心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挨个扫了一遍。 师兄弟两人总算生出几分希望和欢喜,只是喜过之后又忧,想着师父临终前的交代,卢延熹脸上的笑又垮了下来。 谢不愁不知他们心中转过多少个念头,她只想:或许他们四个是最后几个与父母有关联的人了,但幸好他们还能在一起,兄长没有真的要赶他们走,否则她真的会难过。 她已经不能再接受离别。 这算是谢应夫妇死后,她唯一的一点慰藉。 * 却说这厢清河村谢家刚定下四人成行,那厢大祁三皇子的手下便上了门。 谢观以守孝三年为由拒绝了两次,第三次时那人离开了几天后换了一套新的说辞:“殿下知道令尊出自河套三城,但他无父无母,生地不详,反倒是京都,他和令堂在的时间最长,算得上是两位的故乡。公子不若带着令尊、令堂与殿下一道回京都,也算是魂归故里。” 谢观不意外萧恒彦把他查了个底朝天,点了头。 踏上去京都的路,从此谢观成为了三皇子的门客之一,因知道他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妹妹,萧恒彦体恤手下,还送了他一座一进的宅子,挂上他亲题的“谢宅”大牌匾,用来安置她。这宅子离他的秦王府很近,也方便他日常来回。 何倾和卢延熹也跟了来,不过谢不愁终究是个小姑娘,两个大男人照看她多有不妥,加之人生地不熟,谢观怕她孤独,又买了个婆子和机灵的小丫头。 谢不愁过去十几年从未使唤过人,对这两个殷勤的婢子十分不习惯,再加上新的宅院没有人的生活痕迹,处处空旷陌生,让她感到压抑。 不过她在院子里种了花,日日浇花施肥等兄长归来。 他们在京都的日子渐渐步入正轨。 * 烧饭婆子姓赵,儿子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白面书生,儿媳妇又新生了幼子,她男人死得早,家里穷得锅都揭不开了,她凭着一手好厨艺被谢观选中。 小丫头本叫小翠,谢观嫌俗气,给她改名叫银扣,年十二,比谢不愁还小两岁多,京都本地人,两年前卖身葬父被富商买了回去,放在养的外室的宅子里,后来富商的原配找上门来发卖了外室,还把府上的人都放出去,没了生计,手上只有一点余钱,她洗了三天的盘子才等到有贵人把她买下。 银扣性格活泼大胆,嘴又甜,一见到谢不愁就小脸笑成了一朵花:“给小姐请安,奴婢叫银扣,听大公子吩咐,以后奴婢来照料您的生活起居。奴婢第一眼见大公子便觉得他气度不凡,料想小姐定然也是个仙女儿似的人物,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谢不愁本就生得清秀,一身简单的白裙衬得她更是仙气出尘。 谢不愁红了脸,不好意思道:“你说笑了,我这粗鄙之姿怎么比得上天上的仙女。” 银扣睁大眼,仿佛难以置信一般,她一手作发誓状,十分诚恳:“您要是叫粗鄙之姿,那京都里别的女子还活不活啦?” 她虽然有谄媚的意思在,但说的也是真心话。她先前的主子是京都最有名的花楼里的花魁,以声柔貌美闻名,谢小姐年纪虽小,但姿容与那花魁相比也并不逊色呢。 谢不愁嗔她一眼,道:“油嘴滑舌。”这小丫头长得清秀,声音清脆,说话又跟夹了蜜似的会哄人,谢不愁很快就和她熟悉了起来。 兄长一大早就带着何倾走了,临去之前谢不愁还在用早膳,见她举着勺子垂着目,好些时候都不送到嘴里,眼睫上似还有些水渍,看得谢观直皱眉。 转念又为她叹息,不好说她些什么,但或许有些事情做了她也不至于沉沦于少失怙恃的悲痛中。 于是将卢延熹留下来,交代谢不愁带着人,去街上买些柜架和装饰用的书画、瓶罐,顺便再买些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 他提到最后一样的时候眼神难得有些打趣,谢不愁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点了头。 春莺啼,花草香。谢不愁带着银扣和卢延熹出了府。 京都比西北暖和不知多少,谢不愁来到京都后便脱下了厚重的棉衣,与京都本地的姑娘一样换上了轻薄飘逸的春衫。 八街九陌,车水马龙,大小商铺,人流如潮,沿道贩夫走卒叫卖,京都之繁华,谢不愁几乎是生平仅见。 她感到和这座城格格不入,人声喧沸,似是要灼伤她的耳。银扣倒是没有半分不自在,她比入海的鱼还快乐,一会儿拉着谢不愁兴奋的指指这个,一会儿带着她激动的看看那个,好一阵才发现自家小姐异常沉默,回过头看,发现她神情忧郁,脸色苍白。 她笑容渐止,稚嫩的小脸出现几分担忧和瑟缩,“小姐,您身体不适吗?我们要不要打道回府去?” 她年纪小,但在那富商府上见得多。谢家小姐性格再软和她也不该忘了规矩,奴婢的生死都捏在主人家手里,哪怕小姐再仁善,大公子都可能因为心疼小姐,把她就地打死,或是随意发卖到窑子里去。 谢不愁不知她一个转念能想这么多,摇摇头,白着脸道:“我没事,先去把哥哥说的东西买了再说吧。” 京都城市规划分明,谢不愁住南城,走了没多久就到东街看见了一排排书店、字画铺等,其间间或有裁缝铺、珠宝店等。 谢不愁找了一家看上去内外布局比较典雅的商铺,挑了几幅描绘西北景致的水墨画,一问价,店家竟要价三十两,说是某一任状元大人的真迹。 她不知三十两是什么概念,但知道父母从前猎的皮肉,拉一车拿到稗县去贩最多也就几两银子,三十两等同于二十几车。 银扣也觉得贵,偷摸着瞄了一眼谢不愁的神色,察言观色,叉着腰就为她砍起价来。店家说不过这鬼灵精怪的小丫头,兼之谢不愁身后还带着个面无表情的高大侍卫,有些瑟缩地让了价。 最后以十五两银子敲定。 十五两白花花的银子砸出去,换了三幅轻飘飘的字画抱在怀里,谢不愁苦着脸觉得心疼:“哥哥的墨宝可比这几幅好多了,只是哥哥不得闲,才要我勉强买几副挂在家里,不让家里空荡荡的。” 这话可当不得真,谢观本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能媲美前朝状元的丹青了,只是两人相依为命,做妹妹的总觉得兄长样样至臻。 换了旁人只会觉得谢观虽然器宇不凡,但京都是个一脚能震出三个五品官的地界儿,谢观再怎么不凡如今在京都也只是个无名之辈。 卢延熹将画都轻轻松松接到自己身上,道:“公子说过,钱的事儿不会让小姐忧心,您只管买,王府给的银子管够。” 谢不愁叹息:“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呀。” 南城买完字画,他们又由银扣领着,去了西城添置了一些柜架、碗碟等,想着新家渐渐充实起来了,谢不愁眉眼间的犹豫也消散了不少。 最后她记着兄长的话,回南城挑了几样珍珠耳环和钗环,在店家的推荐下买了些胭脂水粉。 出门前她心情如连天阴雨,回来时神采间已经摆脱了愁色。 银扣率先叫了门,来开门的是刚来的冯管家:“呦,回来啦。东西都买着了吗?” 银扣逢人便笑:“买到啦,就在后面呢。” 卢延熹在一旁指挥着搬进搬出的工人:“让小姐先进去,哎,你们小心些,有门槛,别磕着门。别走了别走了,就放那儿好了。” 谢不愁怕耽误了他们赶紧越过门,带着银扣走了,银扣跟着她越过这片忙碌,偷偷瞥见谢不愁的神色,笑嘻嘻地凑近脸道:“公子高妙,小姐出去散散心是不是果然心里松快多了?” 谢不愁迟钝地啊了一声,想通这话前后缘由,心中豁然开朗。 家里哪缺这些单薄肤浅之物,兄长只是希望她能多出去走走看看,不能总囿困于悲痛。 心思 谢观带着何倾日暮而归。 谢府大门一开,绕过影壁,原本空旷的院子变得丰富了不少。院子里移植了不少花卉,春意陡增,原本朴素的褐色大水缸也换成了鱼戏莲花底,正堂旁的游廊挂上了风铃和风灯,堂前摆了一左一右一对结着小白花的盆栽,白绿相间,还缀有娇小滚圆的金桔,煞是可爱。 推开门,里面挂着一副前朝状元的手迹,画的是西北大漠日出,沙边胡杨柳,看上去倍是亲切。 书房添置了书柜和博古架,时人以玉喻君子,谢不愁听店家舌灿莲花,买了不少玉质物件放在博古架上。谢观随手拿起一只玉麒麟瞧了瞧,触感冰凉,质地还算不错,瞪目吐舌,但没有一丝神兽应有的威武之气,倒是十分憨态可掬。 他十分欣慰:妹妹素来听他的话,想来今日收获颇丰。 赵婆子还在后罩房忙活,炊烟袅袅,饭香飘到了墙外。 谢观负手站在院中眯着眼眺望着皇城的方向,晚霞的金色光芒洒落在高大的双阙上,宫城耸立在皇城后的高大地基上,远远看上去仿佛天外巍峨神殿,凡人仅是遥遥的望一眼都陡感压迫。 * 谢府无甚规矩,朝食与夕食皆在东厢房,谢观和谢不愁非大家出身,更不需下人留下布菜,兄妹俩关上门,一张桌子两个人,安安静静相对而食。 一个在外是谢公子,一个在外是谢小姐,关上门卸下防备,他们又做回在西北时猎户家里的兄妹。 她眉间烟笼雾罩的郁色散去不少,谢观不由调侃:“妹妹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肉都用得比往日多了些。” “哥哥是嫌弃我吃得多了么?”她竟也玩笑起来,笑意盈盈地给他添了几块肉,“那就给哥哥吃好了。” 谢观哭笑不得:“你这猫儿似的胃,好不容易能多用些,我哪能嫌你吃得多?更何况我还能养不起你了不成?” 谢不愁眉头又飘上淡淡的愁云:“哥哥奔波辛苦,若我能少吃些,换得哥哥少累些,我倒也甘愿。” 谢观忍不住停箸弹了下她的额头:“说什么傻话,累不着我,我只是每日在秦王手底下动动嘴皮子罢了,怎么在你口中就好像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劳工?” 谢不愁吃痛捂住额头,不由想象起文质彬彬的兄长扛着米袋在码头劳累的情景,忍俊不禁,又道:“我今天听哥哥的话去买了些物件,把家里布置了一番,哥哥回来看了觉得怎么样?” 她双目晶亮,下巴也扬高,语气轻快活泼,有些邀功的意味。 谢观点头笑道:“我房中的大漠图不错,应是前朝翰林院陆光大人早期的真迹,画的是他被贬燕州时的景象。对旁人来说这幅画没什么特别,既没有新鲜的工笔手法,也没有惊艳是书法诗词,只是对远在他乡的燕州的我们来说实是亲切。” 谢不愁嘟着嘴,不怎么乐意:“我买了三幅画,一开始那店家竟要价三十两,多亏银扣在,硬是给他讲了一半的价下来,总共花了十五两银子。单这一副就值十两呢,我是瞧不出来这一副怎么就值十两了,我看还不如哥哥画的好呢。” 谢观失声笑道:“妹妹说得好,我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的画能比肩一代大儒了。” “都说人无完人,但我觉得哥哥就是完人。”谢不愁说得认真,水盈盈的杏眼专注地望着他,眼中满满的信任与依赖,谢观心中柔软得像棉絮,她的眼神轻轻一碰就陷了进去。 只是她心思单纯,又一直被他护在羽翼下,无忧无虑的像只幼鸟,并不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似是而非的东西,也不知她的兄长斯文的躯壳下又是怎样的内里。 “我可不是什么完人,或许也不是什么好人。”谢观似笑非笑,略自嘲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样的异色只出现了一瞬,很快他又反应过来,“再说话饭菜可要凉了。” 谢不愁乖乖低下头吃饭。 轩榥轻摇,金乌已经落下了山,阴霾像网一般向四面八方铺开,皎月照亮夜空一隅,阴云连绵,预示着今夜有雨。 细雨连成线纷纷坠落,夜风透着寒,针一样扎进人皮肤中。 这是他们来到京都后的第一场雨。 春雷乍动,庭院中的梧桐叶片伸长了脖子去够着雨水,映在纸窗上人影似的摇曳。 她被雷声震得浑身一抖,电闪雷鸣间她忽然身形一晃,扶着桌子几乎站立不住。 屋外的风好似都汹涌地灌进了她的胸口,她像溺水之人,张大了嘴努力呼吸着。银扣被她的异样吓得慌了神,忙问她怎么了,谢不愁煞白着脸喘着气,说不出话,眼角不时地淌着晶莹。 银扣慌张地将她扶到榻上躺下,伞都没工夫去拿,冲出门去直往正堂奔去。 谢观正要解下外袍歇下,门外兀地传来急匆匆的踏水声,紧接着他的房门就被敲响。 “公子,您快去看看小姐,小姐好像不太对劲。”是银扣带着哭腔的声音。 谢观眉心一跳,解了一半的衣裳又让他穿了回去,开了门:“怎么回事?” 银扣摆手又摇头,气喘得话都说不连贯:“奴婢……也不知什么情况,您去看看吧。” 谢观长眉深深蹙起,拿起放在门边的伞快步赶往西院,雨丝倾斜吹进伞下,沾湿了他散落在肩上的长发,他心念着柔弱的妹妹,无暇顾及。 谢不愁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晕了过去,她蜷缩在榻上,鞋袜也没有脱,她本就生得娇小玲珑,如今闭着眼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谢观更觉她瘦小可怜。 往日红润嫩生的小脸此刻苍白没有血色,细汗透过她的鬓发和刘海儿微潮,失去意识之前似是遭受过巨大的疼痛。 像只被人残忍拔掉翅膀的小雀,孤苦伶仃,弱小无助。 从有记忆起谢不愁从未有过此类异状,他给谢不愁掖好被子,余光瞥见拔步床边还放着针线篓子,里面摆放着生涩稚嫩的绣品,一愣,扭头向银扣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银扣又慌慌张张淋着雨踏着水去医馆找大夫。 老大夫很快就背着药箱来了,见找他的小丫鬟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还以为是要出了人命,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搭了脉,他悠悠地长叹了口气。 谢观的心立刻就收紧了:“敢问大夫,我妹妹这是怎么了?” 老大夫也不卖关子:“令妹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公子若是不放心,老夫开个安神的方子也行。” 谢观一愣,对他的诊断很是怀疑。 银扣也有些不相信,这会儿终于顺好了气总算能好好解释:“方才一打雷,小姐好像浑身很疼痛一般,忽然一抖就倒在了桌边,奴婢费了好大的力才将她扶到榻上。” 老大夫捋着胡子沉吟片刻,问道:“你家小姐每次打雷都会有这样的症状么?” 银扣与谢不愁的主仆情分不过个把月,哪能知道从前的事?她偷瞥了一眼谢观没吱声。 谢观道:“从未有过。” 老大夫再一沉吟,见谢不愁与谢观似乎都着孝,一路上也未闻未见这府上的年长之人,委婉道:“小姐或是心结难开,有了心病,之前隐忍不发,如今借着雷雨天发作了。只是心病难医,药石无用啊,还需长辈多加引导,小姐自己想明白才行。” “明白了,多谢大夫,劳大夫再为她开些安神药吧,银扣去抓药,熬好了再拿来给小姐喂药。” “诶。” 一老一小撑着伞走了。 一室沉寂,谢观轻抚她微蹙的细眉,她的睡容并不安稳,谢观静静地猜测她梦中所想。 是想爹娘,想清河村的家了吗?是不是后悔随他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了? 谢观不可能离开京都,若妹妹在京都生活得并不快乐,那他是否要将她送回清河村?王婶一家算是值得信赖的,可以将妹妹托付给她,每个月再给些银子便是。 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着,别让她走。 谢观将她雪嫩的柔荑从被子中慢慢拿出,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扶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不经意用了力,留下几道粉红的指印。 他凤眸黑洞洞,像一口幽深的井,一眼望不见底。 休沐 雨越下越大,有倾盆之势,霹雳列缺,似要将天地撕裂。 谢不愁枕着绣枕青丝松散,即便沉睡在黑暗中仍旧十分不安,身子时不时便瑟缩一下。银扣将熬好的药端来想要将谢不愁扶起喂下,谢观却径直接过药碗,吹着药汤耐心地为她灌下。 没有意识的人没有那么好喂药,好不容易喂下一口,他淡淡道:“这里我看着,你退下吧。” 雨密风紧,银扣打了个寒颤,在风雨声中她声音显得有些弱:“公子,夜深了,您明日还要去王府,这里就让奴婢守着吧。” 谢观没说话,碗勺轻触发出叮当细响,他没什么温度地扫了银扣一眼,“你下去歇着吧。” 不用守夜她本该高兴,但被这一眼瞥了她顿觉齿冷,战战兢兢地行礼退下。 更漏已是过了亥时。 谢观放下只剩些许药渣的碗,拧了一张温热的巾子,为谢不愁擦拭起露在被子外的皓腕,他神情专注,动作轻微细致,像在雕刻一块上好的美玉。 她用过药后看上去安定了一些。 隔着巾子的温热触到她脸颊的温度,陡然指尖仿佛燃起一簇火苗,烧得他心也痒痒。 “哥哥……” 被梦境所困的少女蹙着秀眉不安地呢喃着,她身子微微颤抖着,将本就娇小玲珑的身子缩得更是小的可怜。 脆弱的呼唤拉回他的神智,他突然想起他是这样的被她需要。 那么,说什么也不能送走她了。 他眸中柔情万千,也不管她是否能听见,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在。” 雷雨交加,他坐在床前,清瘦有力的手臂隔着锦被贴着她的。有人温暖,有人依靠,她似有所感,梦境中的暴烈雨雪渐渐平息下来,淡色明光从浓云薄雾后含蓄地走出。 翌日,天光明媚,和风煦煦,前夜狂乱的风雨没在京都城中留下太多痕迹,唯有院中的梧桐与椿树上每片叶子上坠着的露珠昭示着昨夜并不平静。 谢不愁在莺鸟鸣啭中悠悠醒来,久违地感到浑身爽朗。 银扣听见她终于起身,打好温水便来伺候她梳洗。 一边为她通发,还一边说:“小姐您可算是醒了,昨夜您可真是吓死奴婢了。” 银扣在谢观面前是胆小,但到了谢不愁面前便胆大了起来,一张小嘴叨叨个不停:“昨夜您和公子用膳时还好好的,回了西院后,天上就下起雨来,奴婢再一回头,您就煞白个脸,一副要倒不倒的样子了。” 谢不愁听她这么一说,唤起了昨夜的回忆,她愧疚道:“让银扣辛苦了,我也不知怎的了,一看见外面电闪雷鸣,就感觉那雷电劈到了我身上似的。” 银扣听她将功劳全扯到自己身上,惶恐地摆了摆手,“奴婢不辛苦,辛苦的是公子。昨夜奴婢慌乱无措便将公子找了来,公子陪了您几乎一宿,直到天亮才离去。” 谢不愁愕然:“哥哥一夜都陪着我没有睡?” “奴婢不在房内不清楚,但想来应该是。唉,本该是奴婢守着您的,这是奴婢的分内之责,可公子仁善,让奴婢先回去休息了,”银扣苦着脸叹了口气,“公子是真疼爱您呀,您的事他半点也不放心他人,说什么都得要陪着您。” 看着谢家兄妹情深,银扣欣羡不已,想起她也曾有个疼爱她的亲生哥哥,只是后来被拐子拐了,爹爹本就体弱多病,找不回宝贝儿子后没多久就一命呜呼。她懂事早,但一个人在外漂泊难免偶尔会想起被宠爱时的温暖。 谢不愁垂下眸,语调低落:“说好不再让哥哥担心的,昨夜还累他一宿,我这个做妹妹的真是太不懂事了。” 银扣安慰道:“您也不是故意的呀,不过话说回来,小姐您从前也怕雷雨天吗?” 谢不愁摇了摇头:“昨天以前是不怕的,昨天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心突突的疼,疼到我喘不过气,好像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呸呸呸,别把死呀活的挂在嘴边,不吉利,”银扣对着一旁呸了几下,“昨夜大夫也来了,说您身子没病,就是心里病了,得在家人身边慢慢养,养到您自己想开。” 谢不愁抿着唇应了一声,忽然站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扶鬓浅笑道:“今日的发式很好看。” 银扣拍着扁平的胸口得意道:“嘿嘿,这是奴婢以前在那位夫人的大丫鬟那儿学来的,您还没及笄,等您及笄了,奴婢这儿还有更好看的发式。” 说到及笄,谢不愁望着银扣小脸上的几颗雀斑,想起其实自己也就比这小丫头大了两岁,小丫头父母双亡,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小小年纪十二岁就在外头卖身当奴婢,身世已经很是坎坷,可她活泼俏皮得像什么窘迫都未曾在她身上发生过一般。 被银扣身上的朝气与灵气所感染,谢不愁唇角泛起笑,牵起银扣有些粗糙的手往外走:“今天花还没施肥呢,陪我看看花去。” * 秦王府,秦王正与手下幕僚商讨事宜。 谢观眼底青黑的分析完西北形势,萧恒彦扶颐看了他一阵儿,道:“谢卿句句有理,本王也深以为然,只是谢卿好学也须有个度,倘若不眠不休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谢观苦笑作揖:“王爷心细如发,谢观多谢王爷挂怀。不过昨夜并非谢观焚膏继晷,而是舍妹生了病,谢观担忧,一夜没敢睡。” 秦王府的人都知道这位王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俊才爱妹如命,萧恒彦对此颇为赞赏。谢观这人虽还尚未弱冠,但城府深沉,同为官二十年的老狐狸也能较量一二,是个好苗子。 他如今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既不爱钱财,又不贪恋权势,只有一个妹妹视之如珍宝。萧恒彦深知没有弱点的人是无法掌控的,而谢不愁恰好就是谢观的弱点。 萧恒彦调侃道:“你呀你,除了读书就是宠爱你那妹妹,这不一遇上你妹妹的事儿便乱了套。谢小姐今日身体可还好了?需不需要王府再派个郎中过去?劳你拖着疲惫之躯还在我这府上呆了半天,我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左右也没什么事了,你等会儿就回去歇着吧。”他语气亲昵,似乎跟谢观好得跟两兄弟一样。倘若是他那几位皇兄皇弟见了他这副模样,恐怕是要嗤之以鼻的:哪怕只是口头上,这几位真的亲兄弟都从未如此要亲密过。 谢观摇了摇头,诚恳地道了谢。 离开秦王府,他归心似箭,只想快些回去看看妹妹是否安好,虽然大夫看过,说她身体无碍,但他仍旧放不下心。 何倾在身后喊道:“公子,要不要带份炒栗子回去给小姐?” 急促的步伐骤然停下,他转过头回来,在摊前买了一袋饱满金灿的炒栗子,谢观亲自抱在怀里。 栗子刚出锅的还滚着热气儿,将袋子都快蒸坏了去,谢观手臂隔着袖子,那温度也有些灼人,但不至于烫着了他。 既已停下来买过栗子,他又想为她买些别的东西,回府的脚步慢了下来,手上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糖人儿、糖葫芦、银丝糖、果脯、蜜饯等等,顺手还买了九连环和蝴蝶样式的风筝。 何倾身上几乎挂满,汗颜道:“公子,小姐今年就及笄了,还能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么?” 谢观无所谓道:“不知道,带回去再说吧。” 这日金乌未落,谢府大门便被敲响,管家开了门,稀罕地将主人家迎了进来。 谢不愁正拿着一把与她十分不相配的大剪子在修剪院中草木的枝叶,回过眸便见到谢观长身玉立,正遥遥地望着她,她忙将剪子交给银扣,提着裙摆奔向他。 “哥哥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见他精神尚可,但眼底青黑难掩,她想起早上银扣的话,又担忧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提前回来了?” 谢观嘴角噙着笑,拉着她的手带她往西院去:“王爷宽仁,见我连日劳累便让我早些回来,我其实没什么不适。先不说别的,我给你买了些东西,走去看看。” 他回头看了眼何倾,示意他快些跟上,谢不愁这才发现魁梧的何倾像个巨大的架子,身上挂满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她立刻忘记被兄长触碰的些微不适,惊叹道:“这么多……都是给我的?” 谢观笑:“都是你的,回你房里慢慢看。” 她的手仍被他握在掌中,软软的,微凉的手指触着他温热的掌心,他忍不住稍稍紧握了一下,将她抓得更稳。 回了屋,何倾将东西放下后便自觉地走远了。他虽不羁,但也知道女子闺房轻易不得近,谢观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名义上至少还是她的兄长,进去也就进去了,他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是外男,还是别去坏人清誉了。 没了这个大汉杵着碍目,兄妹俩又放松下来。谢观看着她一边拆袋子,一边惊叹的小脸,忍俊不禁:“喜欢吗?” “喜欢,”谢不愁点点头,欣喜又诚恳,“哥哥买的没有一件是我不喜欢的。” 谢观唇边笑意扩大,想起何倾方才的质疑,暗暗不屑。 他拿起色彩艳丽的蝴蝶风筝,心情轻快:“明日我们去郊外春游放纸鸢,如何?” 谢不愁笑得一双水目都弯成了月亮:“好啊,那就说定了,哥哥到时可别忘了。” 踏春 京都城外枉川塬 天乍暖,苹叶软,一双舞燕,万点飞花,正是春光无限好。 风正好,绿野芳原,一只只精致的纸鸢高飞天际,细细的棉线牵在游人手中,偶尔拉拉线,那纸鸢便随风飞得更高更远。 齐洛举着纸鸢往空中一抛,往没人的空地小跑,哪知身后的纸鸢竟不听使唤,迅速坠地,曳地追赶着她的步伐。 身后的小丫头气喘吁吁道:“小姐,跑慢些,仔细被绊了脚。” 齐洛气恼地将手中的绞盘掼到地上:“这什么破纸鸢!飞都飞不起来,小桃,你速速再去给我买两只能飞的回来,我就不信了!” 她正在气头上,扔出去的绞盘落到草地上高高弹起,险些将纸鸢的骨架给砸断,小桃心疼地拾起:“小姐,您这纸鸢好好的……再说了,您这飞不起来也不一定是纸鸢的问题。” 齐洛身上一股刁蛮任性劲,叉腰怒道:“那是谁的问题?你这拐弯抹角的,难道想说是我的问题?” 小桃窘迫道:“奴婢不敢……大约是方才无风,您等有风的时候再放飞瞧瞧。” 从好友那儿听了一耳朵酸诗的齐竹总算偷偷溜了回来,见自家小妹气鼓鼓的模样,不由打趣:“呦,谁吃了狼心豹子胆,敢惹我们齐家二小姐生气?” 齐洛一扭头就见到兄长的笑脸。 齐竹上月才满十七,只比她大三岁,但模样已经几乎脱离了稚气,生得清秀俊朗,很是讨人喜欢。齐洛向来脾气急躁,一见到他这张脸也能稍稍平静些,她怒火稍歇,从小桃手中夺过纸鸢,控诉道:“旁人的纸鸢飞得又高又远,我的却放了好几次都飞不起来。大哥你瞧,这纸鸢是不是有问题?” 齐竹接过纸鸢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道:“嗯……是有问题。” 齐洛瞪了小桃一眼,正要赞同地点头,他又接道:“我观这只纸鸢制作精美,骨架轻盈完整,没有半点问题。定然是二妹你这放纸鸢的手法有问题。” 齐洛捏紧粉拳,羞恼跺脚:“大哥!” 忽而一阵惠风牵起眼前俊秀少年的鬓发,他嘴角含笑,一手拿着纸鸢,唇红齿白,玉冠神颜,端的是一副翩翩少年郎模样。齐洛看呆了眼,不远处有几个团扇遮脸的闺秀也在悄悄地望着他,暗暗感慨谪仙亲临也不过如此。 “嗯?还说不得了?”意气风发的少年笑意朗朗,“我若是能将这纸鸢放飞,你待如何?” “你若能放飞,我就将昨日阿娘送我的金貔貅给你。” 齐竹胸有成竹地颔首:“二妹很有诚意,成交。” 只见齐竹摆弄了两下纸鸢后便一动不动地静立在原地,风起时他也不急着放飞手中的纸鸢,只是将其举起,等风有了一定的力度,他才将纸鸢脱手,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线轴,控着绞盘,那纸鸢在他的手下果然越飞越高,也越飞越远。 在碧蓝天空中这只锦鲤样式的纸鸢尤为夺目,齐洛拍手惊呼:“飞起来了!” 线在人手中,便是人控着纸鸢。 但方才他借风放飞了纸鸢,这会儿风力却不减反增,齐竹一边走一边收紧绞盘,试图将纸鸢稍稍拉低一些。 然而一只偏偏倒倒的蝴蝶从另一头被风吹着撞上了他手中的锦鲤,两只纸鸢顿时纠缠在了一起。齐竹蹙起长眉,正要循着线的方向找到那蝴蝶纸鸢的主人,视线刚从天上落到地上,一阵香风袭上他的后背,他吃痛回眸,一个举着失控的线轴的小姑娘赫然眼前。 看上去与齐洛年纪差不多大小,但是与他家刁蛮小妹截然不同的姑娘。 她揉着手臂,一双璀璨星眸被风吹得水波盈盈,琼鼻秀挺,樱桃似的小嘴微张,楚楚可怜,娇美动人,像一枚柔软的冻糕,实是秀色可餐。 好灵秀的姑娘!齐竹看痴了眼,又为心中的唐突感到羞愧。 他怎能将一位陌生的貌美姑娘喻作冻糕? 这位姑娘正是来踏春的谢不愁。前日虽与兄长有了约定,但到了这日他还是被秦王给叫走了,听了谢观走前的叮嘱,她带着卢延熹和银扣独自来到了枉川塬散心。 头一回与外男肢体碰触,被撞的手臂有了灼烧感,谢不愁粉面飞红,后退两步讷讷道:“抱……抱歉,我的纸鸢方才被风吹走了,我,我心里着急,光望着天上的纸鸢没看着地上的路,一时不察便撞上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银扣本想指责这后背没长眼的少年,但见他一回过头,还没脱出口的话便被她咽下。一双圆眼骨碌碌地打量着这位陌生公子,美玉作冠,锦衣绣袄,煞是风流,这通身的风度,她暗忖应是位大户人家的公子。 齐竹正想说无碍,齐洛从一旁提着裙摆飒飒地跑了过来,如雌鸟护子一般将他护在了身后:“你怎么走路的,出门都不带眼睛的吗?我哥哥可是户部侍郎齐叔均的嫡长子齐竹,我哥哥若有什么好歹你拿什么赔?” 卢延熹才不管眼前人是不是权贵,负剑冷声道:“这位小姐,还请你语气放尊重些。” 齐家兄妹这才注意到谢不愁身边还有位高大却不打眼的青衫侠客。 他身量极高,比齐竹还要高出不少,齐洛不知怎的,一见到他的脸就闹了个红脸,心如小鹿乱撞。她张了张唇,话音还未出,齐竹敛眉制止了她:“二妹莫要再说,我堂堂七尺男儿,若是真被一个娇弱的小姑娘轻轻碰一下就撞出事了,岂不是贻笑大方?倒是在下身子骨硬,不知有没有硌坏这位小姐。” 一番话说的大度又风趣,谢不愁等人的神色都开朗了起来,唯独除了齐洛,她眼眶一红,委屈至极:“我明明是在帮你说话!” 本来就是这个穷酸丫头撞了齐竹在先,怎么他反倒帮外人说起她不好了!齐洛偷偷瞥一眼那个抱剑的侠客,双眼红得更甚。 兄妹俩同父同母,容貌多少有些相似,齐竹生得风采过人,齐洛自然也是美貌非凡,小小年纪已经能窥得未来的几分惊艳,在京都有“小洛神”之美誉。 见她眼中挂着金豆子,谢不愁心生不忍,不由把她当个稚童来哄:“实在是对不住,我……银扣,把我买的豌豆黄拿来给齐小姐。” 银扣刚将手中的纸袋递过去,便被这任性小姐一掌打翻:“谁要你吃过的东西!” 豌豆黄从袋子里掉了出来,原本一块块完整的搞点摔在地上成了好几截。 银扣倒吸了口冷气,不着痕迹地摸了下被她拍红的手臂。 齐竹不满地斥了一声:“齐洛!”他鲜少叫她全名,一旦叫她全名便是动了怒。 齐洛也有些后悔自己的无礼,瑟缩了下身子,还是强憋着口气梗着脖子瞪谢不愁。 一番好意被人摔了个稀碎,谢不愁委屈又沮丧,低声道:“这豌豆黄是不贵重,但是卢大哥等了很久才在香满楼买到的……我一口还没吃过呢。” 齐竹闻言又心疼又头疼,头一回遇到令他都侧目的姑娘,却不想屡次三番在她眼前留下不好的印象。他放低姿态,揖礼道:“还不知小姐名讳,是哪家府上的千金?舍妹年幼无知,齐竹先向你赔个不是。稍候我会派人再赔小姐几份糕点。” “齐公子谦虚了,但不必如此。我姓谢,唤作不愁,不是哪家府上的千金,父母兄长皆不过只是一介白身。” 在这寸土寸金的京都,街边的菜贩祖上几代几乎都能数出个官身来,若非见她旖旎风流,不似寻常女子,齐竹下意识便以为她是官家女子。 他嗫嚅了两下,没说出话来,向来能说会道的他神色罕见的出现了窘迫。 谢不愁无意为难他,拾起地上的碎渣,耐心地装回纸袋中后向他们告辞。 她一身白裙,头上系着丝带,衣袂飘飘,倩影销魂,只是她转身得太果断,恰似九天玄女下凡恩赐给凡人的出尘与冷傲,齐竹在身后看痴了眼,久久不能回神。 齐洛的目光也偷偷追随着那高大的青年侠客,直到二人身影远了,兄妹俩才回过神来,暗自叹息。 游人渐稀,耳畔清静不少,原来一番巧遇,已是时辰不早。 踏上归途,齐竹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扼腕训斥身边任性的妹妹:“过两月都要及笄了,怎么还是跟个小丫头似的这么任性?” 齐洛本想发作,但见他唇若涂脂,神气清朗,口吻又携着几分无奈与宠溺,再硬的脾气也软了嗓子:“谁叫她撞了你……再说了,我本来就在气头上,哪知道她那豌豆黄没吃过。” 齐竹叹了口气,不再谈论此事。 回到齐府,谒见完父母,他回屋唤来贴身小厮旬鹤,道:“去打听打听一位叫做谢不愁的姑娘,”他想了想,又补充,“兴许她有孝在身。” 旬鹤是家生子,从小就跟着他,与他关系非比寻常,只是今日闹了肚子没随他一同去踏青,对今日发生的事半点也不知情,但这可是自家公子头一回对个姑娘感兴趣,他不由双眼放光来了劲:“公子打听个姑娘做什么?” 齐竹不答,作势要给他一拳,笑骂道:“让你去就去,多什么话。” 旬鹤暧昧地挤眉弄眼,缩着身子高唱了声喏,笑嘻嘻地溜了出去。 再遇 金乌落山,谢观披着一身霞光回了府。 晚膳时,瞥见谢不愁眉间的郁色较之前更甚。 今日晨时何倾备好马车,本已亟待着谢观与谢不愁上车了,不料谢观刚带着谢不愁踏出府门,秦王府便派了人来,要他即刻与秦王前往邻县。君子有命臣不敢不从,谢观为难地看了那人一眼,又歉疚地望向谢不愁。 谢不愁不愿他为难,主动与兄长告别,转身独自踏上了车驾。 主动邀约的是他,失约的也是他,谢观对此事耿耿于怀,低声道:“妹妹可是还在怪我?” 谢不愁举着一箸白米停在半空中,闻言她檀口微张:“我从未怪过哥哥。” 倒是今日见到齐洛与齐竹兄妹俩她有些艳羡。 谢观耐着心思,沉吟:“是今日遇见了什么不快?” 谢不愁轻轻地嗯了一声,“今日去枉川塬放了纸鸢,遇见了户部侍郎府上的千金与公子。怪我愚笨,一时不察与他们二人有了些纠葛,那位齐大公子为人风趣温和,但那齐二小姐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她语气渐沉,眼角眉梢都耷拉了下来,将今日之事,间杂着她的委屈与沮丧,详尽地叙述给了谢观。 谢观略一思索,拍了拍她垂下的脑袋,笑道:“那位小姐的刁蛮任性我也略有耳闻,不过是家中长辈宠惯了,对谁都颐指气使,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呢?碰上她只能算你倒霉。” “我明明是想安慰她的,可她不领情便罢了,还那样糟蹋我的心意,”谢不愁瘪着嘴,说了一半又立刻改口,“不是我的,是卢大哥的心意,那豌豆黄是他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 谢观沉默了一瞬,道:“此事是她不对,看来齐侍郎府上家教堪忧。” 他柔和了神色,又道:“以后我会让你在京都昂首挺胸,谁也不敢再欺负你,只是需要再给我些时间。” 谢不愁连忙摇头:“我不是这意思,如今我俩相依为命,我从未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想要兄长好好的。” 她忽然咽了声,后面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她只想要他好好的,别再像谢应和邱玉那般突然撇下她。 谢观没有察觉,半是叹息半是自责道:“这何尝又不是我的心愿?我也只想要你好好的。” * 谢府门外的杏花开了,细蕊闹枝头,很是活泼娇妍。 春日渐深,春闱也近了。 大祁的会试定在春夏之交,也就是两个月后,谢观不仅要忙秦王交代他的事务,还要准备春试,忙得几乎整日人影都见不着,所幸能得秦王亲自提点,于他考试也算颇有助力。 大祁皇帝上位多年却迟迟未定太子,夺嫡之争虽还未摆在明面上,但整个朝堂早已暗流涌动。萧恒彦自西北回来后便一直动作不断,其他党派安插的眼线也多了不少,不止他和秦王妃身边有,连他谢府附近也多了不少暗线。 不过他如今顶多只是个能在秦王耳边说话的人物罢了,并不十分重要,身边的眼睛自然不如秦王府的多。 但自谢不愁踏春回来后,谢府外的眼睛变多了,但奇怪的是这些眼睛的手段并不高明,一眼就能让人看穿。 卢延熹禀告此事时,何倾也在,他比了个手势,凶狠道:“公子,要不我去把他们都做了?” 谢观不怎么赞同:“不要打草惊蛇,或许没表面这么简单。在弄清他们目的之前先留着,顺便你去看看能不能查出他们是谁的人。” 何倾领命退下,没多久又回来了:“公子,那几个新来的我查出来了,是户部侍郎府上的。” “户部侍郎?”谢观坐在椅上,闭目垂首轻摁眉间的皱痕。 齐家态度向来不明确,目前仍是中立,派人来盯着他做什么? “可能与前几日小姐春游有关,”卢延熹回忆道,“那日我们遇见了两位公子小姐,似乎正是齐家的。” 谢观敛着长眉沉思片刻,思及那位齐家公子似乎与他同龄,倏地又松开眉头轻笑:“我当是怎么了,原来是为妹妹来的。” 他笑中带着一丝玩味,何倾远远瞧着并不觉得和善。 “让他们暂且盯着吧,只是拜托卢大哥看好小妹了。” * 谢不愁近日出门勤了不少,倒不是她想出去,奈何谢观叮嘱:“日日都守在屋子里,怕是会憋出病来。” 经他一提醒,她才想起前几日被雷雨天吓得昏厥的事。因此哪怕没什么事,这些时日都要找些事出去逛一逛。 这日衡顺大道上,她预备亲往香满楼买些糕点,银扣小幅度地拉了拉她的衣袖,使了个眼色悄声道:“小姐,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们。” 谢不愁顺着她的眼风望过去,除了面无表情抱臂的卢延熹,眼前只有商旅忙碌,人来人往,喧嚷繁华,什么样的人都有,唯独没看见她口中什么可疑的人。 她头偏了偏,疑惑道:“会不会是你想多了,我怎么没见着?” “不会是奴婢想多了,奴婢前几日就见到那几个人在府外出现过,他们行迹鬼祟,在府门口徘徊了好几日,今日见小姐也出了府,竟跟了我们一路,可见他们的真实目标其实是小姐您。” 谢不愁愕然:“竟还有这回事?那我们要不要告诉卢大哥?” 银扣坚定地点头:“当然要!” 得到她肯定的答案,谢不愁谨慎慌张地往后瞥了一眼,也不知是否是因为银扣的这层暗示,她确实觉得身后有几个可疑的人,但具体是哪几个又瞧不出来,她睁大眼看来看去,最后感觉谁都很是可疑。 她面露挫败,银扣哎呀一声,总算小手一指,为她指明了方向,那几个尾随他们的人见她回了头,生怕被发现,掩耳盗铃似的回头佯装寒暄。 十分蹩脚的伪装。 确定好是哪几个人,她回过头小声唤来卢延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人点给他看,卢延熹点了点头:“公子也知道这几个人,小姐安心,他们伤不到你。” 这几个人显然只是府上家丁,虽然生得壮实,但拳脚功夫半点也不会,对何倾与卢延熹来说没有丝毫威胁。不过既是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他稍加出手想必就能问清他们的来意,可为何公子还是要放任呢?卢延熹有些困惑。 这几个人虽然身份卑微,但好歹也是出自户部侍郎大人府上,官场深似海,许是公子有其他的考量。 谢不愁茫然地点头,努力忽视着那几个人的存在,继续往香满楼的方向走着。原想买了糕点再去为兄长选上一套新的笔墨,奈何自得知有人在跟踪自己后,后背像有虫蚁爬挠,实在败坏兴致。 在香满楼等了盏茶的功夫,她已经打定主意准备归府。 小二端着茶点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小姐您的桂花冻糕,拿好嘞。” 卢延熹自觉接过纸袋。 有人噙着明朗笑意,翩翩走来:“谢小姐?一别多日,不知小姐是否还记得小可。” 此人正是得了小厮消息,匆匆赶来香满楼的齐竹。他来时匆忙,累得气喘,却不敢在佳人面前泄露半分不雅。 一见到他,谢不愁就忍不住回想那日齐洛的诛心言行,没发现他言辞中故意的亲昵。 他是无错,可这兄妹俩是一家人,她不由自主便迁怒起这位美少年。 但她不会发作,只是冷淡地垂目道:“您谦虚了,齐公子气宇非凡,哪是轻易能让人忘得的?” 少女眉眼不复那日娇艳生动,定是还记着齐洛的不好呢,瞧她这番态度,多半连带的也厌上他了。 齐竹叹了口气,再度为自家刁蛮的妹妹头疼。 二妹呀二妹,可千万别坏了他来之不易的姻缘啊! 制新衣 歉礼先出,情意后至。 归去之后,一双纤手轻轻揭开包括着豌豆黄的油纸,银扣端来高足盘想为她盛上去,她摇了摇头说不用。 小小的一口咬下去,清新酥软,香气绵长,咽下去之后还能回甘许久。 她对那位俊俏少年有些改观了:虽然他的妹妹又凶又任性,但是他是个还不错的人。 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银扣悄悄看了她一眼,怪道:“小姐怎么突然笑了起来?” 不知何时出现的笑意僵住,谢不愁两手捂住脸,想将这丢人的笑意揉搓掉。 银扣大惊小怪地向她凑近:“好好的,怎么折腾起自己的脸来了?哎呀,您快住手!明明多美的一张脸啊,瞧这细皮嫩肉的都搓红肿了,您自己不心疼自己的皮肉,奴婢心疼的呀!” 谢不愁望了她一眼,心里有些浮躁。 主要是为自己奇怪的行为心虚。 闭口平静了一会儿,她想起了没办的正事,有些沮丧:“本想给哥哥制衣买笔墨的,结果带回来的只有自己想吃的冻糕。你说让哥哥知道,他会不会对我失望?” “公子哪是那般小气的人!怎会计较这些小事?”银扣瘪了瘪嘴,“倒是您,说好要带奴婢去酒楼里吃饭的。” 谢不愁被她逗笑:“天天想着外面的吃食,是郑妈妈的手艺不好吗,这么惹你嫌弃?” “郑妈妈的手艺当然是好的,但忍不住想出去尝尝鲜嘛,小姐您不也一样。”银扣言之凿凿,“您看您时不时出去买些豌豆黄,炒栗子,到了夕食时就吃得更少了。难道您是觉得郑妈妈做的饭食不好?” “小丫头片子,还和我顶嘴来了。”谢不愁佯怒,轻轻地拍了她一下。 两人主仆做了几个月,但她仍是很难将银扣看做一个当牛做马的奴婢。若是当年她没有被谢应和邱玉带回去,她现在或许和银扣差不多,甚至还不如她。 五岁以前的记忆她几乎没有了,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家的孩子。在她记忆中她似乎一直在漂泊流浪,直到遇上养父母。 想到他们,她又是情难自禁,心中一阵抽痛,差些垂下泪来。谢家夫妻盼她一生无忧,为她起名不愁,后来有他们在的日子果然无忧无愁,从他们去世之后她才发觉自己这样爱哭,动不动就挤两滴泪,若让兄长知晓,免不了又是一番担心,她看上去真是矫情又讨厌。 越想越气恼,她自虐似的用力抹掉眼泪,眼畔登时一片通红,像擦了胭脂一般艳丽动人。 方才还玩笑的人竟突然哭了,银扣看傻了眼,忙手忙脚地拿出手帕给她拭起泪:“我的好小姐,怎么忽然掉起金豆子来了?刚刚不还好好的嘛!” “我就哭这最后一次,你别告诉哥哥,免得他又为我担心,”谢不愁抽抽搭搭地,“我只是有些想爹娘了。” 银扣知道她和谢观热孝在身,叹了口气,也不说别的了,这几个月的相处她算看出来了,她家小姐虽然平日话不怎么多,但其实多愁善感得很。 哭了一会儿,谢不愁很快地收拾好自己,脸上看不出什么泪痕,但眼眶和鼻尖还是红的,吹了吹风才又好了些。 * 天越来越热。 谢不愁第二日仍出了门,这回目的明确,直直往裁缝铺去。裁缝要问她和谢观的尺寸,她的倒好办,现场量了便是,谢观的尺寸她却是一点也不知,愁眉苦脸地比划了一阵,得亏裁缝经验丰富,根据她的描述很快就做好记录。 “这位小姐,莫怪我没提醒,毕竟是依照您的比划来制的,尺寸大小届时或许有差。若是松了紧了,拿来店里来找我改就是。” 谢不愁想了想,说算了,问他买了一根软尺,决定回去仿着裁缝的动作,将兄长量透彻了再找他去。 她又急匆匆到书店买了笔墨,不过不知道到底好不好用,总之不便宜就是。 将最重要的两件事完成了一大半,她带着卢延熹和银扣去附近酒楼里点了几个菜,菜上来没多久就风卷残云似的被扫干净了,她没吃多少,全进了这俩牛一样的胃里。 她在外向来不敢多吃,怕吃得饱了,回去陪谢观用饭便吃不下了。 这日用晚膳时,郑婆子和银扣放下碗盘便出去了,出去前照旧掩好门,让这对感情深的兄妹放松叙话。 谢观正欲举箸,谢不愁说等等,随后变术法似的,手里出现一段软尺。 “这几个月我和哥哥似乎都长高了些,以前的衣裳估计也穿不下了。于是就趁着今日天气好去了一趟裁缝铺,可惜到了裁缝铺,那裁缝问起我哥哥的尺寸,我却一问三不知。” 她有些窘迫地拖起手中的软尺:“哥哥可不可以让我量一量?” 谢观笑得宠溺,站起身主动走近她,任她摆布。 他现在穿的是件淡色长衫,面料是轻薄的绸缎,他一贴近她,男子的气息太强烈,她鼻尖几乎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春衫轻薄,脱不脱差别都不大。她动手先量了他的腰臀,她双臂拥抱似的环绕住他的腰,轻若不存在的软尺搭在他的身后,纤长细指一点点收紧,谢观本在垂目静静地望着她乌黑的头顶,蓦地睁大眼轻颤一下。 他只需站着,周遭又安静,他的感官变得格外灵敏,方才被不小心触碰过的地方像着了火,一点点的从外面烧到里面,越来越热。 谢不愁小声道:“对不起哥哥,我有点手笨。” “无事,你继续。” 这回手不抖了,顺利量完腰她又继续往下,谢观莫名有些烦躁。 这回的触感比方才还要烫,还要明显。 她的手指,她的温度……他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腰腹下的感觉不是很好,他只能放任自己沉醉在她的气息中勉强转移些注意:妹妹也像京中的小姐一般在用花瓣沐浴了吗,怎的这么香。 许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便熟悉不少了,软尺轻轻一搭,她两下就比好了。 她虽不怎么更事,却也知道这些地方若非必要是碰不得的,所以尽快完成最好。 往上是胸,肩。 谢观沉默着,目光一直落在她花朵一样娇俏的小脸上。 妹妹长得很好,他向来是知道的。 小小的人儿抬起头,毫无防备地朝他笑:“哥哥的肩比我宽好多啊。” 他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沙哑:“我是男子,你是女子,怎能相比?” “嗯,我本来觉得哥哥看着太瘦了,现在一量,好像比我想象中好许多。” 她收起软尺坐回原位,见他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催促道:“哥哥快来,饭菜都要凉啦!” 谢观回神,坐回座位,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 谢不愁没察觉,难得雀跃地摇起头:“我们马上就可以穿新衣裳啦!” 炒栗子 谢不愁用纸写下兄长的尺寸,让银扣送到裁缝铺里去。 料子和款式她都挑好了,裁缝让银扣传话回来,说等个三五日就能去取。 “三五日”这样的说法多少有些暧昧不清,谢不愁索性过了五日才带着银扣去。 她一出府门,平福巷深处的鸟儿都被惊飞了,四散不知去了何处。 这裁缝铺是就近的一家风评不错的店,谢不愁走了一会儿便到了。 裁缝正在与绣娘说花样,见她提裙踏过店前的台阶,还不待她开口便认出了她。 她相貌好,凡人很难将她错认,裁缝道:“呦,谢姑娘亲自来了。您的衣裙昨日就制好了,在那儿放着呢,正巧您来了,再看看尺寸有没有需要改的。” 谢不愁浅笑着道了声多谢,施施然到里间去。 先是比了比自己的衣裙,做工精致,略略试穿了一下,正好的合身。 最下层叠着宽大不少的几套衣裳,是兄长的,她高高地举起,衣角仍险些触着地。 他俩的衣裳扯的不是同一块布,但是同样的白色系,白色也有深有浅,谢观的衣裳便深些。 她眯着眼在脑海中想象兄长的身形,和眼前的衣裳对了对,没发现什么问题就将其叠了起来,放在包裹中。 银扣将包裹紧紧抱在怀中,谢不愁边往外走边与银扣笑道:“你说的果然没错,这家裁缝手艺眼光都很好,哥哥穿上新衣一定很好看。” 她步履轻盈,眉目舒展,仿佛了却了一桩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心事。 平福巷的鸟儿飞了出去,将浪荡的世家公子唤了来。 青天白日的,谢不愁眼前蓦然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将她的影子盖住大半。 “齐公子。”谢不愁红唇轻启,乌黑的眼闪着疑惑。 来人正是齐竹,身后还跟了个瘦高的跟班旬鹤。 也不知谢不愁身上有什么魔力,自枉川塬一别之后他日思夜想的都是她的倩影,前几日在香满楼见一面还不够,今日收到“眼睛”的消息,还要到平福巷来。 从未有人这么让他牵肠挂肚,少年人一腔热血滚烫,什么也没想的就赶忙奔了过来。 果然只要一见到她,他胸膛中沉寂的心又扑通扑通急速跳了起来。 但面上可不能显山露水,他神色从容,噙着笑道:“谢小姐,好巧。” 他眼底有光,亮晶晶地像聚了星,这点光芒泄露了他的心思。 谢不愁没那么聪明,她自上次与他相遇之后对他印象转好许多,态度也软了不少。 “是很巧。齐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齐竹扯出在路上就想好的借口:“二妹嘴馋,想吃平福巷这边的炒栗子,我碰巧要出来一趟,便过来给她捎上一份。谢小姐吃过这边的栗子吗?不是糖炒的,饱满香酥,对不嗜甜的人来说很是可口。” 想到前两次的相遇都与豌豆黄或多或少有些关联,他又道:“哦,谢小姐应是好甜口的,也可以尝尝那炒栗子,听说是北方产的栗子,比本地产的栗子个头大,还要清甜许多。” 旬鹤在身后纳闷,二小姐不是嫌栗子膈喉咙吗?什么时候又想吃栗子了。 谢不愁笑道:“我其实不怎么嗜甜……我知道那家炒栗子,味道确实很好,我也爱吃。” 齐竹眼睛一亮:“谢小姐若无别的要紧事,可与我一同去,今日买多少我都请。” 听他说得她早已口舌生津,鼻尖几乎嗅到了街尾炒栗子的香味,谢不愁点头答应同行,但拒绝了他的好意。 银扣瘪了瘪嘴,自觉落后一步,心想这齐家大公子分明就是为了她家小姐来的,方才找的理由可真是蹩脚极了,偷看一眼旁边的旬鹤,见他神情也写着嫌弃,忍不住窃笑。 大约离那炒栗子的摊位还有个十来丈,栗子飘香,谢不愁与齐竹对视一眼,两人加快脚步往前去。 炒栗子的摊主是个露着健硕臂膀的中年男人,硕大的大铁锅在他手上灵活地颠了几下,炒砂翻滚,又大又圆的金色栗子混在里面,像棵漆黑的树上结出来的花。 那诱人的香就是从这锅里飘出去的。 摊主瞥了他们一眼:“要多少?” 齐竹大手一挥:“你这锅里有多少,我都要了。装两份。” 摊主一听,是个大主顾,坐直了身子认真翻炒起锅里的栗子。 谢不愁惊愕:“这么多?我吃不下的。” “没关系,吃不下就扔掉,”齐竹满不在乎,但见她脸上的不赞同,忙补充道,“或是分给其他人吃。” 谢不愁幽幽道:“这么多,恐怕我们阖府的人当饭吃也要吃一天。” 他出自大家族,除了他们长房,还有几个堂叔嫂也住在齐府,大大小小分了五房,人口众多,一时没想起她家里加上丫鬟仆从可能也就五个人。 摊主将栗子挑出来放在竹簸箕里筛了筛,拿出纸袋又问:“到底装多少?” 谢不愁用手比了比:“这么多就够了。” 回过头道:“银扣,拿钱。” 银扣哎了一声,摸出绣囊里的铜钱准备给钱,旬鹤收到齐竹的眼色,眼疾手快地将银扣的手推了回去,飞快地结了账。 齐竹满意赞赏地对他点点头。 谢不愁正要说什么,却被一旁银扣的大叫声打断了:“登徒子!占我便宜!” 银扣被旬鹤不经意摸了手,一张小脸气得飞红。 旬鹤挠了挠头,嫌弃似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小丫头:“你这没胸没屁股的小丫头片子,我占你什么便宜了?” 银扣另一只手盖在被摸到的地方,愤怒道:“你摸到我手了!” 这人摸了她不说,还要贬她! 她叫嚣的样子像只憨态可掬的小兽,没什么攻击性。还是第一回见到银扣这个样子,谢不愁忍俊不禁,捂住脸笑出声来,银扣委屈地瞥她,她才清了清嗓子停了下来。 齐竹也忍不住笑,推了推旬鹤的手:“愣着干嘛,还不给人家小姑娘道歉?” 真没见过这样的,他们付账,完了还要给她们道歉。旬鹤腹诽着,嘴上却听话:“行吧,对不起嘛。” 听他道歉银扣没半点消气,冷哼一声,气呼呼地抱起桌上小一些的袋子。 她贴在谢不愁身边道:“小姐,我们快回去吧,”她压低声音,“这俩人分明是图谋不轨。” 谢不愁当她说气话,眯着眼笑起来,笑声清灵悦耳,听得齐竹心里酥酥麻麻的。 旬鹤上前抱起另一袋,小声对自家公子道:“公子,这一袋也够咱府上吃一天了。” 齐竹横他一眼,不理他,向一旁的小姑娘献起殷勤:“谢小姐住哪边?我送你回去吧。” 原先谢不愁还会因为他的容貌与家世产生距离感,现在觉得他就是个热情的普通少年。 撇去那些虚的权啊财啊,她其实挺愿意与他交朋友。 谢不愁笑意不散,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口:“若非要送,送我们到那边去就好了,我家就在里面,走不了几步。” 齐竹悻悻,恨不得再在城北为她买座宅子,只愿送她回去的这路越长越好。 婚事 秦王府坐落在平福巷旁的安定巷,远远望去,高墙之内,但见飞檐斗拱,碧瓦朱甍,层楼叠榭,庄严壮丽。 主院的书房外修了片湖,湖水碧绿透亮,水中待放的水莲如待字闺中的姑娘,害羞地藏在圆圆的叶片中。 谢观负手静立于抄手游廊下,耳闻莺啼雀语。 一门之隔,眼波妩媚的女人拽着主人的长袖,朱唇微咬,曼声道:“王爷,说好明日陪妾身回允州的,您这日理万机的,可千万别忘了。” 这女人虽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但行动间自有万种风情,这便是秦王的侧妃梁氏。 萧恒彦将她抱到腿上逗弄:“忘了别的,还能忘记你这小冤家的事?” 两人在房中嬉笑暧昧,谢观充耳不闻,心如止水地望着池中锦鲤。 自小伴随萧恒彦长大的内侍杨文中敲门打断里面的旖旎,尴尬地禀告:“王爷,谢公子到了。” “嗯,”萧恒彦脸上笑意退散,梁氏也无意在人前展露香艳,乖乖地从他腿上下来,萧恒彦摸着她的手道,“先回去吧,今晚给本王留个门。” 梁氏向他飞了一记媚眼,分花拂柳地出去了。 萧恒彦看着她摇臀摆胯,不似正经女子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书房外,她的大丫鬟正守着,旁边站着个高大不俗的男子,见她已经妥帖地出来,杨文中引着那男子往屋内走。 她眼风一扫,正巧瞥见他的侧颜。 她对身旁的丫鬟道:“这是哪家的公子?长得可真是俊俏。” 大丫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王爷听见,当心他吃味。” 梁氏冷哼一声,尖尖的下巴扬起,不屑又得意:“他敢?” ... 谢观进来时,萧恒彦已经正好衣袍,全然一副端庄待客的主人模样了,丝毫不见方才与梁氏嬉闹的风流。 “谢卿,你来了,”萧恒彦亲切地与他寒暄,“春闱将近,书温得怎样了?” 谢观谦逊道:“有幸得王爷提点,近日又与叶兄相谈过,算是颇有收获。” 萧恒彦大笑:“那本王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表面功夫做完,接下来便要说正事。 萧恒彦正色道:“你父母的事……本王查到了一些眉目,只是如今还不明确。” 谢观神情微变,垂首道:“王爷有这份体恤手下的心意,观已经十分感激了。” “诶!君子一诺千金重,当初既已承诺你了,本王怎能失信?”萧恒彦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今日找你来也不仅是为了此事,本王还听说最近齐家那小子与你妹妹走得很近。” 两人虚伪地一来一回,谁也没把谁的话当真。 果然,谢府外的眼睛还有他派来的。谢观并不为此感到诧异,也没指望这件事瞒得住他:“王爷说的没错,确有此事。” “年少慕艾,情窦初开,倒是一桩妙事。齐家那小子虽然顽皮了些,但人品端正,配你那如花似玉的妹妹刚好,两人若能成,也算是一段良缘佳话。” 他的意思是要借妹妹的婚事去牵住齐家?谢观长眉蹙起,不甚赞同:“不愁她还未及笄,谈此事为时尚早了些。” “可不算早,十四岁也能谈婚论嫁了,莫说你妹妹,说句真心话,”萧恒彦蓦地将话锋转向他,“你也十八了,也是成家立业的年纪,本王像你这么大,都已经成婚两年了。” 又叹了口气,目露怜悯:“不过你身世特殊,再等两年也使得。” 谢观微微怔忪。 “对了,私币之事有了些进展,本王要去允州一趟,明日便不用来了。” 走在回府的路上,一路风清,谢观望着脚下的青石地兀自出着神。 他忽然想起在清河村时也常有十四五的姑娘出嫁,乡下民风淳朴,一身大红的喜服,也没有遮羞的盖头,父兄扛着无顶的小轿,亲友敲锣打鼓地便将新娘子送到了邻村去。 谢应夫妻也曾调侃过他的婚事,大抵是他这只会念书的性子也不知会讨个怎样的媳妇。 如今身边无长辈,无人在他耳旁提醒他与谢不愁的婚事,他也理所当然地忽略了此事。 细数年月,惊觉六月将至,谢不愁也快十五了。若非萧恒彦今日提及,他恐怕要忘记,礼书有言,“女子十有五年而笄,应年许嫁……”。 转眼妹妹也快到了能成亲的年纪了。 他不愿拿妹妹的婚事做局,仔细思索二三,还是认真考虑起齐竹其人。 谢府外 灰墙黛瓦下立着两个高瘦少年,门扉轻响,锦衣少年猛地回头,一双玲珑绣鞋先出,接着是素白的水纹裙,兀那娇姝自榆木门后娉婷而出,少年的眼跟着她的身影一点点亮起来:“不愁。” 谢不愁一见到他,提着裙摆小跑过来,迫不及待道:“我昨日才收到你给我的画,那画可真美,是京都城外的风貌吗?” 齐竹这些日子常给她送礼,送的都是些不贵重但新奇的小玩意,谢不愁本想拒绝,又忍不住被这些小玩意攫住注意,齐竹稍加引导她便出了府,一来二往两人相熟,日渐亲昵,也就不再客气地称呼对方公子小姐。 谢不愁原以为齐竹是骄矜的贵族公子,熟悉之后才发觉他虽大她三岁,却全然不似兄长那般稳重,也没有他妹妹齐洛那般的傲气,与他相处总是说不出的轻松愉悦。 小姑娘生动娇俏惹人爱,齐竹笑眯眯地点头:“是枉川塬东部的一处山谷,今日就是想带你去的。” “远不远?”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走东直门,出城约二十里就到了。” 谢不愁犹豫片刻,向银扣交代:“你去和冯管家说,我们晚些回来,让哥哥今晚不要等我吃饭。” 银扣应了一声,颠颠儿地跑了回去,没一会儿就出来了:“说好了,冯管家让我们注意安全,早些回去。” 齐竹来时便有预谋,早早地赁好了一辆舒适宽敞的马车,里面放着新鲜的瓜果点心。 自顾自地上了车夫的位置,齐竹笑意朗朗:“今日就让不愁来检验我六艺习得如何吧。” 骏马高壮,车驾也比她高出不少,谢不愁须扬起下巴才能看清他,她疑惑道:“如何检验?” “君子六艺,御车在其中。” 谢不愁恍然大悟,笑眼弯如月:“哪有天天守在姑娘府外的君子?” 她眼神清澈,好似能涤荡人心魂,齐竹不敢认为她的话有一点绮念,只见他闹了个红脸,窘迫地别眼,生怕浅薄的双眼泄露他的心事:“我送你的礼物难道你不喜欢么?” 谢不愁不答,只是抿着唇笑,那笑靥甜丝丝的,仿佛能甜到人心坎里去。 齐竹仅仅是看着她的眼,心都要醉了。 争吵 两人在山谷中又逗留了会儿,见日色偏西便往回赶。 玩乐了一天,谢不愁上车一坐下便困意来袭,银扣本想问她和齐竹进去玩了些什么,只见她眼儿一闭,就倒在软垫上睡了过去。 她在车厢中安静酣睡,谢观在府中心急如焚。 当他回府之后听说她出城游玩,转眼又在府上见到了卢延熹,那一瞬间的后怕,惊惧盈于胸,气得他双眼发黑。 他头一回对父母亲留下的徒弟发了火,卢延熹听了训,愧疚地出去寻谢不愁的踪迹。 眼下天色渐渐灰蒙起来,妹妹仍未归府,他心也愈急,白日对齐竹的考量已然全部推翻。 郑婆子照例做好了饭菜端上来,热腾腾的他一口都没用。 既无心用膳,索性投箸,戚戚然立在府门口等着妹妹归来的消息。 天色已暗,晚风渐凉,何倾为他拿来了披风:“公子别着凉,小姐回来见了要心疼的。” 谢观不语,神情疲惫。 一辆高大的马车踢踏着从远及近,平缓地行驶到谢府门前。 谢观面无表情地看着车驾上俊美的少年,那少年没有看到他,一只手拨开帷帘,随后一张熟悉的脸从车厢中探了出来。 谢不愁迷蒙地转了下眼,余光瞥见下灯下熟悉的颀长身影,脑中的瞌睡霎时惊醒。 她心虚地唤道:“哥哥……” 齐竹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灯影幢幢,高大的白袍男子面沉如水地盯着他。 想必他就是不愁的兄长谢观。 也不知他看了多久,齐竹莫名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 谢观移开视线,淡淡道:“不愁,该回来了。” 从她有记忆起,谢观就鲜少叫谢不愁的名字,素日里唤她妹妹也多是宠溺的。眼下兄长定然是对她失望了,谢不愁心里一咯噔,眼里差些急出泪,忙不迭从车上跃下来,焦急地小跑到他身旁解释:“哥哥,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齐竹向他作揖:“谢大哥莫要怪不愁,未能早些将她送回让您担忧,是齐某之过。” 他这几日不过稍加纵容,齐竹都能直呼妹妹闺名了。 谢观没理谢不愁,神情冷漠地沉默了片刻,忽然对齐竹微笑道:“齐公子何错之有,倒是有劳你这一天照顾舍妹了。” 齐竹的身量已经算高的了,这会儿瞧,谢观竟比他还要高些。 那双看向他的凤眼无波无澜,脸上的笑显得有些瘆人。 谢观今年也不过十八,只比齐竹大一岁,齐竹却从他身上感到了面对父亲时的威压。 不敢深究。 这边勉强向谢不愁的兄长交代了,回去恐怕还要应付齐侍郎的棍棒,齐竹不再多留,客气一二便披星戴月地驾车回去了。 从她回来到齐竹离去,谢观一句话都没有对她说过,谢不愁的一颗心像放在油锅上煎炸一般,她讨乖地拉起兄长的袖摆,小心翼翼地再次唤道:“哥哥……” 没了外人碍眼,谢观总算肯将目光暂且放在她身上,不过一瞬他又移开。 “回去再说。” 他语气凉薄似冰,一个旋身便越过门前横木,他个子高,步子长,走得很快,谢不愁几乎是小跑着才能勉强追上他。 东厢房的圆桌上还摆着郑婆子不知道热了多少遍的饭菜,谢观径直坐下,端起碗筷。 谢不愁愣愣地站在门前望着他,谢观睨她一眼:“吃过饭了?” “还没有。”她闷闷道。 “嗯,那便过来坐下,吃饭。” 一扇门,隔绝了门外俗事,也将门内人的心事锁在一屋之中。 谢不愁一瞧,兄长还未动筷,桌上的饭菜完完好好一点也没少,这一刻她几乎要被心中的愧疚淹没,白日里同齐竹那些快活的时光,一幕幕都成了捅在她心上的刀子。 早已入夜,原本已到寝时,可兄长担心她到饭都无心用,而她呢,竟和齐竹在外面逍遥自在忘了时辰。 她脑子里几乎能想象到几个时辰前,兄长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宽阔的房中,独自对着一桌饭菜的情景。她瘪着嘴越想越难过,眼泪无声地一粒粒滑落,掉进洁白圆润的米饭里。 谢观虽不说话,余光却是一直在她身上,自然一眼就看见了她通红的鼻尖。 “今天玩得不开心?”谢观道。 谢不愁拈起衣袖擦擦眼泪,鼻音厚重:“开心的。” “既然开心,为什么还要哭?” “我知错了,不该这么晚回来,不该让哥哥担心的,”她越说,哭腔越重,她本想要忍着,那细软的嗓音却承受不住满心的压抑,不自觉地发颤,“哥哥别生我气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微肿的眼,哭红的眉梢,压不住她日盛的容色。 谢观静静地端坐在椅上,眉目深沉,仿佛一座神圣不可触的神像。 他微抑下颔:“只有这些?” 谢不愁抬起泪眼,迷茫道:“还有?” 谢观闭目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他凤眸已经染上薄怒:“我一回府,冯管家便告诉我你同齐家公子春游去了。他没拦着你,我罚了他两个月的月钱。谢不愁,你知不知道同一个外男出去有多危险?你还敢不带卢延熹。” 一句又一句,他的胸膛起伏越发剧烈,说到最后他已经微微气喘,白皙俊颜也因愤怒染上了粉红。 谢不愁委屈道:“我和齐竹是朋友,我知道他不会对我不好才放心和他去的。” “这回是你侥幸,那下回他还要邀你赴约呢,或是其他人呢?” 谢不愁道:“这回他没有辜负我对他的信任,说明他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呀。” 谢观望着她的眼中多了几分她最怕的失望:“是不是我将你保护得太好了,才让你这样天真?妹妹,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及笄了,是可以成亲生子的大姑娘了,齐竹也到了适龄成婚的年纪。还是说你本就想嫁给他?” 从小到大谢观都将她当做没长大的小妹妹,她也沉浸在他长年累月为她编织的宠溺中,如今他骤然收起这层保护纱,竟让她感到难堪与受伤。 谢不愁示弱地流下泪:“我没有想嫁给他,我们只是朋友。” 得到她的回答,他蓦地冷静了不少。 上天无情地给定下了个期限,有些人事是他注定要失去的,若是某天真的到了上天限定的那一日,他想他会坦然接受,而在这个期限内若有任何人觊觎他的东西,他都无法容忍。 谢观垂目思索了一阵,道:“我也不应拘着你,你若想嫁了,我会帮你相看个好人家,或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我亦会帮你掌眼。” 谢不愁连连摇头,走到他身前依赖地将身子趴伏在他的腿上,兄长温热的体温和清冽的气息是她此时所有的安定。 她孩子气地道:“我不要嫁给任何人,我要和哥哥一直在一起。” 谢观没说话,像哄逗小猫儿一般,手掌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她毛茸茸的头顶。 两个人都没吃,一桌好好的饭菜终究还是又凉了。 禁足 兄妹俩一个哭,一个怒,谁都没空去管桌上凉了又凉的饭菜,可怜郑婆子这一日的辛苦付诸东流。 这边哭完,那边开始闹。齐竹回府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等待他的不是嘘寒问暖,而是父亲的棍棒。 齐竹跪在冷硬的地板上,身旁坐着个威严端庄的贵夫人,正是他的生母齐夫人。 户部侍郎齐鸿钧手执家法,一下接一下地抽打在齐竹始终挺直的背上:“身为齐家的嫡长子整日游手好闲,毫无作为,未来你要怎么撑起这个家?” 亲爹的力道并不留情,齐竹被打得脸色发白,嘴上仍旧倔强:“撑不起就换个人撑。” 齐鸿钧气得狠狠地挥了一棒,齐竹被这巨力冲击到地上半晌没爬起来。 “他错归错了,你何必这么狠罚他!”齐夫人忙将儿子扶起。 齐鸿钧怒道:“你看看哪回罚他,他长了记性?” 齐夫人一叹,在齐竹耳边小声道:“还在犟什么,快对你父亲认错。” 齐竹被她扶起后很快又离开母亲温柔的手掌,继续将腰背挺得笔直,他一板一眼地对着地面道:“我知错了。” 齐鸿钧被他敷衍应付的态度激得怒火更甚,指着他,对着齐夫人发起火:“你看他这副模样哪里知错了?我不罚他,他永远烂泥糊不上墙!” “你就在这跪着反思一宿吧。” 说罢,齐鸿钧气愤地将家法掼到地上,拂袖离去。 素来高高在上的贵夫人,唯独只在一双儿女面前肯露慈怀,齐夫人看着儿子倔强的模样又气又心疼。 “挨了打不够,还要去触你父亲的霉头,你平日里的机灵劲呢?” 齐竹神情消沉:“他这样说话,也很伤儿子的心。” 户部侍郎为官古板严厉,为父更颇具大家长作风,其人擅书画,而齐竹在他多年的教导中没长成能诗会画的才子,反倒成了浪荡不羁的叛逆少年。 “可他说的也是事实,阿竹,别人府上的嫡长子已经日日温书在等春闱了,你如今可有什么成就?”她语气温和,可态度却是逐渐强势。她自认不是一昧宠溺子女的愚母,虽是爱他心疼他,可还是要让他知道他作为嫡长子应有的担当。 她和齐鸿钧素来爱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齐竹神情更加落寞:正是因为知道是事实,他才更伤心。 齐夫人瞥见他神色,知他已生悔过之心,话锋一转又提起别的事。 “我问了旬鹤,听说这些时日你瞧上了一个女子,日日为了她守在人家府宅墙外,”她唇边勾起似有似无的笑意,“今日晏归也是因为她吧。” 齐竹猛地一抬头,有些慌张:“母亲别这么想,只是我自己顽皮。她只把我当朋友。” 他对生他养他的母亲心防不重,不知自己解释苍白,更多的是倒是委屈诉苦。 齐夫人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若是真的喜欢便把她带回来,让为娘给你掌掌眼。” 齐竹并不知她的想法,疲惫又悲伤的心因为这句话被点亮,喜不自禁地应了声好。 齐夫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你爹也不是只顾着罚你,若是真知错了,再跪个一炷香的时辰便回去吧,他不会说你什么的。” “知道了,让母亲费心了,我再跪会儿,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跪了一炷香的时间,夜晚的寒意从地里爬出来,钻进他骨头缝里,一阵阵的冷又一阵阵的疼。 他扶着门起来,旬鹤还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外,见他面无表情地扫过来,他打了个激灵,心虚地四处张望。 齐竹终究没多说什么,一句走吧,今夜的闹剧就这样落了幕。 * 院里的女贞一日比一日高,谢府的挂藤蔷薇也爬出灰墙向外伸去,墙下的少年却是再未来过。 那日惹了兄长生气失望,谢不愁也不敢再多与他交往,因春闱将至,谢观在府上的时间也变多了不少,谢不愁收起玩心,专心致志在府里当起淑女。 而齐竹自那日起便被齐鸿钧禁足读书。他身在城南齐府不自由,心却直直扑向城北平福巷,灰墙黛瓦下藏着他浅薄却热烈的情思。 他的书信雪片似的飞往谢府,谢不愁的反应却很是冷漠。 齐竹不禁慌了神,担心自己这些时日的努力付诸东流,加之多日不见佳人,他心愈发渴痒难耐。 一日从族学里出来,他将书本丢给旬鹤,径自从齐府后墙跃出,吓得旬鹤吸了口冷气差点大叫。 齐竹冷冷地横他一眼:“你若再向我母亲说些闲话,你看我以后还要不要你。” 旬鹤连忙住了嘴,委屈巴巴地听他吩咐在府里帮他打圆场。 齐竹轻盈一跃落在墙外,来不及享受暌违已久的自由,他快步往平福巷的方向去。 这日,谢不愁难得出了门,踏出门前横木,她往那人常在的地方瞥了一眼,墙下空空,什么都没有,蓦地意识到自己在期待什么,她又慌乱地收回眼。 等她再回来时,远远便瞧见个熟悉的风流身影。 银扣那日也被罚了钱,近来规矩不少,她站定凑到谢不愁身前,望着那人的方向小声道:“小姐,那个好像是齐公子。” 谢不愁嗯了一声,迟疑顿足片刻,又前去。 齐竹一贯是个不羁的倜傥少年,时隔多日再见,那白玉似的俊颜竟染了几分愁意,她想起他书信提过,那日一别他便被父亲禁足在家。 那他缘何又来到谢府,是禁足解除了吗? 谢不愁既觉得好笑又觉得高兴:就这么想要见到她,一得闲就往她这跑。 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齐竹不经意回眸,日思夜想的佳人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清澈乌瞳里有不少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但齐竹隐约能懂。 这些时日她对他的回应才十分冷淡,原本担忧着那日她是被兄长训斥,再也不想同他往来,但他一见到她,他就知道她一定是想他来的。 她眼里的欣喜做不得假,她是愿意见到他的。 齐竹心里憋了好些时日的气总算卸了下来。 一对少男少女,两双同样清澈单纯的眼眸一对上,便似辰星拨云,刹那璀璨。 “不愁,好久不见。”万般心绪交织,齐竹再能说会道,在意中人面前也不由露了拙。 谢不愁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这些日子都被关在家里读书。” “我知道的,你信里有提到过。” 齐竹一噎,双颊飞红,暗暗懊悔自己说了句没用的废话。 谢不愁好似并未察觉他的窘迫,好奇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往日跟着你的小厮呢?” “被我留在家里了,”齐竹僵硬地笑了笑,说了实话,“我今日其实是偷跑出来的。” 谢不愁大吃一惊,黛眉皱成两座小山丘:“原来你还在禁足?” 齐竹无奈地点了点头。 谢不愁忍不住为他担忧起来:“那你快回去吧,若是让你父母亲知晓可如何是好。” 齐竹又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出来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可见了一面之后他又想不能只有这一面。许是方才她的欣喜让他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短短几息的时间,他的绮思像藤蔓野蛮生长,深藏于心的话几乎要从喉咙里涌出来。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眼,少年一双俊目似缀了星,隐约又觉有暗涌浮动,谢不愁望着他,好似整个人要被他的双眼吸进去一般。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浑身的热血都要涌到头上去,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就说出了口。 “这些日子我很想你,身体被关在家里,我的笔墨也想要见到你。” 他天生一副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望着她时更是深情款款。少年的情意满溢,又似火热烈,但他好歹是世家公子,一番话不知羞地说出口,粉□□致的脸登时红得似要出血。 他怕他说得委婉,她不能明确他的心意,又直直地道:“那天在枉川塬的风很大,也很妙,将你的纸鸢吹到我手上。我一见到你就想着,我从未见过这般灵气的小姑娘,离开之后也总想着你,后来才知道我原来一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不愁,你有对我心动过半分吗?” 齐竹既羞,又期待,又惧怕着她的回应,他对她有十成的心动,放下姿态只渴望她半分的怜惜。 而谢不愁被他的话震得檀口微张,大脑一片空白。 谢不愁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阵仗。 她从小被养父母保护得很好,养父母去后,兄长更是将她当眼珠子护着,鲜少知世,比她还年幼的银扣心智都比她成熟不少,这些日子与齐竹的来往常被银扣调侃。 听者本无心,可听得多了也难免偶尔生出绮念,但小女儿家怕羞,一出现这样的念头就慌乱地立刻将其挥散。 如今他竟将他的心意这么大剌剌地说出口,好似还非要她的一个答案,她心乱如麻,脑袋里摇一摇仿佛都装的浆糊。 小脸飘上红云,她期期艾艾地嗫嚅了两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见她神情复杂却不说话,齐竹长眉蹙起,含情目不由带了几分幽怨与忧伤:“半分都没有吗?” 谢不愁唯恐伤了他的心,忙不迭摇头,在他期待鼓励的目光下,极小声道:“有的。” 齐竹霎时心中像炸开千万朵烟花。 他想到街上疯跑,想大叫,想告诉所有人。 他喜欢的小姑娘叫谢不愁,她也喜欢他。 爬墙 谢府西墙有一处角落,连接着巷道一至静处,而谢不愁自那日与卢延熹见过后,两人便时常趴在这处墙根说悄悄话。 门前有卢延熹看守,她不敢肆意出门,怕引起他怀疑,告知兄长去。 也不知怎的,一时头热之后,两人分明光明磊落,她开始怕自己与齐竹的那点勾缠让兄长知晓,加之近春闱还有三五日,她唯恐自己惹他忧心。 但每当见到齐竹,这点烦恼又立刻被她抛诸脑后。少年风流,初尝□□,满心满意都是对方。 谢不愁总怪齐竹容貌太盛,美色当前,害她只记得眼前的花红柳绿。 齐竹笑吟吟道:“我若无好颜色,不愁是否就看不上我了?” 谢不愁轻轻啐他不知羞。 西墙不是很高,稍稍高大些的成年男子攀壁能勉强越过,但齐竹不敢登堂入室。 谢不愁却出奇的大胆,找来耳房积了尘的搭梯靠放在墙头,攀着梯子小心翼翼地骑上了墙头。 少女半抱着墙头,半个身子探出墙外,墙壁是灰的,她的裙摆是白的,一灰一白 爬上墙头后她才发现自己有些恐高,但齐竹朝着她大张着手臂,少女有爱无畏,俏眼儿一闭便跃入他的怀抱。 他不算瘦弱,甚至称得上结实,谢不愁也轻盈,落在他怀里就像落入一片羽毛。 年少轻狂不知愁。 起初他还惊心胆战,怕摔坏了她,往复两三次后,齐竹竟开始期待每次这样坦荡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刻。 他孟浪地想:如若可以,他恨不得将时间定格在此处,让这刹那成为永恒。 等她慌张地从他身上起来,两人红着脸羞赧地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彼此默契地靠近一步,小声说起话来。 “昨日给你的炒杏仁吃了么?” 谢不愁脸颊粉红,小小地点了点头:“吃了,很香,很好吃。” “还想不想吃?” “想吃,”说完又好似觉得哪里不对,谢不愁佯怒横他一眼,“你是在把我当松鼠喂吗?” 她声线清灵,语调绵软,不像机灵的松鼠,倒有几分林中小鹿的娇憨动人。 齐竹笑不可遏:“那我这还有些,你不要啦?” 他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个袋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谢不愁做不出从人手上夺食的行径,只是又羞又恼地瞪着他。 齐竹笑够了才不逗弄她了,将装着炒杏仁的袋子交给了她。 “我去买杏仁时似乎在街上瞥到了你兄长,行色匆忙,似正往秦王府的方向去。” 谢不愁抱着袋子满意了,眼中露出几分天真笑意,又听他提及兄长,情不自禁便回想起兄长前些日子的严厉与他的疲惫,她唇畔笑意淡了,垂着脑袋道:“哥哥明明都快考试了,秦王殿下仍不放人,也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他。” 想了又想,她有些气愤:“怪那西北番人作恶,害得秦王殿下与哥哥整日不得宁生!” 齐竹闻言止了笑,谨慎地环顾四周,见附近无人才安心地松下口气,他肃容道:“此事涉及大祁机密,连我都不晓得,你可千万别在大街上随口提这些事,仔细回头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你一个人的小脑袋瓜掉了也便掉了,若连累了你哥哥可如何是好?” 谢不愁惊慌地捂住嘴,睁着黑白分明的杏眼羽睫忽闪,似十分后悔说出方才的话来。 齐竹不舍得吓着她,又变了张嬉皮笑脸:“不过你若是肯叫我一声好哥哥,我便不去向官府检举你。” 谢不愁没接他的茬,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谢家人将她养得太好,她实在天真,心里想的什么一双乌瞳都写的明明白白。 齐竹无奈地道:“好啦,我不过是说笑,别怕。只是往后一定要谨慎些,你兄长如今在亲王殿下手下,正是风口浪尖上,你作为他的妹妹,在天子脚下也不得不小心。” 谢不愁认真地点了点头。 说到官场上的事,齐竹有些惆怅,还有几日便是春闱,同龄的大家公子大部分都要去,但他连举人身都没有,他虽不在意这些虚名,但偶尔想起也会觉得愧对父母。 “不愁,你去过允州么?” 谢不愁仔细回忆了下:“没去过,我是燕州人。” 允州虽也属西北,但西北太大太荒,州城之间间隔数百里有余,来往极其不便。 “燕州?前些时日我记得闹了好大一场鼠疫,后来怎么平息的倒没怎么听说了。”他止住话头,担忧地看了谢不愁一眼,见她面无异色又继续,“我听说允州是大祁离塞外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京都最远的地方。” 谢不愁被他的话勾起回忆,忽的想起自己来京都也不过三两月,在清河村的十年竟如上辈子的事了一般。 少男少女短暂地陷入沉思,一个在想远在西北的家,另一个神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你想去允州吗?” “嗯,想去那边看看。” 谢不愁面露忧虑,压下声音:“可我听说,允州和燕州如今都不太平。” “正是不太平我才要去。”齐竹双眼闪着光,血脉下的少年热血有沸腾之势。 谢不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回过神来,捂着小嘴震惊道:“你想偷渡去伊川?” 出了允州的云山关,策马再北行几里便能见到一片丰水地,便是慕达措的领地伊川,慕达措逐水而居,见此地水草丰沛,在此建城,并设边防要塞。 可以说要想从大祁去往慕达措的都城,必须经过伊川。 “胡说八道什么,”齐竹哭笑不得,“在你心里我难道是能做叛国贼的人吗?” 谢不愁摇了摇头,松了口气:“那你想去允州干嘛?” “男儿志在千里,我不爱读那些酸掉牙的圣贤书,或许走武路子更适合我。” “你想参军?”谢不愁迷茫道。 齐竹坚定地点点头。 他生得白嫩又精致,全然是一副没吃过苦的少爷模样,谢不愁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像是能参军的料子。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干净清透的少年穿着盔甲,持剑在战场上厮杀的模样。 再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他身为朝廷大臣的嫡长子,身肩继承整个家族的重任,那位齐大人会准许他去生死难料的战场吗? 谢不愁闭嘴没提这件事的艰难之处,结结巴巴道:“挺好的。” 齐竹不知她心中所想,十足亢奋地道:“等我做了大将军,回来娶你做将军夫人,你说好不好?” 真是不知羞,这才几天,怎的就谈婚论嫁了,况且她还没及笄呢! 谢不愁无措地转身往墙上爬:“我要回去了,待会儿哥哥要发现了。” “慢些。” 锦衣少年不嫌脏,拖着那原本静雅似仙的少女的绣鞋,稳稳立在灰墙下,少女狼狈地翻趴在墙头,道了声再见后跃到墙内不见踪影。 齐竹在回去的路上好心情地吟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便是说的谢不愁了。 葡萄 春闱之后,谢观更加忙碌,甚至时常连着几日都住在秦王府上,这次一连半月,谢不愁连他踪影都鲜少见着。 只有卢延熹偶尔会替他传来口信,大约是今夜不归,让她别等他。 齐竹也不是时时都能逃了禁足出来,出不来时那小厮旬鹤又出现在谢府墙外,偷偷扔进西墙一封信,上书“不愁亲启”,那便是齐竹给她的信了。 怪不得总说年少时的情情爱爱最是纯粹,这时的少男少女哪会在意家世与钱财虚名呢,他们只在意对方眼中有没有自己。 几张纸展开,字迹与兄长的铁画银钩全然不同,青涩如学龄稚童,说的也大多是些没用的话,谢不愁看了忍不住发笑,提笔斟酌着回起信。 只是一两日不见罢了,这人心事竟多得一张纸也装不下了。 许是太过专注,连房里进了人都不知晓。 谢观怀里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儿清风雅静地走进了西院,银扣正晾着衣裳,见了他便旋身想进去禀报,让他一手作噤声状拦了下来。 “你家小姐在做什么?” 银扣有些紧张道:“在……在看书。” 并非她胡诌,方才见到谢不愁时她确实正在看书。 谢观颔首,抱着猫儿安静地踏入内室。 这猫儿是今日在回城的路上捡到的,小小的还没他手掌大,他估摸着才刚断奶。小猫讨喜,想着妹妹总一个人待在府里寂寞,他便将奶猫带了回来,给她逗趣用。 漆木柜上摆着一盆绿意盎然的文竹,旁边熏香袅袅,煞是清幽宁静。 妹妹正噙着笑在执笔写些什么,谢观也被她唇畔清甜笑意感染,唇角微弯,抱着猫儿朝她走近。 是在看书还是在写字?连他靠近她也毫无察觉,谢观好奇地瞥了一眼她手边的物事,蓦地愣了神。 今日天气甚是明朗,谢不愁写着写着忽然发现眼前黑下来一片,抬眸一看竟是几日不见的兄长。 她本是极思念他的,但似乎知道自己正做着亏心事,一见到他便惊得手中的笔都掉了下去,狼毫笔落在桌面上发出生硬的响声,在书写了一半的信纸上洇开几滴墨。 来不及惋惜未写完的信,她慌乱地站起身,方才漾在唇畔的笑意荡然无存:“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观不答反问:“怎么这样的反应,是不想哥哥回来吗?” 他眼眸清淡,仿佛并未看见桌上的信纸的内容。 谢不愁暗暗松了口气,讷讷地解释:“我只是几日不见哥哥,太过欣喜。” 谢观不知何时起一改穿着,换上了黑袍,虽是男子,却也更衬得他乌发雪肤,唇红齿白。 他不过才十八,本是一俊朗非凡的翩翩少年,但少年老成为他减去了几分少年气。 他身上有种矛盾的东西在吸引着人。 但此时的谢不愁不明白。她听见兄长身上有猫儿细细的叫声才注意到他身上还有只黑白相间的奶猫,那猫儿乖乖巧巧地趴在他手臂上,黑蓝色的圆瞳正好奇地望着她。 谢不愁惊喜道:“这是哪里来的小猫?” 谢观静静地向她解释。 他眼底无波无澜,细看似还有怒火在跳动,倘若没有看到齐竹那封肉麻牙酸的信,他此时该是眯着眼在笑的。 妹妹长大了,他该欣慰的,前些时日他不是也亲口说过吗,若是她想嫁了,他会亲自为她掌眼。 他与齐竹虽不熟,但此子勉强也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按说他该放心。 可当他亲眼看见妹妹与齐竹……他为何会有种被背叛的愤怒? 谢观很难自抑这种心情,他想不明白,便尽力将精神都放在手上这只柔弱的小生命上。 他抬起手臂将它托付给谢不愁:“以后它是你的了,给它起个名吧。” 谢不愁不知他心路崎岖,笑眯眯地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平安怎么样?寓意我们都平平安安。” 谢观浅笑:“随你。” 离开西院后,谢观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他唤来卢延熹,询问着谢不愁的近况,卢延熹将自己看见的都答了,谢观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面色更阴沉。 吩咐卢延熹了几句,卢延熹虽愕然,但还是照做了。 此时已近五月,天较之前几个月热了不知几何,坐仰皆有汗意。 齐夫人摇了摇手中的团扇,身边的小丫鬟拈着丝绢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额前薄汗。 天气燥热惹得人心烦。 她扇柄一抬,指着一旁刚从冰室里拿出来还冒着冷气儿的葡萄:“你家大公子向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天这么热,只怕他更坐不住好好看书。你去冰室再拿些葡萄,送去清溪堂给他下下火。” 小丫鬟领了命。 挎着竹篮左弯右绕,到了大公子的院子却不见旬鹤的影子。 莫非偷懒耍滑去了? 她随手擦掉额前的汗,心里登时愤懑不已,抬手敲了公子的书房门,要向大公子告状,揭露旬鹤的恶行。 里面传来惊动声,小丫鬟竖起耳朵听,过了一阵才听到有人答:“何人,什么事?” 小丫鬟立即推开门大步跨入,指着里面的人叉腰道:“好哇你个旬鹤,胆敢冒充公子,快说,你在公子书房做什么?!” 旬鹤惊慌失措地摇头摆手:“不是,我没有,蕊珠姐姐你听我解释。” 蕊珠往屋里一打量,抱着手臂听他解释:“公子去了哪里?你是不是趁公子不在,跑到公子这偷鸡摸狗来了?” 旬鹤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不是要解释吗?”蕊珠眯起眼,“你若不能在我面前解释,那便随我去夫人跟前解释吧。” 旬鹤既想为自己洗清白,又怕洗了自己的清白会再次违逆了公子的命令。若再让公子对他失望一回,恐怕他再也不能待在公子身边了。 他急得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认命道:“好姐姐,你就饶我一回吧,别告诉夫人。” 蕊珠冷哼一声,提着他的耳朵往外走:“出了事我可担不起这责,再说姑奶奶我此生最恨家贼。走吧,去夫人跟前,看夫人要不要饶你这一回。” 到了清庸堂,齐夫人眼睛一挑,团扇不紧不慢地摇着:“这是什么阵仗?” 蕊珠将他推到齐夫人跟前跪下:“这小子趁公子不在,竟鬼鬼祟祟地在公子书房里不知做些什么,问他也不说,奴婢觉得奇怪便把他抓过来了。” “哦?”齐夫人缓慢道,“旬鹤,你知道我们府上手脚不干净的人是怎么处置的吗?” 旬鹤哆哆嗦嗦道:“知……知道。” 齐府的规矩,若是偷拿主人的财物,是要挨二十大板赶出府去的。 “你是家生子,也算是知根知底,我想你也不会是那样的人,如实招来吧。” 齐夫人语气平缓,旬鹤却被她一句话点醒,顿时有些毛骨悚然。 若是只罚他一个倒还好,倘若连累了他辛辛苦苦在齐府劳累一辈子的爹娘该怎么办。 齐府从小的教导让他无法做出背主的事,天性使然,生他养他的父母他也决不能舍弃。 旬鹤跪在柔软的地毯上心乱如麻。 他只能暗暗祈祷:公子啊公子,快些回来救救他吧,他快要撑不下去了。 意动 齐竹带着旬鹤回了清溪堂,齐夫人坐在软榻上摇着扇,目光在团扇一起一落中冷了下来。 蕊珠剥去葡萄衣,将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葡萄果盛放在透明的琉璃盏上,一面剥,一面小心翼翼地窥端坐上首的齐夫人:“夫人果真要见那位谢姑娘么?” 齐夫人瞥她一眼,冷笑道:“见,怎么不见?见了,她才会知道自己的身份,该在什么位置。” 这位夫人是个真笑面虎,在一双儿女面前从不显山露水,只有一双黑压压的眼偶尔可窥得一两分端倪。 从冰室拿出来的冰镇葡萄的凉一刹那从蕊珠的指尖钻到心里,她揉搓了两下指腹,好不容易升起了一丝暖意:“您觉得她是看上了齐府大少夫人的位置?” 齐夫人没说话,端起琉璃盏慢条斯理地舀了两口勺,冰凉可口的果子甜得她眯起了眼:“吾儿喜欢,原本赏她个妾也不是不行,但可惜了,她有个在给秦王做事的哥哥。” 齐鸿钧府上有一帮子老小要靠他支撑,也不怪他兢兢业业,为人刻板,牵挂太多,牵绊也就多,回回京都贵妇宴会他都向她三令五申,绝不可参与党争。 秦王如今正是炙手可热,一向中立的齐府更不能与秦王有关的人有往来。 “嗯,太凉了,剩下的你拿回去跟底下人分了吧,”齐夫人摆摆手让蕊珠停下,忽的想起方才给齐洛也送了些葡萄去,方才还深不可测的神色中又多了几分慈母的柔情,“二小姐那边没送多吧?待会儿你让人去提醒她,让她莫贪嘴,仔细吃多了坏了肚子。” 蕊珠应下。 齐夫人拿起丝绢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说得一脸轻松:“还有那个什么幕僚的妹妹,你去给些银两打发了吧,记得别让阿竹知道了,否则说为娘的棒打鸳鸯。” 说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现在他哪能懂父母的苦心?” 齐竹性情比齐洛虽温和,但她生的一双儿女她还不晓得?自小要他坐在房中好好读书,他不肯,非要出来爬树翻墙,长大又能为旁人三番五次违逆家法。 齐洛虽骄横,他也不比他妹妹少些任性。 说到底,也是她和齐鸿钧宠出来的。 齐夫人一生顺遂,唯独为齐竹操碎了心,十几年来眼角的细纹多半也是为这个不省心的儿子长出来的,转念一想再过几月齐洛也要及笄,又得为小女儿多费心,齐夫人登时头疼地扶住了额。 蕊珠见她面色几多变幻,及时安抚道:“夫人别急,往后公子总会知道您对他的好的。” 齐夫人闭着眼,幽幽道:“等他以后当了父亲,他也会像我们这样做的。” * 那边厢杏雨梨云,人比花娇的少女在花窗前支颐出神。 这两月她时常如此,小桃已经见怪不怪。 齐洛生在七月,比谢不愁小一个月,是唯有流火季节才生得出来这样火辣的性子。 无人知道,自那日枉川塬一别,她就被下了蛊似的,脑子里时不时出现那青衣剑客抱剑的模样。 她看过话本,听过书,见到他便觉得他满足了她对江湖剑客所有的想象。 落拓却潇洒,凌厉又落寞。 起初他抱着剑低垂着眉眼的样子还是模糊的,渐渐的,每回想起他,齐洛都好似回到了那一日,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瞧得细致,都记得清楚,青衣剑客的容貌在她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忘。 她偷偷派人打听过,那人叫卢延熹,是谢府谢观的人,都来自西北。街头流氓能打探到的信息很有限,旁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只知道他不是护院,但几乎一直看守着谢府。 附近的人都知道男主子时常不在,府上只有一个弱质又貌美的小姑娘,却没有盗贼敢光临谢府。 曾有不怕死的小贼想入谢府,还没翻过墙就被卢延熹削了手指头。 连着削了两三个人的手指头,再没有人敢去挑衅他。 他是狠辣无情、神秘莫测的剑客。 齐洛听完悸动不已,脸颊不自觉飞起两团粉云。 有人大脚步绕过游廊,步过四角水榭,最后站定在齐洛门前,大大咧咧地敲了门。 “小妹,在不在?” 齐洛听见是齐竹的声音,回过神来让小桃去开了门。 门吱嘎一声打开,果然便见到那玉质金相的少年。 齐竹跨进屋给自己倒了杯水,噙着笑看她:“在干什么呢?” 小桃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齐洛又怎会告诉他?齐洛微赧,纳罕道:“你不在你屋子里好好呆着,怎么突然来我这里了?” 齐竹眉飞色舞,难掩得意:“我是来告诉你件事。” 齐洛支颐,朱唇因下巴被拖起的动作娇憨地微微噘起:“什么事嘛,你倒是说呀。” “别这么不耐烦,你猜一猜。” “会试成绩出了?你中状元了?”齐洛不耐地抛出不着边际的猜测。 齐竹被她一噎,汗颜:“我未取得举身,怎么参加会试,又怎么中状元?” “你禁足解了?” “还没。” 齐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惊讶道:“那你怎么笑得出来的?” 原本的好心情因为她这一连串败兴的猜测毁了一半,齐竹窘迫不已:“哎呀,你先别管,都猜错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又非要人猜,齐洛有了几分恼意:“我不想猜了,你快直接说吧。” 齐竹清了清嗓子,睨了一眼小桃,小桃识趣地掩上门,捂住耳朵出去了。 见再无外人窥听,齐竹侧过身,故作神秘地小声道:“你马上就有嫂子了。” 这着实是让齐洛吃了一惊,她瞪大了一双与他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大声地“啊”了一下。 “你不是在禁足吗,怎么找来的嫂子?” 难不成是母亲把相看好的姑娘请来了府上? 齐竹微微恼怒,也不知这丫头是不是故意不留口德,专挑他羞恼的事反复说,他又气又笑:“你这丫头真是扫兴,本想与你说个好消息,让你三番五次打搅,我都没兴致了。” 他顿了顿,还是开门见山地把话说敞亮:“你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在枉川塬给你豌豆黄的姑娘?她叫谢不愁,母亲已经答应我,说要见她了。” 殊不知这事对齐竹来说是喜事,对齐洛来说却是心事,一听到枉川塬这三个字,齐洛显然有些呆愣。 “竟,竟是她么,”齐洛粉颊飘起红云,许是觉得离那青衣剑客更近一步,心里渐渐也高兴起来,“她确实是不错。” 齐洛对她心里还存着几分愧疚。 “连你都喜欢她,想来母亲更满意她了。” 齐洛不满地瞪他一眼,忸怩道:“我只说她还不错,可没说我喜欢她。” 蕊珠登门 日子一天天过去,齐竹始终不来信,银扣到齐府也没探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初坠爱河的少女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齐竹掌控着这段关系,他想来来,想走走,她好不容易向他走一步便困难重重。 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天堑。 时间越长,心越像在油锅上烹煎,她难免胡思乱想:是偷跑被发现了?还是世家公子同她的这场闹剧玩够了?理智告诉她齐竹不是这样的人,可喜欢本就是患得患失的。 所幸有兄长送来的小猫儿为她解愁。 平安这样的猫儿又被人称为乌云踏雪。 小小的白爪上支着四只又短又黑的腿,不似乌云踏雪,倒似乌云压雪。 它小小的,一只手掌就能轻易拖起,谢不愁放心不下,几乎吃也将它抱在怀里,睡也放在枕边,无微不至的呵护着。平安似是将谢不愁当做了母亲,总要腻歪在她身上,眯着眼睛哼哼唧唧,在她怀里不断伸缩着爪子,喉间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谢观每日见它趴在妹妹胸口上那副粘腻的样子,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只是个小畜生罢了,别太宠它,仔细把你抓伤了。” 谢不愁笑着应了声,意思是知晓了,但知晓归知晓,做不做又归另一回事,谢观见她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也只是无奈,吩咐银扣定期修剪平安的指甲,别让它留得太深太尖抓伤了她。 相比起她的悠闲,在京都另一头的另一个人便没这么幸运了。 非是齐竹不来,从清庸堂回去第二日,他从族学出来后如往日一般攀上了院墙,熟门熟路地落下地,一转身就瞧见了早已守候在此的管家。 齐鸿钧了解自己的这位长子,这些时日他过于乖巧,反倒让他生出疑心,加之听到了府里的一些声音,他便吩咐管家在此守株待兔,这一来果然抓了个正着。 于是东窗事发,他再一次被扣在祠堂罚跪,齐鸿钧下值回府后得知此事大怒,直骂他烂泥糊不上墙,连抽断三根藤条才罢休。 齐竹不屈地带着一身的伤在阴冷的祠堂跪了一夜,蕊珠受命偷偷给他带了些吃食,他目不斜视,拒不受用。许是受了凉,天还没亮他便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等齐夫人第二日晨时来瞧他,他已经浑身滚烫,人事不省。 他既在昏迷,又深陷梦魇。 恍恍惚惚,他见到了心中深深思念的少女,她仍是一袭白衣背对着他站在漫天杏雨中,齐竹唤她,她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齐竹慌了神,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哪知还未触碰到她的温度,她竟原地化作了泡影消失不见。 他齐竹惊恐万分地大叫了一声“不愁”,猛然从梦魇中苏醒过来。 意识还未从梦境剥离,他迷蒙着急喘了几口气,随着胸口起伏,牵动得身上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他迟钝地想起昏迷前的事。 “你终于醒了。” 齐竹白着脸望去,齐洛正坐在他塌边的,俏丽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小妹?你怎么在这?” 他一出声才发现喉咙干得撕裂了一般,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嗓子已经渴痒难耐。齐洛好心地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发着高热昏迷了不知多久,一杯水哪里够,齐洛倒了两杯给他后见他喝不够,索性将整个水壶递给了他。 齐竹也不讲究,揭开盖子咕嘟咕嘟牛饮而尽。 嗓子有了水的滋润舒适不少,他哑着声音道:“我睡了多久?” 齐洛想了想:“两三天吧,我今天才来,也不是很记得。”他烧得厉害,先前都是旬鹤和齐夫人看着的,她今日才来,不想坐了没一会儿他便醒了。 他喃喃道:“这么久?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齐洛摇了摇头:“没有,你想问的是谢不愁有没有来找过你吧?我没听说过。” 齐竹失落地垂下了头,似是挣扎许久后的恍然醒悟,他倏地揭开被子,翻身下床。 他躺太久,浑身发软,脚一触地就软倒在地,齐洛“哎哎哎”地叫起来,将门外的旬鹤引了进来。 齐竹这个主子都被罚得发了热,旬鹤作为他的小厮焉能逃过?齐鸿钧当日也赏了他几十个脱裤子大板,饶是少年身子骨再好,两三日也好不全,往日矫健的少年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的。 忍着痛将地上的大少爷扶起来,难兄难弟手搭着互相的肩,旬鹤苦着脸无奈道:“我的少爷,您这是做什么?” “我要出去。”齐竹的声音还透着股虚弱。 两三日没给不愁写信,也没个消息,她定要多想,他得去见她,向她解释。 旬鹤苦口婆心道:“您瞧瞧您,这站都还站不起来呢,怎么出去?快回去躺着吧!” 说着就要将他按回榻上,齐竹不肯,执意要撑着旬鹤的手臂摇摇晃晃要站起来。 旬鹤道:“我知道您怕不愁小姐担心,您先别急,我待会儿去个消息,再说了,您现在这模样,不愁小姐见了难道就不担心了吗?您乖乖躺着,我让厨房把粥热上,您三天多没进汤米,用别的不好克化。” 齐竹倒在柔软的锦被上闭着眼细思旬鹤的话,最终点了头。 * 齐竹正病着,蕊珠记挂着差事趁机离开了齐府。 穿过繁忙的衡顺大道,进入平福巷,谢家算是巷子里的大户,并不难找,没一会儿便来到了谢宅门前。 卢延熹远远打量着她,她虽是丫鬟打扮,但料子却不错,让人一见便知是大户人家里的丫头。 蕊珠抬手敲了敲门,院子里是常有人在看门的,立刻道了声来了,“踏踏”声响了几下,眼前厚重的木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请问这可是谢不愁,谢姑娘在的谢府?” 冯管家疑惑道:“正是,敢问您是?” “我是户部侍郎齐鸿钧齐大人府上的丫鬟蕊珠,奉我们夫人之命,来找谢不愁姑娘说几件事。” 萧恒彦与谢家常有往来,平头老百姓如冯管家也都习惯了,区区一个户部侍郎府上的丫鬟突然登门还惊不着他,只是莫名其妙,指名道姓地找上他家小姐,这事儿实在稀罕,也透着股微妙。 冯管家不敢自作主张,将她迎进门:“姑娘稍等,待老头问问小姐去。” 蕊珠微笑颔首,心里却是嗤笑无礼。 谢不愁这时正抱着平安在摇椅上晒太阳,平安伸长了四肢瘫在她身上,懒洋洋地睡着,似是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它眯着眼睛警惕地坐了起来,耳朵抖了抖,又趴下继续睡。 “小姐,外面有个自称是户部侍郎齐大人府上的丫鬟说要找您。” “知道了,我去看看。”应是有了齐竹的消息,谢不愁先是一喜,抱起平安站起身,快步走了两下又顿住,心里爬上疑惑与不安:往日齐竹最多支个小厮来,怎么今儿来的是个丫鬟。 直到见到那粉衣丫鬟,谢不愁心底的疑惑放得更大了。 她在打量蕊珠,蕊珠也在暗暗打量着她,心叹果真是少见的美人,可惜美人福薄,不能攀上齐府的权贵。 她笑道:“想必您就是谢不愁谢姑娘了,我是户部侍郎齐鸿钧齐大人府上的丫鬟蕊珠。” 她虽报明来处,却只字未提齐竹。谢不愁心里一咯噔,拧起秀气的眉,谨慎道:“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蕊珠笑意不减,慢条斯理道:“前几日我家夫人知晓了您与大公子的事,早就说要奴婢来见见您,看看是怎样的天姿国色竟让大公子神摇意夺,今日蕊珠一见姑娘便懂了,姑娘果真是一代绝世佳人。” 这个叫蕊珠的丫鬟分明每句话都是夸赞,但听了这段话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心里别扭。 平安还在谢不愁怀里,连它听了蕊珠的声音都烦躁不安地往谢不愁怀里缩着。 银扣一双眼瞪得圆圆使劲地盯着她,虽不知道这蕊珠到底想说什么,但银扣知道她定然没安好心思,恨不得眼里飞出刀子将这个道貌岸然的女人立刻赶走。 谢不愁窘迫地安抚着平安的小脑袋,道:“蕊珠姑娘过奖。” 蕊珠不紧不慢地从挎着的竹篮里拿出两个精致的匣子,放在谢不愁身边为她慢慢打开:“这些是夫人命奴婢送来的见面礼,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姑娘先凑合戴着玩,等您及笄入了府,她再给您挑些好的。” 那匣子一打开,竟全是艳丽的金银玉饰,珠光宝气,直夺人眼,银扣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值钱的宝贝,没忍住倒吸了口冷气。 蕊珠满意地听见谢不愁身后小丫头的吸气声,又打开了下一个,竟全是金锭。 谢不愁的目光茫然地落在这两个匣子上:“为什么给我这个?谁说我要入齐府?” 蕊珠佯作惊讶:“是不喜欢,还是看不上?公子说了,未来要娶您入府做妾的,您只要好好服侍公子,生下几个白胖小小公子,以后要什么有什么。齐府给不了您的,我们夫人出自黔西广耀伯府,伯府也能给您。” “他说要我做妾?”谢不愁白了脸,低喃重复了着她的话。 她虽不懂婚姻礼数,但也知道贵妻贱妾。 只有自甘轻贱的人才肯去做妾。 银扣这下懂了她的来意,气急败坏地怒道:“我看你们齐府的人都有病,我家小姐好好的你们偏要跑上门来羞辱她!” 蕊珠无辜道:“你家主子都没说话,你这小丫头不知礼数,胡言乱语些什么?” 谢不愁打断蕊珠,问道:“齐竹呢?” 谢不愁生得很是秀气,眼睛又总是水润润的,无端让人觉得她娇弱无依,蕊珠道:“夫人给公子安排了不少正妻的人选,公子正要去见呢。” 这话算不得假,自齐夫人的兄长从西域回来后,齐夫人便是要借机为齐竹选妻的,只是她没提齐竹如今昏迷不醒,正在齐府养病。 谢不愁没说话,将平安小心地抱给了银扣,银扣气鼓鼓的,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她缓慢地走到蕊珠跟前,眼睛直愣愣地瞪盯着那两个敞开的木匣。 蕊珠看着她痴痴的模样,心中鄙弃:果然没有人能免俗,再美的皮囊也会为钱权所惑。 只见谢不愁极慢地伸出手,似是要端起那匣子,蕊珠在一旁道:“姑娘小心些,这匣子沉,仔细砸了您的脚。” 谢不愁已经捧起了那装着首饰的匣子,她看着满匣的艳俗之物,狠狠地将之掼在了地上,发出巨大又清脆的声响。 木匣滚了几下倒在地上,像只张着嘴的饕餮,肚里的珠宝首饰凌乱地散落在四周,满地狼藉。 看来真是将她逼急惹怒了,看着柔柔弱弱,小白兔似的小姑娘竟还有这样的面孔,蕊珠看傻了眼。 谢不愁腰背站得挺直,夏日本酷热,她双眼却似寒冰扎在蕊珠的身上:“你,还有这些东西,都给我滚出去。” 银扣仰望着她的侧颜,心想往日还觉得这兄妹俩毫不相似,今日她才总算见识到了,不是一家人怎么进得一家门?谢不愁现在的样子可不就和平日在旁人面前冷傲威压的谢观如出一辙。 蕊珠瞪了谢不愁一眼,只抱起桌上的金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总算走了,谢不愁方才还站的直直的身子忽的如山裂天崩,任由自己疲惫不堪的身躯随意地倒在圈椅上。 怒极之后她的精神便垮塌了。 银扣来不及心疼地上的宝贝,抱着咪咪叫的平安,掏出手帕轻拭谢不愁柔嫩的脸颊:“小姐,别哭。齐家欺人太甚,我们告诉公子,让公子为您报仇去。” 齐家有三品侍郎官身,而他们只是白身老百姓,胳膊怎么掰得动大腿?她只觉自己愚笨不堪,看错人,信错人。是她自寻烦恼,何必还要去烦扰兄长。 谢不愁闭着眼摇头,任由清泪流。 玉佩. 不用银扣说,谢观自会知道今日之事。 如往日一般用过夕食,谢不愁已经收拾好神色,唯眼唇还微肿,谢观心有疑惑,但这些日子他心中藏着事,眼下也没开口问。 月来扶疏。他在书房听完卢延熹日常汇报,阴沉着脸摔碎了瓷杯:“这样的结果虽在我考量之内,但不料齐府这样大的脸,竟敢上门欺辱不愁。” 他鲜少怒形于色,如此盛怒更是破天荒。 卢延熹面露难色:“我怕在小姐面前暴露,没及时出面,让小姐受了委屈。等那丫鬟出门之后才摔断了她一条腿。” 这时,银扣服侍谢不愁洗漱完毕,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谢观院子,刚过垂花门便闻一声尖利的碎瓷声。 瓷盏碎裂发出的尖啸声恰似主人的怒火,她不知谢观正是为了她要禀报之事发火,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但一想到白日蕊珠对谢不愁的羞辱,她又义愤填膺,斗胆上前敲门。 得到许可之后进去,她奇怪地看了一眼卢延熹,总觉得鲜少见到此人,他却又无处不在;暗自打量谢观,见他面色平和,遂声色并茂地将今日之事说了一次。 谢观静静听完她再一次的叙述,道:“我已经知晓此事,这几日你回去好好安抚你家小姐,别让她总想着这事。齐府的事,我会处理。” 银扣讷讷地转身回去。 夜风还带着暑气,吹得人心躁。 银扣站在风中满头疑惑:公子不是最看重小姐的吗?怎么听说小姐受辱,态度如此平淡? 再三回味他方才的神情与语气,惊觉这分明是风雨前的平静。可是公子如何斗得过朝廷三品大员呢? 春闱已过去将近一月,没几日便要放榜,银扣不住地对天祈祷,希望她家公子有个好名次,当个状元最好,当个大官,看谁还敢来欺负她和她家小姐。 若要人听了小丫鬟的心愿怕是要发笑。 毕竟在她眼里,状元就是最大的官了。 银扣走后,卢延熹抱着同样的疑惑问出口:“公子想怎么做?” “齐家从前也算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从上一代开始,齐家有衰弱之势,这一代甚至只有齐鸿钧一人撑起整个齐家。想必齐鸿钧最在意的也就是这个家族,他越在意什么,那便越摧毁什么。” 谢观面无表情地分析道。 “要想动摇一个百年大族的根茎很难,但略施小惩,毁他最看重的名声却不难。究其源头,还是齐鸿钧的那位夫人惹的祸,她出自广耀伯府,伯府无实权,但财力丰厚,她的嚣张劲也正是由此而来。自古手沾钱权的大族,有几个是干净的?稍稍查一查便破绽百出。” 他才到京都几个月竟将京中关系摸得一清二楚,卢延熹暗叹不已,愈发佩服他那三言两语就能抓中人要害的头脑,只是他还有一点担心:“若被他们发现怎么办?” 这一招阴诡,如果要查,也不难查到他们动手的痕迹。 谢观似笑非笑:“发现又能如何?” 卢延熹缄口不言:想来也是,他家公子从不是鲁莽怕事之辈,自然也不怕被他们发现。 * 春日刚过,许是多日无心看顾,花圃里的花枝现在开得繁密凌乱,一个个争先恐后的伸出头,谢不愁举着花剪,毫不留情地将这些伸出的翠绿脑袋剪掉。 平安一会儿钻进草丛,一会儿又拽着她衣裙上的飘带,咪咪呜呜的,不知道在哼哼什么。 谢不愁放好剪子,将它抱在怀里拍了拍,平安眯着眼呼呼起来,没一会儿就安稳地睡着了。 小猫儿常是如此无忧无邪,前一刻还生龙活虎,下一刻便能昏睡在怀中一梦不醒。 谢不愁瞧着它的睡颜发笑,小心翼翼地挪到银扣拿过来的老爷椅上,平安枕着她的胸口,摇椅一摇一晃,她捡起针线缝起香囊来。 跟着银扣学,她手艺已经精进不少,如今能不出错地绣出些简单生动的花样。 银扣也在一旁缝制自己的香囊:“小姐,现在蚊虫多起来了,咱们做好了香囊,去药铺里抓些丁香、苍术、薄荷叶怎么样?这样既好闻,又能驱虫。” 平安眼皮动了动,要醒不醒的样子让谢不愁放轻了声音:“可以呀,京都气候比西北湿润许多,虫子也多不少。近日夜里我总能听到飞虫的声音,好像快飞进我耳朵里,幸亏有平安,它虽顽皮,夜里却抓虫子,我耳根这才清静了。” 银扣笑:“公子本还说不要平安上榻与您同睡呢。” 谢不愁含笑,指尖搓了搓平安圆圆的额头:“不听哥哥的,要不是小平安,我夜里都睡不着。” “不听我的,身边的飞虫是没有了,那平安身上的跳虫呢?”主仆俩自得其乐,有人稳稳地踏着长履转过湖山石,谢不愁放眼望去,谢观长身玉立,俊眉秀逸,凤眼风流,正噙着笑向她走来。 银扣眼皮一跳:公子时常有两副面孔,一副对着他们,冷冰冰阴沉沉,一副只对着小姐,仿佛一下就成了全天下最温柔的人。 谢不愁水眸本是懒懒的搭着,一听他这样说便睁圆了眼,嗔怒地瞪他:“哥哥怎么一回来就拿我说笑?” 她转头的动作大了些,拉扯醒了平安,平安拉长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瞥了一眼谢观,眯着眼舔起爪子。 谢观上前一把提起平安的后颈,平安性情温顺,对人没什么防备,他要提便任他提着,整只猫像块巾子被挂在树枝一般有些变形。 “成天地上打滚,又跑到妹妹身上撒赖,夜里还要同妹妹一起睡,”谢观幽幽地叹道,“若早知妹妹这样宠溺它,我便不将它带回来了。” 谢不愁撅起小嘴,对他的话不甚满意:“哥哥这是什么话?它这么小,这么可爱,难道不该宠吗?” 谢观乌黑的眼望着她,笑了一声,从袖袋中拿出一块玉佩:“这个拿好了。” 谢不愁好奇地接过来对着光照了照,通体清透,内有绵绵的玉絮,看上去似乎是块好玉。 “我们家没有佩玉的习惯,哥哥怎么突然带块玉回来?” 谢观低声解释:“今日随秦王去了一趟佛庙,他们求子,我为妹妹求平安。那庙求子灵,就是不知道我求的平安灵不灵。” 谢不愁弯眸:“哥哥心诚,苍天仁慈,定然能听到你的祈愿保我平安。” 谢观沉静地看着她不言,谢不愁笑意不减地回望他,她眼角是微微向下的,无论怎样看人,双眸看起来都很是无害。 银扣举高手中的线,默默藏了自己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在他二人身上来回逡巡。 妹妹的眼似一湖水,平静秀丽,谢观却在她的凝视中逐渐烦躁: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吐露她的委屈?她不是最乖巧的孩子吗?她不是最信任,最依赖他的吗? 难道都是因为那个认识不过几天的齐竹? * 大祁的规矩,四月考试,五月放榜。 不到五月中旬,贡院的龙虎墙贴上了捷报,来看名次的考生与亲属密如海潮,银扣挤在人群里两手抠着眼皮,努力睁大眼,伸长着脖子往前看。 好在谢观的名字并不难找,银扣眼睛快速一扫,折回去兴奋地冲着谢不愁大叫:“小姐!小姐!我看到公子的名字了!” 谢不愁挂起笑:“哥哥中了?” “对!”银扣用力一点头,“探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比状元差些?奴婢看状元写的好像是一个叫叶青裴的人。” “我好像也不知,”谢不愁窘迫道,“那位叶公子似是哥哥的同僚。” 身旁有考生听见二人的谈话,见两个小女子都貌美稚嫩,便好心为她们解答:“两位姑娘别误会了,探花、榜眼、状元都是科考中的前三甲,如同鼎的三只足,亦称为三鼎甲。三者实力其实不分伯仲,先后名次全看圣上心情,许是姑娘的兄长才貌双全,圣上心喜,才点他做了探花郎。” 谢不愁与银扣似有所悟,那好心人又对她们抱拳:“恭喜二位姑娘,家中有喜了。” 谢不愁心上连日的阴霾不禁被这喜事冲淡,对他真心实意道:“多谢公子解惑,也愿公子得偿所愿。” 与人拜别,心事已了,主仆二人逆着人潮慢悠悠地往回走,银扣喜笑颜开:“小姐我们快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公子。” 谢不愁弯着眼道了声好。 谢观的消息比谢不愁早一些,在秦王府时,萧恒彦已将此事告知了两位心腹。 实在是令他喜出望外,这些时日重点栽培的两个儒生,一个中了探花,一个中了状元,多亏他慧眼识珠,早早将二人纳入麾下。 拍了拍叶青裴和谢观的肩,两人一左一右,站得挺直,正似他的左膀右臂,萧恒彦嘴角的笑意已是压不住:“不错,不错,江南的位置早已给你们留好,你们果真没有辜负本王的期望。” 两人郑重其事地道过谢,又相互祝贺一番,萧恒彦也不多留,即刻放了二人回去与家人共享喜讯。 饶是谢观内敛,喜意也不经意从眼角眉梢溢了出去,他这样的眉眼沾点笑意便显得十分柔和,何倾受他感染,也不由笑着向他道贺:“公子总算是心愿达成了。” 白云流动,晴空高照,谢家灰墙上的蔷薇藤生机勃勃地爬了出来。 平福巷清静,商贩也少,若有人争吵便十分清晰。 谢观与何倾被这一男一女的声音攫住注意,脚步不自觉放缓,听了没一会儿,谢观脸上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 “是妹妹。” 两人抬眸眺去,谢不愁正与齐竹站在灰墙下,似在争吵。 齐竹似是大病初愈,声音发虚,脸上犹且带着病容:“我发誓,等你及笄,我就带着冰人上门提亲,以后只有你一个人。” 谢不愁半分不肯退让,语气冷得像结了冰:“我说过不做妾。” 谢观有些意外,在他面前,她总是柔弱的,也是柔软的,从未像此刻一般冰冷坚硬,好似浑身都长满了刺。 不过他又因此很是欣慰:她肯将浑身的刺狠狠扎向齐竹。 “你就那么在意名分吗?”齐竹白皙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眼中犹有失望,“我只爱你一个人还不够?” 谢不愁比他更失望,眼前的少年每一句话都让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认识过他:“你是觉得我谢不愁很轻贱,所以才能与我商量,问我做妾的吗?” 齐竹焦急解释:“我没有!只是谢家根基太薄,我父母不肯让我抬你做正妻迎进府。若我能娶你进门,我绝对不会再娶妻,纳别的女人为妾,以后我都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主母压在你头上,也没有别的女人来寻你心烦,这样还不够吗?” 谢不愁越愤怒反而越理智,她冷静道:“因为你父母不肯,所以你便退一步要我做妾。你现在能屈从一次,以后难道不会再屈从,听他们的话娶一个与你门当户的小姐做妻子?我信不过你们这些权贵。” 齐竹一愣,竟一时没想出反驳她的话。 他不说话便是默认,谢不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失望,已经疲惫不堪,决绝地继续:“再说,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没深到足以谈婚论嫁的地步,如今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不如一刀两断。今日有劳你带着伤病路远迢迢地过来找我,我们总算能把话说清楚。你回去吧,若让你父亲知道,恐怕又要在床上躺三日。” 她冷酷坚决地下了逐客令,好似没有一点转圜余地,齐竹直觉若是真的放手,那他便永远要错过她了。当言语变得苍白,肢体便会充满渴望。他眼眶蓦地一热,想要伸手拉住谢不愁。 一只有力的大手从身后拦下他,将他一步带离谢不愁的身边。 何倾道:“诶,有话好好说,可别对我们家小姐上手。” 齐竹元气还未恢复,本就四肢酸软,被他这么一拉扯,一时没站稳,差些摔在地上。 谢观蹙着眉,心里止不住地为他摇头:妹妹怎么会看上这样软弱的男子? 这下齐竹见到有外人在,心中有再多的话也难以启齿了。 而谢不愁背对着他们的身影一僵。 当她再听到兄长柔和的声音响在耳畔,好不容易冷硬起来的心忽的软了,胸膛漫出无限委屈,眼角也坠下泪。 小脸上淌过泪的痕迹火辣辣。 但她不敢回头,她无颜面对兄长,她知道她是撞了南墙才回头的笨孩子。 所以,她逃了。 下江南. 齐竹怅然若失地望着伊人离去的背影。 谢观一反常态,好心地将他扶了起来,顺手还为他理了理衣襟,让他站得端端正正,除却苍白的脸色和微红的眼角,齐竹勉强又有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模样。 齐竹正想对他说声多谢,谢观恰时将他打断:“你与不愁的事我不用听,也不想听。” 不愧是圣上亲点的探花郎,谢观微笑着站在他身前,模样挑不出一点错来,好似有种胜者的姿态。 齐竹微微仰起下巴,才发现谢观要比他高一些。 气势莫名落了下风,齐竹有气没力地哀求:“谢大哥,我是真的想迎娶不愁……” 谢观仍噙着方才的笑:“做妾?” 齐竹垂下头沉默。 他自己也知道做妾是不好的,可他能为谢不愁争取到的只有妾室的身份。 “我本就不愿你娶我妹妹,但你以这样的名目上门被拒,我心中还是不痛快。” 说这话时他唇角的笑仍未落地,齐竹闻言一惊,这才发现谢不愁的这位兄长并不像表面那般好相与。 谢观气定悠闲:“总归是你让妹妹伤了心,我也为妹妹出出气吧。” 齐竹慌乱地被身后的大汉拖走,小巷里传来几下沉闷的声音,何倾从阴暗处走出来拍了拍手。 谢观也不在意人死活,边走边道:“走吧,回去了。” 何倾掰着刚活动过的手腕有些疑惑:“小姐被人欺负了,您怎么这么高兴?” 谢观顿下脚步,猛地转过身停在何倾身前,将何倾吓了一大跳,气儿还没喘顺,便听他说:“我中了探花,我不该高兴?” 何倾摸了摸头,想起这事儿来:“噢,对。该让小姐也知道,好好庆祝庆祝。” 谢观嗤笑一声,见平安正在花园里扑蝴蝶,无忧无虑的样子,真像妹妹从前的样子。 他一把将一贯嫌弃的猫儿抱起,平安咪咪叫着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被他带回了西院。 院里的花都开了,开得很是热烈,石径上偶尔能触到几条伸长了脖子的花枝,那花朵的颜色是妩媚的艳丽,似代含蓄的主人热情邀客。 花木开得热闹,主人却极安静。一直走到她闺房花门前,谢观才听到她压抑微小的呜咽声。 银扣立在雕梁下,显然是被她赶了出来,见谢观过来,她眼睛一亮,小声道:“公子您终于来了,小姐不许奴婢进去,一个人在里面哭得好伤心。” 谢观颔首:“去外面守着吧,西院暂时用不着你。” 银扣算是被他赶走了,整个西院只剩下他和谢不愁,还有他手上的一只猫。 谢观站在门前,妹妹的哭声与他只有一墙之隔,他不急着进去,鸦羽一般的眼睫垂下,静静在门前听着。 她是不想哭的,可又止不住哭,才这样断断续续和压抑的啜泣,像把小钩子,勾得人心痒痒。 门外人的心绪也被这小钩子撩拨起来,漫天思绪编织成网,一点点向四方抛去,在虚空中好似抓到了什么,又漏了出去。 谢观随手扔掉了手上的平安,平安被扔在地上摇晃了两下,迷茫地翘起尾巴看了他一眼,随后慢悠悠地走进了草丛。 待她再次哽着嗓子勉力咽下一次哭噎,谢观上前敲响了门。 “妹妹。” 隔着一道门墙,他的嗓音更显温柔低沉,里面哭声顿止,但没说话,窸窸窣窣一阵声响,花门敞开了,露出一张通红的小脸。 谢不愁一手扶门,唇角挂着将笑不笑的弧度:“是哥哥来了。” 他们站得很近,谢观端详着她的脸——白皙的肤色因悲愤染上了粉红,灵气的杏眼也肿成了核桃,里头还含着水汽,菱唇抿咬成了圆唇,唇珠的弧度不似平日那般精致分明。 哪里都是湿漉漉的,真是哭成了个泪人。 谢观启唇,目光柔和宁静:“想聊一聊吗?” “嗯,”谢不愁在兄长面前抬不起头,目光迷茫地不知落在地上哪一处,苦笑,“方才让哥哥看笑话了,先前你与我苦口婆心说那么多,我固执己见没听你的话,自食恶果了。” 谢观思忖片刻,道:“若他娶你为正妻,你是不是想答应?” 谢不愁摇了摇头:“我同他说过,我们还不至于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当时我虽在气头上,这话却不是气话。” 她咬着唇想了想,直言:“我没想过嫁他,可他竟以纳妾之名来羞辱我……我知错了,当初该听哥哥的话的。” 谢观道:“道理所有人都知道,但没有人不会犯错。” 这话说得有些高深,谢不愁抬起肿胀的眼皮,很是困惑:“哥哥也犯过错吗?” 站着聊天有些费劲,谢观揽着她的腰,将她带进房内,引着她坐下,自己则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我也是人,怎么会不犯错呢?或许我犯的错比你要多得多,”谢观失笑,“不是人不够聪明,是那错误太诱惑。” 谢不愁似懂非懂。 “就像你与齐竹,女子总比男子脆弱,我怕你为他所伤,上回才反对你和他,但你贪恋与他在一起的欢愉,没有与他断了往来,甚至与他……”谢观微顿,意味含蓄,“这不正是受那一时快感所惑么?” 谢不愁随着他言语的引导陷入回忆,片刻后轻喃:“哥哥说的是。” 少女自认犯了错,一直低着头,清澈的眼不敢与他对视。 在人面前弯腰低头是一种服输示弱,也是一种寻求庇护的姿态。 她又生得娇小玲珑,更显无害可怜,很难有人能克制本能不去怜爱她。 傻姑娘,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绝对的对与错,是是非非往往仅在一念之间,世人市侩,总是取决于是否对当下有益。 他本该教她这样的道理的。 “放轻松,现在与他断了是好事,今日放榜,我中了探花,你看见了么?”谢观不愿再提,此事既伤她的心,也让他心里多少有些难受,他半是戏谑半是幽怨地,”秦王正在朝中扶植自己的势力,等诏书下来,我与叶兄便要前往江南沧州赴任。你若真嫁了他,我就要孤零零的一个人去沧州了。” “不嫁,我真的不想嫁。我只是……”谢不愁一咬唇,“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新鲜,很有趣。我从没想过要嫁他的,更遑论为了他,要离开哥哥。” 她忽的松了口气,对他微微一笑:“还没恭喜哥哥呢,如今是探花郎了。” 有秦王出力,谢观与叶青裴的任职文书半月就批了下来。 圣上亲点的三鼎甲打马过街,衣袍上沾满了京都少女送来的鲜花。 卫璋亦在人群中,一眼就望见那个姿容卓然的少年。 “这是那个谢观?”卫璋怔然。 心腹答:“正是我们在稗县遇见的那位,前几月便已带着妹妹迁居到平福巷。”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卫璋却沉默了。 这短短半月有些精彩,齐府的四老爷,齐鸿钧的堂弟,豢养少年的事被捅了出来,成了整个京都的笑话,齐鸿钧无颜,上下朝都恨不得把脸藏起来。 广耀伯府的赵二爷利用官职之便为亲属谋私,而那亲属私吞公款若干,被判秋后问斩,伯府受了牵连,所幸有祖上殊荣荫庇,才只是罚黄金前两,暂时停职留看。 谢观对此判决并不满意。 齐家遭此横祸战战兢兢,管教府中上上下下更为严厉。齐竹人虽没露面,送来的书信却不少——竟是齐洛亲自送来的,小丫头将信送给卢延熹后没了初见的嚣张劲,莫名其妙红着脸往外跑了。 可惜这信,该看的人没看着,全落在了谢观手上,他看完信嗤笑一声,悉数烧去。 在下江南之前,又听说齐竹离家出走,自顾自地跑去了允州参军,气得齐夫人病倒在床,此事又为半个京都个把月的笑谈。 确定人已经不在京都,谢观这才将齐竹的消息告知谢不愁,他小心地观察着谢不愁的神色,见她只是稍稍怔忪,便神色恢复如常。 她眼角微耷,仍是那样天真纯澈:“此人与我无关,哥哥不必再在我耳边提他。” 是了,怎能忘记,她并不是京都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西北大山走出来的姑娘怎会真的娇弱。 谢观这才放心驱车,赶赴江南之程。 舞姬【作话】 近日景州邰县的常县令发现,江南一代市面上流通的白银似是比往日多了不少,致使物价飞涨。事出反常必有妖,常县令看了又看,掂了又掂,仔细对比着这些白银,似乎没什么差别,待用火烧过之后才发现一部分是真银,另一部分竟是掺了白铜的漂白银。 这漂白银的数量还不在少数,那么真银究竟去了哪里,又被人拿去做了什么? 铸造□□之事非同小可,常县令立刻上报长史与刺史,奈何上峰却竭力压下此事,常县令无法,只得暗中去信京都本家。 常家本家在京都也不过是个六品散官,收到信后借机向萧恒彦投诚,这才有了叶青裴与谢观景州之行。 到了景州城,先去了提前置办好的宅子里将谢不愁等人安置好,叶谢二人又匆匆前往衙署同上峰交接一应事务。 从二史那里试探,两人对□□之事只字不提。 叶青裴与谢观只好等那常县令进州府述职时再询问一二。 “依谢大人看,这银子究竟去了哪里?”如今二人有了官身,叶青裴与谢观的称呼也改了口。 谢观来景州前便已思路清晰:“要么被人中饱私囊,要么……恐怕是与军用有牵扯了。” “嗯,”叶青裴沉吟,“我也正是如此推测。若是前者倒还好,若为后者……或许牵连甚广了。” 自古以来,凡是同军备有牵扯,多半与逆反逃不掉关系。 这事儿让三品以上的高官来做也不一定能办好,也不知萧恒彦怎么想的,竟敢派出两个毫无经验的官场新人来接手此事。 人难活,官难做,或许这就是他俩急功近利的代价,叶青裴略带嘲意的苦笑:“殿下看重我们,大祁几乎从未有新科进士一上任便任中州司马的。” 景州属中州,景州司马任从六品,在整个大祁官僚体系里算不上什么,但对历年来的新科进士来说却是极高的官职。 谢观不动声色,只说:“道阻路长,别辜负殿下的期望。” 叶青裴叹了口气,道:“自然。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待过两日常县令来,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此事暂时不可让刺史大人和长史知晓,天高皇帝远,也不知这两位大人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谢观颔首:“嗯,切忌莽撞行事。” 几日相处后,那位长史倒是寡言少语,鲜少见到,但这位刺史却很是圆滑。 隔三差五便以风雅之名带着叶谢二人吃茶品酒,见两个少年一脸青涩,又送了舞姬到两人府上。 舞姬乘着刺史府派来的马车施施然进了府,妩媚丰腴的女人衣着大胆,香风迎面,羞得待嫁的姑娘红了脸。 谢不愁粉颊通红,还止不住好奇地探头去瞧。 舞姬道:“妾身叫绿珠,原是刺史大人府上的舞姬,不过现在大人将妾送给了谢大人,往后便是谢大人的人了。” 这女子名字叫绿珠,穿的却是热烈红艳。 因是公子上峰送来的,冯管家迎也不是拒也不是,只好暂时将之安置在偏院。 谢不愁以为舞姬真个儿只是在府上跳舞弹琴的,惊叹道:“她看上去与我们好不一样。” 一个是已经成熟饱满的女人,一个是还没及笄的姑娘,年纪上或许没差上几岁,风度却天差地别。银扣在前一家主子身上见过和绿珠相同的气息,小声在谢不愁耳畔道:“小姐,这人不正经,一看就是窑子里出来的。” 而这边绿珠也在打量谢不愁,道:“这也是伺候谢大人的妹妹?” 谢不愁自然是谢大人的妹妹,但此妹妹非她口中的妹妹。冯管家黑着脸,尴尬道:“姑娘莫要胡言,这位是谢大人的亲妹,不愁小姐。” 绿珠眼波流转,丹唇一翘,说了句众人听不懂的吴语,风情万种地冲谢不愁抛了个眼神,扭着水蛇腰同冯管家走了。 谢不愁目送着她妖娆的背影,心里仍是惊奇不已,等那曼妙的身影消失在石径,她才回头道:“她刚刚说了什么?” 银扣撇嘴:“奴婢也不懂他们南人的话。” 日暮时,天边落下霞光万道,谢观带着叶青裴一同回了府,也不为别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两人这几天忙得眨眼的功夫都没有,好不容易逮着个空闲,谢观便邀他到府上吃顿便饭,喝几杯酒,贺乔迁之喜。 酒过三巡,两个少年脸上都飘了粉红,心被酒意熏得放松了不少,互相对视一眼,竟有天涯同归人的感觉。 谢不愁见二人只顾着喝酒说话,饭也没用上几口,时不时给谢观添上几箸他爱吃的菜,顺便说起刺史送来的舞姬。 谢观微讶:“已经在府上了?” “是,冯管家还未与哥哥说吗?”见叶青裴也疑惑地抬起头望向她,她又自言自语似的,“啊,应该是的。” 谢观不慌不忙地饮一口酒,悠悠道:“前两日酒桌上的话,我还当这位大人是在玩笑,没想到果真送了人来,想必叶兄府上现在也有一个了。” 叶青裴道:“谢兄抛出来的烟雾太迷惑人,孙大人倒算是透了个底。” 两人说话完全不避谢不愁,谢不愁左看看右看看,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开口打扰他们。 “只怕这才是孙大人给我们的陷阱,若他在公事上查不出错,即便耽溺酒色,也只能算是私德有亏。” 叶青裴蹙眉:“谢兄认为,他是在用这些迷惑我们,转移我们目光以掩盖□□案?” “只是有这样的可能。” 两个经历尚浅的少年又锁着眉陷入沉思。 谢不愁咬着箸子,提醒他们道:“那,那位姑娘怎么办?” “先留着吧,我们也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说她是来伺候哥哥的,”谢不愁皱着黛眉斟酌了片刻,不太确定地用了个词,“哥哥要享用她吗?” 似是察觉这个词有些不妥,谢不愁困窘地侧过了脸。 两个少年闻言,没忍住大笑了起来。 谢观笑不可遏:“是那姑娘秀色可餐,还是妹妹是将我当做了食人的饕餮?” 谢不愁羞恼地摆手,瞪他:“哥哥明知我想说什么。” 谢观一脸无辜:“嗯?我不知。” “哥哥!” 见她窘极,真有些急了,谢观才戏谑够了,停下来不再逗弄她。 “好啦,不逗你了,”说完唇角还忍不住溢出些笑意,保证似的说道,“妹妹多心了,我自然不会用她。” 谢不愁这才将脸转过来。想到那么个大美人放在后院似乎有些可惜,她便为什么。 谢观笑意减去七八分,薄唇轻吐出三个无情的字眼:“我嫌脏。” 是了,方才银扣也说,那个绿珠应当是从窑子里出来的。但出身也不是谁都能选的,若是能选,谁愿意将自己卖给窑子呢? 谢不愁听他这么说心里有些不赞同,但因知那绿珠来者不善便没说什么。 叶青裴倒是叹息着将她心里话说了出来。 “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兴许也是苦命之人,若无必要,还是莫要伤害她们这样的人为好。” 他是平民之身一步步走来的,从小家里条件算得上贫寒,才更是深知普通人生存的不易,也对这些人更多几分体恤。 谢观意味深长道:“弱女子?叶兄可别阴沟里翻船,小瞧了这些弱女子的厉害。” 叶青裴无奈地拱手笑道:“谢兄教训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