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之后》 1. 认错爹的第一天: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宦官之后最新章节、宦官之后雾十、宦官之后全文阅读、宦官之后免费阅读、宦官之后 雾十 《宦官之后雾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作者:雾十 《独钓》作者:雾十 《我以为我只是玩了个游戏》作者:雾十 《正道风评被害》作者:雾十 2. 认错爹的第二天: 京城,雍畿。 白露暖空,素月流天*。 拂晓过后,太阳在一片朦胧氤氲中挣扎着突破层云,用一缕缕的金光照亮了京师的天空,也照亮了泾河两岸的热闹与繁华。 东华门外的天街两旁,是东西各百间的千步廊*,红垣流彩,连檐通脊。这里是朝廷的机要之地,亦是大臣们上朝的必经之路。但自先帝朝由坊市转街市起,商贩走卒便得圣恩,能在街头巷隅设肆叫卖。哪怕是在千步廊这等要地,亦有挥之不去的人间烟火。 上朝路上的一口饼,办案途径的一碗汤,对于吃腻了衙署大锅饭的官员们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其中最受官吏们喜欢的便是胡麻饼,一条街上有六七家都在卖。但最出名、最好吃的还要数“辅兴坊胡麻饼*”。摊主是一家三口,小本经营,厨娘蒸饼,丈夫切肉,夫妻俩配合默契,从五鼓起就忙的脚不沾地。 热气腾腾的麻饼接连出锅,一斤斤的羊肉被均匀地切成薄片,与秘制蘸料一同裹入饼中,散发出阵阵的诱人香气。 夫妻二人的女儿不过十岁,为分担父母辛苦,正在摊位前奋力吆喝、讴歌当炉:“汁水盈口,美不可言。快来尝尝我家的古楼子吧。”古楼子就是胡麻饼,但只有放了羊肉的巨饼,才能叫古楼子。 张小娘本已做惯了这样的活计,今天却喊得格外艰难,因为她每叫卖一声,那个蹲在自家摊前、双手托腮的小孩,就会跟着“哇”一声,活像一个捧哏。 看得出来,他很想吃了。 但也看得出来,他没有钱。 男童身上打着补丁的葛布衣,腰间快断了的细麻绳,以及一看就比寻常孩提更加羸弱的小身板,无不在诉说着他的窘迫与贫穷。张小娘还注意到,他除了刚刚从怀里掏出的蓝色荷包外,就再无长物。 不过这小孩生得极好,一双滚圆地眼眸宛如点漆,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活像泰山娘娘的坐下仙童,是张小娘短短十载人生里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你叫什么啊?”张小娘没能抵住“美色”,主动问了一句。 “我叫絮果。”絮果有问必答,十分乖巧。他的话里带着些与雍畿格格不入的南方口音,像极了蘸满白糖的素粽。听得出来,他已在尽力效仿官话,可腔调里的起承转合还是暴露了他的家乡。 絮果一边回答,一边低头继续掏着荷包,白嫩的小手不算利索,但总算还是被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簇连枝带叶、格外可爱的三色堇。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花与叶拿出来时仍是水灵灵的,仿佛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絮果将三色堇递给了张小娘,旋着脸上的梨涡道:“这个好看,送给阿姐。” 南方小娘子们最近时兴簪花戴叶,这个流行也吹入了京城。张小娘自己就私下尝试过,却总不得要领。如今方才明白,不是她插戴的手法有问题,而是她没有找对花。絮果手上的这一枝,叶片舒卷得恰到好处,花朵娇艳欲滴,三五铺开为扇,只需半插在发间,就已十分好看。 张小娘见猎心喜,却迟迟不敢伸手。因为无功不受禄,她以为絮果想用花换饼。她家的古楼子用料扎实,放肉颇多,一个的成本就近八文钱,父母卖饼辛苦,她不能再给他们增加负担。 但絮果手上的花实在漂亮…… 张小娘忍了又忍,还是拒绝不了诱惑,开始在心头估算自己攒的零花钱还剩多少,够不够给小弟弟换张饼吃。或者只吃素饼?她阿娘做的黄金素饼也可香了,外酥内软,咸甜适中。是真的是师承辅兴,不像街上的其他家在乱打旗号。 心中打定主意,张小娘便再次开口:“我不好白要你的花,就拿东西与你交换吧。”她想照顾漂亮弟弟的面子,主动强调是以物易物。 不想,絮果开开心心说的却是:“真的吗?那太好了,还请阿姐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辰。” 张小娘一愣:“你就问这个?” “对啊。”絮果不疑有他,还跟了一个补充问题,“宫里的大人们到底什么时候下朝啊?”他的腿都快要在这里蹲麻了。 “现在差不多是辰时三刻,一般来说,官老爷们要到五刻才能下朝。不过,也有提前或者延迟的时候,全看今天-皇帝老爷忙不忙。”张家天天在千步廊做生意,张小娘对此可谓了然于胸,哪怕没有打更人,她也能快速估算出个大概,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找人?” “嗯!”絮果用力点了点头。他也是个自来熟,没聊两句,就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 絮果本是跟着同村的柱子哥的车进的京城,准备来雍畿找爹。不想在路上出了意外,不仅没能等来接应他的人,连一路护送他的翠花姐姐也失散了。 “……盘缠家当都被抢了。”絮果垂下头,难过极了。他至今回想起在城外破寺遇到的那一伙儿乞丐,都有些后怕,对方来势汹汹、满嘴污秽,他为了护住自己的小荷包,只能把包裹往西扔,人朝着东边跑。 为了救荷包,扔了盘缠?张小娘表示不能理解,且大受震撼:“那你是怎么入的城?”没有路引的流民,可进不了雍畿,哪怕是小孩子也不行。 絮果拍了拍自己的荷包:“我有路引啊。”都是他娘早就给他准备好的。 张小娘这才恍然,保住荷包是为了这个。只是,她心下多少有些疑惑,这绣着小猫的荷包看上去也不大啊,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东西?又是花,又是路引的:“你的荷包……” 不等张小娘再说,絮果已经骄傲挺胸,自信叉腰:“是不是很厉害?这可是我娘的。” 在小朋友的心中,爹娘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他们的东西自然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东西。 张小娘立刻认同地点头,她也觉得她爹娘打的饼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饼子。 “你娘呢?怎么没与你一起?”张娘子已在炉前看着女儿和她的新结交的朋友有一阵了,他们就像两个小大人,聊得似模似样,她之前一直忍着笑,没有插话。 絮果抬头看去,他娘一直教他,与谁说话,就要看着谁的眼睛,这样才显得真挚有礼貌:“我阿娘去另外一个世界啦,那个世界有铁鸟能飞在天上,有比马车跑得还快的巨兽,还能千里传音呢。总之,可厉害、可厉害、可厉害了!” 絮果一连说了好几个厉害,是真真为他娘的去处开心。 但张娘子却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这才意识到,这孩子的娘怕是没了。 张娘子寡言的丈夫,已拿出了自家温在炉子旁的朝食,不由分说就撕了大半的豆饼,拿刀轻松片开,加了一半切碎的卤鸡蛋,在淋了满满的肉汤后,硬塞到了絮果手中。他不怎么会招呼人,只会憨厚地说:“多吃点,多吃点。”一路肯定饿坏了。 虽然豆饼不像卖给客人的那样是用白面做的,但张娘子的手艺好,什么饼经过她的一双巧手,都是香气四溢、酥软可口,夹着在肉汤里滚过的鸡蛋,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谢谢阿嬢、阿叔。”絮果一脸惊喜,道完谢就埋头和张小娘一起吃了起来。他吃东西总是很仔细,一小口一小口的,但这回的速度明显比平日要快上不少。他确实饿坏了,早上为了在见到阿爹前让自己显得干净些,他已经用光了最后几文钱。 张娘子的饼是真好吃,絮果一尝就停不下来,要不是有张小娘适当递来的一碗水,他大概能没出息的因为吃太急而噎住。 等两个孩子分完一张饼,张娘子才又关心的问道:“那絮果你找到你爹了吗?” “我现在就在蹲我爹啊。”絮果顶着满口余香,满眼期待地看向了官员们的下朝路。 张娘子一家:“???” 蹲? 这个词就用得很灵性了。不等张娘子再问,絮果已经激动的站了起来。因为真的让他给蹲到了! 官员们下朝了。 天街作为全国勋贵朝臣的主要集散地,一如絮果娘所说,一块匾额砸下来,五个人里能有三个官,还有两个更大的官。絮果来这里碰运气,遇到他爹的概率是最大的。 一群穿着不同朝服的大人们,三三两两从宫道上相约而出。有直奔千步廊左右衙署的,也有来排队买朝食点心的。更有乘轿骑马,在众星捧月中当街而过的。 絮果踮起脚尖,努力在官袍中分辨。 张小娘看着都替他着急:“这么多人,你能找到你爹吗?要不要站在凳子上?” 絮果却胸有成竹地点点头,别提多自信了。因为他娘在病榻上,曾面授了他一个认爹的特殊技巧——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就是! “当年你爹就是因为长得太好看了,才状元变探花。先帝纯纯脑子有病,非觉得‘老状元、俏探花’更符合百姓期待。不过,你爹是真好看啊,那胸肌,那腰……咳,娘是说你爹日角珠庭、霞姿月韵,他打马游街、赶赴琼林宴的那一日,轰动了整个雍畿城,真真就是掷果盈车、香帕如雨。” 絮果的娘一辈子没什么爱好,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她爱怜地摸了摸儿子软乎乎的小脸,继续对儿子嘱咐。 “我们絮哥结合了娘爹最优秀的基因,所以才会长得这般好看呀。等到了你爹家,你就往里面长得最出挑、最长的大腿上抱,一准是他!” 这种好看到鹤立鸡群,一眼就让人忘不了的貌美之人,在群臣中还真就有这么一位。 对方骑在一头枣红色的骏马上,细目长眉,面白如玉,正似笑非笑地眯着眼,骨子里极富攻击性的张扬与稠丽扑面而来。他身上穿着飞鱼服,交领的大襟,分幅的下裳,腰间还有一柄如他的气势般骇人的银刀,前呼后拥,纡金曳紫。哪怕是还分不太清官位高低的孩童,都能看得出这人的非同寻常。 但絮果此时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等式——他最好看,那他必是我爹! 张娘子被跃跃欲试的絮果吓了一跳,赶忙想要拦住对方,她小声在絮果耳边急切道:“那可是东厂的提督连大人,你不要命了?”其实她想喊连阎王的,东厂掌刺事,手段粗暴,权倾朝野,百官都避之不及,更甚百姓?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太监怎么会有自己的孩子?张娘子觉得絮果肯定是认错了,不想他白白冲出去送死。 恰在此时,连厂公勒马偏头,太阳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絮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亮了,他笃定地握拳,没错了,是我爹,我爹就姓lian! 3. 认错爹的第三天: 昨日。 连大人与友人在院中对弈,一壶两盏淡酒下去,他在醺醺然中谈及自己总会频繁做一个相同的梦,与天空有关。 “哦?什么样的天空?天空既有可能寓意事业成功,也可能代表家庭美满。不,不重要,让贫道先来为你起一卦。”连亭的友人是个修道的居士,道号不苦。他本想给自己取名叫“吃不了苦”的,奈何名字太长、太不讲究,被逼与他传度*的师父宁死不屈,这才折中择了“不苦”二字。 不等连亭回应,性格和名字一样不靠谱的道袍青年,已经迅速从袍中掏出了龟壳,一看就是个上了年份的老物件,壳面被盘得锃光瓦亮、温润而泽。 披头散发的大师一边往龟壳里倒铜钱,一边得意洋洋地炫耀:“我跟你说,这龟卜的龟壳,用什么品种的龟、哪个年份的龟,都大有讲究。小弟不才,刚收了个曾在坐忘宫老仙师手下养过灵气的。我用它算的第一个外人就是你,够意思吧?” “倒也不必。”连亭眉眼一斜,就是一个大写的拒绝,他根本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并不想算。 “不!你想!”不苦大师拒绝了连大人的拒绝。 不苦大师昂藏七尺,面中低平,天生骨子里就带着一股死不屈服的不羁。他最近刚接触六爻,正在兴头上,见了谁都想给对方起一卦,不准不要钱,准了也不要钱。他紧闭双眼,这就替友人虔诚地摇了起来,上三下三,左三右三,颇为讲究。 但如果他命苦的师父在场,大概只会给一句评语:没一步是对的。 前朝的铜钱摇出来三次,不苦大师的表情就跟着古怪了三次。好一会儿才挤眉弄眼,神叨叨地表示:“你五行属木、纳支午火,这是子孙爻,风水涣*啊。” “说人话。” “你怀孕了啊兄弟。” 连大人一撩下摆,起身就走。 不苦大师赶忙追上,却不是为了道歉,而是很有职业操守的坚持道:“我认真的,溪停,哪怕你不是怀孕,也是要有孩子了。我可以拿我的公主娘发誓,就在近日,这卦象里震卦多于坤卦,说明是男孩的几率更大。不出三五天,你肯定要与你儿子见面。” 连大人脚下生风,走得更快了,多给对方一个眼神都算他输。他一个无根的东西,哪来的儿子?他可没有给别人当干爹的癖好。 连厂公,姓连名亭,字溪停,小名……狗剩子。 出身大启西南边陲的一座小城,穷山恶水,瘴雨蛮烟,他老家镇南最知名的“特产”就是宦官,持续性地为内廷输送了一代又一代的阉童。 连亭的二叔便是自幼入宫,可惜他得势后还没有来得及照拂家里,便突发恶疾去世。同样在兄弟中排行老二的连亭,便再次被安排了相同的命运。他进宫后因二叔留下的旧情,得了一个内书堂*读书的机会,后因识了字而有幸侍候在杨皇后身边,不久就升任了长春宫的总管太监。 如今皇后变太后,身边的“老人”都有了二次鸡犬升天的机会。连亭抓紧时机,为初涉朝堂的年轻太后出谋献言,在东缉事厂复设后,坐上了头把交椅。 年仅二十,便已位高权重,春风得意。 但大概老天就是见不得他太好,总想搞点事情。 “虽然你前二十年的命格里注定六亲伏藏,吃够了亲情的苦,但十年一大运,五年一小运,如今正是你戊申大运的转运期,物极必反,你注定要有一个真正的家了啊!”小麦肤色的道长手持拂尘,一路追着朋友送到了大门外,为引起对方的重视,一时口快喊了句:“我没和你开玩笑,连狗剩!” 这一声果然有用,连大人当下便驻足回头,细长的眼中凶光大盛,皮笑肉不笑道:“你叫谁?” 不苦:“!!!”风紧,扯呼! 道观朱红色的大门以平生自己都罕见的速度狠狠合上,在哐当一声落锁后,徒留几片落叶,打着旋儿从门前清冷地划过。 不苦大师别的不行,打退堂鼓却是一门绝学。 “啧。”连亭嗤笑出声。 *** 复日,连厂公被人前呼后拥的簇在马前,眼睁睁地看着一团白光,从街边的小摊旁突兀地冲了上来,差点惊了马。 引来一片哗然。 幸好连亭手稳,攥紧了缰绳,这才及时控制住了身上的掠影。 不用连大人开口,就已经有谄媚之人唤来左右,高声斥责:“是谁瞎了眼?胆敢冲撞督主的马?还不快将这宵小之徒拿下!” 絮果也被吓坏了,根本没听清旁人说了什么,眼里只有变得无限高大的红鬃烈马。他浑身僵硬,差点忘了呼吸,但认爹的本能还在,代替他在那一刻给出了回答:“阿爹,我是絮果啊。”絮果非常自信,因为他娘说,你爹一准能认出你。 在外人看来,这一幕就是絮果面不改色,威武不屈,在众目睽睽之下,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 大庭广众,絮果的这一声不高不低,却效果斐然,在所有大人们脑中轰然炸开。他们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想让震惊表现太过,但又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诠释内心,只能屏息,任由死一样的寂静在全场游走。 不管这小孩是认错了人,还是在骗亲,亦或者根本就是旁人故意安排来嘲讽连太监的,都无异于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说不定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马上的连亭却反而有些想要发笑,自东厂重开,他手握权柄,朝中人人自危,对他不是瑟瑟发抖、就是冷眼相对,如今难得遇到一个敢骗他的。是的,骗,连大人很笃定,因为絮果出现的时机太巧,昨天不苦才说了他命中要有一子,今天孩子就主动送上了门,这要不是不苦那傻逼安排的,他连亭就改回原名连!狗!剩! 连大人好整以暇,向前微微倾身,眯眼看着拦在马前的小孩,似笑非笑道:“有趣,你说,你是杂家的种?” 其实稍微熟悉连亭一点的人,都能听得出来,他特意强调了一句太监自称的“杂家”,就已经是在给絮果台阶。 只要絮果顺势说一句认错了,他就会放他一马。 没什么具体的理由,有可能单纯是因为连亭那天心情好,也有可能只是眼前这小孩长得投了缘。总之,他委实没必要跟着不苦那泼皮一起胡闹。 偏偏絮果太小,对太监没有概念,也不懂杂家的意思,只一门心思的认爹。其实他还是有一点害怕的,眼前的连大人好看是好看,却不怒自威,气势惊人,又有现场其他人的烘托,让絮果不由吞咽了一口口水。 就在他怯步前,他再一次想起了阿娘犹在耳边的嘱托,一遍又一遍,掰开了揉碎了,恨不能融进他的骨血里。 她说: “你爹人很好,只是我们不适合,所以分开了。” “但他应该很爱你,每年都有寄钱与写信。不过,不爱也没有关系,我们絮哥这么棒,可以自己爱自己的,对吧?” “爹娘的身份都有些特殊,你此去京城必有波折,若出现意外,一定要在人多的地方认亲……”若絮果独自上门,有可能根本见不到他爹。 娘说的很多话,絮果其实都听不懂,但他是个好孩子,阿娘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于是,絮果懵懵懂懂对着连亭再次点了点头,莽莽撞撞地当街认了亲。动作虽然缓慢,却很坚定。 围观群众里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絮果就像在看一具尸体。 絮果却反而继续认亲的步骤,掏出了荷包中的信物:“这是信物。” 荷包套荷包,信物同样是装在一个荷包里,不过这荷包是浅绿色的,还绣着一只小狗。絮果没见过里面的东西,只记得阿娘说:“把这个给你爹,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啊。 絮果的记忆到此为止,他也不清楚后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好像是出了意外,有人高喊了句“狗贼,拿命来!”,然后就是锵鸣的金属碰撞之声。场面一下子就乱了,尖叫声,踩踏声,他惶惶不安,不知道躲避,也不知道反应。只在潮水一般的人群挤过来前,傻乎乎地看向了他爹,就好像在看着唯一能救他的神。 连亭心想着,我凭什么要救一个小骗子? 但手比脑子快,等他有意识时,絮果已经被他一个九天揽月,直接从地上救到了马上。絮果也很配合地抱住了他爹的臂膀,像只小八爪鱼,甩都甩不脱。还很自来熟的和爹的马掠影表示:“驾!” 当时的情况混乱极了。连大人却只有一个想法,这孩子怎么养的?看上去瘦小,实则很有分量,沉甸甸,肉乎乎的,就像一个小暖炉。 4. 认错爹的第四天: 连宅。 絮果从榻上悠悠转醒时,已经是下午了,他盖着小被睡在阳光里,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余晖似颓山,透过槅心花纹的门窗,一路铺洒到了床榻旁低束腰的马蹄矮几上,在板心浮雕上投下了三交六椀的菱形光斑。絮果以前住在江左,南边的门窗多是冰裂纹,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能组成花瓣样式的锦菱纹,以小攒大,栩栩如生。 小朋友的眼睛不由睁得滚圆,像小猫追逐光点一样,好奇地想要去抓住这初秋之景,一摁一个小圆点。 连狗剩,咳,不是,连大人此时正倚在对面的太师椅上,一手卷着情报,一手托腮沉吟。美人哪怕什么都不做,也隽永得就像是一幅画,写意又风流。 不过,这“画中人”很快就动了起来,他挑起眉眼,面对絮果醒来后没哭也没闹的随遇而安,颇有些“见不得他如此无忧无虑”的不得劲儿:“在陌生的地方醒过来,不先搞清楚自己在哪里,身边的人是好是坏,反倒是玩起来了,我们絮果少爷可真了不起。” 阴阳怪气,大概是每个太监必然会掌握的一门传统手艺。 絮果顺着话音抬头看去,在见到是他爹后,立刻荡起了两个小梨涡,浑身开始散发开心光芒,肉眼可见地惊喜道:“呀!” 顺着时间的洪流追溯,絮果终于想起来了,他之前为什么会睡着?因为坐在马上阿爹的怀里一摇一晃的,又暖和又稳重,安全感爆棚;那他为什么在马上?因为他与阿爹相认了啊,他有爹啦。 他确实好了不起哦,自己一个人就认亲成功了! 厂公:“……”没能得到想要的打击效果,就很不服气。于是,他放下手中毫无头绪的情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榻前,抬手并指,戳向了小孩锃光瓦亮的脑壳。 没戳倒。 絮果底盘超稳的! 连亭:“!”更气了。 絮果小朋友没能理解到大人幼稚的精髓,反而自然而然的就顺势朝着他爹伸出了手,脆生生的说了一句:“抱!” 他过往每次醒来,他娘都要这么和他贴贴。 “???”连亭面对主动贴过来的絮果,就像是在看洪水猛兽。震惊的眼睛仿佛在说,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为什么要抱你? ……如果说这话的连大人,没有真的抱着絮果去洗漱的话,大概会更有说服力。 不得不说,絮果是真的很好抱,柔软得就像是没有骨头。连亭抱孩子的姿势不算熟练,甚至可以说略显古怪,就好像在小心翼翼地架着什么危险又易碎的物品。但絮果超会配合,在双手搂住他爹的脖颈后,就迅速找到了一个让双方都舒服的姿势。 小朋友还一点不见外,就像之前指挥红鬃烈马一样,如今把他爹也是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们先洗漱,再吃饭。” 连亭阴阳怪气地学了句:“我们先洗漱,再吃饭。谁跟你说要洗手吃饭了?” 絮果歪头,震惊反问:“那直接吃饭吗?” 吃饭之前都不洗手的?这怎么行?他阿娘说了,讲卫生的小朋友,吃饭之前都要主动洗手哒!他得纠正阿爹这个坏习惯! 厂公:“……”真是谢谢你哦。 然后,连家就真的开饭了啊。 重点说一下,是在洗完手之后。伴随着小朋友朗朗上口的顺口溜“掌心对掌心,手心压手背……”,絮果带着他爹严谨且认真地完成了科学的洗手七步法。先用清水,再打香胰,手心手背,指尖指缝,连手腕也没有落下。 连亭就没见过这么爱干净的小孩,哪怕是穿着打补丁的衣袍,絮果也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连亭刚刚抱着他的时候,好像还闻到了一股奶香。 一看就是平日里娇养着长大的,说不定连衣服都是临时找来的戏服。 “你以前在家里不这么穿吧?”连亭不着痕迹地试探道。 絮果仰头,一脸佩服地看着他爹,全无隐瞒:“对,是在准备来京城的时候,阿娘才让我换的。阿爹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连亭带着絮果去了花厅的餐桌前坐下,心想着,这孩子不会是不苦从宗亲里找来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对絮果多照顾一点好像也没什么,太后一直在念叨着要补偿宗亲,先帝之前确实过于吝啬寡恩了。 为自己找好理由的厂公,终于心安理得地吃起了饭。 这对半路父子一左一右分坐在了圆桌的两旁,面对着四荤四素八道手艺菜。连厂公一直都是个讲究人,尤其是在吃喝方面,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绝不可能委屈了自己。连亭忙了一上午千步廊的刺杀案,一直到刚才还在看情报,要不是絮果提及,他都没意识到,他的胃已经快火烧火燎地要上演赤壁了。 “会自己吃饭吧?”连亭在动筷前,先警觉地看了眼絮果,唯恐他还得喂他。 花厅站了一排婢女侍从,大家都有些战战兢兢,不知道该不该提醒自家督主,这种伺候人的活儿,她们可熟了。 “会呀!”絮果立刻给他爹展示了一段流畅的拿箸技巧,不仅能稳当夹菜,还能夹豆子呢! 用他娘的话来说就是,独立吃饭,未来可期。 他超棒的! 连亭在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很努力地忽略掉了心头那一点点没能亲自投喂的失落。 然后絮果就不再说话,只专注埋头吃起了碗里的饭。他吃饭总是这样认真且虔诚,既不会嚼着东西说话,也不会吃一下玩一下,只满心满眼地觉得软糯香甜的碧粳米浇上奶白鲜美的鱼汤,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连亭以前总听人说什么看着吃饭香的人能多吃一碗饭,他对此嗤之以鼻,谁家的老人不是这么说自家孩子的?吃饭香能香到哪儿去?如今他不得不修正一下自己的想法,大部分小孩还是不行的,但眼前的这个除外。 当然也有可能是今天的厨娘超常发挥,白龙曜捶打紧实,葱醋鸡嫩滑柔口,连普普通通的红烧牛腩劲道软烂,令人胃口大开。 舌尖上的餔食*结束后,如云的婢女就鱼贯端上了摆平精美的各色点心。 絮果开心地在桌下偷偷晃脚,生怕他爹想起来要学他娘控糖,不让他一口气吃这么多甜食。阿娘果然是对的,他爹可好、可好了。 于是,絮果就赶紧对可好可好的爹提出了支援请求,一共两件事,他讲得非常有条理。 第一,是想请他爹帮忙找到走散的翠花姐姐。翠花是絮果的娘安排送他进京的人,一路都把絮果照顾得很好,但就在快到京城时,翠花突然变得警觉,暗中带着絮果离开了车队。在把絮果安置到一处隐蔽之地后,翠花与絮果拉钩约定,若他数到十个一千时她都还没有回来,他就独自先进京城。 “我数了二十个一千。”絮果其失落地垂下头,他真的很担心翠花姐姐。 连亭不能理解,为什么在不苦的认亲剧本里,非要安排这么段一听就很不祥的情节。按照一般的发展,这个翠花怕不是凶多吉少。“你知道她的长相吗?” 絮果点点头,自认为生动形象地描绘道:“翠花姐姐的眼睛圆圆的,嘴唇红红的,脸蛋白白的。” 连亭:“……”你看我是不是眼睛圆圆的,嘴唇红红的,脸蛋白白的? 絮果无辜回望。 这要是连亭派出去的探子敢这么回话,对方的人生大概也就到头了。但,连亭几次运气,终于劝服了自己,算了,大概是这小孩的什么家人吧。等一会儿下属把不苦绑过来,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他根本不用着急。 絮果见他爹胸有成竹,便高高兴兴地说起了第二件事:“我想给小姐姐饼钱。” 连亭:“???”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小姐姐?你到底认识多少个姐姐? 既然阿爹诚心诚意的问了,那絮果自然也就不厌其烦的他把进城的经历,又详详细细的给他爹重新讲了一遍。从乞丐抢劫,到天街旁的胡麻饼摊前蹲点,然后有理有据地总结:“吃了人家的饼子,要给钱的呀。” “是你吃了别人的饼,却想让我给钱。”厂公简单地梳理了一下逻辑,觉得自己像个怨种,“但我凭什么给啊?上辈子欠了你的?” 絮果却认真回答:“因为你是我爹啊。” 连亭:哦,是这辈子欠了你的。 紧随其后的,便是连亭在心中的疑惑,这孩子骗人的信念感这么强的吗?怎么至今还坚称我是他爹? 絮果在说完心头挂念的所有事后,立刻就放松了下来,任由食困席卷大脑,懒洋洋地想要重新歪回榻上。 厂公却开始了深究,强行拉起絮果,深入的问询起来。只是越问越心惊。絮果虽然迷惑,却有问必答,从他是何许人也,到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都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连亭不能理解,只是骗人的背景故事,需要编得这么真实吗?他闭上眼,甚至都能脑补出这小孩在江左的水乡,与年轻的母亲相依在马墙头下,听她温柔地哼唱着不成曲调的童谣。女人的一双柔荑,轻轻拍抚过幼子的背,眼中满是离别的不舍,但她知道她必须放手,她不能让她唯一的孩子在没有了娘之后又没有了爹。 他还那么小,又那么稚嫩,她曾坚信自己一个人也能养好他。但世事难料,她必须在孩子成长起来前,为他找到那个愿意与他执伞的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去领命“绑架”大师的下属们回来了,他们两手空空,只带回了不苦贴在道观门上的白纸字条。 “昨夜观星象,天英星临,宜远游。 归期不定,有事烧纸。” 他连夜跑路了! 就像当初得知先帝驾崩,他这个公主子是和先帝血缘最近的宗亲之一,有可能要被安排着改姓登基,他被吓得连夜出家,一刻也没有停留。 闻不苦,你是真该死啊! 5. 认错爹的第五天: 连亭这才想起,絮果之前曾想要递给他一个装着信物的绿色荷包。只是当时不巧,千步廊突发意外,有刺客从人群中暴起,想要当街刺杀清流派中的一位中流砥柱,闹得人仰马翻,乱作一团。絮果差点被人群踩踏,却仍死死的抓着他的荷包。 “你的绿荷包能给我看看吗?”连亭连问话的语气都柔和了不少,毕竟之前他怀疑是不苦协同絮果在骗他,如今却有了不一样的猜测。 絮果此时已经困得眼皮都要支撑不住了,坐在小榻上直打晃。但他还是有努力倾听他爹的话,在连亭开口后,稍稍反应了一下,就摸索着把他的蓝色小猫荷包从怀里的绳子上解开了卡扣,再掏出了里面的绿色小狗荷包。 一层套一层,可以说是非常防盗了。 小狗荷包的用料极好,连亭一摸就知道,是南边仅次于贡缎的一种绫罗,工艺复杂,质地柔软又不失坚固,上面的小狗刺绣也一看就是出身大家之手,价值不菲。荷包里是叠放整齐的…… 一千两银票。 还有夹在银票中间的信笺,只有铁画银钩的二字留言:还你! 从票据上就能看得出来,这是南方最大的钱庄南巷票号的银票,因其独特的防伪标志而扬名整个假票市场,令最擅长造假的鬼市都直皱眉头。南巷票号为南方的盐商财阀所把持,北方更多用的是起源晋商的三晋银号,大启还有专门为皇室宗亲服务的私人银庄。 总之,这不太像是不苦能拿得出来的钱。 不说不苦自一意孤行出家后,他的公主娘就断了他的花销,哪怕是放在以前母慈子孝的时候,不苦也不太可能只为演一场戏就拿出这样的大手笔。先帝对宗亲是真的抠,永宁年间甚至还闹出过县主穷得要靠典当嫁妆为生的笑话。 也就是说,连亭眼神复杂地看向了眼睛已经彻底闭上,只有精神还在强撑的絮果小朋友,他之前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是真的。 他真的没了娘。 小小年纪一个人进京找爹。 结果……却被闻不苦那个神经病给骗了! 是的,经过厂公缜密的逻辑、合理的推测,他依旧不相信絮果这么巧的找上他只是一场意外。而如果他没有错,絮果也没有错,那错的就只可能是丧心病狂的闻不苦了啊,骗失恃的小孩认错了爹。 而在找到闻不苦这个畏罪潜逃的傻逼前,连亭长叹一口气,只能由他来替好友收拾烂摊子。 连亭对此接受良好,一看就是熟练工。 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大概就是和闻不苦有了过命的交情。 “抱歉。”连亭上前摸了摸絮果圆圆的小脸,为自己之前的态度,也为好友莫名给絮果本就多舛的命运再横添了一道波折。他在心中发誓,一定会尽早替絮果找到家人。 当然,如果絮果的亲爹不愿意负起责任,那就另说了。 “嗯?”絮果已经处在半梦半醒的交界,感觉和现实就像隔了一道模模糊糊的纱,几乎已经听不清他爹在说什么。他只像小动物的本能一样,用头拱了拱阿爹的手,套用万能公式,像过往宽慰阿娘一样对阿爹含糊道,“我最喜欢阿爹啦。” “无论我做了什么都能原谅?” “当然,”絮果重重地打了一个哈欠,嘴巴张得滚圆,声音越说越低,厂公最后几乎要趴在他的唇边才能听清,他说,“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絮果的尾音彻底被周公吞没,睡得不省人事。 连亭站在榻前,久久没有反应。他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因为他感受得到,这个软得就像是粢饭团的小崽子是认真的,无论他爹做了什么,只要肯道歉,他到最后大概都会原谅。谁又会不喜欢能被人发自肺腑地偏爱、坚定不移地选择呢? 厂公抬手,勾了勾絮果的小拇指,想让他说话算话,但又猛然惊醒,他根本不是人家的亲爹。 在又这么看了絮果一会儿之后,连亭才轻轻地抱起了香香软软的孩子,把絮果挪到了更舒服的内堂。一路上,他还无师自通用斗篷遮着风,生怕这几步地就给絮果吹出个头疼脑热,毕竟小孩子可是很容易生病的。 几个有事来报的下属,远远在廊下看到这一幕时,都有些进退不得。 有人在想,看到督主的两幅面孔,我不会被灭口吧? 还有人则在想着,督主这是鬼上身了吗?要不要请个大师来驱邪啊? 当然,在留好婢女守夜,从屋内轻手轻脚退出来后,连厂公就沉下了脸来,再次变成了那个人人惧怕的活阎王。他细长的眼中一片阴鸷,勾唇就是嘲讽:“都快一天了,够那刺客跑到隔壁省,千步廊的案子,你们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属、属下之前送来了一些锦衣卫的调查与刑、刑讯……”几个探子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原来你们管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叫调查啊?”连亭不怒反笑,却比他直接骂人还让人胆寒,“你们打算让我怎么去给太后她老人家交代?她花了那么多的钱,却养了一帮子只会照抄锦衣卫的废物?!” “是属下无能,请督主息怒。”这些下属别的不行,下跪喊口号的时候却整齐得不可思议。 “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什么时候能有结果。”千步廊的刺杀案其实不归东厂管,那些清流派的官老爷们信不过东厂,只是以连亭对朝堂的敏感,让他意识到了这事背后不会简单,他一定得知道始末,且要比所有人都快! “十……” 连亭挑眉。 “三天之内!”立刻有探子大声立下了军令状。 不过,如果真的等到三天后,那黄花菜都凉了。连亭在第二天上朝之前,就从其他渠道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在餐桌上单指弹了一下信笺,差点笑出声。 早睡早起的絮果小朋友此时正坐在一旁吃朝食,通透的白玉小碗里,盛着最鲜的螃蟹粥。絮果如今已换上了连亭让人准备的新衣,宝蓝色,团雀纹,是东城区的权贵家里最时兴的样式。 虽然由于时间太短,只能暂时给絮果拿来成衣,却也是成衣中的佳品,料子柔软,缝线讲究,最不容易刮伤皮肤娇嫩的小孩子。贴身的袍子里,还有针线娘子连夜赶制出的内带,系个卡扣,与絮果之前用来卡他小荷包的绳子一模一样,让他很是喜欢。 他娘说了,什么都可以丢,小猫荷包一步也不能离手。絮果虽然不懂为什么,却一直做得很好。 “是阿爹的朋友写来的信吗?”絮果吃完饭放下碗,这才好奇的开了口,圆滚滚的眼睛里全是他爹。 “不是,我没有朋友。”连亭不屑骗小孩,只是说不靠谱的不苦大师是他唯一的朋友,实在有点丢人,不如说没有。 “啊。”絮果直接傻眼。露出了不知道该不该安慰,如果安慰了会不会戳伤阿爹自尊心的纠结。 连亭本想说我这个年纪最看重的是利益,是党同伐异的盟友,不需要朋友。 但不等他开口,絮果小朋友已经低头从他百宝箱一样的荷包里,掏出了一把晶莹剔透像宝石一样的糖果。哪怕是在宫中浸淫多年的连亭,都不敢说他此前见过这样的糖。絮果却分发得十分大方,还积极给他爹出主意:“那爹你拿着这些糖,去分给你想交朋友的人吧,他们一准喜欢你。” 很显然的,这一听就是絮果他娘教孩子的交朋友方式。 现在他又认真地“传”给了他爹。 连亭没再说话,只是宽袖一扫,就收好了所有的糖果。然后,他便趁着还没有亮的夜色,着一身绯色朝服跨马,赶赴了早朝。路上大雾弥漫,唯有马前的灯火微微照亮了一些前路,像极了絮果笑起来时闪闪发亮的眼睛。 在路过千步廊的辅兴坊胡麻饼摊时,厂公的马明明都已经过去了,又生生退了回来。在一众被吓坏的小官吏中,他就像是没看到他们的惊恐一样,只开口对卖家问道:“饼子多少钱?” 因为昨天的事,今天出来摆摊的小商贩都少了,不过也有为了赚钱不要命的例外。张娘子一家就是个中翘楚,憨厚的丈夫是胆子最大的,替娘子开口回了连大人:“古楼子十二文一个,素饼六文钱一个,十文钱两个。如果大人是要上朝,小人推荐素饼,没有味道,还轻便好拿。” 放在外地,这样的价格可以说是天价了,但放在雍畿却是再实诚不过。京城挣的钱多,物价也是高得离谱,素有“雍畿挣钱雍畿花,一分别想带回家”的美誉。 连亭直接扔去了一袋子铜钱:“拿五个素饼。” 等拿到裹好油纸的饼子,连亭看也没看对方想要恭恭敬敬还回来的多余的钱,那一袋铜钱够买十倍的饼子有余。他皮鞭一扬,就打马径直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 在那天点卯的偏殿门口,连厂公披着大氅冷着脸,一连送出去了三个咸甜可口的素饼,都是给的目前与他同为利益共同体的同党。 他儿子的糖他可舍不得,还是分饼吧。 6. 认错爹的第六天: 年幼的天子垂坐朝堂。 新寡的太后就在他的身后,隔着一道深色的翡翠珠帘,临朝听政。满朝文武泾渭分明,宗亲在前,朝臣在后,文臣居左,武将守右。 今日的早朝没什么新意,是个人就能预料到,主要讨论的内容无非就是昨天的千步廊刺杀案。被刺杀的是清流一派中老而弥坚的大理寺卿蔡思蔡大人。幸好当时有不少东厂与锦衣卫的高手在场,蔡大人虽受了伤,但至少性命无虞,如今正告病在家,接受太医院全天候的贴心服务。 随着清流派一道上书请奏陛下增派人手彻查此案的折子,朝堂内斗的大戏也就正式拉开了帷幕。 武将们事不关己,和几乎不怎么参与朝政讨论的宗亲一起,选择了吃瓜看戏。 因为这明显是文臣那边的事,如今还谁不知道先帝给今上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没完没了、层出不穷的党争? 哪怕是一场再清晰不过的刺杀案,也能被他们全方位、多角度地解读出不同的新花样。连蔡思为老不尊、因扒灰而惨遭买凶情杀的离谱推测都出来了。 蔡老爷子都快八十了,要是听到有人这么背后编排,怕不是都用不着刺客,就能原地气死。 上书的朝官中,有真心实意为蔡大人追凶的,也有浑水摸鱼的,但最多的还是想要借由此事达成自己目的的。连亭只觉得各位大人的念唱作打有趣极了,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他并没有参与讨论,只是记住了朝臣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并在心中进行了重新的结构与分析。 因为他要下朝后给太后做复盘。 杨太后虽然贵为太后,但其实也不过三十出头,正值美人风华。她出身不高,因大启一直有“后妃采选民间”的祖训,才侥幸封了继后。从她的姓就能看出来,她和杨首辅是有那么一点关系的,但不多,如果不是她封了后,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首辅当远亲。 太后与首辅目前看上去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但只有连亭这些太后心腹清楚,他们到底是哪头的。 杨太后没什么文化,大婚前甚至目不识丁,连亭当初能被选入长春宫,就是为了私下里教皇后识字。先帝死得突然,杨太后对朝政完全是新手上路,她甚至一度不提品级都分不清官职大小,幸而她肯耐得下心去学、去思考,不会在没把握的事情上外行指导内行,成长得非常迅猛。 除了坚持复设东厂一事外,杨太后在朝臣中的口碑还不错,是与小皇帝一样的吉祥物。 为免引起不必要的警觉,连亭并不会次次下了朝都去慈宁宫,只会三不五时地去请一回安。好比这一天。 慈宁宫中也有一道影影绰绰的珠帘,只不过这一回是穿着石青色常服的太后坐在前面,小皇帝隐在帘后。 大启的太监比历朝历代都特殊,内廷每年都会安排一批阉童进内书堂学习,以便未来能更好地伺候主子。十二监中的司礼监,在情况特殊的时候,甚至有代帝批红的特权。只不过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是阁老杨尽忠的人,内阁内廷沆瀣一气,这才给了连亭上位发挥的空间。 连亭从不会自居什么教导太后,他只是个非常善于讲故事的人。 生动幽默,条理清晰,简单几句就能把纷杂的事情给捋个清楚分明。 如今朝上腰杆子最硬的两派,分别是以首辅杨尽忠为首的杨党,以及自诩君子群而不党的清流派。在千步廊出事的正是清流派的大佬之一。 说白了,他们就像村头的两家榨油坊,一个村子是养不活两个榨油坊的。现在其中一家油坊的三老板出了事,那必然要怀疑是对家下的手。但另外一方也不会老老实实地被动挨打,不管是不是他们做的,都会先一步为自己抱屈,甚至倒打一耙,说是对手贼喊捉贼。 这也是如今雪花一样的奏折堆满了内阁的原因,两党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规模攻讦。 清流派虽没有直说,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这案子的幕后黑手还需要查吗?杨尽忠在先帝朝时就以排除异己而远近闻名。杨党的反驳也很有力,我们要是真的想搞你们,有的是手段,犯得着当街刺杀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瞧不起谁呢?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压力也就给到了一直在督办此事的锦衣卫。 “谁下的手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从这案子里得到什么。”双方一起给锦衣卫施压,不是因为他们都想为蔡大人伸张正义,而是想锦衣卫不堪重负,妥协同意多方调查,好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人推到这场权力的斗争中。 清流派想推蔡思的学生,不用问,这人自然也是武陵学子,根正苗红的清流派。杨阁老为了避嫌,虽不好明着推旗帜鲜明的杨党,却有个更适合的人选——在大理寺深耕多年的廉深。 “廉深?这名字有些耳熟。”杨太后蹙起一双远黛秀眉。 “太后英明,廉深廉远也,是和光三年的探花,江左人士,武陵学子。”出身世家,状元之才,还是大儒纪关山的关门弟子。纪关山正是如今清流派领袖陆春山的师兄。这么一长串的头衔下来,廉深看上去就是个再清流不过的清流派,曾经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直至廉深娶了首辅杨尽忠妻族的女眷。 一条未曾设想过的道路出现了,他并不算严格意义上地加入了杨党,只是……懂的都懂。 廉深极擅诗文,据说曾一年之内给杨阁老写了三十五首赞美诗,谄媚至极。当然,他自此在朝堂上也是名声尽毁,被骂得老惨了。 但最有趣的是,廉深那一届虽号称人才辈出、八贤争辉,但到最后却贬的贬、死的死,在官场上熬出头的只有廉深一人。从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到如今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他是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 下一步,只要蔡大人告老让位,廉深就能成为最年轻的大理寺卿。不到三十,官居三品,升迁速度不比连亭这个走太后路线的内监要慢多少。 “所以,他们真正在争的,是大理寺卿的位置。”太后抓住了重点,“蔡大人还没有死,下面的人就已经为了他屁股下的位置人脑打成了狗脑。”甚至如果能借由刺杀一案,再给自己的竞争对手泼上些脏水就更好了。 什么清流什么杨党,不过都是汲汲营营。 至于最后到底谁能上位,太后和小皇帝目前都没有发言权,他们也不打算下场,只想围观两党到底谁技高一筹。 就在这个时候,有冒冒失失的宫人突兀地闯入了太后宫中。 其实也不能用“闯”来形容吧,连亭来给太后“请安”时,是从来不会关门的,因为大门敞着其实反而更利于看到周围有没有人偷听。宫人一进来就给太后跪下了,顶多能算个不经通报的失仪之罪。 但事急从权,宫人看上去好像真的很着急:“还请太后做主,北疆王、北疆王世子又闹着要回北疆,不肯吃饭了。” 北疆王世子闻兰因,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年不过六岁,当初是随陛下一同由北疆入的京,如今正在宫中暂居。因天子到底要不要改认先帝为父一事在朝中始终没有定论,北疆王世子的身份也就跟着一起尴尬了起来。 连亭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拿出了两个胡麻饼:“您说巧不巧?奴婢*正想给太后、陛下献饼,这饼颇得小儿喜欢,说不定也能投了世子的眼缘。” 趴伏在地的宫人懂了,连太监这回来请安,是为了给他儿子过明路。 大启没有明确规定过太监不许认干儿,但也没有特别允许,那这里面的操作空间就很大了。简单来说就是民不举官不究,上面觉得你该有个儿子,那你就能有个儿子。 虽然昨天最大的八卦是千步廊刺杀案,但有心人也不会忘了连厂公被当街认亲。 连亭在今天进宫前,就已经想好了絮果的身份:“容太后明察,絮果是奴婢大哥的孩子。您也是知道的,几年前,奴婢的大哥去了,老家还来过信,奴婢为此伤心了许久,只因在家中时唯大哥与奴婢最亲。不想一晃眼大哥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也到了该读书的年纪。” 连亭不仅会讲故事,还会编故事。他恨不能和那些极品家人老死不相往来,这些年他们没给他找过麻烦,完全是被他吓的。不过,他确实有个大哥死了。至于他和已死之人当年的关系怎么样,那还不全靠他一张嘴? 太后也很会演戏,立刻进入八卦老太太的状态,悲天悯人地活像一尊菩萨相:“天可怜见的,那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爹,而你刚巧又无法有自己的孩子……可不正是老天让你再续和大哥的亲缘?皇帝,你说对不对?” 那宫人又懂了,皇帝为什么也在场?因为太后想帮她很是宠爱的太监敲边鼓,把认儿子这事给坐实了啊。 小皇帝一掀珠帘,露出了不经世事的笑脸:“朕怎么听说,这饼子连伴伴之前在偏殿就给出去了不少?” “因为小儿说希望奴婢能把这饼送给喜欢的人,陛下和太后就是奴婢最喜欢的人啊。” 宫人:……这也太肉麻了!你连亭上位靠的不会就是不要脸吧? 7. 认错爹的第七天: 然后,连亭就随杨太后一行人赶赴了长乐宫,那里是北疆王世子闻兰因如今的寝宫,圣驾还没有拐过朱红色的宫墙,就先一步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骂骂咧咧声。 金尊玉贵的小公子,穿了身便于骑射活动的窄袖劲装,正绕着前殿外面的空旷之地跑圈。他用绯色的发带在脑后绑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由远及近地看上去就好似一团跳跃的火苗,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小皇帝现年也不过十岁,但在弟弟面前,却已经很有老父亲的心态,见谁都想给对方炫耀一下,怎么样?好看吧?我弟弟! 连亭此前也是见过几回这位传说中的圣上的亲弟弟的,不得不说,小世子长得确实好看,眉眼深邃,鬓如刀裁,小小年纪就已能看出他日之风采。尤其是和他长相普通的皇帝亲哥一比,那活脱脱就是天上的山水郎君*转世。 只是…… 连亭无不骄傲地在心里想着,比起我儿子,世子爷还是差了点意思。 不对,絮果还不是我儿子。 人家是有亲爹的。 我只是在找到人之前,代为照顾一段时间。 ……那世子爷也没有我们絮果好看! 当闻兰因每天定时定量的跑圈一结束,立刻就有跟在他身边伺候的旧人上前,递水的递水,擦汗的擦汗,甚至还自带一个彩虹屁夸夸团,七嘴八舌地就是一顿猛赞:“我们世子爷可真厉害”、“这都是今天的第五圈了吧?简直吕布转世,赵云再生”、“这要是再吃两口草原进贡的坑羊那还得了?” 坑羊就是烤羊肉,外焦里嫩,滋味极鲜。 别问早上吃这么油好不好,大启就是这么个流行。不拘是朝食餔食,上到天子朝臣,下至黎民百姓,就没有一只羊可以活着走出大启。哪怕是先帝那么死抠门的人,一年也能让御膳房消耗个几百上千只。 因为大启人觉得羊肉性甘温补,医药价值直逼人参。 当然,人参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有天会被这么登月碰瓷,但总之,在如今的大启是非常迷信用羊肉补身体的。这些王府旧人只是想用这个说法哄小世子多吃两口饭。 怎奈何闻世子是个很有想法的小朋友,说不吃饭,就不吃饭。 他闻兰因今天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绝不会再吃宫里一口饭!因为雍畿一点也不好,天也不好,地也不好,人也不好,总之,他要回北疆!谁也不能阻止他! 佝偻着身子的老内监在一旁看着,都快急坏了,他是闻世子自一打出生起在跟前伺候的老人,真心实意地疼主子,见一计不行就又生了一计:“不吃东西没力气,不然咱们今天接下来的功课先别练了?” “不行!”闻兰因放下手中的水碗表示,“今日事今日毕,怎么能偷懒?” 闻世子虽还没有正式开蒙,但其实从三岁开始,就已经在接触六艺,坚持学习,风雨不辍。主打的就是一个“虽然爱闹绝食,但很有学习原则”。 小皇帝一边欣慰,一边发愁,他一顿也不舍得他弟弟饿着。 连亭躬身上前,斗胆献策。作为一个靠急主子之所急上位的太监,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构思起了劝世子爷吃饭的一二三计划,根据之前得到的北疆王世子的情报,连亭针对性的一连想了七八条,觉得总有一条能撞对。 然后…… 第一条就管用了。 在好哄方面,北疆王世子和絮果有的一拼。 小皇帝一行人迈过长乐宫朱红色的门槛后,便大大方方停在了原地。既不上前,也不离开,好像单纯就是为了来围观北疆王世子的。他们连说话都不避人,从闻兰因今日的打扮,到练武时的姿势,讨论了个遍。 本来闻兰因是不准备搭理他们的,怎奈他们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还时不时抬头看看他,发出笑声……闻兰因想不关注都难。为了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小世子不得不挪了挪步子,但是他越挪,那边说话声音越小,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脑袋已经快要凑到皇兄与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太监眼跟前了。 六目相对,分外尴尬。 反倒连亭一副全然不在意北疆王世子的模样,只专注地继续和小皇帝说着天南海北的话。但连亭眼角的余光,其实一直在观察着像小动物一样警觉的闻世子,通过不断调整话中的信息,来寻找最吸引小朋友好奇的点。 然后就顺着这一个点开始深入讲解,讲着讲着,连亭就变出了他袖中的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吃了起来。 等吃了的时机差不多成熟了,连亭就开始试探性的转圈喂,先给小皇帝,再给自己,最后是北疆王世子。 小皇帝:“!” 不得不说,听故事讲八卦的时候,嘴里嚼点零嘴确实香。但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还能这么给他阿弟投喂的。 闻兰因一直没意识到问题,全情投入到了连亭引人入胜的探案故事里,恨不能自己化身东厂的探子,去查一查这张汶祥刺马案*。讲到情节高-潮时,他还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大半的素饼都只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 小世子怒视向连太监:“!!!”好卑鄙啊你! 连亭一点不慌,反而邀功似的问了句:“这饼好吃吧?” 闻世子都被问蒙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一时间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只素养极好地点了点头,先回答了问题。这胡麻饼真的香,哪怕已经放凉了,也十分酥软。最主要的是,胡麻饼最初就引自胡人,北疆作为大启的边关重镇,汉民与少数民族混杂而居,在饮食上是最接近这饼子味道的地方。 他真的想家了。 但不等闻世子想完,连厂公已经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潇洒退场了。事他已经给小皇帝摆平了,但世子爷也不是个小傻子,等反应过来肯定要闹。 连亭不赶紧跑路都对不起和不苦大师交的这一场朋友。 在他快要跑出皇宫时,他好像还能依稀听到从长乐宫上空传来的撕心裂肺、悔恨交加的痛哭,中气十足,颇有劲道,只能说不愧是每天都要锻炼身体的小朋友,肺活量就是足。 *** 是夜。 月上中梢,厂公终于结束在了东厂衙署里一天的工作,眼睛看得都快要瞎了。他是真的忙,因为情报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算术,不会直接怼脸输出,大部分时候都需要从蛛丝马迹中一点点地筛选甄别,再加上灵光一闪的合理分析,才有可能得到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最近前有小皇帝的大礼议,后有蔡大人被刺,连亭不可能不忙。最重要的事,除了这些公事,他还夹杂了一些私货,派心腹手下去给自己的儿子找爹。 这么说起来可真心酸。 连亭再一次硬起心肠警告自己,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权利是这样,亲情也是。 絮果对连亭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毕竟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小朋友,又能知道多少东西?大人又会告诉他多少?连亭甚至到现在都没有搞明白絮果爹娘的关系,外室?小妾?老家的糟糠之妻?还是……已经和离了? 大启民风彪悍,和离一事屡见不鲜,盖因前朝动荡几百年,打得真的没什么人了,朝廷为增加人口,一度很是鼓励和离或者寡居的女性再嫁。在国家发展面前,什么纲常什么牌坊都得绕道。 也因此,像絮果他娘这种独自立了女户的情况不胜枚数。 连亭想要去江左找到对应的人,都挺费劲儿的。 这么一忙,一天就过去了。当属下来问连亭晚上准备在哪里歇下的时候,他本想说,自然是像往常一样直接睡衙里,东厂又不是没有他的院子。但当他真的开口时,他却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回东城。” 东城锡拉胡同,便是连亭外宅所在的地方。 在外人看来,太监几乎一生都注定要困在宫中,无诏不得擅离,但其实到了一定的品级,太监也是可以在宫外置办外宅的。至少大启的太监可以。连亭的外宅便是当今天子朱笔御赐的,是个五进五出的大宅,曾属于先帝朝一个很爱享受的贪官,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可惜宅邸刚刚建成,贪官还没有来得及享福,就被极其痛恨贪官的先帝剥皮抄了家,在本朝白白便宜了连太监。几乎不需要怎么改动,就能拎包入住。 不过,需要改的地方还是有的,好比逾制的瓦檐就统统都要拆掉重建。 絮果来的这天,宅邸的大门还在修葺。昨夜有厂公在,怕扰了活阎王,工匠们便暂停了半天,第二日才重新开始,一天一夜都不带停歇。 伴随着泥瓦匠哐当、哐当的忙碌声,婢女锦书正在给自家的小少爷擦手擦脸。当絮果用略带吴侬软语的南方口音,慢吞吞的问“这里是哪里啊”的时候,锦书笑语晏晏地回了句“这里是陛下赐给咱家督主的新宅啊”。 絮果心中有了数,原来阿爹搬家啦。幸好他没有贸贸然找上门。这大概就是阿娘说的变数吧,他真的好厉害哦。 絮果情不自禁再次夸了一把自己。 “啊,都已经这个点啦,郎君,咱们先睡吧?”锦书哄着絮果道。 絮果却很坚持,一定要挂完手上给他爹准备宫灯。 “可是,”锦书有些犯难,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自家少爷,督主有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来这边一趟,“督主朝事繁忙……” “我知道哒。”絮果的阿娘也有可忙可忙的时候,一出去就是十几天不见人,絮果已经习惯了在家乖乖等待。他知道阿娘是去挣钱了,给自己,给絮果,“我只是想给阿爹留灯。”就像阿娘一样,远远地回来,第一眼就能看到。 阿娘每次看见的时候都可开心了,应该是开心吧,絮果不确定的想,反正每次阿娘看见了这些灯,都要给他亲自下厨,虽然阿娘做饭一点也不好吃。 絮果生怕他爹看不到,让人帮忙在大门口挂了一盏又一盏,把府里全部的库存都拿了出来尤觉不够。 连大人骑在马上,远远的就看见了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的家,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他家什么时候改的灯笼厂? 隔壁邻居是一门祖上显赫过的勋贵,只不过如今破落了,主人此时正揣手站在大门口,看着厂公欲言又止。求求厂公收了神通吧,快瞎了。 连亭立刻变了嘴脸,很不讲道理地瞪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别人点灯吗?你没有儿子给你点灯吗?你不会是嫉妒我吧? 邻居:…… 8. 认错爹的第八天: 厂公回来的动静不算小,还没睡的絮果小朋友早早就听到了院外急促的马蹄声。他明明已经很困了,但精神却一下子就重新亢奋了起来,期待地望向负责照顾他的锦书:“是我阿爹回来了吗?一定是的吧!我听到掠影的嘶鸣声了!” 竖着双环髻的婢女心里一阵难受,替絮果,因为她过往的经验告诉她,督主是不可能回来的。以连大人做事狠辣没有心的风格,他不太可能只是为了一个螟蛉子*就改变自己的步调。 但絮果可不管这个,趁着锦书一个错眼没看住,他就从内堂跑了出去。 虽然连亭吩咐了人照顾絮果,但在搞不清楚自家督主的心态,以及不确定絮果这个小少爷能当多久的主子前,府上照顾絮果的人其实并不算特别多,就只有明确接到了命令的几个婢女并两个小厮。 但追过小孩的人都知道,追孩子不能追得太紧,因为这样很容易导致没有轻重的孩子把自己摔倒。 婢女们只敢一边跑一边劝“郎君,慢一点,小心路”,再安排两个小厮分开绕路,去前面挡住絮果。 幸而,一路有惊无险,就在絮果逐渐慢了下来,已快要无法挣脱封锁时…… 连厂公在一片前呼后拥中,走过了前院的大门和影壁,灯火煌煌下,黑发如缎子的厂公,林下风致,眼神睥睨,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美到窒息的一张白皙面孔,只是总带着咄咄逼人的盛气感。让旁人在和他的相处中,先被他的气势所骇,再顾不上其他。 只有絮果一双剔透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的美人爹,他就像个小炮弹一样朝人冲了过去。 因为他真的好开心啊,他其实能感觉得到,锦书等人都觉得他爹不会回来。可是,阿爹最后还是回来了呀。 然后…… 连亭就眼睁睁地看着像断了线的纸鸢一样失控朝他扑过来的儿子,在几乎就要碰到他的时候,被生生绊倒在了影壁后的二门下。 絮果腾空起飞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他明明白天在家探险的时候也跨过这个门槛,他算过的,它没有这么高! 絮果的感觉没有错,白天二门的门槛确实不算高,但等晚上要闭门落锁了,就会有专门的小厮来负责加高各处门槛。这是一种白天方便走人晚上防盗的措施,在大启的北方特别流行,据说还有什么风水上的讲究。 总之,经验主义害死人。 絮果闭上眼,皱着包子一样的小脸,准备迎来一波肢体碰撞地板的疼痛,却发现他等待的时间好像有点久。摔倒不都是一瞬间根本来不及反应的吗?他怎么这次能思考这么长时间。 直至头顶传来一阵低笑,絮果这才敢睁眼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被阿爹稳稳地接住了。 他爹真的好厉害哦! 连亭能执掌东厂,身手自然也是不俗,优秀的反应能力帮他及时接住了絮果,却也让他感觉到了一阵后怕。他很明确地意识到,他不想看到絮果在他面前受伤,哪怕只是稍微设想一下,都让他颇为烦躁。 连亭一边告诫自己这么想很危险,人家可不是你儿子,一边又…… 控制不住的收紧了抱着絮果的手。 一路把好了伤疤忘了疼,根本没意识到危险的小崽子抱回了花厅,在螺钿镶嵌的花鸟圆桌前分开坐下。 连亭本想板着脸好好和絮果说一下在家里乱跑的后果,磕青了摔疼了都是小事,万一撞掉门牙或者折断手臂可怎么办?虽然概率不大,可他确实曾在宫里见过因为拔牙就死去的宫人,对方是生生疼死的。 但在连亭开口前,絮果已经先发制人,仰着头问他爹:“阿爹你有吃饭吗?” 连亭:“……”忘了。他一忙起来就记不住吃饭,这都是以前在宫中伺候人时落下的老毛病。杨太后人很好,奈何先帝朝时的宫规很变态,先帝是个非常苛责小节的人,伺候在主子身边,吃饭一般都只能吃个半饱,乃至是轮班结束后才能吃。如果不幸这一天主子都需要你,那就只有生生饿到晚上。逐渐地,连亭也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怎么能不吃饭呢?”絮果生气地看着阿爹,就像看着他的阿娘。阿娘忙起来也经常忘记吃饭,后来阿娘病重,最先不断折磨她的便是她的胃。 连厂公连气场都弱了不少,一边看着儿子有模有样地安排他吃晚饭,一边只能与儿子妥协着商量,他以后一定会记得按时吃饭,而絮果也要记得不能在家里疾跑,哪怕再高兴再着急也不行。 絮果觉得很公平,颇为严肃的点点头,郑重其事的朝着他的美人爹伸出了小拇指。 连亭已经多少年没和人用过这么幼稚的契约方式了,但他还是正襟危坐,颇为庄重地用自己细长的小指勾起了儿子的,与他一字一顿地约定:“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礼成! 热气腾腾的饭菜也在这个时候被端了上来,虽然是厨娘大半夜匆匆做的,却并没有有失水准,从灶上一直煨着的黄芪鸡汤,到肉质弹牙的光明虾炙,都是鲜香扑鼻,夜宵佳品。 絮果像个小监工,坐在圆桌旁,认真陪着他阿爹吃饭。吃饭之前先喝汤,一口饭菜一口肉,营养均衡,细嚼慢咽。絮果这一看就是熟练工。 在厂公吃饭的时候,絮监督的嘴也没闲着,叽里呱啦的开了口,关心的问阿爹今天上朝有没有累?有按时喝水吗?有交到好朋友吗? 操心得不得了。 连亭位高权重,从来都不缺拍他马屁关心他的人,但只有这一回,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一种只在书中描绘时所见过的,何为暖流由心田流过四肢百骸,充斥了他的全身。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有人真心期待着他的出现,由衷希望他一天都能开心顺遂。 但连亭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不能任由这种奇怪的事态再继续“恶化”,所以他主动借由舀汤的空档,开口打断了絮果的话题:“那我们絮哥儿今天一天都在家里做什么啊?” 絮果也果然上当了,被轻松转移了注意,开始天马行空地回忆起自己的一天。 “我今天可忙啦。”絮果小朋友是个很会自己给自己找乐的人。哪怕白天大人不在家,他不会觉得无聊,总能给自己安排得又忙碌又充实。在新住处就展开冒险,和小鸟、小鱼结交朋友,他甚至还趴在后院的草坪上,目睹了一朵大丽花从绽放到盛开的全过程。 大丽花的种子播撒的地点不算好,卡在了假山石后的一个夹缝里,只有一半能沐浴到阳光。但它依旧很努力、很努力地开出了荼蘼的花,迎着风,花瓣微微摇曳,就像有阳光在它身上跳跃。 阿诺迫不及待地和阿爹分享着自己在生活里发现的每一个快乐,家里有九十九间房是快乐,嫩黄色的小鸟在枝头吟唱是快乐的,哪怕只是发现了一朵很好看的花也是快乐的。 他叽叽喳喳的就像一只小麻雀,还会在说完后和阿爹互动:“那阿爹今天有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吗?” 连亭没有回答,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碗里浸满了金黄鸡汤的米饭,想要堵住自己就要控制不住开口的嘴。我这一天最快乐的,就是遇到了你啊。 那一日,他在树下与不苦对弈,言及自己总频繁做梦。 梦到天空,梦到自己独自撑伞于旷野,只身面对天空的风暴与倾盆的大雨,虽偶尔会感觉有人在背后高声呼唤,但是当他真的回头时,等到的却只有目之所及的荒凉以及彻骨的冰寒。就像当年他被亲生的爹娘狠心送进皇宫,他其实不怕当太监,也不怕只身北上,他只是……不想成为注定要被抛下的那个。 他始终只能孤身一人,踽踽独行。 不想这一天,在又一个需要早醒上朝的清晨,再次做了这个不知道算不算噩梦的梦的连亭睁眼,最先看到的却是正趴在他床头的儿子,一脸惊喜,冲他荡起了两个小梨涡,发出了一声甜甜的:“呀。” 9. 认错爹的第九天: 几天后,连亭休沐。 大启十天为一旬,一旬休一天。 但对于连亭这种极其喜欢工作的人来说,假期于他不过就是过眼云烟。他最近正徜徉在情报的海洋里不可自拔,因为他突然发现东城也是一片宝藏之地,藏满了很好打听的消息。因为能住在雍畿东城的,家里不只得有钱,还得至少有一位是朝廷要员或者宗亲勋贵。 就不说这些大人们身边的妻儿、伴随左右的心腹,只说他们常年爱坐在大门口槐树下下象棋的爹,随随便便扯个闲天,就有可能代表了某些位置上的异动。 好比某位言官一遇到大事就好激动,爱用吃猪耳朵来缓解情绪,只要听他老子哪天说今晚回家猪耳朵伴酒,第二天不能说十成十吧,却有九成九的可能在朝上听到这位言官义正词严地喷人,而且往往都是证据十足,能把对手参到死的那种。 巷口一副象棋两个人下,却至少能围三十个老头当军师。 他们谁的家里都不缺这一副象棋,但偏偏就是这么奇怪,这些人宁可扎堆站着看别人玩,也不愿意多带一副自己下场。大概玩的就是一个氛围感。 以前连亭骑马偶尔路过,只觉得他们吵闹。 如今…… 连亭看他们一个个就像是在看自己存在银庄里的钱,指不定哪天他们提供的小情报,就能成为朝堂上的关键。 至少连亭如今就猜到了,杨党与清流派的争执快要收尾了,清流派的老爷子们最近火气都很大,把木质的棋子甩得啪啪响,无不透出败犬气息。反倒是杨党一系洋洋得意,不是炫耀今儿儿子给买了参,就是明儿孙子请了戏班。 连亭对此只有一个想法,看来要让管家提前准备好礼物,以便随时恭喜廉深廉大人高升了。 等看完已经成功打入老头棋友圈的下属送来的情报,连亭就…… 开始和儿子“战斗”了。 是的,战斗。 小朋友这种生物就是乖的时候像天使,捣乱的时候像前世来的讨债鬼。絮果也不例外,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小甜豆,但他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小朋友。 虽然看不太出来,但初来乍到时,絮果还是很拘谨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天性里那份无拘无束的胆子大才逐渐占领了智商的高地。 其实也不是什么过分举动,好比玩具玩到一半,就被其他东西吸引去了注意。 问题是,玩具就被他留在了那里啊,一点都没想起来要拿走。也不知道小朋友的脑回路是怎么构造的,丢玩具的地方总是千奇百怪。好比连亭某日去衙署,眼睁睁地看着属下从他放情报的盒子里,拿出了一个五颜六色的鲁班锁。那一刻,所有人都很尴尬。 今天休沐,属下们会来东城的宅子给连亭汇总情报。 但是看看他现在的书房! 大门口停着小木马,画缸里躺了只用手绢叠到一半的大兔子,最离谱的是书架上为什么会挂着一排奇形怪状的小风车啊?他家哪里来的风车?! 肯定都是锦书她们惯的! 絮果才来了多少天啊,他的玩具箱就快要放不下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絮果小朋友还不怕死地从门外探了出头,露出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开心和阿爹申请:“阿爹,我想玩双陆。” 双陆是一种在大启很风靡的棋类游戏,规则非常简单,用絮果他娘的话来说就是,这不就是飞行棋吗?虽然絮果连飞行棋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但他突然回忆起来了,他就想要。 正中老父亲连亭准备打击家中玩具日益泛滥的枪口。 “你看我像不像双陆?!”连亭不知不觉就学会并熟练掌握了各类大人话术。什么小孩没有腰,我数三个数的。 以及最可怕的一句,今天不把玩具收好,餔食没有小甜点。 絮果:“!!!” 小朋友猫眼一样透亮的眼睛里,满是“阿爹怎么能这么无理取闹”的惊恐,但絮果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开始收拾起了自己的玩具。 在老家的时候,絮果其实也会自己收拾玩具,只是他不是那种会一直收拾的类型,而是和他阿娘一样的间歇性大扫除。有些时候能任由房间乱七八糟好些天,有些时候又会突然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允许有任何一颗玻璃珠流落在外。 絮果的玩具是真的多,他一边收拾一边苦恼回忆,这是阿爹买的,这是锦书做的,这也是阿爹买的,啊,这是阿爹的“朋友”破笔叔叔送的!等厂公的下属赶到时,絮果还在吭哧吭哧地拖着他的小木马,准备离开案发现场。 “郎君。”几个下属齐齐停步,先和絮果打了声招呼。 从连亭对絮果的态度有所不同后,这些下属对絮果的态度也是第一批发生改变的。絮果很有礼貌地和爸爸的“朋友们”一一打过招呼,然后就准备跑出去玩了。他听到外面卖糖墩儿的声音了。 糖墩儿就是糖葫芦。 小朋友摇头晃脑地想着,既然不能买双陆,那就买糖葫芦吧。 连亭:“……”你今天不花我点钱就心难受是吧?虽然连亭很想这么说,但当他意识到自己这话特别像寻常巷陌那些老母亲的口吻时,还是赶忙住了嘴,痛快给了零花钱。只是在絮果真的要离开前,他还是没能控制住,一边蹲下-身给儿子整了整乱了的领口,一边叮嘱,“最多只能去胡同口,少和隔壁来往。” 连亭的隔壁住的就是那户落魄宗亲,宅子大到能跑马,却连仅剩下的一个老仆都快养不起。听说早年间那家老子好赌,儿子脑子缺根弦,什么香的臭的都敢往家里带,不知道被人骗了多少回,终是把祖宗留的那点家底子都给糟蹋了个干净。 若不是东城区住的都是宗亲重臣,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有资格买宅,他家怕是连祖产都守不住。 事实上,连亭已经在暗中琢磨着买下隔壁,让他们全家都滚蛋的可能性了。 连亭以前在内书堂学孟母三迁时不能理解,如今却觉得孟母做得还不够谨慎,搬来搬去的多有风险?不如直接清空隔壁。 连亭绝不能允许自己儿子和傻子玩! 特别是那种不求上进的傻子! 絮果答应的可快了,脑袋点的飞起,在就着阿爹整理领子的动作完成了和阿爹的每日一贴贴后,他就带着锦书等人开心的跑出了家门……把小木马毫不意外的再次剩在了他爹书房的大门口。 厂公都麻了。 锡拉胡同这边有个经常来走街串巷的小贩,今天卖糖墩儿,明天卖糖人儿,总能拿出新鲜有趣的东西吸引小孩。 只不过大部分宅邸里出来的都是仆从,替自家小主子购物,絮果却更喜欢亲自动手,勤劳致“富”。 絮果排了好久的队才轮到他,拿着战利品正准备回家,就在大门口撞上了隔壁的邻居出来……刷牙。 是的,刷牙,肩上搭一条白巾,用襻膊搂起袖口,手里端着一个装水的竹筒,蹲在大门口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对着雍畿城用石板铺就的下水管道,就开始了一顿咔嚓咔嚓、咕噜咕噜的刷牙操作。 看对方的年纪,应该是连亭口中隔壁懒散的儿子,据说二十好几快三十的人了,至今还没有娶亲,整日里也不知道在瞎忙些什么,几乎不怎么着家,偶尔在家,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絮果很听阿爹的话,一见对方,就立刻扭过去了身子,用屁股对着对方挪动,实实在在演绎着什么叫“不和你玩”。 对面的闲散宗室,别人尊称的时候会喊一声闻二爷,但大部分时候只会被叫做闻小二。 闻小二是个爱逗孩子的,如果絮果只乖乖巧巧冲他甜甜地笑,他未必会有多大反应,但谁让絮果把不要搭理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呢?他这人一身反骨,就爱犯贱的去倒贴不喜欢他的人,于是他主动开口:“哎,内小孩,我叫的就是你,糖墩儿好吃吗?” 絮果本想一鼓作气直接跑回家的,不想对方不讲武德,直接一个大脸怼上,把他吓得呀了一声。见没办法躲避,就赶忙用不拿糖墩儿的那只小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说不看,就不看。 特别有骨气。 闻小二都快笑疯了,也更加被激起了挑战欲:“我不就是和你爹告了一回状,不让你点那么多灯吗?你犯得着记仇记到今天?男子汉,大丈夫,可不兴这么小气。” 絮果本来想得好好的,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不搭理,他要个听话的小朋友。可是、可是……他还是没控制住,因为真的好想反驳啊:“才不是呢。我阿娘说了,男孩子也可以小气,女孩子也可以很大方,没有什么谁必须做什么,你这是、是,呃,呃……” 一着急,絮果反而想不起阿娘过去说的是什么词了,只能又气又急,站在大门口,喘得小胸脯一高一低。 锦书等人之前跟在后面,这才赶到,不管情况如何,就要上前替自家少爷理论。 闻小二却是个能屈能伸的,已经先一步举手认输:“得得得,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我的祖宗哟,你快别生气了,真气出个好歹,你那个厂公爹还不得扒了我的皮?或者你打我两下,打两下就气顺了,我不让我那犬父去赌博的时候,他也这样,差点气背过气。怎么就没气死他呢?!” 标准的京城碎嘴子。 絮果从未见过这样的父子相处,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那边的闻小二却已经又重新想到了哄小孩的花样,道:“你看,看我手里这是什么?”一只修长可爱毛茸茸的狐獴幼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闻小二的手上,正站起身子用滚圆的大眼睛看着絮果。 絮果:“小猫!” 絮果这个年纪对小猫小狗真的是毫无抵抗力,不过,喜欢归喜欢,他其实是分辨不出太多不同的动物的,他觉得是小猫那就是小猫。絮果今天出门穿着稍微厚了点,显得整个人都很圆,稍稍挪了挪步子就像是在地上滚动,他还是不太敢凑上前,但眼睛里已经写满了渴望,用一种只有小朋友才会有的废话搭话技巧生硬道,“伯伯你养小猫啦?” “……叫哥哥。”闻小二一阵心梗,他还没到三十呢,怎么就是伯伯了? “哦,”絮果乖乖听话,“伯伯,你养哥哥啦?” 闻小二:“???” 10. 认错爹的第十天: 连亭的下属不仅带来了繁多的朝务,还带来了一封不苦大师的信。 黄白的信纸,没有落款的信封,再搭配上宛如鬼画符的字,确实是闻不苦本人写的没错了,旁人想模仿都做不到像他这样没有礼貌。 不苦的信就像他不靠谱的性格一样,全文只有没头没尾的一句:“啊,之前好像忘记说了,你儿子很旺你的,不用谢!” 连亭嗤笑一声,就想直接烧了这“脏东西”了事,他并不相信什么命理,也不想哪天被儿子误以为他照顾他是因为什么见鬼的很旺他。就在信纸刚刚被烧起一个小火苗的时候,连亭却突然刹闸,反应了过来:“不对!” 连亭的心腹之一破笔就跪在一旁,信是他带回来的,见厂公如此开口,心下不由一紧,生怕自己办事不利,带回了什么不应该的东西。 幸好连亭只是说:“我们被不苦骗了,他根本没有离开京城!” 破笔不算大的眼睛睁到了极致,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他们当日奉命去带不苦大师回来的时候,也不是只被他贴在门上的一张字条就糊弄过去的,是真的进了道观里面去查看,发现那里人去楼空,连不苦大师平日里惯爱带在身边的两个童子都不在。 今天收到信的时候,也有让探子去确认过,送信之人来自城外的驿站,是在城门开了后才直奔东厂,言明有信送给督主。 连亭摇摇头,把没烧完的信给了属下:“如果他不在京城,他给我的信里就会说,你‘未来’的孩子很旺你,而不是如此笃定地直言‘你儿子’。”不苦能在信中如此写,也就说明他同样听到了京中最近甚嚣尘上的有关连亭认子的八卦。 假设这八卦已传出京城,又刚巧被云游的不苦听到,他的信也不可能这么快就送到京城。 ‘某种意义上不苦还真的算对了,我儿子可真旺我,’连亭勾唇,重新把信烧了个干净,看着火苗心想着,‘不然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抓到不苦的小尾巴。’ 破笔恍然:“大人英明。”就是不知道这不苦大师能藏在哪里了。 “长公主府去了吗?”连亭微微垂眸,在脑海里搜寻着闻不苦能躲藏的地方。他这个公主子的人缘一直很不错,但自从他宁可出家也不要登基的骚操作出来后,就彻底惹恼了首辅杨尽忠,亲友们敢私下里接济一二,却肯定不敢明面上邀他过府一叙,除非不想在官场上混了。唯一能扛得住压力的,只有不苦的亲娘,贤安长公主。 破笔哂笑:“长公主府大门口至今还竖着‘不苦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看得出来,长公主是真的很生气了。 娘亲不要,亲朋又不能投奔,那他能去哪儿呢? 不等连大人再想,他儿子已经像雨后的春笋一样,从书房的窗后小心翼翼地冒出了头。一开始只是试探性地拉开了一点点窗,见里面没人阻止,动作才逐渐大胆了起来,等半扇窗户全部被拉开,就从后面晃晃悠悠地出现了梳着两个小揪揪的包包头。 那是一个标准的总角发型,绑头发的丝带两边还绣着小孩子最喜欢的陶响球。连亭今天早上亲眼看见锦书给他儿子绑脑袋上的。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有一只小手扒框借力,终于露出了絮果的那张肉乎乎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明亮,正与连亭四目相对,被抓了个正着。 连亭朝儿子怒瞪,他之前是怎么说的?阿爹忙公务的时候不能打扰。 小孩却一点也不怕,反而开开心心地又朝着他举起了一只手,那里正拿着一个已经开始化了的糖墩儿。 就好像在说,我们偷偷吃,不让别人知道。 絮果自认为选的地方非常巧妙,他开的这扇窗是背对着阿爹的“朋友们”的。他之前已经考察过了,阿爹商量事时,总是阿爹一人端坐一旁,“朋友”们站在对面,他现在开了他们身后的窗户,自然就只有他阿爹能看到了啊。 连亭再有天大的火气,也只剩下了哭笑不得。他一想反正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找不苦那个傻逼也不是这一半天就能找到的,那不如今天就到这里吧。 然后就真的散会了。 东厂的下属们面上不显,内心却一个比一个开心,甚至有点不敢置信,这都多少个休沐了,他们终于能稍微早一点下班了吗? 是的,就是这么卑微,他们根本不敢想休假,只求早点下班。 窗外的絮果已经欢呼出了声,然后……经过漫长的摸索,他才颤颤巍巍地下了凳子。凳子就像梯子,永远都是上去容易下来难,尤其是在絮果的一只手还被糖墩儿占着的时候,高高的凳子之于他就是一道天堑。 等絮果征服天堑,他就快乐地带着糖墩儿跑向了他爹。每次絮果都是如此,买了什么,永远都会记得给家里大人也带一个。 连亭分析着絮果的行为,觉得这应该是来自他阿娘的言传身教。 也就说明了絮果过去的生活是不愁钱的。 一个有钱的、最近病逝的女户,曾独居江左,还带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儿子,明明应该是挺好找的特征,为什么就是能至今都没有消息呢? 连亭无法理解,就像他找不到絮果的爹一样震惊。 连亭曾故作考校,以“阿爹考考你,看你知道阿爹多少事”为名,旁敲侧击的从絮果口中侧面了解过他那个亲爹。知道了对方姓年,应该是姓年,或者其他类似的姓,小朋友的江左口音真的很要命;曾经作为探花打马游街过;长得特别好看,老家应该也是江左的…… 但是偏偏连亭让人查了一圈京城的官员,包括这些年外放、被贬乃至是犯事蹲监狱或者砍头的,没有一个能对得上全部的信息。 要么不姓年,要么不是探花,要么不好看。连亭不得不放宽了寻找条件,觉得有可能是孩子记错了,亦或者他爹在孩子面前被美化过了头。 糖墩儿已经被絮果送到了阿爹嘴里,他真的好着急啊,因为……:“再不吃,糖衣就要化完了。”那可是糖墩儿最好吃的部分! 连亭其实不是那么爱吃甜的,只是看着儿子如此焦急又认真地献宝眼神,他又会觉得这甜也不是不能承受。 厂公心情大好,遂决定提前把准备好的惊喜告诉儿子:“我们下午去逛开源寺吧?” 开源寺集市是京城最热闹的市场之一,不仅有南来北往的全国商品,外国的舶来品、草原之外的蛮人特色等奇巧之物,在这里也能找到不少。除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外,开源寺这边每天还有很多说书、杂技等撂地类的表演,美食更是不胜枚数,尤其是在逢十休沐的这一天。 “我知道,我知道。”絮果已经学会举手抢答了,白皙的小脸上满是兴奋,“我在来京城前,阿娘就和我讲过的,开源寺是商业中心,购物天堂,可好玩啦。” 和泾河夜市、千步廊早集,并列为全京城最大的商圈。 絮果一早就想去了。 连亭也是计划许久,想带爱凑热闹的儿子出去玩玩。只是让其他人带絮果他不放心,只能由他休假了亲自来。 前几日在小皇帝问起时,连亭都难掩口风,和陛下很是说道了一下自己完美的休沐计划。集中上午把朝务突击完成,中午就能动身去开源寺吃饭了,开源寺的斋饭全国有名,如果儿子吃不惯素食,饭后还能去一整条的小吃街闲逛,等逛得差不多了,胡人的喷火表演也就开始了…… “我们还能顺便给你买副双陆。”连亭一边换衣裳,一边对絮果道,“那边有个不错的棋子店,用的都是不易褪色的周城漆,棋子的棱角也总能打磨得圆润又光滑。”不会扎伤孩子的手。 连亭是从下属口中知道的,下属则是从巷口下棋的那些大爷们群里打听来的,他们象棋就是在那边买的。 絮果却一脸茫然的回看他爹,什么双陆? 连亭:“???”这不是你之前闹着要的东西吗?我才让人去和商家预约好了下午去拿棋! 絮果认真回答:“可是,阿爹我现在想养狐獴了呀。” “!”连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诉了自己一百八十遍,孩子的三分钟热度就像三月的天,做不得准。莫生气,这就是小孩子啊,这就是你儿子……可去特么的儿子吧,“狐獴?连絮果,你看看你像不像个狐獴?!” 11. 认错爹的第十一天: 然后,连双陆就领着连狐獴出门了啊。 这一次连亭没有选择骑马,而是提前让人备好了稳妥的马车。双辕四马的轩车,青色篷盖,八銮锵锵,和寻常朝臣出行的大车没什么区别,只是在内里铺满了各色柔软的绣垫,尽可能缓解了小朋友一路上的颠簸之苦。 但絮果却更想骑马。他不是那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哭闹不休的小朋友,只会倾向于“讲道理”。 一路被阿爹牵着手出门,絮果都在积极建议,试图说服他爹骑马更帅。哪怕是在被强行抱上马车的时候,小嘴还在叭叭,不肯放弃:“掠影超威风的!”哪怕不骑掠影,马厩里还有浮光、雷电和旋踵,每一匹都被养得油光水滑、四蹄生风。 连亭不得不抬手,轻轻捏住了儿子的上下唇瓣,捏出了一个小鸭子。小鸭子非常不服气,开始哼哼唧唧地抗议。“讲道理”都行不通的话,那他就只能…… 连亭眼疾手快,趁着絮果刚张嘴,就叉了块桌子上的玉露团进去。 絮果:“!!!”玉露团真好吃! 世界终于安静了。 玉露团是大启一直很流行的点心滴酥的变种,变得更贵的版本。以前滴酥因制作不易,只在权贵阶层流行,后来南边崛起了一个总能拿出各种奇巧之物的年娘子,对滴酥进行了改良,变得让所有人都能吃得起。权贵这边的厨娘们就与时俱进的又搞出了更难制作的雕酥,也就是玉露团。 连亭颇为喜欢这种打擂台,因为他有的是钱,多贵都可以买得起最好的那一款。而他的儿子值得最好的一切。 不过,絮果其实早在江左的时候,就吃过了,准确地说,他当时吃的是滴酥。不仅如此,他还陪阿娘一起做过,听她一边柔声说“素手淋沥而象起,玄冬涸冱而体成*”,一边踮起脚尖站在桌边,看着阿娘将已经拌好蜂蜜的白酥,一点点地滴淋到食碟上,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化腐朽为神奇,把白酥变成了山峦迭起的模样。 滴酥外表很有弹性,但入口即化,奶香浓郁。用絮果他娘的话来说就是,这不就是蜂蜜奶冻吗?他娘还自主研发出了不同口味,茉莉,香蕉……还有更纯粹的牛奶原味。不管是什么季节,絮果总能看到她娘捧着滴山吃个痛快。 “好了,再冷冻一下就能吃了。”阿娘拍拍手,俯身贴了贴儿子软乎乎的小脸蛋,笑弯了一双眼眸,“我们絮哥儿今天表现超棒的哦,等一会儿就奖励你吃一点吧。” 絮果那个时候还小,连数都不怎么会数,却已经很会讨价还价,比划着“二”的手势和娘说:“吃两点!” 数学挺好,但量词不行。 有的吃,絮果也就忘了什么骑马才更帅的想法,等到了香火过于鼎盛的开源寺时,小朋友不那么稳定的注意力早不知道被转移到了哪里。 开源寺是座占据了一座山的千年古刹,在雍畿城外足足有五百余亩地那么大,是絮果此前从未见过的规模。来往的客商也不局限于京城的人,它辐射了附近所有的县乡,隔壁省或者更远的外乡人都会慕名而来。 各式摊位从山门前的小广场一路铺到了大雄宝殿前的大广场,令人目不暇接,真的是卖什么的都有,吃穿用度一应俱全,还按照种类进行了详细的划分。 想要一天就把这里逛完,是小短腿絮果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只能优中选优,努力择取。 因上午下班早,离吃午饭还有一些时间,厂公特意让儿子先选他想去的地方。 就在絮果的小脑袋都快要被不同的选择烧干净的时候,北疆王世子闻兰因也难得被放了风。当然,是带着大批北疆军的高手以及他白龙鱼服的皇兄一起。虽然上次被连亭骗着吃了胡麻饼,但小世子一颗想要回北疆的心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歇,只心里多了一个“雍畿人真是卑鄙极了”的地图炮小心思。 皇帝却因此觉得连伴伴非常会育儿,大概是因为连伴伴有了自己的儿子。皇帝隔三岔五就会和连亭取经。 也就有了如今这个转移阿弟注意力的出游计划。 其实皇帝自己都没来过开源寺,或者准确地说,自打从北疆到了雍畿,他就只去过皇宫和天坛,行动轨迹和他六岁的弟弟高度重叠。 对于这趟开源寺之旅,皇帝自己心里都充满了期待。他已经和连伴伴提前打听好了,该怎么玩,去哪儿玩,什么路线人少一点,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甚至连出发时间都和连亭之前计划的差不多。 只不过他们一行人选择了骑马,也因此,虽然他们出发得晚,但他们比连亭父子还要早到一步。 只是他们到是到了,人却僵持在了原地。 让裹的和个团子似的絮果一下马车,就明白了他爹为什么没答应他骑马。 因为这个天气骑马是真的冷啊。如今已是雍畿的深秋,虽还没有完全入冬,但雍畿的冷,谁体会,谁知道。如果骑马,那就要在寒风中疾驰,任由凌冽的北风从领口呼呼灌入,越是好马跑得越快,也就是说冻得越狠。 小世子虽然看上去还是脊背挺直、倍儿精神地骑在马上,但其实整个人都僵了,浑身冰凉,宛如冰雕,抓着缰绳的指关节红得发紫。 偏偏骑马是他提出的要求,他不能怂! 闻小因努力控制着发白的唇瓣,不让自己的寒冷被哆嗦出卖。他现在连转头都做不到,只能目视前方,生硬地问他皇兄:“阿兄,你怎么还不下马?” 皇帝这边的脑瓜子也是嗡嗡的,人都麻了,还在嘴硬:“朕,咳,我还想在马上看看。阿弟你呢?” 小世子一脸深沉:“我也是。” 其他做普通护院打扮的北疆军此时都差不多,穿着最薄的绸缎秋装,连个披风都不肯穿,却还要和同袍谈笑风生。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对吧?北疆有多苦寒全大启都知道,想当年他们大冬天跟着老王爷去奇袭蛮人,那大雪,那冰川…… 他们北疆军,主打的就是一个火气旺! 但一行人却骑马站在开源寺的大门口,久久没有动弹半步,直至逐渐接近正午的阳光,才一点点晒化了他们的倔强。 忽而就听到不远处马车里传来了一个童声,正脆生生地说:“阿爹,这玉露团真好吃!” 絮果双眼眨巴眨巴地看向他爹,暗示得不要太明显——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们回去是不是也能吃? 北疆军的大长腿哥哥们不由跟了一个哆嗦,这鬼天气吃玉露团?你们雍畿人难不成都是火炉做的? 小世子不知道冷不冷,他只是想起了他们晚上还要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在经过脑海里长久的挣扎后,他还是小声对皇兄说:“我们回去的时候,还是买几辆马车吧。” 皇帝:“……嗯。” *** 虽然连亭和小皇帝在山门前有过短暂的邂逅,但连亭自认为是个“内向”的人,内向到在休沐日遇到顶头东家,根本不好意思上去相认。只第一时间给下人使眼色,一行人悄声后退,扛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絮果扭头就跑路了。 连亭一边跑,还一边在心里想着,陛下在这个兄友弟恭的温情时刻,肯定也是不想看到我的,我怎么能上去打扰呢?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絮果只觉得和阿爹玩了一个很好玩的游戏,被扛起来后就一路笑个不停,他们抄小路,快速略过了小广场、三道门广场、二道门广场……中途路过集中的玩具摊时,连亭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捂住儿子的眼睛。一直到大雄宝殿后面的文玩城才把絮果放下。 絮果却还觉得不够,伸着手对阿爹说:“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连亭哭笑不得地抱起儿子,准备满足他的愿望,顺便和他商量:“咱们稍稍改下行程,好不好?先去吃饭。” 免得一会儿逛着逛着又和那对皇家兄弟来个不期而遇。陛下人很好,但如果能不在休沐日遇到就更好了。 絮果不疑有他,咔咔点头,和阿爹在一起干什么他都会觉得开心。 文玩城的后面就是素斋楼。素斋分上下两层,一楼每位只收取十文钱,吃多少都是十文钱,素面、素包子并各色素菜,可谓是应有尽有,其中最出名的便是观音面,颇受香客追捧。二楼就是单点了,价格也会相较于下面贵上不少,还会收取茶位费。但胜在环境素雅,人流较少,只有京中有头有脸的权贵前来礼佛时,才会选择上二楼。 不过,楼上楼下都一样,不设包厢,二楼顶多只有半包的阁子。没什么原因,从素斋楼建立的那一天起,就是这么一个模样。 絮果学着他爹,似模似样的看起了竹简上的菜单,却其实一个字也不认识。 但他看到了隔壁桌点的甜点,红酥!红酥是滴酥的平价版,用果汁染了颜色,勾兑的也不再是蜂蜜,而是更为便宜的蔗糖,但口感上却更甜了,在大启很是风靡过一段时间。 “阿爹,我要吃那个。”絮果指了指红酥,甜食对于小孩子的吸引力是致命的,他根本把持不住。 连亭却皱起了一双细眉,这一路上絮果可没少吃这又凉又甜的东西,他只能哄着儿子道:“你看得懂那上面写着什么吗?” 他指的是二楼供奉的一尊监斋菩萨*两旁的对联。 絮果老师的摇摇头。 “那太好了。”连亭对儿子和善地笑了笑,“爹是说,你看不懂,爹念给你听啊,上面写的是,小孩子,不能吃,非要吃,闹肚子。” 絮果:“!!!” 皇帝一行人也按照连亭最初的规划,一到开源寺就直奔了素斋楼,闻兰因正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就听到了连亭父子的对话,他看了看对联,再看了看那边正在哄骗小孩的连亭。 又是你,大骗子! 不等絮果有什么反应,闻世子已经闪着正义的金光健步上前,对絮果一脸认真地建议:“快跑!他骗你!” 12. 认错爹的第十二天: 两队人马相遇的那一刻,仿佛连空气都是尴尬的。 絮果想的是:你谁?他真的很不喜欢一些没有边界感的行为,好比当着他的面,指控他爹是个骗子。 小皇帝想的是,这傻逼弟弟,怎么能得罪我的育儿夫子呢?我到底是当场揍,还是回去揍? 连亭则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小陛下这不会是全盘照搬了他当初的出游计划吧?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先带儿子在下面逛! 只有北疆王世子插着腰,理直气壮的想,我今天可是做了好大一件功德呢!漂亮的小弟弟为什么还不来谢谢我? 打破尴尬的,自然只可能是连亭,他利索的上前请安。作为在皇宫这个大染缸里一路披荆斩棘的人精,连亭见陛下微服私访、雅兴上头,自然不会蠢到当场点破对方的身份,他用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称呼:“大郎君,二郎君。” 小皇帝果然龙心大悦,甚为满意的点头,并说了句:“如今我们都在外面,不必多礼。” 然后,他们就真的不拘礼节的坐在了一桌。 四方桌,一人一面,小皇帝居于上手,左边坐着他的倒霉弟弟闻兰因,右边是自请方便布菜的连伴伴,对面则是已经脱下厚重的外衣,只穿着宝蓝缎子的絮果,明媚皓齿,笑容灿烂。小皇帝心想着,真不愧是连伴伴亲大哥的孩子啊,两人都这么好看!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好像有些拘谨,不太爱说话。 在连亭和小皇帝二人开始沟通点什么斋菜时,一直不怎么安分的小世子就开始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错不错、直勾勾的盯着絮果。就像小狼崽子似的,透着说不清的野性与直白。 絮果、絮果很显然是被吓到了啊。 他本来是个挺活泼爱笑的小朋友,却因为这个一直盯着他不说话的“柿子”而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正襟危坐在凳子上,双脚悬空也不敢晃,全程不是看着窗外被阳光铺满的枝头,就是低头盯着桌面,很鸵鸟的在心里默默做法,别看我,别看我,快走开,快走开。 可惜,连小道长的道行不够高深,念了半天咒语也不管用。右手边的闻兰因见絮果坐在一边不说话,盯的就更起劲儿了,一双深目就像寒潭。 看的人心里毛毛的。 也让点完菜的小皇帝终于发现了不对,平时和他杠的时候那叫一个才思敏捷,今天怎么突然就深沉了起来?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小皇帝轻咳了一声,主动笑着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啊?” 絮果先看了看他爹,在得到阿爹的点头后,才壮起胆子,用略带南方软糯的口音大大方方回了句:“我叫絮果。” “我叫兰因!”闻小因立刻插话。 “没人问你。”小皇帝没什么好气的瞪了眼他的怨种弟弟,这不是挺会说话的嘛,刚刚到底在干嘛啊?一直努力想当个端水大师的小皇帝,又对一直没说话的连伴伴道,“真是缘分,他俩的名字正能凑成一个成语。” 连.纯文盲.絮果茫然的抬头,什么? 絮果的娘一直坚持小孩子就要有一个快乐幸福的童年,打算等儿子六岁之后再安排他上学,不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突然病重,絮果上学的事也就只能等他进京后再说了。 闻世子就不同了,他早早就开始读书识字,哪怕进了皇宫,功课也是一天没有落下,尤其是对自己名字的寓意,他不知道听旁人说过多少次。兰因寓意像感情兰花一样美好,是他父王母妃伉俪情深的见证。 絮果的意思,他也机缘巧合的知道,是注定离散的结局。 小小的世子蹙起一双剑眉,瞪着他的皇兄道:“这个成语的意思一点也不好,我不喜欢。”说完还尤觉不够,又转头一脸认真的建议絮果,“不然我给你改个名字?咱们一起取个连起来吉利点的。” 絮果:“???”你有病吧? 絮果不怎么会骂人,“你有病”已经是他能够想象到的措辞最严厉、最难听的话了。 一直到菜上来之前,絮果都气呼呼的没再和闻兰因说过一句话。当然,他本来也没打算和他说话,只是如今拒绝的更明显了一点。 小世子好像对此全然未觉,在箸瓶*被端上来的时候,还主动给絮果拿了香箸。 京中奢靡成风,酒楼行业攀比严重,除了卷饭菜的味道、摆盘和价格外,现在已经比到了用餐的餐具上。你家用黄花梨的筷子,我家有名家亲自所画的食屏,哪怕连开源寺这种清净之地也无法免俗,与时俱进的跟上了香箸之风。 絮果远在江左,哪儿见过这种阵仗。颇为茫然的接过了散发着香气的木筷,整个人都有点懵。 也就顾不上生气了,只前倾身子,小声问阿爹:“兰因是不是偷玩他娘的胭脂啦?” 连亭:“???” 絮果有理有据:“不然为什么他拿过的筷子是香的?” 连亭的视角更加独特一点,也“小声”和儿子咬耳朵:“你是不是偷玩过你娘的胭脂?不然你怎么这么熟练?” 絮果一脸沉痛,往事不堪回首:“我娘打的可疼了。” 小皇帝全程听了个一清二楚,很努力的绷着脸,才维持住了自己天子的威严,没有当场笑疯。只觉得连伴伴家的这个小弟弟不只人长得可爱,性格也很好玩。他再暗暗看了眼自家那个宛如峨眉山猴子的弟弟,心好累啊。 斋菜上来之后,闻世子无处安放的前揍,就表现的更加明显了。 他根本不肯好好吃饭,反而又开始一个劲儿的盯着絮果,絮果夹哪个,他就跟着夹哪个。一次、两次絮果都很有礼貌的让了,但次次如此,絮果也不是没有脾气的啊。 他怒视看向闻兰因,你果然是有病吧?! 有病的小世子却眼睛一亮,像挂了霜的葡萄似的开始放光,全身上下都在跟着往外冒一种不知所谓的开心。 絮果……本来都做好吵架的的准备了,但看对方精神好像不太对劲儿的样子,又默默的怂了。 闻兰因:“!!!” 连亭虽然一直在一旁给陛下布菜,却也眼观六路把两个小朋友的官司都看在了眼里,很是无语了半天,转而开始平等的给三个孩子分别夹菜,个人吃个人碗里的!只不过他给他儿子夹的都是他儿子会喜欢吃的,给闻世子的嘛,只能说都比较营养,对身体好。 至于闻世子喜不喜欢吃,那就不在连太监的考虑范围内了,毕竟他主要负责伺候的是皇帝吃饭嘛。 小皇帝小小年纪就已经颇有上位者的成熟,只会教训明显吃饭速度慢下来的阿弟:“不能挑食,好好吃饭。不要东张西望。” 规矩,规矩,处处都是规矩。 闻.规矩受害者.兰因再次想要闹了,他要回北疆,他要回北疆,他要……闻兰因看了眼旁边一直安安静静捧着小碗、连伴伴夹什么就吃什么的秀气弟弟,好吧,雍畿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忍了! 絮果再次在心里做法:快吃快吃,快走快走! 可惜,天不遂人愿,特别是不遂小朋友愿。饭后,阿爹口中的大小郎君也并没有着急离开,反而大的那个表示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都是来逛开源寺的,大家就结伴而行吧。小的那个点头如捣蒜,继续双眼直勾勾的看着絮果。 可以说是非常没有边界感了! 絮果躲在阿爹身后,再次变成了那个不太敢和阿爹朋友搭话的腼腆小朋友。就在连亭有些担心儿子,大脑飞速转动着该怎么帮孩子解围的时候…… 小皇帝很有大孩子的样子,先征求了两个小的意见:“接下来你们想去哪儿?” 闻兰因大声表达意见:“我想吃肉!” 刚刚在素斋楼里,他都没好意思说,但他真的很想吃肉啊,他需要肉。一顿素斋吃下来,没有一滴荤腥,哪怕很好吃也会让他有一种没有吃饱的感觉。 小皇帝:“???”在寺庙里,你特么想吃肉?你怎么不想上天呢? 絮果、絮果虽然没说话,但他……其实也想吃肉QAQ。 刚刚还气氛微妙的两人,关系瞬间突飞猛进,并开始一致对外。只要你也爱吃肉,就是我的好朋友! 认错爹的第十三天: 然后,他们就真的去吃肉了啊。 因为连亭总会有办法。 连亭这个出游攻略是真的做的很详实,事先就预设过各种情况的应对方法。儿子吃完斋饭闹着要吃肉?这突发情况简直是小儿科中的小儿科。谁又会不喜欢吃肉呢?人之常情罢了。 连大人就像一个成功的“赶尸人”,赶着所有人前往了下一站,也就是素斋楼后面的烧朱院。 烧朱院,顾名思义,就是烧猪肉的地方。在这里不仅可以吃荤,连最初烤猪肉的惠明法师都是寺里的出家人,其最出名的拿手好菜便是炙豚,不少名士文豪都是他的座上宾,更有人留下了“猪肉尤佳,一顿五觔*”的墨宝广为流传。 “别问在寺院吃肉合不合适,红尘万丈,人家方丈说不介意那便是不介意,旁人也没必要上赶着狗拿耗子。”连亭风趣幽默,边走边介绍,颇像个合格的导游。 在先帝朝之前,大启就已经很推崇开源寺门口的这类万姓交易了,也就是庙会、集会的前身。彩色的帷幕,露天的摊位,无不推动了各地及全国的经济发展。百年前,开源寺是第一个站出来响应的,并真的对如今繁华的盛世起到了极大的积极作用。 在深山中苦修是佛,在闹市中诵经也是佛。 当然,开源寺也因此得到了朝廷的褒奖、巨大的客流量,以及远超其他寺庙的鼎盛香火,每每定期开展的佛教传道活动更是捧场者众。各院的僧侣姑子还能在前殿廊下寄卖出售些自己做的东西、临的佛贴,挣些贴己。 这是一场共赢,在僧俗几乎已经看不到界限与区别的交易中,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小皇帝恍然,点头附和;“那位方丈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包容万物。怪不得我刚刚不管是在大殿还是后廊,都见到有人公然摆摊算命,还有售卖道冠和铜钱剑的。” 在佛家的到场卖道家的法器,路子属实是走的有些狂野了。 连亭却见怪不怪:“是孟家道冠吧?”您大侄子不苦大师挂名的产业,摊子铺的极大,整个北方的主要城市都能见到身影,说来怪不好意思的,连亭正是其店铺的主要投资人。 虽然连亭不信神佛,但他不得不说,搞宗教迷信是真的赚钱。 这也是连太监如此有钱的原因之一。 连接着素斋楼和烧朱院的,是铺满了道路两旁、整整一条街的小吃摊。天南海北的各地特色小吃,花样繁多,热闹异常。絮果一眼就看上了挂着“苦乐参半”招幌的摊子,他不认识字,但他认识招幌上挂着的碗形牌啊。 这家卖的是川蜀一带的红油米缆(米线),红彤彤的一碗,又酸又辣,所以取名苦乐参半。 絮果在吃辣方面,可谓是又菜又爱吃,本来连亭见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还以为他在江左时有多能吃辣,结果小朋友一口下去就开始飚眼泪并嗷嗷叫唤:“阿爹,这米缆打我!米缆打我!” 连亭:“……”那就不要再吃第二口了啊。 但小朋友已经很勇的又呼呼旋风吸入了第二口,舌头再次被米缆疯狂殴打。小皇帝已经顾不上自己吃,只在一旁看着,忍笑真的忍的很辛苦。 北疆王世子闻兰因小朋友就不同了,他有事是真笑。 絮果:“!!!” 本就是因为爱吃肉而临时建立、岌岌可危的友谊小船,瞬间倾覆。絮果的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仿佛又火焰在跟着他的舌头齐齐燃烧。然后,絮果就干了件他长大后每每想起总要捂脸的崩溃事,他直接把用筷子卷好的第三口米缆,塞到了正开口大笑的世子嘴巴里。 连演技极佳的连亭都不禁睁大了眼,想要上前替儿子弥补失控的场面。 幸而,小皇帝终于没能忍住的捧腹大笑,缓解了所有要命的危机。皇帝这个哥哥吧,对弟弟好是真的好,毕竟他就弟弟这一个亲人了,但该嘲笑的时候也是一刻也不会落下。 只能说是亲哥,没错了。 闻世子的贴身侍卫已经就位,就等着世子爷开嗓玩命嚎啕时上前安慰。 毕竟按照闻世子一贯一点委屈都不肯受的习性,遭遇这样的辣觉攻击,他肯定是要闹个天翻地覆、举世皆知的。但是这一次,他没有,不仅没有,还非常反常的把所有絮果喂过来的米缆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辣的,小世子白皙的脸颊被迅速染上了两坨红晕,眼睛只盯着筷子尖尖,好一会儿都不怎么敢再去看絮果。 絮果其实在戳过去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幸好,闻兰因没有哭闹,他也就顺势安静了下来,再不敢惹事。 一直到离开苦乐参半的摊子,闻世子还颇有些遗憾,频频回头,真的不再多吃一口了吗? 絮果:???什么毛病? 一路走到烧朱院,三个小朋友已经撑的完全吃不下炙豚了。 但连亭还是让人买了些,拿油纸包好带走了。他按照之前的计划,带着众人开始了重走回头路。从山顶庙中最高的一道门,顺着下山的台阶,往人声鼎沸的山门处走去。这一回就不是之前快速略过的走马观花了,而是从“金碧辉映,云霞失容*”的庙宇,一路细细看向了“珍禽奇兽,无所不有”的林立商铺。 这个途中,再次路过了不知道多少个玩具摊位。 连亭每次总能有办法在儿子看到前,转移他的注意力,一会儿絮哥儿你看,那个果子像不像一个五角星?一会儿抱起儿子转个圈,原地飞起来的絮果笑的别提多开心了。 一开始还好,但这种把戏次次来,连最傻的闻世子都品出不对了。 只是闻小因不太敢确定,小声和他哥确认:“连伴伴是不是不想让絮哥儿看见玩具?为什么?” 说实话,小皇帝也有一些茫然,但身为哥哥,不能说不知道,他只能硬着头皮尬编:“因为这些玩具都是民间之物,做工不够讲究,用料也不精细,很容易扎伤。你看见什么喜欢了,就告诉我,回去让内官监用好料子给你做。” 在闻家兄弟朴素的价值观里,暂时还没有他们不能乱花钱、家长不让买的概念。只有他们想不想要,以及他们的身份能不能要。 当然,最后这点,在兄长升职成皇帝的那一刻,也消失在了兄弟二人小小的生命里。 路过殿前时,他们也随大流去上了香,只是上香的人实在是太多,连亭本有意去和寺里沟通,给小皇帝清场。但小皇帝却反而觉得排队也是很有意思的体验,他这一趟本就是要与民同乐,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 “求神拜佛,本就是心诚则灵。” “您以后一定会成为极好的……东家。”连亭见缝插针的捧了捧。 絮果却在一旁大胆开麦:“可是我娘说,求神拜佛最重要的,是和菩萨说清楚你是谁,家住哪里,网名是什么,身份证号是什么。不要让菩萨的愿望应错了人。” 絮果其实也不懂什么叫网名什么叫身份证,但不影响大家理解其中深意。 看上去大家都面色不显,但刚刚两个已经跪过的北疆军大哥,又状若无事的重新排起了队,准备再和菩萨详细说一声自己到底是谁。 人实在是太多了,哪怕是大家排队,也是人挤人。但哪怕再挤,也没道理一头磕在蒲团上时,也要挤在一起。絮果看着和他挨的无限近的闻世子,终于说了他自认为非常重的话:“你是不是眼睛有疾?” 翻译过来就是,你瞎啊,旁边的蒲团不能拜吗?为什么非要和我挤在一起? 但没想到小世子却一脸惊喜的回:“你怎么知道?” 絮果:“???” 闻兰因自小就有眼疾,也说不上来是哪一天,一觉起来忽然就觉得世界花花的,不用力眯着眼睛看,就容易看到重影。他父王母后请了不少小方脉*的圣手,又是针灸又是吃药,类似于鱼眼睛一类明目之物更是没少吃,却始终效果了了。 絮果一下子就内疚了起来,原因他之前盯着我看,只是因为看不清楚吗?絮果在江左有一个生来跛脚的好朋友,常被其他孩子取笑,很是自卑,絮果没少为他与别的孩子打架。 因为阿娘说,这样是不对的,他只是生病了,我们不应该因为别人的不同就去嘲笑别人。 虽然……看闻兰因的这个态度,看起来是一点都不自卑的,但絮果还是软和下了态度,不仅主动分了大半的蒲团给闻兰因,还在给菩萨许愿时,郑重其事的把他第三个愿望让给了对方,希望闻兰因的眼睛能早日好起来。 絮果的前两个愿望,自然一个是许给了阿娘,一个许给了阿爹。 “希望阿娘能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过的超开心。” “希望阿爹在这个世界过的超开心!” 对于絮果小朋友来说,能每天都过的超开心,就已经是一件特别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了。 紧密围在小世子身边的北疆军小哥,都颇为不可思议,私下交换了好几轮眼神,这还是他们知道的那个世子吗?他竟然不介意别人提到他的眼疾,还主动自爆?我们世子不会跟上什么脏东西了吧? 然后,他们就看到性格其实挺急躁霸道的小世子,正在偷偷瞪每一个试图挤到絮果的人。好的,放心了,还是我们的世子没错了。 两个活泼的小朋友的关系再次好起来之后,这一下午的旅程就变得格外欢声笑语。从聚集了大批文青、专卖文玩古籍的资圣门,到八角琉璃阁,再从靠近大雄宝殿的有名字号,武器弓箭、时令水果的无所不包,到钟鼓两楼天王殿…… 连亭几乎是在心里倒数着数,不多不少刚刚好的对上了儿子越走越慢、可怜兮兮回头求救的小眼神。 别问,问就是还能走,只是走的极其缓慢,慢到像皮猴一样窜来窜去、来回跑步的闻世子已经第八次凑上来询问:“絮哥儿,要不要我牵着你?” 絮果:“……”我们虽然关系好了,但也还没有好到可以互相叫絮哥儿、兰哥儿的关系吧?这不是长辈才能叫的吗?絮果委婉提醒,“我叫连絮果。” “哦,年絮果。”小世子看上去颇为真诚,好奇提问,“你为什么不跟你爹姓连,要姓年啊?” 絮果:“???” 他是不是在嘲笑我的口音?他果然是在嘲笑我的口音吧?他确实不会因为别人有眼疾就不喜欢那个人,一如阿娘希望的,他会平等的尊重每一个生命,也因此,他也不会因为有眼疾的人嘲笑他,他就不讨厌那个人! 认错爹的第十四天: 晚风习习,华灯初上。 机缘巧合相伴一路的两队人马,终于还是走到了分别的交界点。 絮果很努力才没把再也不见的喜悦写到脸上,他借由被阿爹抱着,双手紧紧搂着脖颈,只侧出半个脸颊的小动作,好像稍稍领悟了一点演技之道。 闻世子就……喜怒偏要形于色了,大家还没有彻底分开,只是他皇兄起了个告别的念头,他就已经试图扒拉絮果的手并开始嚎啕:“我不管,我不要和絮哥儿分开,我要带着絮哥儿一起进宫住,或者我住絮哥儿家也行!” 等连亭的下属贴心的赶来马车时,闻世子更是不得了,原地就躺下了。 很爱干净的絮果一脸惊恐:“!!!”你都不嫌脏的吗? 闻兰因其实平时也是个挺爱干净的小朋友,只不过他不是有眼疾看不清嘛,等能看清楚的时候已经在山门前躺下了,那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 比闻兰因更破罐子破摔的是他皇兄。因为小皇帝早就料到了他弟弟的下一步,以前在北疆的时候他就这三板斧,撒泼打滚躺地下,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小皇帝给了身后最为高壮的北疆军小哥一个眼神,对方立即心领神会,按照事先演练过的那样,上前浑厚的一声“世子爷,得罪了”的贷款告罪后,就直接原地干拔,忽的一下便把小世子像扛麻袋一样扛在了肩膀两头。 闻兰因都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腾空而起、世界颠倒了。等他想起来要踹动手脚反抗时,他人已经在装饰豪华的马车里了,还被七手八脚的塞了汤婆子、和裹上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滚毛披风,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待他皇兄一上车,马夫就立刻扬鞭喊了声“驾”。 一骑绝尘,只余飞土。 皇帝好整以暇的坐在了阿弟对面,半歪在软垫上放松走了一天的疲劳,还不忘眯着眼道:“哭啊,怎么不继续哭了?” 闻兰因:“啊啊啊啊啊!”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嗯嗯,嗯嗯,放心吧,我也讨厌你。”皇帝老神在在的挥挥手,嘴上是一点亏也不肯吃。他心情很好的打量起了马车,怪不得婶母对连伴伴如此信重,办事确实细心。他都没有提过马车的事,但连伴伴就是能想到。 甚至还绝口不提早上,和倍儿要面子的北疆军们保持了一个“是谁一路快被冻成傻子了我不说”的默契。 只为需要骑在马上护卫的人准备好了暖和的大氅和骑马的手套。 “夜露深重,还望诸君多保重。”连亭带着儿子并一众手下,目送走了最后一个上马的北疆军。只能说厂公是真的会做人。 骑在马上的北疆军小哥们,都忍不住犯嘀咕: “咱们之前果然是被雍畿的那起子酸儒骗了吧?我看连督主挺好的啊。” “对啊,哪里就诓财挟仇、揽权怙(hu)势了?” “啥?啥?啥?你说了个啥?什么护食?谁护食?” *** 行进的辘辘马车里,絮果正在和他爹玩双陆。 连亭的手下不仅办好了马车和衣物之事,也为连亭取来了他给儿子在博戏店预约的双陆,毕竟连亭今天要侍奉在小皇帝左右,总不好和陛下说“我有点私事,咱们先停一停,让我办了自己的事再说”,这种领导吃饭我转桌的行为,怕不是不想在宫里混了。 但连亭又真的很想把双陆给儿子一并拿上,因为他当时考虑的是万一絮果也舍不得和新朋友分开,非要闹的话该怎么办。 用博戏转移儿子的注意力就是个好办法。 只不过絮果如今看上去好像巴不得与闻氏兄弟分开,一点也不喜欢继续待在一起的样子。说实话,连亭的心里是松了好大一口气的。他不是不希望儿子交朋友,只是不想儿子交身份比他高、尤其是高这么多的朋友。 其实连亭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毕竟从世人的普世价值观来说,这可是能与皇帝、北疆王世子结交的大好机会,傻了才会往外推。 只是…… 连亭摸了摸手中莹润的骰子,眼神在忽明忽暗的车灯下变得晦涩不明,他已经注定要点头哈腰伺候旁人一辈子了,难道他的儿子也非要如此吗? 连亭再次与儿子确认:“絮哥儿,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今天的小哥哥啊?” “哪个哥哥?”絮果一个问题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厂公俊美的脸庞上笑意更浓:“不管是哪个哥哥,我们絮哥儿不喜欢,那就不用和他玩。当然,如果你后面又喜欢了,阿爹也可以为你改变主意。”说完,不等絮果回答,连亭就故意投了两个一点出来,夸张的懊悔道,“哎呀,阿爹怎么还不能行马呀。” 双陆的规则和飞行棋很像,掷采行马,黑白双色,双方各十五个马棋,谁的马先出完,谁就赢了。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唯有投掷出六点,马才能正式行动。 絮果捂嘴,努力不让自己的开心表现的太幸灾乐祸,只手舞足蹈的想要一鼓作气赢下他爹。 双陆作为一种博戏,自然也是要有彩头的。 连家父子的彩头,就是连亭之前让人在烧朱院买的已经切好的炙豚肉,用马车上随行的封闭式小火炉稍微一烤,已经变凉的烤肉就重新变得外焦里嫩、汁水盈口起来。絮果也确实又饿了,非常开心自己没有错过烧朱院的一绝。 连亭很有节奏的控制着棋局的输赢,既不给儿子留下什么得不到的遗憾,又不至于让他吃多了积食,需要请大夫。 等吃的差不多了,东城也就到了。 絮果迷迷糊糊的被阿爹抱下马车,摇摇晃晃的回了内堂,他的眼睛几乎已经要睁不开了,但还是坚持洗漱完毕才上了床。 连亭一直等到儿子彻底睡熟,才小心翼翼的退出了房间,从锦书口中得知了儿子白天突发奇想要狐獴的始末。一听是隔壁那不着调的败家子“鼓捣”的,连亭就气不打一处来,在椅子上坐了又坐,最终还是没忍住,起身直奔对面而去。 锦书等人都吓坏了,误以为厂公这是大半夜的就要让闻小二阖府上下不得安宁,但再怎么落魄那也是宗亲,如今又正值太后想要补偿宗亲的当口…… “奴、奴婢听说,”锦书冒死规劝,“闻小二还有个去了南方的姐姐,不如安排他去投奔。” 隔壁的闻老头不做人,过去赌不了房子,就想拿女儿抵债。事情闹的极大,全京城就没有不知道的,甚至还有人做了“县主抵嫁妆,宗亲卖儿女”的打油诗,被孩子们走街串巷的到处宣扬。 后来闻家到底是怎么收的场不得而知,锦书也只是听旁人说,闻大娘子如今好像在跟着南方颇有本事的年娘子做事。 她肯定有钱,且不可能不管自己的弟弟。 连亭却连看都懒得看锦书一眼,只带人径直出了大门。因为……他不是要去闹事,而是要给儿子买狐獴啊。连亭相信“年少不得之物,将会困其一生*”,至少他自己就是,他虽然嘴上会说絮果像这像那,但其实根本不想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遗憾。 毕竟天知道他们还能相处多久。 只是说来也巧,连大人正想敲门,就看到隔壁院中隐隐约约冒出了灰色的烟雾与惊人的火焰。下人一句“不会又走水*了吧?”,更是让连亭没空再做他想,选择了撞门而入…… 毕竟隔壁确实有过父子相争,直接放火烧房的历史。 待连亭一行人端着水急匆匆来救火,就先看到了空荡荡的四方院中,狐獴一家勤勤恳恳的在站岗放哨,主人闻小二正大汗淋漓、光着膀子蹲在篝火前,辛辛苦苦的串肉串。 一根根果木条上串的花样还挺多,鸡炙、鹿炙、牛胁炙,烤饼、烤菜、烤洋芋,孜然一撒,香飘十里。 而就在肉串的那头,还有一个梳着道髻、穿着深袍的青年,正拿着大蒲扇呼呼扇风,窜天的火光下,对方的背影是如此的熟悉。横看像不苦,侧看像不苦,就是特么的闻不苦! 闻小二还在没心没肺的说着:“唉我说大外甥啊,我怎么感觉家门口有动静?” “滚,叫爹。”不苦大师扇的正兴,恨不能现场再跳一个让大家开开眼,他不甚在意的掐了个诀,老天爷告诉他没问题,“风声吧?再说了,真进来人了又能怎么着?就您家这家徒四壁的,贼来了都得磕两个再走。” “不不不,我是说,你有没有觉得背后有点阴森森的?” “你养的这一帮子小东西,天生就像干探子的似的,一双双招子冒鬼火,大早上在床头盯的我头皮发麻、心里长毛,你不阴森谁阴森?” “咳。”连亭终于大发慈悲的轻咳了一声,点醒“苍生”。 “!!!”二人齐齐回头。 正对了连厂公皮笑肉不笑的眼,阴阳怪气的鼓掌:“大师不亏是大师,您之前算的可真准。”我儿子可不就是旺我吗?这不就找到你了?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不苦大师:救命! 认错爹的第十五天: 秋去冬来,一转眼就到了年末。 自当初闻不苦与连狗剩把有关絮果的误会解除(“这真不是我骗来的小孩啊,我没那么畜生!”大师如是说),又过去了不知道多少时日。絮果的爹娘寻找计划有了些方向上的变动,但结果依旧是不太乐观。 最先被连亭意识到的,就是絮果的爹有可能不姓年,这还是托了闻世子那一日在开源寺的福,那大概是他全天最有用的贡献。 某日清晨,絮果迷迷糊糊的被叫醒,整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钝钝的。絮果小朋友刚起的时候总是这样,用他娘的话来说就是“别人早起有起床气,你早起却需要一个开机缓冲区,恭喜哦,我们絮哥儿今天又打败了全国百分之一的起床人呢”。看见漂亮的阿爹站在床边,絮果下意识的就给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满眼都是懵懂的喜欢。 厂公站在帷幔下,很努力的硬起心肠,趁机哄骗儿子:“絮哥儿能不能用标准的官话,跟着阿爹说一句,阿爹的名字叫连亭。” 絮果卡了一下壳,大概是在早上没接受过这么无理取闹的请求,又总觉得阿娘之前和他说过的阿爹的名字好像不叫这个,阿爹换名字了吗?絮果的脑袋现在就像浆糊,最终他也只是很听话的,用软软糯糯的声音跟着念道:“阿爹的民字叫年林。” 连亭:“!!!”好家伙,八个字,你竟然念对了五个,真了不起。厂公一时间思绪万千,怪不得自己之前找不到人,儿子不仅nl不分,也不分前鼻音和后鼻音啊,他不死心的又测试了一下,“那年龄怎么说啊?” 絮果自信作答:“年林。”不能说是完全相同吧,那也是一模一样。 厂公单手扶额,心下茫然,但还在努力总结,也就是他儿子的亲爹既有可能姓nian,也有可能姓lian,甚至还有可能姓liang,梁?良?凉?除了让搜索范围又扩大了无数倍以外,完全就是白问啊。 “儿啊,”连亭在上朝前,语重心长的对儿子道,“咱们可得好好学官话啦。” “嗯!”絮果一手舀云吞,一手挥了挥肉乎乎的小拳头,雄心壮志的想着,是的,好好学,再也不给闻兰因嘲笑我的机会!我超棒的! 远在长乐宫已经开始跟着武师傅练武的闻世子,大了一个大大的阿嚏,拔剑四顾心茫然,谁想我? 连大人后面又了解到的,就是絮果他娘到底姓什么。 这还是不苦大师提醒的连亭,既然孩子不是他安排的,那絮果是怎么进城的呢?他肯定要有路引吧?不然雍畿守城的士兵根本不可能放他进来。 路引上一般都会写清楚这人是谁,他的显著体貌体征,以及他从哪里去,要往哪里去,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连亭一开始没往路引上想,一方面是他一直觉得絮果是不苦这个傻逼骗来的,另外一方面则是贴身照顾絮果的婢女锦书,并没有在絮果身上发现除了荷包以外的东西,真的兜比脸都干净。他总不能把路引藏在了荷包里吧? 结果,你别说还真别说,絮果他娘是个人才,也不知道她怎么给儿子藏的,当厂公问起来后,絮果还真就从那个小猫荷包里把路引“变”了出来。 真的,连亭觉得只能用“变”来形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也太像民间戏法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连亭发现他儿子其实……姓絮,名果。在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词,是絮果他娘对感情的嘲讽时,连亭也不可免俗的误入了怪圈。今天才反应过来,絮也是可以作为一个单独的姓氏来存在的。也就是说,絮果有可能是跟他娘姓絮。 “你知道你姓絮吗?”厂公哭笑不得的看着手中的路引。 絮果歪头,真诚回答:“知道啊。”他还知道闻不苦大师其实不姓闻呢,他娘说了,一般大家不会跟自己的阿娘姓。絮果如果住到阿爹家,大概就要换一个姓。絮果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只是他觉得他可以姓两个姓,就像他在江左的跛脚朋友,对方的大名叫周吴鹊起。那他以后就姓连絮,名果啊。 连亭:……要这么说的话,倒也没毛病。 重新划定寻找范围后,又这么一直找到了冬天。絮果成功从一个圆滚滚,变成了一个圆圆滚滚,蓬松程度因厚衣近乎大了两圈。 连大人也穿上了滚边毛的大氅,整个人的气质都朝着雍容华贵的方向又加深了不少。 只不过大美人他最近很是有些焦头烂额。 因为朝会的事。 最近朝上除了“廉深廉大人最终上位成功,成了新一任的大理寺卿”外,就没什么大事发生了,也因此,不知道是哪个傻逼旧事重提,请皇帝改认先帝为父,让本来就一直存在矛盾、只是大家暂时潜下去了的朝堂,再次炸开了锅。 大家一路从祖宗礼法吵到了北疆归属,就好像全世界没有一件事能够让他们达成一致。 整整就这么吵了三天,还非要拉着围观群众站队,武将宗亲无一幸免,连亭估摸着就连路过无为殿的狗,大概都要被踹上党羽的一脚。 连亭还要一边努力防着首辅的探子,一边暗中给太后、小皇帝梳理清楚朝臣们最近又在发什么羊癫。 其实真要说也简单,无非就是清流一派希望小皇帝直接认先帝为爹,先帝儿子的身份,能让他继承大统的事更名正言顺。而杨党却极力反对,大启历史上以小宗入大宗的皇帝不只今上一个,也不是谁都认了前面一个皇帝当爹的,如今陛下已经继位,若要改认先帝为父,免不了又是一番礼仪大典的折腾,完全没必要如此劳民伤财。 听起来两边说的都在理,且一个比一个忠君,一个比一个爱国,仿佛他们天生不知道“为己谋利”四字怎么写,只废寝忘食的想为大启的崛起而奋斗终身。 可如果他们真如自己所说的那么伟大,朝堂又怎么会至今还是一片乌烟瘴气? “他们真正图的是什么呢?”连亭给太后、小皇帝“讲故事”也讲了有一段时间,现在正准备缓步进入第二阶段,也就是适当开始引导他们独立思考。猜对猜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想法。 当年带连亭的师父张太监,就是这么手把手教的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不要妄想成为谁的“大脑”,替对方思考。 “能在这个宫里活下来的,没有谁是真正的傻子。他不懂,只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你经历过,却不代表着你就优于对方。”这是当年连亭在被调入长春宫教杨皇后识字前的最后一晚,张师父一边在灯下剪着烛火,一边告诉他的最后一条生存之道。 其实师父这话之后还跟了句“主子永远是主子,奴婢只能是奴婢”,但连亭对此打心里不认同,也就假装性的遗忘了。 对于前者他还是挺同意的。 宫中后妃多选于民间,与杨皇后一样大字不识的,其实还有一位贵妃。贵妃早皇后入宫多年,据说最初负责教她的是一个宫女,这宫女因祖父获罪而被充入掖庭,入宫前跟着女先生读过几本书。 但她始终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我祖上阔过”的愚蠢,既看不上内监是个阉人,也看不上其他宫女出身乡野,最后甚至敢对贵妃指手画脚,觉得贵妃愚钝,不会发现。 但贵妃只是不识字,不是没有脑子啊,她读的懂别人眼神里的鄙夷。 最后这宫女的结局可想而知,贵妃几乎没做什么,只是让过于苛责小节的先帝发现了她那点没被打散的高心气,人间就再容不下她这尊大佛了。 先帝觉得你今天敢自持出身鄙夷贵妃,明天是不是就敢不满祖父判决来刺杀朕啊? 别问这两者之间的逻辑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先帝就是这么个善于想象的小心眼。但如果不是杨皇后与连亭说,连亭甚至都不会知道贵妃也曾在这里面出过力。她在整个事件里看上去就只是一个被欺负了还不自知的傻乐天然派。 当然,也是因为这位敢想敢干的“天然派”,才直接导致了先帝绝嗣。但这些就没有必要继续展开回忆了。 连亭的重点是,这些往事决定了他不会小瞧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从北疆来的、只有十岁的小皇帝。 皇帝没有着急回答连亭,因为他确实还有一些想不通,也许下次或者下下次才能够给出答案,但他野兽一样的直觉,还是让他在对此事不是很清楚的时候就已经抓到了关键。 或者是对于他来说比较关键的部分。 “朕回去会慢慢想一下再说,现在应该不着急。”小皇帝隐在帘后,用杨太后都很难看清的表情小声问,“婶母觉得朕该认吗?” 杨太后还在费劲儿的琢磨连亭刚刚的问题,她了解连亭的“教学”习惯,很清楚的知道从这一步开始,连亭是一定要逼着他们自己思考的,且总能发现她有没有找外援,想作弊都不可能。而她有又那么一点点该死的胜负欲,不想输给一个十岁的孩子太多。 在皇帝问了第二声后,杨太后才回过神,猛的一抬头,还被金色凤尾的步摇拍了一下脸。她对珠帘后的小皇帝实话实说:“养母、婶母不都是亲戚吗?” 她真的对于让别人叫自己娘没什么执念,只想尽力辅佐小皇帝直至长大成年而已。这就是她从小在农村老家学到的宗族观念,哪怕她后来入了宫、读了书,她也很难改变幼时就已经深深扎根在她心里的三观。 什么三观?当一个贤妻良母,无怨无悔的奉献,照顾好丈夫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姑且不论这个想法到底对不对啊,就只说目前,杨太后她就是这么一个朴素的认知。 既然如今家中“族老”安排她照顾下一任的“族长”,那她肯定是要把孩子培养成才的啊。 小皇帝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满意答案后,连亭终于快乐下班了。 然后等他站在家门口,快乐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他收到了不苦大师眼巴巴送来的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渠道打听来的,但他说的是如此信誓旦旦。 “坏消息,你儿子的亲爹找到啦。” 不苦大师很了解自己的朋友,他看得出来随着时间的加深,连狗剩对絮果越来越浓厚的喜欢与不舍。 “好消息,他爹好像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并且马上就要问斩,你还是能喜当爹的。” 连亭:“……”你是不是以为你很幽默? 认错爹的第十六天: 不苦自认这次的事办的漂亮,底气十足的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啪”的一声就拍在了连亭眼前的桌上。任由连亭随意查看,自顾自的坐在了对面的小榻上,在寒冬腊月的银丝炭火中给自己扇风,他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跑来找连亭了,出了一后背的汗。 等喘够了,不苦才继续道:“你知道你之前为什么找不到吗?明明有探花这么明显的线索。” 连亭挑眉,他和不苦是商量过找孩子亲爹的事的:“你不是也赞成这是个假线索吗?” “对啊,因为你说近七届的探花,没有一个符合条件。”不苦越说声音越小,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很没有力气的样子。 理论上来说,科举是三年一次,但也会有恩科这种特殊存在。好比换年号、打胜仗的时候,每逢庆典必会加开恩科,恩科的探花也是探花。 而众所周知,先帝是个特别喜欢换年号的神经病,在先帝驾崩的前几年,又恰逢赶上了北疆大捷,年年打,年年赢。恩科都不知道开了多少次,春天一回,秋天一回的。朝廷如今的冗官隐患,也是先帝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在这些探花中,有人符合一个条件,有人符合俩,但没一个全中的。好比如今的大理寺卿廉深,他姓lian,江左人士,但是丑,胖的脸都快看不清了。连亭第一时间就排除了。 他不相信那样的廉深,能生出这样的絮果。 当然,也是因为连亭觉得以杨党那边霸道的行事作风,如果廉深在娶杨尽忠妻族的小姐前还有过一门妻子或者外室……那八卦一定会很精彩,早就广为流传了,不可能到今天都悄无声息的。 在近些年的探花都被排除后,连亭就有了其他想法,觉得也许絮果他爹根本就不是探花。 要么絮果他娘美化过度,要么絮果他爹胡言乱语,很多乡野百姓甚至都搞不清三甲进士的区别,戏文里凡事要进京赶考的主角,就一定能高中状元,唾手可得的就好像状元有多不值钱。还有那陆陆续续寄回江左的一千两,在抠门的先帝朝得不吃不喝当多少年的官才能攒下来?当然,不排除当贪官的可能性。 “此言非也。”不苦大师洋洋得意的把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我一开始也是你这个想法,但我转而又意识到了一件事,男人六十也有可能让老婆怀孕啊。” 絮果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他爹多少岁吧?也没有说过他爹很年轻。是他们下意识的就把俊美和年轻挂上了等号。可曾经好看过也是好看啊,只是不代表他现在还好看,“看看我查到的这个。神武年的梁探花,今年五十有六,不是江左人,但外放过,就在江左下面的县当官,也曾被称赞过‘美姿容’,他问斩的原因是被锦衣卫从家中搜出了一面银砖墙。” 连亭看着不苦调查来的信息,觉得里面最关键的信息,是这位梁大人在被抓起来前,曾秘密让人在城门口留意过孩子,南方口音,秋天入京。 除了比较老以外,确实方方面面都很贴合信息。 不苦大师自觉已经把该交代的都说完了,一直紧绷着的精气神一泻千里,本只是想往后歪歪缓口气,不想这一缓,就再也起不来了。头重脚轻发虚汗,双眼无神还恶心,最后甚至一手撑着椅面,一手抚胸的干呕了起来。 但他这其实不是跑累的,而是单纯因为三天没吃饭给饿的。 准确的说,是辟谷。 这已经是不苦大师最近这段时间第三次尝试挑战辟谷了,作为一个虔诚的(他自封的)道教弟子,道教的三大特色——算卦、修真、炼丹——不苦大师均有涉猎。 算卦的伟业中道崩阻。为什么崩,懂的都懂。老天爷竟然驴他!他在闻小二家的那一晚明明算的是没事,结果一回头就看见了一半在光中、一半在阴影里的连狗剩,差点吓出心疾好吗?! 修真的话,他刚刚炼到辟谷。 进度…… 屡战屡败,而屡败屡战。 第一次尝试辟谷,就是之前在闻小二家那火星四溅的一晚,那本应该成为他的最后一顿餔食。但可惜的是,他最终只坚持了一天就破功了,第二回两天半。如今是第三回,他已经饿了接近整整三十六个时辰,滴米未进,眼冒金星,还操心着好友的儿子问题,简直感动大启! 不苦大师越歇越要命,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列祖列宗在招手,太爷,太爷! 连亭赶忙上前,准备塞口肉饼给他续命。不得不说,絮果推荐的那家辅兴坊胡麻饼是真的好吃,连亭十分沉迷,今天下朝还买了俩古楼子。 可惜,好心当作驴肝肺,厂公的照顾被不苦大师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哪怕他说话已经气若游丝,随时要噶的样子,但他还是坚决一口不吃,以示对求仙问道坚定之心。顺便一说,他之前突然消失,就是打算在背地里做这件事,他想找个山清水秀之地彻底辟谷。为什么不在京中的道观里直接开整呢?因为他怕他那个公主娘知道消息了,会杀上门来给他硬灌。 当然,他的好友连亭也有可能会这么干。 可他是不会屈服的! 绝不! 连亭:“……”怎么就不直接饿死你呢?! 不过饼子确实不好硬塞,就在此时,絮果迈着他的小短腿,端着一个公鸡碗赶赴“战场”。碗里是用老母鸡熬煮的人参小米粥,还放了黄芪与枸杞,别提多有营养了。在絮果的身后,还跟了一串直立行走的狐獴,按照大小个依次列队。一个冬天,就成功被絮果从大长条喂成了胖长条,和以前胖若两獴。 不苦大师看见一次就感叹一次:“我都不知道这玩意还能长成这样。”哪怕如今心悸腿颤,也没忘记说。 “一切皆有可能。”絮果回的也可顺嘴了。 连亭则趁着两人瞎贫的时候,一手抄起儿子的碗,一手卡住不苦的后脖颈,就丝滑的把粥给灌了进去。 饥饿就是这样,一口不吃还能硬撑,一旦开了口,后面不苦自己就知道捧着碗呼呼往嘴里炫。热汤顺着喉咙而下,暖遍了全身。 好喝是真好喝,但后悔也是真后悔。 絮果趴在桌边,好奇的看着夸张的不苦大师:“大师,你在干什么呀?” 大师在哀悼他白白坚持的三天,那是他逝去的青春。他喝饱了,也就有了力气重新开始折腾。捶胸顿足,对天扼腕:“鸡汤啊鸡汤,坏我仙途,毁我辟谷!三清在上,原谅则个!” 絮果有听没有懂,转头问阿爹:“什么叫辟谷啊?”他之前其实就想问了,只是今天才真的问了出来。 连亭报以冷笑:“就是好日子过多了,吃饱了撑的非要绝食,浪费粮食!” 这些天怕不苦饿坏了没饭吃,连亭家厨房的灶上随时都热着东西,只絮果手上这碗鸡汤就不知道熬了多久。 “啊,”絮果听罢也有点生气,认真的和大师说,“粒粒皆辛苦,你这样就没有小红花了。” 小红花制度,是絮果和连亭在进一步更熟络之后,在这个家里建立起来的。看得出来,这应该还是来自孩子他娘的奇思妙想,小红花是用红纸裁剪的,一般大小,同样图案。絮果那个随身携带的小猫荷包里也不知道到底藏了多少,反正他看见谁表现好,就会给发谁一个,如果对方做了一件不好的事,那就会被要回去一个。 十天开一次家庭小会,持有小红花最多的人,会当选本旬的优秀家人。 连亭听后,便拍板决定给儿子的家庭大赛赞助了亿点点活动经费,小红花最多的优秀家人,可以在经费允许的范围内买一件心仪之物。 絮果作为小红花的发放人,非常的公正公平,从不徇私枉顾。好比他自己今天挑食了,那就忍痛上交一朵小红花;阿爹今天一天都没有生气,那就奖励一朵小红花。 闻不苦大师是如何加入这场家庭大赛的已不可考,但可以知道的是,他几乎每旬都在陪跑。 如今更是已经扣无可扣,面对絮果伸过来索要小红花的手,不苦一时间都有点难以启齿,救命。 最后救了大师一命的是连亭,他从自己最近才随身开始携带的荷包里,郑重其事的拿出了一朵小红花,弯身“支付”给了儿子,换回了闻不苦作为大人的最后一丝尊严:“不苦之前有朵小红花放在阿爹这里了。” 絮果不疑有他,开开心心把花收走,放回了专门存放小红花的“公账”上,等待着下次发放。 “不会和你的小红花搞混吗?”不苦大师也是超较真的。 “我自己的小红花是放在另外一个荷包里的。”就是那个绿色的小狗荷包,阿爹拿走了里面的“信物”,说等他长大了就还给他。小荷包留了下来,正好用来放絮果的私物。在还不识数的年纪,絮果就已经学会了区分私账和公账。 忽有一只喜鹊从枝头飞下,站在鱼缸边就开始旁若无人的清洗翅膀。这还是絮果第一次见到喜鹊洗澡,先是两个翅膀在水中非常努力的煽动,再是头部疯狂抖动,比不苦大师还夸张。 鱼缸里的锦鲤被吓的没着没落的,然后就拍打着漂亮的大尾巴开始反击,一时间水花四溅。 絮果小队长带领狐獴小队第一时间赶赴庭院,手里还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长杆,准备帮自家的鱼主持公道! 房间里,不苦大师冲好友抱拳,表达了对对方慷慨借花的感谢:“等我有了花就还你。” “不用,”厂公却分外冷酷,“借一还二。” 不苦都震惊了:“???五分利?京郊放子钱(高利贷)的都没你心黑。再说我还帮你找到了你儿子他爹呢。” “哦,那就借一还三。” “……”你这够判刑*了啊! 认错爹的第十七天: 不苦的思路一下子打开了格局。 连亭……重新把目光看向了一早就被排除的廉深。廉探花早年亦有美名,只是他本人好像很不喜欢被称赞外貌,身材后来又严重走样,这才鲜少再有人提及。虽然以杨党势力之盛,廉深没什么余地造作,不过以防万一,连亭还是决定让人再去深挖一下廉深的往事。 不苦大师:“???”我不都已经把答案送到你的面前了吗?是神武年的梁探花梁有翼啊。怎么反而去查了别人? 连亭直言:“我该怎么委婉的让你知道,你的不靠谱在我这里已经失去了信誉呢?” 不苦:谢谢,已经一字不落的传达过来了呢。 好一会儿之后,连亭才笑着对生闷气的友人道:“放心吧,梁有翼我也会去查,他这名字让我觉得还挺耳熟的。”齐头并进,方能不留遗憾。“你做的很好。” 不苦大师立刻重新灿烂了起来,与房间里絮果随手丢下的向日葵画遥相呼应。 “咱们大侄子这画功见长啊。”不苦的注意力和絮果差不多,只能维持一会儿正形,很快就会转移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如今他就饶有兴致的看起了絮果日常娱乐的“大作”。这甚至还引发了他一个有关童年的思考,是不是所有小孩都挺喜欢画画的?他小时候不知贵贱,用了他阿爹的徽墨在满地的金砖上作画,差点被他娘揍的生活不能自理。 就那么几块徽墨,几两金子罢了,至于嘛。不苦大师摇摇头,颇为可惜的追悼着自己被扼杀的天赋,如果没有那顿毒打,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了呢。 连亭用茶盖撇了撇茶叶:“……有没有一种可能,金砖才是更加昂贵的部分?” 金砖只是一个叫法,不是真正的金子做的砖,是因其十分坚硬,敲击时有金属碰撞的锵然声而得名。金砖工期漫长,是御用之物,最先铺满的就是无为大殿。贤安长公主能用金砖铺书房已殊为不易,却被不苦用经久不褪色的徽墨这么糟蹋,没打死他,真就只能说母爱如山了。 “如果我没看错,你儿子现在拿着和鸟战斗的长杆也是好东西吧?”不苦大师幽幽的看了过来,就好像在说你为什么不效仿一下我母亲。 连亭更得意了,几口茶下去,才炫耀似的说:“可不是嘛,梨花木,老手艺,摇光进贡,先帝的御赐之物。”被我儿子挥舞的多好看啊。话音未落,不能沾水的摇光长枪就被絮果一个没拿稳,直接扎入了鱼缸里。 喜鹊飞了,孩子也哭了。 连亭立刻再顾不上其他,放下茶杯,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去了院中安慰:“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不哭不哭,坏鸟都飞走了。还是长杆扎了手?这长杆太坏了,咱们一会儿就换一个啊,阿爹仓库里还有好些个呢。” “咱家的锦鲤……”絮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甚至不敢朝缸里看,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戳到了鱼,他可喜欢那几尾大鱼了。 连亭哭笑不得,抱起儿子往下看:“没事呀,你看,鱼好好的呢。” 见锦鲤真的没事,絮果这才破涕而笑,开心的看着锦鲤群一点点恢复平静,在枯荷与长杆的间隙摇曳而过,大尾巴金灿灿、红彤彤,如梦似幻。 等父子俩有说有笑的牵着手回屋时,不苦一脸沉思。 “怎么?”连亭挑眉。 不苦认真回:“你还缺儿子吗?” *** 又过了几日,一直借住在闻小二家的不苦大师,已经恢复好了身体。本来正盘腿琢磨着他接下来该造点什么孽好,就被连亭带人突然闯入,直接抓上马车,从后门迅速离开,却连此行的目的地都不知道。 连亭正在车上气定神闲的看书,任马车如何摇晃,他读书的决心没有丝毫动摇。因为……这书里的内容,是他准备晚上讲给儿子听的睡前故事,他得提前温习一下。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不苦发问。 连亭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的回:“卖了你。” 不苦往后就是一倒,舒舒服服的歪了起来。他嗤笑这友人最近越来越幼稚的言行,这种傻话也就能吓唬吓唬连亭那个傻儿子,他才不吃那一套:“到底要干嘛啊?” 连亭没再回答,只是转而说起:“你当初是怎么想起来查到梁有翼身上的?” 不苦一听连亭要聊这个,那他可就不困了,立刻来了精神,手舞足蹈的说起了自己当初的缜密逻辑。爹娘的身份信息不好查,但可以反过来推啊,从谁家最近在找孩子、或者谁家里突然开始准备与孩子有关的东西入手。 不苦也不可能真的往前倒腾的找多少任探花一一查看,他一开始是顺着找孩子这个思路走的。提供这个想法的人,是他的好哥们闻小二,因为闻小二就在找孩子。 这一切就还要从絮果出现在千步廊那天早上说起,絮果走的是青龙门进城,不苦大师当时正在朱雀门排队跑路。他给连亭贴门上的字条没骗人,他是真的算到了自己出门远游可撞仙缘才连夜收拾了包袱,可第二天他就遇到了在朱雀门辛辛苦苦等姐姐的闻小二。 据说远在南方的闻大娘子最近快回来了,还带了个孩子,但书信太慢,脚程又没个估算,闻小二就只能见天的去城门口蹲人。 结果姐姐和大外甥没蹲到,先蹲到了自家从辈分儿上来讲的大外甥不苦。 整个闻氏宗亲碍于首辅杨尽忠,都不太敢在明面上和不苦来往。但闻小二是谁啊,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再得罪杨尽忠能咋?把他犬父抓起来?那他可求求他了,赶快帮他实现这一伟愿吧。如果真的能成真,他愿意在家里给杨阁老立个长生牌坊,天天让狐獴一家轮流拜他,祝他老人家早登极乐…… “停!”连亭对这一家子碎嘴子的内心世界是一点不好奇,也不想知道,闭嘴,“说重点。” “重点就是我和闻小二当时聊的颇为愉快,相见恨晚,恨到差点要烧黄纸拜把子,后来一想不对啊,我们就是亲戚,我就来他家住了。”不苦当时是算了一卦的,卦里说住下也行,他就“安贫乐道”了。 闻小二从秋天等到冬天,等的人都快疯了,一天天被害妄想症,生怕他姐遭遇不测,怕他的大外甥流落在外。 “闻大娘子成婚了?”连亭终于从书中抬头,诧异挑眉。 “这谁知道呢,闻小二自己都不清楚,也不在乎。”他只在乎他姐带着孩子回来了,他们终于能一家团圆了,可惜迟迟等不到人,也不见他姐来信解释,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闻小二在京中没什么人脉,就请了不苦大师帮忙找孩子。 大师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朋友多,爱打听,他这一找不要紧,一找吓一跳。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邪门,京中最近好像人人都在发现新孩子。具体都有谁在找,不苦也没仔细记,只发现了他们都有一个特点——有钱,很有钱,特别有钱。 在一堆有钱又有权的大人物中,夹杂着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梁有翼,这可不就非常显眼了嘛。再一查梁有翼是何许人也,不苦便立刻觉得他发现了真相。 连亭点点头,心下有了底,和他查到的确实差不多。 故事没讲完,马车已经到站。 不苦本来兴冲冲的撩开了帘子,然后就一脸惊恐的放下又退了回去,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今天来的不是别地,正是他娘的贤安长公主府,容雍华贵的长公主正牵着不谙世事的絮果,站在家门口对他冷笑。 “你害我!”不苦怒看向好友,这肯定是计划好的,不然絮果不可能在这里! 连亭好整以暇的拍拍衣袖,一点愧疚没有:“我不是早说了嘛,我是来卖你的。” 他这个人,主打的就是一个真诚。 “!!!”不苦原地发疯,虚张声势,“你、你要是不让马车现在就跑,我就去和太后她老人家告发你!”絮果根本不是你大哥的儿子。 连亭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不苦,甚至最后笑出了声:“你去呗。”他既然敢说,那就是有敢说的底气。 不苦先是疑惑,再是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道:“太后知道了?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我说我和我大哥的关系最好起。”连亭拍了拍不苦的脸,教了自己友人一招,什么才叫无懈可击的“骗人”。 连亭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太后一早知道,并且对他颇为同情。这也是他用来拉进和太后关系的手段。太后也有不少极品家人,她优待宗亲的原因之一,就是娘家人指望不上了,便想从其他地方弥补。 也因此,连亭和太后建立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旦他拿家人说事,那就是要开始骗人了。这就像是某种信号,某种“我会骗天下人,但绝不会骗您”的信号。 在皇权至上的当下,臣子到底有没有说谎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顶头的那个人认不认。 随便别人怎么查、怎么说,拿出铁一般的事实都是没有用的。只要太后说他哥有个儿子,那他哥就一定有一个儿子。 当然,如果以后絮果找到亲爹,想认回去,那他大哥就没有儿子啦,这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呢。 认错爹的第十八天: 絮果为什么会出现在贤安长公主府?那就还要从今天白天说起了。 胡同里,秋天卖糖墩儿的小贩该卖烤白玉了,也就是烤红薯。叫卖声一响,絮果立刻从被子里坐了起来。 是的,被子,最近雍畿的天气实在太冷了,是与江左截然不同的干冷。絮果没经历过,几乎被封印在了被子里。被子就在他阿爹让人新盘起来的地火龙上。要不是时间不够,连亭甚至还考虑过把房子的外墙推倒重建,在墙体中留下缝隙,好变成火墙。 今年实在完工不了,但明年肯定一定! 絮果一边畅想美好的未来,一边任由锦衣给他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冬衣,然后,他就带着和他穿同款毛边小褂的狐獴一家,跑出去排队买零嘴了。 烤白玉外焦里嫩,香甜软糯,包在油纸里冒着热气。 絮果一手交钱一手拿薯,但拿了东西也不走,还傻乎乎的站在原地等。他如今在锡拉胡同常来常往,住在这一片的仆从就没有不知道他是连阎王家的小阎王的,没人敢惹,只是心中难免有怨气,因为外面真的好冷啊,冷到跺脚都不管用。 小贩也略显疑惑的弯腰问絮果:“小郎君可还有什么吩咐?”这话的意思就是,没有吩咐的话,您就让开吧。 “可你还没有给我木匙。”絮果提醒道。 小贩更困惑了:“什么木匙?” “吃红薯的木匙啊。”絮果向上举了举他的大红薯,好大一个,边缘几乎要像蜜水一样流淌开来。 全场除了絮果以外,没有一个雍畿人觉得这个逻辑是通的。谁家吃红薯还要勺子啊? 絮果一脸茫然,整个江左都是这么吃的啊。 但很显然小孩子说话很难有权威性,无法取信于人,哪怕是厂公的儿子也一样,别人只觉得在无理取闹、没事找事。 就在这个当口,从絮果的头顶传来了一阵女声轻笑,帮絮果解了围:“南边据说有不少这样的,年娘子带起来的风潮吧,那边的小贩还会提前为客人剥皮,免去污手。省时省力,客似云来。” 絮果抬头看去,正看到一袭红衣貂裘、眉间花钿如火的大美人,冲着他笑。 其实还是能看到时间在美人眼角留下的痕迹的,只是那些皱纹让她的魅力不增反减,看上去更有一种岁月沉淀的气质。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惊人的活力,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一种丧偶还不用带娃的美。 这个大美人自然就是贤安长公主了,先帝的妹妹,因为一些原因,她的称谓没能跟着先帝的死升级成大长公主,只被摁在了长公主上。 贤安长公主实在是个有魅力的大美人,当她想要和谁亲近时,就没有人可以拒绝。 上至六十下至六岁。 不一会儿,絮果就已经和长公主殿下一起并排坐在老槐树下,你一勺我一勺的快乐吃起了烤白玉。当然,长公主想听的消息也差不多都旁敲侧击来了。 贤安长公主道:“你一定就是絮果。” “姐姐怎么知道?”絮果震惊。 “因为我是你不苦叔叔的阿娘啊,你得叫……”长公主心下算了一下辈分儿,很是惊恐,立刻改变口风道,“你得叫我漂亮姐姐,算了,还是叫姨姨吧。” 她毕竟也到这个年纪了,长公主在心里想到,她没她儿子那么厚脸皮。 “漂亮姨姨。”絮果乖巧又上道。 贤安长公主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破功,上去抱着实心团子样的絮果就是一顿揉搓。被这么可爱的小孩叫姨姨,谁能扛得住啊,谁能?!怎么会这么乖呢。 絮果对于过分热情的贴贴习以为常,因为他阿娘就总爱这样,梦回江左了属于是。 “跟姨姨回家吧,姨姨用黄金给你打造一座大屋,用玉做家具,玛瑙堆砌。”贤安长公主和她皇兄很像,就喜欢长得好的。无所谓对方有没有才华,有没有灵魂,她只想要皮囊,单纯欣赏,“你给姨姨当儿子吧。” “可使不得,殿下!”锦书等仆从一早就认出了贤安长公主,本垂首在一旁不敢打扰,但长公主这一句吓坏了不少人,锦书花容失色,赶忙上前解释,这可是他们厂公的命根子。 “我能不知道他爹是谁吗?”贤安长公主却不甚在意的挥挥手,“行了,我告诉连亭,中午去家里吃饭,他儿子我先带走了。” 然后就真的带走了。 根本没人能阻止得了飞扬跋扈的贤安长公主,一如她惹眼招摇的方车车队,车室如厢,四面出檐,有引马、领马开道,部分侍卫护在两旁,成群的仆从缀在车后。威风凛凛,行人避退。哪怕路遇阁臣的轿子,那也只有对方给她让道的份儿。不满?不满你就去找皇上告我呀,我又没不允许你参我。 等连亭接到消息后,他就第一时间“绑”了不苦朝着长公主府径直而来,他甚至还贴心的给准备了负荆请罪的道具。 不苦:“!!!”有儿子就不要朋友了吗? 连亭理直气壮的回看,那不然怎么办?你娘“绑”走我儿子,还能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见你这个上辈子她欠的孽债? 不苦:我命好苦。 不成想,冷艳的长公主牵着絮果的手站在台阶上,看见不苦大师,先露出了一个晦气的眼神,挑眉对连亭表示:“我不是为了见他啊。” 长公主府门口“不苦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至今还没有撤下去呢。 不苦:感觉命更苦了是怎么回事?! 连亭:……你醒一醒,我一个东厂的太监,值得长公主亲自出门来迎接吗?她站在这里能为了等谁? 最后,“不苦与狗不得入内”的木牌还是被拿入了府内,不苦也得以跟着进入,只不过牌子并没有完全被撤走,只是改换在了正堂下。不苦大师深衣道髻,跪在一旁,悲痛欲绝的看着台阶上的花厅内,他娘不拘小节的与连亭把酒言欢。 他娘这辈子改不了的就是对大美人的礼遇。 他爹在天之灵…… 算了,他爹根本管不了。 六岁的絮果作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一个劲儿的和阿爹分享着今天在长公主府得到的好东西。 絮果一开始是拒绝的,没有爹娘的同意,他轻易不会拿外人的东西。 只是在贤安长公主的人生词典里,就没有“拒绝”二字。她想给东西,那就没有人可以拒绝,看见什么好的都一股脑的塞到絮果手里,嘴上还会偶尔感慨一句:“也就是现在情况好了,嫂子当家。要是换我皇兄,呵,这好东西我都没有。” 杨太后对宗亲是真的照顾,尤其是在先帝朝过的犹如透明人的公主、郡主们,新帝刚登基不到一年,连年号都还没有改,贤安长公主府就肉眼可见的宽裕了起来。 她如今就在报复性的消费,不要理性,只有野性。 “长辈赐,不许辞!” 絮果也就没再坚持,只等着阿爹来了一起快乐“分赃”。连亭揉了揉儿子的头,这种不管什么时候都时时刻刻被人惦念着一同分享的感觉,既沉甸又轻飘。心里很踏实,整个人却像是做梦一样飘在云里。 “瞧我,差点忘了。”贤安长公主拍拍手,让下人把信送了上来,她不是真的忘了,只是在等人家小孩的大人来了再开口,“这是小兰因拜托我送给你的,你要不要看看呀?” 北疆王世子自上次开源寺一别后,就时常吵着闹着要找絮果玩。 起初,大家以为他只是三分钟热度,万万没想到他能坚持这么久。不巧最近快过年了,他有其他很重要的事,只能拜托时常入宫的公主姑母代为送信。 觉得皇兄一点也不靠谱!之前送的信都石沉大海,肯定是皇兄不上心! 贤安长公主看了眼沉默不语的连亭,有些不同的看法,却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连亭眼前替北疆王世子当了回送信的青鸟,让絮果回几个字就好。 絮果…… 苦恼的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像包子似的想了许久,才郑重其事的请长公主代笔:“您就写,文盲看不懂,别写了。” 他之前已经和阿爹说了啊,怎么闻兰因就不听呢? 贤安长公主一双美目满是错愕,她还以为是连亭不想儿子和北疆王世子交往过甚,毕竟现在北疆的事在朝上那么复杂。没想到,没想到,她没忍住,笑的花枝乱颤,眼泪都快出来了,心下决定回去好好和她的大外甥说道说道,想和一个人交朋友呢,得投其所好。 不过,贤安长公主笑够了后,还是对连亭真诚建议:“溪停啊,不是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烦别人教我怎么教养孩子。但是呢,六岁了,该给孩子找个夫子开蒙了。” 连亭的字就是溪停,连溪停,但真正会这么叫的人却很少。 “您说的极是。”连亭也没有反驳,他其实本来是想着等絮果找到亲爹了,人家亲爹自会安排,如今嘛,他确实该为儿子的未来好好打算一下了。好比他先结识几个清流,看看能不能给儿子请个名家大家。 只有不苦大师在风雨中哭泣,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别人不好说,但絮果肯定是没忘,事实上,他已经数次回头,用他以为别人都没看见的动作,频频望向不苦,再时不时看看长公主。他不知道不苦叔叔犯了什么错,只能暗中观察漂亮姨姨的心情,确定她已经大笑过好几回后,才很勇的暗示:“外面好像要下雪了,好冷好冷的。” 贤安长公主自然是早就看破了小朋友的这点小心思,但,这孩子怎么连求人都求的这么可爱啊。她终于大发慈悲:“行了,看在咱们絮哥儿的面子上,外面那个,滚进来吧。” 不苦大师也没矫情,立刻起身冲了进来,坐下拿起筷子就是一顿炫。 嗯,辟谷什么的,他先和三清请个假,过两天再说吧,快特么饿死他了。东坡肉夹荷叶饼,苏轼最爱他也爱。 贤安长公主忍不住和儿子拌嘴:“你们出家人不是不吃肉吗?” “那是你们佛教的出家人,我是道教的。”不苦大师自有一套他的逻辑和理论,“你佛慈悲但不事逼,管不了那么宽哈。” 信佛的长公主:“……请你再给我滚出去!” 认错爹的第十九天: 酒足饭饱,不苦大师二进二出,还在当一个无情的干饭机器,贤安长公主已经放下金箸,跃跃欲试想喂絮果吃饭了。 絮果至今也还没有吃进去多少。 这多少让絮果有些脸红,因为他平时真不这样,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让阿娘操心吃饭的小朋友,速度始终维持在“既不会吃太快伤胃、又不至于太慢让人焦心”的正常区间。 连亭也注意到了儿子的反常,近处的菜还好,远处的菜几乎一口没动,大部分时间都在闷头扒拉葵口碗里的米饭,还不算特别成功。 贤安长公主也已经关心的问了好几回:“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絮果赶忙把头摇的就像是拨浪鼓:“姨姨家的菜像江左菜。”虽然雍畿菜也很好吃,絮果从小就嘴壮,吃什么都能吃的很开心,但偶尔他也会想念江左啦。 连亭这才惊讶意识到,在和儿子的相处中,絮果一直有在以他的方式努力适应着连亭这个新手阿爹,并不是只有连亭在忍让磨合。絮果从不抱怨,是因为他真的不觉得这有什么,阿爹家和阿娘家截然不同,但他住的也超开心的。 但连亭还是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给他儿子找个擅长做江左菜的厨娘,他连亭的儿子想吃什么不可以? “你吃出来啦?那看来我新请的厨娘还不错。”贤安长公主颇为得意,眉梢眼角的小动作与不苦几乎同出一辙,“我小时候在宫里的时候,就是八大菜系、各地美食的厨子各负责各的。”只是后来父皇换皇兄,消费直线降级,她儿子都二十多了,她才重新又过上了七岁以前的生活。 贤安长公主在心里和列祖列宗又告了她皇兄半天状后,就重新关心起了絮果,颇有种补偿童年的感觉。 “那是因为够不到?喊人帮你布菜嘛,不然站起来舀,跑去对面也行啊。别怕你爹说,姨姨这里可不讲究这个。”长公主能养出不苦这号人物,既是因为不苦的个人“努力”,也是因为她本身就不是个什么讲规矩的人。 不苦大师忍不住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姨姨这里可不讲究这个”。 贤安长公主怒目而视,但都不用她一句“你,出去”说出口,她那不孝子就已经主动端起了不知道何时夹满菜的碗,跑去门口蹲着吃了。大有一种“出去就出去,你以为我稀罕坐在那里吗”的高傲,如果他手上没有乱七八糟堆砌到冒尖的菜的话,大概会显得更有骨气些。 絮果却再次摇了摇头,不是够不够的到的问题。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啊?”长公主性子有点急,非要刨根问底。 絮果感觉就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真的好丢脸哦,几经挣扎,才用细弱的声音羞赧开口:“筷子不知道为什么不伏手。” 说完,絮果还想极力证明他以前筷子用的可好了,在江左的时候,他两三岁就已经开始自己吃饭了,后来到了阿爹家,也根本不用人喂,拥有极强的自我管理能力。可是、可是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惨遭滑铁卢,夹东西屡屡滑走不说,还感觉筷子特别沉,只用了一会儿手腕就酸了。 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和公主府的筷子作斗争了,那可不就没吃几口嘛。 结果,小朋友的语速一上来,彻底变成了老家话,连亭和长公主无异于在听一门外语。努力想要跟上节奏,可实际上卡在“伏手”这个词就已经出不来了。 絮果说到后面都崩溃了,他很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哭的,可是、可是…… 扑到阿爹怀里,简直委屈死了。 最后还是远在大门口的不苦大师,隔着空旷的房间喊了一句:“他筷子用的不顺手。真不是我说,娘,咱们啥家庭啊就用金筷子,拿筷子跟举铁似的,我用的都费劲儿,更何况絮哥儿了。” 长公主:“……你在说什么疯话,我们不一直是这么用的吗?” “快拉倒吧,”不苦大师外号拆台小能手,“这一双四愣的金筷怎么也得有一两重吧?一两金子市价多少?更不用说比市价更贵的工艺。咱家过去要是有这个闲钱,你不早卖了筷子给我爹换金丝楠木的棺材了?何至于最后你去夜扣宫门,和大舅闹成那样。” “纪!复!屿!”当贤安长公主叫儿子的大名时,也就代表着她要彻底发飙了。 不苦大师非常有经验,碗筷一放,小嘴一擦,当下就准备提摆跑路,继续去闻小二家过他人厌狗嫌但自由快乐的借住生活。不过,最终这鸡飞狗跳的一切都终结在了絮果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中,不要说长公主和不苦被吓了一跳,连亭都没见过儿子这么哭的。 扯着嗓子,泪如雨下,最后上气不接下气,连亭抱着儿子不断拍抚后背,来回走动都不管用。 三个大人轮番哄了好几轮,求爷爷告奶奶…… 一直到絮果自己哭累了,靠在阿爹的肩膀上沉沉睡去,事情才算结束。 贤安长公主长舒了一大口气,然后就一手捂住儿子的嘴巴,一手尽量不发出声音的狠狠捶打了他两下。就好像在说,都怪你,看把孩子吓的! 不苦大师:“???”是谁先发飙吼人的? 絮果睡觉一向比较沉,没个一两时辰绝不会醒。连亭已经恢复了正经的谈事脸,虽然手上还抱着奶乎乎的儿子,但一看就公事公办的特别熟练。他开门见山的和长公主摊牌,不知道殿下找奴婢来,到底所为何事? 贤安长公主一直注意着絮果压着的侧脸,打算稍有异动,她就闭嘴,这辈子没为谁这么迁就过,压低声音道:“那我也就直说了,咱们好快点结束,我有个朋友想见你。” 能劳动长公主牵线的朋友,那必然不是一般的朋友。说白了就是她的入幕之宾。驸马在时,她和驸马还算锦瑟和弦,驸马去后,她便彻底放飞了自我。从小不苦大师就听她娘说“你那些舅舅们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同样是父皇的孩子,你娘我怎么就不行了?”。 在这种“洗脑”环境下长大,不苦也从来不觉得他娘找男宠有什么问题,甚至也压低声音积极参与了进来:“这是我哪个小爹啊?怎么?想找狗剩买官?我们狗剩可不干这个啊。” 连亭不动声色,静待长公主的下文。 “你大概也能猜得到,是越泽。” 越泽越大人,大理寺少卿,曾经的山西提刑官,主管一省的刑名按劾,明镜高悬,执法如山。因“善断”之名升入大理寺,成了清流派蔡思蔡大人的得意门生,也就是之前和廉深竞争大理寺卿、可惜没能竞争过的那位。 不苦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娘你艳福不浅啊。” 越泽清秀的长相都在其次,重点是他是清流派中如今最有潜力的年轻一代。那可是清流派啊,最是沽名钓誉、怕名声有瑕的一帮子文臣,能让对方不顾“与长公主有染”的名声也要在一起,这禁忌感可够刺激的。 长公主已经想杀子了。 连亭垂眸:“奴婢不知道奴婢能帮越大人什么。” “你能。”贤安长公主一般是不会为了什么随随便便的小情人就随意干涉朝堂政事的。只是这回尤为的不一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也有意找我,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但我想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贤安长公主在桌上蘸水写了一个大大的“梁”字,梁探花梁有翼的梁。 不苦大师:“!!!”他知道啊,他知道啊,他知道啊。 “明日午时,他在望仙楼设宴恭候。”望仙楼是雍畿最贵的酒楼,哪怕放眼整个大启,也不会有比它家更贵的了,断层的那种。再一想长公主今日送给絮果的那些东西,只为了一次会面,她可真的是下了血本。 不苦大师咂舌,忍不住问他娘:“真爱啊?” 贤安长公主不不甚优雅的翻了个白眼:“分手费。” “嚯!大气!”不苦的捧哏技巧炉火纯青,“那娘,就,你也跟我分回手呗,我要求不多,我那个道观顶红漆都快掉光了。” 贤安长公主微微一笑,成全了儿子……连人带碗一起给他扔出了公主府。 不苦大师一脸悲愤的蹭了连亭的车回锡拉胡同,车上,他看了眼睡的昏天黑地的絮果,把声音压到了最低,沙哑着问好友:“你到底要干嘛啊?” 连亭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给他收拾丢的满车都是的玩具,生怕哪里硌到他。根本没空搭理不苦。 不苦却很着急,他不知道姓越的和姓梁的之间到底有什么官司,他只知道这俩一个是犯人,一个是审犯人的:“你不会要救絮果他爹吧?你可别犯糊涂。梁老头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贪污受贿,搜刮民脂,当年南边发大水,百姓流离失所,家家出殡,户户发丧。当时决口的堤是新修的,他监工!” 梁有翼充分让抠门的先帝明白了什么叫便宜没好货。官员们的俸禄一降再降,家都快养不起了,还怎么工作?当然,再怎么样害了那多百姓的梁有翼也是罪该万死,半点不冤。 连亭单手拍抚着儿子,眼神隐在了一道道略过车窗的阴影里:“我什么时候说我要救他了?” “那、那你见越泽干什么?” “我要见梁有翼一面,确认他到底是不是絮果的亲爹啊。”连亭觉得不苦就问了一句废话,“如果不是,那他爱死不死。如果是……” “是又如何?”不苦大师紧张的吞咽了一口口水,连心都仿佛提到了喉咙口。他一直都知道连太监不算个什么好人,大多数时候他对这个世界都是冷漠的,毕竟世界也不曾善待过他,大家彼此彼此。但是这一回不同。 “那我就要亲眼看着他死!”阳光下,连亭漂亮的细目中一片阴鸷,他家絮果有一个当官宦的爹已经够可怜的了,绝不能再有一个当贪官的爹!他必须保证大理寺尽快行刑! 不苦:“!!!”你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哥哥好坏我好爱。 认错爹的第二十天: 翌日。 望仙楼外车水马龙,哪怕是在今天如此阴沉的天气中,酒楼鎏金的宝顶依然在朱栏碧瓦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望仙楼其实不是一座建筑,而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建筑群,彩楼欢门临街而设,四方院落星罗棋布,倚在二楼的凭栏就能眺望到不远处热闹非凡的泾河夜市。 泾河夜市是大启最繁华的三大市集之一,但并不是说白天这里就没人了,只是夜晚的河上、岸边会挂起各式明灯,灯火煌煌,鳞次高燃,是别处所难以企及的壮丽之景。 酒楼内,以天干地支为序的甲子包厢内,越泽越大人早已等候多时,他甚至没有换下上朝的常服,胸背上的官补是如此显眼。 如今,这位其实也不算特别年轻的大人,正在焦急的来回踱步。说实话,越泽对厂公连亭会不会出现,并没有报太大希望。毕竟他求了那么多人,不管远的近的,高的低的,还是清流中的诸位大佬,甚至包括了武陵学子的领袖、如今已经入阁的阁臣陆春山。都并没有得到什么答复。 在这些人中,越泽大多数连面都没见上,一句“我家大人不在”、“身体抱恙望见谅”就算是全了礼数。 陆大人算是里面最好的,他见了他,请他上座,没怪他在大理寺卿的竞争上竟输给了卑鄙无耻的廉深,还细细与他分析了如今朝上的局势。但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你老师的事我很抱歉,恕老夫无能为力。” 不是不想救,而是不能救。 是的,虽然出事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贪官梁有翼,但最后牵扯到的却是整个先帝朝的大理寺。说来挺讽刺的,梁有翼会被抓纯属意外,当时锦衣卫本是奉命在调查越泽的老师蔡思的遇刺案,锦衣卫家家户户挨个盘查,才机缘巧合在梁家竟发现了一整面的银砖墙。 梁有翼只是一个刚刚外放回京等考核的地方小官,家中也没什么特殊背景,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人当下就被锦衣卫押回去审问了。 也就审出了当年南边的开阳突发大水的真相。不仅如此,锦衣卫还顺藤摸瓜在他家的灶头里查抄出了秘密账本,若本子上所写为真,那这银砖墙仅仅就只是梁有翼贪污多年的冰山一角,真正的大头根本没有找到。 只是这梁有翼在交待事情的时候有多利索,在交待钱的下落时就有多难缠,诏狱里的大刑伺候都没让他招供半分。 锦衣卫怀疑赃款的流向,要么根本不存在这么一笔天文数字,要么就是被藏起来了,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梁有翼只是在替别人贪污。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开阳决堤案另有隐情的风声不知为何就泄露到了外面,一时间百姓群情激奋,流言甚嚣尘上,大理寺顶不住压力,只能下令将梁有翼不日问斩,以安民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地方言官突然上奏,拿着不成文的拜帖贿银规则,直指梁有翼最大的保护伞,正是先帝朝时上下沆瀣一气、多多少少都有收受贿赂的大理寺!已经辞官的前任大理寺卿蔡思要为此负全责! 证据不算确凿,却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一时间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不管是谁,现在都很怕与蔡思沾边。 “但我相信我的老师是无辜的,他不是这样的人,况且我老师的家乡就在开阳。”越泽没想到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出现了,生来面冷的督主在门口摘下兜帽,带来了一室的清冷,却反而燃起了越泽心中已经快要熄灭的最后一点火苗。 连亭却没着急开口,只是静静的看着对方。 反倒是跟着来蹭饭的不苦大师,一坐下来就开始吃、吃到五成饱后的现在,抬头回了句:“现在的重点不是你的老师到底无辜不无辜,陷害他的人比你更清楚他的无辜*。” 越泽不可置信的看了眼不苦。说实话,连亭带着不苦一个外人出现时,他是觉得很荒谬的,要不是不苦是……芙娘唯一的儿子,他早就翻脸了。芙娘是贤安长公主的闺名。没想到不苦竟如此一语中的,是啊,谁不知道他老师的无辜?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连督主不紧不慢的摆弄着自己的袖子,看上去好像颇有深意。 但越泽却无论如何都参悟不透,他知道才坐在一起不就,不应该交浅言深,但时间不等人,他的老师一把年纪又遇了刺,身体始终没有调养过来,已不能再承受更多。 “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不苦一脸震惊:“你这都看不出来?他在炫耀他和他儿子的亲子装啊。”就在厂公冬袍的袖角,绣着一句隐晦的“平安”。 絮果之前告诉连亭,他在江左老家有一件和阿娘很像的黑色罩衫,他的罩衫上绣着“小可爱”,他娘的罩衫上绣着“可爱饲养员”。 连亭听后,一边嫌弃幼稚,一边…… 让裁缝、绣娘在制作冬衣时,又给他和絮果多加了一身,正好今天做好就送了过来。又新又暖和。展开看就是如今雍畿正时兴的滚毛冬衣样式,一大一小两件,款式一样,颜色不同,连亭的偏深沉稳重,絮果的更活泼可爱。 父子俩穿上身,牵着手走出去,一看他们就是最亲的。而只有在凑近了后,才能发现一件的袖口边上用小篆绣着“平安”,另外一件绣着“喜乐”。 连亭觉得自己和絮果他娘一点也不一样,他,低调。 越泽差点怀疑自己幻听了,你们在说什么啊?他有一种他本来在苦大仇深的十年磨剑,那边却在嘻嘻哈哈的小兔子乖乖的荒诞感。下一刻,席卷而来的就是莫大的侮辱感,他知道这些宫里出来的宦官大多都只是靠谄媚上位,但他没想到对方可以戏谑至此。他…… 还是不苦一针见血:“你老师的生死与我们何干?” 你自己过的苦,就不允许别人快乐了,这是什么道理?我们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当怨种的。 可你们也没有帮我什么啊,连敷衍一下都懒得演,纯纯就像是故意来这里浪费时间。越泽都绝望了,觉得芙娘说的可真对,她儿子最拿手的就是气人。 “行了,我知道了。”厂公茶杯一放,拍板钉钉,好像真就是掐着点来,到点就准备离开,只不过在走之前他才说了一句,“不需要你相信与否,只需要你设法让我和梁有翼单独见一面,事情能不能办成,到时候自见分晓。” 越泽:“???”情势突然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时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连亭他就、就这么答应了?他几乎没怎么说话啊。 不苦大师抓紧又吃了两口饭,望仙楼可真好吃啊,尤其是免费的更好吃!吃完放下筷子才江湖气息很重的表示:“那你要我们说什么啊?咱们就是纯纯的利益置换啊朋友,醒一醒,要什么苦衷诉什么为难?你提要求,我们办事,不就是把你老师的事给平了嘛,对吧?废话真多。活儿我们接了,瞧好吧。” 搞笑,我们东厂办事何时用讲过道理? 越泽怔怔坐在原地,看着“人狠话不多”二人组就这样潇洒离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纪复屿的话也很多啊!全京城有比你更碎的碎嘴子吗?! 怒着怒着,他又忍不住笑了,碰了那么多次壁,最后竟然、竟然就这么成了? 怎么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 连亭匆匆离开,是因为外面已经稀稀疏疏的下起了大雪。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雍畿外极富盛名的温泉山本一身青衣,如今也披上了衮衣绣裳的白氅。整座雍畿城都在碎玉一般的落雪声中换了模样。 絮果打着小伞,焦急的去东厂衙署给阿爹送伞。 与紧赶慢赶回去的连亭正遇了个正着。 “呀!”絮果惊喜的看向突然出现的阿爹,从马车里探出个头,伸手就要抱的动作浑然一体,连亭也宛如下意识的本能一样的接过了儿子。在抱起儿子后,他甚至还掂了掂,在心里道,嗯,又比之前胖了一点,长势喜人,他可真是个合格的饲养员。 父子俩一个穿着平安,一个穿着喜乐,一同进了衙署。 连平安说:“说了多少遍了,让下人送就行,你自己跑出来万一滑了怎么办?”之前深秋下几场大雨,儿子都来送过伞。 絮喜乐说:“因为我想阿爹了呀。” 阿爹也想你了。 絮果被阿爹抱着,一手努力打起了画着江南水景的油纸伞,歪歪斜斜,却自信异常:“阿娘说,我撑花撑的最好!” 后来连亭几次入梦,依旧是那个风雨大作的旷野,北风凛冽,严寒刺骨,他孤身一人于沉寂中执伞,本应习惯性的低头看到如履薄冰的芦苇荡,如今却只会抬头看见一簇簇盛开成伞形的花,五彩缤纷,瑰丽梦幻。 听儿子用软糯的声音一次次解释:“在我们江左呢,打伞就叫撑花哒。” 为您提供大神 雾十 的《宦官之后》最快更新 认错爹的第二十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认错爹的第二十一天: 下雪天和下雨天一样,总是格外好睡,絮果今天的午睡就比往日晚醒了不少,迷迷糊糊的还在揉眼睛,就听到锦书姐姐笑着说:“小郎君今天睡了好久呢。” 絮果的记忆一点点回笼,终于想起来他现在还在阿爹的衙署呢。 “晚上我们一起回去。”阿爹在哄他入睡时如是说。 连亭在东厂衙署的后面有专门的小院,过去他几乎常住这里,一应生活用品十分齐全,督主是个讲究人,用的都是最好的。大雪路滑,连亭不放心让儿子独自回去,就安排絮果暂时在小院里歇下了。 絮果去哪儿都不认床,睡眠质量极佳,到点就睡,睡醒…… 就开始琢磨玩什么了。 东厂的衙署絮果不是头一回来,不仅知道这里是阿爹上班的地方,还知道这里的大哥哥小姐姐人都可好了。在他有限的几次衙署探险经历里,每个人对他都十分友善,不是给吃的就是给玩的,不忙了还会亲自带着他玩,哪怕很忙路过看见他也会笑着打招呼。他们一定都是阿爹的好朋友,所以才会对他也这么好。 穿着夹袄的锦书在一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也对,自家督主那……核善治郁的行事作风,自然造就了他身边大多数人“温顺谦恭”的美好品格。 不仅忠君爱国,喜欢上班,大雪天都不忘增进武艺呢。 校场上,都是身着统一直身的东厂番子,他们并不都是宫里的内监,更多是从锦衣卫直接拨掉过来的普通军户。不管男女一律都是身材高挑的大长腿,身手矫健,肌肉紧实。 絮果揣着绣着狐獴的手捂站在旁边的廊下,钦佩他们在各颗役长的带领下,哼哼哈哈的一遍遍练习着枯燥的刀剑劈砍动作,不厌其烦,刻苦勤奋。絮果看的眼睛都直了,真的好厉害哦! 连亭也在校场,就在队伍的最前面,见儿子来了,在打完最后一式后,便收刀入鞘,上前来抱起了儿子。 一群番子继续假装心无旁骛的练武,心里却在想着,督主刚刚是个逆腕花收刀吧?说好的少搞些花里胡哨,重点不是好看是制敌呢? “喜欢刀剑?”连亭双标的理直气壮,宛如孔雀开屏,抱着儿子轻声问道。 絮果却摇摇头,脆生生的回答:“我阿娘说,做一件事不叫本事,能一直都坚持做一件事才叫厉害,哥哥姐姐们好厉害。当然,阿爹最厉害。”他每次来都能看见大家在练武,风雨不辍,霜雪不避。 “嗯,还行吧。”连亭抱着儿子往书房走,在拐过弯前最后看了眼校场上的手下,很满意于他们给儿子做了个好表率,“他们都挺喜欢练武的。” 其他番子含泪:……对,我们超爱的。 就喜欢这种每天一早一晚的反复练习剌、扎、点、崩,大雪天也不怕冻,非要坚持练习的感觉,有一种魂飞魄散的美。 连亭今天已经没什么事了,只是还没到点下班,他不能随随便便离开。在书房里监督儿子喝了点水,吃了些醒来后的小点心后,连亭就郑重其事的交给了絮果一个“艰巨”的任务。 絮果役长接到命令。 “怎么就是役长了?”连亭逗儿子,“你能领导谁啊?” 没想到絮果却煞有介事的回:“我领导小獴一家啊,”小獴就是狐獴一家的统称,“他们都是我的番役。獴娘是副役长哦。” “行吧,你们这配置还挺全。”连平捏了捏儿子的脸,“那絮果役长可不可以教阿爹说江左话呀?” 絮果一愣:“嗯?” 昨天在长公主府让连亭深刻的认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与其等他儿子慢吞吞的学好官话雅言,不如他先学会江左话。不为别的,只为儿子在着急表达什么的时候,不会再因为他听不懂而急哭了。 本来连亭都准备好了儿子反问“阿爹你不是江左人吗,怎么不会说江左话”时可以回答的理由了,没想到絮果这个小傻子根本没发现这个问题。 只一门心思的开心当起了小夫子。 他最先教会阿爹的就是:“朝食叫天光,天光就是朝食。夜宵叫夜厨,夜厨就是夜宵。脸盘叫面盂,面盂就是脸盘……” 一听就能知道,絮果他娘在教孩子时最注意的是什么,好好吃饭,讲究卫生。 最后,絮果老师站在阿爹面前,朝他伸了伸手,让他弯下腰,冷不防的就给了阿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带着满身的饴糖香气道:“抱抱就是最喜欢你了。” 连亭差点失态,但最终还是稳住了阿爹的威严形象,只轻轻的、轻轻的回抱住了怀里结结实实的小朋友。就好像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填满了心房,偏偏嘴上却还要逞强;“你是不是又偷吃糖了?” 絮果:“!!!” 一开始连大人新手上路,儿子要啥给啥,有些时候甚至不要也给。但家长总是会成长的,至少他现在就知道不能放任儿子没完没了的吃糖:“你还想不想要你的牙了?忘记上次有多疼了?” 絮果赶忙捂住腮帮子,被痛苦的回忆勾起了一张包子脸。他明明有按照阿娘说的,早晚各刷一次牙,上下刷够一首歌的时间,怎么还是会被糖果神仙惩罚呢? 真是一个不讲信用的神仙! 和儿子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总是短暂的,连亭感觉他也没学几天江左话,越泽的联系就再次上了门,他搞定了连亭与梁有翼的私下见面。 梁有翼虽然是由锦衣卫与大理寺共同审理,但他其实一直被关在诏狱,等闲人根本见不上。哪怕是越泽,他因为蔡思弟子的身份要避嫌,更是没可能与梁有翼产生接触。如今是刚刚上位的大理寺卿廉深在亲自跟进此时。 可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谬,你开口讲大义的盟友逢难必变节,你觉得卑鄙无耻最不可能伸出援手的人,偏偏就帮了你这么一下。 冷峻的连督主如是,心宽体胖的廉大人也是。 越泽都不敢置信,廉深真的帮他把梁有翼提审到了大理寺,虽然只有半天的时间,但足够了。只要人在大理寺,他作为大理寺少卿,就有的是办法能瞒天过海把连亭也安排进去。 “真的有用吗?”越泽实在是想不明白,只见一次面能起到什么巨大改变。 这一回不苦还是跟着连亭,但他不会进去,只陪坐在越泽身边,他拍了拍他小爹,不对,前任小爹的肩膀:“你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况且已经这样了,事情还能怎么坏?死马当活马医呗。放宽心,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越泽如今看不苦顺眼了不少,虽然他以前也很尊重不苦,只是现在带上了不少主动亲近的慈祥:“有空回去看看你娘吧,她嘴上不说,但其实很想你的。她要还罚你跪,我就好好和她说说。” 不苦表情略微奇怪的看了眼越泽。 一身书卷气的越大人心下立刻又忐忑了起来:“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你知道我们俩的事吧?我是真心的,不骗你。你不会不同意吧?”他真的不图长公主什么的,他能从外省调回京城,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他和长公主也是他调回来之后才发展起来的。 不苦长叹了一口气,看越泽的眼神更古怪了,我知道纯情少男不骗人,但……女人不能太恋爱脑,男人也不能你知道吗? 为您提供大神 雾十 的《宦官之后》最快更新 认错爹的第二十一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认错爹的第二十二天: 大理寺衙署厢房。 自己阿娘的感情问题太危险,不苦感觉聊不下去,就生硬的换了一个:“溪停进去挺久的了哈。” “还好吧?”越泽心想我们不才坐下来聊了没两句吗?不过,连亭和梁有翼这边也是一个他很关心的问题,所以他就顺着说了下去,“连督主到底要做什么一点都没和你透露吗?我不是质疑他的能力,就只是单纯好奇他到底要怎么扭转乾坤。” 不苦心想,你问我,我问谁去?但如果他真这么说了,要么显得连亭和他关系不够好,要么显得他智商不太够,怎么想都不能说啊。 ——我娘要和你分手,不会就是因为你根本不会聊天吧? 不苦一边腹诽,一边从道袍的广袖中掏出龟壳,当场给越泽起了一卦。虽然他已经不准备深耕六爻这个领域了,但不影响他平时拿出来装逼。 还是那三枚铜钱,在龟壳里各摇三次,正正反反眼花缭乱。 “三个问题。”不苦大师一脸高深莫测,引得越大人都不自觉跟着摆正了衣冠,崇尚朴素的厢房里气氛陡然一变,“第一个问题,你老师的刺杀案真的是杨党做的吗?” 大理寺单独提审犯人的监牢内。 连亭推门而入,开门见山:“怎么?看见我很失望?你以为你在等谁?” 连亭进来时,监牢里的梁有翼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这些天他在诏狱里被大刑伺候的人不人鬼不鬼,已经是形如枯槁、体力难支。但他眼睛里的火却并没有熄灭,很显然他还心存侥幸,以为会有一线希望,在等着那张不知名的底牌来救他。 可惜,进来的却是比锦衣卫还要吓人的东厂督主连溪停,飞鱼服,绣春刀,面上带笑,眼里看他却宛如一个死物。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敢救你,谁还能救你?”连亭合掌,笑着说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杨党。 大理寺因前任大理寺卿蔡思的存在,一直都是清流派的势力范围,杨党苦这块硬骨头久已,现在大理寺清流一系的人开始大面积出事,这样的针对性清扫,还能是谁动的手? 连亭在第一个地方言官的折子上奏时就回过了味,蔡思的千步廊遇刺案真不是杨党做的。因为梁有翼才是那个杨党准备对付清流派的大杀招,不出这年冬天,蔡思必然下马,杨党对大理寺卿的位置势在必得,何必搞刺杀节外生枝? 刺客的那一剑,不知道打乱了多少人的计划。说不定杨党一开始都没打算推不完全是自己人的廉深上位,只是蔡思突然遇刺辞官,匆忙间杨党只剩下了廉深这个选择。 但杨党在赢了之后却并没有就此罢手,因为之前就说过了,首辅杨尽忠这个老毕登最会做的就是排除异己。廉深当上了大理寺卿还不够,杨党想把大理寺里的清流势力全部连根拔起,这样才能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换上自己人。 清流派一开始也为蔡思据理力争过,只是后来发现他们连自己都自身难保…… 衙署厢房内。 越泽回想起了那一日在陆阁老家中,他饱含深意的一席话:“不是我不想帮绎理,他与我同科取士,情同知己,如果可能,我又怎么忍心看他晚景凄凉?只是……若有一日我与他易地而处,想必也会做出与一样的选择。越泽,你还年轻,别让你的老师失望。” 保一个还是保一群,保在野还是保在朝。 越泽不是不知道孰轻孰重,可感情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九章算术,那是亲自取他入仕的座师,是手把手教他断案的上峰,更是与他一样考出大山的引路人,他做不到冷眼旁观。 不过还是不苦大师那句话,我对你的痛苦啊挣扎啊,不是很关心呢。 “第二个问题,”不苦大师对着越泽竖起了第二根手指,“梁有翼是杨党吗?” 提审犯人的单间内。 梁有翼正在摇头否认:“我不是杨党,我为什么要对付清流?” “对,你不是。”连亭肯定的点了点头,梁有翼从来都不是杨党,所以才能成为杨党对付清流派的武器,“所以我才比较好奇,你到底有什么是杨党需要的,而杨党又拿捏了你什么。” 梁有翼睁大了开始变得浑浊的眼睛,想说你没听到我刚刚的话吗?但他刚要开口,就对上了连亭嘲弄不屑的一眼,该如何形容那个眼神呢,好像连亭就在等着他上套。为了保护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他立刻改口:“不,我是,我是,我是杨党。” “不,你不是。”连亭摇摇头,说话很慢却很笃定,“神武探花入不了杨党。” 因为神武年实在是特殊的一年,那一年天狗食日,京师地动,先帝……首次被诊出了子嗣难衍。实在是晦气至极,不到一年就换了年号,连带那一届的科举官员都被先帝所厌弃。 梁探花本该和他的同科们一起官生无望,在京中蹉跎岁月,但不知道他投靠了哪路神仙,得到了外放的机会。并很好的利用了大家对神武年的讳莫如深,在地方如鱼得水。 先帝抠门,痛恨贪官,却也亲手造就了杨尽忠这样的巨贪。而杨尽忠能如此“一枝独秀”,走的路子和连亭其实差不多,就是他绝对不会“背叛”,不会做任何与先帝意志相违背的事。先帝不喜神武一届,那神武的梁探花便绝不可能走通杨党的路子。至少在先帝活着的时候不能。 结果巧了不是,先帝驾崩没多久,梁有翼就调回了京城。 “你是在这个时候才攀上了杨党,杨党贪钱,你有钱。”连亭顺着逻辑模棱两可的说了下去,好像他胸有成竹,早已经把什么都调查清楚了,一边不着痕迹的观察梁有翼,一边道,“这就是你的倚仗吧?那笔被你藏起来的钱,杨党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梁有翼的心理防线终于一步步被击破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摧垮,却也已经是摇摇欲坠,当他主动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时候,连亭就知道鱼上钩了。 东厂确实查到了一些东西,但更多的还是他随机应变,结合梁有翼的表情进行的合理判断。 他其实就没怎么回答过梁有翼的问题,一直在反问:“你觉得我能是谁的人呢?” 连亭步步紧逼,梁有翼不断后退。 “我猜,这里面还有一个……孩子?”连亭终于图穷匕见,他前面铺垫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这一刻。因为其实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事,他只想知道絮果到底是不是梁有翼的儿子。 但他不能过早的暴露他对絮果的在乎,一如他不能让外人把絮果和梁有翼联系在一起。所以他才会那么曲折的找越泽安排他与梁有翼见面,哪怕事后被人查起来,那也是越泽主动找的他帮忙,他才会下场。 梁有翼在听到孩子的那一刻,终于崩溃,眼睛里的光彻底没了,人颓唐的像一口破布麻袋般轰然倒下,他蜷缩在原地抱头,发出了困兽的嘶吼。 连亭却很冷静的想着,看来可以说最后一个字了:“絮”。 “!!!”梁有翼猛烈摇头,“不要再说了,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我不知道原来王爷还留了后手,您也是殿下的人。” 连亭在心中挑眉,心想着,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好比我都不知道我是王爷的人呢。但我现在可以是。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想过要背叛王爷,我没有。”梁有翼死到临头还在狡辩,但也说了一些真话,“那些钱都在年娘子那里,都在她那里啊,您既然查到了这个份上,应该也是知道的,那笔钱我根本动不了啊。” 简单来说就是,梁有翼之前的主子死了,他就卷了旧主的全部家当准备投靠杨党。 真是孝死旧主了。 *** 连家,贤安长公主再次登门,替北疆王世子又当了一回青鸟。 只不过这一回闻兰因小朋友请姑母带来的是一幅画,他终于悟了,找到了正确交流的方式。絮果不认识字,但他记得之前在开源寺的时候连伴伴说过,絮果很喜欢画画。 画里是一个惟妙惟肖被困在四角天空里的小狼,他渴望的看着宫墙瓦上的小猫,想和他一起出去玩。 絮百户此时正在家里给他的狐獴小队进行晋升仪式,是的,短短几天,他就已经从役长晋升成百户了,别问为什么,问就是他超厉害的!仪式被打断絮果也没有发脾气,反而很给长公主面子的开开心心的看起了画,一眼就认出了小猫,那是他小荷包上的小猫! 于是,絮果小朋友立刻铺开宣纸,压好镇尺,给他的“小狗”画友回了一幅画,只不过比起画技精湛的北疆王世子,絮果的画就更加写意了些。 画的就是他的晋升仪式,他早已经忘记了当初与闻兰因的不愉快,并大方的决定给闻兰因封个役长。 不苦叔叔说得对,他不能只领导狐獴,他得领导人! 但长公主却百看不得其解,属实是没看懂絮果这是画了个什么,他画的是动物还是人?等孩子一番抽象的讲解后,长公主语重心长的摸了摸絮果头上的呆毛:“答应姨姨,长大之后别以当画师为人生目标,好吗?” 用长公主当年对儿子的话来说就是:“你对画坛最大的作用,就是离开画坛。” 为您提供大神 雾十 的《宦官之后》最快更新 认错爹的第二十二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认错爹的第二十三天: 在贤安长公主积极建议絮果把他过剩的绘画热情,分一些给绘画的技巧后,她惊讶的发现了花厅里属于狐獴一家的食盆前,也挂了一个和她家很像的木牌。 长公主家的木牌是用来和儿子斗气,而絮果家的木牌…… 是友情提示“内有恶犬,请勿投食”。 没等长公主问是哪个品种的恶犬,就看到狐獴一家穿着与絮果同款的小坎肩,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喝水了。这狐獴一家胖的啊,确实已经也挺像狗的了,但和恶犬还是不沾边吧? 絮果认真的表示,这话的重点是不能投喂。 絮果在阿娘的教育下,一直都是个挺有责任心的小朋友,既然阿爹允许他养了宠物,那他就是认真打算对狐獴一家的一生负责的。他每天都会和狐獴一起玩,关心它们一天的生活,给他们准备食物、水以及小零食。 不虽然絮果喜欢投喂宠物,却也掌握着分寸,不会没完没了故意让他们吃的很胖。因为阿娘说吃太胖了对身体也是一种负担。 可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明明絮果都是严格按照隔壁闻叔叔告诉他的饭量喂食的,狐獴一家却还是开始了无限的横向发展。一开始还能自我安慰,它们不是胖,只是蓬蓬脸,毛太短了才显得有点炸。时间一久,絮果也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在狐獴一家第三次把它们的小凳子压断之后,絮果终于下定决心要给自己的宠物减肥。他很认真的写了“迈开腿、管住嘴”的宠物减肥计划,每天严格执行,结果月底一上称…… 不仅一斤没瘦,还胖了二两。 絮果当时的表情不啻于晴天霹雳,怎么能越努力越悲伤? 连大人听了前因后果,哭笑不得,但还是决定帮儿子一起研究狐獴发胖之迷。 贤安长公主专注的听着絮果条理清晰的讲这些过去的故事,不自觉就跟着听了进去,说真的,她也挺好奇的,这些狐獴到底是怎么吹起来的。 “是你给它们的锻炼量太小了?” 絮果摇摇头。他为了狐獴一家,最近连回笼觉都不睡了,明天一早准时带着狐獴晨练,隔壁总爱扒他家墙头的不苦叔叔可以作证,有时候深爱熬夜发癫的不苦还没睡呢,絮果就已经起了。 长公主一脑门脑子问号,并陷入了一个哲学的沉思,到底是絮果起的太早,还是她那个不争气的逆子睡的太晚? 最后,长公主得出结论,果然还是她儿子欠揍了! “那你每天都是怎么喂食的?”儿子可以回头收拾,当下她还是更想探究到狐獴发胖的秘密。 絮果给狐獴一家准备了一狐一个饭盘,就放在花厅门口。他什么时候吃饭,狐獴一家就什么时候吃,顶多偶尔自己加塞吃小点心的时候,他才会给狐獴也投喂些瓜果肉食当零嘴。一顿不落,却也不会过分溺爱。 最近甚至连小零食都停了。 “那不应该啊。”长公主不仅驻颜有术,在身材的把控上也十分自律,以她的经验来说,絮果已经做的很好了,“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 絮果一脸悲愤:“因为家贼难防!” 某日旬假,有东厂下属来给厂公汇报工作,连亭这才发现,狐獴一家除了和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很熟以外,和他每一个来这边的下属也都混的很熟。熟到会热情互动,会领着人一路蜿蜒而走,然后……总能把人领到以花厅饭盘为目标的终点。 零食就放在饭盘旁边不远处的斗柜上,谁来了都能喂几口,而每个人几乎都会想着,只是几口零食而已,又能多到哪里? 你一口我一口,积少成多,水滴石穿。 贤安长公主:“……”既荒谬又合理。 絮果为了吓唬别人,不让他们再给狐獴喂食,就让阿爹给写了个这样的木牌放在食盆边上:“可管用了,大家都害怕小獴一家,不敢给它们喂食了。” 长公主心想着,我觉得吧,他们大概率怕的不是恶犬,而是写下恶犬的你爹。连厂公这力透纸背的八个大字,只看着就透出一股透心凉的警告,仿佛在说“内有恶犬,请勿投食,不信你喂喂试试”。平等的恐吓着每一个能认出他笔迹的人。 絮果后也因进献减肥之法卓有成效,而决定给自己官升一级,百户他呀超棒的! *** 大理寺的厢房内,不苦大师还在唯恐天下不乱的,对越大人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发出了反派的夸张桀笑:“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连亭是一个守信的人吗?” 越泽:“?” 越泽:“!” 连亭说的见一面便能把此事解决,不会就是进去手起刀落直接把人捅死吧?越泽被不苦吓的够呛,一下子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因为如果梁有翼在这个时候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他的老师蔡思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就在越泽来回踱步,思考着要不要进去看看连亭到底和梁有翼说了什么的时候,连亭已经不紧不慢的回来了。 年轻俊美的督主一边用白帕擦着手,一边漫不经心的推开了隔扇门。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直棂格上,本该精美的宛如一件上好玉器,却只让越泽想到了朝臣们私下里说过的传闻,连督主武功高强,令人闻风丧胆,他扭断一个人的脖子,就像是折一张纸般简单。 本来很有勇气的越泽,在乍然对上连亭一双漆黑的眼眸时,愣是把想说的话又重新吞了回去。 如果说不苦的反派笑还属于演的不太像,那厂公这眼神就是不太像演的啊! 反倒是不苦大师没事人一样和好友打招呼:“怎么样,解决了吗?” 连亭点点头,无所谓的看了眼不知道为何好像变得很怕他的越大人,公事公办道:“你老师能不能活,就看你接下来能不能守住梁有翼不让任何人靠近。” 不苦嘴巴嘚啵嘚的补充:“记住了,是任何人,连只苍蝇也不行!”他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连亭又为什么要这么嘱咐,但一点不耽误他狐假虎威的给朋友的话进行补充解释,假装自己一早就算到了。 连亭瞥了眼不苦,没戳穿他。 “我、我……梁有翼还活着?”越泽旱地拔葱,精神骤然而起。 连亭却更莫名了,梁有翼当然活着啊,不然刚刚与他对话的是什么?恶鬼诈尸?总之,只有囚徒困境才能让梁有翼坚信杨党救不了他或者根本不打算救他,那他自然而然就会再次倒回他所认为的王爷一边。 “我一定会戴罪立功的,还请您看我的表现!”在连亭临走之前,梁有翼在监牢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狂热,他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在曾经真的帮他成功调离出京的旧主和害他入狱至今连个屁都没放的杨党之间,他自然是更相信王爷的。 而一旦梁有翼翻供,那蔡思也就有救了。 当然,如果越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连亭沉下眼眸,就别怪他翻脸无情真的直接杀了梁有翼了事了。 越泽不可置信的睁大了他的眼,心中除了涌起的无限感激外,还多了不少愧疚。他刚刚怎么就能信了不苦的邪,去怀疑芒寒色正的连督主呢?想及此,越泽忍不住怒目看向了旁边没个正形的未来大儿子,真是上辈子欠的孽债。 不苦大师无辜回看:“我刚刚在开玩笑,你不会当真了吧?” 越大人皮笑肉不笑的回:“您见谅,可能我这人天生就不爱笑。” 连亭懒得管他俩的官司,耳边只有今天临行前儿子脆生生的声音:“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们都要做诚实守信的人哦! 絮果在等着他阿爹办完事后回来给他买千步廊的肉脯。 越泽在等着救他老师的命。 当这两件事不冲突的时候,连亭自然不介意卖个顺水人情。可如果这事被越泽办砸了,有了冲突,那自然是他的儿子最重要。 他的儿子。 连亭不自觉勾唇,只这么一想,心情都不自觉变得很好了。 两人回家时,絮百户正在认真思考一天之内官升两级的大事,因为他的画技在长公主姨姨的点拨下,自认为有了长足的进步,至少姨姨说能看得懂他画的是一条东海之鲨了,虽然他画的其实是家中鱼缸里的锦鲤,但不管了,都是鱼就是胜利! 原地变千户的絮果,拿出了两个小人,本来是打算和姨姨玩行军打仗,双陆的马形棋子都被他拿来给两军排兵布阵用了,结果白方大将刚开始叫阵,“哇呀呀呀”的第三个呀刚刚出口,他爹就回来了。小孩的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再顾不上其他,跳下贵妃榻朝着阿爹直奔而去,然后便开始心无旁骛的围着阿爹打转。 长公主放下小人,故作生气笑骂:“你瞧瞧,你瞧瞧,小没良心的,我陪你玩了这么许久,你阿爹回来眼睛里就没别人啦?” 连大人颇为得意。 在给长公主请过礼后,连亭就招呼大家一起入座,让下人上了茶水。偏絮千户不肯好好坐在座位上,只把肉乎乎的小脸往阿爹身前的桌子一趴……眼睛就开始一个劲儿的往装肉脯的罐子看去,暗示十足。 长公主终于悟了,物肖主人形,顺着絮果眼神总能看到零嘴,那顺着宠物引路的终点自然也只可能看到饭盘。絮千户这百户功劳有冒领之嫌啊。 连亭的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事情也算差不多解决了,不管后续如何,梁有翼都死定了,他心想着,那儿子的读书是不是也该安排上日程了?连亭笑着问絮果:“咱们絮哥儿想不想读书啊?” “读书?”絮果一时间没能理解阿爹的意思。 长公主很是满意连亭对她之前意见的采纳,都六岁了,该读书了。于是,她开始在一旁熟练帮腔,当年是怎么哄儿子的,如今就是怎么哄絮果的:“就是会有很多、很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 不苦:“!!!”快跑!他们要害你! 为您提供大神 雾十 的《宦官之后》最快更新 认错爹的第二十三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 认错爹的第二十四天: 不建议对儿子这…… 对于连亭来说, 儿子能上学读书,是絮果小小的人生中非常了不得的一件大事,至少是值得连亭私下里给儿子“著书立传”的那种。 为此, 连厂公其实早就开始在打听雍畿的上学事宜了,并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计划章程。 大启以前重私学, 私塾、书院蔚然成风, 其中尤以武陵书院为最。事实上, 哪怕在今天提起“武陵学子”, 那仍是读书人心向往之的一个特殊身份。武陵一系考上科举的学生, 在朝中始终占据着不可忽视的地位, 亦是如今的清流派中最主要的有生力量。 但就在十几年前, 不知道是江左的谁向先帝上书,大谈复兴官学之利。 在这个地方谏言中有一条正戳中了先帝抠门的死穴, 那就是如果由朝廷统一办学,免去官宦子弟的学费, 就可以为满朝文武省下一笔教育子女的花销。 先帝的理解是,如果他在全国各地兴办官学, 是不是就可以以此为由再次给官员“合理”降俸了? 据连亭的师父张太监这个当事人回忆, 他亲眼看着先帝拿着金制的算盘, 精神矍铄的盘坐在龙床上打了一夜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合算着一应花销由朝廷统一采买能惠利几何, 他又可以从中降低官员们多少俸禄, 综合让吏部少花多少银两。 某种意义上,先帝的行为模式是很好猜的, 因为他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抠门,不管是百姓、宗亲还是官员,他只在乎他自己。 在平地又升起了一个“平民子弟中优秀者亦可入学, 但一应花销需自行缴纳”的“天才”主意后,整个官学新政看起来就是大为的有利可图,先帝当下便大笔一挥,拍板决定,准了! 这种自上而下的政策,让各地官学的兴修发展极快,不同以往只是为科举取仕而设的小型官学,这一回是面向整个社会层面大力推行的全民官学。 这样的新政自然是有朝臣上书反对的,他们认为国家一直以农为本,如果人人都去读书了,那谁来种地呢?况且,读书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的,对本就不适合读书的人投入这么大的成本,既耽误了农耕,又浪费了朝廷的投入。 这话一听就很有问题,偏偏在朝堂上很有市场,不少人都买了账。 但随着那些年突然涌现出来的纸张、活字印刷等方面的工艺改革,官学成本大大降低,先帝只看到了自己的投入有多小,兴修官学时皇商又为他赚取多大的利润,更不用提还有平民子弟入学时奉献的束脩,苍蝇再小也是肉啊。先帝根本没把反对的奏折放在心上。 他甚至直接就让内监们把折子一箱箱抬走,全都孝敬了炭盆,又省了一笔宫中的炭火费呢,先帝不知道多开心。 总之,十几年后的今天,大启的观念早已改变,大家开始普遍重官学而轻私学。 不能说官学对学生们真就做到了一视同仁吧,至少也是有教无类。这是在先帝众多抠门政策中,阴差阳错反而于民有利的一个。 只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官学新政真正的威力还未彻底显现,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不苦大师小时候差不多正赶上这股改革的浪潮,对于他这种皇亲国戚来说,新政简直让他痛苦得不能呼吸,一提起来就捶胸顿足的那种。 他和絮果吐槽:“我总听我表兄他们说,以前都是夫子上门教学,如何如何等着他们起床,如何如何轻松没人管。结果等到了我的时候呢?我只在家里上了不到一年多的学吧,就变成了需要我日日天还没亮就起床,披着星星去上学,戴着月亮往家赶,苍天何其不公!” 絮果一边吃着回味悠长的肉脯,一边偷偷在桌下晃脚,还不忘和不苦叔叔说:“有个成语叫披星戴月哦。” 不苦一脸问号:“……大哥,我是为了照顾你,怕你听不懂才这么分解了说的啊。你爹不是说你不识字吗?” “对啊,不认识,但不代表我不会说成语,我还会背诗呢。”絮果挺了挺小胸脯,可骄傲了。 不苦大师开始较劲儿:“我也会,我还会背四书五经呢。” “那你好厉害哦。”絮果发自肺腑地夸赞,还奖励似的分了几块肉脯给大师,可以说是非常热爱分享了。 不苦:……为什么会有一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咳。”贤安长公主凤目一垂,轻咳出声,暗示得不要太明显,比刚刚絮果要吃的时候的不隐晦表情有过之而不及。 絮果立刻会意,下了绣墩,就抱着肉脯罐跑了过来,特意选了罐中最好看的几块分给漂亮姨姨。 然后,都不需要他阿爹提醒,絮果就又不辞辛苦的抱着罐子,主动去和阿爹分享了。 等连亭笑着问“一个不够啊,阿爹还想吃怎么办?”时,絮果看着本就没买多少、如今你分几个我分几个更是所剩不多的肉脯,内心几经挣扎,最后还是忍痛割爱,与阿爹进行了公平的对半分。 看那小表情就知道了,絮果此时到底有多“痛苦”。 但是他不后悔,依旧还是那个大大方方的小朋友。还仰头提醒阿爹:“要小口小口吃哦。”他用肉乎乎的手指,比划了个一点点的手势。这是絮果的个人吃饭哲学,特别想吃但是零嘴又没剩下多少的时候,吃得慢一点,吃得小口一点,就会感觉吃的变多了。 连大人忍俊不禁,都有点不舍得和儿子“抢”了。但是不行,絮果今天已经吃了很多零嘴了,必须得控制,不然晚上他就会不好好吃饭。 絮果虽然一直很乖,但也会有很多小朋友都会有的通病,好比饭前吃多了零食就吃不进去主食。但连亭舍不得拒绝儿子想吃零嘴的请求,就只能在买回来之后多抢着吃几口。不苦等人都已经很习惯这份“分担”了,并屡屡惊讶于絮果的大方。 哪怕只剩下一个了,你和他要,他也会和你一人一半,从不哭闹。 虽然很心痛啦,但该给还是会给。 连大人一度差点沉迷在这种被儿子无底线地“纵容”里,明明他一开始这么做的初衷只是怕儿子不好好吃主食,后面都快要不可自拔了。他是用了极大的自控力,才没让自己最终走上不断欺骗儿子的不归路。 “那如果只剩下一个却需要三个人分怎么办?”贤安长公主顺手抢走了儿子的肉脯,这家味道真不错,肉香四溢,又不会过于甜腻,富有光泽的薄片里藏着的是让人食指大动的回味无穷。她抢儿子的行为就没什么教育巧思了,只单纯地没有当娘的必须让着儿子的概念。 大家都是第一遭当人,我凭什么就得一直惯着你啊?长公主如是说。儿子小时候就不说了,小朋友还是要照顾的,但不苦如今都二十好几的出家人了,少吃点肉对修行好。 不苦大师:你真的是我亲娘吗? 絮果从他的小猫荷包里拿出了一个竹篾卷尺,只有巴掌大小,以铜线为刻度。絮果趴在同一水平线的桌面上,眼睛都快看成对眼了,才分毫不差地把肉脯均匀地分成了三份,不多不少,公正公平。用实际行动回答了长公主的问题:“就是这样分呀。” 贤安长公主眼光刁钻,最先意识到的便是卷尺之利,很是赞叹了一番。她府上最近也在大兴土木,毕竟有钱了嘛,她也是见过类似的丈量步车的,但这么小的还是头回见:“这是你从南边买的?” 这些年南边可真了不得,总能涌现出各种新奇有趣的小玩意。 絮果却摇了摇头,无不得意地说:“是我阿娘自己做的,她可厉害啦。” 从玩具到饰物,再到家中一些别处没有的生活用品,大多都是絮果的阿娘在闲暇时自己亲自动手做的,她时常叉着腰自夸:“絮哥儿,快来看这个流苏银簪,阿娘是不是很厉害?我絮万千手工小达人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 絮果也总会格外捧场,双手托腮,真情流露:“哇哦,阿娘好棒啊!”虽然也许他都不能理解这些东西厉害的点在哪里。但阿娘说什么是什么。 长公主忍不住看了眼一旁不争气的亲儿子,同样是做人家儿子,看看絮果,再看看你! 不苦大师也是个不怕开水烫的混不吝,任他娘怎么说,他都摆烂到底。一切不过坐忘虚空,汝心不动,过安从生*?施主你着相了啊。 官学每岁为一学年,年初过了元宵节才会正式开课。这也是连亭之前没怎么着急给儿子安排读书的原因,哪怕他找关系给絮果插班进去了,絮果既跟不上也听不懂,那还不如从头开始,和同一批的外舍生共同努力。 外舍生就是新生的意思,只面向社会招收六到十二岁的童子。蒙荫的官宦子弟可以免去学费,但斋用、笔墨等学杂费还是要交的,家贫者可以减半。 雍畿作为京师,是拥有官学最多的城市,没有之一。连才子最多的南边都比不上。 官学这么多,自然也就有了优劣好坏之分。在雍畿,这种因阶级而生的等级制度尤为分明。龙子凤孙就读在辟雍,皇亲国戚在泮宫,官员子弟统一在明堂。 明堂,也就是百姓口中的国子监。 国子监一直有,不属于先帝的官学新政,却也在改革的范畴内。某种意义上,国子监已经是大启的最高学府,同时也是朝廷管理天下官学、学子的衙署机构。 在国子监的统辖之下,又分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七学。不同品级官员的后嗣,能够进入的学府是不同的。以前只有十二岁以上的学童才能进入国子监,但自先帝朝的官学新政后,各学就又分别增设了不同的外舍,也就是连大人如今正在考虑安排絮果进去的地方。 用絮果她娘的话来说,这就是北大附属小学嘛。 贤安长公主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便明白了连亭特意选她在的这天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他想让儿子上更好的学府。 各学府外舍的招收条件,是跟着本学府的招生条件走的。 也就是说,三品及以上的子孙、从二品以上的曾孙,可以进入国子学外舍;五品及以上的子孙、从三品以上的曾孙可以进入太学外舍。后面以此类推。 连亭虽执掌东厂,人人惧怕,但他的品级其实是跟着他在宫中的品级来的。而众所周知,内廷官职中最大的太监——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不过是正四品。连亭以前是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后升入司礼监,任秉笔一职,兼管东厂,因服侍太后有功才多加了半品。 简单来说,连亭也是个四品官,正四品。 上早朝的时候,站位排在连亭前面的文臣武将比比皆是。不过,这种站位并不能代表什么,毕竟有些时候权力的大小与官阶品级无关,宫中的内监们能凌然于朝臣,靠的也不是什么一品二品。 但是在某些时候吧,这品级又显得尤为重要,就宛如一道天堑。 好比孩子的上学问题。 以连亭如今的品级,絮果就只能进太学外舍。 连亭放下了手中的素色茶杯,在贤安长公主面前斟酌着开口,因为已逝的纪驸马就曾官至太学博士:“奴婢不是说太学就不好了……” “对于我们来说,太学就是不好啊。”反倒贤安长公主直接打断连亭,骂得非常直白。一提起驸马正五品的官职,她就一肚子气。是想起来一次,就要在心里和列祖列宗告一回先帝状的程度。 她的驸马要学问有样貌,要人品有样貌,要样貌有样貌,凭什么因为他当了驸马就要被皇兄摁在一个小小的博士上再难升迁?她寻思着大启自古也没有驸马不能当官的规矩吧?她觉得她皇兄就是纯纯有病!既不给公主发钱,也不给驸马升官,更不许宗亲从商与民争利,那他想让他们怎么活?饮朝露,餐晚风,一家人都神活着? 说真的,也就她儿子不苦出家的这个想法诞生的太晚,不然她当年准第一个带头出家去恶心她皇兄!她臊不死他! 纪驸马虽已仙逝,但他留下的人脉却还在,长公主这些年也从没和他们断过联系,过得再艰难,三节两寿都一定会让长史给驸马过去的师兄弟、亲朋好友回礼。其中纪驸马的一位远亲表弟,如今正任职国子监司业。 说白了就是学校的副校长,分管的正是各学府的外舍生员。 京官多且复杂,各省要员也不能轻易得罪,但官职品级又和家世、职位的重要程度不完全挂钩,在各学府外舍的生员方面,可活动的空间其实是很大的。 偏偏如今的国子监祭酒最厌恶宦官干政,不然只一个东厂的名头就足够了。 如果连亭去奏请太后恩典,其实一样也能让儿子破例进入国子学外舍,只是主仆情分不是这么用的。他师父张太监很早就教过他,“你对主子的功劳是一厘一厘往上加,但你与主子的请托消耗却是一丈一丈的往下锐减”,用一次少一次,必须用在刀刃上。 絮果上学是个大事,可孩子今年才六岁,往后的人生还很长。 连亭想得比较长远,远到了儿子将来若想高娶名门闺秀、若读书不行考不上科举、若仕途不顺官生艰难……总之,不到万不得已,连亭暂时还不想劳烦太后她老人家。 而之前越泽的请托,正给了连亭利益置换的机会。他帮贤安长公主支付“分手费”,长公主为他解决儿子的上学问题。 这大概也是长公主突然增加了来连府走动的原因,她想找机会还了这个人情。 和聪明人“做生意”就是这点好,不需要把什么都摆在明面上说,也不需要大费周章的解释,只简简单单几句,大家就都心领神会了。 “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啊?”全场唯一的老实人不苦大师却有听没有懂,想要抗议这种明明有话就不好好说的谜语人行为。 絮果拽了拽大师藏蓝色的道袍袖角,语重心长地再次把他娘教他的东西,分享给了与他同桌吃饭的大师:“大人说话,小朋友不可以乱插嘴哦。” 不苦:“……”我谢谢你啊。 贤安长公主更是不客气地嘲笑起了儿子,最后笑得芙蓉花簪都差点从盛饰的倾髻上掉落。她搂过絮果就是一顿疾风骤雨的贴贴:“哎哟哎哟,快让姨姨瞧瞧,这是谁家的小宝贝啊?怎么这么可人疼?你给姨姨当孩子吧,好不好?嗯?快让姨姨亲亲。” 絮果一张小脸像发面团子似的被挤成了奇形怪状,却一点没见不耐烦,脾气好得出奇。 只不苦大师在一边酸,他娘作为景帝幼女,其实是个挺高傲的人,怎么偏偏就跟絮果投了眼缘?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隔辈亲吧? 那一天,整个厂公府的人,都有幸见识到了不苦大师的惨叫。 连隔壁的闻小二都听见了。 锦书等下人在心中想着,原来长公主娘娘也会亲自动手打儿子啊。这身手可够矫健的,不苦大师窜的比兔子还快,后面甚至差点上了树,但依旧被长公主提前走位、几步追上,就好像什么志怪话本,怪力娘爆锤弱不禁风儿。 只连亭揣着手,和同样揣着手的儿子以及爱凑热闹的狐獴一家一起站在廊下,优哉游哉地说了个八卦:“要不是先帝不允,你贤安姨姨当年差点去北疆从了军。” 絮果:“哇哦。”小朋友一脸发自肺腑地赞叹,这真的是个很喜欢夸人的崽。 可惜,那样鲜衣怒马、满腔抱负的长公主,到最后也只能因先帝一句“你一介小小女子”,而永远地被留在了元熙年的旧日光阴中。 他们现在只能从长公主训儿的咆哮里,依稀听到她一些当年的风采:“你娘我十五岁射虎,你爹十八岁高中状元,你呢?纪复屿你告诉我,你能干成什么?文不成武不就,就一张嘴皮子最欠揍!” 母子相斗,一个“残”了,一个只重新理了理发髻,就又是肤白貌美的大美人一个。 贤安长公主出够了气,也就带着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在走之前,她对连亭道:“不用送了,等我消息。短则三五天,长则半个月,咱们絮哥儿必然能上家门口的外舍。” 雍畿大部分的官学都因为抠门的先帝而设在了城南,城南地皮便宜,但东城多贵胄,国子学后建的外舍在各方的努力操作下,最终还是非常特立独行地坐落到了东城的成贤胡同,占据了整整一条街,与孔庙为邻,显眼又招摇。 成贤胡同离絮果所在的锡拉胡同不过几条街的距离,若他真的上了国子学外舍,每天上下学大概都不需要坐马车,自己腿儿着就能过去。 不苦大师身残志坚,被打得都快只剩下一口气了,还不忘对连亭嘴贱:“你想让絮哥儿上国子学外舍,不会就是因为离家近吧?不会吧不会吧,别人家是儿子舍不得爹娘,你家反倒是倒转过来了?” 连亭没说话,但是看向友人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他就是舍不得他儿子,怎么了?犯法吗?那你报官抓我吧。 最后还是絮果搭了大师的话,没让尴尬落地:“嗯?” 不苦捶地,想他当年因为公主子的身份得去泮宫上学,多少次往返东城和城南,他说什么了吗?没有!他不是照样成长得很好?他今天必须得把这口苦口的良药给连亭灌下去:“真心不建议对孩子这么溺爱哈,因为我小时候没有!!!” …… 又到了一旬一次的小红花会议。 该项工作会议在锡拉胡同的连家准时召开,由絮千户亲自致辞并发表讲话,东厂督主连亭、坐忘观观主不苦大师同时出席了会议,锦书小姐姐负责记录,絮果同时也担任了这次的主持工作。 絮千户恪尽职守,认真负责,认真统计并总结了上一旬的红花汇总情况。毫不意外的,不苦大师再次以可怜的个位数垫底,絮果对此表示无法理解,明明他记得不苦叔叔这个月应该会有一个两位数的突破啊,怎么小红花还是这么少? 不苦大师:你去问问你那个放子钱的黑心爹啊!上次我就借了一朵小红花啊,一朵!结果利滚利到现在都没还清,他这样早晚得判刑! 连厂公则以微弱的一朵之差惜败,絮千户再次当选本旬的优秀家人,获得奖金池任意支取一次奖励的机会。 这已经是絮千户本月第三次当选了,让我们恭喜他! 在这次的会议上,絮千户还同时宣布了自己即将上任镇抚使的好消息,原因是在不辞辛苦的对阿爹的江左话教学中,絮果反而加强了自身的学习,不知不觉就认识了好些个简单字,他终于摆脱了文盲的身份,进一步成为了一个对大启、对朝廷、对百姓更有用的人! 他就是社会主义接班人! 呃,社会主义是什么?不管了,阿娘说他是,那他就是。 不苦大师“哟”了一声:“好家伙,絮哥儿,你这升迁速度可够快的啊,镇抚使,从四品,你再这么下去,都要和你爹平起平坐了。” 絮镇抚使腼腆一笑,没说话。 锦书已经带头起立开始鼓掌,给自家又“升官”了的小郎君呱唧呱唧。恰在此时,真正的东厂掌刑千户破笔正巧敲门进来,他和理刑百户侧峰作为连督主的左膀右臂,旬假也经常出入连府,是最会给絮果捧哏的一批人:“那镇抚使大人,这份情报就劳您交给督主吧。” 破笔手上拿过来的是一份蓝封卷轴,意味着不算特别重要、但还是需要督主亲自阅览的朝中情报。 絮果立刻领命,煞有介事的跑过去接过了卷轴,在拿之前还郑重其事的擦了擦手,他几乎是一步一缓的走到了阿爹身边,这一路比西天取经还要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把“差事”给搞砸了。 连亭也颇有耐心地等着儿子,并当着他的面展开了卷轴,因为确实不是什么重要情报,只是各个阉党的常规动向。 是的,连亭私下里也有这么一个属于自己的、比较松散的小组织,是从他师父张太监手上继承过来的。没办法,在党争不断的先帝朝,有些时候加入朋党并不是为了对付谁,可能只是单纯地抱团取暖,不想自己因为单打独斗而被人针对,只求与别人能有一个公平的起跑线。 阉党这个称呼实在不是什么好词,哪怕是在骂人的领域都算得上非常难听,但连亭不在乎,他确实是个阉人啊,这些也确实是他的党羽。 如今连亭这个阉党内的人员构成殊为复杂,有朝臣、有富商,有师父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有连亭上位东厂后自己主动投靠来的人。连亭就像一个暴君,对外一向阴晴不定,生性多疑,他不仅刺百官事,连自己人也不放过。 目前来看,无甚大事发生,只其中一个做古董生意的商人来报,最近杨尽忠杨阁老家里好像突然新换了一批摆设,正是从他那里进的货。 杨尽忠虽然是个贪官,却有着一般酸儒文人的通病,附庸风雅又沽名钓誉,家里爱用古董字画装饰。但他有个毛病,气得狠了就会控制不住地摔东西,摔完再换一批新的,反正他有的是钱。总之,连亭眼波流转,这是发生了什么才引得杨阁老如此震怒? “那老东西还能因为什么生气?肯定是,咳,那谁翻供了呗。”不苦大师一边插话,一边给絮果剥橘子。絮果这小孩吧,喜欢吃又爱干净,导致的结果就是自己从来不肯剥橘子。 “也就叔叔我宠着你。”不苦抬手想去勾一下小朋友的翘鼻梁。 絮果却一边笑,一边摇头后退,躲避“攻击”,既是嫌弃汁水,又是确实想要玩闹。 “好家伙,我给你辛辛苦苦剥橘子,你还嫌弃上我了?”不苦大师天生犟种,别人越不让他干什么,他就越要干什么。他是橘子也不剥了,话也顾不上说了,一门心思想把手指上橙色的果汁蹭到小孩白里透红的干净脸蛋上。 絮果却笑得更开心了,一声怪叫,撒腿就跑,还带着狐獴一家一起跑路,高高矮矮有序排列得像一队台阶,迅速消失在了书房门口。 连亭刚想对友人说声谢,谢谢他把儿子引走了,就看到不苦大师也已经撩起袍摆追了上去,连放在桌上的玉拂尘都忘了拿。他嘴里还在不断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看来也是一点没多想,就是很纯粹的一个幼稚鬼。 连亭:“……”行吧。 等一大一小两人离开了,锦书也很有眼色地迅速带着仆从退了出去。等清了场,连亭这才问破笔:“是梁有翼翻供了吗?” “大人英明。” 梁有翼之前胡乱攀咬,说他当年给所有大理寺的官员都上了拜帖送了钱,这确实是真的,先帝朝时,这种假借拜帖之名送钱的风气很是流行过一段时日,也解了不少大人家里都快开不了锅的燃眉之急。不过长此以往终究不是个事,这种歪风邪气最后还是被抵住了。 如今却被杨党重新翻了出来,结合梁有翼在开阳贪污的事大做文章,让大理寺的清流一派百口莫辩又无可奈何。 可问题是…… 梁有翼不只是给大理寺送了钱啊,都说了这是当时官场的一种“流行”,他自然也是给杨党里的不少大人物都送了钱的。不是真的要求杨党做什么,他也求不通,主要是官场就是这样,你送了礼对方未必能记住,但你不送礼对方肯定会记仇。 梁有翼当时在开阳舞得风生水起,根本不怕朝廷不关注,怕的就是自己在不知道的时候得罪了谁,被故意穿小鞋。所以他送礼的一向是全都送,谁都不得罪。 这种反击,清流派其实也能想到,但问题是他们没有证据,也撬不动梁有翼的嘴,那就白搭。 连亭就不一样了,连亭给了梁有翼一根好像就拴在眼前的胡萝卜,在他彻底崩溃、相信杨党已经放弃了他之后,梁有翼就连夜在囚服上写了一封“情真意切”、“悔不当初”的血书,清清楚楚地交代了自己这些年都给杨党的谁送过钱,什么时候送的,送了多少。 梁有翼当年能考上探花,还是有一些真本事的,至少在记忆力这一块非常出色。 锦衣卫绕过内阁,直接就把血衣交到了小皇帝手上,哪怕大理寺在同时协办此事,大理寺卿廉深也没办法拦截,他顶多只能提前给杨党通风报信一声。 但这又能如何呢?除了加重杨阁老的怒火,好像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第二日早朝,消息灵通的明白人们几乎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人在上朝的队伍里,心却已经都飞到了杨阁老的铁青面色上,就等着看他笑话了。 连小皇帝都是如此,十二旒的冠冕后,是怎么压都压不住的好奇心。 只有连亭根本不关心这些,因为他猜都能猜到杨党接下来会如何处理此事,跪地请罪,自责辞官,但言明其实大家都收了钱,不只是他们的错,是时代的错,是世风的错,是不能说的先帝朝的官吏难为。 以小皇帝如今的能力及势力,他也不可能真就罢免了这些人,肯定要对“忠君爱国”的杨阁老进行一番声情并茂的挽留。国家不能没有你,朝廷不能没有你,朕也不能没有你啊。 最后大家自罚三杯,这事也就了了。 “就这么算了?”有大老粗的北疆武将不敢置信。 以北疆军为首的武将们站在朝堂的右手,他们曾在先帝朝时为拱卫北疆立下了汗马功劳,北疆王夫妇甚至为此双双战死,百姓至今还在传唱北疆军的英勇。这是他们自傲的资本,也是他们给小皇帝撑腰的最大底气,在朝堂上偶尔“失个言”没人敢真的追究。 一如当下,这位北疆武将的话就像没有说过一般,风过了无痕,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地略过。 只有他的好友及时制止住了他继续冲动的行为。 是啊,暂时就只能这样算了。 若清流派没有被拉下水,他们此时大概已经化身诸葛连弩,恨不能与杨党当朝撕个你死我活。但……如今的清流派也面临着一样的局面。他们虽没有旗帜鲜明的和杨党站在一起,可想法是差不多的,恨不能朝廷不再追究此事,这样他们才能从之前的风波里安然退场。 越泽越大人站在大理寺卿廉深胖胖的身子后面,表情复杂。在这一刻真的到来前,他以为他肯定会为他的老师幸免于难而高兴,可如今看到了这样的局面,他却只有思绪万千。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可他就是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以前在书院读书时,夫子说“我们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时的越泽坚信黑既是黑,白就是白,哪里来的那么多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如今他才发现,真的会有这种进是黑、退也是黑的难择局面。 而他,无形中也在这件事里推过手。 越泽下意识地朝斜后方的连亭看去,这位生来俊美的督主,如今依旧如花晨月夕。神姿高彻,似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他长身玉立,就站在那里,既不畏风雨,也不惧前路。就好像如今的事不会对他的坚持有任何影响,做了就做了,他从不后悔。 因为他早晚有天会让杨党为他们做过的每一件付出代价,后悔终生! 他只是…… 呃,坚定不移地秀着他装金饰玉的金荔枝带下缀着的一枚刻着狐獴的玉佩。 如果越泽没有理解错的话,以连大人一贯的行事作风来说,这,这不会是他那个宝贝儿子给他的吧? 是的,这就是。 絮果连续赢了三次小红花大赛的奖励,他一直都攒着没有买任何东西,只最后一次,也就是在昨天,他才和连亭说他想买一枚他早就看好的玉佩。上面雕刻的是非常难得的狐獴样式,他在上次去开源寺的时候就已经看好了。 三次的奖励加上絮果平日里攒的一些零花钱,刚刚好够买下那一枚古朴又有新意的玉佩。 连亭本还以为儿子这是打算自己戴,答应他下次旬假就带他去买。没想到儿子一脸失落地说,必须得等下次吗?可我想这次就送给阿爹。 连连亭自己都忘了,隔一天的早朝就是他的生辰了。 连亭本来是不怎么热衷于过生辰的,因为过去在宫里,没有人会给小小的阉童过生日。但总有有心人记得暗搓搓的给位高权重的内监送诞礼,去年年底先帝病重,杨皇后眼瞅着就要变成杨太后了,连亭家这一日的生辰礼就差点堆过了高墙。 不苦本是拿来当趣事和小朋友分享,没想到絮果就这样记住了。 不仅记住了,还掐着时间给阿爹准备了礼物。 连亭当下就带着儿子出了门,也顾不上晚不晚的,城门会不会关,他儿子给他的第一份生辰礼物,他必须就得在今天拿下! 然后在隔天的一大早,由絮果小朋友亲手把那枚生辰玉佩,挂在了连大人的官服腰带上,与他面若冠玉的容颜相得益彰。 才到阿爹腰间上下的小朋友,在挂好玉佩后还特意站远了又看了看,这才眉开眼笑地满意表示:“这样我最喜欢的就都在一起啦。” 他喜欢阿爹,也喜欢獴娘一家。 现在他们合二为一! 连亭今天一早快马入了宫,人还没进点卯的偏殿,就已经褪下了厚厚的狐毛大氅。为的是什么?就是要让所有的同僚都能第一眼看见他腰间新换的玉佩啊。 大家也都很上道,尤其是阉党的官员,在努力摸清了督主的脉门后,就是一顿不要脸的夸赞,从小郎君天资聪颖夸到了孩子一番心意孝感动天。若不是时间不允许,他们大概还能聊一聊盘古开天地时就有的父子亲情,人间大道。 等站到朝堂之上,连大人也在心无旁骛、脊背挺直,只为让刚好到腿间的玉佩能更加凸出,被更多的人清晰看到这份来自他儿子的礼物。 价值几何不重要。 何种玉料无所谓。 重点是,这是我儿子给我的,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