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焰》 1. 赵东沿(1) 赵东沿再见温芸。 一别五年。 那是个降温天,风一撮撮往店里灌。 米粉店里的热闹却热火火地持续升温。 白芮嫌热闹不够,干脆问赵东沿,“怎么样,敢不敢娶我啊?” 这添柴倒油的话一出,拍桌子叫好起哄声把天花板给顶破了。 赵东沿往椅背靠,一只手搭着椅子沿,说:“不娶。” 白芮说,“你可想明白了,娶了我,这店就是你的了。” 赵东沿睨她一眼,“一男的娶你,你就把身家性命都给他,傻不傻?” 白芮不以为然,“别人或许会,但你不会。” 赵东沿不说话。 白芮激他,“怎么,不敢啊。” 赵东沿推开椅子起身,把排骨面的钱压在桌面上,走了。 什么敢不敢的。 不娶就是不娶。 从米粉店出来,赵东沿被劈脸的冷风吹得直皱眉。 待会还要骑摩托去车站接人,想想都遭罪。 “沿哥,我觉得芮姐挺好的。” 赵东沿说,“你娶她。” 邬源说,“我驾驭不了。” 赵东沿拍拍他的脸,“真大。” 也不看人家乐不乐意。 邬源没理会当中真意,直脑筋,不明白。 大方美丽的米粉店老板娘,一心扑腾在你身上,你怎么能不喜欢呢。 赵东沿靠坐在摩托车上,还有一支烟的时间。 风太大,吹得火苗扭曲乱窜,烟怎么都点不燃。 赵东沿抬头看天,云层像阴鸷下压的眼。 迟早得下雨。 北京到福城没有直达高铁,得从南市转绿皮火车。 这次参与乡镇改造的城建小组有八人,原本安排了辆中巴车去接,但崖口段前天塌方,堵了路,不通车。 八辆摩托停一坪,这接人阵仗像另类仪式感。 等了五分钟,人几乎被风吹傻,钻进骨子里沁凉,今天的风带刺。 下午五点,火车到站。 福城经济落后,也非旅游景点,来的人一直不多。 一行人走向出站口,很扎眼。 隔得远,看不清脸。 每个人的衣服颜色不一样,像一条流淌的彩虹。 赵东沿的车停在最后面,烟还剩半截,他抽得用力,别浪费,还得留点时间散散味。 邬源蹲在地上躲风,执着地碎碎念,“沿哥,你给说说,为啥不喜欢白芮姐?” 赵东沿抽着烟,吐着圈。 邬源费解,“你既然不喜欢她,当初干吗拼了命地帮她?” 帮是帮了,也确实拼过命。 没有赵东沿,白芮那次会被一群臭流氓给欺负死。 赵东沿左背挨了一劈,留下一条20公分长的疤。 白芮为了这条疤,哭着说要嫁给他。 她说这句话时,赵东沿没打麻药,值班小医生手不稳,清创时没个轻重。生硬地挖肉、缝合,疼得赵东沿冒大汗,怒火攻心道:“闭嘴!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白芮说过狠话,“姓赵的,你别不知好歹。” 姓赵的一秒抬眉,不屑且张狂。 白芮也说过软话,“难不成你有喜欢的人啊?” 赵东沿没表情,眼里蹦出半秒情绪,很淡,像悄然滑过的火焰尾。 …… “欢迎欢迎。” “辛苦了。” 小强书记接到人,寒暄慰问,不好意思地解释路塌方,只能委屈坐摩托车,并且逐一安排车。 小强书记喊邬源。 邬源举手,“这呢。” 还剩两个组员,书记安排,“他的摩托车后架大,更好放行李,温老师你坐他那辆吧。” 赵东沿正低头掐烟。 风太大,没听清是什么老师。 但邬源的这声“靠,大美女”——俗气、直接、没出息的感慨,他听得一清二楚。 赵东沿下意识地看过去。 小强书记的背挡了一半,男同事的肩遮了另一半,留下一条缝,被淡淡的蓝填满。 一晃,一回旋,缝细裂开、平铺,出现一张生动的脸。 赵东沿原本是要掐烟的。 一瞬忘了。 烟头烧到烟尾,将熄未熄的火星负隅顽抗,顺利得逞,烫住他的指尖不放,一秒、两秒,缠紧了,快熟了,才把他的神魂烫回来了些。 温芸也看到了他。 他确定。 眼神落定在他的脸,又飘开,一丝情绪褶皱都有。 她侧过头,和小强书记说话。 邬源兴致盎然地迎向前,“这呢这呢,我车在这。” 他热情地帮温芸搬行李箱。 手伸到一半,被挡开。 另只手已经扛起了箱子。 赵东沿扛箱子的动作很生猛,起力的预备都不需要,单手轻松拎离地面,背对着径直往前走,留下平平无奇三个字,“上我车。” 邬源懵了。 小强书记也没反应过来。 另一位男同事笑着对邬源说,“那就辛苦您当司机了,我都多少年没坐过摩托了。” 轰鸣声陆续响起。 一辆接一辆启程往前。 赵东沿绑好行李箱,跨坐上车,长腿支地,自顾自地戴头盔。 温芸一动不动。 “走不走?”嗓音隔头盔,如蒙尘,听得清楚,却不真切。 车队往前赶。 温芸挪步,坐去摩托后座。 摩托车高,她跨得很费劲,可以攀扶的肩膀被忽略。 赵东沿递过的头盔太大,重重扣在她头顶。 温芸不敢动,怕掉。 她以一种很板正的姿势,将两人之间,划出一条还能再加塞一人的间距。 赵东沿背后没长眼睛,也用不着长眼睛。 他载着温芸,温芸却没有一点活人气。 赵东沿松了点油门,车往前,又突然拧紧刹车,车前倾。惯力推着,温芸不得已抵住他的背,又飞快松回。 赵东沿不说话,重复刚才的动作。 给油,又刹死。 车趔趄摇晃,硬生生地将那碍眼的间距给填拢。 温芸的掌心抵住他的背,身体也无可奈何地向他倾斜。 不够。 赵东沿仍然觉得不够。 摩托车平稳驾驶,渐渐步入正轨。 冷冽的风包裹住热燥不安的心跳,温芸刚松气,摩托车猛地一个急刹,她毫无防备,这一次,严丝合缝地贴实了赵东沿的背,双手也惯性本能地环住了他的腰。 赵东沿不给她收手的机会,车速越来越快。 温芸黏着他的背,身体劈开两半,前面是升温的熔浆,后背是刺骨的冷风。 她终于忍不住,说:“赵东沿。” 小声的,不平静的,还有一袅随风摊开的隐忍懊恼。 赵东沿刹住车。 安分了,满意了。 装什么不认识,他就要听,听她一字不差地说出他的名字。 像五年前。 她第一次见他,拘谨地说,赵先生你好,我是你弟弟的数学补习老师。 第二个月,她改口,叫他赵哥。 赵先生,赵哥,这些称呼他都不喜欢。 第三个月,温芸终于叫他,赵东沿。 含水似鹿的眼睛,盛饱愤怒和不可置信的语气。 那是赵东沿第一次跟她表白。 收获了惊惧、诧异、拒绝,以及一丝“别来招我”的嫌弃。 第四个月,温芸辞掉了家教兼职,躲他。 第五个月,温芸还是躲他。 第六个月。 时间计量单位终于从月,到年。 那是她第二次,如此正式地唤他全名。 她说,赵东沿,你要不要当我男朋友。 要,当然要。 不要是傻子。 温芸的眼神错开一瞬,投掷他身后。 然后立刻,马上,就给赵东沿盖章——踮起脚,勾住他脖颈。 这是赵东沿第一次被姑娘吻。 沦肌浃髓,背汗淋漓。 风风火火的欲与爱齐齐升腾。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仍倍感后悔。 后悔,应该好好享受。 而不是顺着温芸的目光回头,看见身后站着的另一个男人。 对方的眼神他熟得很——克制的不甘,藏不住的奢念,以及迸裂的怒与怨。 简直就是自己被温芸拒绝、躲避、不喜欢时的情绪复刻。 他后悔回头。 不回头,就不会知道实情真相——他是挡箭牌、替身、报复工具。 温芸退缩了,吻得浅尝辄止。 她要离开的一瞬,赵东沿掌心按住她的后脑勺。 “走什么。”赵东沿笑得痞,“我还没亲够呢。” 摩托车轰鸣如风,粉饰了再重逢时的和平时刻。 五年了。 赵东沿仍记得。 那时他尝到温芸柔软的唇,温热、细腻,像浮光闪耀的糖纸。后来糖纸化开,才发现是灼热滚烫的炭。 2. 赵东沿(2) 过了崖口塌方点,换中巴车。 被风吹了一路,温芸冻僵了,下车的时候差点站不稳。 赵东沿腿支地,定坐在摩托车上。 后座还绑着行李箱,他视而不见,没有帮忙的打算。 温芸自己搬行李,箱子重,很吃劲。她动作大,赵东沿腿力了得,摩托车纹丝不动。 温芸只差没把箱子抱在怀里。 眼见淡蓝色的棉羽绒就要留下脏印,赵东沿反手,一巴掌压住行李箱,说:“车上去。” 温芸淡漠他的仗义,不领情。 赵东沿也不让步,掌心压得死死的,腕上的青筋凸起,脉络清晰。 憋着气的僵持,赵东沿胜出。 劲太大,温芸不是对手。 赵东沿长腿跨步,利索带风。 温芸看着他的背影,定了几秒才挪开。 车里,小强书记热情介绍福城。 其实没什么好介绍的,风土人文,城镇布局,他们就是做规划的,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 温芸坐在倒数第二排,车里回了暖,车窗玻璃蒙着白雾。 她伸出手指,划了一横。 白雾睁开眼缝,露出外面的风景。 八辆摩托跟在中巴车后,油门声和风声一块呼啸。 赵东沿微匐腰背,骑在最前面,越来越快,直至和温芸平行。 他转过头看她。 温芸把脸转回来。 赵东沿保持速度,始终与她并行齐驱。 晚饭也是接风宴。 福城去年脱贫,新农村建设朝气蓬勃。这次的城建改造小组从北京过来,在福城待两个月。 室内升了炭火盆,烘烤暖和,穿外套冒微汗,很多人都脱了,只有温芸,把自己裹得严实,脖子都没露出来。 一碗糯米酒酿下肚,她脸都蒸红了。 赵东沿靠着墙,双手环搭胸口,一直看着她。 邬源屁颠颠地走过来,“人家北京来的,真好看。” “北京来的就好看?” “哥,你别咬文嚼字啊。”邬源说,“跟咱白芮姐不一样的风格,芮姐是40度的夏天,热死你。温老师是秋天,美死你。” 赵东沿不搭腔。 懂什么。 他的目光第无数次落到温芸身上。 不是秋天,是凛冬。 五年不见,温芸仍和那时一样,待人温和,有礼貌。谁找她说话,她都耐心,舒卷带笑。 赵东沿眼神很有力,不藏掖,跟孤魂野鬼似的,一晚随她飘荡。 温芸跟小强书记说工作计划,不敷衍,有条有理。 没话找话的小伙故意套近乎,问北京和福城哪里冷。温芸答得细致,北京冷,但有供暖。 小伙问,你脸都热红了,可以把外套脱了。 温芸笑着说,我不热,我怕冷。 她坐在长桌的右边,一抹淡蓝,融入白炽灯光里,像一捧初熟的无尽夏。 赵东沿别开脸。 很好。 跟谁都熟,都耐心,就是不看他。 逮着她去洗手间的机会,赵东沿把人截胡在了半路。 他像一堵墙,目标明确,拔地而起。 起先,温芸试图绕路。 可赵东沿不让,她往哪,他也跟着挪。 就这样,赵东沿把自己硬塞进温芸的眼睛里。 这双眼睛冷得像冰,淡得像水,他连石头都不如,至少石子块,能让冷水泛起水花。 赵东沿压紧唇,被她磨得没了心气,故作无谓的语气,“我是整了个容还是怎的,不认识了?” 温芸说:“我没想到你在这里。” 赵东沿问:“知道我在这,你就不来了?” 安静里,温芸低了低视线。 半晌,她很轻的一声,“嗯。” 没有外人,谈不上丢面子。只是往赵东沿心里递了把刀子,刀尖撕拉一划,没见血,但难受。 赵东沿冷声一笑,“现在跟我划清关系,真利索。当初利用我的时候,不是挺顺从我的吗?” 年岁久逾,在面对温芸时,他依旧直白热烈。 这话像粘稠剂,将空气流速拖慢,露出他的耿耿于怀。 温芸岔开话题,问:“小北呢,高考顺利吗,在哪上学?” 赵东沿说:“没上学。” 温芸皱眉。 她记得,那时高二的赵小北成绩虽不拔尖,偏科严重,数学不及格,但不至于考不上大学。 按时间推算,他现在该读大三。 “怎么不上学?”温芸问。 “他乐意。” “那你也由着他?” “我是他哥,不是他爸,总不能拿刀架着他的脖子。” 怎么听都是兄弟关系剑拔弩张的形势。 但温芸印象里,那时候的赵东沿,极尽家中兄长职责,宽严相济,对赵小北爱护有加。哪怕穷得揭不开锅,也愿意花150一小时请家教。 最后,温芸给他打了折。 结课的时候,赵东沿微信转她800,剩下的零头付的现金。 赵小北依依不舍,问,“温老师,你还能来吗?” 赵东沿笑着帮她答,“不来了,你哥没钱付上课费了。” 温芸没辩解,走时脚步飞快。 小北感到奇怪,“温老师好像很慌张。” 能不慌吗。 昨晚在她口渴倒水的时候,头顶光亮直落而下,剪出轻盈的影子,温柔铺于墙壁。赵东沿笼罩在她的剪影中,如仰望玫瑰,眼里焰火飞溅。 赵东沿就是在此时,第一次向她告白。 得到的回应,是温芸脱手坠地的水杯碎片,稀碎刺耳。 这波回忆杀,单方面地在赵东沿脑子里横冲循环。 温芸不知情,仍费解赵小北不上学这件事。 “他参加高考了吗?” “嗯。” “是没考好?” 赵东沿没说。 “就算没考好,也能继续念书的。”温芸问:“或者复读一年呢?” 赵东沿看着她,听她说。 说完了? 他冷不丁地问:“这么关心我弟,不是装不认识吗?” 温芸反应过来。 这是故意的。 好不容易回暖的关心,又变回成凛冬玫瑰。 赵东沿堵着路,她仍往前走。 前进一步,气势汹汹。 赵东沿这堵墙没修坚固,是软泥,最终还是他让步,往后退。 距离近了,温芸身上淡淡的香扑鼻而入,煽风点火。 到门边了。 赵东沿沉下目光,一手紧紧按在门框上。 温芸再向前一步,便是他的怀里。 画面再次按住暂停。 赵东沿的唇抿着,低声问:“你呢,跟你哥结婚了没。” 温芸瞬间泄了气,像被利箭击中要害。 她别开脸,眼中忍泪,“没有。” 3. 赵东沿(3) 她说“没有”的时候,赵东沿并没有想象中的爽。 温芸极力维持,让自己看起来面无表情。 但目光沉浮碎裂,哪怕只有一秒钟,仍被赵东沿捕捉到。 “当初爱得要死要活,”赵东沿说,“不也没个好下场。” 温芸低了低下巴,不想,也无法反驳。 赵东沿语气不屑,“到底是你不行,还是他不行。” 温芸依旧沉默。 “科技新贵,杰出青年,十强企业,这么响当当的人物,怎么连女朋友都搞不定。” 五年了。 赵东沿想到这事仍过不去。 他冷呵,“那会他要废了我的手,多能耐,现在不也放开了你的手。” 温芸抬起头,平静问:“你解气了吗?” 携带私仇,阴阳怪气。 温芸说:“你不就是想报复我吗,还有什么难听的话,一次性说完。说完让让路,我想上厕所了。” 赵东沿如被点穴,抽干了力气。 温芸轻飘飘地说:“借过。” 赵东沿憋火。 那些陈年破事他压根过不去。 第一眼看到温芸,他想到一个词,岁月静好。现在再回想,简直鬼迷心窍。 拒绝人的时候,冰山冷脸。 利用人的时候,也是真狠得下心。 赵东沿从不是拖沓的人,他觉得喜欢一姑娘,就得干脆一点,哪怕没个好结果,至少也努力过。 他追了那么久,温芸躲着,拒绝着。 躲不掉了,温芸直接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这是矜持的借口,赵东沿不以为然。 他记得,那是一个下雨天。 雨真大,温芸淋湿了怎么办,感冒了怎么办。 赵东沿去给她送伞。 然后,透过灰色格子伞的伞沿,看见温芸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不顾雨水淋滴,奔向一树之隔的程岭墨。 赵东沿没见过的温芸。生动、热烈,像回暖的春和急切绽开的花儿。美得赏心悦目,轰轰烈烈,因为另一个男人。 赵东沿愤愤不平且怨过,把温芸堵在半路,“你跟你哥在一起,你是不是疯了?” 温芸不急不慌,目光冷静。 赵东沿的心又涩又酸,说出的话像苦嘴的橙汁,“就不怕你们家里人知道?” 都不用听到答案。 温芸这模样,哪有一点怕的怯缩。 赵东沿的劣根开始疯狂发芽抽枝,威胁说:“我这就去告密。” 温芸眼里甚至闪过一刹希冀的光亮。 “好啊,你去啊。” 赵东沿就不明白,程岭墨有啥好,值得她违背纲常伦理,如中蛊麋鹿,在捕兽夹遍布的森林里横冲直撞。 难受归难受,但不得不承认,温芸这姑娘真勇。 换个角度,自己挑人的眼光也真不赖。 感情不就这点戏码,不好看,但也能囫囵收个尾。 可温芸,没让这尾巴断干净,让赵东沿血肉模糊,伤口迟迟没能愈合。 发呆的间隙,温芸推了他一把,赵东沿皱眉狂怒,“推哪呢你。” 温芸说:“是我对不住你。” 赵东沿心刚软。 “但我也给了补偿,是你没要。” 赵东沿心又硬了。 “你甩给我钱叫补偿?” 温芸沉思半刻,说:“以前我没那么多钱,现在你开个数。” 赵东沿怔了几秒,是真火了。往后退开半步,眼神烫她,刺她,“我人都被你骗光了,要钱有什么用?” 温芸默了默,“是,我现在落到你地盘,没好日子过对不对。” 赵东沿应答干脆,“对。” 他逼近一步,温芸退两步,退无可退了,背抵着墙,眼睛像盾,负隅顽抗。 赵东沿冷笑一声,“那你就给我等着。” 人走了好久,赵东沿还站在原地。 一声咳嗽。 邬源站在门口。 他都听见了,语气愤意,“果然是蛇蝎。” 赵东沿心烦意乱,“别乱说。” 邬源理解,“沿哥你别觉得丢人,你不丢人,丢人的是她。放心,她在这待两个月,别想顺意。” 赵东沿皱了皱眉,懒解释,“别给我乱来。” 邬源反应过来,“就是因为她,你才不跟白芮姐结婚的吧!” 赵东沿淡淡挪开眼,“不是。” — 之后分配宿舍,作为此行唯一女性,温芸单独住。 大家各搬行李,收拾整顿。温芸的行李箱很大一只,她来回两趟搬了些轻的,小强书记热心说:“温老师你别动,这个重,让邬源给你搬。” 邬源就站在她旁边。 “听见没啊!”小强书记提声。 温芸笑了笑,“没事,不重,我自己来。” 邬源这才慢悠悠地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我又没聋。” 温芸道谢。 邬源说:“别谢,给钱就行。” 温芸顺着话问:“要多少?” “市场价呗,你给沿哥多少就多少。” 邬源惯会变脸,上一句正儿八经,这一句又给笑脸,“开玩笑的。” 搬行李上楼,温芸看到墙上一团黑影,下意识地后退。 邬源察觉,“这是煤球蹭的。” 这边冷,取暖烧铁炉,长长一根管子支出窗外,炉子里放干柴、煤炭,屋里暖得发汗。 温芸定了定气,“我还以为是蜘蛛。” “你怕虫子啊?” “嗯。”温芸笑笑。 房间小,一张单人床,衣柜书桌,其余寥寥。 门一关,柴火熏蒸,室内空气急速缩水,鼻腔干得要裂血丝一般。 温芸去推窗,手机铃声和铝合金的“嘎吱嘎吱”声同时混响。 这是游兰青女士的第15通电话。 温芸毫无留恋地掐断。 紧接着是短信小作文,字里行间饱含愤怒与怨怼,温芸已能全文背诵。 “谁让你走的,招呼都不打一声,你书是白读了吗?!” ——自幼儿园起就超乖,优秀幼儿到优秀学生,什么奖项都拿得满当。饭可以白吃,书当然不是白读。 “经开区那么好的镀金项目你不参与,跑去什么鬼地方搞建设,你爸不高兴你知不知道?” ——这里叫福城,不叫鬼地方。她父亲没有不高兴,是程董,是游兰青再婚的豪门丈夫不高兴。 “你的叛逆期是不是过于长了,给我马上滚回来!” ——离北京太远,不好意思滚不回来。 “还有,程岭墨和袁家就要订婚了,你不可能连你哥的订婚宴都缺席吧?” 原本干燥的鼻腔淌下一丝温热,痒得温芸拿手去拭,一擦,鼻血像鲜红扇面,毛躁摊开。 温芸仰头,脑子昏重。 她四处找纸巾,血没有止住的迹象。从指缝间溢出,蜿蜒成很多条小溪,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温芸开门走出去,想找人借纸巾。 同事们都关着门休息。 她仰着头,捂着满鼻血,跌跌撞撞去楼梯口。 楼下,赵东沿正和邬源站一起。 邬源先看到人,“靠”的一声。 赵东沿再回头,看到满脸血的温芸后,长腿阔步,朝她跑去。 “流鼻血的时候不能抬头,有没有点常识!” 赵东沿扶了把她胳膊肘,“低头。” 温芸保持原姿势,不听。 赵东沿懒废话,直接上手。手臂一横,朝着她的后颈轻轻压,温芸低下了头。 血流不止,一阵眩晕,她往旁趔趄一步。 赵东沿稳稳托住她的背,掌心像升温中的暖宝贴,温芸靠着这股热源,又站直了身体。 赵东沿左手掌垫住她前额,“纸、冷水。” 邬源在找。 赵东沿催:“快点!” 他的急切、关心、惊慌,如白纸摊开。 温芸的眼神给白纸点了墨,把男人之前的狠话硬话,全化成了谎话。 她说:“你就是这么‘报复’我的?” 但赵东沿似乎有自己的理解。 顿了两秒,随后一脚踹向邬源的屁股,“我他妈有没有跟你说,别乱来!” 邬源被踹懵了。 捂着酸胀的屁股,后知后觉大声喊冤:“喂喂喂不是我,我可没揍她!!” 4. 温芸(1) 赵东沿单手拧瓶盖,一捧冷水甩了甩手,然后拍打她后颈。 温芸从小的毛病,玩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流血。游兰青一度以为她有白血病,带去看医生,血象正常,只是鼻炎。 她还是赵小北的温老师时,有一次补着课,太入迷,还是赵小北大呼:“温老师!你流血啦!” 温芸没反应过来,客厅里的赵东沿先冲了进来. 掌心垫着她前额,让她低头。 也像今天这样。 掌心的温度,几近重合。 小温老师鼻血流得犯晕乎,不停道谢,“谢谢,谢谢赵哥。” 赵东沿听不惯:“别赵哥。” “谢谢东沿哥。” “别叫哥。” “谢谢东沿。” 温芸收口,晚了。 余光瞥见某人微小泛光的得逞神色。 她提高声音,“谢谢赵东沿!” 赵东沿手一抖,笑道:“吓我一跳。” 邬源连连喊冤,赵东沿这才自知后觉。 温芸不是告状,而是在揭秘。 至于什么秘密,他很该有数。 还是个男人吗?轻而易举被拿捏,与五年前相较,简直毫无长进。 赵东沿带着不得发作的恼火,“流这么多,亏心事做多了。” 温芸说:“难道不是你故意下咒?” “我犯得着咒你流鼻血?”赵东沿冷呵,“也太便宜你了。” 说罢,手往下挪,指腹凉她后颈。 温芸被凉得一哆嗦,低声质问:“幼不幼稚,今年几岁了?” “我五年前22,你给算算。” 22就22,提什么五年前。 五年前能有什么,还不是他喜欢她的开始。 温芸安静,血糊了半边脸,眼珠却清澈明亮,微微转眨。 赵东沿皱眉,“你是不是又想说,你给了我补偿,是我不要。” 温芸诧异。 赵东沿一愣,默默转开脸。 他该讨厌她,恨之也不为过。但这算怎么回事,她甚至不用说一个字,他就能准确猜出她的心思。 还说要报复她。 明明是在报复自己。 嘴角的血润上舌尖,腥,咸。温芸呛得咳了一声,赵东沿低垂视线,落在她的侧颈。温芸穿的是高领羊绒,低饱和度的灰,与白皙肤色和谐相衬。 赵东沿皱了皱眉,她脖颈上的一圈淤青很刺眼。 温芸敏感,立即推开他,下意识地拉高衣领。 她的嘴里混布血腥味,含糊说了句,“谢谢。” 止住血,温芸清洗血渍。 水盆淅淅沥沥,颜色一遍遍淡去,像水粉胭脂漂浮其中。温芸不能低头太久,太久仍然会眩晕。 她双手扶撑洗手盆,闭眼缓了缓。 有电话进来,上海的号码。 温芸接听。 即便那头不说话,短暂的安静,已让她有所察觉。 她和程岭墨就是如此默契,不需言语,几秒停顿的磁场,足够让他们猜到彼此。就像程岭墨在她要挂断电话的一瞬,叫她的名字:“温芸。” 低沉的,疲惫的,晃晃荡荡的不确定。程岭墨的声音变成这样,全然没了往日精神,但够让人心软。 程岭墨说:“北京的号码你不接。” 温芸仍不吭声。 “你不打算跟我说些什么吗?”他又追问。 “你让我说什么,夸你真聪明,知道换上海的号码打吗。”温芸冷漠带刺。 “我联系不上你,你让我怎么办?” “你这么舍不得我,你未婚妻知道了怎么办?” 温芸还击,毫不语软。 程岭墨戛然止声。 此刻的沉默像锯片,每过一秒就如往她心头划拉一刀。心里痛,温芸想止痛,只能转移伤口。 “还想听什么嗯?祝哥你新婚快乐吗?电话不够彰显我的诚意,你放心,我一定回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温芸。” “日子订了就早点告诉我,我很忙,早安排。” “温温。”程岭墨的声音如空谷撞钟,他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伤痛转移失败。 温芸嗓眼发堵,泪水酸到眼眶。 “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想跟你说了。我来这边做项目,不是为了躲你,公事公办,犯不着为你。我妈给我打电话,你俩婚期不是订了么,那你好好忙,陪陪你的未婚妻。” 温芸把电话挂断,拉黑这个号码。 屋里血腥气重,开窗不够,她想把门打开。 门一开,就看见赵东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冰袋,两包纸巾。 温芸不知道他站这多久了,目露提防。 赵东沿视而不见,递过东西,“冰袋敷鼻梁,用完了放一楼台子上。” 温芸:“多少钱,我转你。” 赵东沿紧了下眉,他对这个字简直心悸。 温芸也意识到了。 想来也好笑,这件事上,她和赵东沿竟相当有默契。 温芸接过,道谢。 但赵东沿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堵在门口,挡住大半光线。 温芸背过身,纤细腰肢像一弯浅溪。 她没精力应付,只想一个人待着,于是主动服软:“对不起。” 赵东沿:“你对不起我什么?” 温芸没搭话。 赵东沿自嘲,“当初我被你骗的那么惨,你都没跟我说过对不起。现在算什么?想逃避,不想面对了,就可以跟我低头了?” 温芸转过身,“你想吵架吗?” 赵东沿冷呵,“跟我吵算什么本事,欺负你的人呢,你不找他们报仇,搁我这儿神气个什么劲。” 赵东沿没变,和五年前一样,情绪与情感的输出,明火执仗,大开大合。 这股“豁出去”的劲像三伏天的正午太阳,蒸干皮肤里的水分,晒得人肉疼,晒走了遮阳藏身的阴影。 温芸压抑克制的情绪有点绷不太住,转过身,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很有气势,但她忘了,倚撑危楼,自身难保,全身都是漏洞。 赵东沿在她眼里看到了不耐烦,甚至厌恶。 他一停顿,沉默都变得晦涩生硬。 “脖子上的伤怎么弄的?” 温芸蓦地一抖。 赵东沿的目光抓牢她,不给她退却的空隙。 接风宴上,屋里炭火升温,所有人都脱了外套。她说她畏寒怕冷,高领打底衫始终贴身而穿。 刚才帮她止鼻血时,赵东沿什么都看见了。脖颈上的淤青,红印,露出一秒都怖人难忘。 温芸鼻酸,眼睛酸,甚至刚好的鼻腔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挪回脸,微仰下巴,正眼迎战。 “被程岭墨的未婚妻打的,她知道我喜欢他,警告我离他远一点。怎么样,够惨吗?笑话看够了吗?你满意了吗?” 赵东沿:“干吗,只会窝里横啊。” 温芸终于被激怒,上前猛地推开他,“你走!” “砰!” 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赵东沿吃了一嘴灰,同样窝火。他一巴掌拍在门板上,话没说完不罢休,“欺负你的人是我吗?你发火是不是找错对象了?!” 剧情往后,温芸不再说一个字,此刻彻底成了赵东沿一个人的独角戏。他单手撑着门板,头低埋在手臂间,深深喘气。 战后的无声硝烟呛得肺腑哪哪儿都疼,赵东沿甚至有一种无力的挫败感。这不识好歹的女人,以后再管她一下,就拿根绳上吊死去。 赵东沿对自己放完狠话,要走人。 刚转半个身,很轻的一声“咔哒”——门又开了。 温芸站在门缝后,愣了愣,无力,气若游丝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赵东沿皱眉。 她穿了外套,拎着包,还裹了一条墨绿色的围巾,要出门的装扮。 “你先走。”温芸神色扑闪,指了指前方。 画风突然变得有礼貌,像破洞的球,软趴趴地漏气。 赵东沿辨别两秒,“进屋待着。” 不给温芸反应的机会,他把人塞回去,再次关紧门。 超市里。 “这两个有区别?” “当然有啊,夜用和日用。” “白天晚上?” “对,还有量多的和量少的,棉柔的和网面的。” 赵东沿陷入举手无措的沉默。 “沿哥,你要用哪种?” “不是我用。” 这话题越聊越尴尬。 赵东沿一米八六的大高个,站在货架前挑卫生巾,五色缤纷的包装,难以具象化的材质区别,让他看起来像钻研的学者。 店员热心,孜孜不倦地推荐:“还有一种安心裤,晚上睡觉不侧漏。” 赵东沿当机立断,“全拿贵的。” — 温芸看到两大袋卫生巾时,半晌没说话。 赵东沿伸着手,催促说:“拿好。” 她回神,“啊?” “外面降温了,这个时候少出去溜达。”赵东沿略微不耐,“这边不像北京,东西肯定不齐全,你凑合着应急。” 都是成年人了,温芸不至于为了惯用的日用品而红脸。但看到赵东沿肩上的寒露,额上的细雨,以及匆匆往返,周身还未消融的冷气时,她心头翻了个浪。 赵东沿捏着手套,走了。 走到一半,又回头。 “温芸。”他叫她。 温芸抬起头,两人对视之间的距离,搭了一座柔软的梯子。 赵东沿平静说:“我没想跟你吵架,也不是看你笑话。我只是生气,生自己的气。早知你现在过得这么不如意,我就不该……” 不该放你走。 5. 温芸(2) 窗户缝涌进的风,撩得塑料袋悉索作响。 市面上常用见的卫生巾品牌都有,甚至还有安心裤。 抛去情感牵绊,一个男人的细心,很能替他加分。 手机震响不断,温芸看一眼。 程岭墨又换了号码。 温芸冷眼,把手机扔开,肺腑衷心不是这样的。 她看向两袋卫生巾,是这样的才对。 — 赵东沿去粉店的时候,已经察觉出气氛不对。 白芮给他端米,很重的一下,汤水洒溅在他手背,赵东沿痛不改色,调侃带笑,“我是欠了米粉钱忘了还?” 白芮摆着脸。 “欠多少你提醒个数,我还就是了。”赵东沿说:“带利息。” “吃不吃,不吃就走。” 白芮的话比辣椒油呛,火风麻辣,全泼在明面。 “沿哥,你装不懂呢。”邬源撞了下他胳膊,“你买卫生巾的事,镇上头条了。” 赵东沿一阵咳,真被辣油糊了嗓眼。 男人买次卫生巾,也不是多稀罕的事。为妻子,为女朋友。可赵东沿买,师出无名。 白芮也是这么对他发问的。 小辣椒性子,藏不住憋屈与不爽。 摆完脸觉得不够,又风驰电掣地杀了个回马枪。一盆腌辣萝卜条往桌上一放,质问赵东沿:“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赵东沿笑,“你这是米粉店,不是演戏的电影院。” “别转移话题。”白芮叉着腰,“问你话呢。” 赵东沿往后靠,咬着烟,眯着上扬的眼缝,故作玩笑,“我又不是第一次乐于助人。” 邬源好心缓和气氛,“对,你帮过芮姐,所以她才要嫁给你。” 白芮抡他后脑勺,“吃你的面条。” 赵东沿站起身,扫码付钱。 白芮张手拦住他,“你还没回答我。” 赵东沿说,“你别跟着瞎起哄。” 风轻云淡的语气,背影却那么坚硬。 邬源看不下去了,小声说:“芮姐,沿哥不是起哄,他是真喜欢那个妞。” 白芮不服,“喜欢了不起啊,我也喜欢他。” “不是那种简单的喜欢。”邬源说:“沿哥被她骗过,利用过。都这样了,他还不死心。” 白芮愣在原地,倒也没有多伤士气,让邬源带她去瞧瞧人。 还不如不瞧。 瞧完回来,白芮成了上霜的花朵,蔫得没了精气神。 难怪赵东沿喜欢。 情敌长得真好看,温情别致,站在那就能随便美美。 邬源看不得自己人受挫,“芮姐,你比她好看。” 白芮呸的一声,“你闭嘴。赵东沿就这德性,色胚子!” 骂完了,又不死心,让邬源说说两人的过往。 邬源说完。 白芮彻底歇菜,喃喃自语道:“他还有过这么纯情的时候啊。” — 温芸在的团队在行业内业绩斐然,参与改造了很多城建项目。在面对偏远老旧的村镇改建,涉及拆迁,一定是最难的关卡之一。 福城也一样。 早在团队到之前,当地就已开始谈心谈话做思想工作。63家住户,大部分协议达成,唯有4家死活不接受拆迁协议。 温芸倒见怪不怪,钉子户哪里都有。 这天,团队出发实地考察。 小强书记亲自带队,在旮西当口,五六台挖机热火朝天地工作。旧房屋推翻,轰隆隆如炸雷,尘土飞扬朦胧视线,尘埃落定后,平地乍现,空旷,新的希望呼之欲出。 旮西是这次建设的中心地标,由原来的山坳改造成示范园区。三面环山地势高,苍松柏翠,天然的森林氧吧。 温芸边看边画,指着高处问:“那边能上吗?” 小强书记说不能,路陡,土松,不安全。 温芸目光数次流连。 随队的邬源注意到了。 收工即将离开时,邬源叫住温芸。 “姐,上山吗?” “小强书记不是不让?” “没事的。”邬源说:“我路熟,经常走,保准没问题。” 邬源皮肤黝黑,长了一副实心眼模样,温芸没有犹豫,“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邬源很有礼貌一笑,“你和沿哥是老熟人了。” — 第一个发现她不见的是团队的副组长。临近晚七点吃饭的时候,一问,考察回来后,都没见过温芸。电话打不通,提示占线。去宿舍找,门是关紧的。 小强书记也让人去附近找了两圈,无果。 低温雨雪,山区天气比预报得还要冷。福城刚停一天的雪还没化,傍晚又开始了新一轮降雪。 小强书记四处问人,有没有见过温芸。但才来没几天,知道她的并不多。 同事要报警。 门推开,赵东沿穿着雨鞋雨衣,领着一堆人进屋。 “你们等在这,万一她回来,给我打电话。”赵东沿言简意赅,高效率地安排:“书记,你继续带老张他们在镇上找。商店,米粉店,巷子里都要找。” “好。那,那你这是要干吗去?” 赵东沿头也不抬,拎了把铁锹在手上,“我和磊子去山里找。” “山里这么大,爬上去都难,怎么找?” 赵东沿带了马。 福城三面环山,到处都是山。外面冰雨混雪,天寒地滑,他早就想到了。 小强书记的“不行”还没喊出口,赵东沿已经出了门外。 他手持铁锹,背影坚决,黑色雨衣从头罩到脚跟,像阴云,融入风雨中。 同事震惊,“他,他还会骑马啊。” “我们这边会骑的人特别多,他是骑术最好的一个。” 赵东沿带着几个兄弟,决定先从东面上山。 “邬源。” 半天听不见回声。 “邬源!”赵东沿躁急,“没吃饭是不是,跟上。” 邬源慢吞吞在最后,被这一声吼得发颤。 “沿哥。” 嘴皮发抖,声音憋紧嗓子眼。 赵东沿背影匆匆,压根没听到。 “沿哥,沿哥。”邬源变了腔调,“她,她不在东边,在、在……湖西峰。” 邬源对温芸的偏见很纯粹,这女的玩弄过赵东沿,够坏的。他想起白芮失落的表情,一百个不爽快,总要让罪魁祸首吃点苦头。 温芸想上山查勘地况,邬源借以好心当领路人。湖西峰倒也不是多险峻,而是树多,地大。邬源把人带进去后,故意说要去方便,让温芸在原地等…… 他哆嗦着不敢再说,赵东沿的眼神像一柄柄的飞刀,密雨般压刺下来。 夜深狰狞,雨雪倾覆。 赵东沿翻身上马,腿夹马肚,疾奔而出的背影是雪夜的青空闪电。 …… 温芸迷了路,山里没信号。她不敢浪费所剩不多的手机电量,但再节省,也扛不了多久。湖西峰是这里地势最复杂的山,传说很多,怪力乱神,磁场干扰,真假难辨。 温芸冻得已经感受不到冷,蹲在两棵连襟大树间的缝隙中躲风避雨。 从最开始的惧怕,到现在,深感无力后的平静。 雪雨顺着风刺飘,她抱膝的衣袖已湿透。手链沾着水滴,红色玛瑙石格外亮,如一颗凝血的眼泪。 温芸往里缩了缩,背后是湿草。她把头埋于手臂间,失温之后,丧失感觉,在疲惫放空下冻死,是不是不会太痛苦? 极致的冷像一把扫帚,扫清了温芸心里茫然剪不断的杂念。 她闭上眼,一道光滑过眼皮,随即是一声声闷响。 温芸来不及分辨是什么声音,求生本能让她钻出树丛。 “温芸——” 赵东沿的声音像一张厚重的棉被,覆裹住她的耳膜。 温芸抖着手,划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 只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然后“吁——”的一声,马没刹定,赵东沿从马背跳下。 温芸被雨浇透,显得更小,瑟瑟发抖的模样,很快就能被风撕碎一般。 赵东沿脱掉外套,将她罩住。 温芸牙关打颤,想说话,说不出。 赵东沿抓住她胳膊,一个反手,直接把人扛在了肩膀上。 这一转,温芸肋骨都快被绷断。但血液回流,神志渐渐清醒了些。 “赵东沿……”她说:“我不会骑马。” 赵东沿紧着脸,一手勒缰绳,一手捞住她的腰,温芸下意识地缩手。 赵东沿不满意,腿夹马肚,速度陡然增快。 温芸害怕,手不敢缩了,将头埋在他胸口。 马儿颠簸,迎风冒雪,温芸又冷又晕,连抱腰的力气都没有。 她声音虚弱,“赵东沿,我真的……不会……” 下一秒,铁臂筑墙,化为主动,赵东沿的手贴住温芸的脸,压着她倒向自己的心口。 他用心跳,往温芸的耳朵里丢火把。 “别说话!会抱我就行。” 6. 温芸(3) 温芸被热水泡着,包裹着,及肩深的大木桶晕开大片水雾。 水是真的热,泡得人发软发晕,寒气驱散,像从紧绷的弦上获救,又有了活着的真实感。 半小时前,赵东沿把她带来这间木屋里,布灰荒旧,但修葺尚可。 赵东沿把马栓在门外棚里,拎着她进屋。 温芸冷得已经没了反抗的力气,发抖的肩膀出卖她的紧张。 赵东沿从东角抱出一堆柴,拖出一口大锅,生火,挑水,一气呵成。 火势熊燃,他抬头看向温芸,眼眸如焰,毫不遮掩。 温芸向后退一步,试图防御他的虎视眈眈。 赵东沿冷笑,“要不是我,你早成冰棍了。” “邬源是你朋友。”温芸语气也冷。 “你觉得是我指使他?”赵东沿手里的柴被掰断,“咔”的一声清脆。 沉默几秒,温芸低下头,“谢谢。” “大点声,我听不见。” “……”温芸看着他:“谢谢。” “请我吃饭?”赵东沿眉峰展平,“行啊,午饭,地方我订。” 温芸愣了愣。 赵东沿背过身,很淡地笑了下。 柴火暖身,他几乎是一堆堆地往里丢木柴,温芸衣服上的水汽被蒸干,头顶冒出热气。 赵东沿闷头干事。 大木桶,热水,一锅接一锅往里倒。 “你洗个澡。”赵东沿说:“寒雨浸骨头,不把寒气逼出来,够你受的。” “为什么不回去?” “下这么大的雪,回不去。” “等雪停了再走。” “你觉得会停吗?”赵东沿说:“刚才你骑的马,是匹老马,眼睛坏了,这种天它也走不了。” 温芸心升怜悯,不吭声了。 赵东沿不跟她废话,“脱了的衣服放这根木桩上,你进桶里泡着,泡完了衣服也会干。” 温芸犹豫不决地望着他。 赵东沿把刚烧开的水端到木桶旁边,头也不回地出去,“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门关,风雪落地。 噼啪燃裂的干柴焰火与温芸作伴。 长时间的低温折磨让人思绪简化,只想靠近一切热源。 不过温芸还是防备,起先,连人带衣泡进水里。但被热水包裹的一瞬间,什么都忘记了。 温芸脱掉湿外套,只留贴身的德绒小吊带和长裤。 每一寸皮肤与热水亲密接触,唯有脑袋凉飕飕的。 温芸往下滑,一点点的。 下巴、嘴唇,深吸一口气憋住,鼻腔温热,直至整个人没于水中。 耳边只有咕噜噜的水泡声,久了,温芸听见自己心脏“怦怦”跳跃。 赵东沿蹲守门外,风雨夹雪乱劈脸。 太久没听见动静,他敲门板。 “咚咚——” 没有回应。 “咚咚咚——” 赵东沿站起身,敲得更用力,“温芸。” 耐心告罄,他提脚踹门,“哐嘭”巨响,风肆虐往屋里钻,“稀哗”——温芸手忙脚乱地从木桶里钻出脑袋,目露恐慌地望着他。 “叫你怎么不出声!” “我,我……”温芸牙齿打颤,“冷。” 赵东沿立刻关门,余风在屋里巡视半圈,被柴火温度覆盖。 温芸缩在木桶里,目露抵御。 赵东沿更稳,以守为进,杵着不走。 连眼神都懒得交流,他走近,拎着木桶边烧好的热水往木桶里倒。均匀的水速,挨着她脚的位置。水温升高,再次安抚了温芸的紧张。 赵东沿板着脸,目不斜视,脸上刻着“正人君子”。添完水,水锅随手一扔,背过身坐去了柴火旁。 火焰映红他的背,在墙上勾出沉默的影子。 温芸咽了咽喉咙,水声咕咚。 赵东沿动了动肩膀,从口袋里拿出烟,捡起一根小树枝取火,顺手点燃烟。 安静让人心定,气氛也和谐。 温芸看着男人的背影,火光描红,她软下心,想真诚地道声谢。 赵东沿蓦地先开口,“你哥什么时候结婚?” “……” 气氛破坏,温芸冰冷冷道:“你要去喝喜酒?” “不去。”赵东沿嗤笑,“去了还得给礼金。” “那有什么好问的。” “他结婚,你这个做妹妹的得去吧?” 温芸面色降温,下意识地伸直脖颈,锁骨在水光里隐现,像暮色里的山川,线条起伏柔美。 赵东沿手指下挪,捏了下烟头,故意烫自己,硬把心神拉回。 “你一个人多憋屈。”赵东沿:“找个人一起,气气他。” “幼稚。” “难受了不承认,谁幼稚?” “无聊。” “你躲他躲到这里,谁无聊?” 温芸被他的直接气到心梗,“你一定没女朋友。” “废话。”赵东沿坦然,“还不是因为你。” 温芸沉默许久,说:“你别傻。” 赵东沿从善如流,“你不也是。” 火焰星子噼啪响,泥墙上的影子动摇西晃。 赵东沿抿紧唇,夹着烟,树枝点火。 安静持续。 “咕噜”一声水泡裂响。 赵东沿转过脸,愣住。 温芸悄无声息,又将自己完全浸没在水中不知多久。 赵东沿丢了烟,跨过去一把托住她的后颈,将人从水里捞上来。 “我不是让你在这学潜水的!” 温芸睁开眼,就这么望着他。湿漉的不止是脸,还有眼角隐忍淌落的水珠。 赵东沿沉默半秒,“……想学就学吧。” 温芸抬手抹了把眼角,连犟劲都像一场初夏午后的仓皇雨,她说:“我没哭。” 赵东沿笑了笑,淡声说:“当然,你怎么可能为我哭。” — 天蒙亮,两人回镇上。 温芸一直记得他说这匹马眼睛不好,所以格外忐忑。 赵东沿每次勒缰绳,都被制止,“你轻一点。” 他夹马肚,又被掌心按住大腿,“你慢一点。” 赵东沿低头,“好好说话。” 但再轻再慢,温芸还是被颠得要吐。 到镇上,赵东沿先下马,双手伸向她。 温芸以为自己能行,但腰胯一动,又疼又晕乎。她连跳带撞地扑入赵东沿的臂弯间,发丝擦过鼻尖,是干柴和馨香掺杂的味道。 赵东沿也有点晕了。 直到看见畏缩在人堆里不敢看他的邬源。 赵东沿大步往前,在他面前站定。 邬源缩着肩膀,“沿、沿哥,我,我……” 赵东沿挥拳落向他,“你他妈脑子有坑,她差点就死在那了你知不知道?!!” 温芸远远的,静静地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倒也不是多解气。 她的目光落向赵东沿,他的愤怒、急切、专横,男人身上不那么光明的切面悉数展露。不过温芸不觉得反感,他的仓皇与惊恐是因为谁? 她明白。 一晚折腾,温芸一觉睡到傍晚。 睁开眼,被窗外淡淡的橘填满视线,在城市很少见到冬天里这样温情的夕阳。温芸一直看着,瞌睡渐散。 静音的手机里躺了很多条信息: “你爸对你不告而别这件事已经很不高兴了。” “你给我马上回北京,你哥婚期将至,忙死我了。” “真是受够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女儿。” “温芸,你太让妈妈失望了!” 温芸避开把屏幕狠狠盖住,扭头多看几眼夕阳平复心情。 肚子饿得头重脚轻,温芸裹了件长棉袄出去觅食。 到楼下,组长也在,关心问:“小温,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关心。” “你,你昨晚……”组长欲言又止。 “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温芸知道他想问什么,很直接,很坦然。 组长一脸惊愕,“没发生吗,好多人都在说。” “说我什么?” 温芸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孤男寡女夜不归宿,流言蜚语一定很难听,而靶心,一定是对准女性。她面色冷下来,静静等待“枪子”的扫射。 “没说你,都在议论赵东沿。说赵东沿特喜欢你,为了上位,上赶着讨好你,献身那叫一个主动。”组长严肃道:“小温啊,我们是来做工作,支援建设的,尽量不要欺负老实人哦。” “……”温芸:“这都谁说的?” “赵东沿自己。” 7. 赵东沿(4) 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事,小强书记匆匆进来,“温、温老师。你能不能去劝劝架?” 准确来说,应该是拉架。 米粉店里,赵东沿摁着邬源的脑袋塞冷柜里,“冷不冷?!” “冷、冷。” “知道错了没?” “我是替你出气!”邬源不服,两手扒着冰柜门,梗直了脖颈嚷:“她不是没事吗!让她长点教训!” 赵东沿气得脑门疼,青筋浮跳于手背。 邬源的鼻子贴在冰块上,冻得吸不进气儿。 里外十几个人围着,都急,却没一个敢上前劝。 温芸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赵东沿的狠戾、歹劲、野蛮如匪的一面,从不在她面前粉饰遮掩。 “你够了没!”白芮撞开赵东沿,“你俩这么多年的兄弟,你帮外人也不护自己人!” 邬源呼呼喘气,躲在白芮身后,“咳、咳咳,芮姐说得好。” 有人小声道:“啊,温老师。” 大家齐齐回头,自觉让出道。 白芮盯着她,面色更不友善,拍拍邬源的手,撑腰到底,“别怕,姐在。” 赵东沿冷嗤,“你姐个屁。” “赵东沿,你别得寸进尺啊,搁这博谁好印象呢?” “她——”赵东沿指向温芸,“邬源把她骗上山,昨晚她差点冻死在那!我问你,这是人干的事吗?!” 白芮扭过头,不可置信,“你把她丢山上的?” 邬源心虚,不吱声。 “啊呸!”白芮猛地拎住他耳朵往冰柜里塞,“说你猪脑子是侮辱猪了!你个蠢货!” 白芮像一只火辣椒,呛人,翻脸如翻书。 眼见收不了场。 温芸说话,“没事了,我不计较。” 从她眼中淌出的平静像冰水,浇熄了这场闹剧。 邬源得以保命,灰不溜秋地靠边站。 温芸拢了拢外套,低头要走。 走了几步又停住,“我想吃米粉,梅菜扣肉的。” 白芮:“不卖。” “为什么不卖给我。”温芸问:“这不是米粉店吗?” “对。这是不卖给你的米粉店。” 白芮鲜艳明亮,连带情绪也是。 眼神交流两下,都是女人,温芸低下头,“懂了。” 外头又起风了。 赵东沿追出门外,把人叫住,“一天没吃东西?” 温芸点头。 “想吃米粉?”赵东沿说:“回屋,我给你做。” 他走在前,没有征询她的答案。 脚步快,背影跟不上,像是怕她拒绝。 温芸慢吞吞地跟在后头,鼻子吸了吸,还在回味刚才店里的梅菜香。 “站住。”是白芮。 她站在店门口,万般不情愿地看着温芸,扬高下巴道:“进店,吃粉,不收你钱。” 温芸甚至都没看赵东沿,展颜带笑,走向白芮。 白芮清了清嗓子,后退一步划分界限,充满敌意道:“我不会像别人那样讨好你,邬源确实该揍,做的不叫事。但他经不起赵东沿的脾气,我给你做梅菜扣肉粉,做的香喷喷的,你原谅小源。” 温芸没有任何犹豫,伸出手指,“2。” “什么意思?” “我要吃两碗。” 白芮看着她洁白无瑕的脸,清澈,柔软,像盈窗的绿意,这么好看的女孩子,难怪赵东沿喜欢。 “吃吃吃,胖死你!”白芮气道,“对了,刚才你说‘懂了’是什么意思?你懂什么了?” “我知道你喜欢他。”温芸说:“我不喜欢他。” 白芮一愣,哭笑不得。 这风格,还挺对味。 她还过去一记白眼,“那是你没眼光。” 温芸说这话的时候,全然没有顾虑当事人还在不远处。 赵东沿安静,很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习以为常地麻木,无知无觉地中弹。 她不顾虑,是因为不在意。 不在意,是因为不喜欢。 她快意地撇清,平静地明志,所以,她不喜欢赵东沿,都是真的。 — 第二天,邬源向温芸道歉。 鞠躬三次,眼眶都红了。 温芸看了看他身后,“被逼的?” 身后的赵东沿:“……” 邬源说:“对半开吧。一半真悔恨,一半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沿哥这种都上不了位,你咋想的?” 温芸委婉道:“直接爽快是你的优点。” 但我不欣赏。 邬源为了赎罪,同赵东沿一起,主动陪城建小组去走访勘测。 福城地大,山多,居民住处不集中。他们从东开始,远观山体,近探水源走势。水准仪,管线探测,钢卷尺,把一座城衡度出具体数字。 温芸拿着小皮本记录,低头的时候,阳光扫在她后颈,光晕浅淡,浮出细腻的柔光。 站在那就能随便美美的姑娘,赵东沿在远处看着,看得心浮气躁。 温芸忽然转头,将他注视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赵东沿没躲,指了指右上方。 山路往右边百来米有一座寺庙。 寺庙没有任何翻新的痕迹,古朴陈旧,烧香的宝炉被香灰掩盖住锈迹。 温芸站在正中间的位置用手丈量。 邬源好奇:“不用尺?这能量出个啥?” “净长45,宽35左右,”温芸伸出食指,眼睛隔远一些,“大门四开,高3宽2,比一般的寺庙要小一些。” 邬源靠了一声,“牛。” 赵东沿忍俊不禁,往庙里走。 门槛处刚要跨步,温芸把他叫住,“错了。” 赵东沿的腿一定。 “僧人跨中间,俗人走两边。” 赵东沿正处中间那扇门,听后立刻收脚,条件反射地后退一大步。 腿长了不起,一退快两米。 邬源看得目瞪口呆,“沿哥,你干吗?” 赵东沿不自然,咳了两声说:“不出家。” 温芸嘴角扬笑,放眼望青山,闻见清风送来一袅花果香。 寺庙里的陈设更简单,一漆一角都披着时间织出的陈旧痕印。菩萨端坐于案台上,垂眸凝望,抬头对视,入定如僧。 旁边竹筒里有免费的香,温芸刚拿起,赵东沿摁亮打火机,自然而然地帮她把香点燃。 “求什么?”他问。 温芸屏息闭目,双手捧香,高举头顶。 她磕头时,长发顺过肩头,垂遮住侧颜。 赵东沿也点香,学她动作。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赵东沿:“你在求,求和你那个臭哥哥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温芸抿紧唇。 不说话就是猜中了。 赵东沿双手合十,作揖,又朝菩萨粗鲁地磕了三个头。 温芸:“你觉得多磕几个头,菩萨就会保佑你梦想成真吗?” 赵东沿:“你也不用自暴自弃,万一成真了呢。” 温芸心梗,反问道:“你呢,你又求什么?” “我?”赵东沿说:“我求你。” 温芸下意识地皱起眉。 “知道你不喜欢我,我求这个求不来。”赵东沿自嘲一笑,随即认真道:“但我还是求一下,求你任何时候,犯不着为了任何一个人,断了生的念头。” 温芸彻底怔住。 赵东沿望着她,平静,包容,还有翻腾不休的疼惜。 “你那晚困山上,其实可以找到有信号的地方打电话求援,但你没有。”赵东沿说:“温芸,再大的坎,都别想着死。如果一个人,把你逼得为了他,断了好好生活的念头,那他一定是个自私的混蛋。既然是混蛋,就更没必要流血牺牲了。” 既往不咎,人得向前。 赵东沿说:“如果菩萨不能保佑,你可不可以让我如愿。” 温芸的眼里有温热的光。 她转回头,重新拾香,再次叩拜。 这一次,头埋在铺垫上,久久没有起来。 得不到回应。 赵东沿眼里的炙热被山风吹凉。 直到他听到细声低吟,是温芸哽咽着,很轻地说:“……好。” 8. 赵东沿(5) 程岭墨也在菩萨前磕过头,许过愿。 那是三年前,程氏集团在科创板上市。 程家共襄盛举,在京郊的别墅举办庆功宴。 程岭墨牵着温芸的手,从二楼下来。 如炬般的焦点,让温芸整个人都在发烫。 不是因为虚荣心,而是满怀期盼与渴望。 她看了程岭墨三次。 偏头,仰望,看他侧脸英俊,矜贵沉稳。 每一次,她内心都在颤抖呐喊——只要你开口,前路是地狱的入口,我都义无反顾。 也许是程岭墨没有听见她的心声。 亦或是装作没听见。 所有人齐齐赞叹,看,程家兄妹,手足情深。 程岭墨牵着她的手没有松。 穿过人群,衣香鬓影里,默许这些定论。 温芸吸了吸鼻子,配合演戏,强颜欢笑。 内心委屈得要命,谁要跟你兄妹情深。 程岭墨后来哄她。 温芸哭着说,你明明知道我要什么。 “我知道。”程岭墨轻抚她的后颈,将她拥入怀中,“温芸,我在菩萨面前发誓。” 程宅神位,正于二人前方。 白玉观音,圣象慈悲。 “我发誓,这一生都爱你。” 后来温芸发现,“我爱你”不难。 难的是那句公之于众的“我爱她”。 所以赵东沿猜错了。 她刚才,才没有在菩萨面前许愿和程岭墨生生世世不分离。 单方面的一厢情愿,算什么狗屁誓言。 此时的温芸没有任何愿望,她给菩萨磕头,脑子空空。 如果非要求。 求神仙指一盏明灯吧。 庙宇外,从天拉到地。 木门将光线隔出明与暗的交界线,像一片变天的海。 赵东沿三跪九叩,求她活着。 粗野的姿态,硬朗的话语,都盖不过他眼里软下身段的真心。 温芸眼睛湿润,不是因为感动,而是被点拨醒悟。 好好活,比情爱重。 从寺庙出来,其他组员也陆续从线路返回。 组员问山体植被的种类,赵东沿边说边解答,直至离远。 “姐,喝水。” “谢谢。” 温芸接过,问邬源:“你做什么工作?” “拉货,跑车,有时候也去车站接接客。” “他也做这个?” “谁?” “他。” “不是姐,赵东沿这仨字是烫嘴吗?你就这么难以启齿?” 温芸抚额无奈,“你一直这么爱钻牛角尖吗?” “既然烫你嘴,我就不说了。” “行,不烫嘴,赵东沿赵东沿赵东沿——赵、东、沿他做什么工作?” 邬源嬉笑,“这不就对了,沿哥名字多好听。福城周围的县镇有矿脉,很多老板来勘探的时候,需要熟悉的人带路,沿哥很懂这些。” 这是温芸没想到的。 她依稀记得,五年前的赵东沿是做…… 想不起来了。 “那,他弟弟赵小北呢,真的没上学了吗?” “小北啊,啊,对,不上学了,去广州电子厂打工了,流水线,计件工资。” 五年前,温芸给赵小北补习高一物理,底子不差,稍有偏科,但考大学不成问题。 赵东沿没骗人,弟弟真的没读书了。 “我们沿哥很有钱的,人又帅,多的是女孩子喜欢。”邬源“刺激”她,“跟沿哥在一起,会有很多人羡慕你的。” 温芸笑,“是吗?”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邬源:“试完了再退货也行。” “你是他朋友吗?” “真的,你试试呗,不好用真能退货的。” 下午返回,下山的时候,组长哇哦一声,“那边是哪儿?” “牧草保护区。”赵东沿说。 “咱们能去吗?” “能是能,但这块区域太大,走路的话看不了什么。” 高处望,即使冬天枯草凄凄,旷野无边的冲击感依然强悍。到镇上,余晖落日,天空淡淡的橘,渲染得不像冬日。 温芸立在原地,仰头看了很久。 组员陆续回屋休息,期待晚上的火锅局。 “是不是不想吃火锅?”赵东沿走在最后,忽然问。 “嗯?”温芸回过神。 倒也不是不爱吃,潜意识里,觉得他话里有话。 她顺着话答:“不然吃什么?” “走,带你去个地方。” 赵东沿又把她带回了牧草区。 温芸:“你不是说,走路看不了什么?” “不走路就是了。”赵东沿抬手,吹了声漂亮的口哨,随即从树后走出一匹马。 温芸惊喜,是那晚赵东沿骑上山救她的那匹。 “上来。”赵东沿一蹬一垮,翻身先上,伸下手。 温芸搭住,被提力,轻跃坐落于他身前。 “坐好了。”赵东沿勒缰绳,夹马肚,“——咴!” 马蹄疾踏,草场的风瞬间裹住耳朵,温芸尖叫,又怕又兴奋。 惯性力让她往后倒,赵东沿硬实的胸口是靠山,稳稳托住她。 失控的速度,倾倒的平衡,颠簸的身体,让她很想抓住些什么。像溺水,一切不在掌控,但于激流猛浪之中,又奋力想要自救。 赵东沿的手,适时握住她。 “别怕。” 两个字,重力千钧,将嘶吼的风声挡于耳外。 温芸侧过脸,“我不怕。” 似证明,似较劲,她稳住重心,尝试拉缰绳。 “右手往前握,身体伏低。”赵东沿:“腿发力,别被颠下去,对,就这样,再低一点。” 温芸大口呼吸,把草原的风吸进肺腑,完成洗礼,带走陈年积怨的浊气。 起先尝试,不得要领,整个人倾斜。 “啊!!”温芸惊恐。 赵东沿手臂如软铁,搂住她的腰肢,重新将人拉回正位。 “我不会让你摔下去。” 温芸心跳剧烈,“会摔的!” “摔了我给你当垫背,怕什么,我在这!”赵东沿让她重新握缰绳,坚定道:“骑!” 这一刻,温芸感受到比风更强悍的力量。 她定心凝力,收起惶恐的呼吸,按照赵东沿的指令去尝试。 枯草时节,仿佛置身莫兰迪色调的油画中。本是苍凉,可在马蹄声里,硬生生地踏出跃跃欲试的生机。 “我会了!”温芸喜悦,转过头,生动的眼,轻盈的笑,在此刻完完全全给赵东沿。 是他赵东沿的。 男人喉结微滚,胸腔热得要炸裂。 “温芸,你可以做到的。这世上这么多种可能,你不必一条道走到黑,转个弯试试看,风景多的是,都在等着你。” 他说话的时候,随着马儿的颠簸,个个带颤音,字字撞进温芸心口。 幸好风大,可以伪装她的澎湃情绪,“你是带我来看风景的吗?” 赵东沿饱满的额,英俊的脸,目光虎虎生风。 “看个屁风景。”他挑眉笑,“最美的风景在这呢!” 下一秒,温芸的腰肢被扣紧,没有选择地倒向了他胸口。 难以形容的感觉。 就像一只泥娃娃淋了雨,残成烂泥,又被捧起,重塑,在烈日粗暴地照射里,怯懦地萌出了点点新芽。 这种感觉将温芸的心填得满满当当,来她心房做客的,有辽阔的草原,沸腾的风,明朗的小镇阳光,以及还没踏进心门,只在门口礼貌观望,却依旧恣意热烈的赵东沿。 天色渐深如幕布,零星点缀,是不听话早到的观众嘉宾。 温芸还想骑马,赵东沿不让,理由简单粗暴,“你刚骑,时间太久,腿根疼。” 温芸说:“我不疼,我还能跑。” 自证往前冲了十米,转过身,对赵东沿扬高下巴。 赵东沿没搭理,但神情怎么看都是受用的。 温芸的心情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什么?我对这里不熟,地方你找,单我买怎么样?” 赵东沿一怔,然后猛地连点三次头。 温芸笑,歪着头看他。 180往上的大男人,竟也能和“乖”字完美融合。 温芸想,吃吃吃,必须吃,吃多少她都愿意买单。 两人相视一笑。 但很快,赵东沿的笑意凝固住。 温芸不明所以地转过身,看向身后。 不远处,黑色越野不知蛰伏在暗处多久,庞大的车型,像静默捕猎的兽。 程岭墨一身黑色大衣,慵懒靠在车门。 他的目光包裹住温芸,乍一看,是平静体面的礼貌,再细看,却镇压着拷问与占有的欲望。 “温温。”低沉的声音被风送近,程岭墨冰冷道:“到哥哥这里来。” 9. 温芸(4) 白芮的米粉店生意真好,晚八点仍坐了很多人。 店里的招牌是牛杂粉,手工米粉粗细得当、适口。秘制调料是精髓,一勺浇在骨头汤里,再撒上一把葱花和辣油,直击灵魂。 温芸专心品尝,也不管对面的人有没有动筷子。 她吃她的,低着头,吃得酣畅淋漓。 一碗吃完,她扭头,对着收银台前的白芮晃晃手。 这是又要吃两碗。 白芮白眼,“胖死你。不给。” 程岭墨皱眉,“怎么做生意的?” 温芸的声音盖过他,“你吃吗?不吃给我吃。” 她端过程岭墨的米粉,眼都不眨。 门口,邬源推了推赵东沿,“沿哥,你情敌的质量相当高。” 赵东沿不耐烦:“情什么敌,那是她哥。” “我靠,这么刺激。” 确实刺激。 即使非血缘,但伦理道德,哪个字都是悖论。 温芸拒绝赵东沿的时候,给的理由是他长得有点匪。 连凶一点的都怕。 可对程岭墨,刀山火海,偏向虎山行。 这边。 温芸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米粉,又意犹未尽地端碗喝汤。 海碗大,完全挡住她的脸。 半分钟的“咕噜咕噜”声,温芸放下碗,紧接着,程岭墨伸过来的手,用纸巾温柔地贴在她嘴角。 嘴角有一滴很淡的辣椒油。 擦拭干净,程岭墨收回手。 温芸心里一阵绞痛,强撑两秒,望向他,淡淡问:“哥,您亲自来给我送喜帖的吗?” 程岭墨目如点墨。 “大可不必。”温芸说:“届时我会准时参加。” “温温。” “别这么叫我,不合适了。”温芸说:“你是有妻子的人了,要叫我妹妹,或者温芸。” 程岭墨被这些话扎得都是满身血洞。 不远处的某东沿忍不住笑起来。 他转头,抛了个赞许的眼神。 还行,能怼回去,有出息。 温芸像是感知到注目,也转过脸。 四目隔空,轻轻相碰。 她先慌乱,一秒闪躲。 程岭墨紧抿薄唇,忽然低声问:“身上的伤还疼吗?” 慢慢的,温芸偏过脸,眼底发酸,最后再也忍不住,一滴泪从眼角滑停鼻尖。 那天,余龄的人打得那样狠,不知谁踹的一脚,她的肋骨要断开一般。 温芸抱着脑袋,躺在刺鼻的塑胶地板上奄奄一息。 她想到的不是疼,而是,一丝可耻的庆幸。 她的难题,在程岭墨欲拒还迎,反复进退的态度里,备受摧残与折磨。 余龄知道了,所有人也一定都会知道。 哪怕阴暗不堪,丑陋疮痍,温芸觉得都是一种解脱。 余龄从白色跑车上下来,高跟鞋细长,在她面前停住。再然后,温芸的脖子被她掐紧,拉拢,逼迫着对视。 程岭墨这位未婚妻的神色毫无愤怒可言,甚至带着沁凉的笑意,“我最讨厌别人跟我抢东西。” 温芸边咳边反抗:“他不是‘东西’。” “当然,我未婚夫要是个东西,就不会诱导妹妹下地狱啦!” 余龄并没有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继续筹备婚礼,无事发生。对温芸亲昵有加,是无可挑剔的准嫂子。 温芸死了无数遍的心,也是从这一刻,有了不想复活的决念。 她收拾行李,选了最偏远的一个项目不告而别。 程岭墨问她还疼吗? 疼不疼有关系吗,你又不肯给我止疼的药。 温芸忍不住的眼泪,在程岭墨看来,是积累的相思,要人哄的暗示。 但赵东沿明白,姑娘的眼泪,一颗颗的,是积攒多年的委屈。 温芸也不想被人围观狼狈,率先离座。 她脚步快,程岭墨跟在后头。 待温芸先走,赵东沿才“不经意”地起身,结结实实堵住门口。 “麻烦借过。”程岭墨说。 人影没挪开,反倒向他逼近一步。 程岭墨这才抬起头,辨别几秒,认出人后,目光瞬间凛然。 赵东沿不躲不避,先发制人,“看哪呢,会不会走路?” 程岭墨皱眉,“怎么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赵东沿嗤笑,“程董,多年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一样自以为是。” 程岭墨不为所动,冷冷道:“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毫无长进。当备胎当成瘾了。” 赵东沿挑眉,“那可不,老子就是喜欢温芸,当备胎也觉得光荣。” “可有可无的替代品。”程岭墨仰起下巴,轻蔑冷呵,“不自量力。” 赵东沿十分认可地点点头,谦卑道:“有一分力,出一分力,量力而行,这道理我懂。我要真想不自量力,程董,现在就没你的位置了。” 狂妄的话或许不切实际,但敌手的气势如燃烧的火把,没烧身,却依旧能强烈感受到滚烫的威胁。 程岭墨此刻的平静,全靠气度修养支撑。垂在身侧的手,已克制不住握紧成拳。 他说:“你没有这个机会。” 赵东沿笑,“你一个快要办婚礼的男人,说这种话,心不虚吗?” 程岭墨脸色刹变。 “给不给我机会不要紧。”赵东沿说:“程董,你最好别给自己机会。” 程岭墨皱眉,没理解。 赵东沿笑得痞,“别给自己,叫我‘妹夫’的机会。” — 今晚没有前两日冷,风的流速慢下来,尚且能够和低温冬夜和平相处。 手机上的最新短信停在半小时前。 [小姐,您能来看看程董吗?] [程董开了十多个小时车,这几天胃病犯了,现在手背上还有留置针。] 他犯病了,可以打针止痛。 温芸想要止痛,能去哪里要这一剂救命针呢? “都结冰了你还坐地上,可怜样给谁看呢?”——清脆、且不友好,非白芮莫属。 温芸闷声答:“放心,不是给赵东沿看的。” 白芮无语,“你比我还直球。” 温芸:“你要跟我吵架吗?改天好不好,我今天吵不动。” “呵,那不正好,我占上风欺负欺负你。”白芮走到她面前,伸出手,“给。” 不锈钢保温碗里,是热腾腾、香喷喷的牛肉米粉。 “你就是这么欺负我的啊。”温芸凑近,鼻尖努了努,“那你以后多欺负我一点儿。” “等等,这个儿化音怎么说的?”白芮学:“一,点,儿。” 温芸纠正:“错。跟我学。一点er。” 白芮又念一遍,字正腔圆很别扭。 温芸笑,“‘儿’和‘点’连起来,快一点,轻一点。” 结果白芮咬到了舌头。 “不学了!” “没关系,我以后慢慢教你。” “以后?”白芮斜睨她一眼,“你能在福城有以后?不跟你相好回北京了?” 温芸说:“他不是我相好。” 白芮哼声,“既然不是相好,干吗影响自己心情。你们大城市来的,惯会自欺欺人。但到最后,欺骗了谁,伤害了谁?还不是你自己。划算不?蠢翻天了。” 温芸“哇”的一声,“吃你一碗粉,要被你骂这么多。” 白芮:“给你吃的,是想胖死你,你胖一点……算了,也还挺好看的。” 温芸笑起来,“你长得才好看,像小米辣,生机勃勃。” “可赵东沿不吃辣,他勃不起来啊。” “……”温芸咳嗽。 嗯,姐姐是品级最好的辣椒王。 两人并肩一起坐,不友好地开场,又奇异地融合,你来我往地聊了好久好久。 温芸:“我还有一个问题。” 白芮:“我知道。你是我情敌,但你也是女孩子。倒也不必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弄得那么尖酸刻薄。我不喜欢的是‘情敌’,但如果为了一个情敌,把我自己变得丑陋,面目全非,丧失自我。切!我才不要。” 这番话,让温芸呆怔。 蒙尘封堵的心门被清扫出一条干净的小路。 自缚困顿的小兽,在这条路的进口处,吹到了久违的清风。 …… 晚上。 温芸拿起手机,将程岭墨的手机号从黑名单里解封。 不再字斟句酌,不再迂回试探,辛辣直白的短信送达—— [明天我跟你回北京,我要向你父亲坦白。] 此刻的温芸,既冷静又沸腾。 这是她给程岭墨的最后一次机会。 温芸(5) 温芸拿“最后一次”作赌注,狠狠的,张牙舞爪地逼了程岭墨一把。 人都害怕失去,失去已经习惯的真心与爱意。 所以程岭墨的电话几乎秒回。 温芸接得快。 只要是够坚决的决定,开场白都沦为多余。 程岭墨就一句话,“下楼,我们回北京。” …… 都说今年是暖冬,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几轮寒潮。可福城每一年的冬都如复印题,干冷,风躁,尤其站立半山腰,风声鹤唳,连赵东沿这么结实板正的身体,都像要被撕碎一般。 “嘶,嘶,嘶。” 马的鬃毛被风吹得早已不成型,低沉的哼叫似在委婉提醒。 提醒赵东沿,别看了。 汽车的尾灯已经消匿于弯路,彻底离开了这里。 赵东沿转过头,给马儿顺了顺毛,拧着缰绳的手一直紧绷而不自知。 — 温芸坐在车里,暖气傍身,被程岭墨全程紧扣的手,冒出微热细密的汗。燥热,干爽,像在提前适应回北京后的暖气。 温芸回了几次头,黑漆漆的窗外,什么风景都瞧不见。 程岭墨忽地开口:“留恋?” 温芸点点头,“我应该打包几份白芮店里的牛肉米粉带回去。” 程岭墨平声说:“你胃不好,少吃。” 温芸的视线落在他手背的留置针头上,“我胃很好,是你的不好。” 程岭墨没法反驳她的“以事实说话”,沉默自此延续。 中途,程岭墨睡了一觉。 等他醒来,温芸正看着他。 目光淡淡的,掺杂着游离的迷惘。 程岭墨下意识地去牵她的手,凉得他直皱眉,吩咐司机:“温度再高两度。” “冷怎么不说?”程岭墨问。 “我不冷。”温芸笑了笑,也问他,“待会见了你父亲,想好怎么说了吗?” 刚落音,秘书打来电话。 想没想好暂时都说不了了。 因为老爷子心脏病发,五分钟前送进了医院。 接下来两天,温芸都见不着程岭墨。 相比程氏的大局安稳,小情小爱理所应当靠后站。 但温芸并没有多难过,这已是她几十、几百次地“意识”到这一点。再追溯,量化,细分,每一次的“顾全大局”里,温芸都被安排在阴影处。 这种见不得光、萎缩生长的感觉糟糕透了。 温芸几乎下意识地想起,在福城,骑在马背上的风,大开大合的冬日太阳,还有某个人的赤子之心。或许粗糙潦草,但毫无保留,魄力凛然。 “你回来就会发呆,全家最闲的就是你了。”游兰青回到家,放下爱马仕,长松一口气,“老程转入普通病房好多了。” “什么时候去普通病房的?” “昨晚。不是,你难道不应该关心一下你爸爸,身体状况怎么样吗?”游兰青生气道:“晚上你跟我一起去医院,阿姨炖了鸡汤,就说你亲手熬的。” 温芸没反应。 游兰青不满,“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出去和回来都不打招呼,你的青春叛逆期又回潮了?还有,你现在马上换掉你的家居服。” 游兰青又道:“待会龄龄过来。” 温芸抬起头,“谁?” “余龄,你大哥的未婚妻啊。” 游兰青虽当了十数年的世家贵太,但并没有当出精髓。 比如在见到余龄这种真千金时,卑微讨巧的姿态怎么都改不了。 “龄龄皮肤又变得更好了,当新娘子那天一定更美。” “婚礼筹备有不满意的地方,告诉阿姨。” 余龄一身白色掐腰小洋装,长发高高束起,自带耀眼的光环一般。 她微笑着,端坐在沙发上,任游兰青握住手成全她的亲昵示好。 游兰青太喜欢这个“准儿媳”了,得到她的亲近,自己也能好过点。 “龄龄留下来吃晚饭好不好?我下厨。” “你下厨?我吃不下。”余龄笑得娇俏,“营养老师让我最近减少碳水摄入哦。” 游兰青简直体贴,“我给你做营养餐,我也会的。” “对了阿姨,这次来,是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余龄的笑脸洁净无暇,语气没有半点波折起伏,就像即将分享一件趣事、一双新买的高跟鞋、一套漂亮的首饰。 游兰青欣喜,“别说商量,我都依你。” “是吗,那这事儿,可能你说了不算,还得问问小温。” 游兰青惊异,“温芸?” 余龄翘着腿,从容优雅地品了口咖啡,笑着说:“嗯,温芸喜欢程岭墨很久了,久到……七八、九、十年了吧。” 换好衣服下楼的温芸,站在不远处。 每一个字她都听到了。 她有点恍惚。 程岭墨答应她这次坦白。 此刻,达成了结果。 但,又好像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温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程岭墨要娶的人,真够狠的。 换个角度想,他的眼光也不过尔尔。 …… 游兰青的爆发状态跟她想象中一样。 歇斯底里、惊慌惶恐,在砸摔一地的狼藉里,反反复复的质问与大骂。 “你是疯了吗,跟自己的哥哥搞一起!” ——不,没搞过。以前想,现在不想了。 “余龄都知道了,她可是你嫂子!你要破坏他们的婚姻吗?!” ——你看她像怕被破坏的样子吗?再说了,先来后到,我才是先来好多好多年的那一个啊。 温芸委屈想。 “疯了疯了!他父亲知道了该怎么办?!只会怪我教女无方!” ——所以,这才是重点。利己主义,永远只想到自己的“生”,顾不了别人的“死”。 温芸低头想笑。 此时此刻,她忽然没那么惦念程岭墨的反应了。 她迫切的,期盼的,想知道自己母亲的选择。 是选,与程岭墨为敌。 还是选,程太太的荣华富贵。 游兰青来回踱步,焦灼如热锅煎蚁。 她站定,转过身,甚至都没看温芸一眼,转动的眼眸,权衡的算计,自我利益的最佳维护—— “程岭墨订婚后,你什么都不要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注意一点,别被余龄发现!” 温芸怔住,不可置信。 游兰青瞻前顾后,怕东怕西,谨慎道: “现在程家,你大哥当家做主,我要忤逆他心意,后半辈子一定不会好过。” 温芸喉咙间漫出淡淡血腥味,恶心得要呕吐。 她忽然想到那一晚,白芮说的话—— [不必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弄得尖酸刻薄,面目全非。] 当时听了只觉得醍醐灌顶,但并没有具体感知。 爱人不是爱人。 亲人不是亲人。 温芸低头笑起来。 原来面目全非的样子,如此丑陋不堪。 她想立刻、马上、一秒不耽误,奔去福城的米粉店里吃两碗碗香喷喷的牛肉手工粉,闻闻小镇干爽的空气,晒晒厚实的阳光。 顺便问问白芮,现在重新变美,还来不来得及? …… 在温芸从始至终的沉默里,游兰青再度情绪高扬失控。以一声声“拖油瓶”“拦路石”的发泄怒骂结束战乱。 游兰青摔门而出,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爱上自己的哥哥,你真变态。” 变态? 温芸反复琢磨这两个字,像指腹捏着尖锐的石头子,磕碰得血肉模糊。 谁又愿意当变态。 没有一个女孩,在最初萌芽的感情里,不想得到平等的回应和澎湃的爱意。 很奇怪。 温芸这一次并没有因为这些东西而觉得多悲愤失落。她理智地剖析,冷静地沉思,谁对谁错,斤两划分得清清楚楚。所谓的“负罪感”,一点点卸下重担。 凭什么,痛苦的矛头都要对准她? 心境被贯通的感觉真好,再也不会因为这些破事影响她的胃口。 刚刚想起白芮米粉店的牛肉粉,勾出了馋意,温芸现在就要出去嗦粉。 她在app上找了一家口碑还不错的店,愉快敲定目的地。接着打开衣柜,特意换了条上个月新买的裙子。奶油驼的大衣裹得人暖和,温芸又颇有心思地挑了一顶适配度极高的南瓜帽。 镜子里的女孩,温柔漂亮,好似镶嵌着一层暖调光边。 车停在小区门口,停得远,低密度的小区路灯黯淡。 等温芸找到的时候,发现车前堵着一辆熟悉的白色小跑。 车窗划下,余龄在车里冲她笑。 温芸瞬间警惕,应激一般左顾右看。 那一次,也是这般场景,她被余龄叫来的人揍得半死,至今胸口的肋骨还隐隐作痛。 “你真聪明诶。”余龄颇有深意地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此刻的想法?” 温芸咽了咽喉咙,“什么想法?” “我有点好奇,你说……”余龄无辜的语气,清澈探究的眼神,搭配得浑然天成,“你说,我要是再打你一顿,你的妈妈,我未来的‘婆婆’,会袒护谁?” 温芸脸色骤变,后退一步转身要跑。 迟了。 出路再次被堵死,两道高大凶悍的身影,阴云全然遮住光亮。 温芸汗毛竖立,身体的疼痛下意识地作祟,推搡出痛苦的记忆。 余龄下车,仍是那双一模一样的白色细高跟。 她走近,劲敌一般的眼神将温芸从头扫到脚,最后停在她的新裙子上。 余龄眼露厌恶,伸手揪住她胸前的衣料,狠狠拽拉。 温芸踉跄往前栽,但没有摔倒。 因为就在这一秒,手臂被相反的力量稳稳拉回,掌心的热度与力度强烈坚决。 她转过头,怔住。 赵东沿的侧脸很来劲儿,剑眉上扬,这个角度,一点都不匪,是另一种张弛有度的俊朗。 温芸被他拉到身后,结结实实地挡住。 赵东沿似乎有社交牛逼症,丝毫不畏惧对方的人多势众与气势凛然,一字一句说: “向她道歉。你弄坏她的裙子了。” 温芸(6) 道歉? 余龄仿佛听见世上最大的玩笑。 赵东沿看出了她的不服,倒也不上纲上线硬碰硬,而是轻言细语地问温芸,“这你嫂子啊?” 温芸咽了咽喉咙。 赵东沿啧了啧,“你哥眼光不咋地啊。” 温芸很快上道,无风无雨一脸平静,“他眼光一向还可以的,但偶尔也有走眼的时候吧,我不清楚。” 赵东沿摇摇头,“不理解。” 马路上有车路过,大灯光亮刺破黑暗。 赵东沿显然不好对付,余龄讪讪离开。 相比这些人,温芸眼下更关心他怎么会出现在北京。 赵东沿说:“我来看小北。” “他在北京?”温芸没记错的话,邬源不是说赵小北南下进厂了吗,“他是换工作了?” 赵东沿敷衍地嗯了嗯。 “不对。”温芸没被糊弄,“你又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你组长,是不是有设计图纸要拿给你?” “是。” “我正好也要来北京,顺路帮你带过来。” 福城到北京,这怎么是“顺路”? 一个快递就能解决的事,他又为了谁要特意跑一趟? 温芸心跳开了加速器。 以己度人,她不忍心忽视与冷漠。 而望向赵东沿的眼神,在这五年,已悄然有了数次进化更迭。 害怕,排斥,避之不及。 再次见面。 讶异,惊慌,逐渐接纳,救她一命,心存感激。 到此刻。 温芸看向他,目光里的柔软,不自觉地流淌。 “你有地方住吗?” “我下了高铁直接打车过来的。”赵东沿把图纸给她,“收好。” 图纸被牛皮纸袋装着,他细心地用塑料袋又包了两层。 温芸接过,沉甸甸的。 她说:“走吧。” “嗯?” “你来北京了,我帮你找地方住。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吃烤鸭怎么样?”温芸甚少对外人这么热情,她顿了一下,好像也意识到这个改变。 赵东沿等着她找理由解释。 但,温芸依旧展露微笑,坦然地继续邀约:“地方我定,单也我买,晚上你住哪儿,我帮你找酒店吧。” 这回轮到赵东沿意外了。 小东家烤鸭,这店名看得赵东沿挺亲切的。 “不是应该吃全聚德?” “好吃的又不只有他一家。”温芸说:“你得信我的眼光。” 赵东沿笑:“不太信。” 温芸秒懂,瞪他一眼后,也低头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饱腹后,温芸说到做到,带他去了酒店。 她走前面,脚步飞快。 赵东沿老老实实跟在后头,看她登记、交身份证、拿房卡。 嗯,这辈子第一次,被女生带着开房。 温芸办好一切,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看向他,“你,来一趟不容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真的不要这么折腾自己。” 赵东沿挑眉,“那你说说看,我在想什么?” 温芸无语。 电话适时进来,赵东沿当着她的面接听。 “小北,对,我到北京了。地址是明珠国际酒店,行,你有空就过来吧。” “……” 赵小北是真的在北京。 赵东沿也真的是“顺路”给她带图纸。 而让温芸更意外的是,次日见到赵小北,他背的书包上,绣印的学校名称竟是明大。 没有不考大学,没有南下打工。 赵小北奋发图强,高考成绩不错,今年已读大二。 他说什么都要请温芸吃饭,美名其曰迟来的“谢师宴”。 温芸被欺骗,此刻有点情绪,“我也不是你老师,辅导你并没多久。” 赵小北真诚问:“你不想当我老师,那想当我什么?” 说完,他特意看向赵东沿,“哥,你知道吗?” 赵东沿老实无辜道:“我不知道。” 温芸无语,“我不想当你的什么。” 赵小北收敛笑容,变得认真:“温芸姐,我可以抱抱你吗?” 温芸愣了愣,“嗯?” “原来我都不想读书的,但你鼓励我,说读书不是为了考大学,而是为了让自己变得丰盛厚实,可以做一个生活贫瘠的人,但精神要永远丰满自由。” 说完,赵小北向前一步,很绅士地轻轻抱了温芸一秒。 温芸记不起来了,自己是否真的说过这些话。 但再次听到这样的话语,她的内心一样澎湃激荡。 赵小北请吃饭,她欣然应允。 就在明大附近的小餐馆,口味菜,油泼面,各种油炸串串小吃,简直就是大杂烩般的愉快野餐。 温芸和赵小北相处融洽,只是选择性地忽略赵东沿。 赵东沿给她递筷子,温芸视而不见,自己重新拿。 赵东沿给她倒水,她选择性地拿起从来不喝的冰可乐。 被针对得太明显。 趁弟弟去洗手间的时候,赵东沿很轻地扯了扯温芸的衣袖,笑着问:“温老师,真不跟我说一句话了?” 温芸:“谁要你骗我,说小北没读书,进厂打工了。” 赵东沿认错,“行行行,怎么做你才消气?” 温芸不消气,不理他。 两人一前一后站着,赵东沿高,弓腰低头,像巴结主人的金毛犬。温芸不算娇小,但在他这样的体格面前,总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反差感。 一个舔着笑脸讨好认错。 一个板着脸委屈不配合。 赵小北看到这一幕,惊讶道:“你们这样好像我室友!” 赵东沿:“怎么,你室友也像我这么帅?” 赵小北:“不,他和他女朋友吵架的时候,跟你和温老师一模一样。” “……”温芸推开赵东沿,气走了。 赵东沿追到外边,把人拦住。 “我真错了,你别生我气。” “骗我很好玩吗?” “不想骗你,但在福城,你根本不愿意跟我说话。只有谈到小北,你才肯正眼瞧我。”赵东沿说:“我就想你多看我几眼。” 这么直接的话,让温芸忍不住耳尖发烫。 她心想,还不如骗人呢。 “这个给你。”赵东沿从包里拿出一叠钱,递给她,“酒店钱不能让你出。” 温芸不要,“说了,我尽地主之谊,吃和住我请你。” “拿着。” “我不要。” 赵东沿拉过她的手,强硬地把钱塞去她手心。 温芸也机灵,快速收紧,不给他塞钱的空隙。 赵东沿抬眉,不错,会招式了。 他重新抓握她手腕,不费太多力气地抬高,再稍一用力地捏紧。这个位置正好是手腕的穴位,瞬间发麻发软,温芸一声低呼,收紧的手心展开,还是被赵东沿成功将钱塞了进来。 “我不花女人钱。”他说。 赵小北恰巧看到这一幕,连连惊呼:“对对对!我室友和他女朋友也是这么牵手的!!” 温芸哭笑不得,赵东沿却格外受用,走过去揽住弟弟的肩膀小声说:“下个月生活费涨200。” 今天北京的天气并不友好,灰蒙阴沉不透光。 温芸看起来有点生气,但心里并不计较。既有旧人重逢的惊喜,也有被坦诚相待的踏实。赵东沿很朴实,直言直语,对与错划分分明,也有不讨巧的大男子主义。 他的心思不用猜,明明白白地摊在眼前。 温芸看着他硬朗的背影忘记挪眼,被忽然回头的赵东沿捕捉到。 她下意识地躲闪。 赵东沿挑眉:“看我不犯法,也不罚款,想看多久都行。” — 这一天也没有发生特别值得高兴的事,但温芸仍被装了满满的好心情。 优良的情绪真的可以给人带来焕然一新的力量。 连程父出院,晚上必须回家探望这事,都变得无足轻重。 温芸也终于见到了消失三天?五天?……的程岭墨。 豪宅琉璃辉煌,亲朋亲信众多,程岭墨扶住父亲坐下,所有人嘘寒问暖,炖好的滋补汤,烫热的茶水,精致讲究的苏绣拭手帕。 程岭墨一身黑色风衣,笔挺风流,他的目光寻觅,定在故意躲在人群角落里的温芸身上。 温芸转了半个身,背影给他,若无其事地吃起了草莓。 人人都想在程岭墨面前刷存在感。 她刷得够多了,刷得有点犯恶心了。 温芸捏了两颗最大的草莓,去外头院子透透气。 气还没透几口,络绎探望的客人又来一个。 哦不,这一个不是客人,是即将和程岭墨订婚,成为她嫂子的“亲人”。 温芸视而不见,继续磕鲜嫩多汁的大草莓。 余龄故意找茬,“妹妹对嫂子好像不太礼貌哦。” 温芸指了指屋里,“嗯,嫂子不太了解妹妹,妹妹从小就是一个离经叛道没有礼貌的人。你赶紧进屋吧,里面多的是想对你礼貌的人。” 余龄没料到她会这般牙尖嘴利,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问:“上次你妈妈没好好教育你?也是,妈妈对女儿一般都比较仁慈。但里面那么多程家的人,你猜,对你仁慈的又会有几个?” 温芸:“你想告密吗?告诉程家人,我爱上了自己的哥哥,抢了你的未婚夫?” 余龄皱眉。 “只告状这些,我感觉少了点。”温芸吞下最后一口草莓,然后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扬手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她脸上。 余龄被打懵,捂着脸,“你,你!” 她本能还手,但被温芸抢先一步掐住手腕。 学以致用,温芸模仿下午赵东沿的动作,掐准穴位,用力一掰,让对方又痛又麻,毫无反抗之力。 “你最好马上进去,对,就这么捂着脸,瞪着无辜的眼,然后放声痛哭,撒泼耍赖,务必大声哭诉,告诉所有人,我打了你耳光,并且放出话,你再有下一次像这样恶心我,今天妹妹打的是你左脸,下一次的妹妹打的就是你右脸了。” 温芸平静说完,不屑松手,抬头挺胸地换个地方继续透气。 此刻,她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赵东沿的身手招式真有用,下次,不,就明天。 明天再找他学两招新的,顺便请他吃烤鸭。 赵东沿(6) 温芸找去找赵东沿的时候,被酒店告知,客人已经退房。 温芸给他打电话。 赵东沿接得不紧不慢,低沉的嗓音像是刚醒,“嗯?怎么了?” “你回福城了?” “没有。”赵东沿说:“我住到别的宾馆了。” 温芸按着地址找过去,离赵小北的学校很近,在明大附近的小宾馆,折扣下来两百多一晚,十平米出头的客房,窄小得站两个人都拥挤。 温芸问:“你干嘛不住我给你开的房啊?” 赵东沿还是那句话,“我不花女人钱。” “花女人的钱怎么了,难道你从小没有花过你妈妈的钱吗?” 温芸很会就事论事,并且有理有据,“你没吃妈妈给你买的辣条?没穿妈妈给你买的衣服?没有吃过妈妈给你买的糖果?” 赵东沿眉心几不可微颤了颤,然后向后靠,不怎么正经地挑眉。 “真的没有。” 温芸只当他故意的。 撇过脸单方面的“冷战”十秒后,马上主动结束战争,引诱问:“昨天烤鸭好不好吃?” 赵东沿摇头,“不好吃。” 温芸忍笑,“说好吃。” “好的,好吃。” “那你还想吃吗?” “你要我怎么回答?” “说特别想。” 赵东沿没有说,而是立刻站起,拔下充电的手机,穿上外套,换好鞋子。然后拉开门,把路让出来,“走吧。” 温芸震惊到了。 这、这这这也太雷厉风行了吧。 赵东沿率先迈步出去,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要吃两只。” 温芸愣了一秒,笑容不自觉地上扬,连带着目光也变得柔软。 对,她望向赵东沿的眼神,又“更迭进化”了一次。 不用再思索辩证,而是自然而然的,把他归拢到友好盟军的阵营中。 既然尽地主之谊,哪能带朋友总吃一样的东西。 温芸带他去吃地道的北京菜,赵东沿都不挑,黏的,甜的样样大快朵颐。 赵东沿咽下春卷,抬头问:“你不吃?” 温芸:“看你吃东西,挺享受的。” “是看吃东西享受,还是看‘我’享受?” “你和吃缺一不可。” 都是直来直往的人,沟通对话一点都不费劲。 温芸藏匿多年的尖利小爪牙,在他面前不用精心伪装。 赵东沿很是受用,心情颇好地指着刚端上来的绿色饮品,“这是什么?” 温芸说:“特别好喝。” 赵东沿二话不说,拧开盖仰头就是一大口,吞太急,量太多,吐是来不及了,销魂的豆汁,差点把他当场送走。 “故意整我?”赵东沿猛灌水,味儿冲鼻不散。 温芸忍不住大笑。 边笑边观察赵东沿的表情。 就算此刻他的神色堪称狰狞,但这个男人依旧很好看。 粗犷却不粗鲁,勃勃向上的精气神,不被任何难看的表情动作打折扣。 温芸迟钝、恍惚地记起,今天来见他的理由,是来学防身招式的—— “赵东沿,你看起来,好像很会打架的样子。” 赵东沿还在喝水平复,“不是好像,是真的很会打。” “你都打过谁?” “我主动的话,就两次。小北,邬源。小北不想读书的时候,我揍过他。邬源把你丢在山上那次,我揍了他两次。”顿了顿,赵东沿警惕地解释:“我不打女人的。” 温芸忍俊不禁,“嗯,你还不花女人钱。” 又绕到原点了。 赵东沿拿起筷子,继续吃菜,其实餐盘里的食物已经所剩不多,最后两片青菜叶,三粒花生米,半碗鱼汤,都被他吃得一干二净。 赵东沿慢慢放下碗筷,擦拭干净嘴角,目光渐深重,“我住的酒店,是程岭墨的产业。”——我不想我喜欢的女人为我花钱的时候,把钱花在情敌的地盘。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温芸下意识地僵了下。 “怎么,他名字是烫嘴吗,提都不能提了?”赵东沿咄咄逼人。 温芸低头笑起来,“没事儿,一个名字而已。” 她并没有促狭不安,就是话题转得有点快。 尤其从赵东沿这里听到程岭墨的名字,现在温芸一点都不介意。 相反,有什么说什么,不用去猜、去揣测的感觉,真的很舒适。 “对不起。”温芸忽说:“不该不顾及你的感受,下次一定改正。” 赵东沿意外她的平静,也愣了几秒,随即会心一笑,“挺乖。” 温芸抬起头,“我乖吗?” “乖。” “我都这么乖了,是不是能给我一点小小的奖励?” “好。”赵东沿当即答应,“你要什么?” “我要你把这瓶豆汁喝完。” “……” 最后两人协商妥协,在回宾馆的路上,把奖励兑现。 赵东沿每走两米,喝一小口,边皱眉边喝,神色极其痛苦狰狞。 温芸快笑死,顽童一般地给他加油打气,“快了快了,只剩4/5瓶了。” 赵东沿:“我得死你身上两次。” “胡说。” “一次是现在,一次是五年前,咋了,赖账啊?” 温芸双手叉腰,仰着头佯装严肃:“你不怕我又躲你啊?” 赵东沿站定,仰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掉半瓶豆汁。喝完后蹲在地上起不来,痛苦道:“怎么,你还想肇事逃逸?” 半真半假,半笑半闹。 温芸却笑得哪哪儿都暖和了。 “你先站起来。” “站不起来,毒瘸了。” “你起来。”温芸笑着伸手去拉他。 赵东沿的衣袖被扯皱。 扯皱了还不肯起,俨然一无赖。 温芸双手上阵,边笑边拔,“你起来,你属萝卜的吗,拔都拔不动。” 赵东沿定在原处,任她拔,“就这点力气?” 温芸使出吃奶的劲继续拖他。 两人玩笑打闹,俨然稚嫩顽童,但又没有半点违和感,良性互动,彼此都无条件地配合。 “温芸。” 熟悉的声音将这一刻的和谐打破。 温芸率先松了力气,赵东沿没来得及松手,惯性地将温芸扯拽往下。好在他反应快,站起,双臂张开,稳稳托住了她。 没摔跤。 但揽着她半圈腰肢的手,在程岭墨看来如杀人见血的刀刃。 “温芸!”程岭墨忍不住提高语气,“过来。” 温芸的脸色一刹变天。 赵东沿始终没松开的手,沉默在叫嚣,别去,求求你别去。 温芸还是去了。 一步一步地走到程岭墨跟前。 程岭墨紧绷的唇,寒霜满布的脸,怒容并未消减。 他伸手,如往常一样去揽温芸的肩。 温芸却往旁边一步,异常坚定地躲开。 程岭墨蹙眉,“温温。” “你该叫我妹妹。”温芸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了,以后不要再叫错。” 不难辨别,她脸上的坚决清晰可见。 程岭墨微扬下巴,带着他家族接班人浑然天成的傲气:“几天不见,跟谁学坏了样。” 温芸不语。 程岭墨放低语气,“好了,别闹情绪。这几天一定没好好吃饭,陈姨给你炖了汤,先跟我回家好不好?” 温芸并不买账,而是很认真地说:“道歉。” “什么?” “向他道歉。”温芸侧了半个身,让程岭墨直面赵东沿,“为你刚才的鲁莽和随意,这么没礼貌地评价一个人,哥,你是不是没有做出正确表率?” 程岭墨怒极,“温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温芸:“同样的话,你怎么不先回答。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随意定性他人,并且阴阳怪气,一点都不光明磊落。还有,别总说你为我好,如果你真的为我好,你就应该要知道,你不礼貌对待的这个人,救过我的命。” 程岭墨大概已被怼得无话可说,三足鼎立的胶着局面里,他成了被孤立的那一个。 怒火中烧的情绪已经漫山遍野,摇摇欲坠的自尊在勉力支撑。 程岭墨不由分说,想去牵温芸的手。 温芸退后一步的动作如此冷冽、坚决。 在他第二次伸手的时候,一旁始终静默的赵东沿冲过来,狠狠一拳砸向他的脸。 程岭墨额头立刻见血。 赵东沿边脱外套,边抽空转过头,与方才的凶悍暴戾全然不同的温柔神色,对温芸笑着说:“不好意思啊,先跟你道个歉。我主动打人不是两次,现在,是第三次。” 语毕,他重新冲向姓程的,“知道为什么打你吗?——因为你一出现,她一天的好心情就都被破坏了!!” 赵东沿(7) 赵东沿早就想揍程岭墨了。 他来福城带走温芸的时候。 他让温芸伤心,逃离北京的时候。 他在五年前,居高临下的姿态,不屑的语气指摘自己是可笑的备胎的时候。 备胎怎么了? 就算备胎,这也是赵东沿自己的选择,他一点都不觉得丢脸。 因为是[温芸]的备胎。 这个角色只在他与温芸之间存在,关他程岭墨的屁事。 男人当然要大度,情情爱爱不就这么几种结局: 彼此相爱。 爱而不得。 但凡程岭墨给了温芸当中任何之一,赵东沿都闭嘴靠边站。 偏偏,偏偏程岭墨剑走偏锋,给的最坏的一个——引诱你在我的世界沉沦,却又不给你一扇善始善终、能走出去的生门。 赵东沿觉得,这太他妈没意思了。 我喜欢的一姑娘,凭什么让人这么糟蹋? 这一架,赵东沿之所以打得酣畅淋漓,是因为程岭墨还算是个对手。 毕竟是从小照着家族接班人的路子去培养,格斗力,智力,耐力都算尖尖。赵东沿下巴磕出了血,程岭墨划破了头,硬碰硬,没人哼叫,只有较劲对抗的皮肉声。 温芸本来想拉架的,但向前两步后,又怔怔定在原地。 她的注意力更多是在程岭墨身上。 强悍、蛮力、不讲道理。 其实他并不完美,也有卑劣阴暗尖锐的棱角。他和世上所有平凡普通的人一样,并不是独特的个体。甚至很多时候,习惯以家世背景作为压人的法宝利器。 这不叫解决问题,这是被过度美化包装,另一种程度上的以暴制暴。与他瞧不起的、他所谓的“底层人士”相比较,也并没有高贵到哪里去。 两个男人交战平手,两败俱伤。 在喘气红眼愤怒的暂停间隙,选择题又交还给了温芸。 二选一,你先关心谁? 赵东沿内心太渴望,但又很快清醒。姓赵的你自作多情个什么傻劲,怎么可能选你。 他抬起不利索的胳膊,胡乱抹了把鼻血,然后直起脊背,踉踉跄跄地低头要走。 左手手肘处格外疼,估计是骨裂。 “赵东沿。” 温芸的声音就在身后,他还没分清是否幻觉,手就被轻轻挽住。 不是幻觉。 温芸扶着他,和他站在一起,侧颜近在眼前。 她说:“走,我们去看医生。” …… 急诊医生带着实习生,边包扎边现场教学。 赵东沿正襟危坐,任医生捣鼓,药水浸着伤口疼得要命,他却面不改色。 趁医生去看片,温芸弯下腰,低声说:“好了,没人了,你可以哭了。” 赵东沿人往后靠,龇牙咧嘴地笑,身上疼,但心舒坦。 他看着温芸,目光由笑转深沉,方才沸腾不休的火焰也渐渐冷却。战损后的赵东沿,像忠勇前锋,休整是暂时,只要主人一个眼神,又能执剑杀敌。 温芸被他的眼神囊括住,这一次,她没有逃躲。 赵东沿说:“原来你也会哄我的啊。” 温芸嘴唇张了张,没有辩驳。 这是一个好开始。 不,不是从“这”,而是再往前翻的某些片刻、某些细节、某些事情中,早已开始了。 赵东沿欣慰,“我就知道我眼光好,你很聪明。” “怎么个聪明法?” “做不到‘及时’止损,但还是能够止损。” 温芸眸光动了动,“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猜三次?”赵东沿笑,“三次还猜不中,我就再也不谈这话题了。” 温芸默许。 “你想离开那个家,离开姓程的。” 不用三次,赵东沿一击即中。 温芸微张的双唇彻底闭紧,漂亮的唇形像春风吹动的湖心水波,目光里的枯萎黯淡渐渐擦拭,蒙尘许久的坚定清晰重现。 赵东沿笃定预判,是因为他看到温芸眼里有光了。 “我看你哥这人也不好对付,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考虑考虑怎么样。” “好。”温芸凑近,俨然一谦逊好学的小学生。 “程岭墨是不是一个掌控欲特别强的人?” “是。” “不止他,他整个家,甚至你母亲,也是这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温芸诧异。 我当然知道。 如果母亲爱自己的孩子,不会让她陷入进退无望的境地之中,血脉相连,最亲的人,理应是千难万阻里,最后的退路。 温芸在迷茫惘然的少女时期,像一只无头小鸟横飞乱撞,游兰青没有给她任何宽解与包容。 以前,温芸很喜欢“亲爱的”这三个字。 可她的至亲,她的至爱,却一齐挤压逼迫,让泥沙俱下。 赵东沿适时停顿,给她反应的时间,然后继续说:“你想走,姓程的和你妈妈一定不会同意,尤其姓程的,他……” “不是姓程的。”温芸打断:“没关系,你可以直接说他的名字,不烫嘴。” 赵东沿笑,一笑扯痛伤口,龇牙咧嘴的模样又把温芸逗笑。 好了,两个人一起笑。 赵东沿看到她越来越多、越来越容易展露的笑颜,骨裂的手都仿佛痊愈了。双向的回馈,也能给他注入一剂强心针,让起草许久的文本,再减免一分忐忑,多两分勇气。 “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们,没有任何阻挠的理由,可以让你,光明正大地离开这个家,开始新的生活。” 光是如此直接、简白的描述,已经让温芸心跳剧烈。 她望着赵东沿的眼睛,问:“是什么?” 而赵东沿掷地有声的四字答案,像飓风横扫入境,填平万丈深渊。 听后过于震惊而导致的嗡嗡耳鸣还未消停,一道严肃的声音从急诊室门口响起: “请问是赵东沿吗?我们是北三局民警,接受害人报警,现依法调查,请你予以配合。” …… 程宅围墙外,红颜枫修剪成型,这树是改良后的品种,寒冬中依旧透红如焰。憋了一路的冬雨终于落下来。细细毛毛如寒纱,覆盖在白色羽绒服上,无知无觉中加负重量,让温芸每走一步都觉得异常疲惫。 乍一见到温芸,家里阿姨很是高兴,说煮了她最爱的糖水。 程岭墨早知道她会来,连糖水都凉到正好入口的温度。 书房的门敞开,灯影做旧,程岭墨的银边眼镜细长泛光,暗红色的马甲衬衫是丝绒材质,天之骄子,连静坐时都自带柔光一般。 温芸曾沉浸在这些虚幻的,不切实际的光芒里很久。 “回来了?”程岭墨低头签阅文件,慢条斯理地说:“晚上降温,给你换了厚被褥。” 温芸单刀直入,“你为什么报警?” 程岭墨终于抬起头,皱眉不满当下,“你现在连进我的书房都不愿意了吗?” 温芸重复:“你为什么报警?” “我被人打伤,你问我为什么。”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温芸道:“你是蓄意报复。” 程岭墨不甘不认,轻呵,“他算什么东西。” 温芸的心被狠狠拧紧,尖锐的痛楚瞬间满布全身。同时再一次认知,程岭墨的阴鸷面如此卑劣。 “你爱我吗?”温芸忽然问。 程岭墨说:“当然。” 温芸低头笑起来。 很好,她现在又确认一点。 程岭墨不仅阴鸷,还欺骗成瘾。 温芸吸了吸发紧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你不是爱我,你是纯粹的,不喜欢被人抢走东西的感觉。你想证明,你的所有物,哪怕你不需要,任由它溃烂毁灭,也不愿意松开手。” 程岭墨脸色异常难看。 被气的,或者是被戳中了要害。 他提声严肃,呵斥制止:“温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温芸反问:“程岭墨,你知道自己做的什么事吗?” 凉意似会传染,从她的眼,到他的心。 只不过一个是彻底释然,另一个是无尽恐慌。 “先招惹我,让我喜欢上你。你在菩萨面前发誓,说要给我一个好结果。”温芸说:“你骗了菩萨,真正该下地狱的人是你才对。” 程岭墨抬手猛地一挥,半沓文件纸页如飞羽乱坠。他起身动作太大,撞倒木椅,双手掌心紧压桌面,“为了一个外人,这样诅咒我?!” 温芸义正言辞地纠正:“他救过我的命。” 剑拔弩张的短暂安静,自带锋利。 程岭墨怎么也想不到,时至今日,温芸竟然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被剥夺、被占有、被抽走、被疏离的流失感如此强烈,每一秒的对望,哪怕无声,都是温芸在抗议,挥舞着她藏匿多年的爪牙。 她也有这一面。 燃燃斗志,熊熊火焰。 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程岭墨理智所剩无几,“好,你放心。” 温芸看着他。 “他赵东沿在里面一定多待几天。” 温芸不意外,反倒很冷静,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数小时前,在医院急诊,赵东沿的那番话又翻江倒海地在脑海浮现。浮夸、异想天开、绝无可能在此刻似乎也变得有可能。 这一天里,人生的某个转弯来得猝不及防。 不合理的事,在当下之境里,也变得合乎情义。 …… 温芸驱车一个半小时,重新回到派出所。 赵东沿倒也无所谓自己狼狈落魄的一面让她看到,靠着墙,隔着铁栏,脸上的伤像迷彩,冲她笑得轻松自在。 温芸勾了勾手。 赵东沿扶了把腰,向她走来,调侃道:“我以为你抛下我不管了,是不是出去以后,马路上碰见又装不认识?” “我答应。”温芸说。 “嗯?” “你的提议。”温芸认真道:“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需要一个旁人无可阻止的、合法的理由开始新生活。” 赵东沿笑意一点一点收拢,心跳剧烈,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开启新生活,也有很多种方式,我提的建议,其实不是最优选。” 他真诚,实在。明明自己发疯想要,却仍然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 温芸愈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并且直觉,这一次不会再让境况变得更差劲了。 也许,不,一定——当下的一切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就是最优选择。”温芸理智道:“不止是帮我,也能让你迅速脱身。程岭墨订婚在即,程、余两家联姻,这关头最忌讳的是负面新闻。如果曝出,程氏集团的掌舵人,亲手将自己的大舅哥送进局子里这种丑闻,集团的股价异动,八卦漫天,声誉受损。这是程岭墨最不愿看到的。” 大舅哥? 大舅哥。 大舅哥啊哎呦喂…… 赵东沿回味这个新奇的称呼,好名字,好悦耳,好喜欢! 傍晚时候在医院急诊室。 他胆大说出“跟我结婚”四个字,是三分冲动,七分鬼迷心窍。 当时,在温芸惊慌却又认真思索探究的目光里,他只能硬着头皮给出“合理”解释:“第一,你可以有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光明正大地离开他们,不受他们的掣肘。第二,我能恪守你的边界线,签协议,白纸黑字,我一定严格执行。第三,我会给你绝对的自由,你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温芸似乎也想起了这些话。 原来,立誓也要看人。 从赵东沿嘴里说出这些,会觉得特别靠谱。 温芸抿抿唇,以公平公正,友好协商的态度真诚问:“你能给我带来这么多,那我呢,你需要我给你带来什么?” 赵东沿说:“不用。你已经带来我最想要的了。” “嗯?”温芸不解,“是什么?” 赵东沿笑,“我喜欢很多很多年的人,要跟我结婚啊。” 温芸愣了愣,随即低下头,脸不自觉地发热。 滞留室的强光灯束束分明。 两颗于人海浮沉游离的尘粒,在某一刻微妙的心意相撞下,阴差阳错地走进同个屋檐—— 避风躲雨,祸福相依。 如焰(1) “男方:赵东沿。女方:温芸。身份信息分别是……基于自愿原则,两人于2023年3月23日完成结婚登记程序,现将财产明细做详细划分。并友好协商如下……” 满当四页纸,律师最后向两人确认:“还有什么未尽事宜需要增改吗?” 温芸说:“没有了。” 赵东沿:“别,你再仔细看看。” “真的没有了。” “你再过一遍。” “……” 明明财产比较多的是温芸,但赵东沿比她自己还害怕她会吃亏。 原本温芸说不用找律师了,也是他非要坚持。 固执得让温芸有点生气,“你就不怕我反悔?” “反什么悔,别要挟我,我们是平等关系。” 这带给温芸很新奇的体验。 不仅是天马行空、误打误撞地即将走入婚姻这件事。更是她发现,男女之间,竟还有这么一种良性的相处方式。 平等,共情,互利。 同等分量的付出,等比例的回报,账目清晰,盈亏共担。 温芸从未有过的轻松,在感情这件事上,终于不再是她单方面的苦闷,天大的难处或喜乐,似乎都有了命运共同体。 赵东沿见她神色深沉不说话,略微紧张,“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程岭墨。” 赵东沿心梗就要犯病。 “程岭墨真是个大混蛋!”温芸忽然大声。 赵东沿一愣,然后笑起来,十分认真地建议,“那么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带我去见一下那位大混蛋了?” 温芸合理怀疑赵东沿“公报私仇”,他对程岭墨的愤恨应该十根手指都掰扯不清。赵东沿是个很能野蛮生长的男人,即使是在五年前那么被动不堪,甚至被程岭墨羞辱的时候,都能做到一笑而过。 他是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的。 一路絮叨着聊天,聊到这,赵东沿打断,“等等,那会子,羞辱我的只有程岭墨吗?” 温芸点点头,“对不起,还有我。” 往事无从抵赖,温芸也不想狡辩。算是另一种彻悟,代位互换,对喜欢的、不喜欢的人,应该仁慈一点。是与非,对与错,大可丑话在前。 丑话不伤人,模棱两可的遮掩,欲拒还迎的欺骗——这些才诛心。 她曾深受其害,倘若当下的悔悟还不算太晚,温芸是真的想对赵东沿坦诚一点、再好一点。 那么就从这一声“对不起”开始吧。 温芸目光露歉意,望着赵东沿。 赵东沿却以稳定的眼神与笑容,纾解她还未适应的情绪转变:“不用对不起,你看,现在我有一个好结果了。” 次日,冬天的朝阳像浅色调的流体,绯红淡橘交织,呈现出独特纹路。 黄历的提示与这好晨光交相辉映: 3月23日 今日晴,万事宜 民政局流量平稳,在十点前就办完了登记手续。一人一个红本,安静乖巧地躺在各自掌心。不像旁边的新人,亲昵拍照,欢呼分享朋友圈,对于他俩,毕竟不是水到渠成的自由恋爱,只是必须完成的流程。 几页纸虽很轻,但耀眼如焰,看久了,温芸也有点红脸。 她故作镇静地将证塞回包里,问:“我现在先回家处理一下,晚上可能需要你一起去见见我妈,可以吗?” 赵东沿:“你现在一个人回家?需不需要我陪?” 温芸问:“你不怕吗?” 赵东沿说:“我都敢把自己交给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温芸的肩膀莫名很沉。 嗯,这重如黄金的婚姻责任。被他这么一说,真的好神圣哦! 赵东沿把温芸送到程宅门口,“好了,祝你一切顺利。” 温芸好奇,“咦,此刻,你不是应该对我不放心才对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赵东沿说:“法治社会,总不会把你毁尸灭迹。” 这跨度有点大。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只要不是生死,都算不上什么事。 温芸的背影与脚步很从容,每一步都融入斑驳的阳光里。 这个点,程老爷子应该刚练完八段锦,营养师搭配好了午餐,少油盐,高蛋白,低碳水。所以程与平年近六十,容貌气质仍与中青年无异。 温芸突然回来,程与平很意外,亲切唤她共享午餐。 他与温芸非亲生血缘,自然没什么天伦之乐。能平和友好地共处一桌,已是最大限度的容纳。 温芸慢条斯理地吃营养餐,干煸无味,清心养生。 程与平俨然慈祥父亲,询问几句工作生活近况。 温芸笑而有礼貌地回答,只是说到生活……她放下碗勺,吞下最后一口上海青,微笑着说:“爸爸,这次我过来,是想分享给您一个好消息。” “哦?升职了。” “不,领证了。” “领证?”程与平皱眉。 “嗯,我结婚了。”温芸温言软语,笑着说,“对方是一个很好的人。” 一顿饭的时间够了,再多待不礼貌。 温芸宛如乖巧小棉袄,走时特意关心程与平注意身体。 她给赵东沿发信息,问他在哪。 赵东沿秒回:宾馆。 温芸开车过去的路上,游兰青的电话如约而至。 她关掉蓝牙,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副驾位上。 游兰青的怒音带颤,可以想象她精致的妆容被扭曲到变形的模样。 “温芸,你是不是疯了!!你跟谁结婚了?谁让你结婚的!!” “当然不是跟我哥啊。”温芸一个一个解答:“是缘分让我结婚的。” 杯子碎裂的声音。 电话里,游兰青只能以此来宣泄不满。 “我是你妈,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可以不跟我说!” “你是我妈,我跟你说事的时候,你是怎么解决的?” 在温父病逝第二个月,你就迫不及待去相亲,迎接第二春的时候。 在我青春期苦闷难解,偷偷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 在余龄登门挑衅的时候,身为母亲,竟然很真诚地建议自己的女儿,做好防护措施,继续与自己的兄长交往,别被正妻发现。 ……你就是这么解决的。 游兰青愤怒交加,歇斯底里地吼问:“你现在跟我谈道德了?你爱上自己哥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道德?你乱|伦的时候,你畸形地迷恋一个男人这么多年的时候,怎么不做自我检讨了?!” 温芸深吸一口气,脚踩在油门上控制不住力道,肺腑在不断充气、膨胀,下一秒就要爆炸。汽笛声嗡嗡,对面来车穿梭也变得模糊。 直到她瞥见副驾驶的包里,露出的红色一角,如焰,瞬间占据了视线。 她和赵东沿的结婚证。 温芸的注意力被转移,疯躁的心被重新拽回地面。在浑浊厚重的灰尘里,又续上救命的氧气。 游兰青尖锐的嗓音划破耳膜:“你真是个变态!” 温芸扶正方向盘,目不斜视地说:“我变态不是一两天了。还有,提醒您一下,从今天起,就是两个变态叫您妈了。妈,请您习惯。” — 到明大。 宾馆楼下,温芸坐在车里很久。 路边摊的梅菜扣肉饼刚出炉,脆生生的香味很治愈,温芸买了两个上楼。 房间门敞开,赵东沿靠在窗户前,“给我买的?” “顺手。” “好吧,我就当礼轻情意重。” 温芸笑起来,“你真乐观。” “这个优点你可以多学学,对你的情绪有好处。”赵东沿接过,趁热吃。 “我的情绪不好吗?”温芸说:“你别瞎猜,我没你们想得那么脆弱。” “等等,我不是‘你们’阵营里的。”赵东沿边吃边说:“我是你的。” 他太自然了。 吃着热乎的饼,随意的姿势,聊着家常话,不用刻意去看她,故意用勾人的眼神烘托脉脉含情的气氛博取好感。 赵东沿就是赵东沿。 是真实的、接地气的、靠谱的赵东沿。 像是饱和度浓厚的高质量氧气,与窗外的夕阳、清风一起,送入温芸的身体里。 毛躁的心一下子抚平,清清爽爽地输送出好心情。 不管怎样,今天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温芸:“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吃饭干吗?”赵东沿说:“庆祝结婚吗?” ……真直接。 直接好,直接沟通才是有效沟通。 “就当是。” “当什么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温芸满口:“对,是,庆祝领证。” 赵东沿笑起来,“请我吃什么?” “豆汁?” 那天难以下咽的怪味仿佛又堵在了嗓子眼,赵东沿做了个告饶的手势。 温芸笑着说:“请你吃麻辣烫吧,带你去我的母校,那附近有一家老字号超好吃。” 赵东沿靠着窗沿,微眯眼缝,“吃麻辣烫啊,可我们的结婚协议里没有这一条,来,换个方式庆祝。” 温芸眉眼也生动起来,一定是外面的黄昏借了点旖旎颜色。 “你要什么庆祝方式?”她问。 赵东沿收拢轻松的神色,目如定海的神针,灼热真诚。 他走过来,张开双臂,轻轻的,温柔地抱了温芸两秒。 对,就两秒。 亲昵与示好,带着适度的分寸。 温芸被坚硬的胸膛包裹住,温度似在沸腾。 她怔然,小声辩诉:“……可这个方式,协议里也没有啊。” “确实没有。”赵东沿点头,一本正经地解释:“小温同学,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啊。” 如焰(2) 温芸的母校是X大。 她当年是以第一高分被录取。 赵东沿当然知道这所学校建筑系有多牛逼,只不过身临其境的感觉,和纯粹的所见所闻是全然不一样的。 温芸眼神熠熠,似乎在等待夸奖。 赵东沿说:“你真是一个笨蛋学霸。” “喂,你是骂还是夸啊?”温芸双手搁腰,很不满。 “对不起说错了。”赵东沿改正:“一个美丽的笨蛋学霸。” 温芸迟早有天能被他给气死又哄活。 “我记得五年前,我辅导功课的收费不算便宜。”温芸回忆道,“你很舍得在小北身上花钱。” 确实不便宜,倒也不是她故意乱抬价。而是那会儿,正好和游兰青闹不愉快,游兰青拍着桌板让她滚,有本事别花她一毛钱。 温芸当时倔气地一抹眼泪,自己养活自己,谁不会啊! 赵东沿笑,“我和丈母娘的不解之缘,原来从那时就有了。” 温芸说:“能选我,是你的眼光好。” 一语双关,盖章从前与现在吗? 赵东沿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温芸没有多想,麻辣烫鲜香咸辣,饱腹的满足,冷冽干燥刚刚好的冬夜空气,让她此刻心情大好。她走在前面,在母校的大门前轻盈跃步,还哼起了最近新收纳的流行乐曲调。 赵东沿看她一眼又一眼,越看越想不明白。 不明白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还会有人不知珍惜呢? 温芸骂得很对,姓程的确实是个狗屁混蛋。 再狗屁的混蛋,都不能避免接下来的会面。 与游兰青昨日大吵一架后,本以为关系自此剑拔弩张,但今天她竟主动打来电话。 “温温,是不是还在睡懒觉呀?”温情细腻的关爱,让温芸以为换了个妈。她特意看了眼屏幕确认,是游兰青没错。 “我呢,现在和你爸爸在一起,对,我们喝花茶呢。”游兰青的声音悦耳温柔,“对啦,爸爸呢,让你和……嗯,你们小两口回家吃晚饭。他想见见女婿呢。” 游兰青变脸速度之快,也是她在贵太圈能勉强立足的原因。 能屈能伸,对自己狠,对女儿狠,对别人宽容。 温芸面色冷淡,但语气雀跃,欣然答应,“好,谢谢妈咪的祝福,我们一定准时。” 精心伪装的甜蜜蛋糕,欺骗顾客买回家品尝到一嘴苦涩。上当了几次后,也学以致用,将计就计。 一味的忍让,并不能带来局面反转。 这是婚后课堂,温芸学到的第一个有用知识。 “你怕吗?”温芸扭过头,问开车的赵东沿。 “怕什么?怕程家豪华的别墅,怕你美丽高贵的母亲,怕那位地位显赫的后爸,还是怕不太干人事的程岭墨?”赵东沿说:“我是你的同盟军,既然选择冲锋陷阵,就不怕牺牲了。” 温芸的心被一瓢温水浇淋,回暖又回甘。 她目光坚定,负责任地承诺:“赵东沿,我不会让你牺牲的。” — “东沿是做什么工作的?” “地质勘探,帮一些冶炼机构找矿脉。” “挺好。你还有个弟弟?” “对的,在明大,离芸芸的学校很近。” “成绩不错,教育有方。那你父母呢?” “他们退休了,在浙江创业,经营一家公司。” 关键问题的对答,赵东沿不卑不亢,从善如流。 程与平很满意。 当然,这不是真正的满意,或者说,赵东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并不在意。 半路婚姻,温芸算不得他程家人。 只要所谓的女婿过得了眼,别拿不上台面就够了。 “你也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程与平对游兰青说:“让孩子们见笑了。” 游兰青赔笑脸,低声似撒娇,“芸芸的保密工作做得好,我也才知道没多久的。” “多关心女儿,我工作忙,很多时候你要多费心。” 游兰青连连说是。 看向温芸和赵东沿时,目光嫌弃不悦。 家宴开餐,刚上冷盘,阿姨惊呼:“少爷回来了。” 程岭墨风尘仆仆,刚才应该是在快步或跑,不平的呼吸连带着他的神情都不太镇定。 他进门,没换鞋,径直走到餐厅。 游兰青简直心惊肉跳,下意识地站直迎接,笑得胆战心惊,“岭墨回来了,正好一块吃。” 程岭墨的目光粘在温芸身上,怒气占据所有,直到程与平发话:“不是有视频会,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程岭墨压住火焰,从容如旧,扯松领带,坐在温芸旁边。 他嗯了声,“改时间,顺路路过。” 青松冷杉调的淡香笼罩温芸鼻间,是程岭墨惯用的香水。温芸曾一度沉迷,好像是引路的路牌,闻见了就安心。但此刻,她只觉得像忽然闯入的异味,刺鼻,不过如此。 她微微侧过头,往赵东沿的方向换换新鲜氧气。 程岭墨故意挪动椅子,挨着她更近。 “吃这个?”赵东沿适时夹进一筷子红烧小排骨。 温芸借机跟说话,也挪动椅子,近乎贴着赵东沿。 两颗脑袋挨着,小声讨论着。 三个人,程岭墨是多余的那一个。 程与平说:“温芸也领了证,比你还快一步。” 游兰青笑着附和:“芸芸瞎胡闹了,但我们家也算双喜临门,给岭墨先开开道。” 程岭墨的汤勺快被他掰断,一眼冷冷扫过去,游兰青立即闭嘴不语。 “多吃鱼。”赵东沿若无其事,把鱼刺摘剃干净后的鱼肉给到温芸碗里,“多吃鱼聪明。” 如无意外,他应该是在一语双关。 温芸忍不住想笑,凑近说:“我已经很聪明了。” “兹拉——”勺尖重重划在碗底,程岭墨眼中的火星子连程与平都看出了端倪,皱眉提醒:“菜不合口味?” 程岭墨“嗯”了声。 赵东沿说:“估计也是,程董吃的这道菜,米醋放得多,酸到他了。” “你们慢吃。”程岭墨起身,借口去洗手间,一秒都不想多待。 饭后,温芸也不打算多留,走个过场就算交代。她让赵东沿楼下等会,自己上去拿个东西。 温芸一进卧室门,就被用力抱住,箍紧的手,急躁的唇,需要强烈认同的吻,如暴风疾雨凌乱落下。 “程岭墨,程岭墨!”温芸去推,躲,没有多忍让,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 程岭墨嘴角渗血,呼吸急促,“温芸,你这是报复我。”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温芸冷冷道:“你早已让我认清事实了。” “先斩后奏,难道不是赌气?” “不,是明志表真心。” 程岭墨忽然反应过来。 结婚这件事,她第一时间告诉的,不是游兰青,而是程与平——程家最权威的存在。 这样就杜绝了任何人,以任何借口撒泼打滚、奋力阻挠的可能。 程岭墨握住温芸的手,“但凡你挑个好点的人嫁,我也不会这么生气。他是怎么跟爸爸说的?父母在沿海,开公司?当老板?你被他骗了知不知道!他怎么不坦白,他没上过大学,一个小破城镇的无业游民,他能买得起婚房吗,能给你买钻戒吗?能带你去吃法式大餐吗?他什么都做不到,一个无能的男人!” 温芸心平气和地笑了笑,“哥,我需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你看你,这么多年,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说完,她甩开程岭墨的手。 “温温!” 程岭墨刚想再去牵她的手,被一道身影彻底拦截住。 赵东沿久不见人,自己找上来的。 程岭墨的眼睛能滴血,“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打的什么主意。” 赵东沿坦荡道:“我又没骗谁,我打的一直是温芸的主意啊。” 温芸起先还不放心,但看他如此从容面对……嗯,有人收拾烂摊子的感觉真好。 待她下楼走远,赵东沿才笑着问:“看样子,你好像舍不得我媳妇儿。怎么,你想三个人一起?那你一定没我行。” 程岭墨气得肩膀微颤,良好的家教支撑他维持最后的体面,只低声斥责:“无耻小人。” 赵东沿点头,装模作样地鼓掌,吊儿郎当地说:“程董对自己的评价真到位。” 程岭墨甩脸要走。 “站住。”赵东沿挡住去路,“有个事,你还没做的。” 程岭墨不明白他在胡说什么。 赵东沿微扬下巴,自豪傲气道:“混蛋,你现在该叫老子——‘妹夫’!” 如焰(3) 程岭墨自觉认领“混蛋”标签,混蛋最爱挑三拣四。 赵东沿这种人,连入他眼都难,怎么可能当他妹夫。 “你也配?”程岭墨不屑、蔑视,打心底地瞧不起,“你跟我父亲怎么说的,几句真几句假?沿海做生意的父母?你就不怕随手一查,就能揭穿你的谎言?” “你都能想到的事,你以为你老爹想不到?他为什么不提,为什么不立刻吩咐人去当场验证真伪?”赵东沿逼近一步,“那是因为,你爸,你们程家,对温芸根本不在乎。不在乎她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不在乎她的后半生是否走得顺当靠谱。只要别让你们费心,别让你们付出就行。” 赵东沿压不住火气,“甚至可能还在背地里怨责,我俩就不该来吃这顿饭,还要你们百忙之中腾出一顿饭的时间应付,简直不懂事。” 程岭墨说不出此刻的感受。 火烧油煎,实打实地挨拳头,无力反驳地受闷气。 赵东沿再逼前一步,逼得他连连后退。 “你尽管去查,去告诉你爸和她妈妈,我的父母并没有开公司,更没有做生意,我是一个没读多少书,没有高学历的小镇百姓。我就跟你打个赌,这样做,也并不会让温芸离开我。但你们程家,温芸的同事朋友,所有知道她的人,都会看她的笑话,让她成为下饭菜,人人都能踩上两脚的垃圾桶。” 程岭墨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僵硬。 他这一瞬的沉默,并不是因为退缩服软,而是得失利弊正在权衡。 赵东沿忽地松了语气,声音低沉,明着提醒,暗里恳求:“程岭墨,你要是对温芸还有点心,哪怕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就当可怜一只家养的宠物,给她留一条生路,别让她去死。” “我和温芸之间,不需要你来充当正义使者。” “我从来不是什么正派人士。”赵东沿说:“我现在还能好好跟你说话,是因为她是我喜欢的女人。是因为我有眼睛,我能看到,她时至今日这种生活状态,并不全是她一个人的错。程岭墨,你是她哥哥,你让她爱上你,却又不肯给她一个好结果,你真该死!” 程岭墨习惯喜怒不形于色,但这无异是心事检测仪,赵东沿鞭笞剖析了他的一切。 “你以为温芸对你是真心的?”程岭墨试图借力打力,讽刺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达成合作的,想气我,逼我。” 赵东沿“哎呦”一声假装害怕,“那你千万别上道,不然我得哭死。” “温芸不爱你。”程岭墨最后一击。 “那又怎样。”赵东沿不在意地一笑,“她现在是我媳妇儿了。” 从程宅离开的路上,温芸问过他们在楼上聊了什么。 赵东沿说,聊你小时候的事,聊你很可爱,像公主。 温芸自我吐槽,有这么古怪的公主吗?难怪王子不喜欢。 赵东沿问,你干吗非要王子喜欢?? 一语点醒梦中人。 对啊,什么狗屁王子。 闪婚第一步,向程家人摊牌,有了光明正大离开的理由。 继续实施第二步,彻底脱离“程”味生活。 温芸大方地带赵东沿去了她的住处。 国贸附近的双层公寓,单不说这极具风格的装潢,光这的地段,也足见条件的优渥。 赵东沿很认真地建议:“要想开始新生活,就得从‘衣食住行’上与过去断舍离。当然,我不是要你过穷日子,而是得给程家人一个表态。” 温芸赞同,“你说得很对。” 赵东沿不耽误,“明天,我让小北帮你找房子搬家。” “不用。”温芸说:“这套房,是我爸爸生前留给我的。” 温澜清,她的生父,病逝前把一半的财产都给了闺女。 赵东沿愣了下,“但婚前协议的财产明细里,我记得并没有这一套。” “嗯,也没有‘拥抱庆祝’这一条。”温芸意有所指。 还记着领证那天的庆祝方式啊。 赵东沿笑着说:“我是不是欠你一个道歉?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正在厨房倒水的温芸,忍不住再次回忆,那天坚实硬朗的胸口,灼人的体温,丧失已久的踏实感……这些还要道歉,真是自欺欺人了。 杯子水满,滴滴答答洒落桌面,温水攀上手背,将思绪温吞拉回。 但,拉回的不是该有的理智,而是本心的欲念。 赵东沿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温芸说:“我不太记得是什么感受了。” 赵东沿先是皱眉,然后舒展一笑,探寻问:“怎么,是想再抱一次?” 温芸咽了咽喉咙,“可以吗?” 赵东沿张开双臂,站在原地吊儿郎当地歪着头,“那你自己过来。” 温芸放下水杯,手指湿润冒热气。踩着暖黄的灯影,一步步走向他。 似乎有了经验,知道手要从臂下穿过,这样可以摸到他宽阔的后背,微凸的脊柱,膨出的背阔肌。脸贴近胸口,是熟悉的体温,以及不熟悉一丝香味。 温芸抬起头,“你今晚喷香水了?” 赵东沿不自然地“嗯”了声,“让小北找的,他说这个自然、不熏人,上得了场合。” 温芸的头仰得更高,脖颈修长白皙,像初一新生的温柔弯月,她问:“你不是说,不害怕去见程家人的吗?” “但我怕给你丢人。”赵东沿喉结微滚,垂眸于她小巧的锁骨窝,礼貌道:“我的手挪个位置。” 温芸感觉到自己被他环住,掌心轻轻压实她的背,让她更近、更微妙地感受衣襟间淡淡的男香。 “小北说这个香水很贵。” 温芸低鼻,离他的心跳更近,“他品味很好,这个味道好闻。赵东沿,这花了你多少钱?” “一千三。”赵东沿笑,“很大一瓶,以后每次需要我去程家,去见你亲朋好友的时候,我就喷两泵。” “没关系的赵东沿。”温芸的侧脸更放松地贴住他胸口,瓮声说:“你带出去,很能镇场子的,不用改变。有你在,是我的幸运。” 赵东沿笑意更明显,微微急促的呼吸,连带着怀抱都在发颤。 “这么巧啊。”他说:“我刚好也是这样想的。你选我,是我的荣幸。” 投射进来的城市夜光在两人身上调皮巡礼,连带着对视、呼吸都鲜活起来。于苦闷多年的压板下挤出一条透光的裂缝,于飘萍游荡的迷失茫然里,看见一盏灯。 可以延伸多种可能的气氛,却被赵东沿主动打断。 他松开手,往后退一步,“可以了啊,到时间了。协议里没有的条款,偶尔抱一下就行了。” 温芸没料到他有这一出,着实令人意外。 “怎么,你还吃亏了?” “亏不亏另说,我得有契约精神。” “我现在叫律师,增改条款来得及吗?”温芸掰着手指头仔细算数,“情绪到位时,抱一下。重大事情需要庆祝时,抱两下。梦游等不可抗力因素,多抱几下。” 赵东沿听笑了,问她:“你是不是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我父亲死后,我好像就不太容易开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温芸眉头轻蹙,光影在她双颊晕染,显幼态,小小一只真可怜。 赵东沿当即心软,“行行行,不用叫律师加条款了,以后你想抱就抱,抱多久都行。协议之外,这一条你说了算。” “真我说了算?” “算!” “可我现在不想抱你了,我想,我想……”温芸抿了抿唇,轻声说:“……我想你今晚睡在这,过夜,明天九点再走。” 赵东沿:“……” 九点?时间这么久? 怎么办…… 他上次扭伤的腰,还没好痊。 如焰(4) 赵东沿的腰伤是半月前,陪一个浙江老板在勘探G515山段的矿脉时,遇到了塌方砸到的。抹了药酒还没好利索。 一个“睡”字先让他在意自己的腰。 就像本能自证,性格上的不完美哪哪儿都可以展示,但这一点绝对不行,必须留下好印象。 温芸是快言快语,后知后觉不对劲,解释道:“你别误会。” 赵东沿失笑,“我倒是想误会。” 他明白。 以程岭墨自傲阴鸷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会让人跟踪,或者亲自过来,百万豪车等在楼下,上演失意伤心、痛失我爱的戏码。 更重要的是窥探温芸和赵东沿,妄图找出破绽。 所以,今晚赵东沿必须得留下,“过夜”成事实,程岭墨或许就会彻底相信。 “衣服、毛巾,你洗完澡后可以穿这些。” 温芸倒是热情好客,事无巨细。 可这深色棉质条纹睡衣,看着也不像新的。 赵东沿不爽,“我不穿他穿过的,用过的也不要。” 温芸:“只有他的了。” “我可以裸着,你把眼睛闭上,我进客房后晚上再也不出来。”这是赵东沿最后的倔强。 温芸终于不再逗他,笑着说:“你穿吧,这是我爸爸的。” 父亲的纪念物,这一套其实不是旧衣,只不过收藏了好多年。 除了衣袖略微短一些,肩膀腰线竟都合身。 赵东沿在镜子前照了多久,温芸就看了他多久。 “爸爸身材真好。”他侧了侧身,“身高也不错。” “你是夸我爸爸,还是夸你自己?” “抛砖引玉。”赵东沿笑了笑,“我是那块‘砖’。对了,让我穿他的衣服,你是不是……想爸爸了?” 温芸嘴角动了动,目光从他身上挪到镜子里,两人的视线就在此处重叠。像两根纤细胆颤的植物枝条默契缠绕,彼此依附,悄然酝酿春天的芽点。 从镜子,扣响心门。 温芸眼眶发热,低下头,声音也变了调,“已经很久没想过他了。” 在一段时间思之若狂,梦里都能哭着醒来。后来游兰青不许,觉得她这样太瘆人。小温芸说,妈妈,我是真的梦到爸爸了。游兰青定论她在胡言乱语,死了这么久的人,还梦什么梦,并且带她去看神婆,灌她喝下一大碗烧符的纸灰水。 那碗纸灰水膈得她嗓子严重发炎,半个月都不太能说话。 游兰青满意道,神婆有用,你看你,再也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啦。 赵东沿听完直皱眉。 温芸:“后来她相亲,再婚,更不准许我提父亲的名字了,怕新丈夫不高兴。” 赵东沿忽然懂了,问: “程岭墨是不是,程家第一个对你示好的人?” 温芸睨他一眼,“这种气氛忽然提他,是不是不友好?” “越好的气氛,就要多提。”赵东沿说:“能够事半功倍,帮助你更快脱敏。” 温芸笑起来,“你说话的样子,真像老温。” 赵东沿无所谓地耸耸肩,“你要喜欢,以后也可以叫我老赵。” “你别说,这个称呼在你身上一点都不违和。” “说我老?” “不,是踏实,靠谱。”温芸伸了伸懒腰,盘腿坐在地板上,顺手起了瓶芬达递给他,“以后你的小孩一定很幸福的。” 看得准,看得远。 但有一点说错了。 赵东沿心里默默纠正,是“我们”的小孩。 两人聊天到凌晨两三点,温芸细细碎碎地说了许多她和程岭墨的事,像午夜剥核桃,用柔嫩的手指,一点一点磕开坚硬的果皮,纵然鲜血淋漓,但掰碎了,能够验证审视果肉好坏的感觉真酣畅。 敏感多疑的花期,遇到主动给蔫儿的花骨朵浇水、施肥、精心呵护的人,自然把他认作主人。 温芸问:“我是不是很傻?” 赵东沿想了想,反问:“你觉得我傻吗?” 温芸秒懂。 以己度人,她低声答:“傻仔。” 新婚第一夜。 两个傻瓜在互相认领。 赵东沿认领了温芸的小时候,认领了她的爸爸,认领了带着晒后干燥阳光味的睡衣,还认领了她敞开心扉的勇气。 后半夜,温芸的眼皮已睁不开了,“赵东沿,你为什么不说说你的事?” “我很纯。”赵东沿声音略带干哑,“就喜欢过你一个,带着这份纯洁,度过了五个春节。” 温芸笑,眼睛闭上前,含糊了一句:“今年的春节,我可以陪你一起过了。” 早上,车里坐了一宿的程岭墨,看到此生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温芸挽住赵东沿的手,有说有笑,肩并肩地从电梯间走出。 干枯冷冽的清晨,她的笑容好像暖色调的颜料,一笔又一笔地涂抹,成了一道稀有的冬日彩虹。 漂亮姑娘有了抽枝发芽的奔头劲儿,一个事事不如自己的男人,却能把这个女孩儿变得焕然一新。 这对程岭墨的打击非一般地大。 司机小心询问:“程董,我去叫小姐。” 程岭墨冷淡地收回眼,“不用了,回集团。” …… 岔路口的风很大,温芸下意识地往赵东沿身后躲了躲。 “好了 ,车尾气都闻不到了,真走了。”赵东沿要她放心,同时感慨一句,“你俩真是互相了解啊。” “你早上吃面条的时候,我记得没放醋。” “我把一瓶醋倒身上了,你没闻见?”赵东沿说得一本正经。 温芸真就往他身上嗅了嗅,“是我爸爸的味道。” “……” 穿了岳父的睡衣就真当你爸了,亏。 赵东沿:“小温同学,请你搞清楚,我是你丈夫。” 温芸耳尖一下子烫出了火星。 也是这一刻,赵东沿想,称丈夫为爸爸,这好像是另一种情境下会发生的事。 不纯洁的赵东沿,纯洁地转移话题,告诉她: “我下午五点的火车票,回福城。” — 程岭墨当时的忍耐,并不是真正地咽了下这口气,中午回程宅时,一股脑地将怒气都发泄在了游兰青身上。 带毒的荆棘言语,从根本上让游兰青颜面扫地。 身份,资格,后来者。 没有漫天粗俗的谩骂,只有尊卑阶层的提醒。 游兰青苦心经营多年的贵太人设,在程岭墨睥睨在上的眼神里碾为一粒尘。 所以温芸接到母亲电话时,一点都不意外。 在游兰青愤怒到极致的怨怼里,亦能泰然自若。 软绵花的反弹力不小,游女士又吃了一肚子的憋闷气,最后没辙,话题绕到赵东沿身上: “他到底懂不懂礼数!从来不给我打电话关心,别人家的女婿买这买那,对岳母娘多尊敬!” 温芸如炸毛的兔子,一下子应激:“别人家的岳母娘对姑爷是怎么做的,你怎么做不到?” “温芸你现在反了天了!谁教你的?还不是那个姓曹的。” “友好提醒,您女婿不姓曹,叫赵东沿。” 温芸的指甲不自觉地抠自己的掌心,本来想忍的,但是一想到赵东沿,就像一记海绵锤头敲了敲她肩膀——忍什么忍,怼回去。 “您这一段时间都不要联系我了,我不在北京,不会回程家。”温芸大声说完,火速挂断电话。 …… 两小时后的北京西。 赵东沿背着双肩包,拿了一瓶水正排队进站。 列车途径很多站点,乘客络绎,队伍缓速挪动。广播播报声此起彼伏,电话声,小孩哭声交织,每一秒都能听出新花样,这才生真正的声色人间。 还有三个就到他。 赵东沿把票从兜里拿出。 就在这时,手臂被用力点了点。 他侧过头,神色和眼色都凝滞住,“你,你怎么来了?” 温芸又发现他的另一种表情,呆,但也还是帅的。 她扬了扬手里的同程票,笑着说:“蜜月旅行?” 赵东沿挑眉,“协议里好像也没有这一条。” “那我现在走?” 温芸转过身,退出队伍外,手腕瞬间被用力拉住,拽回。这一脚没站稳,两人几乎身体贴着身体。 人声鼎沸里,短暂静默里,彼此同时停滞呼吸。身体是僵硬的石头,五感是柔软的,晒过太阳的棉被。 赵东沿低头,喉结滑出半道浅弧,低声问:“你也喷香水了?” 温芸很轻的一声,“嗯,它叫Doki。” ——【小鹿乱撞的心跳】 像极了此刻的,这两只小鹿。 如焰(5) 高铁一路向西,于凌晨才到福城。 温芸说:“一般出国旅行,航班抵达都是晚上诶。” 赵东沿略表遗憾,“那我努努力,下次带你出国。” “国外的月亮并不圆。”温芸双手拢成一个圈,框住夜空上的弦月,“这儿的月亮比北京高。” 皓月当空,星辰满天,没有楼宇占据天盘,星星和月亮各自撒欢。 温芸仰着的脸忽地一热。 赵东沿的掌心贴住她,顺着力气把她的脸摆正,“嗯,这里的傻仔也比北京的高。” “程岭墨185,你呢?” “我185.585。” “你别开玩笑。” “真的,不信你量。” 温芸踮脚,以手丈量,“是比较高。” “不用比较,我告诉你。”赵东沿圈住她手腕,先带至自己的胸口,“这是一米六五,你就这么高。”继续往上,温芸的指腹压在他脖颈的经络处,热热的,烫手指。 “这里是一米七五。” 最后,温芸的手掌贴在他的眉心。 “一米八五。” 赵东沿的眸光比月光透,带着温柔笑意,像湖心随风漾动的水波纹。温芸被旋涡暂时卷捆住,一时有点怔然。直到邬源的声音炸爆米花一般响起:“喂喂喂!火车站禁止师生恋啊!” 温芸拢回心神,不示弱地驳回去:“这位同学,大半夜还在离家出走呢?” 邬源摇着车钥匙,“半夜不出走怎么撞见你俩谈恋爱呢。” “我们没有恋爱。”温芸一板一眼地纠正。 “没恋爱你冲他摸来摸去的干吗?”邬源护短的本性不经意流露,“我沿哥再便宜也不能免费吧。” 温芸不搭腔,目不斜视地走过。 她心里默默念,本来就没恋爱,是结婚好不好。 有一说一,摸哪里都不犯法。 邬源接他俩回住处。 温芸还住城建小组原来的宿舍。 她随赵东沿回福城也并不全非一时兴起,在北京,从局里带来的设计图,一些秘钥文件,一并投入接下来的工作。 “温姐,走了啊,你赶紧休息。”邬源隔着车窗摆摆手。 副驾的赵东沿看着她。 温芸几次张口,又闭上,最后挤出一句“谢谢,拜拜。” 这个点组员都已入睡,温芸简单洗漱,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盯着天花板反而没睡意。 时间过去25分钟。 她维持这个姿势不变,腰膝有些发麻。 刚翻身,手机震。 微信信息两个字:下来。 消失的睡意哪儿去了? 答案就在楼下! 温芸像春天里刚破壳的蝶,迫不及待地振翅而下。赵东沿的身影明明白白地定在夜色里,寒气也仿佛成了活泼的二月春风。 温芸按捺不住,极力维持矜持,“你,你是落下东西了?” 赵东沿说:“刚刚走的时候,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你看出来了?” “邬源在,你不方便开口。”赵东沿笑,“怕你今晚睡不着,这一趟我必须来。还有什么话想说?给你10分钟。” “只10分钟吗?” “不是没耐心,是多待一会,你会被冻僵。”赵东沿善意提醒,“别想又抱我啊,已经是不平等条约了。” 温芸风轻云淡地反击,“你难道不喜欢吗?” 赵东沿叹气,“我真想说谎话。” 两人同时笑开了心。 福城的冬夜确实够冷,温芸说正事:“赵东沿,我们领证这件事,你需要我在福城帮你做些什么吗?” “嗯?” “你亲戚朋友那边,还有你父母,需不需要我去给个交代?”温芸:“明天我都有空。” 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想去赵东沿家里,见见他亲人。 “就为了这事睡不着?”赵东沿笑,“我不需要你做任何。” “可是,可是。”温芸急切的,舌头似要打结,最后说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总是你帮我,我什么都不做,对你不公平。” 赵东沿维持这个表情很久。淡淡的笑意,云山雾罩的眼神,四两拨千斤地与她此刻的依依不饶斡旋。 温芸慢慢领悟,他是在委婉体面地拒绝。 他真的不需要她做任何——也不愿意让父母知道。 一定是阴雪天作祟,心上的旧伤疤又开始隐隐发痒。她想挠,想抓,焦虑不安的情绪又冒泡发作。温芸下意识地深深呼吸一大口气,眼神应该也有些失焦。 她本能反应地转过身,面前没了赵东沿,似乎就少了一堵铜墙铁壁,她才能得以续上氧气。 赵东沿察觉异样,皱眉道,“温芸?” 他的腿已经向前一步,手臂也向她伸出。 “没事,我没事。”温芸逃一般地往前快躲,故作轻松的语气说:“好了,你回去吧,以后有事也不必亲自跑一趟了,我和你就发微信说。” 我和你。 我和你…… 她不说“我们”了。 剩下几个时就天亮,赵东沿睁着眼,就这么看着天亮起。 自己是哪里说错了?意思表达错误?语气不够柔软?还是某个词汇说得没文化? — 早上六点半不到,米粉店刚开门。 白芮在灶台前忙碌,手一捞,分量掂量精准,随竹勺下热水,烫个十几秒装碗。 “今天第二名啊。”白芮看进店的赵东沿一眼。 “嗯。”赵东沿有明显的黑眼圈,“谁比我早?” “喏。”白芮朝右边努努下巴。 角落桌,是同款黑眼圈的温芸。 她一口面条还没咬断,抬着筷子,懵懂无语地看向赵东沿。 “起这么早?今天有工作?”赵东沿端着米粉,自来熟地坐一桌。 温芸慢慢咽掉半截面条,意兴阑珊地“嗯”了声。 这明显不想聊天的态度,把赵东沿整emo了。 话不敢说,又想拉近距离,便将碗里的牛肉都夹给了她。 温芸不要,原路夹回去。 “你不是最喜欢吃牛肉吗?”赵东沿又夹过去。 “我这一刻不喜欢了。”这次动作比较大,溅了两滴汤汁在手背。 “那你还点的牛肉面?”赵东沿内心无望无助好迷茫,“别跟我客气。” “我就要客气!” 鲜嫩多汁的五香牛肉片才是最可怜的,拉扯谦让,让它快要“五牛分尸”。 温芸很少有这么凌厉、直白的情绪输出,像盛夏的午后雨,来得毫无征兆,降落得轰然酣畅。 赵东沿眼观鼻,鼻观心,立即安静闭嘴。然后全程不发一语,两分钟把米粉吃完。 “我走了?”赵东沿小心翼翼,不甘心地想再搭句话。 “走走走,吃完了赶紧走。”白芮气势汹汹,“腾出位置给别人。” “谢谢你替我解围。”赵东沿被赶走后,温芸耷拉着眼皮,真诚道谢。 白芮睨她一眼,“北京来的都这么有礼貌吗?” “因人而异。”温芸客观纠正,比如游兰青,很多时候专横跋扈,“不过,像我这种有礼貌的,确实应该不多。” “你哪种?” “美丽。” 白芮快要笑死在她的一本正经里,“那我呢,是哪种?” “明艳大方,仗义执言。”温芸闷闷道:“芮姐,你胸真好看。” 白芮双手捂住。 “真的很好看的,像小山峰,生机勃勃。你应该自信,别害怕被人注目。” 白芮咳了咳,“我哪里害怕了。” “你站着的时候,习惯驼一点背。” 观察真仔细。 白芮挠挠脸,不好意思道,“从小就大,真让老娘无语。” “多好的事啊,漂亮的身体,是父母给的,是上天的优待。你就应该自信,抬头挺胸,你有的,别人羡慕不来呢。”温芸很认真地说:“就算有人不怀好意,无耻的是他们,错的也不是你。” 白芮豁然开朗,笑嘻嘻地说:“北京来的就是不一样,美丽有礼貌,还有点小聪明哈。” “我很聪明的,从小到大成绩都好。” “切。”白芮嗤声,“我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聪明个什么啊,嘴巴长来干吗的,对某个人有意见,有不爽的事,不知道主动说啊,自己受委屈,笨笨笨!” “……”温芸也挠了挠脸,“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都能看我的胸,我就不会看你的神情了?”白芮翻了个白眼,“我才是大聪明好吧。” 温芸愣了愣,九曲十八弯的情绪好像找到了光亮的出口。 她慢半拍地笑起来。 白芮嫌弃道:“丑。” 女孩与女孩之间,就是有心意相通的默契,能够体会彼此的心意,揭开粉饰美化的面具,看到对方痛苦挣扎的内核。 人间狭路,牵手互助。 — 温芸找到赵东沿时,赵东沿正蹲在地上,嘴里咬着烟,捧着手机,眉头深锁地打字。 “赵东沿。”温芸猛地出声。 “靠。”赵东沿吓得手一抖,手机“咣咣”掉在地上。 掉落的方向正对着温芸。 温芸视线低向屏幕。 [老婆突然不开心的原因] [什么话男人说错而不自知] [迅速让老婆快乐的方法…… 首先得有一张床。] 赵东沿:“……” 温芸:“……” 有没有床不重要了,有嘴就行。 温芸深呼一口气,把心中的郁结一股脑地倾吐出来: “你说,你不需要我去见你父母,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我当时一听,恍惚以为是程岭墨在跟我说话。” 在那一段特殊的、有违伦理却又合乎情理的漫长地下恋情里,温芸最想得到的就是被肯定、被知道、被阳光与眼光一同接纳。每每温芸想要去阳光里,都会被程岭墨拉回阴雨泥沼中。 程岭墨说,温芸,我不愿意让你承受暴风雨。你也不必去承受,因为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爱你,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不需要做任何事,真的是爱吗? 那不是爱,那是对方得以躲避责任,不想承担后果,害怕她惹出天大麻烦,拒绝收拾烂摊子的完美借口。 温芸没有得到半点安全感,反而被消磨,被耽误,身上原本精神抖擞的漂亮羽翼,被一根根残忍、生硬地拔出。 所以赵东沿说出“你不需要做任何事”这句话时,温芸真的抑郁了。 她勇敢表达自己的诉求:“无论我们是哪种关系,我都希望自己对你是有用的,我需要被肯定,被需要,我需要在一份关系里,平等的对待!这个‘对待’不仅是我能获得什么,更多的是,我能为你带来什么。” 温芸吸了吸发堵的鼻,清了清绷紧哽咽的嗓,“我不想当浮萍了,随水流,随风走。” 赵东沿先是懵,然后懂,现在是软成糯米果一般的心疼。 他沉声问:“你想当什么?” 积攒许久的委屈让温芸的脸通红,她大声说:“我想当一块砖头!特别特别硬的砖头!再雄伟壮丽的高楼大厦,也必须需要我,不能缺少我!” 话还未落音,温芸就被赵东沿狠狠抱在怀里。 赵东沿心疼不已,后悔不已。 他有很多解释的话,比如,是他没想到这一点,不够细心。又或者真诚道歉,保证再没有下次。可真正把人抱到怀里,却觉得什么话都比不上这一句的坚定—— “温芸,我需要你。” 我特别特别需要你。 揪着他衣服的手越来越紧,白皙的手背胀得通红,温芸忍不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像不快乐的孩子,终于得到了一颗豆酥糖。 如焰(6) 在腐泥里洒下一场疾雨,水满钵满,清走死去的浮游生物,等又一年的春光,大概会萌出新鲜活泼的枝条,或者还能开出暌违许久的小花朵。 等温芸哭完,赵东沿用指腹拭干她的眼泪,“走吧。” “去哪?” “我家。” 一秒不耽误,赵东沿把“我需要你”立刻兑现。 两层高的普通自建房,围出了一个宽敞的院子,围墙下留了种花的地。 院子大,空旷,整洁。 赵东沿说:“很简朴。” 温芸说:“可以啊赵总,坐拥千平大别墅!” 赵东沿乐的,“我谢谢你啊,就不拆穿你的安慰了。” 温芸立定原地,有意识地整理仪容仪表,待会要见长辈,难免紧张。 赵东沿开了门,逆光扬尘,安安静静。 里头没有一个人。 沙发、桌椅、置物柜,擦拭得倒是很干净。 温芸的目光定在置物柜上方的墙壁。 是男人的黑白遗照。 她愣了下,忽地反应过来,然后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啊赵东沿。” 赵东沿笑了下,“没事。” 他熟练地拿香,点火,青烟缕缕,拜三拜后按入香炉里。 温芸学他模样,双手合十,动作标准的90度鞠躬。 “随便坐。”赵东沿去厨房给她倒水,顺便洗了一点桑葚。 温芸在客厅,对墙上的相框看得仔细。 几十张大小不一的旧照片,勾勒出赵东沿的生长轨迹。这人从小帅到大,是很标准的剑眉星目。 “粗布烂衣衫有什么好看的?”赵东沿递过水。 温芸指着他旁边,“这是小北?” “邬源。” “啊?”温芸意外,“邬源小时候长这么好看?” 赵东沿乐出了声,“对,越长越潦草了。” “这个呢?” “哥们,去广州了,开手机修理店。” 赵东沿几乎把他的全部人际关系网都交代清楚了,他的发小,粗糙却生动的童年,把温芸逗得眉开眼笑。 照片墙里,很少有大人的身影。 赵东沿说:“我爸没有兄弟姊妹,他过世之后,就剩我和小北。” 温芸问:“那你妈妈呢?” 赵东沿嘴角几不可微地颤了颤。 “我妈啊,”他转过身,背对着,去拿洗好的桑葚,“她出远门了。” 若即若离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简短,避重就轻,不想多聊。 温芸想,那大概就是去别的城市务工了。 赵东沿可能觉得说出来不太光彩,故意回避这个话题。 “你应该长得像你妈妈。”温芸循序渐进地延展,指着当中为数不多的,他与长辈的合影,“你父亲的气质很像文人书生。” “你是说我很粗犷啊?” “哪有!”温芸急急解释:“你比较硬,不是一种类型。” “我哪里硬了?”赵东沿说:“我对你还不够软?” ……等等。 浑然不知的对话,是不是,不太经得起文明的推敲啊? 一时沉默,两人反省。 “太软也不行,有病。”温芸说。 赵东沿差点听趴下,“那你放心,这病我肯定没有。” 顿了顿,他说:“我爸就是心软,这一辈子,他就在心软上栽了大跟头。” 这显然不是一个多富裕的家庭,不用赵东沿的坦白局,这一墙壁偏向明显的照片——家里顶梁柱早逝,远走高飞的母亲,要照拂的幼弟,就能细数赵东沿的不容易。 温芸问:“你为什么没有继续读书?家里条件不允许吗?” “没穷到读不起书,”赵东沿说,“那会家里发生了一些事。” 肯定是不太好的事。 在不确定他是否愿意告诉的情况下,温芸礼貌地不再追问。 “但我很喜欢有文化的人。”赵东沿很真诚,“你给小北辅导那会,小北不想上学了,作业乱搞,走神,用软刀子想把你磨走。这些我都明白。” 温芸有那么一点点的印象。 “所以我是感激你的。”赵东沿:“你跟小北讲,你不读书,不学知识,你又不是四肢特别健壮,天生神力的人。你靠搬砖,做苦力,你吃青春饭,你靠损耗自己的精气神去挣钱,当然这不可耻。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明明有这个天赋和能力,你哥哥也愿意为你倾尽所有,你为什么要选择一条最艰难的路去走呢?!” 温芸紧锁眉头,“我说过这些话吗?” “说过,每一个字我都记得特别清楚。” 赵东沿那时就在门外,透过门缝,看见小温老师站在弟弟面前,情绪稳定,娓娓道来。 赵小北中二劲儿犟得像牛,“我把书读烂了,也不会成为人上人。” “你有丰盈的灵魂,充实的内心,不会随便犯浑的自制力,这就是人上人。”小温老师犀利点评,“人生又宽又长,怎么能用钱一概而论?” 赵小北丧气,“我的人生你根本不懂。” “你的人生本来很好,你自己把它过狭窄了,是你配不上它,你才肤浅嘞!” 那时候的小温老师,有理有据,像一盆蓬勃热烈、枝叶饱满的绿萝。 温芸诶的一声,“我怎么像绿萝啊,你不会换个名贵一点的品种形容吗?” “得了吧,就绿萝这么好长的植物,你都没按时好好长大。”赵东沿恨铁不成钢,“你这算怎么回事?” 温芸耳朵里温温烫烫,暖到了心里头,“那以后就当一株野草吧,野火烧不尽的那种。” 赵东沿目光渐软,像一床厚薄适度的绒毯,将温芸罩住。 简陋的家谈不上氛围感,这并不是最适合说情话的时刻。 但这一刻,温芸被一个男人这样注视着。 她才发现,原来最好的情话,就是他的眼睛和心,被自己满当当地填充。 赵东沿大概觉得还不够,便一步步向她走近。 案台的焚香一缕游荡,给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加上一丝虔诚。 赵东沿的眼神在下沉,无声地拥住她,安抚她,或者还有一分故意为之的引诱她。 有时,男人一些拙劣的故意,让他“笨”得真诚。 赵东沿“笨”了好多年。 温芸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欺负笨小孩了。 但此时此刻,她真的,真的真的好想再欺负一次……用另一种方式。 “赵东沿。” 她清晰且轻巧地唤他的全名,亮荡出这个男人全部的心思。 温芸轻呢:“你是不是想亲我啊……?” 既然一个故意设陷,另一个配合上道,不发生点什么似乎对不住这日的晴朗天气。 赵东沿凑近一点,“我唯一的长辈就在墙上看着我。” 温芸转过脸,仰头对上赵父的遗照。 清隽,慈善,还有一丝能够笑纳命运任何打击的坚韧。 某种程度上,赵东沿和他很像。 “是啊,他在看着你。”温芸说:“那我是不是该叫他一声爸爸。” 赵东沿没料到她如此坦荡。 “可婚前协议里,也没有这一条。”温芸转回脸,“赵东沿,怎么办,我又违规了。” 猝不及防。 赵东沿的手绕在她后背,将她压向自己。 规? 什么是规? 三纲五常,七情六欲。 哪一个都是所谓的规矩。 选了情爱与欲,却违背纲常伦理,这又算谁违背谁? 逆大流而上,披荆斩棘,最后于举步维艰的险恶山峰处,却不见爱人并肩。剩她一人以玲珑心、薄褴衣,受尽明枪暗箭。 至亲之人指摘,挚爱之人逃避,善始与善终未占据一样。 可她亦与众生平等,她又有什么错? 不过是爱了一个人,且比对方勇敢与坚定。 十里寒塘路……也要有允准烟花半路醒的权利啊。 赵东沿愿当那根引线。 燃己为灯,让漂浮的云重回坦坦人间。 所以,在温芸迈出跃跃欲试的一小步后,他决不会让她再患得患失、左右难为。 唇上温度的传递,主动权的拿捏,赵东沿就是个硬邦邦的铁盾牌。 嗯,哪里都是一块铁。 温芸的视线从他腰腹下三寸上移,重新回到他的注目里。 温芸的目光越蜻蜓点水,铁盾牌抵挡不住,似要熔炼成金。男人眼里的欲与身体的觉醒,闪闪发光,藏无可藏。 小温老师是以柔克刚真淡定,那赵东沿只能以暴制暴假粗鲁。 于是,汹涌的吻,毫无章法的欲,心跳与尖叫在唇齿间轰然齐奏。 墙上的黑白照片安静、一动不动。 …… …… 神明在上啊,您看到我用一生去仰望的玫瑰了吗? …… …… 赵东沿心跳剧烈,吻香迷糊了,冷不丁地对上温芸清醒执着的眼神。 他暂时把人松开,颇有压力,哑着嗓子问:“是我表现不好?” “亲得很好。我只是在替你担心。” “担心什么?” 温芸视线下挪,挪到一个重点突出的地方,忧思多虑道:“待会你要怎么出去见人。” 赵东沿:“……” 如焰(7) “你洗好了?” “嗯。” 赵东沿擦拭着头发,从洗手间出来就被温芸“关心”。 温芸是真的关心他。 视线巡礼,从他的发丝一路往下。 黑色T恤显瘦也显腰身,短袖露出手臂,肌肉线条不用刻意使劲,依然完美流畅。 再往下…… 他穿裤子了,宽松的,掩盖形状。 就在赵东沿以为检阅结束,刚要松口气时。温芸忽然伸手,食指蹭了蹭他的背阔肌。很轻,似是用指甲细细划出电光条。 电光条燃起来,火树银花,赵东沿的热汗又膨了出来。 猜测被验证,温芸皱眉:“洗冷水?” “……嗯。身体好。”赵东沿几乎咬牙。 安静的每一秒都煎熬。 明明穿了衣裤,在她面前却如透明。 温芸的目光很“纯”。 非纯真,而是纯粹。 带着真实的拷问和严谨的探究,在他每一处皮肤游离,都如最高端的扫描仪,纹路肌理,寸寸清晰。 赵东沿先败阵投降,绞杀于她的至纯目光里,哀求道:“你能不能让我先去穿件外套?” 温芸问:“你冷?” “嗯。” “冷还洗冷水澡,你撒谎。” “我撒谎什么了。”赵东沿快要招架不住。 温芸的目光像回温的太阳,照一照,再腐朽的泥沼也能抽出新芽。 他的感情、谎言、内心,以及身体,在升温的日光下展露无遗。 温芸说了一句话。 赵东沿脑子轰声一炸。 “你说什么,什么反应了?” “你。是不是起……”温芸言简意赅,“反应了。” 赵东沿情绪澎湃,拉住她的手,直接把人抵向桌沿。 “温芸。”赵东沿眼底摊开一层薄薄愠气,“刚刚咱俩做的那件事,如果是在你迷惑不清楚的情况下发生,好,我道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为我的冒犯道歉,为我卑鄙龌龊的下流欲望道歉,为我对喜欢的女人控制不住下半身道歉。” 温芸说这种道歉不对。 明明是我先抛出橄榄枝的。 “去他妈的橄榄枝。”赵东沿是真被逼急了,“你不用给我找借口。我就是想抱你,亲你,再过分一点的也不是没有过。我想将你各种各样很久了。温芸,你满意了吗?能不能给我留点脸……求你了。” “求我有什么用,”温芸:“你自己起的反应。” 赵东沿快被逼疯,左脚挤开她的右鞋尖,以一种不太温柔的进攻方式,半边身体蛮横于她左右腿之间。 他皱眉,无奈且恼火,压着声音道:“你懂不懂事儿?男人女人你说能干什么,难不成吟诗作对假正经?这些你哥没教过你?” “没有。”温芸说。 赵东沿愣住。 “程岭墨从来不会这样亲近我,我每次想这样亲近他的时候,他总会找理由。”温芸茫然回忆,“那时我真傻,以为他是真的爱我、疼我、珍惜我。现在我懂了,他是不想善后。” 赵东沿低骂一声,“操。” 掩进嗓眼的咒斥,温芸并没听太清,“你说什么?” “炒……菜。”赵东沿眼尾上扬,似笑非笑,“我说,你的菜炒好了。” 温芸想了很久,怎么忽然扯到炒菜上去了? 他大概是想说,他是她的菜? 可这也太老土。 “不明白?”赵东沿笑。 能这么问,应该就是故意,且不是什么文明小语录。 温芸低头,看着他挤在自己双腿之间的半边身体,轻声提醒:“下次你应该穿再宽松一点儿的裤子。” “什么?” “你……杵到我了。” 以前,温芸在程岭墨身上也看见过拔地而起的高楼。 她青春期的每一次悸动,几乎都与程岭墨有关。新鲜的好奇,探索的迷茫,克制不住的冲动,少年会有的,她也有。爱人本该是最好的启蒙老师,但程岭墨并不如此。 他以近乎变态的自制力,用一次次的拒绝,一层层地覆盖在怀春的少女心头。陷在这种用糖纸包裹的虚伪里,竟还认为他在珍惜自己。 然而看到赵东沿。 坦白的欲,真实的身体,本能的反应,粗野如炙的眼神。 温芸想起一句歌词: —我将被你拯救 —逃离人类荒谬 赵东沿又洗了个冷水澡。 这一次比刚才时间久。 久到温芸很想敲门问问,你究竟在干吗? 手都举在半空了,浴室门开。 赵东沿的目光平静,缓过了劲,只有耳尖的潮红出卖一门之隔的刚才。 他说:“走吧,去吃饭。” 晚饭是和邬源他们一块吃,昨日便约好了的。 出门的时候,赵东沿换回正常裤子,黑色的,显腿长也显瘦。 温芸走到门口,又折返进屋拿包,“我这破记性。” 一转身,看到赵东沿微微弓背,左手压着门板借力支撑。 “怎么了?”温芸问。 “没事,晃了下脚。”赵东沿站直,“走吧。” — 铁锅炖土鸡,鸡汤熬得金黄浓香,锅底有莴笋片和厚粉皮,铁锅边沿是一圈虾肉煎饺,慢慢吸收鸡汤的香气,一口下肚鲜美多汁。 吃饭时,就属邬源最闹腾,卖力推销他养的土鸡,一天十顿严格标准,包谷小玉米放养纯生态。 赵东沿夹了一只鸡腿给温芸。 给之前,把皮用筷子剥得干干净净。 邬源:“芮姐,你扎心吗?” 白芮大快朵颐,嘴角冒油光,“我扎个屁,你没瞧见他俩凑一对儿了吗?老娘很贵,便宜男人让给她了。” “啥?他俩成对了?”邬源惊恐,“不不不会吧?!” 赵东沿吃饺子。 温芸啃鸡腿。 两名当事人当做没听到。 白芮哼声,“便宜你了。” 邬源看向温芸,凶巴巴道:“就是,便宜你了。” 白芮:“滚,我说他,姓赵的臭男人。” “你没闻见他身上的花露水味儿啊?”邬源反驳:“香死了,刚洗完澡的吧。” “有病,这个点干吗洗澡。” “你说呢?” 邬源这语气欠嗖嗖的,赵东沿敲桌子点醒,“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温芸顺势给邬源夹了一只鸡翅,“快吃。” 真,配合默契。 懂了懂了懂了。 邬源起哄:“啥时候结婚?” 赵东沿又给他夹了一只鸡翅,骂:“快吃!” 而温芸的头又低了一些,脸快埋进海碗里。 白芮冷呵,“还行,眼光有救。” 温芸抬起头,含蓄一笑。 白芮抿唇,压住上扬的嘴角。 哼,芮姐无论何时都得美艳高冷。 “明天去不去钓鱼?”邬源问赵东沿。 “去不了。”赵东沿说:“早上五点我就走了。” 温芸筷子一顿,看向他,“走哪?” “老庄山。” 赵东沿靠向椅背,长腿前伸,很放松的姿势。手臂无意识地搭向温芸的椅沿,拂走上面飘落的一团绒絮。 温芸没说话,但想知道更多。 赵东沿看出她所想,主动解释:“接了个活,陪老板过去看看矿脉,待不了太久,一周就回。” 温芸乖乖“哦”了声。 店里热闹。 厨师炒菜轰轰声,服务员快步穿梭,客人拼酒笑谈,邬源和白芮聊着天,嗓门不小。 一方天地,如微缩造景的烟火人间。 赵东沿凑近温芸耳边,低声安抚,“舍不得我的话,我就早一点回。” 温芸小声反问:“回来干吗,洗冷水澡吗?” 她白皙的侧颈浮现淡淡的红,赵东沿的目光从上面挪开,似乎也染了色。 他嗓音有点沉,“我现在就想洗冷水。” 温芸端起碗,脸埋进碗里。 如果体温能传递,那么此刻的半碗鸡汤一定是在滚滚沸腾。 如焰(8) 赵东沿光明正大地调情。 对,是温芸一直想要的,两性关系的输出方式。 明目张胆的喜欢,热烈直白地表达诉求。 这不是冒犯,这是感情最基本的美德——我带你入世,而不是避世。 温芸被他拖进阳光里打了个滚儿,把身上潮湿朽败的苔藓,抖得干干净净。 “芮姐,芮姐。”邬源撞了撞白芮的胳膊,小声提醒:“你总看你情敌干吗?别冲动,杀人是犯法的。” “滚。” 白芮似是发现新大陆,“还说我呢!你的胸也不小!” 这一嗓门嚷的,温芸差点把鸡汤吐出来。 邬源惊呆,目光下意识地往某处飘。 刚飘半秒,就被一件衣服从头罩下。 “闭眼!”赵东沿呵斥。 邬源靠的一声,手忙脚乱扒拉头上的外套,“沿哥,你衣服咋这么香呢。” 既然说到这个话题,温芸正好有东西给白芮。 “这是什么?”白芮看着她伸手过来,暮霭蓝的方形礼盒,墨黑色的双丝带,精致带香。 “送你的礼物。”温芸凑近,手掩在嘴边,低声传暗号:“胸罩。” “啊?” “芮姐,你适合穿紧一点的上衣,又有腰又有胸。”温芸说:“这个内衣很好穿,对大胸格外友好,你试试,喜欢的话,我再多送你两件。” 白芮就地拆开。 纯白色,缎面似月光,杯罩像高耸的雪山。 白芮惊呼:“太好看了吧!” 一翻吊牌,惊恐:“这么贵?!!” 温芸连连纠正:“胡说。能被你穿,是它的荣幸。” 邬源受不了,“姐姐们,你们能不能回去再拆。” “不能。” “不能。” 温芸和白芮异口同声。 邬源无语,照着嘴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一旁的赵东沿笑起来,目光停在温芸侧脸,然后向下,淡淡扫过两座也很高的温柔山峦。 在温芸的记忆里,这是被无限可能填满的一天。 她摸到赵东沿真实的生活,尝到另一种令人心痒的味道。有鸡汤的浓郁,唇齿里淡淡的烟草味,鲜虾饺的爆汁留香,还有一个对她说,会早点回家洗冷水澡的薄荷味承诺。 这一晚,温芸浅眠,在天还黑着的早上四点睁眼。 她记了一夜的赵东沿说五点走。 还有一个小时,赶到他家来得及。 温芸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掀被子,穿衣服,裹着围巾悄悄出门。 从这到赵家,快步走半小时足矣。 哪怕时间还够,但走着走着,温芸不自觉地开始小跑。 没几百米,听见熟悉的声音,“温姐!” 白色小面的停在马路牙子边,是邬源,“温姐,你这么早工作呢?” 温芸一时不知如何答。 邬源难得的敏锐,“你不会是去找沿哥的吧?” 她抬起头,眼睛亮了亮。 “别找了,走了。” “走了?” 邬源没好语气,“走了,追不上了,烦死了。” 依据温芸对这小伙子的了解,他应该是真的生气。 赵东沿做了什么事,能让邬源将脸拉下这么长? 温芸无从知晓。 不过,她并不在意,反正赵东沿一周就会回来。 真正察觉到不对劲,是在他走后的第十天。 已超过既定日期三天,并且没有等来赵东沿的短信与电话。 起先,邬源还会安慰温芸,探矿就是这样。 温芸问,哪样? 邬源说,下井,上山,信号不好,失联个一两天也是很正常的。 温芸暂且沉默。 可当邬源第二次使用一样的说辞时,温芸忍不住爆了粗口,“正常个屁!他手机都关机了!手机为什么会关机?没电。坏了。就这两种。赵东沿是一个成年男性了,不是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孩子。没电了不会充电吗?坏了不会用别人的手机先报平安吗?” 邬源抵不住忽然发飙的温芸。 从松软泥土里长出来的不一定是美丽的花,也会是尖锐凌厉的荆棘条。 邬源违背了和赵东沿的许诺,沮丧地道出实情。 “沿哥根本没去老庄山,他去的是地势情况更险恶的弓刀峡。沿哥从来不接这种险峻地方的活,钱要挣,但命只有一次。” 在他电话打不通的每一次,温芸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陈设,也明白了那天早上,为什么会巧合地碰到生气的邬源。 一定是赵东沿执意前往,邬源劝阻无果。 温芸问:“是因为有老板开了很高的价?” “对。”邬源说:“以前也有,他都不接的。可这一次,这一次他……” 欲言又止的怪责已经显山露水,邬源哀怨的眼神在温芸身上打转。 “这一次是因为我?”温芸自己说出。 “就是因为你。”邬源生气道:“要不是你,你不会这么强烈地想挣钱。” 钱是好东西。 可以构建丰厚的物质生活,装点所谓的阶层楼阁,成为丈量三六九等的尺,也能变作诛心取胜的不二法宝。 温芸的确是被温水浇灌长大的花朵,无论是生父在时,还是母亲再婚后。 衣食住行,这些明面上的,最容易被看见,也是最浅薄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最易被利用与拿捏的。 游兰青总以此为荣,每每与温芸交涉,语言落于下风时,便以此说事。 晚饭时间刚过,温芸回到家。 游兰青很是意外,“啊,从机场过来这么快的呀,早知道就等你一起用餐了。” 温芸风尘仆仆,高铁上就吃了两块小面包。 不是因为饿,而是理智告诉她,要存点气力去应付接下来的交战。 “你找过赵东沿。”温芸单枪直入,不想热场子。 “他是我女婿,我当然要多关心他喽。”游兰青不否认,松快地展示她刚做的指甲,“这个配色是不是很美,做了一晚上,腰都疼了呢。” “你跟他谈钱了?” “谈啦。”游兰青自顾自地欣赏指甲,神色满意,语气不屑,“他娶了我的宝贝,一点表示都没有,是不是太容易了点。温温,你太冲动了,你会吃苦头的。” 温芸真诚发问:“这些年我吃的苦头还不够吗?” “我从不知道我的女儿这么勇敢,能够跨越世俗偏见,爱一个不能爱的人。”游兰青说:“意外之余,我本来是想为你鼓掌加油的,可惜你没有坚持,反倒选了这么个男人来气我。温温,你可以犯错,但我不希望你错得太痛苦。” 问都不用问,也知道游兰青是以怎样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傲慢偏执的语气,去向赵东沿单方面地施压了。 便是那一日,赵东沿回福城的前一天,游兰青单独约见了他。 尊敬的岳母轻言细语,细数温芸的过往。 纯真年幼,窈窕青春,无可挑剔的优渥成长轨迹,每一处路标都镶嵌昂贵珠宝。 游兰青很犀利,不拿她的现在说事,而是慢火温炖,聊到温澜礼。 “乖乖,你都不知道,她的爸爸有多爱她。十八岁成人礼时,甚至在南美洲给她买了一座岛,以她的小名命名。咦?你竟不知道她的小名吗?”游兰青佯装费解,“都结婚了,这些事她都不跟你说的哦,那是温温不好,回头我定得说说她。” 赵东沿站在岳母的对立面,背脊杵得笔直,不卑不亢,也沉默不语。 “她哥哥也很疼她的,我们这种组合家庭,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真的没有半点隔阂与不自在。尤其是岭墨,对温温有求必应。你也看得出来吧,她用的住的吃的,都是顶顶好的。” 游兰青哎声轻叹,“全家都把她宠坏了。虽然由奢入俭难,但你也不用太大压力。温芸选了你,你一定是很棒棒的哦,不会令她委屈的,对不对?” 赵东沿除了笑着说对,还能怎么反驳? 铺垫到位。 游兰青拢了拢苏绣披肩,耳垂上的碧玉雍容华贵,她微笑着问:“东沿,婚礼你准备怎么办?啊,当然,小年轻们观念先进,旅行婚礼也是可以的。只是这婚房……我知道你忙,我选了几套户型位置还蛮好的,你定一个好不好?” 不花女人钱的赵东沿。 很爱温芸的赵东沿。 这样的赵东沿当然不会被这几句话击倒,他只会更加卖力地生活。像很多年前,起早贪黑地干苦力,拿力气换快钱,供弟弟小北上学。 他去接危险的活,去险恶的山上,下到千米井下,在黑暗里摸索未知的可能。 现在也一样。 为爱的人拼命,是本能。 游兰青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宝贝儿,妈妈是爱你的,你看你,不管是哪一种任性,我都一直跟你站一起。虽然我也疼女婿,但我更不愿意你受委屈。” 温芸脑瓜子嗡嗡响。 直到她听到“爱”这个字。 而跟“爱”有关的连线答案……蹦出她脑海里的只有唯一正解。 温芸没有和游兰青继续交涉,呼之欲出的争执被按熄火焰。 她一个字都不说,安静沉默地将要离开。 游兰青反倒急了,将人拦住,“宝贝儿你又要去哪里?” 温芸看着母亲,平静道:“你再搞这种鬼花招,我现在就去集团,告诉您的丈夫,他引以为傲的接班人,他的亲儿子,和自己的妹妹纠缠不清搞在一起很多年。如果这还不够,我不介意召开新闻发布会,造福广大网友,让你们成为真正的焦点。到时您且看看,你的限量包包,名贵首饰,前呼后拥的程太太名号,是否还能保住。” 游兰青惶恐尖叫:“你疯了!!” 温芸微微笑,“当然,我是你的宝贝儿啊。女承母业,必须超越。” — 从北京开车去弓刀峡,是一件相当疯狂的事。 手摸方向盘,脚踩油门,手机开导航,一个个路标,高速口,上了又下,堵车便走省道。疾驰错落的车辆,路边放牛的老太爷,小镇口的校车正在接送幼儿。 还有正午的阳光,午后变阴沉的天空,甚至在许广路段看见了一小截傍晚的淡色彩虹。 真像人生路,几十公里就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温芸是在凌晨的时候,抵达目的地。 车停路边,按照邬源昨天给的号码拨过去。 那边问,你找谁? 温芸说,请让赵东沿接电话。 请让活着的、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赵东沿说话。 滋滋的电流声,是信号不佳的表现。 等待的时间过于漫长,她看了几次屏幕,以为挂断了。 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哪位?” 低哑的,惺忪的,带着一丝被吵醒的不耐烦,是紧锁眉头,脾气不太好的赵东沿。 快20小时的车程,没有人和温芸聊天。 温芸张了张嘴唇,好像忘了怎么发音。 她吸了吸鼻子,细小的气音,像马路边被狂风吹弯了腰的委屈小草。 赵东沿顿时清醒,能听到他翻身直挺挺坐起的动静。 “温芸?” 温芸嗓子发紧,说不出话。 “小温老师?”赵东沿又换了个柔软的称呼,继而是穿拖鞋,手忙脚乱磕磕碰碰的响动。 “只是你的小温老师吗?”温芸带着哽咽问。 半秒停顿,赵东沿叫她, “……老婆。” 如焰(9) 宾馆里的热水供应不太好,淅淅沥沥放了半天还是半冷不热。 温芸缩着腿,双手抱着膝盖,一直喊冷。 “还冷吗?”赵东沿第三次调高空调温度。 32度热风到顶,他已热得不行,外套脱了还不够,额头上一层细密密的汗。 温芸“嗯”了声。 赵东沿没辙了,给她披毛毯,“裹好。” 温芸仰着脸,眼神湿漉漉的。 赵东沿的手一顿,察觉到她脸庞的热气,怀疑道:“你……真的热?” “假的。” “……” 温芸说:“只准你骗我,我也要骗回来。” 赵东沿自知理亏,轻叹一口气,缓缓蹲下。 温芸要他老实交代。 赵东沿便交代了和游兰青的每一句对话。 “每一句都记得这么清楚?”听完,温芸很意外。 “能不清楚吗,岳母的每一句话都往我心上扎。”赵东沿无奈。 温芸撇了撇嘴,小声道歉,“对不起啊赵东沿。” “对不起我什么?”赵东沿高挑眉毛。 “让你承受本不该属于你的伤害。”温芸说。 许久,赵东沿笑意淡淡,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只要跟你有关,就不是伤害。” 温芸嘟囔救命,“你是不是受虐狂啊,不许犯傻。你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这么想。好就是好,伤害就是伤害。不可以混淆,不可以自欺欺人,也不能纵容对方。” 赵东沿笑意深了些,“我还能纵容哪个对方啊?” 温芸手指朝向自己,“我。” “那罪魁祸首温女士,你是否应该对我做出一些补偿呢?” 本以为她会如五年前、如以往一样,对这类玩笑调戏选择性忽略。或沉默,或转移话题,或一记瞪眼表达不满。 但,温芸说:“可以啊,你要我对你怎么补偿?” 赵东沿愣了下。 温芸眼神安静,挺直了背,这样离他的距离更近,几乎忽略不计。 这是她勇敢的主动。 一个女人,对男人说,我要补偿你。 只要赵东沿还能硬,就不会不懂。 但他现在不能懂,至少,在不确定温芸是出于哪种思路来酝酿出这句话的情绪时。 赵东沿映得不要不要的,但他更想当个人。 是人就不能趁虚而入。 他说:“那就补偿一个问题吧。” 温芸张嘴“啊?”了声,没想到是这种转场。 一半转移话题,一半是真想知道。 “你妈妈说你有小名。”赵东沿说,“我想知道是什么。” “只想知道小名吗?” 温芸仍未放弃,背脊挺直,还往前挪了挪。 这样,她与赵东沿之间,衣服轻蹭衣服,若即若离,似是只有一根毛絮的距离。 赵东沿目光如月光,稍稍低垂,便落在了两座温柔山峦中央。凹进去的一条,细细的,深深的,像温泉峡谷,也像山间淌下来的清泉溪水。 温芸的声音适时响起,轻轻的,如坐山望湖的夜风。 她凑近赵东沿耳边,故意在此刻送上甜甜腻腻的小名,“爸爸叫我小奶豆。” 赵东沿的视线正好落在很应景的某一处,淡杏色的羊绒衫将女孩儿的线条包裹得很还原。尤其贴这么近,她说这三个字时,好像真的能从起伏的山峰上找到两朵想绽放的花儿。 “我爸爸在的时候,喜欢叫我小名儿,后来他过世了,再也没有人这么叫了。”温芸说:“我妈不喜欢这个名字。” “为什么?”赵东沿说:“明明很……适合。” “因为她不喜欢任何奶味,一闻见就犯恶心。”温芸很明白,“其实她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想和过去产生任何联系,不能让以前的事,影响她的新生活。” 赵东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 温芸低了低头,“我是她的旧生活里,最大的遗留物。她很聪明,既然舍弃不了我,便物尽其用。”所以才能说出,让自己女儿继续和哥哥不伦之恋,暗自苟且,别被人发现就行这样的话。 赵东沿心是疼的。 喜欢她的五年多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人苦楚。 在未曾重逢的时刻,温芸也在独自历劫。 不想用她的悲伤去刻意激化情绪,赵东沿换上轻松的笑脸,“本来想孝敬岳母的,现在我要重新考虑。” “考虑换岳母?” “那不行。”赵东沿说:“换岳母就得换老婆,打死都不换。” 温芸不再沉浸于伤疤般的过往,她能被赵东沿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次握手,轻松带出枷锁牢笼。 “在想什么?”赵东沿捏了捏她手指。 “在想,那时候我为什么不仔细看看你。”温芸点了点他眉心,“除了这张脸,你还有哪里好看?” “身材,皮肤也还可以。这几天晒黑了点。”赵东沿一本正经地答。 “你穿得这么多,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撒谎?”温芸咽了咽喉咙,伸出手,手指从他的衣领开始,沿着衣领的弧线一路往里。 赵东沿不怎么坚决地捉住她手腕。 温芸湿漉的眼神被房间里的热空调蒸得沸腾。 欲念、勇气,各种情绪一顿爆炒,赵东沿不是赵东沿了,此刻是一盘鲜香爽口的饱腹佳肴。 “脱了吧。”温芸说:“脱了我看看,才知道你有没有撒谎。” 赵东沿额头上的汗一颗颗往外渗,故作轻松地说:“小温老师,你,不带这么玩的啊。” “我玩什么了?玩你吗?” 赵东沿收敛笑意,像变天的海面,眼底似海草疯长,遮住所有阳光,只剩深沉的、不见底的沟壑。 “温芸,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温芸摇摇头,“我干不了。” 还有半句: 只有你能。 赵东沿反应过来,她从进门就嚷冷,空调调高,就是为了接下来的事情。 温芸看着他:“今天晚上还洗冷水澡吗?” 赵东沿哑声应,“嗯。热水器好像坏了,水不够热。” “没关系,冷的话,你可以抱抱我。”温芸环住他脖颈,侧头轻声,“我有热水。” 嗯,赵东沿第一次体验这样的热水。 刚见时,像未被开发的小溪流,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化雪,水暖,潺潺流动,怯生胆弱。适应了春客的到访,又如慢热的主人,仿佛终于找到合拍的小伙伴。 哦,不是小伙伴,是营养充沛的大朋友。 大朋友会见小奶豆,友好默契地交换礼物。 赵东沿无数次中途停顿、抬头,思索,观察,调整。 淡蓝色的床单是他自己带的,此刻变得凌乱,似一朵云在蓝天上随风飘摇。随着他每一次的努力,云朵便落下一场又一场的彩虹雨。 淡蓝变深蓝。 温芸白皙的侧颈也染上了淡淡的红。 不知落了几场雨,直到云朵涣散成碎片,再也没了呼风唤雨的能量。 “赵东沿……” 似苦求,似求救,温芸有气无力地抓住他的发。 最后一次雨。 热烈地落湿赵东沿的脸。 他抱住温芸,汗水不比雨水少。 温芸在数次交锋中差点断气,可她内心,重新沸腾,生机如焰。 安静中,检阅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次级亲密的事圆满完成了……四、五、六……具体几回温芸记不清了。在极致的幸福感里,会丧失理性的思考与常规的记忆能力。 但温芸能够事后补救。 等等。 她看着旗杆不倒的赵东沿,竟然开始穿衣服? “你,你……”温芸勇敢问:“不需要吗?我,我缓一会也还可以……” 赵东沿看她一眼,“你的腿。” “嗯?” “刚才已经掰很久了,我怕他断。” “……” 如焰(10) 现在才有空去复盘刚才的姿态。 摆成很含蓄的拱形,长细的腿过于白皙,他的指腹稍微一用力,就会出现明显的红印。 赵东沿甚至不敢一个地方掐太久。 可是不掐着,她又喜欢乱动。 乱动怎么行,体验感便不太好了。 温芸洗了个澡,嗯,没法儿不洗,小小的喷泉也能滴水成河。 她出来后,浴室是白茫茫的热腾水蒸气。 赵东沿沉默的,自觉地走进去。 这次比较快。 他出来后,温芸问:“你为什么又要洗冷水澡?” “你怎么知道是冷水?” “都没有热气,玻璃又变成了透明色儿。” “……”赵东沿认真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又要洗第二个冷水澡了。” 温芸欲言又止,看他一眼后,决定闭嘴。 赵东沿刚松气。 温芸忽然问:“你舒服吗?” “咳,咳咳。”赵东沿被空气呛着了。 以为他没听见,温芸大声重复,“你刚才舒服吗?” “舒服我还洗冷水澡?” “那你为什么不…嗯……碰我?”温芸本来想说那个字的,又觉得不太文雅,于是换了个替代字。 赵东沿不正经,“我还没碰你,你就成这样了。” “别转移话题,别用激将法,别自卖自夸。”温芸说:“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是实践才能出真知。” 赵东沿:“再说一遍。” “实践才能……” “不对。” “喔。”温芸看着他,又萌又乖地重复:“赵东沿,我喜欢你。” 赵东沿笑意敛了敛,然后忽然转过身。 温芸看到他的手掐了一下桌角,掐用力了,手指关节绷紧,这才堪堪稳住。 是激动,是不可置信,是多年的肖想终于如愿。 温芸想,他此刻是需要一些独自消化与平息情绪的空间的。 “赵东沿。”她松缓语气,就这么轻轻的,温柔的从背后抱住他,“我不会再骗你第二次了,从福城开始,和你在一起的很多时刻,都是我喜欢你的开始。” 两个人在这家再简陋不过的小镇宾馆待了两天。 其实赵东沿是需要出去处理事情的,不过温芸不让。 她很含蓄,不会直接说,而是用很多赵东沿根本无法拒绝的方式。而最后的发展,都会变成小云朵酣畅淋漓地落下一场又一场的彩虹雨。 温芸很体贴,任何关系的维系,都是相互付出,彼此探索。 这种事情,独享主义不厚道。 可她每次想翻身,都被赵东沿按住不让。 “你不想吗?”温芸红彤着脸,嘶哑着声音问。 “想。”赵东沿声音比她更哑,“更想让你彻底开心。” 温芸:“你只靠它,应该也彻底不了吧。” “……” 赵东沿拿手垫着她的腰,把人往上抛了抛。这个高度,适合暂时的中途休憩,友好谈判。 “我没别的意思,我真的想让你开心。” “你不如说是它太……我会受不了这个理由更能让我接受。” 赵东沿彻底拜服,哭笑不得。 温芸眼珠轻转,忽地蹙眉深思,恍然如悟,“赵东沿。” “嗯?” “你是不是早泄。” “…………” 赵东沿腮帮子都快咬碎,憋白了一张脸,无言以对。 温芸愁眉深思,“你不会也是‘婚前性行为’的反对者吧?” 这个“也”字很微妙。 赵东沿看她起伏不安的神情,心下了然,问:“姓程的这么敷衍过你?” “他说他为我好。”温芸闭了闭眼,回忆实在不太美好,“赵东沿,你最好别这么认为,我对这个词有应激反应。” 赵东沿什么都没解释,而是向前一步,紧紧将她抱住。 “温芸,我对你没有任何盘算,我希望你开开心心的,不管和谁在一起。” “我很开心的。”温芸小声,“我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顿了顿,她补充:“身体也是。” 身体和心灵,都在越变越好的路上愉快旅行。 赵东沿笑:“温芸,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温芸仰脸,“我以为你会找很多个理由来敷衍我的提问,你确定不再想想吗?” “想什么?一个道貌岸然的借口,来笑话你的真诚?”赵东沿不屑一顾,“做人不能太你哥。” 温芸忍俊不禁。 挺好。 以开诚布公的方式去正面沟通,不欺骗,不编造,不浪费女孩宝贵的一切。 不让她的一腔炙热,沦为可笑的牺牲。 温芸以己度人,自己也有那么多年难以言说的伤口,每个人都有,赵东沿也有。他既然现在不想说,给他时间与空间,也是感情之中最好的体面。 赵东沿在弓刀峡探矿的时候确实出了点意外。 于半山腰的丛林深处,他带路往前,用镰刀劈草开路,后面跟着采矿老板和两个技术员。草木太深,看不清脚底的路况,赵东沿被遗留的捕兽夹夹到腿,疼得他眼睛都快爆出血。 幸亏捕兽夹年代久远,锈迹斑斑,夹力减弱,不然这脚怕是要废。 赵东沿怕温芸难过,“这是意外,很少出现。” “天灾人祸都是意外,一次意外你就没了。”温芸默了默,才说。 赵东沿揶揄,“怎么,怕我死?” “怕。” “怕了之后呢?” “吃不好喝不好,会一直担心,很担心。” 赵东沿大概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坐直,和温芸面对面,握着她手的力气也大了些。他说:“再担心,也要给自己一个度,我死了,你的日子还要继续,为了一个赵东沿丧失生的斗志,不值得。就像以前的程岭墨,你看你,那会都能为了他把我当备胎,爱得多深沉啊,现在,不一样重新走了出来。” 温芸纠正:“你是说,你和他一样?” 赵东沿笑,“不带这么羞辱人的啊。” “不,你们确实一样。”温芸垂下脑袋。 “嗯?” “一样不碰我。” “……” 怎么不碰? 用手,用唇,够彻底了。 温芸嘁了嘁,表示不服,“你就会打嘴炮。” 赵东沿梗住,没法反驳。 温芸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生着气。其实表现不明显,没有争执吵闹,没有冷暴力,除了赵东沿接到电话,又要出去时,温芸会将人缠住,正儿八经的缠,两条腿搁在他腰上,温温柔柔地要抱抱。 赵东沿问:“只是抱抱吗?” 温芸凑近他耳朵边,说完那三个字后,赵东沿耳尖都红了。 他的脸和唇,身体最柔软的部分,先被春雨滋养,五风十雨里,红的当然也不止会是耳尖,染色给温芸,开成了一朵朵的小桃花。小桃花随风轻摆,花瓣飘洒泥土,能沃出新一季的人间春日。 最后一次,是赵东沿发觉再继续,她气都得断掉时,才依依不舍地停止的。 温芸像软软的,适口的草莓果冻,裹着毯子,露出乱糟糟的头发,失魂落魄的眼睛。 赵东沿呼吸也没平复,起伏的胸膛像随风摇晃的山脉。 他看着温芸,喉结下意识地滚了滚,一个下咽的动作。 这样的赵东沿很性感,衣服完整,刚做完最野的事。主人满意了,他又循规蹈矩地退到身后,乖乖收拾好自己,不让操心半分。 如果目光会说话,温芸已经向他发出了一万遍邀约—— 沿哥你可以再野一点儿。 我允许,且愿意。 赵东沿却再次让她失望,此生最强克制力都发挥在这上边了。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吃的。”他岔开话题。 安静对视两秒。 温芸嗯了声,平静说:“饿了,你去吧。” 赵东沿看着她从钱包里拿出五十元,皱眉,“干什么?” “三十块买面条,剩下二十不用找了,当是你的辛苦费。”温芸淡淡道:“刚才表现还可以,辛苦了啊赵先生。” 赵东沿:“……” 如焰(11) 温芸是直来直往的性子。 热烈的喜欢,期盼的渴求,从来都是明白地输出,并且迫切地需要回应。她极度不喜欢藏掖,拐着弯的话里有话通通痛恨。某种程度上,赵东沿很聪明,看穿她的性格本质,摸透她的雷点,在温芸的临界线上栖息斡旋。 温芸也瞧出来了。 他的真诚毋庸置疑,却也加了一层神秘的外衣。 借力打力,以柔克柔,聪明的小温老师自然也有应对良计。 赵东沿捏着这50元晃了晃,笑着问:“我就这么不值钱啊?” “巨款了。”温芸说:“我这还没跟你讨价还价呢。” “对不起,是我不知足。”赵东沿连连致歉。 “补救吗?”温芸眼里又升起浅浅的希冀,以为激将法快要得逞。 赵东沿拧开矿泉水盖,咕噜咕噜灌下半瓶,手背一抹嘴,“躺下吧,这次我慢一点。” 温芸一怔,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别只想着……” 舔。 出息点啊沿哥!浑身上下都是硬的,偏偏喜欢用最软的! 赵东沿一本正经说:“20元太多了,谢谢你对我的厚爱,以后买1送100。” 温芸扬眉,“我不喜欢便宜货。” 赵东沿的笑容从未消失,“行,涨价五毛。” — 从弓背峡回福城后,温芸对赵东沿的态度不咸不淡。倒也不会多刻意得不搭理人,但多亲昵也谈不上。 那天随组去镇上的土地庙量尺筹备改造,赵东沿骑个摩托车,突突跟在他们车后面。 温芸投入工作的时候,不受任何影响,戴着红色安全帽,爽利轻快,跳上爬下一点都不娇气。摆弄设备,调整角度,穿着最简单方便干活的衣服。 赵东沿见过很多种样子的温芸。 他喜欢当下的这一种。 努力生活,意气飞扬的姑娘最最闪光。 他内心戏180场,最后的happy ending——这我媳妇儿! 闪光的女孩被阳光笼罩,从脸颊到抚弄机器的手,都带着毛茸茸的光圈,只有赵东沿知道,阔腿裤掩盖住的双腿,是多么柔软磨人。那晚弄得太凶狠,内侧皮肤的青印红痕一定还没完全褪色。 赵东沿蹲在不远处,像被驯服的草原狼。 不,也还是有一点反骨的。 比如他的眼神,光天化日之下,幽深执拗,一生认定一个主人。 可惜主人视而不见,不曾正眼交汇一秒。 趁组员短暂休憩,赵东沿主动靠近,热心肠地挨个递上矿泉水,人人都道谢谢沿哥。 沿哥想谢谢你们。 这才有了能光明正大接近小温老师的借口。 他给别人的都是普通的怡宝,给温芸的却是百岁山。 温芸平平静静地接受好意,“谢谢,付款码展示一下。” 赵东沿:“?” 温芸说:“付你20块。” 嗯,她是懂阴阳怪气的。 赵东沿蹲她旁边,想帮她拧开瓶盖。但温芸护得紧紧的,就是不把百岁山给他。一来一回的拉扯,她倔强的侧颜再也不想隐瞒情绪。 不高兴全写在了脸上。 赵东沿想牵她的手,她躲开。 再牵,直接把手缩进外套袖子里,还要把袖口捏住,给它封个口。 赵东沿气笑了,“得了,我连20块钱都不值了。” 温芸不搭腔,垂着头,长发打着卷儿,发尾轻蹭地面,只露出挺立小巧的鼻尖。 赵东沿暗自握紧拳,将无法、或者是不知如何宣之于口的话语,包裹进掌心里。指甲掐出了印,疼的又何止是手心。 连白芮都瞧出了他俩的不对劲。 温芸来店里吃米粉的时候,她特意凑过来,“噢哟,最近给赵东沿脸色挺多的啊。” “很明显?”温芸抬起头,蔫得像打霜的茄子叶。 “赵东沿怎么你了?”白芮懒得开场铺垫,问得够直接。 温芸更直接,像找到倾诉的心灵树洞,委屈巴巴地小声告状:“他不跟我做。” “做啥?” “爱。” 白芮双手捂嘴,惊恐至极,“赵东沿硬不起来啊?!” 温芸也惊恐万分,“原来是真的,他果然硬不起来!” 白芮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是个疑问句,而温芸似乎听成了个确定句。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病早点治吧,你回北京给他挂个专家号瞧瞧,男人都死要面子的。” “……哦。” 有苦怎么就不能同担了,温芸不信这个邪。 她回北京很突然,恰巧回去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赵东沿那里暂时不过多逼迫刺激他本人,温芸也需要普及更多的治疗信息。可这事终究不光彩,不好托人打听,只能自己奔波。 她补充了许多知识,原来男人病也分很多种。 能升旗的。 升到一半就降落的。 还有一种,升到顶,飘扬不过三秒,就飞流直下的。 温芸对号入座。 尺寸、膨胀度,种种迹象,赵东沿大概是第三种的概率比较大? 真是知人知心不知面,他看起来完全不像。 万一治不好怎么办? 温芸抱着最坏的打算来咨询,网络付费看诊,三十块的医生号,医生语重心长地回复:“如果实在看不好,可以用一些辅助小器具。” 装个假的吗? 温芸突破认知,真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换个角度想,世上再难的事,都自有它的解决之道,除了一点点遗憾,日子还是能继续过下去的。 她回北京太突然,赵东沿也被搞懵了。 电话短信一个不少,她都接,都回复,只是这态度淡淡的,像温热的白水,浇得人心里没有滋味。 赵东沿笑着调侃,“我又得出去了,去很远的地方,十天半月不回来。” 激将法是吧。 温芸不上道,平平静静地回他,“只有十天半月吗?时间这么短的哦。” 赵东沿也很平静,“嗯,小温老师,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别熬夜。出门的时候开车慢一点,不要胡思乱想,无聊了就找白芮和邬源一块玩。” 温芸:“还有呢?” 赵东沿笑,“记得想我。” 温芸欲拒还迎的招式倒是学得很足,不应答,就这么挂断。 她捂着手机,长呼一口气。 想象赵东沿惊慌无奈的神色,这种软绵绵的施压,兴许能让他早点领悟。 门铃响,温芸半小时前点了外卖。 打开门,一声“谢谢”到嘴边刹住车。 温芸下意识地关门,却不敌程岭墨的力气,一巴掌按住,飞快挤了进来。 她皱眉往后退,眼里竖起防备的盾牌。 程岭墨再次被点燃怒火,多久而已,这本不该是他应有的待遇。 “你就是这么招待来探望你的哥哥的?”他语气微寒。 “没有哪个来探望的哥哥,会差点卸了妹妹的门板。”温芸当仁不让。 程岭墨冷言如箭,“结婚多久,他把你变成这般模样。” 温芸不迎合他的话里有话,而是顺着说:“你是不是很自卑,我和他在一起后,比和你好太多。” 程岭墨也不是没领教过她的牙尖嘴利,但那是因爱恋生出的小情绪。 而此刻,温芸是风风火火的一朵大乌云,遮在他头顶,压迫感不容小觑。 她连等待的耐心都没了,也懒得搞什么见招拆招,既然来者不善,那就直接回击:“你来我这,你夫人知道吗?哥,你最好看好嫂子,别让她发疯。她要再敢找我发疯,我不介意比她更疯。” 程岭墨不蠢。 一个女人爱不爱你,对视一秒就知道。 温芸再无留恋,只有无尽的鄙夷和厌倦,甚至有了领地意识——比如在提到“那个男人”赵东沿时,她简直一级戒备,提刀应战。 温芸变了。 她不爱了。 程岭墨无法忍受这种落差,无关情感的牵绊与取舍,而是习以为常的被仰望、被崇拜、被需要、被眷恋,通通成灰烬了。 温芸遇到问题,再也不会暗自神伤,自怨自艾。她勇气充沛,不躲不藏。 程岭墨在她生命里烧出的火印,被另一个男人,一点一点地播种浇水,被悉心呵护长出的嫩草与小花温柔覆盖、疗伤治愈。 曾经的秘密爱人,如今再双目对望,只剩尖锐的交锋。 程岭墨冷不丁地一笑,“你以为赵东沿不疯吗?” 温芸说:“在男人该有的责任和担当上,他比你正常。” 程岭墨双手背在身后,气定神闲的语气,“一个谎话连篇,连坦白都做不到的人,也就和我半斤八两吧。” “什么意思?”温芸皱眉。 程岭墨抬了抬下巴,“他妈妈是严重的精神病患者,现在还在精神病院住着。” 温芸怔住。 程岭墨也不过多纠缠,走前,又体贴地提醒:“对了,他父亲的死,你问过原因没有?是被他那个精神病妈妈拿开水瓶砸的脑袋。” “温芸,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希望我的妹妹可以一生幸福。”程岭墨说。 如焰(12) 温芸来不及管理表情,处于神魂游离的状态之中。 她伸手想扶东西,抬胳膊扑了个空。 程岭墨看着她慢慢蹲下,缩成小小一团。 他负手,垂眼望之。 好像在说,小老虎,纸片片糊的。 而温芸无助可怜的样子,又回到了他熟悉的,胜券在握的掌控感。 “温温。”程岭墨声音如暖蜜,走近,也蹲下,“或许我的考量无法完全顾及你的感受,但你要信我,我是全心全意疼你爱你。” 他的掌心盖于她的手背,冰凉如水。 “我们相识相爱以十年为单位,别的男人怎么能比,我有心无力或许让你难受,但他满嘴谎言,是会伤害你一生的。” 程岭墨的手够温暖,试图与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些许小恩小惠的施舍,让她误以为是可靠的归宿。 可就是这一烫,温芸一哆嗦,下意识地要收回手。 程岭墨一把握住,不松。 温芸疼,皱眉低嚷:“放开。” 程岭墨变本加厉,捏得她骨头似要断裂。 就在这时,赵东沿的声音像劈开的春雷,轰的一声炸在耳朵边,“——你他妈耳朵聋了啊!她要你松手!” 程岭墨的胳膊被悍力挡开。 赵东沿还留了一分理智——这货不能死在这,这里是温芸父亲留给女儿的家。 程岭墨疼白一张脸,捂着手腕冷声讥讽,“你也配?” “配不配你说着不算,”赵东沿指了指温芸,“程岭墨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离她远一点,你是真想逼死她,来满足你那可笑的成就感吗?” 程岭墨怒吼:“该滚的是你!” 赵东沿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垂在腿侧的拳头再也不想披上文明的标签。 他抬手,毫不犹豫地挥拳。 程岭墨明明可以躲开,但却笑着,挨了这一下。 踉跄倒地的姿态,对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实属狼狈。 但程岭墨需要的就是此刻的狼狈,便能证明他刚才的话。 “温温你看。”程岭墨拭净嘴角的血,平静说:“赵东沿就是有这样暴戾疯狂的倾向,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不信科学。” 赵东沿脑子嗡的一声,像无数的匕首齐齐扎下,成为一片雪茫茫的空白。 尤其从程岭墨,从他毕生之敌,从曾将他的自尊狠狠踩在脚下的人嘴里说出。 这不是揭短,这是陈述事实。 正因为是事实,赵东沿无任何反击的胜算。 妈妈是精神病患者。 吃药都无法控制,最严重的那一类。 温芸还知道了什么? 关于他爸的死,难以启齿的过去,闭上门,他赵家这一堆堆的破烂事……温芸都知道了。 赵东沿太阳穴的神经突突跳,像要砸出来一般。 他鼓起勇气,或者说,抓紧最后一丝获生的希望,慢慢抬起头,去看温芸。 温芸站着,神情是麻木的,脸色是平静却又苍白的。 程岭墨走了,虽败犹荣,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赵东沿咽了咽喉咙,去牵温芸的手。 他伸过去时,十几公分的距离,整条胳膊都在抖。 “温芸。”他叫她。 她没躲闪。 白皙的手软得像一滩稀泥,牵住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抓不紧。 温芸点点头,说话带着颤栗的气音,“你休息吧,我回单位,还有工作要处理。” 赵东沿不傻,这要还听不出是体面的台阶,那他就是真傻了。 高铁票买错了点,最后一班到Z城是凌晨,去福城的中巴车停运,他就坐在零下十几度的候车厅一整晚,捏着手机,冰冰凉凉的,没有等来任何牵挂。 次日,邬源以为看花了眼,“我靠!沿哥你咋就回来了?不是,温姐呢?你们没一块儿回啊?” 问题太多了,听清楚最关键的一个,赵东沿顿了下,说:“没‘我们’了。” “啥?” 赵东沿别过脸,残酷的冷静,“她不会再回来了。” 邬源愣住许久,反应过来,“温姐,她,她是不是知道了?” 赵东沿点了下头。 “这,这也不是你的错啊。” “但她没有义务,包容接受任何人的错。”赵东沿深吸一口气,“是我贪心了。” “啊呸,贪什么心,你喜欢她那么多年,贪点心怎么了!”邬源愤愤不平,“不偷不抢的,谈个恋爱又咋地了?!” 今早晨有点阳光的,奋力于阴云里出头,如垂死挣扎的老人,最终只得回光返照那么一瞬,终被阴云蔽日。 快过年了,这座小镇最冷的时候。 赵东沿在车站枯坐一整晚,冻了一整晚,他的精气神都被冻结,冰块一般。 “邬源。”他抬起头,“我放一笔钱在你这,小北那边要是有个急用,你给他。” “干吗,你自己不能给?” 赵东沿平静地嗯了声,“我要出趟门,时间不短,你拿着,当帮我个忙。” 自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原本很亲密的伴侣,都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没有任何前兆与后续,如同一场虚妄的幻象。 白芮去项目组送米粉外卖的时候,旁敲侧击地问过,问温芸怎么还不回组里工作。 组长说,她被调去负责另一个项目了,不会再过来这边了。 白芮气呼呼地给温芸打电话,她接了。 只是电话那头很吵,渣土车的轰轰声,工人们的吆喝声,起重机的电机声。 “喂?喂?白芮?——你等等啊,我在工地!” 温芸的嗓音鲜活敞亮,隔着手机都能感受到。同是女孩,她过得好不好,白芮一听就明白。至少现在的温芸,没有半点浑浊之气,她蓬勃,积极,继续着她本该有的人生。 白芮忽然就舍不得了。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温芸,吃够了爱情的苦,既然已经放下,并且有能力摒弃过去,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很鲜艳。那么不相关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她,必须接受世人都难以承受的结果呢? 白芮是赵东沿的朋友,想为他出头,是仗义。 而同为女人,感同身受,是白芮的良知与本能。 “芮姐,我又给你买了两件内衣,回头我寄给你哦!”温芸声音大,“我这边好吵,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了,你快去忙。”白芮挂断电话,捏着手机长长叹了口气。 — 邬源拎着山上摘的野生猕猴桃给赵东沿送去,一进门,捂着鼻子扇风,“什么味啊,太难闻了。” “你一爷们娇气个屁。”赵东沿拨了拨针头软管,“消毒水的味道。” 邬源径直去放水果,“今天几瓶?” “还有三瓶。”一旁的护士提醒道:“你别总乱动,待会针管又歪了。” 赵东沿手背有几个针眼,不是他故意的,而是真不习惯。从小到大就没打过针,发烧感冒硬扛也能好。这一次算是都补回来了,几小时不能走动,真遭罪。 邬源心眼大,这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一整个愣住,“沿、沿哥,你、你什么时候剪的头发啊?” 短寸头,硬茬茬的发尾,近乎贴着头皮。 这是相当考验人、或者说,丑化人的发型。幸而赵东沿五官优越,身上那股野性痞劲很是相匹配。除去多余的累赘,他的目光、眼神,如星群聚拢,格外出彩。 邬源客观评价,“沿哥,你剪头发后,帅得像一匹孤独的草原野狼。” 赵东沿笑,“不像和尚吗?” 邬源说:“那也是淫僧。” “滚!” 现在遁入空门的要求很高的,体貌端正,身体健全。 赵东沿这样的,菩萨不收,得留在红尘吃吃苦。 护士敲了敲门,在门口喊:“等你所有化验结果出来,可能定在下周五手术,最近别乱跑,随叫随到。” 赵东沿笑着说好。 邬源扯了扯嘴角,“沿哥,没事,不会有事的。” “会不会安慰人?”赵东沿说:“笑比哭还难看。” 邬源吸了吸鼻子,声音真就变了腔调,“我说你会没事你一定没事!我就说了算!!” “好好好,听你的。”赵东沿双手往下压,笑着调侃,“几岁啊,还让我哄。” “沿哥,”邬源小心翼翼地问:“你和温姐还能一起吗?” 赵东沿的笑意打了个顿,他低了低头,声音像坍塌的泥石,“怎么能……谁会愿意跟个神经病一起,就算她愿意,我也不能恶心她一辈子啊。” 如焰(13) “温姐,下班后一起去吃苏州菜。”从市场部调过来的小年轻朝气蓬勃,满当当的工作加塞一天,依然精神饱满。 温芸连连摆手,“你们去。我得回去洗个澡。” 工地泡了一天,脸都成黄土色了,这灰头土脸的形象,实在不适合出入餐厅。 温芸带了件黑色羽绒服,从头罩到脚最简单的款式,随便一裹,开车的时候不会弄脏椅垫。CD放的是JAY的歌。今天北京的天气还不错,国贸那块的主干道上,春节气氛浓厚,小红灯笼一串串的,与冬日的阳光相得益彰。 温芸在红绿灯路口,望着窗外发呆很久。 久违的明亮有点晃眼睛,被车流鸣笛声拉回思绪,才发觉眼眶酸得很。 离开福城半个月了吧。 温芸有点恍然,被工作填满,似乎真的可以淡忘时间。 到公寓小区附近,减速带多,车速慢下来。 前面那辆车也不知在磨叽什么,堵着地下入库的栏杆半天不挪动。 温芸按了P档,想驻车等候,视线往车窗外一瞟,就见了道熟悉的身影。 赵小北背着运动书包,蹲在路边。 “小北。”温芸叫他。 赵小北眼睛登时一亮,起身招手,“小温老师!” 温芸自然要请他吃饭。 赵小北连连拒绝,“不用不用,我就是碰巧路过。” 碰不碰巧你自己信就好。 温芸都不用说话,盯他两秒就够了。 淳朴少年不擅长撒谎,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赵小北垂下头,低着眼,忽然就不敢看她了。 “没事,不想吃就不吃,那我们找个地……”地方俩字还没说囫囵,温芸哑声。 赵小北抬起头,一米八的大男孩,眼眶都忍红了。 温芸看着他。 赵小北差点就哭了,小声的,愧疚的,委屈地喊了她一声,“……嫂子。” 温芸别过脸,心想,这会儿怎么不起风了呢。起点风,吹散开她眼眶的酸。好不容易稳住,刚想换上轻松的笑脸。 就听赵小北说了句话——。 温芸脚底打着飘地回到家。 刚才油门都踩得不利索,轻重没了分辨,倒车时对不准,重来好几把。 光线黯淡下来,屋里该开灯的,灰蒙蒙的一片,很突然的光线变化,像极了她此刻的情绪。 温芸盘腿坐在地毯上,终于敢想赵东沿这个人。 太突然了。 真的。 他带来的每一个消息,都是惊天动地的。 第一回表白时,那么鲁莽粗狂,换哪个小姑娘都得吓坏。 得知自己是替代品、备胎时,震惊半秒,然后坦然一笑,仿佛在说,备胎不好,但当你的备胎,这份委屈我愿意。 再次重逢,没有半点长进,嘴硬心软的男人,殊不知,一次次望向她的眼神,早就彻底将本人出卖。 赵东沿很爷们,肺腑真心都是热气腾腾的。 跟每次接吻、行亲密事时一样,既柔软,又沸腾。 想到这,温芸忍不住笑出了声。 五官细微调动,眼泪就再绷不住,在眶子里汹涌地打着转。 什么人啊……过的什么传奇人生啊。 温芸摇摇头,眼泪叭叭的,被暖杏色的地毯吸净,不给伤心留痕迹。 伤心可以不留痕迹,但心疼和爱不行啊。 爱一个人,呼吸的频率、心跳的节奏,通通都是证明。 温芸嘴一撇,眼一闭,将脸埋在双掌之间,任泪无声淌。 赵东沿,你怎么回事。 得罪谁了,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要受这么凶残的苦。 温芸拿起手机,拨了他的电话。 长嘟音一声接一声。 但没有被接通。 平心而论,赵东沿这事太难让人消化。 那次之后的第二天,程岭墨很“体贴”地给她发来一张新闻截图。好几年前的事了,黑体标题猎奇——福城一男子被妻子砸头,脑花一地。 新闻写得很详细。 还有一张模糊的照片,是民警带犯罪嫌疑人指认现场。 光看文字描述,惨烈程度已让人极度不适。 温芸那几天都没睡好,一闭眼就是噩梦。 精气神过度耗损,让她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去思考。 她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赵东沿。即使知道,这些也不是他的错。 温芸从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情况。 诚惶诚恐,毫无头绪。 难的不是对感情的确认,而是对未知生活的迷茫。 温芸在地毯上枯坐几小时,半边身子都麻了,往地上一躺,迷迷糊糊地睡了两小时。窗帘没拉,再睁眼时,阳光刺得她眼球胀痛。 温芸缓了几分钟,才慢吞吞地去洗漱。 今天不用去工地,化好妆,挑了件白色呢子大衣,头发散下来,镜子里的温芸像一株刚采摘的白色玫瑰,一夜露水后,总算恢复了生机。 她拉开门,瞬间愣住。 地上坐着的人没反应过来,顺着门板往后倒。 赵东沿单手撑住地面,抬起头。 他神色疲惫,却仍给了温芸一个笑,“吓着你了吧。” 温芸没说话,定在他头发上,半晌,问:“谁给你剪的?” “嗯?”赵东沿问:“没剪好?” 温芸抿抿唇,“挺好的。” 不知是不是发型的影响,赵东沿看起来瘦了些。他穿得又少,北京这种天气,一件黑色皮夹克抵得了多少寒气。 “眼熟吗?”赵东沿指了指里边的羊绒衫。 “嗯。”温芸声音低了些,“我买的。” “很合身。” 话题到此暂停。 安静的晨光里,尘埃漂浮,温芸别开脸,眼睛有点痒。 “吃早餐了没?”赵东沿又问。 “没。” “一块儿?” “嗯。”温芸说:“我请你。” 平淡又生疏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薄薄摊开。一前一后进电梯,出楼梯间。温芸看向赵东沿的背影,高大挺拔依旧,皮夹克做旧,让他看起来有一种苍凉落寞感。 “这里的牛肉粉没有白芮家的好吃。”温芸说。 “你吃牛肉,粉吃不完给我。”赵东沿拿了双公筷,把自己碗里的牛肉片都夹给了她。 一定是牛肉上火,香味已经冲得温芸嗓子发紧。 “你多久来的?”她问。 “昨晚上。” “怎么不敲门?” “凌晨三点多,你应该在休息。” 所以宁愿坐在门口一整晚,也不想吵着她。 温芸剥开筷子的包装纸,一根一根挑着米粉,被热气熏着嗓子,说几句话都艰难。 再艰难,也还是想问:“你怎么突然来北京了?” 赵东沿说:“你给我打电话了,当时有点事,没接到。” “你可以回拨给我。” “是可以。”赵东沿笑了下,“但我怕你有重要的话对我说,我就直接过来了。” 温芸卷起几根米粉,若无其事地往嘴里送。 “只是重要的话吗?”她低语,“有没有可能是我,很想,很想很想见你呢。” 许久,一张纸巾递到面前。 赵东沿低声,“温芸,你别哭。” “你别说话。”温芸音调变了,她现在听不得这样的语气。 “是我对不住你。”赵东沿自行认错,“我是一个自私的混蛋。自私地想跟你在一起久一点。” 温芸绷不住了,放下筷子,一只手盖住脸。 她很安静,并没有表现出过于明显的情绪起伏。 但赵东沿还是看到了。 看到了顺着她指缝,缓慢淌出的两行泪。 这两行泪,像在作证他的自评。 看,你让她这么伤心,你果真是个混蛋。 这段感情的大限将至,赵东沿还是想给她一个清晰的交待。 他妈妈确实是精神病患者。 父亲的确是被妈妈砸死的。 那只红色的老式热水瓶,当时还装满了刚烧开的热水,砸在后脑上,血流一地,被开水浇灌,组织都被烫熟了。人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给儿子做了一半的弹弓,眼睛都闭不紧。 周母发疯,又把目标瞄准在一旁哭叫的赵小北。 小北的哭声惊动邻居,不然弟弟也没了命。 “所以小北从小到大都不喝热水,再冷的天都只喝冰的。”赵东沿顿了下,“我也一样。” 温芸默了默,问:“知道有精神疾病,为什么还要生你们?” “我爸不知道。” “什么?” “当初给他介绍对象的时候,对方并没有告诉他,我妈有病这个实情。”赵东沿说:“那会她表现得也还正常,除了内向,不太和人说话。” 或者说,赵母“正常”过很多年,“正常”结婚生子,也能照顾家庭。赵东沿十岁后,她才渐渐发生改变。比如,会自顾自地对着空气说话,会照着镜子忽然笑起来。 赵父带她去医院检查,她失控,尖叫,歇斯底里的病态第一次呈现。 也是这时,赵父才知道,妻子是精神分裂症患者。 再次发病,可能是器官的病变,或者是停用药物。 赵东沿那会还小,不明白,怎么母亲变得如此可怖。 之后的艰辛不用详述,一个被欺瞒的老实男人,无力承受一切,最终惨死于伴侣手中。因是在发病期间杀人,赵母并未负刑事责任,而是被送进指定医疗点,封闭性治疗。 因果就是如此,寥寥几句,简短交待完毕。 赵东沿那时也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少年,就被推到命运的最尖锐处摩擦。 第一次面对分崩离析,竟如此彻底决绝。 说完了。 赵东沿看着温芸,平静的语气,平静的眼神,似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温芸不看他,端起碗,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面汤。 她放下碗,拿纸巾拭了拭嘴角,仍然不看他,“赵东沿,你希望我说什么?” 赵东沿:“精神分裂症有遗传,我和小北都有可能,现在看不出什么,三年,五年,十年,几十年后,医学都不敢保证。” 父亲的惨死之状,是他梦魇多年的恶源。 倘若有一天,自己成为刽子手。 赵东沿连“温芸”两个字,都不敢去想。 温芸点了点头,对他刚才的话表示认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赵东沿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这么淡定的吗小温老师,还有要讲的,那就是,跟了我这个大神经病,以后还得生个小神经病出来……多扯淡啊。” 温芸眼睫动了动,几秒后,她平静道,“嗯,你说得对。” 赵东沿笑意凝固在嘴角,眼神像剧场落幕的最后一束追光。 温芸拿好包,站起身,“那我就祝你,早日康复,平平安安。” “……温芸” “赵东沿,再见。” — 穿刺手术在周五的下午,不是什么创伤性的大手术,只是确定两个月前,脑袋上突然长出的这个小肿块是什么性质。CT显示左小脑脑池区有阴影,恰好在肿块位置。 县城医院不给做,怕做不好,省会的大医院预约了半个月才排上。 “紧张吗沿哥?”邬源问。 “紧不紧张不都得扎这一针吗?”赵东沿说:“不让你俩来,非要来,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芮姐要来的,我当她司机而已。”话是这么说,邬源忙上忙下,紧张极了。 医助在门口喊:“赵东沿家属,过来签一下同意书。” “操,怎么还签这个!” 白芮假装淡定,“走个流程而已,大惊小怪的,我来。” 邬源拦住,“你来什么来,你跟他又没关系。医生,我签。” “你跟他又有关系了?!”白芮双手叉腰,仗义得很,“一边去,姐姐的字比你好看!” 赵东沿拨开两人,“又不是什么好事,服了你俩,都别抢,我自己签。” 话刚落音—— “医生。” 熟悉的,不可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温芸走过来,走到所有人的前面。 她自己带了笔,旋开笔帽。低头的时候,长发一缕遮住侧颜,声音平静说:“我来签。” …… “我是患者家属,是他的妻子。” 如焰(14) 签的又不是生死状,温芸真利索。 但如果真签生死契了,她也一定爽快。 她的闪现和雷厉风行的果决惊呆了所有人。 医生拿着同意书走了,护士在喊赵东沿的名字,下一个就是他。 赵东沿低头,再抬头,盯了温芸几秒,终于笑了起来。 他说:“你不看看再签吗,万一是卖身契呢?” “现在猪肉跌价了,你也值不了几个钱。”温芸说。 “行,都是你的。”赵东沿声音低了低。 温芸白色的鞋子上沾了灰,外套衣角也皱,能这个点出现在这,一定是风尘仆仆。她什么都没说,眼神对视时,赵东沿仿佛听到她的内心: 突然闪现谁不会,都是跟你学的。 护士那边叫到赵东沿,该进去穿刺室了。 邬源猛地把他拦住。 赵东沿手一指,“别说话。别抱我。别给我哭。” 邬宝宝很无语。 又不是生离死别,别搞得如此悲壮,万一一语成谶了,多不吉利。 赵东沿经过温芸身边时,停住脚步,对她说,“等我一会,我带你去吃饭。” 温芸点了下头。 赵东沿笑,“乖。” 走到门口了,温芸忽地叫住医生,“麻烦您待会给他多扎两下,扎重一点,他本人很不听话。” 半小时的等待。 温芸坐在椅子上,靠着墙,人很疲惫。 邬源出去给她买了杯热豆浆,白芮递过去,“昨晚几点的票啊,没休息的吧。” “我自己开车来的。”温芸说:“票买不着了。” 白芮心里头不是滋味,“赵东沿其实挺命苦的,家里是这么个情况,十几岁就去工地,什么苦活都干过。对小北是又当爸又当妈的。” 温芸打趣,“你不是也想嫁给他的吗?” “嗐,那是因为我明白,他不会娶我。”白芮说:“当真的话,我是真的没那份勇气。” 温芸:“芮姐,你在劝我吗?” “我是劝你冷静。”白芮叹了口气,诚实道:“但又感觉对不住好朋友。” 温芸低头笑,“芮姐,你真好。” “那当然,福城一枝花。”白芮抬头挺胸,自信明亮,“你也很好,温芸,真的。” “我知道。”温芸轻声。 赵东沿过了一小时才出来,位置不好取,扎了三次,他脸都是白的。脑袋上压着冰块消肿,眼角都疼出了血丝。去吃饭的路上,邬源开车,白芮坐副驾。 他与温芸分坐后排,每人靠着一边窗,中间留了个空位。 白芮和邬源对视一眼,都不敢说话。 太闷了,邬源小心翼翼地开了条车窗缝,风声并没有过多润滑作用,滋滋拉拉的,像过耳的电流,扰得人心里更憋闷。 温芸手背一暖。 赵东沿的手心轻轻覆盖上来,没有犹豫地握紧。 温芸眼睛看着窗外,慢慢的,同等力量回握。 还是上一次的菜式,香喷喷的土鸡,金灿灿的浓鸡汤,在腾腾热气的晕染下,四个人轻松聊天,如往常无异。 一顿饭的时间真短。 在尾声时,某一时刻,四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 邬源小声问:“小温老师,你还走吗?” 温芸嗯了声,“我就请了两天假,办完事,今天还要赶回去的。” “那让沿哥陪你一起回,你一个人开车多累。”邬源倒会见缝插针地拉拢二人关系。 赵东沿没吱声,只看着温芸。 温芸笑了笑,“不用,小手术也得多休息的。” 她太平淡了。 淡到连邬源都觉得了无希望。 他还想劝,被白芮扯住胳膊,“吃饱了回去早点休息,我累死了。” 邬源被拽走。 就剩他们两个人。 气氛像凉下来的火焰,静静流淌徜徉。 赵东沿说:“走走吧,消消食。” 温芸点点头,她走后边,有很长一段路,谁都没开口。 风往脸上劈,春节将至,前夕的天气一直不太好。 “你冷吗?”赵东沿转过身,“冷的话就不走了,快过年了,冻感冒不方便。” 温芸似没听见,而是问:“你的病理报告什么时候出?” “一周左右。” “你想告诉我吗?” “报喜不报忧吧。”赵东沿笑着说。 温芸慢慢低下头,长发垂落,显得她脸更小。 这样的小温老师,像初见面时的那样,小小一团,局促谨慎。 赵东沿说:“就算这一次是喜,下一次,下下一次呢?确定不了的事,我就不保证了。” 给人希望,又让她陷入反复折磨与鞭笞的酷刑之中,这不是男人该干的事。 “我已经犯过一次错了。”赵东沿自嘲自悔,“已经让你这么艰难地做选择。倘若以后的某一天,或许在我们热恋时,或者是我们新婚的某一晚上,再或是我俩的孩子上幼儿园后——我突然发病,控制不住自己。” “温芸……我想都不敢想。”赵东沿声音在抖,故作坚强的面具终于被撕落,一颗还在跳动,却伤痕累累的心脏完全呈现于爱人面前。 温芸在他一字一字的剖析里,无力地闭上眼睛。 连方才活跃的冬风都在一瞬停止。 世界陷入极致的静。 温芸哑了的嗓子像风干的枯玫瑰,问:“赵东沿,你会死吗?” “死是最容易的事。”赵东沿弯了弯唇角,“就怕生不如死,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承担这个后果的,会是你。是你,温芸。” 温芸知道,他是在将自己最难以启齿的伤口,撕扯掰开个彻底给她看。 每一个字的宣之于口,好像不仅是在吓唬她,更是在逼自己,哪怕再喜欢这个女人,赵东沿,你也不能利用她的柔软,填补欲望沟壑,你不能害她一生。 沉默表示还在动摇。 赵东沿走近,伸出手,温柔地将她揽于怀中。 温芸想抬起头,被掌心轻压左脸。 “嘘……”赵东沿的声音像一床松软的棉被,自头顶罩下,“温芸,我爱你。” 温芸眼泪顺势落于他心口。 “你给我一点时间,也给自己清醒的余地,你可以嫁给赵东沿,但你不可以嫁给一个疯子。”赵东沿说:“或许你现在会舍不得,但你得明白,日子很长,就是因为太长了,这个雷不知会在哪里爆炸。” 温芸慢慢地圈住他的腰,同样的姿势回赠。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碰到一个更喜欢的男人,我把你忘记,我要嫁人了呢。” 赵东沿不太正经地调侃,“那你就是二婚了啊。” “二婚怎么了。”温芸气得捶了他一拳。 “特别特别好,是你对象血赚。”赵东沿笑着将她抱得更紧,两人的温度可以抵御降温天的寒风。这片刻的安宁,以及强烈的存在感不言而喻。 依偎了会,温芸轻声说:“快过年了。” “啊,对,过年的时候,出去玩玩,和朋友聚聚,可以喝酒,但不要喝醉。”赵东沿循序渐进地交待,“别跟家里头的人起冲突,别被他们影响心情。你开心最重要,人生就这么一件重要事,其余的都是陪衬。” 温芸几乎立即反驳:“你不是。” 赵东沿愣了下,哑着嗓子轻哼,“小温老师别这样,再这样,我真的舍不得放你走了啊。” 温芸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静静感受。 抱了许久,久到以为她睡着,赵东沿终于忍不住问:“在想什么?” “在想……你。”温芸挨着他心跳的位置喃喃,“赵东沿,过完年,春天就来了。” 熬过寒冬。 你是春天。 温芸工作那边请不了太久的假,很快就得走。 白芮和邬源一起来送她。 白芮看着她的车,“我觉得女孩子会开车太酷了,我也想学。” “赶紧考驾照,以后我俩一块自驾游,去川藏线。”温芸说。 “温姐,你慢点开,路上注意安全。”邬源朝着赵东沿站着的方向挤眉弄眼,“你放心,沿哥有我看着,他不乖我就偷偷告诉你。” 温芸笑了笑,没说什么。 赵东沿一直看着她,三米远的距离,直到车开远,两人都没搭一句话。 温芸一个人来,一个人回。 一样的路,又好像不是同样的风景。 方向盘在手里小幅度地矫正,树林山脉连绵起伏从眼中过目。 入高速口排队等候时,她瞥见副座上安静躺着的文件袋。 里面装着的,是两人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温芸眨了眨眼睫,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恍然,刚才,她与赵东沿,好像谁都没有说再见。 尾声(1) 农历二十五,黄道吉日。 程岭墨和余龄的订婚宴宾朋满座,声势浩大。 游兰青怕温芸不来,这么重要的家族场合,又会惹丈夫不愉快。所以温芸出现的时候,她重石落地。更令她松气的是,只有温芸一个人来。 游兰青极力展示自己今天的珠宝,是上月在意大利拍卖所得。 又埋怨温芸今天穿得太寡淡,白色外套像学生,过于普通。 走到没人的地方,才问,“那个李东沿呢?” 温芸不耐烦地转开脸,再转回来,义正言辞道:“他姓赵,叫赵东沿!” “姓赵就姓赵,你这么大声音做什么?”游兰青怕被人听到。 “你再对他这样没礼貌,我就上台,拿着麦克风告诉所有人。” “好好好,记住了可以吧。”游兰青憋着火气,“真是不晓得我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叛逆子。” 温芸记起赵东沿跟她说的。 好好过年,开心最重要。 对,谁都不能给她添堵。 于是,温芸当仁不让地回击,冷言道:“我也不晓得我造的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妈。” 游兰青惊呆。 气得都忘记要说什么了。 程岭墨一身礼服正装,绅士俊朗,高定西服量身定制,贴合身材,没一丝多余。他旁边的新婚妻子更是娇俏美丽,两人依偎亲昵,举杯谢宾客,好一个春风得意。 到温芸这桌,余龄笑着关心妹妹,贴着耳朵说一些贴心话。 旁边是摄影机在跟拍,抓好角度,最完美的光线洒在头顶,唯美度足以刊登头版头条。 温芸倒没什么,她已非昨日深陷情网的小女孩。 什么假把戏,装模作样一看就知。 “嫂嫂。”温芸乖巧挽住余龄的手,头靠着她肩膀,大大方方让媒体拍。她侧了侧脸,在余龄耳边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余龄身形一僵,精致的妆容仿佛瞬间蒙了一层黯淡的灰。 拍摄不停,精准对焦。 笑比哭难看,却依然要维持和谐体面的亲情形象。 五星公馆的菜式真没的说,温芸大快朵颐,从容观礼。 程岭墨的眼神数次在她身上胶着,乞求她的注目。 温芸当然知道。 这种欲拒还迎的招数,放在从前的她面前,一定是最高效的捕猎方法。 但现在,她只觉得恶心。 一个已婚男人,仍这么肆无忌惮地觊觎勾引自己的妹妹。 换个角度想,程岭墨人品的卑劣,真不值得爱慕。 晚上,温芸在书房画图纸,毫不意外地接到游兰青兴师问罪的电话。 “温芸你是疯了吗!”游兰青不可置信,气到要掐人中才能续命一般,“你怎么能跟余龄说那样无耻没素质的脏话!!” 温芸工作时,习惯戴眼镜。 无框,薄薄的镜片,很斯文。 她画线的手很稳,一笔下来,线直,利索。 “我说什么了?”她平静确认。 “你说,你说……!”游兰青哑然,真复述不出口。 确实很有冲击力。 温芸说的是:“嫂嫂,你猜,我哥跟你做.爱时,看着你的脸,想的又会是谁呢?” 温柔的,无辜的,直击要害。 不想听游兰青歇斯底里的质骂,温芸挂断电话,手机丢一边。 她觉得浑身轻松。 也按部就班的,在实现赵东沿对她的嘱咐—— 你自己要开心,这才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事。 春节假期前一天,温芸去墓地看望了父亲。 跟他说了说工作,生活,还有赵东沿。 说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是自己有眼无珠,耽误了那么多年。还说到他的家庭,真是一堆破事,够让人烦心的。 “爸,您说,我该怎样做决定呢?”温芸坐在地方,茫然无措地看向墓碑上父亲的照片,“他好像已经替我做了决定,但我又那么,那么那么舍不得离开。” 照片上的老温慈爱英俊,文质彬彬。 温芸一直看着,在父亲的眼神里慢慢心定。 “爸爸,我做任何决定,你都会支持的吧?”温芸伸出手,食指触摸照片眉心骨的位置,墓碑是凉的,但她感觉不到寒意。四面风动,群山环绕,像一个天然无声的拥抱。 温芸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哽咽得像一个委屈的小孩儿,“我走了那么多弯路,我也不想的。没有人给我出主意,没有人在关键时候拉我一把……爸,您要是在就好了。” 没有回声。 但忽然翻腾起的一阵风,树林间响起一阵鸟鸣,稀碎斑驳的阳光随风轻漾……又好像处处都是回应。 第二天,温芸买了机票去泰国。 她厌倦了程家假惺惺的团圆流程,不顾程岭墨父亲的询问,游兰青疯了一般的挽留,一个人,义无反顾地开启自己的春节旅行。 这个时间的清迈气候宜人,温芸定的花园旅店清新安静。 她每天都会骑着小电驴出去遛弯儿,也会在除夕夜,去卧佛寺放水灯祷告。 温芸拍了很多美美的照片,穿着当地特色服饰,于朝晖下练瑜伽,在夕阳里骑脚踏车,她还剪辑了许多vlog,热烈无保留地分享在朋友圈。 所有人可见。 美人美景收获一大片善意的夸赞,温芸的心情值快速飙涨。 原来,做自己是这么容易,如此开心的一件事。 白芮每天都会跟她发微信聊天,“哇哦!!你还会瑜伽呢?” 温芸:“我有瑜伽证,下次教你[酷][点烟]~” 白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温芸:“我还有十五天年休假,这边很好待的,再看吧。” 白芮:“白老板的秘制牛肉粉在召唤你。” 温芸:“哇!” 她连着发了一周的美景美照,每一天点赞的人里,唯独没有赵东沿。 嗯,一次都没有。 年初五的这天,温芸给白芮买了几套内衣,拍款式给她瞧。 白芮正忙着,洗完手仔细一看,下意识地盖住手机,做贼似的先观察周围有没有人。 “我狂晕!”白芮打字回复:“你买的这叫内衣?这明明,明明……就剩两个点了,还不带胸垫的好不好!” “这有什么,这边都这么穿,而且不会太露点。”温芸安抚:“相信我,一身的效果超棒的。” “等等,你怎么知道超棒?”白芮敏锐发现问题,“你穿了?” “嗯,我也买了一套,实在喜欢。” 过了会,温芸慢悠悠地发来第二句: “不仅买了,还穿了。不仅穿了,还拍了一套照片。” 微信“叮咚叮咚”响个不停。 手机被照片刷屏。 白芮:“这这这……太!!!露!!了吧!!” 温芸:“只是露吗?” 白芮实话实话,“真的很好看,我一女的看了都有想法的那种。” 女孩儿穿比基尼就是最恣意的,身体的美,曲线的玲珑,笑容镶嵌在嘴角,是清迈城里最舒服的山风,是世上最珍贵的星辰与月。 温芸是典型的腰细却有胸的女生,平时工作习惯,总是穿着宽宽大大最简单的款式。 这么生动艳丽的小姐姐,实属好看。 白芮:“等等,你不会是想把这一组照片发朋友圈吧??” 温芸:“我美不美?” 白芮:“美。” 温芸:“既然美,有什么理由不发?” 白芮:“……好像很有理由。” 温芸没再回复。 返回相册,气定神闲地挑选好九宫格图。 还没挑完。 某人及时弹出消息。 赵东沿:“这组照片能不能不发?” 一秒不到,消息显示已被撤回。 很快,新修改的消息跃于屏幕。 赵东沿:“这组照片你不能发。” 温芸心里翻腾起愉快的小浪花。 谁让你不给我点赞的。 尾声(2) 最后照片还是发了出来。 赵东沿刷新朋友圈的几秒钟,温芸的最新动态,美艳扑眼如太阳。 九张照片,比在白芮手机上看到的还要露骨。 甚至有一张是她的背部全部展现,从脖颈到腰,丝滑白皙。 赵东沿很少有感到绝望的时候。 这算一次。 “让我来看看,温姐今天更新朋友圈了没。”邬源从外面走进来,习惯性地浏览手机。 对他和白芮而言,能通过一位熟悉的朋友去看广阔的人间,也是件很幸运的事。 “别看。”赵东沿下意识地去抢他手机。 “卧槽,干吗了你。”邬源吓一大跳。 晚了,朋友圈已点开。 赵东沿心跳到喉咙口。 “啊,还没发呢。”邬源划了划屏幕,“沿哥你咋了,突然这么激动。” “……”赵东沿说:“我疯了行吗。” 邬源简直惊喜,“疯了就这?那跟正常人没啥差别啊,太好了!” “……” 赵东沿不太确定,“你再看看她朋友圈。” “看了,还是昨天骑单车。”邬源展示手机。 赵东沿后知后觉,会心一笑。 是温芸,只对他可见。 两人并没有过多交涉,近况好不好,身体怎么样,旅游好不好玩,你什么时候回国……这些通通没有问。但她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做自己,那一定是很好的状态。 能突破过往,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喝彩与骄傲的事。 温芸的旅行在继续,朋友圈在继续分享她当下的生活。 只是自这之后,在无数人的点赞中,多了一个听话的赵东沿。 三月春,万物生。 温芸结束手里的项目,又接受新的挑战,将外派去埃塞俄比亚,参与商业银行新总部大楼的设计建设。 出发前,程岭墨来找过她一次。 在单位门口,黑色劳斯莱斯嚣张地停在路边。 程岭墨靠着车门,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叫她,温芸。 不叫妹妹。 而是直呼其名。 两人在咖啡馆坐了会。 从他出现起的一举一动,温芸已经明白他的意图。 “你来找我,你老婆知道吗?” 如此直接冷血,不是程岭墨习惯的,对他百依百顺的温芸了。 他细微的蹙眉,又一秒恢复平静,直言不讳地敲打:“你和姓赵的离了婚。” 陈述语气,既定事实。 温芸:“你又调查我?” “这一次我只想为你的正确决定鼓掌。” “然后呢?”温芸见招拆招,不愿周旋太久,“是不是可以继续留在你身边,当你见不得光的情人,跟自己的大哥行苟且之事。” “你非得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程岭墨眉间淌出痛色。 温芸笑了笑,“我说出来的,比你脑子里想的,要文明一万倍。程岭墨,你今天来找我,不就是知道我和他离了婚,故意送温暖,让我回到你身边吗?” “温芸,你是我妹妹,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你让我错过赵东沿这么多年,就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这不讲道理的袒护和偏爱,让程岭墨怒气值上升,“温芸,他是个疯子!是个有家族遗传史的神经病!” “疯子都这么爱我,你岂不是连疯子都不如。”温芸很不爽赵东沿被人这样评论,顿了下,她忽然软下声音,问:“程岭墨,如果我还爱你呢?” 程岭墨好像看到了希望,忍不住越过桌面,去握她的手,“温温,回来我身边。” 意料之中的答案。 温芸笑着摇了摇头,慢慢将手抽回。 “这就是你和赵东沿的差别。”温芸看着他,目光与语气一样冷静,“他爱我,是全心全意为我着想,甚至可以做到不打扰。你所谓的爱我,是明知不可为,却偏要。甚至不惜将我从‘乱|伦’进阶成人人喊打的小三和情妇。” “程岭墨,你真不配与他比。” …… 温芸的朋友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在筹备出国前的繁琐工作。 再一次动态更新,是抵达亚的斯亚贝巴机场当天。 一张飞机降落的照片。 当地时间晨7点,北京时间14点。 赵东沿第一个点赞。 温芸莞尔一笑。 这仿佛成了彼此的默契,不需要言语,却又无比安心的存在。 温芸在埃的工作时间长达半年。 闲暇之余,她去了塔纳湖,青尼罗河的发源地。戴着墨镜,长发高高束起,露出饱满洁白的额头,黑色冲锋衣罩住全身,是一名很酷的黑武士。 温芸挑选好照片,问:“这些能不能发?” 赵东沿回:“能。” 中途,她还去过东非大裂谷。那里悬崖绝壁,有火山,有湖泊。温芸在一处活火山前,身后是滚动的熔浆,而她的神情,淡然,无畏,面无波澜地比了个“Ye”的手势。 温芸:“这几张照片可不可以发?” 赵东沿:“可以。” 热带雨林,高原陡崖,塞米恩公园里的奇珍异兽,圣乔治大教堂前,温芸双手合十,温柔虔诚的祷告。 她的朋友圈,成为最绮丽多彩且神秘的人生绘本。她活成了赵东沿期望的样子,在未来的路上,去眺望更多的风景。 每一条的动态下,赵东沿的点赞一定是第一位。 同理,赵东沿的朋友圈—— 3月8日,一张穿刺化验病理报告,良性。 4月1日,神经内科检查,均正常。 5月2日,小北拿到奖学金,配图是红色的荣誉证书。 5月17日,颅神经检查,医生不太温柔啊,大头针扎我脸的时候,疼死。 6月11日,一张粉色小云朵的照片。 在小云朵下,温芸满意点了个赞。 邬源可真受不了两人,“干吗呢你们,秀恩爱秀得这么含蓄有水平。” 赵东沿双手靠后,身体向后仰躺,胸肌快撑破衣服,笑着没有说话。 白芮系着围裙,这会店里没客人,短暂刷会手机。 “诶嘿!”白芮惊喜,“温小妞可以啊!” 赵东沿侧目。 邬源:“咋了?” “跟这么多外国小哥一起玩,都挺帅的嘛。” 赵东沿:“……” 像是朋友间的聚会,烧烤,啤酒,美食。温芸和一群人合影,左右后三面都站着人,其中两个来自欧洲,金发碧眼,很是英俊。他们应该熟识,因为眼神与互动都非常自然。 此刻正微醺的温芸,没有半秒延迟地收到赵东沿的信息。 赵:“这次怎么不问我了?” 温:“照片不能发?” 赵:“照片能发,是人不能出现在照片里。” 温芸捧着手机,开怀大笑。 一定是风太干燥,晃得眼睛有点泛潮。 “赵东沿。” 他回得很快,“嗯?” 温芸忍着湿润的眼眶,看了看远处,天色像是做旧的老布料,鼻间是风沙凛冽的刮割钝感。 她眼睛酸,鼻子发堵。 “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啊……赵东沿。” 看到这几个字出现在屏幕上时,赵东沿心都快碎了。 他想立刻订机票,飞去她身边。 什么破外国帅哥,有他帅吗?围着温芸那么近干什么,身材很好是吗?那就比比看惭愧不死他们。温芸今天穿的小吊带裙真漂亮,那也是穿给他看的。 赵东沿有点抑制不太住自己的恋爱脑了。 小云朵需要他,需要他的拥抱,需要他在身边,需要他的安慰与鼓励。 手机震,温芸的新消息—— “想你的嘴。” 赵东沿:“…………” 嗯。 想多了。 小云朵只是想他送上门搞服务。 尾声(3) 赵东沿怕她喝多酒,在国外被人欺负。 所以再次打破底线,给她发来语音连线。 像从未分开的老朋友,几个月不见、不听见声音,再次连接,都没有不适应。 赵东沿说:“你忙你的事,把手机搁一旁,我不挂断,等你平安到住处,我再挂。” 温芸照做。 手机摁熄屏幕,放在手提包里,继续这场愉快的聚会。 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温芸回到住所。 赵东沿听到很重的一声响音,顿时紧张,“温芸?” 窸窸窣窣的动静,温芸不太清晰的声音传来,“赵东沿,我喝多了。” “那你躺着,什么都别干,不然摔跤。” “我得干点什么,这会儿不干,就没机会了。”温芸像耍赖的猫,连声音都比往常黏腻。 赵东沿呼吸翻涌,轻声问:“那你想干什么?” 温芸说:“我想看你。” 看的是你。 你的哪里,怎么看,看多久,怎么样的花式看法,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这一晚,赵东沿被她磨得差不多要死。 明明没有在一起,一根头发丝儿都挨不着。却又觉得里里外外,都被她掠夺了个遍—— “赵东沿,你把上衣T恤也脱了吧。” “谁说黑色显瘦的,跟颗子弹一样耶。” “你大腿怎么还有个疤啊,图案有点奇怪,像个小风车。” “赵东沿,你再离屏幕近一点儿,我看不清你内裤的品牌……欸,好大。” 赵东沿汗流浃背,他裤子上哪里有什么品牌logo! 温芸借酒挑事,挑的还不是小事。 彻底摧毁赵东沿最后一道男人防线的话,是温芸很小声,很无辜,很可怜地乞求: “沿哥,你握一下给我看好不好。” “……” “我对形状尺寸很敏锐的,你握一下,我就知道是多少了。” “…………” 赵东沿确实是个疯子。 不是病变,而是被小温老师给折磨疯的。 次日,温芸醒酒。 阳光热烈如桑巴舞的裙摆,在她眼皮上敲打。 手机昨晚聊到断电关机。 等她充上电,开机,赵东沿的新消息每十分钟发一次。 温芸慢吞吞地回了两个字:“醒了。” 赵东沿长松一口气,问:“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温芸风轻云淡地发来一张截图,是他们最朴素正常的对话,没有任何昨晚的视频、照片。 赵东沿:…… 很好,她把记录全部删除了。 都不用见到你本人,一样能轻松将你拿捏。 赵东沿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个被抛弃的野男人。 这夜之后,温芸的生活照旧。 工作,旅游,美景,各种肤色的朋友聚会。 数次,赵东沿委婉提醒那一夜她酒醉,但都石沉大海。 温芸的微信好像成了空白号,有半个月,连动态都不再发。要不是期间白芮跟她视讯过一次,赵东沿都以为她在异国他乡出了意外。 春雨滋养越冬的种子,先是冲刷它身上的陈年污垢,再给予它充分的耐心与养分,于某一日松软的春光里,破壳出新的枝芽。 熬过了冬,温芸在春天从容生长。 盛夏的生命肆意放纵,她那些微小孱弱的芽点,终于在恰好的时节,得以重回正轨,恣意地开花与结果。 七月半,温芸结束在埃工作,顺利回国。 飞机落地的第一时间,程宅的电话如约而至。 管家相告,游兰青病了,很严重。 温芸怀着些许血肉亲情的怜悯之心回到程宅,可当游兰青珠光宝气地出现,且阴阳怪气道:“现在只有这种方法才能让我们的大小姐回家了噢。” 温芸的那点悲悯之心,彻底消失殆尽。 从游兰青近乎发泄的絮叨中,温芸得知她过得不太如意。 程岭墨家族接班人的气度越发凌厉,将对温芸的要而不得,对赵东沿的恨意,悉数匀给了游兰青。于他人屋檐下过日子,冷言冷语再正常不过。 又抱怨某某夫人,搞小圈子,讲话好不客气。 还幸灾乐祸地透露程岭墨的新婚,也不见得年轻夫妻多恩爱。 “你怎么都不跟我说几句话。”游兰青才打量自己的女儿,“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去非洲,别人问起,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晒得跟个煤球似的,好啦,你明天陪我和老程去家宴。” 温芸始终平静。 她发现,自己不会再对母亲的一言一行而伤感多思,愤懑委屈。 如今,她只会觉得游女士这种活法,真可怜。 用尽全力,只为了这可笑虚妄的名号和所谓的地位。 面对母亲的自私,温芸如今心如止水,心想,随意吧,我不在乎了。 她要走一条更好,更充实,更具象化的人生路。 温芸耐心地聆听完游兰青的大吐苦水,然后站起身,抱歉道:“明天我没空,就不陪你出席家宴了。” 离开程宅时,黑色劳斯莱斯缓缓停在门口。 程岭墨从车里下来,西装笔挺,器宇轩昂。他抬手,扶了扶敞开的衬衣领口,目不斜视地与温芸擦肩而过。 曾经的爱人,以陌生收场。 风吹过,一缕发香入鼻。 许久,程岭墨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盯着温芸早已离开的方向,目光深幽怅然。 — 温芸有一周的调整假期。 次日,她前往市郊的一所康复医院。 今天是周三,义工人数并不多,分配好统一着装,听取一些基本流程后,温芸正式开启志愿服务。 她负责B病区。 医生先带她熟悉情况,五层病室,长长走道,每一间病房都安装了坚硬的防盗门。 透过窄小的探视窗户,能看到里面的病人。 有单独的,也有两三人的。 有的坐着,有的在安静睡觉,还有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比划的。 医生指着最里边的两间,“这两个在发病期,有攻击性。” “会怎么攻击?”温芸问。 “见人就扑,撕咬,捶打。”医生说:“那一个阿姨,哎,家里人没看住,跑出来了,捡了个石头砸向晨跑的路人,把人砸的满脸是血。” 医生感激道:“都不太多的志愿者愿意来精神病院的,谢谢你们了。” 温芸笑了笑,“力所能及。” 又听医生介绍了些情况,“你们是第一批,下月还会有一批志愿者过来。” 31号房的老奶奶,喜欢织毛衣。捡了两根软管塑料(怕坚硬物伤人)当棒针,硬纸壳剪成纸条作为毛线(怕勒脖子自尽),她能坐在角落,面带微笑地织一整天。 旁边的老爷爷,常说有鬼在电视机上蹲着,护士说没有,他披上被毯就要做法事。 2楼有个年轻孩子,不过十五六岁模样,青涩,纯真,目光呆滞地盯着白花花的墙壁,一遍遍重复背诵《大学之道》。 聊到他,护士很是惋惜。 被家里逼得太狠,结果中考失误,一夜之间就这么疯了。 如果说,世间百态在市井烟火中,那么,最唏嘘无力的因果,便在这另一个人间里。 志愿者生活单调,规律。 温芸从最初的忐忑、好奇,以及几丝担忧中缓过来,当她真实地面对、接触到这另一个人间时,她已经更明确地找到了答案。 于是,在一场雷雨后,燥热凉下来的傍晚。 时隔半年多,她第一次,主动拨通了赵东沿的电话。 电话接得不算快,近长嘟音的尾声,才显示连通。 温芸蹲在芬芳泥土香的路边,深吸一口气,唤他的名字。 “赵东沿,好久不见呀。” 那边,好久不见的赵东沿很轻地应了声。 “你先保持安静,认真听我说话。”温芸干脆,淡定,还略微有两分滑稽,“你必须一字一字地听清楚。” 电话另端,如她所愿地保持安静。 “赵东沿。”温芸说:“离开你的这半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看了很多风景,也找回了大部分的自己。可是这些收获,都不能让我真正踏实。你猜是为什么……喔,你不能说话。” 温芸声音有点晃,不似方才的清澈洒脱,“因为没有你。” “当我变得更好的时候,我竟然会不开心,会有遗憾。”温芸自顾自地笑了笑,笑得眼睛有点模糊,“我已经明白,与未知的可能性相比,我还是那么那么那么地想要你。” “我查了很多资料,问了很多神经科的专家,他们说你这样的可能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地雷。”温芸渐渐哽咽:“是他们的地雷,却是我……我的太阳。” 温芸手背擦了把眼泪,抬起头,盯着空旷的天,阴云薄散,露出淡淡的蓝。 她的情绪也稳定了些,迫不及待地分享,“我知道精神病人是怎么生活的,只要不是特别严重,可以药物控制,定期检查,在相对的限制里,一样可以活得很自由……赵东沿你别害怕,我已经替你探过路了,我尝试过,学习过,实践过。我懂得如何照顾生病后的你,我看到真实的病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温芸的嘴唇贴着手机,好像在亲吻爱人。 她轻声说:“相比未知的恐惧,我更想,不,我一定要抓住当下的真实!” 温芸坚定道:“赵东沿,我要抓紧你,我不放手。” 暴雨后的盛夏黄昏透澈又明亮,世界被洗净,回到最初的静宁模样。 太久没有回应。 电流的滋滋声都仿佛消失。 温芸沸腾的心一点一点冷却,膨胀的勇气被烈日干蒸挥发。 她抹了抹眼角的湿润,哑着声音叫他,“……赵东沿?” 赵东沿说,“回头。” 温芸愣了下,转过身。 几米远之处,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 赵东沿垂下手,手里握着电话,不让她多走一步,他主动走过来。 人在眼前了,温芸还有点懵,“你,你怎,怎么也在这?” 赵东沿牵住她的手,低声说:“我来这里当志愿者,万一,万一以后……我现在也能学着怎么当好一个病人,不给以后的小温老师添麻烦。” 尾声(4) 两人在病院共同完成未来半个月的义务工作。 温芸成了这一批新进志愿者的讲解员。 从病区划分,到日常活动,甚至病因的分类,温芸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赵东沿是听得最认真的一个,坐在小板凳上,有板有眼地写笔记。 温芸好奇他到底在写什么,每次投来目光,都被他有意地闪躲开。 不过,温芸已无暇顾及这种小事。 因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回去时,温芸开的车。 微妙的是,路上两人都没聊天说话。 进小区地库前,赵东沿示意她靠边停两分钟车。 赵东沿下车,朝着便利店小跑而去,很快出来,手里多了两盒东西。 温芸看清后,差点被呛到。 “你,你就这么拿在手上啊?” 虽然安全套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品,但明晃晃地拿在手里,还是很醒目的玫红色系,是不是有点太野了。 赵东沿淡淡道:“节省塑料袋,环保。” 温芸反应迟钝地点了下头。 好,你牛。 回到家。 温芸转身关门的两秒,就被推在门板上,热烈的,肆无忌惮的吻,如暴雨落。 原本想主动迎接,可发现自己力气太弱,只能变成被动迎合。 “你,你要不要洗澡,我,我里有睡衣的。” “你爸的睡衣。”赵东沿表示知道,“今晚不穿了。” “嗯?” “待会我要做的事,对不起爸爸的衣服。” 温芸听笑了。 像一个迟来修好的开关,啪嗒一响,摁亮了所有的光。 之前做过的,想做的,不敢做的事,赵东沿算是彻底体验了个遍。很离谱的一些痕迹,比如沙发椅背的小花垫布被滋润得透透的,比如岛台冰凉入脊的发颤感仍在尾椎骨回旋,比如口渴要喝水的时候,温芸从未觉得从客厅到厨房,这么短的距离,颠簸动荡让她神魂俱失。 赵东沿不能叫沿哥。 应该叫赵电机,赵野狗,赵疯子。 温芸的眼泪都被顶了出来,“你能不能……克制一点,我没你这么有经验。” 赵东沿的掌心垫着她的后颈,轻轻捏。 下头却是极其凶悍的反差。 都这么劳作了,说起话来依然稳稳的,气不带喘,眉骨凝汗,又狂又性感。 赵东沿低声笑,“冤枉,我这也是头回经验。” 嗯,他不穿温芸父亲的睡衣是明智的。 温父倘若在天有灵,可能都要被女婿此刻浪荡狂猛的形象给气活过来。 迟来,却不敷衍的第一次。 赵东沿能用嘴的,绝不用舌尖,能用尖的,绝不用手。后来温芸怎么都哼唧不愿意,那好,索性用快乐堵她,堵得盆满钵满,像涨潮下的汹涌浪花,一次次地拍打回应广阔海岸。 “小温老师……”赵东沿似乎有某种恶趣味,热衷于这样叫她。 温芸的手和腰都垂在地板,唯有纤细的双腿有气无力地搭在床沿,这靡靡之姿,像在剧透方才的剧情有多高能。 别这么喊了。 世上姓温的,今夜都不想当老师了。 最后一次的到来,是因为买的两盒已经用完。 赵东沿恋恋不舍地退出,虚抱着温芸。 两人身上都黏糊糊的,分不清是被什么糊的。 赵东沿刚服务过她的手指,轻柔地挑卷她的长发。 温芸闭着眼,累极。 可忽然,如垂死病中惊坐起,“赵东沿!我错了!” 赵东沿吓一跳,“怎么?” “那天的视频里,我让你用手握着,我当时报的尺寸数字,怎么比实物小这么多啊。” “…………” 后续情节倒是发展得出乎赵东沿意料。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温芸龇牙咧嘴,捂着右腰嚷疼。 疼得实在不行,送去医院拍片。 赵东沿这辈子都能记住医生当时的表情。 眉头深锁,语重心长的嘱咐:“还年轻,别过度消耗,要均匀分配,才能走得更久。” 温芸头都不想抬。 谁家男人啊,能把女朋友做到腰扭伤,贴了一个月膏药才好。 为了这一个月膏药,温芸挺生气的。 赵东沿舔着脸,赖在她这儿不回福城。 温芸说:“干什么,当小白脸啊。” “给你当牛做马。”赵东沿挑眉,“随便你骑。” 想想这个动作,温芸脸臊得慌。 赵东沿笑,“好好好,那我去小北那儿住。” 说走,还真就站起了身。 温芸一直忍着笑,忍又忍不严实,面色跟桃花似的,把他叫住,“造了孽就想逃,休想。早点睡,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 这是赵东沿第一次“见”岳父。 温芸父亲的黑白照选的是他大学任职时拍摄的,比过世时要年轻。 温芸带了花,赵东沿带了酒。 他双膝跪在地上,虔诚地对温父磕了三个头,敬了三杯酒。 赵东沿看着温父说:“您放心,我会替您好好看着温芸。” 温芸笑道,“只是看着?” 赵东沿说:“余生,尽我所能地爱你。” 他从不说满打满算的话,自己是这么个情况,隐形的雷铺在未来的哪一块石头下谁也不知。他无法承诺一生一世,月满则亏,他怕真有那一天,温芸会伤心。 “爸爸。”温芸也跪在地上,与赵东沿并肩。 她挽住赵东沿的手,丧气道:“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欺负我的。” 赵东沿:“……” 等等,这尺度是可以在墓园里说的吗。 见他紧张,温芸狡黠眨眼。 谁是真顽皮,一目了然。 不过,温芸还是跟父亲说了很久的话。 她这半年的生活,所见所闻,最后的最后,她坦然一笑,神色明亮,“爸爸,这是我27年人生里,第二快乐的时候……第一快乐时,是有您在。我答应您,从今以后的每一天,我,不,是我们,会越来越好。” 一定。 山里凉爽,下山至半山腰,酷暑热浪等候来袭。 有一段石阶陡,赵东沿走前面,习惯性地把手往后伸。 温芸停住,忽然想起来,问:“那天在医院,就我们当志愿的时候,我在台上讲解,你在台下一直写东西。写的是什么?” 赵东沿说:“记笔记。” “我的语速很快,你记录的动作不会很流畅。” “观察仔细啊小温老师。” 温芸一连跳下两级阶梯,赵东沿稳稳托住她。 “你别糊弄我,你是不是一边看着我一边画猪头。” “我画的小云朵。” “不信。” “我画的小奶豆。” 温芸不自然起来,干吗故意放低声音了,她的小名很纯洁的好不好。 阳光碎裂斑驳,赵东沿戴上墨镜。 好身材撑着,型男不是浪得虚名。 “我不信。”某种直觉,温芸觉得他写的一定不是这些。 “好,我坦白。”赵东沿真诚道,“我画的就是猪头。” 温芸笑着要打他。 台阶上多危险,她的腰伤还没好利索。 赵东沿不惯着,握住手腕,一个巧劲轻松把人背起来。 温芸起先还抗拒。 被赵东沿拍了拍,“可以了啊,腰是不是好了?” 温芸搂紧他脖颈,贴着他的耳朵轻哼,“你别想晚上欺负我,我爸在山上看着你呢。” “只是看着吗?”赵东沿笑。 温芸的胳膊又用力了些,心跳贴着他后背,她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此刻都离她很近很近。 “还有,要保佑他女儿的爱人,保佑他健健康康,陪我很久很久。” ——完—— 全文完 第一年。 对他俩的复合,邬源和白芮一点都不意外。 白芮说,“你们得信我看男人的眼光。” 邬源嘴欠,“是,你一般看别人家的男人的眼光都不错。” 白芮:“滚!” 赵东沿在一旁翘着腿,笑得春风满面。 白芮:“你俩什么打算,不能一直这么异地吧。” 赵东沿说:“我准备考个证。” 他报了个进修班,完成相应科目并通过考试后,能拿到类似于技术资格认定的证明。以后可以进公司,帮他们做矿山勘探类的工作。 计划与初衷是好的,为了温芸,对生活满满的奔劲。 不过,中途还是分叉了些小意外。 比如,某天在所里画图纸的温芸,收到正在上课的赵东沿的信息。 很苦恼的语气,“老师让我坐最后。” 温芸:“你上课讲小话了?” 赵东沿:“老师说我长得很好看,别的同学都不专心听课,光顾着看我了。” 温芸:“……” * 第二年。 赵东沿的印象里,这一次,是两人在一起后,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温芸外派去苏州做一个园林改造项目,饭局上认识甲方的一个男大学生。大学生对她有点来劲,很是殷勤。 晚上,温芸刚洗完澡,正和赵东沿视频。 大学生打来电话。 温芸怕是工作相关,便说先挂断赵东沿的,“你等会啊,我先接一电话。” 赵东沿随口问,“男的女的?” “大学生。” 这三字有毒,莫名其妙就捅了赵东沿的醋窝。 “你要大学生不要我?” “工作呢。” “晚上十点了,这小子有没有点逼数?” 温芸也恼火,“对,不是工作,我饿了,饿迷糊了,他请我吃宵夜!” 视频挂了,电话也不接了,温芸气得往床上一躺,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温芸胃有点不舒服,慢吞吞地起床洗漱。 她拉开门,被一团庞然大物吓得连连后退。 赵东沿坐在地上,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温芸震惊,“你,你怎么来了?” 赵东沿拎着几袋热气腾腾的食物,“昨晚你说你饿了,夜宵赶不上,我来给你送早餐。” 温芸懵了好久,“你,你……” 赵东沿抱住她,蹭着她的脸,低声道歉,“小温老师,我错了。” 温芸又无奈又想笑。 能屈能伸大丈夫,姓赵的真是把这句话展现到极致啊。 * 第五年。 邬源家的胖小子三周岁生日礼,温芸和赵东沿回福城。 小胖娃幸亏像他妈,要是随邬源就不太好办了。 温芸还抱了他一会儿,小胖娃气吞山河般的嗓门,奶呼呼地喊她:“干妈!” 温芸笑的,“给给给,红包必须给大的!” 赵东沿在不远处看着,温芸笑,他跟条件反射似的,也跟着一块儿笑。 邬源:“沿哥,你和温姐不想要一个?” 赵东沿笑了笑,“再说吧。” 知道他担心什么,“你都做了那么多检查了,都正常,真不用担心。” 赵东沿嗯了声,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别有他意。 “对了,看到白芮那有钱男朋友了吗?”邬源下巴往右边努了努,“喏,人模人样的那个,家族企业,大总裁一个,巨有钱,就是智商不太高的样子。” 赵东沿:“……” 你就直接说人傻钱多不就完了。 “白芮喜欢他吗?” “还行吧,欢喜冤家,芮姐常说讨厌他,但这一两年了,也没真不要他。”邬源悄悄透露一个秘密,“那天我看到他俩吵架,白芮说,你再缠着我,我就把你这车标给摘了。” “然后呢?” “这人傻钱多的,马上走到车旁边,自己把车标给掰了下来,递给白芮,我都怀疑他哭了,说,你要天上的星星我都给你摘,别说一破车标了。” 邬源现在想起,仍然倍感震惊,“卧槽,他那车可是劳斯莱斯啊!” 赵东沿拧拧眉心。 这不叫人傻钱多。 而是人特傻,钱特多。 * 第十年。 也是温芸和赵东沿在Z城定居的第六个年头。 2023年温芸离职时,赵东沿很过意不去,是自己拖累了她。 温芸简直意外,惊讶的表情像活泼的春雨,“怎么可能是拖累。反倒是因为你,让我更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相比安稳与表面的繁荣,我更想过慢下来的,舒展的生活。” 所以,她在Z城开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 开业那日,祝贺的鲜花花束摆满了门口。 程岭墨也有。 送的是399朵香槟粉玫瑰。 温芸签收,是大喜之日,留个体面。 签收之后,她便面无表情地将花丢进了垃圾桶。 这些不痛不痒的往事,已没有资格影响她的心情。 既往不咎是假。 但无论何时,人都得向前看。 晚上,赵东沿弄得特别凶悍。 右腿从他肩膀放下来时,温芸倒吸一口气。 像研磨用的石杵,不停变换角度,非得把她碾成粉末才罢休。 后半夜,温芸在他怀里平复心跳。 连续两个多小时的凶狠,赵东沿闭着眼,腰有点酸。 温芸:“你明早还起得来吗,要不改时间吧,下次再去福利院看孩子们。” “没事。”赵东沿翻过身,简单处理了一下,把快鼓出来的“大气球”用纸巾包裹住,丢进垃圾桶。 “明天看完后,顺便去超市。”赵东沿说:“用得太快了,这次多备点。” 温芸把被子往上扯了扯,遮住半边脸。 有资本的人,说这么中二的话,都觉得是理所应当。 赵东沿睡意袭来,下意识地想把温芸抱入怀。 但这一次,温芸不配合,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赵东沿一把扣住她继续往下挑衅的手,没好气地笑,“怎么了这是,刚才没让你满满的啊?” 温芸凑近,咬着他的耳朵说了句话。 赵东沿眉眼松动,呼吸都急促了些。 再后来,看她像条鱼似的往河水下游淌,开路劈山,摇旗冲锋。 赵东沿的那座山峰,被包裹于温芸的温泉湖泊中。 他揪住床单,手指抠得紧紧的,手臂上青筋乍现。 “温芸。” 低哑的嗓音在熔浆中炸开,赵东沿大汗淋漓,把她捞起,埋头于她的颈间沉沉喘气。 难得一次,赵东沿比温芸先睡着。 凌晨两点半,睡意最酣浓时。 温芸轻轻掀开被子,慢慢走出卧室。 书房亮着一盏小灯,低饱和度的暖黄光亮,将房间烘烤成一个暖和和的小宝盒。 温芸拉开最下面那层抽屉—— 昨日整理书籍时发现的一本笔记本,静躺在原来的位置。 之所以会留意,是因为它的封面很眼熟。 是那一年,两人在精神病院当志愿者时,赵东沿不停写记的那一本。 她当时很好奇,问他写的是什么。 他不正经地说,在画猪头。 微妙的直觉,温芸并不相信。 但时间推叠,两人共同经历了好多好多事,像电影胶片,记下最重要的情节,剩下的点滴成了锦上添花的背景星星。 挪开本子上压着的一大叠厚厚的检查单,这是赵东沿这十年里,每三个月或半年定期做的体检单。除了偶尔几张生理性的指标异常,但再复查后都会趋于正常。 他这十年,平安,健康,履行了对温芸父亲的承诺—— 活着的每一天,尽一切所能,在深深爱着温芸。 检查单里,还夹着两张手抄报。 温芸皱眉,嚯,这两张手抄报是福利院的俩孩子送给赵东沿的,后来找了半天找不着,以为丢了,原来是在这啊。 这十年。 两人默契达成共识,一直没有要孩子。或者说,以后都不会。 赵东沿母亲是孤儿,无法溯源,她的精神疾病到底是先天的,还是后天造成的。 不过不重要了。 他已深受其害,再以爱之名,去满足自己的私心,让赵东沿拿自己孩子的未来去赌概率,这不是爸爸该干的事。 温芸将遗落的手抄报摊平,放好在书桌面。 然后再次蹲下,拿起抽屉里的那本泛旧的笔记本。 打开第一页,是一些矿山探测的知识,排版工整,笔锋粗犷,这字很赵东沿。 温芸一页页地过,到中间页时,指尖一顿。 是那一年,那一日,酝酿着葱葱郁郁希望的盛夏午后。 她在台上朗朗讲解,提醒新来志愿者该注意的事项。 赵东沿在台下,认真,安静,一直写着,且不让她知道的内容—— * 如果有一天,我病发。 在病态可控之前,我选择自己结束生命。 请小温老师记住,赵东沿很爱你,爱了你很久很久。 就算我不在。 也请你继续自己的人生,请你务必,一定,过得迎风招展,热烈自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