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偏执权相后,我死遁了(穿书)》 1. 【第一章】 【第一章】 宋枕玉猝死在批改学生作文的星期一傍午。 其实她不教语文,她是教体育的,在前一周,校里唯一的语文老师提出辞职,宋枕玉被临时赶鸭子上架。 任教第一周,适逢立冬时节,她布置了一篇写冬天的三百字小作文,想摸摸学生的文字功底,结果,刚批改第一篇作文,宋枕玉就感到乳腺增生,将学生单独唤到办公室,哭笑不得地说,“‘雪大了,路边的乞丐嗷嗷待哺’,这是你造的句子吗?” 那个学生脑袋埋进羽绒服里,鼓着河豚腮,老实交代道:“宋老师,其实我不会写,就、就照抄小说上的段落了……” 宋枕玉匪夷所思,让学生将小说拿上来看看,他有些忐忑,缩着脖子装鹌鹑,宋枕玉了然,用红笔点了点他的脑袋,亲和道:“我保证不没收小说。” 学生一番踌躇,才慢腾腾地将小说递上来。 这是一本点家色彩浓重的大男主权谋文,讲的是出身草莽的主角,一步一步推翻权焰熏天的阉党的故事。 作者大概为了烘托出反派出生环境的凄凉与悲苦,遂写下「雪大了,路边的乞丐嗷嗷待哺」这种描写。 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作者的语文大概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宋枕玉潦草地翻着小说,途中在某页停留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发现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角色,是反派的后娘,不过连炮灰也不是,戏份少,也死得早,充其量只是渲染反派悲惨童年的工具人。 宋枕玉没太留意,一面将书归还,一面对学生说:“你这篇作文可能不太合格,请重写一篇给我,按照批注上的要求写。” 学生抱着作业本,红着眼眶地走了,宋枕玉有些于心不忍,但为了早日树立起语文老师的威严,她只能暂且收敛起当体育老师时好说话的性格。 中午一堆同事在办公室打麻辣火锅,有人来喊她吃饭,宋枕玉还在批改作文,就差最后三两本。 倏然之间,她的胸口蔓延上一股剧烈的疼痛。 宋枕玉疼得根本握不住笔,喉咙仿佛被一双隐形的手掐住,窒息感铺天盖地蔓延而来。 宋枕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伴随周遭一片混乱杂沓的呼喊,她的视野陡地一黑,意识断线的前一秒,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作文还没批完,她却不在了,以后谁来教这些孩子语文和体育? - 宋枕玉再睁眼时,感觉睡了一个长久的觉,身体自一片飘渺的虚无,重新坠入真实的人间,她感觉自己躺在一张绒软的褥子上,手被什么人紧紧捂住,她的指节轻微动了动。 握着她手的人,应当是上了年纪的婆子,感受到她的异动,万分幸喜,忙不迭地唤她:“姑娘,您快醒醒,快醒醒!” 漏窗间晦暝的烛火,一径逶迤入宋枕玉沉重的眼帘,她终于撑开眸,迎着一隙袅袅升腾的暗光,头一眼,便望见近前的人,穿秋香色的对襟襦裙,簪发垂髻之下,是一张泪眼朦胧的慈霭面容,应属不惑之龄,合约是个粗使嬷嬷的行相。 宋枕玉意欲撑身坐起,却是发觉躯体羸弱得很,胳膊关节处连力道也没法使,那个嬷嬷将她扶靠在引枕上,觉察她手腹薄凉,应是受了惊吓,忙赴后罩房,拣了只铜盆,打来热水,一行执着布条,替宋枕玉盥手,一行窃自揩泪,哑声哽咽道:“姑娘终算醒了,这算老天爷开了眼,要让姑娘有个活着的奔头,姑娘今后可得仔细待自己才是……” 嬷嬷替宋枕玉温着手,又侍奉她躺下,身子渐渐回温,宋枕玉的意识亦恢复几些清明,半敛眸,不着痕迹巡睃周遭处境。 丹绸挂梁,喜烛铺案,红袖添香,粉壁张悬大红囍贴,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团喜庆的景致,此处应当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婚房。 婚房内被烛火熏染得有几分郁热,宋枕玉觉得闷,欲要捋袖散热,却是望见自己正穿一袭缟素,缟素之下,又是一身霞帔描金嫁衣,这一抹红,俨似燎原烈火,火光比支摘窗外沉坠的金乌,还要烈上几分,大开大阖烧入宋枕玉眸底。 一些极是陌生的乱绪,刹那间堕入脑海,宋枕玉蓦觉头疼欲裂,指尖抵住螓首,“我这是在哪儿……” 甫一开腔,是极为年青的女子嗓音,透着股娇软的媚意,俨似仲夏里的半熟青梅,浸入凉初透的水中,漫延着玲珑琳琅的质感。但这话音又是枯槁的,像是久未开口的人,唐突地启了口。 嬷嬷忙用青釉茶盅,斟了热茶来,伺候宋枕玉润口,这晌,怅着声道,“大伯爷近岁病疴已久,使伽蓝寺的主持一算,便算准了姑娘身上的福气,说姑娘秉性纯良,命格镶金,生得一副福禄旺夫之相,这不,大伯爷月前便娶您过了伯府的门,好冲冲喜气,您也能跟着享清福,哪成想,洞房那夜,大伯爷大咯血,根本挨不住,就这么走了,说来真是造化弄人……” 话至尾梢,嬷嬷复热了眸眶,绞紧帕子,掩抑住面色上的担忧与惘戚。 红事成了白事,新妇守了活寡,这等遭际落在哪个姑娘家身上,谁不哭天抢地,甚或是,那心地脆弱些的,早就索性做个了结。 嬷嬷隔着橘橙色的火光,端视着新嫁娘的仪容,哪怕看了这般多眼,嬷嬷还是忍不住慨叹,宋枕玉还真是生了一张国色天香的好皮相。 面若敷粉,唇若施朱,一对似蹙非蹙烟笼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天然一段佳韵风华,颦笑如娇花照水,行止如弱柳扶风,这当是婀娜正好的芳华,而今却要蹉跎在这深闺之中,还教歹人觊觎—— 甫思及此,嬷嬷的口吻变得愤岔:“都怪那被猪油蒙了心的二伯爷,竟是欲对姑娘不轨!大伯爷尸骨未寒,大夫人又走得早,姑娘在长房里唯一能依靠的人,便只有小世子,只遗憾世子爷年岁尚浅,性格也孤僻古怪,压根儿不受老太夫人倚重,因于此,那二伯爷,便冠冕堂皇打起姑娘的主意,这半个月以来频繁胁迫,姑娘莫不是被迫得走投无路,也不至于……” 「投河」二字未道及,老嬷嬷便已掩面而泣。 大伯爷,二伯爷,小世子? 宋枕玉在晦暗的烛影之中慢慢瞠眸,这些称谓教她蓦觉耳熟,再结合自己此番守活寡的遭际,细细一忖,整个人姗姗反应过来。 她思绪恍惚了片晌,脑海里有个定论尘埃落定,自己应是穿书了。 穿成了先前从学生那里看来的点家男主权谋文,一个同名同姓的,连炮灰也称不上的背景角色,是反派的后娘。 在成为权焰熏天的阉宦以前,反派还只是一个幼失双亲的小世子,他的内心深处有一块尚未崩坏的净土,渴盼能交到朋友,渴盼爱意和温暖,也渴盼能被人呵护在心尖尖上。 正处于脆弱又无助的年纪,小世子却常受到族弟叔伯的欺辱与陷害,二伯爷为让自己的嫡子继承爵位,更是坏事做绝,将小世子送入阉人的手中,对其进行百般羞辱与催迫。 在这样一个众叛亲离、冷眼横观的境遇之下,小世子打落牙齿与血吞,暗发血誓,成势之后屠遍伯府满门。 后来,他果真成为了大周朝人人闻风丧胆的宦权之相,架空少帝的皇权,教阉党一家独大,又因行事喋血成性,眼不容沙,实施□□□□,被百官斥为奸党之首,百姓怨声载道,各地起义不断,其中,尤以原书男主为首,集百万民兵,一举攻破长安城,拿下大内承明殿,从此,宣告一代权宦统治政权的覆灭。 而反派小世子的后娘,与宋枕玉同名同姓的女性人物,出场极早,戏份亦是极少,在原书里只有寥寥数笔。简言之,原主是嫁到归义伯府来冲喜的,后来所生发的变故,遂如嬷嬷所讲的那般,二人没来得及洞房,大伯爷便溘然长逝,二伯爷奸邪荒淫,馋涎兄嫂之美色,百般胁迫,令其委身于他,原主抵死不从,不得不投河以明志。 原主自尽,意味着保护小世子的最后一个屏障,也消失了。 宋枕玉轻垂眼睫,静缓地审视这一袭嫁衣,心底无波无澜,她参加工作有一些年头,但因是教体育的缘由,身边所有异性皆将她当爷们,她没牵过男生的手,更未与之做过亲热的事,婚姻对她而言,还非常遥远,她时不时也会憧憬,将来娶她的男人,会是什么模样,她会穿着什么样的婚服,同他立下山盟海誓。 而今下,一切浪漫憧憬化就一身缟素,宋枕玉连爱情的影儿都没沾上,不仅没见过大伯爷的模样,莫名其妙成了寡妇,还有了一个儿子。 暮春日色渐暗,红枝烛火燃至底芯,嬷嬷持来剪子,修剪了一番烛芯,宋枕玉所剩无几的少女心,随嬷嬷一开一合的动作,而剪灭了去。 前世的记忆,翛忽之间,变作几案上博山炉间的一缕雾,须臾便散尽,取而代之地是,隶属于这个人间世的诸般情状。 这位嬷嬷姓蔡,原先是在大夫人身边侍候的,端的是忠心耿耿,原主嫁进来后,遂一心一意侍候,当自家女儿来悉心呵护。 偌大的归义伯府,老太夫人冷眼旁观夺爵之局,放任各房伯爷尔虞我诈,无数双眼睛都盯紧小世子身上的爵位,没有谁能给予几分真心真情,大抵只有这位蔡嬷嬷,是衷心待原主与小世子好的了,只遗憾,老人家到底势力单薄,人微言轻,护不了伶仃相依的母子俩。 宋枕玉阖了阖眼眸,复又静缓地睁开,在短瞬之间,她委实有些难接受自己的身份,这需要一个慢慢消化的过程。 不过,她又打心底喜欢小孩子。 当时翻阅那本小说,印象较深的,不是替天行道的草根男主,反而是这个千夫所指的大反派,他虽犯下滔天之祸,其罪当诛,但在政绩上,是有诸多革新性的功绩在的,他所提出的惠民政策,因理念之超前,远走在时代前列,教朝中保守一派根本不能理解,更不能广泛接纳,实施在民间的情状,也就弗如人意。 这样的人,就是名副其实的美强惨,做的坏事虽多,也教人恨不起来,宋枕玉翻完这本书,出于传道授业的心理,忍不住做出一个假设,要是能给予反派小世子足够的关怀和引导,他日后成为一代贤相,是不大成问题的。 见着宋枕玉苍白若纸的面容,添了几分血色,蔡嬷嬷便吩咐外间的丫鬟水月将暮食端呈上来。 这时节,堕指折胶,凛春料峭,廊庑之下结满沆砀雾凇,宋枕玉视线穿过雪色,往自家的蘅芜院逡巡而去,目色在厢院处盘桓一遭,少时,却未见着预料之中的人儿,疑绪渐起,她的手指覆在膝头处,适因问起来:“小世子呢?” 水月是负责小世子起居的,但她原先是二伯爷夫人朱氏的通使丫鬟,两年前,大夫人元氏病故,朱氏遂以分忧之名义,将水月从芦雪院调遣来蘅芜院,专门侍候小世子。 宋枕玉虽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但不消动脑也能知晓,朱氏这哪里是关心小世子,分明是在长房里塞入自己的眼线,盯梢着小世子的一举一动。 水月两手抄在襟下,漫不经心地回禀道:“方才二房的裴二少爷,延请世子爷去蓼风轩踢蹴鞠去了,这蹴鞠是个时兴的名堂儿,少爷们一般能踢上一整天,世子爷没见识过,等闲觉得稀罕,也就耽搁了暮食。” 水月对宋枕玉的态度,谈不上恭谨,这话里话外,渗透出一种凌驾其上的傲慢,宋枕玉怎的听不明白此间计较,对方表面上说是小世子没见过蹴鞠,实质上在指桑骂槐,贬谑宋枕玉那小作坊的出身。 丫鬟的态度,其实也就是二房的态度,这些人根本没将这新过门的长房新妇放在眼底。 按说这位裴二少爷裴崇,脾性随了朱氏,盛气凌人得很,常伙同族弟折辱小世子,压根儿看不起他,又怎会延其同玩? 黄鼠狼给鸡拜年,焉持好心? 宋枕玉眉心微挑,捺了捺唇角,方才水月禀话前,眸底有一抹讶色戛然晃逝,似是非常愕讶宋枕玉能醒来似的。 敢情二房的朱氏,巴不得她死去。 一个极为不妙的预感,浮显于宋枕玉的心头,她疾然反应过来,一晌吩咐蔡嬷嬷去取来两件披氅和护手炉,一晌慢条斯理下了拔步床,对水月莞尔道,“外头风沉雪重,小世子纵然玩得尽兴,也不能冻坏身子骨,我得亲自给他送件狐氅去。” 水月一听,面容上虚色难掩,见宋枕玉作势往蘅芜院外踱去,当下趋步阻拦在前,垂首道,“这种事儿怎好劳烦姑娘,交给奴婢来办就好,姑娘病体初愈,不宜再折腾了。” 阻拦她离开蘅芜院寻小世子,这丫鬟,果真有问题。 宋枕玉面容上温和的笑意,淡下去,平静发问:“朱氏究竟是如何吩咐你的?” 水月听罢,心中极是忐忑,这个新过门的小娘子,怎的会知晓她是朱氏派遣过来的人? 没来得及辩白,便见宋枕玉自袖袂之中,伸出了一截苍白纤美的手,掌腹沐浴在柔悒的烛火里,衬出温柔白皙的骨节,指根如雕琢而就的羊脂玉,随着肘腕微转,轻揽在水月的脖颈与锁骨衔接之处,这一瞬,水月的吐息变得凝滞,连心率都变得沉抑,宋枕玉揽肩的动作,极为从容端雅,只听她薄唇一翕一动: “给我吐实话,否则,我将你脑瓜子拧下,当蹴鞠踢。” 当了这么多年体育老师,她的膂力不是白练的。 对峙之间,气氛凝冻成霜,水月震悚地觉知到,身前这位娇美柔弱的新妇,有一股凛冽寒气隐隐渗出,倾轧成一片薄片锋刃咄咄逼近,教她猝然觉得毛骨悚然,俨似被一双纤细的手钳住脖颈。 这一刻,她真的相信宋枕玉会这样做。 水月吓得一下子瘫软在地,忙不迭叩首道,“二、二伯爷半个时辰前使人送小世子入宫一趟,故此,二夫人吩咐奴婢千万守在蘅芜院,莫教姑娘醒觉发现了端倪……” 近旁的蔡嬷嬷刚取来毛氅与手炉,听得此事,失色道:“教小世子进宫作甚?” “奴婢不晓得……这、这都是二伯爷与二夫人的意思,也不知是因着什么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蔡嬷嬷和水月云里雾里,但宋枕玉怎还能不明白此中关窍? 宋枕玉的心堕入湖底,去蓼风轩玩蹴鞠,不过是一道莫须有的幌子。她没料到命运会这般凑巧,自己穿过来的这一日,恰好是原书之中,反派小世子被送入宫中成为阉人的关键情节点。 在这样奇寒冻骨的天时里,历经宫刑,无异于是往鬼门关走一遭,小世子虽大难不死,堪堪拣回一条命,但成为阉人的这份耻辱,铺就他命运阴郁凄惨的底色,往后所有的恶念与暴行,皆因此而生。 一想着年岁还这么小的孩子,被绑缚在阴黯潮湿的刑房之中,马上要承受不该忍受的疼楚,宋枕玉整颗心悬了起来。 当下赶紧吩咐蔡嬷嬷:“快去备马车,我们进宫!” 2. 【第二章】 【第二章】 日薄长安城,乱云压得极低,急雪舞回风,恰是抵暮光景。 通往大内宫城的路途上,青泥灰石铺嵌的官道处,淤积了一层极厚的粉雪,四面八方循回漾曳起呼啸的朔风,汹汹风势如一条枷鞭,那悬挂于马车上的提灯,灯火在昏晦的夕色里被鞭得扭来扭去,幨帘碰撞簟窗与车辕,发出咔嚓的一迭串噪响,宋枕玉悬着的一颗心,也随那一簇豆大灯火,不辍的晃来晃去。 落雪铺天盖地,如千里银丝倾斜垂泄,浇在混乱的马车声间,路道崎岖不好走,迫得车厢颠簸无比,蔡嬷嬷尚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但见宋枕玉一副静穆之色,也跟着诚惶诚恐起来。蔡嬷嬷心思细腻如发,怕这年青的小娘子教马车震得厉害,忙从随身携带的布囊里,摸出一瓶桉油,恭谨地递呈上去,“姑娘仔细颠簸,搽些清神的油,身子骨会舒朗些。” 宋枕玉初来乍到,还有些坐不惯马车,这桉油来得恰是时候,搽匀在太阳穴,替她缓解了眩晕感,那朱红色的宫墙城堞很快出现在御道尽头,她随之追溯一回对应的情节。 今夜给小世子行阉割之事的人,是大内司礼监掌印太监段知枢,此人乃系阉党之中最高品秩的大员,当今朝庙之中的局势,正是段党一家独大,段首相掌饬一国之权柄,擅于玩弄权术,连帝王也不得不敬他三分薄面。 小世子成为阉人后,段知枢收养他做义子,小世子报仇的火焰,是段首相在旁煽动,小世子对屠遍父家满门,是段首相在旁教唆,小世子成势后实施□□,是段首相在旁怂恿。 小世子的三观,不消说,便是从段首相这里越生越歪的。 宋枕玉觉察出一丝诡谲,循旧例,行阉事的人当是刀儿匠,段知枢位极人臣,不应对这种事亲力亲为,这只有一种可能,段知枢从一早就相中小世子。 翛忽之间,宋枕玉想起二伯爷。 二伯爷官拜工部侍郎,与段首相是朝庙之上的死对头,彼此不相对付,那么,段首相认小世子为义子,这件事就说的通了,小世子不过是段首相在党争之中一块最利索的磨刀石,纵任多年之后,小世子成为权焰熏天的宦相,官职与权势,更甚于段首相,身上流的是裴家的血,但他之所行,之所思,之所为,全是段首相的缩影。 宋枕玉深吸一口寒气,她要快点寻到小世子才行。 夜色朝着深处走,俄延少顷,马车停在宫门前,这是宋枕玉第一次到大内宫城,宫城前,正有一批贩售香料的胡商牵着骆驼进宫,悠悠缓缓的曼陀铃声,回荡在廖然的风雪声里。 下车时,不经意间,宋枕玉望见近前一块巨大的四方御道上,草席铺遍城门边缘,那草席之下,是一双双冻得发紫的、枯白的脚,朔风卷地,几些衣衫褴褛的孩童,相容嶙瘦,端着碗钵行乞,看向宋枕玉的眼,泛着饿殍的幽光。 宋枕玉想起原书之中那段描写:「雪大了,路旁的乞丐嗷嗷待哺。」 书中的描写,看似荒诞离奇,竟是真实存在。 宫城之外,遍地冻死骨,大人们都死了,留下一堆柴弱的稚龄童子,身影如飘零凋叶,不知当往何处去,只能遵循求生的本能讨食。 宫城之内,妃嫔媵嫱正在甄选心仪的香料,寻欢作乐的帝王,被段党蒙蔽双目,以为外界是一派海晏河清的江山图景。 宋枕玉望罢,心中怅然,袖裾之下的指根紧了一紧。 原来,这就是小世子所生长的世道,他幼时没有爹娘照应,被族亲遗弃,被二伯爷遗弃在刑房的时候,他对亲情,应当是绝望透顶了罢? 蔡嬷嬷没来得及放下脚凳,便见宋枕玉提裙跃下马车,大开大阖奔向宫门,因是奔得疾跃,蔡嬷嬷望见新妇身上的缟素,被大幅度拂掠开来,露出藏在底下的大红嫁衣,裙裾翻滚,褶皱成海,远观上去,俨似雪原上一团绯色火焰,熠熠得教人挪不开视线。 蔡嬷嬷惊得舌桥不下,感觉这位弱不胜衣的新嫁娘,竟是与初见时有些不大一样,至于哪儿不太一样,她又说不上来,觉得那骨子里的气魄,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下时局紧迫,不宜她多想,只得亦步亦趋抱捻着绒氅跟上。 宫门前的侍卫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按说宋枕玉没有腰牌与鱼袋,根本不能进宫,但她临行前,将大伯爷的灵牌从祠堂里顺了出来,这灵牌可比腰牌管用得多,那侍卫仅是瞅了一眼,觳觫一滞,悉身瘆然。 归义伯病逝的事,在长安城无人无人不晓,但侍卫大抵是没料到,这刚过门旬月的新妇,竟会带着他老人家的灵牌来找小世子。 侍卫见过剽悍的,但从没见过这般剽悍的,一时招架不住,勉勉强强放了行,但也仅宋枕玉一人入内,蔡嬷嬷只能在宫门外候着。 侍卫吩咐来一位小黄门,让其给宋枕玉带路,小黄门身量不算高,拿眼居高临下剔了宋枕玉一眼,带路带得慢慢悠悠,宋枕玉觉得要按这脚程,估计步至刑房,小世子已被阉了不知几回,她突地意识到,小黄门应当是段党的人,嗅到异动,便有意延宕时辰。 这大伯爷的灵牌,能震住侍卫,对于阉党而言,却形同隔靴搔痒。 宋枕玉倏然停顿在宫道上,小黄门悠哉地踱步,察觉身后的人儿停下来,以为对方是要准备好处了,好让他走快点。 转过身时,小黄门唇畔的笑意尚未来得及酝酿,下一息,他的衣襟猝然被提溜上去,着履的双脚悬停在半空,小黄门瞬时觉得震悚,潸潸冷汗侵入骨髓,他个子比宋枕玉要矮,但没料到,这般蒲柳行相的女子,竟是能将他整个人提来! 这不是娇人,怕是个金刚吧。 小黄门战战兢兢一抬目,便撞见宋枕玉含笑弯弯的眉眼,“公公,看到左堤的金明池了么,只消我一松手,便将送你下地府见阴曹。” 小黄门瞠目,尖声刻薄道:“你敢!” “这四处人烟寥然,只消我手脚做得利索些,纵任皇城司带人来拷我,我便会说,公公是没仔细路上雪滑,自己跌入池里的,以归义伯之灵牌为证,皇城司没寻着铁证,不敢拿我一个妇人家如何。” 宋枕玉深深扯起唇角,语笑嫣然,“公公,您是个聪明人,仔细掂量掂量?” 说话间,她已经提人行至金明池的池畔,小黄门的脚下,便是结冰数尺的浩大冰面,小黄门尚在踯躅的时刻,宋枕玉松开了几根手指。 小黄门的身体在半空晃荡了几下,其中一只六耳麻鞋,便遥遥掉落在了金明池里,晌久,发出一记噗通的闷响。 小黄门登时吓慑得屁滚尿流,躬起背腹,颤声告饶道:“小人、小人识得一条捷径,目下便带您过、过去!……” 这厢,滂沱的碎雪,正鞭笞在刑房的漆檐上。 裴丞陵躺在屋中一张土炕里,眼睛教一块黑布条严严实实蒙住,世间黯然无光,他邃深的目色,亦是黯然无光,淡寂漠然的一张脸上,只有后槽牙紧紧绷咬的弧度。 今日有诸多跟他年岁相仿的男孩送进来,一个长相女气的绯袍大人,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那些个,皆是爹娘不要的小孩,他们爹娘为享荣华、求富贵,将他们都丢给了咱家。” “裴丞陵,你爹娘也不要你了,你二伯父觉得你是克死双亲的孽障,本要借咱家之手来杀掉你,但咱家不忍心让你受这等屈辱呐,特意前来渡你。” “过了今夜,咱家认你做干儿子,往后咱家会教你,怎么把这血海深仇,百倍奉还回去。” 裴丞陵无声地绞紧手指,他实在饿得没气力去思考,从昨昼开始,二伯父便不再让他吃东西,说要空腹入宫,他隐约猜着二伯父带他进宫的居心,二伯父以为他什么都不懂,但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从两年母亲突然病逝的那一刻起,他便有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但凡做错什么,都会被二伯父责罚,被二伯母挨打,好像他做什么都是错的。想跟族弟族妹一起读书,一起玩蹴鞠,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把他孤立起来,嘲笑他是没娘养的煞种。府里有人闯了祸,或是少了甚么东西,众人会说,“肯定是裴丞陵干的吧,没娘养的小孩,就是这么没教养。” 是从何时开始,觉得被自己遗弃了呢? 从每半个月家宴,二伯母不再准备他的碗箸,让他去后罩房和仆役一起用食开始。 从屋里不再供奉地龙和新衣开始。 从父亲娶了后娘过府门开始。 这是裴丞陵最难以想象的,也最难以忍受,父亲怎的可以背叛母亲,从府外迎娶别的女子? 而今,父亲死了,那个虚荣的女人,就该在蘅芜院中,掠夺阿娘遗留下的金银细软了罢? 一想着此处,裴丞陵齿隙绷紧,胸腔处,泅染起一片酸胀惘然。 他到底是被遗弃了。 连原来的家,也没有了。 耳畔边传了一阵规整的步履声,那人应是阉役,端来一整碗麻汤药,让他一口闷下去,灌毕,裴丞陵意识渐然变得迷糊混沌,身上的筋骨在痉挛,神经末梢随之变得迟钝滞碍,他的眼睑变得沉重。 他想起来,刚入刑房,便看到西墙立着一个大柜子,听阉役说,那处放置一柄三寸长半月型的月牙刀,月牙刀落在身上的时候,应当还是很疼的罢? 很多男孩受阉后,被悉数抬入一间间独立的炕房里,那嚎哭震天价响,在暴雪降临的长夜里,活下来的人微乎其微。 假令他受阉了,能不能活下来? 没活下来……应该也没人会在意罢。 一片昏晦之中,裴丞陵听到一阵槖槖靴声行至身前,接着,他的衣裳被剥褪开来,皮肤一寒,他感受到一阵轻微的风,是薄片锋刃撞入寒气的动响。 那一柄月牙刀,即将落下。 裴丞陵面容上淡静如水,但心里,到底有一丝害怕,躯体抽离意识,开始紧张到发颤。 落刀那一刻,他颤瑟到极点,窄窄的背反射性躬了起来,讵料,预料之中的疼楚并未降临,在这样的时刻里,猝闻一阵兀突突踹门声,紧接一声「吱呀」,门被踹开,给他行刑的绯袍大人似是停住动作,阉役的声音燥起,“你是何人,胆敢擅闯——” 话至半梢,稀薄冷寒的空气之中,砸起一记寒刀坠地的嘹响。 裴丞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有一串清越的步履声,直直奔向他,陡然间,一股清郁好闻的桉油香气,由远及近弥漫而来,眼前布条被人温柔揭开,光芒漫入眼睑,裴丞陵眼前一片恍惚。 裸在空气之中的身体,被一张狐绒毛氅厚实裹住,暌违的暖意,俨似艳阳天里的晴光兜头沐下,裴丞陵明显怔然,后知后觉,自己是被人护在身前。 ……是他的错觉吗,这人身上的气味,同母亲一模一样,还有体温,跟母亲一样温暖。 宋枕玉赶不及了,便用跑的,前世经常跑马拉松,一口气数十公里不在话下,但这一世,原主的身体委实太娇贵,她没跑上一段距离,便是一步三喘,紧赶慢赶,好歹还是赶上了。 眼见段知枢行将掣刀劈下,宋枕玉堪堪摘下一只海棠红绣花鞋,一举砸过去,鞋底沿着预定的轨道,不偏不倚,击中段知枢的月牙刀。 段知枢避闪不及,虎口一番震麻,起势受阻,那柄月牙刀便被掀飞在远处的炕上。 段知枢并刑房内几些阉役,齐齐诧了一瞬,不知这个擅闯刑房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新奇来历。 带路的小黄门见到这一幕,惊魂未定,简直是头皮发麻,归义伯新娶的填房,居然有恃无恐挡下掌印太监的绣刀。 这人不单是个金刚,还怕是个夜叉! 宋枕玉将小世子仔细裹了起来,隔着一层厚绒的氅衣,她仍旧能觉知到他在发着抖。 才十四五岁的孩子,是该沐浴在爱和温暖之中的年纪,但被拐来此处,承受不该承受的生命之重。 小世子明面上看着清冷冷的,闷声不吭,看着有些呆,可实质上,怕是早吓坏了。 宋枕玉轻微地松开他,提裙屈起膝盖,俯蹲在他身前,温声道:“别怕,今后有娘护着,任谁都不能动你,咱裴家的男儿郎,堂堂正正的活!” 裴丞陵鸦黑的浓睫,轻轻震颤了一瞬,循声抬眸望去,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见到了母亲,天寒浸浸的,酥油烛橘橙的火光,描摹在女子的脸上,泅染出一层恬淡的粉晕,肌肤教薄薄的汗水浸湿,俨似一副生动细腻的水墨古画。 这个女子,有着一张与母亲一样好看的脸,唇角牵起笑意的时候,腮上挂有浅浅的笑靥,像是一尾游动的鲤,曳动尾鳍,攒在笑意里的明媚和姝色,便咻咻剪开春波,一径地溅入他眼帘。 不过,裴丞陵一直记得,母亲的右眼眼尾有一颗红色美人痣,这个女子没有,所以,她并不是他的母亲。 这个女子,是父亲娶进门的填房,妄图取缔他母亲的位置,哪怕貌容有几分肖似,他也绝不会认可她。 裴丞陵骨子里的惕意戒备,瞬即被一股子逼了出来,挣脱开宋枕玉揽在肩膊上的手,缩在炕床上,背对着她,不理人了。 宋枕玉不知道那早逝的归义伯生得什么样,原书之中,写他曾是引无数贵女折腰的爵爷,容相翩翩如玉,气度沉着雅炼,见着裴丞陵的包子脸,宋枕玉借此可窥一斑,她觉得往后长开一些,就该是一张丰神俊逸的少年面容了。 可今下,小世子并不信任她,情愿待在这刑房之中,也不愿跟她走。 宋枕玉有法子从段知枢手上要回裴丞陵,她也能使用一些手段,将裴丞陵强硬地带回伯府。 可强扭的瓜不甜,她要小世子心甘情愿跟她回府。 为何不愿回伯府,而想要待在这水深火热之中? 想来原因也很明晰,小世子待在伯府之中,没有任何归属感,受欺负时,无人替他撑腰,受冷落时,无人护他左右,他觉得自己不受重视的,是可有可无的,对于整个伯府而言,他就像是多余的人。 宋枕玉难以想象,当生母元氏病逝,父爱缺位的时候,小世子明明还这样小,到底是怎么熬过那晦暗无光的那两年? 他一定很委屈罢。 此一刻,宋枕玉想通了小世子不肯跟她回府的心理。 这傻孩子啊。 裴丞陵的视线静静落在膝头处,身后那个人,许久没传来动静,她应当是吃了闭门羹,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罢? 裴丞陵鼻头翕动了一下,是不是所有的大人,都是这样子的,总会说好听的话来哄骗他,然后就没了耐心,原形毕露,只想利用他去为自己牟利? 亏他方才,明明生出了一丝隐微的动摇……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相信那个人,与二伯母二伯父有些不一样…… 虽然他永远不会认可她、接纳她,但她只要再耐心哄一哄他的话,他指不定可能会…… 裴丞陵思绪陷入泥沼之时,恍惚间,身上陡然一暖,宋枕玉从身后将他揽在怀中。 他眸瞳怔缩,悉身皆僵,这个人的怀抱,真的,好温暖。 这时候,宋枕玉的嗓音从脑袋上方飘下来: “你是把我当成跟二伯爷二伯母一样的人了吗?认为我把你接回去,会因为利益而丢弃你?你害怕自己抱有期待,这份期待,会再度被我糟蹋,是不是?” 一字一句,竟是都说在裴丞陵的心坎上。 “我告诉你,我不会。我虽第一次为人母,很多方面,可能会稚拙一些,但我保证,今生今世,除非我生了意外,否则绝不会弃你而去。所以,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试着信任我?” 裴丞陵整个人怔住,内心最深处某块柔软地方,被按摩了一下。 真的可以尝试信任她吗? 她真的,不会像二伯父二伯母一样,抛弃他吗? 她真的,会说到做到吗? 宋枕玉将他转向她,镶金嫁衣之下,伸出一截雪腻到发光的手, “现在,跟我回家好不好?” 裴丞陵半垂着眸,凝视着眼前的手,这是一双白皙秀美的手,看上去格外温暖,与那些牵他到这里来的手,都全然不一样。 牵上去的话,会被甩开吗? 他会被嫌弃吗? 裴丞陵眼睫轻轻颤动,连呼吸也抑制住,试探性地伸手,但心中有诸多的顾忌,伸手伸至半途,又踌躇地停下。 那一只温暖而漂亮的手,一直在悬停在他近前,仿佛在期待与他相牵。 心绪千回百转,警惕与不信任在脑海里来回拉锯,最终,裴丞陵握住宋枕玉的无名指与小指。 女子掌心腹地的温暖,仿佛自天间飘落下来的细雪,融入他的身躯,心尖上,有什么常年冷硬的东西,悄然化开,一瞬间,春回大地,草长莺飞。 3. 【第三章】 【第三章】 宋枕玉将小世子牵起带走,一众阉役见状,行将提刀驱前,却见段知枢慢条斯理扬起右袂,“都停手。” 天光昏沉,刑房四角炕头之上皆燃酥油烛,火光如刃,撬开了暝蒙长夜,宋枕玉一袭荼蘼的嫁衣,一张细腻的玉容,俨似一块千雕万琢的白釉玉璜,立在动荡的光影间,衬出柔韧坚实的纹理,段知枢在这位女子身上,看到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蕴。 宋枕玉亦在打量这位大人物。 约莫而立之年,身着绰约的绯紫蟒袍,蟒纹之下绣有桀骜飞鱼,首戴一冠金钿武弁,腰束蹀躞带,深目秀颐,一张如雪缎般干净的面容之上,透出几许温柔恬静的女气,看起来易教人顿生好感,若非宋枕玉提前知悉其底细,怕是要被这般一张脸,蒙骗了过去。 “民妇是小世子的母亲,天色见晚,小世子一直没回家,民妇心里着急,遂一路寻着此处,方才唐突了掌印,万望见宥。” 行刑途中突遇拦路虎,段知枢连细眉都未蹙半下,用白须拂子捻了捻手指,笑道:“原来是归义伯家的小娘子,咱家一直久仰闺名,今日得见,果真有先夫人畴昔的仪姿。小世子既是要回府,咱家便遣人相送一段路程,聊表失迎之礼。” 如此好说话,宋枕玉心有微讶,原书描写段知枢,其秉性如鳖,一旦咬定的东西,便绝不松嘴,小世子是送到他掌间的一块磨刀石,被她要了回去,他焉会轻易放过小世子? 宋枕玉明面上温婉承谢,心下到底留下一份心眼。 她带小世子离开刑房后,一众阉役面染隐忧,不明白段知枢的筹措,忡忡问道:“掌印就这么放世子爷回去,二伯爷那儿,当如何交代?” 风雪打湿了蓬窗,段知枢溯起那一幕,笑意淡几分:“方才发生过甚么,你们便如实禀述回去。” 小世子是一张铺开的白宣,他先发制人,在其上染就一片墨色,纵任那个悍妇把小世子接回去,又能如何? 小世子的那颗心,已经是黑的了,褪色也褪不干净,这个宋枕玉,不过是打江南来的沽酒妇,见识短浅,只懂徒用蛮劲,在施教一事上,又能补救得了什么? 等着瞧罢,小世子反水,那是早晚的事。 夜雪不知不觉落大了,送母子俩出宫的人,仍旧是先前的小黄门,历经几经周折,小黄门算清利害,一改轻慢的态度,整个人变得恭谨慎微,唯恐宋枕玉神思不虞,复提他去金明池正法。 宋枕玉的心思皆寄放在小世子身上,小孩在刑房时没着履,赤着两只柴瘦伶仃的脚,霰雪拱入他的足心,脚趾和脚踝被冻出红疮,上边趾甲生得很长了,也没仔细修剪,这是一个常年疏于打理的孩子,宋枕玉心疼得简直要化开,欲背他起来,结果伸出臂弯去,他却缄默地避开,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秾纤鸦睫之下,目色生疏而惶恐,似乎宋枕玉方才之所为,有些吓着他了。 牵住她的两根手指,大抵是小世子对她目前最大的信任。 假令「信任」折算为满分制,宋枕玉目下估计连抹零头都不够,故此,他不能接受她更多的呵护和关切,她得循序渐进才是。 “天这般冷,你赤着脚行路,不冷吗?” 裴丞陵讷怔片刻,漠然摇首,脚被冻得失去知觉,就不会感到冷了,仅不过在下晌,他穿着的狐绒毛氅下方,乍然传了一阵持久的腹肠空鸣声。 瘦小的人儿掩着肚腹,鬓发下一对绯红的耳根,彰显出窘迫的心事。 宋枕玉凝视小世子苍白无色的面容,这才想起来,二伯爷送他进宫前,饿了他整整一日,目下的光景里,小世子应当还水粮未进。 宋枕玉从袖袂之中摸出一块白芝麻烙饼,递至裴丞陵近前,柔声问,“出来接你的时候,行得仓促了些,只带来这个,你要不要吃?” 到底是十来岁的小孩,脸上藏不住心事,裴丞陵瞅见烙饼,仅一眼,瞬即挪不开视线,黑白分明的邃眸,曳出一丝剔透的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小手,几番要伸起,可又囿于什么,抬目忐忑地留意宋枕玉的神态,行止变得踯躅,最终,小手怯怯地垂下去,不敢去拿。 宋枕玉呼吸不经意滞了一滞,想起小世子在伯府里寄人篱下的那两年,负责掌饬中馈的是二伯母,她应是擅自克扣过小世子的月例,使人送来的膳食,应当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连一块烙饼也弗如,这也是为什么,小世子为何会用稀罕的眼神,看着烙饼。 宋枕玉心间一片胀麻,似教盐水泡过,在当下摊开他的小手,将烙饼稳稳妥妥地放在掌心间,“这块是你的了,尽管吃罢,不然要凉了。” 烙饼静静摊放掌心间,纤薄的饼皮散余温,白芝麻铺就的馅料里,还氤氲着诱馋的香气,裴丞陵的视线在烙饼和宋枕玉巡睃几番,终于确认她话里的真实,这才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至一半,惊觉宋枕玉在笑望自己,裴丞陵两腮一鼓一鼓的,常年结霜的眸,头一遭露出腼腆的神色,俨似一只圆绒绒的小松鼠,煞是可爱。 残昼将褪,天间露出三两浩淼的星辰,眼看快到宫门前,气氛逐渐变得温馨起来,宋枕玉隐抑住揉他腮帮子的冲动,趁热打铁,温声问,“烙饼好吃不?” 裴丞陵点点头。 “还饿不饿?” 裴丞陵下意识点点头,但顾及到颜面,很快摇了摇头。 “回府后,做好吃的给你,好不好?” 裴丞陵点点头。 历经一番交谈,宋枕玉有些啼笑皆非,“你怎么只会点头和摇头,可以说话的呀。” 裴丞陵垂下眼睑,嘴唇下瘪成一条细线,陷入持久的沉默,衬出几分惕冷的模样,仿佛宋枕玉刚才提出了一桩很过分的要求。 这样的神态,俨似藤蔓上软趴趴的毛刺,不轻不重挠入宋枕玉的胸口处,翛忽之间,她意识到一个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问题。 从刑房到宫门,从接触他的那一瞬,抵今为止,她从未听到小世子开口说过话,连只言片语都不曾有,他太安静了,安静到不寻常。 在他这样的年纪,不应当有很多话来说吗? 直至出宫门前,宋枕玉寻了诸多话题,诱导小世子开口,然而小世子给予她的反应,除了点头,便只有摇头,泰半的时间,他蜷缩在自己的安全壳里,格外安静,宋枕玉想撬开他的金口,堪比难如上青天。 远处有暮鼓钟声传来,蔡嬷嬷在马车前静候久矣,当下见着宋枕玉牵着小世子出现在宫门前,身上淋满风霜,蔡嬷嬷一直悬起的心适才落地,忙扶着母子俩上了马车。 许是稍微裹腹,怀里抱着暖手炉,身边又是可以稍微信赖的人,裴丞陵脑海里绷紧的细弦,松弛了些许,屈膝靠在车壁处,俄延少顷,在辚辚的颠簸声中,困意袭身,渐渐然入眠。 宋枕玉见他入睡都是防备的姿态,很是窝心,一行小心翼翼抱起他,手掌轻轻垫起他的后脑勺,让他舒适地枕在膝头上,一行轻声吩咐车把式,让马车驱策得平稳些。 宋枕玉没将宫中发生的原委告诉蔡嬷嬷,只是问起小世子不开口说话的事。 甫提及此,蔡嬷嬷倏然红了眸眶,“两年前大夫人走后,大伯爷常年染病,卧病在塌,根本顾不上小世子,是以,小世子没少受各房少爷的欺负……他思念大夫人,经常躲在大夫人生前的寝屋里,一个人待着,能待上一整日,也不说话,小人唤他,他反应廖然,那个时候小人意识到,小世子委实是太沉默了。” 蔡嬷嬷垂首揩泪,低叹一口气,望向宋枕玉,“不实相瞒,小人在去岁便寻大夫给小世子看过,那大夫诊治之后说,大夫人辞世打击太大,小世子心中痼疾淤积深久,才导致了失语,此疾无药可医,疗愈与否,一切得看天命……” 宋枕玉垂眸看向小世子,他纤瘦的背脊绷直,线条嶙峋,脆弱又被动地陷在她的膝窝里,似是睡得有些不安稳,他的眉锋蹙起,呼吸变得轻薄如纸片。 原来,是两年前遗留下来的痼疾吗? 那么,刚才她百般设法让他开口,根本是在为难他啊,她在不知情的情状下,往他的旧伤上撒盐,小世子虽然没有明晰的反应,但心里想必很难受罢。 宋枕玉将薄绒毛氅往小世子身上掖了掖,她不应该这般急于求成的,哪怕小世子说不了话,没有关系,也不打紧。 让他开口说话,并不是当务之急,一切要慢慢来。 比及马车踏着轱辘声回至归义伯府,宋枕玉轻轻抱起他,回至蘅芜院。院中拢共四进,中间一进是归义伯书房,东厢房是大夫人元氏生前的寝处,西厢房便是宋枕玉嫁给大伯爷的喜房,小世子住的地方,在最东边的跨院里。 归义伯秉性清寒,不曾纳妾过,填房也只有权作冲喜之用的宋枕玉,因于此,这偌大的蘅芜院,人烟极是寂寥,无异于是伯府里被遗忘的一处角落,同冷宫别无二致。 真正望到小世子所栖住的地方时,宋枕玉吐息一滞,放眼过去,一张围子帐床、一块围屏,并一角苎麻被,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宋枕玉行上前去,随意踹那帐床一只柱脚,突闻「喀嚓」一阵断裂之声,整座帐床庶几不堪重击,数块柱脚坍塌在不断泛散冷气的地面上,宋枕玉望之哂然,制床的木头早已朽蠹,也不见府内管事来更换一张新床。 她的目色在屋中细细巡睃,隆冬时节里,朔风在北墙的支摘窗冻出几块窟窿,冷风肆虐灌入,屋内教人如坠冰窟,好歹是堂堂世子爷的住处,不安置暖坑地龙也便罢了,御寒的衣裳总得有几件罢。 只遗憾,她在寝屋里逡巡一遭,愣是连个衣橱的影子都见不着,倒是撞着了几只饿死在角落里的耗子。 宋枕玉:“……” 这般蹩脚简陋的栖住环境,怕是连仆役都不如。 宋枕玉将裴丞陵暂抱至喜房里安歇,吩咐蔡嬷嬷照看,当下换上一身黎色褙子和缁色袄裙,循着原主的记忆,提裙朝着芦雪院去了。 可巧,抵院的时候,宋枕玉便见一位桂绫袄青缎掐牙襦裙的夫人,挽着妇人髻,正叉腰在轩昂壮丽的院子里,雷厉风行地给一位伏跪在地的丫鬟掌嘴,那个丫鬟不是旁的,正是水月。 水月鬓发凌乱,面颜浮肿,告饶连连。 朱氏一见着宋枕玉,便搁下掌雷,捻起近旁侍婢递来的丝帕拭了拭纤手,言笑晏晏迎上来,“哎呀,玉娘子来了,我这正训斥下人嚜,可给你见了笑话。” 朱氏说着,一晌热忱握着宋枕玉的手,一晌乜斜水月一眼,解释道:“这个蠢婢没照管好小世子,这也便罢了,竟还让你拖着病躯去宫中寻人,这可丢了归义伯府的颜面,这种玩忽职守的人,我少不得要管教一番的。” 宋枕玉略略挑起了一侧眉,朱氏三言两语,将所有罪咎推至水月身上,反倒将自己从中摘个干干净净,这番话听着关切小世子,但朱氏的态度,却是轻佻假意。小世子差点成为阉人的事,被朱氏四两拨千斤般的揭了过去。 朱氏到底是有些来头的,她母家祖上几辈都当大官,就拿她的舅父来说,是大内翰林院的太傅,是先帝的老师,现在在长安开了一座书院,桃李遍天下,德高望重得很,这朱氏自当也神气异常,下颔仰得恨天高。大夫人元氏是剑南道节度使之女,尚在世时,朱氏亦是不曾放在眼底,更遑论是现在出身微末的填房。 宋枕玉眉眼牵起笑弧,当下反握住朱氏的手,懒得扯那些弯弯绕绕,直截了当道:“我这次来,是想请二夫人将小世子过去两年克扣下来的月例,悉数奉还,我好侍候小世子的起居。” 没见过讨钱,还能讨得这般理直气壮的。 “玉娘子才刚过门,便是这般替小世子着想,多少也是为我分忧了,”朱氏摁下心底蔑然,露出一副欣慰的神态,展袖道,“此事好说,蘅芜院光有一个老嬷嬷可不行,我这儿拨一个听话懂事的丫鬟给你罢,在我身边待了四五个年头,什么伙计都干得,可比那个蠢婢好使唤多了。” 敢情这又是变相往蘅芜院安插眼线? 宋枕玉唇畔浮起一丝轻笑,进逼道:“空有下人使唤,没有银钱调度可不成,小世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衣食住行都要把好关,还请二夫人行个方便,将小世子该有的月例度支下来,否则小世子有个好歹,恐辜负大伯爷临终所托。” 宋枕玉字字句句都扣紧了归义伯,尤其是后半句话,更是加重语气,朱氏纳罕地睇了这位填房一眼,心中微有异样,但面不改笑色,“既是如此,我再多添几个仆役到蘅芜院便是,也使人吩咐厨房,近些时日多关照一番小世子。” 朱氏这番话,以退为进,将宋枕玉的话给堵死了,这可真是应了原书之中的描写,慧黠精明,算计明晰,半点亏也不给自己沾上。 朱氏正待去吩咐仆役,讵料,宋枕玉突地捏紧她的骨腕,淡声道:“仆役与月例,我全都要。” 宋枕玉骤然沉下腕力,一下子将朱氏的纤手捏得生疼,朱氏目露骇色,没想到头回打照面,宋枕玉就敢跟她撕破脸,正要厉声怒斥,却听宋枕玉漫声道:“你知道我进宫时遇着了谁么?” 在朱氏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宋枕玉娓娓道,“是掌印太监段知枢。最近年底了,吏部要考评六部官员的政绩,听闻二伯爷行将从工部侍郎擢为工部尚书,二夫人不妨想想看,若是我把你们干的这些腌臜勾当,捅到段掌印那处,让其参上一笔……” 宋枕玉驱前一步,在朱氏耳畔轻声道,“您试试想,二伯爷升迁的速度,赶不赶上他贬谪的速度?” 这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如平地惊雷,在朱氏耳屏处炸响,她被宋枕玉的气势震慑得说不出话来,这人,根本就是一头护犊的母狼啊。 朱氏张了张嘴唇,“不可能,凭你的身份,怎的可能会见到段掌印,你定是在诓瞒——” “若二夫人不信,我这便进宫去,在段掌印面前,自有说法。”言罄,宋枕玉后撤数步,转身便走。 朱氏见宋枕玉这等近乎壮士断腕般的气魄,话中不像是掺假,心间打了个突,忙追前挽留住她,“玉娘子何至于此,区区两年的月例罢了,且等我给你取来。” 宋枕玉在庭院的古柏下静候,朱氏去了一趟银库,使账房取了一定数量的月例,便踅身而返,宋枕玉掂算了一番,小世子月例是三两银子,两年算下来拢共七十二两,数目对上了,宋枕玉刚要离开,却听朱氏道:“玉娘子不是说月例和仆役都要么,这个丫鬟名唤绿橼,干活是最利索的,你不妨带去蘅芜院,好照顾小世子的起居。” 宋枕玉淡扫一眼,眼前这个丫鬟约莫双十年华,着碧荷色襦裙,一副敦厚老实的行相。宋枕玉没推拒,柔言呈谢。 临行前,朱氏低声吩咐绿橼:“给我看好宋氏,但凡有甚么风吹草动,即刻告与我知,明白否?” 今番,这个宋氏竟敢对她出言不逊,摆明想踩到她的头上,门儿都没有! 宋枕玉取回月例,翌日便拟下一份详细的单子,既是要延请成衣铺的裁缝匠,给小世子做几套四时成衣,且要去重新修葺小世子的院子,还得给他打添置一套全新的屋具。 成衣的事体,一并交予蔡嬷嬷和绿橼去操办,宋枕玉则负责修葺院子和添置屋具的事体,这些事体极耗工序,她要躬自把关。 接连半个月,宋枕玉几乎跑遍长安城所有木匠铺子,让木匠师傅看屋型、设计适龄的屋具,历经大量而详实的市场调查,宋枕玉适才发现,长安商品经济发达,但物价昂价得离奇,七十二两,她眼中的巨款,放在现实之中,仅能勉勉强强装修好院子,如果将所有的钱财都投入修葺之中,那便不能给小世子添置新衣和新物具了。 怎么办? 她要怎么做,才能保证在不超支的情状下,将目标都实现呢? 宋枕玉刚离开一家木匠铺子,转首便见到对面的木材铺子,快年底了,那个木材主估计是要回乡过年,行将清仓,目下正在低价抛售一批从南蛮进口的橡木,宋枕玉的视线在那一批橡木处,细细流连了一会儿,只消七两银子呢。 翛忽之间,计上心来。 宋枕玉走入木材铺子,将那一批橡木购置下来,她又去购置一堆笔纸、墨线和锯刀,回至伯府已是傍夕,绿橼本在院中传暮食,见着宋枕玉风尘仆仆,带了一批小山似的橡木归来,震慑得碗盅都捧不严实了。 蔡嬷嬷看到宋枕玉连用膳都顾不上,摊开墨纸笔毡,绘摹出拔布床、座椅的样式,纳罕道:“玉娘子这是做什么?” “我给小世子打一套崭新的屋具,过新年用。” 蔡嬷嬷不可置信道:“玉娘子竟是还有匠人的手艺?” 看这美娇娘弱柳扶风的,怕是连一柄锤杵都拾不起来罢? 宋枕玉有些不好意思,她记得前世九十年代,当时商品经济匮乏,家里买不起家具,她时常跟职人出身的祖父雕木做家具,桌椅柜榻,这些她都打过,上漆她也不在话下。 假令不是今午赶巧撞见木材铺子,她差点就忘了自己竟还学有这门手艺。 “嘘,小点声,我暂不欲让小世子发现,想给他一个惊喜。” 蔡嬷嬷领命走后,宋枕玉适时将小世子唤到身边,进行每日温馨问候。 “今日有没有好好吃饭?” 裴丞陵点点头。 “那晚膳吃了什么呀?” 裴丞陵小手缩入袖内,腮帮子绷得紧紧,垂眸不语。 他似乎只能回答封闭式问题,对于开放式问题,他习惯保持缄默。 宋枕玉今夜绘制屋具图,行将绘制到非常晚,眼下已过戍时光景,小孩得要早些睡,熬夜可不能长身体。 这一段时日,她都让小世子睡在喜房的床上,她则在喜床前打地铺,小世子怕生,不喜外人靠近,以他只能牵住她两根手指头的信任程度,宋枕玉还达不到能跟他共枕眠的资格。 但今夜,小世子似乎有些不一样。 宋枕玉放他去睡觉,但小世子不肯挪步,拄在原地不动。 宋枕玉感到匪夷所思,屈膝俯身,平视着他,“是不是我不在,你睡不着,你想我,陪你睡?” 小世子这半个月因饮食质量增升,原是毫无血气的包子脸,变得温润清隽,浅茸茸的睫羽形成了一个漂亮柔软的弧度,在眼睑之下聚成一个橙色浅影。 目下,裴丞陵眼睫颤了一会儿,如小鸡啄米似的,小幅度的,温吞吞的,点了点头。 4. 【第四章】 【第四章】 她会……答应陪他一起睡吗? 裴丞陵心中揣入一只小兔子,心膛惴惴,点下脑袋的一瞬,他即刻生出莫大的悔意,深觉自己有失妥当。 觉察宋枕玉在看他,这教裴丞陵视线不知该往何处放,只得垂眸望着地面。 他想要靠近她,她会不会觉得他黏人?府里的大人都喜欢独立自主的小孩,母亲生前也一直教导他,人之一生,只能依靠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 她应当也不例外,不希望他依靠她罢? 裴丞陵心绪须臾乱成一锅粥,非常害怕那滋长出来的期待,得不到理想的回馈,他补救似的,趁着宋枕玉做出回应前,便欲盖弥彰地摇摇首,脑袋摇得跟纺车似的。 他不要她陪,要她陪的话,那不就意味着,他开始接纳她了,认可她了,认为她可以代取母亲的位置吗? 不行,绝对不可以,父亲已然背叛母亲,他绝对不能背叛。 裴丞陵适才发现刚刚那靠近接触的想法,有多么不理智,他自己也完全可以睡觉,他一个人,也可以的。 一定是宋枕玉这半月以来的守候、相伴,教他生出「这个人可以依赖」的幻觉罢。 一直以来,他喜欢待在昏晦阴暗的屋子里,黑暗的环境让他拥有充沛的安全感,这样一来,任谁也寻不着他,他就不会受到欺辱。 现下,为何他会生出这样的心念? 甚至,生出这样一种,原本绝不该有的,眷恋、不舍,的念头。 ——是因为,在刑房一片昏晦的光影里,她朝他伸过来的手吗? 掌心间的温度,拥有不可思议的温暖,能将他的手完全裹住,比及她牵起他,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甩开,而是隐微地希冀,她能一直牵他,让这份柔软的温暖,在他手上,停驻得越久越好。 ——或是因为,在出宫的道路上,她给他一快温热的烙饼吗? 过去在府内,过新岁时,非常想吃一块胭脂色的艾草糍粑,但二伯母会用竹藤使劲鞭笞手心,好吃的食物轮不上他,所以,看到那一块烙饼,他竟是觉得奢侈。 真的是给他的吗,她是真心诚意、给他吃的吗,她没有像二伯母在袖里藏着竹鞭,待他上当时好掴他手心? 她果真没有这样做,而是把烙饼放在他的手上,用温柔的语气说,这块烙饼是他的,是给他吃的。 没有藏起的竹鞭,没有凶凶的责罚,只有跟母亲一样熹暖的笑靥,以及熨帖的行止。 为何对他这般温柔?温柔到……他对她委实难以保持,警惕和疏离。 知不知道,这样做,甚至也会让他催生,不该有的依赖。 这半个月以来,一直默默观察她,她不仅没有掠夺母亲的嫁妆,反而,替他从二伯母那里,争取回属于他的月例。 她完全不是,不是他预期之中的面目。 目下屋子里多出另外一人,裴丞陵竟是享受起这样的陪伴,入睡前,只消想起她在不远处,他莫名觉得好安心。 一个习惯一旦养成,遂如一株树苗在泥壤之下,生出夯实的根柢,时而久之,他竟是无法忍受过去一人睡觉的日子。 蛰伏在阴暗角隅的扑蛾,原来潜意识里,如此渴盼烛火的光与热。 他想要,殷切地想要,宋枕玉陪伴在身边,但畏惧这份期待,会被辜负,还有,怕背叛母亲。 此些敏-感又矛盾的思绪,如缠丝,搅得裴丞陵不敢直视,趁她道出拒词前,他赶紧摇首,把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扫拂入内心最深处的角落。 讵料,脑袋上方,悄然落下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宋枕玉很轻很轻地揉揉他,笑色熙和,“纠结个什么劲儿,不敢一个人睡,并不是一件不能启齿的事,你有什么事,可直接同我说。” 宋枕玉想起什么,拿起装订成册的宣纸,递至他跟前,“往后想对我说什么,可以写在纸上。” 裴丞陵半塌着眸,嘴唇一翕一动,欲从唇齿之间酝酿出话来,只遗憾,愈是想要出声,那喉管越是沉疴,仿佛教冻寒的绞索绞住,迫得他齿隙一阵痉挛,好不容易酝酿出的话辞,一下子,连着吸入的气息,湮灭于喉舌之间。 俨似嗓子上,栓就一重紧箍咒,只消有说话之念欲,喉管与肺腑,俱是生疼无比。 裴丞陵望定眼前约半截手指厚的宣纸,俄延少顷,邃目露出一丝恹然,悒悒地将其掬入怀中。 宋枕玉安抚小世子去东厢房歇下,及至身前的小人儿传了均匀呼吸声,她复起身,轻手轻脚自袖袂之中,摸出一卷软尺,稍息,尺身如淼淼云缎在床榻蔓延开去。 既然是高定款儿童房,那便要躬自量身打造。 宋枕玉丈策一番裴丞陵的身量,四尺半,约莫是一米五,照此看来,尚未达到适龄男孩该有的身高啊,真的跟一块瘦棱棱的小芋头似的,今后还得多加补补。 一灯薄照松窗月,宋枕玉踅回书房,重燃烛芯,摊平纸面,捻起吮饱墨汁的一掼椽笔,校准墨线,仔细将屋具样式绘摹而下。 食案、桌案、香案、画案、帐床、衣橱、坐具、屏风、凳墩…… 日头打飞脚似的逝去,距大年夜尚不足旬日,宋枕玉将所有屋具的样式设计出来,开始到院子里打木凿具,好在蘅芜院坐落于伯府一处偏僻角落,任凭锯木声聒噪,各房的伯爷夫人亦均闻不到。 为转移裴丞陵的注意力,宋枕玉便吩咐蔡嬷嬷,隔几日延请成衣铺的裁缝匠,到府邸里量裁新衣,也让货郎来,让小世子挑拣喜欢的玩具。 到底居于好玩的年纪,见着圆墩上的人马转轮,八宝纹纸格,玳瑁盘,小陀螺,红色佛塔,棋盒,蹴鞠,并一对小铙钹,裴丞陵的眼眸便挪不开了,原是漠然涣散的黑眼珠,俨似有了一个明晰焦距,当宋枕玉告诉他,每样都可以选时,裴丞陵没有犹豫,选定玩具堆中的蹴鞠。 对着它,他能玩上一整日,精力使也使不尽。 安抚好小世子,蔡嬷嬷却隐隐忧心起来。 相处好一段时日,她发现这玉娘子,悉身上下,竟是毫无一个闺秀该有的面目,娇滴滴的姑娘家,放着针线活不做,放着诗赋不吟,放着胭脂水粉不施,放着家常碎话不唠,放着府中夫人不去结交,放着清福不享,竟是跑去院子里,干这些危险的做活儿。 可这不是,男人才会干的差事么? 假令稍有些微不慎,出了个岔子,该如何是好? 虽说是为了小世子,但如今小世子根本不受宠,更不受那深居简出的老太夫人待见,宋枕玉讨好他,也压根儿捞不着丝毫好处。 她怎的能不为自己做好成算?究竟图个什么? 蔡嬷嬷原本还想教授宋枕玉宅斗之术,替她耙梳归义伯府各房夫人和姨娘的喜好与纠葛,毕竟,当初元氏就是因心计纯良、不谙城府,开罪了二夫人,便是吃得了许多哑巴亏。 现下,蔡嬷嬷在东廊坊添置年货时,便是听闻不少流言蜚语,说是辞世不久的归义伯,娶来一位悍妇,此人性情剽悍,貌若夜叉,胆敢一身嫁衣兀自入宫,挡了那段掌印的绣刀,人人闻之,尽皆骇然。 流言传得要多邪乎,就有多邪乎,教蔡嬷嬷焦灼怅然不已,宫里那位段掌印,可是身兼首相之位,宋枕玉进宫寻小世子之时,居然是开罪他了? 如此,这些个谤议,势必是段掌印使人散放出去,摆明不欲让宋枕玉在长安城里好过。要晓得,名声是跟在女子身边一生的事儿,假若名声臭了,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也易沦为一只痰盂,招千万唾沫星子缠身。 蔡嬷嬷吓得五内摧伤,疾然回府,将此些事与宋枕玉说了,哪曾想,宋枕玉容色不惊不变,一晌拟份上漆的单子,嘱托绿橼采买,一晌轻拭鬓角的薄汗,眸弯成月,笑靥带着动人心魄的浅金色春晖,对蔡嬷嬷道,“名声又不能勾兑银两细软,我要它作甚?” 蔡嬷嬷一噎,怔得说不出话,不得不谈,玉娘子的脾性,还真耿率呐。蔡嬷嬷只好委婉道:“可是玉娘子多少总得为小世子着想一番罢,往后他稍长大些,在外念书,万一有些个人嚼舌根,小世子必须得处处识人眼色,隐忍过活,您说是也不是?” 宋枕玉匪夷所思,略一扬眉,道:“隐忍像个什么话,定是一拳抡去,打烂那些人的天灵盖,叫他们知晓自己的利害,以后不敢在妄自乱拨弄是非才是。” 在前世,她人生第一回打架,生发在九岁那年,有个男生在她校服外套写下一堆侮辱之辞,且勒令她穿校服巡街,当其他男生看好戏、女生寻老师打小报告、或隐忍佯作无事发生时,她当场赏那个男生一巴掌,径直将他的眼镜框打碎了。事后自然请家长赔眼镜财,但此后,男生见她时,便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不敢妄自招惹。 名声不是旁人给,尊严更非旁人赐,全靠自己给,她宋枕玉字典里,就没半个忍字。她教育自己的学生,假令成为俗世意义的「乖学生」,意味着对世间之恶行「罔视、屈服与妥协」,她情愿他们学不乖。 小世子年轮尚浅,比及他念书,她自会教授这些道理。假令他为抵抗恶意而打架,她自当乐见其成,一个没打过架的男孩,人生如缺角的月,总归是不规整的。 听及此等惊世骇俗之言,蔡嬷嬷发觉那流散在长安城里的流言蜚语,除「貌若夜叉」同实况不符,其他的,都很属实。 蔡嬷嬷容色较黄连还苦涩几分,殊觉自己无颜祭拜九泉之下的大夫人,因这位玉娘子,似乎行将把小世子教坏了。 但又不得不承认,这蘅芜院有玉娘子在,添了诸多生气,更主要是,小世子似乎与以往发生不一样的变化,虽不曾开口说话,但打从玉娘子来了后,他逐渐有了精气神。 花去三日功夫,宋枕玉给所有屋具描线上漆,又耗去五日,来晾干漆面,摆置屋具与修葺院子又耗去三日,终于到大年夜,她将一切都安置妥当。 用暮食前,炮仗响了几响,院檐高缀起两只大红灯笼,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宋枕玉半蹲在来,朝藏在画屏背后的小世子,含笑招了招手。 裴丞陵换上一身新裁衣裳,绿橼让他行出来,让宋枕玉好生瞧一瞧,但裴丞陵的双脚,犹若在屏风背后生出固根,不肯挪移分毫。 水色薄帛敷就的屏风,透出一掬素淡的光,薄薄洒照于小世子拘谨的面靥上,宋枕玉敏锐发觉到,他鬓发之下的耳根,酡红得剔透,似是可以滴血出来,这教她忍俊不禁,是长了一岁的人儿了,还这般腼腆啊。 裴丞陵双手捏紧屏风的轴木,紧咬后槽牙,面容筋肉绷得极牢,过去两载,新岁皆是囫囵而过,没有烟火,也没有新衣,但今岁全然不一样,有了震天价响的爆竹,也多了……一个她。 宋枕玉嵌在无瑕夜色的中央,一袭杏色裙裳,起褶的马面裙在风雪里翩跹,俨似一只蛱蝶,幽幽窜入心扉,悉身沁出一圈白到朦胧的雪光。 不知为何,这让裴丞陵拘束起来,他穿得这身新衣,不知她看到后,会生出什么想法? 见小世子不肯过去,宋枕玉就亲自行至屏风背后,细细望了他的行装一眼。 束嵌宝银冠,着一件牙色竹纹滚镶箭袍,束蹀躞长绦,外罩银灰雪绒垂氅,蹬着苍青缎灰小朝靴,从顶至梢,都温软得不行。 宋枕玉歪头打量他的小表情:“你穿上这身好可爱,怎么不敢出来见我呀?” 居然形容他……可爱。 那俩字,俨似隐形的微小锯子,钝钝缓缓磨锯在胸口,绵软地发着难捺的痒。 裴丞陵心中有一处地方,本是寸草不生的漠野,戛然之间,落起软糯潮湿的细雨,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子夸他,连母亲,亦不曾有过。 一丝极浅的弧,就这样不受控的,自漠然的唇线边缘,小心翼翼顶出来,复被裴丞陵不动声色镇压回去。 宋枕玉见着小世子越发绷紧的面容,连一丝笑意都无,遂是问道:“是不喜欢吗?我看着挺合身的。” 裴丞陵一怔,当下摇摇首。 他没有……不喜欢。 恰恰相反,因是很喜欢,但又不欲被她察觉到——不欲教她觉察,他是如此容易被收买的人。 宋枕玉没留意到小世子内心的小九九,见他淡淡摇首,便窃自舒下一口气,起身而来,勾唇温笑道:“来,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裴丞陵眸心没来得及露出惑色,双目便教宋枕玉的手蒙住,他眼前一团黑,整个人下意识紧张起来,这种什么都看不到的感觉,教他不由想起被拐入宫中、躺在炕上被蒙住双目的时刻。 裴丞陵被动地挪步子,跟着宋枕玉,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因是看不见,其余感官被无限延展并放大,他能明晰地听到,雪霰敲动檐下琉璃风铃的脆响,鞋履碾踏在雪地里的窸窣声,她裙裳摩挲在他毛氅布料的簌簌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到了。” 及至她的手从他睫前挪离,一片橘黄暖光跌跌撞撞迎来,裴丞陵抬眸,头一眼,竟是悉身皆怔。 小小的一座院子,弥漫着好闻的白茶熏香,轻绾簟帘入内,便见一个橡木质地的插屏,绕过插屏,可以望见一张内嵌大理石戗漆桌案,一张烘漆花腿食桌,一组月牙凳,三只方墩,一个三尺高的书橱,一架绣栊重屏,一个烛架,一套碧漆香几。 庭院之中,地面开辟得很敞阔,分东西两面,各矗有橡木质地的球门,供他替蹴鞠之用。 屋内的景致,仿佛被蒙上一层温馨而不近真切的暖光,裴丞陵呼吸此一瞬愕滞住,这是,她给他打造的院子吗? 他那些不曾道出的梦,她竟是都替他逐一实现。 宋枕玉俯近身体,看着小世子虽沉默是金,但她没错漏过,他那份藏在眸底的惊艳,还有一丝没来得及掩藏的——欢喜。 从今往后,他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小院子,还有一座球场。 世间蓦然岑寂,风中渡来她温和的声音—— “别人家有的,我们小世子也必须有。” “我们小世子今后拥有的,别人家不一定有。” 5. 【第五章】 【第五章】 迢迢河汉,俨若破碎的琉璃,哐当几声,潺湲倾泄而下,裴丞陵眸底倒映出一掬流动的光,漂亮漆深的眸勾勒出乖软的弧度,见气氛煽情得差不多,宋枕玉以手支颐,言笑晏晏,“唤我一声娘,好不好?” 裴丞陵听罢,心中有一小块地方不经意凹陷下去,竟是生出不欲教她失望的念头,薄唇翕动,喉结紧了一紧,有那么一刹那,喉舌牵引住废弃久矣的声带,那种庶几按捺不住要滑出舌苔的话辞,行将迸发,却又教一阵沉疴的心悸,汹涌而剧烈地拖拽下去。 裴丞陵袖裾之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踯躅许久,最终仍旧沉默不语。 宋枕玉望毕,温柔地揉揉小家伙的脑袋,嗯哼,看来这个小家伙,还是没认可她啊,今后还得加把劲才是。 因是过新岁,用过年夜饭,宋枕玉给蔡嬷嬷和绿橼包厚利是,也给二人放了数日假,蔡嬷嬷是伯府老人,老伴老早就走了,这伯府就是自己的归宿,自然没放假的道理,而绿橼不同,她虽是从十二岁时被卖入府内,但在长安城里,也有自己的母家,仅不过,她在府内侍候有八年光景,生平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主子,不仅给了比往年多一倍的利是,还让她归乡三日。 原主子朱氏,亦不曾待她这般宽厚。 绿橼是些错愕的,反刍自己,已然在蘅芜院待有一段时候了,宋枕玉与其他房的夫人姨娘竟有诸多不同,诸如不端上位者架子,诸如也不对她颐指气使,诸如用食时,让她与蔡嬷嬷共桌。 未有预料之中百般刁难,更非像城内流传那般,秉性剽悍泼辣。 细细想来,宋枕玉待她,竟是很温仁的。 绿橼掂了掂掌心间的纹银,开始捉摸不透宋枕玉的真实意图,这位主子应当晓得她是朱氏之耳目喉舌,而朱氏过去两年,明显常苛待过小世子,是以,为何宋枕玉没寻她的茬,不伺机雪恨? 绿橼满腔长戚戚,反衬得宋枕玉君子坦荡荡。 只见廊庑之下,数盏灯笼在风雪之中飘摇,云院朱槛,缁夜映远,宋枕玉正归寝歇息,绿橼偏首注视着这位主子,宋枕玉云鬓滴翠,姿影窈窕,一行一止间,缺了深闺夫人该有的娇恬,却也生出一种独特的潇洒,进而糅成她身上无可取缔的美。 绿橼心中五味杂陈,有一种棱石击中棉絮的无力感,这般的主子,饶是要恨,也根本恨不起来,更遑论是宅斗。 夤夜时分,庭院内梧桐树淌起寒蝉鸣泣之响,绿橼自后罩房处,巡睃四遭,见是无人,遂穿过西内角门,步入芦雪院,行将同朱氏禀事。 甫一进门,却撞见二夫人朱氏正同别院姨娘发脾气,嗔斥裴仲恺又不知在哪间秦楼楚馆里醉生梦死,这大年夜,有了富贵温柔乡,竟是连家也不愿回。 裴仲恺是二伯爷的名讳,府邸各房女眷皆知其性好色,前不久归义伯刚病逝,裴仲恺便有恃无恐,打起了强占兄嫂的歹念,府中竟一时无人敢劝阻,饶是觉得裴仲恺此行过分无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办法,谁教这位爷是正三品的工部侍郎? 归义伯虽有伯爵之位,但骨子是个清高书生,脊梁骨直,不谙官场那套人情世故,死前都只是翰林院里一个七品文吏,在这样一个凭官本位说话的世道里,他不受其他族弟尊重,因于此,裴仲恺觊觎兄嫂的霸行,才会如此冠冕堂皇。 见绿橼来了,朱氏堪堪止住怨艾的话头。 “二夫人,这是宋氏近半个月以来的采买用度,请您过目。” 朱氏娇慵依靠在暖炕子上,未屏退列位姨娘,捻过单子细细一瞅,一双吊梢眸刻薄地敛起来,看至前半部分,哂然嗤笑一声:“请云锦轩的裁缝匠裁衣裳?啧,这个宋氏是攀比成性么,还真是奢侈。” 云锦轩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成衣铺子,不论是皮子用料还是手工针脚,均属上乘,造价也极不便宜,一般只有将相公侯之流的子弟才会去云锦轩定制成衣。 承袭伯爵之位的裴家,虽说也算钟鸣鼎食之门,但府内经济水平,和那些一品官二品官到底没法子比。单说朱氏,她嫁到伯府十五年,请云锦轩绣娘纺织的成衣拢共不足几件,搁在衣橱都不舍得穿,宋枕玉才嫁过来没多久,就敢给自己添置这般昂价的衣裳,穿出来是要招蜂引蝶么? 一群姨娘知晓前阵子宋枕玉开罪过朱氏,当下忙替朱氏斥讽道: “这个宋氏花钱还真是大手大脚,不懂夫人掌饬中馈的辛苦。” “当初妾身初见那宋氏,一脸狐媚相,便知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大伯爷刚去不久,她就将拾掇得这般精致,肯定是去外边偷人了罢。” …… 绿橼见姨娘们窃嚼舌头,越嚼越离大谱,叉手在襟下,出声解释道:“这些用度,都是用在小世子身上的。” 此话一出,屋中众人先是一懵,继而面面相觑,一阵尴尬微窘的无言。 竟然……是用在小世子身上的么? 那这般的开支用度,姑且也算合理,毕竟再穷,也不能穷孩子的衣食住行啊。 如此乌龙骂局,潦草地收了个尾,朱氏的容色有一丝僵冷,仿佛挑拣不出宋氏的刺,她便浑身不舒畅似的,当下淡瞟绿橼一眼。绿橼是识得眼色的,她刚刚那般替宋枕玉说话,不就是打了朱氏和众姨娘的脸了么?可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 绿橼铭记本分,忙审时度势地认错,且违心地道:“纵然小世子添了新衣,但论相容与风采的话,是连裴二少爷的半根毫毛都比不上的。” “那可不是。”朱氏宠爱儿子,听得这等奉承,愠容稍霁,目色继续在单子上逡巡,单子上的采买,大部分皆在她预料之中,但看到尾梢,一丝困惑掠过朱氏的面靥,“宋氏为何购置这般多的橡木?” 绿橼道:“给小世子打造物具所用。” 朱氏不可置信,七十二两银子,光是小世子的衣裳便削去三分又一,本以为剩下的银财,也会因添置屋中器具而采买个一文不剩,哪曾想仅耗去了不足十两银子。 宋枕玉过门前,朱氏查过她的家世底细,据说祖上三代务农,家中没出过读书人,到了她宋枕玉一代,爹娘都死得早,她很早就出来谋沽酒的营生,既是一介沽酒妇,又怎会通木匠手艺? 莫不是买了一套以次充好的廉价物具给小世子,余下来的钱财,全装了自个钱囊之中? 对,一定是这样。 毕竟,小作坊出身的下等人,不都是市侩贪财的么?竟还冠冕堂皇在单子上写橡木,依照她看,用材是劣质的草花梨罢? 朱氏神态轻蔑地啧一声,后日便是家宴了,定要寻个由头,整治宋氏这种小家子作风。 上一回气势被压得死死的,一口恶气攒在胸垒无处宣泄,朱氏这回要好生搓搓其锐气。 比及视线落在最后一项开支,朱氏阴冷的目色却有些发怔。 “舟桥榆林巷石匠铺,购置两鼎白石锁,各十五斤,宋氏这是作什么用?” 提及此,绿橼亦是难解其惑:“这个奴婢就不晓得了,不过,听闻这白石是江东山阴县出土,大抵是宋氏放在屋中,作辟邪之用罢?” 芦雪院中灯火微熹,猜疑声不辍,这厢蘅芜院内,待阖拢东厢房屋门,宋枕玉褪下外氅,行至画屏后,揭开一层翡翠薄纱,她一晌将宽大的袖袍捋起,用雪绸交叠绑缚在颈背后,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手臂,五指捻住一鼎白石锁的锁臂,意欲将其抬升起来,奈何,许是这具娇躯过于羸弱,这鼎白石锁抬至半空,撑不足片刻,便被搁置在地。 宋枕玉在前世,出于职业习性,惯于每夜举哑铃一千五百下,即便穿至这个人间世,这般的锻炼也坚决不能落下,更何况,原主身子骨本就娇嫩,这一段时日,她行路一步三喘,干木匠活,没支撑半个时辰,便要停下歇憩一个时辰,低弱的身心素质,教宋枕玉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若是哪日有人欺辱小世子,她该怎么保护好他?甚或是,那个奸邪的二伯爷来寻衅,她又该怎么保护自己? 对裴丞陵的保护欲,催生出她潜在的母性,她深深知晓,一具健康强硕的身体,是保护好这个家的坚实城堞。 自己所处的这个朝代,并不存在哑铃这种东西,宋枕玉私自做了密查,发现军中将士常用白石锁来锻炼膂力,这种白石锁同哑铃的形态差不多,造价也轻廉,一鼎只消五十文,她前几日差石匠打了两鼎,今日便送了过来。 宋枕玉决定待身体素质提上去时,一边照顾小世子,一边趁有空暇,必是要出府寻一份营生。虽说还剩下四十多两纹银,存入她所看好的一处钱庄之中,皆记挂在小世子名下,加之每个月皆有月例,这深闺之中的日子,是能够过得小有余裕,不过,宋枕玉素来不喜仰人鼻息的日子,花银子,定是要自己挣的才算踏实。 她名义上是归义伯的填房,可也是有名无实罢了。 宋枕玉身子骨并不硬实,目下举起白石锁不足二十来下,便是气喘吁吁,悉身沁出薄汗,她晓得自己有多少斤两,也再不勉强,一番濯身后,熄灯歇息。 宋枕玉将入眠时,翛忽之间,却听外间传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推门声,那推门的力道,不是一次性推开的,过程之中,添了几许小心翼翼的意味,似是不欲惊醒她,宋枕玉的眉,微不可查蹙起。 这般晚了,会是谁? 肯定不是蔡嬷嬷或绿橼,她们若要入内,事先会叩门,而这人,却是连门都没叩一下。 莫不会是二伯爷…… 宋枕玉悉身皆僵,下意识拢紧拳心,藏在衾被之中的手,探入瓷枕之下,摸着凿木用的锯刀。 这人的步履声,比预想之中的轻盈,渐然靠近之时,宋枕玉嗅着一阵清郁的雪粉气息,她在昏晦之中半撑开眸,支摘窗漏下的月色投照出榻前那人的身影,是个纤瘦的男孩身影,气质淡静沉寂,如嵌在空气之中的薄纸片似的,雪风一吹就能倒。 居然是裴丞陵。 宋枕玉缓缓松开摸锯刀的动作,因是朝着内墙侧眠的睡姿,目下她是背对着他,瞅不清他面容上的具体神情。 这小家伙,大半夜的,不乖乖睡觉,跑她这儿来作甚? 莫非是新屋新床睡不习惯? 不大可能啊,不论枕褥还是衾被,里头塞的棉花,都是寻棉花匠掸绵实的,沾床便能睡。 宋枕玉还在思索自己何处做不到位时,倏然觉知到身后衾被一角,被悄然揭开,她的左手背,被两只微凉的小手,轻轻掬起来,接着,传了一阵类似什么盒奁扭动的簌簌声响,下一息,空气里撞入一抹麻黄与赤芍的辛涩香气,裴丞陵的手指指端,捻起一团凉冽的东西,在她的掌心腹地均匀搽贴。 宋枕玉半瞠眼眸,连吐息随之凝住,小世子是在,给她的手敷药贴么? 月色犹若碎银般,静缓地淌逝,墙隅处的箭漏,在裴丞陵推门入内的那一刹,失了原有流动的秩序。 裴丞陵的瞳孔,蒙着一层揉不清的夜霜,浓卷鸦睫岑寂地抬着,面容凉如静水。 宋枕玉的手,好温暖,但触碰那掌心皮肤上,一片参差的磨伤与薄茧时,他的心,居然起了参差的褶痕。 其实,他很早觉察到了。 从让他在货郎处挑拣名堂开始,故意转移他注意力,他就觉察到宋枕玉的行止,不大对劲。 大人们为何总是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所做之事能密不透风,以为他对此一无所知? 当看到那一座小院时,他同时也望见,她掌心之上的鳞伤,以及虎口处的淤青。 最初牵起它的时刻,他感知到,那本是一双娇弱细嫰的手,手掌的每一寸肌理,从指尖到指节,从掌腹到腕部,每一寸都在彰显它的娇惯,隔着粉薄的皮肤,可隐隐窥见苍蓝的枝节状血脉,如此细滑的手,仿佛初冬的冰面,指尖碾在上面都能打滑。 能想象吗,一尊玉瓷器或一块羊脂玉,赏心悦目的纹理上,却生出了裂璺。 原本跟母亲一样漂亮匀亭的手,如被揉皱的画,揉出不该有的风霜。 绮窗空濛,皎洁的清辉,切割成,裴丞陵长久以来沉寂的心绪,被收割成一握烘暖的光。 她有必要对他这么好吗,会不会又是,为讨好他,在悄悄打着什么主意? 裴丞陵从不相信这个世间,能有人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 他看不懂宋枕玉。 她并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假令妄图取缔元氏的位置,以私吞其遗留下来的家资与嫁妆,在嫁过来的时候,宋枕玉早就该下手,而非冒着风雪去宫中救他。 他不是不可以拷问她缘由。 裴丞陵的袖袂之中,藏着一柄匕首,匕首外包裹着一团棉絮,因其藏得尤为隐秘,不曾教任何人发现。 这是入刑房时,那位绯袍大人塞给他的,并授他生存之道—— 一个人,外在的皮囊要纯良,就像一团棉絮,没什么威胁,将所有人都瞒进去后,再撕开一个细小的缺口,露出锋锐的棱角,等待反戈一击的绝佳时机,教对方毫无还手余力。 可是。 行至宋枕玉的床榻前,裴丞陵下意识摸出的东西,不是匕首,而是追风药贴。 纯良的皮囊,他戴上了。 可皮囊之下,反戈一击的念头,却在朝夕相处的时阴里,被风吹散了一半。 唯一吹不散的,大抵只余一颗朝她撞身取暖的心。 裴丞陵的力道,称得上轻柔,同是让人觉知到这些动作之中,也裹挟一些别扭的情感在里面,有那么一刻,一团温软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攀爬在宋枕玉的心尖尖上。 宋枕玉阖眸假寐,没进一步动作,毕竟裴丞陵本质是个小蜗牛,目下好不容易伸出半截触角,她怕一出声,吓得他又缩回壳里。 这块捂不暖的闷石头啊,现下,终于晓得关心娘了。 6. 【第六章】 【第六章】 转目数日,乍过立春,便是家宴。 家宴是在芍药榭里举办,这块地方坐落于蓼风轩以南、竹桥以北的地方,春拂暖榭,桥堤处,莳植大片扶疏的芍药,翠枝蘸水,处处景观,皆显小巧别致。 轩榭拢共筑有两层,第一层便属家宴铺设之地,宋枕玉是头一回亲身感受到世家办宴的阔绰,穿入一扇壮丽雕饰的月牙门,头一眼,便能见到一个赤碧戗金大匾,匾上錾刻三个斗大鎏银字式,「芍药榭」。榭中置有大酸枝木螭案,这席案是下嵌在暖炕里头的,其中,又分上首与下首,两厢摆放三十余张楠木交椅,交椅处设着石青色褥背与梅红镶花椅搭并脚踏,凭栏处,摆置数张桐漆香几,茗碗盅盏皆俱。 这般隆重的家宴,规矩与礼节,到底也比寻常的人家繁琐些,落座的次序,也自有尊贱先后。 宋枕玉牵着裴丞陵抵至芍药榭时,便是看到,这伯府之中老太夫人、四房老爷女眷,乌泱泱一众人,皆在里头告了座。 她带小世子先寻老太夫人问了安,老太夫人正在浅酌姜茶,闻了声,朝那宋氏,不温不凉地剔去一眼。 与预想之中的奴颜婢膝、低眉顺眼不同,宋枕玉虽逢十九年华,在这般大场面之下,却是泰然温笃,颦笑之间自捎风华,抬眸对视之时,老太夫人心神一怔,不知为何,她竟在此一沽酒女身上,窥见「大气」二字。 老太夫人波澜不惊,目色转而落在裴丞陵身上,朝他招招手,想好好看看他。 老太夫人是威严的人,母家是镇守在漠北的将门世家,养就强势的性子,阖府要事要亲力亲为,但年岁渐长,也就钝了火性。 膝下拢共有四子,起初最看好的,是大儿子,但大儿子天生反骨,凡事跟老太夫人逆着来,诸如,他娶的媳妇元氏,伽蓝寺方丈口中的克夫命,便极不受她待见。正所谓恨乌及乌,老太夫人对小世子是不问不管,一个病秧子和一个福薄女生出的东西,能是个什么好种? 裴丞陵牵紧宋枕玉的袖裾,静默不动,那一对漆黑的瞳仁底下,掩藏着一份萧瑟的恹寒,这位祖母经常刁难与轻慢母亲,虽看在父亲的份上,封他是世子之位,但近两年相处下来,也并不见她待他有多温厚,目下父亲逝去,老太夫人却又在众人面前,扮上一副慈霭惋惜的面目,反倒教他戒备惕然。 但眸底这份恹色,在宋枕玉望向他之前,随之烟消云散,适时换上一份纯良腼腆,裴丞陵垂落干净秾纤的眼睫,佯作怯生生的模样,朝她身后避了一避。 宋枕玉心思敏锐细腻,自然感受到小世子的抵触与抗拒,小孩子毕竟不是大人,爱憎喜好皆能掩饰得了无痕迹,他是不会平白无故抵触一个人的,除非那个人畴昔苛待过他,教他心底生出畏惧,才会生出躲避的反应。 宋枕玉一晌拢了拢裴丞陵身上的氅子,一晌对老太夫人颔首莞尔道:“久疏通问,小世子应当是畏生,这礼面,我代他问了。” 老太夫人面容之上慈色依旧,仅是摆摆手,那手势,形同驱赶一丛不入流的蚊蚋,静侍一侧的薛管事识了眼色,便引宋枕玉与裴丞陵二人,在临窗的炕头处落座。 朱氏将此景瞅得真切,见老太夫人姜茶见底,吩咐道:“崇哥儿,来,为你祖母斟茶。” 适时一个年岁十五上下的少年,着紫檀色圆领袄子,徐缓上前,给老太夫人续了姜茶,恭顺道,“祖母请用。” 这般行止,看在各房夫人眼中,皆有了不一样的意味,谁不晓得,这位名曰裴崇的少年,骁勇聪慧,将来极有可能取代裴丞陵的位置,成为伯府真正的世子爷? 宋枕玉不关心这场家宴之下的风起云涌,自古以来,世家的聚会往往俗于形式,一群故作亲昵、各具机心的人围坐席上,女子通常维持静谧之姿,在宴席的前半场,倾听各自的夫君侃谈官场里的俸禄、官品、英伟事迹,其中势头最昂扬的,非二伯爷裴仲恺莫属。 他用自豪的口吻卖弄自己,除夕之夜,官家在大内宫城齐云球场之中,召六部官员,即兴办了一场蹴鞠赛,他是斩获球彩之名,连官家亦逊色于他。 这球彩,顾名思义,是蹴鞠赛最后胜出者的头衔,端的是殊荣一枚。说起来,蹴鞠是风靡于天潢贵胄的健身时尚,更是成为京官在宅府之中彰显雄性魅力的谈资。 一众女眷没真正目睹过现场,不约而同夸赞起来,裴崇是裴仲恺的嫡子,众人便这样捧场: “平时常见裴二少爷在蓼风轩踢蹴鞠,这水平放在府中,是各房少爷也都比不上的,崇哥儿能这般厉害,原来都是二老爷教授得好。” 这厢,宋枕玉正给裴丞陵拣出鱼脍里的白刺。 “嫂嫂觉得怎么样?”裴仲恺轻荡的声音,倏然从上首座处传来。 宋枕玉抬起眼,清冷妩媚的眸,淡露一丝浅浅的惑意。 裴仲恺看她的眼神,妄肆而露骨,在家宴上直截了当询问她,态度委实轻佻,“玉娘子对我夺球彩之事不作置评,是害羞,还是不懂?” 这根本不是小叔对兄嫂该有的寻常对话。 宋枕玉淡然点了点螓首,她自然懂。 “蹴鞠传到江南的话应该很困难罢,江南的人生得矮小些,反应也不算机灵,玉娘子生得这般纤细,假令想学蹴鞠的话,我得暇时,可以手把手授你以渔。” 不仅仅是调戏,字句之中,且还裹挟男子对女子的审视与轻慢,宋氏出身于江南,谈笑无鸿儒,往来皆白丁,应该连蹴鞠都没见识过罢,门阀与见识都在井底,也便同名门闺秀无话可叙,裴仲恺觉得自己是在拯救她被孤立的困局。 宋枕玉微微锁了锁眉。 一项运动,本无性别、地域、阶级之分,它应该是属于国民的,目的是强身健体,到底是在何时,沦为一些地方贵族,尤其是男子彰显优越感的附庸? 宋枕玉记得,蹴鞠最初的起源,是锻炼兵卒之胆魄,好让众人上沙场御敌。但在大周朝的世家眼中,她生于江南,更是女子,似乎就该同府内女眷一眼,只配瞻仰男丁。 “不劳二老爷授渔,在我的家乡,蹴鞠从稚子抓起,全民普及,不论有脚没脚,皆能学会。” 宋枕玉言罄,草草结束叙话,便将注意力放诸在裴丞陵身上,她不欲让他听到,大人这些偏见与傲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一瞬,她竟是撞见小世子邃深的眸底,浮起一团沉郁之色,那是狼崽子的眼神,戾冷,深鸷,弑气极重,俨似锁定好一头猎物,行将裂开血口獠牙,不顾一切将其撕咬得粉身碎骨。 他注视裴仲恺的眼神,跟看老夫人时候的眼神,有着霄壤之别。 觉察宋枕玉看向自己,裴丞陵眸间郁色转瞬即逝,换上一副乖驯静谧的表情,小口小口扒饭,复变回了一只两腮鼓鼓囊囊的小松鼠。 这一出,比更换脸谱还要迅疾,方才那般一张神情,如博山炉袅袅升腾的雾,教雪风一拂,便散尽了。 ……这是,她的错觉吗? 这厢,宋枕玉的回答落在裴仲恺耳中,并不很中听,他有一种被轻看的感觉,冥冥之中,他觉得宋枕玉自从落水之后,不论是脾性还是气质,都变得与以往不同。 偏偏是她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愈发挑起他骨子里的征服欲。 家宴进行至尾声,老太夫人犯了头疾,由薛管事扶回照水院休息,宋枕玉本欲带裴丞陵回院,孰料,裴仲恺提议道:“此景正好,小世子不若同崇哥儿一块儿,去蓼风轩比试一场蹴鞠?” 水榭第二层是一处观景台,逢午宴毕,府中女眷通常围坐在石台处,一行消食,一行赏观蓼风轩里少爷们竞玩蹴鞠,这已经成了伯府的习俗。 宋枕玉相询裴丞陵的意见,裴丞陵藏在袖裾之中的手,已然握成拳,凸起的青筋,以摧枯拉朽之势,沿着纤细的手臂蔓延直上,淹没在袖袂之中。 方才在宴席之上,及至裴仲恺肆无忌惮地看宋枕玉时,裴丞陵心中闪过一个冲动,那便是,将裴仲恺的两只眼睛掘出来。 这是囊中之物被歹人觊觎的感觉,有一种燥郁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裴丞陵殊觉胸腔窒息,悉身的毛刺即将炸了。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习惯宋枕玉对自己的呵护,习惯她陪伴在身边,进而,他也天经地义地认为,她该是属于他的,这种感觉,等同于一头小狼在某处地方蛰伏得久,会出乎天性与本能,将此地标记为自己的归属地第一样。 目下,有人正大肆入侵他的归属地,宋枕玉行将被夺走,他要变回孑然一人,裴丞陵被触了逆鳞,他需要正式反攻了。 宋枕玉见到小世子腼腆地点了点头,眸露粼粼微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玩,是孩子最大的天性,小世子心里也渴望能与同龄人玩到一块罢。宋枕玉想起过去几日,裴丞陵自己一个人玩的孤独背影,府邸里的少爷集体孤立他,思及此,宋枕玉不由心疼。 赛制很简单,以将球踢入球门为进攻目标,但凡进球一回,可获赐一面三角幡旗,最先获得三面幡旗者胜出。 “但凡是比赛,都要有赌注,假令崇哥儿这一方赢了,嫂嫂便应承我一个条件。”裴仲恺婪婪的目色馋涎在宋枕玉身上,“反之,倘若小世子这一方赢了,我便答应嫂嫂一个条件如何?”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自然也教裴丞陵听到,他以为宋枕玉会峻拒,殊不知,她坦荡回应:“好啊。” 裴丞陵觳觫一滞,看向宋枕玉的眼神带着一丝惘然与峻沉,裴仲恺这个人,满脑恶念,她怎么能,就这般轻易答应下来? 究竟是为何…… “因为我相信你啊,”宋枕玉俯蹲身子,与男孩平视,一本正经道,“裴丞陵,你会把我赢回来的,对吗?” 宋枕玉极少会唤他全名,当自己的名讳,被对方郑重其事呼唤出来时,裴丞陵的胸口,仿佛攒有万千将飞欲飞的蛱蝶。 他生平头一回被委托。 呼吸已经轻到极致,似乎受不了被她这样温柔注视,裴丞陵别扭地挪开视线,点了点脑袋。 少爷们玩蹴鞠赛的消息,如一团泄了火的纸,不出多时传遍整座府邸,除各房女眷,就连后罩房的下人,也兴致勃勃地前来观看,俄延少顷,芍药榭里三层外三层俱是人头攒动,喧嚣非凡。 蹴鞠赛两方对垒,因是自由组队,裴崇身边很快立有三房、四房的少爷,而裴丞陵这端,形单影只,连一个伴儿没有。 “小世子那一方,仅有他一个人,怎么可能赢得蹴鞠赛嚜?” “纵然他身边多了个人,也是于事无补,毕竟对方是裴二少爷,蹴鞠踢得老好了!” 裴丞陵容色矜漠,听不到众人的议论,眼神仅是落在近前的蹴鞠上。裴崇倨傲地剪着双臂,睥睨这个哑巴一眼,并不将其放在心上。 鼙鼓一响,裴仲恺便是看到小世子的身影,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狼崽子,扑至蹴鞠上边,抢占先机后,便将蹴鞠往指定的球门方向踢,裴崇等人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须臾,裴崇很快追平,围截于裴丞陵面前,打算夺走他的蹴鞠,传给身后追上来的人,但裴丞陵仅是偏身一避,破了裴崇的包抄之局,将他们轻而易举地甩开,兀自运球前进,少顷,他抢在裴崇截道之前,成功将蹴鞠踢入球门。 裴仲恺脸上的志得意满,肉眼可见地,被那一击嘹亮进球声击碎了去。 小世子居然赢了一局。 裴仲恺心底一阵匪夷所思。 这、这怎么可能?! 裴丞陵的球技居然比裴崇要优秀,其中,也不难窥看出诸多品质,诸如敏捷、体力、谋略及心理素质,方方面面,绝对不逊色于裴崇。 觉察到各房女眷窃窃私语,裴仲恺硬着头皮保持面不改色,偏首低斥朱氏:“你平时就是这样教崇哥儿的,连一只小芋头都踢不过?!” 朱氏也颇觉不可思议,马上要进行第二场了,她只得安抚道:“第一次应当是侥幸赢了,老爷您看着便是,崇哥儿一定扳回一局。” 及至鼙鼓二度响起,裴崇一鼓作气去抢球,另外两人则去截裴丞陵的道。比及裴崇将蹴鞠踢入球门,哪曾想,千钧一发之际,裴丞陵从另两人臂缝灵巧地滑了出去,抻足拽回那个蹴鞠,动作极是敏捷,教裴崇等人均看愣了。 裴崇无意和裴丞陵对视上,对方那一双温静矜冷的漆黑瞳仁,陡然变得锋利、凶狠、冷锐、幽郁,那瞬间,裴崇俨似在凝视一匹荒原狼,此一瞬,一股颤栗疯狂往骨缝里钻,裴崇震慑得膝骨颤软,庶几想要跪地。 反应过来要去追球时,时机已晚,裴丞陵顺遂进球,获赐第二面幡旗。 宋枕玉的视线一直落在小世子身上,她平时便有意观察过他踢蹴鞠的过程,这个小家伙拥有极强的专注力与敏捷力,学习能力亦是出类拔萃,不论是抢球、夺球、运球,都很出色,也在不断突破自己的舒适区。这也是为何她会对小世子能有信心的缘由。 只消再踢三场,裴丞陵便能稳胜。 “将裴岱、裴岑换下来,我亲自上场。”裴仲恺倏然起身,眼眸变得阴森,褪下氅袍,大步朝着蓼风轩去了,芍药榭一下子沸反盈天。 “天哪,二老爷躬自出马?” “让小世子单独对抗二少爷,还有胜算,但多了个二老爷,这胜局可就有些悬……” “这一点也不公平啊,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朱氏太阳穴突突直胀,居高临下地堵住那些声音:“都给我住嘴!这场蹴鞠赛,并没规定中途不能换人,小世子有那个本事,也可以寻人来帮他,”朱氏横扫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定在宋枕玉身上,用盛气凌人的口吻道,“你说是也不是,玉娘子?” 宋枕玉并未搭理朱氏,思绪一直在裴丞陵身上,裴仲恺已经抵达蓼风轩,第三场比试开始,裴丞陵的容色,并未随着裴仲恺的到来而发生丝毫变化。 他拥有超乎同龄人的沉稳与冷静,对方阵营擅自换人,不断朝他施压,他连眉心都未曾蹙过一回,在球场继续保持卓越的发挥, 直至宋枕玉望见,裴仲恺为让裴崇夺球,竟是伺机狠狠绊裴丞陵一跤。 到底是十四五岁的小孩,力量终究抵不过一个成年男子,蹴鞠很快被裴崇顺理成章夺走,裴丞陵那一具瘦纤的身体,因惯性,重重跌倒在地面上,还被迫翻了几滚,清隽的包子脸和身上的衣裳,很快吃了一片深深灰霭,造相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似乎是跌伤了膝骨,捱延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爬了起来。 宋枕玉心脏悬停一瞬,方才裴仲恺那一跤是下了狠力,摆明是不欲让裴丞陵立起来。 这个小家伙明明摔得那么疼了,那张灰扑扑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半丝半毫的疼楚,反而隔着午夕的晴岚,朝着她露出一个柔韧的笑。 是在安抚她,说自己不痛吗? 可是,他的膝盖处已然蘸染了血丝,又怎会不痛? 小世子明明这么想要夺球,完成对她的一个承诺,却被一个无赖混子截了和,小孩的心里,又怎么不会感到委屈? 这样故作坚强的表情,极深刺疼了宋枕玉的心。 凭什么,要让小世子受这种委屈? 此时此景,芍药榭大部分的女眷和男丁,在为裴崇的进球欢呼叫好。 宋枕玉款款起身,看向朱氏:“裴二老爷擅自踹人,这应当是犯规罢?” 朱氏笑得张扬:“只消手未碰到蹴鞠,便不算犯规呢。” 宋枕玉点了点头,便是毫不犹豫转身,朝着蓼风轩疾行而去。 欺负她的孩子,眼睁睁看小家伙受欺负,对不起,她忍不了。 她的孩子,她不护谁护? 直接搴开裙裾厮杀罢。 老娘当年打足赛,你们这些瘪.孙还在玩泥巴。 7. 【第七章】 【第七章】 蓼风轩的蹴鞠比试气氛胶着,裴仲恺与裴崇,二人踌躇满志,神采飘逸,又看裴丞陵,男孩如松柏般峻直的窄背,微微绷紧屈弯,形相如陷入难厄之中,茕茕孑立,仅能无奈地蛰伏在下风。 裴崇趾高气昂地仰起下颔,挺了挺胸,遥遥剔裴丞陵一眼:“没娘养的哑巴,我有父亲罩着,但凡识相点,你就早点认输,指不定,他还能宽容大量,宽宥你和那小妇一回。” 裴崇对裴丞陵方才那一个阴鸷的眼神,委实心有余悸,但现在有父亲替他撑腰了,原本塌下去的腰杆子,目下重新捋直了去。 “慢着,比试尚未完,认什么输?” 裴崇父子顿感纳罕,齐齐循声望去,便撞见宋枕玉款款行至小世子身旁。 她不知何时变了装束,黎色裥绵褙子两截薄宽云袖,用一条雪白襻膊,利落飒然地收束于后颈纤背处,露出两截雪白匀腻的胳膊。 那藕荷色襦裙之下,随性率然内着一袭杏青色袴裤。 瘦削伶仃的足上,换下平素惯穿的织锦翘头履,取而代之地,是一对小巧的平底苎麻屩,鞋履上半部分用两根细缎,紧缚于小腿膊之处。 不仅是装束发生显著变化,宋枕玉也将披散在肩膊处的发丝,高簪成髻,露出完整的一张瓜子脸与一截纤细脖颈,这般看上去,少了往常的妩媚秾纤,添了几许撼动人心的豁达与不拘。 朱氏与一众女眷俱是瞠目,望得有些发懵。 宋氏这是什么造相? 襦裙内居然套绸裤,她,她是认真的吗? 真是不伦不类! 光天化日之下,将两条细胳膊和小腿轮廓,绽露给外男们看,更是不知礼仪廉耻! 从未没见过哪些深宅女子,竟将自己修饰成这般模样,那瓦肆里的优伶,再如何孟浪,都不曾似她这般放诞无礼! 更教众人惊憾地是,宋枕玉淡声道,“我加入世子爷这一方,襄助他一同比试。” 芍药榭先是一派短瞬沉寂,登时间,复又鼎沸起来,声势更甚以往。 众人像是看粉墨登场的戏子似的,面容之上尽是诧讶与轻蔑,宋枕玉可真是不自量力,她不拖累裴丞陵便算好的了,无人相信她能赢过裴崇父子,但她俨似一个昭彰的钩子,一时之间钓住众人的目色,她扮相与旁人不同,那等玉容,恍若灼灼出滤波的芙蕖,大抵此前从未见过这般女子,众人目露藐然的同时,也秉持着一份猎奇之心。 裴丞陵细密的鸦睫投落一片复杂的浅影,宋枕玉出现在他身边,道出那一席话的瞬间,他整个人的呼吸,变得和褶皱一样乱,这是一种惹人心悸躁动的乱。 他才不要她帮,他不允许。 他不想让她……去遭受不必要的伤害。 裴丞陵揪住宋枕玉的袖袂,把她往球场外推,那一只满是擦伤血痕的手,也是在此一时刻,教她温实地握住:“裴丞陵,你刚刚表现非常棒。” “其实,你已经将我赢回来了噢,但现在,我想让你知道,你身边,不只有你一个人,你不是在孤军奋战。” “你还有我。” 宋枕玉的嗓音很轻柔,却如惊雷,贴着裴丞陵的耳屏绽裂开,他黑澄澄的眼神,弥散着一份汹涌的滚烫,烫意从肺腑节节攀升至胸臆,他极力克制呼吸,沉默片晌,那一张包子脸上,露出一副拿她没辙的表情,温缓地点了点脑袋,同意她参加蹴鞠比试,但也将宋枕玉严严实实挡护在身后。 裴仲恺如听一桩笑闻,露出了一抹猥邪的笑,“玉娘子,我欣赏你的胆识,但身为女子,就该有自知之明,否则,休怪我不懂怜香惜玉。” 宋枕玉撇斜对方一眼,粉薄的眼睑轻掀,“裴二老爷是敦煌来的么?” 裴仲恺露出费解的眼神。 宋枕玉:“壁画真多。” 言罄,懒得再作理会,抻抻细腰,复舒活一番悉身筋络,热身毕,附在裴丞陵耳畔耳语一番,裴丞陵望了她一眼,目色有些复杂,但还是点了点脑袋。 裴崇:“父亲,那小妇是不是在和哑巴商榷计略?” 裴仲恺哂然,不以为意:“强弩之末罢了。” 午暾的一丛鎏金朗日,偏略地自穹云间斜射而来,蹴鞠静置在蓼风轩的中心位置,比及鼙鼓声幽缈奏响,裴丞陵和裴崇同时疾奔抢球。 裴崇已然感受到来自小世子身上的压迫力,双腿竟是禁不住开始发软了,但他叩紧齿隙,心底窃想,这个哑巴已经跌伤了腿,在实力上输他一截了! 两厢势力对垒之时,眼看他要抢走蹴鞠,讵料,撞见裴丞陵竟是快他一步,伶俐地将蹴鞠踢往宋枕玉的方向,裴崇明晰地看到,裴丞陵是用负伤蘸血的腿在传球。 裴崇骇然,很快明悟过来,该死,裴丞陵竟在佯作重伤,他中了他的道了! 蹴鞠顺沿一条精准利落的吊高弧线,投掷于宋枕玉的近前,她感受到一种暌违已久的沸腾,眼见裴仲恺大开大阖来铲球,宋枕玉朝右虚晃一式,动如脱兔,完美盘开他的封堵,将蹴鞠黏在足下,左盘右带,掠起一阵摧枯拉朽的风,远将男人吊在嗣后。 裴仲恺如一头鳖,自当咬定宋枕玉不松,但在接下来三番五次夺球败北后,他面容上踌躇满志之色,肉眼可见地消弭,他开始不耐烦了,意欲用雄性的身量优势,来蛮横地压制住她。 宋枕玉沉着顿步,急停,掠起细足,蹴鞠俨似蓄势待发的猛禽,走了一个侧扑,在裴仲恺僵滞如冻石的注视之中,蹴鞠震飞他的袍裾,自胯.间呼啸而去。 裴仲恺仿佛被掐紧整具身躯,面容上骤然沉痛如灰,动弹不得。他殊觉自己的下鳖似是沦为一滩支离破碎。 宋枕玉薄唇轻抿笑弧,旋身提步,策了一个倒坠金钩的地滚球,复将蹴鞠重新运入裴丞陵近前,裴丞陵已然蓄势,乘裴崇的注意力缀在父亲那处,他纵身疾去,将蹴鞠直捣球门。 伴随第三面幡帜获赐而下,蹴鞠比试,伯仲已晓。 整一座芍药榭,猝然陷入一片长久的死寂之中,所有看客的心,随着蹴鞠沾地的一刹,一起携同坠落发震。 死寂之后,震诧嗟叹之声,端的是此起彼伏,携同赏观蹴鞠赛的,不单有诸房女眷,还有整座府邸的厮役婆子,甚或是,暂居在伯府的幕僚亦是来观摩了,晌久,议论声适才陆陆续续,如镬镬之水般沸起来。 “刚刚第四场,堪称大开眼界,不论是传球和运球,都太迅猛了,我尚未得看清,就胜了!” “原是听闻小世子身心孱弱,性情煞是孤僻,本以为是个不中用的,结果,论英姿和韬略,丝毫不逊于裴二少爷啊!” “但教人拍案叫绝的,是这个宋氏女,究竟是个什么来历,竟能力挽狂澜,那蹴鞠踢得太飒然了,较裴二老爷还要出彩!” “说起来,二老爷自诩国手,吹自己胜于官家,结果,不仅仗势欺压小世子,还输给一个女流之辈,这等吃相委实太难看了!” “嘘,小点声,没瞅见二夫人的脸膛都发黄了?” 只见那芍药榭二层,氛围寂寥如霜,一众女眷与男丁见状以后,面面相觑,一阵默契地凝噎,俱是震骇不已,朱氏的容色已难堪到了极点,面容形同织布漂染一般,从涨红臻至苍白,再由苍白臻至铁青,最终成了蜡黄。 她素来仰赖的丈夫,以及悉心栽培的儿子,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一个不受宠的小世子,并一个位卑言轻的填房。 这教她的脸往哪里搁?! 朱氏尴尬又窘迫,感觉被宋枕玉无形之中,掴了一道掌雷,面颊之上是堪比皮开肉绽般的疼楚,搁在膝面的手,指甲深深恰在掌腹之中,庶几要掐出血丝来,原来,真正的跳梁小丑,竟是她自己。 其他夫人女眷,见到宋枕玉牵着裴丞陵回至芍药榭,她们态度改观了不少,至少不再有起初的轻慢或是看轻,护犊是女子的天性,宋枕玉在蓼风轩的一番行止,赢得了一些夫人的好感,她们开始有了结交的念头,但看在朱氏在场的份儿上,还不敢有所行动。 裴崇父子悻悻地缀在后面,朱氏不好叱骂丈夫,只好厉声训斥裴崇:“你怎的这般不争气!娘的脸,今次都给你丢尽了!” 裴崇面部筋肉绷紧,容色难堪,他一直以为裴丞陵这个哑巴是个软脚虾,没成想骨子里是头狼,他一直都没忘掉与他正面交锋的场景,那腿软的感觉,还一直保持迄今。 不过,真正让他刻骨铭心的是,宋枕玉在球场替裴丞陵撑腰的场面,赢了后,宋枕玉将裴丞陵抱起来,快活地兜了好几圈,各种温柔的夸辞,而他呢,在朱氏此处不仅没得到蕴藉,反而被劈头盖脸训斥一顿。 裴崇憋了片晌,赌气道:“怪我做什么,母亲你不会踢蹴鞠,那小妇……玉娘子会踢蹴鞠,还踢得特别好,有本事您也争气点啊!” 朱氏气得差点砸了茶盅,全然没料着会遭致怨怼,心底阵痛:你娘可是大家闺秀出身,自不可能学那悍妇,做这种有失闺仪的事罢?! 争吵的,从来都是女子。缄默的,从来都是男子。 裴仲恺自败北的那一刻,脸容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他极为懊悔自己主动挑起这一场蹴鞠比试,他居然会输给一个小鬼和一介弱女子,这种奇耻大辱,切忌不能传出府邸,否则教工部的同僚晓得,他这侍郎的威严就难立了。 目下,他更怕宋枕玉令他兑现赌注,此前他坚定裴崇会赢,所以才敢妄下大赌,如今沦为输家,何其羞耻! 他佯作没事人一样,意欲罢宴而去,结果,宋枕玉拦挡在前,朗声道:“裴二老爷不会不记得,您还欠世子爷一个赌注,尚未兑现罢?” 周遭的视线如铺天盖地的草箭,扎得裴仲恺如芒在背,他即刻端起大男子的架子:“不过是一场儿戏一般的比试,随口说说也就罢了,又岂能当真?” 宋枕玉莞尔道:“古者常言「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失信爽约者皆小人,裴二老爷是京官之中的大人物,想来是有言必信之人,是也不是?” 居然还掉书袋,用古人的真言来挟持他! 宋枕玉三言两语便教裴仲恺进退维谷,他的处境一时变得极尴尬,他若是不兑现赌注,那岂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反证自己是个小人了? 裴仲恺脸色僵硬,盯着裴丞陵,那眼神恨不得盯出一个深窟窿,深吸一口寒气,道:“你提个条件罢。” 裴丞陵身上裹着宋枕玉披上来的狐绒毛氅,氅棉温和,完美包藏住他潜藏在体内的戾鬼与祸心。 右手藏在宽厚袖袂的内侧,那一柄绣漆匕首,在指根之间纨成了一道凌冽的刀花。 裴丞陵眸色沉寂而湛明,假定可以的话,他希望现在用这一柄利器,取走裴仲恺两只眼珠。 但他望着宋枕玉的恬静笑靥,默了默,终是将匕首敛了回去,摸出一牍宣纸,搦笔蘸墨,写一行字,捻起纸缘,翻转过面儿,遥遥呈给裴仲恺看。 「给宋枕玉道歉」。 六个软萌的幼圆墨字,力道却如此斩钉截铁。 宋枕玉见毕,心尖梢头处,覆下一团薰暖的和风,不错啊,小世子懂得给当娘的挽尊了,没白撑腰啊。 裴丞陵提出要求以前,她心里存了些隐忧,毕竟是原书之中最大的反派人物,因出身不幸,且饱受苛待,小世子对这个裴仲恺必是攒有不浅的恨意,她也做好心理预设,倘若小世子提出了一些悖逆良善的要求,她势必要将他纠偏过来的。 今次看到裴丞陵的要求,宋枕玉表示极为欣慰。 裴仲恺见到这个要求,颇觉颜面扫地,但又有这般多的人看着,他只好硬着头皮,拉下脸道了一句:“嫂嫂,对不起,此前是我出言不逊,唐突了你,望鉴谅。” 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宋枕玉一直惦念着裴丞陵膝盖处的伤口,要带他回蘅芜院处理,行将告离,但朱氏显然不欲存心放过她,忙驱前道,“话说回来,宋氏过门有一段时日了,我们还未谒过蘅芜院,择日不如撞日,玉娘子,我们现在还有些时间,不若去蘅芜院小叙一番罢?” 若是诚心想要拜谒,早在过门后的翌日就来了,何至于延宕至年后? 宋枕玉知晓朱氏没安甚么好心,但并未推拒,便是大大方方延请众人去了蘅芜院,她且先去吩咐蔡嬷嬷备白茶,绿橼待客,她则要去取些跌倒膏药来。 方离竹桥,乍入庭院,朱氏有意带着三夫人与四夫人,去探一探小世子的院舍,朱氏想要抓住宋枕玉私吞小世子月例的把柄,在她的预想之中,只消寻到那些以次充好的劣质屋具,就相当于寻获罪证了。 另两位夫人,三夫人杜氏是抱着结交的心思,四夫人吴氏跟朱氏交好,倒跟朱氏心思差不多。 偕行而来的几位少爷,心思比较别扭,他们极少来此处,因为蘅芜院在他们眼中就是个荒僻之地,寂寥又寒碜—— 直至他们看到裴丞陵的院子内部造相,以及那一块占地极为敞阔的蹴鞠场。 院子里,案与桌、椅与凳、橱与柜、台与架,假山与花植,凡所应有,无所不有,样式新颖,又不失古雅之韵,做工极是精湛,用材是真材实料的橡木。 再去看新辟的蹴鞠场,竟是比蓼风轩还磅礴,那原本荒弃的废园,皆教宋枕玉开垦出来,场地之上,不仅可以踢蹴鞠,还可以捶丸、关扑、打马球,但在蓼风轩里,就不能这样。 朱氏见状后,整个人懵然了。 这般温馨而饱具生活气息的景致,真的是宋枕玉一手布置出来的么? 那些手工打造的案几橱榻,竟是比她斥巨资遣外头匠人打造的好要好,看得她有些自惭形秽。 朱氏发现裴崇在盯着裴丞陵的书房和蹴鞠场看,忙扯住他,命令他跟自己离开。 宋枕玉这般宠溺小世子,早晚得将他惯坏,如此纵容下去,心肯定野了,往后念书的时候,就极难训导。 女子无才便是德,宋氏连女子的淑德也不具备,更遑论是才学,待到二月份上学堂时,看她怎么教小世子功课,小世子连话也不会说,肯定也在学堂混不下去罢。 现在,赢过一场蹴鞠就嘚瑟成这样,果真是鼠目寸光的人下人。 “这都是你娘布置出来的吗?”三少爷裴岱惊叹,星星缀满眼。 比起心眼多的夫人,少爷倒没这般多弯弯绕绕,在这样的年纪,性情时常摇摆在善恶之间,前一息还充满恶意与欺弄,下一息可能就表达出良善和稚气了。尤其是男孩,看到自己所没有的东西,一言一行之中,自然会不吝表达出歆羡之意。 裴丞陵淡淡地点了点头。他对裴岱不熟,但对方未在真正意义上释放过恶意,少爷群体当中,唯裴崇马首是瞻,裴崇命令众人孤立他,裴岱怕受排挤,也一起孤立,但现在,他对裴丞陵院子和蹴鞠场的羡慕,全然打败了排挤的恐惧。 “哇,那你娘好厉害!”裴岱道,“我以后可以来找你玩吗?你的蹴鞠场比蓼风轩还要大。” 裴丞陵那贫瘠的虚荣心,此刻如稻田的麦穗,受到淋漓饱满的灌浆,他心情暖烘,故作沉静地接受了这些羡慕,全然不知,自己竟是接受了宋枕玉被外人称为他母亲的称谓。 但他同时也高冷着一张脸,不太想答应。 这样的地方,只属于他和宋枕玉,怎么能容忍外人来? 他只想让宋枕玉的眼神落在他自己身上,让她去看别的小孩,他就莫名不悦。 宋枕玉已经拿着跌倒药膏,坐在庭院廊庑下,朝他招手。 裴丞陵露出一副「以后再说」的表情,朝着宋枕玉走过去。 更确切而言,他的行姿,俨似是朝着主人奔腾而去的小狗。 宋枕玉发现有少爷来主动寻裴丞陵搭话了,感到宽慰不已,小世子终于不是形单影只的人了。 将裴丞陵的小腿放在她膝上,悉心上完药后,给他揉了揉膝盖骨,说:“蔡嬷嬷买了一条鳜鱼,今晚邀请三少爷来蘅芜院一起吃饭,怎么样?” 裴丞陵立刻惕着一张脸,生出了一丝危机感。 宋枕玉见他扁嘴,以为是在表达不喜欢吃鱼的意思,遂轻轻戳了戳他的脑袋,意有所指地说:“吃鱼鱼对身体很好,可以长高高噢。” ——这是嫌弃他个头矮吗? 裴丞陵笃定,宋枕玉一定是将他和裴岱做身高对比了。 裴岱确实比他高,但也就高那么一丁点而已。 裴丞陵眸色黯了黯,瞬即鼓起金鱼腮,在只准宋枕玉看见的视野里,露出一丝委屈的小表情。 或许正是因为个头矮,才会被她当成小孩罢。 裴丞陵心中生出许多难以言喻的心绪,一种不想被她当做小孩的念头,是前所未有的明晰与强烈,他虽然不懂这种念头为何凭空冒出,竟是毫无任何预兆可言。 好想成为男人啊。 8. 【第八章】 第八章 新岁俨似浮光掠影般,溘然而逝,蘅芜院恭送银装素雪,迎来雕栏玉砌般的春景,春蝉嚣叫,垂檐之下可见泥燕双飞、碧植娆娆,空气里的雪凛之气,教清澄暖熙的暖日取而代之。 长安城内下过几场沛雨后,相当于春假结束,宋枕玉开始筹措起裴丞陵上学堂念书的事。 开蒙以前,裴丞陵一直忙着长高。宋枕玉不仅让其膳膳食鱼,且在庭院之中,用剩下橡木精细地修筑了一座单双杠,意在拓炼其臂肌及身体素质,否则那一具纸人似的身板,风一掀就倒,也易染风寒。裴丞陵未见过单双杠,宋枕玉遂是真切地示范一遍动作,小家伙悟性极强,少时学得有鼻子有眼儿。每日一百个引体向上,并非硬性需求,但裴丞陵竟是真的坚持下来,看来对长高这一回事,他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追寻。 二月开春上旬,宋枕玉拿软尺裁他的身量,诧讶地发现,竟是新生了整整两寸,俨似跟疯长的笋节似的。 裴丞陵的身量和轮廓,不知不觉间,已从男孩过渡到少年,锋锐峻隽的五官,孕育得愈发分明,面容褪去旧时的稚气与圆润,开始有了立体的棱角与锋芒,身量修直坚实,从一株松苗长成一棵松柏,可见未来的参天之势。宋枕玉明晰地记得,在最初,裴丞陵的个头只到她的琵琶骨,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他快要跟她齐高了,站在她面前的时候,犹若一头成年的狼崽子。 虽然不用再蹲俯身体同他说话,但在大周朝之中,男孩长成少年,也意味着一份责任的到来,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普遍有读书的责任,为今后的科举做准备。 在此之前,宋枕玉在戗漆桌案之上,铺放了文房书籍、道释经卷、尺秤刀剪、升斗戥子、女工针线,让裴丞陵按自己的喜好拣选。 裴丞陵迷惘地望定她,不解其意,未有进一步动作,宋枕玉莞尔道:“假令喜欢读书,你可以拿起文房四宝;喜欢岐黄之术,可以拿起戥子;喜欢纺织刺绣,可以拿起女工针线——” 在裴丞陵怔忪的注视之下,宋枕玉将他牵至近前,笑靥温实而坦荡,“这是你人生的抓阄,一切由你自主选择。” 裴丞陵的目色里,出现了一种困惑与迟疑,宋枕玉读懂了,耐心解释道:“也许在裴家里,很多长辈认为念书科举是天经地义之事,但我不希望你这么想,它只是万千活法之中的一种,同理,封官加爵也不是论英雄的唯一标准。裴丞陵,我希望你叩问内心,你真正喜欢什么,你想成为什么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想成为铁匠,或是成为商贾,全无问题,只消你喜欢并把这一行持之以恒地做好,我都替你感到骄傲。” 从未有人对裴丞陵说过这样的话。 不论父亲还是母亲,都在潜移默化地敦促他,身为男儿,参加科举考取功名,这才是生而为人的最大意义,然而,目下有这样的一个人,对他说,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可以不走同龄人皆在走的路。宋枕玉没有将他当成世子爷,而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平等位置的友朋。 这样的心情,简直难以言喻,堪比五味杂陈。 裴丞陵的视线在一众物具之中逡巡,最终拣起了文房书籍。 “喜欢读书做文章?”宋枕玉心中了然,这是在预料之中的事,虽然已然知晓结果,但她并不欲褫夺裴丞陵选择人生路的资格与权利。 裴丞陵面上一份腆然之色,鸦黑的眸浮现出一抹希冀,露出了上学堂的祈盼。 他真的,可以读书吗? 正是这样一个求学若渴的眼神,让宋枕玉整一颗心,如初春的豌豆荚似的,随之化开了。 既是要念书,那端州的砚、宣州的纸、湖州的笔、徽州的墨,都得备齐了。宋枕玉又差云锦轩的裁缝匠,裁量了两套靛青色圆领襕袍,送上府来,让裴丞陵马上换上,若是尺寸小了或是尺寸大了,还得使人拿回去再修裁一番。 在浓重的灯影之中,少年着一身钟灵毓秀的襕袍,朝着宋枕玉款款行来,他的面容清隽出尘,温实清瘦的肩膊撑起轻薄的外衫,蚕丝面料衬得他身量轩挺,雪白长纱内搭,下方一条苍青色蹀躞带熨帖地收束于他腰侧,周身皆是盈煌灯火,继而描摹出他纤尘不染的气质。裴丞陵沉默看宋枕玉的时候,气质就显得孤拔而遗世。 畴昔避在屏风背后不肯出来的男孩,现在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了。 绿橼在近旁赞道:“越来越有大伯爷的风姿了。” 宋枕玉笑眼弯弯地凝视一番,倏然,眼神落在了裴丞陵的前襟处,行至他的近前,一晌看着他的脖颈下方的位置,一晌促狭地道:“这般大的人了,怎的连右衽都系错?” 大周朝生员的衣饰制式,与北宋极为相近,前襟普遍朝右内掩,襟带也惯于缚系在右掖,裴丞陵平日所穿的,皆是以左祍为主的直裰与袄子。 言讫,宋枕玉顺手调整了少年系于右肩的纱带,替他仔细整理一番外衫。因着这样的动作,两人近在咫尺,宋枕玉说这番话时,眸色里光泽温润,胭脂色的唇,浅浅抿起一丝笑弧,五官明媚生动,流眄生情,一抹笑靥形似入了画来。 裴丞陵以前穿衣整衫,皆是自己操劳,他素来不喜旁人的亲近与肢体接触,蔡嬷嬷和绿橼只能服侍他的起居。 可是,比及宋枕玉朝他走近之时,一阵好闻的桉油香气弥散而来,少年那风平浪静的心,掀起骇浪,心壁之间似乎有一团棉絮正不断膨胀,拱蹭在心窝间,充溢着一种饴糖拔丝的感觉,那被她温腻指尖碰蹭过的衣衫布料,布料连贴的颈肩肌肤,俨似经烈火燎烧,温度寸寸攀升,教他生出了一份近似于贪妄般的眷恋。 不忍心她替他整衣的动作,就这样短瞬结束。 宋枕玉理好了右祍,想起还有重要的事,遂是抬起眸来。 裴丞陵适时垂眸,露出规矩深静的模样,秾纤夹翘的睫羽掩藏住眸底的真实情绪。 宋枕玉道:“上学的话,要认识很多字,读很多的书,我给你探探底,好不好?看你能认得多少字、读多少书、算多少数。” 摸底子,姑且也算是入学考试了。 伯府内的少爷们,统一在灞桥西岸的关中书院念书,这是隶属于国子监下辖的学校,乃属国立书院之一,长安城的七品以上的官员子弟,囊括士族子弟,都在关中书院读书,入学前两日要进行一场开考,科目拢共三门,算术历法、四书五经和武艺。 关中书院是长安城最好的学校,教书的塾师都是翰林院太傅与资政殿大学士,师资阵容极为强悍,若是想在这样的学校念书,对学生资质的要求,肯定是非常高的。 宋枕玉带着裴丞陵走入书房,先考察他的算术历法。 “九乘九等于几?” 裴丞陵写:「八十一」。 宋枕玉加深难度:“三十八乘七等于?” 裴丞陵不假思索地写:「二百六十六」。 “六十九乘十四?” 裴丞陵没有丝毫停顿:「九百六十六」。 宋枕玉匪夷所思,“……五百四十九乘三百四十五?” 裴丞陵平静如水,继续写下答案,宋枕玉自己也算了一下,这位六位数的答案,完全正确。 似乎觉察到她惊艳的眼神,裴丞陵削薄的唇角有朝上抿起的弧度,但很快又泯灭了去,一霎地转变为谦恭低调的神色,仅是指了指搁放在书橱里的两扎书,宋枕玉循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管仲的《中华算经》以及《周髀算经》,被他在过去几年孤寂的时光里,翻来覆去地看,纸页生出妊娠纹般的泛黄纹理。原来算术、定理等所有知识点,都被他提前吃透了啊。 宋枕玉夸他勤奋好学的同时,也心疼起来。 轮到四书五经。 宋枕玉抽了传世比较广的篇目,只要求默写文段,没成想,这个小家伙竟是将一字不落,将抽查到的九篇文章悉数默写下来,她不过是随机抽查,他居然能通篇默写。 宋枕玉默契地不再详问,去书橱之中翻出九本书,果然,书页被翻到陈旧。 这一刻,宋枕玉在裴丞陵身上看到了厚积薄发的影子,他不是仲永,也并非天资聪颖,他只是个愿意扎实下苦功的人。 剩下最后一门武艺,她没有去摸底,每日看他引体向上一百下,就可窥一斑了。宋枕玉有十成的把握,裴丞陵一定可以顺利在关中书院读书。 转目延宕三日,刚下过一场天青色春雨,穹色空濛,到了关中书院招生考的日子。 宋枕玉带着裴丞陵,穿过昆明池,折过灞桥,拐入一条汉白玉色的古雅御街,垂柳怡怡,一片晴岚的覆照之下,东坊南门处街西口,一座粉墙朱瓦的门阊建筑映入眼帘,皑皑残雪未褪,书院前雕砌半亩方塘,中间是讲堂与号房,后边矗有耸翠的三座山峰,渲染出蓊蔚泅润之景致。 那讲堂名曰允执堂,乃是传道授业之地,四通八达,隐隐传了抑扬顿挫的诵读之声。 裴丞陵循声望了过去,学斋之中不少着襕袍幞头的少年正在念书,宋枕玉觉察他的目色,也望了过去,心中有些触动,似乎这种无忧无虑念书的日子,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真正归属。 待送裴丞陵进入考棚时,蔡嬷嬷窃自来寻宋枕玉,忧心忡忡地叙了一桩经年旧事。 “小世子曾在辟雍馆里,被塾师劝退过?”这教宋枕玉颇为纳罕,“缘由为何?” 她探过了底子,论资质与勤奋,裴丞陵丝毫不比任何人差,在学业上谦逊且沉敛,为何会遭罹劝退? 蔡嬷嬷隐晦地道:“因小世子口不能言,也不合群,不能融入群体生活,塾师难以驯服,才不收的,这关中书院,怕是也会……” 余下的话,蔡嬷嬷没有道尽。 宋枕玉殊觉此等劝退的理由,颇为荒唐且可笑。 「无法言语」,并不能成为褫夺一个人念书的缘由。在宋枕玉眼中,裴丞陵因畴昔的生活困境和心理压抑,自尊心很强,倔强且敏.感,这俩月来的相处,他逐渐变得黏她,也只亲近于她,对除她以外的任何一人,他却显出清寂凉薄的脾性来,难以接近。 但裴丞陵,他是一个极为正常的人,同其他的少年没甚么不一样。 在原书之中,裴丞陵成为段知枢的义子后,并没有一个与同龄人读书的机会。裴丞陵在辟雍馆遭遇的偏见与苛待,在原书并未有只言片语的描述,也是刚刚蔡嬷嬷提及,宋枕玉才知晓,这应该是她擅自篡改了反派命运的轨道,导致剧情出现了偏移,人物催生新的命运,命运的滚轮朝着无法预知的方向行进了。 哪曾想,竟是道阻且长。 半个时辰后,一位学谕扮相的人出来,延请宋枕玉步入了一座雅致的内厅,厅内静坐有一位白髯老者,他应该是关中书院的贾山长了。 学谕带裴丞陵去外间,山长单独吩咐宋枕玉告座。 “这个孩子,算术、经义与武艺俱是甲等,某授学三十多载,从未见过如此天资聪颖之辈,但很遗憾,恕某不能收纳。”贾山长摇摇首,话锋一转,“裴生性情孤僻古怪,口莫能言,与人相处很成问题,烦请将他哑疾治好了,再过来求学罢。” 蔡嬷嬷之所言,竟是一语成谶了。 宋枕玉淡淡吸了一口凉气,温婉微笑道:“贾山长此言差矣,犬子仅是不欲言说,并非口不能言,他与人沟通丝毫不成问题,不过是讷于言而敏于写罢了。犬子在归义伯府里,不论是同我,还是与府内其他少爷或仆役,皆是通畅无碍。” 宋枕玉略一扬眉,修指覆在膝头,指腹紧拢在了一起,语声添了些锐意,“且外,贾山长仅是见了犬子短短一面而已,直接评议他的秉性,这般言辞,未免武断,也有失水准了。这对犬子不公允,也对贾山长更不公允,您将会因一个莫须有的偏见,会失去一个珍贵的江山栋梁。” 这般不拘一格的口吻,教贾山长庬眉突怔,大抵没料到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大放厥词。 他搁放下行将饮酌的茶盅,覆有褐斑的拇指在内嵌葛花纹的扶手圈椅,静静摩挲一番,省思片晌后,道:“在关中书院念书的,俱是官家子弟,非富即贵,虽说以念书为重,但在课下,到底是人情社会,各人有各自的世道与江湖,裴生是个异端,若是一昧特立独行,遭致孤立的话,怕是青云路上只会四处碰壁,假以时日,也难成气候……” 贾山长的目光放得很长远,也将弊端耙梳得非常明晰了,裴丞陵的性格封闭内敛,棱角分明,并不圆滑,不适合结交广泛的人脉,而要想仕途顺遂,光有真材实料能是远远不够的,还有磅礴的人脉作为支撑。 宋枕玉点了点螓首,道:“贾山长,您之所言,我全然认同。” 贾山长感觉她话里藏话。 俄延,宋枕玉果真话锋一转,视线落在粉壁上所悬挂的一轴狸猫画,目色定格在落款处,“贾山长,这幅画应当是您孙儿画的罢?” 贾山长确乎是有个六岁的孙儿,刚刚开蒙的年纪,工于诗画,擅画狸猫,那一幅画是贾山长显摆给宾客观赏的。 讵料,宋枕玉道:“画狸猫多不务实,何不画些招财猫,财源滚滚,既能送人,还能讨个吉兆。” 贾山长闻罢,庬眉气得歪了:“那岂不是媚俗!” “是啊,您不能想象自己的孙儿,在一个纯真的年纪里,就如此媚俗势利,同理,犬子在一个纯真的年纪里,我也无法想象他被驯化得圆滑与世故,如果缄默是他保持自我的特质,我情愿他继续缄默下去。” 贾山长久久未言,良久,他揉了揉眉心,算是一种退让:“让裴生进来见我罢。” 宋枕玉言谢,款款起身朝内厅开间行去,甫一搴帘,正好见到学谕带着裴丞陵回来。 宋枕玉牵着裴丞陵的手,轻声说,“知道吗,山长先生方才一直在跟我夸你,你的算术、经义、武艺俱是甲等,他从未见过你这般优秀的生员,现在他让你进去敬茶,敬过尔后,你便是这关中书院的生员了。” 裴丞陵闻罢,澄净的眸心牵出一丝弧度,乖驯地点了点头。 入门的那一刹,少年鸦黑的睫羽垂敛下去,目露沉沉恹然,心下道,「骗子。」 其实,他什么都听到了。 9. 【第九章】 第九章 一丛紫檀色日光薄薄照在瓦楞鳞次的号房,槖槖步履声拂入内厅,依和时缓时急的薰风,依和时沉时浮的袅袅茶香,裴丞陵喉头略微冷涩,迎着潮湿的暖气,执起一盅黛瓷白釉茶盏,因是逆光而立,他的面容在重重茶雾的掩映之下,衬得模糊而冷白。 贾山长苍老遒劲的嗓音,自对端遥遥传来:“入我关中名堂,即是白襟士子,此后不可不弘毅,须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贾山长没道出口的,还有「卸下一身戾冷之气」这截话,初见裴丞陵的时候,头一眼,他深切的觉知到,这个少年乖顺矜持的行相之下,竟是隐抑着冷煞凶戾的秉性,俨似一头扣下枷锁的邪魔,不得不蛰伏于一具年青的躯壳里,再一眼,那一抹煞性转瞬即逝,消弭无痕,只一副干净出尘的面容。贾山长心下委实瘆然,但碍于隐晦,不好诉诸于口,只恐是自己错眼的幻象。 他泰然望定裴丞陵,拂了襕袖,接过那递呈而来的茶盏。 宋枕玉见及此,悬坠在心间的一块磐石悄然沾地,受到了认可与接纳,从今往后,小世子就可以与同龄朋辈一块学读了,他想必是很高兴罢? 谒别贾山长,在学谕的率引之下,宋枕玉牵着裴丞陵,去看未来上课的学堂、午休的僻院,并用膳的院堂厨。 不同的学课,对应不同的教院,诸如经义与算学,皆在允执堂,诸如射骑,在乾坤校场,诸如贵族仪礼课,在育英堂。 因为是群英荟萃的顶尖学府,关中书院是两年制,这里的生员须在两年之内,完成长达四年的学业任务。裴丞陵的情状比较特殊,他本该在一年前来书院念书,但因被辟雍馆提前劝退,他有长达一整年的时间都禁足在归义伯府里,也就落下了长达两年的学业任务。 目下,他会以插院生的身份,直接与第二年的生员一起读书,这般一来,课业任务也会变得极为繁重,学谕含蓄地告诉宋枕玉,裴丞陵亟需在一年内,完成四年的学业任务。 “第二年的生员都会参加明岁的春闱,所以这一年,是格外关键的一年,每七日、每月、每季皆会进行贡院公试,以考察生员的学习情状,公试获超过十二个甲等者,岁终会赐厚酬——” 学谕话锋一转,“公试若是超过六个丙等,贾山长会觉得此生不适宜再在书院读书了,按照历岁的情状,生员的出路,大抵仅有两个,或留院,或辍退。” 显然可见,最后一番话,是专门说给宋枕玉听的。 宋枕玉知晓学谕说这番话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等闲是觉得,裴丞陵绝不可能在一年之内,完成四年的学业任务。 关中书院宣扬的是「物竞天择」的读书文化,只消读不死,就往死里读,允执堂前院的一围戟门处,张贴了两张红榜,一份是公试榜,一份是学时榜,生员的考课成绩与每日自习用时,夺得头筹者,都会光荣上榜。 宋枕玉显然不想给裴丞陵太大的压力,更不欲用过高的期望,去苛求他取得多大的排位与名次,揠苗助长不是她的育人风格。 从关中书院回至府中,抵近暮鼓牌分,刚好暖烟坊的绣娘送了定制好的被褥枕席上门,此则明日要给小世子带去僻院铺床的,绿橼用香胰濯洗好后,宋枕玉便抱盆去了庭院,两株梧桐树之间萦盘了两条细直苎麻绳,一甩手,便将衾被晾晒上去。 绣工精细的翡色衾被,教夕时的风一拂,翻飞如起褶的江帆,料峭的春寒之中,倏然撞入了一丝清新的气息。 晾毕,宋枕玉揭开衾被穿了过去,倏然发现裴丞陵静坐在院中的廊下,黑白分明的眼珠一错不错地凝视她,虽看着她,但他一直保持着缄默。今日的他,神情怏怏,两腮塌扁,眼神如霜打了茄子一般,蔫不拉几的,并未露出她所预料之中,展现少年人该有的蓬勃和朝气。 “怎么了呀?”宋枕玉搁放下了盆桶,行至他近前。 裴丞陵垂着眸,轻轻触碰着她的手背,皮肤温度是冷丝丝的,遂躬自去后厨打了一盆适温的热水来,搁放在廊下,他小心翼翼捧住宋枕玉的手,似是捧起一块和氏璧,将其浸泡于盆底。 小世子不觉得宋枕玉对他的好,是天经地义的,她每对他做出一件家务事,他也必做一件家务事作为回馈,朝夕共处的两个月里,他学会为她下厨、焚香、沏茶、梳发、剔指甲。爱意是无数微小时刻的累积,小世子的变化,宋枕玉一径地看在眼底,感到极是动容。 他是一个很别扭的人,明明做了一件对她很好的事情,却总是否认是自己做的。 明明有满腔心事,却也不会主动表达出来,装作没事人,但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就像现在。 宋枕玉温柔地伸出手,轻捏住他的嘴角,朝上提了一提,裴丞陵瘪下去的嘴唇,被她牵出一个弯弯笑弧,对视之下,裴丞陵轻垂下眼睫,收紧下颔,终于在生宣上写:「我不想上学」。 宋枕玉颇感匪夷所思,这个家伙前阵子明明渴盼能够念书的呀,文房四宝都备齐了,今儿也见了贾山长,巡睃过书院的环境了,万事俱备,明日行将开启新的学园生活,为何他忽然说不想上学呢? 照她对他的理解,小世子素来有着百折不挠的柔韧,并非一个遇事畏葸不前的人,他说出这番话,肯定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出于任性,他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有自己的内在缘由。 宋枕玉丝毫不恼,猜测道,“是因为觉得功课过多,怕塾师授课自己听不懂、赶不上其他生员的进度?” 这是她所想到的最有可能的缘由。 裴丞陵摇了摇头,根本不是这个。 “怕自己无法适应新环境,交不到好朋友?” 裴丞陵继续摇摇头,也不是这个。 “怕公试考不到好名次?” 裴丞陵摇头摇成纺车,更不是这个。 宋枕玉有些纳罕,以手支颐,“居然都不是,那是因为什么呢,我猜不出来,你告诉我好不好?” 裴丞陵眸色深黯了一层,默了默,写下原因:「不想让你委屈」。 这番话精凝简练,缺了上下文的铺垫与过渡,乍看有些教人摸不着头脑,但宋枕玉很快明悟过来,“你听到贾山长和我的对话了,是吗?” 裴丞陵自责不已,要是自己能够说话,宋枕玉也不会被贾山长看轻与为难,也不必去折腰,替他争取求学的机会。 他憎恶于自己无法言语,在灰淡发蔫的人生里,从未渴盼过自己能像个寻常的人,能与她畅所欲言,而非依靠温吞的笔墨。 为何同龄人,诸如裴崇、裴岱,可以轻而易举地说话,说话这件事,对他们而言,如此微小而简单,但对他而言,却是形同攀上蜀道。 宋枕玉看到了小世子面容上显著的自咎,没想到少年的心思如此精准又细腻,她原以为是贾山长的话,严峻地打击了他的自尊心,但显然不是,他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替她考虑难处了。 小世子应该是觉得,这样一个机会,是以牺牲她身为人母的尊严为代价的,他情愿不要。 廊庑下的竹笼灯火投照下来,洒入裴丞陵黑白分明的瞳仁,他的眸色内敛而沉默,眉目凝锁,眼神里有与年龄不符合的深刻。 宋枕玉心窝一阵暌违已久的暖意,这份温情浸润着她,她温柔地说:“我告诉贾山长,你是一个很寻常的人,与旁人并无不同,他被我说服,给了一个机会。裴丞陵,你不想让我委屈的话,那就更应该去书院念书,证明给贾山长看,对不对?” 这一席话似是说入了裴丞陵的心坎。外人满含恶意的言辞举止,总能轻而易举地煽动他的戾气,弑气赤腾腾地烧起来,烧在他肺腑,胸垒,整具身体成了野火堆,但她三言两语,总能趁这一堆火演变成燎原之势前,扑熄而去,温婉的字词,熨烫了悉身每一处躁动的毛刺。 正欲执笔,两腮倏然被纤细细腻的手拧住:“为何现在是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啊,你才十五周岁,笑容应该有童真与暖意才行。” 裴丞陵腮部肌肉隐微绷紧,塌陷下去的眼睫毛露出一抹别扭的神色,他虚岁都十六了,为何还被当成稚子。 他没有写下最真实的缘由——「不欲离开你,怕你受折辱」。 受谁折辱,自然是裴仲恺。 从大年初三那场家宴开始,他一直对裴仲恺心生浓重的戒防。裴仲恺虽然在府内丢了面子,鲜少再有孟浪逾矩之举,但不知为何,裴丞陵总觉得,他离开宋枕玉去了关中书院,裴仲恺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甫思及此,去上学的祈盼,被冲淡得一干二净,他突然一点都不想上学,一点都不想。 想一直待在她身边,不想分开,他在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亲人了,归义伯府是一个世情凉薄的虎穴,宋枕玉成了他唯一的归宿。 那个学谕提过,关中书院是走读制,每日卯时到集贤门画签,傍午酉时下学,仔细一算,一日十二时辰,他要离开她将近至少六个时辰, 假定上学的代价是离开她这般久,那么他情愿不上学。 可是,只有念书考取功名,有了足够高的官轶,才能保护她不受歹人染指。 为何自己的心情,会这般矛盾? 少年的心事隐秘而盛大,不论是诉诸于言语还是诉诸于用行止,都显得苍白。 翌日,天未明,一弯残月尚还缀于天穹间,今日竟是下了一场雾凇沆砀的细雪,宋枕玉将狐绒氅衣裹紧在小世子身上,踩着辚辚的马车声,去了关中书院,封了束脩交给允执堂的学谕,循照率引去了西进的一座四合僻院,这间院房是八铺席的格局,十六人一间,东西两端各八张木床,乃系给生员午休所用。 他们来得最早,僻院里还没有人,沉寂之中,只有搁放在北墙处火盆炙烤炭块的哔剥声,一片暖和的气流声间,宋枕玉一晌教裴丞陵如何铺床,一晌不疾不徐地嘱告他: “公厨伙食是两荤一素一汤,晨食、午膳、暮食皆有,我给你的银钱管够,不要俭省那些钱,饿了就要按时吃饭。” “今天有三堂课,分别是射骑、经义与仪礼,皆不同的地方,你要牢记好地方,上课可别走岔了。” “文房四宝在寄放学谕那处,待会儿上课时,你便去告知他一声,他会给你取来。” 嘱咐完该嘱咐的,宋枕玉便利落地起了身,温声道:“好好读书,下午酉时我便来接你。” 这般的她,与平素好说话的温婉貌容不一样,少了几分娴雅,多了几分柔韧坚实的气息。 裴丞陵悉身怔了一怔,也跟着立了起来,宋枕玉目色落在支摘窗外,天色渐明,还有一个时辰教院就要打铃了。 她行将回府,殊不知,甫一步出僻院时,却发现裴丞陵跟了上来,宋枕玉颇为纳罕,仔细观察这个家伙的容色,发现少年的眸眶尾梢蘸染了一丝晕红,朦胧的雾色氤氲在瞳仁间,忍着下眶不断发酵的湿意,神态黯然而落寞。 宋枕玉的心倏然被提了起来,他怎的露出一副要生离死别的样子? 傍午就来接他回府,又不是见不到面。 昨夜说不想上学,是因为不想让她受委屈,那么现在露出表情,又是因为什么? 两人在漫天碎雪之中对峙片刻,宋枕玉忽然想清楚了,小世子待在她身边久了,忽然之间,要让他自己一个人待在陌生的环境里,他难免无法适应。 宋枕玉伸出手,细细揩掉他卧蚕处的湿意,用平和的口吻道:“树要开叉,人终将会成长,成长意味着分离,明白吗?” “裴丞陵,你长大了,不可能一直待在我身边,你到了学会坚强、一个人去读书的时候了。” 宋枕玉不知裴丞陵有没有听进去,反正这一道坎儿,他迟早是必须跨过去的。 她让裴丞陵回至西进僻院,可他仍旧岿然不动,双足仿佛扎根在了地面上。 宋枕玉收敛了一副好说话的心肠,说不动他,那她便转身离开,裴丞陵一路跟她穿过允执堂前的戟门,两位司阍严防死守截住了他,宋枕玉侧过身,看到了少年的面容,他眼神极为戚然,卧蚕处已经淌了两行热流。 委实出乎她的意料,她从未见过裴丞陵这般面目。 宋枕玉按捺住心底诧色,对他淡声道:“回去罢,再不听话,傍夕不来接你了。” 裴丞陵袖裾之下的手蜷紧,筋络庶几快要崩裂了,但明面上他用袖裾拭掉了泪意,温驯地收住追逐的动作,眷恋不舍地停驻在戟门背后,眼巴巴地看着女子的褙子,消失在大雪尽头。 宋枕玉心不在焉坐着马车回府,抵至蘅芜院。 不行,小世子还是太黏他了,宋枕玉决定先接送一段时日,迩后,学会让他慢慢独自一人上学。 宋枕玉忖度了一番,问正在庭院里捣姜蒜的蔡嬷嬷,“话说回来,小世子的生辰是在何时?” 蔡嬷嬷答:“农历二月廿三。” 掐指一算,那还不到两旬,蔡嬷嬷问道:“玉娘子是打算给小世子提前筹备生辰礼吗?只遗憾,大夫人辞世后,小世子一直都不愿再过生辰了。” 宋枕玉回溯起少年独立风雪之中,那一副望眼欲穿的容色,心中是一份揪疼,她冥思片晌,俄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10. 【第十章】 第十章 今儿是关中书院开学的日子,趁傔从送少爷们上学去了,朱氏得暇时,将绿橼秘密召到近前,伺机打探裴丞陵的学读情状。 绿橼禀声道:“宋氏乘天不亮就将世子爷送去了书院,想来贾山长是收了世子爷做学生,但世子爷不太能适应书院的环境,宋氏离开时,眼眶哭肿成了两只糜桃。”这是她去东市采买时,听那两位阍人唠嗑听来的。 朱氏冷然哂笑了一声,“这个悍妇还真有两把刷子,不过有何用?小世子离了她,就是经不住风吹雨淋的娇花,未来成不了甚么大器,他跟崇哥儿比起来,就差得远了,妄想在这关中书院有一席之地,门儿都没有,没那金刚钻就甭揽瓷器活儿。” 裴家祖上是进士出身,老太爷辞世后,阀阅式微,三代儿孙之中再无鼐甲进士,这也成了老太夫人的心头忧患,她一直渴盼望子成龙,原先长房是最寄厚望的,但大伯爷教老夫人委实寒了心,加之裴丞陵天生患有口疾,还被辟雍馆劝退,对于世家大族而言,这是何等羞辱之事,门楣都被败光了,因于此,老太夫人彻底放弃扶植及小世子的念头。 如此反衬之下,二房的裴崇才露尖尖角,裴崇的课业不仅是在四位少爷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品貌佳,资质好,三岁开蒙,四岁通晓诗词,五岁指物作诗,文采斐然,目下在关中书院读了一年的书,已然是红榜上的常青树了。 老太夫人煞是看好裴崇,明岁春闱以后,极有可能指定他承爵。 朱氏如此作想,也根本不觉得裴丞陵是个隐患,复又问起宋氏的动静来,绿橼递呈上一份采买名册,朱氏粗略地淡扫一眼,眸露惑色:“生铁十斤,软牛皮三斤,黄革十二,熟硝五两,打揎一架……” 朱氏眉心一捺,眸底捺出一丝寒芒:“这宋氏又是要搞出什么名堂?”上一回采买橡木给小世子打造屋具,这一回是要做什么? 绿橼摇首惘然道:“奴婢不知,宋氏口风极严,奴婢旁敲侧击几番,只能知道宋氏采买这些物什,是要给世子爷做生辰礼。” “哗众取宠罢了,”朱氏脸上一片轻蔑,“真没个闺秀样儿。” 这俩月,莳植于宅院内的凤仙花相继绽放,婆子采下绯色花瓣,与明矾一同捣碎,将花瓣汁液用槐叶一同覆在指甲上,粉嫩的指甲便会变成艳丽的胭脂色,这成了深闺女眷们一项时髦的风尚,朱氏集召各房夫人在暖香坞里携同染指甲,唯独不延请宋氏,摆明是有意孤立。 宋枕玉正在书房校准云尺与墨线,全神贯注地画图,全然不知晓蘅芜院外生发了什么,直至巳时一刻,三房夫人杜氏来谒。春假结束前,裴岱庶几是每一天都来寻裴丞陵玩蹴鞠,杜夫人也自然而然同宋枕玉熟络了,杜夫人觉得宋氏是个博闻强识的女子,见闻广,懂得她很多不知道、甚至没有听闻过的东西,比起在暖香坞里嚼舌根,杜氏更愿意来蘅芜院,看宋氏做一些很新奇的事。 “玉娘子,我给你带了凤仙花的花瓣汁,你指甲漂亮纤细,染上去一定煞是好看。” 宋枕玉搁放下椽笔,承言谢过,品出一丝端倪,“这应该是朱氏给你的份儿,你倒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杜氏露出一丝愧怍的憾色,指了指自己的腰肢,“我体态虚胖,腰粗,指甲也变得粗粝,三伯爷也劝我别这染,否则也是暴殄了好东西,还不如给你的好。” 宋枕玉失笑,将花瓣汁推了回去,正色道:“一定得是杨柳腰才能有染甲的权利吗?我觉得你的指甲骨感,廓形圆润,看起来很舒适,染就的话,会有很独特的美,这种美,朱氏和其他夫人没有,唯你才有。世间的美,千千万万,并没有统一的评判,三伯爷不承认你的美,那是他目色狭隘了。” 杜氏没想到宋枕玉会这样描述,有些受宠若惊,道出心事:“我一直觉得自己打从生了裴岱后,肚腹的肌肉变得很松弛,常年坐着做女工针线活,妊娠纹也生得很多,要是能变回生娃前的身量就好了。” 府中夫人都已经生养过孩子,身材或多或少都会趋于走样,杜氏是四房夫人当中最胖的,每次长安城内流行什么新衣裳,或是新款式,她都不敢跟其他夫人一样采买,就怕自己穿上去会显臃肿,丈夫也嫌她太折腾,说她东施效颦。 杜氏一席话,不偏不倚触发宋枕玉潜在的教师精神,她对杜氏说:“十日以后,我给你打造一样东西,每日坚持用它半个时辰,你会慢慢瘦回去的。”她采买的材料有余裕,在制作好生辰礼的同时,也能顺便将给杜氏的东西做好。 杜氏深觉宋枕玉只是在宽慰自己,并未真正将此事放在心上,摇了摇头,将话茬放在裴丞陵身上,“没想到世子爷真的去读书了,是读第一年罢?” “读第二年。” 杜氏极为惊讶,“那就很可能跟崇哥儿、岱哥儿在同一个学堂里了。岱哥儿书念得虽然很一般,但到底能照拂世子爷一些,但崇哥儿,我有些担心——” 杜氏附在宋枕玉耳畔,轻声道,“过去两年,他经常寻世子爷麻烦,我忧心他在学堂里也会……。” 余下的话,不言而喻。 宋枕玉摹图的动作稍稍一顿,视线悠悠穿过漏窗,落在弥漫着橘橙色的穹色间,裴丞陵应该正在上第一堂课罢,也不知与塾师、同窗相处的如何呢? 文房四宝,被学谕盛装于一个用紫檀木堆造的四方书箧之中,以苎麻绳绑缚,在箧顶绾就了一个结,裴丞陵提着去教院之中的学堂,仆役在外头提醒道:“射骑本是在乾坤校场上,但因为是第一堂课,要着重讲些弓箭理论,快些进去罢,别教段教头等久了,他老人家可是个暴脾气。” 只见一尺案台上,矗立一位年逾花甲之年的白髯老者,精神矍铄,着一身藏青直裰,衬得身量峻拔,俨似一堵饱经风霜的城墙,他正在擦拭三柄不同制式的雕弓,身侧安置着一排箭靶,这种箭靶是捆缚于木桩上的稻草束。 段教头冷淡地剔裴丞陵一眼,仅道:“插院生是罢,面生的很,叫什么名字?” 插院生对于关中书院的塾师而言,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它意味着裙带关系,段教头致仕前官拜兵部侍郎,最是眼不容沙,他看着修直的少年,委实无法和武试甲等的生员联系起来。 裴丞陵拿出提前备好的墨纸,挽袖递呈上去,段教头锁紧眉心,并未接过,仅是负手在背,“你哑巴了,还是秃瓢了嘴,连话也不会讲?” 裴丞陵维持着递呈的姿势,眸色淡静晦暗,后颈与脊背的线条忍不住绷紧,他喉头上下升降,欲要言语,但那肺腑之中,俨似有一种岩浆般的绞索,排山倒海般覆没胸臆,死死钳扼住他的咽喉,一切话辞变得溃不成军,湮灭了下去,成了遗失在五脏六腑之中的残骸。 “教头容禀,裴丞陵有哑疾,将近两年都没说过话。”坐在首排中心位置的少年朗声道。 此人不是旁的,正是裴崇。 他一语掀起千层浪,整座学堂的生员,用猎奇又怜悯的视线纷纷注视这位新来的插院生,开始窃窃私语: “关中书院的入学门槛何时变得这般低了,连哑巴都能来念书?” “是啊,贾山长是老糊涂了么,这等鸡零狗碎,敢放进来跟我们一起读学?” “嘴巴都放干净点罢,好歹也是伯府的世子爷……” “嘁,都是克死双亲的人,应该不会认可,裴崇才是真正的世子爷好吧?” …… 段教头看不起裴丞陵,但也不想让生员在此妄议是非,当即怒喝「安静」,他是极有威严的人,学堂一下臻至沉寂无声,他吩咐裴丞陵赶紧拣个座儿。 裴丞陵拎着书箧,从前往后穿行在桌榻与桌榻之间,前排都坐满了人,他遂是行至后面拣座位,桌榻是两人的制式,但行了好一会儿,无人愿意挪位,好一些桌榻只坐着一个人,但见他患有哑疾,道不出话,便觉丢人现眼,不愿腾出位置。 裴丞陵容色淡寂,垂着眼睑,行至最后一排,适时有个人朝他招了招手。 这个人俊眉修目,没有穿寻常生员的襕袍,反而着一身华贵绸丽的靛蓝曲领袍,脖颈间悬挂月牙状羊脂玉,正一晌悠哉悠哉地把玩着紫貂毫笔,一晌腾了腾身旁的空位,叠着二郎腿,倨傲地昂着下颔,话辞不羁道: “道谢的话就免了罢,小爷我并早看裴狗不顺眼了,仗着自己念个破书有些斤两,就自诩高人一等,呵,他晓得我爹是谁么,堂堂皇城司的大司寇,简简单单动动手指头,光是拼爹,便能拼死那个劳什子工部侍郎!” 裴丞陵颔首落座,仅不过三秒,对方已然快将自己的家底,彻头彻尾掏出来了,生怕对方不知晓自己有个这般厉害的爹。 蓝袍少年一人唱独角戏老半晌,都不见裴丞陵捧哏,脸上的神气一霎地大打折扣,盯着同榻跟河蚌一样阖锁的嘴,气乐了,嗤声道:“不是罢,你还真的不会说话?我还以为是裴狗在嘲讽你文静。” 他捅了捅裴丞陵的胳膊肘,结果只换来一个深静澹泊的眼神。 少年黑白分明的瞳仁之中,没有预想之中藏着屈辱、卑怯亦或者愤岔,恰恰相反,情绪淡到毫无起伏,仿佛方才所历经的一切不公与羞辱,在裴丞陵而言,只是隔靴搔痒,他太安静,太能隐忍,也太能沉得住气了,众人砸入千钧之石,在他此处,竟是连一个细小的水花都没能掀起。 这教外人根本捉摸不透,他是不懂旁人在耻笑他,所以才没能展现出受辱的表情,还是说,他因为遭受过太多这种遭遇,身上生成的甲胄已经足够坚韧,才赋予了他这份沉定温静的气度? “我叫崔珩,你唤一声衙内便可,念在你生得这般孱弱的份儿上,今后允许跟着小爷混,小爷罩你,准保裴狗那一群泼皮不敢欺你!” 崔珩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性情跋扈,举止张扬,无人胆敢招惹,在关中书院混了整整一年,今次是破天荒有人跟他做同桌,虽说安静得跟一团空气没甚么区别,但有人气,总得跟没人气好。 第二学年的第一堂射骑课开始了,段教头去岁教授过御车与盘马,今岁开始教授张弓与射箭。 他捻起一柄桦皮弓,给在座生员做了一次射靶的示范,箭靶离他大抵有三丈,伴随「簌」的一声,三只翎羽箭同时,以精准且利落的姿势,射入玄漆色的靶心。 在一众惊叹声当中,段教头露出蔑冷的表情,开始吩咐每个人都来演习一回。 很多生员以为射术极是简单,但真正拿起这一个弥足有六石的桦皮弓时,拉弓的动作就显得很费劲了,没想到弓身比预想之中要沉上许多,搭箭时要用食指与中指牵拉开弓弦,比及放箭之时,身体都猛然往后趔趄几步,因为臂力薄弱、下盘不稳,严重影响了弓与箭的稳定。 是以,能够做到流畅且平稳放箭的生员,不占一半。 能一箭射中靶心,更是少之又少。 段教头看着散落在地面上的,歪七扭八的翎羽箭,不少人连张弓的正确姿势、所该具备的体力并没有,更别说能箭簇真正碰到靶子上了。 先帝尚在时期,崇尚武德,训练兵卒、武生、兵丁,统一皆用桦皮弓,张弓搭箭丝毫不在话下。 而现今,国祚太平日久,高居首相之位的段知枢,大肆收揽皇权,在举朝之中推行崇文偃武之策,文臣的地位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峰,与之互成对比的是,武臣、武试的式微,这样的国策,让长安城的众多书院里,培养了一群只会满口「之乎者也」、写阿谀策论的迂腐文生,关中书院自然也不例外。 抵今为止,也就工部侍郎的嫡子裴崇,成功地一箭射中箭靶的靶心。 裴崇身形稳稳当当,风雨不动安如山,周遭的生员望罢,掀起一阵钦慕的热议: “早就风闻裴家少爷文武双全的名声了,去岁马术便是夺了头筹,今岁的射课,怕是也不例外罢?” “真的太厉害了!” “怎么能够不厉害,他可是裴仲恺的儿子,听我爹说,裴仲恺在蹴鞠赛赢了球彩,胜于官家呢!” …… 裴崇一晌执着桦皮弓,一晌行至裴丞陵近前,眸底讥嘲之意益浓,笑道:“堂兄,我方才给你打了个样儿,你不若也试上一试?” 他看似好心地建议道:“听闻你以前被辟雍馆退过学,想必是连一堂正儿八经的射课都没上过罢,既是如此,初学者应该用那一柄步弓为宜。” 随着裴崇所言,举堂生员的视线,俨似草船飞箭一般,扎在裴丞陵身上,复杂的视线之中,掺杂着奚落、轻蔑、藐视、怜悯。 “什么,原来他还被退过学,究竟犯了什么事,才会被退学?” “林子大了,果真是什么鸟都有啊!” 众人想要继续妄议,倏见崔衙内从蹀躞带摸出四孔玉纹腰刀,直截了当地踹翻一张桌榻,毫不客气地道:“谁再敢逼逼叨叨,活腻歪了,小爷便将他的鸟阉了做腊肉!” 原本起哄的生员,一霎地面如金纸,堪堪护住下截身躯,缩在了裴崇身后。 偌大的学堂分成两批人马,气氛熙熙攘攘的,段教头压根儿懒得去管,但裴丞陵到底是付了束脩的,他总得走个射箭的过场。 “你,上来拿弓箭。” 处于风眼之中的少年,鸦黑的睫羽下,一双漆眸沉静如水,众目睽睽之下,款款行至了台上,此处仅搁放着两柄弓。第一柄是步弓,另一柄是桦皮弓尚在裴崇手上,裴丞陵视线一挪,执起了第三柄弓。 裴丞陵的选择,让段教头深深皱了皱眉。 这是一柄马头式长弓,雕漆玄身,重达整整十二石,曾是先帝在田猎之中御赐给他的军功章,寻常的兵卒,臂力是在六石到八石之间,将军、太尉等三品以上的武将,臂力则能达到九石,甚或是十石以上。 段教头的臂力便是达到十二石,放眼大周朝,能拉十二石之强弓的武臣,并不占多数。 大庭广众之下,裴丞陵居然选择了比桦皮弓还重一倍的马头式长弓! 近乎所有人都用一种不自量力的眼神看着他,张弓搭箭都是第一次学,连张弓的力量都没有,就想一蹴而就,挑战段教头么? 这个小子未免也太轻狂了,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 崔衙内想要劝阻裴丞陵,却被对方一道清凌凌的视线摁回动作。 只见裴丞陵如玉树一般峻立,从容不迫伸展双臂,拇指绕着弓弦,捻出两枝翎羽箭尾梢,箭枝扣进指心,三根修长的手指轧住拇指,稳稳地校准长箭。 他容色沉静超逸,不消费力,便拉出一个圆月状的满弓,拇指与手臂被猛力抻直成笔直锋锐的线。 段教头眉心一凝,原是慵懒剪臂的姿势,一下子剧烈的发生变化,他支起身躯坐得笔直,双眸深深盯着裴丞陵。 裴崇嘴唇上的笑意,渐渐淡了几分,裴丞陵这般模样,竟是又教他回溯在蓼风轩的那一瞬,那一头从荒原之中重见天日后的狼崽子。 学堂内鸦雀无声,众人敛声屏息。 下一息,原是弯屈的拇指缓慢松开,那马头弓弦自然而然地被抻开,但闻「铮」地一声响,那两枝翎羽箭俨似竹叶上的煦煦飞雪,以风驰掣电之势,一举劈开岑寂的光尘,双箭相衔,不差丝发,众人甚至没来得及交睫阖眸,喘过气的功夫,箭簇已经精准凌厉地射中靶心。 不—— 不单单是射中靶心! 裴丞陵的三枝箭,箭尖正触着裴崇的箭梢,四枝箭在虚空之中迸溅出数簇火花,后三枝箭先是将原在靶上的箭挤成一个鲜明的「人」字,紧接着,裴崇的箭出现了一条笔直的裂隙,裂隙从尾端迅疾延伸至箭簇,被割裂成均匀两瓢,从靶心上飘摇坠落。 后来居上的三枝翎羽箭,稳稳当当地射中靶心,姿势凶狠强势,又带着矜傲利落的气度,箭火在黯沉的学堂里生出夺目的细微光华。 箭簇在靶面上,箭杪处,燃起了夺目的魆火。 这是因为射程极快,翎羽与空气充分接触与擦磨,才能产生的壮丽景观。 满堂死寂,支摘窗外还落着盛大的春雪,坠落在廊檐的冰棱,俨似蚕食桑叶,那躁动的声响,糅合着干燥的风,连同堂内众人震悚的内心携同跌落。 11.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所有人注视着裴丞陵,一切喧嚣与妄议,在他挽弓搭箭的那一霎臻至平寂,少年一身清华儒雅的白襟襕袍,滚镶云纹的大袖随抻臂的动作悠然滑下,露出瓷实白皙的一截腕臂,那胜霜赛雪的指节,拥有穿云裂石的力量,拉满弦,捻三枝箭,孤拔峻直的身量,庶几与那一柄雕漆长弓的线条融为一体,衬出一股超脱庸常的清贵气度,见及此状,众人心中不约而同想起一句广传千古的诗。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走场结束,名堂内人籁无声。 所有人俱是被裴丞陵的射术与气魄所深深震慑,他强悍到无法教人质疑,不过是挽弓搭箭,但借助这样一场堂上演习,众人适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裴丞陵的射术,竟是远胜寻常生员,端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位天降的插院生,居然拥有真材实料,教弱者为之歆羡,教强者为之仰敬,亦是教贬损者嫉恨不已。 片晌以后,还是崔衙内带头击掌叫好,他已然将裴丞陵当做自己阵营的兄弟,目下兄弟惊翻全场,一荣俱荣,他面颜上自然也沾了诸多容光,氛围是会传染的,其他的生员面面相觑,俱是难掩震骇之色,纷纷论议起来: “了不得!了不得!竟是三箭齐发,那裴丞陵的实力,岂不是可与段教头比肩并论?” “能不能比肩并论我不晓得,但绝对比裴崇要强,裴崇拿六石之弓,仅中一箭,而裴丞陵拿十二石之弓,连中三箭!你看看,这差距岂不就出来了!” “更教我头皮发麻地是,三箭破开了裴崇的箭,箭尾还生出火来!” “甭再说了,你没留意到裴崇的面色,已然难看到了极致么?” 比及裴丞陵三箭中靶的那一刹,裴崇已是败得毫无悬念,众人的论议声教他颜面扫地。他的神态凝滞如僵石,视线不可置信地落在箭靶之下,那被劈成两截的落箭,所执桦皮弓的手,隐隐发着剧烈的颤抖。 他今次最丢颜面之事,不是射术败给了裴丞陵,而是自诩射术冠绝众人,贬对方为瓦砾,且用言语侵侮,当裴丞陵击溃他的那一刻,小器之人反倒成了裴崇自己,在众生员面前丢人也便罢了,但这是在段教头的射课上,他老人家已将方才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裴崇本欲在段教头面前挣得几分好印象,目下酝酿好的筹谋,悉数化作了虚无泡影。 他愤岔地抬眸剜向裴丞陵,少年保持一贯的风逸仪姿,宠辱不惊,纤尘不染的面容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裴崇只记得,裴丞陵唯有在宋枕玉面前,那五官才是真正的生动鲜活,除此之外,诸事诸物,都无法激起他多余的情绪。 那一抹锐冷的弑气,也只有在威胁到他存亡利益的时刻,才会真正显现,诸如在前阵子蹴鞠比试之中,裴崇才切身感知到深入骨髓的压迫感,因为赌注是宋枕玉。 眼下,裴丞陵处于一片暄腾之中,但与周遭的人与事,总保持一份疏离。众人在崇仰他的实力,他行容矜淡如水,仿佛做成这样的事,在他眼中是极为寻常的,众声杂沓,他却一副置身事外的边缘状态。 裴丞陵到底是何时,拥有这般强悍的臂力? 竟然有整整十二石! 这也太骇人了,若非亲眼所见,裴崇简直不敢相信! 这厢,裴丞陵将马头式长弓放置回案台,敛袖抻腕,遥遥朝段教头行了一礼,聊表得罪之意,段教头粗浓的剑眉显著地扬了一扬,神态当中的轻蔑,已然消弭得无影无踪,一番匪夷所思之后,取而代之地,是一份钦赏。 深深凝视裴丞陵一眼,朝他招了招手:“裴丞陵,你过来。” 称谓,从最初的「插院生」,变成了直呼其名,短短一堂课,裴丞陵在他心目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段教头上课一般不记生员的名字,一来,他要教的生员实在太多,整座教院拢共五百多名生员,射课皆是他教授,饶是要记,也记不过来。二来,他素来看不起文弱书生,仅会纸上谈兵的人,不配在他心上留下名讳。 原本以为,论资质,是一代人弗如一代人,但裴丞陵的出现,委实成了意外之喜。 所以,这小子的入学考,武艺评级为甲,看来是他的真实水平,不曾掺杂丝毫水分。 段教头从未听过裴丞陵的事迹,也从未与其正面接触过,但知道其有个病弱的、在官场上平庸碌碌的父亲,今次惊鸿一瞥,觉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非池中之物,若是悉心栽培,今后指不定将大有建树。 段教头将搁放在案台处的马头式长弓,执起递至他近前:“能拉起十二石长弓,意味着你与它有缘,既是如此,这柄名堂,老夫留着也是闲置,当下便是赐予你,你莫要蹉跎了它。” 段教头话一出,众人目色各异,裴崇的容颜更是难看到极致。 能够获得前兵部侍郎的弓器,尤其是这一柄弓器还是先帝畴昔在畋猎所赐,这是何等殊荣! 虽说段教头已不在朝廷为官,但在一众武臣当中威严犹存,他目光素来毒辣倨高,能受他认可的生员,堪比凤毛麟角,裴崇一箭中靶,段教头仅是冷淡地点了点首,可轮到裴丞陵,他老人家便将稀贵的马头式雕弓慷慨相赠,两番待遇之悬殊,足见他对裴丞陵的器重。 所有人看裴丞陵的目色,都有了实质性的变化,心中的思量,也发生了诸多微妙的计较。 至少此一堂课后,都不敢再轻看他,或是轻侮他,毕竟是段教头看重的人,他们若是胆敢寻他的麻烦,摆明就是触他老人家的逆鳞,届时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裴丞陵恭谨接过长弓,淡行一个谢礼。 段教头看着他那副不以物喜的澹泊之色,陡然间想起他的处境,遂是对一众生员道:“今次虽然只是一场寻常的射课,但希望你们都能有一颗刻苦雕琢之心,莫要自诩良玉,所行之事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这番话未指名道姓,但众人皆知段教头在苛讽谁。 裴崇殊觉众多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向了自己,硬着头皮想装作若无其事,但好死不死,崔衙内见缝插针挑破这层窗户纸,“裴崇,段教头是在教育你呢,你听到没?” 这番话说大声也不大声,说小声也不小声,偏巧就是举众能闻,喁喁私语俨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缠裹住裴崇周身,他的容色一霎地青一阵白一阵,生平从未觉得如此窘迫与狼狈。 裴崇盯向裴丞陵,脖子一梗,掩在袖裾之下的手,青筋狰突成虬结,眸底晃过了一丝阴鸷的怨毒,是这个没娘养的哑巴率先招惹他的,那就休怪他嗣后不义了。 比及当啷当啷的鸣钟声响起,厚重且悠远,宣告射课结束,到了用午食的光景。 一群生员期期艾艾,意欲要同裴丞陵共食,好同这位高岭之花结交一番,结果,都教崔衙内赶苍蝇似的轰走了去。 “这帮泼皮现下才来献殷勤,啧,早干嘛去了,还是小爷我慧眼如炬,一早便晓得你是块蒙尘的明珠!” 裴丞陵食不语,现在脑海里,彻头彻尾只想着一件事,那便是,好想捱延至傍夕酉时,待宋枕玉来接他,看到他得一柄马头式长弓,她应该会感到很欣慰罢? 朝暾时分的别离,他表现得不太好,情绪如一匹脱缰的野驹,教他濒临失控的边缘,她好像被他的反应吓着了。 他好怕她会露出失望的神情,虽然她从未对要求过他,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成绩或名次,可他想争气一些,想成为让她为之骄傲的依靠。 他目下不在府中,见不到她,也不知她在府中做些甚么事。 光是短短一两个时辰,裴丞陵便是对这宋枕玉生出如醉如痴的念想,他想起僻院里那一床被褥,是她亲自为她晾晒并熏染过的,定是残留有她的桉油香气与绵软体温,甫思及此,裴丞陵无声加快食饭的行止。 耳畔旁,崔衙内尚在喋喋:“……你可晓得,这个段教头就是个嘴刁的老变态,一个不爽,就会骂咱们都是绣花枕头,今儿是金乌打西边出来了,口下也积了点德!裴丞陵,你可真争气,你的臂力是怎么练到这般厉害的?能否告知予我秘诀,你若应承,往后一整年的伙食,小爷我全给包了!” 这个年龄的少年,普遍都有蓊郁的虚荣心,谁不想拥有强壮的臂力,好能弯弓射大雕? 裴丞陵确认了崔珩是在认真地询问,遂是搦墨铺纸,写就一行字,淡寂地推平而去。 崔衙内瞬时提紧了呼吸,戴着一寸近宽的鎏金指环的右手食指,捻过宣纸一望—— 「引体向上每日一百下」。 崔衙内有些发懵。 引体向上是甚么清奇的名堂? 听上去极是玄妙。 是将双臂吊在树上,每日吊一百下?还是整些别的动作? 崔珩细细作想,都觉得匪夷所思,裴丞陵这厮是认真的吗,莫不会是耍他玩得罢? 可是他那一本正经的神态,毫无玩笑之色,想来是真心的倾囊相授。 崔珩决计今夜归家以后,寻庭中的那一株枣树,姑且试上一试。 午休过后,响钟三声,便是经义课与仪礼课,这两堂课教的是写文章的功夫与贵胄的礼仪,其中经义课的塾师管得极是严苛,每七日便要公试一次。射课、仪礼课以考察为主,经义课则是以考试为主,且从不开卷,考试的内容是过去七日所讲述过的篇目并一篇策论,难度还很大,这样的考试频率放眼长安城,也仅关中书院独树一帜,一般的书院是旬月考,不敢这般折腾学生。 经义课长达两个时辰,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听塾师讲述时文,生员自由发挥的时间较少,不过,正是这般的上课机制,很适合裴丞陵,他极是珍惜来之不易的念书机会,全神贯注地听讲,井井有条地写注释。 崔衙内是个根本坐不住的,与裴丞陵正好全然相反,经义课于他而言全然就是受难,前一个时辰,他见裴丞陵正襟危坐,岿然不动,形同长在坐毡上的一株松柏,惊讶得简直舌桥不下,钦佩之色溢满眼眶,在举众昏昏欲睡的文课上,这位同榻是如何保持旺盛的求知欲的呢? 且看看前座的裴崇,都单手撑颐,才死死扛起精神头,没起钓鱼来呢。 才不过一日,崔珩便对这位同榻刮目相待,复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裴丞陵侧目看了过来,崔衙内从袖袂之中摸出一块碎银搁在他案前,吊儿郎当道,“小爷要去如个厕,余下的笔记,你替我写了罢,这是酬谢,不必找零儿。” 裴丞陵目露惑色,没来得及寻思,这厮便像个江湖游医似的,一晌起身晃出一枚恭牌,一晌大摇大摆出去了,此举端的是有恃无恐,将塾师气得敢怒而不敢言,裴丞陵听他絮絮念叨才晓得,崔珩每逢经义课,皆要尿遁一回,一遁便到下课才回堂。 塾师本是怒眉倒竖,比及行至裴丞陵的榻前,见着那连篇累牍的工整脚注,容色显霁了些,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态,在他的课上,瞌睡生、抱佛脚的不少,但见过平素这般专注的生员,还是蛮罕见的,也不由多了一份心思,询其名,裴丞陵推纸相告。 塾师一看,幡然醒悟,原来是入学前经义考试且得了甲等的那位生员,其造诣可见一斑,只遗憾患了哑疾,终归与寻常的拔尖生有些不一样,公试的话也不知会如何。 塾师露出遗憾目色,抻手在其肩膊处拍了拍,以示鼓励。 天色蒙了一团火烧云,适值掌灯牌分,塾师的戒尺赏了一圈,适才道:“下学。” 原是一潭死水的生员,乍然鼎沸起来,尿遁一个时辰的崔珩也踏着钟声回来,身上蘸染了烤卤的香气,一看便知去了何处。 只见那允执堂外,落雪纷繁如泼,橘橙夕色投照于参天古松处,婆娑扶疏的树影掩没一片车马骈阗,生员成群结队,那阵仗形同过大年一般,裴丞陵拎起书箧朝戟门外走,顺带将释义笔记连同碎银还给他。 崔珩自来熟同他勾膊搭背,吩咐傔从拎一袋烤鹅过去,裴丞陵摇首峻拒,目色在御街的马车人潮之中逡来巡去。 俄延少顷,他的视线定格在某一帧处。 雪势渐然缓和下来,夕色由浓转淡,那一张俨似凝脂香玉般的面容,容相清透,隐在袅袅雪雾与海海人潮之中,那行装本是瞅不分明的,但随着趋近的步履,裴丞陵也看清了其行装。宋枕玉身上穿着茶花白银缎襦裙,外覆一席银鼠灰柔顺狐氅,螓首处去雕饰,衬出清瘦别致的面容,初春的光映照在她皙白的肤色上,相望之下,女子俨似从一轴水墨画中,朝他款款行来。 御街本是极为壅塞,但周遭的车把式见她后,不由为之侧让出一条道。尤其是从关中书院鱼贯而出的生员,庶几都挪不动腿,窃窃用余光看她,甚或是私语论议。 赏心悦目的美人胚子,谁不爱多看几眼? 不过,在此学读整整一年,怎的竟是从未见过? “这是你家侍婢么,生得可真标致。”崔珩打量了几眼,心生惊艳,揶揄道。 翛忽之间,裴丞陵周身气质沉下去,崔珩无意和他对视上,便切身觉知到一种空旷幽冷的寒意,这一瞬,他觉得自己定是秃瓢了嘴,方才说岔了甚么话,至于说岔了甚么,却又寻思不明白。 “裴丞陵,我来接你了。” 宋枕玉已然行至裴丞陵近前,笑靥明媚,裴丞陵平寂的黑瞳有了蓬勃的生气,主动伸出一截手,要她牢牢牵着他。 这般姿势显得亲近,像是稚子撒娇,也与少年那张高冷淡寂的面容不符合,但他做得这般自然而然,仿佛与女子形成这种经年累月的默契。 “都上学的人了,还要牵呀?”宋枕玉失笑,一晌将提前备好的火炉给他,一晌牵起他的手,少年的掌心一如既往的薄冷,没什么温度,宋枕玉也焐得紧了些。 裴丞陵心潮极是汹涌,一股痴渴贪嗔的眷恋,自体内复苏觉醒,想将脑袋深深拱蹭在她怀,扬臂搂紧她的腰肢,疯狂汲取她身上的桉油香气和温软体温,相别整整六个时辰,他的神识快要绷紧成一根细线,整个人躁动难耐,俨似一头行将失控的兽。 孰料,宋枕玉目色穿掠过他,落在身后,“这是你的同学么?” 崔珩被天降美人点了名,不知为何,竟是有些不自在,抬腕揉了揉后颈,正儿八经做了自我介绍,宋枕玉认真听罢,语笑嫣然:“我家的世子爷,承蒙你多担待。” 此刻,裴丞陵倏觉崔珩莫名碍眼,他跟宋枕玉说上话了,宋枕玉竟是还对他笑! 崔珩本想大肆渲染裴丞陵在课堂上的表现,结果,刚要启口,他就对上了一双添了一重霜的漆眸。 崔珩:“……”话到嘴边便是悬崖勒马。 他在裴丞陵身上感受到浓重的压迫力,这份压迫力迫他闭嘴,他感觉自己现在非常不受待见。 宋枕玉不晓得少年之间的风云暗涌,正欲多问几句裴丞陵的学习状况,但裴丞陵严严实实挡住她的视线,少年眸色濛濛,两腮如河豚般微鼓成丘,露出一副受冻发蔫的委屈表情,一行轻轻晃着彼此相牵的手,一行指了指马车的方向。 宋枕玉见及此,心疼地仿佛被拱蹭得晃了一晃,“受冻了是不是,我们现在就回去罢,我吩咐蔡嬷嬷提前备了碗鸡丝面,你可以先垫垫胃。” 裴丞陵乖驯地点了点首,思及礼仪,遂是气定神闲对崔珩作别礼。 崔珩心中实在好奇得紧,没承此礼,忙将裴丞陵一把捞过来,背过身去,行远了些,压低嗓音:“这个年青女子到底是你什么人,根本不像寻常主仆,比你长不了多少岁,也生得不肖似,速速道来,若不跟小爷细细交代,今儿便不放你走!” 裴丞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显然懒得满足他这份好奇心。 但他低估了崔珩脑补的本事,须臾,听其意味深长道:“难不成……是你的童养媳妇儿?” 少年之间的荤话,素来没个把门。 裴丞陵稍稍一怔,鬓发之下一对耳根,似乎被鹅绒雪轻撩了下,蹭起星火燎原般的晕色。 虽说长安城内流传着宋枕玉的传说,真正见过她容颜的人,少之又少,崔珩根本没将她与后娘的身份联系起来。 鬼使神差地,裴丞陵点了点头。 12.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散学时,你同崔衙内唧唧咕咕,在道些什么悄悄话呀?” 酉时三刻牌分,二人在东次间用膳,支摘窗半启着,风缓了些,槛上陆续淤了一层薄薄的融雪,内屋北墙一隅燃着一铜盆炭火,宋枕玉替裴丞陵摘下遮雪的毡笠,拭掉蘸染在鬓角间的碎雪,待告座后,便含笑问道。 今儿是小世子上学的第一日,意义重大,宋枕玉最是担心的,是裴丞陵有没有交到伴当,像他这般年龄的少年,应当是渴盼同窗情谊的罢。小世子在外边跟府内不太一样,性子变得含蓄内敛,行止也拘束得紧,放不开手脚。宋枕玉觉得,按裴丞陵的性情,很少会主动寻伙儿,那崔衙内是热忱外向之人,应是主动来寻他搭话结交的。头一回打照面,宋枕玉见两人变得熟络起来,还能说起外人不能道也的秘事,见及此,她很是蕴藉。 一般而言,进学的少爷,这日该赴老太夫人的沐福斋用膳,但长房已成没落之势,根本不受重视,薛管事也没传话,这倒成全了深院之中的一份安稳,叙话时,也没了在家宴时的缛节。宋枕玉话辞含着一抹暖熏的笑色,楚楚谡谡的淑美笑靥,撞在裴丞陵的眸底,崔珩那一声揶揄,在不经意之间,如松涧之下一泉潺湲清流,酥入心头。 宋枕玉见少年起晕的耳根,更是稀奇得紧了,调侃道:“莫非是见着什么好看的小姑娘了?” 裴丞陵面容上绯色褪半,眼尾即刻塌了下去,邃深的瞳仁一错不错凝视她,抿了抿薄唇,一本正经地摇了摇首。 她是看出什么端倪,还是说,方才那句话,是一句抛砖引玉的试探? 宋枕玉同裴丞陵相望片刻,若有所思地提了提唇角。 啊,这小孩还不承认,不然的话,耳根残留一片酡红是怎么回事? 宋枕玉并不拆穿少年的青春期心事,案上是油泼辣子与腰花面,膳毕,少顷,蔡嬷嬷便是呈来一盘刻花桐酒盏,说是后院里的刺桐花开了,以小米与桐花为酒曲,文火酿醅三个时辰而成,揭盖时,空气撞入一阵清郁的轻熟酒香,宋枕玉见裴丞陵很好奇,想来从小到大,他都没碰过酒,也不谙酒是何种滋味。 琥珀色的酒液,徐缓注入阔口镶纹酒盏,她执起一根新用的竹箸,搅入酒盏之中匀了匀,“此则春酿酒,小孩不能沾,得弱冠了才行。” 言讫,她将竹箸递至裴丞陵近前:“但可以姑且尝一尝滋味。” 裴丞陵确乎没尝过酒,与酒相关的诗文倒读过不少,它还只是停驻在纸面上的抽象之物,比及舌苔蘸过了竹箸,一团辛烈的香气席卷齿腔,悉身如同沉浸在一桶热水之中,受热烫的日色淋晒。 宋枕玉察见小世子逐渐变得安谧,眼神有凉冽的弧度,应是神识舒缓了过来,少年的酒量也尽于此了,她搁下手,笑问道:“今日塾师可有留下课业?” 裴丞陵点了点头,清隽沉寂的五官上,泛出一点晕红,他像是青涩的青梅,被酒催醺后,露出了平素罕见的气质,诸如一丝丝薄发的情愫还有占有欲。 宋枕玉没仔细留意,揉了揉他的脑袋:“那快去写课业罢,我唤绿橼替你提灯照路。” 正欲自暖炕间起身,右手手腕被少年的掌心轻轻捏住。 裴丞陵一直等待着宋枕玉问他上射课的情状,这般一来,他便能骄傲地献上那一枚马头式雕漆长弓,迩后等待她的鼓励与嘉奖。他有一颗邀功的心,为这一刻他等待很久,只遗憾宋枕玉并未问及,仅问了他的交友与课业。 裴丞陵胸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它在不辍地四处乱撞,但被他隐抑地按住,他解开了绑缚在书箧顶盖的苎麻绳,捻出那一柄长弓,递呈给她。 宋枕玉见罢,有些诧然,原来这个孩子在射课上表现优异,受到教头的赏赐,她看到裴丞陵面上一副求表扬的表情,幡然醒悟,端坐下来,与他平视,眉宇间落了悦色,由衷道:“想不到你会射箭,此前一直没见过你表现过,能受到教头的赠弓,你真的很厉害。” 宋枕玉目光停顿在雕弓之上,“我没学过射术,你可以给我示范一回吗?” 这番话显然极大捋顺了裴丞陵方才干瘪下去的毛刺,他看到宋枕玉正在裁试那一柄长弓,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裴丞陵遂是倾身,隔着一层袖袂,握住了她的腕节。 他是第一次主动做这样的动作,女子的皮肤与体温,比预想之中要细腻、凉泽、温润,柔软的皮肤拱入他的手掌心,教人一旦握住,便不欲再松开。 宋枕玉感受到了小世子明显的情绪起伏,心中很是触动,不过是一句简淡的鼓励,便能雀跃成这样子,看来在过去,很少有人夸他,她以后一定要多夸一夸他才行。 裴丞陵屏退蔡嬷嬷与绿橼,牵着宋枕玉离了东次间,行至庭院之中。 远处青岗高悬皎洁如霜的白月,近处廊庑之下掌着两笼竹骨灯,俨似扑粉的蛾子,飞扑在两人近前,辟出豁达敞亮的斑驳影子,裴丞陵立在宋枕玉身后,用无声的肢体语言,教她左手捻稳弓身,右手抻弦捻箭,少年的行止之中,至始至终保持一种颇有节制的距离。 但彼此又离得太近,他能望见她率性纨就的垂髻,以及一截瓷实匀腻的颈部,纠偏她胳膊动作时,鸦鬓发丝轻扫他下颔,散发出雪后腊梅的头油香气,不仅如此,他还能明晰地嗅到她耳根后侧皮肤散发出来的香氛,以及合襟之下锁骨处氤氲出来的气息,纤细,柔顺,柔韧,匀实,让他一瞬误入初春的花苑,目之所及之处,俱是熹暖蓬勃。 春香满园关不住。 偏偏裴丞陵拥有将一切锋芒与贪嗔,藏于皮囊之下的能耐,他用自控与节制稀释自己的心欲,教授宋枕玉习射,他一如既往的安谧,甚至会在肢体之中展现腼然。 裴丞陵手把手的射课,宋枕玉学得很欣慰,看来他应该是能够很好地适应书院生活了。 她目下也有要紧的事要完成,图纸需在今晚绘摹好,后几日开始进入实操的阶段了,她想在小世子的生辰适时送出这份礼物。 小世子也需要去做好自己的课业,仅射三枝箭的功夫,她便敦促他去学习了。 裴丞陵是一位非常自律的人,蔡嬷嬷为他烹松茶剪灯花时,来书房同宋枕玉宽慰地禀述道:“世子爷伏案练字整整一个半时辰,皆是维持着端正的姿势,神儿也没散一下,可了不得。” 蔡嬷嬷道:“小人观摩过几位少爷习学的景致,一年前刚入关中书院那会儿,几乎要各房老爷纠偏握姿、磨砺石刻,此外,也坐不了长时间的冷板凳,两番对比,再看咱们世子爷,就全然不一样了,真真是读书的好料子。” 府中少爷多了,尤其是科举当道的世风,各房的人皆存在了攀比与较劲的心思,谁家少爷读书厉害了,便能受老太夫人的重视,一旦重视,获得的赏赐会变多,在府邸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自是顶光荣的一桩事体。 蔡嬷嬷骨子很传统,她已然将裴丞陵获得马头式长弓的事,在后罩房同各房嬷嬷与仆役说过了,众人望她的眼神,添了一份往日所没有的歆羡,这成了她在长房里扬眉吐气的谈资,估摸着各房夫人获悉风声后,也会心存不同计较。 宋枕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她不太赞同将小世子,拿去同其他少爷攀比这种行径,但思忖自己所身处的世代,女子普遍依附男子存活,男子是扎入泥壤的根柢,女子是长在枝脉的花葩,没了根柢,花葩将无枝可依,易言之,男子成了女子安身立命的尊严。蔡嬷嬷祈盼小世子争气,将他的事迹宣扬出去,何尝不是为博取一己尊严的立身之计呢? 女人素来最懂女人,哪怕隔着千年鸿沟,只消设身处地的着想,就能鉴谅对方的难处了。 纵然价值观有南辕北辙的隔阂,只有通过多磨合才达成和解,不过,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亟需经年累月的积习与沟通。 宋枕玉自如意纹桌案前款款起身,望了眼天色,月明星稀,很是晚了,她不欲拂蔡嬷嬷难得的兴致,便没就此事论议,仅是宽声道:“您劳累一日了,早歇歇罢,我去看看小世子。” 今儿是绿橼值夜,见了宋枕玉踏着一身霜露行来,忙恭顺福礼,宋枕玉摆起了脸:“说过多少回了,见我时不必拘礼,怎的不改正呢?” 绿橼笑道:“这礼节刻在奴婢骨子里六年七年了,饶是改也改不掉的。” 绿橼搴起竿儿,挽起高低错落的簟帘,往里遥遥招呼一声,宋枕玉甫一跨过门槛,便听着一阵鞋履趿地的窸窣声,她没走几步,怀里倏然拱蹭入一具裹挟湿凉水汽的温热躯体,想来是裴丞陵刚净完身,悉身皆萦徊着淡淡的桂花胰子香。 宋枕玉屈起手指,掬起少年后脑勺处的一绺发丝,道:“怎的头发还是湿的,不绞干便落寝吗?” 裴丞陵身上穿着青绫雪缎寝衣,倾近前时,系带也没系稳,露出一小截厚实的脖颈与肩膊,少年初长成的纹理,在盈煌烛火的渲染之下,昭彰夺目。 虽然彼此穿得不薄,但宋枕玉依旧能明晰感受到独属于少年的朝气力量与炽烫体温,他那年青的心,正温实地跳动,藏有摧枯拉朽的漩涡,似能将她彻头彻尾淹没。 宋枕玉本欲推拒的动作,兀自僵于半空之中,毕竟,谁能忍心拒绝一头朝自己扑来的狼崽子呢? 狼崽子真正成年以前,也是格外好薅的啊。 宋枕玉吩咐裴丞陵倚在拔步床前,一晌执来葛巾,细细绞干少年的头发,这般折腾后,已经抵了亥时一刻的光景,便让他歇下。 裴丞陵目下有个习惯,入眠前定要握着宋枕玉的无名指,仿佛这般相牵,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安全感,大抵是元氏在世的时候,也这样习惯牵着他入眠罢。 俄延少顷,宋枕玉听着榻上传了一阵均匀的吐息声,适才吹熄了残膏的烛火,掖被离去。 更漏尽,时交上学第二日,小世子未上演昨晌一步三回头熬红眼的戏码,只不过,宋枕玉无奈发现,这孩子又将右衽穿成左衽了。 昨日已然纠偏过一回,今昼怎的还会穿岔? 宋枕玉纳罕,裴丞陵是顶聪颖的人儿,穿衣这微末小事,理当不必她操心才是。 虽忖量不清透,她仍是朝他招了招手,少年乖驯地行至咫尺,垂下鸦黑夹翘的眸,温静地听她教诲,晴岚照不到的地方,削薄的唇隐微抿起一丝极浅的弧。 裴丞陵并无赖床之习,因起的极早,每次都提前半时辰到允执堂,预习今日要学的课业。 似是觉察宋枕玉在遥遥驻目,少年那本就孤拔如松的背脊,挺得益发修直,宋枕玉难得观摩了一番小世子上晨课的面目,延宕了一刻钟才回府。 图纸绘摹告罄,今儿要开始在院中打造送给裴丞陵的生辰礼,这是一项不小的差事儿,但只消细致地把关好每一道工序,定能应期完成。 近时一直在倒春寒,今昼依旧落雪,势头还不轻,抵近晌午,蔡嬷嬷便来通禀,忧心道,“玉娘子,西次间的厢房年久失修,大雪将一块屋脊砸塌了。” 西次间是大夫人生前的栖所,从两年前伊始,便极少住人,人烟亦寡,因疏于修葺,栋宇斗拱之间渐然生了暗苔与朽蠹,宋枕玉过门时就留意到了,本欲忙完生辰礼的事,再好生修缮一回,但人算弗如天算,一场雪后,西次间便是生了坍塌之祸。 宋枕玉容色仍旧淡然,她是谙于修葺之术的,前世祖父在乡下插队,住过七年砖瓦房,也教授过她一手修补屋顶的匠活儿。 “为今之计,先将漏雪的屋顶先补上。”宋枕玉拍了拍掌心间的铁屑片,去堂厨旁柴屋取了一捆柴草,且吩咐蔡嬷嬷从箱箧里取来两批羊毛毡来。 蔡嬷嬷纳闷:“玉娘子不吩咐瓦缝匠上门吗?” “我本会修葺之事,何须委托外人?” 蔡嬷嬷惊愕了,张了张嘴,却道不出话,搁在以往她会质疑,但看到宋枕玉为小世子打造一屋物具后,这番疑虑才彻底打消。 除了女工针线、吟诗作赋以外,这世间似乎没什么事能难倒宋枕玉。 “可是那些羊毛毡,委实金贵得很,乃是西域岁朝清供之物,更是归义伯送给玉娘子的,小人替玉娘子感到稀罕。” 宋枕玉笑了笑:“稀罕是稀罕的,但目下修补大夫人的院子要紧些,在小世子眼中,大夫人的院子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没什么能比得过它,区区羊毛毡,又算得了什么呢?” 蔡嬷嬷被深深说服了,遂是取了两匹羊毛毡来,宋枕玉轻车熟路拣梯子掠上屋脊,雪风将她身上的鸢蓝裙摆吹鼓成帆,窈窕身影覆照在廊柱之下,蔡嬷嬷心脏庶几要跳出嗓子眼儿,意欲搭把手,但被临时吩咐去陶窑采买陶片去了。 西次间的建筑是名副其实的悬山顶,檐瓦半边盖,凿砌的砖片是烧陶质地,但陶片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冶炼好,宋枕玉决计用防雪的羊毛毡暂代陶片,以稻草捆缚加固。 屋顶修葺至半途,廊庑之下倏然传了调笑轻佻的声音:“嫂嫂身子娇嫩纤弱,可要我搭把手?” 宋枕玉右眼皮轻微一跳,淡淡循声望去,发现裴仲恺不知何时伫立在梯子前,原该通禀的绿橼,不知何时泯灭了踪影。 裴仲恺这两日休沐,昨日一直浸淫于秦楼楚馆之中,腻在温柔乡时,脑海却一直想着宋枕玉那张妩媚的脸,并那聘婷的曲线。打从在蓼风轩在宋枕玉此处吃了闭门羹后,他的征服欲不仅没有溃散,反而愈发熊熊。 今日他便是趁着夫人们,陪老太夫人赴伽蓝寺祈福之空暇,特地来了蘅芜院。甫一入内,便是见着日思夜想的美人儿,穿鸢尾蓝色对襟云袖厚裘,腰间束以一缎圭璧色的帛带,她撑腰铺毡之时,因腰腹朝前牵拉,帛带收束出纤细柔美的腰线轮廓,两个软酥的腰窝,在雪白裘衣之下若隐若现,弥足勾刻裴仲恺的眼。 他俨似一头发.情的野犬,目色馋婪,紧紧绕缠宋枕玉打转儿。 “嫂嫂目下显然缺个男人。”裴仲恺朝着宋枕玉蛊惑似的招手,“你下来罢,这等腌臜差事儿,我一个男人来干就好。” 宋枕玉晓得,身为寡嫂,下了梯子,落在小叔子眼中,无异于投怀送抱。 她没有下去,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仍旧从容不迫修屋补顶。 遭了冷遇,裴仲恺丝毫不恼,顺着梯子往上攀爬,卑琐的笑容爬满了眼,“我晓得你们女子,素来惯玩欲擒故纵的那套,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这等话,委实是大不敬了,也显出一种轻侮,对于这种人,根本不需要维持任何礼节。 宋枕玉淡问:“那你要不要脸?” 见她有了反应,这无异于给了裴仲恺以鼓舞,宋枕玉的嗓音质地是温柔若芙蕖的,尾腔带着荡魂摄魄的媚意,听在裴仲恺耳鼓里,近似于香帐里的嗔意,听得他魂魄都开始亢奋了,一番遐思后,他认定宋枕玉定然对他是有意的,只不过是牙尖嘴利了些。 裴仲恺拾回了优越感,爬上屋檐后,自上而下审视她:“像你这等不入流出身,不过是当垆沽酒的,我根本看不上的,不过,看在你生得美艳的份儿上,若从了我,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许你一个名份儿。” 宋枕玉被惹笑了,眸底有了一抹深不见底的哂冷,“我很好奇,老太夫人生你时,是在油田难产了么,才生出了你这等油物?” 裴仲恺怔然,细细观摩,发觉宋枕玉的眼眸有了上挑的弧度,是一种深闺未曾有的锋芒,他将这种锋芒视之为旖旎,立在檐顶,朝她缓缓驱近一步,笑道:“别嘴硬了,嫂嫂,眼神诓瞒不了人,你藏在深闺之中,一直克制对男子的渴念,是不是?” “不,”宋枕玉袖手,款款支棱起身体,拗了拗肩胛骨,“我在克制触犯大周朝刑律。” 裴仲恺嗤笑一声,觉得宋枕玉这就是虎猫撩爪,仅会玩弄口舌功夫的虚张声势罢了,他慢慢朝她敞怀行近,饶有兴味地道:“嫂嫂,你这种脾气是不行的,我可以身体力行地帮你改改。” 宋枕玉优雅地搴开裙裾,淡寂无色的玉容,倏而语笑嫣然,晃了晃纤细手指—— “小叔子,你这种脾气也是不行的,我可以身体力行地帮你投胎。” 13.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酉正初刻,撞钟三声,瓢泼铺天的皑皑落雪,簌簌敲入戟门前的乌桕树,万千参差雪光穿透枝杈罅隙,投照在学堂斑驳的丹壁上,复又成滗撒之势,时交暮鼓牌分,岑寂无籁的广场,稍息变作水泄不通。 裴丞陵提拎书箧,在雪风之中寂立于戟门前,眼神不住地朝外巡睃,近侧的崔珩,热络地勾搂他脖颈,喋喋不休道:“话说回来,小爷我昨夜循照你的法子,去练「引体向上」,不单练得臂麻骨酸,还被我父亲狠狠怒斥一通,说我大半夜有觉不睡,像个吊死鬼一样,吊在树上做什么,小爷我就解释说,这种吊法能锻炼臂力,肯定大有裨益……” 裴丞陵一晌听崔衙内叨叨,一晌拨出大部分心神觅人,骈阗鼎沸的马车,陆续静候在门口,家长争相将自己的生员接走,裴丞陵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宋枕玉在人潮之中素来极为瞩目,他只消看影子便能即刻寻觅到她,但她今晌竟是没有守时。 莫非,是被甚么事束缚住了手脚,才临时走不开? 婆娑树影蒙上裴丞陵的薄薄眼睑,深静的目色,髹成了一团迷。 崔珩絮絮了老半晌,亦是堪堪发觉出端倪,抻着脖颈,四处细细张望:“诶,今儿怎的没见你家那童养的媳妇儿来?” 此句称谓明明是一个将错就错的谬称,听在裴丞陵的耳鼓之中,却是每听上一回,心内皆要悸颤一瞬,五脏六腑禁不住痉挛好久。他没有对崔珩纠偏宋枕玉的真实身份,在自己的潜意识之中,竟是希冀她与他,能够剥离掉继子与后娘的关系。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念,究竟是依赖所致,抑或着是,他攒在骨子的桀骜与念欲,开始真正教他,学会用一个男子的目光欣赏她。 宋枕玉藏在深宅以前,曾是高高墙头一枝迎风招展的胭红娇花,她的天性,保留江南水乡的温柔与雅炼,也有浑然天成的潇洒与坚定。她成了他的佛陀,在他的生命煽动撕破禁忌的烈焰,引他沦陷而不自知,竟是无法解脱。 乌桕树上的积雪塌了下来,一些砸在裴丞陵的后颈处,崔珩倏然拍他的肩膊:“有人来接你了。” 裴丞陵神思聚拢,遽地循声望去,覆满星辰碎光的眸,比及落向来人之时,却一霎地黯然泯灭,希冀被惕凛取缔。 “此女没你家童养媳妇好看,身份肯定是个侍婢罢?”崔珩低声笃定道,目色难掩悻悻。 裴丞陵不明白为何来接自己下学的人,换成了绿橼。 绿橼是一副心事重重的面目,护送裴丞陵入了马车以后,觉察到少年深冷且不虞的审视,她即刻叩首跪倒,颤巍巍地坦诚道:“世、世子爷容禀,奴婢是前来寻您襄助,玉娘子她,她被裴二老爷困住了!……” 裴丞陵内心深处最坏的成算,竟化成了现实,裴仲恺趁着他不在时,复真的打起宋枕玉的主意。 裴仲恺此人是□□无道的虎狼性情,蘅芜院里既无侍卫,也无傔从,余宋枕玉一人,她性情一贯温实如水,也有自己的锋芒与棱角,若是独对裴仲恺的话…… 斜阳静立,他身上明明裹着温暖的狐绒皮氅,但此一刻,殊觉周身冷到极致,他一声不响,眼梢冷冽地眯起,定定看着绿橼,锋戾沉鸷的眸子,升腾起浓郁喋血的弑气,仿佛能将她即刻扒皮剔骨。 绿橼从未见过相容这般可怖的小世子,与寻常温寂如水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他明明就沉寂地坐在毡毯之上,并未有下一步行止,绿橼却似是被那隐微的压迫力,猝然钳扼住咽喉,窒息之感灭顶砸来,她被钉在地面,庶几喘不过气。 绿橼悉身震骇不已,容色煞白如纸,忙不迭以额贴地,细细叙述了一回来龙去脉,迩后道:“裴二老爷本是吩咐奴婢去把风,奴婢先想到了蔡嬷嬷,但蔡嬷嬷去城西的黑陶窑采买,玉娘子在府内势力单薄,素来交好的三夫人杜氏,正随其他夫人去了伽蓝寺,奴婢一筹莫展之下,只、只能来寻世子爷了……” 裴丞陵掩藏在袖侧的指腹,握紧了袖中短匕,因是力道紧劲,深深屈起的指腹,陡地勒入刀柄的纹痕之处,嵌出了数道淋淋血痕。 身为长房之中唯一的男丁,宋枕玉出事时,侍婢求助的第一个人竟不是他,而是蔡嬷嬷,看来他这个世子爷,是何其的失败,居然连护宋枕玉周全的能力,都没有。 车把式御得是一匹红鬃烈马,穿行于下学的车水马龙之中,街衢壅塞,速度随之变缓,裴丞陵心中极是焦焚,急于见到宋枕玉,他委实等不及了,搴帘翻出车厢,将马车遥遥扔诸脑后。 冒过重重风雪,归义伯府的戗金匾额近在眼前,因是奔得迅疾,裴丞陵喉管浸入一股子铁锈冷气,肺管被寒风震得生疼刺麻,行将要裂开了,但他没息步,径直从东内角门横穿进去。 此刻,整座宅府已经闹得鸡飞狗跳。 裴丞陵未在蘅芜院寻着宋枕玉,却发现西次间南墙处,原是置有一缸睡莲,乃系元氏生前所养,不知为何,今次那缸睡莲竟是四分五裂,遍地狼藉之中,还杂糅着腥稠的血渍。 蔡嬷嬷正在洒扫庭除,满面怅戚之色,见着裴丞陵回来了,似是寻着了主心骨,心急火燎地驱前道:“世子爷,出大事了!” “小人不在府内,独玉娘子一人在修补屋罅,便教裴二老爷钻去空子,意欲行轻薄之事,结果不知怎的,他人从屋脊上跌下去,还跌伤了一条腿!” “朱氏怒天吼地,一口咬定裴二老爷的腿疾,全然是玉娘子所致,玉娘子自不会受这等冤枉,这事儿她占理,将朱氏怼得脸红脖子粗,朱氏将这事儿捅到了老太夫人那里,要她主持公道。” “目下,玉娘子被吩咐去了沐福斋,据薛管事透口风,朱氏这一会儿,正劝老太夫人,拿玉娘子的身契,发卖出去,权当清理门户……嗳哟我的老天爷……” 裴丞陵悬停在虚空之处的心终于沾地,宋枕玉相安无事便好。 但他的容色也这一刻沉凝下去,面沉似水。 区区朱氏,怎的轻易可以动他的人? 裴仲恺不过跌伤一条腿,这伤势算轻得了,假若可以,他现在便能将其挫骨扬灰。 裴丞陵深匀了一口郁气,咽下喉头的干涩与腥味,朝着沐福斋劲步踱去。 过去两年,他从未踏过沐福斋半步,因为他深晓老太夫人并不待见他,他性质孤僻,且不谙言辞,是老人家眼中的煞种,常年饱受冷落与轻蔑,地位与刍狗无异,那世子之位,亦属名存实亡。 但今朝,裴丞陵有了不得不踏入沐福斋的缘由。 日色业已黯淡,沐福斋的垂花门前,掌着数盏酥油灯,两位青衣丱发的丫鬟,正蹲坐暖墩之上,唧唧咕咕看热闹。 内室里女眷众多,四房的夫人们都在,朱氏气势汹汹的嗓音传出来:“你一个女子,上梁修屋顶,摆明是在招摇勾引!要是寻个瓦缝匠的话,二老爷根本不会去蘅芜院,腿疾也压根儿不会生发!” 宋枕玉淡笑自若的声音传出来,道,“我光天白日之下在蘅芜院穿什么衣饰、做什么事,你们芦雪院管得着么,内宅的家务事,连皇城司也管不了,您还在此处对我指指点点?有跟我扯淡的闲功夫,还弗如去警戒您家老爷,假令他下回胆敢再轻薄我,就不是腿折这般简单的了,我会直接送他下诏狱。” 女子的嗓音,俨似沉金敲玉,透着势如破竹的魄力,在偌大的沐福斋之中荡气回肠。 朱氏倒吸了一口凉气,“下诏狱?!宋枕玉你个悍妇,真真好大的胆子!” 转而对老太夫人楚楚诉苦道:“老太太,您也听着了,这个宋氏过门后,仗寡嫂之位,勾搭小叔子,耍尽手段,极败门风,摆明是目中无人——” “可真是荒唐,朱夫人,您是不是很会织毛衣,看您可真能编啊。” 宋枕玉反唇相讥道,“您家老爷既认我一声嫂子,那放着礼节不守,为何还擅闯他长兄的地界,爬上他原嫂嫂的院子?这些事您不仔细思量,把他羞辱我的事掐头去尾,仅提及他患了腿疾一事,所有污水往我身上泼,您可真是好样的。假若您家老爷得了花柳病,您是不是要将全长安城的窑子告上公堂,说您家老爷患病,都是那些优伶的责咎?” 宋枕玉语风犀利,不带半截脏字,偏偏还句句沾理,教人挑拣不出半丝半毫的错处,朱氏落入下风,便对老太夫人哭怨道:“这伯府还有没有家规与公道了,现在连个填房都能骑在我头上,那从今往后的日子,定是鸡犬不宁,留这种祸患在,很可能影响少爷读书!老太太,目下正抵伯府唇亡齿寒之时,宋氏留不得,不若您给个准儿,使人去请牙婆来,将她发卖了罢!” 绫纹窗弥漫起了雪雾,一轮孤月映照着裴丞陵冷寂的一张面容,他劲步朝内行去。 俩守门的丫鬟,倏见少年孤拔修直的身影,并那冷峻肃凛的气势,刹那间噤若寒蝉,一位匆促地扦竿打帘,一位趋步入了内室前去通禀。 “世子爷来了。” 一语掀起千层浪,先是一众侍婢嬷嬷婆子,纷纷福礼,不知为何,见着少年,那样一张平静沉寂的面容,仅以一个眼神,便让人心生惧畏,她们的后颈之处,俱是攀爬上了一份潸潸冷意。 再是诸房夫人,各怀心思,但面容上皆有一缕骇色,似是全未料及裴丞陵会来此,更教人诧震地是,裴丞陵那一身气质,与平素迥乎不同。 他撕开了温静孱弱的皮相,身势如嵩山之巍峨,朗月之险峭,更似一柄行将出鞘的、逆水直上的锋刃,教内室中的女眷息了看热闹的心思,僵然滞在原地,半点不敢动弹。 朱氏尚在喋喋诉苦,见着少年一席文生襕袍入内,教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凝视着,她清晰地觉知到寒意,那余下话辞,兀突突掐在口舌,进退维谷,陷入死寂。 宋枕玉适时望见裴丞陵,心间打了个突,方才她道出一些少儿不宜的话,画风之不羁,与平素不相符,这小孩儿应是没听到罢? 裴丞陵注视宋枕玉一眼,容相与夜色融为一体,确证她身心无恙,他将她护在身后。 这一个姿势,不再是个稚嫩青涩的少年,反而像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那坚实的双肩,似是一重伟岸屏障,替身后女子遮风挡雨。 老太夫人正慵慵半倚在紫檀木弯腿卷珠足藤心方榻,左右两位丫鬟正伏跪在狐绒毡毯处,替她捶腿捏背。 老太夫人教宋氏朱氏二人的纷争,吵得太阳穴突突胀跳。二儿子对宋氏之所行,她其实心如明镜,本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消不闹得太厉害,且过且过就罢了,哪曾想,二儿子死性不改,竟还捅了马蜂窝,宋氏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看起来柔柔弱弱,骨子里竟是个贞烈的,但这又如何? 同二儿子的仕途、裴家的前程比起来,这个宋氏的守贞之举,就像个隔靴搔痒的笑话。宋氏本是过门来冲喜的,可是大儿子已经溘然长逝了,宋氏也了无用处,与其在府中生出事端,还不如发卖得好,至少能管住二儿子的淫心,也管住朱氏那脾性,息事宁人,何乐不为? 老太夫人已然差薛管事,将身契拿过来了,发卖宋氏的钱财,就用来疗治二儿子的腿疾。 老太夫人的心思,昭然若揭,俱是看在裴丞陵的眸底,他攥紧了袖侧的匕刀,手背青筋狰突,极力克制住削掉那只执身契的手的心欲。 宋枕玉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出于反抗与自卫,但她的命运,却被老太夫人拿捏在鼓掌之中,像个待价而沽的物什,没利用的价值,便弃若敝屣。 老太夫人完全没将他这个世子放在眼底。 真是放肆。 老太夫人行将启口,裴丞陵忽然驱前一步,见礼后,朝她谦恭地递上一份对折的宣纸。 老太夫人不知裴丞陵要做甚么,摊开宣纸一瞅,端详好一会儿,姗姗揽毕,显著地扬起一侧的眉,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确定?” 这是老太夫人头一次正视这位嫡长孙。 裴丞陵容色澹泊,沉寂地点点头,刀尖割破右手食指,在宣纸的左列戳下稠红指印,一行一止,行云流水,那雪白的宣纸一角,很快被血染透浸红,如刺目的烈火,灼了每一个人的眼。 朱氏与其余夫人们俱是好奇裴丞陵在宣纸上写了甚么,忙抻首探看,仅一眼,俱是震骇,议论纷纷: “七日后入春首场公试,他的名次若在崇哥儿前,且是得了「甲」,则将宋氏身契,归还予她?” “天呐,做甚么青天白日梦呢,小世子且不过是才读两日书,便妄想要一步登天了?” “夸下这等大话,赌注是甚么?” “假令名次逊过崇哥儿,即刻交出世子之位,且从裴家族谱中除名?!” “这可了不得,还真敢赌!” …… 原是肃穆的内室,转瞬杂沓躁动起来,宋枕玉也自是看到这一份旷世赌状,纸面结着凉薄的一层霜花,满纸奔放狂草,墨汁甚至没吹干,一看显然就是刚刚写就。 甚至还在落款处歃了血。 宋枕玉怔愣住了,为了身契,裴丞陵将身家都堵上了。 这回轮到她倒吸一口凉气。 小世子太反常了,他今晌的所作所为,如此莽撞,根本不像他平素沉着冷静的行事风格,这小孩完全疯了。 她想对老太夫人说这是少年意气的荒唐言,千万不能作数,但裴丞陵强硬握住她的腕子,二人相视的一瞬间,她望见了少年身上壮士断腕般的决绝,他的力量像是气吞山河的磅礴叠嶂,教她动弹不得。 朱氏本是有些愤慨,但见到这份赌状,觉得是白拣来的一份大便宜,裴丞陵身上有几两墨水,她还不清楚么?被辟雍馆退学,荒废了一整年,今岁开春才刚上两日学,能有什么造诣? 朱氏在心内哂笑,她本就觊觎那世子之位,现在裴丞陵自觉捧呈上来,正好遂了她的意。 目下唯恐裴丞陵反悔似的,她便是殷勤地在老太夫人近前吹风。 老太夫人将茶碗搁在桌案上,用幽深的目光看了裴丞陵一眼,本以为能洞察出其底细,但很罕见地,她竟是窥察不出端倪。 他神情如远山淡影,真实思绪如影影绰绰的皮影戏,教人琢磨不出虚实,愈是斟酌不出首尾,才愈教人心惊,不敢再妄自轻视。 这个裴丞陵,指不定是有些内涵在的。 老太夫人仍旧是一副静观风浪起的姿势,拿丹章画了押。 这一桩事,就暂先这般揭过去了。 沐福斋是消停了,但宋枕玉决计寻裴丞陵算一笔账。 甫一入了蘅芜院的月牙门,她往这小子的后脑勺轻拍了一下,正色道,“你为何要跟老太夫人下这种大赌,她要发卖我,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你为何要这般较真,居然还赌上世子之位?” “要是有个万一,你输了怎么办?” “我被发卖了,可以逃出去,身上还有一堆破铜烂铁杂七杂八的本事,只消有活儿干,我饿不死的,那裴丞陵,你不是世子,也无家族可依仗,你有什么?” 裴丞陵垂下鸦黑夹翘的眼睑,眸眶被风冻得隐微发红,嘴唇抿得极紧,几分委屈且倔强的模样。 ——宋枕玉,你曾说过,一生一世,除非生了意外,否则永不离弃我,既然说的是一生一世,就是生生世世,差一载,一个月,一昼,一个时辰,都不行。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若缺了你,不论这世子,还是这人间世,也全失了意义。 ——这也是你畴昔应承过我的诺,你怎能,不守诺呢? 14.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傍夕鎏金般的日色,已然消弭殆尽,投照在蘅芜院的光,由橘橙转成了黛蓝,碎雪砸在庭中梧桐树的枝杈,溅出噼啪脆裂的动响,两人对峙的影子,不知不觉间烧融入浓稠的夜色里。 宋枕玉蓦觉自己语气重了,她素来是情绪极稳定的人,不论是被裴仲恺轻薄,还是遭朱氏诽谤,亦或是要被老太夫人发卖,她至始至终心如止水,直至裴丞陵立下了那一份赌状,她那平淡如镜鉴的心河,突然形同温酿泉眼,汩汩生出热气泡,莫能言喻的柔软触感,拱蹭在心壁的各处角落,搅得心绪五味杂陈。 过门后,对于小世子,宋枕玉有一份育人施教的责任与义务,她对他最大的期望,不是来日的反哺,而是仅要他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做他想做的事,实现他想实现的抱负,并有尊严地活于当世,便已足够。 相处好一段时日,她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裴丞陵,可是,是什么让他在今夜做出这般莽撞条直的事? 小世子从未喊过她一声娘,她与他亦无亲缘作纽带。宋枕玉一直觉得,在小孩心里,大夫人元氏是第一位的,有朝一日她抚养他长大成人,纵任她离开,他可能顶多会惆怅几日,能很快相忘于她。可现在,宋枕玉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很受小世子重视。 裴丞陵应该是觉得,她值得信任与依赖的亲人罢,被发卖,意味着她离开他,以他细腻敏-感的心,肯定会难过,毕竟他已然遭受过一回众叛亲离。 在他身上,唯一的筹码,大抵就是归义伯继承下来的世子身份。 所以,为了留下她,让她获取身份的自由,他才不惜一切代价,赌上世子之位与裴姓吗? 此一行止,委实出乎宋枕玉的意料。 他啊,怎的可以这么傻。 同老太夫人立赌之前,难道不为未来的后果思量一番么? 不过,大抵也只有这个年龄的少年,在只拥有旺盛生命力与荷尔蒙的人生阶段,才胆敢如此毫无顾忌,放肆,横冲直撞,不计较未来,不权衡得失利弊。 宋枕玉蓦觉愧疚,自己不应该责咎裴丞陵,方才因是撂下一番重话,她已经发现少年的眼梢、鼻尖与耳根,已教料峭风雪冻红一圈,鸦黑夹翘的睫毛深深耷拉下去,坠出了倔强的弧度,嘴唇亦憋下去,两侧腮鼓成濛濛山峦。 从沐福斋回至蘅芜院,光想着那一张赌状,她甚至都没仔细看看他。 显然在回府途中疯赶回来,本是齐整的幞头,被雪风拂刮得攲斜在后脑勺,文生襕袍的合襟与衣褶处,缀满了霰雪,两只漆纹平头履底下,皆是蘸染了雪泞与尘泥。 云纹右袖袖侧一小块衣料,不知何时,竟教血渍染红浸透,衣裾之下,露出一小截细长的食指,指尖尚在缓缓滴血,打湿地面上的残雪,温湿的空气里,浅浅弥漫着血腥气息。 察觉宋枕玉在注意此处,裴丞陵下意识将手背藏身后,垂着眸,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般的行相,教人窝心。 宋枕玉带裴丞陵去了东次间的暖阁里,徐徐拉开山水鸟兽屏风,燃了雪烛,她坐在圆墩上,道:“手伸出来罢,别藏着,那可是写文章的手,别折腾坏了。” 相较于方才严峻的话辞,她目下的口吻俨若春风化雨,字句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这教裴丞陵一霎地感到委屈,他翕动一会儿鼻心,乖乖伸了手。 负伤的指腹,很快被她掬入掌心腹地,一团棉絮,蘸了辛涩的药酒,敷搽在伤处表层,血腥气息被药香取而代之,宋枕玉将残血从指腹表层挤出,挤干净了,便使了剪子,将等臂宽的绢带裁切成丝绦状,缠扎在他的食指。 处置好伤处,本是遍地狼藉的院子亦是恢复了原样,蔡嬷嬷在外间传了暮食来,是香酥的梅干菜锅盔馍,宋枕玉切了好几份,搁放在裴丞陵的海碗里,但小孩显然心事重重,没食几口,便沉默地提拎着书箧,回自己的院子,未同昨晌一般,同她分享在关中书院的见闻。 莫非,是此前那一句拷问—— 「裴丞陵,你不是世子,也无家族可依仗,你有什么?」 ——深深刺疼了他的自尊? 宋枕玉本欲细询,但眼下还有一些事体亟待处置,决计晚些时候再寻他谈心。 宋枕玉在等绿橼回府。 绿橼本是仆役,隶属于芦雪院的暗桩,但违逆了裴仲恺的命令,不仅没把风,还将裴丞陵从关中书院接回来,至于下场,很可能会遭罹朱氏的惩戒,跟先前受鞭笞的水月一般。 宋枕玉候了近半个时辰,只见车把式牵回了马车,马车里却是空空如也,人烟寂寥,宋枕玉心中陡地生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问绿橼人在何处,车把式面露戚色,袖着手躬身道:“一刻钟前,小人适才刚从西内角门穿进来,朱氏身边的家丁从斜刺里蹿出来,唐突地截了道,将她给捉回去,应当是要发落了……” 眼前恍惚掠过水月遍体鳞伤的模样,宋枕玉容色一沉,提起裙裳朝着芦雪院踱去,但终究来迟一步,庭院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以及撒盐气息,只见数位侍婢,正泼盐濯洗一地狼藉,几颗脑袋挤作一团,低声戚然道—— “绿橼姐姐太惨了,挨整整三十鞭,夫人竟是没疼惜一下,好歹也是从小陪侍到大的丫鬟啊,也真真下得去手。” “你们还不懂夫人是何种脾性,睚眦必报得很,宋氏害老爷患了腿疾,朱氏的脸也无光,绿橼就是火上添油的,居然寻小世子告密,朱氏满腔火气无处撒,可不得杀鸡儆猴嗼?” “是啊,她的下场比先前那个水月还惨呢。” …… 宋枕玉细细听着,容色一寸一寸凝成霜,驱前问:“目下绿橼人在何处?” 那些侍婢见着她,以为是来寻衅的,脸吓得煞白如纸,宋枕玉冷静地重申一回问话,其中胆大些的侍婢,指了指柴屋的方向,宋枕玉言谢,便往那个地方去了。 如泼墨般的长夜,皎月湮灭于云层背后,柴房的门虚掩着,宋枕玉一蹬即开,伴随着近乎散架的木裂声,昏旧烛火在黑魆魆的空气里,赫然劈出一条阳关窄道,宋枕玉在一垛湿冷结霜的柴草内,寻着了绿橼。 宋枕玉耙梳开她的蓬发,下面是一张青紫交叠的脸,气息奄奄,察觉来人是她,绿橼气若游丝道:“玉娘子,是您……” 宋枕玉一手托在她的后腰,一手抻起胳膊,扶她起身,“我现在带你去看郎中。” 绿橼却阻住她的动作,悉身颤瑟,嘴角不断地咳血,摇了摇首,“谢玉娘子好意,奴婢的伤势,奴婢……心里有数,等闲、快捱不过今夜,您不必管我……” 宋枕玉觉得绿橼秉性是良善的,经此一事,彰显出她忠实的一面,倘或可以,宋枕玉意欲从朱氏手中赎下她。 绿橼的前襟些微起伏,吃劲地道:“奴婢此前,一直寻二夫人通风禀信,您明明晓得,但一直没有对奴婢发难,今次您遇了险,奴婢定是要酬答您的恩泽,奴婢位卑言轻,情急之下,仅能寻世子爷回来……” 宋枕玉一时失笑,颇觉匪夷所思,她以平常之心对待绿橼,同对待蔡嬷嬷一样,并无可圈可点的地方,怎的就成了恩泽呢? “今岁过大年的时候,您给奴婢包了丰硕的月例,还赐了奴婢七日假,让奴婢回归故里,平日里,还格外尊重奴婢……这一份恩泽,是奴婢生平头一回获得的,遂一直铭记于心,”绿橼容色变得枯灰,唇角却衔着一抹剀切的笑,“奴婢还记得前一夜,您莫让奴婢拘礼,在那一刻,奴婢深深觉知到,自己被当回事了,在您面前,奴婢不再是一个贱奴,而是一个人——” “是一个有尊严的人……”绿橼轻握宋枕玉的骨腕,眸瞳渐失焦点,变得黯然涣散,“奴婢死前,但有一不情之请,意欲委托玉娘子……” 漏窗之外雪雾渐起,寂夜如绞索般冗长,宋枕玉感觉怀中的躯体逐渐变得僵冷,她指腹蜷拢而起,道:“你说。” “奴婢在后罩房藏有一匣银两,是攒来给父亲治肺疾的,恳求您捎至平康坊给他,”绿橼的嗓音越来越弱,“作为报恩,奴婢有一族弟,名唤吴钩,年十七,行伍出身,颇有一身蛮劲,性情温暾忠实,可以给您和小世子当侍卫,请您收下他……” 话至尾梢,绿橼倏然剧烈咳起来,一腔稠血溅了满襟,她的气势形同油尽灯枯,宋枕玉悉身血液在此瞬凝冻,寒风敲打柴屋的窸窣声止了,干燥苦咸的气息弥漫开来,空气骤然跌入长久的死寂,黑暗愈发浓稠,庶几要倾轧而来。 深居简出的月色复出,冷瑟的清辉为她们镀上一袈缟素,风雪静默如谜,似在无声哀悼。 宋枕玉回至蘅芜院的时候,方抵戍正末刻,更深露重,她望了一眼裴丞陵所在的院子,窗纸上并无少年温书的影子,廊庑下的灯笼,仅有数只寂寥的冬蛾,无止休地绕着笼身打转。 今夜这般早,小世子便歇下了吗? 她本来还欲寻他谈心,毕竟用暮食的时候,这小孩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明显心里存有郁结。 但依循眼下这般情状,仅能明朝再议了。 宋枕玉问蔡嬷嬷烧制陶片的事,蔡嬷嬷回禀道:“已同黑窑场的陶师傅磋商完备了,大抵三日后能将陶片送至府上,也一并包揽修葺的卒务,不劳玉娘子涉险上梁了。” 宋枕玉听罢,点了点头,便吩咐蔡嬷嬷下去休息,临走前,蔡嬷嬷倏然道:“玉娘子,对不住。” 宋枕玉行将回院,听得此话,目露惑色,蔡嬷嬷解释道:“此前,小人一直觉得您行事不符闺仪,时常替大夫人担忧,怕您带坏了小世子,但经此一事,小人深觉您是可靠的善人,这人世间,也只有您是对小世子一片赤心,您也将小世子教得很好,小人相信大夫人在天有灵,会庇护您和小世子。” 宋枕玉微微牵起两丛眼褶,淡淡的月色晾在褶隙处,明媚的弧度钩出一抹笑,本有复杂的千条万绪淤塞胸垒,但在冥冥之中,似是教熨帖得舒平了。 蔡嬷嬷言罢,适时退下,宋枕玉拂了拂烟渚般的裙裾,转身入了内院。 宋枕玉跨过青灰色石磴,推开深漆的轴门,行数步路,入了外间,不知怎的,竟是绊着了甚么柔韧温实的东西,这屋中也没掌灯,她险些吓着,掌灯下眄,细细望去,庶几绊着她的,竟是裴丞陵。 他铺就一块簟席在地面上,覆叠一层牙白色毡毯用以御寒,峻直的身体仰卧其上,且罩着一裹衾被。 像个肃穆庄严的门神,堵在她往内间的路上。 那灯照得裴丞陵搁下正在默诵的书牍,抬手掩了掩眼眸,宋枕玉感觉他是适应了黑暗,有灯照着会不太舒适,她遂是吹熄灯火,屈身蹲伏于簟席近前。 残膏的光影洒照在两人周身,宋枕玉一晌晃了晃他的肩膊,一晌柔声询问:“你在西次间有榻不歇,宿我这儿的地上作甚?” 两人的面容近在咫尺,近得可以听清彼此的呼吸,宋枕玉是为了方便瞅清他的神态,这般凑前专注凝视的动作,却教裴丞陵不太自然撇开视线。 宋枕玉濯过身躯,发丝绞干,漫山遍野的香气萦徊而至,如袅袅云雾,撒下天罗地网,地面上的少年成了无处可逃的入彀之物。 这般的行相,俨似夜里盛绽的雪杏,发丝泼墨,眼儿薄软,身上着一单衣,收束出姣好的曲线,衣褶之间暗香浮动,裴丞陵仅眱一眼,便拢垂了目色,顾视左右,清瘦的肩骨绷紧如弦,脖颈上凸起的虬结青筋,隐微彰显出他那不可言说的心事。 宋枕玉没错漏过这一丝细节,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之所以在外间打地铺,是怕裴仲恺再闯入蘅芜院生出事端吗?” 他面容淡寂如水,垂下眼睑,算是默认。 宋枕玉心中柔软的地方在微微收紧,她抬手摁住裴丞陵的肩膊,温声宽慰道:“他瘸了一条腿,深晓我不是能相惹的,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宋枕玉说得是实话,这个卑琐之人,本要行孟浪之事,却被伤了一条腿,兹事何其损伤颜面,放在伯府里可谓是贻笑大方。 但这种理由显然不能说服裴丞陵,他整个人就像生在地面上似的,倔强得不肯挪窝。 这般干耗下去不是办法,宋枕玉点点头,做了决定:“行啊,你打地铺,我也打地铺。” 裴丞陵眼睁睁地看着宋枕玉入了里间,从五斗橱翻出棉衾与簟席来,抱着它们出来,铺在与他相邻的地面上,才后知后觉她是动了真格的。 裴丞陵即刻起身,截住她的动作,宋枕玉讨价还价:“那么,你回西次间歇下。” 裴丞陵不作退让,他既不回西次间,更不让宋枕玉陪自己打地铺。 两厢对峙良久,宋枕玉被气笑了,她望着裴丞陵,昏晦剥离了他的实质,余下了坚定又险峭的剪影,她低叹了一口气,笑说:“好,我们彼此都退让一步,你别睡地上,我不会赶你回西次间,怎么样?” 在黑暗之中,裴丞陵缓缓睁了睁眸,见宋枕玉去了里间,将五斗橱旁置屋的一张罗汉榻拾掇了出来,她将自己的衾被悉数收罗在罗汉榻上,吩咐裴丞陵:“你去床帐上歇去。” 就寝前,她顺带检查他指端处的伤势,确认无恙后,且将心中酝酿已久的话,对他言说: “裴丞陵,我觉得你今夜同我置气,缘由是我不信任你能考过裴崇。其实不是的,我相信你在这场赌约之中,定是稳操胜券,凭你的实力与勤奋,要考过他,并不构成太大难度。” “真正让我动气的是,你有时不将自己当回事。老太夫人、朱氏,或是任何人,看轻我、贬低我,我并无所谓,但你不行,你是世子爷,坐拥与生俱来的底气与骄傲,我不允许这世间任何人看轻你。” “裴丞陵,在保护我之前,先珍视你自己,莫教任何人看轻你。” 宋枕玉道完,便起身回至罗汉榻上。 哪里晓得,身后追来一阵动响,裴丞陵揪住她的裾摆,阻住她前行的动作。 宋枕玉感觉自己的腰,下一息,被两条劲韧匀实的胳膊搂住,他的脑袋紧紧拱蹭她后背的蝴蝶骨,贴紧她的寝衣,力道那样紧劲,仿佛在亲吻一件随时消逝掉的珍宝。 15.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这一个笨拙生涩的拥抱,伴随沸烫的高温,沿腰部皮肤纹理,一寸接一寸,蜿蜒而上,如清水掠影,往宋枕玉伶仃的骨缝里疯狂钻去,她那心壁上,仿佛要教裴丞陵滚烫的指温烧融软化。 宋枕玉悉身轻微一怔,两条胳膊起初不知如何安放,稍稍扬起,僵在半空之中,晌久,她才摸索回自己的声音,莞尔道:“怎么了呀,是不想让我难过,才这样安抚我吗?” 宋枕玉偏过面容,看向身后的少年,漏窗外的月色教窗棱裁切不规则的形状,细碎的清辉俨似薄纱,覆照在他瘦削嶙峥的肩膊上,昏晦的光影完美掩盖住身后人的神态与情绪。 裴丞陵并不是纯粹为了安抚而拥抱她,但他缓而慢地点了点头,动作在她腰后的寝衣,牵扯出浮光掠影般的褶痕线条。女子盈盈一握的腰线,俨似蛱蝶的骨骼,虽脆弱、易折,却又柔韧、沉着,拥有酝酿风暴的力量。 风纵入支摘窗,裴丞陵的鼻腔间,俱是她身上恬淡的桉油气息,它将他汹涌的弑气镇压下去,月色终于照到了他的面目,少年清透扶疏的眸底,此刻却透着波诡云谲的沉寂,神情是一片揉不开的晦暝沉鸷,锋利的目色暗不可测,阴沉到了极致。 裴仲恺这个人,其实今夜就可以惨死了,此人哪只手碰过宋枕玉,他会亲自将其削掉,此人哪只眼看了宋枕玉,他会亲自将其剜掉。但又因宋枕玉说,要亲自送此人下诏狱,裴丞陵留了一份心,在不久的来日,他必会助她实现这份心愿。 一只细软温腻的手,在黑暗之中探了过来,轻轻在裴丞陵的肩膊处轻拍了拍,女子的嗓音吸纳了水汽与夜雾,拂去了平时的棱角,显出格外柔软的质感—— “谢谢你的安抚,在我最无助的时刻,从身后托住了我。我一直觉得,只消努力反抗,永不妥协,事情会循照自己预想的那样发展,可现实与我所想的背道而驰,巨大的落差感兜头砸下,在这一刻,我深觉自己懦弱,力量如蚍蜉,我所能做的、所能改变的,委实太少。” 裴丞陵鸦黑的睫羽抬升起来,在心底默默摇首。 不,她已经改变了很多。 她一点都不懦弱。 她是他在这人间世,所见过的,最为坚韧的女子。 是她,守住他心中最后一块尚未崩坏的净土。 他希望她一直保持原有的质地,始终如一,莫被任何人或事折腰或屈服。 从今往后,但凡让她受半丝半毫委屈的人,一律交给他,神挡杀神,魔阻杀魔。 宋枕玉视线濛濛,眼梢轻盈地钩起,薄绒绒的夹翘睫羽形成了柔软的弧度,“本来觉得今夜前所未有的迷惘,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但有你在身边,我莫名觉得,好安心,好温暖,好舒适。” 她复述了一回:“谢谢你啊,裴丞陵,还好你在身旁。”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她的少年一个简单的拥抱撞陷心防,还好并未燃烛,未给他目睹她不算坚强的一面,毕竟她最初承诺过,要为他遮风挡雨,她不欲轻易展露自己深处潜藏的脆弱。 所以—— “多抱我一会儿,好吗?” 女子的嗓音,浸染入溶溶的春夜之中,温濡,湿软,清澈,隔着一团时沉时浮的如水月华,遥遥擦过少年耳际,他听出她话辞之下,所裹挟着的一丝祈求。 裴丞陵眸色黯沉滚烫,心尖泛散着浓烈的痒意,手臂环住她的雪白寝衣,用更深一重的力量紧紧拥住她的腰肢,指腹汲取着衣料的暖意,熨平叠襟上细微的褶皱,发出窸窣的声响,他深刻地觉知到怀中人腰窝的柔韧肌理。 少顷,宋枕玉陡觉喘不过气:“……你搂太紧了,力道松开些。” 这厮的臂力坚固如炽铁,她感觉自己的腰没撑过一会儿,庶几要折裂了。 身后的少年闻罢,大抵有些无措,连忙放轻拥抱的力道。 也是在这个时刻,宋枕玉清晰地听到裴丞陵的肠鸣声,内室本就静谧得针落可闻,冥冥之中,也将每一处细微的东西无限延展放大。 宋枕玉想起来,这个家伙的暮食并没用多少,潦草扒几口,便回院子里去了,加之正是长身体的时刻,夜深时分,怎会不感到饿? 她拍掉了裴丞陵的手臂,拾起罗汉床上散落的毛氅,徐缓罩上,提起裙裳朝堂厨踱去,思及锅盔馍被蔡嬷嬷处置掉了,她寻思片晌,绾住袖裾道:“随我来,下一碗彪面给你。” 彪面是长安城的特产,面条的形态很独特,俨似兵卒束腰的革带,两条面一饧,便足以盛满一海碗。与傍夕的味同嚼蜡迥乎不同,裴丞陵扒了整整两海碗尚还意犹未尽。 回寝前,途经西次间,宋枕玉指着北墙道:“晌午发生的那场意外,不慎毁坏了大夫人所生养的睡莲,明早我会去花鸟市坊,购置一缸新的补上。” 裴丞陵看了一眼破裂的旧陶缸,并那枯蔫焦蜷的数葩莲花。母亲元氏辞世两年,印象之中,她有一张暖和洁净的面容,行止淑秀,颦笑端庄,每逢望见此缸睡莲,他适时会追忆起母亲,心中亦伴随接踵而至的阵痛。 可如今,裴丞陵在近旁观望睡莲的残损遗骸,不知为何,竟是心静如水。 畴昔,他一直固守自己的底线,无人能取缔元氏在他心中的首要位置,但目下,他凝视宋枕玉窈窕纤细的衣影,酥油灯的光微微跳跃在她的鬓发间,她的五官生动而张扬,眼神湛亮,不经意间,温暖了长夜。 裴丞陵恍然发觉,元氏的面容变得极为模糊,他已不清她具体的面目了,唯有眼前人的容靥,是年深日久的真切。 ……这算是,背叛了母亲吗? 还是说,他逐渐变得强大,拥有不再耽溺旧事、继续朝前行走的力量? 应当是后者罢。 裴丞陵静默片晌,最终在心中确证了这一桩事体,他对宋枕玉抿了抿唇,牵起浅笑,摇摇首,表示不必。 宋枕玉颇感纳罕,但并未深思,顺着他的意思问:“但不摆置些绿植的话,西次间会显得空荡,简单想一下,种些什么好?” 裴丞陵注视了宋枕玉一眼,行至墙隅处,指头在水缸沾了些微寒水,迩后,于粉白影壁处题下两字。 「墨梅」。 瘦骨藏狂疏,清气满乾坤,十分衬她。 宋枕玉丈算了一番天时,料峭春时,种些梅花,是挺有诗情画意的,亦与蘅芜院的格局浓淡相宜,点了点螓首,漆眸弯弯,应承道:“行,依你所愿。” 过了今夜,离公试不足六日。 裴丞陵在沐福斋立下的赌状,俨似一份泄了火的纸,已于一夜之间烧遍了整座伯府,各房夫人女眷仆役,皆在亢奋地窃窃论议,大抵是府内太平日久,众人皆持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致,甚或是还押了筹注,看哪家少爷能赢,毕竟赢家是未来伯府内,板上钉钉的世子爷了。 宋枕玉并未理会府内的流言蜚语,翌日送裴丞陵赴关中书院后,去了趟平康坊。 平康坊在灞桥的西岸,灞桥以东是大内皇城,皇城有多繁华,就衬得平康坊有多落魄贫苦,真正寻到吴家,她望见一个面容有刀钩疤的青年,身量敦实,正在披着缟素,跪伏在院中,院前停放一块折叠草席,草席之下露出两只枯瘦的、生出瘢痕的脚。 那一刻,宋枕玉知晓,绿橼的父亲没能熬过这个春天。 她笃定这个少年应该是吴钩了,遂是寻他禀明来意,且呈上匣银,她多藏了十两纹银入内。她隐瞒了绿橼的真实死因,只道是府中进了贼,她护主而逝。 最后,宋枕玉说:“听你长姊说,你身手很好,倘或有意愿,处理好吴家的事后,你可以来归义伯府当长房的侍卫。” 吴钩没说好,也没有不好,仅冷声道:“你们富庶人家,果真生有一副虚伪的嘴脸,滚罢,我横惯了,不会当你们驱驰的走狗。” 宋枕玉略一挑眉,反应过来他话中的讥讽之意,她点了点头,看向他腰间朴刀,淡淡地抿唇,“绿橼说了诸多你的事,你是性情温暾仗义之人,因此,不必故作拒人千里。” 这个小孩,放在前世,不就是个叛逆分子。 吴钩闻罢,面容略僵。 宋枕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并不强求,此番前来,一是完成你长姊的遗愿,二是请求你的襄助,并非命令你做事。” 这回轮至吴钩感到纳罕,女子俨似一团青雾,教人无法洞察出虚实。 他陷入了一番沉思,等回过神时,后知后觉宋枕玉离开了,问了邻家,才晓得宋枕玉是朝东岸的鸿义坊去了,她提过自己是归义伯府的人。 吴钩指腹捻起朴刀的刀柄,一阵若有所思。 这厢,日头高悬中天,时交午时,关中书院。 长达两个时辰的射课告近尾声,一众生员俨似褫夺水分的菜干,蔫不拉几的瘫倒在靶场之上。临近公试,整座书院的氛围愈发剑拔弩张,射课虽是考察课,不需死记硬背,但段教头授学弥足严苛,平时稍微疏于习射的话,哪怕公试一箭中靶,总成绩很可能被平时分所拖累。 裴丞陵是众人之中的翘楚,甚或是说,是一匹脱颖而出的黑马,畴昔是最被看轻的,但如今,是最被崇仰与重视,段太傅每一回教授完新的动作,皆让当场裴丞陵打个样儿。 今昼在乾坤校场实战演练,练习盘马习射,裴丞陵换上了一身骑装,玄裳朱袖,甲骑具装,峻直的肩膊撑起轩昂的披甲,衬出清贵且矜冷的气度,他卓立于坡堤,挽弓搭箭,拉满弓时,缁色滚镶的袖袍发出烈烈动响,今日无雪,只有朗晴,箭簇教鎏金日色一照,反射出一簇剔透利落的光,一片马蹄声碎,裴丞陵松开弓弦,下一息三箭中靶,阵势堪比气吞山河,教校场之上所有人都敛声屏息。 少年意气风发,段太傅越看越是快慰,他半刻钟前所教授过的本领,大伙尚在摸爬滚打的阶段,裴丞陵演练一回,就已然炉火纯青。 他对其他人斥责道:“看看裴丞陵,再比照一下你们自个儿,人家只学了两日,就比你们打过一年基础的人学得要好,好好反刍一下,都是老夫的学生,为何差距会这般大——” “裴崇,别总是偷窥裴丞陵,只偷窥不训练,你腿抖手抖的毛病都治不好了!” 此话一落,举众皆笑,裴崇窘迫得白了脸,偏偏崔珩是个落井下石的:“人嘛,一山还有一山高,你总得接受自己是一只草鸡的事实,你不过是蹿上山头,便为自己的高度沾沾自喜,而我的哥儿,扶腰直上九万里,只觉大山不过是粟米,这就是格局,这就是境界,你说对是不对?” 裴崇气得五内摧伤,握弓的手,骨节根根狰突,胸闷气短地剔了裴丞陵一眼。 奈何,这厮在外边是个断情绝欲的学魔,全神贯注专攻读书习课,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授课的塾师,以及被视为一己阵营的崔衙内,外人普遍是不存在的。裴崇在半丈之外的距离挑衅地怒视他,裴丞陵情绪淡到毫无起伏,眼睑也没动一下,旁人议论他,他神态无波无澜,宠辱不惊。 裴崇无法接受这种落差,畴昔,自己在学堂里一直众星捧月的存在,不论哪门学目,他都是塾师眼中的尖儿,是朋辈恭维的对象,但目下,裴丞陵一来,不过两日的光景,他裴崇便沦为陪衬的边角料。 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危机感,裴丞陵对老太夫人打了赌,以世子之位为赌注,朱氏从昨夜开始,便一直对他频繁耳提面命,命他务必全力以赴,裴崇原是踌躇满志,但今下,没对比就没伤害,两人之间的鸿沟,不是一丛山丘,而是一座天堑。 不仅仅是射课,还有经义、礼仪,他同裴丞陵一对比,便是相形见绌。 裴崇心中有一团滔天恶念在隐隐作祟,他想撕掉裴丞陵那平淡的伪装,逼出他骨子里的恶念。 只消让这个天之骄子受了玷污,那么这个赌约,裴崇便能不战而胜了。 时抵午正初刻,崔衙内拐着裴丞陵便走:“今儿别吃院厨罢,跟小爷去樊楼打牙祭,那儿还有诸多瘦马,千娇百媚,管你大饱眼福。” 裴丞陵面无表情地挪开他的手,崔珩反应过来,暗昧地摇了摇玉骨折扇,揶揄道:“也是,有那国色天香的童养媳妇儿在前,这樊楼里的野花野草,又怎上得了台面?” 裴丞陵垂眸,想起昨夜里的那个相拥,心中一片长久的暖流,但又思及蘅芜院仅蔡嬷嬷一人把持,无人能护宋枕玉左右,他心中有些起褶,打算晌午问崔珩,能否雇一位女侍卫予他。 裴丞陵在院厨用食毕,回至东进僻院厢房,倒春寒的天时,寒势尚未减弱,仆役已然在寝屋内生了炉火,他搴开门帘,一片灯影憧憧之中,寒沁沁的皮肤尚未回暖。 头一眼,裴丞陵望见自己的铺席之上,竟是空空如也,宋枕玉先前替他铺好的茵褥枕席,此刻悉数不翼而飞。 裴丞陵顿一瞬,转眸望向左邻右舍,睡在他斜对角位置的人,正好是裴岱。 两人关系算是相熟,裴岱唯唯诺诺地解释:“我方才看到裴崇一人进来,卷走了你的枕褥,也不知要做甚么,他有诸多同好照应,来势汹汹,我也不敢妄自阻截……” 趋利避害的心理,人皆有之,也不是谁都能一腔孤勇去仗义直言。 裴岱指了指西进僻院,说裴崇的栖处就在那处。 裴丞陵情绪看不出丝毫的喜怒,转首踩着参差错落的一层雪,去了西进僻院。 裴崇正同一群官家子弟,各坐于席枕之间,其乐融融地叙话,倏见裴丞陵搴帘而至,裴崇笑着唤了声堂兄,问有何贵干。 裴丞陵指了指床褥的位置。 裴崇佯作一副迷惘无知之色,怪声怪气地打量他:“你这样胡乱地瞎比划,我怎么晓得你是何意啊?” 裴丞陵本是下垂眼睑,此刻秾纤鸦黑的睫羽轻缓抬起,露出一双沉鸷的瞳仁,刀削斧凿的面容,隐藏在昏晦残稿烛火之中,一阵咄咄的弑气有内朝外扩张,他慵于周旋,趋步朝前。 裴崇的前襟被一举挟住,裴丞陵抻出劲韧匀实的胳膊肘,深深抵住裴崇的脖颈,将他的身躯牢牢地卡在床榻之间。 裴崇吃了重重一吓,整一张脸正在褪去血色,面部皮肤由赤红转青白,双目瞠圆,全然没料到裴丞陵竟会直接诉诸武力。 但他摆明儿有恃无恐,附在裴丞陵耳畔,一字一顿低声说道: “对,是我干的,那套枕褥是你后娘定做的,是罢?那个宋氏,勾引我父亲,看轻我母亲,将二房搅得不得安生,贱人的东西你拿来当宝,啧,在我眼底,她分明是个——” “欠、操、的、婊、子。” 裴丞陵本是毫无情绪的眸,听着此言,瞬时充溢着暴戾之色,俨似一匹几欲拆筋剔骨的煞鬼。 裴崇明显触了他的逆鳞。 因是窒息,裴崇整一张脸都在逐渐充血。 裴崇身为少年,本是有打架与抵抗的天性,但他目下并不反抗,反而露出遇到天敌的容色,整个人本能地惧怖颤瑟起来,欲要呼救,但脖颈被裴丞陵的手指重重禁锢,压根儿说不出话来。 周遭的人见状,即刻燥起一阵喧嚣,“了不得!打架了!打架了!行将打死人了!” 整间西进僻院乱成一锅粥,生员分作两批,一批忙去行思阁喊来训导司。在关中书院,学谕负责管学习,训导司则是负责生员的生活。 训导司姜夫子很快便是来了,望见众多生员不是在劝架,反而围成一个圈,兴致盎然地观那争执之局。 “歇手!都歇手!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 姜夫子见得此状,太阳穴突突胀跳,当即怒喝一声,隔岸观火的少年一片哗然,作鸟兽散,退避于僻院四遭,免得殃及池鱼。 裴丞陵仿佛听不到姜夫子的怒斥,仍旧维持锁喉的姿势。 姜夫子的威严根本不顶用,忙不迭使两位生员前去拆开二人,奈何,竟是无济于事,裴丞陵的锁喉之势,固若金汤,再这般下去,裴崇都快跟一条翻白眼的死鱼似的。 姜夫子气急攻心,握在掌心间的竹笻狠狠掷地,吩咐一筹莫展的学谕:“速去请他们的家长来!” 16.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自平康坊回来,宋枕玉没急于回府,踅道去花鸟市坊采置了数株墨梅花苗,目下是残寒消尽的时节,春暖香浓,时阴似潺湲碧荫,匝在斑驳的石青色院门上,归府后,宋枕玉本在西次间忙碌。 翛忽之间,蔡嬷嬷前来忧心忡忡地禀报了一桩事体。 “什么,训导司说小世子仗势欺辱裴崇?” 宋枕玉眸底掠起一抹浓重凝色,戛然停住手中的做活儿,“这件事因何而起?” 蔡嬷嬷目露焦灼与茫惑之色,整个人震悚得六神无主,“……小人也不大清明,半刻钟前,学谕匆匆来府中通禀,讲的还有鼻子有眼儿的,横竖就一个意思,催促玉娘子您快去书院一趟,否则,小世子同裴二少爷争执下去,保不准要出大事……” 这一番话俨似巨石,迎首坠入深不见底的深谷,整一座蘅芜院陷入一份浓重而晦涩的死寂之中。 宋枕玉回溯起大前日三夫人杜氏的一番善意提醒,这个裴崇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不去招惹裴丞陵就不错了,怎的还污蔑裴丞陵欺辱他? 她家的世子爷德行兼备,修养极好,为人处事内敛沉蓄,心思柔软细腻如针,这般一个如琢如玉的少年,怎的可能会同「仗势欺人」这个词眼有所牵扯? 宋枕玉根本不信这茬。 她吩咐车把式备马,蔡嬷嬷缀在旁侧,忧心忡忡地道:“玉娘子,学谕方才亦将此事通禀给了朱氏,有前一夜的梁子才前,小人怕朱氏不会善罢甘休,估摸着可能借此事为难您,甚或是给您使下绊子……” 朱氏究竟是个什么德行,宋枕玉已经领教过几个回合,跟这个妇人刚起来,她丝毫不带怕的。 唯独怕裴丞陵受了不必要的冤侮。 小世子品行如何,宋枕玉最是清楚不过,她虽然从未真正意义上,去同塾师交谈了解过,亦未去相询他的同窗,但她一直深信于他的为人处世。 裴丞陵不可能无缘无故寻衅裴崇,要么是一场以讹传讹的误会,要么是裴崇事先做了触犯裴丞陵底线的事。 撵着辚辚轮毂声,宋枕玉赶去关中书院,在允执堂前将将下马车,正好也看到朱氏从马车上下来。 朱氏弥足忧心自己儿子的安危,连挑刺的功夫都一径地省去了,仅是冷傲地横睨宋枕玉一眼,径直急赴东进僻院。 学谕万分焦虑地行前引道,宋枕玉循着方向望去,院子里三层外三层俱是看热闹的生员,本是午休的光景,但众人连瞌睡也不打了,龙精虎猛地探脑袋,一晌往肇事之地睇去,一晌喁喁私语,场面亢奋又混乱。 搴开门帘迩后,迎住憧憧灯烛逶迤而去的淡光,头一眼,宋枕玉便是撞见此一幕,裴丞陵抻臂锁紧裴崇的喉结,裴崇容色煞白,毫无招架之力,这般看上去,好像就是裴丞陵真的是在仗势欺人一般。 朱氏见状,尖叫一声扑前护住裴崇,宋枕玉静伫原地,唤了一声裴丞陵的名字。 女子的声音如一枚解锁的匙,终于惊动沉入深渊的少年。 裴丞陵眸底弑气消弭,怔忪地偏眸凝去,目色不偏不倚撞上了宋枕玉,他肢体僵硬如霜,继而缓缓松开动作,撤下倾轧在裴崇身上的膝骨。 裴崇如蒙大赦,身体早就吓得瘫软无比,止不住地捂胸咳嗽,朱氏心疼地抱住他,目眦欲裂,偏首质问道:“裴丞陵!谁给你的胆子欺负我儿子!” “别以为自小没爹娘生养,大家就能纵容你这种孤僻古怪的脾性,此处是体仁沐德的学堂,不是给你虎斗撒野的地方!” 朱氏早就攒着一团滔天的恨意,此刻恨不得悉数发泄出来,她盯向训导司,“姜夫子,这件事不能就这般算了,你得好生训诫一番这般脾性顽劣的生员!否则,这关中书院的招牌也就招待在此处了!” 宋枕玉似是听到了一桩荒唐的笑闻,还没弄清争斗的来龙去脉,朱氏就开始借势拿乔了? 她行至裴丞陵近前,一身牙白黎色滚镶裙裳烈烈招展,披在肩侧的云氅仿佛要飞起来一般。 似是怕她会责罚他,裴丞陵低低垂下眼睑,整个人俨似水波一样朦胧的摇曳起来,眸色影影绰绰,手揪紧成拳,明明很委屈了,但在她面前,偏偏故作无事。 宋枕玉看出了一丝显著的端倪,这种被朱氏责骂、羞辱的场面,在过去两年定是发生过很多次,他的冤侮俨似钝刀子锯肉,明明是矜贵的世子爷,该被人呵护在手心里,受人尊敬与照拂,而今,区区堂弟与叔母竟是胆敢叫板污蔑。 这些满含恶意与优越感的话辞,以及众人充满质疑的目色,想必都刺疼了小世子罢? 如此剑拔弩张的氛围,加之摊上不分青红皂白的家长,裴丞陵口不能言,连写字澄清的余地都没有,众人又怎会信他? 朱氏很会带节奏,一部分不明真相的人受了影响,慢慢在帮裴崇说话,这更助长了朱氏母子的气焰。 姜夫子也没留情面,从袖袂之中摸出黄铜戒尺,对宋枕玉道声得罪,吩咐裴丞陵将手伸出来。 宋枕玉委实被气笑了,护犊子似的,将裴丞陵严严实实护在身后,淡声道:“我说,包公断案都要先审人,姜夫子,您连两人争执缘由都没问个明白,就先定罪施罚,是不是有些凭空武断了?” 宋枕玉不出声时,气质温婉,俨似一块低调的瑜玉,但她真正开腔之时,一股秾纤高挑的气场迎面而至,瑜玉雕凿成了长剑,字字句句俱显锋芒,五官夺目,教人挪不开眼。 关中书院的训导司,他们要负责成百上千位生员的膳食起居,不可能诸事面面俱到,因于此,他们所目睹的那场寻衅,不一定是真实的真相,很可能是被曲解、被修饰的流言,他们怎么会一口咬定是裴丞陵仗势欺人? 为何不听裴丞陵解释? 难道只因他讷于言辞么? 讷于言辞的人,受了任何冤侮,自不可能直接用口头表达。宋枕玉追忆起昨夜,少年指头受了划伤,伤情并不轻,但他并未跟她言说,将伤指藏于身后,以为她发现不到。 她的少年,素来隶属于报喜不报忧的那一类型,在书院受塾师表扬与恩赐,他会主动提及,但遭罹委屈或是一些不虞之事,便选择打落牙齿与血吞。 裴丞陵偏巧是极能隐忍的人,偶有小情绪,但在大多数时刻,他拥有与年龄不符的沉笃与深刻,能逼他放下修养,与之动武,裴崇很有可能对他做出很过分的事。 姜夫子行止一顿,有些怔然,正欲问裴丞陵同裴崇争执的缘由。 朱氏闻罢,冷嗤一声,讥诮地道:“事实已经如此明朗,这是要给恶人辩解的机会么?” “再说了,问他能有甚么用,得备好笔墨纸砚,让他写出来。” “毕竟这人患了哑——” 剩下那一个字尚未出口,下一息,裴丞陵的耳根处覆上一截温暖的手,宋枕玉的手掌捂住他的听觉,抵挡住了朱氏余下的声音,甚至,世间的一切动响,那落雪声、烤火声,甚至一切不怀好意的目光、恶意,寒飕飕的风,悉数被隔绝在世间之外。 宋枕玉的指尖覆在他的耳廓,俨似在无声地安抚与庇护。 ……是不想让他听到那个病灶吗? 这份温暖赐予给裴丞陵的,是顺着掌纹脉络蜿蜒在耳根肌肤的悸动。 裴丞陵立在原地,心中有一小地方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终究还是塌陷了。 裴丞陵抬首,深黑郁沉的眼眸看着朱氏。 隔着三丈之距,隔着温暖的气流,朱氏竟是教这般一个沉寂的眼神全然震慑住,余下半截揶揄之词,居然在喉舌之间折戟沉沙。 姜夫子将笔墨纸砚呈上来了,裴丞陵没有搦墨的动作,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东进僻院的所有人,皆在看着他。 裴丞陵削薄的嘴唇稍稍一翕一动,体内陡地烧起一股不甘的潦火,它自五脏六腑的最深处扶摇直上,沿着空旷两年的血脉喉管喷薄而出,这一回,久缚在喉舌处的沉疴感,被失控的烈火烧融成齑粉。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失声的,大抵是在两年前元氏辞世,还是在这两年之中某个黯然无光的时刻,声音随着体内一部分自己,永久地陨落在了过去,他对这个人间世失去了诉说的心欲。 他以为今生今世,自己将会是一个蛰居于黑暗里永久消声的异端,无人愿意寻觅,无人愿意触碰,更无人愿意听见。 迎着时缓时续的风,风灯在他与宋枕玉之间投射出温暖的光晕,裴丞陵看着眼前人,曾经,他觉得她的眼眸像极了母亲,但现在重新审视,两人是如此不一样。 世间从来无神,现实素来冷峻,但宋枕玉却在每时每刻,把自己当做暖焰,捂慰他的喜悲。 从他可以毫无芥蒂朝她伸出手,牵住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是他生命当中的贵人。 裴丞陵吸纳了雪雾与冰棱气息的邃眸,徐缓地抬起,一晌提步驱前,握着捂在耳根的手,一晌不偏不倚直视裴崇母子。 “将笔墨纸砚,撤走。” 此一瞬,少年缓缓地启口,声线最初趋于枯槁、沉哑,气息亦显紊乱,那是久未开口言说的人,兀突地开口时才会生出的质感。 然而,这一股谈吐的气势,堪比冰雪乍破,孤拔,锋锐,紧劲,字句碰撞在岑寂的人籁与灼热的火光之中,透着潦烈凶狠的迷人,那横亘两年的郁结,化作过眼云烟,辞腔俨似锋从磨砺出,漫天寒霜铺满句读。 “自现在伊始,本世子不需要了。” 17.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时隔两年,锋芒复兴。 料峭轻寒间,一掬暖煦的晴岚挣破云霾,偏略地穿透旧色的窗棂,迤逦入院,整座东进僻院猝然跌入幽深的死寂,乌桕树簌簌坠下的枝脉叶瓣,构成缭乱的针脚,人籁凝滞如谜,原是跃动的心律,随着滑跌的漂叶一同飘零。 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裴丞陵竟能开口说话。不论是同窗生员,亦或是学谕、姜夫子,甚或是裴崇、朱氏,一干人俱是震骇地怔住了。 不知内情的外人,仅是知晓裴丞陵患有哑疾,而裴崇母子,他们知道裴丞陵并非不能言语,不过他已长达两年未开过口,时而久之,他们认定他的哑疾乃属不治之症,终其一生,皆难以疗愈,但目下,闻及裴丞陵不徐不缓地开了口,透着一份矜贵清雅的气势,这份气势是钻骨透的,由里往外散放而出,母子两人的反应,除却震骇,居然并有一份难以言喻的畏悚,铺天盖地的压迫力,俨似倾覆之潮水,一点一点朝他们侵袭而来。 尤其是裴崇,他本是仗着裴丞陵口不能言,而妄行欺侮之事,这般一来,他就能颠倒黑白,占据舆言之上风,奈何,在他与朱氏阴差阳错的咄咄相逼之下,反而治好了裴丞陵的哑疾! 一时之间,裴崇颇觉膝骨发软,最初那份要跪下的感觉,此际汹涌地卷土重来,还好是朱氏堪堪搀扶住他,他才阻住险些要滑跪的动作。 朱氏的诧讶一丝也不比裴崇少,匪夷所思之余,很快恢复一丝冷静与镇定,她开始审时度势,裴丞陵病愈前后,那地位是有霄壤之别的,搁在以往,她能仗着他患有痼疾而看轻他,但今刻他病愈了,与寻常人无甚区别,这意味着时局变了,一切情势皆在发生隐微的变化,且他还持有归义伯世子此份名衔,地位更不容任何人藐然觑视。 朱氏撑起一抹不情愿的伪笑,福了一礼,尊禀了一声:“世子爷。” 她捏了一把裴崇的后颈,低声暗示几句,裴崇显然没回过神,僵硬又讷怔地道:“……见、见过世子爷。” 原是人籁阒寂的僻院,待解禁后,一霎地鼎腾成一锅粥,其中不少是与裴丞陵相识或是同学堂的生员,相处两日的光景,今次是首回见高岭之花初启金口,众人一惊一乍,面上一片稀罕之色,那不可置信的神态,比有生之年见金乌打西隅升起还稀罕得紧。 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喧嚣躁动之中,唯宋枕玉是寂静的。 裴丞陵出声言说,这件事在她而言,不啻于惊雷,她的感受颇为复杂,手被他深深牵握在掌心腹地,少年的指温同他的嗓音一样,质感凉冽,余韵薄冷,俨似浸入寒水之中如切如磋的瑜玉,外柔内刚,咬音之时如环佩相敲,于她心上敲出微澜,少顷,渐然演变成壮阔风澜,声纹的水波径直延入体内深处,一发不可收拾。 很早以前,宋枕玉想过裴丞陵有朝一日,能开口言说时,少年嗓音的纹理与质感,会是什么样子的。 听蔡嬷嬷说,元氏未辞世前,小世子的声音像是未经雕琢的原石,质地柔稔,纹理生钝,话里话外有温情、坦荡与童真,但父亲的缺位,加之元氏辞世给他带来的哀恸,两重重压带给裴丞陵的影响,近乎消极且崩裂的,加之族亲的轻侮与歧视,长达两年的蹉跎与倾轧,让他游离于一种失声的境遇。 去岁治疾的大夫嗟叹一声,「治不好,一切都得看造化了。」 宋枕玉不觉得不会说话,有何可耻。喉舌并非表达的唯一途径,在小世子而言,笔墨是他独特的发声器官,连结他的胸臆与肺腑,他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 正因于此,宋枕玉没料到,自己能真正的等来造化。 该如何形容第一次,听他说话的那份感觉? 悸颤有之,揄扬有之,动容有之,紧踵而至的,是一份从未出现过的陌生,他的嗓音正在从少年过渡至男子,那一块最初的原石,安安谧谧的静止,任由岁月的大浪淘洗,纵任时阴的雕刀抛光,空气贴紧粗糙的表层穿流而过,嗓音的内部质地,牢牢地凝固起来,开始真正拥有穿云裂石的坚实力量,以顶天立地之势,惊憾所有人。 晴朗的午光,跃动于宋枕玉薄睑处的秾纤睫羽,她望向裴丞陵,少年袖手静立,肩膊孤拔如松,一种无形的劲气刹那攫住了众人,这般贵气的仪姿,似是与生俱来,昭彰着其卓尔不群的身份与地位。 裴丞陵淡唤一声:“裴岱。” 剑拔弩张的氛围,众人之中挤出一个少年,裴岱本是怯懦而不敢言,但裴丞陵说话时,竟是天然让他有一种臣服的感觉。 “裴崇在西进僻院做了何事,你对姜夫子如实道来。” 裴岱踌躇了一瞬,确实自己的处境是安全的,缓缓地吐露实情:“我方才见着裴崇卷走了你的枕褥,鬼鬼祟祟的,不知要做什么……” 裴崇这一会儿终于回过神,负伤的容色渐渐变得难看,眸露沉鸷阴沉,明明事先警戒过裴岱,这厮胆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裴丞陵继续问:“裴崇做这件事时,对你说了什么?” 裴岱嗫嚅道:“裴崇,他告诉我说,你有哑疾,受了欺负也憋不出屁,是个好捏的软柿子,他命令我向你透露被褥是他卷走的,但我不能寻训导司告密,若是我不按他说的做,下学时他会带人教我好看……” 满院俱是针落可闻的死寂,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长久的无语凝噎,裴崇的脸涨得可以滴出血,朱氏却是颇觉荒唐,把他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凌厉地盯向裴丞陵,冷笑道:“好啊,世子爷,你这是拉帮结派联手诬陷我儿子,是罢?造谣也得有个限度,裴崇知书达理,德行温良,怎的可能做出这种败坏家风之事?!” “还有,自古以来,孤掌难鸣,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会不会是做了什么触犯他底线或是羞辱他的事,他才会反抗到底?世子爷,你可得慎言呐!” 朱氏有多暴怒,就衬得裴丞陵有多沉静,他对裴岱道:“裴崇可有对你提及,他做这些事的缘由?” 裴崇点了点头:“早在射课上,我就听到了一些风声,段太傅让你做示范,也指出裴崇习射有手抖腿抖的毛病,他心理可能是不平衡,就策划了这一出,想要让你背负骂名与流言,这样一来,你的名声在书院里传开会变坏,变坏了的话,你的公试成绩也会受影响,假令发挥失常,你考不过他,赌约落败,这伯府的世子之位,就会是他的了……” 这一声俨似千钧磐石,劈首砸下,一语掀起千层浪。 围在僻院看热闹的生员们,举众皆惊,诧悚得舌桥不下,虽然早就晓得裴崇一直有挤兑裴丞陵的倾向,倘或是学业上的良性竞争,朋辈之间相互较劲,倒也还好——但裴崇的种种作为,已经不是竞争这般纯粹了,而是上升至名望诬陷。 才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心肠就如此歹毒,简直教人感到恶寒,甚或是,三观震碎。 裴崇平素在关中书院的形象,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是好胜心强了一些,但也绝不至于干出这等腌臜的勾当啊。 这是众人根本不能想象的,假令裴岱所言为真,那裴丞陵未免也过于冤屈了,他明明没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平白无故受到欺侮?难道,「优秀到不能被忽视」,也是一种该被歧视与讨伐的罪咎么? 满院沉寂,继而陆陆续续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风势急转直下,大部分洞悉真相的人,偏向了裴丞陵这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裴崇平时看起来道貌岸然的,没想到心眼儿这般窄隘。” “可不是吗,我早看这厮不顺眼,第一堂射课他就掘了裴丞陵的底,专门揭他的伤疤,我觉得真的不道义,好在裴丞陵射术一绝,搓了这人的锐气。” “要是有人这般诬陷我,我也保不准撂起拳头招呼过去了。” “有其子必有其母,裴崇有这种心肠,指不定跟他母亲脱不了干系……” “嗳,你小声点,那个母大虫看过来了。” 周遭的论议之声,俨似淬了一层霜的藤条,接踵而至地鞭笞在朱氏身上,她愤岔得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地冲着裴丞陵嚷道:“纵使裴崇将你的枕褥卷走了,你寻他讨要回来便是,何至于动手打他!好歹是个读书人,动辄诉诸武力,这般衬得你一丝家教也无!” 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裴丞陵薄唇抿成了一条极浅的弧度,未接朱氏的茬,望向裴崇道:“你方才所述之话,需要我在训导司面前复述一回么?” 这个七寸拿捏地过于精准,教裴崇恼羞成怒,但当着这般多人的面,他的容色端的是青黄不接,敢怒而不敢言。 朱氏嗅出了一丝端倪,猛然盯向裴崇:“你可是说了什么?” 空气变得极是鸦雀无声,各种复杂的视线,犹若疾飞而来的箭簇,扎满裴崇身上,教他是一通刻骨铭心的如芒在背,如果目下有个地洞,他铁定是会奋不顾身地钻进去避难。 “到底说了甚么?答我话啊!”见裴崇缄默,朱氏头疼不已,恨不得撬开自家儿子那蚌壳般的嘴。 老半晌,裴崇梗紧脖子,硬着头皮,塌着脊梁骨,弱弱地用气声,道出了那一番话。 朱氏闻罢,庶几要背过气去,因是怒其不争,她胸线剧烈起伏,抬掌便甩下一个掌雷:“混账,圣贤书都教你读进狗肚子里了!” 裴崇整张面容歪向了一侧,皮肤高高的肿胀起来,身躯还被打得趔趄一下,庶几要跌落在地。 周遭的生员吃了一吓,忍不住捂着下半张脸,哪曾想朱氏竟会动真格,当着全院这般多的人面前,公然掌掴自己儿子一个掌雷。 更何况,刚刚拿一下打得真是狠呐,他们都忍不住缩了下肩膊。 两厢对峙之下,姜夫子是恨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眼看朱氏意欲继续掌嘴,他头疼地劝阻道:“够了。” 且问裴崇,“你将裴丞陵的枕褥藏何处去了?” 裴崇蔫不拉几地捂脸答道:“扔至后山的方塘里了。” 姜夫子一晌揉了揉额心,一晌捻起竹笻拄了拄地,掩须清咳一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你的气量须该好生锤炼一番了,既是同一学堂里学读的生员,就应当朝夕共处,将心思放在刀刃上才是,像如今这般上梁不正的勾当,成何体统!” 裴崇臊眉耷眼,不仅被母亲赏嘴巴子,还被姜大司正训斥了一顿,真是窘迫,他目下极想去死投胎一回。 最终,姜夫子一口气赏了裴崇二十板戒尺,在集愆簿上记过一回,命他将枕褥拣回来洗濯干净归还,附申饬堂面壁思两个时辰,洒扫允执堂一旬。 鉴于裴丞陵也诉诸武力,虽无错处,但惩罚亦是不可少,姜夫子便赏了他五板戒尺,附口头教育一回。 “散了,都散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姜夫子朝四遭呵斥了一句,“这般有闲情,是不是个个书都背诵好了,公试都能得甲,可以上红榜了?” 此番话如一盆冬日寒水迎首泼下,一众生员两股战战,往各自的僻院去了,但因为方才来围观的人,委实过多了,端的是水泄不通,今刻要散场的话,那廊庑之下的横道,竟是显得壅塞。 前院广场传了三响撞钟,还有半刻钟,便开始晌午的课,但比钟声飞驰更快地是,世子爷开口言说之事。 崔珩刚从樊楼回来,捎回了一只松油鸡,去西进僻院寻裴丞陵,却发现无人,差人问询,便听着了这档子事儿。 崔珩的反应堪比石破天惊,“这是何时的事儿,小爷怎的不晓得?” 旁人道:“崔衙内,就你食顿饭的那会儿功夫,你错过了一场旷世大戏,怕是有生之年,再碰不到这般精彩的了。” 崔珩心中纳罕得紧,他跟裴丞陵相处时日不浅,但真没见过他说话的面目,目下的光景,他忙不迭去东进僻院寻人。 “裴丞陵,你可真不够义气,哑疾病愈好了,竟不跟小爷我提一嘴——” 话未毕,崔珩便见着了裴丞陵,以及他身边的童养媳妇。 小两口子明显意欲处一下,他这般贸然闯进去,会不会有些不识抬举? 宋枕玉听着幽远的撞钟声,遂是揉揉小世子被打的手掌,拿出备好的薄荷药油给他匀搽了一番:“疼吗?” 裴丞陵本想摇首,但脖颈如被上栓条,僵了一瞬,尔后,下垂着邃眸,温吞道:“好疼。” 不过是五板戒尺罢了,但在宋枕玉面前,能装多疼,就需要多疼。 宋枕玉看着世子爷蘸染薄红的眼梢,是拼命忍着情绪但极力压制住的模样,她很是窝心,心上已经成了一团濡湿的褶皱。 不仅为他搽了药油,还在伤口处撮唇吹了吹,正色道:“虽然姜大司正觉得你打架不对,但我觉得你做得特别好。裴丞陵,对于讲道理形同对牛弹琴的人,就不必跟他们讲武德,出于正当防卫的目的,直接动手就好了,他们从今往后就不敢再轻看你。” “假令遇到你打不过的,就回府寻我,我躬自会一会他。” “关涉原则与底线问题,不必有丝毫退让与妥协,我也不介意被学谕请几回,你明白吗?” 这团暖风酥在裴丞陵的心尖上,他看着宋枕玉胭红的唇,唇线饱满剔透,晌午淡静的光在上面髹染一层饱和的姝色,不知为何,少年的喉结一阵发紧痉挛,口干舌燥。 宋枕玉没留意,拍了拍他的肩膊:“时候不早了,回允执堂认真上课罢。” 言罢,转身作势离院。 “玉娘。”翛忽之间,身后的人喑哑地开了口。 石砾遇上深潭,掀起涟漪阵阵,宋枕玉眼前有些恍惚,她虽没看到裴丞陵道出这声称谓时的模样,但光是听声音,就可以想象到的了。 这声简单的称呼,仿佛酝酿得足够长久,裹藏着少年别扭的感情,听在宋枕玉的耳根时,居然有种难以启齿的悸颤。那俩字,在她胸口处轻轻拉线,倏忽收紧。 生平头一回,她真切地感受心跳的一次怦然震落。 这个家伙,终于舍得唤她一声「娘」了。 18.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晌午是众人昏昏欲睡的经义课,裴丞陵告了座,行将揭盖书箧,近旁的崔珩倾过身躯,一晌献上松油鸡,一晌稀罕道:“裴兄,唤小爷我的名讳一声听听,嗯?” 此番话肉麻至极,裴丞陵面无表情,一脸相看毛病的眼神看他,崔珩把玩着脖颈间的月牙玉石,他早有准备,抻手推搡了下坐在前榻的生员:“喂,见到了裴丞陵的童养媳妇么,穿牙白裙裳的那位,是不是生得够标致?” 这一下子,左邻右舍的生员都被招惹了过来: “什么,那原来是裴兄的媳妇啊?” “这般年轻,仪容也极好,我还以为是他后娘,毕竟学谕喊了家长来,我就以为那个女子是……。” “想什么呢,京中皆传那宋氏秉性剽悍,貌若夜叉,来见学谕的这个女子,气质温柔又坚韧,完全不是宋氏好嘛!” “不过,此前怎的一直没听裴兄提及他媳妇?” “呔,没听过金屋藏娇么,娇人自然要拱着……” 这个年龄的少年讲起荤色玩笑,那势头俨似春日野蛮生长的蔓草,朝气蓬勃,一片春意盎然,话里话外都裹藏着一团意味深长的遐思,搔着了痒处,便不会心照不宣的笑起来,那笑里的深意,懂得人自然能悟明白。 果不其然,众人论议起宋枕玉,裴丞陵便不会如往常那般沉静如霜,这是他供养在内心隐秘之地的珍宝,又岂能为外人的笑辞侵染? “崔衙内。” 少年话落的一瞬,崔珩深刻地觉知到,萦绕于裴丞陵周身的冷漠清冽,予人一种振聋发聩般的震慑感与压迫力。 崔珩是见好就收的,旋即蹬了前边生员的桌榻一脚,严令莫开玩笑,众人一时噤若寒蝉,悻悻然地收声。 崔珩斜靠在窗前,叠着二郎腿,执起一管羊毫悬在嘴唇上,正色道:“裴狗此前一直拿哑疾之事对你暗言中伤,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你终于能开口说话,我真的很高兴,为了庆贺兹事,不若下学时我做东,请你去吃一席?” 裴丞陵摇摇首,淡声说道:“家中有人等我回去。”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崔珩揶揄道:“哎,裴兄,你现在就这么宝贝媳妇了,以后成家了可怎么办,你定是个妻奴,被她管死死的。” 这番话就显得很中听了,裴丞陵研墨之时,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他情愿被她管着。 这晌,允执堂开外,午日的晴岚浓到发稠,春蝉懆叫,杨柳依依,浓荫之下行过数道人影。 “上晌是段教头的射课,下晌是夫子的经义课,主学四书五经与建朝史。”贾山长恭谨地说道。 “一直在故纸堆之中做锦绣文章也不行,务需与时俱进,贴合国祚,策论才能言之有物。”说话的人嗓音,俨似来自遥远的云端,透着上位者的清贵气势,嗓音氤氲在清和的岚汽之中,辨不出真实的喜怒。 贾山长俯首称是,“讲述到建朝史时,夫子便会引经据典,贯穿我朝近半年以来的国是。” “既是如此,孤便看看经义课。” 说话间,步履停于一座学堂后门处,碎银般的日色洒照直下,男子一身黼黻方心曲领裘衣,双玉革带,黄罗佩绶,簪顶处是镂尘云龙冠,气质极是雅正圣洁,堪比沉寂佛陀。 他面容清瘦俊美,居于而立之年,狭长入鬓的眼角沉淀了风霜,容色泛散着比常人要病态的白,那是久未出宫见过天光才会有的肤色,通身泛散着清浅的药香,由此可见,他的身子骨并不如何硬朗,甚或是可以说,比寻常人都要孱弱。 贾山长深晓,每个月来关中书院巡课,是东宫太子经年不变的习惯。 数年前,虽被确立为储君,但因从娘胎里生养出来的病患,太子一直在东宫歇养。药膳坊早已落入段知枢的掌中,太子常年以来的用药,皆属段知枢在背后掌控。 是以,太子身体越来越羸弱,毕竟,他服用的不是药,是剧毒。段知枢权焰熏天,而太子只有统摄三法司的权利,可虎符的统摄之权并不在手,他终究难以同这位首相,以及背后庞大的阉宦集团分庭抗礼。 为今的权宜之计,是欲遴选一批新苗,以选贤任能之名义,好生扶植与栽培。 太子李奭姿态宁谧,面容澹泊,负手而立,目色穿过窗棱,悠然落入学堂之中。 授课的夫子,目下正讲到了「治浚」此一桩国是:“近日逢春,长安四围邻州春汛迭起,北通黄河合阳,南抵渭河鄠邑,水淹堞谯,流民无处可栖,稻樯受涝,稼汉无地可耕,时疫遍野,病民无药可医,嗟之叹之,为之奈何?” 长安城坐落于渭河与黄河的交界之地,每岁暮冬初春的汛灾,已然成了家常便饭,夫子所考问的时题,算是中规中矩,但也有一处点睛之笔,那便是时疫,它是今岁正月才生发的,历岁以来不曾被考察过,对于生员们,也算是新题了。 这非常考察一个人对赈灾治疾的知识储备,以及治理一座城池所具备的宏观视野、具体经验。 李奭目色岑寂,视线的落点,聚焦于被点名回答问题的生员上,转瞬之间,夫子陆续点了三个少年起身答题。 李奭对他们有印象,第一学年连续得了十二个甲,他们便会被召见入宫,他会躬自授予他们恩典。 只不过,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三人所答的论述,思路大同小异,治理方针普遍集中于建堤筑坝、筹措粮草等方面,对时疫的治理,仅寥寥几话揭过。 这般看来,显然是露怯显拙了。 熙和春风乍起,掠动李奭的滚镶玄漆领袍,贾山长多少也瞅出了一丝端倪,一时心底有些发虚,方才还胸有成竹说夫子有教授过时事政事,但考问一巡,最被看好的生员们,其所答并不能让太子满意。 毕竟太子连眉梢未牵动一下。 李奭问:“今朝怎的不见裴家二郎?”裴崇亦是去岁连得十二甲的生员之一。 贾山长并不知情,遽传训导司来问话,那学谕见着太子造谒,圣人威仪,教他一霎地面如金纸,将午晌争执言简意赅地禀述一回,迩后,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太子的颜色,战战兢兢地道,“裴崇在申饬堂面壁思过,需要唤他出来么?” 李奭对少年相争并无丝毫兴致,峻容上古井无波,“不必了。” 贾山长窃自倒吸一口凉气,尴尬得简直头皮发麻,太子对生员的回答情状不算满意,本属意于裴崇,但目下这一出乌龙,可算是雪上添霜。 太子在关中书院遴选心腹,时长长达一整年,但今次,居然一道中规中矩的治浚时题,就难倒了这些尖子生,最后一位尖子生,还因德行问题被严惩。 这究竟是太子不具慧眼,还是关中书院在教学上的疏漏? 贾山长额角处俱显潸潸冷汗,呼吸都不由局促了几分,不知是该盼着学堂上能有人江湖救急,还是自己主动为生员们开解几分? 千钧一发之际,夫子点了第四个人。 最后一排靠窗右二的位置,立起一位少年,他逆光而立,面容朦胧在了一团光晕之中。 “方才郑兄、林兄、唐兄,已就建坝、筹粮两方面提出方法论,学生目下仅针对治疫方面,提出一些个人拙见。” 李奭本欲转身离去,听得此话,微微歇了步。 起初以为是务虚套话,但这位少年的谈吐,与其他人迥乎不同,清晰,直接,直击治理时疫的关键之所在,通篇并无一句废话,将治疫之难点,剖析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每提出一个论点,必会延引充沛的论据。少年以近百年来的治疫实例为经,以大周朝医学水准、隔离营在长安城版图如何有效分布为纬,此外,还讲了时疫的分支,诸如水疫、火疫、血疫,详略得当地阐述它们如何影响日常生活,黎民百姓该如何有效防治病。 更教人震颤地是,少年引用典籍之汗牛充栋,所跨越的学科之深广,单纯的治时疫,他已经精要地谈论了好几门学目,诸如水文、地理、算学、药理、医理云云。 由点及面,偏僻入里,全无一丝掉书袋之痕迹,仿佛他已将这些学识尽数掌握。 学堂内外静悄悄,只余少年淡泊的说话声。 日色趋于阑珊,新风吹过庭树,俯仰之间落叶纷纷,送断数声惊燕。 少年已经答完了。 李奭仍旧伫于原地,冗长的静默,迫得贾山长有些难安,他心头开始发怵,心跳如悬鼓,不上不下。 平心而论,他觉得裴丞陵所答极好,治时疫对一众涉世未深的少年而言,委实是超纲了,但裴丞陵居然能答出朝臣写奏折一般的精悍水准,其功底、造诣,由此可见一斑,也教他极是惊憾。 简直就是一匹大杀四方、所向披靡的黑马啊。 有这一块明珠在,其他的人就黯然如沙碛了。 但就不知能不能教太子满意…… 晌久,便听李奭淡声问道:“这位学生姓甚名谁,孤怎的此前没见过?” 贾山长释疑道:“乃系鸿义坊归义伯府的嫡长子,单姓裴,讳丞陵,说来也巧,这位学生与裴家二郎是堂兄弟关系,因畴昔罹患哑疾,被辟雍馆劝退,休学一年,今岁方在关中书院入学,同二年级生员朝夕共读。” “原来是裴伯砚的嫡子。”一抹清浅的兴味掠过李奭的静眸,他与归义伯不算熟稔,但晓得此人天生反骨,工于诗画,志不在仕,目下见着裴丞陵,倒能窥见其父当年的三两风仪。 李奭嗓音有了微澜:“那他岂不是要在一年之中,完成长达四年的课业?” 贾山长揣悟不透太子的真实喜怒,如实应答:“正是。” 李奭未再深溯,仅是吩咐随身的少詹事:“圈下此人。” 巡课时,杨醒会按旧例,随身携带一份笔墨名札,不过经年以来,用场寥寥,毕竟太子素来眼光甚高,一般仅十二甲的生员才能被圈下名字。而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仅答了一道时事之问,居然引起太子的瞩目,显然是有栽培与扶植的趋向了。 此一举动,贾山长望在眼底,诧在心底,行止之间不免殷勤,问:“待会儿下学时,要让裴生见一见您?” “不着急,且观察一段时日罢。” “那前面还有几座学堂的生员……” 斑驳沉寂的浮光洒照在李奭身上,许是立身有一会儿了,他容色的血气正在消褪,唇色显出苍白,他修长的手指掩住下颔前边,喉头浮起痒意,他隐抑地咳嗽一阵,嗓声渗出倦意,道:“孤乏了,摆驾回宫。” - 宋枕玉回至伯府,时交申正牌分,穹空之间一片浓郁的赭红,将天时焐热得比往日皆要暖。 听闻世子爷哑疾痊愈,有口能言,蔡嬷嬷喜极而泣,颤声道:“去岁寻大夫治疗,但膏药罔效,打从玉娘子过了门,世子爷的情状一直都在好转,托您的福气,咱们长房,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教人看轻了。” 蔡嬷嬷道完,便神清气爽地去筹备晚膳去了。 宋枕玉将那几株墨梅植在西次间,不知为何,怔神的功夫,耳畔幽幽响起裴丞陵的那声「玉娘」,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她坐在庭院之中的石磴上,垂着眼,她从不曾要他开口言说,但今次他哑疾竟痊愈了,这算不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想起裴崇对裴丞陵的种种轻侮,为争夺世子之位,居然能作恶如斯,倘或不是她执意让姜大司正问清缘由,倘或裴丞陵没有恢复哑疾,那么,这午晌争执的后果,将不堪设想,裴丞陵很可能在集愆簿上被记大过。 公试将近,为他寻一位陪读的侍卫,乃属当务之急。 这般一来,无人能再欺他辱他,无人敢再妄生事端,也能给他提供一个相对安谧的读书环境。 论及侍卫的问题,宋枕玉就想起自己在平康坊的遭际,说到底,不能说服吴钩随她回府,她多少有些不甘心,她见吴钩第一眼,依其行相与佩刀,便觉此人难教,就像她最初遇到裴丞陵,悉身皆有棱角与锋芒,若要让他言听计从,对裴丞陵忠心耿耿,怕是要费不少功夫与心力。 关键这人得愿意来伯府才成。 强扭的瓜不甜,强人所难,并非宋枕玉的风格。 陪读侍卫的问题,需额外再想一想办法。 正思忖间,倏听院外起来一片动静,一位阍人前来,行相略为狼藉,忧心道:“玉娘子,府口前有个提刀的刀疤脸,说来寻您,小人觉其可怖如恶犬,只得呵斥,但此人凶悍固执,怎么撵都撵不走——” 宋枕玉反应过来,道:“此人我识得,怕是真来寻我的。” 司阍在前带路,宋枕玉抵了府门,便是看到一位管事婆子,大马金刀地提着稠红辣椒水,照定那少年面门泼去,宋枕玉心漏跳一拍,忙道:“住手,他是我的门客……” 但她终究说慢了一步,辣椒水已经浇洒在吴钩身上,这厮也是个耿率性钝的,扛刀在肩膊上,眼神不卑不亢,刀疤冷硬,一直看到宋枕玉的时候,才些微动容,一刀拄地,屈右膝而跪:“我来征应侍卫。” 宋枕玉与之对视一阵,有些无言,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她朝司阍与婆子澄清原委,这堪比鸡飞狗跳的局面才堪堪作罢。 蘅芜院里一直没有外男进出,能穿的衣饰仅有归义伯与小世子的,成年男子的衣饰,尺寸会显得宽大,吴钩才十八,宋枕玉比对一番,同裴丞陵相仿,她遂是寻了一件旧衫给他换上。 且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改了主意,但见到你能来,我很高兴,我在酉时会接世子爷回来,到时候你们相互熟稔一下。你今后的任务,就是当他的陪读与侍卫。” 吴钩本是看着地面,闻着此话,目露惑色:“不是保护你吗?” 宋枕玉失笑,抿起胭红的唇:“你信不信,不出两回合,我能一个兔子蹬鹰,把你从此处蹬飞出院?” 是时候,该在这个叛逆分子前,树立权威了。 吴钩搁下刀,摩拳擦掌:“好,试试。”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比及他从虚空之中坠在地面上时,他觉得自己对宋枕玉的印象,从他被掀翻的那一刻,完全颠覆了。 酉时正刻,宋枕玉去关中书院接裴丞陵下学。 她没告诉他吴钩的事,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哪承想,一炷香的时景后,这两人甫一见面,居然打起来了。 19.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傍夕的日光由鎏金转成绛紫,隔着婆娑的花树,能听到流莺的阵阵声音,宋枕玉带裴丞陵回至伯府,因是意欲教他与吴钩相互认识,她遂是慢行,让他先行一步,说是准备了一个礼物。 这个年龄的少年,对礼物普遍有一种好奇心在,裴丞陵回至蘅芜院,哪承想,这院中居然有一位年纪与己相仿的少年,相容之上盘踞着一条淡色刀疤,从右眉骨横穿过左颧骨,面目极是陌生,且还穿着他畴昔一袭旧日的衣衫,腰间盘着一柄虎纹朴刀,依其行相,应该是个身手不俗的侍卫。 裴丞陵微不可察地蹙一下眉心,眼梢无声地收敛起一个静水般的弧度,秾纤鸦睫投落一片浓翳的深影,骤而想起宋枕玉说送给他的一份礼物,莫不会是此人? 可他根本,不需要。 恰恰相反地是,他觉得蘅芜院亟需一位侍卫,女侍卫,这般一来,无人能再妄自靠近宋枕玉,轻视她。 他永远记得,裴仲恺跌断一条腿的那夜,宋枕玉沦落入横眉冷对、千夫所指的境地,她对他说,她不在乎任何人对她的评议,她只在乎旁人看是否轻了他。 裴丞陵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慢慢蜷拢起来,心绪褶皱成团,宋枕玉事事都将他放诸首位,到底在何时,她能将自己当一回事? 裴丞陵负手在背,倏忽觉得自己大意了。晌午之时,他本欲寻崔珩商谈雇侍卫的事,但这厮上完经义课,又伺机尿遁,裴丞陵决计明日再议,但人算弗如天算,他上完一日学的光景,宋枕玉竟是使了个侍卫予他。 吴钩正在注视西次间种植的那一丛墨梅,觉察有人来了,转身探看,晚夕的朦朦夕色从庭中的梧桐洒照而泄,半丈开外的这个少年,身量颀峻修长,襕袍斐然如瑜玉,气质出尘如谪仙,逆光隽立,教吴钩看不清具体面目,一阵熙风拂过,少年发顶上的玉冠渲染成了流金的色泽。 直觉告诉吴钩,这应当是归义伯府的世子爷了。 但吴钩只认宋枕玉这一个主子,所以他并不跪下,仅是抱刀,颔首道:“敝姓吴,单字钩,从今往后便是世子爷的侍卫与陪读。” 裴丞陵对侍卫姓甚名谁,什么来历,提不起丝毫的兴致,淡声问:“多少银两?” 吴钩挑起一层的眉:“什么名堂?” “她多少家资雇你,本世子奉还多少,此处不留人,你尽可离去。”斑驳浮碎的薄光,淡寂地覆照于裴丞陵周身,四遭人籁俱寂,春蝉的嘶鸣之声回荡在前院内外。 不知是不是出于吴钩的错觉,他感受到了一阵丝丝惕凛的寒意,自外侵入骨髓,但他岿然不动:“卑职仅是奉主子之命,护世子爷左右,假令世子爷不需,那卑职留在主子身边守候。” 口口声声自称「卑职」,但一言一行,板正耿率,毫无卑恭之色。 裴丞陵嗅出了一丝微妙的端倪,眸色起了沉黯的风澜,视线投向吴钩,淡淡地抿起薄唇:“嫌少?我出两倍。” 吴钩再是迟钝,此刻也已切身觉知到一丝稠郁的弑气了,对方仿佛在正儿八经地谈交易,但周身泛散着一种势若千钧的压迫力,这种感觉,俨似一柄缓慢捣鞘而出的、削铁如泥的长剑,在冥冥之中锚定了他。 明明才初次打照面,但显然可见,世子爷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吴钩知晓世子与宋枕玉之间,是继子与后娘的关系,今下观之,两人关系是很恶劣么,她费尽心思给世子延请的侍卫,他丝毫不接受,摆明是拂了宋枕玉的面子。 吴钩与宋枕玉虽打过两回照面,但从她替他的阿姊入殓尸身、看到他的刀疤并未劝退反而以一种尊重的姿势同他对话、延请他入府谋生时起,凡此种种,吴钩心中极是触动,他看到了潜藏在她骨子里的真诚、大气、良善、慈悲,这亦是他决心追随她的真正缘由。 吴钩确证了这件事,遂是道:“除非是死,卑职不会离开主子半步。” 一抹郁色掠过裴丞陵的眉间,一种潜在的危机感瞬时攫住了他,他心下淡笑,道了声「好」,下一息,忽然迫近前去,抽走吴钩腰间的朴刀,随目观览打量。 “这刀锻工精细,刀柄镶嵌玄玉,不像是寻常铁匠所打,质感比寻常铁刀敦实。”裴丞陵指腹摩挲着刀身,并未看吴钩一眼,“这刀,自现在伊始,是本世子的了。” 吴钩闻罢,太阳穴处的青筋一挑:“刀还我!” 裴丞陵眉间轻挑,把玩着朴刀,但指腹的力度在一点一点收紧,话辞意味深长,一字一顿,“本世子看上的东西,一贯喜欢强占过来。” ——不管是朴刀,还是人,外人休想染指分毫。 但吴钩秉性是块钝木,并不深谙此话的关窍,视线死死定格在这一柄朴刀上。他在这个人间世,亲人死绝了,无甚可留恋的,对大多数俗物已然不在意,更不缅怀耽溺,但少部分会当得比命还稀贵,其中之一,便属这一柄朴刀。 裴丞陵此举,显然触了吴钩的逆鳞,他劈掌朝前怒夺,但裴丞陵擅于以守为攻,吴钩怎么去夺,都堪堪差了一步,实在忍无可忍,他俨似猛虎下山,照定裴丞陵扑去,作势要一举掀翻他,裴丞陵看到了出现庭院之中的纤纤衣影,薄唇抿起了一丝浅弧,他倏而卸下防守,伴随「哐当」一声,朴刀坠地,一场混战由此开始。 宋枕玉本以为裴丞陵和吴钩两位年岁相仿的少年,能够在同一屋檐之下朝夕共处,但入院之时,传了一阵肉搏厮斗之响,她心头猝然打了个突,遽地穿过垂花门,甫入院中,便见吴钩将裴丞陵摁倒在地,撂起拢紧的拳心,作势要扑前砸下,宋枕玉倒吸一口凉气,这俩家伙是不是今儿都来了大姨夫,一言不合要兵戎相见? 宋枕玉提裙上前,但不阻止,反倒端坐在近旁的石磴上,一晌摸出钳子慢条斯理剔指甲,一晌勾起眼梢,淡视地上滚成泥团子的两人。 很诡谲地是,有家长在旁观,架反而打不起来了。 吴钩的气焰一霎地蔫了,牙关紧了紧,抄起朴刀倒入鞘中,从裴丞陵身上起来。 裴丞陵亦是起了身,他那一张清贵矜雅的面容,此刻蘸染了灰霭尘泥,容相显得可怜兮兮,他袖袂下的手贴在襕袍一侧,露出几分委屈的模样,偶尔抬眼用余光望她,生怕她会生气。 “怎的不打了,继续打呀。”宋枕玉剔完了指甲,笑意盈盈,巧笑的目色在他们身上巡睃。 吴钩主动解释:“世子爷要走我的刀,我不同意,才打起来。” 裴丞陵半敛眼睑,鼻头翕动一下,鼓起河豚腮,行至宋枕玉近前,很轻很轻地掖了掖她的袖裾,脑袋垂得很低,嗫嚅道:“我只是没见过那朴刀,心生好奇,想借来看看,不知为何,他就动手了。” 吴钩:“……”这个世子爷,前世怕是一枝黑心白莲罢, 抵掌灯时分,要用暮食了,堂厨传了蔡嬷嬷的喊食声,宋枕玉揉了揉眉心,吩咐道:“吴钩,给蔡嬷嬷搭把手。” 吴钩领命称是,提溜了一下衣襟,速速去了。 宋枕玉将小世子从头顶检视至足踝,悉身并无碍恙,窃自舒下了一口气,但不放心地问:“他方才伤着你哪儿了,可有哪里疼?” 裴丞陵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玉娘是站在我这边的么?” 宋枕玉也听出了一丝端倪,少年心思细腻,很在意她的立场问题,这意味着她偏向于谁。 但是,宋枕玉素来帮理不帮亲,因于此,她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凝声道:“你了解我的,谁有道理,我就站谁,对事不对人。” 裴丞陵脑袋垂得更低了,嘴唇显然深深扁起,能悬起一只油瓶。 宋枕玉淡声问道:“你不是单纯想看吴钩的刀罢?” 一言戳中少年心事。 裴丞陵揪紧宋枕玉的袖裾,指尖蜷拢,抬起眸一错不错地直视她:“嗯,我是故意夺了吴钩的朴刀。” 宋枕玉微微怔然:“为何?” “想教他犯错,让他离开蘅芜院。” 宋枕玉被裴丞陵的真诚惊憾了,她晓得小世子有自己的机心,常人的机心是潜藏在胸臆之中的,小世子居然坦诚相告,倒教她意外。 不过,宋枕玉委实想不通此中缘由,她啼笑皆非道:“我晓得你身手好,但到底需要一个侍卫身旁,权作陪读之用,亦能在书院照顾你的起居。” “可是,玉娘不应事先相询,我的意见和感受吗?” 裴丞陵一副黯然的模样,眼周泛泅一丝薄红,嗓音变得喑哑,“将我突兀地托予一介外人照管,会让我认为——”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宋枕玉胸口有一块地方,猝然之间坍塌了下去,这一瞬,她恍惚意识到,自己做了一桩越俎代庖的事,小世子的心思,是何其的敏-感,他有一个固定的交际圈子,允许谁进出,皆是他钦定好的,那是名曰「安全感」的心内疆界。她今次将吴钩安置在他身边,无异于是未经他的允许,擅自将吴钩闯入他的心内疆界,小世子原是风平浪静的心,发生了巨大动荡,安全感岌岌可危,他变得比平素要脆弱与易碎,甚或是,会引发对吴钩的敌意。 成年人也许觉得这种感受很细微,很可笑,甚至觉得矫情,但宋枕玉代入裴丞陵的立场,不难感受到他所感受的情绪,他素来缺乏感情回馈,很难一下子适应新的变化。 诸如环境变化。宋枕玉永远都记得,裴丞陵入学第一天的稠红兔子眼,扒拉着允执堂前的戟门,用支离破碎的眼神,眼巴巴地看她离去。寻常的少年,不知多渴盼上学堂,他们不费太多的气力,便能融入新环境,但对于裴丞陵而言,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他必然会感到惶恐、不安、忐忑、畏葸,是以,他需要付出多一些努力与时间来适应。 诸如人际往来。他是空降插院生,同第二学年的生员一起读书,学堂上普遍形成各自的团体与圈子,其坚固程度,堪比城池营垒,他们不太欢迎外人。平心而论,在这样固化的环境里,裴丞陵很难寻到与他们共同的话题,也更难交到推心置腹的朋友,他必然会历经一段孤独的时光,不论习课、出恭、用膳,还是做其他事,很可能一直是一个人。不过,人唯有咽下了孤独,才能逐渐变得坚韧与成熟。 她的少年,想必都遇到这些挫折和困难,但从未寻她诉苦。 宋枕玉觉得,她今刻需要尽可能用正向的感情弥补他。 她徐缓倾过身去,拂袖抻手,环过他的肩膊,手掌贴在他的后背,胳膊的力道逐渐敛紧,将他整个人顺势揽入怀中,嘴唇静静悬近他的耳前,用极是轻柔的嗓音道:“傻瓜,我怎的可能会不要你。” 简简单单一声,如穿花蛱蝶,震翮一下翼翅,在裴丞陵的心海骤然掀起千仞飓风。 他绷紧的唇角稍微松弛了一些弧度,就势搂住宋枕玉的后颈,俯下首,鸦黑的睫羽掩藏一片贪嗔般的眷恋,下半张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处,晦影覆盖住他真实的情绪,削薄的嘴唇,贴着女子颈部柔腻的肌肤,蹭捻片晌,一翕一动:“那让吴钩离开,好不好?我能照顾好自己。” 竟是撒起娇来了。 宋枕玉正色解释道:“吴钩乃系绿橼的族弟,绿橼临终以前委托我,给他谋一侍卫的生计,我对她有诺,自然要践行。” 这是她的底线,坚决不会退避分毫,只能竭己所能,争取裴丞陵的理解。 裴丞陵默了一会儿,他看着宋枕玉后颈的肌肤,雪白剔透,让他生出吻啮的冲动,以教她识清,她是他的人。但裴丞陵喉结紧了一紧,克制地忍住心欲,故作乖驯地做出退让:“那玉娘亦答应我一桩事体罢。” 行啊,还学会讨价还价。 宋枕玉松开他,胳膊肘抵在膝面上,掌心撑着颐面,偏首打量:“什么条件?” 裴丞陵用余光淡扫在堂厨帮下手的人影一眼,回视道:“玉娘给我寻了位侍卫,那我也寻一位侍卫给你。” 言讫,还特地强调:“是女侍卫。” 宋枕玉颇觉稀罕,但投桃报李,素来是裴丞陵的行事作风,她好奇道:“你怎么给我寻一个?” 裴丞陵并不依序作答,一错不错地望定她:“我自有办法。” 这一夜过得还算风平浪静,至少小世子与新侍卫达成了短暂的和解,没再因着什么蒜皮动起拳脚,宋枕玉能歇个安稳觉。 翌日上学,亦是风平浪静,未起争执。 午牌正刻,裴丞陵本欲寻崔珩磋商事宜,讵料,崔衙内主动寻上门来,喊了院厨最昂价的菜系与冰镇蔬果,搁放在裴丞陵近前,搓搓颈上的月牙玉石,殷勤地道:“哥儿,这菜符合胃口么,还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小爷,这荤菜有些多,假若觉得腻煞了,此处有冰镇的罗浮橘,还有窖藏的荔枝脯,可以解腻。” 这厮有事求他。 裴丞陵不急了,未动筷箸:“有何事相求?不妨直接道来。” 崔珩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后日便是公试了,哥儿你就是最大佛脚,能不能借小爷抱上一抱?” 裴丞陵垂落眼睑:“我不会助你考弊。” “这说得哪的话儿,小爷我虽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不吝,良心不多,但好像又有那么点,所以自不可能干狗苟蝇营的勾当儿。” 裴丞陵淡淡抬眼:“那你是?” “若是得了丁等,下半年就得重考,这个考规你晓得,对于射课、礼仪课,只消是考察课,小爷再差劲也能混个丙等,但对于闭卷的学目,就那个钟夫子的经义课,小爷压根儿没太大的把握。” “你可以去翻小爷的那些经书,去岁春初搁至现在,都还是崭新的。”崔珩露出委顿之相,道,“若是得了丁等,我爹在官署同僚面前肯定没面子,他老人家勃然大怒,会一气之下鞭死我的,还克扣月例!” 裴丞陵听明白了崔珩的需求,指腹扣着食案,道:“我待会儿回学堂画重点,下午的课你甭上了,去后山背书,申时末刻回来,给你捋一遍重点。” 崔珩的脸上,就差誊写个「喜极而泣」四大字,他搂住裴丞陵作势亲一顿:“哥儿,你是我唯一的哥儿!只遗憾你是男儿郎,要不然,小爷肯定花花轿子娶你过门!” 裴丞陵推开他:“自然不是平白助你,我有两桩事,意欲请你襄助。” 崔珩挺了挺胸:“莫说两桩了,愣是一百桩都好说!” 裴丞陵道:“第一桩,烦请你拨个女侍卫,身手要好些,职能是维护内宅安宁。” “你莫不会担心那童养媳妇的安危罢,”崔珩暗昧地笑了声,“这也太容易了。” 他吩咐随身的傔从过来,耳语几句,傔从领命而去。 崔珩道:“小爷办事你尽管放心,一个时辰后,女侍卫就送至归义伯府。” 裴丞陵点了点首,摸出一份折叠的纸牍,推过去:“第二桩,帮我查一个人。” 崔珩摊展纸牍,上面只有一个名字,以及一柄朴刀的刀柄绘相。 “这人是谁?” “我的侍卫。” “在哪,今儿怎么不见人?”崔珩左顾右盼。 裴丞陵指了指临窗外的那株乌桕树。 崔珩定睛望去,瞅见那参天的树杈上不知何时,生出一道庞大的树瘤,但仔细一瞅,发现那是个活生生的少年,刀疤相,抱刀斜攲在枝桩上,不声不响,跟长在树上似的。 数只春鹊以为他属于乌桕树的一部分,还在他脑袋上做窠下蛋,这厮面无表情,愣是连眼皮儿都懒得掀一下。 崔珩:“……好,小爷使人去查” 裴家遍地是奇葩,他真得佛。 20.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宋枕玉没料到翌日傍午,就有位女侍卫入了蘅芜院里来,此女看起来娇小玲珑,身量仅抵宋枕玉胸口,俨然一团尚未成年的糯米糍粑,嗓音奶声酥气,口中似乎含着蜜糖,自报闺名:“奴曰柴溪,今后任主子差遣,从一而终,生死相随。” 宋枕玉放下手中做活儿,一手撑着膝面,一手摸了摸柴溪的脑袋:“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家在何处?告诉姊姊,姊姊差人送你回去。”宋枕玉就差将「现吃甚么药」加进去。 一听要赶她走,柴溪鼻子一涩,眼睛倏然含着泪水,摇了摇脑袋,将身契双手递呈上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今岁十七,读过三年武经,识得几个字。奴七岁入皇城司,十岁时因武试垫底,被驱逐至外司刺客营,今岁业绩考评,奴又是垫底,是以,来伯府侍候您,是奴最后的出路了,不然的话,奴不知该去何处……” 言讫,又落下两行清泪。 宋枕玉觉得小姑娘哭得太可怜了,俯身抱了一下她,且拿出帨巾,教柴溪将泪收一收。 “主子若不愿收留,柴溪便长跪不起。” 宋枕玉无奈地道:“是谁遣你来的?”她不记得自己买过侍卫。 柴溪交代原委:“奴受皇城司少东家之嘱托,前来护卫主子的安危。” “皇城司少东家?” 柴溪道:“少东家姓崔,时人常谓其衙内,少东家嘱令要从皇城司拨一位女侍卫,但不论外司还是内司,唯奴一个女子,因于此,奴受命相随。” 宋枕玉适才姗姗追溯起来,昨夜裴丞陵所做的一份承诺,要为她拨遣一位女侍卫。 速度还真是摧枯拉朽。 宋枕玉有些为难:“但是……” 不待她将余下的话道毕,柴溪紧紧搂住宋枕玉的一条小腿,跟个黏人的小糯米团似的,脑袋蹭在她的长袴,赖于近前不挪窝儿了。 宋枕玉没辙:“柴溪,你起来。” 柴溪的鹅蛋脸拱在她的小腿上,裹着水磨般的呜腔:“主子只消不赶我走,我就起来。” 两厢对峙,宋枕玉那一番峻拒之词,在唇齿之间,陡地悬崖勒马。 她失笑,揪了揪女孩的发冠:“你这样抱我的腿,我还能赶你吗?” 柴溪仰起雾漉漉的脸,“主子真的不赶我走吗?” 宋枕玉没有应承此话,仅道:“抱没抱相,站没站相,先起来,我检视一下你的能力。” 从柴房出一捆柴和柴刀,让其实战演练。柴溪手劲儿倒是挺足,劈柴的话,三下五除二就大功告成。 吩咐其外出采买物事。柴溪轻功极佳,脚程较常人要快三倍,从城东到城西,本要一个时辰,她一刻钟就完成了往返。 柴溪还很懂农牧,热衷种菜与养猪,宋枕玉忖思一番,说:“你若喜欢,后院有一片地是空着的,你可以养些你喜欢的、种些你擅长的。”柴溪听得此话,又要感动得坠下热泪。 花了一个时辰,从头到脚检验了一番,宋枕玉觉得柴溪很优秀,无论如何,业绩考评都不可能垫底,她询问缘由,柴溪左右手的食指,在胸前戳了戳:“奴见不了人血,杀不了人,刺客营是以人头数的数量为考核标准,奴一直是零,每次见到刺杀对象,奴总会将其放生……” 柴溪绞着手指:“大抵上峰对奴太失望,觉得奴不适合吃这碗饭,故此,才驱逐奴罢。” 宋枕玉了然,安抚道:“虽与你接触不久,但我觉得,此事不怪你,你有一颗慈悲心,心肠子软,这是好事。” 柴溪身上穿着男子的劲装,也学男儿样高束马尾,想要将自己收束得利落冷清,但她的真实秉性并非如此。 宋枕玉吩咐蔡嬷嬷延请舟桥的绣娘,给柴溪量裁了一套裙裳,她亲自给小姑娘绾了丱发双髻,拿铜镜照去,柴溪露出了腼腆的表情,眸中又有泪意在晃动,她脸上的表情,终于是属于她年龄该拥有的。 宋枕玉抚着她的发髻,道:“自今日起,你便留下来罢,我不会让你做违背你天性的事,只要你完成我交代的任务,我会经常夸你的。” 柴溪最后怯生生地问:“我很容易哭,主子会不会觉得我很烦,或是觉得我懦弱?” “自然不,你的感情比寻常人要充沛一些,泪腺也很发达,哭是你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它与懦弱是两回事。”宋枕玉笑了笑,“我们的柴溪,一直是坚强且独立的人。” 柴溪就这样留在蘅芜院了。 从此以后,宋枕玉身后就多了一个黏人的小尾巴,对于这种情状,裴丞陵的醋坛子庶几要掀翻了,黏人精与撒娇精,不该是他的角色吗,这个新来的哭包,怎的可以越俎代庖。他对吴钩使用过的手段,不可能在柴溪身上故技重施,那会显得他小器。 看着宋枕玉对他的关注力,一点一点地被柴溪瓜分走,裴丞陵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崔衙内不靠谱,他就不委托了,只遗憾,这人是他自己寻来的,也应承过宋枕玉为她寻一侍卫,他不能把人遣退回去,覆水难收,也只能将这一口郁气咽下去。因于此,他看吴钩,竟是格外顺眼,至少这厮是块捂不暖的闷石头,从不主动近人,存在感极低,日常里,绝不会同他争宠。 又逝去一日,明朝是公试的日子,裴丞陵这两夜,熄灯得格外很晚,一直延挨到了子夜。蘅芜院人籁俱寂,蔡嬷嬷、吴钩和柴溪陆续歇下了,独西次间还亮着橘橙烛火,支摘窗所糊上的一层薄薄窗纸,显出着少年清瘦颀秀的身影,影影绰绰,俨似一幅险峻的山水画。 宋枕玉是不提倡考试前,挑灯夜战或是搞题海战术的,她端着一碗姜丝玉笋素粥,伴随着腾腾乳白热气,搴开了门帘,行至少年近前,将碗盏搁放在桌案上,抚了下他的肩膊,“宁可早些起,也不可熬太晚,喝下这碗暖脾的粥,便去休歇罢。” 裴丞陵搁放下书牍,望向宋枕玉,她纤细的身子上罩着素色满绣外衫,内衬是梨白色鹊纹合襟寝衣,摇冶灯火为她的身量描上鎏金色的镶边,夜里的她,面容与白昼时有微妙的不一致,目下的她,面容愈发柔软,笑意也极是温笃,本是挽好的乌髻,卸了簪钗,散成黑瀑青丝,熨帖地垂泄在瘦肩背后,一阵幽缈的桉油香气,从衣褶、皮肤处泛散扑鼻,她的眼神,藏着仿佛能溺毙人的漩涡。 裴丞陵不敢直视过久,食指摩挲着青瓷碗盏的凉腻外壁,闷声道:“……是不是每人都有份?” 宋枕玉端坐在旁侧的杌凳上,一晌替他整饬墨宝,一晌听着他的话,可没听明晰,她俯近身子,耳根倾过去:“你说什么?” 仿佛为了配合他所处的高度,她屈了屈杨柳腰,一绺青丝柔顺地垂落在颈侧,她随手撩至耳根后时,在裴丞陵的视角之中,他能望见她凝脂般的右侧颜,瑜玉般透着晕色的耳屏,蚕丝般柔腻的雪颈,还有小部分高翘的锁骨,那合襟上的茧质帛带很随意地缚着,系成蝴蝶的样式,不是很紧致,似乎只消他抻手一扯,就能轻易地扯开。 裴丞陵的目色变得沉喑黯哑,还好,那一盏素粥拯救了他无处安放的视线,袅袅升起的粥雾,完美泯灭了他的真实情绪。 裴丞陵拧着白釉瓷勺,别扭地出声道:“这碗粥,是不是每人都有份?” 宋枕玉略微扬起一侧的眉,听出了一丝端倪,这个家伙,摆明儿是在旁敲侧击,这份夤夜投喂的待遇,是不是独一无二的。 先有吴钩,后有柴溪,少年暗自较劲、试探、夺取她关注的小动作,她一律都看在眼底。 这算是小孩的吃醋吗,也太可爱了。 宋枕玉淡淡笑出声,决意满足他的试探,一字一顿:“就你有。” 果不其然,小世子的唇角,肉眼可见地顶出一丝浅浅笑弧。倘若他的心情可以用气候来显示的话,头顶上,很可能是一片朗晴的艳阳天,寂冷的春夜,也因此烘暖,变得格外温和。 看嘛,小孩还是很好哄的。 “明日便是公试了,”就寝前,宋枕玉坐在罗汉榻前,对裴丞陵道,“不需要有太大的压力,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平常心对待。” 这是小世子人生当中的第一场考试,她觉得重在参与,至于名次几何,能否上红榜,倒是在其次。 ——「不,这场公试的意义不一样。」 裴丞陵在心里,默默反驳宋枕玉的话。 他要将她的身契,从老太夫人那里夺回来,他想让宋枕玉恢复自由之身,再不愿与她在亲缘之上有丝毫瓜葛。 毕竟去岁暮冬之时,她与他的父亲,既未行周公之礼,更未在户部落籍。 他无时无刻在祈盼自己能变得强大,教她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是少年,而是一个成熟的男子。归义伯府不是她真正的归宿,裴丞陵觉得她的根柢,本是扎在更广袤的沃野上,但被深闺禁藏在了此处。 他想拥有放飞她的能力,同时,他也想成为她在这天地之间的唯一归宿,若想达到这般境界,除非拥有可以翻覆天地的权力。 在此一刻,裴丞陵在心中确证了某些事,将目光放得无限广远,似乎生平头一遭,他真正看到了自己想要实现的抱负。 “但……我还是有些紧张,”裴丞陵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两腮鼓成丘,眼巴巴地凝视宋枕玉,小幅度地揪着她的袖裾,轻轻地扯,“玉娘可以给我一点点鼓励吗?” 这一瞬,宋枕玉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在月色的照拂之下,小世子像一只小狗狗,小狗狗只有在非常信赖的人面前,才会翻过身,敞露自己柔弱的肚腹,让主子用温热的手掌心去安抚与薅毛。 裴丞陵就给宋枕玉这样的感觉,在不知不觉之间,他露出了不那么自信的一面,偶尔畏葸不前,偶尔怀疑自己,这都是外人根本见识不到的样子,他给她看到了这样真实的一面,大抵是他觉得这样坦诚,也没有关系罢。 小世子和以前的他,有一些不太一样了。 宋枕玉觉得她,和以前的自己,亦是有一些微妙的不一样。 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了,她又阐述不明晰。 小狗狗还在嗷嗷等待她的鼓励。 宋枕玉替裴丞陵掖了掖衾被,“我们的小世子最厉害了,一定可以过五关,斩六将。” “这句话,是不是给其他人说过?”裴丞陵黑白分明的邃眸深深望着她。 怎么连一句话的醋都吃? “就你有。”宋枕玉温和地牵起唇角,面不改色。 醋缸小狗这才安心入眠。 21. 【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倘或说春节与元夕,乃系长安城一岁之中最隆重的大事,那么,对于长安学子与家长而言,最举重若轻的大事,莫过于公试与春闱。 这日卯时初刻,穹色刚绽露一爿曙色,夜未央,晓霜尚浓,宋枕玉送裴丞陵去关中书院,虽比寻常提前了整整半个时辰,但允执堂前的戟门处,已然是一派车马骈阗的喧嚣光景,诸多平素见不到人影的家长,目下躬自护送生员前来参加公试,轱辘声与嘱告声织在一起,氛围亢奋又混乱。 戟门的东侧有一座学宫,学宫紧阖的朱门前,供奉着四座先贤的石漆雕像,从左往右,依次是孔子、孟子、荀子与韩非子,当今的官家尊崇儒家与法家的学说,闭卷考试的内容,也多围绕儒、法两家学派的论著展开,因于此,四位思想巨子,成为了公试前家长与生员竞相供奉的对象,应是想求得庇护,沾一些文气在身。 宋枕玉望见四座先贤像面前人头攒动,学子泱泱,熙来攘往,朱氏和裴崇,亦是在供奉的云云人潮之中,朱氏让裴崇烧香三拜,她则带了丰盛的贡品,放置在石墩近前。 朱氏一直都记得,裴丞陵当着老太夫人与各房女眷面前,所立下的那份歃血赌约,只消他此次公试逊于裴崇,便将世子之位拱手让出。在朱氏而言,这世子之位已然是囊中之物,裴丞陵纵任是哑疾痊愈又能如何,不过是在关中书院念过七日书罢了,何才何能,能与裴崇分庭抗礼? “嫂嫂,要不要也教世子爷也参拜一下,求个庇佑,否则到时候指不定会考得太难看。”朱氏噙着笑,拜毕,领着裴崇前来,请辞之中不忘挖苦。 宋枕玉不属于考试前会鸡娃的家长,是以,并不陷入朱氏的套话之中,反倒煞有介事打量了她一会儿,巧笑倩兮地道:“瞧今晌二夫人面容上那粉底厚的,您是准备下油锅吗?” “你!” 这个悍妇端的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若不是周遭的家长皆是天潢贵胄,不论地位还是身份,俱是非同小可,加之朱氏有自个儿的面子,骨子是个自矜的,要不然的话,她早就发作了。 上一回在东进僻院所遭罹的折辱,朱氏一直都刻骨铭心,那日丢失的面子,今儿都得教裴崇给逐一挣回来! 为了讨个吉利的好彩头,朱氏且还给裴崇新裁了一身簇新春衫,配以柳色束带与衔珠佩玉,这般衬得裴崇神采奕奕,朝气蓬勃。 裴崇拿眼倨傲地冷瞰了裴丞陵一瞬,世子仍旧是一贯的藏青底纹圆领襕袍,藏青镶白的袍服勾勒出他轩挺的身量,仪姿颀秀如雪,气质峻直如松,他往生员之中一立,毋需太多着力,一种矜冷沉蓄的出世之感,便是扑面而来,这教裴崇感受到极为强烈的压迫感。 他和裴丞陵的比试,伯府里各房的老爷夫人,俱是望在眼底,假令考不过,那当是颜面扫地。 裴崇掩藏在袖裾的手,逐渐攥拢成拳,他一定不能败! 学谕执槌撞了三声昼钟,公试还有一刻钟行将开始。 “目下还会紧张吗?”宋枕玉摸出几枚薄荷叶,揉捻在了裴丞陵的耳屏背后。 女子温腻的指尖,裹拥着略带辛涩的一丝薄荷香气,从耳鼓处泅晕而来,沉淀在裴丞陵逐渐濡湿的心口上,宋枕玉指间轻微的触碰,好像暑月里天降的流火,倏忽传遍全身,他心中涌起一缕炽烈而汹涌的情绪,但深深隐藏在了波澜不惊的外表之下。 裴丞陵低低垂下秾纤的鸦睫:“可以牵我的右手吗?” 宋枕玉微讶,但并未峻拒,顺势牵起了他的手,前一阵子他的食指被刀割伤,如今已然结了一层砥糙的薄痂,以及,近一段时日他经常念书习字,指缝与虎口处,如市井之中的代笔书生一般,磨起了笔茧子。 搁在以往,宋枕玉牵着裴丞陵去家宴的时候,能够如包裹笋衣似的,完全包裹住小世子的手,但现下,似乎难以做到了。 她的手不仅包裹不住他的,反而还深陷在他湿热的掌心腹地里,细致、潦烈、紧劲、强健的腕力,教宋枕玉陡然之间深刻地意识到,裴丞陵成为了长房之中,一个生理意义上的男子了,哪怕他仅十六岁而已。 时阴消逝得真快啊,在她出神恍惚之间,物走星移,她的少年,又成熟了一分,从青涩臻至半熟了,宋枕玉在心里如是慨叹道。 似是觉察到眼前人在想些什么,裴丞陵薄唇浅浅勾起一丝笑弧,虽然很是眷恋不舍,但他到底还是松开了宋枕玉的手:“我去考试了。” 宋枕玉静默地目送裴丞陵的背影,看着他兀自朝考棚行去,最后消失在了云云人潮之中,但残留在她掌心腹地的温度,却是一直萦之不褪。 不知为何,竟是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戚然感。 她陪他走了不少路,但关乎人生大事的路,却只能他一个人来走,诸如考试,诸如成家,诸如立业,等等。 今刻才不过是一场书院的公试而已,她竟是有这一种怅然感了,那未来他要科举、入仕、成家,别离的时刻,则更是数不清,此一瞬,她感受到身为一位母亲的真实情绪了。 没有养过孩子与养过孩子,完全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有一些刻骨铭心的情绪、感触,是前者永远都体会不到的。 这一刻,宋枕玉觉得穿书在这个人间世,最重要的意义之一,莫过于成为了一位母亲,人生的酸甜苦辣咸,都教她在教子之中,轮番尝了个遍。 回至府中,小尾巴柴溪发现主子眼眶有些濡湿,忙不迭递呈上一块青纹帨巾,“主子为何哭?谁欺负你,便教吴钩将他削成肉酱!” 正在堂厨帮蔡嬷嬷打下手的吴钩,信眼望了过来。 宋枕玉摇了摇首,拿帨巾浅淡地濯洗了一下面部,“没哭,仅是有水从眼眶留下来而已。” 柴溪瞠目震惊,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难道不是哭吗?” “安啦,帮我磨一下锯刀。” 打从有了柴溪帮衬打下手,宋枕玉为小世子筹措生辰礼的效率,也显著地提高了许多。本来此前因裴仲恺的侵扰,她延宕了好几日,但依照现在的速度,这份礼物,很快就能大功告成。 裴丞陵的生辰就在大后日,刚好是公试出成绩的翌日,这份礼物能够在大后日顺利送出,当是非常衬景。 这厢,关中书院。 考试课在文道苑进行,考察课则在六艺馆进行,所有学目统一由教院内的学官主持并监考,各座考棚会遣发两位监官,一位隶属于关中书院的塾师,一位隶属于大内礼部。 循照考规,第二学年的生员,先要去文道苑的戟门前排队,进行号房抽签,去对应的考棚里,参加长达两个时辰的文试。 文试是闭卷考,第二学年的生员,考课任务很是繁重,书写量与背诵量呈正比,在短短两个时辰内,搦墨的笔,基本是无法停下来的。从开考写到考试结束者,俯拾皆是,更有甚者,还嫌时辰短促,经义卷子上的题,根本写都写不完。 裴丞陵心里有数,丝毫不显局促,他抽到了丁号考棚,两位监官全是陌生的面目,俨似两尊门神,镇守于前后门。 一沓卷子发在第一排,由前往后速速递传,原是岑寂的空气之中,撞入此起彼伏的翻纸之响,裴丞陵拿到了卷子,淡扫了一眼所考察的题型,主要是「义」「论」「策」,考察内容涵盖四书五经以及大邺建朝史,他观览一回,便开始研墨写题。 大文朝盛传的考试字体是隶书与楷书,在开学前两个月,宋枕玉着重锤炼过他的腕劲,教他写大字,这种方式比练习石刻还管用,他主攻隶书,沉练持久的腕劲,对于隶书的书写是大有裨益。历经大量的刻意练习,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裴丞陵能在两个时辰内,将规整的隶书写得既快且好,绝不会越写越潦草。 大抵是过了近半个时辰,考棚外冲进来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如龙卷一般席卷入内,因是疾奔而来,还差点撞歪第一排好几张桌榻。 在前门监考的礼部官吏,是一位知天命的老先生,面容板正肃穆,冷凝此位姗姗来迟的生员一眼,重新整饬好一套卷子,震袖递过去,低声嘱告道:“动静放小些,别吵着其他人。” 在关中书院的公试制度之中,没有严格匡定生员抵达考棚的时间,只消能在午正牌分以前写完卷子就好,是以,在后门处的塾师并未记下迟到生员的名字,否则的话,可要大扣平时成绩了。 裴丞陵正全神贯注写策论,旁近的桌榻,翛忽之间传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响,余光淡淡瞥扫而去,居然是崔衙内。 “那个值夜的大丫鬟竟是躲懒去了,杀千刀的,害小爷我睡过了头!”崔珩手忙脚乱地铺纸濡墨,他里头是一身绯紫亵-衣,匆促之间也没来得及换上,潦草地罩上一袭貂袍就来参试,“小爷昨夜通宵都狂背你画的重点,祈祷这回能过!” 裴丞陵揉了会儿额庭,一番短瞬的无语凝噎,看了南墙一隅的箭漏,只剩下一个半时辰,也不晓得衙内能否将题写完。 时阴打飞脚似的消逝而过,明明上一息才刚开考,似是一眨眼的功夫,下一息,考棚之外就传了幽远的撞钟声,接连三响,宣告文试结束。 生员陆陆续续交了卷,裴丞陵亦是意欲起身呈卷,临走前,却发现崔珩根本还没写完,那一篇策论,才堪堪写至一小半。 策论占分很大,假令没写完,那他这一回绝对是丁等。 裴丞陵重新坐回桌榻前,盘膝危坐,崔珩用余光右瞄一眼,发现裴丞陵竟是还在位置上。 崔珩一行奋笔疾书,一行用气声问:“你没写完啊?” 裴丞陵修长的手指抚在卷子边缘,目色淡寂:“复检卷面有无谬处。” 崔珩:“……”他全然被这位同榻秀到了。 负责验收卷子的礼部监官,抚着黄铜戒尺叩了叩案台,对二人道:“午时到了,快呈卷!” 崔珩痛不欲生道:“求求了,监官大老爷,小爷迟来整整半个时辰,再怎么着,也得宽限个一个半个钟罢!” 礼部监官铁面无情地扫视两人:“你们好歹也是在书院读过一年书,难道连公试的规矩也不晓得么?再不呈卷,那本官过时不候。” 崔珩睐了一眼裴丞陵的卷子,这厮分明已经写完,却还滞留在此处,监官肯定也把他视为没按时写完卷子的人了。 崔珩心急如焚,正欲替好兄台伸冤,但肩膊却被裴丞陵摁住了。 裴丞陵淡声嘱令:“闲话少叙,写题。” 少年温笃深沉的话辞,天然有镇定人心的内在力量,崔珩原是慌乱了阵脚,挪笔的掌心都是潸潸冷汗,但目下听得此话,不知为何,心神竟是平定了下来。 就这般又持续写了近一刻钟。 礼部监官盯着两人好一会儿,思及了什么,对塾师使了个眼色,塾师悟过意,前去验察他们的衣装,且命各自摊开两只手掌,倒没查出纸团或是窃自撰写的墨迹,遍寻无获,适才讪讪离去。 崔珩终于紧赶慢赶地写完了,裴丞陵徐缓起身,两人前去递呈卷子。 奈何,那礼部监官却是将他们的卷子,一举拂扫至地面上:“延宕了一刻钟,本官不收。” 崔衙内将试卷双双拣起来,眉心深蹙,道:“我真的是迟了半个时辰,这卷子答了也是答了,您行行好,就收了罢。” 礼部监官揣的是铁石心肠,丝毫不动摇。 崔珩捻出其中一份试卷递呈上去:“就算不收我的,那您必须得收坐我旁边的,他早写完了卷子。” 礼部监官不响,仅吩咐塾师上前,将考卷拾掇好,放置入特制的檀木箧子里。 裴丞陵倏然从崔珩手中捻过两份卷子,行前一步,面容寒寂,嗓音淬了一层霜降:“老先生,您知晓我们的父亲是谁么?” 晌午赭金色的朗日,偏略地从支摘窗斜射而来,一片暖热的考棚之中,顿时侵入铺天盖地的薄凉之意,少年峻直如松的身影,迤逦在青砖之上,衬得极是孤直峭拔。 崔珩震骇地看了裴丞陵一眼,这……不该是他的台词吗? 礼部监官轻轻冷笑:“纵任是我大文朝首相之子参加公试,延宕了一分一毫,本官也不绝收卷子,更是甭提你们。” 裴丞陵寥寥然牵起一丝笑弧,将卷子搁放在书箧边前,话辞添了一份锋刃般的胁意:“那您可知晓我们师承自谁?” 这一席话似是削在了礼部监官的心坎上,他早就听闻关中书院名儒荟萃,不自觉就提起了一份惕意,他蹙起一对庬眉:“你们是谁教的?姓甚名谁?” 讵料,礼部监官话辞甫落,裴丞陵眼疾手快,勾指抖拂那箧子一下,箧子失了重,登时倾倒在地,原是整饬好的一沓考卷,一霎地如漫天白鹊,震翮在低空之中腾飞,案台上简直乱成了一团。 趁礼部监官与塾师还处于怔懵的状态,裴丞陵伺机将两人的卷子随意混了进去。 “虚张声势,他们根本不识我们。”裴丞陵低声吩咐尚还一脸懵然的崔衙内,“分头跑,未时初刻,六艺馆集合。” 崔珩见此遍地狼藉,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震骇地舌桥不下,继而幸灾乐祸的笑出声,速速跟裴丞陵跑了。 待两位监官真正回过神时,那两位不仅肇事还迟迟呈卷的生员,已经溜得杳然无踪了。 礼部监官太阳穴狰突直跳,他当监官整整三十五年,权威从未如此被撼动过,峻声问那塾师:“这两人是哪座教院,教授他们经义的,是哪位夫子?” 塾师也是一头雾水,摇首道:“我不教第二学年的生员,对他们一丝也不熟。 礼部监官看着一滩散乱纷飞的卷子,登时头大如斗,一晌拾掇起来,一晌道:“他们二人的卷子混淆在何处了?” 塾师仍旧一问三不知。 丙号考棚的监官之一,是训导司的姜夫子,他拎着箧子刚出来,便见到从丁号考棚奔出来的两道人影,皆是他教授过的生员,裴生与崔生,两个少年不要命地跑,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似的。 少时,礼部监官行色匆匆地逐了出来,只见着了姜夫子,便问道:“冒昧问司正,方才可有看到两位少年?” 姜夫子点了点首。 礼部监官:“您可晓得他们姓甚名谁,这俩人不仅迟交了卷子,还扰乱了公试秩序,本官必须记大过!” 姜夫子煞有介事地捋了捋白须,冥思了一会儿,用竹笻拄了拄地,茫然道:“唉喲,老夫不省的了,估摸着这俩孩子,在教院里是个边缘人物吧,不起眼,无甚么存在感。” 时间紧迫,卷子要在两日之内改完,礼部监官不能继续在寻人上耗时间,只能悻悻离去。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假令说白昼的文试,是悬在诸位生员脑袋上的利剑,翻搅得人心惶惶,考完一场,整个人形销骨立了起来,那么未时初刻以后的武试,就相当于春风化雨了,六艺馆的监官生着一张慈霭的面容,极好说话,放水也很厉害,不消说,他们是塾师界里的佛陀。 六艺馆考察的学目,分别是射骑、礼仪、音律、御车、丹青和棋奕,因是平素的基础极是扎实,前五门,裴丞陵俱是甲等,崔珩与他的好兄台之间差一个乙的距离,是五连丙等,但他格外自豪,对满眼歆羡的一众生员,骄矜地挺了挺胸,朗声道:“对于我家裴兄而言,区区五连甲,可不算什么,六连甲才是家常便饭。” 尤其是对裴崇嗤笑道:“你偷偷瞪什么瞪,啧,没见过武曲星君下凡嘛?你小子饶是瞪出个窟窿出来,也改变不了自己是四甲一乙的事实,略略略——” 裴崇气得简直是乳腺增生,目前他唯一得了乙的学目,便是射骑,段教头畴昔所说的话,果真一语成谶了,只消跟裴丞陵在同一校场之上,裴崇就会无法克制地手抖、腿抖,十箭之中,射偏了整整三回,与甲等失之交臂。 他虽然不知晓裴丞陵的文试考得如何,但单论武试,他已经输了对方一筹了,假令想追平的话,在最后一门必须得甲等,而裴丞陵的话,绝对不能教他再得甲了。 平素的棋奕课,裴丞陵的对弈之术是一等一的好,纵任曾经是国手的奕师,也要敬让三分。 裴崇冥思了一阵,瞅着后山山脚处的浴肆,唇角浮现起一丝诡谲的笑,一霎地计上心来。 关中书院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考完前五门学目的生员,通常出了一身湿汗,这时候会统一去浴肆濯身,濯净以后,再去参加最后一门棋奕比试。 浴肆亦名华清池,濯身的工序是,先在雪隐房里放置好儒生袍,再去穿着濯房,历经一番推拿、刮面、茶食、揩背以后,悉身的骨骼都舒齐疏朗起来,此后便是可以离开浴肆参试了。 比及裴丞陵濯身毕,裹着明衣抵了雪隐房,揭了衣箧,头一眼,他眉心掠过一份隐微的凝色,里头竟是空空如也,他的儒生袍不翼而飞了。 崔珩濯完身出来,便见到裴丞陵静峙在衣箧上,纳罕地道:“怎的了?” 裴丞陵不必回答,身后空荡荡的衣箧已然代他作了答复。 这一眼,崔珩什么都看明白了,当即怒斥一声道:“去他娘的,这般腌臜的勾当,肯定是裴狗的手笔!先前,他将你的被褥扔在了方塘里,教姜大司正狠罚了一通,定是嫉恨在心,这不,就趁你不备,伺机寻仇来了!” “真是气煞了,小爷我这就抡拳伺候他,不教此人称一称自己有几斤几两的骨头,小爷今后就倒立出恭!” 裴丞陵截了他的道,平静地道:“你若是真揍他,就正中他下怀了,公试的规矩你晓得,严禁考棚寻衅,你真这样干,会被取消公试资格。” “纵任取消了,那又怎样,小爷宁愿被父亲打三十大板,也不绝能教好兄台受莫必要的屈辱!” 裴丞陵难得笑了一下,唇角有一道极浅的弧:“考棚没有规定不能穿明衣,俗世以何种眼光看我,我并不在意,只消能正常参试便好。” “不成,你不在意,可我在意,小爷决不允许这书院内的任何人看轻你,谁敢揶揄半句,小爷便卸了这厮的下颔!” 这位平素总热衷于大放厥词的纨绔,今次罕见地,教裴丞陵隐微的怔了一下,矜漠的容色,显出了一丝微澜,不知为何,他竟是觉得衙内方才的话辞,与宋枕玉畴昔对他说过的话辞,近似完美的重叠在了一起。 这个空当儿,崔珩想出了一个点子:“不若这样,咱们俩互换外衫,你穿我的,我穿你的,小爷我厚皮老脸,宰牛刀都奈何不了,快,换上!” 说着,意欲褪下外衫,裴丞陵峻拒道:“我素来穿不惯旁人穿过的衣物。” 棋奕还有半刻钟要开始了,此节骨眼儿上,这位高岭之花居然犯起了洁癖的毛病,还真是龟毛。 这其实是裴丞陵劝退崔珩的暗话,但衙内的关注点,明显歪了。 下一息,崔珩倏然扒揭旁人的衣箧,俄延少顷,终于扒拉到了一套样式簇新的衣物,渡至鼻前,深嗅了一会儿,抬眼亢奋地道:“裴兄你闻闻,这套衣服不仅没有甚么异味,还有一股子淡淡的苏和沉香,特别好闻,定然是没穿过的,这下你可该满意了罢,快换上!” 裴丞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不接。 对峙一阵,崔珩妥协似的吐气道:“我是觉得自己此副模样,像个没道德的窃衣痴汉,一点也不君子。” 裴丞陵垂下眼睑。 亏衙内有自知之明。 但他低估了崔珩的厚脸皮,这厮拍了拍胸,道:“等着,小爷我这就光明正大地将它借来!” 裴丞陵:? 崔珩在濯房速遛了一遭,这个时辰,仅发现了一个人,这人正背对着他泡海棠池,崔珩因此笃定一桩事体,这一套衣物正是他的了! 一片腾腾潮湿水雾之中,崔珩踩着木履,一晌将一块胰子浸了水,静悄悄横搁于池缘,一晌驱前,彬彬有礼问道:“这位仁兄,你待会儿要去六艺馆参加棋试吗?” 那人等闲是感到莫名其妙,下意识道:“自然是不用。” “那可太阿弥陀佛了,你的衣服借小爷我用一下哈,半个时辰后完璧归赵!” 假若教授经义的钟夫子晓得,衙内这般活用成语,大抵会气得一夜秃白了首。 那人大抵是全然懵惘的,怔了晌久,才真正反应过来,愤讶地掀身道:“绝对不可,这是父亲亲自给我差长安最好的绣娘,所缝制的学士袍,我可是要穿着它,去见贵人的!你莫要坏我好——” 「事」之一字尚未出口,那人刚欲扑出汤池,不慎足心踩着了一块滑溜溜的胰子,刹那间人仰马翻,行相委实滑稽不已。 好不容易从汤池里挣脱出来,再一眼望去,这偌大的濯房内,哪里还有窃衣贼的身影! “那人同意借了!裴兄快穿上,喏,这是外衫!”崔珩心急火燎地踅回雪隐房,拨出中单与长衫,塞入裴丞陵怀里,敦促道。 裴丞陵眸底掠过一丝荒唐,拢紧身上的明衣,话辞清冷如霜:“我不穿来历不明的衣物,你且快归还回去。” 他做出了推拒的动作,但崔衙内竟是霸王硬上弓,欺身上前,将长衫严丝合缝地罩于他周身,抻臂一拉,腰上的束带也顺带系上了。 甫一出了雪隐房,迎着偏向西隅的日色,崔珩好生打量了一会儿,笑道:“还真别说,裴兄,你穿上这身,全然就是天潢贵胄的行相。” 裴丞陵检视一眼,这衣物粗略看一眼,像极了文渊阁的学士袍,如此,这一席衣物的主人是…… “都快是弈试了,你们二人怎的还延宕在此处?”翛忽之间,贾山长严峻的话辞从不远处传来,他看到了裴丞陵身上的衣物,“我给贾舟专门裁制的学士袍,怎的穿在了你身上?” 众人皆知,贾山长有一个爱画狸猫的嫡孙,也有一位明岁行将参加春闱的儿子,名曰贾舟,他与裴丞陵、崔珩同一学年,但不在同一教院,彼此从未打过照面,但裴、崔二人,算是听过贾舟在书院内的名望,去岁红榜十二甲,名副其实的学霸,又因擅弈,偶有国手莅临,竟是纷纷落败,东宫的那位贵人,虽然病体常年欠恙,但也有对弈的雅趣,偶尔遇到难解之局,延请少年点拨一二。 裴丞陵身上的文士袍,原是该穿在贾舟身上,贾舟是山长之子,不必同寻常生员去六艺馆参加弈试,他今番要去山阳处的竹苑小筑,同那位贵人对弈。 贾山长面色覆有一层寒霜,吩咐裴丞陵赶快将学士袍换下来。 崔珩大马金刀阻道:“贾山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裴兄的儒生袍被裴狗扔了,您行个方便,将这衣物借与他罢,就让您儿子在海棠池里多泡会儿,横竖他不着急——” “说什么昏话!”贾山长眉间浮起一团愠色,大掌拍在崔衙内的后脑勺,道:“贾舟亦是要对弈,此回博弈非同小可,哪能是你们这六艺馆的公试所能相比!” 纵然是山长震怒,但崔珩不退不让:“就贾舟是您的儿子,他最矜贵,而裴兄只不过是学生,所以您就不管他的死活了么!您怎能这般偏袒!” 这一番话说得贾山长面红耳赤:“放肆!” 两厢对峙之间,一个容相年轻的青岚色绸服的文士,出现在了近前:“发生了何事?” 贾山长忙将方才生发之事言简意赅地禀述一回,文士打量了裴丞陵一眼,少年不正是上一回被太子用朱笔圈下的预备役么? 既然如此,歪打正着,那何不趁此考验一番?因于此,少詹事杨醒道:“无碍,裴生,你且先跟我来。” 贾山长没搞明白这闹得是哪一出,想说些什么,杨醒道:“贾山长稍安勿躁,某很快带裴生回来。” 说着,又看了崔珩一眼:“小兄弟去六艺馆罢,先别耽搁弈试。” 杨醒将裴丞陵带到了竹苑小筑,时交未时四刻,山光晴照,万竿齐天,绿烟摇撼,推开了一扇虚掩的竹门,裴丞陵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一阵清郁的药香,此外,还有一阵近似于大内皇族独有的龙涎香,循香望去,他看到了竹帘背后的内庭里,端坐着一位男子,身影清瘦,玄色绫罗,腰束蟒带,足登革履,他正在淡望一盘棋,神态沉凝,不见矜喜。 这时,裴丞陵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可是来了?进来罢。” 这般慵懒而低哑的声线,俨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有长者的风仪,但没有威严的架子,裴丞陵对这位男子的身份,有了一些定数,他看了杨醒一眼,杨醒做了一个请姿。 裴丞陵穿过高低错落的竹帘,迎着一团朦朦晌午雾光,他终于看清楚了男子的具体面容,好看是好看的,但面容的肤色透着病态的白,仿佛常年都没怎么见过光。 男子原是在斟酌棋局,倏然觉察了一丝异样,抬眸望去,少年与男子的视线在虚空之中相遇了。 李奭认出来者并非贾舟。 他修长的手指本是捻着白子,但因裴丞陵的到来,他将棋子搁回棋篓,手指静然抚在膝面之上, 少年仪姿如玉树,眼神阒寂如幽潭,与他不卑不亢地对视,。 李奭静谧地打量他一眼,浅笑道,“你是归义伯的嫡长子,孤认得你。” 与预想之中的身份一样,裴丞陵面容澹泊,徐缓地行礼承拜。 李奭露出一丝浅笑:“懂对弈?” “略知皮毛。”裴丞陵道。 倒是个谦逊的,李奭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他说:“看到了棋盘格局么,自昨昼伊始,孤便一直在寻思该如何破官家所设下的棋局,目下,黑子将白子重重包围,钳扼住四方出路,置白子于死局之中,孤一直在寻思如何闯出重围……” 李奭话未毕,裴丞陵仅淡扫了一眼,便拂袖伸出一截纤细的腕子,捻起他方才执过的那一枚白子,点在了棋盘上的一处位置。 李奭凝视棋局,原是死局,竟是因一子,迎来了柳暗花明,他露出一抹惊艳之色,嗓音有了显著的微澜,道:“破了。”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李奭钻研官家的棋局,整整琢磨了好些时辰,一直屡思不得其解,今次居然教一位少年,数秒之间一举斟破,他心中存了一些憾然之色,惊憾之外又有几丝惊艳,他朝裴丞陵多打量了几眼。 竹屋之上,恰好有一掬碎金般的日色,薄薄地斜照而下,落在了棋案以及裴丞陵身上,他的面容匿于光影的深邃之处,鸦黑秾纤的眼睑低垂而下,黑白分明的瞳仁,敛成两道下弦月,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五官之上,不见矜喜,更不见宠辱,仿佛,他不觉得在对弈之时,下赢了太子,是一桩值得矜傲的事,他唯一在乎的是,对弈本身的雅趣。 这与此前贾舟对弈之时的得志,全然不同,贾舟的心思,李奭能洞悉出来,但对于裴丞陵,李奭倒有些拿捏不准,他问:“裴生,你破解了一直困扰在孤心头上的死局,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太子这话一问,静候在簟帘之外的杨醒,心头掠起了一份讶异的思绪。 这位天降的插院生,果真是不同凡响。过去一年,太子拢共与贾舟对弈四回,皆是不曾赏赐过他,仅是处于一种观察阶段,但太子今次与裴丞陵第一回打照面,他便是要赏赐这位少年了,这可意味着,关中书院今后很可能就要变天了,甚或是未来的春闱之局,也会生发出动荡。 李奭的这份赏赐,亦是并非空穴来风,先有上一回的堂上问答,裴丞陵对如何治理地动,提出了翔实的一套方法论,话辞犀利,深切肯綮,力压群雄,而此一回,面对一盘陷入死局之中的棋盘,他竟然能在短瞬之间,窥出破局之天机,让太子的白子,杀出黑子的重围,此棋奕之术委实教人震慑,饶是贾舟,亦是绝不可能有这般机敏的速度。 正所谓兵贵神速,裴丞陵便是身体力行地,佐证了这一点。 杨醒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这一回带裴丞陵来与太子对弈,绝对是一桩明智之举,毕竟在如此之多的青苗之中,真正让太子起了栽培之心思的,有且仅有裴丞陵。 这一盘棋局,其实是有极深刻的隐喻意味在里头的,黑子代表权焰熏天的段党,他和背后的官宦集团,架空了帝王的权力;太子势力单薄,代表的则是白子,白子如何突围,太子一直无法寻觅破局之道,这也便成了心头上的死局,此番,裴丞陵却是破了这一场死局,无疑是祓除了太子的心头一重大患。 这赏赐,便也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了。 太子能赏给裴丞陵什么,只消是在他所能及的范畴之内,都能给他办到。 名誉,权力,财富,地位、官职…… 当然,这赏赐也是一枚潜在的试金石,试探的是人心,当少年面对繁多的选择之时,他欲.望的上限,会在何处? 裴丞陵淡寂地抬眸,见礼道:“学生目下只想要一件干净的儒生服,参加六艺馆最后一场奕试。” 一抹微讶之色,幽然浮现于李奭的眉眼之中,裴丞陵的回答,委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裴丞陵之所求,就仅有一件体面的衣裳? 李奭遇到过很多对他有所图求的人,但唯独没遇到过如裴丞陵这般纯粹的人,比起所谓的赏赐,他只想去完成最后一场公试。 从初次相见的时刻,李奭便窃自觉察到了,裴丞陵的面容上,总有一份与年龄极不相衬的成熟与沉敛。他听闻少年此前罹患哑疾,有长达两年的失语,如此,也应当是这漫长的沉淀,促成了他的早熟。 李奭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朝他招手:“过来,让孤好好看一看你。” 裴丞陵行了过去,任李奭打量,李奭也是在这个时刻意识到,裴丞陵天降在关中书院,在一群京眷子弟之中,因是性情孤直清峻,容易被人孤立,也更容易被人诬陷欺弄。 塾师与训导司正的数量,终归是有限的,负责管理生员的授课和生活,但不能照顾至每一个人,日常之中,难免会有所疏漏的地方。 再者,关中书院不比别的书院,在此念书的子弟,非富即贵,他们的父亲几乎皆在朝中任差,与大内权力集团有着密切的关联,并且,高门世家之间,热衷于彼此联姻,从而连成了一种盘根错节的势力网络。 是以,对于生员之间的纷争与欺凌,传道授业的塾师,大多数时刻的训诫,仅限于掌掴手心、在集愆册上记过、面壁思过罢了,这对于倨傲、有强烈优越感的簪缨子弟而言,根本无关痛痒,治标而不治本,反而还会让那被欺辱的生员,处于更为雪上添霜的处境。 就如今下,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公试,也胆敢有人从中作梗。 裴丞陵提出这样的请求,根本不能称其为「赏赐」,而是在觅求一份男儿的尊严。 照此看来,公试对这位少年而言,至关重要。 并且,要想改变裴丞陵在关中书院的处境,除了一份优越的成绩,还有强韧的靠山。 太子遴选中的人,他不护,谁护? 李奭传杨醒入内,拿一套干净的儒生服过来,除此之外,他解下了悬于腰间的一块汉玉玄璜,质理莹白,色泽剔透,玉骨柔韧,在晌午的照彻之下,玉纹之间,泛散着一抹圣洁无瑕的光泽。 李奭对裴丞陵道:“这一块玉璜,孤且赠与你,权当做你替孤破解棋局的酬答了。” 杨醒在旁捧衣静候,听得此话,又是吃惊不少,这一枚汉玉玄璜,可是太子一直以来的贴身信物,象征着皇族的至尊地位,他将其赠与裴丞陵,摆明儿是要给他做大靠山了。 裴丞陵看着一枚玉璜一眼,“这是您的贵重之物,恕学生不能收。” 但这一回李奭的态度,有了一丝显著的强硬,亲自将玄璜悬缀于裴丞陵的腰侧:“此则一身外之物罢了,对孤而言,并不算如何重要,加之孤所馈赠出的东西,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只消收下便好。” 裴丞陵一腔峻拒之词,就这般阻梗在了喉舌之间。这晌他不再拘泥,磊落大方地叩首称谢。他自然晓得,有了这一块东宫玄璜在身,无异于有了所向披靡的金甲罩衣,但这也是一柄双刃剑,意味着他从今往后,必须忠于太子,效命于太子。 太子今朝肯护着他,那么明朝,肯定要命他去对抗政.敌,也即是以段知枢为首的阉党——那一位畴昔要认他做义子的掌印太监。 段知枢初次见他,赠与了一柄佩戴的匕首,裴丞陵有过几回动了弑气,要摭拾起这一柄匕首,但因为宋枕玉,复又归藏在袖内,未再动用,时而久之,他几乎都要忘记有这样物事存在了。 而今,太子竟是将戴在身侧的玄璜,躬自赠予了他。很显然,今后是要栽培他的意思了。 鱼和熊掌,自古以来并不能兼得,在李奭和段知枢二者之间,裴丞陵必须有所权衡,他不可能同时效命于两派势力。 但是,他目下显然做不出明确的抉择。 这些芜乱的千头万绪,在一瞬间晃过脑海,李奭明显看出了裴丞陵的踯躅,他浅浅地笑了一笑,修长的指尖,静静地抚在膝头之上,说:“看得出来,你似乎正在面临一份重大的选择,无碍,这份玉璜先收着,等你真正扪心想通了,再做抉择,那个时候,纵任要将玉璜归还给孤,孤也不会责咎于你。” 裴丞陵垂下眼睑,心中一丝隐微的触动,道:“多谢太子鉴谅。” “行了,先去六艺馆考试罢。”李奭莞尔道。 裴丞陵换好儒生袍,便是径直去了六艺馆,还好这个时候,弈试才刚过去一刻钟,整座场馆之内一片喧嚣与躁动,大多数人并不十分看重对弈,三分落子,三分盲猜,四分在左瞄右瞥,暗中观察旁人是如何博弈的,与他们对弈的棋师,对此情此况,庶几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头陡地传了一阵此起彼伏的热议,不知是谁先带头起哄的:“咦,那不是东宫皇室的玉璜吗? “是啊!怎的会挂在裴丞陵身上?” “真是深藏不露,他、他是太子殿下的人吗?!” “不知道啊,好在平时没有得罪他,否则,我们肯定就吃不了兜着走!” 裴丞陵甫一出现于六艺馆之内,短瞬之间,便引起了巨大的声势与轰动,无数复杂又诧讶的视线,俨似草船借箭一般疾掠而来,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囊括了各种各样的情绪。 其中反应最强烈的人,莫过于裴崇了,他起初是震讶得不知所言,自己明明窃走了裴丞陵的儒生袍,他是怎么按时备上一套的?按照裴崇的预想,裴丞陵会委托学谕回府取来衣物,这一来一回,时辰也就这般延宕过去了,带他换上衣裳再去六艺馆,这弈试怕是已经告近尾声,这门课,他就落了个缺考的名头,纵任是补考,也必不可能得甲。 但事态的发展,远远出乎了裴崇的意料,裴丞陵不仅按时抵达了考棚,身上竟是还多了一份东西,远观之时,深觉此物,泛散一阵乌泽,看上去计值不菲,随着裴丞陵的行近,裴崇也逐渐看清了这一物事的具体面目—— 竟、竟然是一块汉玉玄璜! 他畴昔听父亲裴仲恺提过,常在东宫深居简出的太子,有一玉璜,乃属君子重器,玉璜的质地,是最顶上乘的汉白玉,象征着一种峨冠博带的文士地位,可与星汉齐肩,可与日月争辉。 这般一件国之宝器,为何会出现在裴丞陵身上? 明明上午还未曾见到过,怎么目下就见到了? 简直是教人匪夷所思! 难道,裴丞陵适才是遇到了太子么? 可是,今日是公试,并非上课的光景,太子怎么可能会来关中书院?! 裴崇又是愕讶又是嫉恨,翛忽之间,脑袋被姜大司正用铜尺敲了一下手背:“专心!” 裴崇猝然地回过神,适才发现自己方才走神之际,棋师已经将他的黑子重重包围,他已经陷入了一团僵局之中,一时之间,进退维谷,难以觅得出逃之机。 崔珩在旁幸灾乐祸:“裴狗要输了!要输了!输得连裤子都没了!略略略——” 裴崇气得七窍生烟,敢怒却不敢言,眼睛死死盯紧棋局,饶是想要保持专注,脑袋却是被裴丞陵的出现所扰乱了,思绪全然乱成了一团浆糊。 崔衙内还想继续无情嘲讽,还没来及说话,便先是「哎呦」了一声。 他也被巡考的姜大司正赏了一个板尺。 姜大司正虽然不晓得,裴丞陵到底生发了什么事,为何会迟考,但从裴崇的容色还是窥出一丝端倪的,他软了心肠,宽仁地替他指了指空位:“你坐那儿吧,光线足些。” 弈试只有半个时辰,耗去了一刻钟,剩下的时阴也不算多了,裴丞陵言谢后,便迅疾告了座。 三刻钟后,奕试结束,同他对弈的棋师起身道:“为师输了。” 裴丞陵亦是起身见礼,道:“学生不才,是先生承让了。” 很快到了下学的光景,夕阳西下,崔珩捞着裴丞陵道:“裴兄,那个裴狗藏了你的衣裳,咱们现在去堵他,将他摁在地上好生打一顿,如何?” 裴丞陵点了点首,淡声道:“交给你了。” 崔珩纳罕:“你不想见他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模样么?” 裴丞陵没再说话,提着书箧,径直走向了接他下学的宋枕玉。 崔珩幡然醒悟,在他背后喊:“你这老婆奴!——” 这一声还根本不算小,估摸着当事人也听着了,裴丞陵行路的步子陡然一顿,回眸,幽幽地凝他一眼,崔衙内一霎地毛骨悚然,登时收声,转身收拾裴崇去了。 宋枕玉接过了小世子的书箧,一晌理了理他被风拂乱的衣裳,一晌笑道:“衙内方才在说什么?” 入了马车以后,裴丞陵搂住她的胳膊,脑袋埋在她的襟前,鸦睫深静地垂落下来:“不知道。” 接着,他报喜似的,拿出了太子许赠的汉玉玄璜,递呈在宋枕玉的掌心上,原以为宋枕玉会惊喜地问他,这是哪位塾师赠予的。 哪承想,宋枕玉面露一丝异色,长久地凝视这一块玄璜。 仿佛,这一块汉玉玄璜,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他身上似的。 裴丞陵鸦睫之下黑白分明的瞳仁,轻轻曳动起一丝微澜,修直的手指捻住她的腕心,鼻尖轻轻顶蹭那掩藏在衣襟之下的锁骨,试探发问:“玉娘是识得这一块玉璜的底细?”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此一块汉玉玄璜,确乎不该是出现在裴丞陵身上。 原书之中,在段知枢那一套畸形价值观的熏陶之下,小世子逐渐成长为权倾朝野的宦官,开始暴露其嗜虐、专横、妄婪之秉性,在朝野之上欺罔圣听、徇私枉法,在江野之下大行苛政、搜刮民脂。此间最显著的一点便是,但凡与小世子政见相左的朝中官臣,皆会伏诛抄斩。 大文朝被迫陷入一片消声之中,纵任是被确立为储君的太子李奭,也因常年服用阉党送来的含毒汤药,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亦难以与小世子在朝堂之上分庭抗礼。 因于此,李奭开始于长安城内各大书院之中遴选新苗,原书的男主,正是因公试成绩出类拔萃,且在一次对弈之中,让太子的棋子在绝境之中逆风翻盘,破了看似绝不可能反胜的死局,从此赢得太子的信任。 汉玉玄璜,便是赢得了太子信任的关键信物。 按照原定剧情的发展,它合该是出现在原书男主的身上,如今,怎的会出现在裴丞陵此处? 莫非是因为,她当初将小世子从段知枢手中夺了回来,引导小世子入读关中书院,才导致剧情发生如此巨大的偏移么? 假令裴丞陵得到了太子的汉玉玄璜,那么,原书男主呢?目下人在何处?没有得到太子的器重,他从今往后的宿命又当会如何? 宋枕玉凝视着掌心间的这一枚玉璜,一时之间,心间掠过了千思万绪,不知小世子得了此物,究竟是福还是祸。 宋枕玉内心深处的感受,等闲是喜忧参半的,喜得是,裴丞陵能够得到太子的钦赏与认可,她心中有了一份「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切身感受。但喜悦的背阴处,也存有一份隐微的担忧,即是,日后太子得登大宝后,必会教裴丞陵为他效忠,同段党所代表的阉官集团交锋,是迟早的事,这必然涉及到尔虞我诈的朝堂斗争,甚或是,可能殃及到性命。 宋枕玉心底存了一份私心,她希望裴丞陵优秀的同时,却又不希望他锋芒毕露。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虽然她没经历过官海,但前世读过不少历史,历朝以来,若想爬上位极人臣的位置,除了满腹经纶,还需要机心,城府,手腕,权谋,甚至有时不得不悖逆良善,变得八面玲珑。 能想象吗,自己的孩子,在不久的将来,为了攀上高位,不得不迎合官场的规则,变成这样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她的少年,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吗? 还有便是,她很担心他将来为官,因机心不够,城府不深,会遭敌党的构陷,而莫名受了本不该有的委屈、冤辱。 世道总说,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但这些说法,很可能是站在父权的立场上出发罢了,儿女是给他们用来光宗耀祖、装饰门楣的,大部分的母亲,生活在内宅之中,在教育儿女的过程之中,真正的话语权又有多少呢? 母亲是陪伴在孩子身边最长久的人,若是孩子成了龙凤,世人只会说,是父亲教育的好,若是孩子成了阿斗,世人只会把罪责归咎于母亲,说孩子泯然众人,全是母亲溺爱所致。 父母到底希望自己的儿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让儿女成为内心深处想要成为的人,哪怕,成为一位很普通的人,只消过得自洽,他们都会为之感到宽慰适意? 还是说,他们必须成为人中龙凤,必须要位高权重、名垂青史,他们才不算枉为子女,才算是获取了俗世意义上的成功? 这些问题,千古以来,并没有正确答案。 在史家的工笔之中,能被世人铭记的,只有帝王将相以及他们的子嗣,凡夫俗子以及他们的子嗣,则不配在青史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宋枕玉思忖,她抚养、教导小世子的真正意义,到底在于何处,是想让他日后位极人臣,让他在青史之中留名吗? 就像是在前世,很多教师,教育学子的意义,到底是在于让他们考上俗世公认的名校、取得高薪职位,还是在于,让他们寻觅成为自己的勇气,以及追寻生命的意义? 宋枕玉的教育观一直偏向于后者,成绩与学校,很容易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分了等级以后,容易造成攀比,也会造成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隔阂。 想一想自己。宋枕玉在前世考上一座很不错的体校,也加入过很出色的国内队伍,退役后,国外球队对她抛出橄榄枝,但她峻拒了,最终选择在一所南方城市的小学当体育老师。 人至而立之年,这种做法未免太过任性,很多大学同学,在同学会上话里话外鄙夷她,说她一个月的工资,连他们大别墅的一立方平米的地砖,都买不起。他们的孩子在贵族学校读书,年年拿市级三好学生、省级奖学金,而她,居然连像样的恋爱都没有——看看,她的人生进度,是何其滞后,人生履历,是何其黯淡无光。 只有相识十余年的老教练,在一次叙旧时,问她:「小宋,这么多年没见,你快乐吗?」 不问她是否买房买车、薪资待遇几何,只问她一句,你活得快乐吗? 老教练对她说了两番话—— 「只要你活得快乐,你的人生就是出彩的。」 「有人年入千万,但他的工作,不一定有很大的价值;有人拿着微薄的薪资,但他的工作,却有很大的价值,甚至能造福整个社会。」 搁放在宋枕玉所处的这个朝代,老教练的话,就能变成这样: 「有人位极人臣,但只是玩弄权力、大肆敛财,那么,他不一定有很大的价值;有人只是佃农,他种下的谷物,却有很大的价值,一方水土能养活一方人。」 宋枕玉既是小世子的后娘,也是他人生的启蒙导师,她须让他捋清楚,这一枚玉璜背后所代表的真正意义,不是在于太子未来能赐予他多大的权力、官位,而是在于,他能够造福多少民生。 毕竟,大文朝之所以会有「官」存在,全是为了造福百姓而存在的。以民生为首,才是为官之道。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宋枕玉更希望,裴丞陵能够遵循于自己的本心。 ——是为了造福百姓,而效忠于太子? ——还是为了高升大官,将太子当做登顶的青云梯? 二者之间,论其本质,存在霄壤之别。 宋枕玉思绪回笼,正欲开口,裴丞陵先她一步说话:“玉娘是识得这一块玉璜的底细?” 听出话中的试探,她自然摇了摇首,温和道:“我不太清楚,只是纯粹觉得这块玉璜,看起来很贵重,能将这般重要的东西馈赠予你,看来这位赠玉之人,对我们的小世子很器重噢。” 裴丞陵脑袋拱蹭了一下宋枕玉的下颔,宁谧地窝在她怀里,说了真心话:“其实,我不清楚到底该不该接受。” 他徐缓地仰起首,望定她:“玉娘,你觉得我该要这枚玉璜吗?” 在他的眼中,善恶之间的选择,皆是掌舵在她手中,她让他走哪条路,他便是走哪条路,不论官途抑或魔道,他愿意为她走。 宋枕玉一听,揉抚了一下小世子的后脑勺:“原来你还没做出选择,对吗?” 裴丞陵深深望定她,仿佛要凝穿她的内心:“我听玉娘的话,你觉得我该接受,我就接受,你觉得不能接受,我就退回去。” 宋枕玉失笑了,没率先做出正面回答,比及回至伯府的蘅芜院,她牵住他的手掌心,缓步行至西次间前的庭院。 适值夕阳西下,洒金般的日色,在青泥地面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二人的影子,被光拖拽得修直斜长,宋枕玉吩咐吴钩与柴溪过来。 宋枕玉让三人并肩成排:“你们从我这头,行至那一株梧桐树下,用寻常的步子走就好。” 三人都有些不明白宋枕玉的用意,各自相视一眼,吴钩抱刀挑眉,柴溪揉着脑袋上的呆毛,裴丞陵则是凝视她,薄唇抿成一条线,三人一时之间没有迈步。 宋枕玉便是带头领路,走了一趟,再走回来:“我走过了,到你们仨了。” 裴、吴、柴三人,这才并排而走。 这个过程当中,宋枕玉一直跟随于裴丞陵身侧,仔细观察他们的步伐,如此来回走到了三两趟,宋枕玉道:“注意到了吗,你们三个人,每个人皆是有自己的步伐、行路的节奏。” “吴钩的步子快些,劲步如风。” “柴溪较缓,小碎步小碎步地走。” 宋枕玉言讫,望向裴丞陵:“世子爷的步子居中,不疾不徐。” 柴溪道:“是啊,吴钩走得太快了,步子太大了,我要跑才能跟上他,我走两步,才等同他的一步。” 吴钩眼角抽搐:“你生得跟草兔似的,自然走得缓慢些,与我何干?” 柴溪愤愤捏拳:“我是走得最慢的,得要向世子爷学习,走得从容不迫,不疾不徐。” 宋枕玉笑着摇摇首:“我指出你们三个的步速,并不要分出行路的优劣,你们根本不需要模仿谁走路,毕竟你们每个人,因为步速、步奏的殊异,而走上了迥乎不同的道路,这将你们区分开来,构成了三条人生路。易言之,你们不必邯郸学步,寻觅到合适自己的步伐、方向、步奏,走自己的人生路都可以。” “柴溪不必去追赶吴钩,也不必学世子爷,保持自己的小碎步,寻好节奏,莫要被旁人扰乱阵脚。” 这时候,宋枕玉看着裴丞陵,“你们还处于年青的年纪,可以学慢走、快走,尝试各种各样的选择,终有一日,可以寻觅到真正合适的人生节奏,但一定要注意一点,不能因为别人提前做好选择、或是催促你做选择,自己就乱填选项。” 裴丞陵眸色一凝,神识有一丝怔然,宋枕玉最后这一席话,显然是特别说给他听的。 ——你听懂了我的答复吗,我的答复就是,太子给你做限时的选择题,选他或是选段知枢,你不能因为权势,或只是为了迎合、顺从对方,就乱填答案。 ——当你心里还没有真正答案的时候,那便意味着时候未到,你其实拥有第三个选项,那就是「弃答」。 「弃答」并不意味着懦弱,它比选甲或选乙,更需要一种强大的勇气。 这一份认知,变作松涧喷泉,在裴丞陵生命的承水盘中,俨似暑月沛雨一般,热烈地倾泻而下。 困扰心头已久的郁结,似乎开始迎刃而解。 裴丞陵心头一片濡湿而燥热,有一阵难能言喻的情绪,势头堪比田垄处疯长的荞麦,要从胸臆的最深处,发狠了一般顶出来。 为什么,真正能为他答疑解惑的人,总是她? 居然能,给他第三种迥乎不同的选择。 裴丞陵抬起鸦黑翘长的睫羽,无声地凝视着宋枕玉,女子云鬓乌髻,一身玲珑清装,笑色温柔却坚定,相容这般年轻,但谈吐从容雅炼,仿佛历尽千帆。 裴丞陵回想起宋枕玉凝视汉玉玄璜的神态,他永远也无法遗忘,那一瞬间她的面容,有一种超乎他预料的陌生,他竟是无法读懂她的情绪和眼神,太过复杂、隐晦、深邃。 她是不是有一段,不想让他知悉的过往? 到底是经历过了什么,才会露出这样深刻的眼神? 裴丞陵生平头一回,有了一种近乎失控的好奇心,他想要了解过去的宋枕玉,尚未过门的她,在他所没有参与过的那一段光阴里,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 到底是一对什么样的父母,才能造就这样的她,一些价值观、理念、行止,简直新颖得不可思议,竟然是他此前闻所未闻的。 他对她知之甚少,仅是知晓,她出身于江南的沽酒女,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 务必要寻一个契机,仔细深掘她的过去。 裴丞陵陷入深思之时,柴溪正在对宋枕玉说:“我步子慢,既赶不上吴钩,也拼不过世子爷,我好焦虑,未来的时候,他们越走越快,把我一个人丢下了,怎么办?” 宋枕玉笑了笑道:“没关系,柴溪会慢慢长大,到时候,你的步子会越来越大的,你比不过他们,但肯定会赶超过我呀,我一定会在你身后,你一回头,就能看到我。” 柴溪撅嘴:“主子在骗我对不对,您不也会长大吗,您的步子本就比我要大,长大后,肯定会越行越快的。” 宋枕玉摇了摇首:“你们是长大,我是变老,未来行路时,步子愈来愈迟缓,到时候,就追不上你们了呀。” 柴溪多愁善感,一下子就哭出来,搂紧宋枕玉的腰:“我不要,我不准你变老,我不要赶超你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吴钩最烦柴溪哭哭啼啼,面露鄙夷之色,啧了声:“哭什么哭?” 他用老成的语气,说:“老不是世人皆会生发的事么,你会老,我也会老,大家都会老,有什么好哭?” 要不是宋枕玉温言安抚着,柴溪差点泪流成河,她说:“为什么人会变老啊?” 宋枕玉摇摇首,伸手指着上天:“不晓得呢,得问一问天道才行。” 蔡嬷嬷过来说食晚膳了,柴溪用手背揩揩眼睛,不情不愿地跟吴钩去打下手去了。 宋枕玉拂了拂裙裳,招呼裴丞陵,她行在前头,翛忽之间,身后传了少年一句低沉而沙哑的话辞:“可是,我不想你落在我后面。” 这一番话,没头没尾,但宋枕玉却是全然听明白了,蓦然回首,裴丞陵行了上来,抻手轻捏住她的骨腕,他的眼神滚烫潦烈,蕴蓄着风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不知为何,宋枕玉想起了一句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她的眉眼弯了一弯,只当小世子是有一片孝心了,遂是开玩笑道:“那你不准走太快,否则,很可能把我弄丢了呀。” 稍息间,她的手掌被少年牢牢反握,他修长的指缝渗入她的指隙,严丝合缝地扣紧,裴丞陵嗓音喑哑道:“好。” 要学会走慢些,这样的话,她和他的人生,就能一直保持在同一步奏上了。 当夜,就寝前,迎着一掬霜白色的月辉,裴丞陵望着揉捏在掌心的汉玉玄璜,以及那一直藏在袖内的匕首,晌久,心中终于落下了一份坚实的决定。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翌日,大内的东宫与内阁,分别收到了两样物什。 李奭收到了昨午赏赐下去的汉玉玄璜,段知枢收到了当初馈赠下去的绣纹刀匕。 两位大人物俱是有一丝诧异,一时之间,都以为裴丞陵是投靠了各自的敌党,结果差遣暗桩前去打探,发现敌党也遭遇了与己一模一样的情状。 也就是说,裴家的世子爷,既未投靠东宫,也未投靠阉党,朝庙之中两大派系,这位少年都未露出要效忠于谁的苗头,很好,问题来了,他究竟是投靠了谁? 两位大人物复遣暗桩,去关中书院多番打探,同时发现了一条线索,教授射骑御车的段教头,对裴丞陵很是器重,这位段教头曾是镇远大将军的忠实家将,难不成,是远在漠北之地的战神,相中了裴丞陵,要好生栽培这位少年么? 太子与段首相手上都没有兵权,假令裴丞陵真的得到了镇远将军的倚重,那么,他未来很可能会得到实在的兵权。若是在春闱前后拉拢了他,那么,今后将大有裨益。 宋枕玉自然是不晓得,自己对裴丞陵的引导,间接深刻地影响到了大内宫廷之中,左右两派之间的局势。 这两日,打飞脚似的过去了,长房一片风平浪静,但二房、三房、四房倒是各怀心思。 二房最是忐忑。朱氏起初看着裴崇鼻青脸肿地回了府,魂儿都吓没了,忙问是谁干的,裴崇自然不敢说是崔衙内干的,毕竟是他理亏在前,只好说自己行路时,不慎摔着了。 朱氏忧心着裴丞陵与老太夫人所订下的赌约,她时刻盯紧那一个世子爷的爵位,也没去细忖裴崇的伤势,忙问他公试情状如何。 裴崇不敢报忧,只能含糊其辞地说:“还成罢。” 朱氏先前拜过四先贤,对自家儿子有强烈的信心,听着裴崇这一席话,只当他是谦逊,道:“我儿这一回,定是能考过那个世子爷!” 三房的杜氏,对自家儿子知根知底,裴岱隶属于中上游的生员,成绩既不会太拔萃,但也不会太差劲,学业就挺中规中矩。 杜氏很关心裴丞陵的公试情状,毕竟这关系到宋氏的身契,若是他公试逊于裴崇的话,宋氏很可能就会教老太夫人发卖了去。 按道理,裴家二老爷轻薄自家嫂嫂,宋氏出于正当防卫,这事儿她占理,但朱氏不是善茬,闹得哭天抢地,将宋氏描摹成一只烟视媚行的狐狸精,老太夫人被吵得耳根子疼,为息事宁人,决意发卖宋氏。 千钧一发之际,是世子爷站了出来,在各房夫人老爷的鉴证之下,同老太夫人行了一出大赌。 此回公试,若他位居于红榜之上,且胜过了裴崇,请老太夫人务必归还宋枕玉的身契。 反之,若逊于裴崇,他主动递交出世子爵位,且从裴家族谱之中除名。 这两日,整个伯府上下的人,几乎都在盯着长房与二房,氛围从未有这般紧张过,杜氏真心替宋枕玉拿捏了一把汗,要是世子爷真的考输了,那长房就真的万劫不复! 杜氏特地跑了一趟蘅芜院,原以为院中会是一番沉凝的氛围,结果,瞅见世子爷端坐于庭院中读书,吴钩卧于梧桐树午憩,柴溪窥伺新买的母鸡下蛋,蔡嬷嬷在堂厨择菜。 而宋枕玉仍旧在对着手工图纸做活儿。 蘅芜院内,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仿佛并不晓得这水深火热的局势。 杜氏忧心忡忡问:“玉娘子,世子爷公试发挥得如何?” 宋枕玉道:“没问他噢,才刚考完,别给孩子那么大的压力呀。” 杜氏:“……”嫂嫂,后日榜单就出来了啊!您怎么可以这般淡定! 大抵是因为世子爷,发挥得很不太理想,玉娘子才选择这样的托词罢。 杜氏内心委实五味杂陈,回院之时,遇到了四房的夫人吴氏,吴氏估计早就候着她了,忙问:“宋氏说什么了,世子爷发挥得如何?” 这个吴氏,平素与朱氏往来热络,是个好嚼舌根儿的主,她势必是替朱氏来打探消息的,倘若让吴氏晓得世子爷发挥得不理想,肯定嘚瑟极了,指不定要在朱氏面前添油加醋一番。 杜氏最是看不惯吴氏落井下石的做派,不答反问道:“有这闲工夫关心世子爷,还弗如关心一下四少爷,读了一年书下来,连一次红榜都没上过,臊不臊人?” 她家的裴岱,可是上过六回了。 反衬之下,四少爷裴岑,在府内几位少爷之中,成绩一直是垫脚石的存在。 「教子无方」,一直是盘亘于吴氏心中的剧痛,杜氏竟是明目张胆揭了她的伤疤,这教吴氏气不打一处来。 儿子是一个阿斗,吴氏的底气自然发了虚,被其他房的夫人笑话了,也不敢堂皇地回敬过去,当下只能忍辱吞声,去芦雪院给朱氏禀命时,泄愤似的,将世子爷大肆抹煞了一番,朱氏会心一笑,心里益发笃定,裴崇此番是稳操胜券了。 朱氏心情大好,且吩咐陈嬷嬷,速速取了一袋红鲤来,对吴氏道:“此则我一远亲,从齐鲁之地捎回来的刀笔鲤,你吩咐岑哥儿去文笔塔前的池内放生,天上的文曲星,自会在此回公试之中庇护他的。” 吴氏见状,如蒙恩赦,忙去依言办了。 除了长房,这余下的三房,各有各的机心和计较。 好不容易捱过了堪比度日如年的两日,第三日,终是到了关中书院公试出榜的时候。 尚未卯时,镏金曙色尚未在东方揉开,吴钩就教鸡鸣震醒了,烦躁地翻身,竟是惊觉柴溪抱了只鸡,在榻前蹲守他,小姑娘道:“天色早,人少些,我们去看榜!” 吴钩阖眼,摁住枕下霍霍朴刀:“别吵。” 柴溪的话腔一下子湿漉漉:“吴钩你好凶啊。” 吴钩瞠开眼,赶在小哭包发作以前,说:“你轻功好,可以自己飞去看。” 柴溪耷拉脑袋:“天还很黑,人家不敢一个人出去。” 吴钩不吃这套:“你以前是个刺客,锦衣夜行。” 柴溪脑袋垂入鸡翅膀里,语气蔫巴巴,软乎乎:“不是的,我只在白天行刺,虽然最后都放生了。” 吴钩闻罢,是真的服气了,眼看对方行将水漫金山,他燥然,揉按一回后颈,用命令地口吻道:“收住眼泪,我陪你去。” 适逢卯正初刻,穹色半黯半明,空气之中结着一层薄薄露霜,二人抵至关中书院东侧的学宫前,原以为来得较早了,哪承想,周遭已是熙来攘往的人,清一色的傔从打扮,应当替各家生员来看榜的。 当然,裴府二、三、四房的管事俱在,二房的周管事,本欲好生嘲讽一番长房,世子爷仅不过念了七日书,就欲与关中书院的尖子生们,一争高下了么? 这未免也太好高骛远。 但吴钩面容上,那一枚月牙形的刀疤,看着委实可怖,他还腰悬一柄朴刀,刀光森寒,教人凛然,周管事只遥遥睥睨他一眼,便是怂了,和其他二人去给少爷们寻觅名次。 这厢,柴溪凭一己之力,拱开了周遭所有人,她力量不小,从大后方,一寸一寸挤进最前方,但她个头并不算高,身量仅抵红榜的二分又一,是以,她只能望见第一百五十名到七十五名。 她的目色细细在红纸上逡巡一回,巡睃半晌,竟是遍寻无获。 柴溪寻觅时,其他房的管事陆续有了动静。 四房管事没有寻到裴岑少爷的名字,也不做无用功了,讪讪而返。 三房管事是最快寻到的,大喜道:“三少爷是第七十六名,进了百名榜!有进步,了不得!” 二房的周管事,心高气傲,惯于在前十五名寻到裴崇的名字,他一晌寻名儿,一晌留意柴溪的动静,发现她遍寻无获,便是揶揄道:“人呢,要贵有自知之明,世子爷连一百五十名都排不进,便意味着落榜了,与其在此处傻傻寻溯,还不如好生回去,吩咐世子爷拱出爵位。” “噢不对,他现在落了榜,不仅不是世子爷,还被驱逐出族谱,该是个庶人了……” 周管事话未毕,面前覆落一抹沉郁的翳影,吴钩抱刀冷立:“狗叫什么?” 四个字俨似锋刃,劈首砍下,周管事登时吓得瘫软在地。 柴溪倒是没将周管事的话放在心上,她窃自笃定,世子爷的排名,肯定是在第七十五名之前了。 她一直铆尽气力踮起足尖,意欲要够着脑袋,看那前七十五的榜单。 吴钩叼着一枚从乌桕树摘下的凉叶,隔着三尺之距,恹恹然乜斜她一眼,这只糯米团子,折腾老半晌,仍旧瞅不到榜单,他终是忍无可忍,一脸腾腾煞气行上前,一举抻手,薅住她后领的襟衫,朝上一拎。 就跟提溜小鸡一样。 似乎怕弄疼她的后颈,他复又松弛了些掌腹的力道。 柴溪感激不尽,仔细瞅了好一会儿,俄延少顷,她欢呼道:“我看到了世子爷!” 周管事一直在窥听墙角,闻着此事,心中吃惊不少,没想到这个世子爷,居然还有几两墨水在,不过,侥幸冲入前七十五名又能如何? 终究还是逊色于二少爷…… “第一名!世子爷是第一名!”柴溪笑道,“位居榜首!” 周管事闻言,如罹雷殛,僵滞在地上,方才他听到了什么?裴丞陵得了第一名,这、这怎么可能?! 肯定是听岔了,这不可能! 他忙扑至榜前,梗着脖子,朝榜首直直凝望而去。 果不其然,用醒目工整的隶书,书写于榜首的名字,赫然就是裴丞陵! 在曙色的覆照之下,这三个字,俨然镀上一层熠熠生辉的金漆,分外夺目刺眼。 反复确认没错,周管事的心骤地沉了下去,世子爷不论文试,还是武试,均是头甲,板上钉钉的第一名,根本无可指摘。 他以横空出世之姿,出现在了红纸榜首,周遭的人几乎都在纷纷热议。 周管事觳觫一滞,老半晌才姗姗反应过来,世子爷得了第一名,那、那么裴崇少爷呢! 他、他考了多少名? “是第十七名,”这晌,柴溪笑意盈盈地声音传了来,小姑娘的眉眸弯成了两道漂亮伶俐的上弦月,一字一顿地强调,“你们裴二少爷,已经出局了呢。” 方才嘲讽得有多厉害,目下,周管事的脸色便有多扭曲难堪,众目睽睽之下,恨不得即刻寻个地缝钻进去。老天爷,裴崇少爷居然连前十都没有,只有一个中规中矩的第十七名,其实罢,本来考得也算不错,至少比裴岱、裴岑要好太多了,可是,偏偏比之世子爷,就差得远了,二人之间隔着十五个名次,这中间,阻隔得不是十五个人,而是整整十五道天堑! 周管事委实惶惶不安,局促地滞于原地,真不知该如何回伯府去,给朱氏报二少爷的公试成绩了。 这厢,正院花厅之中,老太夫人靳氏端坐在上首座,她脸上的神情,是一种端穆与肃然,不同畴昔时刻的慈霭,她添霜的鬓角微微蹙着,眉宇之间覆落一层苍青之色,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她是裴家颇为威严的人物,不言语的时刻,这使得整座花厅的夫人、老爷俱是噤若寒蝉、胆战心惊。 每逢关中书院出红榜的这一日,老太夫人必会召众人于花厅之中麇集,对于成绩好、时常榜上有名的少爷,老太夫人便会予以厚重的赏赐,但对于成绩差、榜上无名的少爷,老太夫人则会予以严峻地惩处。 优秀的少爷风风光光,差劲的少爷公开处刑,这已经成了裴家例行不变的习俗了。 更何况,这一日与以往任何一日,全然不一样,这是裴丞陵与裴家之间的博弈与赌约,关涉世子爷的爵位,关涉宋氏的身契,端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一份歃血的墨纸,便搁放在上首座处,所有人俱是有目共睹。 老太夫人望向了四位少爷,最心虚地大抵是四少爷裴岑,他素来惯于在书海之中浑水摸鱼,要上红榜的话,可谓是难于上青天。三少爷裴岱,成绩居于中上游,既不拔尖,也不差劲,上过多次红榜,发挥稳定。最拿得出手的,非二少爷裴崇莫属,红榜上的常青树,去岁连得十二甲,还曾获太子觐见,可谓是裴家的门面,他深受老太夫人的器用与看重。 不过,最教老太夫人琢磨不透地,倒是长房的裴丞陵。 前些时日,世子爷哑疾不治而愈的消息,顷刻之间,传遍了整座归义伯府,各房俱是震撼无比,下人们亦是论议纷纷,要晓得,世子爷有过长达两年的失声,那替他诊治的郎中说,这哑疾,膏石罔效,疗愈的希望,简直是微乎其微。 老太夫人并不抱丝毫指望,伯府在长安城内地位式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资累积丰厚,养一个闲散的废柴少爷,并不算太大的问题,但她没有料到,世子爷有朝一日,真的能开口说话了。 靳氏望向下首座,凝视裴丞陵一眼,似乎觉察到她的注视,少年偏过面容,回望了她,靳氏在少年邃深的漆眸里,看到了一种陌生的物质,柔韧而坚硬,俨似一块被燃烈出火的燧石,这一星火光,正在与她的家长式权威,无声对抗、博弈,少年的眼神是她根本所不熟悉的,这让老太夫人有些心惊。 有那么一瞬间,心中一个念头在深切地告诉她,这个伯府,很可能就要变天了。 老太夫人的目光冷下来,望向宋氏。 与各怀心机的夫人们不同,宋枕玉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气质,伯府目下的情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她是风雨不动安如山,仿佛她对裴丞陵的成绩,是有一种安然与沉练在的。 靳氏一直有种隐微地感知,颇觉宋氏仿佛是在大世面之中历练过的,风雨里来去,骨子里沉淀了阅历与格局,这教宋氏与寻常的内宅夫人区分了开来,她可以处在一片各怀机心的论议声中,谈笑自若,其内心的境界,可见一斑。 老太夫人正陷入深思之时,三房、四房的管事陆续回了来,二人容色一忧一喜,大庭广众之下,三房管事最先迎前报了名次。 一听裴岱考了第七十六名,三房的夫人杜氏和女眷俱是面上有光,面上舒活了一口气,老太夫人深锁的眉心平展了些许,露出慈霭之色,吩咐裴岱上前,说了一番诸如再接再厉的话,赏了月银五两、丝绢十匹。 轮到四房管事上前,下首的四夫人吴氏,是一副觍颜的样子,绢扇掩面,敛声屏息,抓紧了裴岑的手,心跳庶几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四房管事臊眉耷眼地说出结果,「没上红榜」,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但还是教老太夫人冷了容色,寒声低斥:“书都给你这混账,读进了狗肚子里了!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去祠堂罚跪三个时辰,抄写家规三遍!” 原是缓和的气氛,顷刻之间僵冷死寂,四房的吴氏如坠冰窟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裴岑,被薛管事一举拖拽去了祠堂。 吴氏万念俱灰,望定了二房的朱氏,眼中生出一丝殷切的指望,这刀笔鲤放生是放生了,可根本没用啊! 朱氏在府内掌饬中馈,比较有话语权,能不能替她的儿子求求情,罚跪的话,能不能别罚这般久,抄家规,能不能仅抄一遍,否则的话,岑哥儿的膝盖和骨腕,眼看就要不保了!…… 奈何,朱氏仿佛置身事外似的,只是对吴氏露出一副节哀顺变的神态。 那一张脸饱具优越感,仿佛在倨傲地说,「把岑哥儿教育成一个念书垫底的阿斗,能怪得了谁,这等资质,连天上的文曲星君都救不了,好自为之罢。」 宋枕玉将朱氏与吴氏的表情,纳入眼底,她敛了敛眸,望向了老太夫人靳氏,有一些话,酝酿了出来,但碍于场合,并没有道出口。 先后来了两位管事,目下的光景之中,就差长房、二房两位少爷的公试成绩没有公布。 各房的女眷开始窃自论议了起来。 “按我说,裴二少爷肯定是前十名。” “朱氏素来教子有方,裴二少爷都是连得十二甲的人了,这一回,肯定也是文武双甲。” “所以说,这次赌约,肯定是裴二少爷稳胜。” …… 朱氏盛气凌人地睨视宋枕玉一眼,冷哼一声,都这节骨眼儿上了,这个悍妇,居然还有闲情雅致喝茶,大难当前,也就仅有这种时刻能让她好过些了,等周管事一来的话,公试成绩公布…… 正论议之间,这时候,柴溪入了来。 小姑娘是个教养极好的样子,朝着宋枕玉眨了眨眼,宋枕玉收到了捷报,心中有了定数,便是淡寂的笑了。 接着,只见柴溪行至老太夫人半丈开外,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朗声道:“世子爷文试、武试俱是甲等,公试排名——” “乃是第一。”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柴溪这一声轻而有力的话辞,回荡在花厅内外,所有人俨似被掐住了喉舌,骤然跌入一片冗长的死寂,一丛流金的曙色,自雕木质地的漏窗处,洋洋洒洒倾泻而出,俨似绵密的一围针脚,将众人缝织在了一起,他们内心发生前所未有的剧烈震动,心声偕同晖光,共同跌碎在了地上。 老太夫人原是在阖眸养神,听得此话,陡地撑开眼,眸底攒有显著的愕讶之色,什么,第一名? 靳氏心绪极是复杂,有些不敢相信,凝声道:“排名册呈上来看看。” 柴溪早有准备,款款行上前,递呈上一份专由学谕誊抄好的排名册,老太夫人将红纸一叠一叠晾开,由上往下逐一睇去,位居榜首的名字,工笔隶书三个大字,赫然便是裴丞陵。 靳氏差点掬不住这份排名册,震讶的视线慢慢地抬起来,穿过纸身,望定了裴丞陵,仿佛是第一次正视这位少年。 朱氏一直以为柴溪在谎报公试排名,比及排名册传至她手上之时,头一眼,她便凝睇到了榜首,世子爷的名字,端的无比醒目。 朱氏的表情,在一瞬之间彻底僵冷凝固住了,悉身血液凝冻成霜,第一名,居然、居然真的是第一名! 裴丞陵才不过念了七日书,就考到全书院第一名! 她的儿子裴崇,头悬梁、锥刺股,拼死拼活念书,去岁十二次公试,最好的成绩也只是考到全书院第七,但、但从未考过榜首! 这样好的成绩,就像是一个大耳刮子,狠狠掌掴在朱氏的脸上,她紧紧捻着这一份排名册,指节青筋狰突,容色青黑扭曲。 宋枕玉也没料到,小世子会考得这般好。 她从未要求过他,要考取什么样的名次,只觉得,他平常心考试就好,她不欲给他超负荷的压力。当初他抓阄,抓到了书籍,说很想念书,她便送他去关中书院。她很看重他念书的过程,念书的最大意义之一,是在于收获知识,探赜真理,并学以致用,感受到被知识填充身心的充盈与满足。 至于念书的结果,她倒是并不那么看重,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放在前世,宋枕玉是一个「过程导向型」的人,这样的理念,被她一以贯之地运用在了这一世,她不过问裴丞陵公试发挥得如何。 她唯一在乎地是,小世子是否享受念书的这个过程,当他与古今名儒进行思想碰撞之时,他是否会产生不一样的思想花火?这些思想,会不会激发他的求知欲、探索欲?能否让他学以致用,去造福这个苍生? 宋枕玉平素观察过裴丞陵念书的情状,他有很强韧的专注力,读书时,是有自己的一种境界与洞察在的,很多书上的边边角角,都拟注有他自己的详细注解,有时是认同著书者的看法,但有时候,则完全不认同。 这样一位充分享受读书本身的人,其公试成绩,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是以,宋枕玉是全然不担心的。 不过,看到排名册上名次,她心中还是吃惊不小。 她深晓她的少年很优秀。 但完全没想到,裴丞陵竟然会这么优秀。 “考了第一名诶,”宋枕玉将排名册递至裴丞陵近前,由衷地称赞道,“我们的小世子,真的好棒!” 女子眼神澄澈,瓷白细腻的玉容上,漾曳着满春浮碎的熙和光泽,笑靥娇润温软,太过明艳晃眼,一霎地,装裱了裴丞陵眸前的春色,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裴丞陵的面容上,原本是有一种与年龄不相衬的雍容沉定,但听着宋枕玉的话辞,他的面容晕起了一抹极淡的色泽,锋利的轮廓也软了下来,俨似浮冰在白得发腻的春光之中瞬时消融,这一刻,他不是故作老成的大人,而是明朗青涩的少年。 这一份名册,传遍了整座花厅,裴丞陵得了公试第一的消息,俨似泄了火的纸,烧遍了整座伯府,气氛悄然沸腾了起来。 老太夫人堪堪回过神,继而正襟危坐,将裴丞陵召至身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犹记得,上一回见小世子,还是在今岁第一场家宴上,那个时候他尚不能开口说话,性格内敛沉蓄,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座处,如此不起眼,哪承想,此回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好一个,关中书院第一名! 老太夫人露出了一抹极为钦赏的笑容,从获晓裴丞陵公试成绩的这一刻,她真正将他放在了眼底。 靳氏欣慰地道:“裴家此前,从未出现过考过榜首的少爷,你是第一位,应当大赏、重赏!” 言讫,她吩咐薛管事,取来十五两纹银,满绣布帛五十匹,还额外赐了一座环境幽僻静谧的大宅院,以供他好生念书之用。 这等赏赐,教朱氏和裴崇一径地嫉恨红了眼。 裴崇畴昔考了全书院第七名,封顶只有十两银钱,至于赐宅院,以靳氏眼高于顶的苛刻脾性,那是自然不可能受到的赏赐。 他目下眼睁睁地看到,裴丞陵获赐了一座大宅院,这一座大宅院,坐落于整座伯府最好的地段,甚至比二房所栖居的院子还要大几倍! 朱氏获赐的布匹,封顶也只有二十匹,但宋枕玉居然有整整五十匹,还是上等的满绣! 她做梦都没想到,宋枕玉的赏赐会这般丰硕,嫉恨得银牙都要咬碎了! 老太夫人今日显然心情大好,裴丞陵在关中书院考了第一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很可能在明岁春闱之中,金榜题名! 这可是未来的新科状元,伯府安身立命的依仗,她能不好生供养着吗? “除了月俸、布帛、宅院,你还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老太夫人笑语盈盈道,口吻尽显器重与钦赏。 一时之间,裴家上下,近乎所有的男丁,俱是朝着裴丞陵直直望去,视线俨似漫天飞箭扎在草船之中,他们目光极是复杂,既是歆羡,又有妒忌。 哪承想,裴丞陵仅是淡声道:“请您循照约定,将宋氏的身契归还。” 靳氏吃了一惊,“就这?” 裴丞陵沉笃地点了点首。 老太夫人适才姗姗发觉到,面对如此丰厚的赏赐,但裴丞陵连眉心都不曾挑动一下,邃深的瞳仁淡寂无澜,不见矜喜,祖孙俩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对话,但靳氏发现自己,愈发看不清这位世子爷了,他不以物喜,唯有提至宋氏之时,眼神才有微光。 如此看来,世子爷对这位宋氏,似乎是格外看重与在意。 不过,话说回来,打从宋氏过门以后,世子爷就一直发生着惊人的变化,先是哑疾不治而愈,现在竟是还考了全书院的榜首。 指不定,宋枕玉这个女子,还真是长房的福星。 老太夫人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既是如此,那肯定不能将宋氏兀自发卖了去。 “世子爷考得比崇哥儿要好,我自当会循守承诺。”老太夫人言罄,吩咐薛管事将身契,速速地取了出来,吩咐宋枕玉上前,躬自递呈至她面前,道:“这便是你的身契了,好生保管好。” 宋枕玉眼前有些恍惚,手中的身契,落在掌心腹地的那一刻,仿佛有千钧般沉重。 忽然之间,有一份温热濡湿的心念,悄悄地冒出来,裴丞陵这般努力的考取第一,便是纯粹为了想让她,取回身契吗? 原主是沽酒女,被牙婆卖入伯府冲喜,身份本质是奴籍,只消一日,她的身契,在他人手中,她就是个奴。 裴丞陵让她免去被发卖的命运,还让老太夫人将身契归还予她,这让她能够切身地感受到,自己被他摆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面对任何赏赐,他都无动于衷,原来在他心里,早就一板一眼,铿铿锵锵,只存着她一件事。 这种感觉,好像是,她正在被他非常珍稀地对待着。 她畴昔对他说,她不允许世间任何人看轻他,而今,他也是借助归还身契一事,对她铿锵的表达,他也不允许,世间任何人看轻她吗? 宋枕玉的心,仿佛踩在秋千之上,有一只隐形的手在背后轻轻一推,整颗心一下子,荡曳得很高很高,须臾,那只手不在了,她的心还在兀自摇曳。 这一会儿,周管事回到了府邸,抵至花厅,顶着莫大的压力,战战兢兢地,同老太夫人报了裴崇的公试名次。 有裴丞陵这位榜首在前,裴崇的第十七名,简直是让二房都蒙了羞。 老太夫人凝眉,眉间覆落一抹沉郁的翳色,神情冷硬,问道:“上一回崇哥儿考了第几?” 朱氏惭怍得无地自容,硬着头皮答道:“老夫人容禀,上回是第九。” 靳氏道:“不进反退,还倒退了这么多名,果真是应了骄兵必败的俗例——” “跟岑哥儿一样,去祠堂跪三个时辰,抄家规三遍!” 朱氏顷刻大惊失色,悉身隐微地踉跄一下。 老太夫人居然会惩处裴崇! 还罚得这般狠! 这是朱氏始料未及之事,她一直觉得裴崇必定能考过裴丞陵,夺取世子爵位,但她远远低估了裴丞陵的真实实力,没对比就没有伤害,有裴丞陵这枚珠玉在前,二房堪称是颜面扫地! 这是裴崇第一次挨重罚,整个人都是懵然的,当着伯府各房人的面前,被管事拖走,他十分尴尬,想死的心都有了。 要晓得,裴崇在过去的一年里,素来是几位少爷之中的个中翘楚,他从来只有被夸奖、被表扬、被重赏的份儿,何时会沦落至被严惩的境地? 这种落差感,教他可谓是羞愤欲死! 薛管事大步上前,将面色惨白的裴崇,一举拖拽去了祠堂罚跪罚抄。 朱氏见状,勃然变色,忙上前,苦苦为裴崇求情,但老太夫人弗听,只觉委实丢人现眼,厉声道:“崇哥儿在关中书院,是读过整整一年书的人了,居然还拼不过世子爷读七日书,可真是窝囊!不仅是崇哥儿要罚,朱氏,你合该也要好生反省反省,为何崇哥儿为何会退步这般大!” 可朱氏满面凄惶,她哪里晓得,裴崇退步的病灶在何处? 她的崇哥儿,每夜在书房里挑灯夜读,每昼天未亮就读爬起来念书,比谁都勤奋,他已经尽了人事,她也不能继续逼他,去往死里学啊! 二房的陈嬷嬷在旁劝藉道:“崇哥儿好歹是二老爷的嫡子,请老夫人看在二老爷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崇哥儿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公试的名次,必会考得更前的……” 老太夫人冷哂一声:“教裴仲恺求情也没用,我听闻他前不久,在朝廷之上向官家述职,却被一些台谏官狠狠参了一本,升迁工部尚书不成,反而被扣下一个风流侍郎的花名,一年下来,拿得出手的政绩寥寥,这可不气煞了,我本还指望你们父子俩挣个面子,结果,一个接一个烂泥扶不上墙,这下子,连长房的孤儿寡母都比不过!” 老太夫人对朱氏怒斥道:“二房再这般下去,没个长进的话,朱氏,你手上这掌饬中馈之权,我会慢慢让宋氏替你分担些,毕竟,你目下连崇哥儿的学业,都管得一塌糊涂,有何来的心思管理中馈。” 朱氏听罢,如罹雷殛,那容色,俨似滚过了一层漆,端的是苍白无比。 高门宅妇都晓得,谁掌饬了中馈之权,谁就是裴家的主母。归义伯是受封的爵位,裴家的妇人,但凡被尊为主母,并且其丈夫在朝中颇有声望与政绩的,那么,该夫人便很可能受封为诰命夫人。 老太夫人靳氏,便是一位诰命夫人,出身于将门忠义世家,德高望重,当今的皇后公孙氏,甚至都要敬她三分薄面。老太夫人是受府内一众夫人仰敬的,四房里的四位夫人,最有可能受封的,便是二房朱氏,毕竟只有二老爷是三品大员。 如今,老太夫人斥朱氏治家无方,行将褫夺她的中馈之权,禅让给宋氏,这教朱氏整个人都懵了,一份莫大的危机感扑面而至,她不由盯向了宋枕玉,这个沽酒女,如今这般风光,脸上该是嘚瑟得逞的神情罢? 但见宋枕玉一脸凝淡之色,老太夫人要打道回院,她倏然近前阻道:“老夫人请留步,我有一事同您相询。” “你也是来替崇哥儿求情的?”老太夫人寒声道。 宋枕玉摇了摇首:“我并非替崇哥儿求情。” 老太夫人略一扬眉:“那是来讨中馈之权?” 宋枕玉仍旧摇首,靳氏纳罕了:“那你为何事相询?” “您对少爷们所施予的惩罚法子,动辄罚跪与罚抄,”宋枕玉不避不让地凝视靳氏,一字一顿—— “我全然不认同。” 为您提供大神 孤荷 的《救赎偏执权相后,我死遁了(穿书)》最快更新 【第二十六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打从望见裴四少爷裴岑,教薛管事拖去祠堂罚跪之时,宋枕玉的心上,便是扎下一道深刺。 裴岑是四个少爷之中,公试成绩回回垫底的,在花厅之中,他至始至终都埋着头,塌着肩膊,俨然一副行将秋后问斩的模样,被薛管事押走的时候,也没挣扎几下,可见平时经常被罚跪与罚抄。 接着,轮到裴崇被罚。宋枕玉对裴崇谈不上喜欢,他常欺侮小世子,她都是看在眼底的,但在当下,见到他只因掉了十几个名次,就被老太夫人严惩,宋枕玉见到这般场面,委实心中不适。 都是年岁不大的孩子,就因为一回公试,就要搞这般悬殊的奖惩对待吗? 考得好,捧祖宗似的,捧上天。 考砸了,或是掉了名次,就要将少爷视作罪人,予以体罚? 恕宋枕玉不敢苟同这般奖惩之法,她根本不是能藏事的性子,有事便说事,此话一出,端的是举座皆惊,朱氏和吴氏俱是怔愣了一番,全然未料到宋枕玉,居然会替他们受罚的少爷,打抱不平。 可是,这二房夫人与四房夫人,一个同宋氏结下过不少梁子,一个同宋氏根本不熟稔,她为何主动帮她们说话? 老太夫人也有些愕然地回视宋枕玉,没料到这个女子居然会这么说,不,是敢跟她当堂叫板。 裴丞陵此前一直是坐在宋枕玉近旁,他是能明晰地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的,她会挺身截和,这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照他对她的了解,若是忍声莫言,就不当是她的性子了。 花厅之外的一掬碎金日色,徐缓地洒照入内,将她的侧颜轮廓,髹染成一幅淡金色的剪影,她身量颀秀端雅,但那细狭的一对黛眉之间,却拥有一份与年龄不相衬的深刻与超逸。 老太夫人肃声道:“我这般的罚法,有何不对?” 宋枕玉道:“虽然说「陟罚臧否,不宜异同」,但您这般罚法,形同诏狱刑罚,未上榜的少爷,是罪不容诛的死囚,而掉了名次的少爷,则是欲加之罪的嫌犯,简言之,您这般罚法,对他们有三不利,一则会潜在的摧伤身心,二则不利于念书,过严的惩处,会教他们对念书一事,生出畏惧、抵触的情绪,三则不利于兄友弟恭,惩罚得太重,奖赏得太厚,兄弟之间容易明争暗斗,生出隔阂。您实施奖惩之法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但方式却走了极端,罚跪与罚抄,治标不治本。 这一席话,说得各房女眷心惊肉跳,这个宋氏,胆子未免也忒大了,竟是真的敢同老太夫人叫板。 虽然事实确乎如此,但也不能毫无修饰的阐明出来罢! 老太夫人容色微微一沉,她嫁到伯府这般多年,相夫教子这般多年,从未有人胆敢直接这样对她说话,挑战她的权威与规则。 靳氏道:“你否定了我的方法,那你可有更优之道?” 宋枕玉点了点首,道:“自然是有,首先要取消上红榜这一项指标,且莫要让各房管事,当着众人的面,将各位少爷的公试成绩曝出来。所谓公试,其本质是在于考察少爷是否掌握所学学业,掌握与否,与个人资质、努力、方法都休戚有关。排名靠前,值得表扬,排名靠后的,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追上去,没有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们感到难堪与尴尬。” 宋枕玉顿了一顿,继续道:“其次,对于考得不如意、或是掉了名次的少爷,与其重惩,弗如让夫人仔细同他谈一回心。诸如裴四少爷,可以教吴夫人面对面问一问他,是念书方法出了岔子,才屡试不第,抑或是说,裴四少爷本就不喜念书,志不在此,所以致使公试才不走心?诸如裴二少爷,名次掉了只是个位数,就没必要太大动干戈地罚他,他常年居于高位,大家赋予他很大的期望,他肩膊上的压力,就难免大了些,心绪芜杂、心态素质降低,都有可能导致公试排名发生了变化。” 老太夫人听罢,发现她素来所秉持的主张,处处都被宋枕玉逆反了,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悦,寒声微讽道:“这些话辞和道理,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你这般会教书育人,有此资质,在这儿教我做事,还不如去关中书院当一位塾师,将每个人都培养成状元郎。” 宋枕玉坦荡道:“老夫人说着这番话,可谓是折煞我了,论文韬武略,我自然不敢在大儒面前,班门弄斧。” 老太夫人冷哼一声。 “不过——”宋枕玉话锋一转,“您的育人法子,就真的完全正确吗?也不见得这裴府的四位老爷,个个都是状元郎。” 这一声反问,俨似一柄锋利的刀,不偏不倚扎在了靳氏的胸口上。 裴府的四位老爷,确乎都不是状元郎,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庶出的二老爷裴仲恺,他是当年的登科二甲,起先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后来熬了三年资历,调去工部当主事,官品一级一级的涨,从芝麻官成为了三品大官,这工部侍郎,在百官之中,到底是有一席之地的。 比起顺遂步入青云路的裴二,大老爷裴伯砚、三老爷裴叔珏、四老爷裴季容,这仕途就显得如此庸常,一个是体弱多病的翰林文吏,一个是敦厚憨居的礼部主事,另一个则连一官半职都谋不上,学商贾下海做生意,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人影。裴大、裴三的政绩无可圈可点之处,每岁岁末,吏部考评业绩之时,只有裴二榜上有名。 没有将三个儿子,都培养成像裴仲恺这般出色的高官,是老太夫人这一生最大的败笔。 宋枕玉的这一声反问,也许是出自无意,但委实是扎了老太夫人的心了。 四房吴氏和三房杜氏,纷纷上前,想要教她别在老太夫人的伤口上撒盐了。 但宋枕玉继续道:“事实证明,您的育人法子并不算都正确,既是如此,我为何不能提些意见呢? 老太夫人的神色变得有些不大自然,她克制着情绪道:“宋氏,你不过是长房的一个填房罢了,此番管得未免也太宽,我的育人之法、奖惩之道,是从靳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传到裴家,已成了老祖宗的家训,你一个江野出身的丫头,年纪轻轻,生得伶牙俐齿,我承认你确乎是有些见闻,但这些法子,未经实证,根本就是旁门左道,不过是你的妄言空谈。” 宋枕玉正欲反驳「未经实证」这种说法,但酝酿驳辞以前,她顾忌到了原主的身份,原主并非传道授业之人,日常不过是当垆卖酒,是以,原主不可能有过实证的经历。 宋枕玉的沉默,此番落在了老太夫人眼中,就天然成了理屈的征象。 老太夫人眉心间掠过一份哂意,她摆了摆手,淡声道:“看在世子爷考取榜首的份儿上,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哪承想,宋枕玉道:“文人有言,读书学问,在于澄心名目,在于修身齐家,在于为生民立命,但今朝的尊长塾师,惯以一份功利的姿态,专门教授学生钓声名取利禄,教育以科举为中心,是以,在科举育人这条路上,老夫人,您是当之无愧的拥趸。” 这一席话明褒暗贬,老太夫人听得容色有些僵硬:“宋氏,你好厉害的语气,敢将科举批驳得一无是处,这可是圣人创下的考试制度,你口口声声说科举是功利,是要对圣人有意见?!” “老太夫人此言差矣,方才那一番诫训,我可不敢说,我只是在引用。” 老太夫人蹙眉:“这诫训是何人所说?” “白鹿洞书院的山长,朱元晦。” 老太夫人知道闽南之地,有一座名曰白鹿洞的地方,但至于那个地方是否创设了书院,是否有朱元晦这人,他发表了什么著名的诫训,老太夫人就全然不晓得了。 老太夫人往近旁的薛管事看了一眼,薛管事亦是一脸茫惑,端坐在下首座处的女眷面面相觑,交首接耳好一阵,亦是没听过朱元晦这一位人物。 裴岱偷偷问裴丞陵:“长兄,你可晓得朱元晦乃是何许人也?方才那一席话,委实太惊世骇俗了,我从未在课堂上听夫子说过,长兄可听闻过?” 裴丞陵静思一阵,亦是摇了摇首。他通读四书五经,以及大邺建朝史,但在记忆之中仔细搜寻,却是想不起这历史当中,有这般一位能言敢说的文士,以及白鹿洞书院,他也没有听闻过。 裴丞陵狭起邃眸,深深望定了宋枕玉,一抹兴色掠过峻肃的眉间。 宋枕玉看着老太夫人惊疑不定的容色,心道,朱元晦的理念和他所创设的白鹿洞书院,处于南宋时期,遥遥领先她所处这个朝代数百年,老太夫人自然是闻所未闻。 宋枕玉将这一位教育家搬出来镇场子,此举显然教老太夫人脸色极是阴沉,她不晓得朱元晦是谁,但也不想显得自己无知,只得梗着脖子,硬声道:“纵使朱元晦说过这番话又当如何?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宋枕玉道:“您此前说我妄言空谈,我引用朱老先生的诫训,就为了佐证我的理念和言论,并非空穴来风。” “你倒是说得有理有据,这又如何?”老太夫人怒声道,“宋氏,听你一席话,野心可真不小,我看你是不想要朱氏的中馈之权,你是想要爬我头上,教我好生做人是也不是?” “老夫人,您真真是误解我的用意了,”宋枕玉道,“我不擅治家,有自知之明,自不会僭取中馈之权,我敬重您,也对您所处的位置,不敢去觊觎,我只是想让您理解,我最初所提出的意见,少爷们公试考得不如您意,望您不要动辄罚跪罚抄,并且,对待少爷们,希望要一视同仁。” 宋枕玉不卑不亢,眼神澹泊,两眸清炯,“关于赏罚,古代有一颜姓的大族,其家训便如此说,「重于诃怒,伤其颜色,不忍楚挞惨其肌肤耳」。关于教子,家训又道,「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 众人都听清楚了这两段家训的大意,第一段就是,一般人不该轻易惩罚子女儿孙,除非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公试考得弗如人意,称得上什么罪呢? 第二段是,偏宠个别儿孙,容易造成兄弟阋墙的隐患。这句话指涉老太夫人以前只待裴崇一人亲厚些,而忽略了其他三位少爷,这等偏待,不利于少爷们之间的团结共处。 老太夫人闻罢,悉身泛起一阵持久的战栗,盯紧宋氏,似是有些怕了她:“够了,宋氏,你莫要再说了!” 老太夫人连吐息都是炽烫的,这般多年以来,从未有人胆敢这般直言说她,还怼得她无话可说,无理可辨! 连老太夫人也理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把理屈、怫然。 假令她身正、理正,则压根儿不畏惧宋氏的丝毫话辞,可偏偏听了老太夫人听了宋氏一番话后,心中不仅仅是有愤愠,这胸臆之中还夹缠着理不清的复杂情绪,也许是恼恨,也是羞怒,甚或是说,宋氏的话深切肯綮,一针见血,撼动了老太夫人一贯的权威,这教她变得一些惊惶。 宋枕玉但在最后,还补充了一段话:“古儒有言,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以,学然后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知困,然后能自强。” 女子锵然的声音,回荡在花厅内外:“在孔夫子的学记之中,已经深刻地阐明教学相长的道理,传道授业之人,不仅要教育好学生,自己也应当不断学习,才能不断精进。” 老太夫人听罢,嗤声道:“你方才说要一视同仁,既不能动辄责罚,也不能厚待哪一方,好,很好!” 老太夫人话锋一转:“那我给世子爷的赏赐,如果世子爷肯悉数归还,那我就收回对崇哥儿、岑哥儿的责罚!” 这就非常考验人心了。 花厅内诸多复杂的视线,汇聚在了裴丞陵的身上。 朱氏与吴氏俱是将忐忑咽了下去,裴崇与裴岑,平素对裴丞陵不太好,尤其是裴崇,多次轻侮与嘲讽,设下把戏与诡计多次,若唤作寻常人,怎的可能轻易同意易换赏赐,去换取他们不受罚? 裴丞陵面容淡冷,情绪没有明显的起伏,显然,他对裴崇、裴岑受罚,没有多大的触动。不论这俩人跪到腿断,还是抄家训抄到腕骨崩裂,其实都与他没太大关系。 他的心肠,便是这般冷硬,甚至缺乏同龄朋辈该有的人情与温度。 裴丞陵的目色掠过朱氏与吴氏,望向了宋枕玉,似乎受到某种默契,宋枕玉亦是正在注视他。 有轻微的风徐徐拂来,裴丞陵嗅到了女子身上独有的桉油香气,那是极清淡而甘甜软糯的香气,裴丞陵阖上了眼眸,觉得心里面有些原本冷韧的东西,正在一丝一缕,被这一阵柔软的香气攻陷。 如果能让宋枕玉开心,能让她意识到他的进步,他姑且佯作对那两人施舍有一些慈悲,又能如何? 晌久,裴丞陵复睁开了眼,迎上了老太夫人的眼眸,花厅内所有人都等待着裴丞陵的答复。 只见这个少年,淡寂地将方才所受的赏赐,逐一呈还给了老太夫人,老太夫人惊愕地盯着这一切。 不止是她,还有朱氏和吴氏,两位夫人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切。 世子爷,他、他居然同意了?! 吴氏登时喜极而泣,忙对世子爷告谢,接着央求老太夫人将裴岑从祠堂里放出来。 这等局面,根本出乎了老太夫人的意料之外! 她匪夷所思地与他相视片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裴丞陵道:“所有赏赐悉数归还,希望您收回对裴岑、裴崇的责罚。” 老太夫人深晓裴丞陵与裴崇、裴岑他们不睦,但为何,他会真的退回赏赐?! 少年黑白分明的瞳仁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教人根本捉摸不透。 老太夫人发现自己真的看不清他了。 更可气地是,他将宋氏的话奉为圭臬,这也不正是在挑战她的权威么? 不知为何,老太夫人倏然犯了头疾,身躯趔趄了一番,庶几要立不稳了,薛管事忧心忡忡,前来搀扶她,并遣散了花厅内的所有人。 不一会儿,裴崇与裴岑二人,双双一瘸一拐地回了来。 而裴丞陵退还的赏赐,又被薛管事递呈而来,禀述说:“老夫人赏赐下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的道理,方才那一席话只是出于考验,世子爷格局大,通过了考验,这赏赐便收下罢。” 杜氏行至宋枕玉跟前,咬耳朵道:“我晓得你有很多新奇的见闻,但为了两位少爷,就同老太夫人杠上,就有些得不偿失了。毕竟她好不容易对你青眼有加,还打算将朱氏的中馈之权禅让予你,你合该讨好老太夫人才是,这般怼她,她对你积攒起来的好印象都没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杜氏看了朱氏与吴氏一眼,说:“你替两位少爷打抱不平,也不见得二房夫人与四房夫人,会对你感恩戴德啊。” 话至此,倏见吴氏牵着裴岑过来,经此一事,吴氏对宋枕玉改观很大,甚或是,带了些好感与敬意在里边的,此番,她是带着裴岑专门来言谢。 吴氏执着帕子掩面,红着眼对宋枕玉道:“嫂嫂,这一回真的,真的多谢你,要不然,岑哥儿这腿、这写字的手,可就眼看不保了……” 宋枕玉摇摇首,温然笑道:“说什么见外的话,我们都是同在屋檐下的人,都是一家人,既然为一家人,就该惺惺相惜,互帮互助,是也不是?更何况,老太夫人确乎罚得有些过重,我只不过是说了该说的话而已。” 吴氏闻罢,更是泪盈于睫,心中更显愧怍,亏在公试出榜以前,她还嚼过宋枕玉与世子爷的舌根儿,还去朱氏那儿抹煞长房。 再看看宋枕玉,为了护短,胆敢跟老太夫人叫板,竟是还真的保下了裴岑。 吴氏把裴岑推至裴丞陵近前,对他道:“快跟嫂嫂和世子爷言谢,多亏他们,你才不用罚跪罚抄,否则的话,你还要继续归三个时辰,抄十遍家规!” 裴岑与裴丞陵不熟,畴昔裴崇欺辱裴丞陵的时候,裴岑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但现在世子爷为了让他免受重罚,不惜舍弃了赏赐。 裴岑心中升起了一阵异样的情绪,对世子爷有些另眼相待了,别扭地道了声谢谢。 吴氏捏着他的后颈,道:“说得太小声了,说大声些!” 裴岑一字一顿道:“谢谢世子爷!” 话至尾梢,喉咙几乎都喊劈了。 宋枕玉与四房其乐融融时,杜氏提醒她道:“看看,朱氏带着裴二少爷回芦雪院去了,憋着一股子气儿呢,连个谢都没说。” 宋枕玉的关注点不在此处,她关注点一直在裴丞陵这里。 打从老太夫人走后,她的少年便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似乎在思考着一些深刻的议题。 其实,裴丞陵在思考,出现在宋枕玉口中的那一个人,以及一个地名。 朱元晦,白鹿洞书院。 孔夫子、颜之推,他都熟记于心,但唯独朱元晦,和他所创办的书院,他闻所未闻。 此夜,裴丞陵悄悄翻遍了父亲书房里所有的书,但仍旧没有寻到,这个叫朱元晦的文人。 接下来几天,他又去关中书院的藏书阁里翻找,仍旧没有寻觅到关乎这个人的丝毫记载,甚或是,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他为此询问授学经义的钟夫子,以及姜大司正,两位夫子也是茫惑,这历史上,有这个人物吗? 还有,白鹿洞书院? 简直是闻所未闻。 不仅没寻到朱元晦的记载,翻开大文朝的疆域图,裴丞陵也没寻到白鹿洞书院所在的坐标,以及相关史料。 接下来,一连三日,关中书院成绩最顶尖、学识最渊博的少年,和夫子们,均是为同一个问题在困扰—— 这个朱元晦是谁? 白鹿洞书院又是在何处? 裴丞陵不由开始好奇起来,宋枕玉为何会知道一些,这个朝代的史料之中所没记载过的人和物? 同时,他又开始憋闷: 被宋枕玉所提及的朱元晦,和她是什么关系? 听起来,她非常钦佩他,而且对他的著作论述很熟稔。 朱元晦会是她故乡里的人吗? 两人共同生长在一个地方里,会不会是青梅竹马之类的? 这教裴丞陵喉头发紧,胸腔郁沉,不由暗自吃味,势头堪比掀翻了醋缸。 不行,他要努力念书,争取长大后,成为比朱元晦更厉害的人,让宋枕玉只钦佩他一个。 若有机会,一定要到她的故乡,躬自会一会这位朱元晦,看看能得到宋枕玉青睐的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哼。 为您提供大神 孤荷 的《救赎偏执权相后,我死遁了(穿书)》最快更新 【第二十七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自打公试出榜以后,长房的地位,几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人再敢看轻裴丞陵,不论是各房的女眷婆子还是男丁仆役,仪姿和态度,都变得恭谨起来。 老太夫人所赏赐的大宅院,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大格局,拢共三进,左右各有屋舍三间,这也就意味着说,蘅芜院里的每个人,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座独立的院子。 小世子的院子,其格局,应当是四位少爷之中最为宏敞的,老太夫人赐了一张八角形的酸枝大案,嵌着矜贵的云纹石,两边是铺设有织锦靠棉座垫的榻子以及杌子,专供习学课业之用,不仅有琳琅满目的书榻墨宝,还有丰沛的御寒用品,诸如两车朝贡的银霜煤、金丝炭。 这教宋枕玉好生感慨,她想起初次造谒小世子所栖住的院子,冻寒侵肌的时节里,院内是一派阴晦湿潮的景致,床榻的木头早已朽蠹,蓬窗冻出裂口,炕头是冷的,纵目衣橱之中,也没有像样的衣衫。因不受重视、常遭轻侮,那个时候的小世子,处境教人忧戚。 但他现在,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在老太夫人心中的地位,一路走高,可谓是越来越受重视了。为了不叨扰世子爷念书,老太夫人还特地吩咐周遭后罩房里的下人,纷纷搬离,这一会儿,这大宅院,可算是曲径通幽处的景致了。 吴钩也有自己的院子,院子敞阔,可以作为给他习武练刀的好场地。 不过,最高兴的人,还是非柴溪莫属,她一直想要养鸡,但原先的蘅芜院,后院的面积明显不够大,但搬到了大宅院以后,她看到了自己的一座院子,面积敞阔宏达,不光能养鸡,还能养猪和种地。 柴溪格外的雀跃,跑去跟宋枕玉说:“我今后能种好多不同的菜,这样就能自力更生了,我们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拿去卖,生计就不是问题啦。” 宋枕玉有些讶异,她此前跟柴溪说过,成为蘅芜院的侍卫,会每个月给她实足的月例,她为何会说「自力更生」这一番话来呢? 难道是觉得月例给了少了吗? 似乎洞察出宋枕玉的不解,柴溪绞着手,低声解释道:“我想学会自己挣钱,然后……养主子一辈子。” 宋枕玉纳罕,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温声笑道:“生计与钱的事,不该是让柴溪来操心。” 柴溪道:“因为世子爷金榜题名后,老太夫人肯定会为他寻觅良缘,世子爷到时候为官,挣来的钱,都给世子妃一个人花了,我就怕主子没钱花,所以,我从现在开始,慢慢攒钱,攒好多好多钱,以后,只给主子一个人花。” 宋枕玉被柴溪的心意深深打动了,但听得「世子妃」三字,不禁啼笑皆非,裴丞陵才十六岁啊,放在前世,根本就是一个未成年,还没到法定的婚龄,谈婚论娶的话,还太早了,目下还是以学业为重适宜些。 “不过,柴溪是从哪里听来这些话的呢?” 柴溪指着栖歇在树上的人,道:“是吴钩说的,老太夫人那夜犯头疾,吴钩觉得老太夫人是在做戏,飞去院子细细打探,结果,就听到老太夫人同薛管事窃自商议,说要等明岁春闱以后,待宋世子爷高中,就吩咐喜婆递送世家小姐们的画像,好生给世子爷选一个世子妃……” 宋枕玉瞬时明白,老太夫人为世子爷拣选世子妃的真正用意了。 定是那一日,她的一番话、裴丞陵的行止,教老太夫人委实下不来台,靳氏在气头上,深觉裴丞陵实在太听她的话了,所以,要在日后挑拣出一个世子妃出来,最好是老太夫人亲自教调过的,这般一来,世子妃就能成为老太夫人的喉舌,插足好长房的家务事了,一旦世子妃成为了长房的女主人,宋枕玉的地位,自然就容易没落下去了。 宋枕玉如何能不明白老太夫人的真实用意? 为小世子觅良媳是一个幌子,稳固自己在伯府的权威与地位才是真。 不过,虽然觉得对小世子而言,谈论亲事还太早了些,但宋枕玉并不反对早恋,恋爱是人生的必修课,可以从孩子小时候就抓起。 假令有朝一日,裴丞陵遇到了一位,能让他生出「欢喜」之心的人儿,宋枕玉是很乐见其成的,这般一来,两人可以先好生培养感情,往后等待真正要成婚时,裴丞陵就对自己的婚姻有一己之主见,且担负起男方该负起的责任,女方也不至于是盲婚哑嫁。 这一日傍午,她接裴丞陵归家时,薛管事就早在蘅芜院的院门前,静候了,说老太夫人想寻小世子叙话,吩咐他单独去沐福斋一趟。 裴丞陵眸底掠过了一份黯色,眉心稍稍地凝起来,有什么事,只能同他一个人说,宋枕玉不能在场? 宋枕玉早就知情,是以,对裴丞陵温声道:“世子爷且随薛管事去,我在蘅芜院等你用晚食。” 这给裴丞陵一种感觉,宋枕玉好像晓得老太夫人寻他叙话的真实缘由,但她没有告知他。 裴丞陵姑且按捺住异色,乖驯地对宋枕玉说了声好。 他去了沐福斋,老太夫人见着了他,对这位嫡长孙,真是越看越顺眼,布满褶痕的面容上,因笑起来,而成了一枝菊花。 老太夫人先是循旧例,好生关切了一番他的课业,话辞比往日都要亲厚慈霭,裴丞陵逐一应答,但面容之上,仍旧一副不见矜喜的样子,并不因老太夫人优待他,而就亲近分毫。 老太夫人吃了一炉冷灰,也丝毫不恼,霭声道:“真是光阴已逝,不知不觉,明日是世子爷十六岁的生辰了。” 这是铺垫了,接着,老太夫人便进入了叙话的主题:“放眼这长安城之中,到世子爷这样的年龄,就该拣选世子妃,服侍世子爷读书,打点一下你的日常起居。” 老太夫人先发制人,吩咐薛管事,递呈来一沓画像,“这些都是京中名门望族的贵女,世子爷好生看看,有哪个中意的。” 裴丞陵望着案前堆砌的一沓贵女画像,目色僵硬,悉身俨似跌入了广袤无垠的冰窖之中,铺天盖的寒意,疯狂地往骨缝里钻凿。 他脑海里生出的第一份念头便是,宋枕玉是不是早就知晓老太夫人是来给他催婚的,既然她知晓,为何要刻意隐瞒? 她是想让他娶一个,根本就不相熟的陌生女子过门吗? 裴丞陵的心中最深处,一直藏着一处尚未崩坏的地方,这一个地方,春色满园,草长莺飞,空气清糯,是专门留给她的。 他畴昔坠落,破碎,堕入失声的深渊,但托起他的人是她,疗愈他的人是她,让他对生活秉持无所畏惧之心的人,也是她。 除了宋枕玉,他谁也不要。 裴丞陵的容色淡到毫无起伏,他根本没有碰这些画像,当下只以「学业为重」此一简约之理,峻拒了老太夫人的催婚之请。 不等她老人家勃然变色,裴丞陵便是返身踅回了蘅芜院。 - 今夜的晚膳上,宋枕玉发现小世子的气场,似乎阴沉到了极致,少年一直绷着一张峻容,缄默的食饭,她几度想要跟他对视,瞅瞅他到底为何事所困扰,但小世子不愿同她进行眼神交流,视线一直垂在青瓷饭碗之中,两腮一鼓一鼓的,硬邦邦地咬饭,哪怕行容是极为斯文儒雅的,不过,在宋枕玉看来,他像极了一只负气在身的小松鼠,明明憋闷着好大一团气,想要朝着她撒,但偏偏要佯作若无其事,似乎就是在等她主动开解了。 但宋枕玉显然非常有耐心,他逐渐长大了,是个会有自己主见和思想的人,若是不主动去说自己的心事,那么,她也不会去问,这个界限,就摆放在此处。 偌大的饭厅之中,只余下汤匙竹箸叩敲瓷碗,空气之中犹如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四个人的食桌之上,气氛僵滞到了极点。 是吴钩率先忍受不下去的,他端起瓷碗,起身道:“我出去庭中吃。” 临走前,对柴溪道:“你也出来。” 柴溪一脸不解地道:“有好好的桌案不坐,为何要出去吃?蔡嬷嬷烹煮的红烧肉和狮子头,可太好吃了,我还想多食几个呢。” 吴钩摇了摇首,觉得这个小糯米团子,简直是一丝眼力见都没有,他懒于解释,用公筷帮她夹了好几块狮子头和红烧肉。 柴溪震然,眉心轻轻蹙起,道:“你夹得太多了,肉都完全盖住米饭了,教我如何吃?” “那就先吃肉。”吴钩不再赘语,当即提溜起柴溪的后衣领,连人带碗,带离了这处是非之地。 饭厅之中一时,岑寂的空气,俨似铮淙潺湲的流水,逶迤在二人之间,裴丞陵一直在偷眼注视宋枕玉的一举一动,等她开口,但她一直在慢条斯理的用膳,似乎没有觉察他的满腹郁结。 他故意咳嗽一声,说:“我吃饱了。” 宋枕玉点了点首:“好,把自己的碗洗了,然后回院子温习功课罢。” 裴丞陵要等的根本不是这句话,他想等宋枕玉问他,他选世子妃的画像,选得如何了。 他想知晓,宋枕玉对于他被催婚这一桩事体,究竟是如何作想的。 在她的眼中,他一直只是乳臭未干、需要被教育的小男孩吗?难道,她没有将他当做一个正常男子看待过? 穹顶处的晚夕,一丛橘橙色的光,悠悠然透过漏窗,偏略地斜射而来,覆照在两人之间,女子端坐于在春光的明面,少年端坐于春光的暗面,他的面容覆蔽于晦暗的光影之中,五官投射出山壑河川般的立体轮廓,不见喜怒,情绪莫测。 他吃宋枕玉的醋,听她提及朱元晦的时候,他庶几是彻夜都无法安寝,他想要知晓这位被她捧至高地的人,到底是谁,这一份常驻心中久矣的占有欲,一直在心腔不断膨胀,明晰地顶在他的胸膈之间,迫他要发疯、要窒息。 难道,宋枕玉对他,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占有欲么? 听到老太夫人为他觅世子妃之时,她心中就不会吃味吗? 裴丞陵掩藏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他吃得是甘泉水濯洗过的米,米味齁甜,但他的喉舌,却是一片绵长的涩冷。 宋枕玉与裴丞陵两人,一坐一立,一个神情怡然,一个绷脸负气,僵硬的氛围拉锯了近乎半刻钟,到底是裴丞陵先耗不住,他服软了,行至宋枕玉近前,低垂着雾漉漉的鸦黑眼睫,隔着一层袖袂,轻轻捏住她的手,微微地晃,试探问:“朱元晦同你是何关系,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宋枕玉闻罢,稍感懵然,略一扬眉,啼笑皆非地看着裴丞陵:“你方才一直摆着一副苦瓜脸,原来,是在纠结这一件事儿吗?” 是,他已经纠结了连续三两日。 但也不完全是,他不仅吃朱元晦的醋,还因为宋枕玉明知老太夫人寻他是为了催婚,她却不阻拦,对于这件事,他更是大为郁结。 算账的话,就得一账一账的算。 这厢,宋枕玉显然没料到小世子,会同一位晚生数百年的理学家,较劲起来。 这难道是学霸之间会有的慕强心理? 但是,看裴丞陵一副委屈试探的模样,也不像是慕强的表现啊。 宋枕玉再换位思考一下,忽然之间,似乎隐微地明白裴丞陵是什么心理了。 在前世,她教体育时,班上有几位成绩特别拔尖的学生,她在课上表扬其中一位同学如何如何,另外几位尖子生,难免会露出酸溜溜的表情,似乎在说:「宋老师似乎更宠爱甲诶,而不宠乙丙丁。」 尖子生似乎都有一种普适的共性,那就是希望,自己在老师心中的地位,是最特殊的,甚或是说,最重要的。如果老师对尖子生甲表扬了尖子生乙,或是说出了「你可以向乙学习,他在这方面做得很出色云云」,在这个时候,尖子生甲第一反应,一般不是积极求学,而是很可能露出醋溜麻酸的表情。 宋枕玉感觉裴丞陵,目下就是这样一种心理,因为她提到了朱元晦,引用了他著明的述说,所以,小世子就觉得自己失宠了,生出了这样的,诸如「她老是表扬朱元晦,她应该是在乎朱元晦多一些罢」、「我的学识没有朱元晦高,所以她是不是没那么看重我」「我在她心里没那么重要,也没那么特殊」的内心活动。 捋清楚少年的心理,宋枕玉便是幡然醒悟,不自觉笑出声来。 这傻孩子,怎么可能这么想。 不过,这也不正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吗? 在小世子的成长过程之中,过去两年,缺少陪伴,缺少保护,缺少照拂,缺少支持,缺少理解,常被其他人轻侮,遇到挫折,没人教他怎么跨过去,他既没有靠山,也没有支援。 当她成为他的亲人以后,他的潜意识里,内心其实并还没真正变得强大,仍旧是敏.感且脆弱,他黏她,同时又希望她只在乎他一个,假令她提到了与他一样优秀的人,或是比他更为优秀的人,他就会变的焦虑、烦躁、不安,甚至难受。 这就是内心不太强大的表现。 裴丞陵的内心不强大,与他童年所缺失去的安全感,休戚相关。 宋枕玉当下能做的,就是不断的肯定他,支持他,表扬他,通过爱的疗愈,补偿他的缺失。 宋枕玉心中有了定数,起身前去,挽起袖袂,伸出了一截皓腕,在裴丞陵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视线与他平行:“裴丞陵,朱元晦是我的一位老乡,他学识确乎很高,不过,在我的心目中,你是才最厉害的,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明白吗?” 裴丞陵近乎失控的怦然心声,伴随着宋枕玉这一番的话,一同震颤而落。 在她心里,他是最厉害的,也是最重要的…… 这明明是他一直亟盼的答案。 但被宋枕玉这样直接说出来,裴丞陵到底是会,有些无措。 宋枕玉飒然的底色之下,包藏着独属于他的一份温柔,这般言行,无疑是致命的,教人委实眷意不已,整颗心脏,都要就烧融化开来。 裴丞陵骤觉耳根烫热灼灼,心腔之中,也有一团莫能言喻的心绪,在躁动不安地四处拱蹭,泛散出一阵绵痒的轻颤。 一抹浅浅的弧度,从裴丞陵的嘴角处顶出来,但复被他极力镇压了下去。 他抬眸,一错不错地望定宋枕玉,夕色透照在亭内,屋子里的簟帘错落的垂放着,光影参差如画,幽深处显得昏蒙,但女子是居于光影的最明面,墨发雪肤,漆眸红唇,触摸他鬓发时,掌心温度裹藏着一份温暖,她的眉眼的轮廓、皮肤的温度、笑意的弧度,都是秾纤得衷。 尤其是那一双狭细的月眸,风无声地剪开眸波,那一片深潭般的瞳仁,便是漾曳出了一片盈盈水雾,夺人神魄。 少年喉结上下升降了一番,嗓音陡地沙哑低沉起来:“老太夫人方才唤我去沐福斋,递了一沓画像,问我是否有中意的。” 宋枕玉闻言,感受到了裴丞陵潦烈的目色,心想他是在等待她的回应,于是乎,她点了点首,嗯了声:“你是怎么想的?可有中意的女子?” 裴丞陵眸色如霜:“我没有看那些画像,我不喜欢被人摧着,去做我不喜的事。” 宋枕玉了然,盈盈而笑:“也是,这一桩事,并非你人生的必选项,缘分没到,不必强求。” 裴丞陵的薄唇,不自觉又浅浅地抿了抿,哪承想,她以手支颐,好奇地看着他:“你真的没有看那些画像吗?” 是在乎他会拣选中意的世子妃么? 裴丞陵笃定了这一桩事体,头顶俨然冒出了一颗小太阳,心情一片晴空万里,他不假思索地摇了摇首:“我一眼都没有看。” 宋枕玉其实有些不相信,这个年龄的少年,应当是会对异性有憧憬、有幻想才是。前世的生理学课程,男生们的反应,总是特别热烈,这一现象,深刻地佐证了某一点。 她的少年,难道对女孩没有憧憬、没有幻想过吗? 这怎么可能呢? 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体的方方面面,皆是趋于成熟茁壮,青春期的各种特征,都会接踵而至,裴丞陵是个寻常的少年,他也一定会历经这个阶段。 宋枕玉的目色落在了裴丞陵下颔的正下方,看,喉结的凸突部分,都发育得很明显了,所以说,该发育的地方,都应该开始发育了罢。 她觉得,裴丞陵没有说实话。 于是乎,宋枕玉换了个问法:“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儿?” 假令心中真没有喜欢的人,那么,描述喜欢之人的词,应当是含糊的,笼统的,朦胧不清的。 然而,裴丞陵是有要回答的趋势,但似乎碍于什么,并没有回答她,反而是鬓角之下的两耳,肉眼可见地炙红了。 宋枕玉明白了,轻声笑出来,捏了捏小世子熟红的耳垂:“之所以没有选择老太夫人所给的画像,原来,我们的小世子,心中早已有意中的姑娘了。” 裴丞陵凝着眸心,被宋枕玉的这个动作搅缠得心腔发震,一种冲动攫住了他,他一错不错地凝视她,他没有否认,期待她能顺下话,问他这个姑娘是谁,指不定,他就有一番勇气,道诉衷肠了。 哪承想,宋枕玉只是说:“我觉得在你这样的年纪,谈婚论嫁还过早了,但自由恋爱是完全可以的,既然有了喜欢的姑娘,就要尊重她,保护她,珍惜她,明白吗?” 这教裴丞陵不知该如何作答,心中又开始憋闷起来,决意反而问她:“玉娘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吗?”宋枕玉指了指自己,眸露一丝茫惑。 ……可是的话,她在前世的时候,连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有,一直在搞体育。 老教练曾经对她说,小宋啊,你老大不小了,有时间别搞体育,搞人罢。 宋枕玉不是没有憧憬过爱情,但没来得及憧憬,就穿到这个朝代。 所以,裴丞陵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她确乎不知当如何作答。 偏偏裴丞陵又是一副求知欲爆表的神态,眼巴巴的盯着她看。 宋枕玉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决定拿老乡当挡箭牌:“我所喜欢的,就是朱元晦那样的文人。” 这话也没错,在前世,宋枕玉通读了一回他的教育著作,对他生平的育人经历,几乎能倒背如流,朱元晦一直是她格外钦佩的古人。 裴丞陵眸色黯沉到了极致,他明白了,这个朱元晦绝对是他今生今世最大的情敌。 他一定要发奋读书才行,文韬武略,都绝对不能输于此人。 虽然嫉妒之火燎遍胸腔,但明面上,裴丞陵还是挂着人畜无害的笑:“我明白了,谢谢玉娘。” 宋枕玉:? 你明白什么了? 裴丞陵没有给她答案,乖驯地将碗洗濯了,尔后去院子做功课。 裴丞陵离去后,吴钩和柴溪这才端着碗箸进来。 吴钩淡淡道:“吵完了?” 宋枕玉忍俊不禁,道:“吵什么,我刚刚是在跟小世子进行深度谈心,你们俩莫名其妙就出去了。” 吴钩抿了抿唇,他没有看岔,此前,世子爷分明一副小媳妇的样子,逆来顺受的,憋着天大的火气,分明是想要寻宋枕玉讨安抚的。 他和柴溪夹在二人之间,岂不尴尬? 柴溪眨了眨眼:“话说回来,主子,明日就是世子爷的十六岁生辰了,您一直在庭院里为他筹备生辰礼,筹备得如何了?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看。” 柴溪一直很好奇,宋枕玉到底为裴丞陵准备了什么礼物。 但宋枕玉一直抖包袱,不论如何,都不告诉她。 柴溪简直要好奇死了。 宋枕玉道:“行啊,横竖最后一道工序我也搞好了,给你们看看,不过,先要对小世子保密。” 宋枕玉带着二人来到了庭院之中。 翌日是裴丞陵的生辰了,而她给他筹备的生辰礼,历时整整十余日,终于大功告成。 她会送他一个独一无二的生辰礼。 是在这个朝代根本见不到的礼物。 为您提供大神 孤荷 的《救赎偏执权相后,我死遁了(穿书)》最快更新 【第二十八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宋枕玉送裴丞陵,去关中书院上学的头一天,就开始筹划该送他什么生辰礼。 烹制一碗长寿面吗? 不行,假若厨艺也能排资论位,她大概是倒中三元的水准,她得学会扬长避短。 送一书箧名儒文集? 不,这也不行。小世子的学业压力已经够大了,纵使晓得这孩子爱读书,也不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教他一直读书,得适当劳逸结合,再是一直不辍地读下去,聪明小孩也变傻。 宋枕玉原本意欲投其所好,送裴丞陵所喜欢的东西。可是,她与小世子接触以来,发现这个家伙清心寡欲,一心只读圣贤书,根本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 与他同龄的少年,一般总会吵着让长辈买这买那,要这要那,或是窃自用月例,买自己中意衷情的东西。 但裴丞陵从来不寻宋枕玉讨要零用,甚至是,每个月给他的月例,他一径地存至钱庄去了,连同她畴昔替他声讨回来的,那几十两银钱,都一起好生地存着。 裴丞陵小小年纪,就如此俭省懂事,这教宋枕玉略有担忧。 有些时候,过于早熟,小世子就显得不太可爱了。 她寻蔡嬷嬷细致地聊过,在过去的光阴里,大夫人元氏是如何给小世子庆生的。 蔡嬷嬷思索了好一番,说:“大夫人一般会给小世子缝织新衣,再给他煮两枚水煮蛋。” 缝织新衣吗? 宋枕玉露出了一抹隐微的为难之色。 可是,这才刚过大年不久,她此前遣了数位锦绣坊的上等绣娘,给小世子量身,裁做了四时的新衣裳,成套成套的新衣,塞满了衣橱,小孩儿才刚穿不足俩个月,就要再新做吗? 似乎有些小小的铺奢呢。 至于烹煮两枚鸡蛋,倒是能行,柴溪的院子里豢养有不少母鸡,这一些时日,母鸡下了不少蛋,烹煮鸡蛋全然不成问题。 但也不能在小世子过生辰时,只食两枚鸡蛋罢。 宋枕玉的庆生宗旨是,想要送出一份,实用的,又能凸显惊喜的生辰礼。 并且,这份生辰礼,最好能充分吸引小世子的注意力,教他学会独立成长,不再那么黏她了。 开学头一日,少年就哭成兔子眼的场景,宋枕玉抵今为止,一直都刻骨铭心。 基于千思万绪之下,一个胆大的念头,如雨后春笋一般,惊然出现在了宋枕玉的脑海之中。 她决意打造一辆轮车。 搁放在前世,轮车就是名副其实的脚踏车,上中学的孩子们,年纪长了些,不用让家长接送,开始骑脚踏车上下学。 小世子十六岁了,放在前世就是稳妥妥的高中生,是到了完全可以独自踩车上学的年纪。 这个朝代并没有轮车这种交通工具,是以,它是一定能够吸引小世子的注意力,若是他喜欢踩车的话,今后上下学,就不用宋枕玉负责接送了。 毕竟,轮车,就是独立成长的象征物。 骑轮车还能锻炼身体,这可不比坐马车强太多。 常年久坐马车,还容易罹患腰间盘突出、腿部静脉扩张呢。 这个胆大的念头,瞬时攫住宋枕玉,她说干就干,势头几近于雷厉风行、摧枯拉朽。十余日前,趁着裴丞陵夜间休憩,她手执卷尺,给他细致地量了下身高。 不量不知晓,一量吓一跳。 不知不觉之间,小世子的身高,就跟竹松拔节了似的,「噌噌噌」地又长了好几寸,个头已然比她还高了,从今往后,她就得仰着脖颈来注视他。 裁量完身高,宋枕玉接着绘摹轮车的设计图稿,一度数易其稿,只求绘摹出比例最适龄的轮车。 绘摹好了图稿,接着采买制作轮车要用到的材料。 她当然不能苛求自己在这个朝代采买到,前世轮车所匹配的材料。 诸如轮车的车身,车胎,链轮,曲柄链轮,变速控制器,这些都是制造轮车的技术难题,是不折不扣的重点难点,至于轮车的辐条、鞍座、飞轮、脚蹬,在宋枕玉而言,都并不算是甚么难题。 她花去长达五日的光景,行遍长安城大大小小的铁铺、木铺、石铺,做了无数的市场调查,终于,选定了最贴合近代轮车的数种材料。 轮车各式各样的材料遴选好了,接着开始着手制造轮车。 这又耗去整整五日的光影,历经反复的雕琢、测算和调试,宋枕玉终于赶在了裴丞陵十六岁生辰的前一天,制造好了这一辆轮车。 还有最后一步,给车架描色。 宋枕玉觉得玄色,极能凸显王者之气,磅礴大气之中,又保持着一份静守己心的低调,易言之,玄色是弥足显格局的颜色。 宋枕玉遂是给轮车的车身,髹染上一层錾亮通透的玄漆,再用银霜炭,投掷入火盆之中,连夜烤干,待翌日,天光未破晓之时,这双层桐漆,不仅能够平稳坚实地附着于轮车的车驾上,就连漆油自身的腥气,也被夜霜驱散得一干二净。 因为是晾干在了梧桐树的树荫之下,一夜之间,这一辆轮车,悉身蘸染了清郁如丝的桐香与夜露香气,很是好闻。 裴丞陵在公鸡打鸣之前,利落地起了身,提拎起书箧出了院门,却没见到往常的马车,宋枕玉正逆光而立,宁谧地在庭院之中的梧桐树下候着他,似是已然静候多时。 一掬残夜的风,岑寂地拂掠她的鸦黑两鬓,袅袅娉婷的青丝,一半慵雅地挽起来,以一根木簪束在脑后,余下的部分 ,皆是柔顺地披散在窄瘦如削的肩膊处,风俨似一只撩拨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她的青丝,那些浓厚纤密的发梢儿,在她的肩膊铺张成帆,潺湲成湍急飞瀑,复又褶皱成了一片海。 裴丞陵心神一动,整颗心似是也要随之褶皱成一片海,不过,赶在他心旌摇摇之前,宋枕玉上前,手掌抵抚在膝头处,柔声道:“今儿是你的十六生辰,长大了一岁,为了恭贺你长大了,从今朝开始,我就不接你上下学了。” 裴丞陵:“……” 猝然「哐当」一声,少年一整颗摇摇晃晃的心,顷刻之间,跌摔在地,简直跌得粉身碎骨。 他悉身的血液都凝冻住了,原是乖驯的容色,出现了一丝僵硬。 为何,为何不再接他上下学? 难道是,昨天他一些颇具试探意味的、顾左右而言他的问话,以及一些难以压抑住的情绪,教宋枕玉敏锐地觉察到了? 她可是觉察到了……他潜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一份畸形且病态的占有欲? 为此,她就要找借口,推开他,疏离他么…… 明明说好的,他是她心目之中最重要的人,明明昨日承诺好的,现在就要变卦么…… 少年低垂着眸,夹翘鸦黑的细长睫羽之下,黑白分明的瞳仁之中,隐微地露出一丝黯然与沉郁,梧桐树投落下来的一爿婆娑阴影,恰到好处地掩蔽他容色上的阴鸷思绪,掩藏在襕袍广袖之下的手,修长的手指,猝然轻轻半握成了拳,纤薄的指节之上,青筋显著地狰突而起。 裴丞陵正在进行短瞬地头脑风暴,该用什么措辞、情绪、表情、口吻、语气,来解释昨日他那些问话,翛忽之间,他的右手被宋枕玉轻轻牵起来,只见她右侧了一步。 朝暾时刻,那一缕熙和晕湿的曙风,徐而缓地寄送来女子软糯柔和的嗓音:“因为从今朝开始,就由它成为你的伴当,接送你上下学了噢。” 裴丞陵闻罢,心跳怦然悬停了一瞬,喉腔陡地干涩。 ——他? 这又是何人? 梧桐树的重瓣叶脉,从罅隙之处漂泊下来,轻然地贴蹭过裴丞陵的薄薄眼睑,与之携来的还有一束鎏金般的光线,随着宋枕玉侧身的动作,他的眼前覆漫上来一片雪白得发腻的清光,清光持续了小一阵子,接着黯淡消弭了下去。 裴丞陵适时看见了这一个,藏在宋枕玉身后的东西的轮廓。 原来不是「他」。 而是「它」。 此「它」非彼「他」。 是他悟错了宋枕玉的话意与代词。 裴丞陵绷紧成细弦的心,登时极大地松弛下来,心跳声也不再那般怦然无序。 不过,这个「它」,又是何物? 裴丞陵半是好奇、半是惕凛地行上前去,深凝着一双目色,不疾不徐地绕着圈子,仔细地端详着这一样新奇的物事。 有两个轮子,难道是马车? 可瞅着根本不像。 据他所知,马车至少有三只轮子,而这一样物事,有且仅有两个轮子。 教他弥足讶异地是,这两个轮子,以铁质的辐条,一前一后地衔接在一起,俨然一对完美的卯榫结构,以金鸡独立之势,踞于地面之上,居然能够岿然不倒,只消后轮中心位置的一个细铁杆,撑在地面,遂是能撑住整座车架。 既然不是跑程的马车,难道是行军打仗之用的兵器? 裴丞陵浏览过《武经总要》与《兵器谱》,对每一种兵器都熟记于心,但是,他从未见过这种兵器。 既不像马车,也不像兵器。 什么都不像,他记忆之中盛装着成千上万的物事,但,皆是无法与眼前的此一物事对号入座。 这种新奇的物事,完全超出了裴丞陵的认知范畴。 它到底是什么? 裴丞陵的一系列反应,在试探、好奇、探赜之间往返横跳,这在宋枕玉看来,就像是发现了一个新玩具的猫儿。 瞅见新奇的事物时,才会露出与年龄相衬的稚气与好奇心。 看嘛,她的少年还是保留有孩子的天性在的。 果然,生辰礼选择轮车,乃是上上之策。 宋枕玉行至裴丞陵近前,抬足将撑杆踢上去,扶稳轮车的桉皮把手,将轮车往他近前推了前去,温声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它叫做轮车。” “轮车?”裴丞陵呢喃着这一样新奇物事的名讳,反复咀嚼数回,仿佛是在快速消化这个概念。 宋枕玉笑道:“骑上它,俨若骑上马一样,能载你去任何想要的地方,你还能随意控制它的速度,极是便捷。” 裴丞陵尝试地伸出手,细细摩挲着鞍座的纹理,马有自身的脾性与性格,此一台轮车,也会自身的脾性和性格么? “该怎么骑?”少年的音色逐渐变得潦烈灼灼。 宋枕玉听到了他潜藏在话辞之下的一种征服欲,有一种跃跃欲试的质感在。 宋枕玉遂是莞尔一笑,凝声道:“其实很简单,我给你示范一回,你就能看明白了——现下且仔细看。” 言罄,宋枕玉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条细长的襻袯,缠束住了云袖与裙裾,袖筒之下露出了两条细长纤白的胳膊,玲珑身躯走了一个飒然利落地扬跨,她便是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轮车的鞍座之上。 “骑轮车之道,贵乎「持衡」二字,视线要一直平视前方,这般一来,遂能够保持平衡,车架既不会两厢倾斜,后轮利落地牵动前轮,轮车就能载动起来。” 适时,有一丛鎏金般的日色,挤开残夜的墨云,偏略地斜斜照入庭内,庶几晃了一晃裴丞陵的眸,他抬起右手遮挡了一下光,比及眼眸逐渐适应曙色之后,只见宋枕玉一晌娓娓道来,一晌骑着轮车,绕着庭中梧桐,骑出了一个丝滑顺畅的大圆。 女子的衣袂猎猎作响,骑车之时,纤细窈窕的身躯微微前倾,腰线轮廓收束有致,清瘦见骨,淡金色的光俨似一枝濡墨的笔,细致地描勒出她一出娇美如绣的剪影,侧颜的面容,每一处都生得细腻飒然。宋枕玉隔着溶溶春景,朝他遥遥递望而来,眸色盈盈如水,轻轻收敛起来时,那溢出来的渌水春波,藏着柔情,仿佛能将他彻首彻尾的淹没,这教裴丞陵的呼吸陡地紧了一紧,嗓子漫上了一层干哑。 俄延少顷,裴丞陵的右侧近前,响起了堪比呦呦鹿鸣般的车铃声。起点即终点,宋枕玉骑毕,款款在裴丞陵近前停驻,纤足从容不迫地撑地,抿唇浅笑,对他玲珑地眨了一眨眼:“我示范完了,现在就到世子爷来试一试。” 让他来骑轮车吗? 裴丞陵蓦觉吐息有一丝隐微的炙炽,心跳怦然如悬鼓,他深吸了一口气,行至轮车前,脑海里回溯着宋枕玉的一系列准备动作与起始动作,他左手细致地撑起车扶柄,右足所着的革丝靴履,履尖踮起了曲柄轮链,让居右的脚蹬,旋转在上方,左脚蹬在下。 比及少年踩上了右脚蹬,他整一具修长颀秀的身躯,瞬即顺着足骨所挥发而出的蹬劲,撑在了整一辆轮车之上,宋枕玉原是以为自己要守在身后,扶着轮车以教小世子保持平衡。 哪承想,院庭的风势逐渐缓和下来,她看着裴丞陵又稳又妥地绕骑在庭中,他骑得很娴熟,在娴熟的基础之上,每一个动作都彰显利落、矜贵,接下来的光景之中,加速,减速,匀速,掉头,刹车,动作一气呵成,且不失从容、澹泊,通身的气质,俨似春日里的清水往外,徐然地渗漶入她的眼帘。 这个家伙,竟是一学,便即刻上了手,未曾跌跤,不论是方向感还是平衡感,都掌握得极好。 这便是是学神光环吗? 清朝的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他有一位来自英国的英文老师,名曰庄士敦,这位思想开放的帝师,给少年帝王,送过一辆新式轮车。 这位小皇帝,第一次骑轮车并不是一学就适手,还跌过好几个跟头,这教数位大内侍臣忧心惶惶,认为轮车对身心有害,但溥仪费了些功夫,终于学会了,以后常骑轮车,在广袤的紫禁城内上下朝。 宋枕玉不明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一份真实的史料,可能在眼下看到裴丞陵这般快的骑轮车,在潜意识当中,就拿他跟同龄的清朝帝王比较了一番。 宋枕玉由衷地抚掌称赞道:“我们的小世子,一骑就会,在这一方面,比溥仪要厉害多啦。” 裴丞陵嗅到了一丝明显不对劲的端倪,「溥仪」,这又是他不曾经听闻的人名。 少年的瓷白面容之上,不见矜喜,一错不错地凝视她,憋闷地问道:“溥仪是谁?也是玉娘的同乡吗?” 宋枕玉点了点首,又听裴丞陵旁敲侧击地问:“溥仪跟朱元晦一样厉害么?” 少年是这样想的,假令溥仪跟朱元晦一样学识渊博,那他岂不是又多了一位旷世情敌? 裴丞陵的问题,教宋枕玉一时犯了难,朱元晦是南宋的理学家,溥仪是清末的皇帝,两人的成就与历史地位,是根本不能同日而语的,并不存在谁比谁厉害之说。 宋枕玉深刻地忖度了好一番,适才如此道:“是这样,朱元晦在教书育人方面颇有大建树,溥仪则专攻于选贤任能,两人在一己的事业上各有千秋,都是很厉害的人,都是让我很钦佩并尊重的。” “两人之中,只有溥仪学过轮车。不过,没有你学得这般快,在学轮车这件事上,你的悟性比他要高很多噢。” 裴丞陵的心绪不由得紧劲了些许。 冥冥之中,他感觉宋枕玉认识好多很厉害的人物,偏偏这些人物,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江南的民间,真的有这般多能人志士吗? 最主要地是,宋枕玉所送的这一份生辰礼,是裴丞陵见所未见的,教他感到弥足新奇,同时又是教他心中欢喜不已。 裴丞陵抿了抿唇,接着试探性地问:“溥仪过生辰时,你给他送过轮车吗?” 宋枕玉闻罢,简直是啼笑皆非,揉了揉小世子的脑袋:“溥仪的轮车,是他的一位帝师……哦不,是一位来自远方的塾师送给他的。” 裴丞陵心情好了些,但还是继续抿紧薄唇,继续问道:“假令溥仪的塾师,没有送轮车给他,你会送给溥仪吗?” 这一刻,宋枕玉肯定了一桩事体。 小世子是在吃醋! 天啊,他怎的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怎的可以这么可爱! 她勉力憋住笑,正色道:“我不会,我亲手制作的轮车,可不是谁都能收到的。” 她笑着望他,戳了戳他的鼻梁:“目前为止,裴丞陵,我只送给了你。” 女子的话音俨似饴糖蜜煎,将裴丞陵的心浸泡得胀麻软酥。 他忍不住追溯起畴昔,宋枕玉给他打造过一座新院子时,曾对他所说过的两句话—— 「别人家有的,我们小世子也必须有。」 「我们小世子今后拥有的,别人家不一定有。」 各房的少爷过生辰时,都会收到礼物,今岁他也从宋枕玉此处收到了礼物。 但他所收到,乃属是这在人间世里,独一无二的礼物,是其他房少爷不一定有的。 裴丞陵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当中,切身地觉知到宋枕玉在身体力行地践行着,她当初对他所许下的承诺。 裴丞陵以前觉得大人爱拿腔作势,扯谎爽约,但在他的生命之中,宋枕玉是真正意义上的,唯一的,完全守诺的,言出必行的,大人。 裴丞陵整颗心脏,仿佛被一阵温热的水流,醇厚的,严严实实的,包藏裹挟住了,心腔被浸泡得发着丝丝的烫。 她怎么能,对他这么好。 好到他,目下就想要…… 裴丞陵眸色沉黯得仿佛可以即刻拧出水来,他抻足搁放下悬在轮轴辐条处的撑杆,劲步朝着宋枕玉走去。 风拂过宋枕玉的滚镶素色裙裳,远观上去,被吹得蓬起的裙裾,俨似一枝静谧的山茶花,柔润,娴和,一寸一寸地盛开在裴丞陵的心上。 宋枕玉以为小世子是来言谢的,刚想说出诸如「小小心意,何足挂齿」的话来,讵料,她转身说话时,有一双胳膊忽然将她从身后,严丝合缝地抱住了。 她的背后,是少年结实硬韧的胸-膛,两只峻拔的小臂,箍在她的合襟上的锁骨处。 宋枕玉有些怔愣住了。 她感受到了一个少年趋近于成熟男子的温实力量,裴丞陵将她搂得格外紧致,这不由教她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少年栓紧她的腰肢,臂力之凶猛,迫得她庶几要喘息不过来。 “裴丞陵,你搂得太紧——” 「了」此一语气助词尚未启齿,宋枕玉便是感受到右耳的耳屏处,传了深重的吐息,吐息所喷薄而出的气息,如此滚热而潦烈,扫刮在她的耳根处,悄无声息地沿着她的皮肤纹理,徐缓地渗透入骨髓。 这是宋枕玉从未经历过的。 她的心脏在发酵得涨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漫延了上来。 若是搁在前世,有人离她这样近,她势必直接走一个无缝衔接的过肩摔。 但是…… 身后搂住她的人,是裴丞陵啊。 一抹温热薄软的触感,轻悬在她的耳垂处,少年以近乎低哑喑黯的声响,道:“玉娘,谢谢你。” 他的嘴唇离她的耳根极近,似乎只有一张薄纸的距离,叙话耳语之时,唇瓣似是触碰到了她的耳部肌肤,似乎又没碰触到,嗓音的尾调,横竖是一种暗昧的,似是而非的感觉。 不知为何,宋枕玉的腰窝竟是庶几软下去了半截。 她生平头一回,觉知到了一份名曰「局促」的思绪,当下忙用左手的胳膊肘推了推他,嗓音没来由软下几分:“快到卯时了,且骑轮车上学去。” “对了,这是轮车的车匙与车锁,你把轮车停在关中书院的马厩近旁就好,但务必要上锁,莫教旁人窃走了去。” 裴丞陵刚好将宋枕玉言辞之间的憨然,一径地纳入眸底。 他眸底浮起一丝促狭,适时扯开臂肘,薄唇牵起了一丝笑弧,将她掌心腹地的钥匙和锁接了过来:“好,下午等我回家。” 宋枕玉抚起鬓边缭乱的发丝,扶梳至耳屏后,极轻地嗯了声。 俄延少顷。 「当啷」一声响,少年骑着轮车,踏着满地的轱辘声,骑出了蘅芜院。 不知是不是出于宋枕玉的错觉,她感觉今日的小世子,竟是比往日都要不同。 裴丞陵的背,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皆要峻直。 应当是骑着这样一辆独一无二的轮车,让他感到很新奇罢。 这厢,天刚茫茫亮,各房的管事正在马厩前给各位少爷备马车。 比及世子爷打着东内角门驶过去时,二房的周管事随意睇去一眼,殊不知,头一眼,他整个人都怔愣住了。 世子爷骑得……那是个什么名堂? 像是马车,但关键是没有马,只靠两个轮子就有走! 莫不是什么苗疆之类的巫术罢?! 周管事没见过大世面,吓得两股战战,冷汗潸潸,几乎要瘫倒在地。 其他房的管事,也好巧不巧地看到这一幕,亦是觳觫一滞,因是画面冲击力太过震撼,他们整个人露出了稀罕又好奇的神态,眼都发直了。 世子爷,他这,这到底骑着是什么名堂? 裴崇正行将钻进马车,察觉到周管事一副跟见了鬼一样的煞白容色。 周管事战战兢兢地指着府门外,语无伦次地道:“裴、裴二少、少爷,你、你快看、世子爷!” 裴崇循着周管事的手势望去,仅一眼,他惊骇地怔住。 裴丞陵骑得这玩意儿是什么? 怎的他根本就没有见过? 莫非是老太夫人赏赐给他的? 不,应该不太可能,老太夫人该赏的,昨儿都赏过了。 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这个玩意儿是宋氏给他的。 裴岱正好也看到了这一幕,露出了歆羡的容色:“长兄骑得是什么?也是一种马车吗?感觉比马车跑得要快诶!” 裴崇容色阴沉至极,他早已对裴丞陵多有不满,裴丞陵方方面面都完胜于他,名副其实的内卷之王,昨儿公试成绩公布,二房简直是颜面扫地,裴崇沦落为了卷心菜,嫉妒嫉恨得发疯了,现在,就连马车,裴丞陵都要来卷他吗? 两个轮子特么的能跑赢三个轮子?! 呵呵! 裴崇露出一股阴鸷的表情,当下吩咐车把式:“追上去!” 为您提供大神 孤荷 的《救赎偏执权相后,我死遁了(穿书)》最快更新 【第二十九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