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以后》 第1章 第 1 章 天地昏暗,淫雨霏霏。 黑红云层如鱼鳞般铺开,沉沉压向龟裂的大地,成片枯死的老树在雨中噼啪燃烧,迸出万千金色的流萤。 狂风骤起,火势愈涨,头顶千叠云海散开,泄出一线雪白天光。 于是长长短短的影子斜映在西边高高的白骨堆上,骨堆下通红的溪流一直绵延到大火燃烧的林中,树下还未燃尽的枯枝哗啦啦地被卷至空中,像是落着一场灰色的大雪。 数十只黑漆漆的乌鸦站在林子尽头的孤坟上,满是死气的眼睛里倒映出一抹鲜红的身影。 谢慈一袭红衣站在碑前,长风凛冽,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雪白的龙骨散落在他的身后,龙珠就在他的脚下。 他低头看向脚下的龙珠,刚一弯腰就咳嗽起来,他不记得自己在这生死境中厮杀了多久,身体中的脏器大都破碎,每次咳嗽的时候都有带着血沫的碎肉被咳出。 谢慈将剩下的丹药囫囵吞下,大概是五脏碎得太厉害,吃完后只觉得胃烧得厉害,再没半点效果。如今连呼吸时都带着嗬嗬的声音,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冬天他在破庙里听到的北风扑打窗棂的声音,那声音着实难听,谢慈嫌弃地蹙起眉头,随手点了身上的几处穴道,恼人的声音消失了,他却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谢慈扶住石碑,缓缓坐下,他捡起地上的龙珠,龙珠表面倒影出他苍白的脸,他望着那张脸,有些出神。 天地开辟之初,混沌化作异兽作乱人间,遭到天神追杀,日夜不停奔袭了十万里,最后力竭而死,死后它的肉身化为生死境,天地间的至善至恶至阴至阳之气都交汇于此,此地成为世间最为险恶之地。 进生死境者向来九死一生,至今都没有人在进到骨窟后还能活着从里面出来。 谢慈来这里倒也不是活得腻味,想要感受一下找死的快乐,他来生死境的原因还要从一个傻子说起。 那傻子原本也是很体面的,根骨奇绝,修炼刻苦,年少有为,振臂一呼就有八方好友响应,只是这两年来不知道是不是修炼出了岔子,脑子越来越不灵光,以至于被个美貌的狐狸精骗身又骗心,跑到人家的祖坟去耍,后来大概是跟里面的祖宗们耍出感情了,便想亲自到下面与那些个祖宗们切磋一番。 据说那狐狸精把他从坟圈子里扒拉出来的时候人就只剩下一口气,狐狸精为他找了许多大夫来,可大夫来了也是束手无策,最后还是鬼医陶梦卿路过,出了个主意,说如果能以生死境里的龙珠为药引,或许能救下冤大头的性命。 狐狸精有点良心,但是不多,她知道生死境不是寻常之地,以她目前的修为进去等于是自杀,于是一扭头来到苍雪宫,请求谢慈出手帮忙。 一般情况下,这种事对谢慈来说不过一桩茶余饭后的笑谈,他若是来了兴致,不仅要嘲讽那傻子脑子不好使,还要让人将此事编成话本,传扬出去赚点灵石,然而不太巧的是,那个傻子是他的师兄。 谢慈笑不出来了。 他名字是有个慈字,可这个字与他这个人委实没有多大关系,“兄友弟恭”“相亲相爱”“情同手足”这类词他听都没听过,在渡弱水的时候,谢慈就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然一直到了生死境中,他仍没有想明白。 明明在苍雪宫的时候,他已经言语刻薄地拒绝了那只狐狸,保证那只狐狸再提起他的名字都要咬牙切齿的。 可最后,他还是来到了这里。 云层再次将日光完全遮蔽,黑暗吞噬了这里的一切,猎猎风止,群响毕绝,天地寂然。 谢慈将龙珠收好,想要起身,可是他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那只撑在石碑上的手,颓然滑落。 他低下头,许久后才有些迟钝地转过身,打量四周,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一截断剑上,那剑是紫金的吞口,宝石目盯,剑镦缀着红色的流苏剑穗,谢慈垂眸盯着那剑看了许久,剑柄上刻了一圈浅金色的花纹,像是他的名字。 他又咳了一声,身体里的内脏仿佛随着这声咳嗽一起碎裂,斑斑点点的鲜红落在地上,谢慈歇了一会儿,俯下身努力伸出手想要将那断剑拿回来,最后也只是虚虚握住那剑柄,他拿不动它了。 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维持着这个姿势,拇指在花纹上轻轻摩挲,此时万籁俱寂,无星无月,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来,当年在天虞山下,师父快要死的时候嘱咐过他,让他好好照顾师兄。 他微微愣神,随后便咧嘴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几分癫狂,直到他笑得咳出血来,声音才渐渐消沉下去。 谢慈其实都不太记得师父的模样了,而且师父在世的时候,他好像也不是很听他的话。 只是师父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他该让他在九泉之下安稳些。 左腿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谢慈无动于衷,那疼痛根植在他的灵魂深处,早就无药可医。 谢慈感觉自己像是一件从高空掉落瓷器,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碎成一片,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讥诮地叫他“瓷罐儿”,如今倒是真应了这个名字。 身下的地面猛地震动起来,散落在地上的龙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操控重新聚集一起,谢慈身后的石碑在巨大爆裂声中炸开,无数碎石迸射出来,谢慈无力躲避,那些碎石便溅落在他的身上。 刺眼的白色光柱从石碑下冲出,穿破厚厚云层,照亮大半天空,霎时间地动山摇,烟尘四起,火光电光似天河倾落,泱泱而下,于是星河倒转,死去的生灵重新拥有生命,转眼间山顶燃起熊熊大火,灰色的云朵像是一株巨大的正在生长的蘑菇,伞盖下冒出零星的火光,它罩住谢慈,又轰然坠落。 谢慈闷哼一声,他胸腔里的骨头好像都散了架,轻轻一敲,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他侧过头,吐了口血,自己可能没办法从这里出去了。 这个结局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磅礴的灵气从四面八方倾轧下来,恍若万丈海浪,以毁天灭地的气势席卷了整个生死境,而他像是漂泊在汪洋上的一只小小蚂蚁,生与死都不能做主。 断剑闪烁着雪亮的光,好多好多的血从他的身体里汩汩流出,将他身下的土地染成鲜艳的红,那些他在骨窟里杀死的游魂蜂拥而来,只一眨眼就将他淹没。 谢慈闭上眼睛,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阿慈、阿慈、阿慈…… 那声音微小而温柔,密密仄仄,偷偷钻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中。 谢慈又想起他的师父来。 他离开他三年了。 这些年里他的周围新人旧人来了又去,去了再来,他身边有高朋满座,笙歌美酒,不曾有过片刻的冷清,只是谢慈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有什么东西好像随着李青衡的死亡,一并被带走了。 那是什么呢? 谢慈想不明白,他曾经想过一次,就再也不愿去想了。 他睁开眼,赤红色的闪电划过天空,巨龙死而复生,盘旋在上空,披着闪电与火焰的光,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悲吟。 天空有雪花飘落,太阳与月亮一同从西方升起,悬在中空,有人搅动记忆之河,时光开始逆转。 谢慈浑浑噩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站起身的,也不知为什么要转过身来,直到他在茫茫火海中看到了李青衡。 他还是旧时的模样,长发束起,神情淡漠,穿着有些破旧的青色长袍,袖子边缘的线头掠过跳动的金色烛光,黑色的靴子上沾了一点草屑,一如多年前,他在那个雪夜里第一次见到他。 瘦削的影子停在门扉后面,酒杯里盛满了琥珀色的月光,血光交错,花影扶疏。 谢慈怔怔看向面前李青衡,他以为自己都忘了的,却原来什么都没能忘掉。 他记得那时他说话时的语气,记得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记得他捂住自己眼睛的温热的手。 李青衡抬起手,神光闪烁,断剑重铸于他的掌心。 昔年琅琊江上,有人曾见一无名游侠一刀破天门,携万钧雷霆,使山河落色,百草枯折,除了谢慈,没人知道那便是李青衡。 只是这一次,他一剑刺破的是谢慈的胸膛。 漫天的星星掉下来,藏进李青衡深邃的眼眸里。 谢慈歪了歪脑袋,像是一只迷茫的小兽,好半晌过去,他垂下眸,看着胸前血肉模糊的窟窿,他隐隐看见了里面那颗跳动的心脏。 扑通。 扑通。 扑通。 声音低低的,顺着血液流淌到他的耳膜,像是冬日里雪层下正在缓慢腐烂的种子。 最后…… 幻象消失。 那声音也停下了。 风雪促促,天地缟素。 谢慈倒在血泊里,眼中映出灰蓝的天空。 极致的平静,残酷的欢愉。 他知道那些都是假的,知道他从不用剑,知道他早已死了,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只是…… 谁能再叫他一声阿慈呢? 他的嘴唇微动,他再发不出声音来。 谢慈弯起嘴角,阖上了双眸,似做着一场永远都不会醒来的美梦。 碧玉蝴蝶捡起梦中的斑斓春光,飞过生死境的崇山峻岭,从幽幽血池到萧索神墓,青莲吐蕊,白骨生花,可最后,此间的种种都被这一场浩大风雪掩埋。 第2章 第 2 章 漫山遍野都盛开着不知名的红色花朵,长风一过,那红色的海浪混着奇异的花香不停地翻涌。 天空湛蓝,春光和煦,白色骨龙和十方幽魂,还有孤坟上食腐肉而生的乌鸦都已消失不见,一切都归于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慈坐在石头上,他感受不到疼痛了,身体轻盈盈的,向上一跳,便能跳出好高好高,像风一样,谁也抓不住他。 他抬头打量自己举起的双手,却什么也看不到了,良久后,他垂下眸子,看着石头下面自己的肉身,那肉身仍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双眸微阖,嘴唇青紫,只有唇角的血与眉间的那一点红痣依旧鲜艳。 谢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描述他的惨状,残破的衣衫早被鲜血染透,深深浅浅的伤口纵横交错,皮肉绽开,白骨森森,鲜血淋漓,身上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块是完好的了。 他目光透露出几分困惑,自己有受过这么多的伤吗? 太难看了点。 怎么能这么难看呢? 他托着虚无的下巴,庆幸没人到这里看到这一幕,要是被人说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高兴得成宿成宿地睡不着了,这实在不利于修仙界地良好发展。 过去的几年里,他在苍雪宫看了那么多人的笑话,现在自己也成了个笑话,可见风水轮流转这话确实是有一定道理的。 明明知道生死境进不得,进来了多半就要死在这里,却还是来找死,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谢慈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可能是被冤大头师兄传染了,师兄是想要下去与那狐狸精的祖宗们切磋一番,而他却是想要…… 他愣住,久久没有其他的动作,风吹过树梢,叶子沙沙地响,好像还有棕色的松鼠从树洞里面探出毛茸茸的脑袋,谢慈眨了下眼睛,随后仰起头,阳光穿过茂密枝叶,无数光点在他身边漫游。 而那柄断剑仍是静静躺在草丛里面,晶莹的露珠从叶片滑落,在淡金的花纹上破碎。 他想要什么呢? 谢慈敛去嘴角笑意,从石头上一跃而下,他伸出胳膊,活动了腿脚,这样死了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这算是死了吧?应该算吧,如果没死,之前岂不是白矫情了一场? 那凡间常说,人死以后,会有黑白无常前来引路,清算完这一身的罪孽,走过三生桥,喝下一碗孟婆汤,忘掉所有前尘往事,便可重新轮回。 他这里倒是干净,别说黑白无常了,就是黑白的小狗也见不到一只,或许生死境这种地方,连黑白无常都不想来。 谢慈顿时有些迷茫,天地这么大,他该做什么?又该往哪里去呢? 可是这不能怪他,他是第一次死,没什么经验,还是需要一个引路人来向他交代一下之后的各项事宜,该下地狱下地狱,该投胎投胎,如果还有机会再死一次,他一定会死得漂漂亮亮的,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他等不到他的引路人,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引路人会不会来。 谢慈绕着自己的尸体转了一圈,又长吁短叹了一阵儿,他至少该在死前给自己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不然何至于死成这副样子,没脸见人了。 他尝试回到自己的身体,但眼前的这具尸体于他而言同这生死境中花石树木,无边春草都无甚区别,不再属于他了,况且里面的内脏几乎被搅烂成肉泥,回去了又能如何。 谢慈意识到这点后就暂时放弃了死而复生的妄想,开始检查自己的状态,检查了大半天,也没有个明确的结果。 太稀奇了,这场面他也是第一次见,所以人死后是都会这样吗? 那么师父死后,是不是也曾这样静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所有人。 那个时候师父在想什么呢?自己又在做什么呢? 谢慈脑中一片空白,有什么快速划过,他却没有办法抓住,他突然踉跄了一步,跪倒在地上,他没有身体了,但这一刻还是感到呼吸困难,喉咙里像是塞满了尖锐的砂砾,划开他的喉管,苦涩的血就这样流淌下来,淹没了这一地的春草。 已经不存在内脏在剧烈地痉挛,他缓缓俯下身,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然后一抬眼就能看到自己死去的宁静面容。 谢慈再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已经死去,巨大的疼痛贯穿他的丹田,他伸出手,落在那具尸体的头顶上,用他从没有过的温柔口吻轻声唤道:“阿慈。” 他说完就嗤嗤笑了起来,瘦弱的灵魂好似得到抚慰,于是那些疼痛在刹那间全部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谢慈缓过神儿来,在尸体边上坐下,他觉得自己病了,就算现在死去,他的病也不会治愈了。 他的手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最后又落在眉心的那点红痣上,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说,只是如今也不知能与谁人说。 风中夹杂清脆的铃音,谢慈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看不到来人,只是听着铃音越来越近,铃音有几分熟悉,他应当有在什么地方听过。 谢慈眉头微微蹙起,转眼间,铃音已至他耳侧,他忽然想起,他曾见过一女子的手腕上挂着一串十分罕见的红玉铃铛,铃铛响起来的时候便是这样的声音。 而那女子正是他那冤大头师兄的好姘头,涂山狐族的族长萧绾。 谢慈盯着铃音响起的地方,瞬间明白这桩事的始末,萧绾多半是用了隐蔽身形的法器,随在他后面进到生死境中,毕竟是涂山的狐族,手上有几件能瞒天过海的神器并不稀奇。 她一路跟来,他竟一点都没有发现,此刻两人相对而坐,谁也看不到谁。 谢慈本也无所谓她来或是不来,只是没一会儿工夫,就看到自己那具尸体胸前的衣服稍微鼓起,一只手探了进去。 谢慈抱胸啧了一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涂山近些年果真是愈发的衰微了,堂堂的族长居然连个死人都不放过。 这委实不好。 萧绾此番自然不是要占谢慈的便宜,不久前她亲眼见到谢慈将那颗雪白的龙珠藏入怀中,到了这最后一步,她势必要将龙珠拿到手。 手下的躯体僵硬而冰冷,谢慈是真的死了,半月以前萧绾去苍雪宫时这人还不可一世地坐在高台上,一脸讥诮地看着她,现在他这张嘴再也说不出任何难听的话。 萧绾停下动作,盯着谢慈的脸看了会儿,只觉得这人死了也是这么讨厌。 春风拂面,春草离离,萧绾的指间停在心脏的上方,她碰到一颗温热圆润的珠子,萧绾心中一喜,拿出来一看,果然是那龙珠,一直紧绷的心神顿时松懈些许,以至于没能控制好法器显露出几分身形来,头顶晴朗的天空霎时间阴云密布,山雨欲来,萧绾不敢耽搁,连忙闭目凝神,再次隐去自己的身影。 生死境里妖魔鬼怪们脑子明显不太行,只一眨眼,又是春光明媚,岁月静好。 谢慈在一旁看着,神色平静,不见恼怒。 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就是如果前人知道来这里乘凉的是自己讨厌的人,会不会从棺材里蹦出来,把树给拔了。 他这没有棺材,幕天席地,也蹦不起来,他落得此般境地,且不说是让人乘个凉,便是头顶长草,也得老实受着,他自己没能算得到这一步,实属活该,谁也怨不得。 萧绾将龙珠妥善收好,起身就这么走了。 谢慈自娱自乐地想,她只拿走龙珠,没把他分个尸出出气,也算大度。 如今萧绾拿到龙珠,如果她那点良心还在,赫连铮这次多半不用死了,本来以为他们师徒三人这下可以在九泉之下重逢,看来师兄是没这个运气。 谢慈仍旧坐在地上,托着下巴,看着自己的尸体发呆,在萧绾离开后不久,一个无脸人来到这里,他动作轻佻地挑起那具尸体的下巴,仔细端详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将自己变化成谢慈的模样,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高高兴兴地离开。 谢慈:“……” 兄台,这就过分了吧, 他这人是刚死的,就算不抓紧时间挽救一下,或者随便找个地方给埋了,也不好这么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地开始搞剽窃吧,他能够理解这位兄台对这张脸的喜爱,但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死者,至少给他留个名吧。 这世道已经沦落至此了吗? 悲哀,他真替修仙界感到悲哀。 可惜他是个死人,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死人的想法。 谢慈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他们都走了,那他接下来是继续待在生死境里,守着这具尸体,看它缓慢腐烂,化为一抔黄土,还是跟出去,看看他们到底要耍什么把戏? 谢慈扯了扯嘴角,这人都死了,有什么好看的。 离开生死境,也许他会遇见这世上其他已经死去的人,那些人里有一个是他的师父。 想到这里,谢慈本来糟糕的心情登时变得愉悦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he 第3章 第 3 章 生死境外,两根洁白的石柱直入云霄,上面一圈一圈刻满繁复的梵文,在日光下缓慢地流转,点点神光萦在四周,谢慈来时还以为这些梵文与生死境里的那些怪物有些关系,然研究了好半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隐约看出这上面写的似乎都是瀛洲那位帝君的故事,屁用没有,气得谢慈差点没忍住在这柱子上写下一句“苍雪宫宫主谢慈到此一游”。只是后来转念一想,若是他不能从生死境出来,那以后来这里的人岂不是都要知道他谢慈死在生死境里,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果然没能从里面活着出来。 谢慈轻轻叹了口气,向远处眺望,海面平静,泛着粼粼的波光,水天一色,交相辉映。 萧绾已经乘着小舟扬帆起航,而拓印了他的脸的那位仁兄却是不知去向。 谢慈深沉地想,自己在这修仙界仇家众多,不是很受人待见,前不久还同琢光派有了些龃龉,那位仁兄盗了他的脸,大恩大德他个死人无以为报,那么就祝那位仁兄好运吧。 谢慈沿着白玉的石阶向下飘去,又行三四里,便停了下来。 弱水之上,鸿毛不浮,飞鸟不过,得需用阳寥木做得筏子才能横渡,如今他没了肉身累赘,倒是不用这样麻烦,乘风而起,遨游天地,无拘无束。 若是觉得没意思了,还可以浮在海面上,闭上眼睛,任由海浪将他推向远方。 暮色渐渐笼罩了苍茫的大地,万丈绚烂霞光播撒在泛着温柔波光的海面上,远处逶迤群山在白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条在云海翻滚的巨龙。 谢慈皱眉,收回目光,这个时候自己想什么龙,忒扫兴了。 渡过弱水,群山起伏,山下人烟稀少,傍晚时分只有一二炊烟袅袅升起,他犹豫一番,想着若是那狐狸精回去没有拿着龙珠去救赫连铮,他那师兄的小命多半还是要玩完。 秉持着他们师门不抛弃不放弃的办学理念,谢慈最后决定还是先去一趟涂山,看看赫连铮如今的情况。 越过眼前的两座高山,便能看到远方的城镇,谢慈的身边也多了些行人经过,渐渐热闹起来,只是他走了大半天后,才迟缓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不是很认得去涂山的路,而如今这个形势,他又没办法抓过人拷问一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是运气好,今年应该可以到达涂山,就是不知道那时候他的憨憨师兄还在不在那里,有没有入土。 但他这个人的运气向来是不太美妙,要是全靠这个玩意儿的话,他可能这辈子都到不了涂山了。 夜凉如水,月色朦胧,这一路走来的景致都很不错,谢慈却无心去看,他年少的时候跟在李青衡的身边,已经走过许多的地方,看遍了这天下的美景,后来李青衡死了,他回到苍雪宫,便很少出去。 他走得很快,但可惜的是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只能调整方向,重新出发,偶尔听到那茶馆里的说书的先生说起修仙界近来发生的种种趣事,又会停下脚步,逗留一会儿。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离开苍雪宫是去了生死境,没人相信他谢慈会为了个不值钱的师兄去自寻死路。 他谢慈的心都是冷的,师父死的时候他都不曾掉过一滴泪,又怎么会为了赫连铮昏了头不要自己的命。 如今这天底下,大概只有那二位知道他已死去。 为对谢慈来说,旁人是否知道此事也不重要,即便是知道他死了,最多也就是给他多烧两张纸钱,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他想要的,似乎在生前都已经得到了。 谢慈在茶馆里听到的最多的就是赫连铮的故事,他们大多人都不知道赫连铮自己找死,如今命悬一线,这些说书先生说的还是很久以前赫连铮做下的好人好事,这些故事往往都是天道轮回,好人好报,大团圆大欢喜的结局,可以说是非常的鼓舞人心。 他这个师兄为人古道热肠,惩强扶弱,经常做好事不留名,然而就算他一天做了一百件好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他。 这不稀奇,就连人世间的银钱,也有人嫌太过俗气,见了就吐,据谢慈所知,此时在茶馆里对着赫连铮骂骂咧咧的青年,当年在昆山有妖兽作乱,好像是赫连铮出手,才救下他的一条小命。 那就有点不是东西了,谢慈觉得有趣,站在旁边多听了两句,听到青年与同伴说,他接下来要去琢光派拜师学艺,谢慈摇头叹气,这等忘恩负义两面三刀的小人,去什么琢光派,简直是浪费人才,该来他们苍雪宫发光发热才对。 他就这么听了半天,这青年对赫连铮的怨气实在不小,旁边还有不少道友跟着附和,他们一致认为,赫连铮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谢慈听到这里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他飘出那茶馆后,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儿,赫连铮那个傻子到底凭什么做他的师兄? 他沉思许久,可能是因为李青衡先收他做的徒弟吧。 谢慈有些感慨,他师父收徒弟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 他乘着风越过数座城池,只是就连路过墓地的时候,他都不曾遇见其他的死人,或许遇见了,他也看不到他们。 白玉一样的月亮悬在夜空上,星辰寥落,万物失声,谢慈突然觉得有些冷,他什么也没有了,仿佛这时间就只剩下他一个孤魂野鬼,他不属于这天地,这天地同样也不属于他了。 那他要到哪里去找他的师父呢?师父真的还在这人间吗?还是已经投胎转世去了。 他若是投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自己能不能找到他,收他做徒弟,让他叫自己一声师父。 谢慈望向夜空中的月亮,抬手拍拍自己不存在的额头,他从前怎么没有想过这么好的法子。 想到这里,他放下手,其实他有很久没有想起李青衡了,而现在他已经死了,不能收活人做徒弟了。 所以为什么没人来找他去投胎,是他堂堂苍雪宫宫主不配吗? 太没天理了,这个世界太让人失望了。 谢慈放弃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本来也没必要那么执着去找到那个人。 谢慈垂下头,望着脚下繁茂的草丛间的斑驳月光,像是落了一场小雪。 今夜的月色似乎格外的迷人,涂山之上,草木葳蕤,百花盛开,数不尽的萤火在山林间嬉闹穿梭,悬崖峭壁间硕大的白色石头,静静地凝望着山下喧闹的人间。 数十座草屋在林中连绵,开满鲜花的藤蔓爬上栅栏,将这里与别处隔离开来,涂山的狐族大多居住在这里。 萧绾从生死境回来后,直接将那龙珠交到鬼医的手上,鬼医摸了摸手里的龙珠,看着床上昏迷多日的赫连铮,又深深地望了萧绾一眼,意味不明道:“你竟真能从生死境活着回来。” 萧绾没有说话,只站在一旁。 鬼医不知道萧绾心里在想什么,这也不重要,他与赫连铮有些交情,但不至于为赫连铮赔上自己的性命,现在萧绾已经取回龙珠,他自然会救下赫连铮。 只是鬼医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多少的天之骄子都折在生死境里,萧绾又是凭什么从那生死境中全身而退的呢? 涂山能在修仙界屹立千年不倒,有些常人不知的手段实属正常,鬼医敛去这些无关思绪,专心救治床上的赫连铮,萧绾在旁边为他护法,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到最后她的灵府几近枯竭,脸色雪白如纸,差点站不起来。 不过好在赫连铮的这条命总算是保下来了。 龙珠修补了他破碎的丹田,只是现在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没法立刻清醒过来,还需要各种灵花灵草来疗养。 涂山不缺这些,而赫连铮这些年交的好友们知道他深受重伤,前段时间还往这里送来许多名贵药材。 鬼医本想留下几张药方翩然而去,结果临走的那一日撞到萧绾在药庐煎药,登时气得站在门口狂喷了半个时辰。 萧绾作为涂山族长身份尊贵,从来没有做过这些,她愿意亲自来煎药已是极为不易,然而鬼医不是整日跟在她后面族长长族长短的小狐狸们,丝毫不给她面子,她在这里烟熏火燎了大半天煎出一碗药,鬼医闻了一下,转头就倒了出去。 鬼医的脾气大,不好惹,说话又难听,但世间没人愿意得罪一位医术高明大夫,即便是被鬼医骂得狗血淋头,也只能在心里面自己劝自己,忍一忍吧,在大夫眼前装孙子不丢人。 可见如今这个世道,掌握一门顶尖的技术是多么的重要。 自从萧绾当上涂山的族长,还从来没有人敢在她的面前这样说话,但是在鬼医面前,有再大的气也得憋住,等鬼医骂完了,她冷着脸叫来族中手脚勤快的小狐狸把剩下的药渣收拾干净,再重新煎一碗。 小狐狸年纪不大,天赋一般,至今还没修炼出人形,蹲在炉子边上,两只小爪子捧着大大的蒲扇,没过一会儿胸前那撮白色的毛毛被烟熏得有些发灰。 鬼医从药庐窗外路过,看到里面的场景,发出一声充满嘲讽的嗤笑。 萧绾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一只三尾的红毛小狐狸突然从外面飞奔而来,以狐狸拜月的姿势站在门口,它来告诉萧绾,赫连铮醒了。 第4章 第 4 章 萧绾已经走到门口,又陡然停下脚步,她对前来报信的三尾狐狸说:“我知道了,你去告诉他,我很快过去。” 三尾狐狸转身跑开,而萧绾则是回到炉子边上,温柔日光穿过雕花的窗棂,金色的尘埃在光束中缓慢浮动,她的影子映在身后的白色帘布上。 萧绾挽起袖子,将手腕落在滚烫的炉子上,白皙的皮肤上瞬间被烫红一片,萧绾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煎药的小狐狸张大嘴巴,疯狂地甩着身后的毛茸茸的尾巴,它是一只单纯的、没见过世面的小狐狸,无法理解族长的心里在想什么。 已近黄昏,暮色苍茫,赫连铮微睁着眼,看那火红的晚霞一点点消退,房间愈加昏暗。 “你终于醒了。”萧绾一身素衣推门而入,走到赫连铮的床边,低头看向床上的赫连铮。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言语,半晌后,萧绾伸出手摸了摸赫连铮的额头。 赫连铮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糊涂,也不太清楚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萧绾,不说话,模样有些傻,像是一只刚刚吃了毒蘑菇的狗熊,可能是情人眼中出美人,萧绾觉得赫连铮这副样子也算可爱。 她甚少见到他这副样子。 等到萧绾将那只手收了回去,赫连铮才小声说:“抱歉,好像给你添麻烦了。” 萧绾摇头,说了句没事,三尾狐狸在后面却愤愤不平道:“我们族长可是为了赫连公子你进了生死境里去,差点——” 不等它把话说完,萧绾就回头冷声打断它的话道:“小五,闭嘴。” 萧绾面色阴沉,目光凛冽,三尾狐狸只觉得后背一凉,不情不愿闭上嘴巴,随后又听到萧绾道:“你出去吧。” 它再不敢多嘴,从房间里乖乖退了出去。 如此这屋中只剩下萧绾与赫连铮二人,赫连铮静静地看向萧绾,眸中似含着千言万语,三尾狐狸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若是再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他不如直接找棵树撞死。 他知道自己这次大难不死萧绾一定出了不小的力,却没想到她竟会为自己进了生死境。 生死境那种地方岂是萧绾的修为可以进去的,便是当世的那几位顶尖大能,进去了也没法全身而退。 “你……”话到嘴边,赫连铮又不知该如何去说,良久,他才低低地问道,“它说的都是真的?” “我没事。”萧绾道。 她既是这样说的,赫连铮便明白那三尾狐狸说的都是真的,赫连铮心中百感交集,他闯荡修仙界这么多年,极少欠下人情,如今萧绾的这份情自己要如何去还。 看他仍是满脸的忧色,萧绾抬手转了一圈,对他道:“ 你看,我真的没事,我进去的时候身上带着隐身的法器,运气也不错,走了一趟其实什么也没遇见。” 晚霞染红了萧绾的长裙,金铃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大概是刚刚醒来的缘故,赫连铮有些恍惚,但还是一眼就看出萧绾手腕有伤,出声问她:“那你胳膊怎么回事?” 萧绾表情一僵,紧接着就笑了起来,答道:“是我刚才煎药不小心烫到了。” 怕赫连铮不相信,她挽起袖子,给赫连铮看自己手臂上的烫伤。 赫连铮见萧绾身上再没有其他的伤,这才放下心来,他道:“以后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 萧绾不以为意,她低下头,拿起勺子在碗中拨了两下,汤药荡起波纹,夕阳的光透过窗棂映在萧绾的双眸里,像是初秋午后荡漾的湖水,她垂眸轻声对赫连铮笑道:“我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不成?” 赫连铮非常感动,知道自己说什么好听的话都没用,对萧绾道:“大恩不言谢,日后你若是遇见麻烦了,只管告诉我,我赫连铮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萧绾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听闻赫连铮这话,她挑眉笑笑,问他:“只是这样?” “啊……”赫连铮觉得这是他目前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了,可是萧绾好像还不满意,他小心问道,“那萧姑娘还有其他需要的吗?” 萧绾笑道:“救命之恩,不应该以身相许吗?” 赫连铮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怔住,绯色顺着他的脖子渐渐蔓上他的脸颊,他嘴唇张张合合老半天,没蹦出一个字。 萧绾只是想试探一下,见赫连铮这般作态,心中了然,看来有些东西还是要徐徐图之,她道:“同你玩笑罢了,你会这样,也是因为我。” 当日赫连铮本就是为了她才闯入涂山的禁地,那时萧绾确实存着几分利用他的心思,但她从没想过要让他死在禁地之中。 赫连铮心下明白自己这份人情是欠大了,也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还上,他暂时将此事压下,问萧绾:“你的手涂过药了吗?” “已经没事了,只是看着有些吓人。”萧绾在床边坐下,暮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整个人看起来比白日里更为柔软,少了些许做族长的锋芒,也没有往日在人前的艳丽风情,她轻声道,“行了,你才刚醒,还需好好休养着,我先喂你把药喝了,等会儿我让大夫过来再给你瞧瞧。” “麻烦你了。”赫连铮道。 萧绾道:“你我之间,何须这样客气。” 赫连铮能醒来对她来说本是大大的喜事,只是这时候萧绾又不免要想起谢慈来。 谢慈去了生死境,死在了里面,萧绾至今都不清楚这位苍雪宫的宫主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那日在苍雪宫中,他是何等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言语间全是对自己的轻视与讥讽,可谁又能想到他会一个人偷偷进了生死境中,自寻死路。 如今这天底下除了自己,应当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此事,该不该同赫连铮说,要怎么同他说,萧绾还需要再琢磨琢磨。即便赫连铮与谢慈关系不睦,她也不能实话告诉赫连铮她算计了他一路。 萧绾同赫连铮说起谢慈是在两日后,早上的天空阴沉沉的,到中午时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赫连铮躺在床上,望向窗外的那丛黄色的月季,忽然听到萧绾道:“我去过苍雪宫,见过谢慈了。” 赫连铮转头看着萧绾问:“什么时候?你见他做什么啊?” 萧绾的目光落在赫连铮的身上,同他对视片刻,诚实道:“是在你出事之后,我原本是想请谢慈想办法救你。” 赫连铮下意识地皱眉:“让他去生死境?” 萧绾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 雨渐渐下得大了,顺着屋檐滴答落下,房间里一片寂静,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赫连铮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腾的一下坐起身来,动作太快以至于扯动了身上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不过转瞬间便恢复如常,他咬牙问道:“他去了?” 萧绾奇怪赫连铮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原本要说的话似乎已不该说了,半晌后,她轻声说:“没有,他什么都没做。” 萧绾以为赫连铮听到这话至少要表现出一丝失望的,然赫连铮却是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叹道:“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 天空阴沉,帘子下的流苏被风吹动,发出细微的声响,萧绾有些烦躁,她问:“怎么了?他总归是你师弟,知道你受伤,总该为你做点什么。” 赫连铮笑道:“师弟他能照顾好自己就够了,而且师父要是知道师弟因为我进了生死境,他得活过来一刀劈死我。” 且不说他师父在临死前有特地嘱咐过他,以后他不在了,要多照顾照顾谢慈,即便没有师父的话,他也断不可能让谢慈为自己出入生死境那种地方。 不是每个人都有萧绾的运气,能从生死境中全身而退。 其实萧绾也不该为他去冒这个险的。 萧绾对赫连铮的师父知之甚少,她认识赫连铮的时候,他口中的那位师父已经仙去,萧绾只知道那人叫李青衡,是个声名不显的散修。 萧绾一直以为那人是运气好,才捡了赫连铮这么个万中无一根骨奇绝的好徒弟,毕竟他若是有些真本事,也不至于在修仙界中没一个人知道他,更遑论他死得还那样潦草。 如今走了这一遭,她倒是有了几分其他的看法。 生死境中,她见识过谢慈拿出的各路法宝,威力巨大,气势逼人,她本以为那些法宝都是他从别人手上抢来的,但后来发现,这些东西好像是出自一人之手,而且是专门合着谢慈的心意做的。 她猛地想起大概是在三四年前的时候,自己曾在一年之内数次见到神器出世异象,派人追查,结果查到赫连铮与他的师父的头上。 萧绾那时下意识认为这些异象都是赫连铮引出来,还替他遮掩,瞒过其他的追查者。如今再看,好像与赫连铮确实没有关系。赫连铮从前与她无意间说起过他师父精通炼器,她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在赫连铮口中,他那师父简直是无所不能的。 原来是她看走了眼,只是谢慈随手就能拿出那么多的宝贝,赫连铮却是什么也没有,萧绾不免要为赫连铮感到不平。如果那时他的手上也有那么一两件,在进到涂山禁地后绝不至于那般被动。 萧绾垂眸,她向来是走一步算三步,事已至此,她绝不可能将谢慈死在生死境告知他人,好在此事只有她一人知晓。 冷风夹杂着雨丝灌进房中,萧绾掩下心中的万千思绪,起身去关了窗户,转身的时候她佯装随口道:“你师父是不是有点偏心了?” “嗯?”赫连铮困惑地问,“怎么这么说?” 萧绾柔声道:“我听说你师父在世时曾炼制了许多法宝,都留给了谢慈。” 赫连铮没去深想萧绾是从哪儿听说的这事,他点头,也不隐瞒,直言道:“我与师弟不同,师弟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又比我晚修炼许多年,师父仙去前不放心他,怕自己不在了,他会受人欺负,所以多有照顾。” 对于此事,赫连铮心知肚明,他无一丝不满或是嫉妒。 只是萧绾听了却觉好笑,谢慈那样的人也会受人欺负?他们师门对谢慈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与此同时,他们二人口中的谢慈在经历了千难万险之后终于来到涂山,他跟着几只小狐狸探听到赫连铮的所在,然后一进门,就听见他那师兄在那对着狐狸精逼逼叨叨:“……而且我这师弟的脑子打小就不行,特别容易被骗,旁人用根糖就能把他给勾走,有时候还能自己把自己给绊倒,幸好他跑得不快,不然一年里不知道要摔多少下。” 说到这里,赫连铮不由得噗嗤一声笑起来。 谢慈:“……” 这一刻谢慈简直都想鼓起掌来,他与赫连铮真不愧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对彼此的看法竟是如此的一致。 第5章 第 5 章 谢慈站在门口,无声地鼓了下掌,昏然的天光在他并不存在的身体上交错,风中带着泥土的腥气,吹落了枝头上的白色花瓣,那些雪白的花在他的脚下连成一片,像是去年冬日里没有融化的残雪。 他低下头瞧了一会儿,忘了是在哪一年的冬天,他跟李青衡一起前往天山,天山之上是终年不化的冰雪,雪白一片,在明媚日光下刺痛他的眼睛。 谢慈歪歪扭扭走在李青衡的后面,趁他蹲下身的时候,将冰凉的雪球塞进他的衣领里,然后扭头就跑。 他跑得倒是不慢,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左腿一直不大好,跑了没两步就一头摔进了雪堆里面,李青衡起身,抖落了身上的雪,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将他从雪堆里面拎出来,谢慈耷拉着脑袋,两手垂下,像个被咬住后颈肉的小猫。 李青衡松开手,刚刚拍过雪的手指在谢慈露出来的脖子上抚过,谢慈打了个哆嗦,刚才丢雪球的时候他只顾着自己开心,现在被李青衡抓到,才想起要怕师父生他的气。 他仰起巴掌大的小脸,哼哼唧唧地说:“师父,我腿疼……” 大概是真的摔疼了,谢慈的脸色有些发白,眉心的那点红痣更加鲜艳,他的眼睛眨巴眨巴,可怜极了。 李青衡轻轻叹气,似有些无奈,抱起他,继续向着山上走去。 谢慈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师父的怀里,冷冽的风忽而停止,鼻间弥漫着淡淡的木香,他听着师父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他好像看到了群山之上连绵不绝的千重宫殿,宫殿里仙人穿着雪青色的衣服,都是师父的模样。 那些回忆愈加的清晰,衬得眼下格外的无趣,谢慈收回目光,踏过那些花。 从李青衡死后,便一直如此了。 如今他死了,还是这样。 谢慈抬起头,看向床榻上的赫连铮。 狐狸精拿到龙珠,在她所剩不多的良心的驱使下,回来救活了赫连铮。 看来这下他们师门的三人注定是没法一起到下面团聚了。 谢慈挑了张凳子坐下,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坐下,他连自己的腿脚在什么地方都感觉不到,姑且就当是这样了。 赫连铮还在说那些从前的故事,他应当还不知道自己死在生死境,或许他连自己去了生死境的事也不知道。 谢慈对此无所谓,甚至有点喜闻乐见的,他实在也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为了赫连铮死在生死境中。 太蠢了,明知那是死路还要往里走,苍雪宫的宫主怎么可以做这样蠢的事情呢。 过了小半个时辰,赫连铮终于说完那些往事,他颇为感慨地又长叹一声,对萧绾道:“说起来,我也有些时日没有见过我师弟了。” 赫连铮放心不下谢慈,尤其这几年来苍雪宫又收了些乱七八糟的人,赫连铮总担心谢慈会跟他们学坏。 偏偏谢慈又很喜欢他们,一副要跟着这些人一起堕落的模样,之前因为这个赫连铮没少与谢慈生气,后来他的某位好友劝他说,何必为了一些外人伤了师兄弟间的和气。 只是那些人骚里骚气的,整日黏在他师弟的身边,看起来实在讨厌。 好友听闻他的苦恼后,同他玩笑道,反正那些人总不会变成内人的。 赫连铮虽然听说过断袖,但还没有亲眼见识过,听到好友这话吓得差点哭出声了,要真是这样,自己必须得到师父坟前就磕几个了。 好在谢慈的身边还有一个江砚,多少能看着他点,不让他乱来。 萧绾不是很喜欢听谢慈的故事,却也没表现出丝毫不耐,外面的天空仍是阴沉沉的,微醺的光散落在她的脸侧,她抬手将额前垂下的发丝拢到而后,对着赫连铮微微一笑,阴暗的屋子里仿佛随着她这一笑而生出许多的光彩来,她确实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然而赫连铮却没有过多关注萧绾,他不知想到什么,声音低沉下去,萧绾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说话了,便开口主动问道:“你与你师弟的关系一直都这么好的吗?” 赫连铮为了查清楚当年他父母的死因,天南海北的四处奔波,一刻也闲不下来,谢慈作为苍雪宫宫主,则是常年待在苍雪宫里,不爱出来,他们两人一年到头不一定能见上一次面,而且他们师兄弟上次见面的时候似乎并不愉快。萧绾当时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到了苍雪宫请求谢慈的帮助,结果在苍雪宫被谢慈好一顿讥讽。 现在想起谢慈那副牙尖嘴利的样子萧绾仍觉得讨厌,在这方面他与鬼医倒是十分相配。 只是看赫连铮的语气神态,他们师兄弟两人间的感情并非萧绾想象中的那样冷淡。 她抓住衣带的手稍微收紧,如果赫连铮知道谢慈终究还是为他进了生死境,知道自己曾眼睁睁地看着谢慈死在里面,还是从他的身上拿走龙珠,他会如何看待自己。 她不能让赫连铮知道这件事。 赫连铮转过头,看了萧绾一眼,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说:“阿慈他——” 见萧绾的脸色有异,赫连铮瞬间就想起了他上次带着萧绾去苍雪宫见过谢慈,那时谢慈没给他这个做师兄的留半点面子,他站在白玉石阶下面,刚开口叫了一声“阿慈”,就被谢慈打断,他不许赫连铮再那样叫他了。 直到今日,赫连铮都不知道那天谢慈到底是抽的哪门子疯,怎么突然不让人叫他阿慈了。 不过自己这个做师兄向来大度,不会同他一般见识。 “没事,反正他不在这里。”赫连铮笑笑,又连叫了几声,“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他像是要把当日在苍雪宫没叫出口的全都补回来。 谢慈:“……” 他这师兄的脑子没什么毛病吧? 龙珠治不了傻子。 他那时在苍雪宫不是故意针对赫连铮的,他只是不想听到任何人叫他“阿慈”了。 在赫连铮去苍雪宫找他的前两日,他喝得酩酊大醉,睡在苍雪宫后面的雪丘上面,不知今夕何夕。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躺在苍雪宫大殿中那张铺着白虎皮的贵妃榻上,身边美人环绕,笙歌燕舞日夜不息,在一片光怪陆离的迷境中,美人手中的琉璃杯倏地滑落,一声脆响,琥珀的酒光碎了一地,群响毕绝,繁灯骤熄,他站起身来,茫茫然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样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星辰坠落的一瞬。 他听见有人叫他阿慈,一声接着一声,声音亲昵温柔,缓缓流淌在空寂的大殿中,却比那一地的琉璃碎片还要让人难过。 他知道是谁在叫他,他有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在梦里仍是见他不到。 他枯坐在大殿里,任由尖锐的碎片划破他的皮肤,看到鲜血汩汩流出,他才会感觉到一丝快意。 他在梦中听了千百声的阿慈。 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晌午,在此之后,他一听见旁人唤他“阿慈”,心脏就一抽一抽地疼,他病了,没人能知道病因,也没人能医得好他了。 他不想再疼,所以干脆不许再有人这样叫他。 江砚为此还同他同他生了半个月的气,那又怎么样呢? 这下好了,他们叫上一千声一万声的阿慈,自己也没办法说话了。 谢慈看着一脸得意的赫连铮,也不太想说话,他的师兄真的太傻了,以后他再被人利用,还有谁能救他呢? 他人都死了,想这些也没用,况且他师兄的运气向来不错,用不着他这个倒霉蛋来操心。 师兄傻得让人心烦,他不想留在这里,他想回苍雪宫去看看了。 萧绾倒是觉得赫连铮这般怪可爱的,若他口中叫出的是自己的名字,必定可以更可爱一些。 窗外有三两枝条随风摇曳,窗沿上溅了好些的雨水,她倒了杯茶送到赫连铮的手边,对他说:“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虽然我与谢宫主只见过两面,但我觉得他与你委实不像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我这个师弟啊……”赫连铮叹气,这几年谢慈的确是胡闹了些,师父不在了,真就没人能管得住他了,他感叹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段时间可能是心情不太好吧,我也哄不好他,如果师父还在就好了。” 如果师父还在…… 原本打算离开的谢慈听到这话也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向床上的赫连铮,如果师父还在,一切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外面的雨已停了,万丈日光穿过厚厚积云,喷薄而出,涂山顶上,一片青翠。 步摇上的宝石映出一点炫目的光,萧绾俯身为赫连铮整理衣领,赫连铮有些别扭地向后躲去,正想开口拒绝,便听到萧绾好奇问他:“你师父,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第6章 第 6 章 “我师父?”赫连铮看了萧绾一眼,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萧绾形容李青衡这个人,师父去世至今已有三年了,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赫连铮不禁去想,如果师父还在,谢慈会是什么样的?他微微垂下眸子,右手无意识地抚摸床边锦帐上的花纹,似陷入某段久远的回忆当中,长风吹皱了记忆的河,漫山遍野都是他幼年时种下的白色花儿,良久后,他对萧绾说,“我跟在师父身边多年,其实也说不好师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有时觉得李青衡为人是再仁慈宽厚不过的,有时又觉得他太冷酷无情,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在他的眼中仿佛都没有分别,自己也不例外,赫连铮对萧绾认真说道:“但我知道,他是很好的师父。” 谢慈默然,李青衡的确是很好的师父,只是自己却不是个很好的徒弟。 这个回答对于萧绾来说,未免有些敷衍了,赫连铮的要求太低,只要供他吃喝,对他来说恐怕都是很好的师父,她不想错过这个了解赫连铮的机会,沉思片刻,问道:“那你能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吗?” “我小时候的事……”赫连铮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摇摇头,对萧绾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说嘛,我想知道。”萧绾拽着赫连铮的袖子,眉眼流转间带着不可言说的媚意,这一幕若是让她的族人们看到,多半是要惊掉下巴的。 撒娇这件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有些人撒起娇来矫揉做作黏黏糊糊,让人看了直犯恶心,但萧绾绝对不属于此类,或许是属于狐狸的天赋,她很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这副美丽皮囊讨男人的喜欢。 只是作为男人之一的谢慈受不了这个,他斜倚在门边,抖抖手臂,掉了一身虚无的鸡皮疙瘩。 赫连铮则根本看不出来萧绾在对自己撒娇,他一直是将萧绾当做自己的至交好友,听闻她这话犹豫了片刻,便点头道:“说说也行。” 他有很多年没有跟人说起自己从前的故事了,他的师父已经仙去,近年来师弟与他渐渐疏远,身边能与他坐下好好说说话的故人越来越少,有时赫连铮会觉得这个世界正在以一种他察觉不到的速度吞噬他的过去。 他掩去脸上那些有些不合时宜的表情,同萧绾说起他的那些旧事。 当下的修仙界分为五州三境,五州之上,除了以琢光派为首的修仙门派,还有许多的修仙世家,其中又以幽州江家和青州赫连家最负盛名。 赫连家上一任的家主赫连庭是赫连铮的父亲,赫连铮出生在草长莺飞春光溶溶的三月里,那时正是赫连家最风光的时候,赫连庭为了庆祝自己长子的出生,在青州摆了一个月流水席,更是在赫连铮满月的时候,请了无数的能人异士前来青州为他庆祝,那一夜青州城内的盛大烟火,在多年后的今日,仍时常被人提起。 幼年时赫连铮的修炼天赋不显,也不聪明,不过他是家主的长子,即便一辈子都是个傻子废物,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两年后,赫连铮的妹妹出生,他们夫妻恩爱,儿女和睦,羡煞旁人。 然天有不测风云,赫连庭与夫人终未能如他们希望的那样,陪伴这双儿女长大成人。 赫连铮遇见李青衡的时候只有七岁,那时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一年有余了,赫连家也更换了新的家主,他与妹妹被迫搬离主宅,住进了一座废弃多年的荒芜别院。 府中的下人们惯会捧高踩低,起初他们还不敢太过放肆,后来见家主完全不管他们了,便跟着怠慢起来。 那一年的初春,赫连铮的妹妹从墙头摔下来,生了场大病,整日躺在床上,浑浑噩噩,连赫连铮都认不出来了。 赫连铮为了找大夫给妹妹看病,不得不去给赫连家旁支的人当跟班赚点灵石,从前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家少爷,所有人都得捧着他敬着他,如今他能依靠的人都已经不在,他成为妹妹唯一的依靠,为了妹妹,赫连铮咬牙忍下所有的屈辱,那些人打他骂他,拿他取乐,他都无所谓,他早已做好打算,等他再长大些,有了赚钱的本事,就带着妹妹离开这个地方。 春天过去了,妹妹的病情都不见好转,反而还有了加重的趋势,她昏迷了几个日夜,醒来后又高热不断,嘴里说着胡话,一会儿叫着爹爹和娘亲,一会儿又哭着喊疼。 赫连铮心疼不已,他找了好多的大夫来,每一个大夫来看过后,都说可以准备后事了。 在夏日里一个清凉的晚上,月明风清,远处的荷花池传来阵阵蛙鸣,他趴在床边,握住妹妹冰冷的小手,眼睁睁看着妹妹的脸色一点一点灰白下去,烛光摇曳,他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无声地跳动,像是垂死挣扎的魂灵,他悲哀地预感到,他可能就要失去这个唯一的亲人多了。 他前几日去向家主求药,他把父母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保命的法器交了出去,结果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还遭了一顿奚落。 妹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她睁开眼,在昏迷多日后,她第一次认出赫连铮来,她的嘴唇微动,轻轻叫了一声哥哥,霎时间,赫连铮泪如雨下,他抱住妹妹,泣不成声。 李青衡便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他的门外,甚至还非常得体地敲了敲门。那时的赫连铮心中满是怨恨,他恨府中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恨以他的痛苦取乐的玩伴,他恨赫连家的每一个人,他要找到杀死父母的凶手,他要报复赫连家的所有人。 年仅七岁的赫连铮已经想到毁灭世界,好在这个伟大梦想并没有坚持太长时间,李青衡在赫连铮故作凶狠的目光下,出手救下了他的妹妹,并收他为徒,带他们离开赫连家。 他之前的愿望就这样轻易地实现,赫连铮一度以为自己是做梦。 李青衡在收他为徒后并没有立即传授他功法,也没有测过他的根骨,他先将妹妹送去琢光派,然后带他去了封州南边的一座小镇,小镇靠着河岸有一座二层的小楼,楼里是数以万计的藏书,这里的时间流速比外界慢上许多,楼中一年,外界不过一月。李青衡什么也不做,只是让他在这里静下心读书,若遇见读不明白的,都可以向他请教。 他从不曾主动去化解赫连铮心中的恨意,赫连铮背着他偷偷摸摸准备自己的报仇计划,李青衡看在眼里,但从不会出言阻止。 最终赫连铮也没有实施他的复仇大计,他在这座小楼里度过了数个春秋,磨炼了心智,性情逐渐平和,看待万事万物的眼光成熟了许多,后来如果不是赫连家五次三番地前来挑衅,他应当不会对他们出手。 赫连铮说起这一段往事的时候已经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仿佛是在说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只有说起妹妹的时候,脸上才会显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他最后还是没能留下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因先天不足,早早夭逝。 萧绾握住他的手,如此看来,李青衡对赫连铮来说,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 日光充盈,整个屋子都明亮起来,枝叶随风摇晃,映在泛黄的窗纸上面,她遗憾道:“如果我早些认识你便好了。” 谢慈闻言抬眸看了萧绾一眼,萧绾说的好听,那个时候的赫连铮是个小废物,就算是摔在她的脚下,她都不会多看一眼。 赫连铮想了想,非常认真地道:“但是早点认识的话,我就该叫你姨了。” 萧绾:“……” 赫连铮说的的确很有道理,她比他年长了快有百岁,若是在十几年前遇见了,按照辈分来排,赫连铮说不定得叫她一声奶奶,但是萧绾真的不想听到这么真实的言论。 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年龄差在修仙界都不算个事,只是萧绾莫名不想与赫连铮谈论这个,她转移话题,问道:“后来呢?他就只让你看书吗?” 赫连铮摇头,虽然说他如今修炼的功法并不是李青衡传授的,但李青衡对他的影响远不限于此,不便为外人道。 “我很好奇,你师父当初为何会找到你,收你为徒?”萧绾托着下巴,珍珠流苏折射出来的光影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她看起来更为美艳动人。 “可能师父心肠好吧。”赫连铮道。 比赫连铮身世凄惨的孩子千千万万,李青衡若真是如赫连铮说的那样心肠好,他绝不可能只收了赫连铮和谢慈这两个徒弟,其中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那谢慈又是怎么成为你师弟的?”萧绾追问。 赫连铮往后挪动,像是要避开刺眼的日光,他对萧绾说:“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门口的谢慈蹲下身,盯着墙角下雨后生出的细小花朵。 远处的天空仍是阴沉沉的,群山连绵如同一条沉睡的墨色巨龙,谢慈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些花。 他记忆的尽头是四岁那年冬天的禹州岳城外散发着腐臭的死人堆,他从里面爬出,扒了死人的衣服披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开始了流浪。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也找不到亲人和朋友,白日里他学着其他乞丐蹲在街头讨要吃的,夜幕降临后他就和乞丐们一起挤在城外破烂的庙里,寒风如刀,仿佛可以吹进人的骨头里,他抱膝坐在墙角,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两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看着庙里的那些老乞丐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他总以为自己也要死了,而且他们都说他这么小,瘦的跟个小猫儿似的,一定熬不过这个冬天,然而到了最后,他活了下来。 春天来了,冰雪融化,万物复苏,他仍是穿着破旧的衣裳,在城内游荡。 十里长街,烟柳成行,青石板下漫出点点苍苔,同春花一起装点这座古老的城池。 他走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面,来往的行人似被一层模糊的光影笼罩,各色的纸伞高低错落,他有些迷糊地张望,随后一头扎进这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他光着脚丫,跑来跑去,踩进水洼,被人撞倒,都不在意。 春雷乍响,河上的画舫里传来袅袅歌声,他踉踉跄跄地爬起身,侧着耳朵,在雨中聆听一朵花盛开的声音。 第7章 第 7 章 那个时候谢慈还没有名字,他跟着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一起做个小叫花子,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见了他都会亲切地叫他“要饭的”,他们高兴的时候叫他“小要饭的”,生气的时候则会踹上他一脚,骂他“臭要饭的”。 小叫花子不会生气,他总是好奇地眨巴眼睛,观察着这个对他来说完全新鲜的世界,他长得瘦瘦小小,整日灰头土脸,那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湿漉漉看着过往的每一个人,那些好心的夫人老爷看到他,都忍不住多给他两三个铜板,让他去买个刚出炉的热腾腾的包子吃。 然而他碗里的铜钱总会被抢走,他很少能吃上一顿饱饭。 他从不敢与那些流氓起争执,只能将心里的委屈全都压下,可怜巴巴地捡起碗里剩下的几个铜板,然后想办法再多讨些铜板。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那些身上有残疾的乞丐总是可以得到更多的施舍,于是他便学着他们的样子,成为一个跛脚的小乞丐,果然他讨到的铜板更多了,可最后他能留下的,依旧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 春去秋来,日复一日,他坐在桥头,看着头顶的树叶绿了黄了,在他脚下落了一片;看着长街尽头的那座高楼塌了又起,各色宾客往来不绝;看着春天里与情郎恩恩爱爱的女子,在深秋的傍晚扑通一声跳进河中,漫天的霞光揉进了水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这条长街上每时每刻都有故事上演,或许因为那个时候他的年纪尚小,经历的世事不多,那些故事的开始与结局他大都无法理解,他只想要为自己多讨得一点银钱,想要吃一根裹了厚厚糖浆的冰糖葫芦,有时人家正在办丧事,他也会上前给自己讨要点吃的,结果免不了被打一顿。 看他被打了,其他围观的乞丐们纷纷笑话说真是个小傻子,可是这怪不得他,他还那么小,他懂得什么呢? 小叫花子从地上爬起来,摸摸自己被打疼的脑袋,吸了吸鼻子,步履蹒跚地回到桥头坐下,他眉眼耷拉着,嘴角浮出一团青紫,来往行人见他这样可怜,纷纷慷慨解囊。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铜板和碎银,恍惚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这一年的冬天,小叫花子在山脚下早早为自己找到一座山神庙,庙宇破烂不堪,里面的神像没了半边的身子,五官破碎,面目狰狞,看起来像是故事里的修罗夜叉。小叫花子不在乎这些,觉得在这里避风雪是很好的,他还从山上找来一小堆的枯枝,等着最冷的时候取暖用。 不过他精心准备的这一切到最后都没能用上,冬天刚刚到来的时候,城内就有一姓赵的富户要为自家的少爷选个小厮,然选来选去都不满意。 这桩事本来同他这个小叫花子无甚关系,只是年关将近,街上行人熙攘,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老老实实坐在桥下,还常常被过往的路人踩上两脚,他被踩疼了也不敢叫声,只憋憋屈屈地缩在树根下面。 冬日的午后,温暖日光穿过薄薄云层,屋檐下的狸猫慵懒地舔起爪子,还饿着肚子的小叫花子靠在粗壮的树根上,半阖着眼,昏昏欲睡,突然间,一声爆竹惊动了街头的牲畜们,它们发了疯般朝着桥头奔来,主人在后面追赶叫骂,人被撞倒了,摊子被掀翻了,那些瓶子罐子丁零当啷砸落一地,金色的光点倾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欢快跳跃,热闹的长街转眼间只剩下一片狼藉。 混乱之中小叫花子端起碗,慌忙从树下爬起,结果不小心碰坏了赵家小少爷心爱的青花牡丹蟋蟀罐,小少爷当即就怒了,扯着他乱糟糟的头发,把他从桥头拉到街上,一定要他赔个新的给他,否则就把他的腿打折,他一个小乞丐哪里赔得起呢? 小叫花子五官皱在一起,一脸纠结,如果他的腿真的被打折,以后应当可以讨到更多的铜板,可是被打断的时候一定很疼,他不想疼。 最后还是赵家的老夫人心善,瞧他模样长得不错,做主让他卖身给小少爷做小厮。 小少爷不喜欢他,知道他没有名字,给他取了个名叫“瓷罐儿”,于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这就是他的名字。 对那位少爷来说,他的价值实在比不上他那只被打碎的蟋蟀罐,还被老夫人逼着收他做小厮,故而小少爷越看他越不顺眼,对他非打即骂,赵家的老爷夫人知道这些事也没在意,他们觉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况且孩子还小,以后长大了,明白事理就好了。 瓷罐儿在赵家过得一点也不开心,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各路神仙发愿,希望今天小少爷可以大病一场,不要找他,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发愿太恶毒了,在那个漫长的冬天里,赵家的小少爷连一个喷嚏都没有打。 除夕之夜,小少爷带着他的玩伴们在后面的花园里玩闹,小瓷罐儿被赵夫人支使过来给小少爷送斗篷。 路过湖边的时候,瓷罐儿猛地听见小少爷在叫他,他抬头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下一瞬,小少爷将手里点燃的爆竹丢到他的脚下,爆竹轰的一声炸响,瓷罐儿像是只受惊的小兽,高高跳向另一边,然后他摔进旁边结冰的湖水里。 冰面开裂,他扑通掉进下面冰冷彻骨的湖水里。 那些孩子们站在岸边,看着在水中挣扎的谢慈,笑得前俯后仰。 他挣扎好一会儿才在水中站稳了身体,仰着头呆呆地站在水里,不懂岸上的这些人为何发笑,他的耳朵好疼,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天地一片寂寥。 那小少爷笑够了,看他实在可怜,就扔了块糕点到他面前的冰面上,转身带着玩伴们蹦蹦跳跳地离开。 小瓷罐儿狼狈地从水里爬出来,他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弯腰捡起冰面上的糕点,放进嘴巴里,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糕点,甜甜的,糯糯的,好像可以将他身上的疼痛全部抚平。 夜空盛开了一簇又一簇的烟火,紧接着就有无数的星星坠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瓷罐儿的嘴巴里含着最后一小块糕点,他仰头望向夜空,希望这一刻可以再长久一点。 从那之后,瓷罐儿便明白过来,自己受点小伤就可以讨得这位少爷的欢心,这位少爷高兴了,多半会给自己一点好吃的或是好玩的。 小少爷仍是不喜欢他,但看在这个瓷罐儿能逗自己高兴的份上,到底没像从前那样打骂他了。 瓷罐儿在赵府度过了两个除夕,他的个子长了一些,眉眼也跟着长开了一些。 赵老夫人很喜欢他,常常把他叫到眼前陪自己念佛,她看着这个孩子眉心的那点红痣,常说他是菩萨身边的童子。 小少爷对此很不满,几次想要把他眉心的那点红痣给剜了去。 瓷罐儿装疯卖呆,好不容易才让小少爷打消了这个念头,等到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他摸着自己额头上的那点红痣,感慨救苦救难的菩萨怎么可能有这么倒霉的童子。 瓷罐儿七岁的夏天,赵老爷得罪了城内的一位官员,担心日后会遭到报复,决定举家迁到彭城去。 七月中旬,瓷罐儿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这座自己生活了将近三年的岳城,结果半路上遭到黑衣人追杀,随行的护卫下人死了大半。当天晚上又下起大雨,马车在林中疾驰,小少爷因受不了颠簸而哭闹不止。 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黑暗中仿佛有一只巨兽正缓缓向他们靠近,树叶沙沙是它急促而沉重的呼吸。 马车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帘外的景色在眼中飞快地掠过,杀手紧追不舍,高高举起的手中弯刀,银白的刀刃在雷光下闪着雪亮的光,领头之人将手中弯刀猛地甩出,下一瞬那驾车的车夫的人头就像是西瓜一样滚落下来,在他的身躯倒下的前一刻,他的双手仍死死握住缰绳,后被赵老爷一剑砍断,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瓷罐儿的脸上。 小瓷罐儿平静地看着马蹄踏过那具尸体,冷漠地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 为了能让马车跑得再快些,赵老爷让人把车上的行李全都丢弃,这样还不够,他在马车内环视一圈,随后一脚将坐在车门边上的瓷罐儿踹下马车。 小瓷罐儿猝不及防从疾驰的马车上坠落,一头扎进了泥泞里,他的左腿正好磕在路边的石头上,登时泛起一股钻心的疼。 他疼得直打哆嗦,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有些迟钝地抱起那条受伤的腿,挽起裤腿,看见小腿上血淋淋的伤口,鲜血涌出来,又被雨水冲刷下去,汇成淡淡的粉色溪流,顺着山路流淌下去。 他的左腿便是在这个时候废掉的,之后的很多年都没有办法恢复。 第8章 第 8 章 那天晚上,赵家一家十三口人在逃亡的路上全部被杀害,尸体横在林中,无人收敛,直到夏天结束的时候,有砍柴的樵夫无意间走进林子深处,发现了他们被野兽啃食过的尸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出了那林子,跑到城中报官,岳城太守派人前来调查,确定了尸骨的身份后草草结案。 那都是与瓷罐儿无关的事情了,那个晚上,他拖着受伤的左腿爬到树下,天大地大,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再回到岳城,做个小乞丐,现在他的腿坏掉了,好心的老爷和夫人一定会施舍他更多的铜板吧。 杀手们骑着高头大马从那条窄窄的小路疾驰而过,数十马蹄踏进浅浅的水洼里,泥水四溅,脚下的大地跟着震颤。 雨越下越大,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打在瓷罐儿巴掌大的小脸上,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又脏又乱,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融进漫长的夜色里。 闪电似银龙划过天空,他靠在身后粗壮的树干上,银龙钻入云层,轰隆的雷声淹没了急促地喘息,他垂下眸,黑暗中浮出各色的光点,他的腿好疼,头也好疼,疼痛顺着血液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不久后他彻底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瓷罐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有些破旧的茅草屋里,漫天橙红的霞光透过纸糊的窗,映在斑驳的墙面上,有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热过的米汤。 瓷罐儿有些痴傻地同她对视了许久,到最后是老妇人先笑了起来,把手里的米汤喂着他吃下。 瓷罐儿张开嘴,老妇人喂一口,他吃一口,乖巧的不得了。 过了几天瓷罐儿才知道,那天早上这家的老爷子本来是要去林子里抓小鸡的,鸡没找到,倒是看到一个孩子躺在树根底下,身上又是泥又是血的,老爷子吓了一跳,赶紧走上前去,见他还有呼吸,就将他背回家中。 老夫妇早已上了年纪,只有一个儿子,几年前成了亲,带着媳妇搬到城里去,如今一年到头都不回来一趟,老夫妻俩相依为命,有时也会觉得寂寞。他们在知道这个小瓷罐儿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后,看他实在可怜,便把他当成了他们的小儿子。 这对老夫妇家中贫困,只守着这间破旧的茅草屋与后院的一小块田地生活,不过待瓷罐儿却是很好。他们花了这一年的大半积蓄,特地去城里为他请了大夫,然大夫来了也只是给他简单做了包扎,摇着头说他能保住命已经万幸了,这条腿肯定要瘸了。 老妇人因此难过了很久,小瓷罐儿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条腿瘸就瘸了,以后活不下去,他就再去做乞丐,这条瘸腿也不失为一项资本。 这对老夫妇心疼他,让他待在床上好好养伤,什么活都不用他做,瓷罐儿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老妇人常常拉着他的手感叹,自己的儿子要是有他一半听话就好了。 两个月后,瓷罐儿可以下地走动,老夫妇的儿子也从城里回来,他知道自己的爹娘背着自己收养了个小孩,大闹了一场,以后老两口要是死了,房子和田是谁的,这算是怎么回事? 老两口心知这事是他们做得不妥,面对儿子的指责,低着头不吭声,只是当男人提出把瓷罐儿赶出去的时候,两位老人坚决则是不同意。 男人没能把瓷罐儿撵出去,就想着法地折腾他,每天支使他做这个做那个,不让他有半点空闲,而且不管瓷罐儿做得好或不好,他总要挑些毛病出来,连饭都不让他吃饱。 老两口总是劝小瓷罐儿忍一忍,说过几天男人回城里就好了,结果男人在城里惹了事,不敢回去,干脆在这里长住下去。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老两口也不好硬逼着他回去,看到他欺负瓷罐儿,只能劝他不要太过分,然而越是这样,男人就越讨厌瓷罐儿。 在赵府的时候,瓷罐儿能够哄得那位讨厌他的小少爷看到他就乐,现在对这个胡搅蛮缠又穷又抠的男人却没有办法。 老两口的那点这点怜悯与疼爱对瓷罐儿来说太不值钱了,他不喜欢这里了,他想要离开这里了。 或许是冥冥中菩萨真的听到了他的发愿,初冬的时候,有一队行脚商人途经此地,他们的管事一眼相中了在田间干活的小瓷罐儿,此时的瓷罐儿较之两年前长开了许多,虽然身量不高,穿着破旧的衣裳,但依旧难掩其优越的资质,尤其是他眉心的那点红痣,当他捧着馒头站在田埂上面,就像是画里的童子。 那管事在村子里落脚,偷偷观察了瓷罐儿一段时间,这虽然是个小瘸子,但这张脸长得实在好看,那些个达官贵人一定会非常喜欢他的。 管事正在盘算着怎么将他从这里拐走,男人居然自己找上门去,声称要将这个孩子卖给他们。 两人只谈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达成共识,男人要的钱对那管事的来说算不得多,还能让他省去一番功夫和诸多麻烦,实在是一桩不错的生意。 男人借此机会既能将这瓷罐儿赶出家门,又能拿钱回城里把自己身上背得官司摆平,对他而言也是一桩一举两得的好买卖。 而被当做货物交易的瓷罐儿本人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好,他不喜欢这里很久了。 只可怜的老妇人等到找不见她的小瓷罐儿,才知道儿子已经把他卖给刚从村子里离开的那支商队,她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穿过小径追赶过来,岑寂的村落呼出袅袅炊烟,林中惊起一片灰色的飞鸟。 银白月光洒在她身后的小路上,婆娑的树影在她的肩膀上摇晃,她站在车前,被她的儿子死死拉住,她哭喊着他的名字,叫着“小瓷罐儿”,一声接着一声。 她喊得嗓子嘶哑,两只眼睛哭得通红。 管事担心那孩子会因此哭闹起来,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他面色如常地从小厮的手中接过今天的晚餐,然后像只小动物一样,认真地吃掉手里的包子。只是在爬上车后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淡淡的,他没有感到分别的痛苦,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伤心。 男人看到这一幕顿时为自己的母亲感到不值,也忘了是自己拿瓷罐儿换了一大笔银子,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小白眼狼。 瓷罐儿安然地坐在车上,低头望向跳脚的男人,眨眨眼睛,他知道小白眼狼的意思,原来自己这样就叫做白眼狼么? 白眼狼就白眼狼吧,能怎么办呢?他好想吃糖,好想穿漂亮的衣服。 随行的大汉上前拨开挡路的两人,那些马车轻快地奔向月亮的方向,车轮轧过枯死的枝叶,窸窣的声音蔓延在整个商队之中,在这个夜晚,瓷罐儿随着商队去往充满未知的未来。 管事的走南行北这么多年,见过许多被拐来或是被买来的孩子,就没一个能像瓷罐儿这样听话的,管事甚至一度怀疑他的脑袋是不是有点问题。 他们这支商队行走在外说是倒卖丝绸,但暗地里干的却是买卖人口的勾当,他们会挑选出漂亮的小男孩小女孩,将他们□□好了送往那些大人物的府上。 这次出来大半个月都没遇见个好货色,幸好最后捡到这么个宝贝,定能让他们大赚上一笔。 瓷罐儿实在老实,管事开始考虑起对他的安排来,□□有□□的好处,但有时候自然的反应更能讨那些大人物的喜欢,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教这小子一些规矩的,让他知道该怎么伺候人。 另外,他的这个名字不太风雅,该给他换个好听的名字,只是管事与手下商量了一通,也没想出个合适的名字,最后决定暂时先这样叫着,等他以后有了主子,自然会给他取个新名字。 小瓷罐儿不知道日后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他很喜欢跟着商队四处行商的日子,只要听话,就能每天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这比在赵家过得舒服多了。 他是所有孩子里面最乖巧的那个,其他的孩子因为想要逃跑而被抓回来毒打的时候,他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吃着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米糕,很是不解,这里这么好,为什么要跑呢? 翌年冬天,瓷罐儿八岁,该学的规矩他也都学会了,只是还从来没用用过,管事也终于打算带他出去见一见人了。三日后有人于城中设宴,提前派了人前来送信,让他们到时带几个美人过去。 这一年来瓷罐儿被养得极好,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调,甚至连那些细微的表情和语气都被纠正过,如今又被精心装扮了一番,更是惹人怜爱到了极点。临出发前东家还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小脸,满意地频频点头,如果这孩子能讨得那位的喜欢,日后他们的生意当会顺利许多。 管事带着瓷罐儿和其他的小美人们一同前往玄真府,恰逢玄真府主人出关,众人纷纷上前祝贺,说笑间,他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就转身走了。 瓷罐儿两只手揣在毛茸茸的套子里,他不是太喜欢这个人看向自己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而且还是卖不出价钱的那种,晦气。 管事心里正盘算着,一转头就看见他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忙提醒他说:“你要是真能跟了这位,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真的吗?”小瓷罐儿仰起头,认真询问,日光洒在他织金的斗篷上,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是长夜里闪烁的星光。 管事点头,此间的主人乃是禹州之内有名的大能,不久前又有所突破,这孩子若有真能伴他左右,日后说不定也能踏上修仙一途。 小瓷罐儿得到肯定,瞬间又觉得那种令人讨厌的眼神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他想,这一定是菩萨听到了自己的发愿。 然若真是菩萨保佑他才有这一桩遭遇,菩萨不知要损多少功德去。 作者有话要说:  帮基友落孤推一下她的新文《伪装情人》,基友达成了我做梦也想达成的成就,她全文存稿了,感兴趣的小可爱收藏一下吧~ 订婚当天,沈衍亲眼撞见自己谈了十年的未婚夫抱着别人浓情蜜意。 未婚夫:宝贝乖,我最喜欢的人是你,跟沈衍订婚就是为了沈氏,你知道他公司市值多少吗,等我搞到手,就和他分开跟你在一起…… 沈衍伤心欲绝,当晚分手后,破罐子破摔在某软件上约了个人打算放纵一把。 到地儿一看,对方居然是自己未婚夫的侄子萧煜,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他一直拿着当弟弟看的人…… 沈衍觉得一张老脸拉不下,决定走人,却被萧煜一把推倒。 萧煜:哥哥不想报仇吗,我叔叔死要面子,要是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了,表情一定很精彩。 一番话正点起了沈衍的报复之心,荒唐一夜,向来禁欲保守的他为了报复渣男,甚至和萧煜扮起了情侣。 原以为萧煜只是想利用自己的势力从叔叔那儿夺取萧家大权,两人只是各取所需,没想到功成那日,正打算远走高飞的沈衍却突然被萧煜摁在了墙角。 萧煜痴迷地摸着沈衍的脸:哥哥想去哪儿,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喜欢你好久了…… 沈衍这才恍然,原来一切都是萧煜设计好的。 表面人畜无害实则心黑手黑美人攻X表面成熟其实特好骗大可爱受 第9章 第 9 章 玄真府的主人名唤秦正茂,号铭阳君,不久前刚刚突破分神境,如今的禹州之内,鲜少有人是他的对手。 冬月十一,众多道友携厚礼来玄真府向秦正茂贺喜,可惜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连玄真府的大门都没进去,直接被管家拦在门外,只有少数与秦正茂交好的道友才进了院门。 沿着白色卵石铺成的小路一直往前走,约半盏茶的工夫,便能看到花木掩映中有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楼上挂了两串红色灯笼,四周茂林修竹,泉水淙淙,足有七八尺高的太湖石后架起五彩飞虹,流光飘零。 几位道友均已落座,相互打趣,谈笑风生,推杯换盏间,谢慈与许多大大小小的美人一起被带到人群的中央,霎时间,歌舞丝竹之声骤然停歇,无数的目光交集在他的身上。 他今日穿着一身雪白华服,身披大红的斗篷,灿日摇金,扑簌簌地落了他一脸,又似有霜雪化作白雾轻轻将他笼住,眼角眉梢都是不染世事的天真。 今日底下送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只是如今站在这个孩子的身边,竟是都被衬得有些寡淡了。 他这个年纪便有这样的姿容,日后不知要出落成何等的绝色。 而瓷罐儿本人知道自己容貌出众,也很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他站在众人中间毫不怯场,微抬下巴,像个矜贵骄傲的小少爷。 他这副样子实在不像个正经的娈童,然他越是这样,越让人心痒难忍。 秦正茂面色沉着,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在桌下搓了一下,随后抬手,吩咐身侧的管家:“带到后院去吧。” 他话一说完,席间的好友跟着起哄,叫嚷着等秦正茂玩腻了,就把这个小美人借来玩玩,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这个想法的好友不在少数,甚至还有好友大胆发言,今晚可以同秦正茂一起陪小美人耍一耍。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充满恶意的哄笑,若不是顾忌秦正茂这个主人家坐在这里,怕是有人要当场扒光那小美人的衣服。 秦正茂没点头,却也没有拒绝他们。 瓷罐儿仿佛对此毫无察觉,他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坦然接受所有的目光。 管事听见这些人的说笑,心中替他暗暗叫苦,这些人都是混不吝的,向来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就算这小孩能安稳过了今晚,日后怕是也少不得要吃点苦头,他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最后叮嘱瓷罐儿说:“好生伺候仙师,要是惹恼了仙师,到时谁也救不了你。” 瓷罐儿眨了眨眼睛,点点头,看起来无辜又懵懂。 管事看他这副表情,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他到了床上不会也跟个傻子似的吧。 转念一想,自己操心这么多做什么,铭阳君收下了这个孩子,就绝不会亏待他们,瓷罐儿这细胳膊细腿的,难不成还能伤到铭阳君?既然伤不到铭阳君,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管事拍拍瓷罐儿的肩膀:“讨好了仙师,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瓷罐儿听了这话眼睛一亮,表情难掩雀跃,跟着管事的这一年对他来说已经很快活了,还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吗? 玄真府的管家过来带他去往后院沐浴更衣,他脱了衣服坐在水里,水面上铺满红白花瓣,散发出某种淡淡的清香,很快就将瓷罐儿也染成了这个味道。 他不是很喜欢这些腻人的味道,但听说铭阳君在这方面很有追求,为了自己以后的好日子,瓷罐儿决定在水里多泡上一会儿。 之后的衣服是瓷罐儿自己挑选的,大红色的拖地长袍上尽是用金银丝线绣出下祥云仙鹤,看起来十分富贵。瓷罐儿很喜欢红色,红色会让他想起从前吃过的红果,傍晚时被晚霞渲染的天空,还有冬日里温暖的火焰…… 玄真府的管家将瓷罐儿引到水池西边的暖房,便关门退下。 昏然的房间里只剩下瓷罐儿一人,纸糊的窗户映出一片惨淡光影,放眼看去,到处都是精美的玉器、绚丽的绸缎、与名贵香料留下的绮丽气味,这里果真和那管事的说的一样,繁华似梦,锦绣成堆。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桌上的琉璃灯闪了一下,明亮的光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瓷罐儿有被吓到,他一下子坐直,像是只受惊地小兔子紧张地张望左右,但并没有人来。 他收回目光,张嘴打了个哈欠,随后闭上眼睛魂游天外去了。门外的树影摇动,月华如水,漫上白玉似的石阶,无声转动的琉璃灯里仿佛藏着个拇指大的小人,随火焰舞动。 吱嘎一声,房门被推动,秦正茂带着些微醉意站在门口,他扶着门,漫不经心地审视着床上的小美人。 小小的少年安静地坐在那里,脑袋低垂,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身后,还有几缕搭在肩膀上,这身大红色的衣服衬得他的皮肤格外的白,像是冬夜里的一捧雪,却又映出三分的明媚春光。 烛光摇曳,宽大的衣摆迤逦铺开,似春末的荼蘼,一直开到天尽头去。 秦正茂猛然觉得自己在席间可能喝得真有点多,又或许是他闭关的时间太长,太久没有见到这么合心意的美人了,一时间竟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 他扶着门框的手无意识地收紧,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不过这也没什么,等他玩过几次,也就腻了。 瓷罐儿脑子里正想着白日里在院子里看到的颜色鲜艳的鸟儿,也不知那鸟儿叫什么名字,吃起来味道怎么样,应该红烧还是清蒸,他想的口水都要流下来,刚要抬手擦擦嘴角,突然意识到房间里好像多了一个人。 眼下人真的来了,瓷罐儿也不显得慌张,他依旧是跪在床上,微微扬起下巴,露出雪白脖颈与肩头,大红的衣服衬得他如白玉一般。 如果管事的在场,一定要感叹瓷罐儿简直是做男宠的万中无一的好苗子,就算是他们精心□□了多年的花魁,第一次接客也难免会心生退意,瓷罐儿却好似完全没有羞耻心,正将自己平日里的所学原原本本应用到实际中来。 秦正茂看得心里泛起痒来,这些年来他也睡过不少的美人了,没有一个能像眼前这个少年让他这样心动,他身上带着一股充满矛盾的风情,让人特别想要探究清楚,秦正茂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关上身后的门,向屋里走去。 瓷罐儿垂下头,抬手将胸前的衣服又拉开了些,秦正茂顿时觉得口中更加干渴,迫切地需要什么来纾解胸中的燥气,他一个跨步走上前来,捏住瓷罐儿的下巴。 这果真是那难得的小美人,秦正茂俯下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要将他压倒时,吱嘎一声,身后的房门被人推开,冰冷的风雪灌入屋内,吹散满屋的旖旎,秦正茂回头,只见一青袍男子提刀站在门口,长风掠过他的衣袍,他神色冰冷,来者不善。 他并不认识这人,也探不出此人的修为,秦正茂还想再问问此人的来路,男人举刀便砍。 秦正茂忙祭出法器,与之交手,只过了两招不到,他就知道自己不是来人的对手,此人究竟是谁?他为何而来? 然他几次出言相激,对方都不言语,眼见对方手中弯刀直取自己命门,秦正茂无路躲避,抬手抓起床上的瓷罐儿丢了出去。 瓷罐儿一脸茫然,没人跟他说伺候人还有这么大风险,弯刀映着摇曳的灯火,像是一轮雪亮的新月,瓷罐儿看清了男人的脸,那是很好看的一张脸,鬓若刀裁,眸若寒星,像一把刚淬过火的兵刃,刀光浮在他的半边脸上,显得格外他冷冽吓人,瓷罐儿下意识闭上眼睛,只希望这一刀下来不要太疼。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那人收住刀,还接住了他,待他站稳后,那人甚至还空出一只手覆在他的眼睛上面。瓷罐儿垂下眸,睫羽撩过温热的掌心。 不久后他听到利器没入血肉的声音,秦正茂发出惨叫,紧接着是扑通一声,再没了声息。 瓷罐儿还想看看人是不是死透了,却不得机会,直接被拎出房间。 庭院的落了薄薄的一层初雪,覆在他眼睛上的那只手终于移开,瓷罐儿低下头看向地面自己的影子,秦正茂多半是死了,他想要的荣华富贵化为云烟,如果他不用死的话,那能不能再给自己找个下家。 北风夹着雪粒呼啸而来,瓷罐儿打了个哆嗦,仰头看向天空,皎洁月光掠过男人青色的长袍,似画笔般轻轻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影,瓷罐儿吸了吸鼻子,往男人身后躲了躲。 男人察觉到他的动作,低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他的身上。 瓷罐儿不知道男人对自己是个什么想法,难道也想被他伺候吗?但这大冷天的在外面不太好脱衣服吧,他鼻头冻得通红,想想要在这里把衣服都脱去,他连忙将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小小的雪粒落在他的弯弯睫毛上,黑色的眼睛映着灯火像是昂贵的宝石。 “师父——”墙外传来少年清脆的叫声。 瓷罐儿抬起头,远远地看到一蓝衣的少年提着剑向这边跑来,在男人面前停下身,他瞧了眼瓷罐儿身上的衣服,气还没有喘匀,便好奇问道:“师父,您这是要收新徒弟了吗?” 男人没看瓷罐儿,只对少年淡淡道:“不是。” 第10章 第 10 章 少年张嘴还想再问什么,院子外面响起一串杂乱的脚步声,男人低头看了瓷罐儿一眼,瓷罐儿仰头对上他的目光,眨眨眼睛,样子十分的乖巧无辜,他心里琢磨着眼前的男人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他现在装个哑巴来得及吗? 男人抬起手,瓷罐儿下意识闭紧双眼,下一刻,他的后领被男人抓住,男人一下子把他从地面上拎了起来,乘风而起,提剑的少年紧随其后,师徒二人轻松跃过那高墙,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当中。 不久后,玄真府响起一片尖叫,府中的下人们发现他们的主人惨死在卧房之中,而那个本应该在这里伺候红衣的少年已然不知去向。 如水月光似一张薄纱覆在漠漠烟林上,凛冽的风拂过瓷罐儿的脸颊,他紧紧攥住男人的衣服,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还没有长出羽毛的幼鸟,只能祈祷男人千万不要松开手。 男人拎着他从涝月湖上掠过,湖面荡起浅浅涟漪,绞碎了月亮。 他终于在涝月湖对面的茅屋前将瓷罐儿放了下来,蓝衣少年抖去身上的落叶,蹲在河边洗手,又拿出自己的佩剑,仔细擦去上面的血迹,扭头问男人:“师父,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啊?” 男人没有回答少年,他低头看向不停打喷嚏的瓷罐儿,问他:“你家在什么地方?我先送你回去吧。” 瓷罐儿慢吞吞地抬起头,他的鼻头被冻得通红,眼睛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映着皎洁月光,看起来可怜又可爱。他吸了吸鼻子,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能回去的地方只有管事的那里,那里不算是家,只是一个落脚的去处。 就是不知道管事的还愿不愿意收他,说好的跟了那铭阳君从此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结果谁也没能想到,这位才突破了分神境的大能,居然会先一步下去见阎王爷了。 就算瓷罐儿跟那管事的没学过什么正经的东西,却也知道这可不能跟。 他的好日子还没有开始,就到了头,不知道还有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瓷罐儿想了想,还是把那处落脚的地方告诉了男人。 蓝衣的少年擦好了剑,走过来提醒男人说:“师父,别忘了明早我们还要去天州府。” 男人嗯了一声,淡淡道:“不急,先将他送回去。” 男人说到做到,连夜带着瓷罐儿去往他曾经的住所,他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也没威胁瓷罐儿日后不许向旁人透露是他杀的秦正茂。 倒是那少年在他耳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你与秦正茂是什么关系啊?为什么会在那里啊?你身上的衣服好奇怪啊?这是禹州时兴的样式吗?冬天这么穿不冷吗?” 瓷罐儿身上还披着男人的衣服,有些不太适应少年的热情,向另一侧躲去,结果没注意撞到男人的身上。 瓷罐儿吓了一跳,身体都僵了,他还记得在秦正茂的那间卧房里初见到男人的那一幕,他没有见到男人杀人,却可以想象得到那柄弯刀刺进秦正茂身体里鲜血喷射出来的场景。 他不怕死人,只是不想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男人低下头,看了眼瓷罐儿,小孩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正缩着脖子,一瘸一拐地往后退,像是只小鹌鹑,看起来更可怜了。 男人出声,叫的却不是瓷罐儿,他道:“赫连?” 蓝衣少年还想再追问两句,却听到男人叫他,忙应道:“诶,师父。” 男人道:“你的话太多了。” 少年哦了一声,老实闭上嘴不再说话,一双眼睛仍是忍不住好奇地落在瓷罐儿的身上。 瓷罐儿觉得自己的左腿又开始疼了,想到可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不敢出声抱怨,只能在心里叹气,顺便反省一下是不是自己最近过得太舒服,忘记给菩萨烧香,才会被带到这里来。 秦正茂那个倒霉催的,肯定从来不拜菩萨,所以现在说没就没了。 瓷罐儿正琢磨着路上若是遇见了庙宇,他一定要想办法进去给佛祖给菩萨或者无论是哪方的神明磕个响头,保佑他能快点重新富贵起来。 他低头想着那些有的没的东西,腿脚本就不利索,还不看路,差点摔进沟里,男人长臂一伸,将他从地上捞了起来,不等瓷罐儿反应过来就已经腾空而起,男人抱着他飞到半空。 那蓝衣少年也跟着祭出自己的佩剑,在后面御剑飞行。 瓷罐儿是第一次到这么高的地方去,他不觉得害怕,甚至还有点激动。那些剑仙们搅动风云的故事从前他只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听说过,他以为那是距离自己很遥远的事,即使今日被送到了玄真府上,依旧没感觉到那些修士与凡人有什么不同,他们挤眉弄眼的样子都是一样的丑陋。 不曾想今天晚上他就遇见了这一桩事。 瓷罐儿的脑袋抵在男人的肩膀上,眨着眼睛好奇地向下张望着,下方是一条大河,河面上漂浮了几盏河灯,像是天上的星星,正顺着河水流向周围的城池,那些灯火在云雾中闪现,只一眨眼,就全熄灭了。 男人很快带着瓷罐儿到了他所说的那个地方,然他们来迟了一些,眼下这里已经是人去楼空。 做这种生意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灵通,管事与东家得知秦正茂的死讯,立刻派出人去打听,随后他们就得到消息,秦正茂死前身边只有他们送去的那个瓷罐儿,而此时瓷罐儿不知所踪,怎么看这事与他都脱不了关系。他们担心这件事最后会牵扯到自己的头上,便趁着秦家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赶紧收拾行李逃出禹州,打算等着风头过去再回来。 现今这里的人都已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院子,长风穿过前后门庭,陈旧的木门吱嘎吱嘎响着,几片枯叶在庭间打着旋儿。 少年把楼上楼下的屋子搜过了,还是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回来问男人:“师父,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男人抬头看了眼夜空,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便对站在石阶下面的瓷罐儿开口说:“你先同我们一起去天州府吧,待事情办完了,我再帮你找人。” 瓷罐儿连天州府在哪儿都不知道,可他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到哪里去,这个冬天太冷了,他不想再去睡那些四处漏风的破庙。 他抿着唇点了头,同这师徒二人一同前往天州府,他不知道这对师徒的来历,也不知他们去天州府要做什么,一时间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担忧。 天州府位于禹州与幽州的交界处,若干年以前,有修士在这里开了家名叫“汇缘堂”的当铺,收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等到年尾的时候就举办场宴会,在宴上把这些东西拍卖出去。后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把整整一条街都盘了下来,修士们手上有奇怪的玩意儿都会来找他,若是想要买那些在其他地方买不到的珍奇也会来这里,天州府因为这家当铺繁华了许多。 来到天州府后,瓷罐儿终于知道了男人的名字,李青衡,一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名字,是个游侠,而他的徒弟则是复姓赫连,单名一个铮字。 他们师徒二人此来天州府是为了送一株千丝红莲,去年春天的时候李青衡为赫连铮锻体在天州府赊了不少的灵草灵药,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给还上,这一株生长在无相宫下的千丝红莲是为了偿还当时欠下的人情。 还了人情,李青衡又为赫连铮选几样锻造法器的材料,这些与瓷罐儿都没有关系,他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那些黑疙瘩在他看来都是一个样的,他跟在后面小声问了一句,结果被从身边路过的中年大哥瞪了一眼,那大哥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世间居然还有这样不识货的蠢货! 之后瓷罐儿就不怎么说话了,只默默跟在李青衡的身后,天州府事了,他们三人商量一番,便向封州出发,一方面是要送赫连铮到那边的秘境试炼,另一方面也是打算沿途为瓷罐儿寻找那些人的下落。 天下之大,要想找一群故意在隐藏自己行踪的人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这对师徒看起来不算富有,但在衣食住行方面却没有亏待了瓷罐儿,即使偶尔要宿在荒野,他也没有吃到一点苦头。 深冬寒夜,北风凛冽,树枝斑驳的影子映在瓷罐儿的小脸上,他单手托腮,看向不远处的河边,赫连铮每天的早晚都要练剑,这时候李青衡这个做师父的会站在一旁指点,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火堆前。 不久后,李青衡走过来,他弯腰捡起火堆里红薯,吹去上面的灰烬,递到瓷罐儿面前,嘱咐他说:“有些烫,慢点吃。” 瓷罐儿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红薯,他的四周被李青衡布了结界,外面狂风呼啸,却也吹不到他的身上,况且他身上还披着一张被子。那边的赫连铮练完了剑扑通一声跳进水中,李青衡没有反应,倒是把瓷罐儿吓了一跳,他抬头看着站在水里的赫连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仿佛能够感受到从赫连铮身上传来的那种刺骨的寒意,他忙将自己身上的小被子裹得更紧了。 等赫连铮练完功从水里出来,见到他这副鹌鹑的样子,不禁出声打趣道:“到底咱俩谁是刚从水里出来的啊?” 瓷罐儿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快给我暖和暖和,可冷死我了。”赫连铮说完一抬手,把瓷罐儿身上的被子掀开,披到自己的身上。 瓷罐儿猝不及防被抢去被子,他懒得起身,只抬起头愣愣地看向抱着被子,然后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 李青衡听到了,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淡淡叫了一声赫连。 “知道了,师父。”赫连铮啧了一声,只得把手里的被子还给瓷罐儿。 也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他们三人在去往封州的路上,竟真的找到了瓷罐儿口中的管事。 当时那管事正在与牙婆讨价还价,并没有注意到瓷罐儿就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 赫连铮直接傻眼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让这个小孩念念不忘想了这么久的居然是这么个地方。 是他太久没有关注这个世道的变化了吗?还是这帮牙婆牙子突然转了性儿?看着被拖回去的啼哭不停的孩童们,也实在看不出他们的善心在哪里? 难不成他们的善心是仅瓷罐儿可见的? 赫连铮被刺激得不轻,一连问了瓷罐儿好几遍是不是认错人了,可瓷罐儿很肯定地说他要找的人就是他们。 “你真的要留在这种地方?”赫连铮望着管事离去的方向,嘴角抽了好几下,他的个头比瓷罐儿高出许多,但年纪比他大不得几岁,他很清楚眼前是个什么地方,被卖进这里的人都想方设法地要逃出去,这居然还有自己把自己送上门的,怎么想的呀?人与人的差别有这么大的吗? 瓷罐儿点点头,这里怎么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有多好。 赫连铮看着他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冒,眼前这个小孩的脑袋真的不是很好用,进了这种地方纵然能得一时快活,以后呢?且不说待他长大了,被磋磨得没有了今日的美貌和灵气,那时定然要被当做垃圾一样丢弃,便是当下他要受的屈辱也不是寻常人能受的。 赫连铮在旁边劝个不停,瓷罐儿就是不应,导致他现在真想把这个小孩的脑子敲开看一看,里面装的不会是一坨被冻住的浆糊吧,这怎么就是说不通呢? 最后是在是没办法了,赫连铮转头问李青衡:“师父,我们真要把他留在这里啊?” 这若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赫连铮不至于这么坚持不懈地操心这闲事,劝他两遍他还不听,那他愿意伺候谁就伺候谁去,愿意怎么伺候都可以,可他到底是与瓷罐儿同行了这一路,无法做一个陌生人置身事外,一想到他要学那些个东西卖弄风情,赫连铮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麻麻的。 自始至终,李青衡的脸上都没有显露出惊讶或者恼怒的神情,甚至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直到赫连铮叫了他。 北风扫过身后的长街,带起几片枯黄的叶子,树枝的影子横斜在他们的脚下,李青衡垂眸看着眼前已经准备好奔向幸福生活的瓷罐儿,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他用他向来平淡的语气对他道:“秦正茂已死,那天晚上只有你与他同在一处,他死后你又不见了行踪,秦家定然要寻找你的下落,你现在若是回去,恐怕是要被送回秦家。” 李青衡话只说到这里,最后瓷罐儿要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都不会干预。 不过这番话对瓷罐儿来说确实比赫连铮说的那一套好用,他将自己已经迈出去的那只脚小心缩了回去,他不是傻子,李青衡的话说的够明白了,现在回去意味着什么,他的脑子不用转也想得到,不过,如果他一回去就把李青衡供出来,结果会不会好点…… 瓷罐儿那双乌黑的眼珠转个不停,旁边赫连铮见他还在犹豫,赶紧出声附和道:“对了,我听说有些大人物死了是还要身边的下人做陪葬,用条白布直接勒死,扔到墓穴里去,还有更疯狂的你想都想不到,他们会把你像绑粽子一样绑起来,让你跪在墓室的入口,在你的身上浇满灯油,然后拿火把你给点了,那火腾的一下就起来,烧得你滋啦滋啦……” 瓷罐儿起初还竖着耳朵听得非常认真,等到后来赫连铮越说越离谱,他的眉头不禁蹙了起来,想着眼前这人怎么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赫连铮说了半天,唇焦口燥,正想找杯茶水润一润喉,就见对面的瓷罐儿正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赫连铮心想这小孩不会还想留在这里吧?这么犟的吗? 他吸了一口气,问他:“干嘛这么看着我?你以为我是在骗人吗?” 瓷罐儿:“……” 他摇了摇头,对赫连铮说:“其实……你说的这段我在酒馆里听说书的先生说过了。” 赫连铮一愣,没想到瓷罐儿说的会是这个,他以拳抵唇咳了一声掩饰尴尬:“是吗?” 瓷罐儿认真地点头。 “那个……”赫连铮选择转移话题,“你还要回去吗?” 瓷罐儿抿唇摇头,就算他回去向秦家供出这对师徒,那些人也不一定会放过他,说不定还要拿他出气,毕竟那秦正茂都死于李青衡之手,其他的人又怎么会是李青衡的对手? 到时候再让李青衡知道是自己出卖了他,自己这条小命可能就真的玩完了。 只是不回去他还能去哪儿呢?他不是很想同这对师徒一起,跟在他们身边总让他担心可能过几天又得去睡桥洞。 最后是李青衡再次开口,他大概是一眼就能看透他,知道他好吃懒做,贪图安逸,吃不得一点苦头,所以告诉他,他会为他找一户富裕的人家收养他。 瓷罐儿对他的话根本没抱有希望,他见到的富户哪个不是儿女成群,这些人家干嘛要收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但是李青衡真的做到了,在这一年的年尾,他将瓷罐儿送到一户姓谢的人家,去年赫连铮路过此地的时候救过一行人,其中就有谢老爷。 谢老爷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府中有一妻三妾,只是三十多年过去,始终没生出个孩子来,本来想着从旁支过继个过来,但挑来挑去不满意,最后都送了回去。 如今猝然之下得了这么个像仙童的孩子,谢老爷自是开心得不得了,虽然美中不足的是这孩子的左腿残疾,但他们是做买卖的,这点残疾影响不大,他再三向李青衡保证自己定会好好善待这个孩子。 临别的时候,谢老爷请李青衡给瓷罐儿取个名字,李青衡推辞不下,考虑许久,终于定下了他的名字。 他觉得“瓷”字不好,取了同音的“慈”字。 瓷罐儿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谢慈。 谢慈一直担心自己跟着这对师徒,早晚有一天要重操旧业,沦落到街头乞讨,这下终于要和李青衡分开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并没有察觉到心底的那点失落。 谢家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谢老爷是做布匹生意发家的,如今谢家的铺子遍布附近的几座镇子,谢慈来到谢家后,谢老爷很快就安排了几位先生过来教他读书识字,他不指望谢慈考状元,但是该读的书一本都不能少,要算的账不能出一点错。 谢慈在风月场里学会的那些可以让他在管事的手下混得如鱼得水,可以讨好那些让人心生畏惧的大能,却没办法让这位谢老爷满意,他脑子不笨,只是不爱读书,总想要偷懒耍滑,加上从前在管事的手下学了很多不好的习惯,没有办法立刻改过来。谢老爷是真心要在百年之后把谢家的产业都交到谢慈的手上,所以对谢慈的要求格外严格。他会嫌他行为举止不够正派,嫌他不够学习刻苦,渐渐的也收起了谢慈初来谢家时那副和蔼慈善的笑脸,换了一副更外的严苛的面孔,甚至为谢慈请出谢家的家法。 这段时间谢慈没少吃苦头,罚跪、抄书、打手板,轮番着来,他只有装出自己的腿伤加重才能减轻一点惩罚,谢老爷也怕他腿伤会加重,找了好几个大夫在府中为他煎药,喝的谢慈感觉自己喘气都有一股药味。 谢夫人与其他三位小夫人心疼他,只是她们也不敢违逆谢老爷,只能在私下里给他送药膏和吃食,结果没过几日就被谢老爷瞧见了,不仅把谢慈罚得更重,三位小夫人也被连累。 谢老爷坐在红木镶玉的太师椅上,对谢慈叹道:“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像什么样子?出门是要惹得人家笑话的!” 谢慈把头埋下,心想笑话就笑话呗,又不会跳起来打他,然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可不能在谢老爷面前说出来,不然免不得又是一顿家法。 谢老爷看出谢慈又在走神儿,他怒拍桌子,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掉下,落进谢慈的眼睛里,他不敢用手揉,只能努力地睁大眼睛,从一片模糊的光影中,看着谢老爷像是一只愤怒的棕熊,在那里咆哮道:“你现在是我们谢家的公子,出门代表的是我们谢家的颜面,你得强硬起来!庄重起来!你这软绵绵的怎么行!” 谢老爷是真将谢慈当成自己的孩子,只不过他不打不成才的想法可能真的不太适合谢慈。而在无意间得知谢慈从前被人当做娈童来□□后,谢老爷有些埋怨李青衡怎么不把这些跟他说清楚,同时也决定要好好去一去谢慈身上的风尘气。 谢慈又被罚去祠堂跪着了,谢夫人给他送去保暖的衣物,回来见谢老爷眉头紧缩坐在窗边,犹豫一番,还是开口劝说道:“这孩子也实在是可怜,您别逼得太紧了,我看他脑袋挺聪明的,慢慢改总能改过来的。” 谢老爷愤怒道:“还慢慢来?他都多大了?” 谢夫人不敢再说话。 谢老爷叹了口气,他握住谢夫人的手,无奈道:“我也是为了他好,他从前在那种地方生活过,所以更要懂得约束自己,克己复礼,才不至于日后带着谢家一起堕落,他现在这样,谢家若是交到他的手上,让我怎么放心?” 谢老爷的担心不无道理,谢夫人也点头应道:“老爷说的是。” 谢慈无法理解谢老爷的苦心,更受不了他的严厉,他实在不喜欢这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控制的感觉,他只想吃点好吃的,玩点好玩的,再美美地睡一觉,快快乐乐地做一个谢老爷口中的小废物,但谢老爷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现在谢慈的两只手都被打肿了,在算错两笔账,预感到自己明天又要受一顿家法的时候,谢慈终于决定离家出走。 这日子他过不下去了,还不如去桥洞下面要饭呢。 谢慈趁着夜色偷偷逃离了谢府,他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跑着跳着,没过一会儿就腿疼得受不了,他钻进巷子里,背靠斑驳的墙垣坐下。黎明已至,红日在大海的尽头海天相接处缓缓升起,海面上泛起粼粼波光,不远处的街道上渐渐多了些许行人,然一眨眼乌云就遮蔽晴日,伴随轰隆的雷声,天空飘下细细的雨丝。 谢慈往屋檐下面躲了躲,但没过多久,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湿透了。他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小小的虫蚁从裂缝中钻出来,向草丛前进,谢慈伸手拨弄,看着那只迷迷糊糊在原地打转儿的蚂蚁,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岳城乞讨的日子,他坐在树下数过蚂蚁,也曾在雨中望着青石板的长街上熙攘而过的人群出神,各种花色的纸伞高低错过,有谁会在意路边一支没有开过的花。 谢慈漫不经心地收回手,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的街道上,随后他就看到李青衡带着赫连铮从街头走来,李青衡还是穿着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青色的袍子,濛濛雨幕中,他撑着一把泛黄的纸伞,周身仿佛萦绕了一层氤氲的山间晨雾。 距离谢慈上次见到他们已经过去将近四个月了,赫连铮长高一大截,他远远地看到谢慈坐在屋檐底下,几个跨步冲过来,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谢老爷没有派人跟你一起出来吗?” 谢慈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太想搭理他。 “正好我现在闲着没事,我送你回去吧。”赫连铮说罢,又回头看了眼李青衡的脸色。 李青衡一如既往是那副平静表情,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反对。 赫连铮总是这样好心,但谢慈不需要,他拒绝道:“我不回去。” 赫连铮追问他:“怎么了这是?你跟谢老爷闹矛盾了?” 谢慈抿唇没有说话,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沿着雪白的脖颈,赫连铮往前走了一步,把手中的伞撑在他的头顶。 “就算闹了矛盾你也不能跑到外面淋雨啊!”赫连铮皱着眉头,满脸的不赞同,他又问,“你腿不疼吗?” 腿当然疼了,本来今天就是个阴天,他前不久在祠堂跪了一宿,黎明时又跑了那么远。 谢慈把头偏向另一侧,拒绝与赫连铮交流。 赫连铮说了一大堆还是没能打动谢慈这头犟驴,最后不得不求助李青衡:“师父?要不您来说说?” 李青衡低头,看向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像是一只阴郁蘑菇的谢慈,他沉声道:“回去吧,我去同谢老爷说。” 或许是因为曾差点亲眼见到李青衡杀人的场景,谢慈面对李青衡的时候要听话得多,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就在不久前,赫连铮把那伙买卖人口的牙子全给杀了。 谢慈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扶着墙缓缓站起来,眼见着李青衡转身就要向那谢府走去,他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怯怯地伸出手,抓住李青衡的袖子。 要是被谢老爷知道他离家出走,肯定又要赏他一顿家法,好疼的,他不想回去。 第11章 第 11 章 远山如黛,白雨跳珠,李青衡低头看向谢慈拽住他的那只小手,他的眼睛在昏暗伞下显得格外幽深。 谢慈的两只小手现在还是肿着的,掌心通红,看来这段时间没少挨板子。 赫连铮看看谢慈,又看看李青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眼下这个情形自己该说什么。 他之前看谢老爷和他的几位夫人都挺不错的,是讲道理的人,谢慈怎么就不愿意回去呢?过去这段时间他在谢家都遭遇了什么? 赫连铮自然也看到了谢慈的手,但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挨点板子嘛,这实在不值一提,从前他在家的时候也常挨他爹的揍。 可惜现在他想让他爹再打他一板子也不能了,他早已没了父母。 李青衡迎上谢慈湿润润的目光,这株小蘑菇看起来比刚才更加萎靡了,他对谢慈说:“我跟谢老爷说,我带你走。” 谢慈根本没想到李青衡会这样说,原本无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可能又担心李青衡是在诓骗自己,谢慈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真的。”李青衡说,“走吧。” 谢慈抿唇,像是在思考李青衡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少顷,他松开李青衡的袖子,跟在他身后向谢府走去。赫连铮走在他身边,为他撑伞,结果他自己大半个身子淋在雨里。 谢老爷早上起来知道谢慈偷跑出去,立刻就派出下人出去寻他,现在见是李青衡带他回来的,倒有些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李青衡同谢老爷聊了一上午,谢老爷望子成龙心切,谢慈又是个不能吃苦的娇气性子,两个人怕是做不好父子的,这么下去倒是很可能成了冤家。 是他没有考虑周全,现在是该由他来解决这桩事。李青衡并未说明是谢慈不愿意留在谢家,只说他的亲生父母找到他这里,想要谢慈回去。 亲生父母来找,谢老爷委实不好不放人了,这几个月来他确实因为谢慈生了不少气,现下谢慈要走了,谢老爷心中一下生出好些的不舍来,不断地感慨是他们的缘分不够,做不了一辈子父子。 几位夫人更是抹着眼泪偷偷给谢慈塞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拉着他的袖子嘱咐他回去后要好好读书,听爹娘的话,有时间的话,可以回镇上看看他们。 谢慈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一丝感伤的情绪,好像他与谢家的这些人并不熟络。 离开谢府,李青衡带着他们一路向西,有时候,谢慈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去年冬天,他好似从来没有与李青衡分开过。 他们在河边烤鱼,在酒肆茶坊里听说书先生讲着故事,在广阔浩瀚的星空下看赫连铮挽剑花。 谢慈当了几个月的富家少爷,现在居然会觉得四处流浪睡桥洞也挺不错的,但跟着李青衡面临的不仅仅是睡桥洞的问题,他跟赫连铮两人也不知道都是从哪儿结了那么多的仇家,隔三差五就有人过来找事,他们这一路走得实在不算太平。 “师父,我们现在要带阿慈一起去天琅阁吗?”赫连铮为解决跟过来的这一行惹人讨厌的苍蝇,后半夜几乎没合过眼,他一边小心擦去剑上的血迹,一边打着哈欠问道。 他要去天琅阁的后山秘境里取回他父亲留在那里的剑谱,谢慈这个小孩没有修为,进了那里肯定不好受。 赫连铮想了想,对李青衡提议道:“要不我一个人进去,您带着他在外面?” 虽说那秘境里面危险重重,不过赫连铮对自己很有信心,认为自己应付得来。 李青衡没有接受赫连铮的提议,他转头对谢慈说:“我送你去无涯山吧。” 晨曦的光洒向这片广袤的土地,黄的粉的花瓣落了一地,谢慈捧着蘸满白糖的热乎米糕,抬头茫然地看向李青衡,他听都没听过无涯山这个名字,他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这个我知道!”赫连铮收了剑,主动为谢慈说起无涯山的来历,修真界中有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各种修仙门派,这些门派虽然也会收些没有修行天赋的凡人,但大多只用他们来做杂役。无涯山则是由一群民间的普通侠士创立的,他们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传授他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这些弟子们长大后可以留在师门,也可以下山成家立业,从各个方面来说,无涯山都应该能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去处。 “你愿意去吗?”李青衡问他。 赫连铮说的挺好,他好像也没有理由说不,谢慈放下手里的米糕,慢吞吞地说:“也行吧。” 他在心里打好小算盘,那里如果不行,大不了自己再偷偷逃走。 赫连铮见谢慈兴致不高,以为他是在担心以后在无涯山的生活,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等我从落蝉谷出来,若是得空,就过去看你,要是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到时我帮你出气。” 谢慈哦了一声,眼下又是一年的暮春,遍地落花,流水春尽,群山在曦光里连绵。 两天后,谢慈来到无涯山,李青衡安置好他就要离开。 他离开的时候,谢慈站在高大的石门边上,默默看着他们的背影。 “还有什么事吗?”李青衡回头问他。 谢慈沉默地看了他许久,最后摇了摇头。 谢慈就这样被留在无涯山上,本来他的性格就被教得会讨人喜欢,加上还有一张好看的脸蛋,格外讨得师父和师姐们的欢心,然而也正因此,无涯山上的师兄们很看不上他。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他们觉得这就是个小白脸,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就凭几个笑话就能逗得师姐们笑得花枝乱颤,今天给他送点心,明天又给他绣荷包,还要带他一起下山玩,凭什么啊? 师兄们一个个的眼睛红得跟个兔子似的,他们没办法打动师姐,就只能找谢慈出口恶气。他们对他整日阴阳怪气,三天两头戏弄他,将他的衣服藏起来害得他早课迟到,在他的饭菜里加各种乱七八糟的调料,或者是往他的被褥上泼冷水…… 谢慈扭头就把这些事告诉了他的师父,当日李青衡特意为他选了一位脾气很好的师父,但脾气太好也不完全是一桩好事,他不会待谢慈过于严苛,同样也不会严厉教训其他的弟子,他在晚课结束的时候说了几句师兄们间应当互相帮助,和睦相处,罚他们扎了两个时辰马步,然后就把这件事这么轻拿轻放给过去了。 虽然师兄们受得惩罚不重,可谢慈的这一行为还是激怒了他们,师兄们认为他们只是同谢慈开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可他居然敢向师父告状,现在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欺负。 谢慈也想过反抗,只是他们人多,他小小的一个很难占到便宜,直到他被折腾得腿伤复发,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谢慈开窍了,没想到这种老套在招数在无涯山也是好用的,之后他一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装腿疼,然后就可以不用上课,安安心心躺在小屋子里,不仅那些师兄们要被师父教训一顿,不敢再来欺负他,还有许多师姐天天给他送好吃的,小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服了。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谢慈无意间听到师兄们说他要是再敢装病,就把他的另一条腿也给打断。他不知道这些人说的是真是假,也不想亲身上阵实验一下,他在无涯山上待够了,这里根本不像赫连铮说的那样好,他想下山去,干回自己的老本行。 结果下山后没走出多远,谢慈就从过往的行人口中得知如今秦家还在派人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他不得不感叹,真是太有毅力了这些人,有这时间兔子都能生三四窝了。 他不敢到处乱走了,毕竟在无涯山最多再被欺负几年,可要是被抓回秦家,他这条小命多半是保不住的,他对生死没有畏惧,只是想到这世间还有很多他没吃过没玩过的好东西,心中不舍。 当天下午,谢慈就灰溜溜地回到无涯山上,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这人能屈能伸,也不是没向那些师兄服软,只是他道歉的时候总有师姐路过,师姐们会毫不犹豫地护着他,同时对着各位师兄怒目而视。 即便谢慈在那里一再道歉说都是自己的错,师姐依旧没有给对面的师兄一点好脸色。 如是种种,师兄们更觉得他是个小人,没有骨气就算了,还整天跟他们玩阴的,真叫人看不起。 谢慈没办法了,他只能安慰自己优秀的人总是容易遭到嫉恨,幸而有师姐们愿意护着他,无涯山上的日子勉强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甜头。 师姐们待他越好,师兄师弟们就越是敌视他,无涯山上男弟子的数量要远远多于女弟子的,且男弟子与女弟子是居住在不同的山峰上,所以谢慈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要同师兄们在一起的。 每次谢慈被欺负了,都会蹲在墙角安慰自己,秦家还能找他一辈子?总有一天他要离开无涯山,找个自由自在的去处,到时谁也欺负不了他,谁也管不得他。 只是离开无涯山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过遥远,他也不能整天靠着做梦来混日子。被欺负得多了,也让谢慈渐渐摸索出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那些个师兄们到底还是没能脱离了低级趣味,他们尤其喜欢看自己被戏耍得一瘸一拐出丑的样子,跟赵家的那位小少爷一样。 谢慈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好看的,世人实在无聊,不过既然这么做能够让自己过得舒服些,他也不介意给他们演一段。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李青衡再次来到无涯山已是冬天,彼时大雪漫天,雾凇沆砀,天地一白,练武场上有新入门的小师弟抢走了谢慈新得的棉衣,他正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赶,眼看着就要追到那位小师弟了,前面竖着一堵高墙,是条死路,可那小师弟却是回头对他促狭一笑,然后双手攀上墙垛,眨眼就爬到墙上,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谢慈,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谢慈站在下面仰头看着墙上的人,他的腿一抽一抽的疼,他缓缓走到一侧,扶住木桩,佝偻着腰大口喘气,那张小脸不知是累的还是冻得通红通红,细细霜雪落满睫羽,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层薄薄水雾。 不远处许许多多的无涯山弟子围成一团,指着他哈哈大笑。 谢慈低下头,想着折腾完这一场,接下来应该能轻松一段时间了。 第12章 第 12 章 无涯山的一位长老陪同李青衡一起过来的,他没想到刚走过来就看到这一幕,虽然说谢慈没有深厚的身份背景,可毕竟是李青衡亲自送来的,让李青衡一来就看这个,多少是有失他们无涯山的身份了。 长老知道弟子们经常打打闹闹,他们不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只担心李青衡第一次看到可能不会高兴,长老想了想,开口说:“他们师兄弟们开玩笑呢。” 李青衡嗯了一声,那表情无甚变化,他身后的赫连铮的眉头倒是立刻皱起来,哪有这么开玩笑的?那明显就是在耍着谢慈玩! 赫连铮压下心里不断涌出的火气,而远处那些弟子们并没有就此收手,有人趁着疯闹的机会把谢慈撞进雪堆里,那些个和他同龄但是比他高出不少的弟子们纷纷凑了过来,往他身上丢雪球,不久就把他整个人给埋进雪里。 日光昏沉,风雪肆虐,模糊的光影在皑皑雪地上游移,像是一群狰狞怪物,谢慈努力想要从雪堆里爬出来,却又一次次被推倒。 赫连铮看到这里,彻底忍不了了,关系好的师兄弟间不是不可以这样打闹,可那些弟子对谢慈明显没有多少善意,而且谢慈腿脚不好,不能受寒,这下回去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他转过头对那长老皮笑肉不笑道:“这也是在开玩笑吗?” 被一个小辈这样质问,长老也有些尴尬,他咳了一声,向李青衡解释说:“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孩子们只是玩闹罢了,他们有些小矛盾,我们这些做师父的贸然插手,反而会把事情闹大了,这样不好。” 长老倒不是故意偏袒其他的弟子,只是在他眼中,他真觉得这些算不上是大事,无涯山上的弟子有一大半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剩下的那些家里也不富裕,他们每日练武对打受伤都是常事,要是每一桩都管,他们这些做长老做师父的都要累死。 李青衡站在那里,没有应声。 长老从李青衡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不知他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想法,他又笑道:“而且这都是些孩子,毛都没张齐呢,再过分又能过分到哪里去?有什么事他们过两天就忘了,长大了都是好兄弟。” 赫连铮觉得掌门这话说的实在好笑,少年时都这样残害同门,没有半分情谊,长大了还做什么好兄弟?做梦呢吧! 长老有些话碍于李青衡的面子还没说出来,就有些事情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谢慈在里面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前段时间谢慈总是喊自己腿疼,他们找过好几个大夫为他瞧过,大夫说那是从前留下的病根,每逢阴天雨天都要疼上一阵,那是没办法的事了。 而谢慈在晴天也喊自己腿疼,大夫检查不出其他的毛病,长老亲自去询问,几句话下来他就知道谢慈是在说谎。 这孩子是实在是太娇贵了,一点苦一点累都受不了,在无涯山这么久,到现在连一套拳法都没学好,若是平日里不小心碰到哪里,那更不得了,他接下来几天都不会来上课。 长老觉得谢慈这小孩有时候确实挺气人的,也不怪有些弟子看不上他。 一个人针对他,可能是那个人的问题,那么多弟子都不喜欢他,这小孩也该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了。 谢慈倒在地上,他的呼吸间全是冰雪的气息,他伸出一小截舌头舔了一口身下的雪,甜甜的,像白糖一样。他闭上眼睛,身体暖融融的,好像正跟着积雪一起融化,他恍惚间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一片漆黑,四周始终萦绕了一股奇异的香气,有人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说了什么,谢慈想竖起耳朵认真去听,那声音缥缈,很快又与其他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忽远忽近,他努力了许久也没能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又装死?”抢了谢慈棉衣的小师弟在他小腿上轻轻踹了一下,往日他们这么做的时候,谢慈都会特别夸张地喊疼。 可现在他依旧是一动不动。 小师弟被吓到,他虽然常常跟着师兄们一起戏耍谢慈,但毕竟年纪不大,心性还不够稳定,怕闹出人命来,他身后的师兄镇定道:“这次装的还挺像”,然后上前也踢了一脚。 赫连铮看不下去,他拔腿向那群孩子跑去,十分粗暴地挤过人群,蹲下身将谢慈从雪堆里扒了出来抱在怀里,他拂去他脸上的雪,拍拍他苍白的小脸。 谢慈仍是没有醒来,他嘴唇微张,泛着青紫,已然昏死过去。 赫连铮抱起他,环顾这一圈的弟子,冷笑一声,便抬步向李青衡走去。 长老见赫连铮抱着谢慈过来,瞬间意识到事情可能是闹大了,赶紧带着他们往内室走去,又派了弟子叫大夫过来。 谢慈这一昏就昏了一天一夜,期间好几个大夫给他诊过脉,讨论了许久也没说出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终于醒了,看到守在床边的赫连铮,呆了很久,以为自己还是在梦里。 李青衡推门从外面进来,谢慈正躺在床上抽抽搭搭喊疼,赫连铮在旁边手忙脚乱地照顾他,问他哪里疼,他哼哼唧唧了一会儿,说全身疼。 谢慈这次是真的疼,师姐们给他带来他平日最爱吃的杏仁糖,他也怏怏的,没什么精神,只在听说那些欺负他的弟子被师父狠狠罚了一顿的时候,脸上才见到一点笑意,不过那笑转眼就看不见了,五官都要皱成一团。听到推门声,他抬头瞪大眼睛看向门口的李青衡,眼睛蒙着一层水雾,好像一眨眼,就会有泪珠从他的眸子里掉落下来。 李青衡走到床边,右手搭在谢慈的腕间,他懂些医术,可惜不算精通,看不出谢慈是个什么病症。 无涯山的长老认为谢慈很可能是装出来的,但看到李青衡是这个态度,这些话不好说出来。 李青衡不打算把谢慈留在无涯山上,无涯山上的长老掌门自知理亏,无颜挽留。 李青衡垂眸看着谢慈雪白的小脸,他那乌黑的瞳仁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也不知道他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 之后又该把他送去哪里? 不过眼下得找人瞧瞧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翌日一早,李青衡带上谢慈离开无涯山,前往万珍谷去。 修真界中稍有名气的医修十之**都出自万珍谷,万珍谷的谷主慕容华更是医术超绝,活死人肉白骨不在话下,他在几年前欠了李青衡一份不小的人情,今日李青衡带了个孩子过来请他出手,他自然不会拒绝。 慕容华在多年前就已有了分神境的修为,整个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模样,却是留着一把近二尺的长髯。 万珍谷内各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长相奇怪的小动物们在绿地花丛间玩耍嬉闹,一支鹅黄色的花从窗外探了进来。屋内弥漫着汤药的苦意,慕容华一身雪白长衣坐在木凳上,为谢慈诊过脉,他放下手,转头打量了李青衡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他:“这孩子你是在哪儿捡的?” 李青衡听出慕容华的语气奇怪,问他:“怎么了?” 慕容华回头又看了谢慈一眼,欲言又止,最后他起身道:“这事我们出去说吧。” 床上的谢慈眨了眨眼睛,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吗?要知道每当话本里的人被诊出不治之症,那些大夫总会跟亲属这样说,难不成自己是要死了?那好快哦,他还没吃到赫连铮说的像松鼠一样的鱼,也没看到钟山之北花开满城的盛景,这人世间的极乐他大都没有享受过。 李青衡随慕容华走到院中的树下,虽是寒冬,万珍谷内仍有绿意葱茏,茂盛树荫遮蔽了小半个院子,微风拂过,枝头飘下半黄的叶子,慕容华叹了一声,问他:“这孩子从前是做什么的?” 李青衡将谢慈的来历简略地同慕容华说了一遍,慕容华听后点头叹道:“果然如此,这孩子是被人喂了药了。” 慕容华少年时期也曾游历大江南北,见识过许多奇难杂症,那些个风月场所常常会逼迫手里的美人吃下这类药,可以延缓生长,皮肤保持白嫩,骨头酥软,能让容易逝去的青春更长久的停留在他们的身上,然而也会让他们的寿命缩短到正常人的三分之一,甚至更短。 谢慈如果一直服用这些药物,估计等到二十岁的时候其中的毒性才会发作出来,到时疼上一两个月,人就没了,不过做皮肉生意的,大概也活不到这个岁数。 他去年被李青衡带离玄真府,停了近一年的药,才使这些问题更早显露出来。 慕容华捋着自己长长的胡子,对李青衡叹道:“这可真有点难办啊。” “有多难办?”李青衡问。 “想要他现在不疼,倒是不难,我开几服药让他吃下就好了,”慕容华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但若是想要将他体内的毒素清除干净,怕是得下一番功夫了。他身体太弱,又没有灵根,受不住那些个丹药,我能开出个普通的方子,可就单单是想要凑齐这些药材,也得三五年的时间,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李青衡道:“我欲将他留在你这里,至于缺少的药材,我会留心的。” 他想把谢慈留在万珍谷做个小药童,一是这里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更适合他养病,二则是跟在慕容华身边多多少少学一点本事,成年以后他可以留在谷内,也可以到外面开间药铺养活自己。 慕容华道:“你想把他留在我这儿倒是没问题,不过你问过这孩子的想法吗?” “他应该会愿意的。”李青衡说。 “行,那我先把止疼的方子定下来,等会儿就让弟子煎药去。”慕容华说完转身离开院子。 李青衡则回到屋内,谢慈趴在床上,听到声音,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是要死了吗?” 明媚的日光照在他的小脸上,他的眼睛很大,眼角微微垂着,鼻头有些泛红,实在可怜,李青衡答道:“没有。” 谢慈哦了一声,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赫连铮去给谢慈买糖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李青衡说。 他难得说一句安慰人的话。 李青衡没有骗人,当天晚上喝了慕容华送来的药,谢慈就不疼了。 他在万珍谷里好吃好喝地养了半个月,瘦削的小脸总算挂了点肉,慕容华待他不错,他的徒弟们也对谢慈很好。 李青衡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也准备离开。他走的那一日,万珍谷内和往常一样,灵兽在花草间奔跑,发出各种奇怪叫声,还夹杂几声无呜咽,谢慈站在谷口,仰头望向李青衡,他的两只小手缩在袖子里面,小声问他:“你要走了,是吗?” 李青衡自然是要走的,明年赫连铮就要去浮玉山试炼,他得把一些事提前安排好。 他点了点头,旁边的赫连铮补充说他明年一定会来看谢慈的。 “好哦。”谢慈答道,转身要走,结果踉跄一步,差点摔倒,他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做出夸张的表情,一瘸一拐,摇摇晃晃。 如果是在无涯山上,那些师兄弟们看到他这样滑稽的模样定要乐得前俯后仰,合不拢嘴。 赫连铮却是连忙跑过去扶住谢慈,问他怎么了,谢慈哼唧着不说话。 李青衡深深地凝望着他。 谢慈若有所感,他抬起头迎上李青衡的目光,李青衡的那双眼睛依旧平静。 他不知道那一瞬李青衡的心里都想了些什么,明明说了不会再收徒的李青衡最后突然决定将他留在身边,带他一起离开了万珍谷。 今日的涂山难得刮起大风,落英如雨,浩浩漫漫,铺了一地。谢慈仿佛从风中闻到了万珍谷的花香,那些久远的记忆就这样随着赫连铮的话音渐渐浮现出来。 赫连铮说到万珍谷这里停了下来,有只三尾的小狐狸从外面跑进来,一只翩翩纸鹤飞在它的身后,洒下一路的雪白流光,停在赫连铮的指尖。 谢慈的目光也停在那纸鹤上,有些困惑。 “是谁的信?”萧绾问道。 赫连铮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眉梢间都是喜色,他回答道:“是阿慈的,他每次传音都用这种纸鹤。” 萧绾一惊,失声问道:“你说是谁?” 谢慈本人也想问这个问题。 “阿慈啊,”萧绾的反应着实奇怪了些,即便是心大如赫连铮也能注意到,他问,“你怎么了?” 萧绾缓缓摇了头,问:“没什么,他是怎么知道你醒了?” 赫连铮笑着回道:“我醒过来的那日就给阿慈送了信去,省得他为我担心。” 萧绾嘴唇微动,有些话堵在她干涩的喉咙里,她想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对赫连铮说出来了。 第13章 第 13 章 赫连铮把纸鹤贴在耳边,凝神倾听从里面传出的谢慈的声音。 萧绾眼睛直直盯住那只纸鹤,直到纸鹤化作流光在赫连铮的手中消散,她开口问他:“真是谢宫主送来的?” 赫连铮点头,说:“阿慈想让我去一趟苍雪宫。” 萧绾想不明白,谢慈明明已经死在生死境里了,她亲眼看到的,现在怎么会请赫连铮到苍雪宫去呢? 更重要的是谢慈是否知道是自己从他身上拿走了那颗龙珠,如果赫连铮知道此事,于她于涂山都不是一桩好事。 萧绾的心思百转千回,脸上却什么也没有显露,只柔声细语地问道:“那你要去吗?” 赫连铮道:“我不去,我要等他来跟我道歉。” 他可还没忘了上次在苍雪宫中谢慈同他大吵一架,两人最后不欢而散,他那师弟还不许叫他“阿慈”了,简直莫名其妙,一定是他的那些个酒肉朋友学坏了。 谢慈正飘在窗沿上,随着微风摇晃,听了赫连铮这话,他转身张开双臂跳了出去。 行,很好,非常好,那咱们就下辈子见吧。 “也好。”赫连铮对面的萧绾笑着点头,不管赫连铮心中到底是如何想法,此事能拖一时对她都是有利无害,她可以琢磨琢磨要怎么应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顺便派人偷偷去趟苍雪宫,看看那里如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绾整理好思绪,起身对赫连铮道,“我去看看你的药煎的怎么样了?” 谢慈飘在外面的屋檐下,阳光无情穿过他,滋养着檐下的花草,他听到推门声抬头去看,萧绾从屋子里出来,一关上身后的门,她脸上的笑容霎时全都消失不见。路过的小狐狸好像可以感受到从萧绾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沉气息,夹着尾巴待在路边一动不动,等她走远了才嗖的一下钻进花丛里面。 谢慈托着下巴,他完全明白萧绾此时的心情,觉得奇怪吧?不可思议吧? 他谢慈本人也是这么觉得的。 不过萧绾比起他应该还多了点心虚,啧,可怜。 等到萧绾把事情安排妥当,端着汤药从门外进来,就看到赫连铮已经从穿好衣服从床上下来,正在收拾行李,萧绾连忙放下手中,问赫连铮:“你这是要去哪儿?” 赫连铮把手中的包袱打了个结,抬起头,他的眼睛发亮,看起来憨厚又真诚,他笑笑道:“我要去苍雪宫啊。” “苍雪宫?”萧绾只觉得一股火气从脚下直冲向天灵盖,她的脾气从来不算很好,那些个小狐狸们在她的面前都是谨言慎行的,怕出了半点差漏,只是在赫连铮的面前萧绾会收敛自己的脾气,她低头缓了一阵儿,终于挤出一丝笑容,问赫连铮:“你不是说你不去的吗?” 赫连铮没注意到萧绾的语气不对,笑道:“刚才是与你开玩笑的,阿慈很少会传音给我,他这次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找我。” 其实也不是很少,而是从他们的师父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传音给他过。 他师弟好不容易给他来了信,赫连铮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失望。 萧绾感觉自己是个快要炸掉的爆竹,劝他说:“你身体还没恢复好,过两日吧,他若是真有急事,肯定在传音的时候就与你说清楚了。” 赫连铮摇头笑道:“你不了解阿慈,他有事总喜欢憋在心里,谁也不说,这回可能就是一时脑热给我传了信,现在说不定正后悔呢。” 萧绾看着赫连铮,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想她该庆幸谢慈是个男人,否则这还有她什么事? 她仍是没有放弃,想将赫连铮与谢慈相见的日子再往后拖延几日,她问道:“你忘了上次在苍雪宫他是怎么与你争吵的?” 赫连铮不以为意,摆手道:“我这个做师兄的,还能真与他置气不成?他那天不过是心情不大好,他平时性格还是很好的,不会总那样。” 萧绾张了张唇,她觉得自己可能比赫连铮要更了解谢慈一点,他这个做师兄的总觉得自己的师弟哪里都好,可惜那日不是赫连铮和自己一起去的苍雪宫,他真该瞧瞧他师弟的那张嘴是有多毒,瞧瞧他嘴里性格很好的师弟有多招人恨。 站在门外墙边的谢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按照赫连铮这么说,他好像也不太了解自己啊。 啧。 “之前你与琅嬛阁的那位吵架,可没见你这么大度。”萧绾说这话时语调已经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几分阴阳怪气。 结果赫连铮根本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他只是正色道:“能喝酒的朋友我有很多,师弟我却只有这一个。” 萧绾自嘲道:“我是该庆幸你师父只给你收了一个师弟,还是该惋惜只有他?” “嗯?”赫连铮不懂萧绾怎么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随后不知想起什么,他笑了一声,拿起桌上的剑,对萧绾道,“算了,阿慈一个就够我师父忙活了。” 萧绾心知她劝不了赫连铮,只怪她上次在苍雪宫没有看出赫连铮待他的师弟如此情深义重,只看他们吵得那样厉害,以为这对师兄弟多半要老死不相往来。后来她舍下脸面前往苍雪宫请谢慈出手救赫连铮,却遭到谢慈好一顿讥讽,若是唇舌能够杀人,她那日就得死在苍雪宫内了。 况且即便谢慈能从生死境中出来,也不一定会用那颗龙珠救回赫连铮,毕竟那时在苍雪宫里谢慈还同江砚玩笑说,若真得了龙珠,也要拿来当弹珠玩。 萧绾不后悔自己利用谢慈拿到龙珠,她为人向来是睚眦必报,她在苍雪宫里受的屈辱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只是若早知如此,当日在生死境中,她至少该把谢慈妥善掩埋,后来更不该贸然与赫连铮提起他。 世事不可回首,回首也无益处,只盼生死境中的那一桩往事,随风而散,从此除却天地与她,再无人知晓。 赫连铮要去苍雪宫见谢慈,她不能留在涂山上坐以待毙,她这般倒也不全是为自己的私心,如今世道愈发凶险,天地间说不定就有一场浩劫将至,以后涂山可能还要再仰仗赫连铮的气运,她与赫连铮的关系即便最后不能如她所愿,也绝对不能闹得太难看。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问赫连铮:“你当真要去?” “是。”赫连铮已经背上包裹,就要出门。 萧绾点头,道:“行,那我陪你一起。” 赫连铮脚步停下,侧头看了她一眼,犹豫道:“这就不用了吧。” 萧绾是涂山之主,前不久涂山禁地出事,她被困在其中近半个月,后来为救他的性命,又不顾自身安危前往生死境中取龙珠,前后一个多月没有合眼,现在涂山上应该有不少事务等着她处理,她哪里还有时间陪他再去一趟苍雪宫。 而且赫连铮多少也能看出来的点,阿慈对萧绾好像不是很喜欢。 萧绾却想着无论如何她都要亲自去看一眼给赫连铮传音的人究竟是谁,她道:“你的伤还没好,需要人照顾,路上要是出了什么事,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苍雪宫。” 赫连铮想说他可以找其他朋友与他同行,而且那颗龙珠已经完全融入他的血肉当中,他昏迷的日子里又用了数不尽的天材地宝滋养,虽然现在看起来还是虚弱,但赫连心里清楚,用不了几日他的身体就会彻底恢复,他的修为也会更进一层。 现在萧绾态度坚决,她刚救了他一命,于情于理他都不好拒绝。 谢慈在门口听得头疼,就说赫连铮是越来越傻了,他该离他远点,免得被他传染了。 但凡他自己认得从涂山到苍雪宫的路,他都不会留在这里遭这份罪,烦死了。 他只是也想知道那只纸鹤究竟是谁送给赫连铮的,他有什么错呢?要在这里听他们两个磨唧来磨唧去。 好不容易终于上路,谢慈算是再次见识到赫连铮的好人缘,他的朋友兄弟遍布天下,就连琢光派的首徒见到他也会赫连兄弟长赫连兄弟短。 谢慈跟在后面偷听了两句琢光派弟子的谈话,知道他们此次出来历练是假,找东西才是真的。 谢慈记得,在他刚被李青衡带离玄真府的时候,就见过琢光派的弟子出来找东西,这都找了十几年了,居然还没有找到。 琢光派很有毅力,比起秦家那些人也是不遑多让,谢慈就很想知道他们丢的到底是什么,有人说琢光派丢的是件上古时期传下的宝贝,也有人说他们丢的不是件物品,而是琢光派老祖的尸骨,众人猜来猜去,至今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江砚与琢光派素有旧怨,谢慈也为他跟琢光派的人发生过数次冲突。琢光派底蕴深厚,势力比起苍雪宫要大出许多,背后更有瀛洲仙界撑腰,谢慈却是靠着李青衡留给他的那些宝贝,没在琢光派手里吃过一点亏。 谢慈看着在那里焦头烂额地做各种分析的琢光派弟子,幸灾乐祸地想到,这是春天到了,勤劳勇敢的琢光派弟子收拾好行装,开始新一年的寻找。 说起来,他好像还听说琢光派这一辈的大师姐与他这蠢师兄还有段风月故事,他们上一辈和上上辈的故事他似乎也没少听。 琢光派的笑话他还没有看够,他就要看到自己的笑话了。 在那镜州的苍雪宫里,“谢慈”站在白玉阶上,他身着一袭红色的长袍,上面绣了一只九尾的凤凰,听到外面面传来的通传声,微微抬眼,一言未发。 第14章 第 14 章 镜州处在修真界的北部,这里气候不算恶劣,四季分明,只是冬日会格外漫长寒冷些。 谢慈因为少时腿脚不好,即便后来踏上修炼一途,仍受不得冷,所以宫殿下面铺满地龙,冬天的时候他就窝在屋子里,一睡一整天。 苍雪宫里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由江砚处理,这里收的弟子也是他在教导,就连苍雪宫的名字也是江砚取的,是取自那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至于谢慈这个做宫主的,除了偶尔出去跟人打一架,便只管吃喝玩乐了。他倒是心安理得的很,当日江砚邀请他一同创立苍雪宫的时候,就说过他什么事都不必去管,只安心当他的宫主就好。 谢慈与江砚是在南柯境中相识的,那一年谢慈十九岁,江砚则刚被逐出琢光派不久,正遭到许多人的追杀。在遇见江砚之前,谢慈从来没有开门立派的想法,可江砚那张嘴巴厉害得很,硬是把他说的心动了。他跟在师父身边吃喝玩乐也没少了他,但总归要受李青衡的管,很多乐子他都不能去尝试。 李青衡知道他要与江砚创立门派,竟也没有反对,甚至苍雪宫底下的地龙,还有苍雪宫外的那道结界,都是他布下的,他希望谢慈能快快乐乐的。 只是…… 做了苍雪宫的宫主就真的快乐吗? 也许有快乐过吧,但好像并不长久,为什么不快乐了呢? 此前谢慈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到现在他仍是不愿去想。 他离开苍雪宫的事,只在临走前与江砚说过,再回到这里,苍雪宫中已然又有了一位新主人。 这话听起来像是说江砚背着他又找了个新宫主似的。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只是江砚不知道罢了。 “谢慈”打着哈欠,似乎是昨晚没休息好,江砚走过来站在他身边,问他:“靠我肩上再睡一会儿?” “谢慈”白了他一眼,转身坐在贵妃榻上,托着下巴看着站在石阶下面的赫连铮与萧绾。 他这一举一动,都与谢慈本人一模一样。 只有谢慈和萧绾知道他其实已死在生死境中。 谢慈还好一些,他是亲眼看见那个无脸人变化成他的模样,离开生死境的,只是那时候的他也没有想到,他会来到苍雪宫,彻底取代自己。 如今看来,他不仅用了他的相貌,还拥有他的记忆, 谢慈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在生死境中时光回溯都是寻常,从死人脑子里偷取一份记忆似乎也不足为奇。 但是这实在是有点可怕,鬼知道这人以后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按理说他都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他的一生已经结束,便是这个假谢慈现在脱了衣服到琢光派绕着他们的道场跑上三圈,与他也无甚太大的关系,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是身后之事,与他无关。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明明不该让他知道的事现在非要他亲眼看见,这着实够讨厌的,能不能快点带他去投胎,不想再看这些闹心玩意儿了。 萧绾的心情比谢慈还要复杂,眼前之人到底知不知道是自己从他的身上拿走了龙珠,难不成是在生死境里伤到了脑子,还是说死在生死境里的人根本不是他?可不管是在生死境里,还是眼下的苍雪宫中,他这副高高在上的神情,都是一样的讨厌。 赫连铮把贵妃榻上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身上没有外伤,才稍稍放下心来,随后开门见山问他:“找我来苍雪宫有什么事?” “谢慈”抬眼看向赫连铮,然后懒懒地指了指不远处的江砚,对赫连铮道:“不是我找你,是江砚找你。” 赫连铮也不生谢慈的气,而是疑惑地看向江砚,问他:“不知江兄弟找我是有什么事?” 江砚上前拱手抱拳道:“赫连兄实在抱歉,你的伤刚好,本该由我前往涂山去看望的你的,只是苍雪宫近来事务繁多,我实在脱不开身。” 赫连铮大度道:“没事没事,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江砚笑道:“看来赫连兄是得到那颗龙珠了,恭喜赫连兄。” 萧绾心思敏感,一听到江砚提起龙珠立刻警惕起来,江砚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有意替谢慈试探自己,还是想要为谢慈出气? “这都多亏了萧姑娘,”与萧绾的事赫连铮没有说太多,他问江砚,“对了,江兄弟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江砚道:“其实是我想进生死境里一趟,我的修为比不得萧族长,所以想打听一下生死境里情况,多做些准备。” 赫连铮听了这话下意识想问他进那生死境做什么,没等他开口,江砚自己就补充了一句:“我进生死境的原因实在是不便同赫连兄说明。” 赫连铮看向萧绾,江砚要求的人是萧绾,他不能帮萧绾回答。 谢慈在后面听得直想打哈欠,江砚是有什么大病吧?就为了这么点事把赫连铮从涂山叫过来,还带着一只狐狸来,在苍雪宫掉了毛他来打扫吗? 坐在贵妃榻上的假谢慈此时同样也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赫连铮收到的那一只纸鹤多半是出自这假谢慈之手,只是他为何会帮江砚的忙? 谢慈盯着他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萧族长愿意为在下解惑吗?”江砚的模样看起来甚是诚恳。 若是没有生死境里的那一桩事,萧绾现在肯定要好好折腾折腾江砚,但她心虚,底气不足,比起报复回去,她更想知道江砚和谢慈两个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如果江砚和谢慈知道是自己从他身上拿的龙珠,没理由到现在还不拆穿她。 她心中的疑问太多了,又不能明着问出来,只含糊道:“谢宫主不知道吗?” 江砚回头看了昏昏欲睡的“谢慈”一眼,萧绾的这个问题很是莫名,又想到萧绾上次来苍雪宫被谢慈讥讽一番,江砚当下觉得自己明白萧绾的心思,他神色淡了些,回道:“他怎么会知道?” “是吗?”萧绾唇角含笑,将信将疑。 江砚道:“萧族长若是不愿说也没有关系的。” “谢慈”大概是觉得这里太无聊,他从榻上起身,向偏殿走去,江砚与萧绾僵持在原地,赫连铮稍作犹豫,跟了过去。 他师弟心里肯定藏着事,他们两个可以好好聊聊,也许他能帮他些什么。 谢慈跟在他们的身后,观察着假谢慈,不怪赫连铮与江砚看不出来,他与他实在是太像了。似乎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彻头彻尾取代自己,没有人会知道真正的谢慈已经死在生死境里。 谢慈觉得好笑,书上说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如今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这世间是否有一个人,能够一眼看出那不是他。 如果李青衡还在,他会认出他吗? 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谢慈的寝殿,假谢慈走在前面,伸手推开门。 他身后的赫连铮开口道:“阿——” 他的一声阿慈还没有叫出口就被“谢慈”打断,他侧头瞪了赫连铮一眼,警告他说:“不许叫我阿慈。” 他凶狠的样子让谢慈自己都有些迷惑了,这真的不是他谢慈本人吗? 赫连铮不想为这点小事再跟“谢慈”吵起来,他紧跟在他身后,趁他要关门的时候厚着脸皮挤进寝殿,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是谁惹你生气了?怎么师兄每次见你你都拉个小脸?跟师兄说说,师兄给你开解开解。” “谢慈”揉了揉耳朵,回了他一句:“管好你自己吧。” 赫连铮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反驳道:“我怎么了?我这看起来不比你好多了?” “那是谁进了人家禁地差点没命?” 赫连铮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回道:“一个小小的意外,我现在好好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吗?” “谢慈”站在那里,没有看他,也没搭话茬。 于是赫连铮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效果不太理想,他讪讪环顾四周,地上铺了一张猩红的毯子,厚实又暖和,香炉升出袅袅青烟,于日光之下消散,他这个小师弟向来会享受,倒不用担心他会亏待了自己。 不过赫连铮还是觉得这里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他回忆了一会儿,问道:“墙上的画呢?我记得之前这里挂了挺多师父的画像的,你都给收起来了?” 赫连铮上次进到这间屋子还是四年前苍雪宫刚创立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半面墙上全是李青衡的画像,当时赫连铮大为震惊,随后感慨怪不得师父更心疼他,自己就没有师弟这个觉悟。 “烧了。” 而现在,“他的师弟”这样说道。 “烧了?”赫连铮下意识皱起眉头,又想眼前之人可能是在同自己开玩笑,问道,“好好的画怎么给烧了?” “看着心烦。”他说。 赫连铮看着眼前神色冷淡的“谢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不到有一天小师弟居然会把师父的画像都给烧了。 “你真给烧了啊?”他又问了一遍。 “谢慈”懒懒地看了赫连铮一眼,没说话。 赫连铮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叹着气,师父呦,师弟他好像开始叛逆了,要不你给他托个梦管一管呗。 谢慈无声看着这一幕,好像在浮游的尘埃里看到逆流的时光。 很久以前,江砚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如今假谢慈回答赫连铮的话,与他当日说的,一字不差。 只是不知道他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中会不会有一点难过。 李青衡死在冬天里最后一个节气,那时谢慈的生辰刚过去不久。 他死去的那一日,已经多年未见落雪的天虞山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雪满长空,天地缟素。 他没有师父了。 赫连铮跪在李青衡的尸身前失声痛哭,而谢慈则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平静的面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李青衡的离去其实早有迹象,他的身体在很久以前就不大好了,却又不停地在炼制丹药法器,是谢慈粗心大意,贪图玩乐,所以什么都不曾发觉。 在李青衡死后,谢慈从来不去回忆与他有关的旧事,他将那很长很长的一段过去都关进了不见天日的匣子里,尘封进永不干涸的海底。 那时他以为终有一日,他可以将自己血肉里关于他的一切全都剔除,而不是一想起他,心脏就疼得好像要碎掉。 真的太疼了。 第15章 第 15 章 李青衡的后事是由赫连铮一手操办的,他在这世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只有他们两个徒弟。 谢慈亲眼看着他的棺椁被埋进深深的地下,赫连铮为他竖了碑,在碑上刻了字,谢慈则什么都没做。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了一场奇怪的梦,梦境被一团雾气笼罩,他隔着那层雾气,什么也看不清。 李青衡下葬后,没等到他过了头七,谢慈就回到苍雪宫。人活在世,这些生死别离都是寻常之事,不必哀伤。 这一年苍雪宫来了许多新人,江砚为这些新人办了一场宴席,席间他们把最好的酒、最好的肉都进献给谢慈,又有说话风趣的弟子陪在他的身边不停说着笑话,他侧耳倾听着,好像李青衡的死对他来说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向来都是这样。 美丽的舞姬身穿彩衣在鼓上翩翩起舞,白衣的乐师弹奏箜篌,有人高唱南国采莲的曲子,谢慈跟他们一同喝了一夜的酒,听了一夜的曲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感觉自己还是在那场梦里,他醒不过来。 李青衡仙去的第一年,苍雪宫在江砚的打理下蒸蒸日上,他们收了许多的弟子,在修真界中小有名气,也得罪了一些人。谢慈从不去管苍雪宫中的事务,他每日无所事事,认识的朋友们找他出去玩乐,他答应了几回,然去了也打不起精神来,最后实在无聊了,就坐在苍雪宫后面的那座小丘上面,望着头顶的这一片天空发呆,一坐便是整整一天。 江砚看见了,十分好奇,过来问他这天有什么好看的。 谢慈没有说话,仍旧是望着那轮昏昏沉沉的日头,他出了苍雪宫出了鲸州都是这样,到了万珍谷和人间界也还是这样,这片天空好似永远不会再亮起来,阳光也是冷冰冰的。 他累了,不想出去了,于是一个人回到苍雪宫空荡荡的大殿里,四周一片死寂,跳动的烛光调皮地撕扯他的影子,他回头看着墙上的影子,就好像有个人藏在那里,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摸一摸他的头发,拍一拍他的肩膀。 谢慈就这样看了很久,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但是很快他的嘴角就耷了下去。 他低下头,无端想起李青衡死前的一些事。 李青衡离世前的那一年里,谢慈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在他的身边,他跟着江砚到处玩乐,顺便料理了苍雪宫里的一些事,想起李青衡就给他去一只纸鹤传音,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有时候玩得高兴了,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起李青衡来。而等他见到李青衡的时候,李青衡的病已经非常严重,撑不了多少时日。 他想带着李青衡到万珍谷去,找鬼医去,他想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而李青衡坐在椅子上,温柔地凝望着他,没有说话。 赫连铮摇头,告诉他能找的人他都找过了,没有人知道李青衡的病因,但是他们都断定他活不过这一年了。 谢慈回来见李青衡的那一日正是他自己的生辰,他忍不住问李青衡这就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生辰礼吗。 谢慈一直以为李青衡会活得长长久久,想要找他随时都能找得到,叫一声师父他就会来。他那么厉害,修为那么高,怎么会这样容易死去呢?怎么会呢? 没人能勘破天意,他最终还是走了。 李青衡在这个世间羁绊最多的只有他们这对师兄弟,他要对他们说的话在前些日子其实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死前也是在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他让赫连铮照顾好谢慈,也让谢慈多照顾照顾师兄,他的确是个很好的师父。 说完那些话,他停顿了许久许久,侧头看向跪在他身边的谢慈,微微抬起手,似乎是想要碰一碰他的脸,最后却只是轻轻抚过他垂在胸前的发丝,随后缓缓落下。 他对谢慈说:“以后师父不在了,阿慈要开开心心的。” 他说完,目光从谢慈的脸上移开,看向头顶那片阴沉的天空,天虞山上飘落多年未曾有的飞雪,似漫漫芦花,茫茫而来,茫茫而去。 有雪花落进他的眼眸,悄然融化,他好像是落了泪,李青衡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岛上的花都开了。” 他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巨大的悲伤,恍若万钧巨石,压得谢慈喘不过气来,他无措地跪在那里,他有许多话想要告诉他,却在这一刻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直到李青衡死去。 那时的谢慈不能理解李青衡目光的含义,直到现在他好像还是不明白。 他想知道,那一刻的李青衡在想什么呢?有没有一点是关于自己的?但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谢慈更是把这一本能深深刻在骨子里,他从小就是这样,不想疼,也不想吃苦,李青衡改了他很多不好的毛病,对于他这一点却始终没说什么,最多就是说他一句娇气。 在意识到这些回忆让他痛苦后,谢慈就毫不犹豫地把这些回忆全部丢弃。 李青衡仙去后的第二个月,谢慈做了一个梦,梦里青山绿水,云烟浩渺,繁花如锦,恍若人间仙境。 他莫名觉得李青衡应该就在他的身边,可是他走了很久都找不到他,后来花都谢了,树也枯了,这里下起大雪。 他想起落满雪的天虞山,胸腔里的心脏就胀痛得厉害,抬头向山顶看去,一道青色的身影流云间若隐若现,谢慈来不及多想,抬腿就向山顶跑去,他想抓住那一抹青色,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将自己融进风里。 红色的身影快速地穿梭在山林间,春天再次回到这片山林,他跑得头发乱了,衣服散开,长袍掠过两侧的树枝,各色的花瓣飘落,他眉心的红痣落了一滴露水,愈发鲜艳,他看起来像那故事里精怪。 他终于来到山顶,长风吹散烟云,这里却是空无一人,谢慈木然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还能到哪里去。许久之后,他回过头,却见到一座孤坟立在他的面前,上面无花无草,只有一座冰冷的石碑矗立在那里,仿佛在嘲笑他的妄想。 刹那间谢慈从梦中惊醒过来,张望四周,仍是寻不到人,他下意识出声叫道:“师父?师父?师——” 他的声音陡然停下,房间寂静地可怕,雪白的月光透过窗纸,落在猩红的地毯上,他好像可以听见有什么在坠落的声音。 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李青衡已经不在了,他不在很久了。 他叫上一千遍一万遍的师父,都见不到他了,不会有人回应他,也不会再有人说他娇气了。 谢慈坐在床上愣了许久,李青衡死后,他一次也没有去看他,他师兄不久前过来找他一起去祭拜他,他拒绝了。 李青衡被埋葬在落蝉谷底,坟前的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他就孤零零地一个人睡在那里,陪着他的只有一岁又一岁枯荣的草木和偶尔经过那里的虫鸟。 这世间知道他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再过上一些年月,他们就会把他忘却。 天地间没有李青衡了。 谢慈披了件外衣从床上起身,赤着脚走到苍雪宫前面的大殿,大殿两侧挂着灯笼,他的影子在风中摇晃。 寒冷的冬天早已过去,春天也快要结束,朦胧月色下殿外那些白色的花都将凋谢。 谢慈站在大殿的中央,轻轻地一抬手,四周就有结界亮起,他知道那结界是谁留下来的,却一点不想再想起他了。 他转过身从贵妃榻的下面掏出一把匕首,雪白的刀刃映着昏黄的灯光,他握住匕首对着虚空比划了两下,然后猛地向自己的胳膊扎了下去。他手下得又快又狠,瞬间有鲜红的血顺着刀口流出,滴滴答答落到他的脚下。谢慈低头看着那滩血,然后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胳膊上又划了两刀,他感觉不到痛,只觉得无比的畅快,心中的郁气仿佛随着鲜血一起涌出。 他终于笑了起来,自李青衡死后他第一次笑得这样开怀,他松开手,那匕首当啷一声掉到地上,刀刃上溅了血,割碎了他的影子。 谢慈笑了一会儿,等到血不怎么流的时候,他开始大殿里绕着那四根柱子走路,他不停地走,一瘸一拐地走,这样走了一圈又走一圈,像个被尘封在一段旧日时光里的破旧陀螺,不会被修复,也不会停止。 长夜漫漫不见尽头,时光随着他的脚步开始后退,是否能这样回到过去,一抬头,他就会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走了多久,地上的血液早已干涸,那些花儿也都枯萎。直到第二天天亮后,江砚从外面走进来,见他这样登时吓了一跳,冲过来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谢慈又走了几步,江砚在后面大喊两遍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儿来,抬头看着眼前的江砚,他的神情恍惚,眼睛湿润,嘴唇抖动着。 “疼……” 他说。 “怎么会疼?”江砚不解问道。 是啊,怎么会疼呢? 他的腿早已好了,现在却疼到灵魂都痉挛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浑浑噩噩地被推进深渊,天地很大,他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第16章 第 16 章 江砚一手扶住谢慈的胳膊,另一只手揽在他的腰上,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轻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修炼出了岔子吗?” 谢慈没有说话,他平静地把自己的胳膊从江砚的手中抽出,江砚皱眉,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他:“你这衣服上怎么这么多的血?你到底干什么了?” 谢慈仍是不作声,他推开江砚,转身向寝殿走去,江砚察觉到他的状态很不对劲,担心他出事,紧跟在他身后,想弄清楚昨晚发生过什么。 “别跟过来。”谢慈冷冷地说。 江砚停下脚步,只犹豫了那么一会儿,前面谢慈已经关上了寝殿的门。 谢慈赤脚站在殿中,瘦削的脚背上凸出淡色的青筋,猩红的地毯衬得他的双脚格外苍白。 他抬头环顾四周,这里的墙壁上挂了许多李青衡的画像,他们或站或坐,或说或笑,他们温柔地看向他,一如从前的模样,只是他们都不说话,好像是在无声问他,阿慈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呀? 谢慈的心脏像被烈火灼烧一样的疼,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等到太阳又落到西山顶上,殿中亮起的琉璃灯盏再次扯动他的影子,他发了疯一般把墙上的画都扯了下来,把它们丢进身后熊熊燃烧的火堆里面。 这一晚他几乎烧掉了李青衡所有的画像,只是当最后一幅画像也要被火焰吞没的时候,他又伸出手,不顾烈火焚烧,把那幅画像从燃烧的火堆中夺了出来。 他捧着画的两只手抖个不停,小心拂去边角的灰烬,画里的李青衡仍在温柔地微笑,仿佛可以原谅他所有的过错,谢慈不愿看他,不敢看他。 他咧开嘴,不知自己要哭还是要笑,他把这最后一幅画像锁进床下的暗格里,从此再也没有打开过。 他的寝殿里没有李青衡了,这片天地也没有他了。谢慈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最后他躺在那张地毯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下面泉水流动的声音。 李青衡去世的第二年,苍雪宫比之刚刚创立的时候扩大了很多,除了如去年一样招收了许多弟子外,江砚还拉来些许好友,与他一同建设这个新门派。 谢慈的脾气则是越来越差,明明上一刻大家都在说着很高兴的事,下一刻他就变了脸色,甩袖离去。 谢慈生就是一张美人脸,即使脾气不好,也有人愿意哄着他,捧着他,抛掷千金,换他一笑。 但谢慈笑不出来了。 他与江砚在创立苍雪宫之时列出几张长长的单子,上面是以后他要去玩乐的地方,现在看来却是无趣得很,多看一眼都嫌烦。 他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好慢,从黎明到傍晚,只五六个时辰,可他常常感觉自己被抛在时光之外,身上的时间都停止了,要等到一季的花都凋谢,才能见到夜晚的月亮。 李青衡死后,江砚可能是怕他太难过,每个月都来找他喝酒,谢慈不知道他拿的是什么酒,味道却是极好,喝上一杯,睡上一觉,就可以忘记许多事去。 他闲着无事坐在宫殿里叠了很多的纸鹤,他对着手里的纸鹤悄悄说了很多的话,慢慢的,这里的纸鹤越来越多,铺满他的床,他的桌子,就连地上也掉了许多。 他不知道这些纸鹤还能送到哪里,他也不知道那些话是说给谁听的。 等到整个房间里都堆满纸鹤,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这时谢慈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的纸鹤太多了。 他随意披了件外袍坐在床上,右手托着脑袋,左手捏了一只纸鹤的翅膀左右打量,他该把它们一把火全部烧掉,只是到最后,他从床上跳下,来到窗前,推开窗户,长风在屋子里席卷而过,床上的、桌上的、还有地毯上的纸鹤呼啦啦地全都飞起,像是一场漫漫大雪,随风飞向,很快消失在谢慈的视线里。 谢慈站在窗前,凝望远方,它们会飞到哪里去呢?有谁会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呢?会不会在某一日,他可以收到一份回音? 谢慈已经记不清他对着那些纸鹤都说了什么,他才二十多岁,这样的年轻,记性却已经这样差了,实在是不应该,谢慈用手敲了敲自己的额角,或许他该吃点丹药补一补脑子。 随着时间流逝,谢慈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修仙者的体魄比普通人要好很多,按理说这些小伤一两个时辰就能愈合,不留一点痕迹,但不知是何原因,谢慈身上的伤总是愈合得异常缓慢,那些伤疤纵横交错,他的胳膊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上一道伤口还没有愈合,他就在上面又划下一刀,每当看到有鲜血从自己的身体涌出,他就能幻想自己很快就会得到快乐。 直到此时此刻,看着眼前雪白一片的墙壁,谢慈终于愿意承认,他想要的快乐早就随着李青衡一起离他而去了。 这些年来,他做过很多很多的梦,却总是梦不到他。 此时的谢慈不免去想,李青衡是不是知道他的心思,所以顺着他的心意,从不到他的梦里来。 所以即使现在他死了,也还是见不到他。 他想见他了,他想他了。 他不怕疼了,他就是想见一见他。 赫连铮还在同“谢慈”回忆往昔峥嵘岁月,“谢慈”始终是一副冷淡的模样,根本不搭话,等到赫连铮提起他们的师父,“谢慈”立刻翻脸,把赫连铮赶了出去。 他的语气神态和谢慈本人往日没有任何区别,谢慈也不指望他的傻子师兄能够认出他来。 天色暗下,夜凉如水,赫连铮还是放心不下谢慈,打算在苍雪宫住几日,萧绾想知道谢慈和江砚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用赫连铮做借口,也留了下来。 江砚同萧绾说了什么谢慈不知道,他也不在乎,就算明日整个苍雪宫都在一场大火中覆灭,他也不会有多少感伤。 晚上江砚约出去“谢慈”喝酒,他每个月都有这么一遭,谢慈已经习惯,这次换了人,谢慈想知道江砚会不会发现一点异样,便跟了上去。 他模仿得实在太像了,看着他与江砚两个坐在亭中,就好像是过去的记忆在他的眼前重现。 “谢慈”只喝了两杯人就倒下,其实谢慈的酒量还不错,只是每次喝江砚的酒,只需一点他就能醉过去,他一直将这一情况归结为江砚的酒劲儿太大。 “阿慈?阿慈?”江砚拍拍那人的肩膀,那人安静地趴在桌上,没有回应。 江砚缩回手,坐在对面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等到月上中空,花影扶疏,他突然抬手掐诀,指尖泛起一团微光,落在那人的头顶。 谢慈微怔,江砚是发现那不是自己了吗?他怎么发现的? 然等那团白光散去很久,依旧什么也没发生。 江砚坐在原处,看起来居然还有些高兴。 长廊尽头传来些微响动,谢慈抬头看去,是孟三鱼来了。他是江砚的好友,曾帮着他躲避琢光派的追捕,后来在听说江砚创立苍雪宫后,二话没说直接叛出自己原本的门派,来到镜州加入苍雪宫。 孟三鱼走过来,看了醉倒的“谢慈”一眼,脸上瞬间露出了然的神色,揶揄道:“你又灌宫主酒了?” 江砚没理他,自顾自地转动手中的酒杯,似乎还在等待什么。 “问心酒,问心酒……”孟三鱼呵呵笑了起来,他拍拍江砚的肩膀,“你倒是能忍啊,就这么陪他喝了三年这玩意儿,要我说啊,你给咱们宫主喝什么问心酒,你该给他下一剂春.药,再回去多看些春.宫图册,把宫主伺候好了,宫主醒了肯定不会生你的气,说不定下次还找你。” 谢慈直接忽略了孟三鱼后面说的那些混不吝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着实是没有想到江砚给他喝的居然是问心酒。 这玩意儿不太好得,倒是没毒,死不了人,问心酒,顾名思义,就是能问出心底的思慕之人。 江砚给他喝这种东西做什么?还让他喝了三年,他脑子也有点毛病吧。 他个浓眉大眼的也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谢慈一时都有些不敢相信。 可看孟三鱼在那里叨叨不停,江砚都不反驳,可见这事是真的。 谢慈点点头,真好,真不愧是他们苍雪宫的人,幸好他死了,否则他要哪辈子才会知道江砚给他喝这种东西。 “谢慈”还在睡,江砚低头看他,嘴角上扬,眼睛里全是笑意。 “不是,你在那里傻乐什么呢?”孟三鱼不解问道,“他喝了问心酒也没说你的名字啊。” 江砚抬起头,看向孟三鱼,树影晃动,遮蔽了月光,他的脸色有些晦暗,随后缓缓说道:“可是至少这一次,他没有叫别人了。” “别人?”孟三鱼顿时来了兴致,好奇问道,“他还叫过别人?稀奇了,咱们宫主居然也能有喜欢的人?谁啊?” 谢慈自己也很好奇,他居然有喜欢的人吗?他竖起耳朵,想要听听江砚能说出谁的名字。 “他那师父。”江砚淡淡说道。 师父…… 谢慈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轰鸣声在他耳边响彻不停。 “他师父?”孟三鱼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拍起手来,感慨说,“真有意思,做徒弟的居然会喜欢师父?师徒□□?咱们宫主果然是有两下子!” 是啊,做徒弟的居然会喜欢师父。 谢慈好像在那片轰鸣声中听到了李青衡的声音,千里冰封的湖面一寸一寸地破裂,曾落入湖水中的星星陡然升起,归于深空,万籁俱寂,他的声音愈加清晰。 他在叫他阿慈,他说阿慈要开开心心的。 谢慈眨了眨眼睛,他以为会有眼泪落下来的,他忘了,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用刀剑在身体上划下无数伤痕,他一瘸一拐地游荡在空寂无人的宫殿里,他烧了他的画像,却从烈火中抢下最后的那幅…… 他一直在等着他来。 他不想再见到他,又怕自己有一天会真的忘记他的模样。 原来他喜欢他的师父。 原来他喜欢师父啊。 可师父死了,他也死了。 天虞山与生死境里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了满地,落蝉谷中,他的坟前开满白色的花朵。 这一点情思生得艰难,从千千万万的石头里探出了一点枝桠,未曾被人发觉,就已死去。 余下枝叶浸入淤泥,根茎全都腐烂,再见不得天光。 他们就这样无知无觉做了了断。 第17章 第 17 章 孟三鱼在那里笑了好一会儿,江砚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盯着眼前的“谢慈”发呆,他有点想知道前些时候谢慈到底去了哪里,才会在回来后放下李青衡。 孟三鱼笑够了,双手抱胸靠在石柱上,问他:“我很好奇,咱宫主那师父到底是什么人?” 当年李青衡来苍雪宫布置结界的时候,孟三鱼见过对方一面,在他印象里李青衡并无任何过人之处,而在他离开苍雪宫后,孟三鱼竟是完全回想不起这人的模样。 再后来,有人触动了苍雪宫内的结界,孟三鱼亲眼见过这道结界的威力时,方才意识到谢慈那师父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这样的人物居然无声无响地死了,到现在孟三鱼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江砚摇了摇头,对孟三鱼道:“我只见过他几次,并不清楚。” “他是怎么死的?”孟三鱼问。 “不知道。”江砚说。 “那你还知道点什么?”见江砚一副不欲再说的模样,孟三鱼恨铁不成钢道,“你难道就一点不好奇让宫主念念不忘了那么久的人有什么好吗?” 江砚知道孟三鱼在用话激他,根本不上当,那个人早已死了,就算谢慈再惦记他几年又能如何,况且,这一桩情爱谢慈他自己都不知道吧,何必再到他面前故意惹他不快? 他只回孟三鱼:“你想知道你问宫主去呀。” 孟三鱼咯咯笑了起来,低头看向“谢慈”,神色不明,半晌后,他半开玩笑地对江砚说:“我可怕宫主扇我。” 谢慈现在其实更想扇江砚,在李青衡去世不久后,江砚来问过他,要不要和他做对能一起双修的道侣。那不是江砚第一次问他了,只是之前那次谢慈并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这一次谢慈则是直接让他换个人双修吧,苍雪宫里好龙阳的应当不在少数。 江砚给他喝了问心酒,从他这里听到了答案,却还想要与他做道侣,他图什么呢? 谢慈转身向亭外走去,夜空中悬挂了一轮硕大的月亮,银白的月光倾洒了千里,却照不亮他。 这一夜,他乘着温柔月色漂泊在风里,离开苍雪宫,离开镜州。 他想不到自己该往哪里去,只是睁开眼,已然回到落蝉谷中。 月色皎洁,山间溪水潺潺,似一条空明玉带绕过半个山谷,落蝉谷内,李青衡的坟上开满黄白相间的小花,周围不见杂草,想来是赫连铮前不久来过这里,他把这里打理的很好。 这是自那次分别后,谢慈第一次来到李青衡的坟前,他终于敢再看一看他了。 石碑上他的名字映着月光看起来不大清晰,树影摇一摇,谢慈晃了神儿,一错眼,就好像看到他也在这里,然再一转眼就看不到了。 谢慈靠着石碑缓缓坐下,心情异常的平静,在知道自己喜欢李青衡后,他以为有一天他再来到他的墓前,一定会有很多的话想要告诉他,现在他坐在这里,却是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只想静静陪在他的身边。 谢慈闭上眼睛,风中带着淡淡花香,各种颜色的光点翩翩而来,渐渐汇成他的身影,他就这样来到他的身边。 很奇怪死人怎么也会做梦,但这一刻,谢慈很开心能够见到他。 他的心脏和他身体内的其他器官一起都留在生死境中,现在看到他,那颗正在腐烂的心脏仍是酸酸涩涩的,疼得他好似风一吹就要散开。 他们都已死了,可在场梦里,李青衡还是旧时的模样,穿着一身青色的袍子,手里提着一枝桃花,正在纠正赫连铮的姿势。 赫连铮用剑,李青衡却从不用剑,他碰也不碰,至于其他什么武器他倒是都能用,趁手就行。 赫连铮在武学上极有天赋,李青衡稍微提点两句他就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谢慈痴痴望着他们,怕自己一作声,这场梦就醒了。 李青衡一个转手,抖落枝上的桃花,他突然转过身来,回望谢慈,轻声问他:“阿慈怎么哭了?” 他哭了吗? 谢慈张了张唇,他想说,我想你了师父,只话到了嘴边,他又说不出来。 眼前的带着笑意的李青衡化作片片桃花,倏地消散,谢慈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是什么也没能抓住,他低下头望着空荡荡的掌心,再一回头,万丈阳光从高高的山顶倾泻而出。 南风吹过数十里的桃林,落红如雨,那红色连绵到他的脚下,于是时光就这样悄悄回到了从前。 当年从万珍谷出来后,李青衡就把谢慈带在身边,他既收了谢慈做徒弟,便自觉要负起做师父的责任来。那时候谢慈身体非常不好,常常生病,他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只能用普通的药材慢慢调理,李青衡为了照顾他,没少费工夫。 那两年里赫连铮要去各个秘境试炼,而谢慈则是一直跟在李青衡的身边。从前的时候,谢慈总担心自己跟着李青衡说不定某一天就要重操旧业,去睡桥洞了,但这一路走来,他们从来没有缺过钱,无论是吃的还是穿的,只要是谢慈喜欢的,李青衡都能满足他。 他喜欢热闹,爱好华衣美食,李青衡带他走遍五洲四海,在衣食住行和日常玩乐方面对他毫不吝啬,他教他读书识字,教他做人的道理,顺便纠正了他很多不好的习惯。 谢慈很喜欢跟在李青衡身边的日子,如果早知道能这么好,他应该从一开始就该赖在他的身边。 李青衡很少会对他生气,即使生气,也不会对他发脾气。唯一不好的是,谢慈嗜甜,可李青衡担心吃太多糖他的牙会坏掉,对他每日吃的甜食有所限制。 谢慈想尽各种办法都不能让李青衡改变态度,他想起自己从前跟在那个管事学的本事,换了一身轻薄的单衣,跑到李青衡的书房门口要给他来一段特别厉害的表演。 李青衡正在书房看书,听到门口传来响动,一抬头就看到谢慈站在那里,把衣服都要撩到大腿,偏偏脸上还是一副不知世事的天真无辜,李青衡当即皱起眉头。 他的反应与谢慈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只看了谢慈一眼就收回目光,然后语气淡淡对他说道:“你下个月的糖都没有了。” 谢慈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本来是想讨师父欢心,让李青衡多给他买几支街头的糖人,结果现在一支都没有了。 谢慈还想再挣扎一下,他赶紧跑进来抱住李青衡的大腿,可怜巴巴地向他央求道:“师父……” 李青衡垂眸看他,对他道:“以后不许这样了。” 谢慈歪着脑袋,不是很能理解,他说:“可是他们都会很开心。” 李青衡放下手中的医书,俯下身一边把谢慈散开的衣服整理好,一边问他:“那你开心吗,阿慈?” “我……”谢慈觉得这件事自己没什么开不开心的,脱件衣服他又没有吃亏,他诚实地回答道,“我有糖吃就会开心。” 李青衡嗯了一声,似乎是对谢慈的这一回答表示肯定,然后他说:“但为师现在不开心,所以你的糖没有了。” 谢慈仰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李青衡,眼眶里迅速蓄起一湾水,好像一眨眼,眼泪就要掉下来,然而李青衡这次为了给他一个教训,表现得十分铁石心肠。 这孩子不给他点苦头吃,他是真不知道疼,可有些苦头李青衡也不能让他真的去尝,只能把各种道理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说给他听,然谢慈很难能体察到人类的悲喜,所以这项教育进展得极为艰难。 好在李青衡不是拿他完全没有办法,至少现在这小孩就知道做错了事没糖吃的苦了。 自从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没有糖吃了,谢慈就想着法的讨好李青衡,但往往都不得其法,李青衡这个人实在是太难讨好了。 谢慈最后还是没能在镇上吃到他心心念念的糖人,他那倒霉的师兄赫连铮在去寻找千年血灵芝的路上,被鲛人们抓到,要他做他们小公主的驸马,赫连铮宁死不从,然后就被扔进了海底深渊,现在正啃着死鱼骨头活命。 信中将赫连铮的情况描述得万分急切,好像李青衡要是再不前去搭救,他的大徒弟要跟鲛人公主生小鱼了。 然李青衡看过之后,仍是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行李,丝毫不为自己大徒弟的贞操表示担忧。等谢慈看完了他心心念念的杂耍表演,他们才出发前往无忧海。 刚出了镇子,谢慈就靠在桥边的石头上,他小声叫住李青衡:“师父背我,我腿疼。” 谢慈早不是第一次见到李青衡时的那副小鹌鹑的样子,现在他的胆子是越来越大,对着李青衡撒娇更是常有的事。 李青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才走了几步就腿疼?” 谢慈扁着嘴抱怨说:“两天没吃糖了,走不动。” “娇气。”李青衡摇着头,他嘴上这样说着,可还是来到他面前蹲下身,谢慈一下跳到他的背上,两只手环住他的脖子。 李青衡就这样背着他走过石桥,谢慈在他背上晃着脑袋哼着小曲,不久后还从李青衡的包袱里掏出两支糖人,谢慈立刻笑了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像是月牙。 他把一支糖人送到李青衡的唇边,问他:“吃吗,师父?” 第18章 第 18 章 李青衡没有吃谢慈的糖,大概是心里清楚,吃了这一口,这小徒弟肯定会缠着他要更多的糖吃。 谢慈嗦着糖人向李青衡询问道:“师父,师兄会和那个鲛人公主成亲吗?” 李青衡难得从他这里听到关于赫连铮的问题,问他:“怎么了?担心你师兄?” 谢慈语气中充满期待地问道:“他们成亲会给我喜糖吃吗?” 赫连铮要是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在谢慈这里还没有一块喜糖重要,不知心里会作何感想。 李青衡的嘴角扬起一抹不易被察觉到的弧度,对谢慈道:“等见了你师兄,你去问他。” 赫连铮如今被困在无忧海的海底,想要救他出来,自然也得到海里面,谢慈不会游泳,更无法在海里屏息,李青衡又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便给谢慈做了一个泡泡,把他装在里面,谢慈在里面可以自由地呼吸,甚至还能咔哧咔哧咬着从李青衡包袱里摸出来的糖人。 李青衡要到下面海沟里取一把开门的钥匙,那海沟的入口只裂了窄窄的一道口子,谢慈的泡泡肯定是进不去的,李青衡只能先把他安置在附近安全的溶洞里,溶洞外面有珊瑚掩映,其他生物很难注意到这里。离开前李青衡还再三叮嘱他说,要老老实实待在泡泡里面,把自己藏好了,他很快就回来。 结果李青衡一走,谢慈就把他的话给丢在脑后,追着一条发光的小鱼到了洞口,外面五色斑斓的珊瑚丛里有鲛人悠闲穿梭。 谢慈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鲛人这种生物,那是一条美丽的男性鲛人,皮肤较之人类要苍白许多,海藻一般的长发在水中漂浮,这条鲛人非常警觉,听到这边传来响动,立刻冲到谢慈面前,把谢慈吓了一跳。 不过在发现对方没法穿透自己的泡泡后,谢慈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带着泡泡一起撞向那鲛人,把鲛人撞翻后还对鲛人做出鬼脸,那鲛人气得浑身哆嗦。 下一刻,鲛人尖利的指甲戳破了他的泡泡,谢慈猝不及防吞了一口腥咸的海水,笑容顿时僵在他的脸上。 四周海水汹涌倾轧而来的,鲛人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谢慈的手脚胡乱挣扎,他张嘴呼喊师父,结果又灌了一口海水,他紧闭双眼,不敢呼吸,可是那海水还是在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中去,谢慈感觉自己要死了,恍惚中已经看到他死后天空中纷飞的纸钱。 纸钱没有落到谢慈的手里,李青衡回来了,他给谢慈重新套上泡泡,刚刚还一副要死了的小孩马上恢复精神,不等李青衡开口询问他,他就先伸手指着那人鱼告状说:“师父,他欺负我。” 人鱼听到谢慈这话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小时候就听祖母说,陆地上的人类城府深沉,诡计多端,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到底是谁先动的手?这有没有天理了! 李青衡只随手把那鲛人定在原地,然后回身问谢慈:“为师不是让你在里面老实待着的吗?怎么出来了。” 谢慈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不复刚才张扬的模样。 “下次还敢吗?”李青衡问。 谢慈耷拉着脑袋,嗫嚅道:“不敢啦。” 李青衡一眼就看出小孩在故意装乖,只是想到他刚才也吃到教训了,到底没有再苛责他,往他嘴巴里塞了一颗糖豆。 谢慈吃完后又张开嘴巴,见李青衡没有动作,他伸手扯了扯李青衡的袖子,冲他撒娇:“师父,还想吃。” “不能再吃了。”李青衡道。 谢慈抓住他的袖子不松手:“可是,师父我饿。” 李青衡怜爱地摸摸他的脑袋,问他:“吃点其他的吧,想吃什么?” 谢慈认真思考起来,他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对李青衡说:“想吃红烧鱼尾。” 鲛人大骇,情急之下居然挣脱李青衡的定身之法,飞速逃窜进珊瑚丛里,那一条尾巴都甩出了虚影,生怕自己跑得慢了就成为桌上的一餐。 谢慈最后也没能在海底吃上红烧鱼尾,而那位鲛人族的小公主也没能与赫连铮成亲,只能将他们送到岸边,含情脉脉地望着赫连铮离去的身影。 她的哥哥则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的尾巴总算是保住了。 春去秋来,光阴如梭,谢慈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日来到这世间的,所以他们把他拜师的那一日当做他的生辰,十五岁那年他的生辰刚过,他被人抓到无相宫,用来威胁李青衡。 李青衡束手就擒,然对方并没有如约放开谢慈。 长剑横在谢慈的脖子上,鲜红的血珠从伤口中渗了出来,谢慈望向李青衡,眼睛中丝毫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李青衡回望着他,他的身上插了许多刀剑,鲜血染透了衣裳,浓郁血光遮蔽了日月星辰,天地黯然,谢慈就这样从梦中醒来。 天已大亮,落蝉谷内一片岑寂,枝头的叶子在晨风中巍巍颤抖,晶莹露水顺着叶脉滑落下来,穿过了谢慈,滴在石碑上面。 谢慈仰头望天,在过去的那几年里,他总以为他已经将脑海里关于李青衡的一切尽数抹去,原来到最后他什么都没能忘记。怆然回首,李青衡的身影仍旧静静地站在他的记忆深处,清晰如昨日。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一切都已结束。 活着的时候他没能多陪在李青衡的身边,死后也没有办法葬在这里。 不过师父应该不会在意的吧。 谢慈跪下,低头轻轻吻过石碑上面李青衡冰冷的名字。 他的心意终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还没到秋天,漫天的叶子飘零下来,在坟前落了厚厚的一层,好似一座新立的坟。 赫连铮本想在苍雪宫多留几日,陪陪“谢慈”,好弄清楚他这个师弟这两年到底在想什么。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两日后有琢光派的道友给赫连铮传信说,酆都鬼界多处传来异动,与人界交界处有鬼气正在蔓延,琢光派与其他正道门派都派了弟子前去探查,但都未能查清楚其中缘由,所以想请赫连铮同去查看。 萧绾担心酆都鬼气森冷幽怨,会坏了赫连铮的根基,劝他把身上的伤养好了再前往酆都。 赫连铮拒绝,从收到信到现在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已擦好了剑,收拾好行装,温暖日光透过窗棂倾洒在他的肩头,他回过头,对萧绾道:“酆都鬼界乃是众生轮回往生之处,若有差错,苍生受难,事关整个修真界与人界的生死存亡,我辈义不容辞。” 萧绾抿唇,她早该想到的,她根本不该多嘴这一劝,如果真能对这个世道冷眼相看,那他就不是赫连铮了。 真不知道他那师父是怎么教出来这两个天差地别的徒弟来。 萧绾试探过“谢慈”几次,他对生死境的事一句都没提,“谢慈”是真忘了生死境里发生的一切,又或许,那日进入到生死境中的人根本不是他。 可不是他的话,还会是谁呢? 萧绾想不明白,这件事成为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扎得她鲜血淋漓。 为了涂山,她必须得让真相永远尘封在生死境中。 临走前,赫连铮特地找到江砚,拜托他道:“阿慈近来心情不好,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江兄弟你帮我多照看着他些。” 江砚点头应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赫连铮看着江砚嘴巴张开又合上,他的样子明显是还有话要说,江砚主动开口问他:“赫连兄还有什么事吗?” 赫连铮还是欲言又止,磨蹭了会儿,知道“谢慈”一时不会过来,才小声问江砚:“阿慈身边那个断袖还在吗?” 江砚心中有些好笑,为了配合赫连铮,他也看了看左右,低声向赫连铮问道:“赫连兄说的是哪一个?” 赫连铮忍不住骂了一声,问江砚:“还有几个啊?” “这个不好说吧,”江砚微笑道,“我也不能每一个都去问问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江砚说的不无道理,但赫连铮直觉在这个问题上他对自己不够老实,但眼下没有更多的时间同他掰扯这件事,赫连铮直接说道:“就是那个两年前我来苍雪宫,在后山、在后山摸我的那个。” 萧绾掀开帘子刚走进来,就听到赫连铮这番言论,这苍雪宫里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江砚笑着道:“他早就离开苍雪宫了。” 赫连铮稍微放心了点:“那就好,那就好。” 江砚似乎是不解,向赫连铮问道:“赫连兄不喜欢他?为什么?是因为他是断袖,还是因为他——” 赫连铮瞪了江砚一眼,摸屁股这事其实说大并不大,要是换个人他可能早就把这事给忘了。他对那位兄台了解不多,也不知道他为人如何,他只是很平等地不喜欢每一个妄图让他师弟变成断袖的人。 他还想看着他的师弟找个心爱的姑娘一起成家,看着他能快快乐乐,得偿所愿。 师父喝不到他的喜酒了,到时他可以坐在高堂上,替师父喝。 第19章 第 19 章 酆都鬼界的入口处在五州之外的极北之地,此处千里冰封,万物凋败,渺无人烟。 琢光派的不少弟子这几日在此受了鬼气的影响,精神不济,只能靠着醒神的丹药强撑,见到赫连铮来,立刻上前迎接。 赫连铮的妹妹曾在琢光派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心中记挂妹妹,常常会去涿光山探望,故而他同琢光派的年轻一辈的师弟师妹们的关系都不错。 他为人豪爽耿直,重情重义,更可贵的是心怀苍生,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魄力,琢光派的几位长老每每提起他都要感慨许久,惋惜他没能拜入他们门下。 赫连铮把自己在路上准备好的丹药分给这些道友,然后告别了他们,踏入酆都。 酆都界内暗无天日,不见半点日光,处处弥漫着森森的鬼气,还有许多细细长长无处可归的鬼影在这里游荡。没有烧尽的纸钱掠过寂寥长街,那些快要倾倒的牌楼上白色的灯笼被风一吹,摇摇欲坠,下面破碎的长幡跟着猎猎作响。 谢慈跟在赫连铮的身后一起踏入酆都,他在落蝉谷中里待了一日一夜,出谷后遇见一群正道修士,听他们说酆都有异象,正好他又不认识去酆都的路,就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倒也不曾想会在这里遇见赫连铮。 不过这不稀奇,他这师兄向来是个不怕麻烦的主儿,以天下安危为己任,即便他此时不来,等到酆都鬼气扩散到人间,他还是要来。 谢慈却毫不关心人间的事,他只知道死去的人化作鬼魅后便会来到酆都,等待下一世的轮回。只是从前他以为会有黑白无常来引路,如今自己亲身死了一遭才明白,这原来是要自己去的呀,可要是有不认路的,岂不是永远地漂泊在这天地之间。 谢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有哪里不对,但眼下他管不得那许多了。 他还是想要找到李青衡,他想再见他一面,即使他已经投胎转世,不再认得他;即使他仍不知道见到后要做些什么,与他说什么话,然一想到还能见到他,就难掩心中的雀跃之情。 这是谢慈第一次到酆都来,他环顾四周,这里比话本里描述的地府更为破败简陋,连一座完整的府邸都不常见,偶尔蹦出那么一两簇幽蓝鬼火,映得活人脸仿若僵尸。 谢慈感觉不到这里的阴森恐怖,他慢慢悠悠地想着现在所见都是李青衡见过的吗?李青衡在看到会想什么呢? 或许是过去总把李青衡关在他记忆深处那个不见天日的小小匣子里,现在一放了他出来,谢慈就会频繁地想起他来,一抬眸一错眼,全都是他。 他会想如果是李青衡陪他一起走在这条路上,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不知道酆都里面有没有糖人,他会让自己吃吗? 谢慈一路上都在想着有关李青衡的事,有些奇怪的是,赫连铮等人明明可以看到那些四处游荡的鬼影,却看不到他。 谢慈无所谓赫连铮能不能看见他,他只怕李青衡也曾这样跟在他的身边,怕他们永生永世都无法再相见了。 谢慈在酆都找了几日都不见李青衡的踪影,李青衡死了很久,本就不该还留在酆都之内,找不见他实属常理,明知如此,谢慈还是会觉得失落。 赫连铮为遏制鬼气蔓延,迁动旧伤,然酆都内的情况却是愈演愈烈,不得已他联合众位道友在酆都与人间的交界处摆下九曜金乌大阵。 耀眼金光将半个酆都照得亮如白昼,城内无数鬼影四散而逃,钟山顶上断尾的巨兽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天开石裂,丘峦崩摧,无边鬼气化作千万利刃,呼啸而来,又于金光之中化开,露出一张张狰狞绝望的脸。 列阵的不少道友都受了内伤,眼看支撑不了多久,赫连铮飞身而起,立于大阵中央,双手十指迅速变换掐诀,结出数百符阵,浮于周身。狂风吹动他的衣袍,他衣服下的皮肉都已绽开,血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像是生了一簇簇红花。 四周金光又胜刚才,在那断尾的巨兽轰然倒地的瞬间,赫连铮的眼前浮现出一幅模糊的炼狱光景,天地昏沉,风雨如晦,炽热岩浆沿着龟裂的土地缓慢流淌,远山下面的尸体堆了一层一层,血流如河,恍如浩劫已至,一副末世之景。 赫连铮只觉得头痛欲裂,从半空掉落,琢光派的大师姐许云容飞身接住他,喂他吃下许多疗伤的丹药,他才勉强没有昏厥过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巨兽倒下的深坑,向四周的道友询问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人能回答赫连铮的问题,最后是琢光派中一位见多识广德高望重的长老道:“这怕是得去审狱司查一查酆都的命簿。” 旁边的谢慈摸了摸自己虚无的下巴,原来还有命簿这种东西,听起来就厉害,想搞来看一看。 三途河畔,审狱司中,掌管酆都命簿的是一长发及地的白衣女子,或许是在酆都境内很少见到阳光的缘故,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好似透明。 此女名唤薄澜,酆都的人称她为澜姬,她生的十分美丽,却冷若冰霜,掌管审狱司数百年来脸上都不见一丝笑容。 澜姬知晓他们的来意后,并未难为他们,她抬手在半空划过,十二本浮着金光的簿册出现在众人面前,她道:“此乃十二命簿,不知诸位是要查哪一本。” 她话音落下,那些命簿便自己翻动起来,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人界与修真界的种种,花虫走兽,浩瀚苍生,过去发生的,正在发生的,都映在上面。 赫连铮的目光从上面快速扫过,停在最后那一册上,问道:“这一本为什么没有打开?” 澜姬冷淡道:“此命簿非帝君,旁人不得观。” 她口中的帝君自然便是瀛洲上的那位,帝君执掌天地,神力无穷。 “你……”她凝视赫连铮许久,摇头道,“你还不行。” 赫连铮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稍作犹豫还是开口问道:“这本命簿与其他命簿有何不同?” 澜姬道:“这世间众生,都有来路归处,凡生出灵智者,在此命簿上都有记录。” 这听起来好像与其他命簿也没有太大不一样,赫连铮无法理解澜姬话中的深意,不过当务之急他们还是要先找出那头断尾巨兽的来历。 “这个要怎么查?”赫连铮问。 澜姬道:“心里想着你要找寻之物便可。” 谢慈站在澜姬身边,看向最尽头的那一本命簿,冥冥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谢慈向那本命簿靠近,于是他来到那本命簿之前,随后这本在澜姬口中只有帝君才能翻看的命簿就这样在他的面前缓缓翻开,耀眼金光充盈了这个宫室。 众人齐齐抬头看向金光闪耀之处,赫连铮一脸惊奇地问道:“它怎么自己打开了?” 澜姬同样不解,她微蹙着眉,轻声道:“奇怪。” 随手抬手掐算,却没能算出一二,只道:“或许是帝君有召,诸位不必在意。” 那本命簿虽已翻开,却发出刺目的光芒,众人根本无法直视,又听澜姬提及帝君,更不敢放肆,怕惊扰到那位帝君。 赫连铮自觉此事与他无甚关联,他驱除脑海中各种无关的杂念,低头认真在命簿上寻找与那巨兽有关的消息。 谢慈同样低头看着命簿,众人所见金光在他眼中只有浅浅的一层,并不碍事,只是暂时还看不清上面的文字。 谢慈在心中默念李青衡的名字,命簿随着他的心中所想翻动起来,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关于李青衡的记忆越是清晰,眼前的命簿就翻得越快。 记忆里李青衡总是穿着一身青色的衣服,遇见任何事情都不会惊慌,他偶尔对月小酌,临风吹箫。那些年赫连铮总在外面历练,所以大多时候都是谢慈一个人陪在他左右,李青衡教他读书,陪他练字,闲来无事就给他读些人间的诗词,说些王侯将相的旧事,谢慈听得昏昏欲睡,看着他的发呆,午后的日光轻佻地拂过李青衡的唇角…… 最后他说,阿慈要开开心心的。 这几年来,谢慈一直都在逃避李青衡已死的事实,他试图忘记他,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他,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免除这场不知何年何月才会终结的刑罚,可到头来还是一场徒劳。 现在他终于愿意去忍受这份失去他的痛苦,以期能够再见他一面。 眼前的命簿终于停止翻动,只是他没能如愿再见到他。 那上面一片空白,没有李青衡的来处,也没有他的归途,就那样生生地空着,仿佛天地间从来不存在这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 “这一页怎么是空白的?”不远处赫连铮举起他手里的那册命簿,向澜姬问道。 澜姬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那人已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谢慈僵住,久久都没有动作,他竟有些不懂这四个字的含义。 是在说,他走遍天涯海角,黄泉碧落,都不能再见到他了吗? 他们真的永生永世不能相见了,是么? 第20章 第 20 章 那册只有帝君才能翻看的命簿倏然合上,盛大的金光散去,留下一片万物衰败后的寂然。 旁观众人虽对此番异象万分好奇,然想到澜姬刚才提起帝君,也只能把心中的各种想法全都压下。 谢慈仍旧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他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当年他为什么会去世一样,李青衡好好的怎么会魂飞魄散呢? 这世上有那么多穷凶极恶的之人,都没有落到这样惨烈的下场,为何偏偏他会这样? 是因为自己吗?是为自己生了灵根才会这样的吗? 谢慈侧头,审狱司东西两边的墙壁前各放置了一排书架,上面记录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人间无法圆满的缺憾。他的爱意他的悔恨,如同四季都在掉落的叶子,密密麻麻铺了一层又一层,上面浴着阳光在缓慢干涸,下面生出虫蚁,日夜不停地啃食,待他发现时,已经千疮百孔,无药可医。 还能再怎么疼呢? 谢慈收回目光,从落蝉谷出来后,他偶尔会想,如果那几年他一直陪在李青衡的身边,会比现在要好上一些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结束,这世间从来不会给人重头来过的机会。 或许他该陪着他一起消散于这天地间,这份苦痛才会彻底消解。 审狱司外响起一声长长的哀哭,数点鬼火在残垣断壁间无声跳动。 赫连铮对那位瀛洲帝君并无太多兴趣,只专心查找巨兽的来历,他快速将手里的命簿往后连翻了几页,竟全是空白,他皱眉向澜姬问道:“那这些人全都魂飞魄散了?” 若他们都找不见,此事怕是再也查不下去。 澜姬走过来看了一眼,葱白的指尖在上面轻轻一点,白光散开,恍若荡起层层涟漪,她对赫连铮道:“或许是归了瀛洲,也未可知。” “瀛洲?”赫连铮糊涂了,不是说魂飞魄散了吗?这事怎么又与瀛洲扯上了关系。 澜姬同他解释说:“修真者飞升至瀛洲便不归我审狱司所管,或者若有瀛洲仙人下界,命簿上会留下他们的名字,待他们回到瀛洲之日,他们在命簿上的名字同样会被抹去。” 赫连铮哦了一声,又问:“要怎么才能分辨出来这人是魂飞魄散,还是回了瀛洲?” “不知道。”澜姬道。 赫连铮眉头皱得都快能夹死苍蝇了,他问澜姬:“那这要怎么查下去?” 澜姬淡淡道:“你可以去瀛洲。” 谢慈竖起两只耳朵认真倾听他们二人间的对话。 他记得从前李青衡为他读过的那些诗:客里山中三载,枕上人间一梦,曾忆到瀛洲。 瀛洲…… 澜姬是说,或许他没有死去,而是到了瀛洲么? 虽然说暂时还不知道他们这些人要怎么才能到瀛洲去,但至少有了个方向,他们不至于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转,赫连铮谢过澜姬,打算去趟涿光派询问去瀛洲的办法,他走到审狱司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犹豫了一瞬,他还是回头向澜姬问道:“我是否能看看命簿上的其他人?” “不能,”澜姬平静道,“你若心怀私情,命簿不会打开的。” 赫连铮点了点头,即使心中预感到会是这样,表情还是难掩失落,他的父母、妹妹,还有师父都已不在人世,他心中清楚逝者已矣,他们这辈子的缘分尽了,只是如果有机会,他还是很想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谢慈听得心觉好笑,原来他对师父的喜欢居然不算私情吗? 他看向那册悬空的命簿,命簿再次翻动起来,李青衡的那一页依旧一片空白,谢慈俯下身,在上面轻轻印下一个吻。 李青衡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他的这点情思了,徒弟爱慕师父这是该遭千万人唾骂的事,他向来随心所欲惯了,根本不会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就算李青衡不同意,他也能缠着他讨得些好处,他知道李青衡最受不得他撒娇,最见不得他自伤体肤。 可谢慈死了。 不管李青衡是不是还在这世间,他都死了。 他终究是懂得太迟。 过去李青衡很少同他们说瀛洲的故事,谢慈不知道瀛洲在哪儿,好在现在赫连铮也要去那里了,他可以跟在他的后面捡个便宜。 琢光派的老掌门告诉赫连铮,凡人无召入瀛洲,唯有一条天阶可走,天阶九万九,三级一小劫,九级一大劫,稍不留神儿就会被打落下来。 老掌门把上天阶要注意的事宜同赫连铮都仔细说了一遍,赫连铮一一记下,老掌门顺便拜托赫连铮日后帮他们琢光派留意一下失踪的老祖宗,他们那老祖宗失踪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他们找遍五州,找不到半点踪迹。 老掌门说完给赫连铮看了一张画像,谢慈没看到那上面画的是怎样的一张脸,只看到对面的赫连铮露出一副近乎是瞠目结舌的表情。 赫连铮嘴角抽搐,委婉地对老掌门道:“这找起来确实不太容易啊。” 那老掌门点头承认道:“是需要点缘分。” 谢慈更加好奇,他们那老祖宗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既能让赫连铮大惊失色,但又说并不好找,真是奇怪。 初夏时节,金鱼滩上,遍地葳蕤。赫连铮独自一人踏上天阶,他这一路走得极为艰难,虽然天阶上时间是凝滞的,但是每次从天阶上掉下后,他都需要一段时间来运功疗伤,幸而他化了那颗龙珠,体质比之从前强劲许多,只要不伤及丹田,其他的伤都可以很快痊愈,度过天阶上的万重劫难,赫连铮终于在仲秋的第一场雨里来到瀛洲之上。 谢慈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赫连铮应劫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他偶尔会想起从前他们被人追杀,也是他这师兄挡在最前面,起初谢慈还会害怕祸事殃及到自己,后来发现赫连铮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他就躲到树下,一边嗦着糖,一边问李青衡他们下一顿吃什么。 他频繁地想起李青衡来,他想,他也许可以接受所有的结局了。 天阶尽头,早有仙人在天门下等候,赫连铮一时间受宠若惊,谢慈倒是坦然,围着两位仙人转了一圈,他们同样看不到他。 谢慈坐在云端,他又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跪在菩萨面前许愿,希望自己可以学会隐身,这样他就能去那些铺子里拿各种好吃的好喝的,也不会被人发现,现在这个愿望似乎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实现了。 想到这里,谢慈简直想要怀疑,他当年是不是拜了一座假菩萨。 下界有许多朋友都在等赫连铮回去,故而他在查到有关那巨兽的来历后,并未在瀛洲多留,同那几位仙君道谢后转身就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谢慈留在瀛洲,他还要在这里找到李青衡。他看到赫连铮离开后,整理仙籍的两位仙君闲聊起来,黄衣的那位问道:“赫连铮来瀛洲这事需要禀明尊上吗?” 蓝衣仙君道:“尊上神力无边,即便我等不说,他也会知晓。” “还是说一下吧,赫连铮的事尊上一直都有关注吧。” 蓝衣仙君摇摇头,笑道:“我看啊,赫连铮这一遭,就是尊上故意布下的。” 黄衣仙君想了想,也点头附和道:“你说的有理。” 听了一路的谢慈歪了歪脑袋,听这二位话里的意思,那位帝君似乎是认识赫连铮的,他这师兄交友果然广泛,与瀛洲帝君都有交情。 不过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想找到李青衡。 瀛洲这么大,他的师父会在哪里呢? 瀛洲之上的仙君并不算多,他们各司其职,管理下界的风雨变幻,山河运势。 谢慈跟着这些仙君在瀛洲四出漂游,他向来不怎么认路,好在记性尚可,到过的地方大体都会记得,千山冷翠,云烟浩渺,静谧长河穿过万重宫阙缓慢流淌,金乌西坠,银蟾东悬,他还是没能找到李青衡。 谢慈伏在云头,望着下面的人间,想着接下来该跟在哪一位仙君的后面去寻他那师父,忽听得云下有仙君说道明日朝会,瀛洲上的众仙都要前往天宫拜见帝君。 瀛洲帝君乃是上古神祇,苍梧山一战后,帝君深受重伤,闭关数百年才出,后居于瀛洲,执掌这天地众生。 日升月落,玉树摇光,仙君们早早来到天宫等候,谢慈飘在上空,在人群里寻找李青衡的身影。 他以为只要李青衡在这里,他一定可以从人群中一眼看到他。 可他把那些仙君一一看过,还是找他不到。 或许,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可再一回头,就见到他的师父坐在高台之上,一身玄衣,神色淡漠,似一尊万年的神像。 谢慈仰着头,怔怔看他,半晌后,咧了咧嘴角,不知想哭还是想笑。 人间还在下雨,落蝉谷里他的坟上落满了秋叶。 此时他终于明白这位帝君为何会认识他那师兄了。 原来他还在这世上,这很好啊。 只是自己却已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月浸瑶碧,河汉水交流。偏来照我,知我白发不胜愁。客里山中三载,枕上人间一梦,曾忆到瀛洲。矫首蓬壶路,两腋已飕飗。——宋·李处全 第21章 第 21 章 天宫之内众位仙君已分列站好, 白玉的石柱上攀着两条墨色游龙,金色的眸子冷冷地俯视下方的仙君们。 这位瀛洲的帝君就坐在那里,听廷下仙君禀报下界的诸多事宜, 他甚少开口说话,大多时候只说上一句可或不可。 一场朝会下来,他说过的话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百字,若是在往日, 谢慈听见这些东西, 必定要无聊得打起哈欠来。 可今日不同,他飘到他的身边, 坐在他前方的案桌上,他还是看不到他。 没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存在了, 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死在生死境里了,谢慈有些不开心地想。可是如果他没有死去,也不会知道原来李青衡还在这个世间。 谢慈原以为只要自己找到李青衡就会满足, 然真见了他,又会埋怨为什么他不能看见自己,抱一抱自己。 他的贪欲总是这样, 无穷无尽,无法满足。 朝会散去, 天宫里的仙君们陆续离开,石柱上的墨龙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帝君回到紫微宫, 坐在案前推衍天机。 谢慈则大摇大摆地跟在他的身后,打量紫微宫内的各种陈设,在谢慈看来, 堂堂帝君居住的地方着实有些简陋,偌大的宫殿里居然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实在不该。 若是他能活着到这里来,定要把这里拆了重建,谢慈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在紫微宫内转了一圈,在心里默默点评一番,最后回到帝君的身边。 帝君还在推衍,谢慈看不懂那些星辰变换的轨迹,但是在人间的时候他跟在这位帝君身边的时间最长,在观察他的表情变化这方面还是很在行的,帝君这番推衍出来的结果应当不是很好。 只是他不知道他在推衍的是什么,谢慈的目光扫过长案,想要从这里找些有用的信息,然后他看到印玺上他的名字,凤玄微。 谢慈愣了愣,原来他不叫李青衡啊。 凤玄微起身,似乎要向外走去,谢慈脑子里还在想凤玄微这个名字好像没有李青衡好听,他虚无的身体先一步有了动作,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跳到了凤玄微的背上。 谢慈趴上去就没打算下来,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反正这位叫凤玄微的帝君也看不见他。 是吧,尊上? 他其实还是更喜欢叫他师父。 他真的好想再回到从前,就这样和他走遍天涯海角。 他假装自己的胳膊还在,搭在他师父的肩膀上,搂住他的脖子。 凤玄微脚步微顿,谢慈有些心虚地屏住呼吸,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的侧脸,他是察觉到自己了吗? 然随后凤玄微只是转过身,从高高的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紫金的葫芦。 【阿慈】 凤玄微拿起葫芦时,识海深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慈】 他垂眸,博古架上映着摇曳的树影,像有一只小猫藏在那里,伸着爪子去挠上面垂下的流苏,挠了半天都没有成功。 【阿慈】 那声音就这样响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凤玄微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又在叫阿慈,他想念他很久了。 【阿慈】 【阿慈啊】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那些声音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即便被他封印在识海深处,还是会像春天里疯长的野草一般蔓延开来,凤玄微早已习惯。他神色如常,抬步向着殿外走去。 殿外的宁渡仙君已经等候他多时,见他来了,向他禀告了赫连铮登上天阶的消息,又提了酆都外出现的那只断尾的异兽。 “我都已知晓。”凤玄微说。 宁渡继续说着,涂山狐族的族长萧绾从生死境中取得龙珠,现在赫连铮的身体化了那颗龙珠,修为更精进许多,比他们预想的结果要好出许多。 远方的天河浸泡在漫天的霞光里,像是烧起了无尽的业火,重重宫阙在那火光中扭曲,流云四散,许多白色的鸟儿在那云间火间穿梭,细小的羽毛飘落,顺着滚烫的河流漂向远方,凤玄微静静地看着那些羽毛,有些出神儿。 宁渡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大着胆子向凤玄微问道:“尊上在看什么?” “没什么。”凤玄微收回目光,淡淡说道。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宁渡问他。 凤玄微道:“去将九重天塔开启吧。” 宁渡应道:“是。” “顺便将这葫芦放进塔里。”凤玄微把那紫金葫芦递给宁渡。 宁渡再次应道:“明白。” 他接过葫芦,与凤玄微细细商量了九重天塔开启的时间与进去的人选,然后才离开,后来又来过几位仙君,他们中有人偶尔也会提起赫连铮,提起下界近来出现的种种异象。 谢慈一直趴在凤玄微的背上,他想听有人在他的面前说起自己,可是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都不曾有人在凤玄微的面前提起过他,就连苍雪宫也不曾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 谢慈突然觉得当年江砚在他的面前说一定要把苍雪宫做大做强这件事是很有道理的,假如苍雪宫成了修真界最厉害的门派,他们总不至于还这样无视掉吧。 可就算苍雪宫在修真界还不算特别起眼,凤玄微听了那么多赫连铮的近况,他为什么不问一问自己呢? 他在生自己的气吗?气自己在他离开后从不到他的坟前看他吗?还是在气自己烧了他的那些画像? 谢慈莫名觉得委屈,他想他可能是做错了一些事,让他伤心了,可凤玄微也骗人了,他还没有生他的气呢。 怎么不问一问自己呢? 师父,我又有点讨厌你了,谢慈心想。 脑海中忽然闪过过去某刻的片段,那是他二十一岁生辰时,李青衡一边吐着血,一边看向他,恳求着说:“阿慈,不要讨厌师父。” 那时的谢慈没有说话,之后不久,李青衡就离开了人世。 “算了,不讨厌你了。”谢慈说,可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吸了吸鼻子,把凤玄微搂得更紧些。 凤玄微在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背着他的小徒弟回到紫微宫中,月华如水,洒了他一身,门口水墨的屏风上映着他瘦削的身影。 凤玄微于案前坐下,谢慈靠在他的肩膀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会觉得就这样陪在他身边好像也不错。 晚风搅动池中月色,粼粼波光向外散开,殿内一片寂然,窗外一枝雪白的茶花无声地抖落两片花瓣。 【阿慈】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我的阿慈啊】 那声音又响起来,浅浅的叹息声好似就回荡在紫微宫中,凤玄微握笔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在纸上写着凡人看不懂的文字。 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声音是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他从人间回到瀛洲已快有三年,这些声音也差不多伴随了他这么长的岁月。 他不能去看他,便这样时时想起他。 凤玄微放下笔,此时间的漫天星宿、山川河流皆已落定,他抬起头,屏风上墨色的群山映着明亮的灯火,像是落了一场浩浩漫漫的大雪。 四时更变化,天道有亏盈。 当年天道有缺,赫连铮命中注定的师父出了意外,被妖魔所害,死在秘境之中。凤玄微得知此事后,推衍数日,最后决定来到人间,去代替这一角色,负责教导赫连铮。 他身为瀛洲帝君,若是以真身下界,必然会扰乱人间的气运,故而他为自己重新塑了一具肉身,将修为压到了分神境,又掐算一番,给自己取了李青衡这么个名字。 来到人间后,他第一桩事便是去往青州,收了赫连铮为徒。赫连铮的本性很好,只是那时候的他心里怀了太多的怨恨,李青衡并未主动去化解赫连铮心里的这份怨恨,他把他关在河边的一座小楼里,让他专心读书。 那些书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那座小楼则是由一件时空法器变化而成的,楼外一月,楼中一年,等赫连铮读了足够的书,心中有了自己的道理,再要如何做李青衡都会由他自己决定。 赫连铮若能放下心里的怨恨,于他未来修行大有裨益,若是不能,李青衡也不觉得哪里不好,这世间众生自有自的缘法,他的路有很长,以后还会有其他的机会和选择。 李青衡带他踏上修仙一途,有条不紊地安排下他的每一场机缘,他想等到赫连铮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他在人间的事就全了结了,可以回瀛洲去。 只是这个过程中出了一点谁也没有想到的小小意外,这点小小的意外最终成了他逃不过的劫数。 他本不应该再同人间的其他人产生羁绊,可最后却还是又收了一个小徒弟。 他至今记得在禹州的玄真府中第一次见到谢慈时的场景,那个小小的孩子穿了一身轻薄的红衣,被簇在红色的锦被里,烛光摇曳,华堂生辉,明明是极暧昧的氛围,他的脸上却是一派不知世事的天真。 李青衡在下界很少杀人,虽然秦正茂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但不该由他来动手,只是赫连铮这孩子有时过于冲动,在秦家闹了事,为避免其他的麻烦,李青衡出手提前把秦正茂解决。反正以后修真界中留给赫连铮来试剑的人多的是,不差他一个。 在杀死秦正茂的过程中,李青衡顺手救下那个奇奇怪怪的小孩,怕他见了血会害怕,杀人的时候李青衡还遮住了他的眼睛。 结果等到了外面,小孩知道秦正茂死了,他的眼中不见恐惧不见庆幸,倒是有些遗憾。 那时的李青衡还无法了解这小孩脑子里都是在想些什么,他对小孩所知不多,对他的任何想法都不做评判,只想把他送回家去,这一桩事就算彻底了结。 然小孩没有家,他不得不带着他一起在外面风餐露宿了段时间,小孩的出身不大好,性子却十分娇气,还很擅长得寸进尺,吃了烧鸡,想要点心,有了点心,又要新衣服,这些对李青衡来说不算什么,而且不用他动手,赫连铮就颠颠地把小孩想要的都买回来。 他生来该做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所以谢家留不下他,无涯山更是让他难过了,从无涯山上下来后,李青衡反省过自己,小孩在无涯山上受的罪是他的过错。 他经过一番考虑,还是决定将他留在万珍谷中,一是为了谢慈的身体,二是谷主的其他徒弟的年纪比他上许多,慕容华为人慈善厚道,还欠了他人情,会愿意多包容他些。 可是在万珍谷的谷口,他将要离开,谢慈踉踉跄跄着做出一副滑稽的姿态,他一眼就知道这是装出来的,或许他以为这样能讨好自己,又或许是想让自己心疼。 李青衡的心中非常清楚自己不该与这个孩子有过多的牵扯,他非此界中人,早晚要离开,多出一份羁绊,便多出一份变数来。 李青衡垂眸,对上小孩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黑,里面却是空茫茫的,小孩可能都不理解他自己在做什么。 谢慈的性子算不得很好,他性喜奢靡,贪图安逸,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也不懂什么尊严操守,还总想要不劳而获,也不知日后慕容华能不能给他纠正过来。 李青衡应该是谢慈接触过的人里最了解他的一个,他的好坏都早早暴露在李青衡的眼中,只是到最后,李青衡到底还是带了他一起离开万珍谷,收他做了徒弟,从此片刻不离地带在身边。 他是为赫连铮而来,但是他在谢慈身上付出的心血要远远多于赫连铮。 倒不是说他偏心,只是谢慈那性子的确需要人多费些心思。 他教他读书识字,给他讲做人的道理,要防着他耍小聪明偷懒,甚至还为他学会了缝补衣服,下厨做糕点。 夏日的晚上,点点萤火在河畔的芦苇丛间飞舞,李青衡坐在灯下拿着针线,认真缝补昨天上午才刚给他买的新衣服,谢慈两手托着下巴坐在他的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瞧了半天,他忽然开口说:“师父,你现在好像北街卖布的那位婆婆哦。” 李青衡听后差点把针扎到自己的手上,他既想笑,又想把他按住揍上一顿。 他停下手,抬头看了谢慈一眼,对他道:“下回再这么调皮,这衣服你就自己缝吧。” 这件衣服是谢慈目前最喜欢的一件,但是让他自己来缝,他是一点都不愿意的,他从木凳上面跳下来,抱着李青衡的胳膊,笑得甜甜的,跟他道:“师父,我知道你对我最好啦。” 李青衡脸上表情依旧淡淡,但谢慈知道他其实是很受用的。 在发现李青衡很吃这一套后,谢慈撒娇的手段是愈发的高明,要是撒娇还不行的话,他就装腿疼。 果然不久后,李青衡就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只是又跟了一句:“去把剩下的几页书看了。” 谢慈扁起嘴,他扯着李青衡的袖子晃了晃。 “快去。”李青衡催他说。 谢慈哦了一声,臊眉耷眼地去书架上取了书来,在李青衡对面坐好,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等李青衡把那衣服补好,他那小徒弟已经趴在书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再看一眼书的回目,阿慈是连一页都没看完,李青衡也没叫醒他,反而把他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有只蠢笨的萤火虫闯进了屋子,没头没脑地到处乱窜,最后扑到李青衡的手中,他看着那萤火虫,不知为何笑了一下,将它放到窗外。 流年似水,浮生若梦。 小时候的谢慈像只病了很久的小猫一样,李青衡精心喂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这只小猫总算胖了一些,活泼了一些,他高兴的时候蹭一蹭你,冲着你喵喵叫两声,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伸出爪子想要挠人,但又要担心打不过人家,需要有人在后面给他撑腰,才敢动手。 谢慈不算是一只乖巧的小猫,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就养了这么一只娇贵的小猫。 起初的时候谢慈身上大病小病不断,受不得寒也受不得热,稍有差池就要病上好几日,李青衡没法每次都把他送到万珍谷去,只能自己找来许多的医书,日夜不息地钻研,总算勉强能医好他。 在李青衡原本的计划里,他可以一直守在这个小徒弟的身边,几年或者十几年的光阴对他而言并不算漫长,他可以守到他成家立业,守到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希望他的小徒弟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了这一生。 只是谢慈十五岁那年出了场意外,最终让李青衡放弃了这一打算。 那一年谢慈刚过完生辰,被人抓去无相宫,用来威胁李青衡。 李青衡为他丢了兵刃,散了修为,可对方并未如约放开谢慈,他们誓要将他们这对师徒置于死地。 那人恨李青衡恨得厉害,要让他们死前把人世间最严酷的刑罚都受个遍。 李青衡身上插满了刀剑,鲜血染透了他的衣服,滴滴答答落了一地,李青衡对自己身上的伤并不太在意,他低头思索要怎么从那些人的手里把阿慈救下来,赫连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他得再想办法拖延一下时间,只是这下阿慈肯定要被吓坏了,回去后不知要哄上多长时间才能好。 挟持谢慈的人在耳边说着人间的各种极刑,有在脸上刺字的,有砍掉手脚的,而这些还已经算是比较仁慈的刑罚。 谢慈听得瞪大眼睛,哆嗦个不停,脸上全是恐惧,他平日里碰到哪里他都要对着李青衡哭诉半天,现在他们却要把他身上的皮肉一刀一刀地割下来,他最怕疼了,真要这样他要疼上多久。 那人见谢慈这样害怕,一股难得的成就感不禁从心中的涌了出来,只将那些刑罚说得更加阴毒变态。 谢慈的小脸都皱成一团,他一直对死亡缺少足够的畏惧之心,这一点李青衡纠正了他很久,但效果几乎等于没有。他与他讲死亡的含义,讲死亡就是与身边的亲人朋友永别,他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上一声,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痛苦的。 直到后来李青衡说死了就吃不到他想吃的糕点,穿不到喜欢的衣服,他才会感到一点惋惜,顺便感慨一声要是能一直活着就好了。 而眼下他被人抓在无相宫里,不仅没有了好吃的好玩的,还要承受无尽的折磨,如果只能是这样的结局,那他不要活了。 他咬了咬唇,看了不远处快被众人用刀剑插成刺猬的李青衡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将自己的细长的脖子撞上那锋利的剑刃。 鲜红的血喷洒出来,谢慈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好疼啊。 可是死亡的疼痛只有一时,总好过在这里受长久的折磨。 他的动作太快,把挟持他的人都吓了一跳,手腕一抖,哐当一声,那把架在谢慈脖子上的剑落在了地上。 李青衡听到声音,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小徒弟脖子上全是血的倒在地上,眼睛失了往日的光彩,茫然地望着这边。 天空阴沉,乌云密布,秋风卷起满地飘零的落叶,远处传来轰隆的雷声,一场大雨将至。 那一瞬间,李青衡的心脏像是被无数的丝线勒紧,他花费了多少心血悉心照顾了多年的小徒弟,就要死在他的面前。 谢慈已有向死之心,李青衡是为他来的无相宫,若是他就这样死了,他此前的所受的苦还有什么意义呢? 数道闪电纵横交错布满整片天空,雷声震耳轰鸣,这场倾盆的大雨终于落下。 李青衡低下头,拔出胸前两支带着倒钩的箭矢,漆黑的钩子上挂着新鲜的血肉,他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领头之人不知道李青衡这是在搞什么名堂,不过眼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别想活着走出无相宫,他剑指过去,冷冷笑道:“李青衡,今日便是你的死——” 他话未说完,对面的李青衡突然自爆丹田,浩荡灵力携无边风雨杀伐而来,众人一时惊住,慌忙躲避,再一抬眼就见李青衡直立庭中,双手掐诀又借天雷之势,引下飞火,摆出十方杀阵。 谁也没想到穷途末路之下李青衡居然还能反抗之力,众人皆被困于杀阵之中,也无心再去关注倒在地上的谢慈,只当他已死了。众人围攻上来,他们精心筹划多年,决不能在今日还让李青衡逃脱。 李青衡不久前散去了大半的修为,现今灵府破碎,已近枯竭,是强弩之末,即使借来天雷相助,这一仗依旧打得十分艰难惨烈,到最后,双目所及之处,全是断臂残肢,纷飞血肉。 不过好在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是他。 李青衡手中的弯刀落地,发出一声脆响,他转过身从那些破碎的尸体中寻找谢慈的身影,然后看到他这小徒弟正坐在一颗血糊糊的人头上面,一脸忧郁地看向他。 李青衡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后只觉眼前一黑,便直直栽到血泊里,昏厥过去。他身上的血液好像都流尽了,身体一片冰凉,许久之后他再睁开眼,秋天冰冷的雨水砸在他的脸上,而阿慈浑身是血跪在他的身边,对他咧嘴笑着,叫他师父。 李青衡心神一颤,他突然没来由地想,他真能一直陪在阿慈身边吗?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阿慈要怎么办? 赫连不可能像他这样总在他身边护着他,阿慈若是招惹了什么人,要怎么办啊? “阿慈……”他想看一看他的伤,现在却是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谢慈捂着脖子上的伤口,那一下划得不深,不会要了他的性命,但疼得厉害,这么久过去还有鲜红的血水从他的白皙的指间不断涌出,他有些委屈哼哼着,泪水混在雨水里,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他对李青衡撒娇说:“师父,我好疼啊。” 李青衡缓了一会儿,才勉力从身上找出药来,为他止了血,喂他吃下药,安慰他说:“等会儿就不疼了,等回去了,师父给你买糖吃。” 谢慈哦了一声,他声音沙哑,有些发虚,想了想,他便在李青衡的身边也躺了下来,脑袋靠着李青衡的肩头,对他说:“师父,我想吃冰酪,有很多果干和酥油的那种,想吃玫瑰酥,上面要多洒芝麻,还有北街那家的红果,要夹着豆沙的那种……”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还有些颤。 “好,都买给你。”李青衡深吸了一口气,从血泊里踉跄站起身。 他低头看着还躺在地上的谢慈,谢慈回望向他,有些困惑地叫了一声:“师父?” 李青衡这一起身,他躺得就不太舒服了,谢慈正想从旁边捡一条死人的胳膊枕一下,李青衡就弯下腰将地上的他一把抱了起来。 谢慈身体中的余毒差不多都已清除,只是长得还是比同龄的孩子更瘦弱些,抱起来轻飘飘的一团,好似来一场大风就能将他从他的怀中吹走。 李青衡受了很重的内伤,丹田也碎得厉害,他强撑着这一口气,走得很慢,慢得怀里的谢慈都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先睡会儿吧,睡醒了我们就到家了。”李青衡对他轻声说道。 谢慈哦了一声,合上眼,不久后,他又把眼睛睁开一道细细的缝,伸出手在李青衡胸口还在流血的伤口上轻轻戳了一下,然后问他:“师父,你疼吗?” “不疼。”他说。 “哇!”谢慈羡慕地瞪大了眼睛,他也想像李青衡这样受了伤也不会疼。 “嗯,快睡吧,”李青衡哄着他说,“睡着了就不疼了。” 谢慈点点头,他把脑袋靠在李青衡的胸膛前,听着胸腔里传来的那颗心脏微弱的跳动声,微微皱了皱眉,但很快就昏沉睡去。 李青衡抱着他走出无相宫,厚厚的雨幕里,他的身影显得有些萧瑟。 李青衡出了无相宫没多远,一束天火从天而降,这座连绵数十里的无相宫连同里面的尸体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当天晚上谢慈就发了烧,他身体滚烫,冒着冷汗,在昏迷中胡乱地叫着师父,喊着难受。 李青衡给他煎了药,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又在床边守了他一夜,直到天快亮时,赫连铮来了,替他守在谢慈的身边,他才松一松神儿,去隔壁房间的床上躺下,然只小寐了一会儿就爬起来看一看谢慈,担心他病情加重。 等到谢慈的情况稳定下来,李青衡才是彻底放了心,嘱咐了赫连铮几句,就昏睡过去,他一睡竟是睡了整整三日。 再醒来时,阿慈趴在他的床边,明媚日光落在他的脸颊上,浓密的睫羽下面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见他醒了,谢慈抬起头来,他笑得两只眼睛弯弯,又亮晶晶的,像是揉进一秋温柔月色的湖水,问他:“师父,我们出去买糖吧?” 李青衡也跟着他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跟他说:“让你师兄带你去吧,为师还想再睡一会儿。” “你都睡了三天了,该起来活动活动了。”谢慈扯着他的衣角,撒着娇说。 他今年已经有十五岁了,只是在李青衡的面前仍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又娇气。 李青衡的手落在他的脖子上,过去的三天里赫连铮都有好好给他上药,长长的伤口已经结痂,再涂几日从慕容华那里拿来的药膏,应当也不会留下疤痕。李青衡收回手,对谢慈说:“为师前段时间没有休息好,阿慈乖,让为师再歇一歇吧。” 谢慈有些失望,他松开李青衡的衣角,低低应了一声:“好吧,那师父你好好休息,师父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你买回来。” 李青衡摇摇头:“不用了,阿慈玩得开心就好。” 赫连铮比李青衡要更溺爱谢慈,谢慈又是大病初愈,赫连铮格外心疼他,上了街后他要什么就给买什么,没过一会儿,两只手里就提满了各种各样的糕点果子,谢慈还不满足,又抱了一兜子的糖人。下午赫连铮带着他看了一场皮影戏,谢慈坐在台下被逗得哈哈大笑,像是完全忘记不久前在无相宫中受的苦。 谢慈他们离开后,李青衡又睡了半日才从床上起身,赫连临走前问过他几遍现在身体怎么样,他只说没事,但事实上这一次他伤得极重,破碎的丹田很难再彻底修复好。 这些于他而言倒不算什么,说出来还要让赫连操心,没什么必要。 李青衡不急着去补丹田,他想去做另一桩事。 他心中清楚这是逆天而行,却还是要做。 他想要阿慈列入仙籍,阿慈没有灵根,他便为他种出一条灵根来,他不能修炼,他就为他铺下一条通途来。 他想着,即使有一日他不在人间,不在这天地了,阿慈也能照顾好自己。 他不喜江砚,却在后来同意谢慈与他一同创立苍雪宫,也是为此。 只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自以为能算尽天机,然最后却也未能逃过这悠悠天命。 为一己私心逆天改命,当遭天谴,即使他身为瀛洲的帝君,也不能例外。 那时候李青衡以为,日后无论是何种的天谴,他都能受住。 直到出了南柯境,他方知道,这一劫来得悄然无声,见血封喉。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阿慈在哪里啊】 【好想去见阿慈啊】 那些声音由远及近,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层层叠叠地混在一起,在凤玄微的识海里,这样日日夜夜都不停息,催促他去见一见阿慈,听他再叫自己一声师父。 他如何能去呢? 凤玄微低下头,将纸上的折痕一一抚平,如今心魔缠身,是他该有此报。 天底下怎么会有对自己的徒弟生出妄念的师父? 瀛洲帝君凤玄微真是可笑可耻又可怜。 第22章 第 22 章 紫微宫外, 漫天的星辰坠入天河水中,流向远处无垠的云海。 凤玄微把案上的书籍整理好放到一侧,似有晚风拂过, 他忽听到檐下的宝铎发出一串叮当的脆响, 他手上动作一顿, 抬起头,向门口望去。 紫微宫的宫门紧闭,婆娑月色都不见得有几许,凤玄微心中一哂,他这紫微宫中哪里来的宝铎声? 谢慈假装自己的脑袋正靠在他的肩膀上, 一会儿摸一摸凤玄微的头发, 一会儿又扯一扯他的袍角,或者贴在他的耳朵边上吹一口气。 凤玄微却始终没有察觉到他在这里,谢慈玩得累了就趴在那案上侧头看他,谢慈看不懂他在忙些什么, 只是见他面色肃穆, 手上的动作半刻也不停歇。 他师父什么时候才会想起他来,问一问他过得好不好? 谢慈安慰自己, 他才见了他一日,他没提自己也是正常,毕竟在过去的好几年里, 自己也没有跟人说起他来。 但即便如此,谢慈还是醋得厉害,他明明都问过赫连铮了, 凭什么不问自己? 他好生气哦。 他抬起手,握起虚无的拳头在凤玄微的肩头轻轻捶打了两下。 凤玄微看不到他,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最后这份气他只能白白地受了。 凤玄微翻开面前的书册,识海里的那些声音渐渐平息,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声音又会再次响起。 从那声【阿慈】第一次在他识海里响起的那一日至今日,这些声音响起得越来越频繁。 是他将心中种种不可见人的心思逼入角落,任由它们在黑暗中汲取他的爱意肆意生长,从此日日夜夜,都不停息。 与这片天地相比,他的情爱显得微不足道,只是偶尔看到瀛洲上翩飞的白鸟,凤玄微还是会想起南柯境里,霜鹿岛上漫天的飞花。 当年李青衡在决定为谢慈种出一条灵根后,便一直在着手准备,他连自己身上的伤都没顾及上,为他天南地北地奔波,收集各种灵宝。 谢慈什么也不知道,整日没心没肺的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后面,除了吃喝玩乐,其他一概不去过问。 他十六岁那年的秋天,李青衡把所需的药材都集齐了,带他到万珍谷为他种灵根。 慕容华得知此事,瞪着眼睛像是见到了某种世间稀有的异兽,看了他大半天。 要种出一条灵根来并不容易,不仅要求李青衡从始至终都要全神贯注不能出半点偏差,谢慈也得疼上一段时间。 阿慈是一点也受不得苦的,才过了小半个时辰,就趴在床上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抽抽搭搭地跟他说:“师父,我不要了。” 他的样子看起来可怜极了,身上出了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嘴唇上还有两道刚才被他自己咬出来的牙印。他往日里犯了错也常常弄出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李青衡明知他是装出来的,多半还是要心软。 然而这一次他的师父却是难得狠下心肠,任凭他哭得多么厉害,也没有转变心意,只把他扶起来,继续刚才的正骨。 见李青衡不理自己,谢慈一边哭一边转过身背对着李青衡,像个小受气包。 李青衡拍拍他的脑袋,跟他说:“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 谢慈听到这话完全感觉被安慰到,他那一张小脸上全是委屈,他向李青衡抱怨说:“这话你都说了五次了。” 李青衡微微笑着没有说话,他预感接下来这句话可能还要说上个几十次,但这话如果现在对阿慈说出来,他大概得哭得把整个屋子都给淹了。 伴随着谢慈几乎没有停过的哭声,他身体里的灵根总算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生长出来,谢慈从此可以步入仙途。 赫连已经成年,如果不是遇见谢慈,李青衡此时已该回到瀛洲去。 但他遇见了谢慈,他放心不下他。 谢慈生出灵根以后,李青衡带他在万珍谷多住了两个月,将他身上的各种病根彻底除了去,他的左腿也恢复完好。只是谢慈偶尔有了得不到的东西,还会在他面前装腿疼,微跛地走路。 李青衡又生气,又心疼,小时候还能用不给他糖吃做威胁,现在是越来越拿他没有办法。 他把谢慈带在身边老老实实地跟他修行了两年,才敢放他出去历练。 时间的确是过得很快,一转眼,阿慈都已经十九了,可那个孩子站在雨里扯着他的衣角好像就发生在昨日。 谢慈离开后,李青衡闭关修补自己破碎的丹田,结果刚一出来就接到消息,赫连和阿慈遭人暗算,现在被困在南柯境中。 南柯境乃是上古时期遗留在人间的一处秘境,轻易不会要人的性命,只是要在那里面伤心一场,若是只有赫连到了里面去,李青衡倒是完全不用担心,可现在多了一个阿慈。 凡进到南柯境里的修士,都会忘记自己原本的身份,开启一段新的人生,待他们在里面失去至亲至爱,感受到锥心之痛时,自会醒来。 听起来容易,然他这小徒弟看似多情,见谁都能笑着,实则最是无情,很多时候,他的反应都是靠着模仿旁人来完成的,戏台上唱着生死别离的戏码,台下众人哭得哀哀切切,他跟着哭了一会儿,又会忍不住捂嘴偷笑,同他说,师父你看,那人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像不像画上的夜叉。为此得了旁人的白眼,他又赶紧作出一副伤心至极的模样。 李青衡很早以前就知道,谢慈缺少正常人的感情,故而他也没有期待过阿慈给他任何情感上的反馈,不过有时他因习惯依赖李青衡,李青衡也会很开心。 阿慈的心中注定不会有所爱,那谁又能让他心痛呢?他要如何才能从这梦中醒来? 李青衡找到他们,阿慈正在一棵海棠树下睡得正香。 他弯下腰,像是怕弄疼了他一般,小心地从他指尖取下一滴血来,融入自己的心口,然后方入了南柯境中。 身后明月皎洁,梨花胜雪。 …… 大胤天玺二年,这一年春闱刚过不久,圣上在御花园设宴,宴请京中的诸多年轻的风流才子。 先皇在世时远贤亲佞、骄奢淫逸、残暴不仁,上层官员蝇营狗苟,敛财成风,底下官员尸位素餐,巧立名目鱼肉百姓,后来先皇驾崩,山西、山东等多地又遇大旱,大旱之后还有蝗灾,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大胤已有乱世之象。 而当今的圣上齐暄宜登基至今不足两年,他是先皇独子,生下来眉心带了一点红痣,很得先皇的喜爱。 新皇登基后勉强还算勤政,又尤其喜欢抄家,只是在衣食住行方面有些挑剔,不过作为天子这其实不算什么太大的毛病。 天色微明,晨光熹微,年轻的皇帝从睡梦中惊醒,掀开帘子,向外面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五更天了,您要起吗?”随身伺候的大太监钟得禄在外面回道。 今日没有早朝,御花园里的宴会也不急着过去,齐暄宜懒洋洋地躺回床上。 前几日不知从哪儿传出一首童谣,骂他沉湎酒池肉林,荒淫无道。齐暄宜听闻后大怒,他知道这世道艰难,风雨飘摇,各地造反的人像是韭菜,一茬跟着一茬,为了能让自己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更长久些,齐暄宜登基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他那后宫连只母猫都没有,平日里说他昏庸无能就算了,居然还要骂他荒淫无道!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齐暄宜开始频繁做梦,梦里有他的师父和师兄,有海底的鲛人和雪山顶的红莲,还有藏在柜子里面吃不完的糖……他渐渐回忆起自己原本的姓名,意识到现在他不过是在一场幻境之中。 齐暄宜本来为童谣那事气了好久,现在他想开了,顿悟了,既然都是假的,不如让他好好快活一把,给他们瞧瞧什么是真正的荒淫无道!正好在这里还不用听师父的管教。 今日御花园里聚集了许多京中久负盛名的风流人物,齐暄宜睡足了时辰,才从寝宫出来,他没让宫人通报,穿了一身素色的常服站在花木后面,无声打量这些年轻的公子们。 他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神色间隐隐透露出几分失望和嫌弃,民间把这些个才子吹捧得天花乱坠,结果还没自己一半好看,让他怎么荒淫得起来啊,这属实是有点为难陛下了。 他正要转身离开,忽注意到不远处的小亭子站了一位蓝衣的公子,他年纪应当比他大些,眉目舒然,俊美无俦,赞一声芝兰玉树毫不为过。 他站在那里,不怎么说话,遇见前来客套的才子,也都是一副冷淡自持的模样。 齐暄宜盯着他瞧了半天,真是奇怪,他一见了这人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欢喜来,好像连要亡国都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齐暄宜眯了眯眼睛,越瞧越觉得这人长得很合自己的心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为了让自己尽快地荒淫无道起来,让宫人搜罗了许多的美人画像来,但没有一个能像此人这样令他满意,许久后,他收回视线,向跟在身边的钟公公问道:“那人是谁?” 钟公公问过守门的小太监,回他道:“那是兰陵萧氏的公子,名叫萧鹤。” “萧鹤?嗯,这名字不错,”齐暄宜摸着下巴点头道,这个世界留给他荒淫无道的时间不多了,他得抓紧点了,他直接吩咐道,“等会儿散席把人给朕送到关雎宫里。” 钟公公刚想应下,随即反应过来关雎宫后宫嫔妃居住的地方,一时间话都说不利索了:“陛陛陛陛陛下?” 齐暄宜面无表情地问道:“你结巴了?” 钟公公小心问道:“您说把他送到哪儿去?” “关雎宫啊,”齐暄宜侧头看了钟公公一眼,问他,“怎么了?你嘴巴不好使,耳朵也不好用了?” 从前没看出来他们陛下有断袖的癖好啊,钟公公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提醒齐暄宜道:“但陛下,他是个男人啊。” 齐暄宜呵了一声,讥讽道:“你当朕眼瞎看不出来吗?” “奴婢不敢。”钟公公连忙请罪。 齐暄宜道:“不敢还不快去准备。” 钟公公还想再劝两句,看到齐暄宜面色不虞,又默默把自己到了嘴边的话都给咽了下去。 左右陛下又没让自己进关雎宫,他操这份心干什么? 能入了陛下的眼,那也是这位萧公子的福气。 第23章 第 23 章 “皇上驾到——”钟得禄故意拉长的声音在御花园中响了起来, 众人跪拜在地,恭迎圣上亲临。 钟得禄手脚麻利地在主位上铺好毯子,后面又叠了两只软垫, 确定足够舒服了,齐暄宜才坐下。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多才子, 不禁又抬头看天,春光晴好,万里无云,接下来几日应该都不会有雨, 但或许近来多梦,齐暄宜总觉得这青空白日,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有一道天雷劈下。 他感慨了一下自己的奇妙想法, 并不放在心上,反正御花园里这么多的人,这雷也不一定就劈在他的脑袋上。 齐暄宜靠着身后的虎皮垫子, 似还没有睡醒,半阖着眼, 没什么精神, 轻声道:“行了, 都起来吧。” 钟得禄给下面的小太监使了个眼 色, 小太监轻轻拍了三下手,便有数十乐工舞姬涌入进来,丝竹声飘响在百花丛间, 彩衣的舞姬翩翩起舞好似神妃仙子。 先皇生前酷爱歌舞宴乐,后宫里豢养了许多伶人,这样的热闹齐暄宜也很喜欢,只是到他登基的时候, 国库私库全都见了底,宫里养不起这么多人,他忍痛将他们遣散了大半,后来抄了几个重臣的家,库房这才富裕起来,闲来无事就招来这些伶人为自己歌舞一番助兴。 不过此前,因为知道古往今来亡国之君的下场没一个好的,所以齐暄宜行事还算克制,如今不一样了,反正他早晚是要离开此处幻境,应该及时享乐才是。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人死了,钱还没花完,他才给自己搜刮了两座小金库,说什么也要在走前给祸害完了。 这些歌舞齐暄宜看了千百遍,舞姬们抬起手,他就知道她们接下来要转几个圈,平日里让他们来烘托个氛围是挺不错,今日齐暄宜却觉出几分腻味来,这么多人加在一起好像都不如那位萧公子好看。 钟得禄跟着齐暄宜一起偷偷瞄着那位即将要入主关雎宫的贵人,陛下的眼光的确很好,这位萧公子生得实在好看,风姿出众,谦谦如玉,又是兰陵萧氏出身,这要是走在街上,不知要惹得多少姑娘家芳心暗许,可惜被陛下看上了。 齐暄宜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对着萧鹤的那张脸吃饭都愿意多吃几口,不过他所看的方向并非只坐了萧鹤一人。 他那一双桃花眼本就多情,不少才子察觉到他的目光,都以为陛下是在看向他们,不禁更加注重起自己的言行举止。 席间有位白衣的公子就觉得陛下是在看他,但又不好直言出来,这多少要显得他脸皮略厚,他放下手里的酒杯,跟同伴委婉道:“柳兄,你有没有发现,陛下一直往我们这边看?” 同伴当即道:“想来是陛下听闻了赵兄你的才名,想要见赵兄你一面,今日我们有幸能来宫中赴宴,来沾了赵兄你的光。” 那白衣公子被吹捧得心中十分熨帖,面上仍是一副谦虚之态,道:“哪里哪里,我看是陛下读了柳兄你不久前写的那篇《黄鸡赋》,对柳兄你大感兴趣。” 这几位才子你一言我一句地互相吹捧起来,憧憬着自己能得皇上的青睐,一飞冲天,伴随着伶人清越的歌声,席间一片欢快,萧鹤坐在他们当中,并不做声。 春日明媚的阳光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木,那些斑驳的光影落入盏中的酒水里,萧鹤低头看向酒杯里的影子。 前些时候朝廷派发下去赈灾粮款遭到叛军劫掠,一十万石粮食最后剩得不足三万,真正到了灾民手上的更是少之又少。萧鹤这一路走来,见过无数凄惨的景象,关内关外赤地千里,苍生受难,易子而食,而这京城之中十里繁华,锦绣成堆,仍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 今日来宫中并非他的本愿,他原是打算称病不来,只是昨夜收到他的未婚妻来信,信中说她的堂兄在宫内当差,近来突然失了音讯,听闻皇帝请他进宫,所以想让他打听一一。 萧鹤应了下来,进了宫来。 年轻的皇帝单手支颐,靠着柔软的垫子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婆娑的树影落在他白皙的脸颊上,他眉心那一点红痣愈加鲜艳。 钟得禄见状,忙抬手给下面的伶人打了手势,那些吹拉弹唱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久后,偌大的御花园中就只剩下虫鸟之声。 清风拂过枝头,雪白的花飘落下来,齐暄宜睁开眼,伸手拿开额头上的花,瞧了那些人一眼,兴致寥寥道:“都散了吧。” 这场兴师动众的盛宴就这样草草收尾,众多才子均是一头雾水,陛下今日在御花园设宴究竟为何呀?他们为此连夜准备多篇精彩的诗词文章,这是一个字都没能用上! 萧鹤随众人一同离去,宫中规矩繁多,他正想着该如何探听到未婚妻堂兄的消息,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萧公子请留步。” 萧鹤停下脚步,站定转身,见一矮矮胖胖的中年太监向自己快步走来,萧鹤认得对方,这是皇帝的贴身太监,不知他来找自己是有何事。 “公公还有什么事吗?”他问。 钟得禄笑得脸上好似要开出一朵花来,他道:“萧公子,是陛下想要见你。” 萧鹤心中疑惑那位陛下怎么会注意到自己,这于他而言多半算不上是一桩好事,可他身后的一群才子们却是酸溜溜道:“原来是这位萧公子入了陛下的眼啊,不知您有何大作,能否拿出来给我们品读一番啊?” 萧鹤没有理会这些人,他问钟得禄:“不知陛下此时在何处?” 钟得禄道:“陛下在御书房召见几位大人,萧公子你先跟杂家来吧。” 萧鹤跟在钟得禄的身后,一路上都在思索那位陛下的意图,他下意识以为钟得禄也会把他带到御书房去,走到半路才恍然发觉这并不是去御书房的路。萧鹤出言问道:“这好像是去后宫的路,在下过去怕是不妥吧。” 钟得禄转头,仍旧是满脸的笑意,他对萧鹤道:“萧公子请放心,这是陛下吩咐的。” 听到这话,萧鹤更放不了心,皇帝让他一个男人到后宫去做什么? 午后的阳光跃下青色的瓦片,蹦蹦跳跳落了一地。 “关雎宫?”萧鹤站在石阶下面,仰头看向头顶的匾额,他淡淡问道,“钟公公,陛下是什么意思?” 钟得禄道:“萧公子,陛下的心意岂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能随意揣测的?您就安心在这儿等着陛下来吧。” 四周宫人往来匆匆,远处宫墙之外有侍卫巡逻,天子九五之尊,金口玉言,萧鹤收回目光,抬步走进关雎宫。 钟得禄见他识趣,也很高兴,赶紧到了御书房里回禀齐暄宜:“陛下,萧公子已经到了关雎宫。” 齐暄宜无聊地趴在桌上,听到钟得禄的话稍稍来了些兴致,点头道:“朕知道了。” 他站起身,刚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好奇怪啊。”齐暄宜挠了挠头发,明明师父没在身边,也不会知道幻境里发生的一切,但他总觉得出去后得被他师父教训一顿,心里莫名发虚。 钟得禄见齐暄宜皱起眉头,狗腿问道:“陛下,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奴给您叫太医来?” “太医就不必了,”齐暄宜坐了回去,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对钟得禄说,“你去给朕找两本龙阳的图册来,朕要好好观摩管观摩。” 实不相瞒,他还不知道男人和男人要怎么荒淫无道,从前他在皇宫里头看的都是男女之事,还觉得无法理解,这有什么意思? 而且在幻境外他见过他师兄被好多美丽多情的女子追求,但他一概不理,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如果那是桩好事,他师兄干嘛要跑呢? 齐暄宜是最近才知道原来还有断袖分桃这等妙事,事情突然就变得有趣起来。 他心血来潮在御花园中设宴,请了诸多久负盛名的风流才子来,然能入得他眼的少之又少,好在还有一个萧鹤,让他觉得这样宴会没有白开。倘若那些个想要夤缘而上的才子们早早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想法,那他们还准备什么诗词,有那个时间不如簪花涂粉,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更容易得陛下的青眼。 钟得禄很快捧了厚厚一摞画册从外面进来,这些画册都是历代皇帝留下的精品,画风精致,惟妙惟肖,动作大胆奔放,水乳交融,还配有剧情,齐暄宜搓搓手,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期待万分。 反正要是不舒服的话,他就把这些画师全给砍了。 关雎宫内,萧鹤站在窗前,他望着庭中的海棠,神色冷淡,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齐暄宜进来时,见他静静站在一束春光里,整个人好似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仿佛不是此间中人。 他听到声音后转过身来,微垂着眸,便要下跪。 齐暄宜免了他的礼,心想直接上床似乎少了点情趣,便随便找了个话题问他:“你叫萧鹤?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萧鹤站在原地,垂头规矩答道:“这是家父取的名字。” “令尊喜欢鹤?”齐暄宜问。 萧鹤道:“不是,家父很喜欢一句诗,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朕知道这首诗。”齐暄宜点头说。 他师父同他讲过,好像是感慨人世间的沧桑变化,他听不懂,也完全没办法体察到作者的心情,只记得那天下午的挂满糖霜的奶酥很好吃。 齐暄宜赶紧止住自己的思绪,不能再回忆下去了,再回忆下去他就没法下手了。 正好此时,萧鹤问他:“不知陛下召草民来是为何事?” “你想知道啊?”齐暄宜坐在床上,他的眼角眉梢都写着开心,对萧鹤招招手,欢快道,“来,把衣服脱了,我们床上聊。” 第24章 第 24 章 萧鹤抬起头,看向床上的齐暄宜,他是第一次这样直视这位陛下,陛下容貌昳丽,天人之姿。 他也曾见过不少美人,只见了这位陛下不知为何心中一悸,似与一位久别的故人重逢。 可他从不曾见过他。 齐暄宜换了一身红色的长袍,胸前的带子有些散开,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萧鹤只看了那一眼,就收回目光低下头去,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齐暄宜脸上的笑容不变,他反问萧鹤:“朕说的不明白吗?哪里听不懂?上床来朕同你好好解释解释。” 萧鹤仍是站在原地,不卑不亢,坦然问道:“陛下为何要让草民上床?” “啊,这个啊,”齐暄宜摸着自己的下巴,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些,他压低声音,似说着情人间的耳语低喃,他说:“实不相瞒,朕看上你了。” 从被带进关雎宫时起,萧鹤就想过这个可能,只是没想到这位陛下说话会这样直接,萧鹤总不能回他自己没有看上他,除非他是嫌自己的命长了。 殿中弥漫着某种腻人的甜香,熏得人头疼,萧鹤克制住按揉太阳穴的想法,问道:“不知陛下看上草民什么了?” “你长得好看啊,”齐暄宜说完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点头道,“身材也不错。” 齐暄宜觉得,他要荒淫无道自然是要找最好看的男人,差一点他都会觉得晦气,他查过宫中的侍卫,朝中年轻的官员,甚至还微服出去,把参加今年春闱的考生一一看过,这么多的人里,只有萧鹤一人能入得他眼。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遇见第二个了,齐暄宜说什么都要把眼前这人搞到手。 从没有人敢在萧鹤面前出言如此轻佻,只是此人乃是当朝天子,说了他也奈何不了对方,萧鹤心中还莫名生出些许无奈的情绪,只能回道:“陛下,世间比草民长相出众的,大有人在。” 齐暄宜摇摇头,认真说道:“没有吧,你不用自谦,今日来了那么多人,朕都看过了,里面属你最好看。” 进宫之前,萧鹤想过自己在打听未婚妻那位堂兄的下落时,可能会得罪宫中的某位贵人,也想过处理这类事件的办法,但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副皮囊入得天子的眼,而被带进关雎宫中。 此前没听说皇帝是断袖,怎么突然之间多了这么一个爱好。 萧鹤抿了抿唇,劝道:“陛下,草民以为——” 萧鹤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齐暄宜打断,他挑了挑眉,眉宇间似有些许不悦,冷声像萧鹤问道:你不愿意? 殿内鸦雀无声,恍惚间可以听到窗外枝头海棠花缓慢绽放的声音,萧鹤坦然承认道:“是。” 他是兰陵萧氏的公子,即便日后没能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也不必在皇帝身边做个佞幸。 齐暄宜听到他的回答倒是没怎么生气,他托着脑袋,一脸疑惑地看向他,眨眨眼睛,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呢?” 陛下此时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像是在嘲讽,但看他的表情,又仿佛是在真诚发问,萧鹤嘴唇微动,回他道:“这种事情,没有人会愿意吧。” 齐暄宜当即转过头,问站在不远处的钟公公:“钟得禄,你愿意吗?” 钟得禄没想到这二位的事还能有他插嘴的份儿,连忙弯着腰谄媚应道:“陛下,老奴愿意。” 萧鹤:“……” 这位陛下倒是能问个人,他就算是问这位钟公公愿不愿意给他生个孩子,他多半也是会说愿意的。 反正孩子是不可能生出来的,这位陛下也不可能让他上床。 齐暄宜嘻嘻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之色,像个小人得志的反派。 见萧鹤不作声,齐暄宜自觉是自己在这场辩论中占了上风,心情很好地问他:“所以你有什么不愿意的?朕长得不好看吗?配不上你吗?” 就算是再挑剔的人,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位陛下长得难看,陛下眉目如画,色如春晓,眉心那一点红痣有时又衬得他好似仙人下凡,但是这些与萧鹤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鹤恭敬回道:“可是陛下,草民喜欢女人。” 齐暄宜笑着道:“那没事,朕不在意你喜欢什么人,朕喜欢你就够了。” 萧鹤一时无言,春光明媚,唇舌柔软,说出的话却是天真又残忍,这位陛下哪里懂得喜欢人。 在这位陛下的眼中,自己应当也不能算作是一个人。 齐暄宜从床上站起身,走到萧鹤的面前,抬手勾起萧鹤的下巴,他越看这张脸越是喜欢,他想起不久前看的那些图画,心里的小人早已脱光衣服蠢蠢欲动,他压低声音,在萧鹤耳边呵气道:“你让朕舒服了,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你想要的都会有,就算你想要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朕也可以赏赐给你,你有什么可不愿意的?” 萧鹤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冷淡模样,他对齐暄宜道:“陛下,这些草民都不需要。” 齐暄宜登时沉下脸,他的耐心已经耗尽,他来关雎宫不是为了同萧鹤斗嘴的,他放下手冷声道:“萧鹤,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朕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愿意或者不愿意,都得受着。” 萧鹤抬头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齐暄宜,首先入眼的便是他眉间的那一点红痣,当年老国师在先皇面前称这位陛下是仙童转世,能保佑大胤国运昌盛,福祚万年,不知那位老国师有没有预料到今日这一幕。 萧鹤不再说话,只站在那里,他的脊背挺直,瘦长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巨大屏风上,亭亭若竹。 齐暄宜心中其实急得不行,再这么耽误下去,就没办法白日宣淫了。只是萧鹤这么大的男人,比自己几乎高出半个头来,想要强上好像不太行,让人把他绑在床上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归要少很多趣味,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齐暄宜是不愿意这样的。 他打算派人去仔细查查这个萧鹤的身份背景,找到他的软肋,他就不信搞不定这么个男人了。 “朕再给你两个时辰好好想想,希望晚上朕来的时候,你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齐暄宜说完,拂袖离开。 关雎宫内只剩下萧鹤一人,腻人的香气似乎也随着皇帝的离开淡了许多。 关雎宫外,钟得禄踩着小碎步跟在他的身后询问道:“陛下现在可是要回御书房批阅奏折?” “还批什么奏折!”齐暄宜白了钟得禄一眼,他这个皇帝迟早要完,人力如何顽抗都难及天意,况且他本就不是个能吃苦的人。 正好前段时间还总有人骂他懒政,现在他就让他们的每一句都不落空,这些人要是知道他们那一句话能有这么大的分量,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吧。 “你去给朕拿些药来。”齐暄宜转头像钟得禄吩咐道。 钟得禄连忙关切问道:“陛下您哪里不舒服?奴婢跟您叫太医来吧?” 齐暄宜冷着脸道:“钟得禄,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跟朕糊涂呢?朕现在要什么药你不知道?这个太监总管你要是不想当了,朕可以马上换人。” 陛下近来愈加喜怒无常,钟得禄再不敢多嘴,赶紧去了太医院为齐暄宜取了药来。 午后的日头昏昏沉沉,庭前的葱茏绿树洒下一片浓荫,齐暄宜把玩着手里的玉瓶,半信半疑问道:“这药真的行吗?” 钟得禄的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回答道:“陛下您就放心吧,这药先皇用过都说好。” 齐暄宜点点头,先皇在这方面的确是很有研究,可以信任。 “行,”他把这玉瓶收入怀中,又对钟得禄说,“不好用朕拿你是问。” 钟得禄顿时苦起一张脸,恨不得在齐暄宜之前亲自为他试试这药的功效,只恨他不算是个完整的男人,就算是把他泡进药桶里面,也无济于事。 晚上齐暄宜再来到关雎宫时,却见萧鹤手中持着一片尖锐的瓷片,划在脸上,已经有血珠从伤口处渗了出来,他问齐暄宜:“陛下,您是只喜欢草民的这张脸吗?” “是啊。”齐暄宜呲着一口小白牙,毫不否认自己就是个道德败坏看重色相的庸俗烂人。 萧鹤便道:“陛下既然喜欢草民的这张脸,那草民毁了这张脸,陛下是不是就能放过草民了?” 齐暄宜皱起眉头,劝他道:“不要吧,这太可惜了吧。” “没什么好可惜的,只是一具皮囊罢了。”萧鹤手下用力,鲜红血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 “可我听说你还有个未婚妻?”齐暄宜弯起嘴角,一脸好奇地问。 萧鹤的动作一顿,回问:“陛下是什么意思?” 齐暄宜摇摇头:“没什么意思,你若是放不下她,朕也可以把她接入宫中。” 萧鹤放下手中的瓷片,直直看向齐暄宜,他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点不同于平日的表情,愤怒中夹杂着无奈,他问:“陛下是在威胁草民?” 他这话齐暄宜可不愿听了,他扬起下巴,十分之理直气壮道:“这怎么能是威胁呢?朕只是想要一慰你的相思之苦,而且你想想,你若是把自己毁了容,你未婚妻定然要伤心难过,说不定还要退了同你的这门亲事,这么大的事,你们合该商量一下。” “还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齐暄宜啧啧两声,不赞同道,”你若是真的要这么做,令尊令堂也会很难过吧。” 萧鹤沉默地看向齐暄宜,他实在是拿这位年轻的皇帝没有办法了。 齐暄宜也不是在放空话,那些人就算是在现实中死在他的面前他都不会在乎,更遑论是在这幻境里面。 “陛下需要草民做什么?”萧鹤问他。 齐暄宜微笑道:“把衣服脱了,上床说话。” 萧鹤稍有迟疑,齐暄宜就提起他的未婚妻来,这一招的确好使,他总算把萧鹤给拐到床上来,只是过了半天还是没能进入正题,齐暄宜兴致都快没了,甩开手,嫌弃道:“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萧鹤淡淡道:“陛下,草民说过,草民喜欢女子。” 他跪坐在床榻上,即使长发垂落,衣衫凌乱,仍旧像是学堂里最端庄最矜持的那位夫子,旁人见了他该拱手行礼,尊称一句先生。 然齐暄宜不在这旁人之列,他脸上挂着一副“朕早就预料到了”的表情,从怀中掏出玉瓶,扔到萧鹤面前,道:“就知道你不行,来,把药喝了。” 萧鹤垂眸看向那玉瓶,眉头微蹙。 “你不愿意喝吗?”齐暄宜靠着身后的枕头,悠悠说道,“那你未婚妻……” 齐暄宜的话未说完,对面的萧鹤面无表情地拿起玉瓶,将里面的药水一饮而尽。 “够爽快,只是你这副表情……”齐暄宜搓搓手指,“搞得朕好像是在逼良为娼。” 萧鹤没有说话,齐暄宜也不在意,兴奋道:“逼良为娼原来是这种感觉,好快乐啊。” 萧鹤则完全快乐不起来,那药力着实强劲,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他浑身发热,胀痛得厉害,视线越来越模糊,脑中一片混沌。 他有些庆幸地想,这样也好。 年轻的皇帝一身红衣慵懒地靠在床头,伸手扯下萧鹤的腰带,纱帐垂落,上面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起起落落。 不久之后,齐暄宜被摁在红色的锦被里,倒吸一口凉气,现在的情形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的眼角染了一抹绯红,晶莹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晕湿了身下的被褥,那红更深了,如他眉心的那点红痣一样鲜艳,他的双手被萧鹤擒住,只觉得疼得厉害,他咬着牙恶狠狠道:“朕要把你那东西给剁了!”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了亏,还有钟得禄和那些个画师们,他们一个都别想逃!:,,. 第25章 第 25 章 齐暄宜被撞得肩膀都红了, 头顶帐子上绣的凤凰仿佛活了过来,摇摇尾羽,落下一串闪亮的星火, 他愈加觉得委屈,那画册里根本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这是欺君之罪,等他好了,他就让那些画师的脑袋全部搬家。 他想喊人进来,只刚张开嘴,就被萧鹤堵住,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齐暄宜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散落在身下的衣服湿了一片, 看起来异常可怜。 过了小半个时辰,萧鹤身体里的药力发泄去许多, 稍稍恢复了些理智,他身下的皇帝陛下哭得梨花带雨,手臂和肩膀上多了好几条红印,他的皮肤本来就白, 于是这些红印看起来更加刺眼, 像是被人狠狠蹂.躏了一顿。 萧鹤微怔,他松开擒住齐暄宜两只手腕的那只手, 陛下可能是疼得厉害,还在哼哼着, 他一时间不禁怀疑他们两个谁才是被强迫的那一个。 刚才萧鹤神志不清,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位陛下的声音其实已经变了调子,如果他愿意仔细听一听,就会发现现在的情形与他以为的是不太一样的。 齐暄宜察觉到他的异常, 抬眼看他,萧鹤鬓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胸膛上则布满齐暄宜气急之下抓出来的红痕,说不上来的欲气,这位最端庄的夫子最终被他拉入俗世。齐暄宜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哑着嗓子催促他说:“你动一动啊。” 他才刚刚得了一点趣味,发现那些图册说的也不全然都是假的,结果萧鹤这里就停下来了,未免太让人扫兴了。 不过那些画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齐暄宜打算明天就把他们全抓进牢里,给他们挨个灌药,让他们天天这么搞,看看他们还能画出什么东西来。 “没劲了?”齐暄宜屈起左腿,在萧鹤的小腿上轻轻蹭了蹭,随后他明显感觉到萧鹤的变化,只是仍不见有所行动。 齐暄宜啧了一声。 萧鹤:“……” “你是不是不行了?”见萧鹤一动不动,像块木头,同刚才那副疯魔的模样比起来完全像是两个人,齐暄宜皱起眉头,再等会儿他兴致都没了,他伸长胳膊似乎是想把帘子撩起叫人过来,但刚动了一点,就懒得再动了,放下手对萧鹤道,“不行的话朕让钟得禄再拿瓶药来。” 萧鹤此时着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他明明该感到愤怒感到屈辱的,但是这一刻,他居然有些想笑。 或许是刚才喝下的药烧坏了脑子,此时才会产生这样离奇的情绪来。 齐暄宜见他还是不说话,叹了一口气,张嘴同他叭叭道:“你真不行啦?要不把你那未婚妻给带进……” 齐暄宜剩下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萧鹤全部撞碎,只剩下几声不成句子的词语,他的嘴巴里像是含了一口糖水,声音含糊黏腻,萧鹤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也不想去听。 “萧鹤!你给朕慢点!朕让你快了你才能快!”齐暄宜瞪着红红的眼睛看向萧鹤,见萧鹤不理,又抬手在他的背上锤了好几下,挨打的萧鹤没什么感觉,他却是把自己的手掌都拍得通红。 萧鹤此人性格极好,几乎从来没有对人发过脾气,他的愤怒总是被压在内心深处,慢慢打磨,耐着性子去寻找解决之法。 然今日进了这关雎宫,他方知道自己修炼得还不够,总有人能在短短的几息之间,频频挑起他心中的怒火。 然招惹他的人是这天下之主,即便兰陵萧氏背景深厚,影响广大,对上当朝天子也无可奈何,至少在明面上,他做不得什么。 这位陛下实在太难伺候,萧鹤有哪里做得不合齐暄宜的心意,他便要提起他那未婚妻来,也丝毫不觉得在床上说这话是多么的煞风景。 长夜漫漫,漫天星斗无声转移,那颗高高的帝星忽明忽暗,轻云拂过,遮蔽了帝星的光芒,不远处又有数颗星星闪烁,那光早已盖过帝星。 关雎宫内的声音渐渐低下,到最后齐暄宜爽过了,也累极了,拉来被子潦草盖到身上,其他一概不管,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萧鹤坐在一边,垂眸看着熟睡中的帝王,他直到现在都有些茫然,事情是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齐暄宜已经熟睡,他的嘴唇微微张开,轻轻喘息着,眉心的红痣鲜艳如旧,这位陛下此时显出几分不同于白日里的乖巧,身体裹在被子里,露出一截白皙细长的脖颈。只要萧鹤伸手用力一扭,他必然命丧这里,只是接踵而来的许多麻烦,是萧鹤暂时还无法妥善解决的。 只盼这位陛下已经达成心愿,明日放他离宫。 琉璃宫灯里的蜡烛将要燃尽,萧鹤想起他的未婚妻,他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是双方家族觉得他们合适,就为他们订下了亲事,萧鹤也无异议。萧鹤与对方见过两面,那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不该受他的拖累,所以他不能真去试探齐暄宜的威胁是真是假。 来京城之前,萧鹤特意派人调查过许多关于新皇的事迹,新皇自登基后,颁布过数条新的政策和法令,也惩戒了不少贪官污吏,朝堂比之先皇在时清朗许多。那时萧鹤想,虽然如今的大胤时局动荡,叛军四起,但皇帝的身边若是能有名臣良将辅佐,未尝不能拨乱反正,挽大厦于将倾。 只是如今…… 如今皇帝也只是把萧鹤一人拉上了床,而不是将满朝文武都当做佞幸,时局要如何变化,还未可知。 萧鹤下了床,披了件单薄的外衣,就这么在殿内站了一夜。 翌日清晨,红日高升,溶溶春光泻了一地。 “陛下,您该起了,要早朝了。”钟公公弯着腰恭恭敬敬地候在外面,唤齐暄宜起床。 他唤了有段时间,齐暄宜才掀开眼皮,看了站在帘外的钟得禄一眼,又合上眼睛,懒懒道:“朕今日不上朝了。” 自从皇上把早朝的时辰往后延了一个时辰后,就很少会罢朝,看来昨天晚上陛下与这位萧公子一定是度过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钟得禄是个太监,但是该他明白的不该他明白,他都清楚。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萧鹤一眼,又问:“陛下可是要用早膳?” 齐暄宜烦躁地丢了个枕头出去,怒道:“你给朕滚远点,再说一句话朕让你脑袋搬家。” 钟得禄连忙将嘴闭上,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 齐暄宜在床上躺了会儿,翻来覆去都不得劲,气哼哼地坐起身,对萧鹤道: “萧鹤你上床来,陪朕再睡一会儿。” 萧鹤跪在床下,道:“陛下,草民想出宫去。” “想出宫?”齐暄宜稍一抬手,已经滚远的钟得禄立刻颠颠跑过来,为他撩起帘子。他抬脚踩在萧鹤的肩膀,身上一丝.不挂,也毫不在意跪在地上的萧鹤抬起头会看到什么样的风景,脸上满是笑意道:“行啊,那换你未婚妻进宫来陪朕,如何?” 萧鹤闻言不再说其他。 齐暄宜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昨天晚上要让那些画师蹲大牢去,今日就把这事给忘了,他把萧鹤拉上床后,就动手动脚扯开萧鹤的衣服。 萧鹤有些不大情愿,齐暄宜啧了一声,不满道:“昨天朕什么没见过,别矫情了。” 他三下两下就把萧鹤身上的衣服都除了去,然后却是没再做什么,只是抱着他又睡过去。 萧鹤一夜未睡,现在躺在床上仍是没有半点睡意,不知皇帝何日愿意放自己离开,若他一直不松口,自己又该如何。 原以为齐暄宜不愿上朝只是一时的怠懈,然接下来的几日他都没有出现在朝堂上,整日待在关雎宫里享乐,御书房里积攒下来的奏折摞得比他人都高,他也是一眼不看。 当日萧鹤被钟得禄留在宫里,不少人都看到了,现在知道齐暄宜为他连早朝都不上了,短短几天的工夫,宫外已经传出许多难听的话,不久之后,这话又传入宫中。 齐暄宜无意间听到宫人们的议论,他扶着假山咯咯直笑,也不生气,更不在意萧鹤听到这些话时心中的想法。 萧鹤乃是世家公子,才貌俱全,前程似锦,如今却成为帝王的脔宠,被幽禁在深宫之中,受众人耻笑。 他知这一身的皮囊不过外物,人活在世,总是要承受各种各样的痛苦,他的出身已比那些贫苦的百姓要好上许多,让他在过去的二十余年来避免了诸多灾祸,故而今日遇此劫难,或许也是上天注定。 老王爷得知皇帝为了一个男人已经多日没有上朝,勃然大怒,拿起当年先皇赏赐的马鞭闯入关雎宫内,带着飒飒风声的鞭子毫不留情地落在萧鹤的后背上,他闷哼了一声,听这位老王爷骂他是个什么身份,也配留在关雎宫里。 萧鹤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老王爷年纪虽大,一手鞭子却是耍得虎虎生风,不多时,渗出的鲜血已染透了他后背的衣裳,老王爷心中火气不减,继续骂道,但凡是有点骨气的,早该撞死在这关雎宫里了。 若不是宫人来报皇上来了,萧鹤说不定就要被这位老王爷活活打死在关雎宫里。 皇帝一路小跑过来,见萧鹤后背上一片血肉模糊,他未多言语,直接挥手让人把盛怒中的老王爷架了出去。 随后来到萧鹤的面前,蹲下身,语气焦急道:“你快抬起头让朕看看。” 萧鹤没有动作,似是死了一般。 齐暄宜两条好看的眉毛都要蹙到一起了,他才和萧鹤磨合出乐趣来,他若是死了,自己再想找到像他这样好看的,怕是不易。 齐暄宜叫了他半天,直到提起他那未婚妻,萧鹤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齐暄宜。 这小皇帝大概是跑了有段时间,气息未稳,脸颊通红,两捋发丝从鬓前垂落,一双眼睛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不久之后,萧鹤听到这位陛下说:“幸好你这张脸没事,吓死朕了。” 正午的阳光破开一室的昏暗,金色的尘埃在光束中浮沉,萧鹤看了齐暄宜半晌,嘴唇张开又合上,最后低下了头。 第26章 第 26 章 齐暄宜歪了歪头, 以为萧鹤是在生那老王爷的气,他稍作犹豫,抬手拍拍萧鹤的肩膀, 安慰他说:“别气啦, 等明日朕上朝给你出气。” 齐暄宜的昏君做派越来越娴熟, 并且自我感觉非常棒, 他早该如此。 萧鹤不再说话,齐暄宜想他是疼得厉害了,不与他一般见识, 让钟得禄召来太医, 为他治伤。 萧鹤的脸虽没事, 但是后背上的伤非常严重,稍微一动就要牵扯到那些伤口, 短时间内根本没法与他一起做那些快乐的事。 即便是用上最好的伤药,想要养好也需要的很长一段时间, 而且很难保证他的背上不留疤。 齐暄宜听到这番话,气得砸碎了关雎宫里所有的瓷器,让人把老王爷丢进天牢,什么时候萧鹤背上的伤好了, 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老王爷年事已高,听闻自己为这破事被下了天牢, 一怒之下竟是直接昏厥过去, 齐暄宜得知后,派人将他抬到牢里。 朝中的大臣们在御书房外面跪了一天一夜,为老王爷求情,都没能扭转他的心意。 第二日的清晨,多日未上早朝的皇上终于出现在朝堂上面, 廷下的大臣们甚是亢奋,从钟得禄喊出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起就叽叽喳喳闹个没完。 他们骂齐暄宜荒淫无道,是昏君所为,说大胤已有亡国之兆,齐家几百年的祖宗基业就要毁在他的手里了。来来回回都是那么几句,齐暄宜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这里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场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的游戏,他自然是要怎么痛快怎么来。 丞相骂得越来越难听,最后居然骂起萧鹤来,说他妖媚惑主,是亡国祸水,齐暄宜若有改过之心,应当立刻下旨将他赐死,齐暄宜听了许久,最后实在忍不住,来了一句:“丞相莫不是在吃醋?也想要进朕的后宫?但你长成这样,朕怕见了你连饭都吃不下了,朕那冷宫倒还空着,你要不要来?” 年近五十的老丞相没想到自己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被这么调戏一把,气得当朝撞柱,好在被同僚们及时拉住,没有死成,回去后就递了乞骸骨的折子,齐暄宜也没有挽留,准他告老还乡。 朝中还有一部分极其善于钻营的官员,白天在朝堂里同其他大臣一起义正辞严地怒斥皇帝荒淫无道,晚上回了家就开始琢磨,皇帝好龙阳,既然那个萧鹤可以,旁人应当也可以。 为了讨好皇帝,很快就有人偷偷为他献上一批男人来,据说每一个那活都特别厉害,用过的都说好,齐暄宜听闻后不仅没有开心地把那些男人收下,还把背后的官员全给打了一顿,长得丑也就算了,还那么多人用过?这么脏的玩意儿也敢往他的眼前送。 说起这个他倒是忘了问萧鹤,与他的那晚是不是他的初次。 当天晚上齐暄宜来到关雎宫内,萧鹤正坐在灯下看书,他在萧鹤的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盯着他看。 灯下观美人,果然别有一番韵味。 萧鹤不知是看得太投入,还是故意无视齐暄宜,只自顾自地翻着手里的书,从始至终没有抬头。 齐暄宜也不生气,他稍有些困了,趴在桌上打着哈欠,他无端想起他的师父来,他进南柯境的时候师父还在闭关,不知现在出来没。 他今日起得早了,现在乏得厉害,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最后撑不下去,起身拉着萧鹤的衣服往床上去。 萧鹤放下手中的书,他这些日子可能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只能忍受不能反抗的生活,心中竟是连愤怒都没有多少,他似有无奈对齐暄宜道:“陛下,草民背上有伤,今晚怕是不能让您满意。” “朕不做什么,你就上床陪朕睡觉就行了。”齐暄宜道。 这两天荒淫无道得有点过分,齐暄宜感觉自己的肾脏都有些虚了,这种事可不能竭泽而渔,他得找太医开个方子好好补一补,萧鹤也没少出力,他得跟自己一起补。 萧鹤不会知道这位陛下心里都在琢磨着什么,只顺从地趴在他的身边,为了避免压到背上的伤口,他接下来的几日都只能这样睡了。 齐暄宜本来困得不行,现在上了床,却又来了些许精神,萧鹤的后背早止了血,上了药,但纱布下面的伤口依旧狰狞。齐暄宜一开始只是扯着萧鹤的头发玩,到后来那只手莫名其妙挪到了他的背上,他摸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他:“疼吗?” “不疼。”萧鹤说。 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疼的人呢? 齐暄宜不能理解,曾经他以为修士与凡人不同,对疼痛感觉比较迟钝,可等他自己能修炼了,发现还是一样的疼,受了伤后就要龇牙咧嘴叫着师父。 齐暄宜收回手,闭着眼睛,谢天谢地在这里他是皇帝,那几鞭子抽不到他的身上。 老王爷和丞相都因为萧鹤的事被皇帝发落,余下的官员人人自危,知道萧鹤现在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不敢再在他的面前提这事,况且接下来几日皇帝又没上朝,连个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暮春时节的雨轻柔细密,连雷声都跟着温柔许多,关雎宫内光线昏沉,最宜睡觉。 钟得禄从外面匆匆跑进来,向齐暄宜禀报说,宁州发生瘟疫,数千的百姓被感染,宁州知府现已封了城门,抑制疫情扩散,然城中粮草药物不足,请求朝廷派人支援。 齐暄宜听后,只摆摆手,似是对宁州城内数万百姓的性命毫不在意,他让钟得禄赶紧出去,别再扰了他的好梦。 钟得禄心中不忍,还想再劝,只他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陛下近来格外喜怒无常,他很珍惜自己脖子上的这颗脑袋。 可是宁州疫情如此严重,若不及时处理,怕是要蔓延到周围地区,钟得禄犹豫许久,最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站在床边的萧鹤。 现在能在陛下眼前说得上话的,恐怕只有这位萧公子了。 萧鹤站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钟得禄没有法子,只能默默退下。 没过一会儿,床上的齐暄宜便熟睡过去,一捧着茶盘的小太监躬身从外面进来,他一路走到萧鹤面前,萧鹤取过茶盘上的帕子,为齐暄宜擦了擦脸,齐暄宜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反而睡得更熟了。 萧鹤身后的小太监低低地唤了一声:“家主。” 萧鹤转过身来,看向对方,兰陵萧氏能够屹立这么多年,自然是有些他们自己的手段。 来人是萧家的影卫,在众多的影卫当中,排行十三,所以叫他影十三。 外人不知,以为萧家还是那位老爷子做主,但实际上兰陵萧氏一族的家主早在三年前换了萧鹤来做。 “家主你这……”影卫只动嘴唇,并不发出声音来,他们这些属下是真没有想到,家主进了一趟京城,就被皇帝给抢进宫里来了。 他们知道他们家主长得好,但哪里会想到当今圣上居然能昏庸到这个地步,说动手就动手,完全不给人适应的时间。 萧鹤的脾气好,他的属下偶尔在他面前说一些没规矩的笑话,他也不会生气,故而此时看着影十三略带调侃的眼神也不动怒,只无声问他:“宁州瘟疫,萧家可派人去了?” 影十三答:“回禀族长,已派了大夫过去。” “多备一些药材和粮食,让去的人仔细着,别染了疫病,”萧鹤顿了一顿,又问他,“崔姑娘现在怎么样?” 萧鹤口中的崔姑娘便是他的未婚妻,名唤崔明秋,乃是清河崔氏的大小姐。 “崔姑娘被皇帝软禁在东郊的庄子里,并无性命之危,”影十三见萧鹤神色不变,继续道,“崔家欲与江西裴家结盟,不知家主意下如何?” “此事容我再想想。”萧鹤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齐暄宜,他以为自己顺着他的心意行事,他就会放过崔明秋,不曾想他早早就有了准备。 他想了想,吩咐影十三说:“你再去寻些与我容貌相似的男子,教他们些规矩,想办法给送入宫来。” “属下明白。”影十三应道。 萧鹤见影十三仍站在原地,并未离开,问他:“还有什么事?” “唔……”影十三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安慰他说,“家主您一定要保重,切莫自寻短见。” 说完,迅速端着茶盘从关雎宫离开。 萧鹤:“……” 等到齐暄宜醒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暮色苍茫,瑰丽晚霞涂抹了半边的天空,他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精神大好,他下床走向窗边的萧鹤,问他:“你在看什么?” 萧鹤转过头来,没有回答齐暄宜的问题,而是问他:“宁州瘟疫陛下真的一点都不管吗?” “嗯?”齐暄宜看着他,没反应过来他问这个做什么。 萧鹤道:“宁州瘟疫一旦扩散,死去的百姓将难以计数。” “你想要管宁州的事?”齐暄宜歪了歪头,自从荒淫起来,他再没其他烧钱的爱好,不管宁州的事完全是他懒得去操心,毕竟,谁会去管脚下蚂蚁的死活呢? 只是近来萧鹤在床上不太积极,齐暄宜经验不多,弄不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肯定是萧鹤的问题,见萧鹤点了头,齐暄宜瞬间笑了起来,艳若桃李,眉目含情,他对萧鹤说:“可以啊,今晚让朕舒服了,朕就答应你。” 萧鹤定定看他,齐暄宜回望过去,一脸无辜。 萧鹤是一位很好的学生,任何东西都可以学得很快,就连在床上也不例外。 这天晚上,他观察着齐暄宜的反应,调整力道和快慢。他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仔细看齐暄宜,小皇帝的手脚胡乱挣扎着,乌黑的长发散在大红的锦被上,眉心红痣惑人心神,那一双多情的眼睛好似马上要流出泪来。 他们的身体无比的契合,好像天生就该如此。 只是肉.体得到极致的欢愉,内心却是一片荒芜,似困在一只巨大的笼子里,四周生着一片落满霜雪的荆棘。于皇帝而言,自己只是使他高兴的一件工具,有一天他找到更合适的工具了,就会毫不留情将他抛弃。 后背上的伤口崩裂开来,萧鹤眉头都皱一下,直到齐暄宜摸了一手的血,才叫停了这场情.事。 齐暄宜躺在床上,手脚摊开,明明是一脸的餍足,却还是无赖道:“朕可没舒服,明天继续。” 萧鹤脸上也不见怒,看了他半晌,低下头去,淡淡道:“那草民用嘴吧。” 第26章 第 26 章 齐暄宜歪了歪头, 以为萧鹤是在生那老王爷的气,他稍作犹豫,抬手拍拍萧鹤的肩膀, 安慰他说:“别气啦, 等明日朕上朝给你出气。” 齐暄宜的昏君做派越来越娴熟, 并且自我感觉非常棒, 他早该如此。 萧鹤不再说话,齐暄宜想他是疼得厉害了,不与他一般见识, 让钟得禄召来太医, 为他治伤。 萧鹤的脸虽没事, 但是后背上的伤非常严重,稍微一动就要牵扯到那些伤口, 短时间内根本没法与他一起做那些快乐的事。 即便是用上最好的伤药,想要养好也需要的很长一段时间, 而且很难保证他的背上不留疤。 齐暄宜听到这番话,气得砸碎了关雎宫里所有的瓷器,让人把老王爷丢进天牢,什么时候萧鹤背上的伤好了, 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老王爷年事已高,听闻自己为这破事被下了天牢, 一怒之下竟是直接昏厥过去, 齐暄宜得知后,派人将他抬到牢里。 朝中的大臣们在御书房外面跪了一天一夜,为老王爷求情,都没能扭转他的心意。 第二日的清晨,多日未上早朝的皇上终于出现在朝堂上面, 廷下的大臣们甚是亢奋,从钟得禄喊出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起就叽叽喳喳闹个没完。 他们骂齐暄宜荒淫无道,是昏君所为,说大胤已有亡国之兆,齐家几百年的祖宗基业就要毁在他的手里了。来来回回都是那么几句,齐暄宜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这里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场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的游戏,他自然是要怎么痛快怎么来。 丞相骂得越来越难听,最后居然骂起萧鹤来,说他妖媚惑主,是亡国祸水,齐暄宜若有改过之心,应当立刻下旨将他赐死,齐暄宜听了许久,最后实在忍不住,来了一句:“丞相莫不是在吃醋?也想要进朕的后宫?但你长成这样,朕怕见了你连饭都吃不下了,朕那冷宫倒还空着,你要不要来?” 年近五十的老丞相没想到自己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被这么调戏一把,气得当朝撞柱,好在被同僚们及时拉住,没有死成,回去后就递了乞骸骨的折子,齐暄宜也没有挽留,准他告老还乡。 朝中还有一部分极其善于钻营的官员,白天在朝堂里同其他大臣一起义正辞严地怒斥皇帝荒淫无道,晚上回了家就开始琢磨,皇帝好龙阳,既然那个萧鹤可以,旁人应当也可以。 为了讨好皇帝,很快就有人偷偷为他献上一批男人来,据说每一个那活都特别厉害,用过的都说好,齐暄宜听闻后不仅没有开心地把那些男人收下,还把背后的官员全给打了一顿,长得丑也就算了,还那么多人用过?这么脏的玩意儿也敢往他的眼前送。 说起这个他倒是忘了问萧鹤,与他的那晚是不是他的初次。 当天晚上齐暄宜来到关雎宫内,萧鹤正坐在灯下看书,他在萧鹤的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盯着他看。 灯下观美人,果然别有一番韵味。 萧鹤不知是看得太投入,还是故意无视齐暄宜,只自顾自地翻着手里的书,从始至终没有抬头。 齐暄宜也不生气,他稍有些困了,趴在桌上打着哈欠,他无端想起他的师父来,他进南柯境的时候师父还在闭关,不知现在出来没。 他今日起得早了,现在乏得厉害,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最后撑不下去,起身拉着萧鹤的衣服往床上去。 萧鹤放下手中的书,他这些日子可能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只能忍受不能反抗的生活,心中竟是连愤怒都没有多少,他似有无奈对齐暄宜道:“陛下,草民背上有伤,今晚怕是不能让您满意。” “朕不做什么,你就上床陪朕睡觉就行了。”齐暄宜道。 这两天荒淫无道得有点过分,齐暄宜感觉自己的肾脏都有些虚了,这种事可不能竭泽而渔,他得找太医开个方子好好补一补,萧鹤也没少出力,他得跟自己一起补。 萧鹤不会知道这位陛下心里都在琢磨着什么,只顺从地趴在他的身边,为了避免压到背上的伤口,他接下来的几日都只能这样睡了。 齐暄宜本来困得不行,现在上了床,却又来了些许精神,萧鹤的后背早止了血,上了药,但纱布下面的伤口依旧狰狞。齐暄宜一开始只是扯着萧鹤的头发玩,到后来那只手莫名其妙挪到了他的背上,他摸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他:“疼吗?” “不疼。”萧鹤说。 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疼的人呢? 齐暄宜不能理解,曾经他以为修士与凡人不同,对疼痛感觉比较迟钝,可等他自己能修炼了,发现还是一样的疼,受了伤后就要龇牙咧嘴叫着师父。 齐暄宜收回手,闭着眼睛,谢天谢地在这里他是皇帝,那几鞭子抽不到他的身上。 老王爷和丞相都因为萧鹤的事被皇帝发落,余下的官员人人自危,知道萧鹤现在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不敢再在他的面前提这事,况且接下来几日皇帝又没上朝,连个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暮春时节的雨轻柔细密,连雷声都跟着温柔许多,关雎宫内光线昏沉,最宜睡觉。 钟得禄从外面匆匆跑进来,向齐暄宜禀报说,宁州发生瘟疫,数千的百姓被感染,宁州知府现已封了城门,抑制疫情扩散,然城中粮草药物不足,请求朝廷派人支援。 齐暄宜听后,只摆摆手,似是对宁州城内数万百姓的性命毫不在意,他让钟得禄赶紧出去,别再扰了他的好梦。 钟得禄心中不忍,还想再劝,只他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陛下近来格外喜怒无常,他很珍惜自己脖子上的这颗脑袋。 可是宁州疫情如此严重,若不及时处理,怕是要蔓延到周围地区,钟得禄犹豫许久,最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站在床边的萧鹤。 现在能在陛下眼前说得上话的,恐怕只有这位萧公子了。 萧鹤站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钟得禄没有法子,只能默默退下。 没过一会儿,床上的齐暄宜便熟睡过去,一捧着茶盘的小太监躬身从外面进来,他一路走到萧鹤面前,萧鹤取过茶盘上的帕子,为齐暄宜擦了擦脸,齐暄宜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反而睡得更熟了。 萧鹤身后的小太监低低地唤了一声:“家主。” 萧鹤转过身来,看向对方,兰陵萧氏能够屹立这么多年,自然是有些他们自己的手段。 来人是萧家的影卫,在众多的影卫当中,排行十三,所以叫他影十三。 外人不知,以为萧家还是那位老爷子做主,但实际上兰陵萧氏一族的家主早在三年前换了萧鹤来做。 “家主你这……”影卫只动嘴唇,并不发出声音来,他们这些属下是真没有想到,家主进了一趟京城,就被皇帝给抢进宫里来了。 他们知道他们家主长得好,但哪里会想到当今圣上居然能昏庸到这个地步,说动手就动手,完全不给人适应的时间。 萧鹤的脾气好,他的属下偶尔在他面前说一些没规矩的笑话,他也不会生气,故而此时看着影十三略带调侃的眼神也不动怒,只无声问他:“宁州瘟疫,萧家可派人去了?” 影十三答:“回禀族长,已派了大夫过去。” “多备一些药材和粮食,让去的人仔细着,别染了疫病,”萧鹤顿了一顿,又问他,“崔姑娘现在怎么样?” 萧鹤口中的崔姑娘便是他的未婚妻,名唤崔明秋,乃是清河崔氏的大小姐。 “崔姑娘被皇帝软禁在东郊的庄子里,并无性命之危,”影十三见萧鹤神色不变,继续道,“崔家欲与江西裴家结盟,不知家主意下如何?” “此事容我再想想。”萧鹤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齐暄宜,他以为自己顺着他的心意行事,他就会放过崔明秋,不曾想他早早就有了准备。 他想了想,吩咐影十三说:“你再去寻些与我容貌相似的男子,教他们些规矩,想办法给送入宫来。” “属下明白。”影十三应道。 萧鹤见影十三仍站在原地,并未离开,问他:“还有什么事?” “唔……”影十三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安慰他说,“家主您一定要保重,切莫自寻短见。” 说完,迅速端着茶盘从关雎宫离开。 萧鹤:“……” 等到齐暄宜醒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暮色苍茫,瑰丽晚霞涂抹了半边的天空,他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精神大好,他下床走向窗边的萧鹤,问他:“你在看什么?” 萧鹤转过头来,没有回答齐暄宜的问题,而是问他:“宁州瘟疫陛下真的一点都不管吗?” “嗯?”齐暄宜看着他,没反应过来他问这个做什么。 萧鹤道:“宁州瘟疫一旦扩散,死去的百姓将难以计数。” “你想要管宁州的事?”齐暄宜歪了歪头,自从荒淫起来,他再没其他烧钱的爱好,不管宁州的事完全是他懒得去操心,毕竟,谁会去管脚下蚂蚁的死活呢? 只是近来萧鹤在床上不太积极,齐暄宜经验不多,弄不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肯定是萧鹤的问题,见萧鹤点了头,齐暄宜瞬间笑了起来,艳若桃李,眉目含情,他对萧鹤说:“可以啊,今晚让朕舒服了,朕就答应你。” 萧鹤定定看他,齐暄宜回望过去,一脸无辜。 萧鹤是一位很好的学生,任何东西都可以学得很快,就连在床上也不例外。 这天晚上,他观察着齐暄宜的反应,调整力道和快慢。他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仔细看齐暄宜,小皇帝的手脚胡乱挣扎着,乌黑的长发散在大红的锦被上,眉心红痣惑人心神,那一双多情的眼睛好似马上要流出泪来。 他们的身体无比的契合,好像天生就该如此。 只是肉.体得到极致的欢愉,内心却是一片荒芜,似困在一只巨大的笼子里,四周生着一片落满霜雪的荆棘。于皇帝而言,自己只是使他高兴的一件工具,有一天他找到更合适的工具了,就会毫不留情将他抛弃。 后背上的伤口崩裂开来,萧鹤眉头都皱一下,直到齐暄宜摸了一手的血,才叫停了这场情.事。 齐暄宜躺在床上,手脚摊开,明明是一脸的餍足,却还是无赖道:“朕可没舒服,明天继续。” 萧鹤脸上也不见怒,看了他半晌,低下头去,淡淡道:“那草民用嘴吧。” 第27章 第 27 章 萧鹤手口并用, 齐暄宜舒服得脚趾都蜷缩起来,他脑子里全是空白,只嘴里胡乱说着从画册上学来的荤话。 到最后, 他眼皮都抬不起来, 身上布满红痕,这副样子实在凄惨,我见犹怜。但其实萧鹤记得要让这位陛下舒服,从始至终都都未失控,是齐暄宜的皮肤娇嫩, 他手只在他的腰间门放了一会儿,就留下一串印子。 床上一片狼藉,还染了许多的血,萧鹤垂眸凝望了齐暄宜许久,最后伸手将他从床上拦腰抱起。齐暄宜连眼睛都没睁开, 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把脸颊贴在萧鹤的胸膛前, 听着从胸腔里面传出的有些熟悉的声音,任由他把自己抱进浴池里面。 萧鹤背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今晚又裂开,本来不该下水的, 只是这些事情他不做,就只能让宫人们来做, 让宫人们看到齐暄宜现在这副样子,萧鹤又觉得不妥。 齐暄宜自己倒是什么都不在意,任凭萧鹤摆弄着,就是在帮他清理的时候,会哼哼两句, 像头小猪。 萧鹤做完这些,把他抱回床上,盖好被子。他坐在一边,心态倒是平和,小皇帝的确非常好哄,只要让他高兴了,他是什么事都敢答应下来。 不过很多时候男人在床上的话都当不得真,陛下本该金口玉言,居然也没能例外。 或许是对这小皇帝的无耻早有预料,等第二日齐暄宜扬着下巴说自己昨晚没有爽到的时候,萧鹤连气都气起不起来,甚至还反省了自己,他当时就该直接哄着他在床上把圣旨写下来。 崔明秋的堂兄至今还没找到,这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他这趟进宫,一事无成,还多了个佞幸的名头,日后若是改朝换代了,他在史书上多半就是那亡国的妖妃。 如果萧鹤真想要做妖妃,以大胤如今的形势和齐暄宜昏庸的程度来看,用不了半年,这天下就要换个主人,也算是报复了齐暄宜与他的这一场荒唐。 几日后,齐暄宜终于松了口,让人把关于宁州的折子全部被送到萧鹤的面前来,宁州的形势比萧鹤所知道的还要更严重些,虽然宁州知府早早封了城门,可在此之前,还是有些人家得了风声,趁乱连夜出了宁州,现在还不知道是往哪里去了。 而这些消息最近的也是半个月前送来的,如今宁州城内究竟如何没人知道,萧鹤想亲自去一趟宁州,查看情况。 齐暄宜正在吃着御膳房新研制出来的菜式,御厨们将新鲜的果子和冰块一起捣成泥,在上面倒了一层厚厚的酥酪,很合他的胃口,听到萧鹤的话,他猛地抬起头来,问道:“你说你要到宁州去?” “是。”萧鹤说。 齐暄宜放下手里的勺子,开始认真思考萧鹤这算不算是得寸进尺,让他着手管宁州的事已经很不错了,他现在居然还要离宫。 “你怎么想的呀?”齐暄宜眯起眼睛打量萧鹤,这朝中官员听说宁州的疫情,唯恐避之不及,怕自己被派到宁州去,这还有自己上赶着的,真是稀奇。 萧鹤想去宁州倒也没什么,只他走了,谁来陪他啊? 朝堂上不乏有心怀百姓的能臣,只是这段时间门来被齐暄宜伤透了心,要么告病在家,要么辞了官去,带上家财独自奔赴宁州,想要救苍生于水火。 然个人之力终究有限,想要遏制住疫情,还是需要依靠朝廷的调度和支援,京城与宁州距离太远,消息传递多有不便,萧鹤觉得只有自己亲自去了,才知道该如何做,而不是让更多的性命白白丧在宁州。 现今萧鹤知道该怎么哄这小皇帝高兴,只是没想到哄得太过火,齐暄宜最后竟然说要与他一同前往宁州。 这位陛下想一出是一出,宁州瘟疫肆虐,他一个皇帝平时连几步路都懒得走,他去那里做什么。 萧鹤耐着性子劝他说:“陛下,您是万金之躯,坐不垂堂,现在宁州的疫情严重,您还是留在宫中,保重龙体。” 虽然齐暄宜留在京城中也不做事,但他的后宫空置,就自己一个男人,更没有子嗣,唯一的皇亲老王爷还被关进大牢里,他若在此时驾崩,本来就不稳定的时局必将大乱。 齐暄宜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萧鹤,等他说完了,挑眉道:“你觉得朕决定了的事,你能阻挡得了吗?” 萧鹤默然看他,不想说话。 齐暄宜最终还是和萧鹤一起赶赴宁州,他们带上一队人马,准备了天下最豪华的马车,可齐暄宜娇气得厉害,枕在萧鹤的大腿上仍是觉得不够舒服,待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叫着停下歇息。 萧鹤无声叹气,他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这小皇帝的,起身就要下车,齐暄宜伸出手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问他:“你要去哪儿?” 萧鹤拉起他的手,对他说:“草民带您出去骑马吧。” 齐暄宜犹豫片刻,慢吞吞地跟他下了马车,他让人在马背上垫了好几层的软垫,才骑了上去。 萧鹤担心他适应不了,骑得不快,到后来反而是齐暄宜敲着他的肩膀,让他快些。 他的语调软和,像是小猫在撒娇一样,他偶尔在床上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萧鹤心里一直压抑的郁气都因此消散了些许。 他们一行人行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宁州。 宁州城内,许多的尸体没有来得及焚烧掩埋,只能堆在山脚下,时值盛夏,天气炎热,大部分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上面飞满了蚊蝇,嗡嗡作响。 活的人、死的人,就这样困在一起,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仿佛可以听见每一个人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凝固的声音。 齐暄宜站在马车上打起哈欠,萧鹤回头看去,他张大嘴巴,睫羽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他对眼前这一幅人间门炼狱般的景象始终是无动于衷。 “看完了,可以走了吗?”齐暄宜打开扇子扇了两下,抱怨说,“这里好热啊。” 萧鹤仰头凝望着他,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巨大的悲哀,他悲哀天下的百姓供养出了这样一位无情的帝王,或许其中还有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杂乱情绪。 萧鹤想要进到宁州城内了解情况,齐暄宜不许,但他没想到自己带来的人马居然敢公然违抗皇命,请求入城。 很少有人在看到这样惨烈的景象后毫无反应,更何况随齐暄宜一起来宁城的大多都是大夫。 齐暄宜略有些委屈地爬回马车内,到底谁是皇帝啊?这叛军还没打到跟前,自己的话怎么就不好使了呢? “你好好地回来,”齐暄宜坐在马车里瞪着萧鹤,威胁他说,“要是染了病……” 萧鹤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接下来的话,主动问他:“怎样?” 齐暄宜恶狠狠地威胁他说:“你那未婚妻就死定了。” 萧鹤:“……” 他果然不该对这位陛下抱有多余的幻想。 当天下午,萧鹤带人入城,除却从京城带来的人,城中还有兰陵萧氏的人手可供萧鹤驱使,他迅速让人焚烧了山下的尸体,又将感染疫病的百姓隔离到城北,诊脉、开方、熬药、施粥,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起来。 他派人调查疫情的起因,其中似乎还有裴家和崔家插手的痕迹,想要深查下去,得费上一番工夫。 萧鹤在城中待了一个多月,宁州的疫情得到控制,周边地区也都稳定下来,本可以返回京城,然萧鹤这时候却染了疫病,十分严重,几天几夜高烧不退,陷入昏迷,到后来连药都喝不下去,大夫们说可以准备后事了。 萧鹤心知自己命不久矣,人生于天地,终有离别之日,只遗憾他的抱负还未来得及施展。半梦半醒间门,萧鹤睁开眼,却见到小皇帝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眉头紧皱的,一张脸全是抗拒,最后却仰头将那一碗药全喝了下去。 他喝这药做什么? 萧鹤脑子迟钝得厉害,看齐暄宜的五官都皱在一起,眼睛眨巴眨巴就有眼泪渗出。他想这药一定很苦,然随后齐暄宜就俯下身,捏住他的鼻子,将他刚喝下的药渡入他的口中。 他的嘴唇和往日一样柔软,只是有些凉凉的,还有些甜,萧鹤想,他来前一定吃了很多的蜜饯。 他闭上眼睛,自己果然是快要死了,临死前居然出现这种幻觉。 这一年的夏日似乎格外漫长,还没到秋天,树梢上的蝉都叫得没了声音。萧鹤再睁开眼,是在两天后的傍晚,他身上的高热退去了些,头脑仍有些昏沉。 房内一片寂静,萧鹤微微转头,就看到齐暄宜趴在床边,紫红色的霞光穿过窗棂,掠过他的发尾。 很奇怪,恍惚间门他觉得这样的场景应该在他的梦境中出现过,可他从来在梦里见过他。 萧鹤静静看着齐暄宜,感觉自己口中好像还带着一丝饴糖的甜。 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下,齐暄宜终于醒来,他睡眼惺忪,头顶有两撮头发翘起,整个人显得呆呆的。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萧鹤哑着嗓子向齐暄宜问道。 齐暄宜好像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揉了揉眼睛,确定萧鹤是真的醒过来了,才懒洋洋答了一句:“当然是怕你死了。” 就算他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萧鹤看了他很久,最后决定不再问下去,省得还要听那些扎心的话。 自己死了,他就要重新再找件他这么好用的工具了。 可如果能为了一件工具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是否代表他对这件工具有一点真心? 萧鹤眼睑垂下,心中微哂,他们这样的开端,这样的关系,要这点真心做什么呢? 第28章 第 28 章 齐暄宜没有睡足, 还有些困,他叫了几个大夫进来轮番给萧鹤诊脉,大夫们说萧鹤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 应当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齐暄宜听到这话,打着哈欠爬上萧鹤的床,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倒头就睡。 萧鹤看了一眼身边的齐暄宜, 一时不知该气该笑,他接过大夫递来的药碗, 压低了声音问道:“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大夫偷看了眼床上熟睡的齐暄宜, 小声对萧鹤说起此事的起因。 那时候萧鹤已经是个垂死之人, 喂进去的药几乎全被吐了出来,从京城跟来的太医们均是束手无策,最后是不知哪里来的乡野村医说要有人来嘴对嘴喂药,这样可以将药力最大程度地发挥出来,或许还能救他一命。 太医们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只是萧鹤已经这般了, 他们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以皇帝宝贵萧鹤的态度,萧鹤真死在这里, 他们多半是吃不了好果子的。 此事被齐暄宜知道后,他先是坚决不同意,后来又改了口, 由他亲自来喂药。 众人哪里敢让皇帝照顾染了瘟疫的病人,他若是龙体有恙, 他们这些人说不定都得陪葬。 然而齐暄宜是铁了心要做这件事,每当有人来劝他,他就把砍头挂在嘴边, 到后来许多人不免怀着恶意地想到,这位皇帝要是真能死在宁州对天下的百姓来说未尝不是一桩幸事,他们陪葬那也是死得其所。 但不得不说,看不出来这位陛下还是个痴情种子,为了这个男人,竟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大夫说完这些,看向萧鹤目光非常复杂,里面有感慨,有佩服,也有困惑,听说萧鹤进宫也才不到半年,就能拿捏住当今圣上,果然是有两把刷子,他不会是山间的狐狸变化的吧? 萧鹤不会读心,但看着大夫的这副表情,也能大概知道他的心里的想法。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虽然他不知那个时候齐暄宜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应该不会是众人以为的深爱他这种荒谬的理由。 齐暄宜的想法的确远没有这些人想得那么深情,他就是觉得如果让他亲眼看到有人碰了萧鹤,他以后多半不会再用他了。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他若是感染瘟疫,死在宁州,那大不了就是从南柯境出去,此后少了几场欢愉,与眼睁睁看着萧鹤死在这里是差不多的结局,不如赌上一把。 他运气向来不太好,不过这一次,他赌赢了。 也可能是这一次的赌局耗光了他近期内的所有好运,于是等萧鹤的这身病刚好,齐暄宜就发了高烧,他的手脚滚烫,窝在被子里面,嚷嚷着头疼。几位大夫来诊过,都说不是瘟疫,只是受了凉,加之这几日没睡好,所以才病了这一场,养几日应当就能好了。 小皇帝躺在床上,小脸通红,神色怏怏,整张脸上都写满不开心。 劝他喝药的钟得禄已经被赶出去,萧鹤从外面走进来,刚到了床边,就听到小皇帝在那里嘟囔道:“都怪你。” 萧鹤看他这副样子,倒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疼,齐暄宜如果不做个皇帝,做个逍遥的王爷,也许会比现在好上许多。 萧鹤嗯了一声,没有反驳齐暄宜的话,他将一边的药碗端了过来,对齐暄宜说:“陛下,该吃药了。” 齐暄宜扭过头去,把自己裹得像个蝉蛹,拒绝道:“不吃。 如果一句话就能让齐暄宜乖乖吃药,钟得禄也不会被赶出去了,萧鹤对此早有预料,耐着性子劝道:“您吃了药就不难受了。” 这下齐暄宜干脆不理他了,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萧鹤继续道:“这药也不多,两口就喝完了,喝完了再睡,才能快点好起来,好起来我们才能回京城去。” “你话好多,朕要睡觉。”齐暄宜说完还把被子拉起来,盖过脑袋。 “您别把自己给闷坏了,”萧鹤伸手把齐暄宜的脑袋从被子里扒了出来,问他,“您是嫌药苦?” “是。”齐暄宜眨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想那些个药材生得这样苦就是自己不被人吃掉,为何还要再去吃它们呢。 萧鹤心中叹气,他那远在兰陵的三岁的侄子喝药都没这么费劲。 “你乖——”萧鹤说到这里立刻止住,剩下的几个字全都咽了下去,这种哄人的话实在不适合对齐暄宜说出来。 他改口说:“草民已经给您买了许多新鲜的蜜饯备着,听说城东新开了家点心铺子,他们家的酥酪比之其他家的很不一样,但得您的病好起来才能去吃。” 齐暄宜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纠结,认真考虑起这笔交易值不值当,只是到最后他还是摇了头,毕竟那药是真的苦,而酥酪以后有的是时间去吃,他坚信自己不吃药也会好起来的。 萧鹤想起自己在半梦半醒间看到的那一幕,齐暄宜那个时候到底想着什么,才会将那一碗苦药喝下。 萧鹤无奈,问他:“陛下,您到底怎样才肯喝药?” “不喝,就是不喝。”齐暄宜在这上面确实犟得可以。 大夫说齐暄宜的病不算严重,只担心现在宁州城内的疫病还没有完全清除,他身体虚弱,很容易被感染。萧鹤叹了口气,自从被关进宫里,他叹气的次数比此前二十多年里加在一起的都要多,他俯下身把齐暄宜从床上扶起,然后在小皇帝困惑的目光里,他直接将这碗药给他灌了进去。 齐暄宜猝不及防被灌下药,他四肢没有力气,挣扎不动,想要吐出来又被萧鹤捂了嘴,直到他把那药全都吞下萧鹤从松开手。 齐暄宜大怒,从当了皇帝后就再也没人敢这样对他了,他张开嘴想要怒斥萧鹤他这是以下犯上,是大不敬,当诛九族,但还没来得及出声,一颗蜜饯就准确地落入他的嘴中。 甜味在他的嘴巴里迅速扩散开来,压过了汤药的苦,他眨眨眼,有些愣神,又低头看向萧鹤手里的另一颗蜜饯,怒斥萧鹤的那些话全被他抛到了脑后,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啊。” 萧鹤拿着蜜饯的手微微一顿,又听这位陛下嘻嘻笑着说:“但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齐暄宜觉得如果真让师父看到他在南柯境中这样胡来,他可以直接吓醒了。 萧鹤知道他素来喜怒无常,但这次未免太无常了些,他已做好要被小皇帝折腾一顿的准备了,没想到他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那个人是谁?能影响他到这个地步? 萧鹤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但好在他总算是喝了药。 齐暄宜病好以后,一行人整理行装返回京城,不曾想路上遭到刺杀,齐暄宜没事,但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萧鹤却不见了。 无尽的夜色里,齐暄宜站在马车上,眺望远方,银白月光涂满他的脸,像是一座瑰丽华美的无情玉雕。 齐暄宜转身回了马车里,他也曾想要励精图治,让自己这个皇帝做得长长久久,虽然被自身的懒惰限制,做不到先皇他爹那样一天忙活七八个时辰,但他自有自己的手段,手底下的人也不都是废物,他有的是办法把他找回来。 只是还是很讨厌这种不经他允许就擅自离开的行径啊。 齐暄宜再见到萧鹤是在两个月后,兰陵萧氏这样的世家无法接受自己的家主去做昏君身边的佞幸,萧鹤被他的族人背叛,萧家新任的家主为达成与裴家的盟约,将他作为赔礼送去裴家。 当年萧鹤为了安置一群无家可归的贫民,得罪过裴家,裴家家主对这件事念念不忘,现在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 萧鹤被囚在一间暗室里,有人喂他吃下极乐丹,这东西只要一丸就能让人上瘾,一般情况下,吃上两个月,人就彻底废了。 那些人将他绑在床上,每日灌他一碗粥水吊他的命,他瘦得厉害,脸上灰扑扑的,头发杂乱似一团稻草,染着斑斑血迹的绳子深深勒进他的皮肤里,他手腕上血肉模糊,隐隐可以看见里面的骨头。 谁能想到光风霁月萧萧肃肃的世家公子会沦落到这般的田地,像是一条将死的丧家狗。 齐暄宜身穿红色广袖的长袍,金银玉器的光彩照亮昏暗的囚室,他低头仔细端详草垫上的萧鹤,面色不悦。 萧鹤看到他,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到这里来,而后慌忙别过脸去,声音干涩沙哑:“不要看我。” 他满身污秽,臭不可闻,他却是锦衣丝履,罗袜含香,映得满室生辉。 萧鹤没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境下与他重逢,心脏像是被一柄铁锤反复捶打,那疼痛从心脏传递到四肢,迟钝而绵长。 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浑浑噩噩的,偶尔会想起宁州城内,他为他饮下的那碗苦药和那个带着甜意的吻;会想起他骑着马带他飞驰在苍茫的暮色里,他们落在草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他甚至想起了进宫的那日,他在关雎宫里第一次仔细看他。 服下过多的极乐丹会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彻底失去理智,而他则在癫狂的时候叫出了齐暄宜的名字,等到他再清醒过来时,裴家的那些个下人们正指着他笑个不停,嘲他兰陵萧氏的家主果真是做了个佞幸,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 此后,萧鹤无论吃下多少的极乐丹,都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 “你是要死了吗?”齐暄宜慢慢走过来,蹲在床边问,语调一如往昔。 萧鹤没有说话,齐暄宜伸出手撩开他脸颊上的头发,萧鹤的脸上早没了往日的神采,左侧脸颊上还多了一道长长的疤痕,从耳朵上面一直贯穿到下巴。 齐暄宜觉得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但心里总归有点不得劲。 裴家那些人真是该死,可惜这次他手底下的人动作还不够干脆利落,让人给跑了。 他亲自把萧鹤清洗干净,给他换了一身红色的袍子,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像是要成亲一样。 既是成亲,那也该有洞房才是。 红纱飘摇,帐角坠下的金色铃铛响彻长夜。 萧鹤身上的伤都涂了药,还是有血水混着汗水滴滴答答落下,他好似也不觉得疼,只望着齐暄宜不语。齐暄宜眉心的那点红痣在烛光的掩映下似能流淌下来,他就这样坐在他的身上,眉眼微垂,像是夺人心魄的山中精怪,又像是泽被苍生的无上神佛。 他拉他堕了地狱,又渡他出了这苦海。 齐暄宜、齐暄宜啊……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萧鹤的喉结上下滚动,干涩的嘴唇张张合合许久,终于叫出他的名字:“齐暄宜……” 齐暄宜低头看他,眼中似有一丝被打扰到的不满,声音还是软绵绵的,问他:“干嘛呀?” 萧鹤凝视着他的眼睛,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清醒又狼狈,自怜又自卑,那是萧鹤从来没有见过的自己,他的耳边传来心脏擂鼓般跳动的声音,那声音盖过了这世间一切喧闹。 他避开齐暄宜的目光,轻声说:“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齐暄宜皱了皱眉头,不太能理解萧鹤这番话的意思,他琢磨了半晌,问道,“你在骂我?” 萧鹤低笑出声,带着数不尽的自嘲之意。 齐暄宜不明白萧鹤这又是在笑说什么,琢磨了大半天觉得萧鹤可能是在发癫,他抬手落在萧鹤的额头上,想看看他现在脑袋是不是还热着。 第29章 第 29 章 齐暄宜最后也没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累极了,趴在萧鹤的胸膛上,颇为无聊地戳弄他的喉结, 听着从他的胸膛里传出来的心跳声, 没过一会儿, 就沉沉睡去。 萧鹤无声看他,目光落在他眉心的那一点红痣上面, 他们两个人究竟谁才是那个一步步走向毁灭的疯子? 许久之后, 他抬起手, 把齐暄宜揽入怀中, 齐暄宜将脑袋往他的脖颈间拱了拱,温热的呼吸扑在上面,萧鹤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得他已经无法去思考这一切的原因。 他抬头望向头顶的帐子, 上面绣满了莲花和鸳鸯,倒真像新婚的洞房。 萧鹤闭上了眼睛,这一夜他愿意放过自己, 什么都不去想, 只当他在某一刻真的怀了一腔的真心。 月色朦胧, 星辰坠落。 一旦服下了极乐丹,此后一日不吃便如同百蚁噬心, 生不如死,想要戒掉就必须要受得常人不能承受之苦。 萧鹤认为这世间没有痛苦是不可以忍耐的,被困在裴家的时候, 他不能自主,是那些人强喂他吃下的极乐丹。现在一切以他的意志为主,他断不会沦为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他把嘴唇咬出血来, 把手腕磨得见了骨头,之前的伤口还没有结痂,上面又多出许多新的伤口,鲜红的血溅在地面上,他始终没有喊疼。 汗水溶进血水里,一身白衫上血迹斑斑,像是开着大簇的红梅,他安安静静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好长时间都没有动作,也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好像死去了一般。 良久之后,萧鹤抬起头,窗外的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他的眼睛里竟然还带了温柔笑意,他对站在门口的齐暄宜笑了一笑。 齐暄宜不明白他这个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他实在看不下去,转身离开那房间。 齐暄宜想着,萧鹤之所以会被人暗算送到裴家,萧鹤自己也要负上一部分责任的,如果他会武功防身,或许就能从萧家和裴家的手中逃脱。 他决定等萧鹤病好以后,就找人教他习武,虽然他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但聊胜于无嘛,说不定以后可以在关键的时候出其不意。 对于萧鹤要学什么兵器齐暄宜根本没做他想,萧鹤必须要学剑去,没有缘由的,齐暄宜觉得他耍起剑来一定很好看,比任何其他兵器都要好看。 齐暄宜直接替萧鹤做下决定,完全没想过去询问萧鹤的意见。要学剑当然是得先有一把剑,齐暄宜在自己的私库里挑挑拣拣了好半天,都不是很满意,不是嫌这把剑长了,就是嫌那把剑短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把长短合适的,他又嫌弃那剑长得丑,随手给扔到一边去。 要不是今日心血来潮,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私库里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垃圾,就这些玩意儿也配叫剑? 看管库房的总管太监陪着齐暄宜找了整整一天,都快把私库的底翻过来了,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他开口向齐暄宜问道:“陛下,您到底想要找一把什么样的剑?” “当然最好的剑。”齐暄宜说得理直气壮。 其实这库房里不乏有传世的宝剑,甚至还有大胤开国皇帝在行军时用过的佩剑,可是在齐暄宜看来,那些剑同一坨废铁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与萧鹤实在不相配。 齐暄宜想要最好的剑,可是这里没有,最后钟得禄想了个法子,对齐暄宜说:“陛下,您有什么想法不妨先记下来,让铸剑师按照您的心意为您铸一把新的?” 齐暄宜闻言转头看向钟得禄,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钟得禄听到他赞成,脸上立刻笑出朵花儿来。 只是齐暄宜不想找铸剑师,这把剑他要自己来铸。 他找来最好的材料投进最好的剑炉里,守在炉边观察炉中火焰颜色的变化,等流出来铁水凝固成型,他把那剑胚捶打了千百次、淬火、磨光,又在上面镂刻了图案,镶嵌了宝石,该有的工序一样没少。 齐暄宜在床上可能都没有这么多的耐心,很奇怪,这个过程里他一点都不觉得累,还有点开心。 剑已铸成,齐暄宜站在太阳底下把那剑翻来覆去地欣赏,亮色的剑影明晃晃地映在对面的假山石上,仿佛一道凛冽的剑气。他的剑果然是最好的剑,真该让那些铸剑师好好瞧瞧,什么才叫真正的剑。 萧鹤最终还是戒了瘾去,只是人也消瘦了许多,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补回来。 齐暄宜见他能出来活动了,立刻把自己铸好的剑拎到他面前,跟他说:“给你的。” 萧鹤垂眸看向那剑,他心中觉得奇怪,问他:“您给我剑做什么?” 齐暄宜用看笨蛋的鄙视眼神看向他,道:“当然是让你用啊,不然还能做什么?让你自尽吗?” “我……”萧鹤犹豫,没想好要怎么同他说。 齐暄宜见他迟迟不愿接过,问他:“你怎么了?” 萧鹤本来想说自己不用剑的,只是钟得禄在边上先开了口,他说这剑可是陛下亲自锻造的,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就连那剑穗都是陛下自己编出来的,不曾假借人手,天下间只此一把,旁人想要那也没有。 萧鹤伸手接下那剑,剑身二尺三寸八分,是以整块的玄铁熔炼捶打而成,透着冷冽寒光、肃杀之气,的确是把难得的好剑,很难想到这把剑会是齐暄宜自己铸出来的,萧鹤道:“多谢陛下了。” “会用吗?”齐暄宜问他。 萧鹤摇了摇头,萧家的许多公子自幼都有名师传授剑术,但这其中并不包括他,他自有记忆以来就从不碰剑。 齐暄宜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没事,不用自卑,朕可以教你。” 齐暄宜在剑术上极有天赋,比他师兄还要强上许多,只是他为人惫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是常有的事,不过他觉得自己现在要教萧鹤应当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等萧鹤再拿了剑,耍了一式分花拂柳,齐暄宜感觉自己被深深地欺骗了。 “你不是说你不会用剑的吗?”齐暄宜眼睛瞪得溜圆,像只愤怒的小猫。 萧鹤低头看向手里的剑,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齐暄宜的这个问题。 长风携着落叶辗转在这连绵起伏的千重红墙之间,这一年就要过去,各路叛军的势力愈加壮大,攻城略地,聚少成多。齐暄宜却是一点都不在意,他嫌天冷,整日窝在床上,吃喝也不愿起来,恨不得把茅房也搬到床上。 萧鹤为他批阅各地呈上来的折子,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他不是在吃糖,便是在睡觉。这小皇帝就要沦为亡国之君了,怎么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等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齐暄宜又让人在御花园里支起个锅子,准备了新鲜的牛羊鹿肉涮着吃。 中午的时候下了场小雪,园中苍色的树木花丛上落了一层皑皑的白,齐暄宜吃了没几口,突然放下筷子,伸长脖子,向不远处的那小亭子看去,那里站了两个的侍卫,似乎是在说着什么。 萧鹤把刚涮熟的鹿肉夹到齐暄宜的碗里,见他还不回头,主动问他:“陛下在看什么?” 齐暄宜指着那侍卫对萧鹤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人长得有些像你啊?” 萧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侍卫约莫十**岁的模样,玉树临风,清新俊逸,确实与他有个五六分的相像。他猛地想起自己在春天的时候有让影十三找些与他长相相似的人送进宫来,若不是今日见了这么个人,他差不多都要忘记这码事了。 萧鹤收回目光,没有作声,齐暄宜最喜欢的应该就是他的这身皮囊,可现在他的脸上多了一条丑陋的疤痕,而那侍卫比他年轻,比他英俊,又是影十三找来的,应该会比他更讨人喜欢。 他望着酒杯里自己的影子,突然不是很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钟得禄将他们两人的对话听了一耳朵,赶紧上前谄媚问道:“老奴去把人叫来问问?” 齐暄宜侧头看了钟得禄一眼,问他:“问什么?” 钟得禄道:“当然是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家住哪里?” 齐暄宜皱眉:“你有病吧?问这些干什么?” 钟得禄以为自己又行了,能揣摩透圣意,萧鹤那副模样怎么可能一直得陛下的喜欢,陛下这后宫里也该进新人了,他小声说:“那是直接让人到关雎宫里?” 齐暄宜困惑道:“你是不是刚才吃了菌子坏了脑袋?他一个侍卫到朕的关雎宫里做什么?要不找个太医给你瞧瞧?” 至此钟得禄不得不颓丧地认清事实,陛下并无要往自己的后宫添置新人的想法。 雪后的阳光干净温暖,红墙依旧,树影交横。回去的路上,萧鹤走在齐暄宜的后面,他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听着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忽然开口问道:“陛下难道不觉得他长得好看吗?” “谁?”齐暄宜回头问。 “沉璧亭里的侍卫。” “长得好看吗?”齐暄宜歪了歪头,努力回忆起刚才在御花园里见到的那个小侍卫的模样,摇头说,“不觉得啊。” 萧鹤道:“您不是说他长得像我吗?” 齐暄宜觉得萧鹤可能近来奏折批多了,把脑子给批得糊涂了,他说:“他像你,和他不好看,这两者不冲突吧?” 他说完,就看到对面的萧鹤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他就说萧鹤是批奏折把脑子给批糊涂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萧鹤顿了一会儿,又问:“我现在还能入得陛下的眼吗?” 齐暄宜白了萧鹤一眼:“入没入你心里没数吗?” 萧鹤低笑出声,枝头的枯叶似都能感受到他的笑意,在风中微微颤着,北风一过,夹杂晶莹的雪粒簌簌落了一地。 第30章 第 30 章 大胤天玺三年的初夏, 多方叛军联合攻入京城,杀入皇宫,誓要取齐暄宜这昏君的项上人头。 宫中乱作一团, 最东边的庆华殿先着了火, 火势借着风向周围蔓延,却没人前来救火,那些宫女侍卫太监都在麻利地收拾行李, 躲避叛军的眼线,仓皇逃窜。 齐暄宜和往日一样坐在关雎宫中,仰头望着上面的穹顶发呆, 他的好日子这么快就要结束了,还有点舍不得。 他一直有预感,只要自己死了,就可以从南柯境醒来。醒来后他得先回去看看师父有没有出关,要是让师父知道他进了南柯境这种地方, 说不定又要戒了他的糖, 好可怕的。 萧鹤从外面进来,见小皇帝坐在厚厚的地毯上魂游天外,他的脸上也不见难过,好像那个被推翻的皇帝不是他一样。 萧鹤觉得如果不是他来到这里,小皇帝大概是真想死在叛军的刀下。 他走过来,轻声问他:“陛下, 您在想什么?” “想你啊。”齐暄宜张口答道, 出了南柯境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遇见一个像他这样合自己心意的人。 萧鹤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小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他知道齐暄宜的感情异于常人,却时常觉得是自己得到了他仅有的那一点真心。 他迅速给齐暄宜换了一身太监的服饰,抓着他的手拉他逃出皇宫, 他们骑在马上,听着身后传来的高楼倾塌的噼啪声,刀枪没入血肉时的哀呼声,那座在大胤皇宫里屹立了百余年的关雎宫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他们的马在途中受伤倒地不起,为躲避后面的追兵,萧鹤不得不带齐暄宜钻入林中,沿小路绕过前方的城池。 齐暄宜平日里只在床上有点活动,现在可是要了他的命了,跑了没两步就弯下腰大口喘气,嗓子里涌起一股血腥味,他对萧鹤说:“我跑不动了,你自己跑吧。” 萧鹤转身看他,小皇帝是真不在意他自己的生死,他就是这么个性子,他早该知道的,萧鹤无奈道:“娇气。” 正在喝水的齐暄宜听到这话,直接把嘴里的水喷了出去,紧跟着脚下一个踉跄,要不是萧鹤眼疾手快扶住他,他得一个跟头翻到水沟里去。 他被呛得直咳嗽,萧鹤站在他身边拍着他的后背,齐暄宜咳完了,直起身,直勾勾地盯着萧鹤瞧,好像要从他的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萧鹤居然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问他:“怎么这么看着我?” 齐暄宜没做解释,警告萧鹤说:“不许这么说了。” 萧鹤登时就明白了,却明知故问:“说什么?” 齐暄宜瞪他一眼:“你自己刚说完的就不记得了?” “你是说娇——”萧鹤剩下的那个字还没有说完,他的嘴巴就被齐暄宜捂住。 “不许说!”齐暄宜恶狠狠地威胁道,他的手很凉,这位打小就锦衣玉食的小皇帝第一次受这样的苦。 萧鹤知道他这算是咎由自取,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心疼他。 他握住齐暄宜的手,柔声说:“好了,我不说了。” 他转身在齐暄宜的前面蹲下身:“上来吧,我背着你。” 齐暄宜眨眨眼睛,一时间没有动作,他觉得眼前的萧鹤更像他师父了。 他师父应当不会出现在南柯境中,要是他师父真来了这里……思及至此,齐暄宜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打消了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 萧鹤回头看他,齐暄宜还愣愣站在原地,这小皇帝不知又在想什么了,萧鹤问他:“怎么了?不是说累了吗?” 齐暄宜抿着唇,犹豫良久,趴到了萧鹤的背上。 萧鹤背着他向山上走着,月光下,他脸上的那道疤显得格外狰狞,齐暄宜伸出手在上面抚过,当初他就该把裴家的那些人都抓来杀了才好。 “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萧鹤说。 齐暄宜摇摇头:“没有,你想错了。” 那些话他才不会对萧鹤说。 萧鹤也不拆穿他,只顺着他的话点头说:“那好吧。” 如今这世道,想要齐暄宜这条命的人太多了,萧鹤带着他在各地辗转,东躲西藏,有好几次都差点被人发现,好在最后都化险为夷。 齐暄宜本来不想逃的,毕竟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还是死了更轻松一些,亡命之徒从来不是那么好当的。 但他这一路上跟在萧鹤的身边又确实没有吃到什么苦头,只是有时候为了躲避追查,他不得不扮作女装,穿上红色的衣裙,涂着鲜艳的胭脂,站在萧鹤身边,叫他夫君。每当这个时候,向来端方自持的萧鹤那张脸会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齐暄宜觉得有趣,特意搂住他的胳膊,凑到他的耳边夫君夫君叫个不停。 他们在逃亡途中听说了不少八卦,譬如关于裴家的少主裴少羿的,他因接受不了裴家兵败,大势远去,不到而立,吐血而亡。齐暄宜记得那人,在他带人去裴家救萧鹤的那个晚上,这位少主站在远处的山脚,齐暄宜让人朝他射了一箭,没有射中,着实可惜。 还有西北那边有位叫秦骁的将军,为救一城百姓,孤身前往刺杀叛军首领,回来却见爹娘兄弟都惨死家中,不久之后,他也战死沙场。 乱世之下,人命如草芥,谁人可以偷得浮生半刻的欢愉? 那些叛军在占领京城之后便开始自相残杀,与此同时,北方出现了一支奇怪的军队,他们的首领不称王,也不去掠夺百姓的土地,还会把乡豪富绅分的土地分给那些流离失所的人。 那首领身边的属下叫他薛将军,或是薛大哥,就算有时候直呼他的名字,他也觉得挺好。他主张人人平等,天下一家,从此有饭一起吃,有衣一起穿,有书一起读,再无高低贵贱之分,再无之以天下万民供养一人之事,这个天下将交由天下人来做主。 听起来好像还有点意思,不过不管以后这天下是要换成一个人做皇帝,还是让人人都能当上皇帝,齐暄宜毫不在意,他只把这些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听过就忘。 行至沧州的时候,齐暄宜的身份又一次暴露,差点就死在乱箭之下,萧鹤拼了命救他出来,最后带他逃到一座荒岛上面。 齐暄宜其实是不怕死的,只要别让他死前遭到折磨,他怎么样都可以,当然最好是能让他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 可是萧鹤不让,他至今还记得在沧州城门下面,他双眼通红,瞠目欲裂,抓在他手腕上那只手用的力气之大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捏碎。 他真搞不明白萧鹤的心里在想什么,萧鹤明明可以回去找他的未婚妻了,还跟在自己身边做什么。 齐暄宜闲来无事躺在山坡上面,身下是柔软的青草,他闭上眼睛,梦里都是花草的清香。 萧鹤虽然与他一起被困在荒岛上,但还是会用鸽子同外界传信,齐暄宜偶尔看到,也不去询问。他在这里不缺吃穿,晚上还有萧鹤侍寝,岛上的日子与在关雎宫里的好像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齐暄宜娇气,却并不难养,萧鹤在岛上盖起房子,打了秋千,又辟出一块菜田,春天里齐暄宜坐在秋千上,看他在菜园里播下一粒粒的种子;夏天他喜欢到河里捉鱼,萧鹤做了他又不吃,嫌弃刺多,萧鹤就把鱼刺一根一根挑出来;秋天里他满山满野地去找果子,那果子长得红彤彤的,咬上一口却是又酸又涩,齐暄宜五官皱成一团,吐着舌头;到了冬天,他便整日窝在被子里,直到第二年天气暖和了,才愿意出去活动活动。 齐暄宜兴致上来的时候,会搂住萧鹤的脖子,故意使坏似的在他耳边唤他夫君,不高兴了,就一个人坐在窗边,谁也不搭理,不过用一块糖就能哄好。 萧鹤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喜欢着他,只恨不得在自己的心上凿出一处洞来,把他藏在里面,从此天涯海角,都带着他。 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缘法,从他们第一次相遇起就注定了今日,他们合该如此,永生永世都不分离。 又是一年的夏天,有白色的花落在齐暄宜的鼻尖上,他取下那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橙色的晚霞染遍了天空,河面泛起粼粼波光,越来越多的花被晚风吹落,纷纷扬扬。 “好漂亮啊,”齐暄宜仰头望着那些飘下的花儿,感叹说,“像是要下雪了一样。” 他转头问萧鹤:“这是什么花?” 萧鹤说:“是白合欢”,他顿了一顿,又认真道,“你要是喜欢,以后出了岛,买了房子,我们在院中都种上。” 齐暄宜摇了摇头:“没有岛上的好看。” 皇宫的御花园里也有一株百年的合欢,不过不是白色的,到了春夏交接之际,粉红色的绒花铺满宫道,或许是太过寻常,齐暄宜从来都注意不到。 萧鹤笑道:“那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带你回岛上看它们。” 齐暄宜看着萧鹤,觉得他真是天真,他是个亡国之君,看过历朝历代史书的人都知道,古往今来的亡国之君没一个有好下场。 “没有以后吧。”他平静的说,既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可惜。 “怎么没有?”萧鹤握住他的手,向他保证说,“一直都有。” 齐暄宜对他笑了一笑,远处数千兵马包围了这座霜鹿岛,这场逃亡历经两年零四个月,萧鹤与他相依为伴,形影不离,现在他们最后的藏身之处暴露,这场疯狂的逃亡终于结束了。 谁还记得天玺二年的春天,春光明媚,繁花如锦,是他强迫萧鹤留在他的身边。 第31章 第 31 章 那些兵马逐渐向他们逼近, 齐暄宜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歪着身子靠在萧鹤的肩膀上打哈欠,对他说:“你看吧。” 萧鹤低头看他,只觉得他此时可怜又可爱, 安抚他说:“会没事的, 别担心。” 天边的霞光都要褪去, 金色的星星掉进溪水里, 齐暄宜抬头看向萧鹤的眼睛, 决定好心一回,不去戳破他的幻想。 来的兵马属于大同军,取自天下大同之意,正是北方薛青临带领的那支军队, 他们从云中一直打入京城, 兵行诡道, 战无不胜,甚至到后来有百姓知道是他们来了,直接绑了城中的官员和富豪,打开城门,迎接他们。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很有可能是这支军队取得最后的胜利, 但不管是谁做皇帝, 齐暄宜这个旧日的皇帝都是要死的。 当天晚上,齐暄宜和萧鹤一同被押送至京师,他们逃亡了两年之久,如今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只是这一次齐暄宜没能再住进皇宫,而是被送进了天牢里面。 齐暄宜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到天牢里来, 虽然已经是夏天,然这天牢里潮湿寒冷,他身上衣服单薄,即便萧鹤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他身上,他的手脚仍旧是凉得厉害。 睡觉的地方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还是潮乎乎的,闭上眼睛就能听到老鼠在四周窸窣爬动的声音,娇贵的小皇帝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萧鹤以为齐暄宜得气上一阵,但齐暄宜却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耷拉个脑袋,好像一朵要发霉的小蘑菇。 齐暄宜只是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在遇见师父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 天牢里灯火昏暗,扭曲的影子在斑驳墙壁上无声跳跃,不久后,一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沿着过道快步走来,他停在牢房前,叫来狱卒开了牢门,恭敬道:“萧先生,我们将军请您一叙。” 萧鹤嗯了一声,脸上不见惊异,只转身对齐暄宜说:“我出去一下,等会儿就回来。” 齐暄宜睁开眼睛,疑惑地看向萧鹤,他既能出去了,还回来做什么?他以为这是家吗? 萧鹤拍拍他的脑袋,起身向外走去。 他出了牢房,当啷一声牢门又被上了锁,齐暄宜背对牢门,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萧鹤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齐暄宜心中不服,躺在草席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坐起身问看守他的狱卒:“凭什么他能出去?” “凭什么?”狱卒冷笑一声,对齐暄宜道,“那当然是凭萧先生是我们将军的至交好友。” 齐暄宜想了想,据理力争道:“那朕还是萧先生的至交好友呢!” “还当自己是皇帝呢?大胤已经亡了!别摆你那皇帝的谱儿了!”狱卒对着牢里呸了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啊!知道萧先生是什么身份吗?” 齐暄宜眨眨眼睛,萧鹤果然对他藏了小秘密,他早就知道,并不在意,他对狱卒道:“我渴了,想要喝水。” “没水,忍着。”狱卒斜了他一眼,都沦为阶下囚了,居然还这么多事。 齐暄宜无奈叹气道:“我真是萧先生的至交好友。” 狱卒哼了一声,讥讽道:“你是萧先生的儿子也没用。” 齐暄宜手里没钱能贿赂这狱卒,琢磨半天,又问:“你想不想知道我跟萧先生的故事?” 狱卒没搭理他,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他那故事的主人公萧先生萧鹤被带往皇宫,这里经过一番改造,已经变了模样,各处宫殿挂上牌子,用来处理各项政务。 薛青临见他来了,也不多问,直接拿出近日各地传来的案卷给他看,又同他说起接下来的安排,关于叛军收尾,田地分配,以及对齐暄宜这个前朝皇帝的安排,他说了好半天终于停下,问萧鹤:“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想他活着。”萧鹤说。 “啊?”薛青临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谁?” 萧鹤:“齐暄宜。” “为什么?”薛青临问。 萧鹤道:“是我的私心。” “所以你是要保他?你要保齐暄宜?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你要他活着?”薛青临一下子就火了,他噌的一下站起来质问道,“萧鹤,你的脑子没进水吧!” 萧鹤没说话,站在原地,一脸平静。 “亏我还以为你是被齐暄宜那狗——”薛青临本是想骂一句狗皇帝的,看萧鹤面色不虞,又把剩下两个字咽了回去,改口说,“被他挟持的,原来你是自愿的。” “你喜欢他什么?你给我说说,他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好的?”薛青临见萧鹤一直不开口,急得说起胡话来,“你要是喜欢美人,我把天下的美人都找来,总有比他要好看的。” “我不喜欢他。”萧鹤轻轻地说。 薛青临怒极反笑,道:“你不喜欢你要他活着?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有什么理由。” “我爱他。”萧鹤说,殿中一片寂然,盛夏的阳光穿过窗棂,斜照在身后绣满缠枝莲纹的地毯上。 “你爱他?”薛青临忍不住提高嗓门骂道,“萧鹤是真敢说出口啊!你贱死了!你爱他?你知道外面是怎么都是怎么说你的?你忘了我们这大同军是怎么起来的吗?你爱他什么?我看你就是脑子被驴给踢了!” “你当初要不是被他给关进宫里,萧家的事怎么会发展到那一步?你何至于后来被送去裴家受那份苦,最后差点赔上自己的性命!你还说你爱他?我看你是疯了!” 当日萧鹤之所以会对齐暄宜就范,一是不想搭上崔明秋的性命,二则是那时他们早已计划好要借萧家的势力,打击其他几大世家,所以在此之前,必须得保全萧家。 因为齐暄宜横插了这么一手,萧鹤对萧家的掌控减弱,导致后来他重回萧家被摆了一道,他将计就计,让出家主之位,任由萧家与裴家达成同盟。 那时候他在裴家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薛青临都怕他死在那里,是萧鹤死撑着不准他出手。 最后齐暄宜救了他又怎样?这一桩事本来就是他惹出来的。 薛青临骂了半天还不解气,见他一言不发,继续骂道:“怎么了?没话说了?知道是自己犯贱了?知道是自己脑子进水了?” 萧鹤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人的感情如果全能由理智操控,那这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冤债难消。” 薛青临真想敲开萧鹤的脑袋看一看,里面是不是长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当年他们一起发下伟愿,要还这个黑暗的世道一个公平,这两年来他以为萧鹤是受到齐暄宜挟持,所以才只能用飞鸽给他传递消息,他没想到他是自己不愿回来,甚至还有意躲着他,不想他们找到他。 薛青临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但语气仍旧是不容置疑,他说:“齐暄宜必须死,他若是不死,日后必然会有贼心不死的人要打着他名号复国,而且他那人应当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如今天下大乱,四海鼎沸,你看看那些无家可归卖儿卖女的百姓,再看看战场上厮杀的将士们,你来告诉我,他凭什么能活!凭什么!”薛青临边说边拍着他眼前的桌子,整个宫殿仿佛都跟着震动起来。 他双目赤红,沉声道:“杀人偿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却没有做好,就是杀了千千万万的人,这些话是你对我说过的,你现在忘了?” 萧鹤点点头,薛青临以为自己说服了他,然下一刻就听到萧鹤说:“那我替他死。” “哈?”薛青临一脸懵,他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我认识一位易容的师傅,从此我做齐暄宜,他做萧鹤,你对天下也能有个交代,”萧鹤似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并想好了解决的办法,他知道齐暄宜感情淡薄,自己死后,他也许会有一点伤心,但应该不会伤心很久,“以后你给他在宫里安排一座小院就好,他生性懒散,不会想着出去,只是要劳烦你稍微照顾他些。” 薛青临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被气得两眼发黑,站都要站不稳,他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挤出一句:“我看你他娘的真是疯了!” 都说萧鹤是狐狸精转世,勾得齐暄宜为他不要了江山,他看齐暄宜才是个狐狸精吧! 那齐暄宜本来就是个昏君,有没有萧鹤他都守不住大胤的江山,可萧鹤不一样,他有一腔的抱负,大好的前程,怎么就为了这么个狗皇帝昏了头去! 萧鹤转身向外走去,薛青临连忙出声叫住他,问:“你到哪儿去?” “回天牢去。”他答。 “不许去!”薛青临叫道,萧鹤是不是忘了他自己是什么身份,这个时候还要回天牢?薛青临指着脚下的地,对他说,“你给我在这儿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 薛青临说到这里突然卡住,萧鹤想明白了要怎么办?把他再放回天牢里?这不对劲呀! 大同军能有今天,萧鹤功不可没,他虽然不在人前出现,但他们的每一场战事都有他在背后出谋划策,薛青临处置不了他,后期他们还有许多事务要等着萧鹤解决。 薛青临没能留住萧鹤,便跟着他一起前往天牢,想去见见那位狐狸精转世的皇帝。 往日里冷冷清清的天牢今日倒是热闹起来,齐暄宜那间牢门前围了一群狱卒,他正在里面说着自己与萧鹤的故事,眉眼飞扬,恬不知耻。 萧鹤听他说着那些话,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有些无奈,却不生气。 薛青临跟在他的身边听了一会儿,心中不可抑制地蹭蹭冒火,这皇帝可真够不要脸的,这种事也能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 他本来是想要好好看一看萧鹤的笑话,结果转头见他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薛青临瞬间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第32章 第 32 章 狱卒们没想到薛青临会到这里来, 想到自己玩忽职守在这里听八卦,顿时有些心虚,都低下头不敢看他。 薛青临现在没空理会他们, 摆摆手让他们赶紧走了, 他站在牢房外面,端详着里面的齐暄宜。 这小皇帝的确是生得一副好颜色, 可惜就是不做人, 但凡他稍微干点人事,后来大胤都不可能亡得那么快。 可以看得出来这两年萧鹤把他养得不错, 没受过什么苦,即使现在身处牢狱之中, 他也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然他怎么能有闲心给狱卒们讲他和萧鹤的八卦呢! 再一看,他身上还披着萧鹤的外袍, 薛青临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萧鹤走进牢里,很自觉地转身把牢门上了锁,见薛青临还站在那里, 问他:“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薛青临的目光回到萧鹤的身上,皮笑肉不笑道:“我想看看你是怎么来犯贱的。” 萧鹤:“……” 萧鹤不欲再理会薛青临,转身走到齐暄宜的身边,给他暖手。 齐暄宜因没能从那些狱卒手上诓到水喝,正垮着一张小脸,萧鹤看到了, 以为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生气了?”他小声问他。 齐暄宜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没说话。 萧鹤见他这般,心中是有些高兴的, 他生气至少代表他心里是有自己的。他总觉得齐暄宜对这个世间的一切都不太在意,好像随时要离开一样,尤其是在这段时间,萧鹤心里的这种感觉愈加的强烈。 小皇帝没心没肺,只顾他自己快活,萧鹤有时候会觉得心有不甘,想看看他心里到底有多少自己。有时候又觉得他这样挺好,可以免去人世间的诸多痛苦。 毕竟哪个亡国之君能像他这样洒脱? 萧鹤所求不多,齐暄宜已经给他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齐暄宜的脑袋,跟他说:“别生气了,先睡一觉吧,都会好起来的。” 齐暄宜仰头向上看,每次萧鹤摸他脑袋他都要想起他的师父来,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很不自在,这两年来在岛上萧鹤摸的多,他倒是习惯了。 薛青临在外面看着他们两个,直看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萧鹤是真的有点病了,他得抽时间找些大夫给他好好瞧一瞧,他再这么下去,早晚得完蛋。 他看不下去,转身离开天牢,他走前让人送来两床被子来,薛青临本来是想只送一床被子过来的,叫齐暄宜吃吃苦头,然就现在的这个情况来看,那苦头得全被萧鹤吃了。 齐暄宜喝了萧鹤为他讨来的水,钻进被子里乖乖睡去。 夜色弥重,万籁俱寂,隐约可以听到有水滴落在房顶的声音,外面似乎是下了雨。半梦半醒间,齐暄宜忽然听到了他师兄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来自天外,他在那里叫他阿慈。 齐暄宜竖起耳朵去听,那声音也愈加清晰。 “阿慈?能听到师兄的声音吗?” “阿慈你现在怎么样了?别太伤心了,都会好起来的。” 他师兄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中带了哽咽,想来是在南柯境中被伤了心,到现在还没能放下。 不过南柯一梦,没有人会为一个梦难过一辈子,关于南柯境的记忆随着年月流逝,到最后自会慢慢淡去,回想起来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几个画面。 “阿慈,你怎么还没从南柯境里出来呀?” “阿慈?阿慈啊?” 齐暄宜听到他师兄身边有人在劝他别白费力气了,陷在南柯境里的人根本不会听到他的声音,他那傻师兄仍是不愿放弃,不停地叫着他,生怕他在南柯境里受了委屈。 齐暄宜觉得好笑,但下一瞬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听到他师兄又叫起师父,说了和刚才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到后面还要嘱咐师父说:“师父啊,你要是里面见了阿慈,记得多照顾照顾他,他那么笨,不一定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这世道坏人太多了。” 他说起南柯境中可怕的乱世,提醒自己的师弟遇见战乱该如何躲避,遇见瘟疫该如何做防护,不要轻信他人,失去至亲至爱也不必太悲痛,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听起来,他这师兄到现在还没有好起来。 齐暄宜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哀哀切切的声音,这次一定是被人欺负惨了,啧,真可怜。 但想到师父可能就在自己身边,齐暄宜顿时也没了嘲笑他师兄的心思,他赶紧从梦中醒来。 外面的雨已停了,银白月光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户照射进来,齐暄宜坐起身,借着月色观察身边的萧鹤。 萧鹤与他师父长得并不相像,他自己倒是和南柯境外是长得一般模样,不过这也证明不了什么,鬼知道南柯境这玩意儿是怎么分配长相的。 他在很早以前就觉得萧鹤像他师父了,那时候他一直安慰自己说师父不会出现在南柯境里,所以萧鹤肯定不会是师父。 现在得知师父也进了南柯境里,齐暄宜几乎不做他想,直接认定萧鹤就是他的师父。 这叫个什么事啊? 那场梦已醒了,他师兄的声音居然还萦绕在他的耳边,没完没了的,差不多可以了,他知道从京城逃到北海该走哪条路了,也知道山上的毒蘑菇不能吃,不用再说了,歇一会儿吧师兄! 或许是冥冥中察觉到他的心意,他师兄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只剩下了一室的沉寂。 齐暄宜盯着萧鹤的那张脸看了很久,他实在不愿相信他会是自己的师父,然越回忆过去,越觉得多半就是了。 同样是在平日里喜欢穿青色的衣服,同样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还同样的不愿用剑。 结果被他这个倒霉徒弟逼迫得拿起了剑。 萧鹤做过许多在南柯境外师父会对他做的动作,说过师父说过的话,过去有很多次齐暄宜看着萧鹤都会幻觉是他师父站在他的面前,但这个想法实在太荒谬也太可怕了,每次只想到一个开头,齐暄宜就赶紧叫停,绝不深想下去。 如今这个可怕的想法就要成真了,恍惚间齐暄宜觉得可以看到自己未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别想吃糖的悲惨生活了。他终于开始反思自己对萧鹤都做过些什么,他违背他的意愿把他囚在宫中,用他的未婚妻威胁他,逼他吃下那种药,在床上总是对他颐指气使,萧鹤还因他挨过一顿鞭子,到现在背上都留着疤。 齐暄宜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缺了大德,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萧鹤真的是他师父,他想他这辈子都别想吃糖了。 熟睡中的萧鹤睁开眼,正好对上齐暄宜的眼睛,月光下,他的眼睛带着湿润的光,可怜巴巴的,像小狗一样,萧鹤轻声问他:“怎么这么晚还不睡?睡不着?” “没有。”齐暄宜赶紧在萧鹤身边老实躺下,生怕自己再惹了师父生气。 萧鹤伸手把他揽入自己怀中:“早些睡吧。” 齐暄宜的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上,听从他胸腔里传出来的平稳心跳,他心中怀着对未来的深深忧虑,直到天将亮时才再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竿,萧鹤又被薛青临给叫到皇宫里去,他走时给齐暄宜留了字条。 齐暄宜看着那字条发呆,从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这个字明明也很像他师父的。 救命啊—— 皇宫里,薛青临放下手里的卷宗,对萧鹤说:“我可以放过齐暄宜,不止是他,还有那些个王公贵族们,只是从此以后,他们只能如普通百姓一般生活,不得再与旧日党羽有任何联系,若是犯罪,必须要从重处理。” 萧鹤抬头看向薛青临,表情似有些惊讶,没想过他会这么快转变心意。 薛青临道:“别这么看着我,这不是你之前的安排吗?我和子桡他们认真讨论过,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人是受环境影响的,有些人天生富贵,不知民间疾苦,他们有错,但也许不是无药可救。” 萧鹤道:“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个‘谢’字。”没有萧鹤就没有大同军,如果昨日萧鹤态度再强硬些,那时薛青临就会答应放过齐暄宜,只不过心中要对齐暄宜再多出些怨怼来。 “你也别总待在天牢里了,外面还有很多事要等着你来处理。” “那齐暄宜呢?”萧鹤问。 “他现在必须得在天牢里待着。” 萧鹤:“我也在天牢里陪他吧。” 薛青临深吸一口气,但又实在是压不住自己心里的那团火气,骂道:“就贱死你吧。” 萧鹤回了天牢,开门的时候,齐暄宜两只手扒在栏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等进了里面,他那双眼睛仍是黏在他的身上。 萧鹤觉得奇怪,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齐暄宜这样,他回望过去,问道:“怎么一直看着我?” 齐暄宜来到萧鹤面前,犹犹豫豫了好半晌,终于小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你可以原谅我吗?” 稀奇,小皇帝居然能意识到自己犯错,当初他把宁州疫情置之不理都没觉得是错,当下却说自己犯了错,这得是多大的错误? 只这段时间他一直守在齐暄宜的身边,他应该没有犯错的机会,萧鹤也不确定,只能问他:“是什么样的错误?” “呃……”现在面对还没有记忆的师父,齐暄宜不知道要如何去说,他疯狂摇头,“还不能说。” 萧鹤怀疑地看他,问他:“这么神秘吗?你到底是背着我做什么坏事了?” 齐暄宜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果是背着那就好了,坏就坏在这事他是当着面做的。 要命,他闲着没事干嘛要荒淫无道!还淫到他师父头上了,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萧鹤到最后也没能给出齐暄宜想要的答案来,他没有逼问,只说:“等以后可以说了,再来告诉我吧。” 听到这个回答的齐暄宜内心非常忧郁,萧鹤还是没说可以原谅他,他果然就是师父吧。 他必须想个办法,稍微挽回一下,他师兄说失去至亲至爱就能从南柯境中出去,萧鹤的至亲至爱是谁呢? 齐暄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未婚妻,当初他就是为了崔明秋才答应自己留在关雎宫,才有的那后来种种,甚至他那时从自己身边逃回萧家,齐暄宜也觉得他是为了崔明秋。 他托着下巴深沉地想,如果自己能将功补过带师父出了南柯境,师父应该可以原谅他的吧。 至少要原谅他一点点。 第33章 第 33 章 萧鹤转过头, 就看见齐暄宜蹲在角落里,他那一双乌黑的眼珠转个不听。 他走过去,弯下腰, 在齐暄宜额头上点了一下,等他回过神儿来,问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齐暄宜赶紧摇头, 矢口否认道:“没有没有。” 萧鹤一眼就看出他在心虚, 心道真是完了,齐暄宜当皇帝当到大胤亡国, 都能理直气壮的,现在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 他都不是皇帝了, 还能惹出多大的祸事来? “真的没有。”齐暄宜边说还边点了头, 用来佐证自己说的是实话。 他越是这样,萧鹤越觉得他有事情在瞒着自己, 而且还是不小的事。 他在齐暄宜面前蹲下身,平视他的眼睛,同他道:“撒谎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 这话齐暄宜觉得耳熟,从前他师父肯定说过,他瞬间摆出一张苦瓜脸来, 萧鹤伸手掐了掐他脸颊上的肉, 他的表情更加苦涩了。 好熟悉的感觉, 好讨厌啊。 他之前怎么就没把萧鹤会是他师父这件事深想下去? 这事怎么就那么巧?天底下那么多人, 他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他的师父。 齐暄宜把眼前的萧鹤又仔细端详了一通,好像还是能从他的身上看出南柯境外一点的影子来,都怪他师父长得太好看,让自己迷了心窍。 烦死了烦死了。 他能不能一直留在南柯境里, 再也不出去。 齐暄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谁能知道他心中的苦闷。 清冷的月光倾洒下向这片九州大地,无数灯火亮起,又有无数灯火熄灭。 薛青临说到做到,在这一年的年尾,他赦了那些不曾草菅人命的王公贵族,收缴了他们的家财,这些人半生的富贵转眼之间如烟云散去,从此以后都要和曾经他们瞧不起的百姓一起生活,不过眼下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齐暄宜终于能出天牢,只是他的身份还很敏感,萧鹤思来想去,决定先和他留在皇宫里面,等这天下再稳定些,就和他换个身份,从此天涯海角,长相厮守。 近来齐暄宜格外听话懂事,还总喜欢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萧鹤身后,自己无论做什么他都要在旁边盯着。 萧鹤一面开心自己对他来说更重要了些,一面又忐忑他是不是真的背着自己惹出什么祸事来。 晚上到了床上,齐暄宜更是乖巧了,完全没有从前那股娇蛮劲儿,轻了重了他也不抱怨,萧鹤简直受宠若惊。 结束后,齐暄宜脸上的潮红还没完全褪去,他趴在萧鹤的胸膛上,小心观察萧鹤的神色,结果什么也没太看出来,最后试探问道:“今晚不是我逼你的吧?” 萧鹤垂眸看他,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不知又在打着什么小算盘。 萧鹤想故意逗他,便说:“怎么不是?” 齐暄宜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个答案来,瞬间瞪大眼睛,据理力争道:“明明是你自己爬上来的!” 萧鹤倒打一耙道:“不是你先引诱我的吗?” 齐暄宜皱着眉头,回忆上床前的经过,他疑惑道:“我哪有?” “怎么没有?”萧鹤认真道,“你想想,当时你在床上是什么动作?” 齐暄宜开始疑惑了,难道真的是自己引诱了萧鹤吗?但他这个人是很牙尖嘴利的,平日里无理也能搅出三分来,只想到眼前这人是他的师父,他可不能再惹他师父生气了,那些话还没到嘴边就又被他给憋了回去,现在这个情况,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行吧,”齐暄宜委委屈屈道,只是他想了想,又忍不住向萧鹤问道,“那你舒服吗?” 萧鹤无言。 齐暄宜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很不老实地在萧鹤身上乱蹭,嘴里不停问他:“舒服吗舒服吗?” 萧鹤心中无奈,他们两个睡了快有四年了,现在才想起问他舒不舒服,他这小脑袋瓜每天都在琢磨些什么。 萧鹤被齐暄宜缠得不行,最后没办法了,才矜持地点了一下头。 看到萧鹤点头,齐暄宜瞬间觉得自己又可以了,更来劲儿,他赶忙追问:“之前也舒服吗?” 萧鹤抬起手落在齐暄宜的额头上,齐暄宜下意识想伸手把他的手打掉,只抬到半空就悻悻放下,事已至此,不能再犯错了,他不满道:“你干嘛啊?” 萧鹤答道:“看看你有没有生病。” 萧鹤这话倒是提醒他了,齐暄宜忙顺着他的话问道:“要是我生病了,你就能什么都原谅我吗?” 萧鹤仍旧没有正面回答齐暄宜的问题,他说:“我总要知道你是犯了什么错。” 齐暄宜有些气馁,萧鹤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看样子他是没法从他口中先套出一个保证来了。 萧鹤的手移到他的后脑勺上,说:“行了,都这么晚了,该睡觉了。” 齐暄宜哦了一声,乖乖闭上眼睛,心里却在琢磨把他师父带出南柯境的事。 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从前是冷宫,从齐暄宜登基后就一直荒废着,现在被简单收拾了一下,日常居住倒也挺好。 萧鹤回来的时候见他提着小水壶给小园子里的菜浇水,笑着问他:“最近怎么这么乖啊?” 齐暄宜听到他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他嘴里塞了好多的糖,两边的腮帮子都鼓起来,像只小松鼠。 萧鹤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有点想收回他刚才说出去的那句话了,等齐暄宜浇完水,他招招手:“过来。” “干什么啊?”齐暄宜的嘴里塞满了糖,说话吐字含糊不清,他怕出了南柯境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再也吃不了糖,所以趁现在没人能管他要先吃个够。 萧鹤道:“张嘴,让我看看你的牙。” 齐暄宜一听到这话,猛地往后蹦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摔在地上。 萧鹤走上前拉住他的手,对他道:“这么害怕干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 齐暄宜更害怕了,一瞬间甚至觉得他师父是恢复了记忆,但再听他说了几句,又好像没有。 如果他不知道萧鹤的身份就好了,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让萧鹤赶紧停下他那可怕的发言,现在不行了,他只敢老实听着。 所以说知道的太多也是一种负担。 到了四五月份,园子里的菜都冒出来了,长势喜人,在阳光下绿油油的一片,齐暄宜浇完水,骄傲地挺起胸膛,他师父今天回来一定会好好夸夸他吧。 只是这一天他没能在菜园里等到萧鹤回来,他派人暗杀崔明秋的事情的暴露,又一次被下进天牢里面。 直到傍晚时,萧鹤才来看他,却是闹得不欢而散。 萧鹤从天牢离开后直奔皇宫,薛青临一身黑色的长袍坐在长桌后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比萧鹤初次见他的时候变了许多,没了往日的自卑,也有了当权者的威严。 见萧鹤来了,薛青临开门见山道:“你已经知道了吧,齐暄宜要杀崔明秋。” 萧鹤颔首:“是。” 薛青临没有说出要怎么处置齐暄宜,他抬头望向萧鹤,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疑惑,他问萧鹤:“我是真不懂你,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也不懂我自己,”萧鹤苦笑,“或许原本我就是个容易被色相迷惑的俗人。” 在关雎宫里第一次看他,他就被他惑了心神去。 薛青临皱眉,他不是很喜欢萧鹤为了齐暄宜说这种贬低自己的话,他叹道:“你说说,天底下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你就非要吊死在他的身上?” 萧鹤摇头:“除他以外,我看不到其他的美人。” 薛青临发出一串呵呵的冷笑,讥讽道:“你还真是个情种,齐暄宜知道吗?” 檐下的四角宫灯随夜风飞快转动起来,上面画得鸟兽如活了一般,那些影子映在殿中红柱上,不停地跑动。萧鹤沉默着,殿内一片寂然,落针可闻,他回答不了薛青临的这个问题。 就在不久前,他得知齐暄宜派人暗杀崔明秋,立马跑去天牢里见了齐暄宜,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皇帝站在牢房里,脸上不见半点悔意,只见他来了,才知道害怕,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生气了?” 萧鹤站在牢外,问他:“为什么要杀崔明秋?” “因为你喜欢崔明秋啊。”齐暄宜理所当然地答道。 他喜欢崔明秋? 萧鹤看向齐暄宜,他仰着小脸,一派无辜,还有些许讨好之意。 萧鹤想安抚他对他笑一笑,然嘴角僵硬,根本笑不出来,他心中涌出一股巨大的悲哀,将他整个人都裹挟进冰冷的深渊,他一时间无法去思考齐暄宜话中的这段因果关系是如何成立的,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齐暄宜居然觉得他喜欢崔明秋? 他为他别了华亭鹤,误了琼林宴,换了白衣身,现在他却能说出他喜欢崔明秋,这未免太可笑了吧。 “我喜欢谁,你感受不出来吗?”他直直看向齐暄宜的眼睛。 齐暄宜愣愣地回望向他,眼睛眨巴眨巴,透着困惑,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最后竟什么也没说出。 这一刻萧鹤只觉得心如刀绞,这些年来自己在他的眼中到底算是什么,他深深地凝望着齐暄宜,忍不住问他:“齐暄宜,你有心吗?” 天牢昏暗,高高的窗户吝啬地洒下一小捧橙红的晚霞,落在齐暄宜的背上。小皇帝咬着唇,眼睛里泪光闪烁,他大概都不知道萧鹤要问的是什么,而萧鹤自己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萧鹤不想看他,他转身离开,在他眼睛的余光里,齐暄宜茫然无措地扒着牢门,有些可怜。 他好像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第34章 第 34 章 角落里的烛火无声跳动, 流苏的影子在远处花团锦簇的屏风上起舞。 薛青临沉声道:“虽然这次崔明秋没有死,但是齐暄宜情状恶劣,应当予以重判。”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 看向萧鹤, 见他表情无甚变化, 便继续说道:“大同军内法度严明,任何人都没有例外, 萧鹤, 这些条令是你当年与我一起制定的,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我清楚。”萧鹤说, 他语气淡淡, 没人能猜透他心中的想法。 “你清楚便好, ”薛青临松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怕萧鹤又要说出替齐暄宜去死的傻话了。 他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来, 连忙问道:“这次你不会还想到天牢里陪他吧?” 萧鹤说:“不会。” 薛青临这下彻底放了心, 以为自己这位兄弟是打算放弃齐暄宜了。 他站起身, 走到萧鹤的身边, 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安慰他说:“齐暄宜这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交由我们来处理,世间的情情爱爱其实就是那么回事,时间久了, 没什么放不下,也没什么忘不了的,你要是不想为这事烦心,张廷那里还有一大堆陈年旧案没有处理完, 你去帮他处理一下下吧。” 薛青临想着他们两个在一起都四年多了,萧鹤差不多也该腻味了,而且他总听前朝的旧人说,齐暄宜的脾气非常不好,喜怒无常,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等会儿他就去给菩萨上一炷香。 萧鹤却道:“我最近没有时间。” 薛青临收回手,警惕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明日要去一趟清河郡。” “清河郡?你去清河郡做什么?你——”薛青临话至嘴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他眯起双眼,充满危险地看向萧鹤,“你什么意思?你要去找崔明秋是不是?你想让崔明秋为齐暄宜求情是不是?” 萧鹤没有反驳,薛青临便知道他的回答了。 “萧鹤!”薛青临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咬牙道,“这居然能是你做出的事?你还是从前的那个萧鹤吗?” “好啊,真是好啊,为了齐暄宜你差点弃了大业不顾,你不要命地陪着他逃了一路,如今还要为他坏了自己一手制定下的律法,萧鹤,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嘴脸,与你从前的见过那些个仗势欺人的昏官又有何异?” 萧鹤任由面前的薛青临对他骂出各种难听的话,他的思绪已飞回天牢里面,他们都说他喜欢齐暄宜喜欢得昏了头,发了疯,可他的爱人却看不到,说他喜欢别人。 薛青临见自己根本骂不醒他,深吸一口气,无奈道:“你不必去清河,我可以饶齐暄宜一命,算是顶了这些年你为大同军立下的功劳,只是从此以后,你不许再见他。” 不等萧鹤开口,薛青临继续说道:“萧鹤,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的脑袋虽然没有你那么灵活,但要拿住齐暄宜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只要你再不见他,我可以保证,让他衣食无忧,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 时值盛夏,薛青临为人节省,宫里从不用冰,即使到了夜晚空气也是燥热的,今日不知为何却冷得厉害,晚风一吹,直吹进人的骨头里。 许久之后,萧鹤点了头,对薛青临说:“好,我答应,只是今晚我想再看他一眼。” “可以。”薛青临痛快应道。 天牢里,齐暄宜抱膝坐在地上,他心里想萧鹤果然是很喜欢那个崔明秋,他有很久没看到他脸色这么难看了。 可惜这次暗杀没有成功,下次再想要她的性命怕是更难了。 如果自己还是皇帝就好了,生杀予夺全在他手,想要谁的脑袋就能要谁的脑袋。 这也怪师父,那个时候他若是反抗再激烈些,自己就有理由把崔明秋和萧家的人全给杀掉,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崔明秋就算不上他的至亲至爱吧。 他的运气向来不太好,到了南柯境里也是这样,齐暄宜抬手敲了敲额角,他得想个办法哄得师父再高兴起来,可这好难啊,想得他脑袋疼。 他坐到午夜,眼睛一直盯着牢房外面的过道,都快盯出泪来萧鹤也没有再回来,最后他出声问狱卒:“萧鹤呢?” 狱卒从薛青临那里得了消息,直接告诉他:“他不会再来了。” 齐暄宜哦了一声,吸了吸鼻子,看样子并没有多少悲伤,只是有些后悔,师父这次果然是生气了,他这次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萧鹤站在暗处默默看他,直到齐暄宜裹着被子沉沉睡去他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想着傍晚时在天牢里齐暄宜对自己说的话,他说是因为自己喜欢崔明秋,才要杀掉崔明秋的,也许他心里是有自己的,只是他性情冷漠,不通情爱,自己该多教教他。 然如今事情到了这番田地,那些情爱他不懂也没什么不好的。 薛青临见他终于从天牢出来,忍不住在旁边冷嘲热讽地说他这一眼看得时间可够长的,萧鹤也没理会,回了冷宫里的那座小院。皎洁的月光下,园子里的菜都熟了,可给它们浇了一个春天的水的人却不能回来了。 萧鹤在园子里枯坐到翌日的黎明。 他不知道薛青临会把齐暄宜安排到什么地方去,不知道他在那里住得习不习惯,身边的人会不会欺负他,更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自己来。 萧鹤清晰地感觉自己的脑子正在变得迟钝,好像除了有关齐暄宜的事,什么都想不起来。 可是他必须得接受与齐暄宜的分离,或许是很长一段时间,又或许是这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到他。 天牢里那间牢房已经空了,齐暄宜不知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许还在这京城之中,又或许已去了千里之外,萧鹤派出所有人手去打探他的消息,也没能再找到他。 这个夏天对他来说尤为漫长,冷宫后面有棵桂树在雨天被雷电劈开,萧鹤把完好的树根带回来,做了一张棋盘。 齐暄宜被送到南方边陲的一座小镇上,虽然薛青临极其看不上他,却也没用什么下作的手段虐待他。可齐暄宜不喜欢这里,萧鹤总也不来,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他想离开南柯境了。 在天牢里的时候,有人给他喂了毒,跟他说若是在一月内拿不到解药,便要穿肠烂肚,五脏如焚,受尽折磨而死。 只要他毒杀了萧鹤,就能拿到解药。 可那人想不到,就在第二天,他就被带离京城,与萧鹤分开。 他见不到萧鹤了,就算见了,他也不敢把毒药给他吃的。 齐暄宜低头看向手中的**丹,那个人说这东西能让人无知无觉的在睡梦中死去,到时萧鹤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真是个好东西,齐暄宜心想。 近来京城多雨,天气也愈加凉了,萧鹤从衣柜找出两件齐暄宜旧日的衣服,叫了他两声没听到回应,才恍然想起他不在这里。他的棋盘已经做好,下棋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叽叽喳喳扯着他的袖子闹他,微风拂过,一朵合欢从枝头飘落下来,萧鹤放下手中的棋子,再没有把这盘棋走完的兴致。 一月之期就要到了,这一天小镇上不知是要庆祝什么节日,从早上天还没亮就敲锣打鼓,热热闹闹。齐暄宜被软禁在一座小小的院子里,他垫起脚想往外瞧却是什么也瞧不到。于是他不大开心地回了自己房间里,吃下那粒本是为萧鹤准备的**丹,然后上床盖好被子,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到来。 他没办法杀了崔明秋带着师父离开这里,他要先走一步了。 喇叭和唢呐的声音穿破云霄,有骏马从长街尽头疾驰而去,扬起一地的灰尘,阳光浮在尘埃上面,在窗外缓慢飘游。 七月下旬的一个平常的傍晚,萧鹤如往日一般洗衣、做饭、拭剑,等给园内的菜都浇了水,又回到树下下棋,一抬头,便看到多日未见的薛青临站在他的门外,他执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问道:“你怎么来了?” “齐暄宜……”薛青临一脸愧意,他艰难道,“齐暄宜要死了。” 萧鹤皱眉,平静道:“你是在同我玩笑?” 薛青临声音哽咽,满是歉意:“是真的,人在长春宫里,大夫都说,他活不过今晚了。” 苍茫暮色笼罩在这十里宫墙上,白玉似的月亮落在云端,晚风送来这一夏的凉意,白玉的棋子从萧鹤手中滑落,在石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萧鹤突然回过神儿来,他站起身,发了疯一般往长春宫跑去。 夕阳掠过他的飞起的袍角,青色的发带散落在晚风之中。 他曾日思夜想地想要再见齐暄宜一面,现在,他终于如愿了。 只是这一面便叫他心神俱裂,他宁愿这一生都不要再见他了。 向来身娇玉贵的小皇帝被绑在床上,他皮肤娇嫩,手腕都磨出血来,他的嘴角也挂着血,脸上全是眼泪,在那里一声接一声胡乱地叫喊着、呻.吟着。 他的声音微弱沙哑,像是只要断气的小猫。 萧鹤走的近些,才零星听清几句,他在喊疼,说他错了。 这是齐暄宜第一次认了错,萧鹤却感受不到任何欣慰,他好像要溺死在一片无垠的苦水里,永远都不会解脱。 薛青临走过来,对萧鹤解释说:“他几次想要自戕,是我让人把他绑起来的。” 他有违自己和萧鹤的约定,没有照顾好齐暄宜,他能做的,或许就是尽他所能让他们见了最后一面。 萧鹤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小心解开齐暄宜身上的绳子,安抚他说:“我来了,我来了。” 齐暄宜听到他的声音,似是清醒了一点,他停下喊疼,看了他一会儿,似撒娇又似埋怨道:“你怎么才来啊?” “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那你能原谅我了吗?”他问。 萧鹤仍不知道他说的哪一件事,可都不重要了。 “我原谅你,”他声音颤抖着,擦去齐暄宜脸上的泪水,“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能原谅。” “可我好疼啊,怎么会这么疼啊?”齐暄宜的眼泪流淌下来,灼疼了萧鹤的手指。 当日萧鹤听到齐暄宜说他喜欢崔明秋,只觉得是心如刀绞,如今他才知道那样的疼其实不算什么。 他向来最是娇气的小皇帝究竟是疼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求他:“杀了我吧,我真的好疼啊……” 萧鹤如何能下得去手,他抱住齐暄宜,安慰他说:“再忍一忍好不好?我找大夫来,找最好的大夫来,会治好你的。” 齐暄宜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不要了,快杀了我,快杀了我吧!” “我都知道错了,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求你了,杀了我,杀了我……” “好疼啊好疼啊……”到最后,他紧紧攥住萧鹤的袖子,视线里萧鹤的身影已经模糊,齐暄宜想起这是他的师父,心里便更加觉得委屈,哭着说,“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讨厌你!” “杀了我,快杀了我吧!求你了,快点,真的好疼啊!” 齐暄宜的手脚凉得厉害,他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身体开始抽搐,不多时,他的力气耗尽,喊疼的声音又微弱下去。萧鹤紧紧把他扣在怀中,转头看向身后的薛青临,薛青临知道他想要问什么,他摇了摇头,能找的大夫他都找过了,没人能救下齐暄宜。 齐暄宜嘴唇抖动,发出不甚清楚的声音,他还在喊疼,求他杀了他,萧鹤低下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怀中的人,然后他伸出手,抽出薛青临腰间的佩剑。 薛青临一怔,随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求求你了,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好疼啊,好疼……” “好疼——” 齐暄宜的声音戛然而止,萧鹤手里的剑已刺穿他胸膛里那颗心脏,这一剑又快又准。萧鹤的手握在剑身的半截处,剑刃割破了他掌心的皮肤,鲜红的血流淌下去,与齐暄宜的血融在了一起。 齐暄宜眼睛里的神采散去,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倒映出萧鹤的影子。 都结束了。 全都结束了。 不会再疼了。 萧鹤拔出剑,扔到一边,麻木地把他抱进怀中,齐暄宜的血染透了他的衣衫,他的身体在他的怀中渐渐冷却。 他想起春日昏然的午后,齐暄宜不知惹了什么祸事,一直趴在门后偷偷看他,自己一回头,他就又把脑袋缩了回去,躲藏起来,生怕被自己发现。 可他早已发现他了。 温柔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背上,像是凝了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白糖。 萧鹤低下头,吻了吻怀中人冰冷的额头。 这一次,你要藏到哪里去呢? 第35章 第 35 章 宫灯的纱罩里飞进许多细小的蚊虫, 它们在里面胡乱地爬行,没头没脑地乱撞,找不到出路, 然后会在天亮之前,悄然死去。 萧鹤抱着齐暄宜的尸体坐在长春宫冰冷的地面上,他身上的血都已干涸,凝固成一轮暗紫色的月亮。 他垂眸望着怀中的齐暄宜, 他的脸好像从没有这样白过,嘴唇青紫, 身体僵硬, 可是萧鹤仍旧忍不住去幻想,也许在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 齐暄宜会从睡梦中醒来, 睁开眼, 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是骗他的。 他没有醒来。 这一次齐暄宜是真的走了,这个总是自私自利小皇帝真的走了, 他们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当晨曦的光透过窗棂,落进长春宫时, 宫灯下面已堆满了蚊虫的尸体。 萧鹤抱起齐暄宜,缓缓起身,他在那里坐得太久了, 起身的时候脚下踉跄,差点摔到了怀里的人。 他低头轻轻对他说了句抱歉,没有人回应他,就算他摔疼了他,齐暄宜也不会再说出任何埋怨的话了, 长春宫里所有的声音都在昨夜被一头无形巨兽吞噬掉了。 萧鹤走出长春宫,外面明媚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许久之后,他抬起头,遥望远方,重重红墙之外,是连绵起伏的青山。 齐暄宜的后事全由他一手操办,他为小皇帝换上他往日里最喜欢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进棺椁里,在棺椁里放满他生前的常用之物,最后合上那棺盖。 做完这些,萧鹤愣愣地在棺木旁站了很久,他手里握着封棺的钉子,却怎么也钉不下去。 齐暄宜在里面会不会怕黑,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寂寞?自己该进去陪着他才是,只是这棺木太小,他若进去,娇贵的小皇帝该嫌里面拥挤了。 他找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为他挖了坟,立了碑。 做完这些,萧鹤坐在墓碑旁边,望向前方埋葬在矮矮坟丘里年轻的爱人。 他今年还不到而立,却感觉无比的衰老,仿佛一夕之间身上的生气都被抽空,他的身体仍然康健,灵魂却随着齐暄宜的尸体一同被埋入漆黑的地下,再不见天日。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秋风瑟瑟,潇潇雨落,枯黄的叶子从树梢飘落,在他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层,萧鹤僵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他好像要随齐暄宜一起在这里死去。 直到两天后薛青临找来,才将他从这场大梦中唤醒,萧鹤从地上爬起身,拂去掉身上的落叶。 “他怎么会中毒?”他向薛青临问道。 眼前的萧鹤衣衫褴褛,头发凌乱,满目怆然,竟不似个活人,薛青临知道齐暄宜死了他定要伤心难过,却不想他会颓废至此。 情之一物,果真是害人不浅。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满是内疚,他同萧鹤道:“凶手是齐暄宜旧日的属下,名叫丁聂,他招供说,他给齐暄宜喂了一粒三月红,让他在一月之内毒杀了你,便会给他解药。” 那时候薛青临他们想要把齐暄宜身边的残党一网打尽,所以丁聂出现在齐暄宜身边的时候,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去阻止,他们哪里能想到丁聂居然会给齐暄宜这个主子下毒。 丁聂恨毒了萧鹤,若没有萧鹤的出现,齐暄宜也不会那般的昏庸无道,以至于才过了短短的一年时间就断送了齐家数百年的基业。 这都是萧鹤的错,陛下待他那样好,他却恩将仇报,帮助那些狗贼夺了陛下的江山,还将陛下囚禁了起来,自己早该一剑了结了他。 可陛下被这个狐狸精迷了心智,执迷不悟,他要让陛下清醒过来,要陛下亲手杀了这个叛徒。 丁聂没想到齐暄宜会吃下那粒**丹,两种毒药在他的身体内冲撞起来,使他痛不欲生,无药可医,那场无知无觉美梦很快就变成一场毕生难忘的梦魇。 薛青临话音落下许久都没听到萧鹤开口,他问:“萧鹤,你在想什么?” 萧鹤看着那墓碑,轻声说:“如果那天我留在他身边,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如果他们没有分开,齐暄宜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他曾对薛青临说,他可以替他的陛下去死,到最后却是齐暄宜为他死了。 天意弄人,便是如此吧。 薛青临又叹了口气,纵然即使到现在,他仍旧是很讨厌齐暄宜的,他时常觉得后悔,或许当日不该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的,他没想到齐暄宜能狠下心让萧鹤亲手杀了他。只是这一桩事,齐暄宜并没有对不起萧鹤的地方,他客观地道:“他没想要毒杀你。” 所以就算那个时候萧鹤没有与他分开,他们的结局大概也不会有所不同。 “我知道。”萧鹤说。 这好像更让人难过了。 萧鹤弯下腰,亲了亲齐暄宜冰冷的墓碑,然后对薛青临说:“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薛青临问。 “不知道。” 薛青临动了动唇,他本想说他们还需要他,但是如今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了,终归是他们亏欠了萧鹤。 萧鹤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一个齐暄宜,可最后齐暄宜还是死了。 那些话薛青临已无颜去说,只能叮嘱他道:“你不要做傻事。” 长风卷起漫天的黄叶,萧鹤嗯了一声,背起当年齐暄宜为他铸的长剑,转身往山下走去。 他终究是在怨着薛青临的,他说会让齐暄宜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可最后却给了他们一个这样惨烈的结局。 下山后萧鹤遇见一癞头和尚,和尚疯疯癫癫,唱着不知从哪里听来淫词艳曲,引得众人一阵哄笑,却在萧鹤面前恢复了半刻的清醒,他双手合十,对萧鹤说:“施主不必太过悲伤,你们终有一日会再见到的。” 萧鹤看他,问:“是在来生吗?” 和尚摇了摇头,对他道:“等时候到了,施主自然就会明白。” 这一年的冬天,萧鹤去了南边的那座边陲小镇,他在囚禁了齐暄宜的那间小院中住下,夜晚的时候他站在庭中,仰头望向夜空,齐暄宜一个人被囚在这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想要齐暄宜爱他,可到了最后,他怕齐暄宜爱他。 近来他总是会想,自己是否过于优柔寡断,若是那时他再强硬些,未尝不能从薛青临手中救出他来。 只是这世事从不给人重来的机会。 夜凉如水,月华似练,他睡在冰冷的石台上,梦里他回到了关雎宫,齐暄宜一身红衣华服,坐在纱帐里面,等着他来,等他很久了。萧鹤心中一悸,只觉得眼眶发热,就要落下泪来,他快步走上前去,撩开帐子,却见里面的齐暄宜面如白纸,七窍流血。 他已死了,他早已死了。 萧鹤瞬间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望着满天的星斗,许久后,轻声问:“齐暄宜,你那时到底都在想什么呢?” 无人应他。 和尚说他们终有一日能再见到,萧鹤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会来,他每一天都在盼着他来,想着在某一刻,自己一回头,就看到齐暄宜站在自己的身后,冲他挥挥手,他们就这样重逢了。 可齐暄宜始终没有来,他污了他的青史名,剜了他的一寸心,转身就走,永不回头。 从此以后“齐暄宜”这三个字就扎根进他的血肉里面,根脉与他的血管紧密缠绕,和他的心脏共生。 又过了一些年,萧鹤回到霜鹿岛上,正值初夏,这里开满了白色的合欢花,海风一吹,这些花儿就落了满地,像是下了一场茫茫的大雪。 他想起很多年前,齐暄宜站在这里,仰头望着晚霞绚烂的天空,对他感叹说:“好漂亮啊。” 这里的花又开了,你看到了吗? 又是很多年以后,萧鹤头发斑白,眼睛昏花,垂垂老矣。 他走过酒楼茶肆,听说书的先生说起那段大胤朝时最后的一段风月往事,皇帝齐暄宜抢了兰陵萧氏的公子入宫,为了美人不要江山,做尽了荒唐事,然那美人却是位高义之士,在他身边忍辱负重只为推翻昏君暴.政。他把这一段故事说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惊堂木落迎得满堂喝彩。 萧鹤在众人的叫好声中走出茶楼,茫茫飞雪落满他的肩头。 他与他的名字在这场风月里紧紧纠缠,也许等到百年之后,还会有人再提起。 是否也算是幸事。 他回到埋葬了齐暄宜的那座山上,坐在他的坟茔前,无声地凝望着他。 也许癞头和尚的话都是胡言,他穷极一生,还是没有等到与他重逢。 萧鹤没来由地笑了一声,靠着他的墓碑,合上双眼。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齐暄宜从远处向他跑来,他穿着大红的婚服,眉眼都是笑意,他来到他的面前,拉起他的手,跟他说:“我总算等到你啦。” 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萧鹤的身体覆满白雪,似与齐暄宜并立了一座坟丘。 天地缟素,山河同悲。 何人知他情深? 36 第 36 章 梦醒 萧鹤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在那场大雪里死在齐暄宜的坟前,在齐暄宜离世后的第四十一年的冬天,他们从此同葬在这片天地之中。 然而此刻萧鹤却觉得自己好像陷入另外一场迷梦当中, 即将开始下一次的轮回。 在新的轮回里,他会忘记关雎宫里摇曳的烛火,忘记霜鹿岛上纷飞的白花,忘记青山上那座落满雪的矮矮坟茔…… 从此齐暄宜这个名字将从他的血肉里剔除, 从此他再也不会记得他了。 不该是这样的。 萧鹤闭合的双眸猛地睁开,霎时间门黑云如墨,落下万钧雷霆, 一束金光从天而降, 笼罩在他的身上, 眼前的幻象开始扭曲, 而后在他的目光之下一一碎裂,化为银白流光无声消散。 那些久远的记忆就这样乘着无尽长风纷至沓来, 他是瀛洲的帝君凤玄微,为拨正天道来到人界, 化身散修李青衡, 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名叫赫连铮,日后当为这天地之主, 小徒弟名叫谢慈,是…… 是什么呢? 李青衡仰起头, 满目悲戚。 是阿慈啊…… 他担心他的小徒弟无心无情,陷在南柯境里再无法出来,故而从他的指尖取了他的一点灵血,替他挡下这一劫。 天意难料, 阿慈最终如他所愿安安稳稳出了南柯境,他却没能渡过自己的这一劫。 那些关于齐暄宜的记忆从此深刻在他的骨血里面,日久弥新,永不凋零,一身红衣的小皇帝高傲地坐在九重阶的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看他,他眉心的红痣映着窗外明媚日光,像是冰天雪地里的那一点寒梅。 李青衡心神一晃,吐出血来。 十方闪电于刹那间门照亮头顶的天空,又在顷刻之间门熄灭,万物归于虚无的黑暗。 他低下头,望着衣摆上的斑斑血迹,这一刻,李青衡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要觉得悲哀,他的陛下不是只存在南柯境里的一个影子。 可他是阿慈啊。 李青衡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与自己的徒弟行此逆伦之事。 从他进到南柯境的那刻起,阿慈就应当可以从南柯境中脱身,怎么会到了这一步呢? 在御花园里,阿慈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 他们经历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在阿慈看来,是否也只是一段很有意思的游戏? 南柯境里齐暄宜死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被生生剜了去,如今那里仍是空荡荡的,也许永远都不会被填满。 罢了,罢了。 现在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要出南柯境,就必须要经历至亲至爱之人离去的痛苦,他的至亲至爱已早早走了,此间门再无人能渡他了。 阿慈本来就不通情爱,如此便更不会知晓他的心意。 很好啊,这是很好的事情啊。 所以为今之计,只有毁了这南柯境,他才能从此界中出去,但如此一来,李青衡的这具肉身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眼下顾不了这许多了。 李青衡双手掐诀,他周身瞬间门燃起金色神光,青色的长袍无风而起,猎猎作响,下方万里山河皆化作尘沙,席卷过来。 李青衡迅速变换手势,十只金乌排列在九天之上,口中吐出的炽热烈火在倒流的天河上熊熊燃烧,漫天星斗随他的双手不停转移,最后全部陨落。 天火从九重天上倾泻下来,扑灭下界三千里的烟尘,在李青衡收手之后,又尽数冰封。 自苍梧山一战后,他的神力就一直衰退,如今只是破一个南柯境,已让他有些力不从心。 在南柯境崩溃的一霎,万千景象在李青衡的眼前匆匆掠过,是过去之事,是现在之事,是未来之事,李青衡面上透出两分诧异,然随后就恢复到死水般的平静。 雷声、风声与烈火燃烧的噼啪声都已停下,此后这世间门,再无南柯幻境。 眼前浮现出许多明明暗暗的斑斓光点,头顶的树叶沙沙响着,徐徐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他想起霜鹿岛上,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梦里时光。 李青衡睁开眼,他的小徒弟谢慈跪坐在他的旁边,他一身红衣,眉目如画,眉心的那点红痣依旧鲜艳,是旧日的模样。见他醒了,他稍微低下头来,弯起唇角笑着问他:“师父,你醒了?” 李青衡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阿慈有多无情。 只是在这一刻,他仍是觉得心痛难当。 他的阿慈,在笑什么呢? 南柯境与现实的时间门流速不同,那浮生百年不过是弹指一瞬,对阿慈而言,他从南柯境出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门,那些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应该依旧鲜活。 谢慈心知自己犯了大错,在南柯境里他先是强迫师父跟自己上床,后还想杀了他心爱之人,虽然最后在南柯境里师父答应他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会原谅他,但若是师父说梦中所言都不作数呢? 他眨眨眼睛,讨好地问他:“师父,您要喝水吗?” 李青衡望着谢慈,默然不语。 谢慈不明白他目光的含义,见他一直不说话,也不敢再说了,他坐直身体,两手放在膝盖上,脑袋低垂下来,显得十分乖巧。 从前他每次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便是这样一副模样。 在南柯境里没有得到的答案好像在见到他的这一瞬间门全部得到了,从此后,他可以将他的一颗心看得分明了。 李青衡将心底不断溢出的苦涩悉数压下,对谢慈说:“好了,这次的事师父不怪你。” 谢慈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原本耷拉的眉眼马上生动起来,他拉着李青衡的袖子问他:“真的吗,师父?” 李青衡点点头,自己一句话就能换阿慈一个笑,也算值得。 另一侧的赫连铮奇怪地看着他们两个,师父和阿慈在说什么,他怎么完全听不懂。 阿慈不是说没遇见师父的吗? 好怪啊,赫连铮挠了挠头,还是不懂。 不过看起来阿慈在南柯境里并没有受太多的苦,谢天谢地,谢慈刚醒的时候嘴里还在喊疼,可把赫连铮吓坏了,他一把抱住他,安抚他说:“好了好了,已经出来了,不疼了不疼了,阿慈乖,不疼了。” 谢慈又叫了几声,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南柯境出来,赫连铮紧紧抱住他,他看见谢慈这般,也不禁想起自己在南柯境里的伤心往事,眼睛都红了,他说:“都过去了,阿慈,那些都是假的,只是一场梦罢了,别太难过了。” 谢慈动了动唇,推开黏在自己身上的赫连铮,实不相瞒,他在南柯境里大多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是很快活的。 赫连铮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问道:“对了,你在里面有遇见师父吗?” 谢慈:“……” 好了,不快活了。 赫连铮继续道:“也不知道师父是个什么身份。” 他这个师兄好烦啊,哪壶不开提哪壶,谢慈皱起眉头,忧愁着等下见了师父该怎么认错。 赫连铮见他神色有异,连忙追问:“怎么这么副表情?你遇见师父了?师父现在怎么样?” 可以了,别再说了。 谢慈摇头:“不知道。” 赫连铮还从来没见过李青衡伤心,不知师父从南柯境里醒来时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他叹了一口气:“师父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那得看师父的至亲至爱什么时候能死啊。 谢慈托着下巴,没有作声,他低下头仔细端详李青衡的模样。 当时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把师父给拉上床了呢? 哎。 不过说起来他和师父在床上是很契合的,师父他也承认他是舒服的,所以以后他们还能不能再一起上个床? 谢慈赶紧止住自己这个危险的想法,他抬手敲了敲脑袋,自己都在想什么呢?往日里他想去那些青楼楚馆逛一逛,师父都要训他一顿,现在还想重蹈覆辙再逼他师父上床,谢慈啊谢慈,你可真是不想活了呀! 赫连铮不明所以,抓住他的手劝道:“别敲别敲,本来就不怎么聪明,再给敲傻了可怎么办?” 谢慈瞪了他一眼,他师兄还是好好关注一下他自己的脑子吧! 他们师兄弟两个再没开口说话,目光一致落在李青衡的脸上,各怀心思,直到李青衡从南柯境中醒来。 李青衡从地上站起身,不远处有一黄袍的青年在向谢慈招手,那便是江砚,在此时,他还只是赫连铮和谢慈新认识的朋友。 谢慈看到了,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李青衡。 “去吧。”李青衡点头说。 得了李青衡的允许,谢慈向着江砚快步走去,很快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就消失在李青衡的视线当中。 李青衡缓缓走到树下,闷哼一声,竟是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赫连铮见状,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问他:“师父您怎么了?” “为师没事。”李青衡抬起头,脸上一片淡然,仿佛那血不是从他口中吐出来的一般。 赫连铮皱眉,道:“我去叫阿慈回来吧。” 李青衡擦去嘴角的血,对赫连铮道:“不必声张,也不必告诉阿慈。” 赫连铮不解,疑惑看他:“师父?” 李青衡没有回答赫连铮的问题,只是问他:“你们是怎么进了南柯境的?” 37 第 37 章 圆满 进南柯境这件事纯属是意外, 赫连铮原本是打算带着谢慈去祁连的鬼市转一转的,顺便给他买些好吃的好玩的,结果在路上遇见一虐杀百姓的魔修,赫连铮为追那魔修一路追到槐安山上, 不想在山上迷了路, 然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到南柯境里。 李青衡点点头, 没再多说什么,他这个大徒弟运道比较特殊, 平日里出去买罐盐都能撞见奇遇, 他能进到南柯境里也不奇怪。 他闭关前担心阿慈一个人在外胡来, 会惹出祸事,才让赫连铮带他一段时间。 他跟在赫连身边倒也算老实, 只是在南柯境里任性妄为了些,可南柯境对他来说本就是一场随时可以醒来的梦, 怪不得他。 “刚才那人是谁?”李青衡又问。 赫连铮回答说:“他叫江砚,好像是个剑修, 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当时谢慈正跟他讲着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有关琢光派的旧事, 江砚突然走过来与他们一起聊了起来, 然后他们一直同行到槐安山,一起进了南柯境, 江砚还是他们中最先从南柯境里醒来的那个。 李青衡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师父,那个……”赫连铮看着李青衡, 嘴唇张开又合上, 欲言又止。 李青衡抬眸看了他一眼,对他道 :“有话直说吧。” “在南柯境您有遇见阿慈吗?” 李青衡微怔,没想到赫连铮会问这个。 “他刚醒的时候还在喊疼, 在里面一定受苦了。”没受苦也不会从南柯境中出来,赫连铮联想到自己,心中又多了几分感伤,道,“等会儿下山我想带阿慈去祁连鬼市玩两天。” 赫连铮说完许久都不见李青衡应声,他好像是不知想着什么入了神,赫连铮出声叫道:“师父?师父?” 随后赫连铮就看到李青衡的嘴角溢出血来,他吓得六神无主,也不知自己现在能帮上什么,忙问:“师父您在南柯境里到底怎么了?” 赫连铮的话音还没落下,李青衡又是吐了一大口血出来,鲜红的血落在那片枯草上面,似开了点点红花。 赫连铮哪里还敢再问,他小心扶着李青衡做石台上坐下,对他道:“要不我先带您去趟万珍谷找慕容前辈给您看一看吧。” 李青衡摇头道:“不必,为师的身体为师自己心里清楚。” 赫连铮皱起眉头,可是他觉得他师父现在不像是很清楚的样子。 但他们师门三人,他是最底层的那个,说的话谁也不听,要是让阿慈来撒撒娇,说不定还能让师父改了主意,可师父又不想让阿慈知道这件事。 赫连铮心中默默叹着气,他觉得师父和阿慈一定是有事瞒着他,到底有什么事是他不能知道的呢? 李青衡垂眸望向地上衰败的草木,在南柯境崩溃的刹那,于滔天的雪浪和逆转的星云之间,他有幸窥得天机,天地间一场浩劫降至,瀛洲帝君凤玄微将以身殉道,化为天地万物。 李青衡对此已有预感,既生于这天地,便终有一日要归于天地,只是他现在这具肉身承受不住在南柯境里暴涨的神力,他能留在人界的时日不多了。 他要教给赫连铮的东西,都已经教给他了,其实他早该走了,只是他一直放心不下阿慈,想多陪他几年。 此次一别,他们今生怕是不能再相见了。 五角的枫叶飘落下来,李青衡抬起手接过一片,他想,阿慈不通情爱心性凉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日后自己离去,他也不至于太伤心。 “你带阿慈去吧。”李青衡忽然开口道。 赫连铮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带阿慈去祁连鬼市的事。 “师父你不去吗?”他问。 李青衡道:“为师就不去了,为师要回去闭关。” 赫连铮附和了一声,他师父现在的确需要好好休养身体,他想了想,又问:“您真不用去找慕容前辈给您看看?” 李青衡摇头,嘱托道:“阿慈行事向来没轻没重的,你多照顾着些。” 赫连铮拍拍胸口保证说:“放心吧师父,我绝对不会让阿慈出一点点意外的。” 李青衡无声地笑了下,赫连铮却觉得他师父这一笑全是苦涩。 李青衡回到青州就闭关,他以为自己从南柯境里出来,知晓了齐暄宜的身份,定能将一桩情爱彻底放下,他与阿慈只要师徒之情就足够了。 然这终究只是李青衡的幻想,他未能如愿。 正如南柯境里他对薛青临所说,人的感情如果能够完全由理智操控,这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冤债难消,即使他身为瀛洲的帝君,也不能例外。 他闭关半月,不仅没能压制住对阿慈的爱欲,反而差点走火入魔,在那些迷乱的梦境里,他一会儿是南柯境里的齐暄宜,一会儿是现实里的阿慈,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同样的容貌,同样的性情,他叫他萧鹤,叫他师父,他的声音像蘸满了粘稠的蜜糖,拉着他永恒地沉沦在这场迷梦当中。 他叫一声师父,李青衡的心就跟着颤抖一次,那些罪恶的、可耻的、悲哀的、肮脏的血液在身体中流淌,他厌弃这样的自己,却又在谢慈满是依恋的目光下无法自拔。 李青衡这一觉睡了很久,睁开眼时,便看到谢慈趴在他的床边,他恍惚了一瞬,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小皇帝要叫他出去给他买糖吃了。 “阿慈?”许久之后,李青衡回过神儿来,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谢慈咧开嘴笑了一声,爬上床来,他小时候常做这样的事,那时候李青衡会把被子分一半给他,现在他却是在往里面躲去,同他拉开一段距离。 谢慈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胳膊,结果抓了一个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掌,莫名有些不太开心,皱眉叫他:“师父?” 李青衡问道:“找为师来有什么事?” 谢慈抿了抿唇,江砚说他新得了一部双修的功法,既能让人□□,又能增长修为,实在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事情。 他原本是想要问问李青衡可不可以同他一起双修,但看他师父这架势,估计还没忘了南柯境里受的屈辱,自己若是跟他提双修,说不好要挨一顿训。 谢慈改口问道:“师父,江砚新得了一部双修的功法,我能与他一起双修吗?” 李青衡猛地抬起头,直直看向他,刚刚稳固的心神再次剧烈晃动起来,他双手攥拳,喉间涌出浓烈腥气。 若是以往,他大可以直接否决此事,然如今李青衡却是要思索再三,怀疑他是真的为阿慈着想,还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阿慈今年已经十九了,不是小孩子了,在凡间这个年纪都可以娶妻生子了,也许终有一日他会遇到一个让他生出情爱的人来,只是那个人不会是自己罢了。 谢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歪着头叫他:“师父?” “把那部功法拿给为师看看。”李青衡平静说道。 “好哦。”谢慈从床上跳下,跑出去要来那功法。 江砚的这部功法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其中有些细节还需要改动。 谢慈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看他,在关雎宫里的无数个傍晚,夕阳跃进他乌黑的眼眸,他都是这样坐在他的对面看他批阅奏折。 李青衡只觉得肝肠寸断,万箭攒心,他看了他许久,终是落下笔去。 他爱阿慈,即使知道他把南柯境里的一切都当成一场游戏,即使知道他对自己并无爱意,即使知道自己与他再无可能,他还是爱他。 梦里是他,梦醒还是他,南柯境里数十年的光景在的记忆里一日比一日清晰,那个高高在上的小皇帝变成了他的小徒弟。 于是从此以后,他累积了一日又一日的,随时都要喷薄出来的满腔爱意只能藏在心底,不可在人前显露半分。 阿慈啊…… 他的阿慈啊…… 他能拿他怎么办呢? 谢慈得了李青衡修改后的功法,兴致勃勃地走了,大概是要去找江砚尝试了,李青衡孤身坐在幽暗的书房,他的身影渐渐被黑暗吞没。 谢慈是到了镜州后才打算同江砚试试双修的滋味,然而到了床上,江砚刚碰到他的手就被他叫停。 “怎么了?”江砚不解地看向谢慈,刚才他们两个不是都说好了吗? 谢慈推开身边的江砚,从床上起身,他拉长一张小脸说:“我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江砚问他。 谢慈也不知道原因,只是江砚一靠近的时候他就觉得浑身难受,像是要长出刺一样,想了想,他直言道:“可能因为你长得不好看吧。” 江砚心中为谢慈想过很多理由,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他自认自己这张脸长得还算不错,虽然不至于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但也绝对算得上是相貌堂堂,玉树临风,和“不好看”这三个字毫不搭边。 “我哪里不好看了?”江砚问他。 谢慈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就很讨厌一些没有自知之明的男人。 他们在屋子里打闹起来,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说外面有人来找谢慈。 谢慈随手披上外衣,推门走了出去,然后就看到站在门外树下的李青衡。 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向着门口小跑过去:“师父,你怎么过来啦?” “过来看看你,”李青衡抬手想帮他整理衣襟,只是手至半空又觉得不妥,将手放下,问他,“怎么衣服都没穿好就跑出来了?” “刚才在屋里跟江砚玩呢。”谢慈答道。 李青衡又问:“玩得可还开心?” “不开心。”谢慈不假思索道。 李青衡动了动唇,想问他为什么不开心,但想起自己刚才在外面听到的玩闹的声音,终究是没有勇气顺着这个问题再问下去,便问他:“怎么来了镜州了?” 谢慈笑得更开心了,他说:“江砚说过些日子镜州有场好戏看,让我提前过来等着。” 李青衡实在不想从谢慈嘴里听到江砚这个的名字,又问他:“为师听说你想创建个门派,需要为师帮忙吗?” 谢慈点点头,对李青衡道:“是江砚说他想要创建个门派,问我有没有想法,正好他有一些朋友,到时候还可以让我做掌门……” 江砚江砚江砚,他总是在提江砚。 “你很喜欢江砚吗?”李青衡打断他的话问道,语气不算很好。 “啊?”谢慈完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醋意。 “还行吧。”他认真地回答,脸上的笑意淡去了一些,喜不喜欢的他感觉不出来,最多算是不讨厌。 李青衡看着谢慈懵懂的神情,瞬间就泄了气去,阿慈什么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实在是太难看了,太不应当了。 有人在街头在叫谢慈的名字,谢慈同李青衡说了一声,让他在这里等着,就似一阵风般跑了过去。 李青衡被留在树下,他头顶的树枝上挂了许多祈福的木牌,风一吹,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他抬头去看,没来由地想着,萧鹤的一生比自己圆满,他以为自己得到了无情之人的一点真心,怀着他的爱死去。 只是李青衡是他,萧鹤也是他。 阿慈永远是阿慈。 哪里能有什么圆满呢? 38 第 38 章 归天 天色渐暗, 橙红的霞光顺着山脊奔涌下来,整座城池都淹没在这片瑰丽的晚霞里。 李青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远处走来,越来越近,晚风吹动树叶沙沙地响着, 那些木牌摇摇晃晃, 上面的字迹大都已不是很清晰了。 他抬起头, 果然看见谢慈回来,手里还提着两袋子糕点。 “师父你怎么没进去啊?”谢慈走过来见他还站在树下, 奇怪地问道, 他临走时跟李青衡说了, 让他先进去等他回来。 李青衡心中苦笑,江砚还在里面, 他进去做什么呢?难不成要听江砚同他说这段时间是怎么和阿慈一起玩乐的? 这些话不必同阿慈说,说了他也不会明白, 自己留在人间的时日无多,他们就这样做一对人世间最普通的师徒, 未尝不算是一种圆满。他身为师长, 本就不该对自己的徒弟生出这样的心思, 他不能左右自己的心,但在行为举止上不该有任何越界。 如今他连摸一摸阿慈的头发都不敢了。 李青衡对谢慈道:“为师还有事, 就不进去了。” “师父你这就要走了吗?”谢慈满是疑惑地看着他,所以李青衡过来过来只是为了看自己一眼的吗? 李青衡嗯了一声,对他说:“好好照顾自己, 别到处乱跑, 有什么事解决不了传音告诉为师,不要自己胡来。” “知道啦。”谢慈乖巧点头,这些话李青衡不知叮嘱了他多少遍了, 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把手里的糕点递到李青衡面前,“吃吗,师父?他们说很好吃的,我等了三天才买到的。” 李青衡摇头:“为师不吃了,你也别吃太多甜的了。” 谢慈装作没听见在那里傻笑着敷衍,明显是不想听他这话。 算了,他现在已经是个修士了,也洗了经脉造了根骨,不至于吃点甜的就坏了牙齿。 当天晚上李青衡回到青州,再次推衍谢慈的命格,他在很久以前就试过,但不知他私心太重,还是其他的原因,到最后什么也没能推衍出来,如今更是如此,李青衡只能放弃。 阿慈在剑术上的天赋极高,他若是愿意下些功夫,潜心修炼,日后成为这世间顶尖的剑修也不无可能,只是他性子懒散,吃不了苦头,练一天要歇三天,日后自己不在了,就更没有人能督促他修炼。 赫连体质特殊,走到哪里意外跟他到哪里,但他总能化险为夷。阿慈跟赫连不一样,他不会去管跟他无关的闲事,也最懂得趋利避害,只是人心险恶,世事无常,他那性子又总容易招惹到不怀好意的人,李青衡担心他受人欺骗,担心他误入歧途。 他能教的都已教给他了,以后的路他要自己走了,李青衡知道自己作为师父应该学会放手,可就是放心不下。 从镜州回来后,李青衡撑着最后的一口气,开始没日没夜地炼制各种保命的法器、救命的丹药,那些法器出世时引得电闪雷鸣,漫天金花,随便一件放到修真界都是能让众多修士抢破头颅的宝贝,但其实李青衡心中希望阿慈是用不上这些的。 过了年,谢慈二十岁了,他和江砚在镜州一同创立了苍雪宫,李青衡不放心,亲自过去了一趟,他知道谢慈怕冷,在苍雪宫下面铺了地龙,又以心头血为引在外面布下一道结界。 “师父,江砚说想要跟我结成道侣。”布置结界的时候,谢慈站在他的身后,忽然开口道。 李青衡听到这话,本就破破烂烂的心脏好似又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镜州之上夹杂着坚硬雪粒的寒风从上面呼啸而过,摧枯拉朽地拔除掉上面萎靡垂死的爱意,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上的工作,许久后,待那里面的血都要流尽了,他才问:“你想要和他做道侣吗?” 谢慈摇摇头,诚实道:“我不知道,我要再想想。” 新的爱意在伤口上疯长出来,一眨眼便能连绵成广阔一片,从前如此,以后也会如此。李青衡压下心里漫出的无边苦意,他语重心长道:“这是很重要的事,阿慈你要自己想清楚了,你与他结为道侣,你们就要一生一世相伴相守。” 谢慈皱起眉头,江砚只说做了道侣可以从他的那群兄弟手里忽悠来许多宝贝,没说什么一生一世的,他问:“做了道侣后就再也不能分开了吗?” 李青衡回过头,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如果日后分开了,你们大概会伤心的。” 谢慈笑了起来,他眉眼弯弯,对李青衡道:“我不会。” 李青衡跟着他笑了起来,没有反驳他的话。 谢慈在他身边蹲下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好奇问道:“师父你有道侣吗?” “没有,”李青衡面不改色地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好似只是随手都在身上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谢慈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 他重复了一遍:“为师没有。” “那师父以后会有道侣吗?”谢慈又问。 李青衡不清楚阿慈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结界的最后一笔落定,他转过头对谢慈说:“不会有的。” 谢慈莫名笑了起来,李青衡也笑着,问他:“听到师父没有道侣这么开心啊?” “怎么会呢?没有没有。”他虽是这样说的,唇角却还是忍不住上扬着。 长空灰暗,飞雪满天。 苍雪宫外的结界落定后,李青衡便回到了青州的天虞山上,他心知自己命不久矣,只临死前还想再为阿慈铸一把剑。 他有条不紊找齐材料,开炉,锤炼,淬火,最后坐在房中,拿着一支细细的钢针在剑身上镂刻各种符文。 那时已经是秋天了,山上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赫连铮来到天虞山,被他形容枯槁的模样吓住,他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钢针,问他:“师父您这到底要做什么啊!您都这样了还要铸剑?您现在就跟我去万珍谷找慕容前辈。” 李青衡抬起头,淡淡道:“赫连,把东西给为师。” “师父!”赫连铮叫道。 李青衡只道:“为师没事,把针给为师吧。” “您看看您现在这副样子,像是没事吗?”赫连铮走过来,跪在李青衡面前,他祈求道:“师父,您受了什么伤您告诉我,您要什么药,我都去给您找来。” “什么药都没用了,天命如此。”李青衡面色平静,如同过去每一次他们师兄弟从他身边离开时那样,他嘱托赫连铮说,“赫连,以后为师不在了,替为师照顾好阿慈。” “师父——”赫连铮不信天命,在他心中,李青衡一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而现在,他这位师父却在向他交代他的后事。 李青衡问他:“赫连,告诉为师,能做到吗?” 赫连铮仰头对上李青衡的目光,久久之后,他点了头,保证说:“能,我能做到的,师父。” 他把钢针还给李青衡,无奈问他:“师父您现在还要做什么,我来帮您吧。” 李青衡低下头继续刚才的镂刻,回道:“不用了,待铸成这把剑,为师就该去了。” 赫连铮心中一痛,他轻声说:“师父您从不碰剑的。” “是啊。”李青衡垂头看着手里的剑,竟莫名笑了好半晌。 到了冬天,谢慈的生辰近了,这把剑终于铸成。 这两年来,李青衡耗尽心血,为谢慈炼制了数不尽的法器和丹药,但他总觉得不够。 吃下那些丹药,再修炼上数十年,差不多便可以飞升成仙,只是阿慈惫懒,需要的时间会更久一些,到那时候,自己应当已经羽化,消失在天地间了。 谢慈听李青衡在传音的纸鹤里说为他准备了许多礼物,扔下苍雪宫一干为他庆祝的人不管,兴高采烈地从镜州赶到天虞山,然一推开门,却是看到李青衡靠在榻上,他面色苍白,形销骨立,嘴唇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刚吐在帕子上的血还没有清理干净。 谢慈从没想过自己再见到李青衡他会这般模样,当年在无相宫里他自爆丹田,散去修为,被众人围攻,也不过如此了。 谢慈愣愣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他:“师父,这就是你为我准备的生辰礼物吗?” 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声音是颤着的。 李青衡温柔地看向他,这一年来阿慈在镜州过得不错,希望以后他也能如此,他笑着说:“礼物在墙边的箱子里。” 谢慈没有去看李青衡口中说的那些礼物,他仍站在原地,望着李青衡,顺从自己的心意说:“我讨厌你,师父。” 在谢慈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数把冰刃直直插入李青衡的心室,阿慈的声音似乎与很多年前南柯境里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叫得他心疼,叫得他心碎。 阿慈和赫连他们记忆里关于南柯境里的一切早已淡去,回想起来,只有那寥寥几个画面,只有李青衡自己被困在那座昏暗的长春宫里,齐暄宜已死去多年又回到他的身边,然他仍被困在那里,无法解脱。 阿慈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 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李青衡看着他,目光依旧温柔,他说:“不要讨厌我,阿慈。” 不要讨厌师父,阿慈。 他第一次用这样恳求的语气同阿慈说话,他是他的师父,也是他可怜又卑微的囚徒,可他永远不会知道。 谢慈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榻前,沉默地看着他。 窗外飞过一只寒鸦,哀哀地叫了一声,就不见了踪影。 李青衡不能在阿慈生辰的这一日死去,他不想日后阿慈在他一年里该是最开心的日子里,还要听到别人谈起他的死亡。 他知阿慈向来凉薄,不会为他的离去伤心,但是他总是希望他能过得再开心些。 李青衡忍耐着五脏六腑碎裂的剧痛,强撑了半月,终是再撑不下去。 这具肉身就要陨灭,他的神魂会归于瀛洲,从此以后世间再没有李青衡了。 天虞山上飘下茫茫的大雪,李青衡坐在檐下,望着天空,他的神智已经不算清醒,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座小岛上,他等了多年的人终于知晓了他的心意,来到他的身边。 “岛上的花都开了。”他喃喃着说。 可是霜鹿岛随着南柯境的崩塌一同消散,那些白色的合欢不会再开了。 若天意对他尚有三分怜悯,只盼能够保佑他的阿慈从此后平安顺遂,仙途坦荡,这一生一世都开开心心的。 39 第 39 章 小事 这一桩情爱终究是要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之中, 待他羽化归天的那日,就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了。 凤玄微合上手中的书册,闭上双眸。 当年他回到瀛洲,以乾坤水镜查看人间的时候, 曾怀着私心偷偷看过苍雪宫。 乾坤水镜上映出阿慈的寝殿, 从前李青衡来过这里, 里面的许多物件也是他帮着布置的。那个时候,阿慈心里不知想了什么, 找了画师给他画了很多画像, 李青衡是不愿意别人画他的, 也不想在人间留下他的画像,只是见阿慈高兴, 就都由着他了。 阿慈把那些画像挂满了墙壁,他的心思向来容易猜透, 但这一次李青衡却是想不明白了。 不过这样以后阿慈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他了,每每想到这里, 李青衡都要唾弃自己心中那些可耻的念头。 而如今墙上的那些画像全都不见了, 阿慈一个人坐在镜子前, 他扯着嘴角做出各种表情,像是要笑, 只是笑得太难看了些。 阿慈在想什么呢?他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凤玄微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发,他的指尖触在冰冷的乾坤水镜, 水镜上面荡起一圈圈的波纹, 扭曲了阿慈的面容,凤玄微赶紧收回手。 不久之后,江砚推门从外面走进来, 他停在谢慈的身后,然后弯下腰,仿佛是将谢慈抱进怀中。 凤玄微眉头微蹙,他真的很不喜欢江砚,只是从那时至今日,他已分不清自己对江砚的偏见是出自理智的判断,还是对阿慈的私心。 江砚待阿慈一直很好,现在看来也是如此。 江砚低下头,他的嘴唇几乎要贴在谢慈的耳朵上,他问谢慈:“你说,今年我们办个合籍大典怎么样?” 他的话似一道惊雷在凤玄微的耳畔轰然炸响,惊落漫天星辰,引动万千流火。 “为什么要办这个?”谢慈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从镜子里看到什么。 江砚同他解释道:“我看你最近心情好像不是很好,想让你开心开心。” “合籍大典能让我开心吗?”谢慈问道。 江砚笑着说:“应该可以吧。” 谢慈终于转过头来,他盯着江砚看了许久,随后弯起嘴角笑了起来,似温柔春风拂过冰雪大地,万物复苏,春花烂漫,他点头说:“好呀。” 凤玄微平静地站在原地,那乾坤水镜却是剧烈颤动起来,镜面上出现数条深深浅浅的裂纹,镜中的画面开始扭曲破碎,边缘掉落了簌簌的流光,这是他心境的映射。 镜中的江砚微微一惊,一道裂纹将他的脸劈成两半,使他看起来像个滑稽的妖怪。他没想到谢慈会应得这么爽快,立刻道:“那我这就让人去准备了。” 只是他转身还没走到门口,又听到谢慈在他身后说:“骗你的。” “阿慈?”他回过头,困惑地看向谢慈,不明白他怎么会反悔。 谢慈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腥的猫,声音却极为冷酷,他轻声说:“你也骗了我,不是吗?” 江砚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 凤玄微没能听到江砚与阿慈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眼前的乾坤水镜猛地碎裂,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凤玄微怔怔站在原地,许久之后,他低头望着脚下满地的碎片,微微抬手,那些碎片重聚于他的掌中,破镜重圆,上面不留丝毫痕迹。 阿慈今日没有答应同江砚合籍,日后也会与旁的人会与他走到一起。 他早该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凤玄微心中大恸,气血翻涌,他苦苦压抑的汹涌爱意在这一刻泛滥成了一场灾难,他的心魔由此而生。 仿佛是有第一个的“他”在他的识海深处诞生,“他”生于凤玄微深沉无望的爱,受着无尽爱意的滋养愈加强大,“他”的世界里只有阿慈,他只要阿慈。 起初还只是偶尔叫着阿慈的名字,到后来那声音日日夜夜的在凤玄微的识海中响起。 自那以后,凤玄微再不敢去看阿慈了。 【阿慈】 【阿慈阿慈阿慈】 【好想去看阿慈啊】 【去见阿慈吧!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可见了他又能如何呢? 他还有一件关乎三界苍生的大事要做,见了他后他的心魔只会更盛,到时要将众生置于何地? 识海中的声音渐渐停息,不久之后还会再响起,凤玄微抬起手,在长案上缓缓拂过,人间的万里山河在他手下跃然而出。 谢慈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将自己假想出来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能够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这声音他无比熟悉,在过去的年月里,李青衡抱起他的时候,他总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多希望这世间有一件宝贝,可以顺着他的记忆将他带回到过去,他会乖乖留在师父的身边,就这样一直陪着他。 何来这样的宝贝呢? 是他没有好好珍惜他,于是上天惩罚他失去师父,惩罚他重新找回他,却再也拥抱不到他。 瀛洲的夜好像比人间的要更为漫长,紫微宫外天河静谧地流淌,带走一地的风尘。 第一日,宁渡前来禀告说:“赫连铮等人已进到九重天塔,若是不出意外,三日后他们便会出来,到那时,赫连铮的修为定然可以更上一层。” 凤玄微嗯了一声,他脸上表情依旧淡漠,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抬头看了一眼重新推衍出来的星图,对宁渡道:“时间不多了。” 宁渡叹了一口气,附和说:“是啊。” 凤玄微伸出手,那些星斗一颗一颗落入他的掌中,光芒淡去,成了一小抔金色的沙子,凤玄微转身,把这些沙子装入罐子里。 宁渡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问他:“尊上,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或许您可以试试再——” 宁渡的话没说完,就被凤玄微打断,他说:“不必。” 宁渡无奈道:“尊上……” 凤玄微回头看他,轻声道:“如何能替?” 宁渡自知自己说了蠢话,不仅没帮得了帝君,还提起了他的伤心事,便低着头不敢开口。 谢慈将胳膊搭在凤玄微的肩膀上,好奇的目光在宁渡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就回到凤玄微的脸上,他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 近来下界非常热闹,许多地方都冒出一些长相奇怪的异兽,人间几乎要乱成一团,修士们东奔西跑忙着救人,累得不轻。 而凤玄微这位瀛洲帝君一天从早到晚也没有片刻的空闲,谢慈托着下巴坐在他的身边,他刚刚处理完厚厚的一摞公文,现在又在这里听仙君们说起各地的祸乱,安排仙君们下界去处理。 这些都结束后,仙君们又向凤玄微禀报起关于赫连铮的各种事来。 “前天傍晚,赫连铮出了九重天塔,如今他化了龙珠,修为大增,不日就可以前往无忧海去取七宝龙鳞了。” 趴在案上昏昏欲睡的谢慈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稍微有了点兴致,那无忧海里还有个鲛人小公主在等着他师兄娶她呢,这下有他头疼的了。 “昨日禹州浮玉山开裂,涌出冲天魔气,幸而赫连铮及时赶到,力挽狂澜,救万千百姓于水火。” “赫连铮身上已负剑圣传承,而今又得金莲护体,飞升九天,指日可待。” 凤玄微认真地听他们禀报的每一件事,他曾为赫连铮推衍过多次,他现在走得每一步都是他精心筹谋过的,待赫连大道圆满,即可来瀛洲接替他的位子。 谢慈则是恹恹地打着哈欠,他师父为他师兄准备了这么多,他是否也筹谋过涂山上的那一场,是否想过自己会到生死境里取那龙珠。 大概是没有吧。 谢慈又趴回凤玄微的背上,他烦躁地捂住耳朵,不想再听这些人说话了。 赫连铮赫连铮赫连铮,为什么总是在说他呢? 谢慈等了好多时日,好不容易听到一桩关于镜州的故事,是说苍雪宫的弟子同琢光派的人起了冲突,苍雪宫弟子不敌,纷纷躲入苍雪宫的结界之内,那结界不似凡间修士所设,仙君询问凤玄微是否该派人前去仔细查看一番,凤玄微听完后无甚反应,只淡淡评价了一句:“此等小事不必再说。” 之后就再也没人提起关于苍雪宫的事了。 谢慈望着凤玄微的侧脸发呆,师父听到苍雪宫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他了呢? 有没有一种办法,能让他进到师父心里去看一看,看看那里面还有没有自己的影子。 他是忘了自己吗? 可他明明还记得赫连铮,就单单忘了自己吗? 他知道错了,师父还愿意回头再看一看他吗? 他不贪心了,只要看他一眼就好了。 谢慈抱住凤玄微的脖子,嘴唇贴着他微凉的脸颊,闭上了眼睛,像只小兽般依恋地在他的脖颈间蹭了蹭。 他好想师父啊。 即使他就在他的面前,他还是想他。 40 第 40 章 无心 谢慈开始觉得疲惫, 真是太奇怪了,他都不知自己现在算是一团什么东西,居然还会感到疲惫? 可在近来在很多时候,他又的确打不精神来, 他哪里也不去了, 总是趴在凤玄微的背上, 他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凤玄微坐在长案后面, 手里是一份长长的卷轴, 上面写满谢慈看不懂的文字, 他好像感到一阵头疼,他将脑袋抵在凤玄微的肩膀上, 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化成一滩浓稠的墨色, 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待谢慈恢复意识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 凤玄微站在紫微宫外亭亭如盖的巨树下面, 低头俯视云端之下的人间, 谢慈顺着他的目光一同向下看去,有些不知名的花飘落下来, 穿过他的身体,又被长风带向遥远的天尽头。 瀛洲上没有龙肝凤髓琼浆玉露,也没有丝竹不息的朝歌晚宴, 仙君们闲来无事的时候最多就是聊聊近来的八卦, 倒是不怎么符合人间界对他们各种美好生活的想象。 而紫微宫里的日子就更加单调了,谢慈也不知道凤玄微到底都在忙碌些什么,反正是没有一点能闲下来的时候, 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消磨日月。 谢慈想起他少年时候,他被师父抱在怀中做的那些奇怪的梦。 白茫茫的雪山上,他靠着师父的胸膛,沉沉睡去,在他的梦里出现了很多穿着雪青色衣服的仙人,那些仙人和他的师父长得一般模样。 那算不算是对他的一种预示,他的师父本来就是瀛洲的帝君,那时的他却没有察觉。 可是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他哪里能分清那些梦有哪些是给他的预示,又有哪些是他的臆想。 谢慈环住凤玄微的脖子,明明他才醒来不久,现在居然又觉得累了。 他以为从此以后就这样陪在师父的身边就好了。 然而看着凤玄微每日都在关注赫连铮的动向,却从不理会自己,谢慈还是忍不住开始觉得难过起来。 生死境里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幻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把剑轻而易举地刺破他的心脏,他以为在遇见师父后伤口就可以愈合,时至今日才恍然发现,那血一直在流,滴滴答答,流了一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流尽。 他伸出手,在凤玄微的心口处轻轻戳了一下,凤玄微仍旧没有任何的反应,谢慈知道会是这样,但还是觉得有一点难过。 这样也很好了,谢慈安慰自己说,从前他想要的不就是再见到师父一面吗? 他见到他了,不能再贪心了,贪心的小孩是不会好下场的。 况且如今,也没有人可以容忍他的贪心了。 沉沉的夜幕落下,偌大的紫微宫一如既往的空旷而寂然,凤玄微坐在长案后面,为赫连铮安排接下来的历练,他的每一步都精心筹算过,既要激发出赫连铮那具肉身的潜能,又不会置他于绝对的死地。 多好的师父啊。 谢慈昏睡过去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每次醒来时,凤玄微不是在处理三界的公务,就是在操心赫连铮。 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他想,或许他该回到生死境里,从此长眠在那里,就再不会感受到这些漫长的痛苦了。 他抬起头,看了眼凤玄微,明亮的烛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神情冷漠,总不见笑,谢慈的手指落在他的嘴角上。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他高兴起来。 他放不下师父。 赫连铮从无忧海出来后人突然失踪了,下界的人到处找不到他的下落,天上的仙君也跟着着急。 谢慈醒过来时,他没在凤玄微的背上,而是飘在天宫的大殿中,抬头看去,凤玄微坐在高台之上,垂眸默然看向廷下的众位仙君,一如谢慈来到瀛洲之后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众人忙成一团,提出各种可能找到赫连铮的办法,但都无济于事,赫连铮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在世间留下丝毫痕迹。 无数的仙君从谢慈的身体中穿过,各色的神光交织在一起,好像在谢慈的脚下开出一朵朵鲜艳的小花。 谢慈默然飘回凤玄微的身边,凤玄微手指微动,掐算赫连铮如今所在的方位,半晌后,他放下手,表情无甚变化,可谢慈还是能感觉出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是因为找不到赫连铮所以才会这样的吗? 那如果有一天,他找不见自己了,他也会如此吗? 谢慈感觉自己要被自己的这些念头给逗笑了,他都不大记得自己了,哪里还会去找他呢? 凤玄微站起身,廷下想方设法在找人的仙君们注意到他的动作,纷纷停手,看向凤玄微。 金色的神光将整个天宫大殿都笼罩其中,殿中众人屏气敛息,落针可闻,须臾后,金光消散,乾坤水镜浮于半空。 凤玄微抬眸,盘旋在白玉石柱上的墨龙俯冲而下,融入水镜之中。 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那乾坤水镜上面,他们聚精会神,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线索,谢慈与他们不同,他只看着凤玄微,心中怀着恶意地想,如果还找不到赫连铮,他会做些什么呢? 他会到下界去吗?他到了下界会想要到苍雪宫去看一看自己吗? 谢慈的这些想法没能成为现实,乾坤水镜波动几番,上面终于映出赫连铮的脸,墨色的游龙出了乾坤水镜,重新盘踞回白玉石柱,懒懒地闭上眼睛,长长的龙须在半空漂浮。 仙君们围上前来,他们根据赫连铮周围环境的变化,判断出他目前应当是在忘忧境中,没有性命之忧,仙君们齐齐松了一口气,但随即想起忘忧境是个什么地方,仙君们的这口气就又被吊了起来。 忘忧境乃是上古时期留下的三大秘境之一,与其他两处秘境不同的是,忘忧境的位置从不固定,昨日它在青州,今日就可能出现在禹州,有运气不好的修士,睡着睡着就睡到了忘忧境中。 忘忧境会实现人在现实里无法实现的所有心愿,那些已失去的和未得到的在这里都会拥有,当幻境里的人开始犹豫是否要回到现实中时,他们就会在开始死去。 凤玄微在没有掐算出赫连铮具体方位的时候,就有预感他是又掉进某个秘境当中了,虽然这些年来死在忘忧境里的修士不计其数,但他对赫连比较放心,他这个大徒弟心怀苍生,责任心重,不至于在忘忧境里迷失了自己。 他又庆幸想到,还好阿慈没有跟在赫连的身边一起进了这忘忧境,只怕他进去了就再也不想出来了。 凤玄微刚生出一点关于谢慈的念头,识海深处的那些声音便似海啸山崩般向他涌来,一时间他再想不得其他的东西。 仙君们见凤玄微表情微沉,均以为是忘忧境里的赫连铮出了事,有人小心开口提议,实在不行的话他们可以到下界去帮赫连铮一把。 凤玄微始终没有开口,仙君们的目光又回到乾坤水镜上面,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他们这一群人看了大半天,也没能看出其中的奥妙来。 众人只能在心中感叹,帝君不愧是帝君,总能看出他们看不出的东西。 最后是宁渡上前一步,开口问道:“不知尊上意下如何?” 凤玄微终于回过神儿来,他的目光从众位仙君的脸上扫过,然后抬手拂过乾坤水镜,水镜里的场景再次发生变化,忘忧境外面,是镜州北面皑皑的雪山,凤玄微眸光微动,随后一丝不紊地安排仙君到下界处理后续之事。 谢慈期待地看向凤玄微,他回到他的背上。那座山的下面便是苍雪宫了,只要凤玄微在水镜上面轻轻一点,他就能在乾坤水镜看到苍雪宫里“谢慈”了。 “师父,你看一看我吧。” 若是你愿意去看一看我,你会不会认出我。 他轻轻扯着凤玄微的衣袖,央求着他说,就像小时候他央求着李青衡给他买糖时那样。 天虞山上,李青衡临死前恳求他不要讨厌师父,他没有回答。 如今,凤玄微也同样不会回应他。 这何尝不算是一种残忍的报复。 凤玄微放下手,于是,面前的乾坤水镜重新归于一片混沌。 谢慈放开了手,他知道这怪不得凤玄微,他只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这世间早就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不知道对师父来说,算不算得上是一桩幸事。 应该算吧,只有他这等毫无廉耻心的烂人,才会在意识到自己喜欢师父后,就毫无心理负担地坦然接受,甚至还想过如果他们都还活在世间,定要从师父那里占些便宜。 师父不会喜欢他的,也不会想要知道他心里这些肮脏的心思。 在某个时刻,谢慈忍不住去想,假使师父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或许是希望他死掉的。想到这里,谢慈就感觉到有大片的血肉从他的身体掉落,腐烂在见不到底的深渊里,他只剩下一副脆弱的骨架了,风轻轻地一吹,就会哗啦啦地完全散掉。 他已死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死了。 他该回到生死境里去,在那里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这世上的任何事,无论是关于师父的,还是关于“谢慈”的,其实都与他无关了。 只是每次刚飘出没多远,他就又悻悻回到凤玄微的身边,即使凤玄微看不见他,即使凤玄微想不起他,他还是不想离开师父,他想这样一直缠在他的身边。 等到以后的某一日,他这具虚无的身体也将腐朽,那时他也许化为他身边一阵风,头顶的一场雨,他温柔拂过他的眉宇,打湿他的发梢,他们这样,也算是团聚。 谢慈不再去听仙君们向凤玄微禀告的诸多事宜,这样就可以避免很多的不快,但偶尔他还是要从凤玄微的口中听到赫连铮的名字。 因此之后每次凤玄微开口要说赫连铮的时候,谢慈都会凑过来亲吻他的嘴唇,好像这样就堵住所有他不爱听的话,他一边窃喜自己从凤玄微的身上占了便宜,一边又觉得这些吻实在过于苦涩。 要是让师父知道他仗着自己没有肉身整日这样轻薄他,怕是要更不喜他了。 好苦啊,谢慈蹲在地上,摸了摸自己根本就不存在的嘴唇。 他想吃糖了。 天河满载了星光流向远方,白色的花儿在傍晚从枝头飘落,又会在黎明重新回到枝头,瀛洲上的日夜开始变得不再分明,如血一般的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抬头看去,恍惚间会觉得此处不是仙境,而是炼狱。 凤玄微开始频繁地闭关,谢慈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只是最近他沉睡的时间实在长得过分,往往要凤玄微闭关出关几次,他才会醒来。 他无精打采地趴在凤玄微的肩膀上,闲着没事就在他的脸颊上啄上一口,明明苦得厉害,他还是妄图想要从中得到一点甜。 这一日,瀛洲上刮起了多年难见的大风,枝头上一簇簇的白花都被吹落,铺了满地。 下界去处理忘忧境后续事宜的仙君提前回到瀛洲,第一件事便是来到紫微宫,求见凤玄微。 谢慈趴在凤玄微的膝头,他觉得自己又要睡了,不知道这一次他要睡多久,什么时候才会醒来,醒来时师父又会在做些什么呢? 他仰头望着凤玄微的嘴唇发呆,凤玄微的嘴唇微薄,颜色不深,嘴角很少有上扬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但谢慈就是觉得他的嘴唇很适合用来亲吻。 可惜他尝不到味道了。 谢慈的意识愈加昏沉,在他就要睡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对面的仙君对凤玄微说起“谢慈”这个名字。 这一觉晚点再睡好像也是可以的,谢慈勉强支起身体,一整个几乎是挂在凤玄微的身上,他好奇地望向那仙君。 仙君长得尚可,穿了一身白衣,衣袍下摆绣了一丛墨色的竹子。 他依照帝君的旨意在下界封印异兽,然一群苍雪宫的弟子却频频出来捣乱,他们若是普通魔修还好,杀了便是,可他们的宫主“谢慈”却是赫连铮的师弟,赫连铮对他这位师弟十分袒护,每次都只是轻拿轻放,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对“谢慈”说,然后任劳任怨地收拾苍雪宫弟子们惹下的一堆烂摊子。 这些本来不必要的麻烦使得他们封印的速度慢了许多,待过两日白衣仙君还得再下去一趟。 仙君叹了口气,赫连铮什么都好,就是对他这师弟太纵容了,这早晚要惹出祸来的。 他又道:“我们试过将苍雪宫的那些弟子先管束起来,可每次他们都会躲入苍雪宫的结界之内。” 之前有人同帝君说起过苍雪宫外的这道结界,帝君说只是一件小事,就再没人提起了。 他下界后真正见了才发现这哪里是小事。简直是见了鬼了,那结界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居然连他都没办法破开。 那“谢慈”凭借同赫连铮关系好,这段时间从赫连铮手上讨了不少宝贝,等到赫连铮出了事,他又转头就跑,丝毫不顾师兄弟间的情谊。 已经死去的谢慈本人听着这些倒也不怎么生气,虽然这位白衣的仙君在说“他”的坏话,但谢慈依旧觉得这位仙君为人是不错的,毕竟这么久了,只有他在凤玄微面前说起了自己的名字。 凤玄微坐在原处,又听仙君说起“谢慈”与江砚两人是如何狼狈为奸从琢光派骗了宝贝,又在大庭广众下宣布他们不日便要合籍,然后趁乱逃走。 凤玄微一言不发,等到这位仙君告完了状,他才缓缓开了口。 窗外的光倾泻了一地,白色的花纷飞如乱雪,他说:“苍雪宫宫主性情乖张,为人凉薄,是个无心之人。” 谢慈转头望向身边的凤玄微,他坐在光里面,如同一尊不染红尘的神像。 这是他死后第一次听到凤玄微提起他。 若早知道他会这样说,倒不如睡去,听不到这些话。 白衣仙君点头,帝君说的极是,他居然能够凭借自己寥寥数语,就精准地概括出那“谢慈”的秉性来。 “尊上您的意思是?”白衣仙君问。 “只是……”凤玄微轻叹出声,那些叫着阿慈的声音在他的识海里不断涌出,此起彼伏,没有半刻停歇,瀛洲的白昼似乎越来越长了。 他轻声说道:“只是他是我的小徒弟,苍雪宫外的结界也是我当年亲手布下的,他天性如此,行事多有偏颇,是我教徒无方,还请你们多担待几分。” 白衣仙君直接惊在原地,半张着唇,好半晌过去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他知道谢慈与赫连铮师出同门,在下界的时候他也听说了一点关于他们的师父李青衡的事迹,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李青衡居然是帝君的化身。 尊上前面还说他是个无心之人,原来只是为了让他多担待些吗? 怪不得赫连铮那么纵容他的师弟,这多半是跟尊上学的了。 而谢慈听了这话却是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如果他的身体还在,现在他的眼睛一定是在发着光,所以师父说了前面的话,是为了让他们多多包涵他的? 他心里还是有一点自己的。 谢慈摇摇晃晃地爬起身,跪在凤玄微的面前,捧起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唇,又爬到他的背上,这一刻,他仿佛是回到了少年时的美好时光。 “我明白了,尊上。”仙君道。 没有人会明白他的心意。 凤玄微知道,他对阿慈的私心太重,这样很不好,今日又听人提起他与江砚的事来,再来一遭,只怕心魔要倾吞掉他所有的理智。 他闭了闭眼,妄图压制住识海深处愈加强大的心魔,心神凝聚,万法归一,他未能成功,又遭到反噬,一口血差点喷了出来,那些声音已经盖过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 他沉声对那仙君道:“此事不要同他人提起。” 仙君应下,心里却打起算盘,想着他该让帝君亲眼看看他这个小徒弟是怎么折腾人的,也就不会让他们再多担待了,多少也给他点苦头吃。 白衣仙君从袖中掏出一面铜镜,里面记着“谢慈”在苍雪宫外做的种种,他对凤玄微道:“尊上,您也有多年没见过谢慈了吧,您要看看他吗?” 【阿慈阿慈阿慈】 【阿慈!我的阿慈啊!】 【看看阿慈吧看看阿慈吧——】 识海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将凤玄微都吞没,将他拉入漆黑的海底,凤玄微冷声道:“拿走。” 白衣仙君听出凤玄微声音有异,忙唤了一声:“尊上?” 谢慈心中的那点欢喜缓缓退去,他祈求地看向凤玄微,去看一看吧,师父,去看一看吧。 他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他有心了,师父。 【阿慈阿慈】 【见见阿慈吧!见一面就好,去见见他吧】 【好想见阿慈啊】 “拿走!”凤玄微闭着眼,他脸上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他说,“不要让我看到他。” 他心魔已深至此,不能见到他了。 仙君察觉到凤玄微此时的状态不对,正想上前询问,凤玄微猛地睁开眼,看向仙君手里的铜镜,下一瞬,铜镜轰然炸裂,上面的人影顷刻消失不见,变幻成一片闪烁的星屑,在紫微宫中缓慢地漂游。 那些小小的碎片穿过谢慈的身体,在阳光下折射出各种奇怪的颜色,谢慈愣在原地,茫然地望着它们,许久后,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粒,却是徒劳。 他像是被人高高举到云端,又狠狠砸进冰冷的地面里。 刚刚长出一点血肉的骨架还没有生出皮肉,就散落在尘土之中。 他的血好像终于流尽了,他被埋葬在生死境里无尽的大雪中。 谢慈从凤玄微的背上跳下,来到他的对面,无声而悲哀地望着他。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师父? 他伸出手,摸向凤玄微的胸膛,想要再听一听他的心跳,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终于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其实师父从来没有忘记他,也许在他的心里自己还是他的徒弟。只是他再不想看到他这个徒弟了,也不想听旁人在他面前提起他。 为什么呢,师父? 为什么呢? 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已经有心了,你可以来听一听的。 谢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来,可是他哪里能有眼泪的呢? 性情乖张、为人凉薄、无心之人。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他说的都对。 他哪里有心呢?死人哪里会长出心呢? 他的师父一直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如何的自私,如何的薄情。 他们这一场分别是永恒的,师父早已做好准备,是他后知后觉,贪得无厌,以为什么都会重来的机会。 许久许久之后,谢慈垂下了头,他伸出虚无的手,想要抓住凤玄微的衣摆,然到了半空,那手便无力落下。 好累啊。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累过。 他想回到生死境里了。 回到那里,他不做风,也不做雨,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做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他与师父的缘分,早已有了了结。 紫微宫外的大风渐渐平息,白色的花堆满宫门,识海里的声音在一瞬间全都消失,凤玄微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他不知自己要看什么,只是那颗本就残破的心脏,好似又被生生剜去一块。 41 第 41 章 昏迷 生死境中春光盎然, 神墓里皑皑的白骨上生出簇簇的红花,蝴蝶在其间翩翩飞舞, 洒下一片斑斓的流光。高大的石碑遮蔽了日光, 石头躲在影子里面,安安静静地沉睡。 太阳升至中空,晶莹的露珠顺着叶脉滑落, 啪嗒一声落在石头上面,又在阳光下很快干涸, 石头一动不动, 仿佛亘古以来, 它就睡在这里。 成群的白鸟飞过寂寞流淌的天河, 落在高高的屋脊上面, 凤玄微望着门口的那堆白花怔怔出神。 白衣仙君小心收起散落在紫微宫中的铜镜碎片, 等了好一会儿, 他小声向凤玄微问道:“尊上, 您还好吧。” 识海里的声音虽都已退去, 但凤玄微清楚他的心魔不会消失,只是蛰伏在他的识海深处,等待着某一刻突然出现, 他只怕自己会在这场天地浩劫来临前就彻底失去理智。 凤玄微收回目光,对白衣仙君道:“我要闭关一段时间了。” “是。”仙君应道, 他莫名有些心虚,隐约感觉到刚才尊上的异常可能是与自己有关。 尊上那小徒弟虽然胡闹了点, 但他毕竟只是个修士,其实也闹不出太大的事来,这么多年来,尊上应当就收了这么两个徒弟, 如今他每日都在操心大徒弟的修炼,对小徒弟稍微纵容一些,也不算什么。 这么想着,白衣仙君好像也能稍微理解凤玄微了,他道:“我会……” 仙君想说,等他到了下界去,会对那些苍雪宫的宫主多多担待的,凤玄微却仿佛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打断他的话,道:“不必再说了。” 仙君现在又不能理解了,既然尊上放不下他的那个小徒弟,为何又不愿看到他? 哎,这帝君的心思哪里是他能揣测到的,白衣的仙君拱手说了告退,便离开了紫微宫,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凤玄微一个人。 大多时候紫微宫里都是只有凤玄微一个人的,今日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殿中好像格外冷清了许多。 凤玄微转过身,目光在宫殿里种种摆设上掠过,明明殿中的一切同过去都并无不同,可他还是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他无暇再想下去,凤玄微将接下来下界的各种事宜都安排妥当,随后封上紫微宫的宫门,开始漫长的闭关。 凤玄微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神情肃穆,双目紧闭,他打算借这次闭关尝试将心魔完全压制下去。他能算人却不能算己,不过许多事倒也能凭借种种蛛丝马迹慢慢推断出来,他的神力比起当年衰退许多,最多只能压制心魔半年左右,但对这片天地来说,应该足够了。半年后,他的心魔会以更为猛烈之势席卷而来,到那时候,他便只能记着阿慈了。 凤玄微睁开眼,他的四周一片荒芜,无花无草,无山无水。这是天地初开之时,世间万物还未形成,只有一团混沌在四处飘游。 后来…… 后来,天神出,万物生,混沌死,人间兴旺。 千万年后,自上古时代就存在的魔气汇聚成一只巨大的异兽,众人称那异兽为天魔。天魔降临人间,它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天火倾泻,海啸山崩,天地间横尸遍野,血流如河,哀嚎不绝。 苍梧山上,凤玄微浮于半空,长风凛冽吹动他青色的衣袍,他手中长剑落下,无边魔气四散而开,天魔哀嚎一声,遁入下方的塔林之中,远处火光冲天,炽热的岩浆从山顶奔涌而下,即将淹没山下的城池,凤玄微将半身神力注入配剑,将之悬于塔林之上,镇压天魔。随即旋身前往山下,设下结界阻挡岩浆。他手下的结界刚成,就听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凤玄微回头看去,数十里的塔林炸开,飞沙走石,烟尘四起,正欲逃窜的天魔却被绞碎在纵横交错如罗网的剑光之中,从此人间恢复太平。 也是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凤玄微用剑。 沧海桑田,不过转眼。 往事已矣,凤玄微顺着记忆的藤蔓来到心魔诞生的伊始,他于此处开始封印他的心魔。他此番神魂亲自入到识海里,才发觉自己竟是生了如此多的心魔出来,密密麻麻似茂盛春草,连绵了数十里,难怪那声音能够日日夜夜都不停歇。 恍惚间,凤玄微看到阿慈向他飞奔而来,他停在凤玄微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叫他师父,求他放过他们。 心魔们似也看到了他,全部在那里叫着阿慈,他们的声音充斥在凤玄微的识海之中。 见凤玄微不理自己,阿慈就一瘸一拐地在原地转圈,一会儿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跟他说,师父,我腿疼。一会儿又跑过来扯着他的袖子对他撒娇,师父,我想吃糖了,我们出去买糖好不好。 凤玄微仍是没有管他,只专心封□□魔,他将一个又一个的自己封入不见天日的角落里。 阿慈像只小猫一样在他身边闹了一会儿,最后大概是觉得没趣了,来到他的面前,扬起下巴,问他,我要和江砚合籍了,师父你会为我感到开心吗? 凤玄微垂下眸子,会的,阿慈。 只要阿慈开心就足够了。 于是阿慈来到他身边,搂在他的脖子上,亲昵地亲吻他的嘴唇,他们仿佛是这世间最恩爱的一对爱侣。 凤玄微任由阿慈对他任何他想做的事,但手下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他心中清楚地知道眼前的阿慈都是他幻想出来的,阿慈与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结成一对爱侣,却不会是他了。 日月绵长,山河锦绣。 多日后,凤玄微睁开眼,紫微宫清冷寂静,一如往昔。 “阿慈……”他低低唤了一声,识海里再没有声音响起。 他抬起头,宫门下堆的那些白花都已被风吹散,凤玄微踏出紫微宫,望向映着残阳波光闪烁的天河。 阿慈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众多仙君来到紫微宫中恭贺帝君出关,然后开始向他禀告有关下界的事宜,虽然他们极力避免了下界的百姓遭难,但待到天魔再现之日,他们也无力阻止。 待仙君们都退下后,紫微宫中只剩下凤玄微与宁渡二人,他看向宁渡,问他:“你想说什么?” 宁渡动了动唇,犹豫良久,还是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说。 他不知道这一步是不是也在帝君的筹算之中。 凤玄微道:“有话直说吧。” “是关于赫连铮的。”宁渡说。 “他出了何事?”凤玄微一边问,一边掐算,赫连铮此时应该是无事的。 “其实是赫连铮的师弟,”宁渡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受了伤,昏迷不醒,有人说要去生死境的神墓下面取桃仙花才能救回他,所以赫连铮想要进生死境。” 生死境那是何等险恶的地方,即便是瀛洲上的仙君们进到那里都没办法全身而退,眼下正是济世安人的关键时候,赫连铮要是出了意外,后续的许多事都没办法跟上。 不知是不是此次闭关耗费了他太多的心神,凤玄微感觉自己的思绪都变得迟钝起来,心脏疼得麻木了,那里就空了下来。他给阿慈准备了那么多的丹药法宝,就算对上瀛洲的仙君他也能全身而退,他怎么还会让自己受伤呢? 他此次闭关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心魔,此时又探出头来,蠢蠢欲动着,千万张唇齿要喊出阿慈的名字,千万双眼睛在等着重新见到阿慈。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宁渡叫了一声:“尊上?” 凤玄微放下手,他向来是算不出有关阿慈的事的,他抬起头,向宁渡问道:“他如何受的伤?到现在有多久了?” 尊上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宁渡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凤玄微问的是赫连铮的那个小师弟。 他认为“谢慈”这次受伤完全是他自找的,在簪月湖下面他明明可以提前出去的,但他非要去拿藏在珊瑚林里的宝贝,结果被一条长着三条鱼尾的异兽迎面喷了一口黑雾。 宁渡继续道:“……从簪月湖出来后他一直昏迷,到现在也有小半个月了,很奇怪,我们找了很多人都看不出他的病因,我觉得即使从生死境里取回桃仙花也不一定能治好他。” “下界的那些神医都给他看过了?”凤玄微轻声问。 宁渡答道:“能找的大夫赫连铮都为他找过了,在下界的几位仙君也为他看了。” 凤玄微点了点头,然后说:“那我下去看看吧。” 他总要知道阿慈到底是怎么了。 但愿只是虚惊一场。 宁渡吃了一惊,问:“尊上您要到下界去?” 凤玄微嗯了一声,他作为瀛洲帝君,以真身下界,必然会干扰人界的运道,不过眼下这世道混乱至此,干不干扰也没多大分别。 “需要我陪您一起吗?”宁渡问。 “不必。”他道。 他的心魔暂时已被压制住,这次他去见阿慈全是出于他的私心,阿慈的病也算是成全了他的这点私心。 他不想这样,他宁愿阿慈永远平安康健。 凤玄微给自己戴上一张银白的面具,来到苍雪宫外,请求见苍雪宫的宫主一面,他声称自己会有办法治好他。 眼下已是秋天,漫天黄叶飘零,薄暮冥冥,苍雪宫垂脊上的小兽排成一排,俯视地面上被拉长的影子。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见到阿慈,凤玄微的心居然难得的忐忑起来,古人诗里说“近乡情更怯”,想来便是如此了。 他被苍雪宫的弟子带入殿中,江砚从石阶上走下来到他的身边,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通,问道:“你真有办法治好他?” 凤玄微没有说话,他还没有见到阿慈,不知道阿慈眼下的情况,就算阿慈真的要生死境里的桃仙花才能醒来,他也会为他取来。 江砚皱起眉头,他下意识地不喜眼前这人,正欲找个借口随便将他打发了,赫连铮从外面匆匆跑来。 他听说新来了个云游大夫,称自己有办法治好阿慈,直接对江砚道:“你别问其他了,先让他给阿慈看看吧。” 42 第 42 章 是谁 时隔数年, 凤玄微终于再次来到谢慈的寝殿中,这里与当年乾坤水镜中显现出来的差不太多,墙壁上那些李青衡的画像都已不见, 多了许多江砚买来的小物。 他们好似真的要成为一对即将合籍的恩爱道侣。 凤玄微心中微涩, 并不多问。 赫连铮走在前面, 他对身边的江砚说:“如果阿慈在接下来的两天内还不醒来,我就去生死境摘桃仙花。” 江砚看了赫连铮一眼, 附和他道:“到时我与你一同前去。” 凤玄微始终没有开口,他来到床边, 垂眸看着自己躺在床上的小徒弟。 他与阿慈分别已近四年,四年的时间于他长久的生命而言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 微不足道, 不值一提。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比过去的四百年四千年都要漫长。 “谢慈”安静地躺在床上,微微蹙起眉头, 好像做了一场不太美妙的梦,他与凤玄微记忆中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同,眉心的红痣似一点鲜红的朱砂,衬得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些。 凤玄微就这样无声地看着他,他以为自己再见到阿慈那些被压制住的心魔会剧烈涌动起来, 然而此时他的心中却是诡异地平静, 平静到让人觉得可怕。 那些心魔好像彻底沉入到漆黑的海底,无声无息地潜伏在那里, 目光里满是被压抑的深沉爱意, 期冀而虔诚地等待阿慈的到来,然后会在凤玄微懈下心神的某个瞬间,汹涌反扑上来。 凤玄微弯下腰, 手指搭在“谢慈”的手腕上,“谢慈”的皮肤冰凉,像是一块打磨过的昂贵玉石,他的脉搏倒也平稳,凤玄微试了各种办法,居然都瞧不出他是什么病症。 许久之后,凤玄微收回手,赫连铮在后面探着头,焦急问他:“怎么样了?” 凤玄微转过头,看了赫连铮一眼,问他:“是谁说的找到桃仙花他就能醒来?” 赫连铮摇头,答道:“我也不认识,江砚说那人可能是瀛洲来的仙君。” 江砚跟着接话道:“我观他白衣飘然,仙风道骨,极有神通,即便不是瀛洲下界的仙人,应当也是一位隐世的高人,他说现在只有生死境里的桃仙花能救阿慈了。” 若是真的是瀛洲的仙君提了这么个法子,宁渡不可能不与他说,或许这世间真的有他不知道的高人。眼下凤玄微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亲自去一趟生死境了。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在床上沉睡的“谢慈”,真是太胡闹了,只盼着他这次吃了教训,以后再不敢胡来了。 他给他留下那么多的法器,当时怎么没保护好自己。 看到如今“阿慈”躺在床上这样昏迷不醒,凤玄微心中居然没有特别多的担忧,他现在亲眼看到了“阿慈”,却仿佛仍与他隔了厚厚的一重帘幕,甚至不如前些年在乾坤水镜里看得真切。他只当自己压制了心魔,连同对他对阿慈的爱意都被收敛了起来。 这对如今的他来说,或许也不能算是一桩坏事。 赫连铮问他:“你有办法让阿慈醒过来吗?” 凤玄微直起身,回头对赫连铮道:“我去生死境取桃仙花。” 赫连铮瞪大眼睛,问他:“你要进生死境?你与阿慈什么关系?” 传说进到生死境里的修士都是九死一生,就算能活着出来多半也得留点残疾,要去也该是他这个做师兄的进去,不该牵扯到旁人。 见凤玄微不说话,赫连铮脑子里瞬间划过无数离奇的念头,这人能为他“阿慈”进到生死境里,绝不可能与阿慈毫无关系,他师弟这几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身边吸引了一群断袖,万一这人也是个断袖,拿到桃仙花后挟恩图报,要他师弟以身相许可怎么办? 赫连铮觉得这等事还是该让他这个师兄来做,他说:“如果必须要去生死境里去桃仙花才能救阿慈,那还是让我去吧。” 江砚急道:“还是让我去吧。” 赫连铮拒绝道:“你就算了吧,你进去也帮不上忙,还是留在苍雪宫里好好照顾阿慈。” 凤玄微没时间听他们两个在这里推拉,抬步向外走去,赫连铮一把拉住他,问他:“你真要去啊?” 凤玄微只淡淡看着他,道:“你拦不住我。” 不知为何,赫连铮同他对视了一眼,便知道自己绝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那……这个你拿着吧。”赫连铮从身上摸出隐蔽身形的法器,这是萧绾给他的。 萧绾知道他要为了阿慈进生死境后,盯着他莫名笑了半天,赫连铮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隐约觉得她的笑绝不是因为高兴。 对萧绾来说,“谢慈”能这么一直沉睡下去实在是一桩值得庆祝的妙事,可赫连铮却要为他这个师弟进到生死境里。 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们这对师兄弟了,好在这一次赫连铮至少不用屠龙,有涂山的法宝护身,他不至于死在生死境中。 凤玄微没有去接,他直接化作一道雪白流光,消失在苍雪宫内。 凤玄微离开后,江砚面色微沉,待回头看到床上的“谢慈”,脸上便又多出许多柔情。 赫连铮望着他,只觉得他此时的神情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 白云悠悠,北雁南飞,长风送来这一秋的凉意,生死境外,石柱上的梵文落下簌簌的金光,似金色鲤鱼在空中快速的游动。凤玄微踏入生死境中,血池翻涌出白沫,远古时代留下的精怪残魂蜂拥而上,随即在他的刀下转眼化为灰烟,骨窟里半数的怪物成为齑粉,洒落这一路。莲狱之下,凤玄微周身金色神光可撼动天地,万千恶鬼向他俯首。 神墓尽头的石碑高耸入云,巨大的骨龙刚探出脑袋就被神光逼退,隐入云巅,长空万里,白骨如山。 凤玄微弯下腰,从白骨中摘下桃仙花,转身便要离开。 远处的石碑下面,那块笨重的石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居然生出一朵白色的小花,迎风舒展,摇摇晃晃。 师父…… 恍惚间,凤玄微好似听到阿慈在叫他,他停下脚步,回望过去,满目的森森白骨,簇簇红花,这里怎么会有阿慈呢? 他已经顺利摘得桃仙花,回去就能治好阿慈,他该高兴才是。 只是自进了生死境里,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无端疼得厉害,像是被一条细细的丝线拉扯住,不停地下坠、下坠,永无尽头。 凤玄微想不出其中原因,他漠然收起桃仙花,转身向前,再没有回头。 身后那朵白色的小花在风里摇曳了几下,萎靡地垂下脑袋,又一场大风吹过,花瓣飘零,迅速凋败。 凤玄微完好无损地从生死境里取了桃仙花,他一刻也不停地赶回苍雪宫,将桃仙花制成药丸,给“谢慈”服下。 赫连铮心中半是高兴半是忧虑,一抬头看到江砚站在门口,江砚的面色凝重,赫连铮好奇问他:“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江砚立即扬起唇角笑道:“怎么会?”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孟鱼在外面叫他,江砚稍作犹豫,叮嘱了赫连铮几句便走了出去,寝殿中只剩下赫连铮陪着凤玄微守在“谢慈”的身边。 “谢慈”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他们这一等便等到了深夜,桌上的蜡烛都要燃尽,烛泪堆了厚厚的一层。 临近午夜时分,床上“谢慈”浓密纤长的睫羽微微颤动,似两片刚破茧振翅的蝶翼。他终于要醒来了,凤玄微望着他的脸颊,心绪竟无太多波动,只有些庆幸自己提前压制了心魔,才能亲自到下界来为他摘回桃仙花。 然而他的这一点庆幸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床上的“谢慈”缓缓睁开眼,眨了一会儿,最后茫然地看向凤玄微,那双乌黑的似琉璃般的眸子里透着淡淡的疑惑。 这不奇怪,凤玄微脸上戴着面具,只露出一点下颌,他到下界来本来也没想让阿慈和赫连认出他来。 可在这一刹那,在对上“谢慈”目光的这一刹那,凤玄微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一盆冰水浇落下来,让他从头到脚凉个彻底。 “谢慈”张开口要问眼前之人的身份,凤玄微的动作更快,他伸出手,似一道闪电猛地掐在“谢慈”的脖子上,厉声问道:“你是谁?” “你在做什么!”赫连铮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一个箭步从后面冲上来,与此同时长剑出鞘,直接横在凤玄微的脖子上,沉声道,“你给我松手!” 凤玄微完全没有理会赫连铮,他凝视着“谢慈”的那双眼睛,黝黑的瞳孔里倒映出凤玄微脸上那张无悲无喜的空白面具,他轻声说:“你不是阿慈。” 赫连铮皱起眉头,满脸愠怒,这哪里来的棒槌,上来就说阿慈不是阿慈。 他的剑已贴到凤玄微的皮肤上,口中喝道:“他不是阿慈难道你是?” 然而凤玄微好似听不到他的嘲讽一般,他掐住“谢慈”脖子的手开始收紧,冷声逼问:“阿慈在哪里?” “谢慈”也不回答,双手挣扎着啊啊乱叫,本来苍白的脸倒是因此多了些许红晕。 赫连铮看得心疼,见他还不松手,手腕一抖,长剑便在凤玄微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他怒道:“我是他师兄,我难道认不出——” 他的话未说完,凤玄微脸上的面具生出数条细细的裂纹,伴随着细微的咔哧声,面具沿着那细纹碎裂开来,随后似鱼鳞般从他的脸上一片一片脱落。 于是,他面具下的那张脸显露出来。 秋风顺着窗缝吹拂而来,红帐摇动,灵犀香断,殿中一片寂静。 赫连铮呆在原地,他持剑的手都颤抖起来。 许久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师…师父?” 43 第 43 章 搜魂 当的一声, 赫连铮手中的长剑落地。 外面的江砚听到殿中传出的异响,转头快跑过来,他刚推开门, 凤玄微空出的那只手在半空中一扬, 于门口立下一道结界,将他拦在外面。 江砚伸手重重拍打面前的结界,抽出长剑在上面胡乱砍去,但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力气,都不能伤到此结界的分毫,他在这里只看到凤玄微的一点侧脸,却能看见赫连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江砚瞠目欲裂,破声嘶吼,赫连铮在那里傻站着干什么呢?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谢慈”被人杀死! 赫连铮听不到江砚的声音, 他整个人还糊涂着, 脑子里乱成一团,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他亲手埋入土中的师父居然能再一次活着站在自己面前, 这怎么可能呢? 可眼前这人的确与他师父长得一模一样。 他本来奇怪他为何会为了阿慈只身前往生死境,如果他是师父, 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而且其实赫连铮这些年也一直有过疑惑, 师父那么厉害,当年怎么会轻易死去? 如今师父真的死而复生, 他这心中是该高兴的, 但前提是他的那只手没有正掐在“谢慈”的脖子上。 这要让他怎么办? 他觉得“阿慈”就是阿慈, 师父也是师父,他要怎么才能分出他们的真假来? 赫连铮知道自己不是很聪明的人,当遇见他一时无法解决的问题时, 他首先做的是要冷静下来。 赫连铮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小心问凤玄微:“你真是……师父?” 然而凤玄微根本回答他的话,只盯着床上的“谢慈”,双眼赤红,似有入魔之相。 而“谢慈”的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他想扒开凤玄微钳在自己的脖子上的那只手,却使不出力气来。 “您先松开阿……”赫连铮话快说完,见凤玄微面色阴郁,又改口说,“您先松开他。” 他握住凤玄微的手腕,恳求道:“您这么掐着他,他也说不出话啊。” 凤玄微似清醒了一点,他微微松开手,仍在问道:“你到底是谁?阿慈在哪里?” “谢慈”狠狠瞪着眼前的凤玄微,他脸上满是恼怒,哑着声音叫道:“我是谢慈,我是谢慈!” “我就是谢慈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声调拉高了一些,语气里满是委屈,像极了小时候明明把药偷偷倒掉却不承认的阿慈。 他的神情动作都和过去一样,但并不是只要是一样的他就是阿慈。 在“谢慈”要醒来的时候,凤玄微心中便明白过来,他一直是在装病,自己从生死境里带来桃仙花对他其实没有任何用处。 他以为是阿慈又在胡闹。 他宁愿是阿慈在胡闹。 他是有许久没有见到阿慈了,也总算不出来有关阿慈的一切,但不至于连是不是他都认不出来。 他与阿慈间的羁绊或许远比所有人以为的还要深刻。 凤玄微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眼角眉梢全是冷意,他道:“不说是吧,不说本座自己来搜。” 随即一团白光笼罩在“谢慈”的头顶,赫连铮下意识伸出手抓住凤玄微的手腕,凤玄微抬眸看了一眼,淡淡道:“赫连,松手。” 赫连铮对上他的眼睛,他没来由地确信眼前之人的确是他的师父,师父向来是比他更了解阿慈的,他犹豫着,最终缓缓松开了手。 白光大盛,床上的“谢慈”登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结界外面的江砚如同身受,面目狰狞,流下泪来。 赫连铮不忍再看,别过头去。 凤玄微未能搜到他的记忆,眼前的“谢慈”没有魂魄,他像是天地间的一口气,从他身上得到的只有虚无,好在他在崩溃时散发出来的气息凤玄微也不是完全陌生。 “你是从生死境里出来的?”虽然凤玄微语气中带着些许疑问,但他并不需要眼前的人来给他回答。 阿慈去过生死境吗?他去那里做什么? 他难道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 阿慈到底在想什么呢? 与谢慈相关的一切凤玄微都无法推衍出结果,可若是凭此反推,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赫连铮迷惘地看着床上的“谢慈”,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这怎么会不是阿慈呢? 然等到凤玄微收回手,白光散去,床上的“谢慈”显露出他本来的面容,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空白一片,生生空着,令人恐惧,无脸人意识到自己又没了脸去,他呆滞了一会儿,捂住脑袋,呜呜哭泣。 赫连铮被吓了一跳,他茫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凤玄微,这不是阿慈,那真正的阿慈哪里去了? 他刚要开口询问,又见到凤玄微脖子上的那条血痕,顿时心虚起来,他张口道:“师父,您脖子上的伤……” 凤玄微没心思去处理那些小伤,他召来酆都命簿,迅速翻看着,生死境里的日月在命簿里开始倒退,他翻过草木一岁的荣枯,掠过,终是停在萧绾从生死境里取得龙珠的那一日。 赫连铮瞪着眼睛看向凤玄微手上的命簿,他今日收到的信息实在太多,已经不太确定眼前所见是否都是真实的。 凤玄微合上命簿,抬手幻化出一只纸鹤,吩咐道:“去召涂山萧绾前来。” 赫连铮又不解地望向他,这与萧绾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 纸鹤将萧绾胁至这座寝殿当中,江砚仍在结界之外,他叫喊多时,又是找了人来,又是祭出各种法宝,始终未能进来。 凤玄微看向萧绾,神色冰冷,道:“是要本座对你搜魂,还是你自己说?” 萧绾眉头紧皱,她刚才正在涂山上教导族人,突然被一只纸鹤卷到这里来,她还没有问罪,眼前这人竟还有脸要对她搜魂,萧绾反问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 她的话没说完,就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威压笼罩在她的头顶,再逼下一寸,她必然要现出本相,死在这里,萧绾脾气虽然不好,但也不是个傻子,她压下心中怒火,问道:“你要问什么?” 凤玄微问:“当日你是如何从生死境里取的龙珠?” 萧绾愣住,她完全没想到此人问她的居然会是这个问题,在过去的一年多里,“谢慈”从来没有提起有关生死境的事,她只当“谢慈”也不知道此事,不管是出自何原因,对她来说都是再幸运不过的事了,她以为这件事可以永远尘封在她的记忆里。 萧绾侧头看了眼身边的赫连铮,赫连铮看向她的目光里隐约透出几分担忧,她垂眸陈述道:“那日我进到生死境后,用锁魂囊隐匿了身形,从神墓下面取了龙珠。” 萧绾说的不是实话,凤玄微一眼便知,她既不愿说,那他便自己来看。 凤玄微直接抬手对萧绾施以搜魂之术,记忆之河云烟浩渺,长无止境,他翻手掀起滔天白浪,寻找阿慈的身影。终于,在被萧绾深深藏起来的记忆里,他看到了他的阿慈,在那里他和过去的很多时候一样,穿了一身红色长袍,然后踏入生死境中。 他浸泡在冰冷的血池里,在莲狱中被冻成冰雕,剜去血肉,骨窟残魂七次刺穿他的胸膛,神墓下,巨大的骨龙几乎撞碎了他全身的骨头。 他的小徒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生死境里了。 那么怕疼的阿慈,受了那么的苦,终是死在了这里。 阿慈微微张开唇,他在叫着谁呢? 凤玄微心中大恸。 最后,萧绾从他身上取走了龙珠。 他却是在很久以后的今日才知晓。 赫连铮看不到萧绾的完整记忆,只能在凤玄微双手颤抖的间隙,窥得一二画面,他看到他的师弟躺在高大的石碑下面,鲜血染透了他的衣衫,他面色灰白,无神地望着飘雪的天空,合上了双眼。 赫连铮脸色大变,满目骇然,口中呼喊:“阿慈——”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谢慈,可是很快阿慈就随着记忆的烟一同散去。 再抬起头,凤玄微已经离开苍雪宫,奔赴生死境而去。 赫连铮紧跟上去,却没有办法破开凤玄微留下的结界,他敲打了半日都没能成功,转过头时,已是泪流满面,他声音哽咽地问萧绾:“我师弟死在生死境里了,是不是?” 萧绾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她的神魂刚刚受到重创,眼下虚弱得厉害。 她听到赫连铮的声音抬头,赫连铮一脸怆然,她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般伤心的表情,她想着,如果自己今日不幸死在苍雪宫里,他能有眼下的一半伤心,就算是对她情深了。 萧绾喃喃道:“赫连……” “他死了,他死在生死境里了,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我也没认出来他来,”赫连铮踉跄了一步,跪在地上,小声地说,“就在前两天,我还嫌他越来越胡闹了,可是他从很久以前就不在了。” 萧绾其实还不懂:“他不是好好在苍雪宫里吗?” 赫连铮仿佛听不到她的声音:“我答应过师父会照顾阿慈的,我答应过师父的……” “现在师父回来了,我们师门本来可以团聚了,可阿慈死了。” 赫连铮猛地抬起头,直直看向萧绾,问她:“你知道吗?阿慈死了。” 萧绾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说话。 “我恨你。”赫连铮轻声说,其实他更恨自己,那个时候阿慈进了生死境定是为了给他取龙珠。 阿慈为他死了,他却是时至今日才知晓。 “你恨我?赫连铮你凭什么恨我?”萧绾忍不住开口叫道,“我都是为了你,没有我你已经死了。” 赫连铮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去,没有反驳萧绾的话,看起来实在有些可怜,他低声说:“是啊,可若是要用阿慈的命来换我的命,我宁愿那时死在涂山上面。” 萧绾闭上双眼,两行泪顺着她的脸庞缓缓滑下。 她是骗了赫连铮,可那时候谢慈已经死了,她是不是骗了他,还有那么重要吗? 44 第 44 章 鹤来 凤玄微再次踏入生死境中, 天高日远,草木茂盛,竟有几分欣欣向荣之意。 萧绾的记忆仿佛彻底融为了他的记忆, 生死境里一片平静,可放眼望去,全是他此生都不愿见到的惨烈景象。 血池翻涌, 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阿慈的脑袋垂在岸边, 浸过血的长发贴在他的脸颊上, 衬得那一张脸格外苍白,似行走在人间的鬼魅。 朵朵青莲绽放,落下的碎冰折射出七彩的光,阿慈的身上到处都是被碎冰割破的口子, 血水染透了他的衣服, 淅淅沥沥随着他落了一路。 凤玄微看过这里的每一个影子, 他总以为自己给阿慈留下那么多法器和丹药, 除了天塌地陷, 日月失色,星辰陨落, 再无人能够伤到阿慈。 他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阿慈竟会不要命般来到生死境里。 阿慈应该知道生死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怎么还会来到这里? 他那无心又无情的阿慈,最善于趋利避害的阿慈, 在进到生死境之前, 他都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不走呢,阿慈?” 凤玄微望着面前胸膛被一柄骨刃贯穿的阿慈,他明明疼得五官都扭曲, 一眨眼就落下大颗大颗的眼泪,却还要拼命地往嘴里丹药,继续往前走去。 只要回过头去,就能出了生死境,再不用受伤了,也不用再疼了,为什么不走呢? 阿慈,你到底在想什么? 告诉师父,好不好? 凤玄微轻声询问,他眼前的影子并没有回答他,他在他的眼前缓缓消散。 再往前走去,仍旧会看到许多新的影子,那是从记忆里幻化出的,他叫了每一个影子回头,可他们纵然已经伤痕累累,体无完肤,血流不止,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 最后,阿慈终于拿到了那颗龙珠,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而满足微笑,凤玄微跟着他一起笑起来,眼中却含着泪。 愤怒的骨龙发出震耳的咆哮,向阿慈俯冲过来,轰然一声,烟尘弥漫,生死境里所有的影子都散去,他的阿慈就死在这里了。 高大的石碑下覆满白骨,白骨堆了一层又一层,凤玄微低下头,目光从这片白骨上掠过,他怕从里面找到阿慈,也怕再找他不到。 他俯下身,徒手小心翼翼扒开最上面奇形异状的骨架,尖锐的骨头刺破他的手掌,鲜红的血汩汩涌出,滴在那白骨上面,似开出了葳蕤红花。 凤玄微低声唤着他的名字:“阿慈?阿慈? “阿慈你在哪儿啊? “阿慈,师父来了,师父来找你了…… “阿慈啊……” 自上古时生死境生成之日,这里便堆满了白骨,白骨之下又是白骨,无穷无尽,这里又冷又硬,黑漆漆的,也没有糖吃,阿慈不会喜欢的。 凤玄微抬起头,茫然四顾,那他的阿慈会在哪里呢? 他要怎么才能找到他?怎么才能带他回去? 凤玄微低下头,指尖带着白芒在胸前猛地划过,他以自己的心头血为引,上穷碧落,下至黄泉,茫茫天地,五洲四海,他依旧寻不到谢慈的魂魄。 凤玄微垂眸望着他染血的指尖,莫名恍惚了一瞬,很久以前,他做过相同的事,最后也未能得到一个结果。 识海深处心魔的封印如今已岌岌可危,他很快就会遭到反噬。 凤玄微坐在白骨堆里,已无力阻止,他仰头望天,心中一片荒芜,到处都是灰茫茫的,看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出口,他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他以为他会在心魔反噬之前以身殉道,化为这天地法则的一隅,到那时候,他是和煦的春风,是濛濛的细雨,是万物复苏的歌叹,在每个春天来时,他会温柔吻过阿慈的眉梢。 阿慈不必知晓,他只要开开心心活在这世间就足够了。 他怎么能想到,阿慈会比他更早地死去了。 凤玄微心神剧颤,无边神力自他身上蔓延开来,手边的白骨咔的一声崩裂,他下意识低头看去,那是一根十分粗壮的异兽的腿骨,已经断裂细小的碎块,凤玄微愣了愣,脸上满是后怕。 生死境内风云变色,乌云布满天空,各色闪电似巨龙一般在云层间穿梭,深浅不一的神光交织在一起,日月同悬在天空之上,被神光包裹,须臾间搅为混沌,狂风骤起,在血池里掀起滔天血浪,雨雪纷飞,四季颠倒仿佛末世光景。凤玄微坐在原处,他的衣袖无风翻飞,猎猎作响,但他方圆数里之内,却仍是一派安稳祥和。 恍惚间,他听见阿慈在叫他。 生死境里无边的风波在一瞬间平息,只有微风掠过树梢,白骨上枝叶的斑驳影子随风抖动。 凤玄微回过头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郁郁葱葱的草木后面,阿慈向他缓缓走来,他仍是穿着一身旧时的红色衣裳,长发如瀑披在脑后,他眉心的红痣像是要淌下的鲜血。他的脚步愈加轻快,走到凤玄微的面前,弯下腰,凝望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凤玄微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身影。许久之后,谢慈扬起嘴角笑了一笑,眼睛亮得好像在发光,他说:“我讨厌你,师父。” 凤玄微仰头回望着他,长风吹动谢慈的衣裳,拂过凤玄微的脸颊,他好像闻到了人间酥酪腻人的甜香。 万籁俱寂,身后红色的花在白骨间无声摇曳,一片枯死的叶子从树梢飘落,穿过眼前谢慈的身体,凤玄微抬起手,接过那片叶子,轻声说:“我爱你,阿慈。” 我爱你啊。 这是他从不敢说出口的爱语,他以为直到他死去时都不会说出。 那些被他压制在漆黑深渊里的心魔汹涌地飞奔过来,趴在即将倒塌的结界上面,声嘶力竭地哭嚎着诉说他们对阿慈无尽的爱意。 阿慈听不到的。 他再也听不到了。 眼前的阿慈又消失不见了,凤玄微垂下眼眸,他知道阿慈死了,不会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萧绾的记忆里他亲眼看到谢慈的死亡,甚至在萧绾从阿慈怀里找到那颗龙珠的时候,他触碰到他死后的身体,那具身体无比的冰冷,还有一种诡异的柔软。 他身上的骨头全都碎掉了,脏器被挤压变了形状,那个时候他该有多疼,他忍受了那么大的痛苦留在生死境里,是为了救下赫连吗? 他薄情的阿慈,怎么会有一天为了旁人忍下这样的痛苦? 凤玄微站起身,周身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他不能接受这就是阿慈的结局。他怕阿慈永远地消散在这天地间,怕他的魂魄会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受苦,这一次他在生死境里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他的心魔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克制与忍耐都没有了意义,天道不许他凤玄微算出阿慈的下落,他偏要逆天而行,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长风凛冽,他周身神光如同万条丝线似流星般划过生死境阴沉的天空,在这浩大的天地间去寻找谢慈存在过的气息。 寂然,只剩下无尽的寂然。 春草离离,白骨生花。 似在嘲笑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将无济于事,天地间早没有阿慈了,凤玄微嘴角溢出鲜血,眼眸里满是悲戚。 忽然间,生死境中刮起一阵大风,风中夹杂许多怪异的声响,凤玄微抬起头,只见成千上万的纸鹤似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堆满他周边的每个角落。 那是在多年以前,谢慈一个人坐在苍雪宫的寝殿里面,他浑浑噩噩,没日没夜地折着纸鹤,他把藏在心底的,再找不到人能去说的话都说给了这些纸鹤听,他攒了整整的一个屋子,等到一个有风的日子,打开窗,将这些纸鹤全部放飞出去。 在那些日子里,谢慈总是在逃避痛苦,借着醉生梦死,夜夜笙歌,麻痹自己。他不想听人提起李青衡,不想见到他,不想想起他,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忘了那些纸鹤是要送去给谁的,好像到后来就可以真的全部忘记。 其实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为纸鹤指定了方向。 这些纸鹤飘过了千万里,飞过高山与瀚海,在多年后,终于找到了它们的另一位主人。 凤玄微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纸鹤,他以为那是阿慈死后留下的信息,但那里面传出的是二十二岁和二十三岁的阿慈的声音。 他说:“我昨晚不小心割破了手,流了好多的血,今天没注意又被割了一刀,有点疼啊……师父,你真的不在了吗?” 他说:“我不想看到你了,我好难受啊,师父。” 他说:“师父,我腿好疼啊,我的心也好疼,怎么会这么疼啊?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师父……” 他说:“你说让我开开心心的,可是师父,我没法开心起来了,我做不到怎么办?” 他说:“我想你了师父,我好想你啊,你怎么不来看一看我啊?” 他说:“师父,我想去找你了……” …… 一只只纸鹤在凤玄微的手中化作白色流光,簌簌落下。 那些记忆的末端,生死境里漫天的雪花飘落,谢慈躺在血泊里,他望着灰暗的天空,嘴唇翕动,无声地叫着。 “师父……” “师父在啊。”凤玄微轻轻应着,那些心魔冲开结界,蜂拥而出,占据他整个识海,他的双目流出血来。 他的阿慈终于长出心来,可他死了。 45 第 45 章 石头 生死境内, 漫天花雨飘落,纸鹤里谢慈的声音就这样在凤玄微的耳边不停地响起,又不停地落下。 他仿佛亲眼看见阿慈为他自残体肤, 为他哀毁骨立黯然失魂,于是,他的心也跟着碎了。 千里之外,苍雪宫内的结界突然有了松动的迹象,赫连铮挥起手中长剑, 他用尽全身灵力,向那结界猛劈了数下, 总算是破开凤玄微留下的这道结界, 他一刻也没有犹豫, 御剑赶赴生死境而去。 而江砚也终于能够进到寝殿里面,他大步跑到床边, 伸手想要安慰还在床上哭泣中的“谢慈”, 那“谢慈”察觉到他来,抬起头,露出一张空白的脸,江砚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 他望着这张没有五官的脸,愣了半晌。 四周的红帐摇曳,似开着一朵花瓣堆叠的芙蓉。 此时的生死境里平静到了极致, 连一丝风动,一声虫鸣都察觉不到, 这里的一切生机好像都被吞没,凝固成一幅颜色鲜艳的画卷。 这是赫连铮第一次踏入生死境中,传说中可以将人的骨肉都化为血水的血池如同一湾死水, 上面漂浮了许多已经看不清面容的尸体,青莲全部凋败,晶莹的冰霜融化,路面上积了一层淡粉色的血水,赫连铮踏过那血水,穿过这一片死寂的骨窟。 他脑中浮现出凤玄微对萧绾搜魂时无意泄出的画面,阿慈浑身是伤,坚定地一步一步地向生死境深处走去。 他刚从涂山醒来时,萧绾曾跟他说,她去了苍雪宫求阿慈到生死境去,阿慈没有答应。 赫连铮那时只觉得庆幸,生死境是何等凶险的地方,阿慈进去了就算有幸能活着出来,也要吃上一番苦头。 师父临走前,再三嘱托他要照顾好阿慈,可过去那几年,阿慈不知怎么的闹起别扭,总不愿见他,赫连铮要去查父母的死因,要为他们报仇,要不断地修炼,进出大大小小的各种秘境,他其实也没能真正为谢慈做些什么。 这天地间,他只剩下阿慈这一个亲人了,他知阿慈性情古怪,有时又过于任性,他从不期望阿慈回报自己什么,他和师父一样,只要阿慈能开开心心活在这世间,就觉得满足。 到头来却是阿慈为他死在生死境里,他用了阿慈以命换来的龙珠活了下来,却对他的死亡一无所知。 若不是师父回来,他这一生怕是都要被蒙在鼓里,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小师弟早已死在生死境中。 冥冥中阿慈有灵,看到这一切,不知要怎么嘲笑他了。 怕是要说他这师兄真是傻得冒泡。 隐约间,赫连铮好像真的可以听到阿慈的声音,他的心脏像是被密密麻麻插满了刀子,疼痛从这里蔓延到四肢,他无颜去面对师父,无颜再见阿慈。 赫连铮踏进神墓,三两只乌鸦倒挂在枯枝上面,一动不动,像是涂了漆的石雕。那座高大的石碑下面,他看到了他的师父,凤玄微跪在那堆白骨之中,原本束起的长发凌乱地垂落下来,明知道不会有结果的,他依旧在徒手挑拣着骨头,神色竟有几分癫狂。 他跟在师父身边多年,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 “阿慈阿慈阿慈……”尖锐的白骨穿透凤玄微的手掌,鲜血顺着他的十指不断地流淌下来,他也不觉得疼,口中发出低低的喃语,“阿慈你到底在哪儿啊?阿慈?” “师父错了,师父惹你生气了,是师父不好,你来骂师父,来打师父,不要再躲了好不好?” “阿慈不想吃糖了吗?师父去给你买糖吃,你想要的什么,师父都买给你。” “阿慈?阿慈?” “……” 可无论他说出什么样的话,阿慈都不会回来了,陷入心魔里的凤玄微终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踉跄起身,向远方看去,山色有无,四面渺茫。 “师父。”赫连铮走近了,他来到凤玄微的身后,咚的一声重重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凤玄微的背影。 他不是要请求凤玄微的宽恕,他只希望师父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凤玄微愣愣地站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回过身,垂眸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赫连铮,像是恢复了一点理智,又像是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问他:“你有见到阿慈吗?” 赫连铮脸上满是泪水,听见凤玄微的话,更觉得心痛难忍,他没有办法回答凤玄微的话,他同样找不到阿慈,凤玄微失望地收回目光,向着生死境里无尽的草木与浩浩的青空,他又问:“你有见到他吗?”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红衣的阿慈,那个眉心带着一点红痣的阿慈,那个犯了错会在他面前故意微跛着走路的阿慈,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阿慈…… 你们有见过他吗? 天地寂寥,风也沉默,被挑拣出来的白骨转眼化作雪白齑粉,无人能给他回应。 凤玄微仿佛被困在这一段时光当中,一抬眸,一错眼,到处都是阿慈的影子,可哪一个都不是真实的他。 心魔完全占据了凤玄微的识海,如今除了阿慈,他什么都不在意,这天地苍生于他何干呢? 他低下头,莫名笑了一声,他总是算不出阿慈的来历与日后的命途,仿佛是天地之中有某种法则在有意阻拦,如今还要继续阻拦吗? 凤玄微张开双臂,腾空而起,无边的神力自天地日月浩荡而来,他以满地还未消散的纸鹤作为媒介,将纸鹤原本主人那些已发生的往昔在他的眼前重现出来。 只是生死境不在三界中,又有混沌之气遮掩,以凤玄微如今的神力,难以将其中所有变化都看得分明,于是时光继续向后推移。 苍雪宫里绕着红柱一瘸一拐地走到天亮的阿慈、霜鹿岛上坐着秋千笑得神采飞扬的阿慈、青州临水的小楼里扯着他的衣角要糖吃的阿慈…… 禹州城内,那时的谢慈还是瘦瘦小小的一只,他被人买卖,也被人收养,林间摔断的腿在一场大雨后恢复,他泡在冰冷的湖水里,仰望漫天的星辰坠落,然后又在寒冷的冬天,回到山间破庙。 他在朦胧春雨中跑在青石路上,摘了朵红色的小花插在自己的发间,对着水面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笑个不停。 时光还在倒退,凤玄微面如白纸,双手剧烈颤抖,他感受到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正在阻挡时光的回溯,但这一次他偏要找到他,凤玄微神力暴动,周身的神光愈加强盛,曜曜如同日月。 一场大战过后,鲜血染红了禹州岳城外的大地,那些死去将士们的尸体被堆成一座高高的小山,尸体早已腐烂,却无人掩埋,散发恶臭。 在那些尸体下面,压了一块染了血的灰白石头,石头没有尖锐的棱角,看起来圆钝可爱,平平无奇。在一个皓月当空、清风徐来的夜晚,石头发出浅浅的光晕,于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悄化为小小的孩子,他艰难地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然后一头扎进这十丈红尘。 至此,凤玄微的神力终于尽数耗尽,他的七窍都流出血来,似一只折翼的大鸟从半空倏地坠落。 “师父——”赫连铮大惊,阿慈已经出了事,师父好不容易回来了,难道又要随阿慈去吗?他忙飞身上去,扶住凤玄微。 凤玄微望着天空,他笑了一笑,轻声说:“我找到阿慈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昏迷过去。 赫连铮忙从身上找出各种的救命丹药给凤玄微服下,又来到他的身后,为他输送灵力,只是他的灵力进到凤玄微的体内,就像是细小的溪流汇入一片浩瀚的死海,不会生出半点的波澜。 自苍梧山一战后,凤玄微道心有缺,灵体受损,无法修复,再难生出神力来,这也是凤玄微最后需要以身殉道才能应对下一场天地浩劫的原因。 众人皆以为帝君神通广大,长寿无极,但他心中清楚,他早已不复当年。 或许,这片天地早就不需要他了,他在那一战后便该陨落。 天道往复,一切自有因果。 微风拂过,凤玄微睁开眼,一朵白花从枝头蹁跹飘落,覆住他的眼睛,像是阿慈在与他游戏。 他抬手取下那朵花,赫连铮对他说:“阿慈在哪里,您告诉我,我去找。” 凤玄微没有回答,他推开赫连铮站起身,踏过无数白骨,站在谢慈死去的地方。 阿慈本来就非常人,他怎么就昏了头只在那堆白骨中去寻他?枉费了那么多的工夫。 石碑底下的角落里,花草掩映中,一颗石头在那里静静地沉睡,好像已沉睡了千万年之久。 凤玄微看着那石头,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单膝跪下,小心拨开石头上的落叶与杂草,他说:“原来你藏在这里啊,阿慈,我找到你了。”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石头的美梦。 “阿慈阿慈,”凤玄微把石头抱进怀中,发出一声喟叹,“师父的阿慈……” 赫连铮望着凤玄微怀中的那块石头,想问师父阿慈怎么会变成石头,随后他目光一顿,瞳孔扩张,透出几分诧异。 他张了张唇,似有话要说,然凤玄微却是转过身去,仿佛是怕赫连铮要觊觎他的宝贝。 他抬手温柔抚过石头,低着头,轻声安慰他说:“阿慈,师父来带你回家了。” 似情人间的呢喃。 46 第 46 章 老祖 凤玄微抱着石头回到青州。 那座二层的小楼仍旧是矗立在河畔, 这里多年没有住人,赫连铮走在前面推开门,施法除了屋中的灰尘。 凤玄微还是有些疯癫的模样,低声叫着石头阿慈, 想要让他醒来, 又怕搅了他的美梦。 石头总给不出回应, 凤玄微也不生气,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 他轻声问:“师父陪阿慈一起睡好不好?” 他边说边在石头上画起同心咒,想要同阿慈一起入梦。 赫连铮无声地站在门口, 他师父明显是入魔之相, 若是普通修士入魔, 他还能出手帮助压制一二, 但对上凤玄微他却是无能为力。 再这样下去怕是真要和阿慈一起睡了过去。 好在石头不一定是在睡觉,而且凤玄微身上的神力已近枯竭,同心咒一时起不了作用, 赫连铮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去做点什么了, 不然他们师门可能就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阿慈真的是这块石头吗? 赫连铮想要上前仔细查看凤玄微怀中的石头,然而他师父把石头看得很紧,根本不许旁人近身。 赫连铮只能来回变换位置,从各个角度偷看石头, 他终于确定,这块石头与去年他在画像上见到的琢光派老祖毫无二致。 赫连铮微微叹气, 看来他是要先去一趟琢光派了,他师父这个状态又实在令人放心不下。临走前,他在下小楼布置下三重结界,这三重结界比不得凤玄微留在苍雪宫里的那一道, 但在这世间也鲜少有人可以破开。 他连夜去往封州,求见琢光派掌门。 琢光派这一代掌门名唤应怜子,天赋一般,但为人勤恳,胸怀宽广,很有大局意识,上一代掌门羽化归天前力排众议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 应怜子没有辜负老掌门的期望,这些年来将琢光派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长老和睦,弟子齐心,与正道其他门派同进同退,方方面面没有一处不好。 只近几年,与苍雪宫有过许多摩擦,起初是弟子间的小打小闹,应怜子并没有在意,当是给弟子们的历练了。可苍雪宫越来越过分,收了一群手段极为下作魔道邪修,伤了他们不少弟子。 应怜子看在赫连铮的面前上,没与谢慈计较,还有一点是,谢慈虽然作为苍雪宫的宫主,但这些年来,真正打理苍雪宫的一直是江砚。 想到江砚,应怜子又是一阵头疼,当年江砚在琢光派修习禁术,又偷了九卷剑谱,他只将他逐出琢光派,索回剑谱,没有废去他的修为,已经是法外开恩,他还总是一副琢光派有负于他的模样,实在不知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应怜子听闻赫连铮在山下求见,当即让人请他上来,大殿两侧立着一排白晶石做的灯笼,照得殿内亮如白昼,有风顺着开启的门扉的吹拂起来,青色纱帐从高高的梁上垂下,一直拖到地面,随风微微晃动。 见赫连铮踏入殿中,应怜子同他寒暄了两句,便问道:“不知赫连小道友此次来琢光派是为了何事?” 他隐约听说了一点苍雪宫的事,宫主谢慈正昏迷不醒,不知他此次来琢光派是否与此事有关,他顺便也打算劝一劝赫连铮,多管管他那师弟,免得他日后闯下大祸。 赫连铮可不知道应怜子心中的这些想法,他左右踱了两步,犹豫道:“应掌门,您说,这天底下会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石头吗?” 应怜子一听到“石头”二字,顿时来了精神,再不管什么苍雪宫了,马上回问他:“赫连小道友怎么问起这件事了?是有我们老祖的消息了吗?” 赫连铮没有回答应怜子的问题,又问:“您能告诉我,为什么那块石头会是琢光派的老祖吗?” 应怜子摸着胡子,长叹一声:“这个啊……” 赫连铮见他如此,试探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应怜子摇头,笑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当年琢光派的祖师爷还是个无名剑修的时候,遭人追杀,命悬一线,他路过谯明山下,抬头见一石头上现出数道剑影,由此感悟出无上剑道,境界大增,遂拜了石头为师,后来祖师爷得到机缘,有幸创建琢光派,就将石头供奉在点星阁中,此后历代琢光派的掌门,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门派公务压身,每日都必须要到点星阁上一柱香,为老祖奉上新鲜的花果。” 应怜子说到这里,神色间露出些许怀念之色,他接着说道:“老祖生性固执,也不能说话,作为掌门,有很多话其实是不能说给长老们听的,也不能让底下的弟子们知道,就只能说给老祖。” 他们的老祖给不出任何回应,但应怜子总觉得他能听到,可能是那些年对着老祖说过很多的话,他对老祖的感情要格外深厚些。 赫连铮嘴角微微抽搐,他莫名想起从前阿慈与他说过的那些关于琢光派的旧事,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的都有,他那时还说眼前这位应怜子掌门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女装,他一直以为阿慈不喜欢琢光派,故意抹黑人家,现在看来,这未尝就不可能都是真的。 赫连铮脑子里忍不住浮现出应怜子掌门穿起裙装的模样,又赶紧把这个画面清除了出去,他来琢光派可不是为了脑补这个的,忙又问道:“这位老祖怎么会丢了呢?” 应怜子长叹一声,道:“老祖是被魔修盗走的,他们以为点星阁里藏着我们琢光派的至宝,拿到手后发现是块普通的石头,就给随手丢在路上,我们一路寻去的时候,老祖已经不在了。” 赫连铮点头道:“原来如此。” 可他现在即使知道这一番来历好像也没什么用,当初阿慈究竟是怎么从石头化为人的?师父又是看到了什么确定了那石头便是阿慈? 赫连铮琢磨一通,问道:“当年那位老祖显现出来的剑影是什么样的?” 应怜子道:“这个祖师爷画过一本剑谱。” 赫连铮赶紧追问:“能借我看一眼吗?” 应怜子有些犹豫,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那毕竟是他们琢光派顶级的秘籍,他问:“赫连小道友是知道我们老祖的下落了吗?” 赫连铮点头,道:“是有些消息,但目前还不知要怎么与您说,您能再给我些时间吗?” “当然,当然。”应怜子点头,他们琢光派众弟子出去找了几十年都没有找到,赫连铮只用了一年就有了消息,这已经足够让他惊喜了。 应怜子看向赫连铮的目光里充满赞许和期待,又有些遗憾,这样的好孩子却不是出自他们琢光派,实在可惜了。 他想了想,对赫连铮道:“剑谱的事我要与几位长老商议一下。” 赫连铮恳求道:“请您快一点,拜托了。” 应怜子没有故意为难赫连铮,琢光派的几位长老也不是固执己见的人,听闻此事可能与老祖有关,商量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决定将剑谱借予赫连铮。这千百年来他们琢光派里天赋最高的剑修也只能将这本剑谱练到第五重,不知赫连铮又能修炼至第几重? 赫连铮要离开时,应怜子又主动问了他一句:“不知你师弟现在怎么样了?” 赫连铮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应怜子问他:“怎么了?病得很严重吗?” 赫连铮想到青州小楼里的师父和师弟,眉眼低垂,神色寥落,他对应怜子答道:“此事我以后再与您说吧。” 小楼外面,秋风瑟瑟,秋月微凉,凤玄微抱着石头坐在檐下,一遍又一遍地在上面描绘着同心咒。 赫连铮回来后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将剑谱交于凤玄微,然凤玄微心中只有阿慈,看都不看一眼。 这剑谱与阿慈到底是什么关系?师父不看,那只能他来看了,只是这剑谱极为精妙,赫连铮必须要亲自来练,才能有所领悟,他这段时间一边要照顾师父师弟,一边又要四处奔波去处理各地溢出的魔气,累得不轻,只能忙中找闲练一练那剑谱。 有人坐在树上,观摩了他许久,忽而开口问道:“这是你师父教你的?” 赫连铮吓了一跳,忙收了剑抬头看去,那人一身白衣,风姿清雅,赫连铮知道这是从瀛洲来的仙君,名唤叶问渠,他们还曾一起在酆都清除魔气,稍稍放了心。 叶问渠如今已知道赫连铮是帝君的大徒弟,观他练剑的招式,确实是有几分帝君当年的模样,才有的这一问。 然而赫连铮却道:“不是。” “你师父没传授过你剑道吗?”叶问渠问。 赫连铮老实答道:“师父只是指点过几招。” 叶问渠更加好奇,问他:“那你可曾见过你师父用剑?” “师父从不用剑。”赫连铮答。 “那可惜了,”叶问渠从树下飞身而下,他摇着扇子,微微笑了一下,而后感慨说,“若是你有幸能见到他使剑,对你在剑道上的精进定然是大有裨益。” 说罢,他又问:“你师父呢?他没在这里吗?” 赫连铮微微一愣,随后想起在苍雪宫内,师父随手便能召来一册酆都的命簿,他应当也是瀛洲上的仙人。 “师父有些事。”赫连铮低头说道,只是他实在不擅长撒谎,聪明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有事相瞒。 “他是不是出事了?”叶问渠脸色一凛,脸上笑意全都消失,他沉声问道,“你师父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赫连铮犹豫,他有些担心眼前这人会对凤玄微不利,不知自己是否要说。 叶问渠正色道:“此事关乎天下苍生的命运,我没时间与你在这里闲扯,即使你不说,我也总会有办法找到他。” 赫连铮最终还是带着叶问渠一起回到青州,小楼里面,凤玄微正抱着石头低语。 寒冬将近,金色的日光跃下屋檐,洒落一地,他给石头包上红色的鲛纱,又买了许多糖果糕点堆在周围。 叶问渠完全没想过自己再见到帝君时他会是这样一番模样,他从没想过这种半疯半痴,又带着些许卑微讨好的表情会出现在帝君的脸上。 他问身边的赫连铮:“他叫的阿慈是你师弟?” “是。” 看来尊上是真的很疼爱他这小徒弟。 叶问渠叹道:“他这是入魔了。” 他说完话,蓦地想起那日在紫微宫里自己提起尊上那小徒弟后,尊上的种种怪异表现,叶问渠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他转过头对赫连铮满脸肃穆道:“我现在就回瀛洲去召集众仙友,前来为他护法,或许能将他的心魔压制住片刻。” 到那时候,这一切能不能有转机就要看尊上自己了。 47 第 47 章 入梦 叶问渠化作一道流光迅速离开青州, 回到瀛洲。 直到那流光连一点尾巴都看不见了,赫连铮才收回自己伸长的脖子, 但愿他们能有办法。 他转过身回到小楼里, 却见凤玄微抱着石头坐在书桌后面,他双眸闭合,已然是熟睡过去的模样。 赫连铮看到这一幕,心跳几乎骤停, 他大步跑过去, 叫着凤玄微:“师父?师父?” 凤玄微没有给出回应。 这段时间门来, 也不知他在石头上将同心咒描摹了多少遍, 他右手食指的指尖流出血来, 而他怀中的石头上同样染着血迹。 赫连铮眉头紧皱, 他的师弟没有醒来, 师父又跟着他一起睡去, 师门里就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清醒着,好像有点格格不入。 他犹豫片刻,伸出手试着在石头上面画了一遍同心咒,石头静静躺在凤玄微怀中, 一动不动,赫连铮划破自己的手指, 学着凤玄微也用血把那同心咒又画了一遍,秋风乍起,吹落满庭黄叶, 赫连铮环顾左右,这里仍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想了想,他从柜子里找到一条毛毯盖在凤玄微和石头的身上, 然后就这么守在他们身边,等着他们醒来。 暮色迫近大地,天空中几颗寒星闪烁。 凤玄微终究是进到谢慈的梦中,到了这梦里,他的心魔才算是消解些许,恢复几分理智。只是他也没能想到,这场梦的开端竟是苍梧山下那座燃烧的塔林。 天魔用尽全力,做最后一搏,眼见冲破了那道屏障,正要逃窜,塔林猛地燃起冲天的火光,无数的碎片迸射向四面八方,凛冽剑光绞碎了天魔的妄想,凤玄微在谢慈的梦里看到了远处的另一个自己,满脸惊愕。 火光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冷暖,这里的时间门都凝滞了,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过了一个普通长夜。 直到一道虚弱的女声响起,那声音咳嗽了许久,越来越低,听起来是个将死之人,她轻声感慨说:“我幼年时看了许多的话本,话本里的那些鬼魅精怪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到最后都想要做人,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做人有什么好呢?” 伴随着浅浅的叹息,她说:“做人太苦了,如果真有下辈子,我想做路边的树,要做田里的草,我再不要做人了。” 随后响起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的伤心,身体情况也不比那女子好出多少,他轻轻说:“可做草木又有什么好呢?要遭人踩踏,被走兽啃食,一场雷雨一场霜降,要我说,不如做块石头。” 女子思索片刻,她语气中满是憧憬,她说:“那就做石头,做悬崖峭壁上的石头,做深海淤泥里的石头,做地底下千年万年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石头,多好啊。” 随后凤玄微就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浇在他的身上。 是血。 这里是阿慈的梦,他能感知到的一起都是阿慈正在感知的。其实与其说这是他的梦,不如说这是他自己都遗忘掉的回忆更为恰当。 或许是因为听到这对男女的对话,他才真成了一块石头。 那时候阿慈还没有完全生出灵智来,大多时间门都用来沉睡,偶尔醒来,听着树叶沙沙,水流潺潺,便觉满足。 在多年后的某个晚上,月色皎洁,繁星璀璨,一道雷声轰隆炸响,春雨淅淅沥沥,石头忽有所感,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无法言语,做不出表情,凤玄微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欣喜,却不知他在为何高兴。 只是不久之后,他便又沉睡过去。 再醒来时,他被人移到室内,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香气,凤玄微知道,那是人间门香火的味道,琢光派的第三代掌门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停地抱怨最近自己的头发掉得越来越多了,请求老祖发一发神通,为他生生头发。 最后也不知那位掌门的头发有没有生出来,石头沉睡的时间门越来越短,当然这种短只是对他而言的,对众多凡人或者修士来说,他的一觉是他们的一生。 凤玄微在谢慈的梦里听得不少琢光派的趣事,这些趣事后来阿慈也对他们说过一些,只是那时候凤玄微并未留心。 后来,石头被盗走,又被随手丢弃,有人捡到他,把他放到投石车上,用来攻城,将他高高的抛掷,随后重重落入湿润的泥土中。 这一战死了太多的人,原本繁华的城池一下子寂静下来,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听到一声犬吠,看到一缕炊烟。 这一战也成全了谢慈,滚烫的鲜血倾洒下来,他终于不做石头,化了人身,梦里的画面总是断断续续,并不连贯,阿慈想到哪里,梦便回到哪里,很不讲道理。 凤玄微曾在生死境中回溯过之后的那一段的时光,如今他以阿慈的视角重新去看这段过去,看他初入人世,不通世情;看他装傻卖痴,换得好处;也看他无心无情,却死在生死境中…… 凤玄微以为这场梦到这里便是终结,然生死境中的风雪在刹那间门全都止息,风云变幻,无人可算透天机。 一转眼,他来到瀛洲。 瀛洲之上,紫薇宫中,此后,谢慈的梦境之中就全是凤玄微那时的身影。 天河上面飞扬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光影交横在墨色的屏风上面,凤玄微怔怔地看着梦中每一个场景的变化,脑中一片纷乱,在很长一段时间门内都无法正常思考,仿佛心魔纷拥而上,将他拽入那无止境的漆黑深渊。 阿慈的梦里为何会出现这些?他在自己身边跟了多久呢?他现在是否还在他的身边呢? 凤玄微想扬起嘴角想笑一笑,原来阿慈在他身边的日子比他以为的还要长一些,然所知所感全是苦意。那么长的时间门,自己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到阿慈的存在,是他神力微薄,是阿慈并非凡人,还是天道在有意遮掩? 阿慈跟在他身边的时候,有没有怪他看不到他? 凤玄微能想象到阿慈那张布满委屈的脸,他的眼睛上蒙着潋滟的水光,眉心一点红痣似朱砂点就,随他皱起的眉微微变化,凤玄微一想到此,便心疼得厉害。 梦里凤玄微每次提起赫连铮的时候,他的声音都会格外地重些,听起来有些怪异。这是谢慈的梦,他一定很在意这件事,凤玄微听着那一声声“赫连铮”觉得有些好笑,又不知自己怎样才能安慰到阿慈,他一定是气坏了,怪他总想着赫连。 凤玄微心下正思索要怎么哄他,梦里猛地刮起大风来,可以清晰听到窗外枝干吱嘎摇晃的声音,紫微宫里的场景开始扭曲,铜镜碎片散落一地,反射出奇异的光点,凤玄微猛然间门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要阻止,想要停下这场对阿慈来说过于残酷的梦,可梦里的他却先出了口。 那是过去的凤玄微亲口说出的,不要再看到他。 是他先不要再见到的阿慈的。 紫微宫的大风终于停息。 于是,阿慈就这样走了。 他们再也不必相见了。 他回到生死境里,做回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凤玄微的话果真应验。 他不要看到他,他再见不到他。 有什么声音在凤玄微的耳畔响起,那声音清脆而响亮,听在耳中,却是极为沉闷的,像是寺院里的钟杵,重重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他在一瞬间门被抽去所有生气,魂魄佝偻成一团,如同一只在沸水中缓慢死亡的怪物。 苍梧山下的那座塔林再次燃起熊熊烈火,火光照亮头顶的那片天空,无数的碎片在烈火中融化。 一切又重头开始。 就仿佛这天地间门真的有重来的机会。 在这场周而复始的梦里,凤玄微终于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意识,他来到阿慈的身边,和他一样来做石头,他要比他大上一点,陪在他身边,为他遮一遮风,挡一挡雨。 他们两块石头从此相依相偎,到天地末日,万物凋败,是不是也算是圆满。 冬天悄悄地来了,小小雪粒从天空飘下,转眼间门就在地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瀛洲上的仙君们听说帝君入魔,凡是没有公务在身的,都下了界来,想看看自己能为仙君做些什么。 赫连铮看向突然出现在庭中的这数十位仙君,心中大惊,他师父到底是什么身份,竟可以让这么多的仙君前来为他护法。 他又一次想起他在苍雪宫里召来的那册命簿,那命簿与他当日在酆都翻阅的似有些不同,赫连铮隐隐有了猜测。 众多仙君不敢有片刻耽搁,全部围坐在凤玄微的四周,为他护法,各色神光交织,生出大片霞光,笼罩了整个庭院。 凤玄微本就入了魔,如今又因同心咒入了梦去,要唤醒他实非易事。 众仙君不知最后结果到底会如何,全都竭力而为,他们这一坐便是三天三夜,这三天来,又不断有新的仙君从各地赶来,为凤玄微护法。 直到第四天的黎明时分,凤玄微终于从同心咒的梦里醒来,他睁开眼看见满院疲惫的仙君们,有些怔忡,就在刚刚,他还在梦里陪阿慈一起做着石头。 他定了定神儿,不必仙君们开口,凤玄微便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低声道:“心魔缠身,神力溃散,是我失职,对不住各位。” “尊上实在不必自责,”宁渡起身,走上前来,对他道,“这天下并非您一人之责,当年在苍梧山您已舍弃太多,如今该是我们尽力的时候了。” 叶问渠道:“尊上,这天下还有我们呢,您别太担心了。” 众位仙君跟着一起附和。 赫连铮也走过来,他对着凤玄微坚定道:“也还有我,师父,是我没有照顾好阿慈,我一定会想办法想阿慈回来。” 凤玄微看过仙君们有些苍白的脸,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赫连铮的脸上。 赫连铮对上他的目光,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师父,我去了一趟琢光派,查到一些往事,或许与阿慈有关。” 说完,他将那本剑谱送到凤玄微的面前。 凤玄微接过他递来的剑谱,只翻看了两页便合上,道:“我大概已知道他的来历。” 48 第 48 章 娘子 一轮红日自东方天际冉冉升起, 万丈光芒喷薄欲出,逼退漫漫长夜,地上的积雪还未融化, 北风一吹, 扬起漫天的雪粒。 赫连铮问道:“师父, 您知道要怎么唤醒阿慈吗?现在我能帮您做些什么吗?” 凤玄微低头望着怀中的石头,神色不明,长发垂落, 遮挡了他半边的脸颊,他回道:“不用了,剩下的为师一人来就可以了, 如今人间多难,荆棘塞途, 悲声载道, 有些事为师做不得了, 你若心有余力, 便多做一些。” 赫连铮点头应道:“我知道。” 凤玄微嗯了一声, 继续道:“那剑谱你好生练着,有不通的地方可以回来问为师。” 赫连铮抿着唇有些犹豫,那剑谱他其实已经练了第一重, 他本意是想看看能不能从其中悟出找回阿慈的办法,但如今他师父已说了阿慈的事他来解决, 他再厚着脸皮练下去多少有些对不住应掌门对他的信任。他想了想,还是对凤玄微道:“师父, 这是琢光派的秘籍。” 凤玄微却道:“没关系的,此事日后为师去与琢光派说。” 赫连铮仍旧心有踌躇。 凤玄微道:“再不行,到时让你师弟去说。” 赫连铮愣了一下, 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向凤玄微问:“阿慈真的是琢光派的那位老祖啊?” 凤玄微没有说话,大概是想到梦里他跟谢慈一起在琢光派的点月阁里听到的种种趣事,这么久以来,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点笑意,只是转瞬不见。他的手指在石头上轻轻摩挲了几回,即便阿慈醒了,愿不愿意见他还是未知。 他心中微叹,手掌落在石头上面,抬头对庭中仙君们道:“今日之事,实在让诸位费心了。” 宁渡道:“尊上言重,接下来若还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尊上但说无妨。” 凤玄微道:“我这里没有什么需要诸位的了,人间形势危于累卵,祸福变化只在旦夕,接下来诸位要多加小心。” 宁渡沉声道:“浩劫已至,大厦将倾,解民倒悬,扶倾济弱,我等当仁不让。” 凛冽长风吹落枝上白雪,园中角落盛放出繁茂红花,庭中众仙君齐声道:“当仁不让!” 他们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不久之后,这些仙君们陆续离开,赫连铮见凤玄微一切安好,也前往酆都,去杀那里新诞生出来的许多异兽。 如此,这青州的小楼里只剩下凤玄微一个能说话的,天地都寂静下来,他们一人一石仿佛被凝固在时光之中。 夕阳在天边织出大片五彩的锦缎,抛洒出来,映得这惨淡的人间都温柔许多,凤玄微坐下檐下,低头看向怀中的石头,他低声喃喃道:“……主杀伐,见血则喜。” 他拿出一柄匕首,在手腕上轻轻划下一刀,皮肉绽开,温热的鲜血流淌下来,浇落在石头上,很快就被石头吸收,只留下表面一点干涸的血迹。 凤玄微看了一眼手臂上的口子,将怀中的石头抱得更紧一些。 几日后的晌午,叶问渠一身白衣染血,匆匆来到青州。 这一日天气晴好,院中积雪都已融化,叶问渠刚一进来就看到凤玄微在他自己的手腕上划下一刀,鲜红的血涌出,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无多少血色。 叶问渠悄悄走过来,见凤玄微手臂上还有许多没有愈合的伤疤,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这段时间尊上不知这样喂过多少回了。 凤玄微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他:“来了?是什么事?” 叶问渠道:“是关于极乐棺的,有几位仙友不慎掉了进去,我不知要怎么才能救他们出来。” 如今凤玄微神力衰微,连翻看酆都的命簿都无法做到,只能做些简单的推衍,但他毕竟活得比较久,知道的事总要比这些仙君们多些。 凤玄微道:“不用担心,等到月圆之时,他们自会出来。” 今日是冬月十三,一两日后便有月圆,知道仙友们不会有大碍,叶问渠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没有马上离开,看着凤玄微那张愈加苍白的脸,叶问渠心中的愧意又多了几分,他总觉得是他当日在尊上面前非要提起他的这位小徒弟,才会惹得尊上心魔缠身。 他提议道:“尊上,如果一定要以血来喂养他,不如用我的血吧?” 凤玄微抬头看了叶问渠一眼,道:“用你的血做什么?你好生去处理那些魔气吧,他与我于天地同生,我的血比较好用。” 叶问渠眨了眨眼,表情中透出些许困惑,问道:“我好像不太明白您这话的意思,能跟我说一说吗?” 凤玄微没有作答,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况且这次是我惹他生气了,这样能让他消消气也好。” 见他不愿明说,叶问渠便没有追问下去,顺着他的话道:“做徒弟的怎么会怨恨师父?” 凤玄微道:“是我做了错事。” 叶问渠安慰他说:“您不用烦恼,这师徒间哪有隔夜的仇,也许等他醒来就全忘了。” 凤玄微拿出帕子把石头上的血迹仔细擦拭干净,他不需要阿慈能够忘记他在紫微宫里的违心之语,他愿意醒来就足够了。 叶问渠觉得凤玄微现在这个架势分外眼熟,他想了想,又问他:“对了,您的心魔可是彻底除去了?” 凤玄微答:“还不曾。” 这几日来,他的心魔还会时不时冒出来,抱着石头“阿慈阿慈”叫个不停,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头血都全放给他。 好在这方圆数里之内再无其他人家,他这样叫上一夜,也不用担心会被人找上门来。 “尊上——”叶问渠拉长了调子,语气中满是无奈。 凤玄微道:“我神力已耗尽,除与不除也无甚分别,这场浩劫,终要看你们的了。” “尊上请放心,我们必将全力以赴,”叶问渠保证完,又提了一遍,“但您的心魔真的该想办法除一下,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日后再说吧。”凤玄微道。 他这个态度看起来就很敷衍,叶问渠问他:“尊上,冒昧问一句,您是为何生出的心魔?” 如果他只是因小徒弟身死才生出的心魔,那等他这小徒弟醒了,心魔应该也就无了。 但叶问渠下意识地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 有风摇动庭中干枯的枝条,停歇在上面的鸟雀受到惊吓,扑梭梭地飞去远方,凤玄微抬头望向那些远去的鸟儿,他对叶问渠说:“是我自作自受。” 叶问渠看着他,欲言又止,尊上这话说的甚是玄妙,他听不懂。 他在这里没有停留太久,又赶赴封州协助各大门派斩杀异兽。 叶问渠走后,凤玄微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怀里的石头,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要对阿慈说,只是一到了嘴边,就再说不出来了。 阿慈想睡便睡着吧,他等着他,他总能等到他再醒来的那日。 谢慈生辰的这一日,凤玄微下厨做了一桌他往日爱吃的饭菜,只是如今阿慈也吃不得这些,凤玄微如往常一般将血喂与他,恍惚中好似听到了谢慈的声音,他指尖一抖,有血滴落到了地上,腿上的石头猛地颤动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停息。 “你啊……”凤玄微这一口气叹了很久,最后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一年的年尾,人间降下各种离奇异象,寒暑颠倒,雨雪交替,无尽的黑雾盘旋在西边的天空上,恍若天裂。 凤玄微对此有心无力,回到小楼里,石头的表面泛着一层温润的光,他终于要化形了。 凤玄微本该欢喜的,然心中忧虑却比欢喜更重,他将石头抱到床上,守在这里,等他化出人形,等他醒来。 白光闪过,石头重新变回阿慈,还是他二十多岁时的模样。 凤玄微垂眸望着床上的谢慈,上一次,在那苍雪宫的寝殿里,他也是这样看着他的。 他的心脏跳得极为厉害,砰砰作响,好像下一刻就要跳出他的胸膛。 赫连铮听闻谢慈可能要醒了,也从千里之外的赶回来,瀛洲的仙君们知道此事,赠了他许多珍稀的药材,固魂的、养身的、补灵的,什么都有,他现在正在厨房里煎药。 谢慈并没有让凤玄微等待太久,只过了片刻,那睫羽微颤,他睁开了眼。 那双乌黑的眼睛中全是茫然,他眨了眨眼睛,看看四周,房间里灯火昏黄,左右挂着红色的帐子,有点喜欢,最后目光停在凤玄微的脸上。他的脑子里混沌一片,只隐约觉得自己应当是块石头,正躺在田地里,听着路过的人唱着村野曲调。 眼前的人一身青衣,俊美无俦,就是头发有些乱,眉宇间透着些微疲色,有点不修边幅。 刚才是他在唱歌吗? 谢慈问他:“你是谁?” 这人只是深深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谢慈说:“我觉得你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观她眉目如画仙子貌,乌发蝉鬓身窈窕,似与梦中有相会,又似前世化蝶飞,再一瞧,原是我的亲亲娘子嘞】 不久前听到的唱段还在谢慈的脑中回响着,他不假思索,张嘴便问:“你是我的亲亲娘子吗唔唔——” “阿慈,喝药喝药,”谢慈的话没说完,赫连铮一个箭步从后面窜过来,他把药碗送到谢慈的唇边,催促他说, “来来来,多喝点多喝点,好好补一补。” 阿慈他先补补脑子吧! 他这刚一醒来就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属实是有点吓人。 赫连铮心中感慨,幸好自己出现得及时,自己太棒了。 他为了他们师门的和谐稳定真的付出太多了。 49 第 49 章 认错 谢慈有点不开心, 他话还没说完呢,这人长得这么好看,就算现在不是他娘子, 以后也定然是要做他娘子的。 他从床上坐起身,瞪着眼前的赫连铮, 这人又是哪里来的?好讨厌啊。 赫连铮完全没有感觉到谢慈的厌烦, 他真心夸赞道:“阿慈的眼睛真亮, 真好看,来,喝一口,啊——” 赫连铮张开嘴,用勺子舀了一小口补药送到谢慈的唇边,像是哄小孩一样哄着他面前的这个师弟。 谢慈则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赫连铮,随即又低下头,看向勺子里黑漆漆的液体,上面还有漂浮的草籽,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谢慈撩开眼皮又看了眼犹在傻笑的赫连铮, 他不会是给自己投毒来的吧? 久远的记忆开始复苏,许许多多的画面似漫天飞雪纷至沓来,只一下子来的太多, 一时间谢慈没能弄清楚眼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他晃了晃脑袋, 多少觉得眼前的两个人有些眼熟了,应该不会下毒害他。 他知道这一碗液体的气味不太美妙,味道多半不会太好,但在好奇心的趋势下,他还是伸出舌头舔了一点,下一瞬, 谢慈的五官瞬间皱成一团,像是只被踩住尾巴的小猫。 他啊了一声,叫道:“这什么东西?难喝死了,快拿走快拿走!” 赫连铮知道他师弟向来不愿意喝苦药,从前都是师父哄他喝药的,但现在赫连铮怕谢慈不够清醒,等下一犯浑又对师父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他们师门就剩他一个身体康健的,他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要为师门的和谐稳定努力奋斗。 赫连铮好声好气继续劝道:“阿慈听话,喝点喝点,你现在身体不好,得多补补。” 谢慈冷着脸,道:“赫连铮你赶紧把它给我拿走!” 他刚说完这句话,自己就愣住了。 赫连铮听到谢慈叫自己的名字,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两只眼睛好像放着光,高兴地问他:“阿慈你认出我啦?” 垂落的红帐遮挡了凤玄微大半的身影,无人知晓他在听到谢慈没有失去记忆的这一刻到底是高兴还是担忧,他自己其实也说不清楚。 有些时候,凤玄微会觉得如果阿慈可以忘记他,可能也是一件好事。 赫连铮小声打趣他道:“你总算清醒了,刚才还要叫师父那个呢,吓死我了。” 谢慈:“……” 谢谢,咱别提了这事行吗? 谢慈眼睛的余光偷偷往凤玄微的方向瞟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收回目光,低头望着被子上绣的牡丹,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郁气过于明显,平日里对氛围不太敏感的赫连铮也能察觉到,他问他:“怎么一醒来就耷拉个小脸,看到我和师父在这里不高兴吗?” 高兴啊,他怎么不高兴了?不高兴的得是别人吧! 刚才确实是他脑子不好,对着凤玄微也能喊出声亲亲娘子来,现在凤玄微心里不知要怎么嫌弃呢。 桌上的烛火轻轻摇曳,凤玄微的影子透过轻薄的纱帐落在他的被子上,谢慈盯着那影子瞧了半天,他觉得自己应当已经死了,他回了生死境里做石头,为什么还会在这里醒来,还会再见到他? 他不是不愿意再看到他的吗?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谢慈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他干脆两眼一闭,扑通一声躺回床上。 赫连铮见他这样,一脸担忧,忙过来伸手摸了摸谢慈的额头,又,问他:“阿慈你怎么又躺下了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你说话呀!” 谢慈闭着眼睛,只当自己还是块石头,世间的纷纷扰扰都与他没有关系,任凭赫连铮叫出花儿来,他也不应声。 烛火晃动得厉害,各种影子纠缠拉扯在一起,赫连铮急得头顶冒汗,都准备上手去掐谢慈的人中。 最后,是凤玄微开了口,他叫道:“赫连?” 赫连铮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回过头问:“什么事啊,师父?” “你先出去。”凤玄微说。 “啊?”赫连铮懵懵地看着凤玄微,这种时候为什么要他出去? “出去。”凤玄微又说了一遍。 “哦哦,好的。”赫连铮又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谢慈,走之前还是不放心地叮嘱凤玄微说,“那个师父,阿慈刚醒,可能还不太清醒,要是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您也别放在心上。” 他说这话也不是全为了谢慈,他师父现在的身体不太好,可别被阿慈给气到了。 凤玄微摆摆手:“行了,为师知道,你出去吧。” 赫连铮走到门外,又看了他们一眼,才依依不舍地关上门。 赫连铮走了,房间里只剩下凤玄微与谢慈二人,谢慈躺在床上装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愿意开口。 凤玄微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儿,终于出声叫他:“阿慈?” 谢慈背对着凤玄微,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阿慈?” 凤玄微又叫了一声,谢慈一动不动,不愿理他。 “阿慈……”凤玄微的声音里夹着浅浅的叹息,还有些无奈。 谢慈心中一痛,他有点想捂住耳朵,不去听凤玄微的声音,可他现在在做石头,石头是没有手的,也没有耳朵。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他想到这里,又觉得这话不好,在心里默默呸了一声。 房间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凤玄微再没有开口叫“阿慈”了,刚才的时候谢慈嫌他烦,现在他不出声了,谢慈又觉得心里难受。 才叫了声就不叫了,他心里果然是没多少自己的。 还是说他这声“阿慈”有什么其他的含义,比如暗示他半夜更出去与他私会什么的?谢慈的脑子转了转,又觉得不像是凤玄微能做出来的事。 不叫就不叫吧,反正他也不想听。 过了很久,谢慈再次听到凤玄微的声音,他说:“既然阿慈不想看到师父,那师父便走了。” 走吧走吧,他本来也不想来的吧。谢慈双手紧紧攥着胸前的,竖起耳朵听着凤玄微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 凤玄微的手已经落在门栓上,再向里一拉,眼前的门会被打开,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点窸窣的响动。 他转过身去,见谢慈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了,谢慈目光微冷,可凤玄微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许多的委屈。 凤玄微心中微叹,叫他:“阿慈?” 谢慈瞪着凤玄微,他声音艰涩道:“明明是你不想看到我的。” 他试图在凤玄微面前做出最凶恶最无情的表情,让他知道他这个人是多么的讨厌,以后再不敢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可没等把凤玄微吓住,他自己的眼泪却是先落了下来。 凤玄微心疼不已,他在这里阿慈不想见他,他走了阿慈也不高兴,还要他怎么办呢? 他回到床边蹲下,仰头望着跪坐在床上无声流泪的谢慈,伸出手擦去他脸颊上的泪水,可谢慈的那双眼睛像是一汪泉眼,里面的水总也流不尽,凤玄微向他道歉说:“别哭了,是师父的错。” 谢慈还在瞪他,他的眼睛通红,上面蒙着潋滟的水光,这一眼实在是没有什么威力,倒像是爱侣间的嗔怒。 凤玄微继续说:“师父没有不想看到你。” 谢慈道:“我都听到了,你亲口说的。” 不等凤玄微开口,谢慈指出他的另一条罪状:“你还装死!” 凤玄微也不反驳,他点头认道:“都是师父的错。” 谢慈哼道:“对,都是你的错。” 他嘴上说着都是凤玄微的错,可是他心里明白,他这个徒弟其实做得也不是很好,他的错从来不比凤玄微少。 凤玄微将他脸上的泪水都擦干净,双手平放在床铺上,仰起头,目光对上谢慈的眼睛,缓缓说道:“师父才知道你跟在师父身边有那么久,那时候没能发现你,是师父不好。” 他将自己的心思全部剖与他听:“阿慈,师父不是不想你,只每次想到你,许多事师父就做不了了,师父心里害怕,所以不敢去看你,也不敢听人提起你,原谅师父这一次,好不好?” 谢慈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他的心已经相信了他。 他一直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凤玄微稍微起身,抬手捧着他的脸,无奈叹气,问他:“怎么又哭啦?再哭眼睛都要肿了,等会儿让你师兄看到了,还要以为是为师训过你了。” 谢慈沉默地看了他很久,见他发间不知何时竟生出几缕银丝,他猛地扑进凤玄微的怀里,环住他的脖子,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他口中叫着师父,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将那些自李青衡死后就在累积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好了好了,”凤玄微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安抚着他,“师父在啊。” 谢慈能够平安醒来,是一件大大的喜事,然凤玄微心上却好像压下一块沉沉的巨石,世道如此,他现在又是这样,能陪在阿慈身边多久? 阿慈越是依赖他,他心中越是觉得惶恐。 那些纸鹤里传来的他喊疼的声音,他此生都不想再听到了。 50 第 50 章 孝敬 谢慈趴在凤玄微的肩膀上哭到打嗝, 整个人一抽一抽的,纤细浓密的睫羽上细小的泪珠,在烛光下闪烁微光。 凤玄微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安抚他说:“好啦好啦,都过去了。” 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映在身后的墙壁上。 赫连铮去厨房里把汤药放到炉上重新热着, 又把楼上楼下几间屋子都收拾了一遍, 最后实在是找不到活干, 就在外面的院子里走圈,作为修行之人, 他的五感比之常人要好出很多, 若是有心要听, 他肯定是可以听到屋子里的声音。 师父既然让他出来, 便是不想让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但这时间也太久了吧, 长空万里, 素月流天,满庭的落叶生生被他走出一圈干干净净的小路来, 再让他这么走下去, 他怕是得将下面的青石都给磨去了,眼见着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等下天就该亮了,赫连铮终于忍不住提声向屋里问道:“师父, 我能进去了吗?” 谢慈听到赫连铮的声音, 从凤玄微的怀里起身,他吸了吸鼻子,抬手就要揉眼睛,凤玄微握住他的手, 对外面的赫连铮道:“进来吧。” 赫连铮外面推门进来,他先站在门口小心观察了一番他师父和师弟的脸色,他师父大多时候脸上的表情都不明显,所有情绪都压在心里,赫连铮总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师弟的眼睛倒是红红的,像个小兔子,刚才大概是哭过的。 怎么还哭了呢? 赫连铮没敢直接问出来,他只问道:“阿慈没事吧?” “没事了。”凤玄微答。 没事就好,赫连铮点点头,又道:“对了师父,那药阿慈不想喝,要不您给喝了吧?” 没等凤玄微开口,赫连铮赶紧补充道:“都是些大补的东西,倒了就太浪费了。” 现在他师父的身体不是很好,能补回来一点是一点。 凤玄微嗯了一声,道:“先放那儿吧。” 谢慈拉住他的手问他:“师父你生病了?” 凤玄微回头看他,摸了摸他的头,说:“有一点。” 谢慈紧张地盯着他看,问他:“严重吗?” “还好。”凤玄微道,他的神力耗尽,无法恢复,还有心魔缠身,但要陪他个几十年,应当是可以的,只是不知道瀛洲的仙君与下界的修士们能否应对得了这场天地浩劫。 赫连铮吞吞吐吐道:“那个师父……” 凤玄微抬头看他,问:“什么事?” 赫连铮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干笑道:“我也有话想要跟阿慈说。” 谢慈:“……” 但他不是很想听,可以跳过吗? 凤玄微却起身,对他们师兄弟道:“行,那为师先出去,你们说吧。” 他走到门外要关门的时候,又问了一句:“阿慈有什么想吃的吗?师父去给你做。” 谢慈摇摇头,对他说:“师父你别走太远,要快点回来。” 比起吃糖,他更想要凤玄微能陪在他的身边。 凤玄微嗯了一声,又问赫连铮:“赫连你呢?” “我想——” 谢慈抢先替他回答:“师兄也没有!” 赫连铮看了谢慈一眼,谢慈理直气壮地回望过去,赫连铮无奈点头道:“好吧,我没有。” 凤玄微对他们两个轻轻笑了一声,合上门离开。 等他走后,赫连铮把帕子浸湿递给谢慈,又搬了一张木凳到床边坐下,问他:“你怎么哭了?刚才师父说你啦?” “没有。”谢慈道。 “那是因为什么?”赫连铮又问。 “想哭就哭,我乐意。”谢慈用帕子敷在眼睛上面,说话还带着鼻音,他今年已经二十多岁,在赫连铮的心里,他好像还是那个在无涯山上被人欺负的小孩,随时会被人推进冰冷的雪堆里面。 过去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有时候赫连铮也会想要回到从前,回到和师父师弟在青州修行的日子。 他忽然对谢慈说:“对不起,阿慈。” 谢慈抬起头,疑惑地看向赫连铮:“什么?” “师兄之前没有认出你来,对不起。” 谢慈愣了愣,随后才想起赫连铮说的是无脸人替了自己的那件事。 “师兄不知道你进了生死境里,也不知道你在里面……”赫连铮说着说着眼眶红了,要落下泪来。 “停停停,”谢慈搓了搓手臂,感觉掉了一床的鸡皮疙瘩,他嫌弃道,“怪肉麻的,你别说了。” 赫连铮声音哽咽:“阿慈……” 谢慈却丝毫没有被他的伤怀感染到,他颇为冷漠说:“再说这个,你就出去。” 赫连铮呼了一口气,扭过头擦了擦眼角,说:“好,师兄不说了。” 等赫连铮的情绪稍稳定一些,谢慈问他:“后来你是怎么发现那不是我的?” “是师父看出来的。”他说。 谢慈听到他的回答,脸上一时多出许多笑意,整个人看起来柔软乖巧许多。 赫连铮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高兴,只是他这一不说话,房间内就安静下来,朝阳初生,万物苏醒,赫连铮起身熄了桌上的烛火,谢慈望着他的背影问他:“师父是什么病?我看到他头上都有白发了。” 凤玄微身为瀛洲帝君,三界共主,居然也能生出白发,这委实有点说不过去。 赫连铮叹了口气,关于他师父的事不知道该怎么与谢慈去说,他不太擅长说谎,但说了实话,他又怕谢慈心里会内疚。 他回过身,嘱咐谢慈道:“以后你多听师父的话,别让师父太操心了。” 谢慈白了他一眼,道:“少扯这些,师父到底怎么了?” 赫连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把实话说出来,对谢慈说:“以后让师父跟你说吧。” 赫连铮越是不说,谢慈越觉得此事有古怪,他定要弄个明白。 此时凤玄微正坐在书房里,之前叶问渠来让他尽早将心魔除去,他没放在心上。眼下他终于开始为此事烦心了,他确实该把心魔压制一下,阿慈做石头的时候,他抱着他叫上一天一夜的“阿慈”都不会有人在意,现在阿慈醒了,他也不确定自己被心魔操控的时候,会对阿慈做出什么事来。 若是叫阿慈看到他那副狼狈又疯癫的模样,心里要如何看待他这个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凤玄微在没有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他是绝不会在人前显露出自己的半分心思。 他叫来赫连铮,在书房外面布下一道结界,一旦他入了魔去,便会被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得。 凤玄微不敢想的事,谢慈却是敢想的,只是眼下他没心思琢磨这些,他只想知道凤玄微现在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白日里他黏在凤玄微的身边,夜幕降临,凤玄微说他有事要处理,不让他跟着,他们这才分开。 谢慈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子里,思索凤玄微能有什么事是不想让他知道的,忽然间,他好像听到凤玄微在叫他“阿慈”。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往外跑去,正好撞见过来给他送瓜果的赫连铮,赫连铮一把拉住他,问:“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师父的声音了,我过去看看。” 赫连铮赶紧把谢慈按住,对他说:“没事没事,你在屋里等着,过一会儿就好了。” 谢慈道:“可师父在叫我,我要过去。” “我去就行了。”他一边说,一边把谢慈往屋里推。 谢慈回头怒道:“赫连铮!” 赫连铮无奈道:“现在师父见了你,情况只会更糟。” 谢慈不懂这是什么道理,他是毒药吗?见他一面就糟了,但赫连铮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撒谎,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留在房间里。 将谢慈安抚好,赫连铮赶紧跑去书房,书房里凤玄微不断拍打着眼前的结界,他叫着谢慈的名字,疯狂又可怜。 这不是赫连铮第一次见到凤玄微入魔后的模样,比起生死境里他耗尽神力七窍流血,他现在这样算是好了许多。 赫连铮不停地安抚他说,等他恢复理智,就能去见阿慈了,但是凤玄微好似完全听不见他的话。 直到第二天清晨,心魔退去,凤玄微换了一身衣裳出现在谢慈面前,仿佛昨天晚上无事发生。 “师父……”谢慈呆呆看他,问道,“你昨夜是怎么了?” 凤玄微想了想,没有瞒着他,说:“近来心魔缠身,昨晚不小心入魔了。” 他说的极为随意,好似入魔对他来说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的心魔是求而不得,阿慈已经醒来,他依旧没打算让阿慈知道他的心意,他在阿慈面前只会是他的师父,他压抑的那些爱意永远得不到回应,心魔亦不会消失。 谢慈哦了一声,顿了一顿,又说:“我好像听到你的心魔一直在叫我。” 凤玄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赫连铮在旁边接话道:“师父入魔后还记挂着你,这下你感受到师父对你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了吧?等明天我走了,你在青州得好好孝敬师父。” 凤玄微:“……” 他抬手按了按自己有些发疼的额角,他这个大徒弟到底是不会说话,还是太会说话了。 谢慈将信将疑,问凤玄微:“是这样吗?” 凤玄微抬头看着谢慈,许久后,轻轻嗯了一声。 他这不算是骗了阿慈,他的确在入魔后也记挂着阿慈,只是阿慈可能不知道,他记挂的只有他一个人。 51 第 51 章 礼物 树影婆娑, 随着微风晃动,谢慈问他:“师父的病指的就是这个吗?” “差不多。”凤玄微道。 谢慈皱眉,问道:“什么是差不多?还有其他的病吗?” 凤玄微叹道:“阿慈,我的神力已经耗尽了。” 谢慈不明白, 神力耗尽不是修炼就可以补回来的吗?他这么想着, 便也这么问了出来。 凤玄微坦诚道:“有点难, 算是个老毛病了。” “治不好吗?”谢慈问道。 凤玄微望着谢慈,目光中带着一点谢慈不能理解的深意。 谢慈想了想, 安慰凤玄微说:“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好啊。”凤玄微抬伸出手, 在他的头顶揉了一把。 赫连铮见他们两个可以照顾好自己,就匆匆赶往封州,与众道友一起日夜不停地处理从松动的封印下溢出的魔气。 琢光派的掌门应怜子昨天在阻挡异兽潮时不慎受了重伤,眼下只能做些简单的工作, 听说谢慈醒来,也过来问了两句。 此前谢慈在苍雪宫里虽然不管事, 但他手下的那些弟子也从来不敢闹得太过分, 如今江砚彻底接手苍雪宫,干脆让门下弟子都转为魔修, 引魔气入体提升修为, 他是铁了心把一条路走到黑。 当年应怜子看江砚可怜,才让人把他接到琢光派, 他如今这般作态,倒好似是他们琢光派灭了江家满门。应怜子想看看谢慈这个宫主的能不能把门下弟子约束几分,少做点孽, 这个人间就能多美好一点。 赫连铮手中结出法印,四周浓郁的魔气开始消退,一缕天光照射下来, 昏暗的大地上残破的旗子随风猎猎起舞,赫连铮放下手,靠在树上重重地喘息,应怜子走过来,送了他一粒丹药,见他服下后好了一点,问他:“谢宫主醒来后没回苍雪宫看一看吗?” 赫连铮答道:“他才刚醒,我让他留在青州先把身体养好。” 应怜子点点头,又问:“我听说你师父也回来了?” “是有这回事。” 应怜子叹道:“要不你看看能不能让你师父去管管苍雪宫的事?” “我师父?” “谢宫主毕竟你师父的徒弟,这事你师父插手也算比较合理。”人间多难,琢光派要做的事太多了,不能一直受苍雪宫的牵制,应怜子曾见过李青衡几面,知道他为人正派,其实这事即使他不说,他应当也会插手的。 赫连铮想了想,道:“近来我师父身体也不太好,怕是不能出面了,苍雪宫的事交给我吧,不过以后跟我师弟有关的事可能跟您都要有点关系了。” 应怜子不明所以,怎么都跟他有关系,他又不是谢慈的师父,便问:“赫连小道友这话是什么意思?” 琢光派老祖的事赫连铮问过凤玄微和谢慈是否要告知琢光派,凤玄微只说让谢慈自己做主,而谢慈前段时间做石头的时候将过去的记忆回溯了几遍,也大概知道他说的老祖就是自己,这种能辈分加倍的便宜他不捡简直对不起上天赐予的这番奇遇。 赫连铮很贴心,他先关切地问了一句:“应掌门,您的伤怎么样?” 应怜子答:“还好,不算严重,你问这个做什么?” 赫连铮问:“应掌门,您有没有想过你们那位老祖可以化出人形?” “啊?”应怜子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赫连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感叹说,“怪不得这些年我们总也找不到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你既然这样说,想必是见到我们老祖了,他现在怎么样?过得好吗?” “现在过得还行,其实您应当也是见过的。” “我也见过?”应怜子微微蹙起眉头,开始回忆这些年自己接触过的许多道友,猜测他们中的某一位会是他们的老祖。 赫连铮觉得要是任应怜子这么猜下去,不知要猜到何年何月,他道:“就是……您有没有想过,我师弟可能是你们的老祖?” 他的话音刚落,应怜子两眼一闭,直接仰头往后倒下,赫连铮赶紧扶住应怜子下滑的身体,口中叫道:“应掌门——应掌门——” 应掌门刚才不是自己伤得不重吗?! 等会儿琢光派的弟子不会过来找他算账吧? 好在不久后应怜子就睁开眼,他望着灰暗的天空,说:“我刚才可能出现了一点幻听,你说你师弟是我们琢光派的老祖?” “不是幻听。”赫连铮道。 应怜子道:“那是你们师门诈骗。” 谢慈如果是他们老祖,整个琢光派在他们师门面前矮了不知道多少辈。 赫连铮微恼,对应怜子道:“这种事我干嘛骗您啊?我的人品您信不过吗?” 就是太信得过了,所以应怜子才会觉得眼前一黑。 怎么会是谢慈呢?从哪里能看出是谢慈呢? 赫连铮多少是可以理解应怜子此时这种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心理,倘若是他自己遇上这种事,怕是也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 他从灵物袋里取出一个匣子,送到应怜子面前,对他说:“我师弟还给您准备了一件礼物,说是您很久以前一直想要的。” 应怜子接过匣子,正好此时远处有琢光派的弟子在叫他,他恍恍惚惚地走了过去。 等到第二日赫连铮再见到应怜子的时候,这位应掌门的表情就变得比较奇怪了,不过大概已经接受他们老祖变成谢慈这一事实。 “你师弟……”应怜子刚起了个头又觉得不妥,改口问,“老祖现在怎么样?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他挺好的,”赫连铮说完又问,“我师弟给您准备的礼物您喜欢吗?” 应怜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往别处去了。 那匣子里装的是一件淡蓝色的裙装,还有一套精致的首饰,十八岁的应怜子看到这件礼物应该会很开心,但一百一十八岁的琢光派的掌门应怜子只想赶紧逃离这片天地。 送的很好,下次不要再送了。 都怪他们这些做掌门的在老祖面前嘴上没有把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果那时候他们每天在点月阁诵读《道德经》,老祖也不至于这么任性行事。 作孽啊! 转眼间到了这一年的除夕,世道艰难,风雨飘摇,青州城内的爆竹声却是比过去的几年都要响亮,只是外面愈加热闹,就衬得他们这座小楼愈加寂寥。 凤玄微坐在树下,将菜里烂掉的或是枯死的叶子全都挑拣出去,外面的爆竹声停下,凤玄微问趴在对面的谢慈:“阿慈不想出去吗?” 谢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问他:“出去做什么?” 凤玄微道:“去交几个朋友,跟他们一起热闹热闹。” “才不要,我就喜欢陪在师父身边。”从前的时候,他喜欢和那些所谓的朋友到处玩乐,可等到李青衡死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他只要师父就够了。 那些繁华热闹都很好,但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 “你总不能一直待在师父的身边。”凤玄微说。 “为什么不能?”谢慈问。 凤玄微不是不喜欢谢慈待在他的身边,只是他怕有朝一日他终将羽化归天,那时阿慈要如何呢?他想有个人能陪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度过以后的岁月。 他放下手中的菜,看向谢慈,对他说:“或许等以后阿慈有了娘子,就不会这么想了。” 谢慈抬起头,不明白他师父怎么突然提起这一茬,他这两天倒是也从凤玄微身上占了点便宜,但凤玄微表现得太过正直,搞得他觉得这便宜占得没啥味道,这实在有背他当日在心里发下的宏愿。他顺着凤玄微的话问道:“师父希望我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娘子?” “师父希望……”凤玄微想了好一会儿,只说了一句,“你能找到一个你喜欢的人。” 谢慈又问:“那如果他不喜欢我呢?” 凤玄微抬起手,摸了摸谢慈的头,他说:“师父很希望以后阿慈喜欢的人也会喜欢阿慈,但世间有很多事是强求不得的,如果他不愿喜欢你,师父希望阿慈可以忘了他,换一个人喜欢。” “我不这么想的,有些人根本没法忘掉,”谢慈双手托着下巴,凝望着凤玄微的眼睛,他认真地说,“我喜欢的人,我一定要得到。” 凤玄微笑笑,没有出言纠正谢慈这种偏激的思想,问他:“阿慈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吗?” “是啊。”谢慈点头承认。 风过树梢,干枯的树枝在日光下微微颤抖,凤玄微心中涩然,面上却不露出丝毫,他问:“那他喜欢阿慈吗?” 谢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会喜欢我的。” 凤玄微嗯了一声:“师父相信,他肯定会喜欢阿慈的。” 当天晚上凤玄微又入了魔去,有了上一回的教训,他让赫连铮给结界加了几道符咒,这一次将他的声音全部隔绝在结界之中,谁也不会发现。 耳边是碎石崩裂的巨响,漫天的星火坠落下来,谢慈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师父,没人回应。 谢慈看了看左右,又叫了一声,万籁俱寂,鸦雀无声,他披了件外衣起身向外走去。 他将楼下的房间都找过了,凤玄微不在这里,便沿着漆黑楼道往楼上走去。 木梯发出陈旧的吱嘎声,仿佛里在雨水里泡了许多年。 楼上也是一片岑寂,谢慈推开这里的每一扇门,在每一间房里寻找凤玄微的身影,他走过这条黝黑的长廊,听着木屐从走过的哒哒声,像是一首怪异的小调。终于,他在最东边的那间书房里找到了他。 凤玄微站在惨白的月光里,脸色绯红,满头长发垂落,衣服散开,有汗珠顺着他的脖颈一直下滑,划过露出的大半胸膛,最后隐于凌乱的衣衫中。 谢慈呆呆看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渴。 52 第 52 章 明心 谢慈是第一次见过凤玄微这样, 凤玄微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模样,他嘴唇张合几次,终于能发出声音:“师父……” 凤玄微听到他的声音, 掀开眼睑, 看向谢慈, 他微微歪了下头, 好像是没想到谢慈会出现在这里,一时间无法分清站在他对面的是真实的谢慈, 还是他想象出来的一个幻影,他问:“阿慈?” 谢慈嗯了一声,轻声问他:“师父你怎么啦?” “阿慈!”凤玄微的眼睛亮了许多, 他又叫了一声,上前一步, 整个人都想扑到谢慈身上, 但现在他只能贴在结界上, 他哀求着说:“让师父出去,让师父出去好不好?” 谢慈抬起手, 想要碰一碰他,却落在那结界上面, 结界如水般荡开一圈涟漪。 这道结界是赫连铮留下的,主要针对凤玄微,谢慈试探了一下,以他现在的修为要破开眼前的这道结界不难。 但他没有立即动手,而是犹豫道:“师父, 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奇怪。” 凤玄微却意识不到自己的奇怪,依旧向他恳求说:“阿慈,放师父出来吧, 阿慈……” 谢慈问他:“师父你到底怎么了?” “师父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师父只是想你了,”凤玄微双手趴在结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慈看,他说,“阿慈,师父好想你啊。” 谢慈终于能够确定,凤玄微这是又入魔了,他清醒的时候可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之前他问过他心魔的事,他和赫连铮一唱一和,只说他在入魔后也会记挂自己。 但现在看起来,除了自己,他好像也没记挂其他人了。 谢慈的舌尖抵在上牙膛上,他现在真的特别想知道,凤玄微的心魔究竟想要什么。 “我也很想你,师父。”谢慈边说边抬起手来,指尖闪耀一团白光,随后他破开眼前的这道结界,流光似雪簌簌落了一地,转眼散去大半。 凤玄微踏过那些流光,上前一把抱住谢慈,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要把谢慈融入他的骨血里,这样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不会分离了。 他高兴道:“阿慈阿慈,师父终于找到你了。” 谢慈回抱住凤玄微,凤玄微的呼吸扑在他的脖颈后面,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与谢慈的胸膛紧紧相贴,中间只隔了一层单薄衣衫。 外面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书房里却好似生了许多个火炉,热得厉害,月亮被乌云遮蔽,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谢慈仰头望着凤玄微的眼睛,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也仿佛看到里面熊熊燃烧的烈火,随后一个轻吻印在谢慈眉心的那点红痣上。 他是在做梦吗? 谢慈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他师父会对他做出的事情,他以为即使凤玄微入了魔,也是他主动来占凤玄微的便宜。 下一刻他便无暇去思考这些,无数个吻细细密密地落下,从他的额头一直亲到他的嘴角,最后他含住他的唇,来回研磨。 谢慈微微开唇,与他唇舌交缠,黏腻的呼吸声充盈在整个房间之中。 不久后,凤玄微放开他,回身扫去桌上的书画,然后把他抱到长桌上面。 谢慈身上衣服覆着的地方越来越少,他乖乖坐在桌上,像是一颗被缓慢剥去外衣的雪白冬笋。他以为自己虽没有经历过这些事,可每一步该怎么做他都是清楚的,然此时还是难免紧张。 他紧紧攥着凤玄微已经要散到腰间的衣服和腰带,眨眨眼睛,其实谢慈脑子里还没太反应过来事情怎么突然发展到这一步的,但是好像也不坏。 “阿慈……”凤玄微低声唤他的名字,亲了亲他通红的耳朵。 “我在这里,师父。”他应声说。 “是我的阿慈了。” 凤玄微又一次吻住谢慈的唇,从他的口中汲取甜蜜的津液,长久以来的忍耐,上千个日夜压抑的苦痛,就要得到回报,无边的爱意冲破堤坝倾泻而出,他的心魔在这一刻终于要迎来圆满。 谢慈闭上眼睛,任由凤玄微对他做任何事。 北风敲打窗棂,庭中的枯木上挂了些许雪粒,似花一般,只是很快便被风吹散。 谢慈稍微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等待着接下来的好事,凤玄微却突然停下动作。 谢慈睁开眼,黑暗中,他能清晰地看到凤玄微脸上任何一个表情的变化。 凤玄微完全没想到自己再清醒过来时面对的会是这样一番情境,他将自己的小徒弟压在桌上,剥去他的衣服,就要对他行逆伦之事。 他的脸上一片空茫,手脚冰凉,身体僵硬,许久之后才发出一点声音道:“阿慈?” 谢慈仰头看向自己上方的凤玄微,凤玄微眸中已恢复清明,只是与他对视一眼,他就别过头去。 谢慈问道:“师父,这就是你的心魔吗?” 凤玄微默然不语。 他已羞愧到极致,根本不敢再看谢慈。这是将他的心整个剖出,置于烈日之下,将其中所有的不堪与龌龊都显于人前。 他既然没有说话,那就是承认了,谢慈又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凤玄微依旧沉默,他怎么能告诉阿慈呢?这世间有哪个做师父的会对自己的徒弟生出这样的心思? 他又恢复到素日里老成庄重的模样,后退一步,同谢慈拉开距离,对谢慈说:“今晚是师父对不住你。” 谢慈皱了皱眉,不是很喜欢凤玄微的这个说法,他反驳道:“没有,我自己愿意的,我想跟你——” 凤玄微打断他的话:“阿慈,你现在同样不够清醒,我们冷静冷静,这件事明天再说。” 他说完狼狈转身,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行,你走,你走吧,”谢慈盯着凤玄微的后背,既然已经知道凤玄微的心魔是他,他就不会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语调随意道,“我肯定是冷静不下来的,师父你现在走了,我就去找其他人,去找江砚,找孟三鱼,找苍雪宫里其他的弟子,实在不行,我再去趟琢光派,总能找到个喜欢的。” 凤玄微停在门口,眼前的门恍若有万钧之重,他如何也推不开了。好一会儿过去,他艰涩道:“江砚……不好。” 谢慈哼了一声:“好不好到时候就知道了。” 凤玄微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谢慈是在故意激他,只是听了这些话心里不免又是一痛,他转过头,对谢慈说:“阿慈,有些事该与你喜欢的人一起做。” 谢慈道:“我喜欢师父啊。” 凤玄微垂下眸,轻声说:“你对师父的喜欢,与师父说的,也许并不是同一种。” 这世间的喜欢太多了,孩子对父母的喜欢,君上对臣子的喜欢,世人对美人的喜欢,都是喜欢,却各不相同,凤玄微知道阿慈心中有他,但他认为阿慈对他的更多是师徒间的亲情。 凤玄微大可以借着这点与阿慈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可他已经够不堪了,不能这样卑鄙。 况且,阿慈有千年万年的好时光,他有多久呢? 谢慈听了凤玄微的话,低低笑了一声,他问凤玄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喝过问心酒的,师父,你知道问心酒是什么,对吧,师父?我喝过那酒,说出是你的名字。” “我知道我对你是哪种喜欢,我很清楚。” “我想要跟你亲吻,想要同你上床,想要你……”谢慈的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他说,“进来。” 这两个字谢慈说的很轻,好像一阵风来就能吹散,但却无比清晰地落入凤玄微的耳中,不久前压制下的**再次喷薄而出。 谢慈一边说,一边扯去身上剩下的衣服,他定定地望着凤玄微,问他:“师父,你不想吗?” 凤玄微仍在挣扎,他低下头,沉声道:“阿慈,我是你的师父。” 谢慈油盐不进,挑眉笑道:“那你今晚把我逐出师门吧。” 凤玄微嘴唇微动,谢慈道:“你不会还要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吧,师父?” 他从书桌上跳下,就这么1丝不挂地走到门口,推门便要出去。 凤玄微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蹙眉道:“你要做什么?” “如你所想,出去找个人来,”谢慈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泄泄火。” “胡闹。”凤玄微道。 “这怎么是胡闹?食色性也,人之常情,我喜欢的人不愿意跟我做,我难不成陪他一起当一辈子的和尚?师父,你忍心我这样吗?”谢慈故意装出一副可怜表情,语气听起来也格外委屈。 凤玄微脑中乱成一团,心魔缠身时也不过如此。一方面他得知谢慈对他的心意,他终于得偿所愿,该高兴的;可一方面他一时无法摆脱师徒身份的桎梏,也不想有一日让自己再沦为阿慈的心魔。 他到底该如何去做呢? 没有人能告诉凤玄微答案。 许久之后,银白的月光再次洒入书房,像是在地面上凝固了一层薄冰。 凤玄微问道:“阿慈,你真的喜欢师父吗?” 谢慈抬头,直视凤玄微的眼睛,他郑重道:“我爱你,师父。”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师父,我刚才骗你的,除了你,我不会找别人的,我谁也不喜欢,只喜欢你,从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 凤玄微闭了闭眼睛,双眼再睁开时,他已做出决断:“阿慈想要的,只要师父有,师父都会给你。” 剩下的,就由命运来裁决吧。 他一把将谢慈拦腰抱起,走向隔壁的卧室。 谢慈嘴角扬起,搂住他的脖子:“师父,我想要你。” “好。” 凤玄微弯下腰将谢慈轻轻放在床上,谢慈的双手攀在他的肩膀上。 红帐落下,红烛摇曳,墙壁上的影子起起伏伏。 53 第 53 章 顽劣 凤玄微的技术在南柯境里练就出来的, 虽然加上南柯境里的时光,已有数十年的光景,但有些记忆仿佛已融进他的骨血之中, 他知道要如何讨好身下这个娇气的小徒弟。 即使到了床上, 凤玄微依旧极为克制, 他脸上的表情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瀛洲的紫微宫里批阅公文。 谢慈与他不同,他向来纵情享乐, 高兴或是不高兴, 舒服或是不舒服,都会明明白白地表现在他的脸上, 所以要取悦他并不是一桩难事,只是到最后, 凤玄微还是有些失控。 深色的锦被衬得谢慈的皮肤格外的白,像是黝黑土地上的一捧新雪, 那新雪上又落满簇簇的粉蝶。 冥冥中,凤玄微好似听到识海深处的心魔发出的满足的叹息声 。谢慈乌黑的眼睛骤然合上, 他的身体紧绷,像是一张被拉紧的弓, 葱白的指尖在凤玄微的背上划过, 留下一条长长的红痕。 外面的风雪愈加猛烈, 屋内却充满旖旎的春情。 直到天将破晓,房间里的声音才渐渐平息, 明明神力空虚的那个人是凤玄微,到最后谢慈却觉得被掏空的那个人是自己。 他趴在床上,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上, 眉心红痣在烛光的掩映下格外摄人心魄,他像是个刚从水下爬出来的多情鬼魅。 桌上的红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烛泪堆了厚厚的一层,凤玄微起身下床,谢慈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道:“师父要做什么去?” 凤玄微回头道:“去给下面的炉子添点柴火,不然等会儿天亮了屋子里该冷了。” 从前他可以用神力来维持小楼内的温度,现在只能用这种凡间的法子。 谢慈歪着脑袋问他:“师父觉得冷吗?” 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可爱,凤玄微摸摸他的头,道:“是怕你冷了。” “我不冷,师父别麻烦了,”他拍拍身上的被子,“快上床,我们再睡会儿。” 凤玄微把桌上的烛火吹灭,依着谢慈的心意回到床上,伸手把他揽入怀中。 谢慈头枕在凤玄微的胳膊上,他闭着眼睛,却没有半分睡意,在凤玄微的身上蹭来蹭去,好像是还想同他亲热,只是凤玄微一睁眼看他,谢慈便又老实下来。 如此几次,凤玄微终于开口问他:“怎么了?” 谢慈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回道:“没事。” 凤玄微便合上眼睛,外面的风雪已停下,昏暗的晨光洒遍银白的大地,天空阴沉,乌云密布,这片天地仿佛颠倒过来。 窗上的帘子一直没有拉开,屋子里似乎也没有了白日与夜晚的区分,凤玄微觉得有人一直在盯着他看,睁开眼,果然对上谢慈那双乌黑的眼睛,凤玄微伸出手,把他额前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问他:“看什么呢?” 谢慈抿着唇没有说话,凤玄微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对他说:“快睡吧,天都亮了。” 谢慈听着从他胸腔里传出来的心跳声,闭上眼睛酝酿睡意,只是好半天过去,他脑子里一片吵闹,好像有七八个小人在里面载歌载舞,他把手伸到下面,对着凤玄微轻轻掐了一把,轻声说:“还是睡不着,要不师父跟我说说话吧。” 凤玄微睁开眼,有些无奈道:“想说什么?” “嗯……”谢慈想了很久,向他问了一句,“师父的心魔去了吗?” 凤玄微的心魔生于他对谢慈的爱而不得,如今他们连这等事都做了,按道理来说,他的心魔也该消散了。 “应该吧。”凤玄微说,从他神力耗尽的那刻起,心魔于他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影响,如今又被阿慈发现,心魔在或者不在,就更没分别了。 谢慈哦了一声,接着问他:“师父的神力为什么会耗尽?神力不应该和灵力一样吗?没了还会再生出来。”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将天魔镇压在苍梧山下的塔林中,未曾预料到那天魔还存了一口上古魔气,之后……”凤玄微顿了一顿,看了谢慈一眼,才缓缓道,“之后我的道心缺了一块,神力日益衰微。” 谢慈紧张地看着他,问道:“都这么久了?还没有办法修复吗?” 凤玄微点点头,他这道心缺的与常人不同,时间越久,缺得越厉害。 没等谢慈开口提出新的问题,凤玄微就问他:“阿慈记得从前的事吗?” “从前?”谢慈有点困惑。 凤玄微道:“在你做人以前的那些事,你还记得吗?” “依稀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还不是很清楚。” 因前段时间他又把过去的记忆回溯了一遍,如今谢慈对琢光派历代掌门的八卦简直是了如指掌,日后他若是落魄了,凭这些应当也能从琢光派讨来不少好处。 毕竟—— 应掌门,你也不想你女装的事被其他人知道吧? 可惜他真正落魄的那几年并没有想起这些往事。 再往前去想,那又是很多个年头,虽然他是由石头化出的人性,但谢慈莫名觉得自己应该不是块石头。 如果他不是石头,他原本是什么呢? 谢慈努力再往前回忆,然这条回忆之河仿佛被一块巨石阻隔,任凭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法越过那巨石,他想了好久,到最后眼皮耷拉下来,终于睡了过去。 凤玄微抬手,温柔抚过他背后的长发。 谢慈倒是没有睡太久,毕竟他早就不是凡人。醒来时凤玄微已经不在房间中,谢慈穿上衣衫,下楼在厨房里找到了他。 凤玄微在包今天晚上的饺子,谢慈试着包了一个,这么多年过去,他是一点进步没有,不等下锅,饺子就开始露馅,缝缝补补好几下,才勉强维持住作为饺子的尊严。 他像是个小尾巴一样一直跟在凤玄微的身后转,其实他从醒来后他就没离过凤玄微太远,只是在昨晚之后格外粘人,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凤玄微的身上,从早到晚一刻也不离开他。 “师父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他坐在凤玄微对面问道。 凤玄微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问这个做什么?” “问一问嘛!” 凤玄微没有回答,低头继续,他羞于将自己的情感历程展现给他的小徒弟,也许未来的某一日,阿慈能再想起南柯境里的一切,大概就能明了他的心。 “怎么不说啊?”谢慈见凤玄微不说话,倒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对了,我记得从前师父你给我写过一部双修的功法,要不我们试试,看看能不能补一补道心。” 凤玄微又抬头看他,神色有些古怪,谢慈看不透,直接问:“师父你在想什么?” 凤玄微没说话。 “我现在特别想知道,”谢慈摸了摸下巴,眨一眨眼睛,笑得像个偷了腥的猫,“师父你写那部功法的时候在想什么?你那个时候喜欢我吗?” 凤玄微对上他的目光,道:“阿慈想知道?” 谢慈呲着一口小白牙,对凤玄微点点头:“想知道。” 凤玄微却道:“不告诉你。” 谢慈啧了一声,道:“你昨晚还说无论我想要什么,只要你有,都会给我,睡了一晚上,你说过的话就不算数。” 凤玄微完全没有被谢慈的话激到,平静地问他:“饺子还想吃什么馅的?师父去给你做。” 谢慈叹气:“师父,你这话题转得有点生硬。” 凤玄微问:“萝卜还是白菜?” “萝卜吧。” “饺子的蘸酱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辣的。” …… 漆黑的漩涡越来越大,遮蔽了大半的天空,下方的仙君与修士们列阵站好,五色神光交织在一起,与浓郁的魔气对抗。 人间的百姓们点上高香,向漫天的神佛许愿,求神佛保佑新的一年可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那些香火飞往九天之上。 漩涡里无数的影子纠缠在一起,相互吞噬、撕扯,成为一团浓郁粘稠的墨色,然紧接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墨色被一束金光贯穿,墨点四溅,很快散去。 天光倾泻下来,四周的黑云缓缓散开,大地重现生机。 这场天地间的浩劫似乎就这样结束。 欢呼声响彻天地。 凤玄微收回目光,这段时间他与谢慈双修,神力倒是真的恢复了些许。 每每想到这里,凤玄微都忍不住感慨,这天地间的造化规律,实在神奇。 谢慈站在他身边,仰头望着天空,这么些时日过去,他终于再次感受到日光灼眼的滋味,他眯着眼问:“这是结束了吗?” 凤玄微道:“应该是。” “真好。”他说,然后就拉着凤玄微回到小楼里继续双修。 凤玄微神力虽然有所恢复,但谢慈仍旧觉得太慢,得多做一做。 这一做便做到了第二天的早上,谢慈窝在凤玄微的怀里打着哈欠,对他道:“师父,赫连铮来了。” 凤玄微纠正他说:“要叫师兄。” “好吧,”谢慈从善如流改口道,“我师兄来了,你说等会儿让师兄看到咱俩躺在一张床上,会是什么表情?” “他应该看不到的。”凤玄微说完便从床上起身。 谢慈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面,在床上滚了一圈,说:“我不想起来,还想再躺会儿。” 凤玄微嗯了一声,对他说:“你睡吧,我出去看看。” 他穿好衣服走到外面,赫连铮风尘仆仆从酆都赶回来,已经进了门,迎面见他拉门出来,登时好奇问道:“师父你怎么从阿慈的房间里出来?” 没等凤玄微开口,赫连铮就自己找好了理由,又问:“阿慈昨晚做噩梦了?” 凤玄微:“……” 他这个大徒弟有时候实在是非常善解人意。 明媚日光透过窗纸,在地上留下几块明亮的光块,明明说了自己还要在床上再躺会儿的谢慈,这时也随便披了件衣服从屋子里走出来,然后像是没有骨头一样靠在凤玄微的身上。 赫连铮看到了,打招呼道:“阿慈你醒啦?” 谢慈点了下头,打着哈欠。 赫连铮又问他:“阿慈你昨晚没睡好啊?” “没睡。”谢慈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赫连铮关心地问道。 谢慈本来不想回他,但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对赫连铮扬起唇角,笑了一下。 赫连铮没看出谢慈眼中的恶意,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想着他师弟肯定是因为看到他回来高兴的,然后他就看到他的小师弟转头在他师父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赫连铮的笑容僵住。 阿慈性子顽劣,那也是凤玄微娇惯出来的,凤玄微瞥了他一眼,目光里半是无奈,半是宠溺。 赫连铮看得目瞪口呆,他嘴巴张大,完全不知道这一刻自己能说什么。好半晌过去,他才发出微弱的声音,小心问道:“这是咱们师门新出的打招呼方式吗?” 没等人说话,赫连铮又问:“师父,我可以不这么打招呼吗?” 谢慈:“……” 他顿时生出了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就说他师兄是个傻子吧! 54 第 54 章 单纯 谢慈不想说话, 转过头把脑袋埋在凤玄微的胸口。 赫连铮见状,啧了一声,玩笑道:“都多大了, 阿慈你还对着师父撒娇?” 谢慈:“……” 他今天说什么都要把赫连铮吓一吓。 凤玄微抬手拍了拍谢慈的后背, 低声道:“困了就再睡会儿。” 谢慈嗯了一声,却仍是靠在凤玄微的身上, 双手环住他的腰。 赫连铮的思想依旧非常干净纯洁,他只觉得他这小师弟越来越粘着师父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福气。 赫连铮的修为越来越高, 能力越来越大, 可同时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有时候, 他也会想要回到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但他又无比清醒地知道,没有人可以真正回到过去。 凤玄微干脆把谢慈一把抱起,走到前厅把他放到贵妃榻上。 谢慈拉着凤玄微在他身边坐下,枕在他的大腿上,抓着他的头发玩。 赫连铮跟在后面, 看着他的师父和师弟的互动,其实他隐隐有感觉到有点奇怪,但具体奇怪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他向来心大, 很快就把这事给抛到脑后。 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边吃着谢慈昨日剩下的糕点,一边向凤玄微讲述他们封印魔气的过程, 凤玄微听得认真,他这段时间门虽恢复了些许神力,但目前要推演天机还是稍微有些勉强。 赫连铮一口气吃了七八块糕点,又灌了自己半壶茶水,他放下茶壶,继续对凤玄微道:“……我昨天晚上又去了一趟苍雪宫,江砚和那个冒充阿慈的无脸人都不见了,我没能找到他们。” 凤玄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关于无脸人的身份他有些猜想,只一切发生的太急太快,他没办法将每一件事都安排妥当。 而苍雪宫的其他弟子们引魔气入体修炼,妄图借着此次浩劫在修真界中掀起一番风波,结果作茧自缚,许多弟子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有幸活下来的大多也断了仙途。 谢慈作为苍雪宫宫主本来也不怎么管事,如今听说自己的门派就要散了,既不生气,也不难过,只当是一桩寻常的八卦来听。 苍雪宫的事赫连铮也插手过一些,死在他手底下的苍雪宫弟子不在少数,他回来的这一路上都在担心阿慈会伤心,要对他发脾气。现在他看了谢慈一会儿,发现他真的不在意这件事,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 赫连铮想了想,又道:“对了,琢光派的应掌门说,他过两日会来青州拜见……阿慈。” 谢慈皱了皱眉,他倒没那么想见应怜子了,除非他穿着他送他的那条蓝裙子来。 这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自己都是他们老祖了,应怜子应该会满足他这点小小的愿望吧。 只是谢慈开口刚要提出自己的要求,凤玄微的手指落在他的唇上,他明显看出谢慈又打了什么坏主意,不许他说出来。 谢慈张开嘴,将凤玄微的手指含进嘴里,凤玄微眸光微暗,随后面色如常地将自己的手指抽出。 对面的赫连铮默默叹气,他师弟想要回到过去的心理他是可以理解的,可现在他有点过分了,这得是一两岁的小孩才会做的事吧。 “渴了。”谢慈望着凤玄微道。 凤玄微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出来,觉得有些凉了,稍微热了热,对他说:“起来再喝。” 谢慈哦了一声,坐起身来,捧着凤玄微送来的茶杯,小口喝着,乖乖巧巧像个小松鼠。 赫连铮眼前一亮,忙激动问道:“师父你神力恢复了?” 凤玄微点头道:“恢复了一点。” “怎么恢复的?”赫连铮好奇问道,在酆都的时候他向那些瀛洲的仙君们了解过,都说他师父的情况不太好,他还想着这次回青州一定要帮他想想办法。 凤玄微抿着唇没说话,同阿慈双修这种事他实在不好意思同自己的大徒弟说。 谢慈则不管那许多,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转头又在凤玄微的嘴角上亲了一口,回头得意地对赫连铮说:“就这样啊!” 他就不信了,他这师兄的脑子里是缺了一根弦吗?这回还能看不出来吗? “啊……这……”赫连铮嘴巴几度开合,他感觉自己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他就说他刚回来的时候谢慈跟师父那个打招呼的方式太奇怪了,如果说是帮师父恢复神力…… 那也好奇怪啊。 怎么会有人用这种办法来恢复神力啊! 这是什么道理?灵力神力都是怎么运转的?谁研究出来的? 赫连铮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太怪了,但凡眼前这两个人不是他的师父和师弟,他都要立马退避三尺,坚决不跟他们呼吸同一片空气。 他师弟向来是荤素不忌、率性而为的,但他师父乃是正人君子,胸襟坦白、千仞无枝、光风霁月,他是瀛洲上的帝君,怎么可能跟阿慈胡来? 由此推断,阿慈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他确实是在帮师父恢复神力。 自己的修为要比阿慈更深厚一些,如果让他来的话,效果会不会好一点。犹豫良久,赫连铮终是下定决心,对凤玄微道:“师父,如果你实在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忙。” 凤玄微:“……” 谢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他乐得前俯后仰,最后伏在凤玄微的肩头上,抖个不停。 “这么好笑吗?”赫连铮抓抓头发,还不理解谢慈到底在笑什么。 谢慈笑得快要打鸣,金色的日光落满他艳丽的眉眼,他对赫连铮招招手:“师兄快来!” 凤玄微叹了口气,他抬起手,在谢慈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对他道:“行了,别逗你师兄了。” 赫连铮这才知道自己又被骗了,他摸摸自己要冒汗的额角:“我说呢,吓我一跳。” 谢慈笑完了,抬眸看了赫连铮一眼,也没怎么看出来他这师兄有被吓到。 小楼里多出一个人来,谢慈跟凤玄微做什么事都要避开他,谢慈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主要他师父太正经了,谢慈总是要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袭他,好像偷情一样,虽然是有点刺激,但委实不太应该。 偶尔还是会被赫连铮撞见,但受过两次惊吓的赫连铮此时已经学会用平常心来对待此事,要么装作自己没看到,要么很自然地打个招呼。 谢慈手臂搭在凤玄微的肩膀上,看着赫连铮离去的身影,他师兄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自我欺骗?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凤玄微提出建议:“师父,师兄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趁他现在有时间门,找个大夫给他瞧瞧吧。” 凤玄微替赫连铮辩解道:“你师兄为人单纯,有些直头直脑,不过有些事他不是毫无察觉,只是不愿深想下去。” 谢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抠字眼问:“师父,你是说我不单纯吗?” 刚才就是谢慈把凤玄微堵在墙角,按着亲了许久,现在让凤玄微说他单纯,多少有点强人所难,最后凤玄微说:“阿慈你……也单纯过。” “这么勉强吗?”谢慈摇摇头,无理取闹,“师父你偏心。” 凤玄微点点头,对于这点他承认:“一直偏心你。” 谢慈还想再继续胡搅蛮缠下去,但嘴角却先翘了起来。 他挽住凤玄微的胳膊,突发奇想道:“师父,要不我们成亲吧?” 凤玄微垂眸看着他,倒是没有否决,只问道:“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谢慈笑了声:“我想给师兄一个惊喜。 凤玄微叹道:“你师兄他可能不认为这是个惊喜。” 赫连对断袖本来就比较抗拒,要是让知道他的师父和师弟在一起,不知道得吓成什么样子。 说实话,赫连到现在都没发现他们两人的关系,凤玄微也挺意外的。 谢慈眨着眼睛,对着凤玄微一脸促狭道:“师父,你说到时候师兄是要叫我师娘,还是要你弟妹啊?” 凤玄微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又乱讲。” 他顿了一顿,说:“等会儿师父去跟你师兄说吧。” 他们两人既然在一起了,纵然凤玄微仍旧摆脱不了师徒身份的,但这事不能一直瞒着赫连铮。 “不行,我去说。”他还要看他师兄的笑话呢。 谢慈一想到能看到赫连铮瞠目结舌的表情,一刻也等不下去,他向楼上跑去,敲了敲赫连铮的房门,叫了一声:“师兄?” 阿慈很少主动来找自己,赫连铮不知道他的险恶用心,一时还有点受宠若惊,他赶紧起身给他开了门,请他进来,又给他倒好茶水。 赫连铮房间门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只一床一桌,几只椅子,他在谢慈对面坐下,问道:“阿慈找我有什么事吗?” 谢慈直直望着赫连铮,他道:“师兄,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告诉你了。” 赫连铮被他看得有些紧张,阿慈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地同他说过话,这一定是件大事。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口先压压惊,他问谢慈:“是什么事?跟师父有关吗?” 谢慈点头:“有关。” 赫连铮见他如此郑重,又灌了自己一大口茶水。 谢慈一本正经道:“我要娶师父为妻。” 赫连铮嘴里的茶没来得及咽下去,听到这话,直接喷了对面的谢慈一脸。 站在门外的凤玄微扶额。 他不该让阿慈来说的。 55 第 55 章 成亲 谢慈木着一张脸, 从怀中掏出帕子,将脸上的茶水擦干净。 笑话没看到,自己先被喷了一脸, 也算是自作自受。 赫连铮一边咳嗽,一边伸手落在谢慈的额头上, 结果被谢慈一把拨开, 瞪着他问:“你干嘛?” “看看你是不是发烧了?”赫连铮道, 如果不是发烧了,怎么能开始说胡话呢! 谢慈道:“你才发烧了, 我说我要呜呜——” 赫连铮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这话可不能胡说!让师父听到了, 你少不得要挨一顿训。” 谢慈:“……” 这个师兄不能要了,想想办法再换一个吧。 凤玄微敲了敲门, 从外面进来, 赫连铮担心他有听到谢慈刚才的胡言乱语,没等凤玄微开口, 赫连铮就主动问道:“师父你怎么也来了,我正和阿慈闹着玩呢。” 凤玄微垂眸看了谢慈一眼,他脸上的茶水倒是都擦干净, 只是头发还是湿的。 “玩什么呢?”凤玄微问。 赫连铮殷勤地给凤玄微倒茶,嘴上答道:“没玩什么, 师父你刚过来的吗?” “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他说。 他师父这话的意思是他听到刚才阿慈说的话了?赫连铮的手一抖, 差点没把茶杯给翻了。 他为了师门的和谐简直是操碎了心。 “为师与阿慈……”本来这件事凤玄微便是打算由他亲自来与赫连铮说, 只是看着赫连铮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说了个开头便有些说不下去了。 赫连铮等了半天,没等到凤玄微把剩下的话说出来,结果却听谢慈来了一句:“师父答应做我娘子了。” 赫连铮吓得差点一屁股摔到地上去,他这个师弟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啊, 他刚醒的时候脑子不清醒叫了师父一声娘子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敢这么说。 赫连铮赶紧帮忙找补说:“师父,师弟跟你开玩笑呢?” 谢慈彻底不想说话了,凤玄微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对赫连铮说:“赫连,为师与阿慈在一起了。” “啊?”赫连铮茫然地看着凤玄微,“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 “是要结为道侣的那种。”凤玄微终是对着赫连铮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赫连铮怔怔望着凤玄微与谢慈两人,凤玄微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清了,只是连在一起他却是不大明白的,师父和师弟要结为道侣,什么意思? 从他回到青州后看到各种阿慈黏在师父身边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不停闪现,什么打招呼,什么恢复神力,都是假的,他们两个分明是都断了袖。 真相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他的面前,赫连铮仍是不愿相信,他垂死挣扎着问道:“师父,你怎么跟阿慈一起来戏弄我了?” 凤玄微无情打破他的幻想,道:“是真的。” 赫连铮眉头紧蹙,看看谢慈,又看看凤玄微,他摇头说:“我……不太理解。” 阿慈胡闹也就算了,师父怎么也这样? 谢慈凑过来兴致勃勃问他:“哪里不理解,师兄我给你解释解释。” 赫连铮:“……” 那还是算了吧。 “您……”他张了张唇,对他们说,“你们让我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想。” 凤玄微嗯了一声,唤谢慈道:“阿慈,你跟师父出去。” 赫连铮听到凤玄微叫谢慈,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一件事,但现在却觉得十分别扭。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他本来是很快乐的。 谢慈应了声好,他来是要看赫连铮笑话的,但现在看见赫连铮这个样子,他自己好像也不是很开心。 出门下楼后,谢慈犹豫良久,没忍住向凤玄微问道:“师父,师兄他如果接受不了,会不会叛出师门呀?” 凤玄微看了他一眼,打趣道:“现在知道害怕你师兄不理你了?” 谢慈嘴硬道:“才没有。” 凤玄微也不拆穿他,摸着他的垂在背后的长发:“给他点时间,他会接受的。” 房间里的赫连铮一脸纠结,五官都不知道该往哪处使劲,以至于他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狰狞。 他抓着头发,无声叹气,在知道他师父还活在这世上之前,赫连铮一直想着,不管怎么样,他是一定要看到阿慈成家的。 从前阿慈感情淡薄,赫连铮知道他想要找个真心喜欢的人可能不太容易,所以他都已经做好要等很长时间的准备了。 结果这才几年过去,阿慈就要成家了,只是他这个家成的与他想象中的多少有点出入。 不是有点,是很多。 他本来还想着等到阿慈大婚的时候,自己能坐在高堂上,等阿慈来向他敬一杯酒。 现在这谁要敬谁的酒? 他就说苍雪宫的风水不好,容易出断袖,阿慈果然被影响到,更可怕的是师父居然也被拉着一起断袖了。 他能怎么办? 他不可能不认凤玄微,师父永远是他师父,阿慈也永远是他的师弟。 哦,不对,还有可能是他师娘。 赫连铮一时没控制好手上的力气,他生生从他的脑袋上薅下一把头发来。 赫连铮低头看着手里的头发,他心里清楚,就算他不乐意,也影响不了什么。 如今这个情况,为了师门的和谐稳定,他只能每天祈祷师父和师弟甜甜蜜蜜恩恩爱爱,永不分开。 暮色四合,远处的群山在晚霞里留下一片蜿蜒起伏的剪影,赫连铮从楼上下来,凤玄微和谢慈正并肩坐在屋檐下面,仰头望着天空上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偶尔低下头说两句悄悄话。 赫连铮望着他们,突然间想到“耳鬓厮磨”这个词,阿慈性子骄纵,随心所欲,这天底下能让他开心的,或许只有他师父。 谢慈一扭头,就看到赫连铮正站在门口发呆,他对他招招手,道:“来,师兄,叫声师娘听听。”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他师弟这脸皮略厚,赫连铮着实招架不住,半晌憋出一句:“乱说。” 谢慈伸长脖子不服道:“这怎么是乱说?” 赫连铮说不出道理来,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凤玄微,结果他师父就这么干看着,唇角含笑,完全不管。 赫连铮深吸一口气,冲着谢慈叫道:“师娘……” 谢慈没受到惊吓,凤玄微倒是呛到,咳嗽起来。 他也没想到赫连居然真能把这声“师娘”给叫出口。 谢慈赶紧拍拍他的后背,称赞道:“你看把师父高兴的。” 赫连铮:“……” 实不相瞒,没看出来。 天色渐暗,他们师徒三人一同坐在屋檐下面,数着星星,回忆往昔。 谢慈还是想与凤玄微成一次亲,拜堂什么的也不重要,他就是想看到凤玄微穿上大红喜服的模样。 这自然没什么不可以的,他们两个花了一天的时间把青州城内的裁缝铺子逛了个遍,总算挑得两套喜欢的,然后就定下了日子。 这一日惠风和畅,万里无云,吐出新芽的草木在明媚春光下招摇,凤玄微和谢慈刚换上喜服,应怜子与琢光派的几位长老就到了门外。 看着他俩一身红衣从楼上下来,应怜子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这是他们师门新出的统一服饰吗?赫连铮为什么没换?他是被逐出师门了吗? 没等他想明白,这下楼里又来了一群瀛洲的仙君。 仙君们见到凤玄微一身喜服更是震惊,这么多年了,他们第一次见帝君穿这么鲜艳的衣裳,罕见,实在罕见。 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凤玄微与谢慈要成亲的事。他们二人原是师徒,修真界里师徒做道侣这等事他们倒也不是第一例,但总归不算是什么光彩的事。 应怜子心中是觉得有些不妥的,不过也全部都憋在心里,一脸高兴地祝福他们。毕竟本来谢慈是苍雪宫宫主,跟他们就没什么关系,别说他是要跟自己的师父成亲,他就是要跟块石头成亲,也轮不到他们来管,现在他成了他们的老祖,这事就更没他们来置喙的份儿。 讲究尊师重道的琢光派众人是有点过不去这个槛的,但仙君们都挺高兴的,他们有一天居然能看到帝君成婚,果然只要活得够久,什么都能见到。 之前就觉得凤玄微待他的小徒弟有点奇怪,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叶问渠抬头看了看这里的布置,登时不太满意道:“这一点都不够喜庆啊。” 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小楼上瞬间挂满大红的绸布与灯笼,迎风招展。 不知又是哪位仙君,居然掏出一支唢呐,在人群里面吹起欢快的曲子。 四周响起一片叫好之声,还有人去买了爆竹,挂在外面的大门上,等着时辰到了就点了,原本平静的小楼这下彻底热闹了起来。 应怜子看得目瞪口呆,这真的是瀛洲的仙君们吗? 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激动啊! 天空飘下红色的碎纸和花瓣,地上铺了一条长长的红毯,众人围在两侧,向他们不断说着恭喜的话,门外的爆竹噼里啪啦,纸屑在白烟中飞舞,庆祝这对新人天长地久。 突然间,震耳的爆竹声尽数熄灭,院中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纷纷抬头看去,只见一白衣青年站在大门外面,正是江砚。 他站在那里,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落在谢慈的身上,他问道:“你要成亲了?” 谢慈反问:“看不出来吗?” 江砚眸光微暗,随即他对谢慈道:“阿慈,跟我走。” 这是要抢亲啊!仙君们听到这话,顿时觉得这趟青州来得太值了,他们一边竖起耳朵,一边偷偷观察帝君的表情,然凤玄微的脸上仍是始终带着浅浅笑意,没有能看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谢慈眯着眼睛,将江砚上下打量了一通,最后问出一句:“你有病?” 56 第 56 章 我命 江砚听到谢慈骂他, 居然笑了起来,他说:“你总是这样。” 但如果谢慈真的总是这样,江砚或许也不会觉得难过, 他到底是懂了情爱,只是不管他如何的费尽心机, 谢慈的情爱从来都与他无关。 “我要走了。”江砚说,他说完化作一缕风消散在众人面前。 出现在这里的本就是他的一道影子。 谢慈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江砚确实是有点病吧。 赫连铮皱着眉头, 他终于想起为何自己从前有时看见江砚会觉得眼熟了,他在江砚的身上看到了师父的影子。 不是说江砚长得像凤玄微,而是许多时候江砚的举手投足都像是在模仿凤玄微。 苍雪宫里果然都是断袖! 众位仙君则是有点失望,这位青年抢亲抢得未免太敷衍了, 他们尊上连一句话都没说,这人就跑了, 无趣。 叶问渠心中默默叹气, 不过当着尊上的面,他也不好把自己少看了一出好戏的失望在脸上表现得过于明显, 他拍拍手, 道:“继续继续!别误了好时辰!” 门外的爆竹声再次想起, 楼上垂下的红绸迎风飘扬,几只春燕飞过浩瀚长空,似乎要将这好消息分享给更多的人。 此时江砚已来到千里之外的生死境,他仰头望着眼前这根通天石柱,嗤笑一声, 随即踏入生死境中。 生死境已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血池与莲狱遥遥相望,骨窟里千万的厉鬼在哀嚎, 无脸人跟在江砚的身边,这一路走得非常平静。 无脸人时不时地偷看江砚一眼,他不知道江砚要做什么,但他会帮他的。他是生死境里天地灵气化成的精灵,非人非仙,非妖非魔,自出生起就不归三界所管,不受轮回之苦。 他在生死境里孤孤单单待了数千年,没有人和说话,也没有人和他玩耍,他太寂寞了,想要出了生死境看一看外面的天是什么样的,看一看外面的人都在做什么。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其实有过很多人到过生死境里来,他们大部分都死在这里,但也有零星几个活着出了生死境,可他被困在神墓下小小的一片天地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他千等万等,终于等到禁制松动的那一日,也是凑巧,在那一日他遇见谢慈,他们是多么的相配,同样的非人非仙,非妖非魔,所以他能轻而易举就套取了他的记忆,变化成他的样子,来到人间。 江砚是第一个待他好的人,也是一直待他好的人,生死境外面的人说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他想,他怎样报答江砚应该都不为过。 江砚停在神墓的那块石碑前面,他久久凝视着眼前的石碑,最后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石雕。 他出身幽州江家,本是富贵公子,然天有不测风云,江家有至宝,却没有守护至宝的能力,一夕之间被灭了满门,最后只剩下江砚一个活口,他的父亲临死前将一只铜钱大小的异兽石像塞进他的手中,让他一定要好好保管,有朝一日,到生死境里,他会领悟这世间的大道。 江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望着满地的尸体,发下重誓,他定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他拜入琢光派,跟随师父修心修道,他早听说琢光派有一本绝世的剑谱,只他在琢光派多时,一直未能亲眼见到,后来他偷了经书,学了禁术,被逐出琢光派。 在那以前,江砚在琢光派众人的眼中,一直是位谨言慎行光风霁月的师兄,起初很多人都不敢相信此事是他做的,所以在追捕他的过程中总是狠不下心,江砚正好利用这点,屡屡逃脱。 他知道他对不起他的师父和他的师弟们,只是天长日久,他的这些愧疚渐渐扭曲成了恨意,他恨灭了江家满门的那些人,也恨救了他的命的琢光派。 在去往秘境寻宝的路上,江砚无意间听到谢慈说出琢光派的辛秘,那时他以为谢慈也是出身琢光派,他想要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的消息,所以刻意接近谢慈。 只是谢慈说的过于夸张,江砚很快意识到他说的那些话都当不得真,谢慈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他本该就此与他分开,可偏偏之后他遇见了李青衡,他见识过李青衡的能力,动过拜李青衡为师的想法,后听谢慈说李青衡不会再收徒,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继续与谢慈交好,想着日后可能还有用得到他们师徒的地方,只是谢慈为人凉薄,真遇见什么事,他绝不会费心搭救自己。为了能拉谢慈下水,江砚邀他同自己一起创建苍雪宫,并把宫主之位也让给谢慈。 若说没有一点私心,那也是假的,从南柯境出来后,江砚便常常做梦,梦里他站在山脚,谢慈一身红衣站在远方的树下,他的身后站了一堆人马,轻轻一扬手,一支银色箭矢映着皎洁月光,朝江砚射来,仿佛射中了他的心脏。 不过这一点情爱对他来说,并不起眼,他要成为这天下最厉害的人,他要把所有人都踩到脚下,他要报仇雪恨,他为此可以牺牲一切。 谢慈无爱无恨,与他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其实,这些人里,他最恨的是赫连铮,他想不明白,明明是同样的出身和背景,为什么所有的机缘和好处都是他的?为什么所有人都敬佩他喜欢他?为什么他会成为这个世界的救世主? 现在,有了改变这一切的机会,江砚绝不要放过,他转过头,看向他身边的无脸人,问道:“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 无脸人点了点头。 江砚对他道:“那就带我进神墓里面去吧。” 无脸人有些犹豫,之前他便是从那里面逃出来的,只是他没有五官,旁人无法窥得他的心思,他终是带着江砚下到神墓深处。 神墓底下,四面墙壁上画着千万只眼睛,或喜或怒,或悲或笑,它们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盯着江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味,仿佛是从上古时代遗留至今。 江砚手里紧紧攥着那石雕,石雕在发烫,墙壁上的眼睛搅乱他的心神,恍惚中,他听到来自上古神祇的低语,诱惑他说,只要他杀掉无脸人,就能得到无上的力量。 江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抽出腰间长剑一剑刺破前方无脸人的胸膛,无脸人闷哼一声,低下头,看着穿过胸膛的雪白剑尖。 那些眼睛同时瞪大,似要滴出血来,神墓底下旷然而寂静,隐约间好像听到奇怪的哀歌,无脸人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更不明白江砚为什么要杀他。 他努力转头向后看去,江砚手中持剑,脸上表情淡淡,冷漠得吓人,他说:“你说过,会帮我做任何事的。” 无脸人颓然垂下头去,那张空白脸上析出一滴晶莹的水珠,水珠落在地面上,碎成水花,随后,他整个人消散在江砚的剑下。 随着无脸人的死去,庞大的力量源源不断涌入江砚的身体之中,他一惊,随后狂喜,他终于要得偿所愿,他想要尖叫,想要大笑,想让世人知道他的欢喜。 然下一瞬,自地下涌出一团黑雾,将他整个吞没,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墙壁上的眼睛全部闭合,地面剧烈摇晃,裂开数道巨大的缝隙,石头和砂砾从上方簌簌落下,生死境被撕扯扭曲,轰然堙灭,化为万古长空的一缕劫灰。 青州的小楼之中仍是欢声笑语,从前这些仙君们在帝君面前从不敢放肆,现在却敢开尊上的玩笑,这是大好的日子,也不必怕他生气。 宁渡刚拿起酒杯要劝酒,一道惊雷突然落下,宁渡被吓了一跳,正要再劝,忽听到仙友说:“不好,酆都有变!” “封州也出了问题!” 众人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小楼内的喜庆的氛围转眼间荡然无存。 墨云布满天空,轰隆雷声接踵而至,狂风四起,拍打门窗,外面下起倾盆大雨,恍若是天河倾泻。 宁渡等人道:“尊上,这杯喜酒暂时喝不了了,待我们回来再喝吧。” 应怜子也带着琢光派的人匆匆离开,赫连铮看向凤玄微,凤玄微对他点点头,他便前往酆都去了。 除了凤玄微和谢慈,其他人都走了,小楼内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风雨呼啸之声。 凤玄微来到门口,指尖泛起微茫的神光,他的眼前瞬间浮现出一片末世惨淡的光景,人间鬼界,无一幸免。 这场风雨愈加浩大,万里长空不见一丝天光,谢慈从后面走过来,并肩站在凤玄微的身边,他擦去凤玄微嘴角的血,轻声问他:“师父,你也要去吗?” 凤玄微转过头看他,没有说话,世道至此,他作为瀛洲帝君,必然要出力的,只是这一去,他也不知结局如何。谢慈望着他的眼睛,一道银白闪电划过天空,但转瞬一切又归于黑暗。 谢慈沉声道:“我要和你一起。” “阿慈……”凤玄微叫了他一声,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他不能也不该拒绝谢慈,只是也不想他再受伤。 庭中的雨水已经可以淹没人的脚踝,墙角的两棵老树几乎被风折断。 “师父,我知道的”,谢慈握住他的手,表情郑重而坚决,他的声音果断,带着珠玉落地碎裂的锵然。 他说:“我是你的剑。” 凤玄微一怔,漫天冷雨萧萧而下,那些鲜红的绸布随猎猎长风都远去,在闪电盛大的光芒中,他抱住谢慈,叹息道:“你是我的命,阿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