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养子重生日常》 1. 第 1 章 《豪门养子重生日常》 文/黄铜左轮 独家发表/晋江文学城 陈文港出身平凡,不知为何,他这一生却总在经历大起大落。 他出生于金城一个普通的市井家庭,幼年丧母,父亲是金城郑家的司机,专职给当家人郑秉义开车。幸而郑家是底蕴深厚的豪门世家,父亲收入丰厚,陈文港生活无虞,因此童年还算无忧无虑。 不幸的是,在陈文港九岁那年,他父亲在一场车祸里为了保护雇主殉职。 郑老爷不想在别人眼里自己无情无义,把下属遗孤认为义子,接到身边抚养。 还是个孩子的陈文港行李里装着父亲的遗照,被接进了郑家别墅大门。 初来乍到,看见二楼阳台上,有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正冲他嘻嘻地笑。走进客厅,那男孩子攀着旋转楼梯的扶手滑下来,阳光灿烂,向陈文港伸出手: “你好,我叫郑玉成。” 金城是个人口众多的港口城市,临江靠海,航道众多,码头星罗棋布,商贸往来繁荣。郑、霍、李、何,均是船运世家,枝繁叶茂,同气连枝,地位和财富都令人仰望。 郑家老爷郑秉义,金城人称“船王”,郑玉成是他的长子。 自此陈文港摇身一变,由一个司机之子,成为豪门养子,为太子伴读。 郑老爷让他跟自己孩子们一起读书,吃穿教育都没有亲疏厚薄。陈文港年纪渐长,他倒也很成器,教养良好,性格温驯,人品和相貌一样出众。郑老爷越发喜欢这个懂事能干的养子,总是让他多教一教郑玉成。 陈文港没什么好推辞,一直和郑玉成同进同出。 但他知分寸,懂进退,从来不在人前和郑玉成平起平坐。以前他父亲给郑老爷开车,现在他负责给郑玉成拎包、跑腿、传话,妥当料理身边琐事,像个温和沉默的影子。 直到成年生日那天,宴会场地五光十色的灯都熄了,夜深无人处郑玉成握着他的手说,文港,我从没觉得你应该低人一等,以后换我来照顾你。 十八岁的郑玉成高大俊逸,冲动热忱,眼里有火焰一样的光芒,陈文港终于动了心。 往后的日子里,也是郑玉成一步步将他拖入深渊。 …… …… 时近傍晚,陈文港结束打工,换了同事到收银台顶班。 排在后面的顾客松了口气,但还在偷偷看他。毕竟他脸烧毁了一半,看着恐怖,右边的眼球也受了伤,对方可能在猜他这只眼睛还能不能看到东西。 像他这样的残疾人,本就揾食不易,还是大学肄业,还是坐过牢的,能在这便利店找一份的工,全靠老板同情心旺盛,以及勇气可嘉,再说起以前的风光绝不会有人信。 他沿江步行,视线被路边报刊亭吸引,驻足片刻,买了一份娱乐小报。 深秋已至,风冷而急,疯狂掀动手中的报纸,头版头条上印着郑玉成依然光鲜的脸。 郑玉成如今的妻子何小姐身怀六甲,未施粉黛,满面散发母性的荣光。做丈夫的悉心呵护,鞍前马后,八卦记者给这个画面刊登以醒目的大标,称夫妻恩爱,令人艳羡。 天色黯淡,江潮滚滚。江边一丛丛芦苇阴气森森地摇曳,昭示凄风楚雨将至。 他一没拿稳,几页报纸即被骤风席卷而去,高高抛上半空又落入江面,随波沉浮。 陈文港不去管它们了。他走到一处满是涂鸦的废弃桥洞,从兜里掏出一支揉皱的香烟,又摸了半天,找到只作为赠品的廉价打火机。以手遮风,火苗颤颤巍巍,一点点舔亮烟丝。 像纸包不住火,他和郑玉成偷偷摸摸进行了两年,会曝光在人前也是早晚的事。 那段时间对陈文港来说是多事之秋,先是因为感情问题承受诸多蜚短流长,恶语中伤,说他不自量力妄想攀龙附凤,后来又被污蔑论文剽窃,品行不端,错失进一步深造的机会。 关于后面这件,郑玉成劝慰他:“不用着急,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退一万步说,一般人需要文凭也就是为了找份理想的工作,至于我们家,你跟我都在公司挂职锻炼,你做得那么出色,爸爸也认可你,只要郑氏在一天,怎么可能会没有你的生计?” 陈文港心里不像他那么乐观。 郑玉成这样说,其中不乏他的私心,比起留在象牙塔,他更希望陈文港在公司里帮自己。 但即便陈文港真心待他,也不得不承认,郑玉成这个大少爷于事业上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副绣花架子。郑老爷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还有那些亲戚,各路人马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虎视眈眈,郑玉成想站稳脚跟、想当那个笑到最后的人,需要助力。 陈文港当然会帮他,这是其一。 其二,郑老爷另外给儿子一个更好的选择。 郑老爷给郑玉成安排了一份门当户对的联姻。 为了联姻的事郑玉成发过很大的火,到头来还是别无办法。陈文港很早就隐隐有数,不管自愿还是被迫,兜兜转转,郑玉成是注定和那位何小姐走到一起的。 这其实是个明智的决定。 在郑家,有做实事的人,也有做小鬼的人,后者甚至还多一点,弄到后来果然出了事,还牵扯上刑事犯罪,牵扯上郑玉成。跟何家这门婚事,不仅能保住他,还能给他更好的前途。 但罪名还是摆在那——法不容情,再往后经侦警察上门调查,总得有人对此负责。 郑玉成完婚前夕,陈文港回报郑老爷养育之恩,为郑家做了最后一件事。 他替郑玉成顶罪,去坐了牢。 经济犯罪的刑期不重,只有两年,忍一忍也过去了,陈文港却在狱中意外和人发生冲突。 他这样的长相,在里头很容易招惹别人,又不肯服软,难免有拉帮结派的囚犯看不惯。但意外发生得谁也想不到,有天放风回来,有个犯人突然用不知从哪弄来的硫酸泼了他。 陈文港毁了容,得到个保外就医的机会,郑玉成派人来接的他,自己没露面。 到了这份上,也不必说什么旧日情分,本来就一辈子不会再见面了。 桥洞下一点火星明明灭灭,陈文港回忆被打断,烟正燃到一半,外面枯叶被人踩得哔拨响。那人背着光越走越近,陈文港靠在乱七八糟的涂鸦墙上,眯着眼才看清楚了——霍念生。 不知这又是打哪来的一樽大佛,他夹着烟,把鸭舌帽拉低了,对方还不依不饶地叫他。 “文港。” 霍念生走得近了,认准是他,挑了挑眉。 过去时不时有富家子轻看陈文港这种人,喜欢拿他冷嘲热讽地取乐,见怪不怪,霍念生原先就是里头一个,花花公子,这个时候过来,总不见得专程来说什么善良的话。 他一开口果然也还是奚落的意思:“我听说了,你为了郑玉成搞成这样?” 陈文港都不知该不该回话。瞥他一眼,打发地说:“嗯。” 霍念生从高级烟盒中倒出一支烟,也衔在嘴里,不但不走,反而站定了。 他皱起眉头,仔细来打量陈文港的脸,陈文港对目光敏感,不动声色把头侧过去,牙齿研了研香烟滤嘴,心里有点烦躁。 霍念生忽然把眉头舒展了,轻浮地凑过来。陈文港克制住要躲的冲动,看着他动作。 霍念生越靠越近,呼吸也很近,带来微薄的热气,略略低头,结果是借了个火。 烟头抵在一起,点燃了,人退回到原来的距离。 陈文港有点发愣,霍念生嘴里又说了几句什么,其实他都走神了,只听见个尾巴:“你说你,不是清高得很吗?结果呢,怎么落得这么狼狈?” “霍少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不明不白地示弱,“还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住哪里?” “老码头区。” “那里还能住人?跟贫民窟似的。”霍念生嗤笑着吞云吐雾,眼神还牢牢罩在他脸上,像要研究出朵花来,过片刻,却自顾自地话锋一转,“我看你这伤,烟还是别再抽了。” “好。” “往后该再找个像样的医生,好好看看。” “行。” “怎么样?我卖你个好,要是实在无家可归,不如跟我走吧。” 这下陈文港真的意外:“我对你来说没什么利用价值。” 霍念生无所谓,拍拍他的肩膀:“你小看自己了,你有你的好处。” 陈文港抽完剩下半支烟,按熄了,低低咳嗽几声,上了霍念生的车。 他什么也没问,毕竟如今是他成了没有选择那个。身上的外套薄薄一层,抵御不了刺骨的寒风,住的地方有是有,老码头区那边的房子大多确实破败,四下漏风,屋顶长草,白天透进天光,天气预报说今晚台风过境,多半还要漏雨,屋里连床厚实的被褥都还没置办齐。 倒是有骨气不要郑玉成的钱,交完房租吃了饭,只够再买盒劣质烟麻痹一下自己。 黑色轿车开出不久,积蓄已久的冷雨顷刻滂沱,水汽模糊了四面车窗。 陈文港抱着胳膊,靠在座位上,被暖风一激,身上反而冷得发抖。霍念生脱了自己的西装外套给他披上。 从这往后,陈文港做了霍念生七年的地下情人。 …… …… 得到霍念生死讯的时候,陈文港正在家中静坐读书。 他这些年住在偏远的半山别墅,离群索居。除了霍念生时不时来找他,陈文港几乎很少见人。霍念生给陈文港提供住处,供他衣食,和他上床,与豢养无异,没说打算持续多久。 这样的日子,陈文港自知堕落,只是得过且过。 他一度以为自己下半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霍念生的私人助理是个叫Amanda的女人,是她打电话告知陈文港这个噩耗:游轮在海上失事,老板意外身亡。事情发生得突然,她亲自开车来接陈文港,赶去见霍念生最后一面。 在太平间里,霍念生的遗容很安详,陈文港平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Amanda暗暗地有些为雇主不值,就这么一个枕边人,到头来,至亲至疏夫妻。 她还是那个公事公办的语气告诉陈文港,这场意外更可能跟家族内部斗争有关系。 之后十分忙碌,又有律师来找陈文港——霍念生生前曾立下遗嘱,把全部身家都留给他。 陈文港在律师带来的文件上逐份签字。签到最后一份,钢笔迟迟没有落下。 Amanda向他看上一眼,愣住了。陈文港眼眶红着怔怔出神。他只有那只左眼是完好的,右眼换了义眼,一滴眼泪砸到钢笔尖上,墨水洇开。他笑笑,扯了张纸巾来擦:“见笑了。” 律师还给陈文港带来一封霍念生的绝笔,是他离开人世前写下的,密封在空酒瓶里。 所有人都离开房间。剩下陈文港一个人的时候,他打开这封信。 陈文港想不出霍念生能留些什么话给他。他脑子里不像他脸上那么平静,展开,看了好几次才看懂汉字,霍念生写道:“……我从来不知道,你有没有真正地爱过我一次。很遗憾,这辈子也许再也没机会知道了。我给你留下的东西尽够生活,以后坚强一点,好好活着。” 笔迹潦草,最后一划刺透纸背。 陈文港抬手遮住了眼。 …… 这之后的十年,媒体在写人物专访时,常常将之称为陈文港的“黄金十年”。 这也是金城势力重新洗牌的十年,霍家经过一番清洗光芒黯淡,姓陈的反而成了新贵,又有记者看到郑家公子在高尔夫球场追在陈文港身后,惶惶若丧家之犬,可惜听不到说什么。 Amanda过来打点记者,让他们不要发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来。 这些年,Amanda和霍念生的律师都未辞职,转而为陈文港做事。 媒体眼中的陈文港未必是金城最顶级的富豪,但至少也是风头最盛那个,不论是因为颇具传奇色彩的崛起经历,还是出人意表的所作所为。他作风强硬却急流勇退,以霍念生留下的巨额财富成立“念生基金会”,全职投身慈善事业,资助福利院及敬老院,帮扶贫困学生,普及开展特殊教育,以致每当有讽刺其沽名钓誉的声音出现,总立刻跟着这样的反驳: “如果一个人能够十年如一日地表演怜贫惜弱,请各位批判人士身先士卒,同样这样假装一番。大众需要更多如陈先生般默默做实事的慈善人士,而不是只会说风凉话的评论家。” 平安夜前夕,Amanda在陈文港办公室加班,核对新到的一批捐助物资。 两人共事多年,比起上下级,已经更像老友。外面下起了雪,纷纷扬扬,陈文港站在窗边,脚边卧着一条大狗,他看着雪,有一句没一句和她聊天:“说起来,你为我工作几年了?” Amanda记得很清楚:“有十年了吧。” 陈文港忽然又问:“杨小姐这些年忙于工作,一直都没成家,有没有觉得遗憾过?” Amanda笑道:“你怎么也迂腐了。我事业有成,一定还得有个男人锦上添花?” 陈文港笑了,说要趁着新年,给她放一个长假。拼搏了这么多年,也该好好歇歇。半说半笑,互相道了圣诞快乐,又做了假期告别。推门出去的时候,Amanda听到身后一声喃喃。 “十年生死两茫茫……” 轻微得像叹息又像梦呓。 她扭过头,看到陈文港仍站在窗前,姿势未变,一时分不清是真的还是自己幻听。 陈文港强制Amanda去休一个悠闲的年假,她却想不到,自己一走就出了事。 接到下属电话的时候,Amanda正在去机场的路上,打算飞往某个热带小岛。电话那边语无伦次,旁边有人在低低抽泣:“……吊顶突然塌了,本来就是危房,可能年久失修……现场有女老师和小孩……陈先生为了保护她们……救护车?已经来过了,可是……” Amanda从这“可是”和泣不成声的背景声音中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她精明强干的大脑难得空白一片,难以运转也难以思考,看似冷静地安抚下属,匆匆转身往回赶。走下传送带时被绊了一下,膝盖狠狠磕在地上。她听到机场广播里在放一首歌: “一粒麦子,它若不落在地里死了, “不论过了多少时候,它仍旧是它自己…… “它若愿意,让自己被掩埋被用尽, “就必结出许多子粒,经历生命的奇迹……” Amanda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心头忽然涌上难以言喻的悲痛和惋惜。 下属又一次打来电话,这回忍不住也哭了:“陈先生他——” 于上午十点十分,抢救无效身亡。 …… …… 在巨大的濒死感中,陈文港耳旁亦响起音乐电台的广播。 那声音在唱着什么,“经历生命的奇迹”,他揪住胸口的衣服,因痛苦而从床上滚落。 手脚发麻,心跳如擂,几乎从胸膛中炸裂,眼前一片雾蒙蒙的灰暗,什么东西也看不清。 他对这种感觉不陌生,昏沉的神志几乎难以分辨,这到底是死亡的感觉,还是自己又经历了一次老朋友般造访的惊恐发作。不知多久过去,陈文港咬着牙,劫后余生般慢慢坐起。 周遭光景熟悉又陌生,但有什么地方比环境本身还不对劲。 良久,陈文港才意识到——那是两只眼睛对距离感和平衡感的调节,不知怎么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以这久违的视野抬头环视,认出自己此刻所在,是年少时在郑家所居住的卧室。 陈文港撑着地毯起身,下意识去找镜子,在穿衣镜里看到一张光滑完好的脸。 还未经历岁月与风雨,没有恐惧,没有阴翳,连震惊也不明显,温柔而平和。 陈文港的视线滑向桌上摆放的台历。 这是属于他自己二十岁时的样子。 2. 第 2 章 陈文港伸手去摸索将近二十年前的台历,手上没有准头,结果摸了个空。 曾经刚失去右眼视力时他不适应,下楼梯都要摔跤,后来花几个月习惯了,才不太影响生活。乍然恢复完好的视线,反而又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 但台历是真实的。这不是梦,是他回来了。 他踏踏实实踩在地上。脚下是郑家每个房间都铺着的灰色海马毛地毯,卧室墙上有盏黑色的枝形壁灯,金属管有点掉漆,不过不是他干的,是宝秋小的时候拿小刀划的。 书架上还一个手工制作的陀飞轮计时器,是郑玉成以前送的生日礼物。 二十岁之前,他和郑玉成密不可分,就算不是恋人,也和半个亲生手足差不多。 天光大亮,时间还是白天,来不及找时钟确认,旁边一阵电话铃响起。 陈文港循声在书桌上摸到自己的手机。 手机也是记忆里的型号,用将来的标准看老了一些,但使用起来不觉有碍。念生基金会的所有人都知道,陈先生不追求一切新潮的电子产品,也不依赖网络,不注册任何社交账号,手机只用来打电话和发短信,活得像个保守的古人。 有人觉得他超凡脱俗,再加上覆盖半边脸的疤痕,每个入职的新人都猜过他的故事。 属于二十岁陈文港的记忆一片片就位,作为慈善家陈先生那些,反而像一场遥远的梦了。 * 接通之前陈文港看了来电显示,“卢晨龙”。 这个名字属于他的发小,儿时一起长大的邻居,曾经关系很要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急:“文港!你没事吧?” “阿龙。”陈文港不知他在说哪一出,不动声色地反问,“你别慌,我能有什么事?” “何宛心啊!”对方说,“连我都听说了,她怎么搞的,去学校找你麻烦,当众辱骂你,这是怎么回事?还有,怎么听说还有人贴什么大字报污蔑你,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陈文港听到这个名字有点反应不过来,嘴上还是说:“问题不大,你不用担心。” 卢晨龙没读过大学,很早就出社会当学徒。他对于陈文港这个学历光鲜的朋友,既佩服又与有荣焉。在此之前,卢晨龙作为好友还知道,陈文港和他那位郑公子私下在谈恋爱。 刚刚发生的事,卢晨龙左听一句右听一句,风言风语掺在一起,他搞不清楚自然干着急。 陈文港终于想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 一时间却还是不知从哪开始跟他解释。 何宛心何小姐,何许人也? 郑玉成谈婚论嫁的联姻对象,未来的小郑太太,郑玉成孩子的妈妈。 但如今她还没这些身份。她只是何家的小女儿,就在两个月前,经人介绍跟郑玉成认识。 这女孩子性格霸道,却对郑玉成一见倾心,整场宴会都在红着脸偷偷看他。 在老一辈眼里,这无疑是对金童玉女。 那天以后,何宛心小姐又数次“偶遇”郑玉成,说起来都是些不言自明的小招数,女追男,隔层纱,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郑玉成再完全不予回应,反而显得他不够绅士。 这个当口,有好事者把郑玉成与陈文港的合影贴到大学表白墙,揭穿两人感情暧昧。 选的照片上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公开处刑般钉在张彩打的海报上,海报文字排版鲜红醒目,要大家赌一赌这段关系□□的男男恋能撑到几时,看是不是真的情比金坚。 这张海报很快被巡逻的学校保安撕掉。郑玉成的意思是捂下来。 到这个时候,毕竟只有一些学生看到,拍了照片互相传传,还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 然而何宛心不知道怎么又得知了这件事。她自觉被下了面子,一时气不过,当众拦下郑玉成的车,叱责陈文港是“男小三”和“狐狸精”。 陈文港在手机内存里找到了下载的视频: 何宛心在校门口冲出来,拦下郑玉成的车,骂他是欺骗感情的渣男,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把路堵得水泄不通,无奈郑玉成下了车,陈文港也下了车,两人试图劝她冷静。 但是见到陈文港,她情绪更加激动,扬手想要给他一巴掌,还是被郑玉成拦住了。 学生们议论纷纷,很多人拿着手机在录像,所以视频大概不只这一段。 在陈文港的记忆里,这都是些沾满灰的陈年往事了。 但现在,何宛心的事就发生在两天前,视频正在爆炸式传播,搞得郑玉成脸上难看。 陈文港夹在中间处境其实更尴尬,手机上塞满认识的人发来的各种消息。 那些消息他还没回复,但更大的问题是何宛心这么一闹也就在圈子里传开了,不可能不到郑老爷耳朵里。郑秉义最近和朋友出海海钓,昨晚半夜到的家,想必该听说的已经听说了。 “你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所以卢晨龙嘟囔,“我还不知道你,报喜不报忧。我都看到视频了,那个女的说得那么难听,都什么屁话,凭空捏造嘛!是我知道,你要给你那个郑少爷顾全大局,不能跟她对骂。现在闹大了怎么办?我都担心你之后在他们家里怎么做人?” 一连串机关炮似的,说完,才听到陈文港反而在笑:“诶!你怎么回事?” “我笑你皇帝不急太监急。”陈文港说,“我都不慌你慌什么?” “神经病,你才太监!” “最坏不就是被赶出去,你那腾个地方给我住?” “行啊,你来吧。”卢晨龙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稍微放心,“住可以,但我跟你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不能白吃亏,至少得找出那个贴海报的王八蛋是谁你听到没?” 陈文港答应:“好,电话里说不太清楚,有空了再出来聚。” 卢晨龙那边收了线:“回头见。” 陈文港收敛了笑意。 他坐在床沿看着陀飞轮计时器出神。 别人都觉得郑家富贵,甚至羡慕他走运,年少失怙反而傍上更大的靠山。 但这富贵哪有那么好享受的?从小到大,别的孩子不懂事他要懂事,别的孩子不容让他要容让,陈文港以前很在意别人怎么说他,直到现在回头看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是无所谓的。 卢晨龙让他找小人,他当然知道是谁,心里却一点儿都提不起劲。 意兴阑珊,觉得无所谓。 被贴几张分桃断袖的海报,被人指着鼻子骂一顿,都无所谓,多大点事。 而且这些跟何宛心的真正作为比起来都是小儿科。何宛心不是什么霸王花,她是一条斑斓的蛇。她真正的作为才令人胆寒,否则一个在监狱里服刑的犯人,是怎么弄到硫酸的? 前世陈文港需要她给自己一个解释,他也想过不能这么算了,但后来霍念生先替他做了。 不是不想亲自动手,具体有一些原因,最主要的是那个时候他的精神不太好。 受伤出狱后,陈文港罹患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伴随严重的惊恐障碍,发作起来就是刚才那个样子。霍念生不想刺激他,陈文港自己也逃避现实,光为了治这些毛病就消磨了好几年。 后来等他慢慢走出来,金城也没有姓何名宛心这个人了。 陈文港知道霍念生跟何家那对兄妹本身就有龃龉,有利益冲突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他以前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霍念生单单是为了自己。但到后来,心里又不那么确定了。 或许多少也有点是为了他。 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文港习惯性在手机上按那个熟稔于心的号码。 他输完了却没有拨,只是看看,然后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删除了。 霍念生死后,陈文港一直还在为这个号码缴费。霍念生原本的手机在轮船失事时就不见踪影,陈文港托关系补办了一张他的卡,把新卡插在一个备份机里。 他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用它给自己打电话。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跳出“霍念生”这三个字,仿佛那一头真的还有人等他接起。 至于现在,陈文港忽然觉得害怕。 他疑心这只是一场更逼真、更有欺骗性的梦境。 承认吧,怎么可能有这种好事——按下去,就能听那边霍念生本人接起来,问哪一位? 陈文港站起身,又坐下,忽然又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他停在书桌旁边。 做梦就做梦吧,他握着手机重新把那个号码输了一遍,保存在通讯录里。 只要不醒来,梦也是现实。 似乎到这会儿,他才敢小心觑一眼那个呼之欲出的想法。 切切实实的,在这个时候,霍念生也该还活着。 就在这个天空下,在地面上的某一处,不知正在做什么,但他还活着,有呼吸,有体温。 从刚刚到现在,陈文港始终在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他脑子里杂七杂八不断冒出很多人和事,唯独不能贸然去想这个,否则光一个念头就能压得他的心脏再次不堪负荷。 他一时想马上验证这个事实,一时又止住,现在这个号码还不能拨。 对当下的霍念生而言,陈文港又算得了什么? 见过,不熟。也不过是大众面孔中的某一个。 陈文港回想二十岁之前,他其实只在晚宴酒会上跟霍念生零星打过照面。 听别人提起那是个花花公子,第一印象是嘴巴很不饶人,仅此而已。握个手,点个头,再见还能叫出名字,都算他霍念生目中有人了。 不见面的时候,也许他连陈文港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 陈文港头脑冷却下来,他倒不是失望。 不认识可以重新认识,其实只要人平安,什么都是小事。 当年霍念生留下一封绝笔让他好好活着,结果成了一道咒语,困住陈文港十年都不得解脱。眼下他似乎才终于了解那种心情。原来他想到霍念生,竟然也就这么简单。 就活着吧。能好好活着已经比什么都强。 3. 第 3 章 这时有人来敲他的门。 陈文港思绪被打断,他抬头:“谁?” 外面应答的并非郑玉成,但也是个年轻的男声:“是我,牧清。” 陈文港过去打开房门。来人比他略矮两三公分,眉眼精致气质冷淡。 牧清并不姓郑,是郑老爷的外甥,因为母亲过世后无人照顾,这些年都寄宿在舅舅家里。 郑家的孩子有好几个,年龄互相隔得不远,一起读书一起长大。 郑秉义自己有两儿两女,此外收养了一个陈文港,再有一个,就是妹妹的孩子牧清。 所以论处境,牧清其实和陈文港最像:双亲见背,寄人篱下,两人连眉眼都有三分神似。 但这莫名的缘分并没让他们拉近关系。 反而牧清对陈文港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 陈文港没有印象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他,表面上还是客气的:“有什么事吗?” “你跟玉成闹出来的事,舅舅好像知道了。”牧清轻声慢语,平淡地来通知他这个坏消息,他性格孤高冷淡,一向这个态度和语气,“林伯想找你先过去谈谈。” 林伯是郑家的管家,服务当家人有二十年。在这个家里,他代表另一种权威。 “好。”陈文港应了,“他还说什么了吗?” 牧清抬起眼,却见一双眸子揣度地盯着他看。 陈文港瞳仁是浅棕色,背着光的时候却更像黑,幽沉沉的。 他看得牧清心里一突:“没有。其他的我没多问。你去了就知道了。” 郑家有很多人做事,管家和厨师、司机等工作人员住在另一栋楼,陈文港凭记忆过去。 林伯见了他表情很严厉:“陈文港!你过来!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不能怪他态度不好,老人家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事,受到的冲击不小:“你虽然没改姓,你也管郑秉义喊一声义父,跟郑玉成就算是兄弟,你和谁不行你和他搞到一起——啊?” “您别这么说。外面也没有人这么看。”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谁?我还以为你早就飘了。” 在他面前,陈文港低头认错:“这些是我欠考虑。” “你以前不是有很多女同学给你写情书吗?你怎么就非要走邪门歪道呢?” “林伯,消消气。”陈文港望着他满头华发,心绪万千复杂,他往前走了两步,“我从小父亲去世,义父又忙,每年家长会都是你帮我开,在我眼里,您和长辈是一样的。” 突然说这个,老头儿反而不好再发火:“不要跟我扯没用的。” 陈文港刚来郑家的时候,记忆里管家对他总是很严厉,方方面面都要纠正他。 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都被这个古板又顽固的代监护人束手束脚,那时候常常想着,等以后自立了就好了,搬出去,总有天再也不必见面。 直到后来—— 前世陈文港伤势恶化,不得不摘除眼球的时候,手术后林伯私下去霍念生的别墅探望他。 管家仿佛老了十来岁:“你一出狱,自己就悄悄走了,我派人找过你好几次,都没找到你在哪……我知道你恨郑玉成对不起你,可你不会来找我吗?难道我还能放着你不管吗?” 走之前林伯摸了摸他脸旁的纱布,浑浊的眼里有一点泪光:“看看,遭了这么大的罪。” 隔着时光,二十岁的陈文港伸手抱了他一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 林伯缓过一口气:“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你知不知道你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陈文港冷静地说:“我明白。” 他前世不信这个邪,果真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 “我是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想什么,我就问你,你还能不能听得进劝?郑玉成他大少爷他有资本任性,你呢?你还想当上郑太太?你觉得那可能吗?” 陈文港摆正态度,都未反驳,反来劝他。林伯拍了拍他的肩膀,终于脸色缓和一些: “你们别再吓我就谢天谢地了。这次好在只是小打小闹,没有给你登到报纸上大做文章,你义父这段时间血压高,能不惹他生气就别惹他生气,去跟他好好解释。再有事就来告诉我。” 他看看表,中午十一点半:“好了,你先去吃饭吧。” 陈文港走出他的房间,借这楼里的卫生间洗了把脸。 抬起头时,镜子里还是那副从来不会发脾气的柔和眉眼。 模样略显苍白疲惫,但是健康,这是二十岁年轻人的本钱。 陈文港觉得感慨,他摸自己的脸,触感不再凹凸不平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会再走到哪都迎接别人异样的眼光,不会在公共场合有小孩充满恶意地给他起绰号“丑八怪”和“独眼龙”。上天待他不菲,好像那么多年的痛苦,就这样轻飘飘地抹去了。 按郑家的规矩,午餐一般在十二点开始,想吃饭的人就不能迟到。 陈文港定了定神,他到了餐厅,郑家其他的人都还没来。 只有两个佣人在提前铺桌布和餐具。其中年轻的那个女孩子面生,手也不熟,大约是新来的,脆生生地喊:“牧清少爷好。” 陈文港和善地冲她笑笑。 女孩子被晃花了眼,旁边那个叫阿梅的却扯了她一把。女孩子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干活。 她们忙完了,阿梅把她拽到楼梯底下的小拐角:“你把人认错了,那个是陈文港。” 郑玉成私下说过,他觉得什么年代了,在家里没有必要还少爷小姐地喊。但郑老爷这个人注重规矩,论辈分,分庄闲,这个家里还是他说了算。 “哎呀?”女孩子大惊,颇为尴尬,“我不是故意的。怎么办,再回去道个歉吗?” “你幸亏是在陈文港面前喊错的,他脾气好,不纠正多半就是不想你尴尬。”阿梅说,“反过来是大忌,你敢管牧清喊成‘文港少爷’试试——他就该发疯了。” “不会再弄错的。”女孩子保证,“不过发疯?至于吗?” 阿梅左右看看没人,对她附耳:“这话我跟你私下说。那位‘牧清少爷’是个学人精,什么都跟陈文港学,穿的衣服要一样,走路说话都要学人家,能不认错吗?” “还有这种人?” “知道就行了,以后没事别招他。当心他给你穿小鞋。” 走廊那头管家林伯走过来,两人噤声,匆匆向厨房而去。 * 郑家的餐厅很西式,一张长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把每个人的位置都拉得很开。 陈文港入了座,没一会儿有人走到旁边,在他隔壁椅子也坐下来。是郑玉成。 不得不承认郑玉成有一副舒眉朗目的好皮相。 他现在还这么年轻,活力,神采奕奕,一进屋好像连阳光的温度都带进来。 郑玉成斜过目光,觑着陈文港的侧脸,在桌下伸出手,要秘密地来握陈文港的。 但陈文港把手轻轻往回一挪,放到桌面上,让郑玉成牵了个空。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你别那么紧张,真的。”他当陈文港忌惮郑秉义,“我跟你说了,爸爸要发火早就发火了,他昨天回来,到现在没发作,说明我们那点事,他其实不在意的。” 陈文港有时候觉得,郑玉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依然被保护得太好。 不算完全没有心机,但是在有心机的人精堆里,只显得横冲直撞。 他的这种天真可以看做某种赤诚,在过去的确让陈文港迷恋过,觉得一个大少爷能有这份心是难得的。但天真也是有毁灭性的,这个社会容不得很多天真。 事实上郑玉成也是故作轻松。 他不是没想过怎样让父亲接受这段感情,但不是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曝光出来。 尤其家里还有继母,有弟弟。郑玉成打包票,现任郑太太正等着看他笑话。 论起这个,他父亲统共娶过两任太太,各自生了两个孩子。 第一位郑太太才是郑玉成的生母,她生了如今已经出嫁的大姐郑冬晴和郑玉成后便撒手人寰。母亲去世的时候,郑玉成还在襁褓里,对她没留下任何印象——也因为这样,让他和陈文港始终有种惺惺相惜的情谊——总之从郑玉成记事的时候起,家里的女主人就已经是第二位郑太太霍美洁。 但这位继母显然没和郑玉成培养出任何亲密关系,不如说两人嫌隙甚多。 霍美洁把所有心思扑在自己亲生的一对儿女身上——那是对喜庆的龙凤胎,男孩叫郑茂勋,女孩叫郑宝秋,只比郑玉成小两岁。从时间上来算,当年丧偶不久,郑秉义就续了弦。 对郑玉成来说,不管是结婚后就搬出去不在家住的大姐郑冬晴,还是活泼开朗最得郑秉义宠爱的郑宝秋,他对姐妹们始终有种宽厚关照的态度。 郑秉义思想封建保守,家业毕竟不会给女儿们继承。 会和他竞争的只有弟弟郑茂勋。 郑玉成是长子,郑茂勋是次子,两个人都有野心,又不是一个肚皮里出来的,到底心存隔阂。自从去年郑茂勋也读了大学,并且进公司挂职,尤其有了处处和哥哥别苗头的迹象。 想着这些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大哥,文港哥”。 郑玉成和陈文港同时回头,跟郑宝秋对上视线。 郑宝秋冲他们嘻嘻一笑,在佣人拉开的椅子上坐下。 随着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到齐,落座,氛围不再那么轻松。 学校里海报风波和何宛心拦车是瞒不住的,低压旋涡隐隐聚集在两个肇事人身上。 郑家餐桌有固定排序,郑老爷雷打不动坐在主位,一张威严的脸喜怒莫辨。 他旁边是现任郑太太霍美洁,霍美洁作壁上观,看热闹反而怕事不大。 殊不知她窥探郑玉成,陈文港也在看她。 不为别的,金城姓霍的望族找不出第二家。 霍美洁也占了一个“霍”姓,和霍念生还有点沾亲带故——她是霍念生的姑母。 霍美洁右手边就是她的两个儿女,郑茂勋和郑宝秋。论辈分是霍念生的表弟表妹。 众人心照不宣,终于郑太太做了首先开口的人。她和郑老爷闲聊—— “不知不觉,我们的宝秋和茂勋读大学也都快一年了。你说这日子过得是不是快?” 郑老爷嗯了一声,专心吃他的饭。 霍美洁又扭头问女儿:“你们学校里最近没什么新鲜事吗?” 她司马昭之心,郑玉成微不可察地冷嗤。 郑宝秋天真地回答:“有,我昨天去艺术学院看他们举办的学生作品展。” “好像就是牧清哥去年报名那个。”她祸水东引,“但我找了一圈,没看到他的。” 郑宝秋隔着餐桌跟陈文港对视,悄然露出一个讲义气的得意表情。 “没选上就没选上吧,只要别再把颜料往家里带。”霍美洁对此兴趣缺缺,“上次在家画了半个月,我闻了那个味道就头疼。这不也没搞出名堂来。” 牧清抿了抿唇,嘴角不明显地往下撇,很快又抬起来:“好,我以后会注意。” 郑太太还待再说什么,郑秉义突然开口:“头疼就叫医生到家来看看。” 她笑容一僵。 事实证明郑秉义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提家丑:“你是家里的女主人,家里的事都要靠你管,头疼就去看,不头疼了就多上点心。不要整天只顾得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的。” 霍美洁识时务地换了话题。 她向来话稠,只要有她在永不会冷场。忽然间,陈文港听她提到霍念生:“在彰城待了好几年,听说终于要回来了——本来就是么,到底自己家门口比外面舒坦。宝秋,茂勋,你们回头记得跟念生表哥联系,一家亲戚,多聚一聚联络感情。” 这次郑宝秋开朗地应了。 郑茂勋却情绪平平,觉得母亲对娘家亲戚——还是个小辈——殷勤过头:“再看吧,表哥而已。最近爸让我进公司帮忙,要学的东西多,天天加班,未必抽得出时间。” 郑玉成再次勾了个冷笑,心里说了声蠢货,霍美洁分明是在给他拉拢靠山。 他看向陈文港,陈文港却眼神直勾勾地分心,没和他产生任何灵犀。 总之一顿饭吃得古怪但也风波未起,饭后众人各自散去。 牧清回到自己的房间,顺手打开桌上的电脑,往椅子上一靠。 电脑从休眠状态启动,跳出一个论坛界面。 是大学的学生论坛。 刚刚郑太太问学校里新鲜事的时候他兴奋又紧张,想看自己种下的种子结出硕果,可惜被郑宝秋打岔,反而随口拿他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郑宝秋什么时候拿他当回事过? 霍美洁也是一样。他的舅父和舅母对他从不看在眼里。 至于郑玉成和陈文港,不错,海报是他贴的。他回顾自己动过的所有手脚,对方没理由知道他做了什么。牧清也并不为此忏悔。 甚至他向来明白,越是做了不可见人的事,越要态度坦然。只是不知为何,今天见到陈文港,对方看他的表情意味深长,像老师在看一个顽劣幼稚的学生。 但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成熟”和“懂事”,让牧清每次看到就觉得恶心得想吐。 他把手放到键盘上:“你们没见过那个同性恋私底下是什么嘴脸吗?不要被他的长相骗了,我就是他身边的同学,这人平时最喜欢阿谀奉承,跟红顶白,人品糟糕得很。” 4. 第 4 章 陈文港知道郑秉义有午休的习惯,等到两点多钟才去找林伯:“义父现在有没有空?” 老管家去而复返,告诉他:“老爷在看书。” 陈文港推开书房的门,一家之主正在里面等他。 郑秉义年过五十,肤色古铜,眉弓如河岸般突出,双目深藏,精明有神,正对着窗户研究手里的书页,竖排繁体的《道德经》。身后有一幅字,“上善若水”,是他自己的笔墨。 以前生意场上何其杀伐果断,自从接连犯了两次心梗,也开始注重修身养性了。 陈文港一步步走近,郑秉义摘下老花镜,扔到桌面上,发出嘎达一声。 他叫了声“义父”,恭恭敬敬地在他桌前站定:“我来跟您认错的。” 郑秉义哼笑:“你们现在都有大能耐了,跟我还有什么错可认?” 陈文港态度放得很低:“您别生气,注意身体。” 他站在那,午后的阳光不懂读空气,仍从窗户溜进来,碎金一样洒了他一头一脸。 郑秉义不能不承认这孩子长得好;在心底里,他甚至能理解儿子为什么会看上他。 当老父亲的想起去年才给大学捐的那个实验室——宝秋和茂勋成绩都不够,上大学是这样靠花钱塞进去的,郑玉成呢,比弟弟妹妹强,靠他自己通过的升学考试。 可跟陈文港一比谁都不如。陈文港每门功课的成绩都是A+,拿全额奖学金。饭局上认识的校董奉承郑秉义,郑秉义才知道有这回事。他不显山不露水,一直悄悄压着郑玉成一头。 有时郑秉义还有些许遗憾。怎么这个头脑,自己生的那几个就没有? 养子让他省心合意,从不张扬,甘做绿叶,这让他还是克制了自己的脾气。 “行了。”他拉开抽屉,摸出雪茄盒,从里面拿了一支,“先说拍照的人找到没?” “还没有,问了学校保卫科,那面墙附近没有监控,报警的话又闹得太大张旗鼓。” “下午我约了你们校长吃饭,学生之间录的像,让他们都删了,闹得像什么样子。” “给您添麻烦了。” “你知道就好。我看你们早晚让我再犯回心梗才高兴。” 郑秉义拉开抽屉,摸出一支雪茄,又摸出雪茄剪,咔嚓剪开了雪茄的脑袋。他点了火,露出思考的神色,陈文港在一边,等待他抽完,宣布思考结果。 终于郑秉义把雪茄架到烟灰缸上:“我也年轻过,年轻人喜欢玩,无可厚非。你跟玉成感情好,我以前不是不知道,但我没说过一个字拦着你们,是不是?可凡事都要有个界限。你们想玩,没问题。但在我们这种家庭,有些事是不能当真的。这你懂吗?” 或许郑玉成还算了解他的父亲,但不够多。 对于陈文港,他跟郑玉成是不是接吻,是不是爱抚,是不是上床,郑老爷的确一点都不在意。那点悄无声息的眉来眼去其实骗不过郑秉义。但是想相伴一生是在天方夜谭。 陈文港垂手恭立,比起名义上的父亲,郑秉义其实一直更像他的上司。 但他出门前郑秉义还是展现了一点做父亲的心肠:“文港,你是最让我放心的,你懂事,我也不想说什么重话骂你。玉成和茂勋从小闯过多少次祸,只有你从来都不会犯。” 他拍拍养子:“就算长个教训了吧,以后凡事谨言慎行,别让我失望。” 陈文港的确很少犯错,但不是绝对不会。 哪个小孩不会闯祸? 十多岁时有次他在新的学校里受委屈,被势利眼的老师歧视,突然很想回自己原来的家看看。郑玉成陪他离家出走,两人谁也没告诉,搞得郑家以为他们被绑架了,还报了警。 回来以后,林伯批评陈文港。郑秉义也不高兴,但一句重话都没对他说。 他让陈文港去睡觉,但把郑玉成空着肚子在禁闭室关了一夜,谁也劝不住。 然而陈文港自然也没法睡,他隔着门在外面陪郑玉成。 夜深露重,穿堂风吹得透体冰凉。林伯抱着毯子来看他们,郑玉成裹着毛毯没心没肺地睡着了。林伯问陈文港想没想通哪里做错了,他说想通了。 其实不一定是真的想通了,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回答比较好。 那时还是多少明白了一些事,他和这个家里其他的孩子受到的管教是不一样的。 郑玉成会直接挨罚,罚过了就没事了。反而对陈文港来说,没有得到惩罚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他要一直把教训记在心上。他只能从蛛丝马迹里,自己省察自己的定位。 就是从那以后,变得格外守规矩。循规蹈矩不管好或不好,是一条最安全的路。 他越来越少犯错,郑秉义也对他越来越满意。 跟郑玉成好上是他做的最不规矩的一件事。 走之前听到郑秉义问:“那茂勋呢?现在他也进了公司,你感觉他干的怎么样?” 陈文港其实不清楚,给了几句不出错的夸奖:“他很努力,肯上进,进步很快。” 知子莫若父,郑秉义嘴角往下一撇:“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陈文港只好笑了笑。 郑秉义说:“如果都像你,我就省心了——郑茂勋玩心重,还有很多业务上的东西不熟练,你调个岗位吧,以后有时间的话一样带带他。不用总跟着玉成进进出出的了。” * 陈文港从书房出来,刚走下楼梯,一个影子就旋风似的扑了上来:“文港哥!” 他给了来人一个微笑。 郑宝秋抱着他的胳膊:“你还记得我表哥吗?霍念生!” 陈文港陪着郑宝秋往客厅的方向走,脸上一点都没表现出异样:“他怎么了?” “刚刚吃饭时你也听我妈说了,他最近要回来的嘛。”郑宝秋说,“想着买点东西送他。但我不知道给你们男生送什么东西合适,要不你陪我去挑吧。” 陈文港说:“好,看你什么时间有空。” 在他心里,是一直把宝秋当成妹妹看的,就算不是为了霍念生,他也不会拒绝这个小妹妹的要求。郑宝秋果然高兴:“还是你对我最好了!我两个亲哥都不肯陪我去。” 陈文港笑道:“是不肯,还是不敢陪你逛街?” 郑宝秋不以为意,她跟陈文港头顶头在手机上看他的课表安排。 如今他在大三下学期,再过一个暑假就是大四。多亏头两年废寝忘食地修学分,剩的功课不多,除了第二天有节早课,这周剩下的时间都是自由的。 郑宝秋懒得等,约好明天等他上完课,两人直接去百货大楼。 两个人在沙发上叽叽咕咕,看看四下没人,郑宝秋终于按捺不住,把音量压低到分享秘密的分贝:“我爸都跟你说什么了?有没有骂你?你和我大哥以后还在一起吗?” 陈文港没想到这儿还有个小八卦精等着,含糊地说:“再说吧。” “别敷衍我呀。”郑宝秋趴在沙发扶手上,她这个年纪的小女生,仍存着浪漫的幻想,“以前我还偷偷帮你们俩传情书呢。我觉得你是真的喜欢我哥。你们真的不争取一下吗?” 郑宝秋以前在家里偶尔撞破了他们俩的关系,还帮忙保守了许久秘密。 陈文港心里轻松了一些,逗她:“如果换了你你怎么办?” 她说:“在书房门外跪三天三夜?再不然,收拾包袱私奔?” 陈文港是真的笑了,问她:“分手不是更简单安全的办法吗?” “爱情呢?” “爱情也没那么重要。” “不会吧,真的要分?” 这次陈文港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郑宝秋“哈”了一声,神色是遗憾的。 但她又说:“那我只好偷偷许个愿望,希望最后不是何宛心当我嫂子。” “不是因为别的,”郑宝秋晃着脚,脚腕上缠着细细的铂金链,“我用人格跟你保证,她百分之百不是真的喜欢我哥。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我有时候觉得她有点……可怕。” 陈文港惊讶于她女性的直觉,而他张了张口,也只能化成一个无奈的笑。 他向郑宝秋保证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他们的小秘密于是又多了一条。 郑宝秋跑了他的笑容也消失了,这个名字曾带给他太多阴霾。 郑宝秋说讨厌,大约来自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 而他和何宛心之间已经不是讨厌不讨厌形容的关系。 是她曾经为了一己之私毁了一个人的后半生。 这天剩下的时间陈文港把自己关在卧室,没有再见其他人。重生回来,他需要一些思考的空间,包括怎么面对这辈子的何宛心——以及郑玉成。恨是一种旷日持久的消耗,他很难长久去恨什么人。而现在回想起来,前世的恩怨止息于霍念生,是霍念生替他做了这个了断。 因此陈文港并没有得出一个十分确切的答案。 梦里,霍念生却不期而至,带着熟悉的漫不经心,嘲笑他还是那么优柔寡断。 陈文港坐在海滨长椅上,已经习惯这种轻慢的语气,并不生气,不知为何反而觉得怀念。 他也以调侃的口吻回敬:“是,姜是老的辣,你见多识广,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办?” 霍念生没有回答,他挨着陈文港坐了下来。他陪陈文港坐了一会儿,风却变得冷了。 霍念生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发:“我该走了。” 陈文港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他。 霍念生低下头,看着他笑了笑:“不想我走吗?” 海风猎猎,噪音变得更大,一股脑喧嚣地灌入耳中。陈文港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 悲伤从他的心头漫开。 霍念生又笑起来,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为什么不想我走?” 陈文港依然回答不出原因,也敌不过对方的力气,终于不得不松开了手。 他眼睁睁看着霍念生弯下腰,在他被烧伤过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很轻的吻:“文港,再见。” 然后摆摆手,一步一个脚印,消失在沙滩尽头。 5. 第 5 章 天色放亮的时候陈文港被噩梦惊醒。他拾掇好怅然若失的心情,照常去学校上课。 和郑家所有小辈一样,他没有住宿,大学走读,有课的时候才来学校。 陈文港和郑玉成同读企业管理专业,两人时常一起上课,开郑玉成常用的那辆银色宝马,在学生中话题讨论度一直很高。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人开始扒陈文港真实出身其实不好,只是披了张有钱人的皮。 又或者质疑他势利,总之众说纷纭,什么闲话都有。 今天的课只有陈文港自己上,他在教室前排听课,但知道学生论坛上正在议论自己。 金城大学的学生论坛隶属学校官方,每个学生凭学号只能注册一个账号。聊天区禁止提及姓名和个人信息,但学生们使用各种缩写、昵称、代称,总有办法在违规边缘跃跃欲试。 —— 7L:一个今天来上课了,看不出心情怎么样,另一个没跟着来。他们回去是吵架了吗? 12L回复7L:想了一会儿才知道你说的哪两位。人家来上节课而已,想那么多干嘛。 23L:你们说C?刚刚发生的那个瓜,他不是男小三吗,还好意思像没事人一样来上课?我要是他,被当事人抓奸,里子面子都扯下来扔地上了,一定躲在家里没脸出来见人。 30L回复23L:竟然有这种事?求八。 34L回复30L:你还没看过吗,有人录了视频的,那可是特别精彩。 45L:已经看不到了,从昨晚开始,所有个人账号上传的相关视频都被勒令删除了,听说是校董施压,从系领导到辅导员挨个通知学生要求不许再传,呵,背后够有能量的呀。 51L:删了有什么用,我手机里还存着,想要的留邮箱。 59L回复45L:啊?这么有背景的?富二代?那他其实很穷酸,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传言又是哪来的,是真是假,有没有科普。 69L:你们说的C是我想象的那个C?他不会是这种人吧,明明长那么帅,脾气又好,上学期一起上课,我还想找他同学要电话呢。 73L回复69L:长得帅有什么用,你们女生就是喜欢三观跟着五官走。 80L回复73L:你是男的?你还不如C呢,人家至少成绩比你优秀,比你有钱,说不定还比你高——你有一米八没?如果没有,你就只会在这里地图炮女生。 —— 学生们就是这样一种闲得闲死、忙得忙死的群体,论坛是属于闲人聊天的聚集地。 但不是所有学生都有刷论坛的用户习惯。 前世陈文港很少来逛,郑玉成也不怎么看。他们俩属于忙死的那一种,待在学校里的时间还不如在公司多。别的学生忙着参加社团、交际联谊、社会实践时,陈文港大学的头两个寒暑假都是在港口看着工人操作集装箱装卸货度过的,每天和海风与日晒打交道。 他的社交圈也不大,还是以郑玉成为核心的,上学时更没想过要在学校出什么风头,八面玲珑。等过几年毕了业,这些风言风语的帖子不过是一堆陈年数据。 陈文港拄着头,一边划手机屏幕一边想这些。 其实情况比他想象中好,原来不是所有人都一边倒地骂他。前世在有人诽谤他以不正当手段攫取学术利益后在学生之间引起轩然大波,导致学术委员会成立调查小组花了很长时间自证清白,但也让他错过了申请硕士项目的时间。他现在才知道在那之前论坛里还算正常。 除了有几个账号坚持不懈地爆他的料,他猜牧清混在里面,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陈文港心里有了计较,他关了论坛页面。 找人查其实是简单的事,只在于查了以后怎么处理。不过还有时间,没那么急。 * 下课后陈文港夹着课本如约赶到大学东门,郑家的那辆林肯正停在街对面。 司机在车里等着,宝秋靠着车门向他挥手:“文港哥,这边!” 陈文港上了车,郑宝秋身边多带了一只宠物,通体雪白的贵妇犬正趴在笼子里舔舌头。 这只贵妇犬是郑夫人霍美洁养的,血统纯正,证书齐全,还在国际上得过奖,买回家的时候花了很大功夫,娇贵得不得了,平时有人负责定期送它去做保养。 今天这个活计落到郑宝秋身上。 她逗小狗:“出门前正好听琴姐在跟宠物店预约时间,说要送它去修毛,反正顺路,我就把YOYO带上了。待会儿绕路先把它送去宠物店好不好?” 陈文港当然没意见,也隔着笼子逗了逗它。 小贵妇犬伸出舌头舔他的手指,不免让他想念哈雷。 哈雷是陈文港的狗,上辈子霍念生送给他的一条德牧。 德国牧羊犬高大威猛,但它刚被霍念生抱来的时候还是奶狗,说起来也就这么大点儿。 那是陈文港意志最消沉的一段时间,抑郁和焦虑的问题把他和霍念生两个人折磨得都痛苦。他不愿意出门见人,也害怕见人,逃避社交,孤僻得越来越厉害。 霍念生有天过来看他,突然就带来这么一只小东西。 陈文港还记得他怎么捧着小小一只狗研究:“听说一转眼就长大了,随便喂一喂就会很护主。”小狗想舔他的手,被他抱过来哄陈文港,“你看它长得像什么名字?” 陈文港迟疑,霍念生已经把狗放到他怀里,暖烘烘的一团皮毛往胸口钻。 陈文港下意识抱住它,它发出嘤嘤的声音。 哈雷的名字最后还是霍念生起的,但它是陈文港一点一点亲手喂大的。 霍念生在哈雷身上投入的钱和精力不比郑太太对她这只宝贝少。他请退役训导员来家,用警犬的标准训练它,哈雷是个优秀的尖兵,果然也终其一生忠心耿耿守在陈文港身边。 直到霍念生不在了,它还形影不离地跟着主人。 金城就连对陈先生只闻其名的人都知道,想认他一个标志就是走到哪手里都牵着皮绳。那条德牧跟着他,机敏地盯着每个靠近的人,既警醒又温驯。 对陈文港来说,这世界上不会有比哈雷更好的狗了。 百货大楼到了,他们把YOYO送到了它常去的那家宠物护理中心。 郑宝秋嘁嘁喳喳,出了门就开始和陈文港探讨买什么欢迎礼物合适:“你们男生一般都需要什么,领带?腰带?皮夹?我想了半天,是不是听起来都像送给老爸的父亲节礼物?” 陈文港心里倒是有个主意,来到百货大楼背后,他径直带郑宝秋去威士忌之家。 这条街上开着各式各样的酒吧,专门卖酒的店铺也在此扎堆。 给人送皮夹领带之类的对方未必喜欢,也未必会戴,买瓶心头好至少乐意喝上几杯。 郑宝秋想了想觉得酒这个选择不错,只不过建议:“红酒是不是更大众?我认识那边那家店的老板,他家很有渠道的,上次还给我爸爸弄来了一瓶真正74年的罗曼尼康帝!” 陈文港笑笑:“可以都看看,比较一下再决定,怎么样?” 郑宝秋说好。 话虽如此,他们转了几家店,最后还是又回到了威士忌之家。 看到陈文港握着那瓶麦卡伦凝神的侧脸,她无端感觉就该是这瓶了。 她自己都奇怪于这种笃定,这礼物其实很冒险:“可这款威士忌是重泥煤的——” 除非特别了解对方的喜好,泥煤味这种东西就像香菜,爱与恨两级分化。 爱的人觉得喝威士忌就是为了那股浓烈的烟熏味,不然还喝什么威士忌; 恨的人觉得喝它宛如喝烟灰缸泡的消毒水,闻起来则活像烧了一堆轮胎。 口味是一种很私人的东西,郑宝秋又不曾跟她表哥在一起鬼混喝酒,不了解实属正常。 而陈文港回忆起来,他认识到霍念生的口味,首先是源于他家里的那个酒柜。 住在霍念生那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在意过那个酒柜,只是知道他家里有这么个东西。 至于里面是什么古今中外的藏酒,他一律不闻不问。 直到某天陈文港照旧失眠到凌晨,他因为要反反复复做手术,被霍念生没收了所有的烟,想起楼下摆着的一瓶瓶烈酒,于是披衣下楼,寄希望于趁主人不在,寻求一点酒精的安慰。 却发现霍念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坐在小吧台前独酌。 霍念生那天开的是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水晶瓶身在镭射灯照耀下熠熠发光。玻璃杯里装着琥珀色液体,上面浮着浑圆的冰球。那杯子叫威士忌杯,就是专门喝威士忌用的,杯底很厚,因为通常需要加冰。 “怎么了?” “……” “不会是听到声音特地下楼欢迎我吧?” “没有。其实我原本想找找有没有酒。” “医生让你戒烟戒酒。” “我知道。抱歉,晚安。” 陈文港转身想回楼上去,霍念生忽然又叫住他:“过来。” 他把走过来的陈文港拉进怀里,贴着他的耳朵:“可以破一点例,但是不能喝多。” 陈文港坐在霍念生腿上,在他口中尝到了烟熏、海草、碘酒和海边篝火混合的味道。 那就是浓重的泥煤味。 记忆画面摇晃而破碎,但又有无数细节鲜明突兀。月光像层白纱覆盖在他们身上,霍念生没有揭去那层纱,而是揭开了他的睡袍。这记忆来自他们更早的一段相处时光,陈文港的脸还没痊愈,对霍念生还不是那么了解,哈雷更没出生。 陈文港对郑宝秋说:“没关系。”他对店员说,“就拿这个包起来吧。” 6. 第 6 章 郑宝秋眨眨眼,仍不太理解,只是她似乎把这当成男人间奇怪的默契,于是没有怪陈文港自作主张。店员递上长条形的盒子,上面扎着深色的丝带,陈文港帮她拿在手里。 这件任务算结束了,然而郑宝秋逛街,基本不存在直奔主题然后立刻回家这种情况。 有句老话叫“来都来了”,十分贴合她在一切购物场所的心态。 紧接着她又拖着陈文港用脚量了大半个商场。 郑宝秋举着衣服:“你帮我看看,是这件牛仔蕾丝的外套,还是刚刚那件缎面绣花的?” 陈文港认真打量半晌,说都好看,只是风格不太一样。 郑宝秋嫌他给的意见完全没有用,最后决定两件都要。 陈文港当了个拎包的架子,跟着郑宝秋走走停停。凡是打着灯光的橱窗没一个能逃过她的火眼金睛,司机因为在宠物中心守着狗而逃过一劫,也无怪乎两个亲哥不想陪她过来。 陈文港倒是不介意花时间陪她逛。 当年他到郑家的时候,郑宝秋还是个一年级的小丫头,把裙子上的小蝴蝶揪下来送他玩——从那时候起陈文港心里就当她是妹妹了。这么多年来,他对郑宝秋始终有种宽厚的纵容。 而对郑宝秋来说,家里一堆兄长,只有他是什么话都能倾诉的对象。 郑玉成虽然对她还不错,但跟母亲和二哥关系微妙,不合适深谈;郑茂勋愣头愣脑直男一个,跟他讲心事只会气死。 唯独陈文港内敛沉稳,所有的秘密放在他那里都是安全的。 至于牧清……牧清就算了,郑宝秋经常吐槽的对象就是他。 事实上郑宝秋最不喜欢这个只比她大一岁的表哥。但这她私下也只跟陈文港讲过,觉得对方心机过分地重,从小就会利用她传话。一记了仇,就更看对方不顺眼,做什么都是错。 两个人边逛边在背地讲小话,主要是郑宝秋讲,陈文港为她保密。 说着说着又cue到讨厌的对象,一提牧清,郑宝秋连他每个季度都要跟陈文港挑一样款式的新品都要数一遍,说他回头撞了衫又要阴阳怪气挤兑人。 陈文港想了半天,也不太记得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单论这点他自己其实没有什么抱怨的。每个季度许多奢侈品牌都会把新品图录寄到SVIP客户家,供其优先挑选,平心而论,郑家在这些衣食住行上面都没有刻意亏待过他。如果不是郑秉义付账单,别说撞衫,他连这些奢牌都没机会接触,再斤斤计较是很没劲的。 走过一家男装店时,郑宝秋却非要拉陈文港进去。 她心血来潮,说要给他挑两件特别的、绝对不会跟别人撞的衫,只是这个牌子的风格——乍眼看去活像打翻了调色盘,陈文港把手里的荧光卫衣还给店员——特别得他实在穿不了。 最后他找到可能是店里唯一一件基础款式的白衬衫,问:“这件行不行?” 郑宝秋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当然不行。太普通了。” 陈文港接近告饶了:“你到底,你想把我打扮成圣诞树?” 郑宝秋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来回扫,定格在另一件龙凤呈祥的真丝衬衫上。 她撺掇陈文港去试那件大俗即大雅的设计师大作:“你要试就试那个嘛!” 陈文港啼笑皆非,而郑宝秋闹他,连哄带骗说帅哥存在的意义就是当衣服架子。 店里另外两三顾客已经在扭头围观,旁边的女店员也抿着嘴笑: “先生你皮肤白,就去试一试,不买也没关系嘛。” 最后到底陈文港伸出了手。 郑宝秋喜笑颜开。 他还没接到郑宝秋手里的衣服,斜刺里有人递来另一个衣架:“试试这件黑的呢?” 郑宝秋一扭头,乍惊乍喜:“表哥!好巧怎么会在这里撞见,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是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海中的水尽绝,江河消散干涸。 陈文港恍若掉入一场梦里。 他看清来人的模样——高大挺拔,几乎和模特的身高齐平,裹在棕色格纹猎装里,黑发斜往后梳,多情的桃花眼总带一点嘲弄的意味,教科书似的花花公子打扮。 是如假包换的霍念生。 他猝不及防从陈年的记忆里走出来,活生生地出现在陈文港面前。 陈文港一阵耳鸣。 胸膛里装的不再是心脏,替换成了起搏器,鼓噪的声音窜到耳膜,吵得他什么也听不清。 时光一格格疯狂倒转,每一格胶片上都是霍念生带着笑意的脸,戏谑的,张狂的,温柔的,阴鸷的,蒙太奇般在眼前飞速闪烁交替,最后定格在眼前这个目光陌生的人身上。 霍念生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郑宝秋并无察觉异样,把陈文港拉到自己身边:“表哥,你还认得吗,这是——” 霍念生微微笑着,眼神闪着愉悦的光泽:“我知道,姑父收养的那个小朋友。” 他反而来问陈文港:“还记得我么?”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咱们以前在宴会上见过。” 陈文港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匆匆把手递到他手里。 两人虚虚握了一下,旋即分开。 霍念生掌心的温度烫伤了他的皮肤。 陈文港垂着眼,霍念生的手骨节突出,手指长而有力,青筋明显,食指两侧以及食指和拇指的夹缝处有老茧,是经常练习射击留下的痕迹,他记得他以前经常去练射击,枪法很好。 十年。他跟霍念生死别了十年,那是三千六百多个捱不到尽头的日日夜夜。 如今这个人站在刺眼的灯光底下,他怕自己再一开口湿气就要弥漫眼眶。 原是美梦成真,陈文港背上却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几乎让他一个激灵。 “怎么会不记得。”再抬眼时他的声音已十分平静,笑了笑,“霍少爷,幸会。” “虚长你几岁,你跟宝秋一样,喊表哥就可以了。”霍念生和他寒暄,“我记得你跟郑玉成关系很好,那时候见你们俩总躲在一起。今天他没跟你们出来吗?” “我们逛街而已,叫他干嘛?”插嘴的是郑宝秋,“他跟我二哥只会扫兴。” “那你们买了什么?”霍念生的注意力重新转回她身上。 “什么都有,正在看衣服。”郑宝秋又催陈文港去试。 “不然算了吧。”陈文港勉强笑笑,“下次再试,今天……” 他清了清喉咙,才说出累了,郑宝秋当然不信,只当他在逃避。霍念生也用调侃似的目光围观好戏。她从霍念生手里把那件黑色的也抢过来,看也没看,从衣架上拆下。 两件衬衫都塞到陈文港手里。 陈文港忽然改了主意,他去了试衣间,关门反锁。 他把一件衣服挂在衣钩上,扶着门,过了几秒,慢慢跪了下去,另一件衣服掉在地上。 诚然他不是累,是从刚刚开始就心脏就不太舒服,节奏紊乱地狂跳。多年惊恐障碍的经验让他心里生出种不祥的预感,他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时候犯病。 可惜大部分时候它没有征兆,也不跟人打招呼,往往就是这样,几秒钟的时间,说发作就发作。 手麻脚麻,四肢不听指挥,胸口连着后背隐隐作痛,喘不上气也用不上力。 陈文港蹙着眉,更难熬的是那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把人关在座阴森的坟墓里。幻觉里嗅到泥土中潮湿腐烂的味道,甚至老鼠在他身边跑来跑去,甚至蛆虫在他身上繁衍爬行。 死的恐惧威胁着他,像一张网不断勒紧,不断剥夺呼吸的能力。 外面的人并不知情,郑宝秋在和霍念生聊天。 她问表哥:“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霍念生说:“怎么,不欢迎?” “当然没有!只是别人都说你在彰城那边开疆扩土,还以为要过阵子才能见面。” 霍念生抄着口袋,眼睛望着试衣间,嘴上漫不经心:“我又不是去十万八千里外取经。” 郑宝秋哈哈一笑:“也是,就在隔壁市嘛,你想天天回来住都行的。” 陪她聊了一会儿,霍念生忽然抬手看了看表:“你文港哥哥怎么还没出来?” 郑宝秋这时才后知后觉:“他该不会不好意思,自己偷偷跑了吧?” 霍念生朝试衣间看了两眼,正想往那边走,兜里突然响起手机铃声。 他看一眼屏显上俞山丁的名字,转身出了店门,在外面接起。讲完电话他重新回来,跟郑宝秋道别,说有事不能陪她了,需要先走。 “那好吧,你快去忙。”郑宝秋有点遗憾,还是跟他挥手,“我去找找文港哥。” 往外走的时候,霍念生脚步顿了顿,叫了个男店员:“3号试衣间,你进去看看。” * 惊恐发作一般持续一刻钟到半小时。陈文港没意识到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在外敲门。 声音传进来:“里面有没有人?需不需要帮忙?” 他昏昏沉沉的,不确定有没有发出声音,吃力地抬起手,在门里回敲了一下。 男店员用钥匙打开门,见状吓了一跳,跟着半跪下来:“先生,你还好吗?” “我没事。”陈文港被他架起来,稍微恢复了一点,也能说出话来,“低血糖。” 他被扶到外面店里,立时一群人过来。 众人围着陈文港,让他在沙发上半坐半躺着休息。郑宝秋慌神,夹在里头显得有点可怜,想叫救护车,又要打电话找司机,被陈文港拦住了,说没必要,又安慰她说没事。 他自己的毛病自己清楚,交感神经紊乱的毛病,就算去医院也没好办法。 店员端来供给客人的薄荷糖和巧克力。陈文港含了一颗,苦涩的甜味在嘴里蔓延。 巧克力没有实际作用,只有糖分带来少许的精神抚慰,但还是让人感觉好受一些。 他抬起眼皮,灯光依然白亮刺眼,人群里却没再看到那个身影。 霍念生提前走了,并不意外。 他没在这里看热闹陈文港反而还自在些。 上辈子他最不堪的样子,霍念生见过,有伤有病,霍念生也陪他治过。但不代表有人愿意跟爱人第一次重逢,就看起来像癫痫发作,实在不是什么漂亮的画面。 他歇了几分钟,身体机能没再出现其他问题,郑宝秋内疚地说不逛了。 试衣间的衣服被店员收拾起来,拿过来询问他们。 郑宝秋没有心思再试,摆摆手,陈文港却说:“那件黑的我要了。” 店员说好的:“要给您拿一件新的吗?” 陈文港说:“就这件就可以了。” 郑宝秋不假思索地把信用卡给店员,陈文港也并没想花她的钱,说自己来。 结果两个人根本不用争,店员微笑着婉拒:“刚刚跟你们一起的先生已经结过账了。” “这件黑的衬衫?”郑宝秋确认。 “这件加上您二位刚刚看中的两件,一共三件。”店员挂着职业微笑,“他说你们今天随便买,除了这些,还有其他想要的,一起记他名下。” 陈文港一愣,郑宝秋倒是受之坦然:“那好,你帮我们装起来,别的不要了。” 店员熟练地处理真丝,折叠衣服,装进印着LOGO的袋子里。 递过袋子的时候她又说:“对了,那位先生还让我转告一句话。” “他说什么?”郑宝秋随口一问。 “他说这位先生一定穿什么都好看。” 7. 第 7 章 司机接到电话,把车开到百货大楼门口等候。两人上了车,被接回来的贵妇犬仍待在后座的笼子里,高兴地东嗅西嗅。但回去的一路上,郑宝秋始终为这句话若有所思。 她把情绪写在脸上,陈文港不可能看不出来。 他什么也不好说多,只好继续逗狗。郑宝秋终于抬起脸,瞟了眼司机,身体倾过来,她压着嗓子,用接近气声的音量问陈文港:“你觉得……我表哥那个人怎么样?” 陈文港没理由跟霍念生太熟,于是说:“不太清楚。很大方?” 郑宝秋瞪大了眼:“他?大方?他不对劲还差不多。” 陈文港问她:“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笃定地说:“我看他是想追你才这么殷勤。” 陈文港语塞。郑宝秋说:“你也是男的,你会随便跟另一个男的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想反驳竟然都没法反驳。 陈文港又不能承认,这是霍念生给他留下调情信号。 他是小看了郑宝秋。 在陈文港潜意识里,老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穿蝴蝶裙子的小女孩。直到今天才意识到,原来她已经是个成年的大学生了。又在大家庭里耳濡目染,性格再天真也有早熟的一面。陈文港这么大的时候,可能都不如郑宝秋敏锐。 上辈子他在这个年纪遇到霍念生,仔细想想,也并非没收到过类似的信号。 只是他那时候是很排斥的,本能想着躲开这种人。别说他和郑玉成好得穿一条裤子,坚贞不移,没有移情别恋的可能,就说霍念生在他心里的形象,无非是个到处留情的浪荡纨绔。 他不觉得霍念生有一根头发丝儿可信。随处调情,浪子嘴里的话怎么值得当真? 甚至郑宝秋现在也是这么想的:“我表哥要是真的追你,你别和他走得太近。” 陈文港问:“你担心我被他骗?” 郑宝秋托着下巴:“我也不是说他坏话,他倒不是坏人,就是私生活不怎么检点。你看我妈让我和他来往,都提醒我跟他那些狐朋狗友保持距离,不要男男女女在一起瞎混。” 瞎混这个词又有点言过其实,她改口:“反正谁都没见过他身边有固定的伴,都知道他没长性的。真的你听我的,和他这个人做朋友是很好的,但是你可千万别跟他谈感情。” 陈文港笑了笑说知道了。 看他这么淡淡的,郑宝秋倒没过分担忧。 他这种老成持重的性格,跟她印象里玩世不恭的表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霍念生就算玩也不会找这么不刺激的对象,最多一时觉得好奇。他不愿意,霍念生总不至于强迫。 * 到家时离晚饭还有一个多小时,陈文港帮郑宝秋把这天购物的战利品送到她房间。 等陈文港提着自己装衣服的袋子回卧室,一进门吓了一跳,屋子里多了个人影。 是郑玉成不请自来,正在他床头坐着,等了不知有多久。 “文港。” “你怎么没去公司?” “爸爸今天叫我回来,说有话要跟我谈。” 陈文港很快明白过来。两个当事人,郑秉义总得一个一个找去谈。 他把袋子放到一边,椅子拉过来往上一坐:“义父跟你说什么了?” 这个时间正值下午到傍晚的过渡期,室内又没开灯,光线染上几分幽昧晦暗。 整个下午郑玉成躲在陈文港的房间里,出神地看阳光,从明亮夺目到岌岌可危。他脑子里反复播放下午的场景,郑秉义告诫他他跟陈文港绝无可能,让他好自为之。 这件事郑玉成本是想据理力争的,他打了满肚子的腹稿,想劝父亲时代不同了,不再是以前盲婚哑嫁的时候,讲人权,讲自由,讲平等,不同的小众群体也理应得到尊重。 然而郑秉义一句话堵住他后面所有:“你自由了,你开放了,你想没想过郑家怎么办?” 他哑然。 耳朵里听郑秉义说:“所以你没必要跟我说那些。你嫌你的父亲思想老旧,我反过来问你,你考没考虑过自己的责任?以后你每年带个男的回家祭祖?那我为什么不让茂勋去?” 不管是为了公司股价还是宗亲观念,郑家的当家人应当有一段完整的婚姻,延续香火。 实在做不到,也不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国外皇室曾经还有国王为了迎娶美人放弃王位,鱼和熊掌向来没有既要又要,他郑玉成又有什么资格以为能都抓在手里? 郑玉成被父亲严峻而冷厉地注视着。 对于郑秉义,郑玉成终究是敬畏的。“我可以不结婚不要孩子”这句话梗在他喉咙里,突然怎么都出不了口。事到临头才知道难——他之前付出多年的努力可以说松手就松手吗? 他喉结动了半天,也没能立刻夸下这个海口。 郑秉义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知道是稳妥的:“你看文港从来都是比你懂事,现在他也同意跟你断。”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人家是为了你好,我希望你也能拿出魄力来。” 这才是给郑玉成的最后一击。 他出了书房就想给陈文港打电话,差点绊了一跤,仔细想想,这种事还是该面对面说清楚。他在陈文港的床上枕着手躺了两个小时,嗅着他的气息,这会儿已经冷静了许多。 “没什么,聊了聊将来的打算。我也想跟你商量一下我们之后怎么办。” “你是怎么想的?”陈文港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面对郑玉成。 “你有没有跟他说什么?” “我跟他保证了,跟你一刀两断。” “你——”郑玉成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然而心里似乎震惊更多,原本他不相信这种话是从陈文港嘴里说出来的,他以为郑秉义在骗他,父亲的城府太深,也不是做不出来。 他以为至少陈文港跟他是一条心的。 两个人齐心协力的场景甚至没发生,陈文港一声招呼不打就站到了他父亲那边。 郑玉成忍不住去握对方的肩膀。陈文港却像条滑溜的鱼,不知怎么从他手下躲开。 他苦笑:“所以你这是单方面决定要分手,我是最后知道的那个?” 陈文港捏了捏额角,还没说话,郑玉成突然有电话打进来。 来电显示:何宛心。 郑玉成看了陈文港一眼,主动开了扩音。 何宛心的声音很欢快,在房间里回荡:“玉成,你快来,我发现一家咖啡馆的提拉米苏特别好吃,你在哪?十五分钟能不能赶到?” 郑玉成说:“何小姐,抱歉,我现在有事要忙。” 她说:“那吃饭也可以呀,我闺蜜推荐了环岛路一家法国餐厅,你请我去吃嘛。” 郑玉成再道一次歉:“抱歉,真的不那么方便。” 他好说歹说才拒绝了她所有要求,抬头看陈文港。 陈文港把手放下来,却伸到郑玉成面前:“手机。” 恋人之间到了查手机的地步也就离玩儿完不远了。 郑玉成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递给他:“我可以发誓我从来没对不起你。” 陈文港垂着眼没说话。他往上翻郑玉成和何宛心的聊天记录。 也没有翻很久,只好奇看了看最近一段。 【何宛心:你今天都忙什么了?】 【何宛心:怎么又不理我?】 【何宛心:在不在?干嘛不说话?你就这么忙?打个字很吃力吗?】 【郑玉成:抱歉,我真的有工作要做。】 【何宛心:每次都说有工作,真的假的啊?】 【何宛心:我看是不想跟我见面吧?你这么爱答不理的给谁甩脸子?】 【何宛心:郑玉成,接电话!】 【何宛心:你给我接电话!】 这段感情对陈文港来说上辈子已经是过去式,但两辈子加起来,他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两个人都聊过什么。他其实没有特别在意聊天内容,只是发现,他已经不再恐惧何宛心了。 陈文港平静地把手机还给郑玉成:“你怎么不干脆拉黑?” “你也看到了,她这个性格有点极端,拉黑了一定会变本加厉来闹事。爸爸跟何世伯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们还和何家有合作,何必闹得那么难看?万一真的出事了怎么交代?” “没告诉你是不想让你烦心,”郑玉成又说,“但我和她从来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陈文港用一种置身事外的眼光看着他。郑玉成住了嘴。 陈文港笑了一声。他走上前,微凉的手捧住郑玉成的脸。 他对郑玉成说:“以前我们有分歧的时候,总是我让着你。” “是。”郑玉成无法否认。 “这次你能不能让让我?”陈文港说,“你连拉黑一个人的自由都没有。你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为什么不能理解我比你还不自由?郑玉成,分手是最好的办法,你不要让我为难。” 两人对视。 郑玉成眼一点点红了,瞪着他,伤心,委屈,像个被抢走了心爱玩具车的小孩子。 “陈文港!”他说,“我们认识十一年,在一起两年了……现在就都成了,让你为难?” 在二十岁以前,看到这个模样的郑玉成,陈文港总是不能不心软。郑玉成一贯有点小性子,那个劲儿上来就不管不顾,偶尔甚至说些赌气伤人的话。但不是不可以包容。两个人相处,不可能没有矛盾,总要有一个强势的,一个退让的,十次里有九次陈文港会哄着他。 直到他后来跟霍念生在一起的时候,怎么看霍念生也该是强势的那个。 但,很奇怪,说出去大概也不会有人信,真正一再退让的反而是霍念生。 就算在陈文港情绪失控,砸了房间里所有东西时,对方也只是靠在门边,等他筋疲力尽的时候问:“现在呢,高兴点没有?” 陈文港垂着眼,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右边的脸颊。 他放下手,摸了摸郑玉成的浓黑茂密的头发:“以后进我房间先敲门,好么?” 郑玉成夺门而去。 两人不欢而散。 陈文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他去衣帽间把新的衣服挂起来。 到这会儿看才清那件黑色衬衫是什么款式。郑宝秋的龙凤呈祥极其喜庆,霍念生拿这件走另一个路线,堆砌满了风琴褶和荷叶边。两个人调侃的意味都很明显,陈文港看了片刻,却把它展开。 修长的手臂从袖子里穿过,霍念生眼神倒是很毒,尺码完全合适。 他对着镜子,一颗一颗规规矩矩把贝壳扣系到脖子底下。 黑色的丝绸折射着莹润的光,镜中人皮肤冷白,竟把这件衣服也镇住了,并不至于露怯。 陈文港注视良久,无奈摇摇头笑了,又一颗颗把扣子解开,换回他自己的家居服。一黑一红都被雪藏到衣柜深处,只有他自己挑那件白衬衫挂在外面,方便平时穿。 * 吃晚饭的时候,郑玉成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下楼。 餐桌上除了郑玉成缺席,郑茂勋也不在,据说和朋友去了赛车场。 郑夫人霍美洁吩咐佣人留一点饭菜温着,晚点给郑玉成送到房间,遭到郑老爷的冷哼: “怎么他是有多大的面子,还要给他送到嘴边?让他要么自己下来吃,要么饿着!” 霍美洁抿嘴笑笑,心里反而高兴,其实郑玉成吃不吃的,跟她又没什么关系。 郑秉义今天和郑玉成谈过话,看不出心情好坏,吃了两筷子便提前上楼。 他一走,饭桌上的氛围还轻松些。 霍美洁转向陈文港:“你们最近工作和学习都忙不忙?” 陈文港给了她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还好,可以兼顾。” 然而霍美洁今天对他的态度明显较往日和蔼,又关心了几句其他方面。 原来她消息灵通,郑老爷昨天向陈文港问起郑茂勋的表现,转头就到了她耳朵里。 郑秉义提前进入退休状态是迫于身体原因,第一次突发心梗后,他并不服老,直到第二次又进急救室,才不得不退居二线。但他这个董事长的心和眼都还在集团——除了高管定期来汇报工作,陈文港看到的,就是他看到的,陈文港听到的,就是他听到的。 因此她旁敲侧击:“阿勋进公司的时间还短,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陈文港笑笑:“我觉得他一直很努力。” 霍美洁说:“你们几个从小在一起长大,兄弟之间本来就应该互帮互助。阿勋的年纪比你们小,更需多加鼓励,文港,你平时该在你义父面前多说点他的好话。” 郑宝秋听得都尴尬:“妈……你操心操得也太多了,二哥今年不是三岁。” “你只管好好读书,其他的事你又不懂。我操心这么多,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霍美洁虽出身霍家,在娘家其实没有特别受重视,不然当年不会只给郑秉义做个续弦。 她骨子里观念仍十分传统,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儿子,因此能争的她都要给他争。 儿女觉得她势利,吃相不好看,这些难道她自己不知道? 他们只是还不懂。有些东西你不主动要,不撒泼打滚地要,不会主动跳到你手里。 吃相好不好看根本无关紧要。哪家不是这么回事? 郑宝秋撇撇嘴,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再反驳,但私底下把母亲的话传给郑茂勋。 郑茂勋那个急脾气,尤其要面子,给郑宝秋回两个字:“晕死。” 想了想又发:“能不能让她别再说了?这也太丢人了!” 郑宝秋回说:“这我可不管,在自己家,丢人就丢了呗。” “那你告诉姓陈的不用他多管闲事。你不是跟他关系好?” “我也不说。文港哥人多好呀,你干嘛不喜欢他。” 她收起手机,原本在看热闹的目光无意扫到牧清。察觉到郑宝秋的目光,他望回来,一如既往疏离冷淡和谁都不亲近的样子。 让郑宝秋顿时想起件事——她最近偶尔在学校论坛上看到,有人评价他是艺术学院系草,高冷男神挂的,号称跟经管院那个长得好看但人品很差的系草长得略像。 “人家那样才叫真正的白月光”,看得她来气,这算男神?还有另一个是cue谁呢? 但她一反驳那人就把帖子隐藏了。心虚似的,她想不出谁这么无聊,且没眼光。 郑夫人用完餐拿餐巾擦擦嘴角,又交代这些小辈几句,自己也回了房间。 晚上郑宝秋和手机约会,躺在床头玩恋爱游戏,忽然接到霍念生来电,把她吓了一跳。 这个表哥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时没事也想不起给她打电话。 客套两句,那头问:“那件衣服试了吗?” 肯定不是问的她,也不是问的她的衣服。 郑宝秋迟疑一下,信口道:“你说文港哥?试了,试了,挺合身的,谢谢表哥。” 霍念生笑了一声:“是吗?有没有照片?” 她突然坐直了:“哎呀,都快睡觉了……我现在跑去他房间也不方便嘛。” 霍念生在电话那头说:“那就算了。等以后我回去了再叫你们出来玩。” 郑宝秋心生警觉,怕他下一句就跟自己要电话。 不过这倒没有,两人又聊两句无关的事后就道了别。 8. 第 8 章 而陈文港大概日有所思,这晚他再次做了个和霍念生有关的梦。 其实没有见到本人,他梦到的是霍念生出事的那天。 他突兀地接到Amanda的电话,声音低沉沙哑:“陈先生,很遗憾,有个不幸消息……” 陈文港在印象里老觉得那是个风雨如晦的日子,可实际上那天天气很好,天蓝,水清,连通到别墅里的湖水波光粼粼。好到让他感觉霍念生随时会走进门,催他出去散一散步。 然而在这样的天气里他听到Amanda遗憾地说:“节哀。” 陈文港脑海是空白的。 他眼前、未来和人生亦是空茫茫的白。 是压抑的、绝望的、令人窒息的白,丧礼上每件黑色衣服上别着的花朵的白。 他怔怔地握着霍念生的遗书,那上面问他,有没有真正地爱过自己哪怕一次。 爱过的。 只是回答已经没必要了,连问题的主人都知道再也没有听见的机会。 梦里有一团明亮的光晕,陈文港迎着那团光晕,拔腿想往前追,然而怎么用力都动弹不得。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株枯树,焦黑的虬结丑陋的根须被牢牢困在原地。 一双尖锐的爪子剖开胸膛,里面只有干瘪朽坏的树洞,盛满了沉重的苦楚。 难怪他的生命里开不出花来。 陈文港在心悸中惊醒,夜色仍深。 醒来后他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按着胸口,心跳平复,终于决定看看最近有什么号可挂。 他本以为自己回到了年轻的身体,就摆脱了病痛的困扰,现在看来还是该去检查一下。 他摸起手机,想打开医院官网,手指却熟门熟路地点开了通讯录。 看着置顶的那个号码发呆。 白天他用浑不在意的态度骗了郑宝秋,但骗不过自己—— 自从重生,他和郑玉成明明情缘已了,他欠郑秉义的养育之恩不是完全没法还,离开这里更不是没有能力养活自己,仍要留在郑家,一步不差沿着前世的路往前走。 内心深处,也不过是还想等这样一个相见的机会。 * 因为这个梦和失眠的后遗症,陈文港到吃早餐的时候,大脑仍然是混沌倦怠的状态。 但他鲜少把不舒服和不愉快挂在脸上,外表看起来还算精神。 相比起来,郑玉成的模样才叫一个憔悴。他大概一晚上也是没怎么睡,两抹深青的眼圈,早上刮胡子时还刮破了一点皮肤。 陈文港刚在餐桌旁坐下,郑玉成把碗一推,对管家林伯说:“我吃饱了。” 再一转头的功夫,人就不见踪影,郑玉成自己开车出门。 就算已经谈不上感情,陈文港还是对他了若指掌。这意思无非是: 不是要划清界限?那就划。 不知为什么郑宝秋也古里古怪,斜着眼偷看陈文港。 被他逮了个正着:“我脸怎么了?” 郑宝秋摇头:“没事!那个炒鸡蛋谁递给我?” 陈文港料想不是大事,也就随她去了。 他原本没有配车,以前他出入都和郑玉成共用一辆座驾,没想过需要自己的。 林伯着手安排:“今天先让司机送你去公司,回头再看看家里哪一辆闲着给你用。” 陈文港道了谢,等司机在后头楼里也吃过早饭,把他送到郑氏集团大楼门口。 郑秉义在金城这声“船王”不是白叫的。 郑氏集团经营航运起家,如今产业虽发展到多个领域,但航船运输依然是主要支柱,旗下自有船舶达三百艘,再加上租赁船舶可达上千,集装箱运输航线遍及亚洲、欧洲、美洲和中南美洲,大大小小十几万雇员遍布全球数百个港口。 位于金城的总部在近郊区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栋楼,建筑楼层不高,堪堪7层,但占地面积很大,规模相当宏伟,历经三十年风雨,外墙上爬满了层层叠叠的爬山虎。 而郑玉成在四楼自己有一间小办公室,窗户望出去满眼绿意。 他和陈文港从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就进公司实习,在各个基层部门轮过岗,他还算是吃苦耐劳,身为老板的儿子,也就享受着独有办公室这么一点小特权。 陈文港沾光,在里面占了一隅,门口碰见,出于礼貌,还是打了个招呼:“早。” 郑玉成再次漠然地无视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陈文港放下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笑了笑回自己工位收拾文件。 这天开工后,人力资源部部长把陈文港叫去,给了他一张轮岗通知。 从今天开始,他不再跟郑玉成共事,而是调去郑茂勋所在的单证部门。 前世这个时候,他被发配去子公司后勤部门,做个可有可无的闲职,不再接触核心业务。 郑老爷摆明了放弃培养他,他提醒过陈文港,想和郑玉成在一起,会要承担很多后果。 这个所谓“后果”就像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时刻不动声色地恐吓着。 当时陈文港顶住了所有焦虑和不安,这些都没在郑玉成面前表现出来。 现在烦躁的人颠倒了个个。 郑玉成面色郁结,仿佛有人欠他五百万。 陈文港很快梳理了目前的工作,交接给其他同事,整个上午他都在进进出出忙这些事,其实他跟郑玉成同岗,本来该交代给郑玉成的,但郑玉成是铁了心要和他冷战到底了。 中间信息部小王主动来问:“你的新位置准备坐哪呀?我去帮你把电脑调试好吧。” 郑玉成忽然把手里的文件夹往桌面上一摔,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起身出了办公室。 陈文港冲诚惶诚恐的小王笑笑:“没关系,不是你的问题,麻烦你了。” 小王诺诺,去帮他安排电脑。 对于老板家事,公司里的同事多少也有耳闻。寻求八卦毕竟是人的天性,陈文港把装着文具的纸箱搬出郑玉成的办公室时,感觉到有目光追在身上,像试探的触手。 在他回视时又迅速地收回去。 他的新工位选在郑茂勋的办公室附近一张闲置的桌子上,这次打入了群众。 郑茂勋也有自己的一间小办公室,但显然不指望他也能友好共享。 单证部门负责提单制作及相关事务,工作操作相对简单。这是一个陈文港已经待过的部门,兜兜转转他又折回来,工作内容倒是不难,主要为了帮郑茂勋熟悉业务。 如果郑太太让他多为郑茂勋美言也算上,还多一个附加责任。 前提是他真能挖掘郑茂勋身上的闪光点。 郑茂勋昨天一晚上没回家,今天从赛车场直接来的公司。陈文港敲他办公室的门,没有应答。径直推门进去,人还在里间休息室床上,睡得很熟。 ……并且起床气还不小。 被陈文港叫起来的时候,郑茂勋不耐烦得险些爆炸:“我说你不去巴结郑玉成,来烦我做什么?怎么,跟他闹崩了,想来舔我屁股?” 就这态度,还闪光,他不被人闪就不错了。 陈文港倒不生气,只是伸手掀了他的毯子:“说说,谁招惹你了?” 他在床边坐下,令郑茂勋心中警铃大作,想起这人不怎么直,一把抢回毯子拥在胸前。 “十八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陈文港问他,“怎么还不会好好说话?” 郑茂勋嗤之以鼻:“呵,我哪有郑玉成有素质?我就只会这么说话。你忍着吧。” 他捋了把染成棕黄的头发,困意跑了一点儿,掀起眼皮瞅陈文港。 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很多年,以前却没说过几句话。 谁能想到郑玉成和他都是Gay,还搅合到一起很久了? 郑茂勋对同性恋的刻板印象很深,听起来就是那种德行——天天泡在健身房撸铁,对着镜子秀肌肉,拍照片,发朋友圈,娘里娘气的短裤和白袜,走路的时候还得是扭臀摆胯的。 更直截了当地说,他恐同。 但眼前的人完全不符合以上认知。陈文港身形瘦削,隔着衣服,腹肌看不出,但腰很细。 郑茂勋不自觉往他脚腕瞟了一眼。 规规矩矩的深色西裤和皮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配双白袜子。 “行了,让让。”郑茂勋把两条腿搭到床边,满地找自己的鞋,“我起床。” 一番洗漱之后,二世祖总算衣冠完整地回来,但依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看着眼前人,郑茂勋忽然恶向胆边生:“哎,你想听听现在外面都怎么说你吗?” 陈文港问:“怎么说?” 郑茂勋翻自己的群聊。 他们这些公子哥儿人以群分,经常玩的混在一起,归为一伙一伙小团体。 聊天记录太长,翻不到头,他懒得筛选,而且句句都精彩,索性手机举给陈文港看。 陈文港看到他们在群里议论自己是郑秉义给儿子准备的“通房丫头”,郑玉成娶正房太太前放在房里伺候他用的。一群二十啷当岁的纨绔子,脑子直连裤丨裆,想也憋不出什么好屁。 郑茂勋恶意满满地观察他的脸色。 陈文港却无动于衷:“那你知道外面——”他指的是办公室外面,“又怎么说你的?” 郑茂勋愣了:“什么啊?” “好高骛远,眼高手低,觉得自己是块料子,一上手什么都不行,还没有责任心。”陈文港说,“你不用这么看我,我不告诉你谁告的状,总之我问了一圈人,大家可是苦你久矣。” “你你你!” “说好了交什么资料,临时找不到人,结果你被朋友叫出去泡吧了,这事你干没干?” “……行吧,算我干过,不就那一次?” “不是一次的问题,是大家都知道你是老板儿子,都不想出头做恶人——既不敢跟你较真,又不敢无视你,只能捏着鼻子忍着。怎么,你还想跟我比比谁的名声更烂?” 陈文港拖了把椅子,坐在他办公桌对面:“你要是喜欢摆烂,我也不介意。” 9. 第 9 章 郑茂勋瞪着他,在自己的皮革椅上也坐下来,却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顿显气势不足。 他倒也不是故意这么颓唐。昨天情况特别,他和狐朋狗友飙完车,又去通宵喝酒。一圈朋友玩性正浓,就他自己中途退出,说明天得去家里公司上班,怕不要被嘲笑半个月。 陈文港刚要说话,他立刻翘起二郎腿,哼哼起一支什么调子,荒腔且走板。 陈文港顿了顿,令他坐好:“坐有坐相。” 郑茂勋说:“你想管我,不看看自己有什么资格。” 郑家二少爷大概有一项技能,是光坐在那就显欠揍。 陈文港倒没和他发火,只说:“你不知道你爸爸以前怎么上班的吗?他身体硬朗,每天还来公司的时候,至少要比上班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到,全公司连保洁都没他来的早。” “对……那怎么样?” “那时候,这栋楼的电梯几乎都没人用。”陈文港说,“因为他自己喜欢爬楼,不管去几楼都要走楼梯。董事长不坐电梯,大家就全都不敢用,怕显得自己贪图安逸。” 郑茂勋再一次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对郑秉义的了解也没细节到这种程度。 应该说,居然还没细节到陈文港所知这种程度。 他甚至真的回想自己小时候。他偶尔来父亲的办公场所,想坐电梯自然没人拦。 而去年郑茂勋进公司的时候,郑秉义已经回家修身养性,并不常来。 这些或许有一些意义,或许只是说来唬他的,他并没能立时转过弯来。 陈文港两肘支在桌上,看他:“你不懂吗?这说明你爸爸对集团有多大的影响力,管理公司作风有多强硬。你可以觉得这些都很扯,很无所谓,但事实就是,没人敢不把他当回事。 “但大家都知道,他老了,郑氏也总会改朝换代的。 “现在所有眼睛都盯着你和你哥哥。谁管我的名声是好是坏?将来我又不分你们家遗产。倒是你,但凡你疲懒一点,大家就会想,哦,郑秉义的儿子不像他。有的人觉得谢天谢地,以后总算不用对着个说一不二的老板了。有的人会觉得,那怎么办,集团的未来要往哪走? “以后你至少会做到高管层,你想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形象?你觉得郑玉成不成器,但是你就这个样子,你比他能镇得住人?你在哪方面比他强了?” 郑茂勋终于不哼歌了,脸拉了下来,心有不服竟又无言以对。 等到陈文港再跟他要工作台账的时候,郑茂勋犹豫一下,抬手递过去。 其实刚递过去后他就后悔了,因为陈文港坐在那一张张翻阅,样子像给小学生检查作业。 郑茂勋开始觉得诡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他的。他察觉到是因为自己气势太弱的缘故,才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不由暗自懊恼,陈文港就比他大两岁,摆什么长辈的架子。 然而可恨的是,他真的很像一个长辈。 郑茂勋甚至莫名担心,对方检查完他的“作业”将露出不屑的表情。 他像河豚似的鼓着一身刺,随时准备好反唇相讥。 陈文港却只说了个谢谢。 郑茂勋一愣:“就这样?” 陈文港询问:“你还有什么要说?” “你……我……”郑茂勋舌头打了个结,“我没话和你说。时间到了,我要下班了。” 陈文港却主动问他:“你是怎么来的?自己开车?方不方便稍我一程?” 这是郑茂勋今天鬼使神差地做的又一个决定,他不怎么乐意,却还是同意了。 到地下车库,郑茂勋解锁车门,扭头睨陈文港一眼,突然恶作剧般改了主意。 他得意抛了下车钥匙:“差点忘了,我这跑车还是新的呢。我要是不想让你坐了呢?” “你如果不想载我,我去地面上叫辆计程车就可以了。这又不用勉强。”陈文港莫名其妙地看他,很难理解这算什么威胁,“因为你也回家,我才多问一句。” “……嘁。”郑茂勋拉开车门,觉得没意思,“上来吧。” 附近的专用车位上,一辆银色宝马忽然冲出来,抢先驶出了通道。这速度在地下车库过于危险,好在郑茂勋还没打火,他骂了一句,却见那车牌倒很眼熟。 认出这是谁的车,倏忽之间,他反而不气了,心里的小恶魔蠢蠢欲动。 郑茂勋突然换副面孔,向陈文港道:“其实仔细想想,咱们俩的关系就算以前不好,也用不着那么僵,对吧?以后上下班我方便的时候,都可以顺路带你。” 陈文港宠辱不惊地给自己系安全带:“那先谢谢你了。” * 一有事做时间就过得快,一晃快两周过去。 上辈子顾虑郑玉成的感受,陈文港和郑茂勋相处不多,彼此甚至多有陌生。 现在三个人的关系反像成了种较劲: 郑茂勋为了和他哥置气,宁可捏着鼻子天天和陈文港相处。 而郑玉成冷眼旁观,索性好像打算把冷战进行到底了。 平心而论,陈文港并不特别关心他们两个怎么水火难容。 然而听郑宝秋说,霍念生暂时回了彰城——这是陈文港仅能得到的一点动向。他如今霍念生身边的人一个也不认识,更无从得知他的具体行程。倒是霍念生花边新闻繁多,或许狗仔都比陈文港更了解他住了哪家酒店。可惜娱乐小报也不是GPS,不可能给大众一个实时定位。 陈文港只得安心工作,奉命看着郑茂勋好好上班,跟他朝夕相对。 这么几天来,同事们也天天瞧热闹。饶是以陈文港的脾气,有时候也难忍他: “郑茂勋,再提醒一遍,我不是你的保姆。我不会给你代办所有的事。” “我不管,是我爸让你来教我的,这就是你的责任。”郑茂勋得意洋洋。 其实这也算一种屡败屡战的韧性,因为他气陈文港,陈文港是何等经验丰富的社会人,总会有办法让他不痛快。郑茂勋赢少输多,常被堵得说不出话。 可也头一次发现,这人还有这么伶牙俐齿的一面。 不是那个沉默温驯站在父亲背后的影子,永远没有自己的想法和喜怒。 五楼,郑玉成去茶水间,便听有人在里面讨论得飞起: “哎唷,幸好大老板开了眼,派人来把这位二公子收了。我就说按董事长的风格,早晚要派人来治他。上次我路过,偷偷看到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真是旷世奇观!” “有没有录像?有没有录像?我想看。” “哪敢拍?没遮没拦的怕被发现,真让他看见了还不炸锅,下次有这种热闹我叫你。” “他那张不中用的嘴,上次没给我气死,早该有人管一管了,我先管小陈喊声菩萨。” “你别说,我看好这对冤家,说不定吵着吵着,以后还能吵出点感情来呢?” 郑玉成知道这是员工给他们的绰号,背地里喊: “二公子”是郑茂勋,提到他自然就是“大公子”。 这时也终于有人想起他来:“不会吧……那大公子呢?小陈以前不是是他的人吗?” 茶水间里静了片刻。 有声音开口:“最近他们好像不搭理对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闹掰了吧。” “或者这会不会是郑董的意思,两个儿子一碗水端平,以后好打擂台?” 茶水间不远处有员工路过,看到郑玉成端着空杯子,沉着脸跟自己擦肩而过。 公司派发下午茶,陈文港拣了两块小黄瓜三明治,感觉身后被拍了一下。 他一回头,是郑玉成,趁其他人还没看过来,示意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上了楼,推开玻璃门,楼顶天台是一片空地。 靠墙根摆了一圈花草,叶子被阳光烤得绿油油的。 陈文港的目光很温和,脸上没有一丝生过气的痕迹。事实上,似乎从来没人见过他生气。就算跟郑茂勋吵吵嚷嚷,都没人听他说过一句难听的话。 迎着那种目光,郑玉成欲言又止,一阵悸动突然梗在喉间。 “我……我回去想了很久,我已经想清楚了。”他定了定神,说得认真,“我理解,你现在顾虑爸爸的想法,我不为难你,但只要能过了他那关,我们是不是还可以继续在一起?” 陈文港一时没点头也没摇头,靠在被烤热的水泥栏杆上,眼神渺远。 他透过郑玉成阳刚英俊的外型,看着的是自己的过去。 “我不想跟你闹成现在这样,所以不如我们先搁置吧。”郑玉成从他的态度里仿佛看到希望,“我知道,现在嘴上说什么都没用,只会说得好听,不可能真正过得了老爷子那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有了成绩再说话。我愿意将来向他证明,不一定需要出卖婚姻搞联姻。” “至于何宛心,我真的跟她没有什么,我绝对不会跟她或者其他女人谈婚论嫁。” 前面的话,陈文港听就听了,最后半句却忽然给他一个提醒: 如果郑玉成最后不娶何宛心,将来也不娶其他女人,就结果来说是桩好事。 说到底,这世上多一个同妻,不管什么性质的婚姻,始终是一个悲剧。 如果别人真心要谈婚论嫁,他是不可能拦得住的。 郑玉成此时信誓旦旦,他这辈子又能做到哪一步?把这条路带到哪里去? 人心复杂。这不是陈文港能预知,或者决定的将来。他思索片刻,对这番誓言终究没有去浇冷水。而郑玉成心中是另一番心事,他眼中映着陈文港,被一股冲动促使,不管不顾想吻上去。 一抬手,碰到旁边的绿植,嗡地飞出一只硕大的虫子,极有分量地拍着翅膀绕了一圈,啪,撞到郑玉成的胸口,然后找到路,飞走了。 陈文港嘴角浮起一抹微笑:“还有心思想这些?等你能证明自己再说吧。” 说完转身先往楼下走。 郑玉成关了天台的门,匆忙追在后面跟上。 路上遇到熟悉的几个秘书,两拨人互相打了招呼。 她们人走过去了还扭过头悄悄地看。茶水间的新话题可能会是探讨两人是否和好了。 这让郑玉成心里一时别扭,一时沮丧,一时侥幸,一时希冀,五味杂陈混在一起。 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郑玉成想借口多留他一会儿:“我现在负责的活动,虽然你突然调走了,毕竟咱们两个一起熬夜做出来的。能不能再帮我看看还有什么疏漏?” 10. 第 10 章 办公桌上压着一摞摞A4纸打印的资料,最上头最显眼的是份活动策划案。 标题里有“郑氏集团成立一百二十周年庆典暨慈善拍卖会活动”。 陈文港认识这是什么,郑玉成手头正在负责的工作,或者这就是他说刚刚那番话的底气。 ——两个人关系曝光两个月前,郑秉义刚刚指定郑玉成策划郑氏集团的庆典活动。 到时,郑氏各地的分公司、子公司都会派代表赶来出席。典礼之后还有慈善募捐,郑秉义的朋友及诸多生意伙伴也会到场,关乎郑氏企业形象,无疑是个隆重的大日子。 郑秉义选择让长子做总指挥,当然不是就为了锻炼锻炼他的活动策划能力。 更重要的是,让郑玉成在所有人面前露面,等于侧面承认了他太子爷的地位。 只要圆满办完这场活动,作为集团代表亮相,郑玉成无疑已经比郑茂勋多走一大步。 这件事刚定下那几天,郑夫人霍美洁嘴角都因为上火撩了个泡。 站在郑玉成的角度,为了这场亮相,他已经亲力亲为准备两个月。不论确定宾客名单,还是印刷邀请函件,和媒体拟定通稿,连主持人台词都要自己对一遍,力求不出任何差错。 甚至那天他为了和陈文港的感情问题和父亲较劲,过后便意识到不算明智之举。 那边,霍美洁俨然已在天天给郑秉义吹枕头风,劝丈夫把人选换成郑茂勋,说传出集团代表是同性恋的风声总归不好,还是小儿子的形象更合适露面。别以为他不知道。 这件事郑玉成绝不希望出现任何变数,忙活了那么久,结果为别人做嫁衣。 陈文港垂眼看着手里的策划案。说陌生,当然不陌生。 前世他和郑玉成不知熬了几个通宵,才和策划公司磨合出这版最终方案。 但说熟悉,隔了半辈子,哪还能记得具体细节。 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有策划公司是郑玉成的姐姐郑冬晴推荐来的,结果不太理想。 她为了帮丈夫项豪笼络生意伙伴,推荐他朋友开的策划公司给郑玉成。原本这种规格的乙方,是摸不到边和郑氏合作的,业内名气不够大,经验也不丰富,执行能力没有保证。 只是郑玉成为了姐姐的面子,还是给了个机会。 那时陈文港悬着心,怕没合作过的新公司做不好,影响郑玉成,每个环节都亲自盯梢。 不眠不休,查缺补漏,后来终于顺利落了幕,郑玉成抱着他亲,说你真是我的得力干将。 但说到底,策划公司有很大问题,到底是小作坊,一口吃下郑氏这么大的案子,噎得消化不良,配合度很低,执行中更是错漏百出,属于让甲方再也不想见到的那种乙方。 陈文港把文件放到一边:“我没有什么意见。你自己确认好时间和场地就行了。” 谁知再回郑茂勋办公室的时候,立即面临一场狐疑的盘问:“你去哪了?” “吃下午茶。”陈文港镇定地回答。 “放屁,我问了两个人,根本就没看见你。”郑茂勋说,“你是不是去找郑玉成了?” “我和他还不能说一句话么?”陈文港失笑,“你故意气他多少天了,还盯梢起我?” 郑茂勋气鼓鼓地威胁:“我要揭发你们,说你们藕断丝连,说你们偷偷约会!” 陈文港举手:“我跟他最多说两句工作上的事,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郑茂勋哼哧了两声,偃旗息鼓,今天竟没再跟他没大没小地吆喝。 * 但有的时候坏事说什么来什么。 翌日行政部的小姑娘就一路小跑来找陈文港,偷偷地说出事了,问他能不能过去看看。 行政部门需要配合郑玉成筹备活动各项事宜,这姑娘小林是专门的对接人。 因此她只知道陈文港之前也负责这工作,看到他像看到救命符:“好文港,我知道现在这些不归你管了,但毕竟你熟悉,拜托你来帮忙一起想想办法?” 陈文港被她拽着赶过去的时候,郑玉成正在办公室发作,压着声音: “你们是第一天出来做事吗?告诉我订的不是‘皇冠大酒店’,是‘皇冠假日大酒店’?甚至要不是我想起要看回执,到现在都没有人发现!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多严重的工作失误!” 错误出得很低级。 皇冠大酒店是金城最老牌的六星级酒店,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承办过各种重大活动,包括很多名人婚礼,是别样身份地位的象征。郑氏集团是皇冠大酒店的老主顾,每年的公司年会和过往所有庆典、团建、新闻发布会,照例都是在这里举办的。 结果策划公司并不了解,敷衍大意,订成了名字相似的山寨酒店。 昨天陈文港提醒郑玉成确认一下时间场地,已经仁至义尽——他就知道会这样。 前世跟在策划公司屁股后头索要回执的是他,结果发现了这个篓子,他们第一时间联系酒店补订宴会厅,侥幸并不是旺季,最后还是拿到了场地排期。 这两周没有陈文港帮忙,郑玉成总归也发现了,但比前世晚了一周。 郑玉成办公室里还有两人,一个是来负荆请罪的总经理,一个是具体的项目负责人,低着头,只是不停道歉:“实在很抱歉,太抱歉了,郑先生,这是我们的疏忽……” “我需要的不是对不起!”郑玉成急火攻心,“我在问你们,谁能负得起责任!” 小林大学毕业刚出社会一年,吓得瑟瑟发抖,屏息凝气往陈文港背后缩。 这个差错其实不关她事,只是和活动公司对接,预约场地的工作她也经过手。看到这阵仗,怕就怕对方反咬一口,或者上司未必讲青红皂白,自己一并遭遇连坐。 “可以了,算账等以后再算吧。”陈文港挡着小林,“还是赶紧联系酒店问问。” 郑玉成把自己陷到沙发里:“要不是因为订不到,你觉得我还需要在这里发火?” 陈文港一愣。 他是希望郑玉成长点教训,所以什么都没说,但没料到就差这么一点。 就在昨天,晚上,八点钟,皇冠大酒店的宴会厅被其他客户捷足先登。 小林耷拉脑袋站在旁边,跟着一脸菜色,看起来比郑玉成还蔫。 陈文港只好安慰说:“别急,再想想其他的补救方案。” 策划公司的那两人愁眉苦脸,出了岔子却一点应急处理能力也没有,郑玉成看得心烦,打发他们到其他会议室等候发落。他把脸埋在掌心搓了一把,深深地叹了口气。 下个月的庆典日期当然是动不了的。 在皇冠大酒店举行的传统也不能随意更改。 唯一的办法是跟当天订宴会厅客人商量,希望对方愿意协商把地方让出来。 但这完全是看运气的事情。如果对方也有重要活动,或者态度强硬,死活不肯协商那就热闹了,郑玉成眼前有点发黑,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个哑巴亏,只能捂着,不能闹大。 头一天雄心壮志要证明自己,第二天跑到父亲面前承认,自己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别人不会管他被谁坑了,传出去就是郑氏丢脸,郑秉义继承人的能力像一个笑话。 郑玉成命令小林也坐下:“我们内部解决这个问题,你不要出去声张,听到没有?” 小林点头如鸡啄米,听他开始拨出一个个电话。 酒店方面为客人隐私保密,最初不肯透露是谁订了场地。 最后还是郑玉成搬出郑氏的面子恩威并施,才从相熟的客服领班那里打探到名字: “好,姓俞对吗?俞山丁,哪个山,哪个丁?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领班在电话那端赔笑:“名字我都是偷偷告诉您的,再多说,我的饭碗真就不保了。” 郑玉成也没抱希望直接问到,他把名字记在纸上,觉得有几分眼熟,一时想不起是谁。 陈文港看到了,面色却有几分古怪。 不待说话,郑玉成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来的人颇为幸灾乐祸,也不进,也不出,就倚在门框上望里瞧:“我说今天怎么一直没看见陈文港。怎么了,大哥,原来你们下个月的活动遇到麻烦?要不要我也来帮忙?” “不劳费心。”郑玉成看他一眼,“怎么,你很喜欢当包打听?” “这不需要打听。”郑茂勋努嘴,“你叫来那两个脓包还在会议室坐着,谁路过看不见?我是想来提醒你,好歹管管,看他们那两张如丧考妣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来我们公司要债。” “知道了,没你的事你就出去。” “出去就出去。”郑茂勋一如既然地欠揍。 电光火石间,郑玉成终于想起来那个俞山丁是谁—— 一个土老板,巴结着霍家做生意,总围着霍念生鞍前马后,可以说是霍念生的狗腿子。 “等等,郑茂勋,你回来。”郑玉成的咬肌紧紧绷着,“这是姓霍的干的吗?” “没头没尾,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皇冠的宴会厅。这个俞山丁——是不是霍念生指使他抢的?” “那我怎么知道?”郑茂勋说,“而且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个概念,大哥,拜托,不是人家抢了你的地盘,是你自己没订好吗?是,我听说我这个表哥想开个什么派对,跟他推荐过那地方不错,难道能保证他听不听我的?我又怎么知道他会选哪一天?你不要莫名其妙。” 但郑玉成脸色难看。如果是别人,当然是巧合;以霍念生跟霍美洁的关系,他实在很难不去怀疑。但还缺乏关键的一环,谁会那么清楚他负责的活动进度的每一个细节? 小概率的可能性有很多,可能是行政部、策划公司任何一环泄露的。 他咬着牙,无意把目光投向陈文港。 兄弟俩就这么对峙,屋里硝烟味浓度直线上升,小林连一声大气都不敢出。 办公室门被郑茂勋抵着关不上,走廊不时有员工往来,已经有目光隐蔽地往里窥探。 “行了。”陈文港站起来,伸出胳膊,推着郑茂勋往外走,“好了,别添乱,你跟我来。” 11. 第 11 章 到郑茂勋的办公室,陈文港示意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到对面。 这是个促膝长谈的姿势。 郑茂勋却不想跟他谈心,于是翘起了二郎腿,架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毕竟陈文港无非是要给郑玉成说好话,或者批评他。就他们这几天建立的浅薄的交情——郑茂勋心里打定主意,他哪样都不够格:“你想说什么?” 陈文港却问:“你跟我说实话,你表哥,霍念生,订酒店到底要干什么?” 郑茂勋忽然把二郎腿下了。他神秘兮兮,把身体往前一倾,露出个略显阴森的表情: “我告诉你,其实就是本人、我、郑茂勋谋划的,我跟霍念生串通好……” “好好坐着。”陈文港却伸手拍他腿上,“说了多少次别抖腿。” “说话就说话。”郑茂勋警惕地看他的手,“你别摸我啊我警告你。” “你那个表哥,你说他谋划抢银行我都信,他跟你串通这个有什么用?” 郑茂勋竟从他的态度里看出一丝微妙的歧视:“你这是看不起我!” 跟小孩子吵架总是费力。陈文港低着头想了想:“是你妈妈发现的。” 郑茂勋惊讶但不服气的眼神证明这个猜测八九不离十。 毕竟如果没郑茂勋跑来说风凉话,还值得阴谋论一把;他来了反而说明不是什么大事,只能说说风凉话的程度而已。郑太太消息灵通,手伸得又长,有机会发现这个漏洞并不稀奇。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个送分题。不严重,不影响郑氏,但能在郑秉义心里给郑玉成减分。 可她不方便以自己的名义去订这个酒店。霍念生是她侄子,要帮个小忙不过举手之劳。 大概猜出这些前后关系,陈文港起身打算往外走。 郑茂勋忙喊住他:“哎,你居然一点都不急?你怎么不跟郑玉成穿一条裤子了?这么重要的活动办砸了,到时候我大哥可就丢人了。” 陈文港回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片刻。 郑茂勋觉得他看自己脑袋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生锈的水壶,在研究能不能擦个灵光。 他下意识身体往后一仰:“你看,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陈文港反笑了:“我姓陈,你姓郑,理论上你比我更关心公司,我就不求你了吧。” 郑茂勋哑然,这场斗嘴以他想不出更有逻辑的反驳告终。 但不等他再吵吵,陈文港又开口:“这事拖到最后,你充其量跑到义父面前去告一状。本来就是郑玉成工作失误,想告也可以。但你不要再在公司找茬,会影响别人正常工作。” 郑茂勋重新审视他:“我好像有点知道……爸爸为什么老是说你懂事了。” “为什么?” “你这人就这样,特别擅长和稀泥。像刚刚,我和他吵两句,就你在中间当好人。” “是吗?”陈文港笑笑,神色轻松,“我当你这是在夸我。等哪天我不在这里干了,可以考虑去做社工,每天帮人调节家庭矛盾邻里关系。” “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干了?”郑茂勋捕捉到一个他想都没想过的信息,“你要走?” “也许。”陈文港说,“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我要考虑将来的去向。” “那你直接留下啊?”郑茂勋急急地说,“好好的也没人要开除你吧?到时候你去外面找个什么九九六的工作,怎么都不会比自己家公司待遇好、升职快,你干嘛想不开?” 恒温器有些年头了,风口突然发出哒哒的声音,响了一阵子又自顾自停下来。 陈文港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现在还没考虑清楚。总之你以后要好好努力。” 郑茂勋看着他出去的背影,挠了挠头,烦躁地又啧了一声,想这人真是不识好歹。 他坐到办公桌前,今天其实没什么工作,看看手机上朋友叫他出去喝酒的消息,又把聊天软件关上了。想了想,从邮箱里下载了至今没打开过的课件PPT,打算看看有什么作业。 只可惜看了两页就眼皮打架,差点直接睡过去。 * 这天回到郑家,郑茂勋不知怎么打算的,倒是没急着告状。 但郑太太也是敌不动我不动。出的麻烦总还是要解决。 又过一天,行政部的小林又期期艾艾地来单证部找陈文港,这姑娘很不好意思: “那个,文港,你今天有没有空?就那个俞老板嘛,我们已经联系上了,约了时间,说是去他公司当面谈谈,看能不能协商场地。我们老大、就是毛经理,让我叫上你一起。” “都有谁?”陈文港问,“郑玉成也去?” “不,他不去……也不是不去,毛经理说,没必要大家一窝蜂地上。所以我们兵分两路。今天咱们三个去找俞老板,郑玉成去皇冠大酒店,问酒店那边能不能想出其他解决办法。” 听完陈文港险些扯了个冷笑,这毛经理可真会做人。 让郑大少爷去找酒店,酒店难道能有什么好办法? 见俞山丁这种拉下脸求人的事情,轮不到郑玉成,反而带小林个生嫩的小姑娘去。打的什么算盘谁看不出来?男人嘛,禁不起漂亮小姑娘娇声软语求几句。 不就是这么想的? 他原不想管,此时却说:“走的时候叫上我。” 半小时后,毛经理笑眯眯亲自过来叫两人集合。 三个人用公司公车,司机一脚油门,横跨半个城区,赶往俞山丁开的餐饮公司。 到了对方地盘上,却直接被拦在外面。 前台对他们今天要来毫不知情:“我们老板是姓俞没错,但没听说他有客人预约呀。” 毛经理一张纸巾在脑门上擦个不停,反复解释:“那他多半是忘了。我们昨天确实和俞山丁老板约了见面,你看,这还有通话记录。你们肯定认识他的手机号吧?” 前台犹犹豫豫的:“行……你们先进来坐吧。” 她把三人引到会客区,用一次性纸杯送了三杯水,就又回去了。 无人接待,不尴不尬,偏偏俞山丁的电话始终不在服务区,怎么也打不通。 小林看着毛经理一遍又一遍拨号,一头的汗:“那……经理,咱们就在这等?” 毛经理哼了一声:“除了等还能怎么着?来都来了,回去坐办公室能解决问题?” 陈文港倒是镇定,两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腹部,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枯坐一上午,俞山丁始终没露面。 被晾着的尴尬随着午休时间到来冲上顶峰,而耐心相应随之告罄。员工纷纷涌向前台取外卖,香味横飘,毛经理心里蓄着一池恼怒,暗骂姓俞的这个狗东西,真拿自己当盘菜。 郑氏是什么体量的大集团,这又是什么野鸡餐饮公司,不以势压他他就该拜佛了! 毛经理多少年没这样装过孙子了,但没办法,现在他是为了讨好郑玉成。 他们三个出来都是悄悄的,公司里没有其他人知道。 毛经理接下属电话时声音里都一股邪火。 被他惊动的陈文港微微睁开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一觉。 小林悄悄附耳:“唉,你说这是什么人呐?我真佩服你还这么淡定。” 陈文港也压低声音:“你也可以休息一下,反正今天俞老板多半是不来了。” 果然直等到下午五点半快六点,俞山丁才回电话:“真不好意思,看我这猪脑子!今天真是不巧了,一整天都在乡下考察供货商……村里信号不好,连电话都没接到。” 他声如洪钟,毫无歉意:“这样吧,你们到美杜莎夜总会来?我现在有时间了。” 毛经理磨着牙:“俞老板,咱们能协商就协商,不能协商也没有你这么耍人的。” 对方“哦”了一声:“那不好意思。你还来吗?” 一个不字还没出口,手上一沉。陈文港按住他:“先别挂,我去。” 姓毛的满脸惊诧:“你确定?你自己一个人?” 陈文港淡淡地说:“别抱太大希望,就是去看看他到底什么意思。” * 路上高峰期堵车,陈文港到美杜莎夜总会的时候已经是快八点。 霓虹灯的红绿光芒在头顶闪烁,这个时间,夜生活刚刚掀开热闹的一角。 俞山丁故意整人,给发了个模棱两可的定位,他一路左拐右拐,还走错到了迪厅。 厅里已经音乐火爆,旋转球的镭射光晃成一张网,网着在舞池里摇摆的男人女人的肢体。 出发之前毛经理推着小林,让她跟陈文港一起来,说是多个人容易说得上话。 陈文港看不起他,毛经理转身一走他就叫了辆计程车,让小林直接下班回家了。 然而真的一个人进了夜店,胃里翻腾得差点想吐,陈文港又想他方才也该溜了算了。 他这种读书读多了的人几乎受不了这种吵闹,挤挤挨挨的陌生人群也让他神经过敏。 因为前世被人泼硫酸的经历,始终是留下严重的应激反应,导致很长一段时间,让陈文港都对迎面走来的陌生人怀着下意识的恐惧,接受了一两年心理疏导才摆脱阴影。 霍念生还活着的时候,从不放他一个人待在人流密集的地方。 这种人鬼混杂、沸反盈天的地方,那种惶恐感又翻腾着作祟,陈文港按着胸口,脸色越来越差,好在终于灵光一现,这里人太多,一下把他晃晕了—— 这家夜店就是俞山丁开的,他还能在哪? 找到个标着“闲人止步”的员工通道,耳根总算清静,陈文港搬开标志牌,径直往里走。他一身西装革履的,竟也没被抓包是客人,循记忆找到总经理办公室,敲了门。 先出来的是个匆匆扣着扣子的靓丽秘书。 被打断好事的俞山丁倒是只惊讶了一下,看他名片:“喔,小老弟,姓陈是吧?” 他和陈文港记忆里的形象丝毫不差,留着光头,尖顶圆脸,一脸凶相,外表活像屠夫,粗壮的手腕上却好几串佛珠缠着。身后白墙上挂了张千手千眼观音菩萨。 这位屠面佛心的俞山丁一脸无奈,两手一摊,把名片丢在桌上:“行,你既然找来了,我也不再晃点你。这宴会厅呢,我是订了,但我也是受人之托,不是自己要用。你们郑氏是大集团,我是小角色,我真的不是不想让出来。可到底能不能协商,不是我说了算的呀。” 说完眼风瞥过来,陈文港站在那,不急也不躁,只是冷眼看他表演。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五秒钟的时间。 俞山丁把脚往下一撤,自己把话圆回来:“不过,总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这样吧!正好我那个朋友今天就在楼上玩,我带你过去见一见,你们自己协调场地和时间,怎么样?” 12. 第 12 章 陈文港跟着俞山丁进了电梯,看着对方按了5楼,旁边标识是“VIP娱乐厅”。 俞山丁给霍念生办事,今天来之前他就知道要受刁难,陈文港原本有心理准备。 一开始是想来盯着他,免得他刁难到小姑娘头上。 也是想会会俞山丁这个老朋友,好有渠道找霍念生。 但没想到的是霍念生本人就在这儿。 金城这些所谓上流人士里,俞山丁的有钱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有钱。他一个泥腿子出身,不管出手再大方,不知多少人背地还是笑他是霍念生养的狗。他本人恐怕对此也心知肚明。 事实上前世陈文港和他混得关系还不错——是后来的事了。 俞山丁这人,说他是好人,看着就不像,但也不是完全没优点,至少仗义,也孝顺。 霍念生去世后把所有东西留给陈文港,俞山丁却不想再帮陈文港做事,提出要走。当时陈文港没拦他。仗义每多屠狗辈,俞山丁服的是霍念生,他效忠的对象已经没了,当然会走。 后来还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才算把两人又扯到一起。 陈文港其实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但还记得他说陈先生,我俞山丁没什么文化,唯独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你照顾了我的家人,我也看清了你的品性,如果不嫌弃,以后就当我是个朋友,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你让我往东,我不会往西。 到陈文港去世前,两个人一起喝酒的时候还会聊起霍念生。 陈文港总是看俞山丁往地上先倒一杯。为了这杯酒,他是感激的。 但交情太久了,都快忘了这人年轻一点的时候这么个混不吝的德行。 俞山丁推开娱乐厅的门,陈文港跟他前后脚走进去。 迎面满室静寂。 娱乐室不小,但只打亮了一部分灯,幽暗和光亮在金地红花缠枝地毯上模糊不清地交割。 麻将机和推币机隐没在黝黑的那一半,亮着的是一盏水晶灯,灯下有并排三张台球桌。 桌旁有个人俯身在打台球。偌大的厅里,只他一个在自娱自乐。 啪地一声,球和球撞丨击,红球落袋,声音回荡在空落落的房间里,更觉空旷。 那人直起身,见到陈文港,桃花眼突然弯起来:“文港。” 霍念生很热情:“你怎么会到这来?” 俞山丁浮夸地露出“大水冲了龙王庙”的表情:“原来小陈你和霍总认识……嗐,这真是!”他一巴掌拍在陈文港背上,陈文港也顾不得记他仇了。 只是定定回望,脑子里哪还记得来是为了什么目的。 一刹那,他像被卷进那双眼眸的旋涡里。 心头且酸且胀。 忽然一只球杆横在面前,霍念生冲他笑了笑:“会玩吗?” “……会一点。”陈文港抬手接过,回答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这个梦。 “那来试试吧?”霍念生回到桌边,向他发出邀请,“正好我一个人正无聊。” “既然是霍总的朋友,有什么话都好说了,小陈你们聊。”俞山丁识趣离开,他走之前比了个“六”在耳边,“我还待在我办公室。有事打个电话,我随时上来。” 霍念生让出球桌旁离白球最近的位置,以眼神示意。 陈文港不明显地呼出一口气,放下球杆。他脱了西装外套,四下看看,却没找到合适的挂钩,于是放到附近椅子上,然后又走回来,只着白衬衣和黑西裤,检查杆身杆尾。 墨绿色台面上其实只剩黑白两个球,停着的角度很刁钻,想一杆进丨洞有点难度。 陈文港打量球的时候,霍念生也打量他。 长腿窄胯,人也和球杆一样笔直挺拔。 他把身体靠在桌边,弯下腰,把球杆架在手架上,目视前方,动作利落干净,不似外行。 水晶灯从上头撒下洁丨白的光辉。 虽然是顶光,无数玻璃吊坠把光线弥散得柔和典雅,并不影响他的美感,反像打了一层柔光滤镜。霍念生心里一动,他见过的美人多的是,唯独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脆弱感。 该怎么形容呢? 大概像这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悬挂在高处时极尽璀璨,可万一不幸摔下来—— 啪! 白色的主球把黑球顶向前方,借着一股冲力,黑球撞到台壁上,又反弹回来,在摩擦力的作用下速度渐缓,滚到洞丨口边缘,缓缓落入回球袋中。 陈文港直起身,微微向他昂了昂头,瞳孔反射着水晶灯的影子。 霍念生笑着奉承他:“你这可不像只会一点。” 陈文港弯了弯嘴角,说声“谢谢”。 球没了。霍念生把球杆立在一边,弯腰重新把彩球一个个取出来。 陈文港也把手探入这边桌下的沟槽。他握着球,两个两个地放进三角球框。 两人手指无意擦到一起,陈文港迅速收回来,像被热水溅了一下。 上次他看霍念生的手,这次是霍念生注意到了他的——指如削葱根,陈文港有双一看就没做过粗活的手。十指白丨皙丨修丨长,指甲莹润丨饱丨满,修剪得干净整齐。 这让霍念生很有兴趣地开口:“你学过钢琴么?” 陈文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不知多少人说过老天爷给了他一双弹钢琴的手。 他下意识自己也低头看了一眼:“会一点。” 其实如果他的亲生父亲还活着,他很可能既不会学弹琴,手也不会这么细。他会和父亲相依为命,一起生活,在父亲上班的时候懂事地包揽家里的家务,做饭,洗衣。 他整个人生大概也和现在截然不同,但自己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样子。 “又是‘会一点’?”霍念生觉得好笑,“那你的‘会一点’明显没有可信度。” “这次是真的只会一点。”陈文港坚持说,“我学了个皮毛,弹得很一般。” “可惜俞老板这里没钢琴。不然打赌,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岂不是输赢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就你说了算。”霍念生把彩球码成一个等边三角,“我输得起就行了。” 整整齐齐,他后退一步,以微笑的表情,让陈文港开球。 陈文港把主球放在台面上,弓起腰背。 啪地一声,五颜六色的彩球天女散花般散开。 下一杆轮到霍念生。霍念生却一门心思和他闲聊:“说起来,你这是跟谁学的?” 陈文港实话实说:“中学的时候学校有斯诺克兴趣社团。其实已经很久没碰了。” “喜欢斯诺克?” “还好。”是郑玉成喜欢,陈文港陪他参加。 “我听宝秋说,郑玉成上学的时候,还打过少年组斯诺克比赛。”霍念生微笑着,用白垩粉擦球杆的橡皮头,“看来说不定他更有兴趣。他比赛成绩怎么样?” “好像还可以。”陈文港含糊地说,“具体记不清了,他其实也只是玩玩。” 霍念生从鼻腔中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笑。 不知不觉,他靠陈文港更近了些,右手按在台面上,露出精壮的小臂肌肉。 陈文港也微笑着,身体却绷紧了,同时,他心中生出种茫然又微妙的感觉。 霍念生是没有重生记忆的——他跟对方同丨床丨共丨枕了七年,如果有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可面对这样的霍念生,一字一句、一举一动充满了侵丨略的意味,他竟招架得左支右绌。 陈文港是太紧张了,他待在霍念生半米以内的地方,连呼吸都屏着。 霍念生反倒毫无忌惮,自由地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没有记忆的人反而幸福。这辈子他不用再因为陈文港的残疾,在每一帧态度里都掩盖着不露形迹的小心。 陈文港分心打偏了一个球,霍念生不再继续招惹他说话。 娱乐厅里有一阵子只剩下清脆的撞丨击声。 然而这样沉默着一人一回地击球,又显得有点诡异。 终于陈文港主动开口,又找个话题:“这里是不对外开放的?” 霍念生道:“俞老板这个厅最近关闭整修。我和他关系好,才借地消磨一下时间。对了,刚刚俞山丁上来之前给我打电话,说你来找我有事。” 陈文港只好笑笑:“我原本来找他碰运气的。” 霍念生问:“到底是什么事,不如说来我听听?” 陈文港把宴会厅的事掐头去尾地和他讲了,里头没提到郑太太。 听完霍念生没接话,这一轮到他了。他俯下身,专心致志地瞄准。 见状陈文港便也不开口打扰,静静在一旁观看。 瞄了半天,霍念生终于出杆。是个精彩的连锁球,连环相撞,发出几声脆响。 他才慢条斯理开口:“那是有点麻烦。我确实也是要用的,请柬都发出去了。” 这回是陈文港不回答了。他在想该怎么说。一方面,他知道霍念生是在拿腔捏调;另一方面,又确实是他主动找上门的,承认和不承认都很难用一句话解释清楚。 霍念生提醒:“该你了。” 陈文港依言弯腰,就近选了只蓝色的球。 他再次发挥失常,橡皮头从主球旁擦丨过去,完全滑了一杆。 因为霍念生从身后笼住了他:“这次你讨好了郑玉成,他会怎么谢你?” 陈文港僵住了,他还停留在支着手架、俯着身丨体的姿丨势上,甚至一时没理解耳里的话。 只感觉男人温丨热的气息从背后贴过来,逼得他不得不把腰丨背更低地塌下去。这是个危丨险的姿丨势,很难不令人浮丨想联翩。陈文港扶住桌面,心脏砰咚直跳,球杆不自觉落到了台面上。 不能自控地,脑海中浮现无数和霍念生在一起的画面。 想起第一次做丨爱的情形,第一次接吻反而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想起很多个不肯开丨灯的夜晚,肌丨肤的温丨热和肢丨体的交丨缠,炽丨热的呼丨吸和蒸丨腾的欲丨望…… 他不是未丨经丨人丨事的小年轻了,却比他第一次面对的时候还要紧张。 陈文港撑住台球桌,恍惚觉得自己像只被叼住后颈的羔羊。 狩猎从他走进来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霍念生是憩息在夜幕里的猎豹,睁开眯着的眼睛,注视着误入领地的猎物。 一只手爬上他后腰,隔着扎进皮带的衬衫,大拇指暧丨魅地摩丨挲柔丨韧的腰丨肢。 “他们老郑家的事,其实我也不大关心。”霍念生在他耳边低语,带了点戏谑,“什么宴会厅你爱要就让给你,但是求人办事,总得拿点诚意吧,不然这样,你陪我一晚上?” 陈文港挣扎着,硬把身体转过来。 对方却寸步不让,几乎成了面贴面,鼻尖顶着鼻尖。 霍念生的手仍放在他腰上,没有收敛的意思,膝盖也不知不觉嵌入他两丨腿之间。 陈文港几乎被他按丨倒在台球桌上,身丨体微微后仰。为了保持平衡,他只能把两手往后撑,扶到了球台边缘。坚硬的木质硌着他的掌心,他不小心按到了一只球,那球咕噜噜地滚开了。 “你放心,神不知鬼不觉。”霍念生说,“在这过一夜,明天我送你回去。” “你……”陈文港推他,“让开。” “当然,这个牺牲有点大是不是。”他想了想,自己又笑了,“你还可以提其他条件。我对人一向很大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但我耐心也不多,只能给你,十秒钟吧,十秒钟的时间够不够考虑?” 陈文港瞪他,霍念生很好笑似的回视,手指捻着他一绺头发:“我数了?” 13. 第 13 章 霍念生真的开始数:“十——” 然后是八、七、六。 他每一个数都拉得长,并不是真的在按秒算。 陈文港抬手制止他玩自己的头发,轻轻蹙起眉头:“你别这样。” “吓着你了?”霍念生突然噗嗤一声破了功,他露出笑意,“抱歉!我开玩笑的。” 逡巡的猎豹重新蹿回树上,懒洋洋眯起眼,收起牙齿和爪子。 一瞬间威胁消失无踪。 “都是一家亲戚,郑氏集团的大日子,我怎么可能真的不给姑父面子?”他往后退,礼貌地放开陈文港,“我哪有什么重要的事。早来和我说一声,场地给你们随便用。” 陈文港意识到自己还攥着他的袖子。他也松开手:“给你添麻烦了。” “应该我说对不起,我这人就是这个毛病,开玩笑经常没分寸。”霍念生说,“如果不小心冒犯了,我向你道歉。你晚上吃饭没有?给我个机会请你吃夜宵?” 陈文港还来不及说话,手机响了。 是郑茂勋又在找他:“你今天又去哪了?什么时候能回来?”但这回他换了个客气一点的口气,“……你能不能快点回来,我找你有事。” 陈文港捏了捏额角:“你有什么事?” 郑茂勋清了清嗓子:“就那个嘛……我们和荣诚国际的合同纠纷官司,爸爸他前两天不是让我整理一下跟他汇报,现在三审进行到什么进度,分析一下我们的赢面……” 他原本还优哉游哉的,结果差点忘了这回事,临交差时才傻眼:“总之,爸爸刚刚问起来,我说材料还在公司里,明天下班再跟他汇报。反正你江湖救急,算我欠你个人情。” 陈文港旁边,霍念生立刻理解地说:“有急事?那下次吧。” 通话还开着,郑茂勋在那边听到动静:“你在跟谁说话?” “我待会儿就回去。”陈文港忍了忍,挂了这位祖宗的电话。 然而郑茂勋的打岔,也把他从尚未理顺的思绪中拯救出来。 陈文港知道霍念生今天根本没打算睡他。 他不动声色地审视霍念生。毋庸置疑,现阶段霍念生对他有兴趣,程度深浅却是未知数。 所以霍念生只是逗他,跟他调情。但他不会真的跟陈文港上床,那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刻陈文港却铁了心要让他惹上这个麻烦。 人是不知足的,不见面时希望他活着就好,见了面发现自己想要更多。 他想当的是霍念生的情人,爱人,伴侣。 霍念生递过陈文港的西装外套。 陈文港扯起个微笑:“谢谢。” 霍念生说:“我让俞山丁送你。” 陈文港婉拒了,扣好扣子,和他告别。 霍念生站在台球桌边,始终带点戏谑的眼神勾在陈文港身上。 他的友好和热忱都像一种流于表面的表演,经不住推敲,看似多情实则无情。 像一个致命的陷阱,引得人不知不觉走深了,就要一脚踩空粉身碎骨。 陈文港转身要走时,霍念生突然又叫住他:“我们是不是还没有联系方式。” 他作势在身上摸,然而说:“不好意思,手机没带身上。你来记我的号码?” 陈文港照他念的数字一个一个输入,霍念生报的号码却是错的,最后两位数字颠倒了。 拨出去当然是空号。 霍念生故作意外:“不对?” 陈文港索性把手机递给他尝试。 这次输对了号码,拨出时屏显跳出名字。陈文港才心里一突,想起来已经存了通讯录。他可以推说郑宝秋给的,虽然蹩脚但也算个说辞,然而又不想撒这样的慌,于是保持沉默。 霍念生看他一眼,却也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多问。 他退出拨号软件,又擅自打开陈文港的聊天软件,给自己发送了好友申请。 做完这一切近乎试探底线的举动,他才重新把手机还到陈文港手里:“谢谢。” 陈文港把手藏在兜里,没坐电梯,自己沿着消防通道下了楼。 顺着夜总会的旋转玻璃门走出去,满街人流如织。 这条酒吧街到晚上才会醒来,像摩登女郎慵懒地梳洗打扮,然后夜生活拉开热闹的序幕。红尘客梦,欢声逐浪,红男绿女与他擦身而过,偶尔有人走过去了还在悄悄回头看他。 陈文港站在街头,方觉刚刚一切并非一场幻梦。 他拦了辆计程车,报了郑宅的地址。 路上陈文港盯着向后飞驰的路灯看了一会儿,解锁屏幕,看到社交账号提示: “霍念生已通过您的好友申请,你们现在可以聊天了。” 霍念生的账号昵称就是他的真名,头像是一片漆黑。 商务人士大多把联系方式公私区分,陈文港不需要猜,他知道这是霍念生的私人账号。 陈文港则没有分,他号上的好友本来也不多,头像是郑宝秋画的简笔画笑脸。 这头像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注册的时候,郑宝秋用手指画了个头像,开玩笑地发给他,他就把系统默认的换掉了。结果从此就是万年不变。 郑宝秋跟他说,这证明他是个喜欢稳定而且极其念旧的人。 那霍念生呢? 陈文港点开他的朋友圈,一片空白,不留任何雪泥鸿爪供人遐想。切换到聊天界面,对方没发任何消息,安然躺在他好友列表里。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陈文港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 * 到家后陈文港先去郑茂勋房间帮他补了课,好让他至少第二天能说个条条框框,应付过他老子的抽查考核。孰料郑茂勋不知感恩:“我发现,你的本事很大嘛。” “什么意思?” “出去了一天——场地搞定了,连我那个特别本事的表哥都被你搞定了。”郑茂勋晃了晃手机,作势给嘴巴拉上拉链,“放心,我管好我自己的嘴。你可以去找郑玉成邀功了。” 陈文港一个脑瓜崩敲在他脑门上,这算客气的,郑茂勋捂着头瞪他:“干嘛!” “这就是你对恩人的态度?还有,约法三章,别再提我跟郑玉成怎么样。” “我不信,你们俩腻乎那样,你怎么舍得跟他断?肯定是暗度……” 陈文港转身就走,手指已经摸到卧室的门把手。 郑茂勋连忙又叫住他:“哎哎!不是,你说真的啊?” 陈文港又好气又好笑,盯着看他又要作什么妖。 “我就是试探试探。”郑茂勋说,“分了就分了,那你们这样的,有什么要求吗?” “什么我们这样的,什么什么要求?”陈文港温暖。 “择偶呗。我问问我朋友里有没有喜欢男人的,再给你介绍一个?” 这位二少爷脑子今天有点进水,这次陈文港毫不犹豫把他关在门里。 回到卧室,他看了看日程表,打开官网,还是在医院挂了个号。 上次就想着要去检查,结果一拖再拖,始终没付诸行动。 意外见到霍念生再次提醒了他这回事。 其实陈文港有点讳疾忌医,前世他因为抑郁和焦虑已经吃了很多年的药,本能感到排斥。 那些精神类药物大多伴随严重的副作用,头痛,反胃,食欲□□衰退,肝肾功能损伤……说明书不良反应长得像卫生纸。霍念生第一次看时还拧着眉头问医生:“就不能开点温和的药物?进口药呢?有没有不那么受罪的?” 医生在走廊上和他解释:“霍先生,不是钱的问题,如果病人不需要我们肯定也不会随便乱开,精神类药物大都是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您想,怎么可能有伤害小的呢?” 陈文港听到他们对话,只是心底一片漠然,对他自己的处境感到漠不关心——也并非完全是他的错,疾病剥夺了他产生正常情感的能力,像个罩子把他和世界隔绝开来。 等霍念生再进来的时候,已经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抄着兜,把几盒药扔到桌上。 他站在桌前,低着头发愣,不知想什么,陈文港坐在那,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霍念生长出口气,转过来却是一张笑脸:“宝贝儿,你真是来克我的。” 他走过来,捻着陈文港的一绺头发把玩:“那就吃吃试试?不舒服咱们就停。” 陈文港很难想象他一直用什么样的心情照顾自己,但这一点笑容藏在他记忆深处很多年。 他的生命是晦暗的,这点笑容是亮的,让他愧疚但也给他勇气,折磨他但也让他幸福。 临睡前,陈文港手机上收到两条消息。 一条来自他的好友卢晨龙,一条来自他的大伯陈增。 今天也是怪了,好像各路人马都要请他吃吃喝喝—— 陈增是因为清明节将至,叫侄子到自己家里吃饭,顺便商量给爷爷奶奶迁坟的事情。 卢晨龙则还在为前阵子的风波挂心,来问陈文港情况怎么样了,又提出趁周末聚聚。 陈文港先回复了大伯,客气地说可以。 至于卢晨龙,他有点不好意思,原本还是他要聚的,结果一直拖到朋友先行邀约。 【陈文港:最近店里不忙?】 【卢晨龙:嗐,忙不完的,总不能和哥们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陈文港:这周末我有空,那定个地方?我请你和小宝吃饭。】 【卢晨龙:守着自家店,去外面吃什么?你只管带张嘴来,看哥哥给你大展身手。】 陈文港笑着跟他插科打诨了好一会儿。只面对卢晨龙的时候,他是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两人定好了时间,互道晚安,陈文港手指一点,切换到和霍念生的聊天界面。 黑色头像依然沉默。 他把手机扣在枕边。 第 14 章 卢晨龙口中的店叫“望海酒家”,是他太爷爷辈传下来的,金城一百多年的老字号。 周六下午,陈文港过来的时候,好友已经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 卢晨龙带着厨师高帽,把一样样食材处理腌制,准备趁客人不多时先祸祸一番厨房。 他体格魁梧,健硕的胸肌鼓囊囊地撑满围裙,作为厨师是有优势的,颠勺时有力气。 “我说你怎么还这么瘦?在有钱人家里都吃不上饭?”卢大厨笑嘻嘻的,发号施令,“赶紧洗手,洗完过来帮忙——把那个老抽给我递过来。” 在他面前,陈文港也轻松:“怎么这样,不是说好让我只带嘴来吗?” 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还是自觉给他打下手。 卢晨龙搅着盆里的肉:“嘁,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老卢家家传《望海菜谱》的秘方,我现在就好不藏私地传授于你,还不三拜九叩谢恩,外面多少人等着偷师呢。” “不得了,当了老板,说话都横了。你弟弟小宝呢?” “隔壁周奶奶看着,吃饭的时候再叫她俩过来。” 望海酒家开在老城区的江潮街,周围密密匝匝的老建筑,住的都是老街坊。陈文港是坐电车来的,带天线的老式电车,也只有老城这边才保留了一趟,带点观光的性质。 刚下车的时候,还觉得熟悉又陌生,一路走来,所有的记忆就都活了。 巷子里铺的还是青石板路,阶梯错落,高低人家,充满市井间的烟火气。 他以前的家就住在这一片,小时候和卢晨龙街头巷尾地到处乱跑。 老城区的时光是停止流动的,好像不管过去多久,什么都不会改变。 望海酒家门脸不小,但也不算阔,坐落在巷尾,带一个小院,里面是两层小楼。 陈文港穿了件白色长袖套头衫,浅蓝色牛仔裤,打扮很简单,但干净清爽。 卢晨龙眯着眼端量他,酸溜溜的:“再多来几次,店里服务员就全让你拐走了。” 陈文港举着芹菜,笑着跟他对峙:“你不要胡说八道,污人清白。” “怎么是胡说?就那几个小姑娘,个个问我要你手机号。我说你名花有主了才没给。”卢晨龙曲起胳膊,欣赏自己结实的肱二头肌,“我寻思我也长得不差吧,怎么她们都看不上?” 陈文港把芹菜拍在他面前:“你才是花,你才名花有主。” 卢晨龙的家住在后面的巷子,自己带着一个弟弟生活。 周围街坊都知道他家的事,能走到现在属实不易。 卢晨龙小的时候,这家店还在他的爷爷手里,小有几分名气。他父亲却不争气,赌博,嗜酒,烂人一个,爷爷灰了心,埋头教孙子从小练切墩儿,只想着以后把这点家底传给他。 但卢晨龙到十几岁的时候,家逢巨变,他父亲赌博输得红了眼,偷偷把酒楼也押给别人,气死了他爷爷。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查出乳腺癌,家里一贫如洗,连治病的钱都拿不出。 家里就剩他一个顶梁柱,书也没法读了,出去给人当学徒,还不得不四处借债。 那时陈文港每次来,都是悄悄藏起一摞现金,再悄悄地走。 最开始卢晨龙很生气,把钱扔回他怀里,但又不能看着母亲等死,后来又红着眼给他打电话。除了陈文港,能借的亲戚自然也借遍了,半大的小伙子,每天晚上在灯下写写画画算借款。 不幸的是,熬了两年癌细胞扩散,阿姨人还是没了。 至于当学徒,卢晨龙的基本功是扎实的,一开始干得还不错,但师傅听说了他家的事,反而不乐意带了,怕教会徒弟饿死自己,又怕他平头正脸的会勾引师母,找个由头把他炒了。 “说真的,要不是你,我现在也当不了这个老板。”卢晨龙剖开一只龙虾,肉质洁白晶莹,是他一早去集市亲自挑的,“前两年我当学徒当不下去了,被撵出来,在大街上转悠,正赶上这家店又挂牌出售,这是家里的祖产,可我一个子也掏不出来……” 陈文港静静地听他说。 卢晨龙愤愤地感慨:“钱真他妈是个好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难倒英雄汉。就算不是英雄汉,谁不要吃要喝?谁不生老病死?” 这的确是一句大实话。 晚饭是在卢晨龙家里吃的,服务员帮忙把做好的菜肴从店里运过来。 醉鹅煲,酿豆腐,上汤焗龙虾,清蒸东星斑,八宝冬瓜盅,色香味俱全摆了一桌。 卢晨龙没急着去叫弟弟开饭,先把陈文港拽到自己屋里,拿出一个卷页的笔记本,翻得太多几乎厚了一倍,前面是他家以前欠的钱,已经全部划去,后面他接着用来记账。 他把这账本给陈文港看:“这家店是你出钱盘下的,现在你是半个老板。前两天我查第一季度的营收,还挺理想,晚点我把分红给你。你自己再去前头对一下有没有问题。” 陈文港没放心上:“我不着急,你家用钱的地方多,我平时没什么花销。” “该给就要给。亲兄弟,明算账,你别搞得朋友也没得做。” 陈文港出了门,不是去查账,他去隔壁周奶奶家叫人吃饭。 邻居周奶奶是个开糖水铺的老太太,那铺子也在这一带开了二十年。陈文港他们小时候都在她家吃糖水,钱不够,就两个人分一份,他经常和卢晨龙分。 她提前关了店门,左手提了几份店里卖的清凉补,右手牵着卢晨龙的弟弟小宝。 小宝今年五岁,见了陈文港也还认得,高高兴兴地扑进怀里:“哥哥,哥哥。” 老太太儿女不在身边,被热情地邀请上桌,三个大人加一个孩子围起来也热闹。 卢晨龙的手艺没话说,得到了几分他爷爷的真传,去年的时候考过了初级厨师。 周奶奶赞赏他,也为他高兴:“阿龙是个好孩子,平时没少给我帮忙,人品好,又有本事,现在总算熬出头了,只等再找个好姑娘,成个家,往后日子就好起来了。” 卢晨龙白天跟陈文港抱怨没姑娘喜欢,现在又开始摇头:“哪敢想那么多?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家什么情况,说出去不怕人笑话。还是别去拖累姑娘了。” 小宝戴着围嘴,口水滴滴答答的,卢晨龙喂他一口饭,他不吃,向着陈文港直笑:“哥哥,文港,陈文港。” 卢晨龙阻止他:“不许直接喊大人的名字!” 小宝消停了半分钟,又傻笑:“老太婆,嘿嘿,死老太婆!” 卢晨龙恼了,打他的手:“这是跟谁学的?说了不能瞎喊!谁还教你骂人了!” 小宝听不进去,人多了他就容易兴奋,把汤倒了自己一身,挨了打,咧着嘴哭嚎起来。 轻度智力障碍。 好好的饭桌霎时鸡飞狗跳。陈文港劝解,周奶奶叹气:“他又不懂,你打他干什么?跟你说多少次了别打孩子,我快吃好了,我带他去洗洗,你们聊你们的。” 陈文港看着一老一小走出大门。 卢晨龙发愁:“还是那样,时好时坏的,有时候看着懂事一点,过几天又退回去了。” 陈文港还记得一些:“之前你们不是在康复中心进行干预了吗?效果不好?” “之前上课的那个康复中心倒闭了。”卢晨龙解释,“也问了几个新的机构,收费都不是一般的高,一个治疗周期就小十万,感觉没有太合适的。” “贵就贵,还是要治的。你需要钱的话……” “打住,我开口不是跟你要钱,真不是。只是钱的问题还能勒勒裤腰带,挣得出。还有其他的呢?一方面是贵,一方面是远,他们又需要有家长全天候跟着。我又要干活,又要一个人照顾他,怎么顾得过来?现在只是暂时没上课了,我再找找其他的吧。” 陈文港便没再说话,和他碰杯。 朋友已经尽力,没法再苛责对弟弟不够上心。 要照顾一个特殊的孩子有多难,如果说别人不知道,他是很清楚的。 念生基金会资助过的项目里就包括特殊教育推广,他也接触了大量类似的家庭。每个有问题的孩子,他们的需要都像一个黑洞,只有往里付出的份,那里面却未必看得到希望,很多亲生父母都未必坚持得下去。 然后就是夫妻反目,婚姻破碎,互相攻讦,抛妻弃子…… 看太多了。 上次他和郑茂勋闲闲地提过一句,以后离开郑氏要去干什么,当时郑茂勋当他开玩笑。 但实际上陈文港肯定是要走的,他也早想好了将来何去何从。 陈文港把剩下最后一点米酒倒给对方:“我帮你也留意一下合适的机构。” “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卢晨龙往外面看了看,问,“你回不回你原来的家看看?” “明天再去吧。”陈文港低着头,没在意,“租出去很久了,感觉也不算自己的家了。” 卢晨龙“哦”了一声:“你大伯租的吧,他那个人——”终究议论别人长辈不太好,他舌头转了个弯,“就是套房子而已。像我妈以前倒是啰嗦,天天说什么,人在哪,家就在哪。以后你跟你那个郑少爷出来自己过呗,重新买套房,反正也不会在这买,咱们这片区都老掉牙了。” 陈文港说:“成家可以考虑,但不是和他。他已经是过去式了。” 卢晨龙诧异地看他,在朋友脸上找不到任何疑似失恋导致的失意。 陈文港托着下巴,反而挂着一丝近乎朦胧的笑意,淡淡的令人捉摸不透。 “真分了?” “真的。他干了对不起我的事。” “他干什么了——哦。”卢晨龙骂了句扑街,“真的跟别的女人好了?” “还没有。”陈文港说,“但他对不起的我也不只这一件。” 见他不想多说,卢晨龙便不再问,但高兴地改口:“分了好啊。以前你们好,我也就没敢多嘴,又不是什么靠谱的人,不就有几个臭钱?大少爷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呢。” 陈文港笑着跟他碰杯。 在卢晨龙跟郑玉成之间,向来有种莫名不对付的气场。这陈文港是知道的。 卢晨龙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接受郑玉成,郑玉成是连卢晨龙这个人的存在都看不顺眼。 曾经陈文港接济卢家的时候,郑玉成便劝他,说文港,我知道你重视友谊,可是金钱和感情混在一起是不明智的,你们之间只是童年的交情,人长大都是会变的。这些年你们的成长环境已经南辕北辙,你确定你真的还了解他吗?你确定他不是故意讨好你吗? 陈文港不想和他吵架,他从那以后就没在郑玉成面前提起过自己朋友。 但前世卢晨龙又一次因为弟弟进ICU急需用钱的时候,郑玉成背着陈文港给了他一百万,条件是希望他不要再来找陈文港。 这事陈文港直到入狱都不曾知道。后来他住在霍念生那,某天忽然收到张一百万的支票。 到那时候才听说,卢晨龙的弟弟早就没了,没救回来。卢晨龙卖了老房子,把钱凑了凑,都寄回来,技术移民去国外当厨师了。此后一辈子未归故土,两个人也没再见过一面。 小宝被周奶奶洗干净了手和脸,推开门,自己又跑进来玩。 他安分了一点,屋里两个大人也就没再管他,放他自己在沙发上和玩具奋斗。 陈文港把铜茶壶拎到桌上,忽听卢晨龙一声大喝:“臭小子,你又在干什么好事?” 还没反应过来,卢晨龙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从他手里把陈文港的手机抢救下来。 陈文港的手机设置了图案锁屏,大概解锁时被孩子看到了,竟然被他胡乱试出来。 卢晨龙把手机塞给他:“你快看看,他动没动重要的东西。” 陈文港看了看屏幕,重要的东西倒是应该没动。 但显示的是和霍念生的聊天界面,小宝刚刚锲而不舍地给霍念生发了几十条消息。 第 15 章 自从加好友那天起已经过了半周,霍念生还从没找陈文港说过话。 后来的场地对接是俞山丁出面与郑氏集团联系。 霍念生不主动,陈文港也始终没想到有什么由头找他。陈文港本来就不是擅破冰的人,隔一层屏幕更难开口,索性也不吭声,直到今天被无意义的字符和短语音刷屏。 陈文港点开其中一条,一路听下来,并不意外全是“啊、啊”的呓语。 他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你是不是给哥哥惹麻烦了?” 小宝兴奋地往他怀里爬,执着地想从他手里抢回手机。 被卢晨龙一把镇压,提溜到其他房间去了:“你快跟人家解释一下。” 霍念生状态显示为在线,只是任凭骚扰,没做任何回应。 陈文港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抱歉,刚刚有小朋友拿我的手机玩。” 结果这次对方活了过来。没两秒钟,直接一通电话拨给他。 陈文港看着屏显跳出的“霍念生”,一时失神。 手指缓缓移向接听键,一划。 那边轻笑:“猜到了。你这是去了哪,手机都被小孩给抢去了?” 陈文港推门出屋,在院子里找了个藤椅坐下,手机贴在耳边。 “是朋友的弟弟,我来他们家做客。” “哪个朋友?你们认识很久了?” “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 “那真是让人羡慕。”霍念生说,“年纪越大,越难跟人深交,动不动就要你防我我防你的。能有交情这么久远的朋友,值得好好珍惜。” 陈文港笑了一声。霍念生也笑了:“怎么了,我哪里说得煽情?” “不,我是想起小时候,零花钱不多,糖水一人买一份换着吃。他总是让我吃最后一口,说我像豆丁。说到这个,我那时候真的很矮,他还会帮我打架出头。” “那的确是很好的朋友。遗憾我没有。” “你跟俞老板关系不是也很好?” “老俞确实认识我很久了。但不像你们这样,青梅竹马的交情。” 屋门又开了。卢晨龙收拾了杯盘狼藉的桌面,水龙头在院子里,他抬着一大筐油腻腻的碗碟出来洗。见状陈文港起身,讲了最后一句:“抱歉,我这边有点事。” 霍念生笑说:“那改天再找你聊。早点休息。” 然而卢晨龙一点都没领情,他把陈文港赶到一边。 “行了玩去吧,你洗?看看您那细皮嫩肉的手。” “这么贤惠。”陈文港啧了两声,随手把手机放在兜里,然而水池太小,容纳不下两个大男人,他的确蹲不下去。只好把手往卢晨龙肩上一拍,干脆回屋折腾他弟弟去了。 小宝自己在客厅里玩。客厅电视柜上有张塑封的A4纸,陈文港拿下来,看了一眼,是上一家治疗机构的老师做的康复训练计划。 这一套训练体系他不能更熟悉。 他把孩子抱在怀里,给他看醒目鲜艳的数字卡片。 从1到10的十个数字,普通孩子幼儿园就能认得了,对小宝来说难如登天。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脑袋左摇右摆,安静不下来。陈文港抓住他的小手。 大人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如果孩子是海绵,其中一些就是天生吸水性比较差。很可能你耗费所有精力,都不能奢求他们给予令人满意的回馈,只能变得比昨天更好一点点。 换句话说,就为了能好那么一点点,也需要有人无怨无悔为他付出所有的精力。 霍念生看了眼显示“正在通话中”的手机。 他懒洋洋地把脚跷到桌上,听了一会儿,手机干脆开了免提,扔在脚边。 刚刚陈文港以为他挂了电话,结果其实没有,通话一直阴差阳错开到现在。 被扬声器放大过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 真有耐心,霍念生想,陈文港已经持续半个小时反复教那个小崽子数“一”“二”“三”。 好不容易教到五六七,前面一二三就又忘了。 霍念生已经听出来,那小崽子有点什么毛病。光这么听都让人烦躁,他这个朋友家,似乎也不像他语气中那样岁月安好。霍念生反而想看看他有多大的耐心,到底要教到什么时候。 直到看完两份合同,三份决策,回了所有邮件,电话那头的小崽子终于比大人先罢工了。 中间陈文港换了几个小游戏,他们玩完了又读绘画书。 那也不是读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一页纸上的内容来回念而已。 往下再翻一页,那小崽子就会立刻发出尖利的声音抗议,也不知这种执着从何而来。 霍念生光“一粒种子旅行到远方,不需要乘坐汽车和飞机”这句话就至少听了一刻钟。 他在这柔和低哑的声线里处理自己的公事。 助理Amanda进来,刚要说话,看到老板似笑非笑,比着食指冲自己“嘘”了一声。 她不知道霍念生在偷听什么,但意会地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有人远远地喊:“文港!水好了,你先去洗吧,待会儿你是睡客厅?还是一起睡我屋里——” 通话戛然而止。 对方发现了? 她下意识地想着,霍念生把目光转向她,两只脚终于从桌上撤下来:“什么事?” …… 客厅里,卢晨龙拿来没用过的浴巾和毛巾,扔给陈文港:“还是一起睡我屋里的大床?” 他又想了想:“不过小宝也跟我一个屋睡,他晚上可能会吵……你在看什么?”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陈文港奇怪,刚刚手机一震,才发现自动关机了。 “被小宝玩的吧。”卢晨龙笃定地说,“我去给你找个充电器。” 卢晨龙在客厅的空地上支了张行军床,让陈文港睡这。 他第二天还要去大伯陈增家,不算特别远,在卢家借宿一晚,上午赶过去方便。 然后卢晨龙去卧室把弟弟按在小床上,好歹弄睡了,然后又溜出来。 两个人继续聊了半宿的天。 卢晨龙自己枕着手躺行军床上,陈文港蜷坐在沙发上,聊到最后也就剩吹吹牛,牛吹不动了就诉苦。如果生活连苦水都没地方吐,这一天天的日子就真过不下去了。 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念头,也只能在这个时间倾吐:“你知道吗,小东西是我妈生病以前怀上的,甚至当时为了生他,查出那个癌症她都非要推迟治疗。结果后来我妈没了,他还是这个样子。有一阵子我真的在想,值吗?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次,要是没有这个弟弟,是不是就好了。” 陈文港看着他,夜色里,浅色的瞳孔也染得浓重。 “你别当着他的面这么说。” “他又听不懂。” “会有办法的。” “我就是抱怨两句。要是永远这么小,我还能看着他,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办?” 所有的苦水留在晚上,到了天亮,又迎接新的一天。 清晨陈文港迷迷糊糊,是被小宝闹出的动静吵醒的。 小孩子睡得早起得也早,五六点钟就起来祸害人。陈文港揉着眼从行军床上坐起,见他就在旁边地板上坐着。看到对方手里的东西,他就清醒了,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 他轻轻地靠过去,伸手哄骗:“宝宝,你拿的是什么?能不能给我看看?” 小宝发出高昂的尖笑声:“呀——” 昨天卢晨龙特地把手机锁在家里唯一带锁的抽屉里,他居然又有本事拿到了。 比昨天还离谱一些,他甚至在和郑秉义视频。 陈文港百口莫辩,按捺住拍脑门的冲动,连哄带骗,拿回手机控制权。 所幸老头儿今天心情不错,一身太极服:“文港,怎么还没起?” 陈文港笑笑:“义父,早。” “早。”郑秉义看看他身后,“你昨天说在朋友家住,刚刚那个是他家的孩子?” “是。”陈文港把小宝放在行军床上,走到一边说话,放低声音,不让他听见。 “这孩子是不是——?” “嗯,他有点特殊。所以打扰您了,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可计较的。可惜了,孩子长得倒挺可爱,听你叫他宝宝?” 陈文港从摄像头前让开一点,给他们互相介绍:“因为小名叫小宝,大名卢晨勇。” 他折回去,镜头摇晃着靠近了一点,让郑秉义看到孩子:“宝宝,看这里,叫爷爷。” 小宝管他喊哥哥,他管郑秉义喊义父——但哪能给郑秉义降辈分,岔了也就岔了。 小宝眼神乱瞟,不知向哪个方向热情地抓了抓手:“爷爷,嘿嘿,爷爷。” 郑秉义兴致很好,真像个慈祥的爷爷,把镜头转个方向:“跟叔叔也打个招呼吧。” 陈文港才看到郑玉成也在他身边。 两人隔着镜头,视线对到一起。 郑玉成冲他淡淡笑了笑。 这时陈文港背后的门开了。 当着郑玉成的面,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哈欠连天地走出来。 卢晨龙穿件松松垮垮的旧T恤当睡衣,军绿色大裤衩,衣摆掀得老高,大咧咧地摸着自己腹肌:“你这一大早和谁视频呢?不会又是你那个——哎,哎,手机,手机,我入镜了!” 镜头迅速回正。郑秉义笑说:“看来一大早人家也不太方便。那挂了吧,文港。” 视频画面消失,连同郑玉成复杂的表情一并被切断。 郑秉义看了儿子一眼:“难得起这么早,陪我打拳去吧。” 郑玉成没说话,神色难明,弯腰提上运动鞋。父亲已经推门出去,他忙起身跟上。 屋外树枝上,一只麻雀扑棱棱地飞出院子。 得知一切的卢晨龙惊奇地把小宝提溜起来:“弟弟,你这是要成精了啊。” 小宝咯咯直乐,笑得像朵单纯的向日葵。 偶尔在这样的时候,会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卢晨龙挠挠头:“他估计老看见我开抽屉,知道钥匙在哪了,看来得换个地方藏了。” 陈文港从好的方面看这件事:“那他其实会自主观察,会模仿大人的行为,还能记住简单的图案密码。坚持干预,好转的希望是很大的。” “听你的,陈医生。”卢晨龙当他是安慰,没有特别当真,但好话毕竟人人都喜欢听,他指着陈文港跟小宝咬耳朵,“认准这个干哥哥,他对你好,以后干脆咱俩跟着他过吧。” 洗漱完,他去厨房收拾了简单的早饭,煎了蛋,煮了粥,包子是昨天从酒楼拿来的。 酒楼不卖隔夜吃食,每天剩下的食材卢晨龙通常就和员工分一分,带回家当早晚饭。 小宝捧着一只瓷碗,那碗稀粥没吃上几口,又淅淅沥沥倒了自己一身。 卢晨龙神色顿时变成愁苦——什么小向日葵小葵花的,都是幻觉,麻烦死人才是真的。这种景象每天恨不得在家发生一百回。 他叹着气放下筷子去拾掇,陈文港给他搭了把手,帮忙把孩子抱到院里擦干净。卢晨龙回屋,找件上衣出来,给他弟弟换了,陈文港已经顺手把脏衣服用水和肥皂搓了一把。 卢晨龙脸色很难为情:“给我就行了!” 他把湿漉漉的衣服抢过去,大手一拧,往铁丝上一搭。 陈文港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是捅了捅他的腰眼。卢晨龙却意会了:“真有难处我再跟你开口,没什么事,赶紧走吧。” 第 16 章 晨光熹微里,陈文港顺道去看了他小时候和父母生活的房子。 就在和卢家隔三道门的地方。 老城区的民居保留着小渔村原汁原味的古朴,低矮的屋宅鳞次栉比,积木玩具一样挤挤挨挨地摞着。外墙涂刷成白色,房顶刷成蓝色,在无数次台风和暴雨冲刷后染满斑驳。 他停在自己家门外,只能隔着墙看看,这里已经被租出去,里面住的是其他人家。 突然大门敞开,有个母亲带小孩走出来,肩膀上扛着吉他,大概要去兴趣班。 母子俩并不认识他,一边说着老师今天要教什么,一边与他擦肩而过。 趁着开门的瞬间,陈文港往院子里瞥了一眼,院中场景一闪而过。 他童年时期生活的痕迹大概都已不在了。 大伯家住在春桃街,离江潮街只有两个街区的距离。 陈文港在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中步行前往。 大伯陈增一家对陈文港都很热情,平时抠门的大伯母特地买了只鸡回来炖。 陈增拉着侄子倒酒:“平时也不常来,今天一定陪大伯喝两杯。” 陈文港笑着拒绝,推说酒量真的不太行。主要是陈增嗜酒,一喝起来就打不住。 “你也不想想,人家文港在郑家是什么样的生活水准。”大伯母嗔怪丈夫,“平时要喝也肯定喝高级洋酒,什么拉菲啦,香槟啦……谁陪你喝那烧刀子?” 大伯母多少有些市侩,她说话中不中听,陈文港都一耳进一耳出,并不放在心上。 何况他今天的目的堪称来者不善,她待会儿说不定还后悔炖了鸡。 情况主要是这样—— 陈文港父亲去世时,郑秉义给了丰厚的抚恤金,并家中的房子和他生前一些积蓄,都应由独子陈文港继承。但因为陈文港年纪小,于是由律师见证,成年前将财产交由大伯代持。 代持协议约定是成年后归还,但直到陈文港十八岁,始终没人提过这件事。 大伯一家日子并不丰裕,他在郑家过得衣丰食足,多少难张这个嘴。 为了顾念亲情,陈文港甚至想过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这样算了。 他的母亲据说是在儿童之家长大的,只给他留下一些温暖但已十分稀薄的记忆,但并无一个娘家亲戚。自记事起,他们能走动的亲戚只有父亲这边的。谁能比亲手足还亲? 陈文港不是不知道大伯两口子都是算计的人。但人始终是群居动物,不是完全独立的孤岛。就算浅薄了点的亲情也还是亲情,也多少有点温度。 总觉得,闹得老死不相往来了,就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但后来有天,大伯突然主动把抚恤金转给陈文港,说给他攒得差不多了,让他不要乱花。 大伯自然不是那么大方的人,就算是,大伯母那关也很难过得去。 陈文港试探了几回才知道,原来郑秉义派人去找陈增“谈了谈”。 那一笔钱对郑秉义来说不算什么,但他的权威不容挑战,他给的抚恤金,不是你的你就不能用。这就是大人物和小人物的距离,只一句话,大伯一分都没敢差陈文港的。 只不过郑秉义帮陈文港要回来的也就那部分抚恤金。 他父亲留下的房子和积蓄,在郑老爷眼里是蚊子肉不值一提,怎么分配都是陈文港自己的事了,他想补贴亲戚也好,拿回来也罢,都随意。 于是至今仍握在大伯手里。 里面住的租客是大伯和大伯母找来的,租金直接打到他们夫妻账上。 因此吃午饭的时候,陈文港主动提起这回事:“等租期满了,我想把爸爸的房子收回来。” 此前话题刚刚进行到给爷爷奶奶迁坟。陈文港答应承担一部分,但他想要他父亲的东西。 大伯母愣了愣:“那房子都多老了,能租出去不错了,收回来干什么?” “重新刷一下就好。等我回来了,以后怎么也算个落脚的地方。” “你还要去住?!”她大吃一惊,“你在郑家好好的,有福不享,怎么非想着要回来?” “怎么就不能回来了?”大伯瞪妻子一眼,“这里就不是文港的家了?” 大伯母一扭身去了厨房,说去看汤,甩了个不明显的脸子。 陈增冲她后背撇嘴,抿一口酒,转过来:“你跟大伯仔细说说,以后是什么打算。” “义父养我到十八岁上大学,原本就已经仁至义尽了,我现在还在郑家多赖了两年。”陈文港说,“最迟到明年大学毕业,能自力更生了,还不走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孩子,有靠自己的想法是好的。”大伯说,“但大伯也要劝你三思而后行。等真的走出社会,你就会知道自己这些想法是很天真的,再想回头就没那么容易了。你在郑家生活,你知道这是多少人摸都摸不到的起点吗?不说你,就说你伯伯我,辛苦干了半辈子才混个普通经理。就今年过年的时候,一起喝酒,老板听说我侄子跟船王有关系,马上那就是另一张脸,连成立分公司都求着我当法人……” 堂妹陈香铃看父亲喝高了,口无遮拦,转头觑着堂哥的脸色。 他这么狐假虎威,陈文港倒没不高兴,只是问:“您同意了?” 大伯母端着汤走过来:“干嘛不同意?文港,你看看,世道就是这么现实,你背后有人跟没人就是不一样的。你不知道,你大伯他们老板现在多器重他。” 陈文港装听不懂:“这种事还是最好别答应。” 但大伯也没听进去,一心沉浸在自己即将升官发财的春风得意里。 准确地说,他已经升了职,加了薪,老板对他空前友善,称兄道弟的,打高尔夫、洗脚、唱歌都不忘叫他一起,许诺只要公司高层有了空位,很快会再把他提拔上去。 公司里其他同事见了他,都是满口玩笑“陈总”“陈总”地喊。 陈增喝得红光满面,这个“总”变得名副其实的日子仿佛就在明天,他一伸手就能摸到。 又回到房子的归属问题上,大伯母还想辩驳,被大伯制止:“那是文港爸爸的房子,给他,应该的。”到底老城区的房子也不值几个钱,他不至于霸占侄子的。 她瞪丈夫一眼,故作为难:“那不巧了。租客上个月刚刚续签了合同。他们拖家带口的,在那里住得惯,不愿搬来搬去的,这回一口气签了五年呢。你看,这孩子也没早说……” 陈香铃突然抬起头:“妈,你记错了。那家人提出想续五年的租期,但你们说想涨价,还没谈拢,新合同不是还没签吗?那就是正好快到期了。” 大伯母一拍桌子吼女儿:“你知道个屁!大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大伯打圆场:“吃饭呢你吵什么?既然合同没签,就让人家腾出来。” 陈香铃低下头,继续默默扒饭。 她的两个弟弟在旁边嘻嘻哈哈,打成一团,边打边吃。 陈文港的大伯和大伯母育有一女两子。陈香铃是老大,今年十七。 下面两个男孩是双胞胎,陈光宗,陈耀祖,和她年龄差得大,大伯母老蚌怀珠怀上的。 大伯母今天不高兴,给孩子们夹菜,把两个鸡腿分别夹到光宗和耀祖碗里。 按以前的惯例,其中一个原本是陈文港的。但他也不缺这口吃的,通常再转给陈香铃。 大伯又瞪了眼妻子,自己动手,给陈文港舀了两块鸡胸肉:“来来,文港,多吃点。” 这顿饭吃完,大伯母贤惠地让他们歇着,自己带着陈香铃收拾了碗筷送出去。 陈文港在窗台前站了一会儿,大伯过来招呼他,让他坐下看电视。 给他倒茶的时候,大伯开口:“其实还有件事,你妹妹现在也不小了……” 陈文港端着茶杯笑了笑:“不是夏天才过成年生日?要不要给她庆祝一下?” 大伯脸色僵了僵:“啊?……哦,庆祝,该庆祝的。日子过得真快,她明年也要毕业了。这个本来是该你伯母和你说的,想问你有没有年龄合适的朋友,可以介绍给她认识认识。” “现在就相亲?没必要吧。人家家里的孩子这个年纪都才上大学。”陈文港睨他。 大伯矢口否认:“哪能呢?当然不是要相亲。不过,她也不上大学,就是因为该考虑找工作了,才想着多个朋友多条路么。” 陈香铃中学毕业后,陈增夫妇作主,给她报了个职业高中,读文秘专业,定向培训的,已经上了两年,再有一年出来就可以就业,分配到哪个合作公司当前台或者秘书。 但也没那么严格,家里有点关系的,想找工作可以自己找。 那种野鸡学校陈文港其实是看不上的,里头尽是些无心向学的小混混和小太妹——没前途,家里又不想完全放弃的,送去勉强混个文凭,学历比中学辍学好听一点而已。 走到院里,大伯母已不见踪影。 陈香铃独自蹲在水槽前,挽着袖子洗一大堆杯碟碗盏。 “铃铃。”陈文港在她身边蹲下,“伯母呢?” “哎呦,文港哥!”她吓一跳,“你走路怎么没声?她出去遛弯了。” 隔壁邻居家传来垒四九城的声音,有人喊:“胡了!”然后哗啦一阵响。 陈文港伸手想要帮她,她忙拒绝:“不用,你别沾手,我马上弄完了。” 还是四只手一起洗完了碗碟,陈文港方悄声说:“走,咱们出去逛一会儿。” 陈香铃把碗送到厨房,出来刚想迈腿,低头看看身上灰扑扑的T恤,犹豫片刻,说声“你等我一下”,冲回房间换了条碎花裙,梳了梳头发,才跟着他出去了。 陈文港带她出了门,没有说要去哪,只是随处闲逛。 陈香铃不知道,每一条破旧的街和古老的巷,都是他已阔别十几年的风景。 有他出生时母亲住过的妇幼保健院,有他只读了三个年头的小学,有他儿时每次路过都依依不舍的杂货铺和文具店……前世出狱的时候,陈文港宁可去更鱼龙混杂的码头区落脚,也不想回到这里。这里有太多他的过去,太多认识他的人,他们还记得他,他其实是不敢来。 后来霍念生也问过他想不想回家,他依然没生出勇气面对。 如果不是继承了霍念生的遗产,陈文港甚至不会知道他买下了陈家的老宅。 最后一次能见它的机会,是霍念生问:“江潮街要拆迁了,你要不要回去看一眼?” 那时他们躺在床上,□□方歇,陈文港在他怀里闭着眼,想象那满街荒凉零落的情形,最后还是说了“不去”。或许他没明白霍念生的苦心,应该来看一眼也好的。 后来是想看也没机会了。 江潮街和春桃街只保留了街名,石板路修成了柏油马路。老建筑夷为平地,盖成了千篇一律的高层住宅。全是手艺人和小作坊的巷道也不见踪影,建了千篇一律的商场和步行街。 陈文港走两步,忍不住往后看去,陈香铃跟他一起回头,却不明白有什么可看的。 陈文港从小带陈香铃出门玩都很省心,问她有什么想要的,一律都是“没有”,不像陈光宗和陈耀祖,会不停缠着他要这要那。现在还是一样,问什么都是“不要”。 只在路过一家书店的时候,陈文港给她买了两本想看的流行小说。 出来后路边有女摊主卖自己设计的小饰品,说是925银的,他让陈香铃挑,她看了半天,说都不喜欢。陈文港伸手拈了一对小铃铛。摊主嘴甜奉承:“看,多衬你女朋友。” 陈文港笑笑:“这是我妹妹。” 对方忙不迭道歉,收钱。 陈香铃浓密的头发梳成两条蓬松的辫子,买完她倒不说不喜欢了,把铃铛绑在辫稍上。 陈文港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心里觉得对不起她。 大伯和大伯母的算盘打得响,觉得他随便哪个同学朋友都是富二代企二代,想让女儿攀高枝。前世陈文港没同意。但陈香铃工作以后,倒是遇到了一个条件好的。老板的儿子猛烈追她,在父母的催促下,陈香铃到了结婚年龄就跟那个人模狗样的海龟领了证。 婚礼办得很大,三金送的都是金条。宾利花车浩浩荡荡排了半条街。 逢年过节每次见面,她都说自己过得很好,那个妹夫在人前对她温柔体贴。 直到好几年后在医院,才知道那人私底下是个控制狂和暴力份子,不停地猜疑她出轨,并实施家庭暴力,限制妻子人身自由,把人打得奄奄一息了医生护士才报的警。 回头想想,不可能没一点蛛丝马迹:她用粉底遮掩脸上的伤,说骨折是自己摔的…… 这是一件陈文港无法为自己找借口的极其后悔的事,也是他心上的一根刺。他是做人家堂哥的,是她的娘家人,竟然这样严重的失职。所谓的顾念亲情,不知道被他顾念到哪去了。 路过一段坑洼的石板路,陈香铃突然说:“哥,中午我爸说的,给爷爷奶奶迁坟,他其实是想让你出大头。要不你别给了吧。你别信他哭穷,他和我妈手里攒了不少钱。” “嗯,我知道。” “还有,你想不想要你的房产证?我知道我爸妈放在哪,我帮你偷出来。” “不用,我有办法。”陈文港说,“那些以后再说,我先送你个成年礼。” “什么呀?不用破费,搞那么麻烦。” “逛了一下午,我又饿了。”陈文港却说,“找个地方边吃边说吧。” 路上多是一家挨一家的苍蝇馆子,但陈文港都没停脚的意思。陈香铃追着他,他们一路走到下个路口,陈文港伸手打了辆车。 这计程车一开就是一个小时。 第 17 章 直到看到菜单上的黑松露火锅时,陈香铃还没反应过来。 这跟她想象中的“找个地方边吃边说”属实不是一回事。 餐厅是会员制,他们进来时要报名字,看着高档,富丽堂皇得不像一家火锅店。 她对着菜单价格拧眉头,最后还是陈文港拿过去,自己作主点了锅底和食材。 菌汤沸腾着,锅底是用人参煮的,加入冻干黑松露,越熬越鲜。桌面上摆着虾夷扇贝,宽口海螺,鲜肥海蟹,但陈香铃只关心小票,瞪圆了眼:“我们两个人就点了快一千!” 他们不喝酒,也没点所谓“顶级特供”的食材,其实这顿大餐价格还不算太离谱。 陈文港安慰她:“没关系,偶尔一次。心疼钱就多吃点,别浪费。” 平时一个人他也不会来这种餐厅消费,最早还是郑玉成带他来的。他们两个出门,自然只能他配合郑玉成的消费水准。不可否认,年轻时候是郑玉成带他见识了很多所谓高级场所。 今天特殊情况,奢侈一次无所谓了。 东西上了桌没法退,陈香铃吃得文文静静,但这火锅是也捞得干干净净。 白雾氤氲,陈文港胳膊撑在桌面上,坐在对面注视她,目光沉静如水。 到这会儿,他的目的终于图穷匕见:“铃铃,想上大学吗?” 陈香铃一愣:“哥,我职校都要毕业了。” 陈文港却说:“一个职高,有什么好上的?我给你找个补习班,你补习一年,以社会身份参加大学的预科考试。考过了,读一年预科,再参加大学入学测试。你还小,来得及。” 陈香铃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 当然不是,陈文港来之前就查清楚了:“折腾就折腾一点,还要再花两年,但说白了不是也就两个大考试?”他自己是学霸好像看什么考试都容易似的,“考过了,选个喜欢的大学专业,读完了,以后毕业,想工作就去工作,想见见世面就继续出国留学……” 陈香铃懵着:“你这都是打哪来的?” 这就是成人礼?这是哪门子成人礼? “铃铃。”陈文港看着她,“我不是强迫你一定选择这条路。我就是告诉你,你要是愿意,我就可以给你办到。如果你想去干别的,我也站在你这边。” 陈香铃用小勺舀着慕斯蛋糕,真的陷入沉思。 家里弟兄姐妹多的孩子,更容易理解什么叫一碗水不能平端。父母更喜欢弟弟,这是有眼睛都能看出来的,不委屈是不可能的,但委屈能怎么办呢?只能自己给自己做点打算。 但堂哥的建议也像天真得异想天开。因为她成绩确实不好,以前在班里堪堪垫底。 就因为这样陈增夫妇才说动她去读职业高中,毕竟本来就考不上大学。 陈香铃这么顾虑着,也就这么说了。 陈文港说:“你以前没有时间静下心学习,不换个环境试试怎么知道。” 陈香铃又想了一条:“我爸妈肯定不会同意的。” 陈文港说:“你是个大姑娘了,成年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那怎么说服他们?” “先瞒着,考上了再说。” “但我要是考不上怎么办?” “想考就再考一年,一年不行两年,你考几年我都养得起。” 陈香铃本想早点工作,早点出社会赚钱也好。能赚钱就表示自立了。只是现在突然多一条独木桥出来,又危险又有诱惑力。想往上走,让人害怕,不走,又怕错过了这村没这店。 陈文港不急着催她:“这学期还没过完,你回去慢慢考虑,暑假再决定也不晚。” 这时服务生又带一批顾客上二楼。 来人吵吵闹闹,陈文港视线投过去就微微蹙起了眉。 堂哥不常有这样严肃的表情。陈香铃一愣,扭头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群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俊男靓女同时注意到他们这桌。 两波人目光交接,他们像是认识陈文港,但关系明显谈不上好,一边落座,一边带着嘲弄的意思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不过瘾,有个年轻男人甚至向他们走来,满身挑衅的意味。 他们这桌火锅已关了火,汤底结了一层油花。 那人看看桌上的残羹冷炙:“没了郑玉成,怎么吃得这么寒酸?”他笑了,自己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招呼服务员,“加几个菜。今天什么贵上什么,记在我账上。” 这胖子是来找茬的。 陈香铃惴惴不安地看他,又看陈文港,目光来回移动。 她对这种目中无人的富家子弟没有打交道的经验,对方膀大腰圆,无论从财气还是吨位上都给人压迫感。陈香铃直觉危险,甚至已在担心如果动起手来她们会不会吃亏。 “何少爷,不用这么客气。”陈文港冷冷地说,“我们已经吃完了。” 他不露形色地看着对方,来人名叫何家骏。何宛心的哥哥。 金城一亩三分地,有名有姓的纨绔装起来,就这么一箩筐,何家骏在里头算是名声臭的。 至于何宛心,与其说这两个人兄妹情深,不如说是一丘之貉,都爱为非作歹罢了。 大约何宛心追郑玉成不得手,何家骏遇到陈文港,来给妹妹鸣不平。 “我妹被你小子牵连,最近还在家禁足,不让出门呢。”他斜眼看到花骨朵似的陈香铃,“你倒是动作快,新姘头?不错呀,小家碧玉。郑玉成也同意你打野食?” 陈文港对陈香铃说:“收拾收拾,别落下东西,我们去结账。” 陈香铃连忙拿起自己的书,辫子上的铃铛叮铃直响。 她匆匆绕过桌子,何家骏突然伸腿,挡住她的去路。 “小妹妹,你开个价,干脆别跟他了,跟我吧。”他向陈文港的方向比划,“你是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细?我告诉你,不是带你来这种地方就叫有钱人,更可能是……” “香铃!”陈文港从另一边过去,牵住她,严肃地说,“看见了吗?不去读书,不学无术,以后就会变成这种丢人现眼的德行。走了。” 何家骏瞪他:“你小子说什么?” 陈文港不再理他,拽着陈香铃就往楼下走。 今天撞见何家骏算他们晦气。何家骏自傲自大,心眼却小,如果就陈文港自己在这也罢了,但他还带着陈香铃,到底走为上策。逞一时意气,怕惹出更多事来,反而得不偿失。 陈香铃抓着陈文港的衣服跟他下楼,慌乱中她的胳膊碰倒墙边置物台上装饰用的水晶瓶。瓶子摔到地上,四分五裂。里面原本装了半瓶装饰用的彩色玻璃球,哗啦流了一地。 陈香铃正担心那个蛮不讲理的人还要追,却听身后一阵乒铃乓啷。 她连忙回头,却是何家骏脚底踩到几颗圆溜溜的玻璃球,往后滑倒。 他先是失去平衡,手抓了个空,整个人往后一仰,然后后脑勺撞到椅子上,哇啊一声,疼得龇牙咧嘴。狐朋狗友也被这变故惊呆了,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把他围在中间: “怎么搞的?” “老何,摔得怎么样?” “别动别动,看看出血了没?” 陈香铃吓呆了,手指攥得死紧,口中喃喃:“哥,我……” 陈文港不容置疑地拽着她:“别理,现在走,有什么事以后让他找我。” 躲了半天的服务员过来想拦,陈文港扫他一眼:“那个瓶子多少钱?” “一,一千……”服务员结结巴巴,“但,但是你们……” 到收银台刷卡结了账,陈文港又从皮夹抽出一叠现金,数了数,差不多有一千,他把钱丢在柜台上,说了声赔瓶子的钱,不等收银员反应过来,便带着陈香铃出了门。 疾步走出一条街,确定身后无人跟随,他们才在路边停下,伸手打车。 陈香铃说不出后怕还是内疚,垂头丧气,抓着陈文港袖子不吭声。 计程车停下,陈文港给她打开车门:“别怕,他只是跟我有恩怨,跟你没关系。” 陈香铃摇摇头,想说自己不是怕这个,只是因为情绪激动身体一直在抖。 她从前不了解堂哥生活的圈子,父母描绘得那像是人上人的生活。 头一次近距离观察,所谓人上人原来也就这样浅薄不尊重人。 正这么胡思乱想,陈文港揽了揽她的肩膀。 计程车停下的地方是望海酒家。 他带着陈香铃进去,这个时间生意正火爆。早上刚分别的卢晨龙被服务员从后厨叫出来,陈文港指他:“这是哥哥的好朋友。遇到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如果来不及,你就过来找他。” 听了原委的卢晨龙啧啧称奇,但还是拍胸脯保证,手里这把菜刀不是摆设。 陈香铃看他耍宝,终于噗嗤一笑,不好意思地跟他握握手。 陈文港又卢晨龙嘱咐几句,才送陈香铃回家。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盘,她惊魂已定,只不过担心要不要赔医药费的问题,惴惴不安。 陈文港给她理了理头发:“别想其他的,你现在只考虑上大学的事。” “好的。”陈香铃说,“我……我就是有点没底。” “那你可以想象一下,这辈子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陈香铃点头,喊了声哥:“你呢,你想过没有?” 天已黑了,路灯光晕在陈文港身上勾勒出静谧朦胧的轮廓。 何止想过。他前世已经把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过了。该走的路,他都走过,该打的仗,他也打过。他见过名利场的煊赫和虚伪,也侥幸做过些许有意义的事。 他对陈香铃说:“一个人能成家,能立业,就已经很得上天眷顾了。” 陈香铃似懂非懂,只是觉得他有些伤怀,于是没有再问。 离开前陈文港给她转了笔钱,说是零花钱:“不管是买书,还是想吃什么玩什么都随便。你自己一个人用,别告诉你爸妈和光宗、耀祖。” 陈香铃先要推拒,被逗得抿嘴一乐:“好吧……我以后挣钱了还给你。” “等你以后发财再说吧。”陈文港屈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发了财可以解决人生里一大半烦恼,到时候我就指望有个出息的妹妹给我养老了。行了回去吧。” 第 18 章 发财这件事可以解决人生中大半烦恼——虽不是真理,但绝非完全没道理。 而这是霍念生让陈文港有资格明白的一件事。 前世若无霍念生馈赠的全部身家,他不会养得起那么多精英团队,不会有翻身的底气和与人抗衡的资本,不会有念生基金会,也不会成就他后来的一切事业。 正如霍念生安排的,他后半生从未有一刻匮乏于物质。 唯独买不回他们相处的哪怕一秒钟时光。 陈文□□自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又一辆计程车被招手拦下。 上了车,他到底不那么放心,分别给郑宝秋和郑茂勋发了几个名字,都是这晚跟何家骏来餐厅的朋友,说双方起了点冲突,让帮忙留意,这些人有没有在朋友圈或者群聊里说什么。 尤其是有没有拍到带陈香铃入镜的视频或照片。 郑宝秋先说了没有。不一会儿,郑茂勋给他打电话,也说没有,但他自觉终于扳回一城,不免拿出腔调教训陈文港:“吃个饭都能被人欺负到头上,你说你怎么那么招惹是非?” 陈文港暂且松口气,顺着他说:“好吧,我检讨。” 郑茂勋说:“算你不傻,还知道跑得快,在餐厅他们人多势众,你留下可是找吃亏了。” 陈文港笑笑:“是,现在希望何大少爷没摔出什么好歹。实在不行就报警划定责任。” 郑茂勋啧啧两声:“你说得轻松,不用赔钱的啊?你还不是要拿我们家的钱赔?” 话音落地,气氛一滞。 我们家的。 郑茂勋察觉自己过了。他本来只想损对方一句,真的没有想太多。这不是他说过最伤人脸面的话,也不是最过分的玩笑,却少有地让他模糊生出“似乎真的不该说”的想法。 他心里有几分懊悔,但陈文港在电话那边都没说什么,他也拉不下脸主动道歉。 只得虎着脸说:“我再找人帮你盯着点,看他进没进医院。挂了啊。” 陈文港还是温和平静的声音:“好,谢谢你。” 如果能看到他脸色郑茂勋或许可以更放心,是郑茂勋自己多虑了。 陈文港两辈子加一起,听过风言风语不计其数,不至于和他一句无心之失较真。 何况是事实。就像大伯说的,凭他管郑秉义喊声义父,摆在他面前的世界就不一样了。 年轻的时候,陈文港会在意这些。他有意识地分了两个银行账号,郑秉义给的钱存在一个户头,他自己的工资和父亲的抚恤金等存另一个户头……他曾试图靠这样分清“他的”和“郑家的”,然后他可以坦然独立地站在郑玉成身边。 到最后只发现,原来这是本不可能算清的帐。 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计较得失,原是世间常态。人和人之间,永不可能毫不相欠。他注定会亏欠别人一些东西,别人又在不同的地方亏欠他。 但如果一定要说,若是霍念生愿意给予,他心里何其安定,这辈子一定照单全收。 计程车司机突然问:“小伙子在想什么呢,上车就一句话都不说?” 陈文港被他叫回神,笑道:“没什么,想到一点小事。” 中年司机说:“你还大学生吧?高兴点,你们这个年纪,除了考试不及格,女仔追不到,还能有什么愁事?等到了我这样要养家的时候,天天睁眼就要挣钱,那时再愁也不晚呐!” 陈文港笑了,听他讲家里的老婆孩子。这是遇到个健谈的司机,憋不住话,侃了一路。 他让陈文港想起他同样是司机的父亲。 不知道他给郑秉义开车的时候,想的是不是也是给自己的老婆孩子更好的生活。 到了位于老牌富人区的郑宅,司机放陈文港下了车,扭头观察哪里能掉头。 他瞥见陈文港按响门铃,别墅大门开了,门卫从可视电话里跟他打招呼,他点头致意,然后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刚刚在车上就感觉到了,气度不一样。 司机停了片刻,往深不见底的庭院里望了望,感慨歆羡地啧了两声,才掉头离去。 * 俞山丁一路小跑,推开包厢门,从一群穿红着绿的妖精里锁定霍念生的位置。 他一眼扫去,正拿着话筒的是马行长的公子,搂着陪酒女情歌对唱,刚刚唱到高潮部分。 另外有人在旁边拼酒,玩各种色情意味的游戏,场子里各种噪音,鼓噪耳膜。 霍念生懒洋洋靠在沙发里,五指拢着一只酒杯,长腿抵着茶几,支出去老远。意态慵懒,像是醉了,眼波流转着迷离的光泽。 他这样坐在人群里,身上却萦绕着几分独酌的疏离。 有个妖精壮着胆子,蛇一样游过人群,试着往他怀里钻。 这年头的少爷公主,俞山丁这样想着,一个个的,都快分不清是男是女了。多看两眼终于认清——好了,是个男孩,但穿了渔网袜和高跟鞋。 这时马公子一曲高歌完毕。 霍念生掀起眼皮,像才看到俞山丁,露出笑容:“俞老板来了?来,坐。” 俞山丁知道他的脾气,一屁股挤进他和那妖精中间,把两个人隔开。 然而马公子不乐意:“怎么霍少爷兴致不高?还是说我今天点的人不好?” 俞山丁知道,这些富家少爷,哪怕自己没亲手挣过半个子,好像都自觉有资格看不起他。 但无妨,他脸皮厚,大理石茶几上先摸了个杯子:“打扰大家雅兴,我自罚一杯。” 他一饮而尽。 马公子意不在他,却没理会,眼珠一转,换了个法子,怂恿被挤开的MB:“考验一下你有没有金刚钻。去,今天不管用什么法子,哄霍少爷喝一杯。” 他一拍那个妖精的屁股:“哄他喝一杯,我给你一万块小费。挣多少看你的本事。” 包厢爆发哄堂大笑。 有人吹口哨:“马少爷大方,给你发财的机会,还不去?” 俞山丁“嘶”了一声,心说阿弥陀佛,造孽,这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有重赏吊着,那妖精更加踊跃,扭着屁股从俞山丁腿上蹭过去,朝霍念生身上爬。 人像蛇,那细长的胳膊也像蛇,一把下去,按得俞山丁这个直男都变了脸。男人最懂男人的道理,而所有道理归结为一个:没有哪个男的真的不好色。□□一起,就是天雷地火。 马公子眯着眼,举杯喃喃,被酒精烧灼的神经仿佛从亢奋进入某种哲思的状态: “霍少爷,看,这些小东西出来,不就为了混口饭吃,你就当日行一善哪。” 一只细白的手柔弱无骨往胸口摸,霍念生勾了勾嘴角,接过酒。 乱摸的手突然被箍住。MB心下一喜,胳膊已如受刑般被往后一拧,钻心地疼。 他膝盖一软,噗通着地,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从俞山丁身上滚下去,摔了个大马趴。 听得头顶一阵笑声,周围几个同行却嘻嘻哈哈乐起来。 顶心一凉,他心也凉了,酒液顺着额发脸颊往下流。 那杯酒被霍念生当头浇下:“推你几次了,还爬什么?没规没矩。” 他随手把空了的酒杯套进马公子的杯子里,冰凉的液体溢出来,流了马公子一手。 马公子也当捡个乐子,看得大笑。猛然头皮一紧,被拽得生疼,脖子控制不住往后仰起。 霍念生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你又跟着笑什么,让我日行一善,你也配?” 偷乐的像被掐了声,唯有音乐伴奏还在空放。 音响湮没了两人的对话,遮不住两人的表情。 足有五六秒钟的时间,在场所有喘气的都没敢说话,明哲保身,审时度势。 半晌,马公子唔唔挣扎起来,他一面赔笑,一面挣脱,面部肌肉扭曲成滑稽古怪的一滩。 霍念生将他脸掐变了形,宛如托马斯小火车,左右看看,却笑起来:“马继明,我突然发现你这张脸,是胖还是浮肿?” 他丢开手,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上的油,桃花眼中似有嫌弃:“不是我说,早睡早起,多跑点步,比吃什么药都强。”他扫了眼桌上的酒,“我告辞了。你呢,减减肥吧。” 众人反应过来,忙来和稀泥打圆场,霍念生已懒洋洋起身,捞起衣服。 霍念生从彰城回来,对在场这些位来说,这几年他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可他手里有霍氏股份,能发话,能参与决策,无疑让很多人蠢蠢欲动,拉拢试探都是各凭本事。 马公子组这个局请他,还提前给这些妖精放了话,谁有本事拿下霍念生,事后就给发十万块大红封。他也算是有备而来了,唯独这个反应不在意料之中,只换得一番羞辱。 都说霍念生玩得开,可没人说过他说翻脸就翻脸呀,谁知道越了他什么雷池? 俞山丁见多识广,脸色未变,只是在听他说到药时,扫眼桌上的空杯,摸了摸喉咙,又感受了一下□□,料想加料没加到他那杯里,换回一副笑脸,跟着站起来:“各位,不好意思,我还有生意上急事和霍总汇报。今天人我就先借走了,下次我做东,到时大家赏脸。” 说完也不管这满屋人什么脸色,他又一路小跑跟了出去。 第 19 章 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古斯特停在地下车库。 俞山丁殷勤地给霍念生打开车门。 然后他绕到另一边,上了车,捋了把光溜溜的脑袋。 前座司机敬业,安静得仿佛全不存在。 霍念生心不在焉地玩手机:“说,什么事?” 俞山丁往这边凑了凑,神秘兮兮压低声音:“有人拿到一段对何家骏不利的视频。就今晚上的事,他在一家餐厅欺负服务员,被拍到了,是服务员的同事拍的。他们联系了一个记者,想提供线索爆料,正好这记者是和咱们熟的,所以先来问,这新闻要不要发?” “我看看。” 俞山丁按下播放键。 拍摄背景是本地一家会员制的高档餐厅。画面角度很隐蔽,拍到何家骏张扬跋扈的样子,他刁难一个服务员,服务员不得不蹲在地上,光着手把满地碎玻璃片一块块捡干净。 录像持续了大概五分钟。 还有两张照片,是事后怼着手拍的特写。那个服务员的手被扎得鲜血淋漓。 看完霍念生无动于衷:“你敢不敢信,姓何的居然还是这么蠢。” 他和何家向来有龃龉。俞山丁附和:“可不是?最近这个何家骏,他以前有件肇事逃逸的案子被翻出来,网上很多人在骂他呢,真是不知收敛。要是我儿子,我先打断他一条腿。” 然后他给霍念生讲了来龙去脉—— 这服务员甚至也没招惹何家骏,纯属倒霉。 何家骏是先和另一桌吃饭的客人起了争执。两桌人吵得凶,情绪激动,那桌客人摔了瓶子,撒了满地玻璃珠,导致何家骏一脚踩滑摔了脑袋。何家骏人摔懵了,缓过来发现始作俑者已经溜之大吉,他满肚子邪火没处发,于是指责餐厅有安全隐患,抓了个出气筒捡玻璃片。 据记者说,事情就是这么件事情。 俞山丁代为转达,等霍念生决定。 霍念生却点了点他手机上的照片:“就这些?” 不等回答,他又笑了,冷嗤一声:“遮遮掩掩,给我看一半。想让我说什么?” 相熟的记者不属于严肃媒体,不过是娱乐小报。俞山丁也熟悉他们套路,报道务以抓人眼球为要,最喜欢抓着有钱人的恩怨大做文章。记者其实连拟好的标题都发给俞山丁看过了。 两个公子哥抢女人,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连累无辜服务人士遭受牵连,听起来够惨。 现在俞山丁却不敢原样复述,干笑两声:“还是瞒不过您。我已经让他们发更早的监控过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这东西店里肯定有的,大概他们是擅自爆料,不方便弄到手。我再去催催。” 过了十分钟,还没动静,俞山丁挥挥手,嘱咐司机开车上路。 又过半小时,目的地都快到了,对方终于补了段监控录像过来。 和记者嘴巴里果有出入,上一桌的客人明显不堪骚扰,并未跟他大打出手,更看不出争风吃醋。 俞山丁当机立断:“我看这两个小服务员是想博一把。摊上这么件事,他们也聪明,要是能闹出舆论,迫使何家赔点钱,这委屈也不算白受了,没准比干个几年挣得都多。以后在店里虽然没可能再干,不过钱都拿了,谁还需要留下伺候人?” 把风声先捅到霍念生处,大约记者给他们指的明路。若找到人愿意罩着,就什么话都敢说了。 霍念生眼神淡淡地,霸占着俞山丁的手机,在某一帧暂停了细看。 俞山丁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监控挂得高,视角广,画面糊,在手机屏幕上播放,上面的人一个一个格外地小,面容都是模糊的。俞山丁只能认出哪个是何家骏。 霍念生却问:“俞老板,眼熟不眼熟?” 俞山丁凑上去,眯着眼看了半天,才隐约猜出霍念生指的是谁。 俞山丁吃惊,他对陈文港还有印象。画面里,他还带了个漂亮的女孩子。 “何家这些孝子贤孙的丑事,发就发吧。”霍念生皮笑肉不笑,“我爱看。但是不要乱写。” 俞山丁意会,当着他的面给记者拨电话。 霍念生支着脑袋,听他们讨价还价—— “你们做媒体的,应该讲究一个还原事实,是不是?” “原来的稿子不要了,标题也不要,重新写。怎么不乱写还要我教?” “什么捂嘴?你丢他老母!可以啊,他们可以去别家爆料,爱去哪去哪,急慌慌找霍生干什么?你转告他们,饭可以乱吃,话不好乱说。多讲一个字,未必能指望霍生还乐意管这些闲事。” 俞山丁大获全胜,挂了电话,骂了句娘:“还敢跟老子讲起条件。” 霍念生眯着桃花眼,不置可否地笑笑,却又说:“查查陈文港。” 俞山丁愣了愣:“您还是担心他出现得蹊跷,来路不正?” “不,正,当然正。”霍念生道,“郑家养了十多年,怎么可能来路不正?” “嗨我这嘴,说法不恰当。我原想说,您是怕他心术不正?别有目的?” 霍念生又开始按手机,唇边噙着一抹近乎轻佻的微笑:“我也没有这么说。” “我是个粗人,您这是跟我打哑谜呢。” “只是说,俞老板,把心放宽一点,别有目的才是正常的。”霍念生说,“换成你主动往别人跟前凑,难道你会‘别无目的’?我这人就最喜欢别人有目的了。” 服务员也好,记者也好,方才包厢里形形色色的男女也好。 有目的意味着有欲望,有欲望意味着可以掌控。 他想起陈文港斯文温煦的一副皮囊。 扒开那副皮囊,里头的欲望又是什么颜色? 俞山丁听罢哈哈一笑,转着腕上佛珠:“那倒是。人生在世,不是为钱,就是为权,再不然为色,谁还能不图点什么?无欲无求什么都不图的,那叫菩萨,容我先去拜一拜。” * 陈文港自己倒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怕有人无聊去骚扰陈香铃。 世事难料。结果一觉起来,反而何家骏上了网络热搜。 陈文港这才知道昨天他们走后又发生了什么。 堂堂何家大少无故欺侮餐厅服务员,被好事者偷拍了放到网上。 过了半夜,热度发酵,浏览量指数级暴涨,荣登各大门户网站头条。 店内监控随之曝出,幸而面容打码,新闻里亦未提及他们这对堂兄妹。 陈文港边下楼边想事情,到餐厅只见双胞胎头抵着头嘀嘀咕咕,也在看热点推送。 “文港哥,快来看新闻。”郑宝秋高兴,“何家骏这是现世报,也算替你们出气了。” “我以为要在医院见他。”陈文港无奈笑笑,“没想到在新闻头条。” “哎,好惨。”郑宝秋没想太多,“只是那个服务员比较可怜。” 郑茂勋没精打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有什么好可怜的?怎么看都假得要命,谁会捡几块玻璃就把手扎那么多窟窿?还在一夜之间曝光发酵,这不就是摆明有人给何家设局?” 陈文港和郑宝秋同时望他一眼。 “干嘛?你们不信?”郑茂勋嗤之以鼻,“妹妹,我告诉你,不要滥好心,外面不是所有人都是小可怜等着你发善心的,你这么天真只会被人利用。” 郑宝秋支起身子探过去打他,兄妹俩习惯性拌了两句嘴。 陈文港坐下吃早餐,直到上班路上,却都没有说话。 他安静着,郑茂勋却心虚起来:“喂你不是吧,还生气呢?” 就因为昨天说那句话? 他这火还不如发出来呢,他要是发火,郑茂勋想,自己道个歉总行了吧? 陈文港不明所以,回头看他:“嗯?生什么气?”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郑茂勋突然泄气:“那你板着一张脸干什么?” “我在想别的事。”陈文港忽然温温和和冲他一笑,“怎么了,你还会怕我生气了?” 郑茂勋说:“我怕个鸟,你生不生气又不关我事——前面的车你到底走不走!!” 他刷刷把车窗降下来,手伸出去比了个结实的中指。 早高峰堵得人均暴躁,一辆胡乱变线的车就能突然激发路怒症,郑茂勋在车流中猛按喇叭,陈文港识时务地闭上嘴,这次没有纠正他的行为——他是坐车的那个,聪明人从不招惹司机。 到了公司,这阵路躁终于退却。郑茂勋冷静下来,在办公室屁股磨椅子。他到底也没道歉,反而成了件如鲠在喉的事。这时想到他还欠陈文港一个人情。 既然许下了,郑茂勋不会不认账。 上午干完了手头工作,闲着没事的时候,他给陈文港发了个联系方式。 剩下一段消息还没编辑完,陈文港便推门进来,疑惑地问:“这是谁?” “……正要跟你说,我一个朋友。”其实是同学的同学,郑茂勋想了很久才从自己的人脉库里挖出来的,“他好像也喜欢男的,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陈文港这下真的愣了半天,不确定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郑茂勋自作主张:“没说你们一定能成,你可以和他先交个朋友。” “……”陈文港啼笑皆非,“你跟谁学的乱点鸳鸯谱?” “我是一片好心!”郑茂勋咳了一声,“正常我才不爱管这种闲事!只是凑巧有个同学喜欢男的,最近也失恋了,我看有朋友张罗着要给他介绍新的,正好你不也一样?” 陈文港作势关门出去。 “等等!”郑茂勋跳起来叫他,“真的,他条件挺不错的,你认识一下又没坏处。” 陈文港拿他没辙。回到自己工位上,居然真的收到好友申请,备注名“戚同舟”。 他不知郑茂勋是怎么和对方沟通的,陈文港本能觉得这位二少爷不靠谱,想解释两句,但通过以后,这位戚同舟同学半句话也没多说,似乎同样为了人情敷衍了事。 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文港便佯作不知,彼此默契地躺了列。 第 20 章 何家骏那条新闻在网上闹了两天也就不了了之。 社会新闻层出不穷,有后续报道说何家赔了笔钱,服务员同意私下和解。 再然后就没下文了,陈文港不觉得特别意外。 这社会有光亮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不管好是不好,每一天就这样运行着。 这天是他预约去看医生的日子,天公不作美,头天夜里就下起瓢泼大雨。 到早上,雨势终于小了,但还没有停的意思。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去医院,拿着伞,打了辆车,一早悄悄地走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天气糟糕,就诊的人却一点不少,在医院里挤挤挨挨如过江之卿。 郑家有家庭医生,也有固定的私立医院,但去那里等于没有秘密,一对账单就知道他看过什么科。自然,看精神医生并不算丢人的事,只是他还是不想为人所知。 精神科室单分出来,单独在一栋楼上,患者密度稍低。 饶是如此,做完各项检查,跑上跑下也耗了整个上午。 看诊的医生五十多岁,耐心听完他自诉,说起话也慈眉善目: “惊恐障碍一般是由焦虑情绪引起的。它有可能无缘无故就会发生,也有可能因为某些特定的场合让你紧张,还有相当一部分患者,是经历了亲密的人重病或离世,因为长期的精神压力激发对死亡和失去依靠的恐惧。你说你的父亲十年前过世了,不排除和这有一定关系。那时候的创伤可能藏在你潜意识里,长大之后突然发作,也是有可能的。” 陈文港把手放在膝盖上,笑了笑。 这其实也是老生常谈,他久病成医,听过无数遍。 母亲去世的他还太小,父亲去世的时候,让他明白什么叫天塌了。 但那时候他还有勇气往前看,他的生命里还有朝阳,不是残破的一团。 霍念生是他失去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又翻了翻检查报告:“你是植物神经紊乱,不属于器质性疾病,不放心的话可以再去心内科查查。按我的意见,不想服抗焦虑药也没问题,吃点谷维素和维生素B1,再给你开瓶阿普唑仑,急性惊恐发作的时候吃一片就行了。最主要的还是那句话,保持乐观的心态和健康的作息,少碰烟酒咖啡,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能积极寻求治疗,相信很快就能痊愈。” 陈文港起身道谢。 他提着装药的小塑料袋走出医院大门时,雨终于住了,天空仍是灰白的,空气几分凛冽。 每到下雨天,老城区孱弱的排水系统总是岌岌可危。街边积着一洼洼的水,倒映着行人来去匆匆的脚步,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太多表情。没有患者喜欢在医院长久逗留。 穿过人行横道,过了马路,一辆轿车驶过。 陈文港猝不及防,被溅了半身的水。 也得亏他脾气好,什么都没说,只是往道路里侧躲了多,拧身上湿淋淋的衣服。 老街路况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到了雨天,稍微一过车就成水帘洞。 肇事车辆却去而复返,慢慢地又倒回来。 车窗落下,露出俞山丁的嬉皮笑脸:“陈老弟,真对不住!你这是来看病呀?” 俞老板务实得很,有钱的时候是“先生”,没钱的时候是“老弟”。 陈文港听得想笑,他走过去,俞山丁一条粗壮的胳膊架在窗上。 副驾座位上扔着一大袋药。医院的袋子是半透明的,里面包装盒模模糊糊,只能看出个颜色大小。但那些药并不难认,大部分是老年人慢性病的处方药。 俞山丁往陈文港手里瞥,却没辨认出他拎的是什么。 “你这一身都怨我了。”俞山丁咧嘴一笑,“你去哪?我送你。” “没关系,不用了。” “上来吧,我得负起责任呀。你这样去打车都不好打,没素质的司机要拒载的。” 他没有把那一兜药拿开的意思,陈文港便绕去后面,一拉车门,愣了。 他没料想霍念生也在车里。 霍念生今天穿得很商务,黑漆漆的董事套装,暗色领带,像刚开完公司会议,膝盖上放着平板,密密麻麻的文字。陈文港自觉移开视线。 霍念生在跟下属讲电话,但并没拦着俞山丁自作主张。 陈文港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他身边,关上车门。 俞山丁今天开的不是霍念生那辆张扬的劳斯莱斯,他问陈文港去哪。 陈文港又犹豫一下,却不是回郑家,报了个律师楼的地址。 这是金城一家知名律所,他要去见的是郑秉义的御用律师。 这种大律师平常忙得很,难得安排出时间,临时要改无疑不便,给人添麻烦。 霍念生终于挂了电话,笑着和陈文港打招呼,仿佛只是稀松平常捎一个朋友。 “你和俞老板刚刚一起谈了笔大生意?”陈文港问。 “其实是这样,前阵子我和他打赌,他输了,愿赌服输,给我当一个月司机。” “我也是迫于无奈。”俞山丁豪爽大笑。“其实头些年我生意失败,险些破产,当时只有霍总愿意注资,拉我一把才算东山再起。我只好故意输给他。” 霍念生笑骂:“你还是省省吧。” 陈文港配合地露出一点笑意。 俞山丁自来熟,又插科打诨了几句。 俞山丁体格健壮,火力也壮,外面天凉,车上依然我行我素开着冷风。霍念生是西装革履,他倒不怕,只有陈文港半边衣裤被水浸透,贴在身上,靠体温阴干,衣服又冷又重。 他不习惯俞山丁这车,不知不觉,真皮座椅陌生的皮革味也让人胃里翻腾。 陈文港把身体抵在靠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听另外两人继续聊天。 霍念生坐在他左边,像个不可碰触的热源,一点若有似无的木质香水味萦绕在鼻尖。 外头开始滚雷,但没有下雨。滚滚雷声闷在头顶,像有火车从天上滚过。 阴雨天气和冷透的身躯,无不让人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陈文港甚至恍惚,所有的要素都把他往前世的记忆里带。 带回到那个凄风楚雨的傍晚,他躲在桥洞底下抽烟,也是满身狼狈地上了霍念生的车。 霍念生忽然问:“冷了?” 陈文港说:“还好。” 霍念生让俞山丁关了冷气,责备说天又不热浪费什么资源,然后把西装外套脱下来。 布料刚刚挨到身上,陈文港却按住他的手,叫一声俞山丁:“麻烦前面停一下。” 他声音很低,显得有点虚弱,说完这句便紧紧闭上了嘴。 俞山丁忙缓缓泊到路边:“呦,没事吧?” 陈文港已经推开车门下去,在路边草丛中吐了个天昏地暗。 他这一身也无所谓体面不体面了,靠着粗糙的水泥砖墙,满头都是冷汗,手指发抖,心跳狂飙。脑后似有一根神经突突地跳,他往身上摸,刚开的阿普唑仑扔在车上没带下来。 说不好这是要发病,还是晕车,他调整呼吸,结果只是又一阵干呕。 霍念生跟着下车过来,拍拍他的背:“还难受?” 陈文港摇头,闭着眼说不出话,心里更盼他别跟过来。何必看到这尴尬的一幕。 霍念生从车上拿了瓶矿泉水,拧开,一手扶着陈文港,一手凑到他嘴边:“漱漱口。” 冰凉的水含入口中,霍念生扶着瓶子,陈文港就着他的手漱了两口,把水吐在土里。 他从霍念生手中接过瓶子,身上一重,带着体温,却是霍念生强行把外套给他披上了。 陈文港愣愣地看着他。 有什么东西挨到嘴边,陈文港下意识张嘴衔住了,满口甘甜。是霍念生剥了颗咖啡奶糖给他,笑道:“去银行办业务,在大厅拿的。”他拍拍陈文港的背,“要是不舒服,还是送你先回家。” 陈文港用舌头把糖块顶在上颚,那股难受劲儿竟慢慢平复下来:“没关系,我好多了。” “别勉强。” “不勉强。”他冲霍念生笑笑,“谢谢。” 两个人前后脚地回去。俞山丁一直在车上等,不疑有他,当陈文港是普通晕车。 霍念生却笑着嫌他开得不平稳,一走一停车技太差,最后索性换了位置,变成霍念生开车。 至于晕车人士,理应也往前坐,于是俞山丁和他的药被赶到后排待着。 陈文港披着霍念生的外套往窗外看。 这回四平八稳到了律所楼下,预约的时间马上到了。他原打算找家服装店,买件衣服应急,现在却来不及了。天上再次淅淅沥沥落雨,楼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撑着五颜六色的伞。 霍念生在道路旁边找了个临时停车位:“你去吧,大概要多久?” 陈文港照进他的眸子里:“大概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应该差不多。” 霍念生让他不急:“放心,我和俞老板今天送佛送到西。” 目送陈文港的背影进了楼门,霍念生拔出车载打火器,低头点了支烟。 俞山丁在后座差点睡了一觉。反正方向盘不在他手,只有跟着的份。 等得无聊,俞山丁拿手机玩消消乐,手机通知栏弹出消息提醒,秘书催什么时候回公司,他才想起忘了取消接下来的行程,但总不能把车和人一起丢这,也就说不回去了。 视线落到身旁,陈文港的药还在后座。 看一眼不犯法吧? 俞山丁没上手去碰,只是好奇瞅了瞅,又用手机搜了搜“阿普唑仑有什么用”。 网上的答案是“用于治疗焦虑症、抑郁症、失眠,可作为抗惊恐药,能缓解急性酒精戒断症状”。 霍念生后脑勺上却像长了眼睛,头也没回,一只手扬在半空。 俞山丁愣了一下,看看手机又看看药,反应过来,把那盒药连着袋子一起递到他手里。 霍念生并没把药拿出来,只是贴着塑料袋,看清文字,便放回座椅上,没问是治什么的。 俞山丁犹豫着,还是主动提了一嘴。 也不是他多在意陈文港,他自己又不是gay,漂亮姑娘且关心不完呢何况是个男的? 只是毕竟之前霍念生让查人,他也确实查了,资料上没显示对方有精神方面的病史。 今天这不巧了,偏偏撞个正着—— 俞山丁既不想显得自己做事有水分,也拿不准霍念生介不介意这个问题。 种种迹象都很明显地指向,这是个让霍念生有兴趣的猎艳对象。但没有人猎艳是奔着精神病去的。不是歧视病人,精神状况不稳定,大多数人总归忌惮。要是真有个抑郁症啊酒精上瘾啊什么,你跟他纠缠得起么? 俞山丁酒肉穿肠过,也不管佛祖管不管,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霍念生听完却只笑了笑,目光往车窗外晃了一遭:“小可怜。” 俞山丁没听清楚:“您说什么?” 霍念生看着大街,脑子里想的是那盏璀璨晶莹的水晶吊灯。美丽又脆弱。 夹着烟的手搁在车窗上,他屈指弹了弹烟灰:“你听错了,我没说什么。” 第 21 章 郑秉义的御用律师姓曹, 陈文港约他见面的原因简单,为了他父亲的遗产。 当年陈文港父亲去世,遗产分配事宜都由郑老爷派的律师见证,签署协议。 在会客室, 他跟曹律师握手, 对方客气地请陈文港落座。 这位五十来岁的法律精英, 思路清晰敏捷,脑子像台大容量电脑。即便过去十多年,他对陈文港的情况仍记得一清二楚。因此交流起来相当顺畅,实际只用了二十多分钟。 陈文港心里叹息。 大伯那边的问题其实在法律上从来不算什么问题,更不需要偷房产证。有一个好的律师, 手段总会比困难多。真正的问题只是他亲缘浅薄。 但强求也求不来罢了。 “另外你提到,这些年来你父亲的房子是对外出租的状态——” “我的要求只是腾出来, 可以回去住就行了。”陈文港说,“其他都劳驾您了。” 曹律师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了分寸:“我明白了。” 走出律所的时候,俞山丁的车还停在刚刚的地方。霍念生下了车, 靠着车门抽烟。 他看到陈文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陈文港向他走去,霍念生为他拉开车门。 回程仍是霍念生开车,送陈文港回郑家。 路上俞山丁问:“事情都办完了?” “还没。”陈文港扭头看他,想了想, 余光瞥的却是另一位,“俞老板,你认识的人多,有没有什么执业四五年的年轻的律师朋友?” “哪方面的?怎么一定要执业四五年?” 陈文港文静一笑:“年轻律师手里的案子少,比较亲力亲为, 执业有一定年头,又不至于太没经验。比起大价钱请金牌律师,这种更合适普通人。最好是擅长网络名誉纠纷的。” 俞山丁摸了摸下巴:“什么名誉什么纠纷?网暴那种的?” 陈文港说:“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有点闲言碎语需要处理。” 郑家养的律师团不是吃白饭的,他刚见了个金牌律师出来,就要私下另找,那么这件事显然不愿为人所知。陈文港语气轻描淡写,却大有值得琢磨的空间。 至少俞山丁就在瞎琢磨。 “那比起俞老板,你应该问我。”霍念生插嘴,并且说不出是自豪还是不以为耻地笑了一声,“你知道我的律师每年帮我向狗仔发多少律师函么?” 金城狗仔出了名的胆大包天,尤爱盯着豪门爆料,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他们不敢扒的人,见报频率或多或少而已。如霍念生这样行事高调之徒,就是备受青睐那一种。 有好事者甚至称他和狗仔是相爱相杀的共生关系。要是哪阵子没选题,小报杂志又要吃饭,把他拉出来找素材,通过面相身材分析他的性能力和夫妻宫都有过。 因此陈文港笑言:“律师函发多了就不够吓人了。没准狗仔当你跟他们挠痒痒。” 霍念生哈哈大笑,毫不生恼:“那怎么办呢,杀鸡儆猴,拉一个出来灌水泥沉海?——我把律师联系方式给你,你有什么事自己找他,跟他说是我让你去的。” 车到郑家门口,霍念生果真给陈文港一张名片。 陈文港扫了一眼,律师姓祝。 霍念生没问半句他的目的,只说如果祝律师不擅长的范畴,也可推荐合适的人选。 他语气轻浮,这个好像随随便便推过来的律师,陈文港却也认识。 霍念生尚会知道,前世正是这位祝律师拿着他的遗嘱文件,放在陈文港面前请他签字。 起初他当了霍念生十年的心腹,后来又当了陈文港十年的心腹。 名片边缘割着指腹,陈文港笑了笑,抬头向他道谢。 霍念生倚着车门和陈文港说话,他临走前,陈文港把披着的他的外套脱下来。 然而衣服已吸了水,沾了潮意,陈文港才一迟疑,霍念生却已经接过:“我找人处理就行了。你不用管,赶快回去。” 俞山丁也下了车,继续愿赌服输,跑到驾驶座充当司机。他笑呵呵地跟陈文港道别。 离开前,霍念生没来由地又叫了陈文港一声。 陈文港微微弯腰,透过车窗往里看他。 霍念生微笑:“差点忘了说,宝秋送了我一瓶酒,她说是你选的。多谢,我很喜欢。” 陈文港弯了弯眉眼,与他们挥手作别。 俞山丁从后视镜看到他的倒影,车开远了他仍在原处目送。 他身上没有属于年轻人的青涩,他站在那,就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稳重和温柔。 * 下午三点的郑宅,客厅空空荡荡,一个主人家也没在,不知都去忙什么了。 陈文港在门口换了干净的鞋,走到楼梯间的拐角时被郑玉成堵住。 上次场地出了纰漏,郑玉成一朝被蛇咬,更加忙成陀螺,恨不得每个细节都抠一遍。 陈文港日子过得比他轻省,甚至跟他从早到晚见不了几面。 郑玉成有话跟他说,却支支吾吾,找了个蹩脚开场白:“……大姐想请我们吃饭。” 他说的大姐是已经出嫁的郑冬晴。 “她说她和姐夫都不知道朋友推荐的策划公司会是这样,差点给我们惹出那么大麻烦。大姐心里其实过意不去,所以想和姐夫一起,给我们赔个不是。” 陈文港婉拒:“有的人最喜欢杀熟,她要是知道那公司是那个鬼样子,肯定不会推荐给你。饭我就不吃了,你们聚。她是你姐姐,你平时本来就该主动找她吃饭,多关心她一下。” 郑玉成目光难言,陈文港这么说是真的要跟他生分了。 换成以前,陈文港但凡跟他这么你的我的打官腔,他早就炸了,然后一定吵架。 现在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吵架的那个心力,而陈文港只想回去换身干净衣服。 郑玉成再一次拽住他:“等等,我才知道,皇冠的场地是你去跟霍念生要的。” 那天毛经理带陈文港和小林去找俞山丁协商,回来之后事就妥了,中间细节无人知晓。 而毛经理是多会钻营的一个人,他见陈文港不声张,小林又没权利直接跟郑玉成汇报,整件事全凭他自己一张嘴,讲着讲着功劳就全成了他的。 郑玉成信以为真,一直以为是他许以重利,从俞山丁那里下手搞定的。 直到昨天所有人加班,闲聊的时候听小林那姑娘提了一嘴,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别想那么多。”陈文港却说,“你知道结果是好的就可以了。其他不重要。” 郑玉成仍然堵着路,他执着地问陈文港:“霍念生有没有难为你?” 陈文港说:“没有。他很痛快就答应了。” 郑玉成对于这个“痛快”表示怀疑——这种近乎友好善良的形容词,听起来跟他印象里的霍念生真不容易扯上关系。他还想再问什么,张了张口,可是他又能怎么问呢。 他霍念生是什么善男信女,何以就对陈文港那么痛快? 郑玉成不愿往坏的那一面多想,他下意识避开某些可能。 那些可能却像虫子一样在心头噬咬,不是剧烈地疼,而是又麻又痒。 “总之你别再和他有太多接触。他那种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的。” “嗯,好,知道。”陈文港说。 “你别误会,我不是想干涉你和谁交朋友,和谁来往。”郑玉成蹙着英挺的眉,“只是你太天真了,容易相信别人,我怕你被别人利用自己还不知道。” 走廊上有人朝这边过来,且咳了两声,是管家林伯的声音。 陈文港向后退了一步,跟郑玉成拉开距离。 林伯走到跟前,皱了皱眉,摸摸他的领子:“淋雨了?” 陈文港忙说:“没事,已经快干了。” “那也赶紧换衣服去。哪就干了?湿气都捂到关节里了。” 在老管家的注视下,陈文港蹬蹬上楼,把郑玉成丢在后头。 他回到自己卧室,洗了个热水澡,把头发吹干,换了身黑色的家居服,胸口位置用白线绣了一艘帆船。听到有人敲门,他过去打开,林伯用托盘端了杯姜茶给他。 “刚刚小梅来送了一趟,说敲门你没开,我就猜你在洗澡。” “抱歉,我没听见。”陈文港接过,道了谢,想了想又道,“我刚刚跟郑玉成没说什么。” 林伯拍他一计:“什么话?说的我天天的工作就盯着你们似的。在一个家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没人让你们一句话都不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姜茶是甜的,里面加了红糖,几乎尝不出辛辣味,热腾腾地冒着白烟。 陈文港喝了两口,很快身上有了热意。 他把祝律师的名片收到皮夹里,然后把托盘和杯子送回楼下,等佣人来收。 这一天没有其他特别要紧的事要做了,家里又没其他人在,陈文港浮生偷得半日闲,上楼的时候他去书房随手找了本书,回到卧室,打开音响,随便挑了个音乐,钻到床上。 温暖干燥的环境让人慵懒,他腿上搭着毯子,一页一页地翻看。 书是一本带点科幻色彩的恐怖,跟阴沉的天气互相映衬。窗外的雨依然下一阵停一阵,这会儿又开始了。雨点敲在玻璃上,和舒缓的钢琴曲交织成一种别样的节奏。 陈文港不知看了多久,柔软的困意渐渐上来。 他把书放在床头柜上,往下滑了一截,用毯子裹住自己,阖上了眼。 不知由于白噪音加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一觉他睡得宁静安稳。 * 他睡着的时候,霍念生刚回到自己办公室。 助理Amanda使了个眼色,示意有客人。 他的弟弟霍京生在里头等着,已经待了一阵子。 霍京生手里无聊地把玩着一支飞镖,这是他办公室里的小玩意,圆形的靶子挂在门边。 见到他,霍念生迎上去:“等很久了吗?要过来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兄弟俩假惺惺地拥抱。 霍京生笑道:“本来就是路过,临时起意想来看看你。大哥这里还是气派。” 他对面是整面巨大的落地窗,半城景色一览无余,远处能望到黑茫茫的海面。 Amanda走进来,给他面前的茶杯续茶,又给霍念生端来一杯浓缩咖啡。 霍念生的热情只爆发了那么一下便收放自如,往宽阔的实木办公桌后一坐,顺手打开一份文件夹,懒得理人。霍京生被硬生生晾在会客沙发上,脸上有些僵硬,眼珠子转了转。 他把飞镖扔回茶几上:“大哥,其实是二叔让我来的。” “他老人家怎么样?” “他这两年身体不如从前,年纪大了容易心软,让你不忙的时候回去见见家人。” 闻言霍念生却问:“不好,是有多不好?” “什么意思?” “脑梗?心梗?肿瘤?半身不遂?还有几年活头?” “你……他……”霍京生一口茶岔进气管,呛咳起来,脸色憋得通红。 霍念生噗嗤笑出声,重新走过去,一弯腰,把他扔下的飞镖捡起来,手指捻着转了两下: “开玩笑的!这么惊讶干什么?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我这张嘴说话不中听。身体不好,该退休退休,该疗养疗养,老年人就该钓钓鱼,溜溜鸟,不要操那么多咸淡心。” 霍京生咳了半天才缓过来:“大哥。”他干笑两声,“你是不是还记仇?” 霍念生在他旁边坐下,两条腿一伸,搭在茶几上。他胳膊长腿长,这么一来就把霍京生挤到沙发一角。霍京生不欲跟他亲密地挨着,可怜巴巴地往旁挤,颇为局促。 霍京生试探道:“二叔他……” 嗖地一声,磨得锐利的镖尖刺入七环的位置。 “手生了。”霍念生啧了一声,扭头看他,“你刚刚说什么?” 霍京生讷讷。 前几年他们父亲去世,一众子女遗产大战,他和二叔私下结盟,但,霍念生不也早就勾结了三叔?二叔想将他们一军,最后在三叔的斡旋下,霍念生拿股份,去彰城,一气呵成。 霍念生负责霍氏在那边的地产开发和风险投资,霍京生来之前,二叔让他打探,但不要问生意,闲聊即可。然而这也聊不出什么来,霍念生俨然甩手掌柜,只有吃喝玩乐信手拈来。 霍京生换个策略,张了张口:“二叔希望你能……” 又是嗖地一声,另一支飞镖脱手,比刚刚离靶心近一点,擦着边算是个九环。 霍京生皱着眉叫了一声:“大哥!” 他面前茶几上几份娱乐小报,霍念生来之前,霍京生已经无聊地翻了个遍。 此时忍不住低头再看一眼。 这份调侃马某公子请了一堆公关讨好霍念生,结果弄巧成拙,惹得人翻脸就走,在知情人士中传为笑料,那份爆料隔天霍念生便跟当红女星深夜出入酒店,揣测房内何其香艳…… 助理不知怎么想的,大大咧咧摆在这里。当然,也能是就买回给老板过目的。 但她的老板看到了,显然也并不放在心上。 霍京生无奈地说:“二叔也是想劝你收敛一点,你在彰城,天高皇帝远的就算了,现在回来还整天被人传些荒唐事。你还想进董事会,股东们怎么可能放心?股民的信心就是墙头草,难道我们都要为了你一个人提心吊胆,天天起来看报纸上有没有你的丑闻吗?” 霍念生笑而不语,既不生气,也不在乎,俨然对他的话全不往心里去。 霍京生有些沉不住气:“大哥,这些你是要考虑清楚的。” 霍念生微笑:“先听说你好事将近,看来你是考虑清楚了?” 霍京生扯出个笑:“还不算,只是有合适的对象,还在相互接触。” 霍念生把脚从茶几上放下来,改为跷起二郎腿:“恭喜恭喜。” 霍京生劝道:“结婚这个事情,虽然都说是围城,该进还是要进的。重点是找到合适的人。像你,就适合那种温柔贤惠的,懂事,不闹,家里头给个名分,私下又不耽误你玩……” 男人终究懂男人的想法,霍念生面上不显,眼神浮动了一下。 Amanda突然敲门,提醒霍念生马上有会要开。 霍京生正欲再接再厉,见状只好先行告辞。 Amanda送他回来,一推门,便见老板吊儿郎当坐在沙发上,捏着一只飞镖向自己比划。 她面不改色,耳边只听咻地一下,飞镖尾翼旋转,裹着气流,正中靶心。 她侧头往靶子上看了一眼,语气平平地说:“这种行为很危险。” 霍念生从善如流:“你教训得对。其实我想扎的是霍京生的后脑勺。” 他踱步过去,把三支飞镖拔下来,走回来,扔在收纳盒里。Amanda低头看了看茶几,要把小报收起来,放回旁边的书报架。霍念生先她一步,随手叠了叠:“我自己来就好。” 他一手抄兜,一手把那叠纸折了,哐啷一声,扔进废纸篓。 她出去后,霍念生随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 角落里叠着几张陈文港的照片。 最上面的那张边缘歪斜,细看是因为被剪开了,原本是合照,如今只剩单人的这一半。 但这是拍得最温馨的一张,照片中的人望向镜头,目光缱绻,眉眼像海上缥缈的雾气。 霍念生低头看了片刻,讥诮一笑,把所有照片都拿出来,找了个空信封装好,然后又丢回去。他继续把抽屉清理了一下,扒拉出几张作废的票据,一并丢进了废纸篓。 * 陈文港不久收到了大伯陈增诉苦的电话。 普通人的劳苦愁烦无非那么几样:车子,票子,房子。 家里新换了一辆代步车,车贷每个月好几千,油价也一直在涨;计划在新城区买学区房,以后给光宗耀祖上学用,可首付还没攒齐;兄弟两个虽然还小,将来给他们俩买房子也要一人一套,不然不好讨老婆,可房价不等人,现在就要开始攒,买了房还得有彩礼…… 曹律师手笔漂亮,大伯抱怨归抱怨,但和大伯母两人未曾敢无理取闹。 电话打了几次,见陈文港没有因为心软要松口的意思,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 房子本身是登记在陈文港名下,只是使用权在大伯手里,按照约定清空租客后归还。 他最近没顾得回去看,陈香铃还主动帮他盯着,确保父母没有偷偷又把房子租出去。 遗产的计算复杂一些,但也没有纠缠很长时间。 曹律师雷厉风行,一分一厘算得清楚,还加上了利息,陈文港信任他,直接签了字。 一切发展得迅速而顺利,快得甚至让人觉得缺乏真实感。 对陈文港来说,父亲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就是某天突然到来的银行短信,提醒他户头上入账了一大笔钱。 他看着那条短信心里徒生几分伤感。 冲淡这种伤感的是陈香铃悄悄给他发的消息。 陈香铃偷偷买了套高中课本,在利用空闲时间自学。这件事她没有别人可讲,连跟朋友都是保密的,只好跟堂哥商量。陈文港已看好了补习学校,跟招生老师谈过,学籍可以搞定。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 郑家所有人都在忙活。 郑氏集团成立一百二十周年,逢十逢百的纪念日,总是格外隆重。最近郑老爷频繁会见老友,上门拜访的人明显多起来。郑夫人霍美洁则流连美容院,珠宝店,高定店,诸如此类。 庆典是正式场合,光鲜亮相必不可少。 陈文港成年时定制过一套晚礼服,用以应对此类场合。定制西装通常留有放量,以备穿着者随岁月流逝身材发福。他瘦倒一直是瘦的,但这两年身量还在成长,又高了个三四厘米。 他在店里量了新的尺寸。老师傅委婉向他说明,这次再怎么放,裤长也勉勉强强了。 若讲究到每个细节,以重做一身为宜。然而一身高定价格不菲,恐怕能达六位数,完成周期又需两周到几个月不等。 陈文港犹豫片刻,也委婉表示下次再说,这次还是改原来的衣服就行了。 然而两三天后,店里的人就又给陈文港打电话,请他去试白坯,选面料。 “上次不是溅了你一身水吗?”霍念生在电话里解释,“这算赔礼道歉。” 陈文港在学校见到霍念生的助理Amanda,对方等他下课,开车接他去店里。 此时她看陈文港的眼神还是个陌生人,最多觉得这是老板想泡的对象。 陈文港温和地向她道谢,Amanda面对他的笑容时有所怔忪。 她有些疑惑地端量他片刻,确信脑海中没有跟这个年轻人打过交道的印象。 两人客套礼貌地握了握手。 这是他们这辈子的第一次相见。 毫无疑问霍念生是擅作主张。说实话Amanda最开始也有犹豫。直到见过陈文港,方隐隐摸到,似乎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回事。他对霍念生有一种近乎无底线的包容,仿佛霍念生做什么都不能惹出他的脾气。 既然如此,这就只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情趣了。 她见到的不是真正二十岁的陈文港。 年轻的时候要讲自尊,所有尊严维系在一个敏感的平衡点上,仿佛多染一点铜臭、被别人多说一句拜金就不堪重负。直到过尽千帆,道尽途穷,终究他对霍念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霍念生也把能给的都给过他了。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矫情的呢? 所有人对他的警告也都不是错,霍念生的底色是一片混沌。 可难道陈文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没准才是知道最清楚的那一个。 陈文港的礼服解决了,之后郑宝秋找了一个下午,拽他陪自己去试新的裙子。 男士礼服款式大差不差,可以一套来回穿着,每次更换配饰即可。 时尚界和社交圈对女士要苛求许多。 宴会礼仪没有明文规定一条裙子不能穿两次,但始终会被视为不郑重。越隆重的场合,越在有钱人之间,攀比风气越为严重。风气如此,没多少人能完全潇洒地跳出藩篱。 郑宝秋定了一条香槟金的礼服,裙摆上缀了大朵的缎带玫瑰。 陈文港从小到大对陪她挑礼服这件事已经驾轻就熟。这些高档礼服美则美矣,上面往往使用各种刺绣、薄纱、手工花边,清洗和熨烫就变成很不容易的工作。 它们从设计阶段就几乎不考虑后续保养问题,只管怎么绚丽怎么来。 这是昙花一现的消耗品。 出门的时候,郑宝秋却悄悄对陈文港说:“其实我上次在这家店里遇到大姐。她……” 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她好像想问店员能不能借礼服,但是被拒绝了。” 陈文港也低声问:“她有没有跟你说为什么?” 郑宝秋摇头:“她怎么会跟我开口。可惜我的衣服她穿不了,不然可以把我这身给她。” 这姑娘依然敏感而体贴。 郑冬晴作为郑家长女,几年前嫁给自己的大学同学。当初她是自由恋爱,郑秉义虽然不甚满意,还是遂了女儿的意。姐夫项豪出身小康之家,后来自己做生意,经营一家货代公司。 郑冬晴婚后经济与娘家分割。如今她不愿花高昂的价格定制一套礼服,或者至少买一身奢牌成衣,或许说明他们夫妻经济状况不那么理想。当然,穷绝对谈不上。 应该是处于仍过得比一般人好的水平,只是无可避免掉出了这个圈层。 但她身上还有家族信托,以及各种理财分红,本不应该落魄至此。 作为家里的老幺,郑宝秋不适合开口,便把这事推到陈文港头上。 陈文港叹气,去了郑秉义的书房。 郑秉义并非对长女毫不关心,只是不会注意这么多细枝末节,听罢表示知道了。 在陈文港出门前,又被郑秉义叫住:“你何世伯去了国外,但到时何家会有小辈出席。” 他没有明说是何宛心还是何家骏,还是两者都来,更没有说什么意思。 陈文港却不多问,只管点头:“我知道怎么做。” 郑秉义是满意的。他打开抽屉翻了翻,把一把雷克萨斯的钥匙放到他手里:“这段时间茂勋长进很快,我都看得到。这车你自己用,已经停在车库里了,有时间你开出去试试。” 陈文港待要拒绝。 郑秉义说:“拿着,早就该给你配的。你以前说用不着,现在出门没个工具总不方便。” 转头管家林伯拿了几份文件给陈文港签,这辆车直接买在他名下。 与此同时,霍念生送的那身晚礼服,店里派人送到郑家。 这次再试穿的时候,陈文港才发现衣服领底绣了字。 定制西装,要么绣自己的名字,要么绣配偶的名字。 他的衣服上却赫然绣着霍念生的姓名缩写。 对此陈文港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他装作什么都没察觉,挂回防尘袋里。 * 郑氏集团庆典的日子如期而至。 当日皇冠大酒店门口车马辐辏,里头热闹喧天。 到处车和人进进出出,身穿红色制服的礼宾员和泊车员忙得脚不沾地。 郑家人和郑氏集团本部高管自不必说,到场的还有各地分公司和办事处代表、旁支亲戚、合作伙伴、媒体记者,挤挤挨挨全是人头。给郑秉义面子的不乏名流大腕,政商人士,现场还请了若干当红明星走红毯,酒店内外的安保工作相当繁重。 陈文港规规矩矩地与郑玉成、郑茂勋和牧清站成一排,跟在郑秉义身后接待客人。 郑宝秋笑意盈盈,亭亭玉立,蹬着小细跟,一朵郁金香似的跟在郑太太身边。 打眼望去,一个比一个标致,宛如芝兰玉树之家,令人艳羡。 郑冬晴携丈夫到场,和父亲及一众弟妹拥抱。 她珍珠白的晚礼服像一泓雅致的月光。 一家人熙熙融融,在记者的闪光灯下熠熠夺目地合影。 郑秉义老怀欣慰。 下午已开过面向媒体的新闻发布会,宴会及慈善拍卖将从傍晚持续到晚上。 来宾源源不断到场,而接待实则是件极其累人的工作。 陈文港立在门口,见到许多认识的面孔——郑家的旁支亲戚,他基本都认得,记得每个人的姓名和辈分。世交家的孩子,他大部分也见过,尤其是郑玉成熟悉的同学和朋友。 最早的时候对他来说,每回这样的场合都是一场大考。 他会精神紧张,怕闹笑话,怕不记得人,怕丢郑秉义的脸。 那时候郑玉成会尽量跟他贴着站,在耳边偷偷提醒他,仿佛是他的一个救星。 现在他谈吐得体,应对自如,不会在任何一个熟悉或陌生人面前露怯。 时间差不多了,大部分重要来宾已经进入内场。 最后几波宾客到访,陈文港悄悄对了下名单。 冷不丁入口又掀一阵喧哗,他一抬头,隔着人群看到霍念生。 霍念生未携其他女伴,Amanda高挽发髻,有分寸地挽着老板的手臂伴随出席。 然而他是被群狐朋狗友簇拥着进来的,陈文港没机会迎上去,众人已载笑载言进了内场。 郑家人已经都进去了,没人留意到陈文港。 宴会厅打通了三块场地,有舞池,有乐队,台下有冷餐,台上有歌手献唱。 宾客云集,高朋满座。 陈文港忌酒,端了一杯雪梨汁假充香槟。好在无人计较。 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空闲下来,因为没什么人主动找他攀谈。 在这种场合,如果用有色眼镜把人分个三六九等,他无疑还是最底下的那环。 郑家宴会上,最抢眼的永远是郑玉成和郑茂勋,郑宝秋身边围绕的蜂蝶这两年也越来越多。牧清再冷清,至少是郑秉义的正经子侄,只有陈文港身上是最没利可图的。 如同俞山丁,司机的儿子是他身上洗不去的烙印。 但这不是什么需要自卑的事,只是十分无聊。 郑茂勋忽然过来,捣了捣陈文港:“看你十点钟方向。” 陈文港早就看到了。 他的十点钟方向是红裙似火的何宛心,她一来就黏上了郑玉成。 那两人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想令人忽视都难,旁边不少人起哄喊“嫂子”。 有的人是不知情,有的人是故意的,似有若无的眼神幸灾乐祸地往陈文港这边瞟。 何宛心面色飞霞。 这又是一件无聊至极的事。 陈文港拍了拍郑茂勋的肩膀,端着杯子转身走了。 郑玉成这会儿却如芒在背。 场合特殊,众目睽睽之下,不容许他做出任何失礼行为。何宛心牛皮糖似的往他身上贴,翻脸翻不得,甩也甩不掉。他环视一周,搜寻着陈文港的方位,却只看到一个离开的背影。 重重衣香鬓影遮住了他的视线。 拉扯良久,最后郑玉成借口要准备讲稿,才勉强脱身。 郑玉成一走,起哄的朋友也散了,没了乐子,三三两两去别处聊天。 何宛心扬了扬下巴,四下环顾后向角落走来。 她用下巴示意:“去,你给我端杯酒来。” 陈文港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叫了声“何小姐”。 他已经主动避让,何宛心还没忘记找来示威,好在这次郑宝秋就在不远处,一扭头,过来维护自己人:“怎么了?要酒?那你叫服务员嘛,又不是没长嘴。” 她招了招手,腕子上的碎钻手链闪闪发光。 路过的服务员立刻端着托盘过来。 何宛心取了一杯,傲慢开口:“原来是我看错了,还以为哪个端酒的杵在这里偷懒。” 郑宝秋反唇相讥:“那你可能眼神不太好。我家的医生不错,要不要给你联系方式?” 何宛心瞪她一眼,忽然冷笑起来。 她望向陈文港:“原来你不只靠男人袒护,还喜欢躲在女人身后。” 陈文港依然保持着微笑,郑宝秋脸上已然冷若冰霜。 但是没必要在这里大闹起来,陈文港略略欠身:“我先去那边了。” “走什么呀。”何宛心连讽带刺,“软脚虾被戳了痛脚,心虚了?” 不等陈文港转身,有只手稳稳地揽上他的肩膀。 霍念生微笑着问:“你们在聊什么,这么热闹?” 郑宝秋脸色稍霁,喊了声“表哥”。 她的目光落在陈文港肩上的那只手上,睫毛小扇子似的忽闪了两下,欲言又止。 霍念生揽着陈文港,仿佛与他是十分亲密的朋友,嘴上问何宛心:“你哥哥何家骏怎么没来?听说他前阵子在餐厅打了人,是正在家挨罚么?” 何宛心冷道:“小道消息也当真?霍公子,搞不清楚就说话,怕不要被人笑话。” 郑宝秋蹙起秀气的眉头:“你这人还有完没完?” “抱歉,我是不太会说话,别人都习惯了。”霍念生说,“这一点我就特别欣赏郑家,家风好,有教养。大家家世都差不多,但教养不是人人都有的。何小姐,你说是不是?” 何宛心怒视他,还要再说什么,麦克风的声音吸引了全场注意。 接下来的环节郑玉成将上台主持,然后请董事长郑秉义致辞。 自然何宛心不会错过,她又剜了眼霍念生,哼了一声便转身去了前排。 霍念生仍是笑盈盈的,然而陈文港也没时间多待了,他深深看霍念生一眼,低声道谢,又歉意地说了声“少陪”,便和郑宝秋一起去帮忙安排贵宾坐席。 霍念生注视着他清瘦的背影穿过人群,笑了笑,端了杯酒走开。 整套流程顺利进行。郑秉义回顾了郑氏一百二十年走过的风风雨雨,以及自己半生功绩。 郑玉成英姿勃发,完美亮相,明天的报纸头条大概可以取标题“虎门无犬子”。 待郑秉义讲完话后,全场响起合宜的掌声。 接下来到慈善拍卖会之前暂时就没其他安排了。 陈文港不想再被何宛心看到,这次躲去阳台,哪知郑茂勋闻着味儿似的也来了。 他还带了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 “这是我同学,戚同舟。”郑茂勋向陈文港挤眼,“记得吗?给过你联系方式。” “你好。”陈文港先是觉得耳熟,立刻想了起来,他伸出右手,“陈文港。” “啊……你好。”戚同舟原本不大走心地被拖过来,一照面,直勾勾地撞进他眼眸里,突然忘了怎么说话,“我姓戚,不是,我是说,哦,咱们俩有好友的。” 到底什么时候介绍的——那群衰仔怎么没一个提醒他是个大美人? “太忙了,没顾得聊过,不好意思。”陈文港仍笑着,往后抽了抽手。 戚同舟才发现还握着人家,忙不迭把手松开:“不不,是我不好意思。” “感情你们就白加了个好友?”郑茂勋拐了陈文港一下,“你行不行呀。” “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戚同舟连忙否认,却卡了壳,“我就是……” 就是什么? 戚同舟被美色晃花了眼也晃花了脑子,一时间竟然接不上后面的话。 他剩下一个想法,就是照自己脑门来一锤子。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就在来之前他还嗤之以鼻——结束上一段恋爱后,以前的老同学认定他沉浸在失恋的灰暗里,不知道谁出了个馊主意,说什么治疗心伤的好办法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恋情。 结果好了,一时间,戚同舟被损友们轮流轰炸。 他被搞烦了,索性来者不拒,收到一个联系方式他就申请,加完就屏蔽不管。 列表里就这样躺了N个连听都没听过的陌生人。 戚同舟以前不信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 现在他信了。 戚同舟差点不知道自己找了个什么蹩脚的理由溜走的。 他躲在洗手间隔间,拿手机翻半天,找出个联系人,噼里啪啦一顿输出: “你给我介绍对象,为什么事先不带照片?” 对方一头雾水,然而听了原委,毫无同情,险些笑喷。 “哦你说那个啊,茂勋就没给我照片啊。再说你都加好友了,不会自己要?” “我完了。”戚同舟喃喃地说,“我刚刚见到真人了。” “那不是很好吗?” “好你个头,现在我该怎么解释,说被盗号了可行吗?” “嚯,没见面把人晾一边,见了面巴巴地往上扑,见色起意。” “我知道,我真是一个肤浅的人。”戚同舟没有饶舌的心情,“但也不算见色起意吧,你不懂,他真的就是,不光好看,主要是气质的问题,又得体又温柔……” “怎么不懂?有仙气儿的,但你把人晾了十天半个月没理。” “……” “是不是直接给你介绍下一个?” “滚滚滚。” 戚同舟调出聊天界面,思考良久,先把自己的昵称实名了,改成“戚同舟”三个字。 然后开始编辑对话。 陈文港手机震了一下,他一只手里还端着酒,摸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 见是戚同舟给他发了条消息:“那个,你好。” 然后立刻撤回了。 然后戚同舟发了个握手的卡通兔子表情。 然后又撤回了。 然后便陷入了漫长的“正在编辑中”,迟迟没有再发过来。 陈文港笑笑也不以为意。 长相出挑的人鲜少会不知道自己的容貌优势。上学的时候情书按打收,爱慕的眼神纷至沓来,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事。受到的优待多了,容易让人迷失自我,自以为多了不起。 直到你毁过一次容,再彻底失去这一切,就会懂得什么叫世态炎凉。 陈文港没立刻把手机收起来,把郑茂勋叫到落地窗窗帘后面。 “你要是真的想还人情,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啊?” 他调出慈善拍卖图录的电子版:“想请你帮我拍个东西。” 那一页藏品是只古董珐琅怀表,文案里浪漫地描述,这是一只爱情表。 表盘黄金质地,镶了一圈细密的珍珠,绘制的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秘密相会的场景,色彩鲜艳,也算精巧,但夹在各种机构和个人藏家捐出来的藏品里,值不了几个钱。 后面还有只哥伦比亚祖母绿的手表,制表工艺和宝石设计方面都比它抢眼得多。 这种五颜六色的小玩意要说郑宝秋会喜欢还差不多。 郑茂勋狐疑地问:“你让我帮你拍?你自己拍不就行了?” 陈文港说:“怕有人瞧不起我穷酸,看见我要买,故意抬价呀。” 郑茂勋顿了顿,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无聊的公子哥互相抢东西,是常见的恶作剧。 陈文港自己倒笑了:“也是事实,我预算顶多十万,超过这个数就放弃。” “你怎么不拜托郑宝秋?” “她是女孩,她拍这个爱情表送给我,给别人看到,万一说闲话呢?” “难道我就不要名声啦?”郑茂勋叫起来,“你没想过你还是个同性恋呢!” 陈文港一把捂住他的嘴,郑茂勋也吓一跳,悄悄探头看看,好在没引起别人注意。 “好了不逗你,我本来是拜托宝秋的。”陈文港说,“但刚刚你不在,她给我帮腔,怼了何宛心几句,这下她举牌何宛心多半要抬价了。如果你不方便,也不强求。” 郑茂勋被勾起了好奇:“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拍这个东西?” 陈文港说:“我记得以前我父亲送过我母亲一只这样的怀表。” 其实他对母亲的印象早就很模糊了,只记得父亲把东西收在一个带丝绒的匣子里,有时候拿出来看看,说这是结婚的时候送给他母亲的,现在先收着,以后给他传家。 “既然是遗物,怎么不在你手里?”郑茂勋听了更不解。 “我爸爸死了以后,很多贵重的东西都是我大伯拿去保管。当然,对你来说也没多值钱。就是一些集邮册、纪念币之类的东西。总是我当时小就同意了,后来他告诉我弄丢了。” 陈文港以前很少说自己的事,这还是郑茂勋头一回听说。 “前阵子曹律师帮我去清算,清单上这些东西都不全了,他折价赔了点钱。所以肯定是真的没了。可能早些年找到藏家,偷偷拿去卖了吧。” 郑茂勋难得沉默片刻:“行吧,我帮你弄回来就是了。” 陈文港其实比他想象的看得开:“你试试看,没有缘分也不强求。这表只是和我印象里有点像,我也没法确定是不是原来那只。物件只是物件,留个念想而已。” 郑茂勋执拗劲又上来了:“少废话。我说能帮你弄就帮你弄。” 陈文港看他这劲头,忽然担心再给拍个天价出来:“你别太夸张。” 这场拍卖前世已经经历过一次,那次陈文港是找郑玉成帮忙举牌。 结果半路杀出程咬金,霍念生不知犯什么神经,非要跟郑玉成对着干,又有其他乐子人帮忙搅混水,抬出一个不合理的高价,陈文港便按住郑玉成放弃了。 这只爱情表最后不记得被哪个小开拍走了。 陈文港只好当和它无缘。 他是真的不执着,物件只是物件,逝去的人早就逝去了,不过生者给自己留个纪念。 在场内逛荡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拍卖会开始。 酒店工作人员重新布置了场地,厅内一张张圆桌,所有宾客自行择座。 陈文港和郑宝秋、郑茂勋一桌,戚同舟借着同学的名义,期期艾艾跟着他们坐了。 开头几样藏品不过热身,压轴戏是要往后排的,因此进行得不温不火,只零星有人举牌。 陈文港想要的怀表就属于这些氛围组,便宜,起拍价不过两万,每次加价五千。 主持人宣布开始,郑茂勋沉住气,等过了十秒无人响应,才缓缓举起牌子。 举了几次,抬到五万多,也就没什么人感兴趣了。 主拍人公事公办宣告:“五万五一次——五万五两次——” 他最后问了一句:“还有人想再出价吗?” 郑宝秋趴到陈文港耳边,悄悄地说:“就告诉你不用担心嘛,稳了。” 不料何宛心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突然开口:“六万。” 郑宝秋眉头一皱,陈文港以眼神安抚她,示意没关系。 被妹妹在桌下狂拍的郑茂勋继续举牌:“六万五。” 何宛心说:“七万。” 陈文港叹了口气。 郑茂勋哪里是个肯服输的,两人五千五千地往上加。 有陈文港的嘱托,郑茂勋还是克制的,尽量压着价格,何宛心却摆明咬住不放,看向他们这桌的眼神满含恶意,一时间宴会厅里两个年轻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明眼人都看出这是杠了起来。 到了十万这条线时,陈文港扯了一下郑茂勋的袖子,暗暗向他摇头。 然而郑茂勋何时受过这样的憋屈,大不了这个钱他出:“十五万!” 何宛心依然凉凉地说:“十五万五千。” 郑茂勋咬着腮帮子瞪她:“二十万。” 何宛心说:“二十万五千。” 不明所以的戚同舟都小心翼翼地跟着喊了声“二十一万”。 然而收到男神示意不要添乱的眼神,立刻又紧紧闭上了嘴。 眼看郑二公子和何小姐战火升级,另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插进来:“二十五万。” 开口的是郑玉成。 同时手下一条消息发了出去:“这是我弟弟妹妹想要的东西,给我个面子,不要闹了。” 大屏幕上清晰地以360°视角展示拍品细节,再精美也只是块普通的古董表。 主拍人经验丰富,处变不惊,耐心地等他们继续。 何宛心看到了消息,含嗔带怨地望郑玉成一眼,坚持叫价:“二十五万五千。” 此时郑茂勋也有些动了真火,一拍桌子:“三十万!” 何宛心不依不饶,与他针锋相对:“三十万五千。” 虽然不知道几个后生为了什么原因打起来,当戏看倒是很有意思。 只有坐在主席台的郑秉义脸色已经有些不虞,其中两个都是他的儿子,此时做派无异胡闹。身边还有老朋友在偷偷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又有个牌子举起来—— “一百万。” 全场哗然,所有目光集中到举牌的人身上。 “你们几个磨不磨蹭?”霍念生嗤笑一声,他的眼神像看了个笑话,“要不然就干脆一点,要不然就别学大人玩拍卖。小朋友们,你们这一点点蚂蚁上树的,准备拍到什么时候去?” 第 22 章 何宛心同来的女伴拨了拨她的手, 凑过身小声劝了几句。 与此同时,陈文港也按住了郑茂勋蠢蠢欲动的手。 郑茂勋顺着他的目光示意,跟瞪着自已父亲对上视线。在郑秉义不赞许乃至责备的目光下,他瘪了瘪嘴, 偃旗息鼓, 不情不愿地把牌子往桌上一扔。 然而那何宛心咬了咬牙, 还是叫道:“一百万零五千。” “何小姐,这还像点话。”霍念生赞赏,“两百万。” 何宛心下不来台。她硬着头皮:“两百万零五千……” “四百万。” 何宛心脸色变得难看。 身后的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 她怀疑那声音里,会不会有人在讨论她出不出得起这笔钱。 对一个大家族的私生女来说,拿个几十万出去, 挪挪零花钱是不难有的。四百万就到了一个没那么轻松的临界点。其他的家族成员,有海外信托, 有基金理财,有房产股票…… 他们享受的财富和资源源源不断。 而她只能做手心向上的那个。 女伴忍不住再次拽她:“不如算了吧……你看,你花几百万买辆跑车, 买包买首饰,这些都好说,跟人赌气拍这么块不值钱的破表,你想想回家怎么跟伯父交代?” 留得长而纤细的指甲掐进肉里,刺痛了何宛心手心。 她的面上露出一种冷傲的表情,是, 她和其他少爷小姐当然没法比。她喊哥哥的那个草包,何家骏可以酒池肉林,公海赌博,一晚上开酒就开掉几百万,长辈不会多说一句。 若非郑秉义要面子, 压着儿子和女儿,她也势必不可能抢得过郑茂勋和郑宝秋。 她能跟谁拼得过呢?她不为自已打算,谁会替她出头呢?难道她就活该不配么? “我知道何小姐志在必得。”霍念生说,“实在可惜,这件拍品也是我的心头好,不能拱手相让。如果你还有意向,我们还是速战速决吧,不要耽误别人太多时间。” 这话引起一阵小范围的哄笑。有人抬声叫他不要和女孩子抢东西。 另有人起哄提郑玉成的名字,问他到底是站哪边的。 何宛心冷冷地不说话,表情里有着掩盖不住的难堪。 主拍人回过神来:“目前四百万,还有人要参与竞价吗?没有的话,四百万一次——” “四百万零五千。”何宛心说。 “七百万。”霍念生举牌。 哗然声里,何宛心站起来,扔了句“我去透气”便径直往外走。 在她背后,主拍人落锤:“成交!” 声音在复古的罗马式大厅里回荡。 走出门厅的何宛心背着人群,脸上一片精明的冷漠,并无半分爱情的影子。 * 戚同舟全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紧张得一点儿大气也不敢出。 这种烧钱的热闹,放在平时他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是现在不一样,他害怕男神生气。 全程戚同舟都在偷看陈文港的脸色,那张玉石雕琢一样的脸上,仿佛多眨一下眼皮都牵动着他的心绪。只是陈文港始终宠辱不惊地坐在他座位上——戚同舟什么都没瞧出来。 刚刚的闹剧像小石子在池塘激起一点涟漪,但与他毫无干系。 随后拍卖会继续进行,陆续又成交了两件拍品,成交额都不高。 等所有人都不再关注这边,陈文港才悄悄起身,贴着墙根走了出去。 戚同舟连忙想追,又怕引人注目,磨磨蹭蹭了五分钟,才偷偷跟着溜号。 出了宴会厅他却迷茫了,眼前来来往往,都是工作人员,不知往哪个方向去找。 戚同舟像只离家出走的小鸡崽在酒店里来回转悠,倏忽眼前一亮——右前方的凸肚小阳台上,有个穿黑色晚礼服的身影,正趴在栏杆上看夜景。不就在那儿呢? 他清了清嗓子,又正了正领结,上前喊了声“文港”。 孰料那男生一回头,他尴尬了:“抱歉抱歉,我认错人了。” 男生淡淡冲他一笑:“没关系。” 戚同舟赔笑,趁机多瞟两眼:“主要是你跟我一个朋友有点像。” 男生点点头,乍一看确实有点陈文港那个劲儿——尤其身材比例,从背面看的时候,认错简直太正常了。但离近了发现,他是要稍微矮一点的。五官不差,不过不是同一个味道。 认错人的事生活里谁都干过,戚同舟倒不是特别尴尬,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说明这类型的他不是见一个爱一个,就说不是见色起意么! 抱着这样的想法,戚同舟决定认识他:“我戚同舟。你怎么称呼?” 男生目光不失礼貌地扫过他的腕子,露着一点表盘:“牧清。” 一聊,巧了,戚同舟更高兴,原来这也是他们郑家的人。 要攻略男神,不得从他身边的人际关系入手? 戚同舟和新认识的朋友聊天,像和不像的界限慢慢地鲜明。 他在心里把两个人区分开:陈文港那一讲话,眸子注视着你,叫一个温柔似水,自然而然叫人舒服;眼前这男生是透着点冷清的矜骄,若即若离,让他想起品种名贵的波斯猫。 走的时候,戚同舟编借口,跟对方加了个好友,走远了,点开对方朋友圈。 原来是学艺术的,那难怪了,自视甚高一点也正常。 可惜所有动态只关于他自已,戚同舟没在里面找到想看的人。 之后他又毫无头绪地在酒店里转了两圈,甚至迷路到了地下车库,奈何也没找着人。 此时陈文港其实在空中花园吹风,对他迷路的情形一无所知。 戚同舟来得少,对这里的布局不熟。他忘了皇冠大酒店有个著名的观景台。 三栋建筑的楼体之间夹着两条玻璃连廊,势如长虹,横在半空,中间最低的建筑顶层被打造成一个异国情调的小花园,喷泉踊跃,雕塑雪白,有蔷薇花墙和黑色秋千椅,如梦似幻。 空中花园名不虚传,放眼往哪个方向眺望都是画作,也是网红打卡的热门胜地。 此时胜地无人,陈文港靠在秋千椅上,头顶擎着一弯新月。 一仰头,漫天星月和楼上酒店窗户透出的微光都映在他眼眸里。 小时候他们每次来这家酒店参加宴会,都会抽空跑这来玩玩,像是个保留节目。 日子不停往前跑,每一轮月圆月缺都是一模一样,但孩子们总会慢慢长大成人。 秋千的座位是两人座的铁艺长椅,陈文港占了中间的位置,一摇一晃。 过一刻钟,身后有人来了。 走到近处时,那人刻意制造出一点脚步声以示提醒。 他回过头去看,便见霍念生披着喷泉灯光向他走来,不紧不慢地到他身后。 霍念生把胳膊肘往靠背上一压,吊着铁链的椅子便晃不动了。 他轻笑着问:“怎么一个人在这荡秋千?” 陈文港也勾起唇角:“累了,偷偷躲懒。” 霍念生理解:“你们今天都辛苦了。” 手里却扬了扬一张薄薄的纸。 陈文港的目光追随他的手,看见抬头印的是拍卖成交确认书。 霍念生把那纸折了两折,以食指和中指夹着,顺着他胸前口袋的缝隙塞进去。七百万换来的确认书和折好的方巾紧紧贴在一起:“它是你的了。” 陈文港没把它拈出来,只是摸了摸胸口的位置:“这礼物太贵重了。” “是吗。”霍念生把脑袋一歪,含着笑意望他,“够不够换个位置坐?” 陈文港莞尔,往左边挪了挪,腾出一个人的空间。霍念生绕了半圈,在他身边坐下,胳膊自然而然搭在椅背上。这个姿势就像他把陈文港半揽在怀里,说不出的暧昧与亲昵。 陈文港用脚踩着地面,往后推了一下,秋千椅重新小幅度摇摆起来。 “你真的要付这个钱?”陈文港向他确认,“想悔拍也来得及,我可以回去帮你运作。” “落锤无悔,哪还有私底下耍赖的玩法?”霍念生倒是豪爽,“就算今晚叫到一千万,也是应当捐出去的善款。就当感谢何小姐给了我一个为社会做贡献的机会。” “何小姐也该谢你。她今天的目的也算达到了,沾了你七百万的光,自已一分钱没花,明天可以免费一起见报,说她一片痴心,冲冠一怒为蓝颜。” “你这么了解她?” “也不算。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很有野心。她有自已一套作风,我不评判。” 霍念生看他片刻,哂笑:“亏我还以为你一个人在这里伤感,想来哄你高兴。” 陈文港说:“有人为我出头,当然是高兴的。如果没有你,今天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那是你活得太小心了。”霍念生说着却话锋一转,“就这一样,没有其他喜欢的了?” “没有。” “想要什么,你应该早跟我说。” 陈文港只是笑笑:“我现在从头到脚一身都是你送的。” 霍念生的神色似乎为此平添几分得意。忽然他执起陈文港的右手,却把他的袖管往上扯了扯,露出里面黑色的腕表。他用手指点了点那只积家:“这里还是差了点意思。” 成熟男人品味和财力的体现,一个重要部位就是手腕。男人可佩戴的饰品种类也不多,其中一样就是手表。只是二十岁的陈文港还没有到需要突显自已声望地位的时候,几万块的表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这表有什么问题?我已经带了好几年,搭衣服很容易。” “没有不好,只是合适和不合适。”霍念生说,“我那里还有更适合你的。” “好意心领了。”陈文港道,“霍少爷出手阔绰,我已经还不清你的人情。” “那就不要还了。”霍念生轻笑,“千金能换美人一笑,我向来觉得很值。” 他灼灼地盯着陈文港,那眼神背后的意味再也藏不住。 凉风习习吹拂在身上,他扳过陈文港的下巴,拇指划过脸颊,一路向下。 压到柔软的嘴唇上,带着几分多情的狎昵。 霍念生动作娴熟而自然,令他看起来宛如欢场的老手,熟练地以糖衣炮弹狂轰滥炸。 让人尝到一口短暂的甜,留下一段美好虚幻的记忆,等到露水消散时便抽身离去。 陈文港的呼吸屏住了。 霍念生察觉他每一分不安和颤抖。 却只管柔声蛊惑:“你不用非得活得那么清高。你看看别人,肆意一点也没什么。你有资本,光凭这张脸,你就能让很多人心甘情愿地给你做这做那。比如我,我也是其中一个,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满足你,文港,这话我说了很多次了,不是开玩笑的。” 陈文港抬起眼,问他:“要是我没了这张脸呢?” 霍念生一愣。 大约时间晚了,喷水池的水流和灯光突然同时停下,撒落水面的珍珠戛然而止。 黑暗中远处的蔷薇花墙成了一片黑黝黝的暗影,花朵垂着脑袋,水池陷入深眠。 陈文港的表情恢复如常,他脸上既没沾沾自喜也没有冷嘲热讽,一如既往地沉静。 虽然语气是发问,他却并非在等一个答案。 或者他不知道自已是能不能等到答案的,没有期望就会不失望。 而霍念生一时没说话,只是视线不知不觉滑到陈文港下巴以下。 喉结起伏如一座小峰,黑色领结隔着衣领,规规矩矩地勒着修长洁白的颈子。 这个距离,他动动手指就能把那个领结解下来。 突然陈文港跃下秋千,打碎这个遐想:“下面快结束了,再不走要被发现了。” 霍念生唇角浮起一个浅淡的笑意,却似乎又没到达眼底。 他亦步亦趋地跟上,双臂突然从后面揽住了陈文港。 男人的重量靠上来。霍念生摸着他的喉结,呢喃在他耳畔:“我怕我说了你可能也不信……你不管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是美人。” 最动人的总是浪子漫不经心又不负责任的情话。 陈文港脚步微顿,靠着身后厚实的胸膛。 一点雾气悄然弥漫,他闭了闭酸楚的眼。 没有人知道,霍念生也不会知道,他心底有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 此时里头骤然倒灌千般滋味,却又说不清是悲是喜。 耳中却听霍念生说:“看来是真的回去晚了,好像有人来抓你了。” 他手一动,还是促狭地扯开了那个黑色的领结。 从蔷薇花墙那一面出现的郑玉成神色不虞:“霍念生,你适可而止。” 陈文港隔在两人中间。郑玉成的视线落到他空荡荡的领子上,拐了个弯,冷嗖嗖向后面的霍念生扎去。被质问的那个倒彬彬有礼:“你先别生气,慢慢说怎么了,这是发什么火?” 郑玉成咬牙。 他发什么火? 他是来找陈文港的,一来就见霍念生牛皮糖似的黏着他,动手动脚,他不该发火? 郑玉成冷道:“首先麻烦你放手。在别人不愿意的情况下,你这样是在性骚扰。” 陈文港皱眉斥责他:“够了。” 霍念生从善如流地撒开手:“我下次尽量注意。” 郑玉成又道:“其次,今天拍卖的时候,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搞小动作……” 霍念生把那条散开的领结放在陈文港手心,手抄进兜里,却嗤笑出声:“你们郑家的拍卖,你说我搞小动作,里面有没有黑幕,难道你不该比我清楚?人人出价,价高者得,有什么问题?” 郑玉成深吸一口气,一股无名之火在五内焚烧,却按捺住了发作的冲动,正了正神色:“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和何家骏一向有矛盾,如果你今天是想下他妹妹的脸面,我理解,何况你风头也出够了。” 霍念生示意等他下文。 郑玉成说:“但那只表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卖给我。” 霍念生略一思考:“可以是可以,但我不做亏本的买卖。一口价,八百万。” “……你!” “怎么还犹豫了?”霍念生戏谑,“那你这不就是想讨好心上人,又不舍得花钱吗?” “你这是胡搅蛮缠,根本不是一回事。”郑玉成拧起眉头,“是,有的东西对你们来说,可能不值一提,只是个争强斗胜的道具,你有没有想过,对别人来说可能有很重要的意义?” 陈文港在旁,突然扯了一下嘴角:“算了,没必要为了我一个人引起这么多风波。” 他从西装胸袋中抽出那张成交确认书,交还给霍念生。 郑玉成神色略过一抹惊愕。 霍念生没接,反倒笑了,温言软语:“给你了就是你的。我跟玉成开玩笑呢。” 说虽如此,他还是从陈文港手里夹过那张纸:“对了,不过有件事我忘了问,拍品是不是一定要本人亲领,保险起见,还是我去取吧。文港,下次见面再给你可以么?” 陈文港未及开口,霍念生俯在他颊侧,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还有,你怎么看上这么个愣头青,毛头小子这么冲动,懂得疼人么?” 陈文港迅速看他一眼。 霍念生收起确认书,拍了拍他的肩膀,告别离场。 郑玉成紧紧抿着平直的嘴角,下颌线条生硬,像咬着牙。 如果眼刀能化为实质,等霍念生走过去以后,怕已在他背上捅几个窟窿。 空中花园只剩下两人遥遥相对,空气沉默着凝固了。 郑玉成有些烦躁,这一天的顺心和不顺心都堆在心头,他疲惫而用力地搓了把脸。 还是陈文港先把领结搭在脖子上,沿着领子绕了一圈。他调整了一下,把领结两端扯到一起,重新系一个蝴蝶结出来。没有镜子,只能摸索着来,不像原来那么标准。 但也没关系,反正马上要散场了。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问郑玉成:“回去么?” 郑玉成从兜里掏出烟盒:“我抽支烟。” 陈文港点头,温声道:“那我先下去了。” 郑玉成把烟叼在嘴里,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极其用力:“你能不能听一次劝。” “我听宝秋说——别误会,刚刚我问她今晚怎么回事,她说漏嘴了。”郑玉成蹙着眉头,“姓霍的一直在撩你,是吗?他一直在给你送这送那,他那种人就是会演,装得好像什么情圣一样,我们以前的同学里这种烂人见得少吗?你不是特别看不上的吗?” “追你的时候又送鲜花又送钻石,把你哄得服服帖帖,追到手了,提了裤子就拜拜,你以为他霍念生不会这套?”郑玉成仿佛一筐石头堵在胸口,“你知不知道圈里最近都在笑什么,别人点公关巴结他他看不上,为什么?他现在就是没意思了,想找几个干净的玩玩!” “我不知道。”陈文港说,“毕竟那是你们的圈子。” “什么叫‘我们’的圈子?你要是赌气你就直说。”郑玉成说,“我今天确实没办法不让何宛心进这个大门,我知道我做得不好,你不高兴,但是……” “是我说错话了。你抽完烟早点下来。” “文港!” 陈文港没再回应他,脚步不停地消失在蔷薇花墙背后。 郑玉成留在原地,看了眼手中的烟,有些躁郁地打着了火。 一边是何宛心穷追猛打,一边是陈文港眼里容不了沙子,郑玉成夹在中间,觉得两难。 他又觉得讽刺,为了自已的懦弱窝囊,因为原本根本就不是需要比较的分量。 郑玉成可以接受陈文港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两人各退一步做回朋友。 私心里,他也不是不抱着时机成熟之后把人追回来的希望。 可陈文港仿佛破罐子破摔,宁可找个花花公子把自已赔进去—— 他是怎么想的? 烟头被火苗舔亮,郑玉成抽了一口,烟雾弥漫入肺,满是苦涩,也难给人什么慰藉。 他没抽两口就把烟扔到地上,用脚撵熄。过了一会儿,又弯腰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郑玉成在水池边站了颇久,等他再回到宴会厅,拍卖会已经结束了有一会儿。 整个庆典活动到达尾声,宾客正在陆续离开。 郑老爷与郑夫人,连同郑宝秋和陈文港都不在场内。 郑玉成只见到一个郑茂勋,一个牧清,而这两个人都是他不太想搭理的,意兴阑珊地扫了一眼,脚底便转了方向。 有一瞬间郑玉成觉得很没意思,看谁都没意思,看什么东西都没意思。 他漠然靠着墙,看酒店工作人员在身边来来往往,收拾宴会厅。 他想不到的是,这会儿陈文港正被戚同舟拦着。 戚同舟今天本是来打酱油的,意外桃花迷了眼,同行的朋友早就走了,他编了个借口,磨磨蹭蹭地留下来,左等右等,好在一番功夫没有白费,总算再次见到男神。 这次他鼓起勇气上前:“文港,以后能不能约你一起出来玩?” 陈文港态度友好,挑不出错,戚同舟自已脸上先发了烫:“我是说,朋友的那种。我去年去欧洲游学了一年,所以才比郑茂勋他们晚一年上大学,哦,也是金大,下学期就入学了。” “那就是校友了。”陈文港笑道,“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说。” “好啊。”戚同舟高兴地说,“你,咳,你们,别嫌我麻烦就好了。” 结果说着说着,把曹操说来了—— 郑茂勋是找过来催陈文港的:“你还不走?” 他看到戚同舟,又一脸惊奇:“你也还没回去?” “马上,很快。”戚同舟咳了一声,“我先去前台,让他们帮我叫个车。” 他好歹是郑茂勋叫来的,郑茂勋道:“还叫什么,载你一程得了,司机拐个弯的事。” 热闹落幕,豪车一辆接一辆,从酒店车库往外挪。 最后是郑家人准备打道回府。 这天家里连司机带车统共来了两波,郑秉义自然还坐他平时用惯的那辆。 其他人也跟着上了,只有郑茂勋因为要送朋友,自觉地跟戚同舟往另一辆走。 既然要绕远路,料想这辆车就是他们俩专享了。戚同舟这边刚关车门,不成想,陈文港紧跟着把另一边也拉开了,探进头来:“抱歉,那边满了,介不介意我跟你们挤一挤?” 实际上郑秉义他们那辆林肯是加长的,说坐不下是借口,他是回避郑玉成。 郑茂勋当然无所谓。 至于戚同舟,心花怒放还来不及,连忙挪了挪屁股就往里让。 半路上,戚同舟心里痒痒,很难忍住不去打听拍卖会上那诡异氛围怎么回事。 这一场争强好胜价值七百万,是个人都要好奇。 事关陈文港的私事,郑茂勋倒是管住了嘴,再说他自已还好奇呢。 于是两双眼睛都往陈文港身上看。 陈文港却一笑:“至少有个好结果就行了。有钱的人就多履行一下社会责任。” 戚同舟便料想他不方便说,哈哈两声:“就是说,他们这一下,把后面的情绪都炒起来了,你没看见,有好几件拍品都拍了高价——听说你们这个善款要捐给海洋环保组织?” 陈文港说:“大约一半是这个用途。” 戚同舟做出有兴致的样子,又问具体。另一半慈善款项会按比例分配到具体项目,比如通过若干长期合作的基金会捐助给敬老院和福利院,郑氏集团自已也设立了某些助学基金。 郑茂勋听得打哈欠:“你怎么一样一样都记那么清楚?” 陈文港反过来笑他:“你自已家公司的事,你怎么会不清楚?” “又不是我负责的项目,我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刻在脑子里。”郑茂勋说着,眼珠子一转,“我现在问你具体捐助了哪些福利院,别看手机,你不是负责人难道你还能背出名单?” 给他们开车的司机姓王。王叔健谈,听见了在前面笑着插嘴:“那你这难不住文港。人家怎么不知道,人家每隔一两个星期还去做义工呢。” “什么……真的假的?”郑茂勋颠覆了认知。 “骗你干什么?你爸都知道的,不信你去问。” “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王叔大乐:“那就是你平时没注意呗!他出门还要跟你汇报呀?” 王叔搬出郑秉义背书,那就不是说着玩的。 陈文港笑笑没接茬,显出低调谦虚的模样。 郑茂勋心里却不知哪里又别扭起来——是为了陈文港干了几年的事他一点都不了解? 是因为陈文港又在他老爹面前刷了脸? 还是不确定郑玉成有没有跟着一起刷脸,而且大家都瞒着他? 或者假如你身边有个人各方面都特别完美,的确是很难不嫉妒的。 戚同舟就没想那么复杂,但他的滤镜肯定是厚的,糊了一层又添一层。 像他跟郑茂勋这种少爷仔,含着金汤匙出生,上学时,同学之间也攀比,比如炫耀自已家每年拿出多少钱做慈善,这是财富的象征,是有底蕴的证明。父辈从小教导,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为了名声也好,为了积德也好,总之捐款是很正常的事,习以为常。 但要问戚同舟,你们家捐助了什么慈善项目,项目是什么章程,他也一样说不出来。 至于他认识的人里,愿意亲力亲为的——从小学到中学,学校倒是有义工时长要求,也组织实践活动,但那对一群青春期野马来说是最不酷的事情——不想尽办法溜号就不错了。 然而此时戚同舟选择性失忆:“有机会能不能带我去?其实我也很有兴趣。” 陈文港说:“好啊,欢迎。” 郑茂勋白眼差点翻出声来。 戚同舟心里一片灿烂,只装听不见。 * 翌日一早,只有郑老爷和陈文港和平时一个点醒的。 餐桌旁只有他们一老一少坐着吃早餐。 郑太太本来很少早起,她的早餐多数时间是在床上架着小桌板享受的,佣人会给她送到卧室。小辈没有这样耍懒的资格,但今天都在睡懒觉,毕竟昨天折腾一天。 管家林伯送来报纸,郑氏的新闻通稿已经刊出。 郑秉义看了一会儿,突然关心陈文港: “再过一年就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陈文港回答他:“我打算读硕士研究生。” 郑秉义知道他一直想深造:“学历高一点是好事。” 陈文港思考片刻,决定提前告诉他:“义父,我想申请的研究方向是社会学。” 闻言郑秉义摘下老花镜,把报纸放在一边,掀起风干橘皮似的眼皮,严正地审视他。 诚然这个社会,方方面面都有值得研究的课题,移民劳工现状,人口老龄化,青少年犯罪问题……然而研究那些对在一家大型航运集团任职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除非他已经决定无意在现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郑秉义问:“怎么不想继续读企业管理,或者商科不也挺好吗?对你以后职业发展有用。” 陈文港放下筷子:“我知道这个决定有点突兀,跨专业也有一定的难度,还牵扯到未来的职业方向。但我仔细考虑过,自已还是对做学问更有兴趣。希望您能理解。” 管家林伯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餐厅里再没第三个人,这是场没有其他人知道的对话。 “你已经想好了?”郑秉义也放下杯子,半真半假地揶揄,“我原打算让你毕业去家办,或者总助这个位子我给你留着,还没定,想说让你自已挑挑。你这是提前先把我炒了。” 家族办公室管理着整个家族的资本运作,守着家族财富的钱袋子。或者一个年轻的总经理助理,历练几年,多半是要转高管的,甚至直接升任某个分公司总经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没有的事。”陈文港忙道,“我知道您的安排很为我考虑。” “行了,还是以你的意思为主。你突然换这个专业,是不是又要从头开始了?” “我跟教授联系过,社会学本身是典型的交叉学科,和经济学、政治学、管理学、心理学都有关联,找好研究方向,我现在的专业背景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场。” 郑秉义并没完全反对,只让他再想想,以及有机会可以帮他引荐几个校董。 陈文港恭敬地向他道谢。 窗外天气绝佳。 阳光明媚耀眼。 如今气温有点高了,但花房恒温恒湿,在里面晒太阳仍十分惬意。陈文港心动,把笔记本带到花房,在学校图书馆的检索系统里搜集文献,提前为下学期的毕业论文做准备。 花香暗涌,他靠在藤椅上,想到跟郑秉义浅浅交了个底,虽然还没确定,心里仍觉轻松。 这份好心情持续到收到一条带着怨气的消息—— “致各位组员:我明白大家日理万机,但不管怎么样,请记得我们还在同一个小组。如能劳动诸位大驾,今天按时到南区美地咖啡馆提交作业,你们的组长将不胜感激。” “又及:实在不想要成绩就不用来了,也不需费心回复,祝好。” 陈文港愣了一会儿,万年难得一遇地心虚了。 ……有这回事? 发件人叫游盈,是同系同学,记得是个女生。陈文港调出笔记,才发现开学伊始,《经济法概论》的教授的确布置过案例作业并给学生分组,这位女同学就是他们组的组长。 小组作业是大学生最痛恨的东西,牵头的人永远独自努力,偷懒的人永远划水装死。 陈文港没想过自已有朝一日居然会是划水的那个,但他的确忘了。 事实上倒也不是故意的,他重生回来的时候,这学期过已经了小半,教授上课没提,其他组员也没催,阴差阳错,他自已更不记得上辈子还留了这么个作业,居然就漏掉了。 既然如此别人发火也难怪。 他抱歉地回了一句,说半个小时就到,迅速收拾电脑,上楼去找车钥匙。 于是游盈暂且憋住了满肚子火气,等他到了,当面再发。 其实那条消息她是单独发给陈文港看的,是第一遍警告,第二本就指名道姓了。 然而看看正在桌对面磨叽的另外两个组员,她也头疼,没一个省心的。 其实最开始知道自已这组是一女三男的时候,游盈心里就咯噔一声。 不是歧视,但跟男生合作不顺心的概率总要大一些的。 为了保住学分绩,她主动当了这个需要付出最多的组长,还把丑话说在前头:小组作业每个人多少都要参与,绝不欢迎甩手掌柜,最后糊弄一个稀烂的成绩拖累其他人。 她板着脸先抛了重话,当时其中两个男生都拍着胸脯保证说什么? 嗯嗯,我们都这么想的,最讨厌糊弄的人了,咱们组绝不会那样,一定好好做。 结果呢? 还不是一样到了DDL才赶工? 能如约出现的就不错了,还有完全不露面的呢。 然而游盈对陈文港是最失望的。他什么也没保证,游盈对他也不熟,但至少知道这人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以至于不乏侥幸地想过,既然也是学霸,多少应该靠点谱吧? 现在她放弃最后一丝幻想,认命了。 三个人各自对着电脑磕巴鼠标。 游盈自已那份早就做完了,另外两个组员临阵磨枪。三人大致讨论了一下汇报思路,陈文港仍旧没到。突然其中一个男生倒抱怨起来:“算咱们倒霉,跟这种人分在一组。” 游盈心说你最好撒泡尿先照照自已,嘴上问:“什么意思?” 另一个凑过来:“你不知道?他在咱们系,不,在学校里黑料都很多啊。” “这个不是特别了解。”游盈说,“我只知道他经常拿奖学金。” “他不知道沾了……多少光,成绩好这种就别吹了吧,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对啊,谁知道有多少黑幕。别人拼爹,他可以拼干爹,院长见了他那个干爹,都要点头哈腰的,动不动跟校董喝茶打高尔夫,奖学金不给他给谁?” “你们从哪知道这么多?”游盈问,“连别人干爹是谁都知道?” 组员之一从手机上搜帖子:“不是吧,你平时从来不刷校园论坛?” “不刷。忙,没时间。” “那你直接看这个汇总贴。” 游盈接过他的手机,走马观花浏览了几个链接。 组员之二说:“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别急,我捋捋。这个‘Z少爷’是谁……郑玉成?” “对。你记不记得入学的时候还挺轰动,都说郑氏集团的少爷在咱们学院。” 游盈问:“所以你们说的陈文港的干爹,和郑玉成的爸爸画等号,郑氏那个董事长?” “是,他是人家家里收养的。但最绝的是,他们俩关系还不一般。” “什么关系?” “他和郑玉成一起上的大学,一个专业,在一个系,一个班,缝在一起似的,据说谈了好几年恋爱——哦不是据说,应该已经锤了。你看最后一个链接。” “看过了,这个另说吧。”游盈把手机还回去,“其他的我不太相信。怎么亲儿子还比不过干儿子么?这几个奖学金我也得过,我记得陈文港就是因为每次公示的时候有我也有他。提名郑玉成的倒是不多。照你们说的,如果有黑幕——为什么不直接黑给郑玉成?” 第 23 章 两人卡壳:“没准就是给自己的儿子太招眼了, 怕被举报,所以才给干儿子……” 游盈狐疑:“这种薄弱的逻辑很难说服我。这都是什么人想出来的?真无聊。” 组员干笑:“那就不知道了,总有人跟他熟吧,我们吃瓜群众也就随便看看。” “这种随便开扒不算侵犯隐私吗?” “不算吧?就在内部论坛上说一说, 也没公开。” “论坛不是公开的地方哪里是?这还不算侵犯隐私?” “那你要这么说……管理员不是都没删, 说明这些帖子是允许存在的嘛。” 游盈“哦”了一声, 脸上显出懒得多费口舌的神色。 另外两人讨了没趣,也不再说话,继续埋头补作业。 游盈点开电脑登录的聊天软件,给朋友发了一句:“不得不说,男人嫉妒的嘴脸真丑陋。” 朋友回以一串哈哈哈哈哈, 问发生了什么,何以突发如此精准的人生感悟。 两人吐槽了一会儿。 但朋友平时也看学校论坛, 比游盈离八卦前沿近一点: “至于你说扒陈文港那些帖子,这个我知道,其实我是怀疑他得罪人了。全校师生那么多, 有几个这么被拉踩个没完没了的?有几个昵称我都眼熟了,早就感觉是同一拨人。” “什么人,这不是有病吗?” “可能不是有病,是有仇。” “你说蓄意的?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嗐,也没证据,这只是女人的直觉。要真被人盯着搞也挺吓人的。” 游盈若有所思, 又从电脑端打开论坛,似乎要亲自印证一番。 这时咖啡馆门牌用电子声播报“欢迎光临”。 她一抬头,顶着一身流言蜚语的对象推门进来。 肉眼看去,知人知面不知心,斯文白皙, 温文尔雅,是很多女孩儿喜欢的模样。 陈文港在柜台点了杯饮品,环视一周,发现了她们这桌,很快夹着电脑径直走来。 他十分诚恳地认了错,道了歉,游盈倒也不好再翻脸,只催赶紧搞定作业。 另外三人给他腾了个座位,陈文港坐下,把自己的电脑接上电源。 两个男组员当着面又是另一副嘴脸,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游盈冷眼旁观,心里只盼他们三个赶紧交作业。 磨到中午,两个男组员先搞定任务,PPT发给组长就先撤了。 游盈边过目边叹气:“我们学校还算知名学府,对吗?” 陈文港闻言抬头,不太确定:“对吧?” 游盈说:“只有做小组作业的时候才能让我指的,知名学府里有多少混日子的人。” 是个牙尖嘴利的姑娘。陈文港除了赔笑也没别的办法,他自知理亏,只能尽力多做一点。 又花了一下午时间,两人连饭都没吃,一起搞定了作业,到这时游盈才算脸色转晴。 其实这个态度算比她想象中好多了,而且陈文港的专业知识扎实,意见中肯,跟他合作体验顺滑。这让游盈信他是真的忙忘了,不是故意搞人心态。 既然如此就一笑泯恩仇了,她给了个笑脸。 两个人收拾了东西,结伴去学生食堂吃饭。 桌上游盈又有点解释的意思:“我也知道选修大课很多人不重视,别人怎么样我不管,但这个小组作业占了期末成绩30%,我对它的最低要求是不要拉低我的学分绩。” 陈文港笑笑表示理解。 他的理解不是那种敷衍一下的理解,更像学霸和学霸的惺惺相惜——学分3.8和3.9看起来相差不大,但3.9到满分4.0之间是质的差别。他自己也是登顶4.0的那一种。 而有个优秀的履历只是第一步,这样的人往往都有更高的目标。 因此陈文港了然地问:“你这个绩点是不是打算申请留学?” 游盈确实是奔着常青藤去的:“想读商科。竞争太激烈,所以尽量刷漂亮点。” 陈文港点头,这个同样能理解。专业成绩只是成功与否的因素之一,语言水平,获奖项目,个人陈述,乃至推荐人在学术界的分量,都可能左右最终结果,压力的确很大。 游盈反问:“你呢?也出国吗?去哪个国家定了没?” 陈文港笑道:“我申请本校的研究项目。” 游盈“咦”了一声:“你为什么不想出去看看?” 陈文港开玩笑:“我的根扎在金城这一亩三分地,所以走不远。” 不知怎的,这就又让游盈想起那两个组员说的——什么义父,什么干儿子,什么他跟郑家少爷说不清楚的关系。这些信息组合在一起,所以这话该怎么理解呢? 是不能走远还是不想走远? 她不知道是不是不该继续聊这个了。 为了改变话题,游盈认真地给陈文港讲了个关于本专业的冷笑话。 饭后两人一个回宿舍,一个去停车场,都要往学校东门走。 他们抄近路,经过理工教学楼背面时,被一个退休教职工模样的老头儿叫住帮忙。 老头儿气喘吁吁,陈文港在他闪了腰前把他解救下来:“黄教授,您这是在干什么?” 这位黄教授矮且瘦,老态龙钟,他正试图搬一只装满书的大纸箱,但显然高估了自己的体能。如果自己两个人再晚来一步,游盈担心他的老胳膊老腿是否还健全。 “老了,不行了。还是小伙子有力气。” “这些书是?” “快毕业了,同学们不要的,我路过,看到这一栋楼的清洁工收拢了这么多。” 老头儿拣起一本书,用袖子擦擦封面:“敬惜字纸啊,同学们。看,都还好好的。” 他面前地板上是摞成小山的书书本本,脚边横着三个纸箱。箱内的书正是一本一本从书堆里拣出来的。黄澄澄的路灯下,老人身上批戴着一层拾荒者的光辉。 游盈在书堆旁边蹲下,借路灯和教学楼里透出的光,勉强看清封面的字。 在她看来是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还有不少空白的草稿纸和绘图纸。 陈文港也撑着膝盖往箱子里看。他似和黄教授相熟,突然问:“这些稿纸能不能送我?” “你有用?” “我有个在备考的妹妹,她可能用得上。” “拿走拿走。”黄教授抄起来一股脑往他怀里塞,“有用就拿走,别浪费就行。” 看在游盈眼里,这两个人吊诡地在抠门的频道上重合了。 既然来了也不好当没看到,他们留下帮黄教授淘书。 多了两个年轻人加入,效率无疑比一个老人家高,箱子很快填得满满当当。 污损严重的书和用过的草稿纸归拢到角落里,等清待洁工收走按废品处理。 三个人忙活得出了汗,黄教授手上拿了个破本子,当成蒲扇给自己扇风。 拾完游盈依然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抬头问:“您这些东西怎么处理?” 老头儿闻言看过来。 帮归帮,她直言不讳地泼冷水:“您这是见到有人扔书就捡一波吗?捡了也没处放吧。” 黄教授并不恼火,扶着膝盖在台阶上坐下:“是啊,今天路过看见,没忍住多管闲事。” 他还是乐呵呵的,又有些苦恼,两种表情在他脸上混合成一种略显滑稽的感觉。 游盈挪过去,扒了扒教辅材料那一箱:“学校的活动中心有跳蚤市场,很多人在那里卖教科书,这些可以拿过去。不过我没时间,给工作人员好了,卖多卖少归他们,您看怎么样?” 黄教授夸她:“很有头脑,没有让别人白白付出劳动。” 陈文港原本站在一旁玩手机,突然说:“其余这些给我吧,我可以处理。” 另外一老一少都看向他。 他笑笑:“我在一家福利院做义工,院长从去年就想给图书室进批新书,但是资金总不够,买书的事已经拖了很久。我刚刚问院长,她说要。我可以给她们送去。” 游盈瞪大眼望着他,似乎有很多疑问:“那些小孩能看懂?” 陈文港说:“大一点的可以看懂。” 黄教授笑呵呵的:“是这个道理,开卷有益。” 游盈嗯了一声。 陈文港去了停车场,没一会儿功夫,把他那辆雷克萨斯挪到这儿来。 他把三个纸箱搬到后备箱,装教科书的那箱要送到学生活动中心,游盈是学生会长,有钥匙,可以给他开门,另外两箱由陈文港带走,给有福利院送过去。 黄教授佝偻着腰,高兴地跟两人挥手告别,说今天幸亏遇到他们两个小同学。 校园限速,陈文港缓踩油门。游盈低着头,看班级群里的消息。压过一条减速带的时候,她突然听陈文港问:“对了,你知道刚刚那个黄教授是谁吗?” “不认识,没见过。”她摇头,“哪个学院的老师?” 陈文港轻声提示:“他就是黄炎鸿。” 游盈险些一个激灵:“你认真的?” “真的是他。” 黑灯瞎火的,不认识一个眼生的教职工实属正常。但说起这个名字—— 既然想申请留学不可能不做功课,谁会没听过自己领域的业界大牛? 游盈顿时降下车窗扭着头往后看。然而只有道行树一排排往后退。 陈文港失笑:“行了别看了,都开走多远了?这会儿肯定找不着了。” “不是吧……”游盈恨不得跳车往回跑,“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刚刚撞见得太突然,来不及偷偷告诉你。”陈文港解释,“黄教授早年在欧美都任过教,现在定居国内,虽然因为身体原因不再担任教职,但他在业界很有分量,现在还是我们学校的校董。你不是想申商科吗?我觉得你可以试试,问他愿不愿意给你写推荐信。” “这只能提醒我,我刚刚错过了怎么样一个抱大腿的机会。”游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但凡早半个小时知道他是谁,我的人生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也不至于那么夸张。” “难说。如果我跟他要了联系方式,我们之间就有了故事。我就可以跟他请教学术问题,就有理由向他请教毕业论文,就可以等混熟了,顺势请他当我推荐人……你知道推荐人的分量对申请到什么档次的学校的影响多大吗?天,这么大的佬我怎么会认不出?” 陈文港劝她说:“你别急,今天不就认识了么?下次见面还有机会。” 这晚上发生的事像个遗憾的插曲,游盈也只是念了两句,没真的往心里去。 毕竟说到底,她也没做什么,帮忙干了点体力活,还能挟恩图报不成? 就算她那天真的认出黄炎鸿,也未必想要的好处就能成真——何况确实是没认出来。 这怪谁呢? 没想到峰回路转。 《经济法概论》的课堂上汇报了小组作业,游盈接到学生活动指导老师通知开会的消息。 下课后,学生们从阶梯教室乌压压往外走。 她穿过人群,赶往学生活动中心,在会议室便又见到了黄炎鸿。 老头正与几位校领导谈笑风生。陈文港坐在边上,冲她微笑。 她心领神会,上前坐到旁边。 指导老师向领导们介绍:“这位游盈同学,是我们学生会的现任主席。” 黄炎鸿笑眯眯的,探着身子和她握手:“我们已经认识了,果然很优秀。” 原来那日黄炎鸿回去后思量,认为捐赠书籍给福利机构的行为很有意义,倡议学校在毕业季做一场赠书活动。他是校董,这个倡议也很正面,可以宣扬学校形象,校长自然支持。 听到这个消息,游盈脑瓜转得也快: 这何止是天上掉馅饼? 这是老天爷要追着喂了! 校长的意思先把这个活动做一回。如果宣传效果好,往后可以变成一项本校传统,每年组织毕业生把闲置图书捐出去。今年捐往本地的福利机构,明年捐往更偏远的地区也未可知。 对学校来说是好事,对她这个学生会长来说,履历上也值得加粗一笔了。 开完会,这件事自然而然拍板交给了学生会,游盈领命而去。 陈文港跟她一起往回走,两人经过学校人工湖边。 游盈突然听陈文港叫了自己一声。 一回头,陈文港塞给她一张名片。 她先一愣,旋即压住要往上翘的嘴角:“黄教授的?” 陈文港看她的样子也有点想笑:“嗯,加油。他让你有需要随时可以找他。” 游盈很惊喜:“放心,明白,这回真的要谢谢你了。” 手里握着这张名片,看着看着,却又没那么想笑了。 游盈咳了一声:“其实……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陈文港失笑:“哪种不一样?” 游盈说:“可能下意识觉得你不像是‘爱管闲事’的人,当然,别误会,是褒义的意思。” 她把名片放到钱包里,顿了顿,还是道:“说实话,我之前也不是完全没想过——怎么你就有机会跟黄教授混那么熟,有背景就是走运……结果你这样,反而让我不好意思了。” 陈文港只笑道:“他本来就喜欢跟学生打交道,能抓住机遇还是因为你自己优秀。” 两人在学生宿舍楼下告别。 * 这件事游盈上心得很,连夜做了一份活动策划书提交指导老师。 正常的学生活动需要审批时间,但因为得到校领导的关照,这个时间被压缩得很短。 毕竟夏天到来前要搞定全部流程,否则再晚一点,毕业的学生就都离校了。 于是不到一周,学校各个宣传栏已陆续贴出“毕业季赠书活动”初版海报。 学生活动中心专门划拨了一间活动教室出来,临时充当了简易仓库。 捐赠活动第一天,游盈自然得跟全程,早早就到现场做准备。 指导老师在场坐镇,校领导和黄炎鸿都来了一趟,校媒记者挎着相机拍个不停。 与学校合作的儿童基金会那边派了个名叫马文的负责人,一个留络腮胡的中年男。让人想不到的是,陈文港跟他也很熟,两人侃侃而谈,像相识已久。 游盈远远看着,忽然有个想法,难怪他不常跟其他学生打交道,也不常出现在校园。 陈文港身上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成熟感,比起学生的青涩,他更像久经社会历练。经验丰富,认识的人也多。他的人脉,不可能光凭背景加持,显然也因为他的待人处事之道。 来不及想太多,又有捐书的学生拖着拉杆箱来了。 游盈回神。 活动才宣传不久,今天参与捐赠的学生虽然没到踏破门槛的程度,但也始终络绎不绝,算是热闹。而收书工作比想象中辛苦,不是随便往那一堆就行了。 志愿者要负责逐本检查,教辅类的直接指引对方去跳蚤市场寄卖,其他类别的则查看有无污损缺页,品相七八成以上的才适合用于捐赠,检查清点,手写登记,搬运入库。 学生们刚开始磨合,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指导老师他们离开了,陈文港走过来:“你们那个马甲还有没有?” 他说的是志愿者的马甲,大红的,往身上一套,用以区别工作人员的身份。 游盈手下顿住,怔了怔:“有是有。你要它干嘛……你要来帮忙吗?” 陈文港笑着问:“不方便吗?——因为我看你们人手好像不是很够。” “不够,可太不够了!”游盈反应快,立刻应下,找了一件衣服给他,“不过,这次的志愿者是从学生会干事里报名产生的,我们的成员可以记入社会实践学分。但你的话……” 她想说帮他尽量争取,可也不那么确定,最后要看学校老师的意见。 陈文港倒不为难,笑眯眯的:“没关系,我社会实践学分已经满了。” 所以他是纯义务劳动。 对于这种人——学生们当然只能大力欢迎。装了箱的书重得像泰山石,搬来搬去都是繁重的体力活,多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劳动力,简直是叫人求之不得的好事。 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陈文港有空常常陪游盈和她们那些学生会成员干活。 其实他本来是不必做这些的。黄教授那边和学校的指导老师打过招呼,也只是委托陈文港充当一下对外联系人,跟接受捐赠的机构对接。他不干这些体力劳动也没人能说什么。 但陈文港是自己愿意做这些。 他也习惯了做这些。 有时候戴着手套点书,让他恍惚觉得自己还待在前世念生基金会的某个仓库里。 哈雷伸着舌头蹲在旁边,他吩咐一声,它就转身把他要的登记表衔过来。 很多小报说他作秀,连基金会的员工也不尽然理解,他们自己想出合理的解释,告诉新入职的同事,老板是在以身作则。只有陈文港自己知道怎么回事,他是只能用工作麻痹自己。 这是他给自己找的出路,人不闲下来,就没工夫去惨绿愁红。 别人都说时间会带走一切,时间也能让一切变成习惯。 他总得有个办法“好好活着”。 这一众学生和陈文港处久了,大家跟他熟悉起来,也放得开了。陈文港竟还颇受欢迎。 有几个小干事甚至满怀期待地跑来问游盈:“陈学长是不是打算加入我们?” 游盈从表格上抬起头,了然地问:“想追呀?” 学妹们嘻嘻哈哈地推来推去:“没有啊,就是觉得他人好好,想把他拉进组织嘛。” “小朋友们,容我提醒一句,明年我们这一级都要毕业了,哪会现在才加学生会?” “啊……”她们拖着失望的长腔,“也对……” 游盈又心存不忍:“但你们陈学长说会留在本校读研。你们想见到他还是有可能的。” 蔫草一样的小干事们才又像浇了水般喜笑颜开起来,焕发新的生机。 * 陈文港对他现在的生活状态是满意的,至少平心静气。 哪怕之前霍念生说要送怀表,又故意吊着他似的,这一个多月都没和他联系。 自从那七百万砸出去,自从空中花园得到那个不是答案的答案,陈文港反而不急了。 相较于前世,时间还没到。如果霍念生还没准备好爱他,他可以等。 他已经等了十年之久,多一个月,两个月,半年,都不是不能接受。 金城是陈文港的地盘,他前后加起来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他熟悉它身上的一草一木。只要霍念生安然无恙地待在这地盘上,他的心里就是踏实的。 这天陈文港来学生活动中心,离得还远,便见一小撮学弟学妹在楼门口逗一只大狗。 看到那条德牧,他一时愣神,有个学妹立刻说:“学长,不用怕,小黑不咬人的。” 另一个学弟嘿嘿笑:“看起来帅吧?其实它特别闹腾,就是只披着德牧皮的哈士奇。” 陈文港走到近前,问:“这是谁的?” 原来是住在附近的教职工家属养的狗,有时候牵了绳到校园来遛。 这条叫“小黑”的大狼狗,空有一副大型犬的体格,性格与世无争,据说有着被乡下大白鹅吓得挣开铁链满村狂窜的战绩,且十分亲热黏人,熟悉它的学生把它视为校园吉祥物。 陈文港征得狗主人的同意,上前摸了摸它的脑袋。 那条德牧哈赤哈赤地扬起脑袋顶他的手。 陈文港蹲在它面前,抚摸它,用没有人听见的音量小声喊了一声“哈雷”。 它睁着无辜的眼睛,把下巴搁在他手心里,两只尖尖的耳朵转了转。 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反应。 陈文港笑着挠了挠它的下巴。 小黑舒坦地眯起眼,被挠得爽了,却被他突然震动的手机搅了好事。 陈文港把撸狗的位置让给其他学生,拨开人群,到一边讲电话。 “文港,好久不见。”霍念生用惯有的轻佻语调逗他,“还记得我是谁么?” 碧空如洗,忽有明晃晃的阳光照到眼上。 陈文港抬头仰望,原来是对面建筑的窗户把光反射过来,照到他的脸。 他被晃得心思散漫,微笑还挂在脸上,声音里已不自觉掺杂了一点怀念的意味。 他轻轻把手机贴在耳边:“念生。” 这一声叫得缱绻,那边却没有回应,像突然断了信号。 只有屏幕上通话时间还在一分一秒跳动。 半晌,霍念生方轻声笑道:“刚刚有一下,我觉得好像前世就认识你。” 这回轮到陈文港说不出话。 霍念生说:“是真的,很熟悉。” 第 24 章 霍念生走过来时, 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景象——陈文港站在名人雕塑下,被一群年轻学生围着,言笑晏晏,有条黑棕的德牧围着他们团团转, 胸背的绳子牵在一个中年女人手里。 那些学弟学妹其实也在观察霍念生, 悄悄问陈文港他这朋友是做什么的。 一刻钟前霍念生突兀来电, 问陈文港在不在学校。 “在。”陈文港问,“你找我?” “我在你们大学门口。” “哪个门?我现在去找你。” “不用了,你给我发个定位。” 霍念生这天穿的是一套苏格兰小格呢夹克西装,没有那么正式,但不失绅士风度, 成熟又随意。因为天热,他脱了外套, 搭在胳膊上,衬衫袖子挽了半截,自带一种潇洒干练。 他的成熟和气场都与学生这两个字无缘, 说是为人师表又显得过于风流倜傥。 陈文港笑着推他们:“好了好了,该干正事了,大家撸狗归撸狗,别忘了开张。” “噫——”学弟学妹们顿时起哄,“学长你还藏着掖着,多半有问题。” 作为娱乐周刊上被八卦的常客, 霍念生对众所瞩目的情况俨然习以为常。 他走过来,毫不见外,跟众人友好打了招呼。 时间的确差不多了,学生们跑去活动教室值班,狗也被主人带去后面的小树林玩。 陈文港才转过来面向他, 任由霍念用眼睛生上上下下扫描自己。 他忽而笑了,沉声静气:“还在想上辈子什么时候认识过我?” 霍念生很遗憾:“记不住是我的损失。给我点时间,我再慢慢想想。” “好。”陈文港莞尔,又问,“你今天过来是有事还是?” “路过,想起宝秋说你最近经常在学校,就来问问试试。”霍念生靠在雕塑底座上,抱臂笑着跟他说话,“你最近是不是特别忙?我让她约了你几次,她都说你没有时间。” 陈文港忙归忙,霍念生所说的邀约,他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郑宝秋提醒他防火防盗防霍念生,这还替他防着呢。 可真要想找人,难道霍念生没他的联系方式?多半也不过是随口一提。 这两个人的台他都没有拆:“是有点忙。” 霍念生问:“具体在做什么?” 人都到跟前了,陈文港带他去学活中心参观。 一进活动教室,还是刚刚那波学弟学妹,嘻嘻哈哈地说又见面了,眼神往两人身上瞟。 教室里空间分成两个区域。 靠门口这边摆了两张桌子,墙上贴着“捐赠处”三个醒目大字。门上贴着花里胡哨的宣传海报,桌旁立着易拉宝,介绍活动详情和捐赠流程。 入库书籍密密麻麻地摆放在靠里的区域,用砖头和木板组成几排简易货架,分门别类贴着“历史类”“文学类”“通识类”等标签,每个货架中间均匀地留出小推车过道。 霍念生赞扬:“没想到你们做得还真是像模像样。” 他是对着在场学生说的,眼睛反而没看陈文港。 他似乎很会拿捏这种腔调,既不正式过头让人觉得虚伪,也没调侃过头让人觉得轻浮。 加之这位访客看上去来头匪浅,年轻的学生们很吃这一套,深受鼓舞。 有小干事热忱地介绍,又说:“其实开始还闹过笑话呢,大家都没经验,想当然把所有的书贴墙摆,结果真的堆成了书墙,书墙又堆成书山,黑压压的人进不去,书也出不来。” 另一个比划着:“后来还是学长带着几个男生连夜整理了一遍,重新规划了空间,入库和出库的动线要沿着一个方向,货架跟货架之间要做出巷道。现在这样是不是就好多了。” 霍念生听得认真,手插在兜里望着教室,似乎在想象那个壮观又好笑的场景。 说话间有人敲活动教室的门,问能不能捐书,不过只有怀里一本。 小干事过去检查,看了眼却扭头喊陈文港: “学长,麻烦你来看——这本应该怎么办?” 陈文港闻声走过去,她手中是本烫金天鹅绒封皮的《泰戈尔诗集精选》。 厚厚的一册,装帧考究,印刷和纸张都很精良,能看出被保管得不错,簇新,除了扉页被墨水污染了一大片。可能是钢笔漏了还是怎么,黑色墨迹透过扉页,又染到第一页目录上。 书的主人是工艺美术专业的学生,解释:“我不是毕业生,这其实是我的设计作业。但一失手……唉,你们看到了,就成了这个样子。不收也没事,我就把它拿回去扔了。” 这种程度的污染,不影响,只是十分遗憾,能看出原本投入了很多精力。 白璧有瑕似乎是着世间很少有人能坦然接受的遗憾。 越是美好的东西,那一丁点破碎就越让人恼火。 物有瑕如此,人有瑕何尝不是。 那学生挠头:“真要扔吧,有点舍不得,自己留着,看到又闹心,实在不行就算了。” 陈文港把书放在桌上,轻轻摩挲它的封皮,最后还是说:“我先想想办法吧。” 书的主人欣然应允,仿佛为它找到归宿,因为不用亲手毁去心血,一身轻松地走了。 陈文港带着这本被挽救下来的诗集,跟霍念生前后脚也出了楼门。 陈文港没带包,把书夹在胳膊底下,硬壳封面四角尖尖,行走间碰到霍念生的胳膊,霍念生索性接过手,帮他拿着,翻开封面研究:“你准备给他想什么办法?给它动个手术?” “哪有什么办法。”陈文港被逗笑了,“带去我最熟的福利院,解释一下,院长不介意就送她们。介意的话,我看做得也挺精美,我自己留着好了。” “既然这样,那别麻烦了,不如我拿走作个纪念?” “什么纪念?” 霍念生凑近他:“我送了你那么多东西,你还一次礼,是不是不过份?” 陈文港睨他,唇角一勾:“会不会太寒酸了?这还是别人不要了想丢的。” 霍念生却道:“无妨,他送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了,你现在有权做主送给我。” 他那辆黑色劳斯莱斯在停车位安安静静地泊着,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张扬。 左右边的车是后来的,齐刷刷默契地给它腾出一大片空地。 霍念生开了锁,躬身把书放到储物箱里。关上车门,他转过身,手里却变魔术似的多了个小方盒,抛给陈文港:“上次的小玩意儿,今天正好带着,早就该给你了。” 前次斥资七百万拍下的怀表就这么随随便便扔过来。 陈文港打开来看。 珐琅彩表盘上罗密欧跟朱丽叶还在遥遥对视,咏叹调一般古典润泽的美感。 他其实真的已经无从分辨,这还是不是父亲送母亲那只爱情表,以前见到的时候还太小。 但不管是不是,各种意义上,这是一件值得爱重之物。 霍念生靠在车门上,嘴角透露着微笑的意思。 陈文港抬起头:“谢谢。” 并也露出个微笑,试探着问:“你要回去么?” 霍念生靠过来,戏谑:“怎么,得了好处就赶我走呀?” 陈文港上前,和他距离又贴近了一些:“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霍念生一条胳膊自然而然搭在他肩头:“你就带我在学校随便逛逛吧。” 金城大学是百年名校,平时不乏游客慕名前来参观,在校门口金字招牌底下虔诚合影,仿佛等于在知识和智慧的殿堂门口走了一遭。 霍念生没有这些敬畏之心,他只是闲闲地观赏道路两旁颇有年头的建筑。 校园依山而落,是最初传道士来华所建,老教学楼以西洋风格为主,外墙洁白,碧树连天。从高处眺望,浓郁的绿掩映着厚重的白,清风白日,自成一景。 两人并肩而行,清闲无事,逛到哪就算哪。 “那是图书馆?” “对,去年刚翻修的。” “下面呢?” “校史馆。” 他们逛了校史馆出来,霍念生感慨:“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金城人,还没来过几次。” 陈文港手里握着盒子,问他:“听宝秋说,你中学到大学都在国外读书?” “读什么书,镀金而已。”霍念生哂笑,“课没认真听过几节,开跑车,泡夜店,那边的留学生都是像我这样的,算哪门子读书?你这样的才是象牙塔里的高材生。” 陈文港不予评判,娓娓向他讲起自己:“我小的时候,我爸爸给义父开车,看见别人都给孩子买教育基金,就给我也买了一份。回来告诉我好好学习,以后至少衣食无忧。” 他父亲既有一颗爱子之心,又有一颗望子成龙之心,被保险经理一吹捧,买了十分高的额度。虽然父亲已经看不到,但过去十多年,这份付出的确是得到了回报。 陈文港从考上大学就开始每年领分红,因为是名校,还额外有笔不菲的奖励。 霍念生笑起来,像为他高兴的样子:“你有了钱,想去干什么?” 陈文港说:“没想好。但我要谢谢他,让我有底气做想做的事。” 霍念生姿态自然地揽着陈文港,但没问他想做的事是什么。 他们转聊风月。 经过开满月季的情人坡和碧波荡漾的人工湖,树荫深处坐落着一座包豪斯建筑,画风明显更现代一些。陈文港指给霍念生看,那是他们学校艺术学院自己的展馆。 正值毕业生艺术展,不时有学生进进出出。 来都来了,似乎也没理由不进去看看。 展厅风格极简,光线通透,四面从天到地白落落的墙,空间极为敞亮。 这展览馆陈文港来过几次,今年的毕业设计展他也还是第一次参观。 刚进门的地界是油画系的地盘,霍念生饶有兴致,一幅幅观摩过去。 他一转头,陈文港也在研究墙上的画。 陈文港仰着头,他侧面墙上有个巨大的画框,里面大团浓烈鲜艳的抽象色块。陈文港离得近,上半身仿佛嵌在画里,他的皮肤白皙洁净,热烈和冷寂融合成了一种极致的炫丽。 霍念生的眼里,他就是那副瑰丽而禁忌的画作。 在闪过的很多卑劣的念头里,不可否认有一个念头,是想把这件艺术品据为己有。 陈文港转过去,没有发觉背后的目光。 他专心去看下一件作品,沿着规划的动线,不知不觉跟霍念生拉开距离,向里走去。 再往里是书法系、雕塑系、服装设计、环境设计。 作品形式五花八门,创意远超普通人所想,其中不乏震撼之作,能看出这些搞艺术的未来大师们都在各显神通,努力给自己的大学生涯画一个浓墨重彩的句号。 展馆最深处,陈列的作品是一只仿照古希腊风格雕塑的头颅。 那只白色的石膏头颅棱角深刻,阿波罗一般威严俊美,但因为没有瞳孔而毫无生气。 准确地说这是个完整的装置作品。石膏头颅被浸泡在一个直径相当的透明圆柱体内部,密封严实的容器里充满透明液体,又另有一种鲜红刺目的液体泾渭分明在其中流淌循环。 两种液体互相包裹,互不侵犯,形成一种诡谲的动态平衡。 让那只泡在罐里的头颅仿佛永无休止地淌着鲜血。 而这装着头颅的血罐被两只石膏雕成的手抱在怀里。那双白色的手从虚空中伸出,仿佛搂着最心爱的东西,将它贴在肉眼看不见的胸膛之上。 红色躁动、疯狂而惹人不安,整个装置呈现一种震悚的美。 艺术是有感染性的。 陈文港站在那里注视了好一会儿。 他的眼眸里映着浓稠的殷红,看不出在思考什么。 陆续有学生参观到这里,来来回回从旁经过,他浑然不觉。 直到霍念生从背后出现:“你在看这个——这是什么?” 陈文港被吓一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俯身去看底座上的标签,作品名称是《爱人的头颅》。 也巧,作品的主人就在附近。那个满身破洞牛仔的长发男生特地带了朋友来参观,然而朋友胆小,将之评价为“有一丝瘆人”,令男生露出失意的表情,因为对方不懂欣赏。 倒是霍念生插嘴问了一句:“这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男生立时振奋,很高兴有陌生人思考自己的作品。 他滔滔不绝:“所谓爱人的头颅,其实是文学艺术作品中一个经典意向。比如《红与黑》里,野心勃勃一心想往上爬却被命运玩弄的于连,被处以死刑后,深爱他的玛特尔小姐亲手把他的头颅下葬,抱着爱人的脑袋与之告别。又比如王尔德的剧本《莎乐美》里,莎乐美向施洗者约翰求爱,遭到无情的拒绝,莎乐美发誓要吻到他的嘴唇,为此宁可以七重纱舞诱使继父希律王砍下他的脑袋,最后终于把约翰的头颅抱在怀里,得偿所愿。” “不过我最直接的灵感来源,是中东诗人Zangi Bukhari的《玫瑰与葡萄酒》里这样一句——” 男生兴奋地蹲下,示意标签下还有一行蝇头小字: 【头颅若不滚到爱人的脚下,便是肩上的负担。】 “果然里面很多学问。”霍念生虚心求教,“这句话又怎么解释?” “字面上理解……就是说一个人的头颅要为爱人而掉,要滚到爱人的脚下,否则活着就没有意义,只是个肩膀上顶着脑袋的懦夫而已。”男生说,“头颅是生命的象征,诗人表达的其实是自己炽热的爱情观——真正的爱情要为爱人抛洒头颅,献出生命而无怨无悔。” “原来如此。” “没错!所以我认为,只有死亡才能衬得上最极致的爱情。只有把爱人的头颅抱在怀里那一刻,爱情才从此升华成一种再也不会凋零的东西。这死亡里面隐喻的是永生和幸福。” 未来的艺术家口若悬河,滚瓜烂熟得像是背了很久的毕业答辩。 可惜时间有限,没等讲完他就被朋友回过头抓走,依依不舍地与自己的野生观众告别。 闲杂人等离开了,这方空间重新安静下来。 霍念生碰了碰陈文港的胳膊。 陈文港如梦初醒。 却听到对方问:“怎么哭了?” 陈文港微微诧异地回视霍念生。 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霍念生说这话的意思。陈文港本能地眨了下眼,一点冰凉便沿着右边腮颊流了下去,才发现果然是眼泪。但他其实没有哭,也只流了这一滴泪。 陈文港被问住了,连他自己也无从解释。 霍念生抬手,用拇指替他擦去脸上的湿意:“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第 25 章 是因为这一句话, 才惹出了后面更多眼泪。 在成年人的世界,受了委屈并不一定要哭,泪水往往决堤在得到了一点关心的那瞬间。 对霍念生来说,并没有察觉其中细微的差别。 他只是理解小朋友有自己的委屈——陈文港比他小七岁, 三年一个代沟, 他们差了两个代沟还多。霍念生出国上大学的时候可能陈文港还在读小学, 每次这样一想,把他看成小朋友也没什么问题。陈文港伏在他肩上,肩膀颤抖,霍念生想,他能有什么伤心事呢? 是被迫分手, 是自伤身世,还是在哪里受了苛责。 或者为了什么别的原因过得不开心。 衬衣胸口处打湿了一片, 先是温热,转为冰冷。霍念生拍拍他的后背。 这突如其来的伤心何其委屈,令霍念生都于心不忍起来。 霍念生脑海里浮现陈文港从医院拿了药, 一个人走在萧瑟的街边的背影。 那张温和冷静的面具下总有一种隐蔽的紧绷感,藏着秘密和心事,不肯轻易示人。 过往学生露出好奇的眼神,霍念生把他带出展馆。 他们在建筑背后找了条石凳坐下。 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温热而友善。 和煦的微风中,陈文港克制住了他自己的情绪。 霍念生的手帕拿给他擦了眼泪。这会儿他头脑冷静下来, 把手帕捏在手里,似乎在歉然地思考该拿它怎么办。上次那个下雨天,他弄脏了霍念生的外套,还在他面前下车便吐。 陈文港自嘲地想,如果霍念生有洁癖的毛病, 这辈子情缘大概就彻底没得续了。 似乎跟眼前这个人见面,总有意外发生。 或者更多时候是他单方面失态,连陈文港自己都要习惯了。 他试图在每个人面前展现尽善尽美的一面,老天偏不这么安排,大概觉得他累。 但霍念生终究是不一样的,心底深处陈文港又明白,这个人是不会嫌弃的,是包容的,温柔的,安全的,可以接纳他的。 至少霍念生的确没有表现出洁癖,从他手里把手帕拿过去:“给我吧。” 陈文港柔顺地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垂着肩膀,手按在凳子上,显得有些伶仃。 周身的气质给人以纤弱幽静的感觉,像黑夜里漂浮的萤火,时聚时散,幽微渺渺。 霍念生没办法,他实在是吃这套。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顿了顿,先问一声:“可以吗?” 陈文港点头。 “你要么?” 陈文港摇头。 霍念生轻笑一下,想起来:“你这样的好学生,当然没有抽烟的毛病。” “我抽。”不料陈文港勾了勾嘴角,“但有阵子被别人逼着戒了,也不想了。” “这么听话啊。”霍念生低头打火,“是谁这么有面子?” 陈文港却又不肯回答。 他打哑谜,霍念生一时也真没想到。 想抽烟的学生是十个教导主任加起来都管不住的,至于能跟他打感情牌的? 第一个浮现在霍念生脑海里的是郑玉成。 但郑玉成自己也抽烟。大家青少年时代都是这么过来的,都知道怎么回事。 霍念生甚至能想象,没准还是他教给陈文港怎么吞云吐雾的。在学校后巷,或者别墅阁楼,或者什么地方,两个少年禁忌地偷偷分享同一点火星。 陈文港把目光往远投,天上有飞鸟掠过。 霍念生侧头看他。 他的眸子被阳光一照,如同浅色的琥珀,里面藏着属于他自己的一个世界。 霍念生站在那个世界的边缘,虽不得其门而入,却也并不懊恼,亦不焦急。 漫不经心地,霍念生缓缓吐出一口烟圈。他感觉到身旁的人躯体放松了一些。陈文港的视线转移到他夹烟的手上。霍念生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 他把那只手凑过来,无声地询问。 鬼使神差地,陈文港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 他们的关系似还不到这份上,这么做了却也不觉突兀。 仿佛小情侣在糖水店分享同一碗绿豆沙那样自然而然。 霍念生收回手臂,自己又抽了一口:“这岂不是又把你带坏了。” 陈文港轻声慢语,有一种商量的口吻:“偶尔一次,没关系吧。” 却不知在和谁商量,霍念生,还是他自己。 火星往上烧了一点,霍念生熟练地掸了掸烟灰,没有让它们落到昂贵的西裤面料上。 迄今为止,他们之间始终存在某种微妙的博弈关系,霍念生有时觉得陈文港像藏在车底的小动物。他将诱饵放在手心,对方便一点点试探着靠近。一边小心翼翼,警惕万分,一边却对他抱着没有来由的信任感。这种矛盾超出常理,但感觉并不坏。 遑论他身上那似曾相识的熟悉的气息。 霍念生暗暗笑了一声,没准真的是前世有缘呢。 对于陈文港,霍念生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 不仅仅是调戏的那一种,是愿意做点什么让他高兴一点。 然而他又的确不是善男信女,他所谓的喜欢不过为了寻欢作乐,从不考虑什么未来。 在过去没找上门的一个月,极其个别的时候,霍念生不是没想过,要不然放过他吧。陈文港一看就是陷进去出不来的那个性格,太较真,这不是什么好事。俞山丁也提醒过,说他吃那个药还是有依赖性的,情绪上有问题的人可能会很难搞,万一再闹得要死要活。 非要招惹这样的对象,多少是有点缺德的。 就在今天路过的时候,霍念生临时起意,想着算了,把东西给他,就当买他高兴了。 他人畜无害地跟陈文港见面,闲聊,逛校园,还要了那书回去当纪念。就这样了。 然而陈文港的眼泪在他胸口凉下来的时候,霍念生捂着他,却不可能撒得了手了。 不如说,电话里那句“念生”一喊出来,他就想出尔反尔了。 “是不是搞艺术的人都热衷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霍念生说起刚刚那作品。 “嗯?”陈文港问,“搞艺术的怎么了?” “我觉得那孩子很有意思,雕一颗头,放血水里泡着,又是爱情又是幸福的。这是不是叫前卫?” “也可能是太年轻了。”陈文港说,“才有胆量说,人死了,爱情才能升华。” “人家比你还大一届呢。”霍念生逗他,“你不是一样年轻?” “要是能选的话,我想当先走的那个。”陈文港却答非所问,自说自话,他甚至下意识把一只手搭在颈侧,似乎在衡量这颗头颅的重量,“不然……活着的人要背负一辈子。” 他的语气淡淡的,脸上有一些说不清的表情,绝非多愁善感或无病呻吟。 他甚至嫉妒那年轻人能随随便便把死亡挂在嘴上。 为什么能这么轻松说出那种话——他经历过吗? 他知道活着的人要经历多少痛苦的岁月吗? 他真的知道抱着爱人的头颅是什么分量吗? 他不知道,他才敢的。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陈文港心里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没来由地,他的神色让霍念生心中升起一股情绪。 霍念生突然用没夹烟的手盖住了他的眼。 似乎有另一个人在体内,用和他一样的轻浮语调开口:“别多想。艺术作品是艺术作品,做着玩儿的。什么爱情都是虚的,不管谁不在了,你要自己为自己好好活着。” 霍念生不知道这话是打哪来的,他从不这么说话。 学校这展览馆果然是哪块磁场不对。 扒下他的手,陈文港反而笑了:“你当真了?别当真。我也就随便说说。” 霍念生站起来,四下看看,在远处找到一个黑色垃圾箱。他把烟直接掐灭了,过去把烟蒂扔了,又好整以暇地走回来,向陈文港伸出一只手。 陈文港意会,握住他的手,顺势被从椅子上拽起来。 霍念生没那么多空闲时间,看看表,觉得遗憾:“今天只能逛到这,我得回去了。” 他一副游戏人生的态度,其实不完全是个游闲公子。忙里抽空,今天这段行程真的属于心血来潮,不可能一直耗在这里。陈文港能够理解:“我陪你回停车场。” 他眼里有眷恋。 霍念生脚步顿了顿,拍小孩似的拍拍他的背:“你就是把自己搞得太忙了,才思想压力那么大。要劳逸结合。”又难得温情地说:“等我回来再带你出去玩。还可以约几个朋友。” “你要去哪?” “彰城,那边公司新的CEO刚上任,得回去看看。” 陈文港忽然张开双臂搂了他一下:“一路顺风。” 隔着布料,他无声地渴望着霍念生的怀抱。 霍念生没有把他推开。 半晌才笑道:“舍不得我?那还那么沉得住气,一个月都不联系我。” 陈文港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混着淡淡的烟草和香水味,心里觉得安稳。 他们从展馆背后转到正门,没走出两步,意外碰到个熟面孔。 牧清在树下和几个同学说话,一抬头,也看见他们两个。 再装视而不见也不自然,他跟同学打了个招呼,走过来,和陈文港互相点了个头。 倒是牧清对霍念生的态度更畏忌一点,乖顺地冲他叫了声“霍哥”。 对这个跟陈文港有几分像的熟人,霍念生谈不上什么眼缘——对方那点幼稚的东施效颦的小心思在他眼里近似于欲盖弥彰。小孩子跟大人耍心眼,大人是要发笑的。 霍念生抄着兜端量他,那点习惯性的嘲弄漫不经心地往嘴角上爬。 牧清的眼光在他和陈文港的身上转了个来回:“你们这是?” 那种打量黏黏糊糊的,带着并不善意的窥探意味。 他自以为掩盖得很好。但霍念生没给他这个面子。 一只手突然放大,啪地一声,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牧清猝不及防,被吓一跳,脖子往后一缩,以至于模样里带出几分滑稽。 与此同时,听到霍念生讥诮的笑声:“看够了没?用不用拍张照?” 牧清不由难堪,面色乍红乍白,最后垂下眼,拧着无辜的眉:“我没有……” “你们毕业展不错,我们刚进去参观了。”霍念生指指大门,“你喜欢看不如进里面看。” 他意味深长地说:“也有摄影作品。” 段位不同,牧清努力维持的那个高冷范儿到他面前片甲不留。 牧清看着他们走远了,低头摆弄手机,悄悄把偷拍的照片删了。 走得远了,陈文港才说:“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霍念生笑道:“宝贝儿,你想做君子,也要容许别人做小人。有人帮你出气还不高兴?” 陈文港静幽幽平视前方,走了一会儿,却对霍念生说:“谢谢。” 霍念生揽着他说:“有事找祝律师,嗯?” 陈文港并不奇怪他怎么猜的,问也不问地说:“好。” * 出气这种词,似乎是不存在于陈文港词典里的。 方才霍念生和牧清面对面,他有一瞬间反而怕霍念生再做什么过火的事。 说是“再”,因为这不是出于臆想,前世陈文港曾撞见霍念生欺凌牧清那次—— 说起来至今哭笑不得,牧清泡在游泳池里,浅水池,但四面岸上站着保镖,他们一个个抱着水枪和U型叉,不管牧清往哪个方向游,保镖都像赶鸭子一样戏弄地把他赶回水里。 霍念生站在岸上看戏,看得也差不多了,他问保镖:“他愿意道歉了么?” 牧清的皮肤泡得发皱,倏忽刺耳地尖叫起来:“我不道歉!我凭什么道歉!” 霍念生蹲在岸上:“还没想清楚?没关系,慢慢想,在水里再泡会儿清醒清醒。” 牧清歇斯底里拍着水面,把水扬向岸上:“我就是不明白!都是一样的身世,陈文港到底哪里比我好,凭什么陈文港就每个人都喜欢他!可怜他!我不服!我就是恨他!我恨他!” 这场闹剧以霍念生发现了附近的陈文港告终。 他把陈文港推回屋里,问他怎么来了。 陈文港问:“你这是在帮我出气?” 霍念生把他抵在墙上,明目张胆地邀功:“怎么,你不高兴吗?” 陈文港不知该说什么,霍念生偏偏缠着他:“你就没想过报复讨厌的人?” 不等陈文港回答,霍念生摸上他的脸,被强酸烧过的那一边留着狰狞的疤。陈文港抬头看他,却愣住了,霍念生嘴上还嬉笑着,眼底藏着说不出的阴鸷。 与此相反,他拇指的动作很轻。 随后霍念生自己倒笑了:“我知道,你只适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有些小人让别人来做就行了。”他指了指自己,“比如我这样的人,无法无天,心眼又小得很。” 陈文港定定地回视他。 霍念生抱着陈文港:“所以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 跟霍念生分开以后,陈文港在学校没什么要紧事,不多久也开车回了郑家。 不知是不是得到老板授意,傍晚祝律师突然打电话来,告知陈文港: “陈先生,你最近看论坛了吗?诽谤你的帖子很多都不见了。” “我不知道这个情况。发生什么了?” “不用担心,被删了服务器还有备份,好在我们之前就做了公证,固定证据。”祝律师说,“至于原因——你们学校论坛突然整顿了。那些言论本来就违反版规,被删了也正常。” “突然整顿?”陈文港不明就里,“主动还是被动的?” “原来你也不知道?我还以为是你找了其他人帮忙。” “这倒不是。还是之前跟您说的,我想要的是更稳妥的证据,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不急于一时半刻。再说如果我要额外做什么,不会不跟您提前打招呼的。” 照祝律师的指示,陈文港去看论坛,置顶出了新的版规通知,红彤彤的字体很显眼。 点进去,学校网络技术和安全科重申,平台发言需要遵守法律法规,不得随意泄露他人隐私,不得无故损毁他人名誉,不得网络暴力及人肉搜索,违反者予以删帖或封号处理。 大约经过管理员巡逻,论坛首页飘着的帖子一派风平浪静。 那些经常泼他脏水的账号都没有什么新的动静。 此前陈文港去找祝律师,大概因为是霍念生介绍的当事人,那位业务能力很强的律师没有一丝怠慢。并且祝律师通过一些门路,找人拿到那些账号背后的实名信息—— 学校论坛虽然绑定身份,还是有一些渠道可以买到别人不用的账号。 虽不能当法律上的证据,但足以搞清楚,看起来牧清买过不少账号。 每每出于嫉妒,或者其他阴暗的情绪,这是一种发泄渠道,似乎把比他受欢迎的陈文港树成假想敌,再在背地里拉下神坛,能够让他活得轻省一点。 连祝律师都喟叹了一声这种病态心理值得琢磨。 然而不管心理学角度怎么琢磨,祝律师听了陈文港的处境就明白,想通过起诉手段让对方直接付出代价是有难度的,不是法律上不好办,是他义父那里不好办。 他当事人跟郑家的关系就使得这场官司很难摆到明面上去打。 但大部分纠纷的解决办法也并不一定是对簿公堂。 陈文港要证据,换句话说也就是筹码。他是拿去要挟还是谈条件,祝律师不会多问。 “目前看来只是贵校网络部门正常的管理整顿,毕竟论坛原本就是有版规的,只是以前没有严格执行。”所以祝律师说,“其他没有什么异常。我让助手继续帮你盯着。” 陈文港道谢,两人简单沟通了一下后结束了通话。 自然论坛常客也都注意到这次整顿。 其中包括牧清。 管理员清理了过往许多涉嫌违反版规的发帖和发言,其中自然有他诋毁陈文港的。 在牧清试图暗示这是陈文港背后有人封口的时候,发现自己常用的账号也被封了两三个。 他有些烦躁地挨个登录,换到一个账号的时候,突然弹出私信提醒。 私信显示有三四条。 打开消息界面,第一行映入眼帘的就是:“你是谁?” 牧清一时惊一时疑,点开对方账号查看资料,发现没怎么用过,只有很少的发言记录,性别女,此外没有其他什么可以追寻的蛛丝马迹。 他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敢轻举妄动,返回原来的界面,继续看剩下的私信。 谴责的意味很明显,但如果不是陈文港本人反串,他完全想不出这会是谁。 “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总是扒别人的隐私?” “有恩怨?但你不怕自己做的事有天会暴露吗?” “别老追着别人屁股后面冒坏水了,你这也挺没意思的,撒了多少谎你自己清楚。” “算了,我也是闲的。现在论坛整顿了,希望风气好一些,就劝这么多,你好自为之吧。” 牧清面上不显,心慌意乱地合上电脑盖子。他左右看看,又站起来,刷地把窗帘拉上了。 第 26 章 陈文港回到郑家的时候, 郑玉成在他卧室门口等着。 进门前先敲门,这回他记住了,也遵守了。 陈文港叹了口气,推开门:“请进吧。” 郑玉成看见他手里握着的盒子。 他抿了抿嘴唇:“七百万的那个?” “嗯。” “我能不能看看?” 陈文港递给他。 郑玉成打开, 黑色的丝绒里躺着那只古董怀表。 保管得再好, 终究不可能崭新如初, 外壳上有细微岁月的痕迹。其实真的没什么特别。 郑玉成低低笑了一声:“有点遗憾,最后不是我拿下的。” 他最近似乎沉默了许多,气质稍微有点变化。当然这种变化并不明显,是从每一个细微的地方开始发生的,比如说话的方式和语气, 姑且称得上向成熟和稳重转化的苗头。 他把盒子还给陈文港。 陈文港捧着这份大礼,思考应该放在哪。 扫视一圈, 书架上还有一点空位,就在郑玉成送的陀飞轮计时器旁边。 陈文港不是仪式感很强的人,他很理性地看待物品本身, 恋情结束了,但没有一定要处理掉所有东西的执念。于是它爱摆在那就还是摆在那,做一个装饰,但也仅此而已。 他扫了郑玉成一眼,选择拉开书桌抽屉,把盒子藏进抽屉里。 郑玉成则在看那个计时器, 走过去,拿起来,怀念地摆弄了一下。 那学期正好上五金课,郑玉成对做手工兴趣大增,他说要送陈文港一个好玩的东西, 自己研究了很久怎么做传动模型。郑玉成抬起手,现在还能看到食指上焊枪留下的一点疤痕。 郑玉成张了张口:“前阵子我在做别的案子,你在学校那个活动,怎么样了?” “很顺利。基金会安排了爱心车队,下周六就会把所有书籍送到受捐机构。” “到时候需要人吗?我有时间,我可以去帮忙。” “需要。你想来的话她们会很欢迎。” “你呢?” “我?” “委婉地表示你自己不欢迎,是吗?” 闻言陈文港露出了无奈又柔和的微笑,这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回答。 以往的耳鬓厮磨历历在目,令人无奈而惋惜。 郑玉成垂着头,此时从他外表看不出他的内心充满多少龌龊的想法。 他想把陈文港关起来,想把他压在床上,狠狠地干他,除了自己以外不给任何人碰一下,也不让他有机会想到任何人。剥开绅士教育的外皮,芯子里还是男人的劣根性。 郑玉成剖身自省,他并不否认这点。 所有雄性动物天生就要争竞。 这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反而该怪过去他觉醒得太慢。 大概本质上由于他没经历过患得患失的危机感。以至费了一番功夫才回到原点。 抛开所有纷杂的情绪,他终于意识到他同意“分手”的前提,是陈文港依然待在他唾手可得的位置上,不会真正离开他。那么这个分手从一开始就是伪命题。 就像幼儿园把自己的玩具分享出来假作大方,但不容许别人真的带回家去。 这个类比不是那么妥当,然而男孩或者男人,总之就那么回事吧。 郑玉成站在书架旁看了一会儿,摸到了一只塑料短笛,又拿起来,在手里把玩。 这是小时候上音乐课用的,陈文港的确是恋旧,郑玉成自己的早就不知道飞哪去了。他研究了一会儿,放到嘴边试了一下,凭着印象磕磕绊绊地吹出了《小小少年》的旋律。 这也是当时的音乐老师教的,是一部德国老电影的插曲。 陈文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郑玉成笑笑:“你还记得这首歌的中文歌词吗?‘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但愿永远这样好……但有一天风波突起,忧虑烦恼都到了’。小学的时候没什么感受,也不理解什么意思……到了现在,突然想想,才发现原来这么写实。” 陈文港明明记得,却说:“是么,我都没有印象了。” 郑玉成把短笛放回去,对他说:“晚安,你早点休息。” * 陈文港收到霍念生抵达彰城后发来的一张照片。 他拍的是彰城的地标性建筑,一座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 陈文港先是笑,那笑意不知不觉又淡了。 想到上辈子霍念生也给他发些五花八门的照片。 这个习惯养成在陈文港抑郁越来越严重的那段时候。 有回在楼下司机跟保姆磕牙,笑说霍先生也被逼成了个俗人,吃个早茶都要拍个照给家里这位汇报。保姆倒是满脸认真:“陈先生又不出门,霍先生这是想给他看看外面的世界。” “又没人拦着,又有车,他自己出去不就得了?” “哎呀,他有那个抑郁的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抑郁算什么毛病,都是矫情出来的。” “怎么不是毛病?是医生让多关心他,注意他情绪的。” “还不是看有人能拿捏。别的残疾人怎么不抑郁,他们都不要出门了?” 司机也是给霍念生开了几年车的老人了,有点托大,口无遮拦。却没成想雇主还养了个间谍,保姆回头就报告给了霍念生。这位不知道是不是丢了工作,反正后来没再露过面。 陈文港侧躺在床上,枕着一条胳膊,隔着屏幕吻了吻他名字。 其实这会儿还有另一个人琢磨怎么给陈文港发消息。 戚同舟这阵子既紧张又亢奋,他的入学手续已经办妥,等过了暑假就去大学报道。 但他激动的原因当然不是要上学了。 他是为了见到自己的心仪对象。 据戚同舟从郑茂勋处打听的情报,陈文港的日常行程是家-公司-学校三点一线。 郑家他没法天天去做客,郑家的公司,他也没理由随便进,学校还能拦得住他出入? 此前戚同舟其实已鼓起勇气跟陈文港聊了几次。 对方措辞很得体,但也不热络,明显没把他当成可能发展的对象。 这也没办法,他知道自己错过了最佳时机,列表里白躺那么久,换谁觉得有诚意? 搞得戚同舟唯唯诺诺的也不敢约他,怕直接领张好人卡回来。 但追人总不能躺在家里干等。山不来就他,他可以去就山啊。 比如机会突然就来了—— 戚同舟手下反复编辑的消息发不出去,突然在朋友圈看到点吸引他的东西。 “你明天要过来帮忙?”电话里陈文港不太确定地问,“可能会很累的。” “你别小看我。以前上学的时候,什么义卖啊,募捐啊,我都参加过的。” 让戚同舟跃跃欲试的是学生会那个图书捐赠的活动。 戚同舟自己GAP了一年,他的同学倒是大部分已经在大学里了,进学生会的也有。 有一个同学在朋友圈发九宫格,他随手点了一下,就在合影里看见了陈文港。 戚同舟忙问这是什么活动。 然后简直让他现捡了个理由,献爱心嘛,多么冠冕堂皇。 戚同舟厚着脸皮磨叽半天,一会儿又说是给朋友帮忙,陈文港也没理由阻拦,随他去了。 头天晚上,戚同舟扔了一床的衣服,精心搭配,确定了一条时尚又不失活泼的潮男路线。 临出门前又觉得不行,再换了一套。 早上出门太磨蹭,等他兴致勃勃赶到学活中心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在忙了。 结果人家学生会成员,都是文化衫牛仔裤,就戚同舟一个潮牌仔,混在里头挺扎眼。 他那个同学还取笑:“怎么不嘚瑟死你?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来校园模特大赛客串的。” 戚同舟嘴硬:“我怎么了我?普普通通好吧,怎么不说你自己直男。” 同学心知他目的不纯,但还算良善地没有多问,只当骗来个免费劳动力用。 戚同舟略略紧张地环视一圈。 其实在场也不是就他自己画风不同。另外还有一个人,西装革履的,他第一眼差点以为是学校老师,但又过分年轻了。再定睛一看,认出是谁,兜头突然一盆冷水。 他万万没想到,怎么陈文港前男友也在? 绝对是前男友,戚同舟在心里把那个“前”字大写加粗地描了一遍。 他要打听陈文港和郑茂勋他哥的关系并不难。再说,还多亏这两个人闹掰了,他和陈文港才被朋友开玩笑似的牵上线。戚同舟可没听说过这两人复合。 应该……没复合吧? 察觉那束窥探的目光,郑玉成瞟了戚同舟一眼,漠然着一张面孔,转身就走。 虽不明所以,但足以确定这小子令人讨厌。 戚同舟才不在意他高不高兴,他在人群里找男神。 陈文港在跟车队司机沟通。跟那两个人比,他今天倒十分朴素,文化衫加休闲裤——跟学生会的成员一样的配置,只是好看的人披麻袋也是好看的,他穿起来就别有味道。 戚同舟看着他腰线,不知想哪去了,一时脸上飞红。 身后一辆小推车撞他屁股,跟着是同学揶揄的声音:“看谁呢这是?看够没?” 戚同舟丢下一句“我去干活”,落荒而逃。 车队来了十多辆金杯,但司机的主要任务是开车。要把满教室的书搬出去装车,主力还是志愿者。戚同舟到了活动教室,望着物理意义上汗牛充栋的库存,一只只一米见方的大纸箱摞在一起,终于反应过来,别人穿文化衫还是有原因的,方便,耐操,好干活。 他犹豫着,一时不知从哪下手,觉得有点碍事,先把手表摘下来塞进兜里。 这时同学又回来了:“行啦,跟你开玩笑的,你上那边帮女生发水去吧。” “不是,我专门来一趟就管发水?我真的来帮忙的,你跟我说往哪搬。” “你这行头就不是来干活的好吧,这一通肩扛怀抱的,衣服不要了?” “弄坏就弄坏呗。”戚同舟说,“我又不至于心疼几件衣服。” 正欲一鼓作气弯腰发力,身后有人轻轻碰了碰他。 戚同舟一转身就对上陈文港琥珀色的瞳仁。 对方递过来一件大号的文化衫:“你把这个套在外面吧,或者去洗手间换一下。” “哦……好!”戚同舟溺得晕头转向,“谢谢你!” 他珍而重之地搂着那衣服,旁边学生会的小干事怀里也抱了同样的一打,嚷起来: “还有谁没有文化衫吗?没有的言语一声!我这里有多的!” 并且有样学样,试图送郑玉成一件:“学长,你这身要不也换换……” 郑玉成拽过衣服,像咬着后槽牙说了声谢谢,大踏步往男洗手间的方向走。 ……至少我这件是男神亲手给的,戚同舟想。觉得自己还是赢了一筹。 他把文化衫直接一套,学着别人把打包好的箱子往小推车上搬,再用推车运出去装车。 郑玉成回来的时候,上身的衬衣换了,但下身还是西裤皮鞋,混搭得有几分滑稽。 戚同舟五十步笑百步,暗笑他打扮这么人模狗样,一看就是来做样子的。 但郑玉成并没顾惜力气,半蹲在地上,两臂环住箱子,搬起来就往推车上码。 他那娇贵的小牛皮鞋禁不起这么糟蹋,锃亮的鞋面上立时多了两道碍眼的褶痕。 倒是戚同舟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边看别人的笑话,一个不慎就被纸箱边缘划了手。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戚同舟从小受宠,其实真的没干过这些事,也没体会出他们卖这么大力气有什么意义。就像他以前的确参加过学校组织的那种义卖活动,主要还是重在参与,让学生有锻炼的机会。其实大伙儿忙活一天,营业额可能还不够平时买一双限量版球鞋。 那省下一双鞋的钱捐出去不更省事吗? 教室闷热,学生又多,没一会儿文化衫就被渍透了。额头上的汗流进眼里,辣得人睁不开眼。戚同舟杵在走道中间,低头研究拇指上的口子。 路过的陈文港注意到他:“怎么了?手弄破了?” 戚同舟忙把手藏起来:“没什么没什么,一点小伤。再晚点发现都痊愈了。” 好在学生会准备了消毒用的酒精喷雾。 陈文港把他带到一边,喷了喷伤口,又和别人讨了张创可贴,给他缠在手指上。 顿时戚同舟心里只剩下“嘿嘿”,其余想法一概去了九霄云外。 有意义的集体活动! 他甚至哼起了小曲,连郑玉成鄙夷地乜过来好几眼都视而不见。 不知不觉,教室差不多空了,戚同舟跑去洗手洗脸。 结果冤家路窄,一推门,就又撞见郑玉成也在洗手间。 他已经换回衣服,在通风口底下讲电话,表情郑重,像在和人说正事。 戚同舟只听到最后一句“知道了,这就过去”——这句就够了,他想,这人可算滚了。 这时郑玉成挂了电话,再次乜他一眼,难以察觉地从鼻腔里嗤出一声。 男人都禁不起激。戚同舟那根接收挑衅的雷达立刻竖了起来。 他做了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哎呀,还没付出多少劳动呢就要走啦?这么忙还过来干嘛,走个形式?” 郑玉成瞥了眼他手指头上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忽然扯起嘴角。 “这点段数就当自己能上位了。”他说,“想法可嘉。” “比不上你执着。你都是过去式了,不是还没放弃希望。” “你以为你就能是将来时?”郑玉成露出个有点阴暗的表情,“也好,保持这种自信。你将来可能有机会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约会时喜欢去哪,接吻时什么反应,上床喜欢什么姿势……” 戚同舟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喂,你别太过分了!懂不懂尊重人啊?” 奈何简单粗暴的攻击确实奏效。他一说,戚同舟就忍不住顺着联想,心里有如醋淹。 郑玉成嘲讽:“哦,你想的不是这点事。你就想谈个柏拉图的恋爱,拉拉小手看看电影?” 戚同舟张口结舌,意识到自己落入语言陷阱,说是和不是都显得很弱鸡。 “无聊,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九岁就认识陈文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郑玉成说,“我只是提醒你,他不会看上你这种毛都没长齐、需要照顾的愣头青,你可以不用白费功夫了。” “你这种挑衅真的很低级。”戚同舟觉得不可理喻,“你从哪看出来我需要人照顾?” “是吗?好啊,我告诉你,你只看到他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他其实很没有安全感,而且还有点慕强。他真正需要的是那种能保护他的人。”郑玉成说,“这一点,我的确是没做好,但你,”他用目光掂量了一把戚同舟的斤两,“肯定没戏。” 第 27 章 戚同舟磨磨蹭蹭回到车队停泊的空地时, 学生会一众人等正在分配怎么跟车。 先他一步出来的郑玉成已经不见了。 戚同舟知道自己被郑玉成给洗脑了,对方一定在故意摸黑他对陈文港的印象。但可恨的是,他又没法把这块精神污染立刻挖出来,倒带回什么都没听见的时候。 以至于看见陈文港, 就忍不住想起郑玉成说他慕强的话。 真的假的?什么样的人才叫强?有没有标准?怎么样算是能保护他? 总之把自己搞得纠结万分。 他的少男心事暂时没人理会, 志愿者一个接一个上了车。 每辆金杯车除了司机, 再带一个高大的男生,到了地方分别卸货,两个人正好够用。 其中陈文港也跟了一辆,只有他这辆车上多了个学生会长,游盈也在。 戚同舟回过神, 不想被落下,厚着脸皮硬是把自己也塞了上去。 金杯车为了运货, 后面的座位都是拆掉的。陈文港和游盈照顾准学弟,不约而同把唯一的副驾驶座让给他。他们俩自己脸对脸坐在货仓的书箱上,反而搞得戚同舟不好意思。 游盈并不是很在意, 和陈文港聊天:“上次可惜你不在,黄教授请我们去他家吃饭,说犒劳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他人倒是真的很好,也答应明年帮我指导毕业论文。” 陈文港说:“恭喜,那看来推荐信也不愁了?” 游盈十分高兴:“那当然。这可不能轻易放过他。” 戚同舟在前面支着耳朵听他们讲话,有机会就插一句。 趁心情好, 游盈向这位准大学生许诺:“同舟,等下学期你新生报道,想进学生会的话,一定要第一时间申请,到时候我还没卸任, 想去哪个部门我帮你说话。” “好啊。”戚同舟趁机问陈文港,“你在哪个部门?” 陈文港笑道:“这件事你要找学姐,我没有加入学生会。” 不料游盈突然道:“说起这个,有件事我还奇怪呢,你知不知道哪来的风声,前阵子学校论坛上还有人放话,你猜怎么,怀疑咱们这个活动,是给你趁机空降学生会副主席准备的。” 戚同舟扭着脖子问:“什么空降?什么意思?” 游盈解释:“一般的学生进学生会,都是大一就进会打杂,当几年干事,竞选上来的。当然谁都不是白干,都是为了能在这里那里加分。现在突然空降个学生干部,让人怎么想?” 戚同舟一点就透。这是背地里挑唆情绪,暗示陈文港靠特权不劳而获。 而且他脑子转得快,为什么平白有这些话,如果不是真的,就是陈文港挡了谁的路。 “反正这绝对是无稽之谈。”游盈笃定地说,“我当时就在下面回复,说我就是学生会长,就算上面老师同意给他空降,多聘个副会长,程序上不可能绕得过我。怎么我会不知道?” “你回了以后,那个人怎么说?”戚同舟问。 “还能怎么说?直接不说话了。”她答。 “这个论坛就是咱们学校的吗?”戚同舟有点在意地拿出手机,“我想去围观一下。” “是我们学校的,不过你看不到了,已经被删了。”游盈却说,“多亏了我的功劳。” 陈文港一愣,似乎生出一点预感。 戚同舟好奇地看她:“学姐你还身兼论坛管理员?” 游盈说:“不啊。我只是以学生会的名义往校长意见箱投了封建议书,说我们近期发现学生论坛管理不善,秩序混乱,版规形同虚设,建议网络技术科进行一次整顿……通过了。” 戚同舟笑喷,像听一个故事:“咱们校长这么好说话?” 游盈说:“本来也不确定。但学生会本来就该关心学生事务,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要是不重视我可以去找校媒嘛。尤其是表白墙那个版,简直重灾区,怎么还有人借表白的名义扒女生信息?有了姓名缩写,年级,专业,轻易就能对号入座。反正我看不惯,搞掉了。” * 车外景色由市区变成郊区,他们去那家福利院叫在远郊,司机开了两个小时方到。 街道狭窄,密密麻麻停了两排违章车辆,堵得死死的。金杯进不去,只能停在路口外面。 加上司机在内,四个人下了车。陈文港却拽住要往后跑的戚同舟:“等等。”他把茫然的戚同舟带到路边服装小店,一笑:“我送你一条裤子。” 戚同舟低头:“我这裤子也不行?” 陈文港一指他裤兜边缘的LOGO:“待会儿进去了,你这些水钻可能会被小朋友抠掉。万一再有孩子从地上捡起来,可能会往鼻子里塞。对你的裤子危险,对他们也危险。” 戚同舟不好意思地跟进去,随便找了条运动裤换上。这种店指望不上什么款式,介于普通和老土之间,让他彻底告别了潮男路线。他从布帘拉出的试衣间出来时是有点嫌弃的。 但一抬头,那边陈文港已经把钱给了老板,老板在给他找零。 戚同舟摸摸裤缝,忽然觉得这裤子也没那么难看了,反而有种别样的意义。 回到街口,司机已经用推车卸了两箱书下来。他们帮忙推着,行过坑坑洼洼的街道。 戚同舟看到了灰扑扑的水泥墙,墙头插满玻璃片,围起两栋教学楼般的六层建筑。门旁挂着褪色的招牌,竖排字印着机构名称,“希望之家儿童福利机构”,是他们的目的地。 进门的一瞬间,戚同舟是呆住的。 在他眼里,这一扇黑色的栅栏门,隔绝出内外绝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一进到院里戚同舟就明白为什么要担心他的水钻了——院子里自由活动的几个小孩子一拥而上,大的十多岁,小的五六岁,闹哄哄地缠着他们不放手。 陈文港不知什么时候还买了包水果糖,给游盈拿在手里,一拆开,很快分光了。 院长在办公室签了《捐赠接受确认书》,又把准备好的捐赠证书交给他们。 随后工作人员带他们以访客身份到生活区域参观了一圈。 在这里戚同舟意识到,原来刚刚那些能跑能跳的小孩算幸运的。 游盈在先,他跟在后,一进屋里就看到十来个婴儿和摇篮。 房间环境谈不上差,有空调,有净化器,然而还是压抑,这些孩子有的躺在摇篮里,脑袋畸大,有的被工作人员抱着,口歪眼斜。留着口水的,手脚残疾的…… 躺着的几乎没有一个健全儿。 明亮的白炽灯下,工作人员给他们喂饭,喂药,更换沾满屎尿的尿片。 消毒水和各种气味混合成一种净化器也不能完全消除的味道。 戚同舟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脚下迟疑,撞到身后陈文港的胸膛上。 陈文港扶住了他:“没事吧?” 戚同舟一窒,为自己感到丢脸。 其实他们没有参观很深,走马观花看了一下就要走了,以免打扰这里的正常生活。下楼的时候,戚同舟看到楼梯拐角藏了个小男孩。那个孩子八九岁,四肢健全,看起来能跑能跳。 戚同舟向他招了招手,想跟他打招呼。他暗暗疑惑这样健康的孩子为什么没人收养,那孩子突然充满敌意地冲他比了个中指,用口型说了句“滚出去”。 走出大门的时候,他竟有种重获自由的感觉。 司机问了声要不要送他们,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开走了金杯,留下三个学生沿街漫步。 陈文港在路边窗口买了三支冰淇淋,一支草莓的,一支巧克力的,一支奶油的。 他拿不了那么多,先把一支给了游盈,再从店员手里接过一支,给戚同舟。 戚同舟低头抿了一口,嘴里尝到巧克力冰凉的甜,三魂七魄才终于收回来。 似乎短短半小时重新定义了幸福的概念,能这样在外面买冰淇淋吃让他觉得岁月静好。 陈文港似乎理解他的感受:“是不是吓了一跳?” “哎,不是不是。”戚同舟连忙否认,“其实我只是……一时没回过味来。我知道,大多数弃婴就是因为有病才被遗弃的,儿童医院的重症病房可能也就像这样……是我大惊小怪。” 陈文港冲他笑了笑。 戚同舟佩服他淡定,但不知道他处变不惊是已经经历过了这个阶段。 普通人对畸形的病躯产生恐惧是本能反应,但见得多了自然就脱敏了。前世念生基金会的团队就带过很多大学生志愿者,这也是陈文港肯带戚同舟来的原因。 戚同舟自觉表现差劲,想了想问陈文港:“你平时去做义工的是这间吗?” 陈文港说:“不,在市内的一家。” 戚同舟请求:“下次能不能也带我去?” 陈文港没有拒绝:“我明天就正好有事要过去,你一起来吧。” * 翌日戚同舟果然跟他一起动身。 这次他记得换了轻便的衣服,带了糖。 陈文港说的这家叫“爱心之家”的福利院,硬件设施看起来的确好些,但一样接纳了很多残疾孩子。只是戚同舟做好了心理建设,没再表现出失态的样子。他把糖果给工作人员。 今天没有参观环节,但路过一扇虚掩的门时,他还是透过门缝,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女孩。 孩子坐在沙发上,冲他咯咯地笑,甜得要命,没有一丝忧虑。 戚同舟看得都跟着高兴起来:“文港,你看,她真可爱。” 陈文港认识她,悄声跟他科普:“她其实不是在笑……她是只能做出这一种表情。” 戚同舟“啊”了一声。 这孩子患的是一种罕见的神经发育类疾病——天使综合征。 永远挂着天使一样灿烂的笑,但那笑容没有任何意义,仅仅是病态的面容而已。患儿的智商上限只有两岁,她这辈子都不会和这个世界建立真正的情感连接。 不会记住照顾她的人,不能学会说话和思考,甚至不训练就不能自己学会爬和走。 这个病是基因上的问题,目前没有特效药,也没有被治愈的可能。 戚同舟胸口发滞,这次成了另一种堵法。 他呆愣愣地站在门外,喂饭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他们。 她显然跟陈文港很熟了,因为尿不湿用完了要去找,请他帮忙照看一会儿。 头顶监控闪着红光,戚同舟有点紧张地垂手站着,怕被人家拍到什么不当行为。 陈文港拿起勺子,自然而然地继续给她喂辅食。她吃了两口,又都吐了,他眼疾手快地用手接住,甩到垃圾桶里,扯了张纸巾,习以为常地擦擦手。 须臾间,戚同舟心底有什么他说不出的东西膨胀开来。 这间爱心之家的刘院长跟陈文港很熟,热忱地在会客室接待他们。 不一会儿又来了个中年男人,自我介绍叫马文,是某某希望基金会的负责人。 如果游盈在大概能认得,这是之前一起跟她们开会的那个络腮胡子。 说是开会,他们没有回避戚同舟,但也很专业,不是特别好懂。他只能托着下巴看陈文港,听他们讲些什么ABA行为分析法,关键反应训练,针对性干预方法,行为管理和行为治疗……最后听明白的是,刘院长她们想筹开一个公益性质的特殊教育机构。 基金会牵头立项,已经向政府申请了场地,目前还在招兵买马。 戚同舟插嘴:“需要不少资金?” 粗犷的马文冲着大学生笑:“钱当然永远是问题。不过,人才更是稀缺资源。你们这些未来的社会栋梁,如果想来锻炼一下,我们都是很欢迎的。” 戚同舟客套地点头应了。 不料马文一拍陈文港的肩膀:“像这位,我们就已经内定了,聘书都已经签好了,以后将会是我们团队的中流砥柱。” 陈文港在他手下笑得腼腆,书卷气太浓,衬得这位大胡子像个风吹日晒的水手。 戚同舟讶然,他问陈文港:“你以后打算专职从事这个?” 陈文港是这个打算,也没什么好否认的。 刘院长以为小同学嫌这份工作起点低:“在NGO工作,一开始待遇虽然可能不会很高,但对年轻人来说是不一样的锻炼,也是一段独特的人生体验。” 她说的大道理戚同舟当然知道。他惊讶的不是这个。 他的惊讶类似于突然发现陈文港是这么有自己想法的一个人。 而这份独特被他意外撞见,他觉得窃喜。 * 晚上戚同舟在家吃饭,母亲见他还神思不属的,发笑:“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戚同舟连忙低头扒饭:“没什么,妈,你吃你的。” 其实他想着想着就跑题了,甚至已经可耻地快进到这样一个男媳妇父母会不会喜欢。他的父母宠溺幺儿,就算他青春期出柜,也很平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在这方面倒没有阻碍。 反正想象不犯法,戚同舟在幻想中演练怎么向父母介绍陈文港和他的事业。 然而当他踌躇开口:“我有一个朋友……” 哥哥姐姐哄笑起来:“是,你有个朋友。” 戚同舟炸毛:“不是我自己!我是真的有一个朋友,我发现他特别善良。” 然而听他讲完,哥哥了然地说:“那应该是要从政吧。” 这反应让戚同舟有点懵:“什么从政?从什么政?他可没说有这个打算。” 他哥哥叹了口气:“你自己不是说,他长期热心公益事业,还打算去NGO工作历练。” 戚同舟说:“对。” 姐姐问:“你还说,他想再读个社会学硕士,研究某些社会课题?” 他点头:“是这样啊。” 他看到长兄和长姐对视了一眼。 让后他哥哥笑道:“傻弟弟,这不就是在积累政治资本?尤其在慈善公益领域,只要能做出点亮眼的成绩,长期关注和推动一些社会议题,十有八九都是想走这个捷径。” 戚同舟把目光投向父亲,父亲也认同:“咱们不确定人家将来想做什么,乱说也不好。但如果准备走从政的路子,这个规划的确很合适。我想这年轻人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 越多听一个字,戚同舟这颗心越沉,像一腔单相思还没沸到顶点,突然就被釜底抽薪。 戚同舟只是反应慢半拍,但不傻。他已经明白过来,家人比他精明,话是劝给他听的。 不是从政不好,陈文港走这条路也可以很闪亮。然而国内的风气并不开放,如果他决定往上走,势必向传统妥协,最多顶住压力不结婚……其实连这点戚同舟都不敢强求。 更遑论期待他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找个男人做终身伴侣。 戚同舟心中一凉,用膝盖想也知道,还能有他什么份? 第 28 章 戚同舟一颗心七上八下, 焦虑不安,仿佛已经预见自己来日感情历程上的凄风楚雨。 但他并不是故意要把这件事抖搂出去的。 具体经过是戚同舟一个没忍住,他实在介意陈文港是不是真的有从政打算,只能拐弯抹角地从郑茂勋那里刺探。然而郑茂勋其实没比他知道更多:“你说他要去干什么?!” 戚同舟捂嘴不及。结果反倒是他泄了陈文港的底。 不过陈文港既然可以让他知道, 也不怕被别人知道, 只不过不值得到处嚷嚷而已。 这点小事在郑家也不算需要保守的秘密。 连郑秉义都又叫陈文港去书房谈了一回。 虽然最后证实是场乌龙, 借这个机会,郑秉义反劝陈文港考虑去政府谋职。 这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从上次挑明转专业的事,郑秉义就知道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了。 对陈文港这个孩子,既然郑秉义算他半个养父兼半个上司——于私, 总归有感情在的,也希望他未来走得远些;于公, 政商不分家,如果他有野心将来走到竞选参政那一步,既离不开郑氏的支持, 也不可能不反哺郑氏,这可以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然而话劝完了,陈文港反而坚持说:“义父,我从来没有这个打算。” 郑秉义看到养子的表情,倒是冷静了,知道他没有这个权力欲。 果然利益驱使人脑热, 郑秉义自哂,到这个年纪还不能免俗,听风就是雨的。 他无奈地摆摆手,叫陈文港又出去了。 陈文港走到楼下时,看到两个佣人在客厅里架着室内梯, 一个扶着,一个正要往上爬。 其中一个是阿梅,另一个他认出,是上次叫错他的那个女孩子。 如今对方已经干练很多,两人一起向他打招呼:“文港少爷。” 他过去问:“你们这是要修顶灯?怎么不叫维修师傅来?” 阿梅嗐了一声:“换个灯管的事,哪还用等师傅跑一趟?” 陈文港主动伸手:“那你们别爬了,让我来吧。” “哎呀,不用的,这点小事,还需要让你干?” “没关系,我个子高,我来方便。” 客厅的电路已经切了,他吱呀一下便踩着梯子上去,阿梅把备用灯管递给他。 陈文港用螺丝刀拧上灯罩,另外那女孩子很快跑去通电检查,顶灯亮了。 这是家里工作人员都喜欢陈文港的一个原因:勤快,体贴,待人和气。阿梅二人一边收梯子,一边跟陈文港嘁喳,说厨房的张姐老家寄来自己晒的果干,还专门给他留了不少。 正说得开心,有人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见到是牧清,笑声立即打住了。 阿梅她们给陈文港使个眼色,意思是之后给他送,便沉默搬着梯子撤了。 气氛搅局者没有任何自觉,还是一身生人勿进的气息。 陈文港给牧清让开路,他却也没走过去。 意外地,他迟疑了一下,突然向陈文港道歉:“其实把你那件事说漏嘴,也有我的关系。” 陈文港挑眉:“哪件?” 牧清顿了顿:“前几天戚同舟跟我闲聊,无意间说起你以后的发展意向,我不知道你只告诉过他一个人,也就不知道舅舅他们还不清楚。所以也怪我多嘴,希望你别计较。” 这话也是奇怪。 陈文港看他含糊其辞样子,突然明白过来—— 多不多嘴的无关紧要,他说的那点事也不算秘密,这是挑拨他对戚同舟信任。 可这没有任何意义,在可预见的将来,陈文港无论去干什么,没打算沾戚同舟半点便宜。 陈文港还是回了句:“没关系。”他只是有点吃惊戚同舟和这位什么时候变得无话不谈。 牧清漠然地看他跟自己擦身而过。 他余光瞥见陈文港走到门口,又遇到个佣人亲切地跟他招呼:“文港少爷,要去哪啊?” 牧清扭头就走。 * 郑秉义跟陈文港谈的还有另外一事。 陈文港父亲的忌日临近,郑秉义让他代自己祭奠。 这是件私事,陈文港本打算独自前往。 不料大伯陈增也还记得日子。他提前两天便给陈文港打了电话,叔侄约好见面时间。 当天两人分别开车,在公墓的停车场碰头。陈文港抱了一束白菊,陈增按民间习俗带了冥纸和贡品。跟陈增一起下车的还有陈香铃,手里提着一包点心,她冲陈文港文静地笑。 陈增瞟了眼陈文港的雷克萨斯,夸说:“这车不错,新买的?” 陈文港没回答,接过他手里的食盒:“我帮您提。” 冥纸烧了,留下一地灰白,贡品和白菊都被摆在墓前。 公墓建在山腰,其实分成两个园区,远远的对面是达官显贵长眠的地方。 郑秉义曾想把殉职的下属安排在那边的高级墓园。但陈文港的父亲在下葬他母亲的时候,已经提前买好了自己那块,死者为大,尊重他的意愿,现在是夫妻两人挨在一起。 陈增把酒浇在地上:“弟弟,你看文港,已经长这么大了。咱们家的孩子也都健健康康,你没什么可担心的。这是香铃,有机会我再带光宗、耀祖来看你。” 他眼圈倒是红了,絮絮叨叨,讲小时候的事。 陈家往上几辈都是土生土长的渔民,皮肤被海风吹得粗糙黝黑,餐桌上最多的永远是鱼。陈增擦擦眼,说弟弟从小就发誓,以后一定要摆脱渔民的身份,过上好日子。 陈香铃恭恭敬敬地站了一会儿,盯着白菊花瓣出神。 她抬头看陈文港,一阵风过,把灰烬扬到他们身上。 下山时,陈增接到老板通知,叫他一起去见客户应酬。 他对侄子说:“那麻烦你带香铃回家,伯伯还有事要忙。” 说完便匆匆走了,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无奈的意思。 “我爸现在飘了。”陈香铃说,“老觉得自己要做大老板了,劝不动。” 陈文港长舒口气:“大人的事你不管。但要是遇到问题,你随时跟我说。” 望了望天色,他们一早就来了,时间还早。 他问陈香铃:“陪我去个地方可以吗?” 陈香铃跟着他步行了二十分钟,沿山路到了另一个墓园。 这个园区肉眼可见地豪华许多,大理石雕像一座接着一座。 陈文港带她在林立的天使和圣人像中间穿梭。陈香铃不知道堂哥来这里想探望谁,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甚至巡逻了所有还空置的墓地。肃穆的薄纱隆重着整个墓地。 最后陈文港站到了园区边缘。 这里三四年后还会修缮扩建一次,前世霍念生下葬的地方还没修出来,远山一片荒凉。 他笑了一下,疑神疑鬼的,亲眼看看总算安心了。 于是原路退出去,回家的路上,陈香铃觉得堂哥不知为何兴致高了很多。 陈文港甚至怂恿她:“这里好像离游乐场挺近的,想不想顺路去玩?” 陈香铃一愣:“现在突然要去啊?怎么想起来这个?” 陈文港促狭地笑:“光宗、耀祖没跟你一起来,可惜要错过这个好机会了。” 陈香铃反应过来,捂嘴一笑:“哦~咱们偷偷的~” 一锤定音。 陈香铃歪了歪脑袋:“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叔叔带咱们俩去公园玩。 ” “嗯,那时候公园也简单,只有沙坑和跷跷板,没有特别多娱乐设施。” 当然,简单有简单的好。陈香铃记得童年的时候,她还没有两个弟弟,叔叔休假时带她和堂哥出去玩,两个孩子,一边手臂上抱着一个进公园,已经是很让人快乐的时光。 到了游乐场,两人从小丑口中走进这个五光十色、人声鼎沸的大世界。 工作日虽然不如周末人山人海,还是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和情侣大排长队。 他们玩了激流勇进,旋转木马,吃了棉花糖,射了气球,看了木偶剧表演。 至于陈香铃喜欢的更刺激的项目,海盗船,过山车,大摆锤……集中留在了后面。 因为这些陈文港不干,指指自己耳朵:“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刺激。” 陈香铃抿着嘴吃吃地笑:“你怎么老说得自己像个中老年人?” 陈文港也不否认,笑道:“听话,你自己去吧。我在下面等你。” 一群半大孩子跑过来,是马上要排队的意思,陈香铃立刻像兔子一样抢向队伍末尾。 陈文港索性找了个长椅坐下,两臂张开摊在椅背上,看着半空云霄飞车呼啸而过。 人群高声尖叫,合着笑声传到他耳中。 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和烤肠的香味,太阳晒得人眼皮发沉。 困意渐渐袭来。 打了个瞌睡的功夫,他做了梦。 梦到的是霍念生去世那段时间。 自从重逢,他已经有阵子没被噩梦困扰了。 但就像有的人毕业八百年还会梦到读书时考试没写完试卷,有些阴影总是伺机而动。 其实霍念生的葬礼本该由霍家人操持,但那个时候,陈文港干了件惊世骇俗的事。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强行把霍念生的遗体扣在手里,谁也没让领走,又亲自选了下葬的地方。 有很多人一个一个到眼前来,他看谁都可疑,索性一并恨上,一个也不信。 这在当时金城的报纸上也引起过一出出轰动,是场滑稽不堪的闹剧。 那应该是一般人都想象不出的场景:好好的医院搞得像□□火并,太平间外守着严阵以待的保镖,他强打精神,跟一波又一波人对峙,精神和身体都备受折磨。 实在受不了了,他靠着墙在地上坐一会儿,还要提防无孔不入狗仔,架着长枪短炮,等着捕捉他每一个崩溃的瞬间。哈雷龇着牙跟着他,陈文港长一觉短一觉地混过了两三天,不知第几觉醒来,听见狗叫,一睁眼,凶猛的护卫犬把记者压在底下,獠牙就搁在脖子上头。 相机和镜头摔了一地。他走过去,叫住狗,冷冷地把相机踩烂了。 那个记者看他的眼神像看地狱来的修罗。 陈文港没有崩溃,他只是觉得痛苦,霍念生没有给他一个名分,但说到底,他也没有给霍念生一个名分。他回首过去的七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整整七年都干了些什么呢。 但他不能后悔,一后悔就真的会被彻底拖垮,往后踩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总算捱到火化那天,悄悄订的日子,只有他们寥寥几个人在场跟遗体告别。 直到看着霍念生冰冷的睡容,陈文港才从浑噩中豁然惊醒,意识到他是真的走了。 焚化炉一进,以后再看不见这个人了。 他抓住工作人员的手腕,力道大得捏出了青青红红。已经忘了那个工作人员长什么样,依稀有张憨厚的脸,很理解,没埋怨,反而跟着旁边祝律师几个一起劝他。 最后陈文港自己冷静了,怔怔地松开棺木。 再出来就是一捧骨灰,装了盒,一直到举行葬礼,这往后所有的回忆都是混乱无序的。 多年后Amanda跟祝律师回忆这段往事,还掩着嘴笑,跟基金会的员工说,别拿陈先生当病猫,看他平时好好先生一样,撒起脾气来那也是不得了,泼天动地的。 陈文港听到了也只是温和笑笑。 时间已经把他打磨圆融,对此无动于衷,仿佛陈年旧事也不算什么了。 普通人可以从告别悲伤,走向未来,平心静气地回首过去。 他们已经走出去了,没人发现只他被落在原地,寸步难行。 陈文港猛然震醒,兜里的手机在急促地响。 刚来得及看清“霍念生”这个名字,电话便响尽最后一声,断了。 翻记录还有两个未接来电。 他恍惚了几秒,才把时间和空间重新归正,想起自己处在哪个时空。 陈文港在木偶剧场后面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定了定神,给霍念生回过去。 “文港。”他听到霍念生叫他的名字,“你现在还好么?” 陈文港不明所以,直觉他问得奇怪。一般人打不通电话,都是问“你刚刚是不是有事”。 实际上霍念生的确是不踏实。 昨天熬得晚,刚刚司机开车的时候,他在后座小憩一会儿,就这么点功夫,还做了噩梦。 梦里,他冰冷僵硬地躺着,有声音在哭,有眼泪打在他身上,像冰冷的雨滴从天而落。 不是很吉利的梦,然而那声音何其熟悉。 他惊醒以后倒没感觉怎么样,只是心里神经过敏,总觉得坏了,是陈文港出事了。 不祥的预感催着霍念生拨了号,结果是他多心,对方不仅好好的,还在游乐场玩。 背景广播里放着活泼轻快的音乐,有小孩子玩疯了在大喊大叫。 什么事都没有自然最好。霍念生松了口气,又有了心情逗他:“想我了没?” 第 29 章 陈文港已经从记忆里恢复如常。他也调笑:“霍少爷今天怎么有闲心?” 霍念生埋怨:“走了这么多天, 你一个电话都没有,还不只能我找你?” 陈文港笑了,轻轻抚摸剧院外的彩绘矮墙。 他手下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丑,他极尽温柔地勾勒它的脸。 霍念生倒是真的想他了, 轻声笑道:“你和在谁一起逛游乐场?” 陈文港回答:“我妹妹。还在读书, 复习辛苦, 所以带她出来放松放松。” “那正好,下个月一号是公众假期,你要不要带她来游艇会俱乐部玩?” “松快一天就差不多了,不能把心玩野了——游艇会又是什么安排?” “就是几个朋友聚一聚。记得吗?之前说好了的,找个时间, 叫你出来玩。”霍念生似乎才想起来,抱歉地跟他说, “哦,是我忘了提前问。你到时候有时间吗?” 陈文港犹豫两秒,他自己倒是没安排。不过不巧那天是郑玉成的生日。 就算他不给郑玉成庆祝, 郑家也要给长子设宴,缺席恐怕不大好看。 但陈文港还是没犹豫地说:“我尽量腾出来。” 霍念生说:“是我不好,没事先考虑你的安排。”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一瞬。 对陈文港来说,那种隐隐约约的奇怪的感觉又一丝丝浮上来。 说不清是说话的方式,还是语气,他一时难以辨别, 只觉对方每句话都像在试探他情绪。 霍念生试探他的情绪——他又想干什么了? 与此同时,对方又开口:“对了,还有件事,我听说你不想再在郑家待着?” 陈文港噗嗤笑了:“怎么都传到你那去了,也不准, 我只是考虑换个工作。” 霍念生也笑:“无意冒犯,这我倒不是故意打听的。我只是想跟你说,如果需要帮忙,不管工作上还是生活上的,都可以来找我……不需要见外。” 这时陈文港背后有人喊他,是陈香铃玩过山车回来了,发现堂哥不在原地。 他跟霍念生告了别,挂了电话,盯着手机,思绪不免浮沉。 陈香铃脸颊红扑扑地跑过来:“文港哥,你怎么乱跑?” 这丫头是玩高兴了,笑嘻嘻的没大没小:“害我还以为你跑丢了!” 陈文港收起手机,笑嗔她一句,兄妹俩又去彩色顶棚的小吃车买烤肠。 从游乐场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擦黑,陈文港送陈香铃回家。 这一天固然快乐圆满,陈香铃很自觉,还带着一点小心思提醒陈文港:“我上周问了辅导员,要在职校办休学手续的话,那个需要家长签字。你说,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想办法给你搞定。”陈文港说,“不要告诉你爸爸妈妈。” 否则大伯和大伯母十有八九不同意,要反对,要扯皮,陈文港觉得麻烦,索性先斩后奏。 对陈香铃来说,干坏事的感觉则十分刺激。平时她在职校住校,周末回家,父母少不了出谋划策,还盼着她下学期去个好地方实习,没人知道她已经满心打算退学了。 这事就他们俩密谋,从起意到付诸行动,居然真的这样定了下来。 陈香铃暗暗得意:“我自己过了一遍高中知识,还做了模拟测试,分数比我想象里高。是不是还可以?我觉得我努努力,很可能一年就能考上。” 陈文港不食人间疾苦地笑笑:“看吧?学习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了。” 路上他还额外兜了一圈,带陈香铃提前去看下学期要上的补习学校。 校园环境不错,管理也完善,门口有保安,拦着外人不让随便进出。 二人进不去,幸而将走之际,在门口遇到陈文港联系过的招生老师,才被对方热忱地请到办公室,倒了茶水,还拿张表来打钩,询问学生的学习进度,以示己方专业负责。 陈文港握着一次性纸杯坐在沙发上,心里生出做家长的感觉。 把陈香铃送到春桃街,分别的时候,他叮嘱“好好学习”,又觉得不用再强调,改口说: “你自己有钱,平时吃饭不要省,拣好的买。对了,钱够不够?我再给你一点。” “够了,够了,还没用完。” “宿舍熄灯了就别熬夜,小心眼睛。” “哥,你真啰嗦。” “好呀,嫌弃我了。”陈文港说,“尤其记住……不许早恋,会影响成绩。” 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其实成年了也不算早了,他自己十八岁的时候还跟郑玉成搞在一起呢,不过结果确实没有善终就是了。干脆实施一刀切政策。 “我才不会!”陈香铃声明,“我认识的同龄男生——不只同龄,包括有些比我大好几岁的,要么自以为是,要么蠢得不透明,我压根看不上眼。当然,哥,你不算。” 当哥哥的感觉甚是欣慰:“嗯,这才是我妹妹。” * 关于郑玉成的生日安排,隔天吃晚饭的时候,霍美洁在餐桌上主动提了起来。 她跟郑秉义商量他大儿子的生日派对要办成什么规模,宴请哪些宾客。 只是郑玉成瞥她一眼,没有领情:“不用办了,到时候我出差。” 霍美洁无缝换了张笑盈盈的脸:“是去哪呀?要做什么?” 郑玉成懒得搭理她。因为霍美洁向来一听这些就来劲——他见的客户,郑茂勋有没有份见?他跟的项目,郑茂勋有没有份跟?又只有那么点眼皮子,讲十句话八句令人发笑。 并不气馁的霍美洁转问郑秉义,这次从丈夫口中得到了答案。 郑玉成出这趟差还算是重要,他跟着几个高管去新加坡谈一条新的航线。 显然这让霍美洁内心不妥,证据是她笑得不好看的时候,嘴角的法令纹就会深些。 陈文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从面前的盘里夹了片脆皮烧鹅。 这是郑玉成将要度过的第二十一个生日。 上辈子陈文港其实提前陪他过了一次。他们开车去了很远的海边,一个礁石林立、海潮怒吼的地方。他们躲在帐篷里看着模糊的天空,仿佛逃到了天涯海角,可以就此抛弃责任。 过完了那一夜,第二天还是重新回到世俗尘网里,而尘世里什么都不会改变。 却听牧清突然开口,他问郑玉成:“你是跟何小姐一起去?” 声音不大,在桌上搅起一波涟漪,有几个人就有几个心思。 霍美洁转头问:“哪个何小姐?何宛心?你是说她要跟玉成一起?” 郑玉成则瞪他:“你从哪道听途说的?我出去是为了公干,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原来如此,那是我误会了。”牧清道歉,“我只是正好看她发朋友圈,说跟一个亲密友人约好去新加坡度假,还要庆祝生日……我以为她说的是你。感觉你们两个走得很近。” 霍美洁责备牧清:“没凭没据的,下次不要乱说了。人家女孩子是要声誉的。” 在何宛心的事情上,霍美洁倒是立场鲜明。她自然不想郑玉成这么早结婚,宁可他和陈文港在一起不清不楚下去。郑玉成有了好的联姻对象对她是不利的,先生下长孙会更麻烦。 “出差就好好出差。”郑秉义敲敲杯子,“不要公事私事掺在一起。” 他的不耐烦是话题终止的信号,佣人适时给每个人上了一碗酸笋老鸭汤。 老鸭汤汤底浓郁,酸爽开胃,煲汤一向是厨房张姐的拿手好戏。 众人低头喝汤,姿态各异。 郑宝秋左右看看,开口问:“爸,既然大哥暂时不办生日,我到时能不能去找朋友玩?” 郑秉义面色柔和些许,和蔼道:“要去哪,约了哪些朋友?在外面过夜吗?” “在游艇会俱乐部,表哥包了场,叫了很多朋友,就是很普通的度假。” “你的哪个表哥?” “还有谁,霍念生嘛。” 郑秉义不置可否,似乎对那个花花公子心存成见:“哦,他啊。”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霍美洁忙说:“这个念生跟我也提过的,你放心,是叫茂勋、宝秋他们一起去,邀请的也都是关系好的对象。年轻人互相认识,像联谊会一样,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郑秉义追问:“其他的还请了谁?” 陈文港插言:“我应该也会去。” 郑玉成——不止郑玉成,一时间桌上众人看向他。 郑宝秋是略略惊讶,也有心虚的成分。霍念生是让她叫了陈文港,她本来又想瞒过去的。 见他也去,郑秉义终于点头,嘱咐女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就算跟熟人出去,防人之心也不可无。不许喝太多酒,不许抽别人给的烟。文港,你看着她一点。” 郑宝秋应了,却小声嘟囔:“还不知道谁看着谁呢。” * 其实现在已经快到月底。假期近在咫尺,不管学生还是社畜,一个传染一个患上节前综合征。陈文港不管去学校上课还是去公司出勤,走到哪都一股子灵魂不安的躁动扑面而来。 这种躁动在放假前的最后一天达到顶峰。 陈文港敲郑茂勋办公室的门,郑茂勋正埋头资料,拿着笔写写划划的,像是那么回事。 虽说当代大学生,三分钟鸡血三分钟摆烂是常态,至少还有三分钟的鸡血,长进了。 陈文港用士别三日的眼光看他,郑茂勋却拿眼睛瞪回来:“干嘛?” 陈文港给他带了个三明治:“你早上怎么没吃早饭?” “噢,你还知道关心我。”郑茂勋说。 他最近又不大高兴,隐隐闹了几天情绪,陈文港都习惯了,没有深究。 然而下午陈文港去了趟港口的功夫,刚回总部,还在地下车库,就看到部门群聊(无领导版)在偷偷议论,说大少爷和二少爷又杠起来了,就在三号会议室里头。 这在公司里也不是什么新场面,因此他上楼时,只有两个实习生面面相觑。 老员工倒是见怪不怪了,正值下午茶时间,都围在外面吃三明治等着放假。 陈文港把公文包放下,随口问了一句:“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同事往里一瞟:“嗐,甩柜甩了项总一船货,不乐意了。” 负责做行政的实习生没来两天,很多术语不懂:“什么叫甩柜?” 陈文港好心跟他解释一句,柜就是货柜,一般指海运集装箱。平时客户订舱,总会有各种原因导致货物延误赶不上船,船运公司为了保证满载,放出的舱位每次都比实际舱位多。 但如果最后所有客户都不取消,那就要爆仓了,得有幸运儿踢出去。 基本上船运公司甩哪些柜子不按先来后到,只论亲疏厚薄,想踢哪个踢哪个。说白了被甩的都是不重要的客户。运费低的,货量小的,关系不够硬的,都得老实等下一班航次。 实习生听完,期期艾艾地问:“这不是客户什么都没做错?” 同事两手一摊:“因为我们是船公司,我们牛逼,每家船公司都是这么混蛋,装载率不够谁给我们补钱?我们的提单上还有免责声明呢,这叫业界规矩,不服就不要走海运。” 确实是很常见的事。但这天郑玉成是接到了姐夫项豪的电话。 自郑冬晴嫁后,丈夫项豪白手起家,经营一家货运代理公司。货代吃饭,一靠客户,二靠船公司脸色,项豪背靠岳家,哪有比这更硬的关系,过去从来顺风顺水。然而这次项豪问郑玉成,他的客户有一批从美国进口的农产品,已经报关,为什么明明上了船又被甩下去。 郑玉成于是去问详情。 结果证明项豪的货被甩,是因为美国诺菲尔钢铁公司有批钢材急需从西海岸运往国内,向郑氏订舱出运。这批临时插队的钢材霸占了大部分舱位,顺势把他那批农产品挤了出去。 至于诺菲尔钢铁公司,是霍美洁从娘家拉来的关系,是她有心给儿子铺的路。 于是有了众人在会议室外看热闹这一幕。 半晌兄弟两个沉着脸,一前一后从会议室出来,看客们连忙各自低头做事。 陈文港等了片刻,才去郑茂勋的办公室探视,嘴上却是笑的:“怎么样,谁吵赢了?” 国际惯例,这个和事佬还是得有人做。就算陈文港不去,同事也要一个接一个来找他。 郑茂勋冲着他嚷起来:“你也看到了吧,郑玉成他离不离谱?姓项的那个小破公司,过去拿了郑家多少好处,怎么还当成了理所当然?甩他一次又能怎样?诺菲尔是钢铁巨头,现在正是我们拉拢这个大客户的机会。他郑玉成倒好,为了帮亲,连自家公司的利益都不顾?” “别总姓项的姓项的,他是你姐夫。”陈文港笑道,“谈客户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有市场和销售负责,有总经理拍板,再往上还有你爸爸坐镇,你生这么大的气干嘛?” “我没生气。”郑茂勋硬邦邦地说,“你不会是来帮郑玉成声讨我的吧?” “我怎么会不帮你呢?”陈文港调侃,“这不就来问问你们谁赢了。” 他欣然的微笑带着淡淡柔意,有一点调侃的意思,但并不具有恶意。 郑茂勋对上他眼神,脾气竟被堵了回去。他突然把自己扑到桌面上,脸埋在胳膊下。 “别多想了。”陈文港劝他,“明天你跟不跟我们去游艇会俱乐部?” “不去。我要跟朋友去看方程式比赛。” “那好,注意安全。还有,假期快乐。” “……你也一样。” 陈文港把手里的文件夹留在他的办公桌上就走了,那是外面的同事要给郑茂勋的资料。 他离开后,郑茂勋探身拿过来,翻了两下,看清是什么便失去了兴趣,恹恹扔回桌上。 这时郑茂勋开始回想郑宝秋平时是怎么跟陈文港相处的——她是家里的小棉袄,一说起话来,甜甜的,嗲嗲的,文港哥我要这个,文港哥我要那个,她提什么要求都能得偿所愿。 问题是那一套他做不出,郑茂勋觉得肉麻。 刚刚争一时口舌之快,他这段时间心里都郁着气,险些泄愤似的对郑玉成喊出来:你知道为什么陈文港要走吗?还不都是因为你!人家根本不想看到你了,你也配不上他! 第 30 章 郑玉成正站在窗前眺望。 陈文港加重脚步, 制造出一点声音:“你和郑茂勋没事吧?” 比起弟弟,郑玉成冷静一点:“我不是特意去和他吵架的。事关客户,我当然知道哪头轻哪头重。我要教训的是郑茂勋的态度。第一诺菲尔钢铁原来有固定合作的船公司,这次只是临时订舱, 未必会跟我们签长期合同, 提前搞得板上钉钉不是什么好习惯。第二他不能拿这个态度对自己的姐姐姐夫。就算爸爸在这, 也不会不打招呼就折自己女儿女婿的面子。” 陈文港掩上门:“也不一定。” 郑玉成蹙起眉:“你说什么?” 陈文港说:“姐夫那个人,对姐姐的确没话说,但他这几年开公司,投资,实在是做什么亏什么。上次姐姐需要买件礼服, 手头都不丰裕。义父可能想敲打他,免得斗米恩升米仇。” 郑玉成苦笑:“这个情况, 我难道不知道姐夫不是做生意那个料子?可大姐跟他都结婚几年了,有什么办法?要敲打他,大可以有很多别的办法, 没必要非得让他肉疼。” 陈文港试探了一下:“他公司的财务状况已经这么山穷水尽了?” 郑玉成给他看通话记录:“不瞒你,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是带哭腔的。他其实资金马上要断,本来就指望靠这一两个大客户续命。他不敢让爸爸知道,这件事你也不要说。” 这件事陈文港不好置喙,当然,他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去告密。 多问一句只是因为郑冬晴作为长姐, 以前对他也不错。陈文港在感情上不希望她过得不好,奈何姐夫是个二十四孝老公,唯独做事业烂泥扶不上墙,这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偏过脸,发现郑玉成在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眼神看他。 陈文港抽回思绪:“怎么了?其他还有什么问题?” 郑玉成说:“我只是在想, 有一天,你会不会有不站在我这边的时候。” 陈文港挑眉,日光灯在他脸上打出苍白的脸色和淡淡青晕。 郑玉成一时间竟为他的表情所慑,但读不出他心里想什么。 他想从他身上找那个一起长大的青葱少年的影子,但找不到,心中颓败。 郑玉成大概没机会知道,前世倒是有一个永远站在他那边的陈文港,但也永远消失了。郑玉成需要他的时候,他在旁边,公司出事,需要人站出来,他也发挥了最后一分剩余价值。 在一个人出庭的时候,陈文港意识到一件事。 是郑玉成先没站在他这边。 陈文港忽而笑笑:“又不是小孩了,还分什么站队不站队的。成熟点吧。” 郑玉成撇过脸,茶几边缘正竖着一个22寸行李箱。他待会儿下班后要直接出发,和公司两位副总及业务团队赶去机场。今天过了午夜12点的时候,他应该正在红眼航班上。 陈文港出门之前祝他旅途顺利。 郑玉成没提醒,结果始终听到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 这是郑玉成过得十分糟糕的一个生日。 先不提在机场航班延误了几个小时,登机后,即便乘坐的是商务舱,也不能完全躲过哭闹幼儿和气流颠簸的折磨。入境新加坡入住酒店时,所有团队成员几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他勉强向郑秉义汇报了行程,郑秉义让他多学多看。 小妹郑宝秋倒是还记得给他拨了个视频祝贺生日。 陈文港待在她旁边,淡淡讲了两句场面话。 郑宝秋敏锐察觉端倪:“你们吵架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予以否认。 郑玉成透过镜头看到他们身后的背景,沙滩细而雪白,远处碧海蓝天,浮着点点白帆。 他已经尽力克制自己不去干涉陈文港的自由。知道陈文港接受霍念生的邀请,他甚至问都没问一声,但这不妨碍嫉妒噬咬他的心。 这会儿郑玉成甚至有点后悔了,为了自己的假大方。 他挂了视频,把手机扔在床上,疲惫到极致却失眠了。 太阳伞下,郑宝秋则往躺椅上一靠:“搞不懂你们。” 陈文港笑笑,没辩驳,递给她一杯鲜榨橙汁。 度假的人群倒是高兴,沙滩上有人在打排球,开沙滩车,充满比基尼和欢声笑语。 游艇会是金城一所高端俱乐部,不仅为游艇提供停泊和保养服务,实际上还有高档餐厅、水疗中心、游泳池、健身房、高尔夫球场,甚至可以爬山和跑马,算个度假盛地。 因此郑宝秋一早就跟陈文港到了,趁上午日头不那么毒的时候来海边玩水。 虽然是霍念生包了场,来的人他自己也不一定认得过来,都是呼朋引伴一个带一个,否则地方太大,人少了萧条得玩不起来。据说俞山丁还请了乐队和模特,下午到场。 郑宝秋皱皱鼻子,悄悄对陈文港说:“你知道吗,其实牧清也来。” 陈文港没在意:“是么?他没提跟我们一起走。” 郑宝秋说:“那正好,我还不想让他上我的跑车呢。他说有另一个朋友请他。” 郑宝秋涂了厚厚的防晒霜,抱着冲浪板往海里扎,陈文港留在太阳伞下看她。 他把墨镜架在头顶,四处张望了一圈。霍念生却始终没在沙滩上现身。 到中午,紫外线辐射开始强烈,郑宝秋就不愿在室外待着了,和陈文港商量去餐厅吃饭。 两人各自先去男女更衣室冲凉。 陈文港洗去一身海风带来的咸腥味儿,穿好衣服,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外走。 毛巾挡了视线,迎面有人走过来,他没留神,那人也不躲,反而跟他往一个方向凑。 陈文港跟他撞个满怀,下意识道歉:“不好意思——” 对方一伸手揽住他的腰身。 霍念生声音暗哑,带着笑意:“宝贝儿,想我了没?” 听清他的声音,陈文港想都不想回抱住他,小小爆发的热情把霍念生都吓了一跳。 霍念生低下头,陈文港迎合地仰脸,让他亲吻自己的额头。 霍念生一手搂着他,一手轻轻抚摸他还带着潮气的头发。 过了片时,陈文港小动物似的,试探地用嘴唇蹭了蹭他的脸颊和鼻子。 温热的气息呼在颈间,分不清这是亲昵的碰触,还是一个轻而柔软的吻。 霍念生低声调侃:“这是小别胜新婚?” 陈文港说:“不是。” 不是小别,也不是新婚。 若他是羁鸟,霍念生就是他的旧林。 霍念生把人抵在置物柜上,两人就这样抱了片刻。熟悉的气息萦绕在狭窄的一方空间。 这个地方不保险,随时可能有人进来看到他们。霍念生背朝门口,把陈文港藏在怀里。 陈文港不管不顾,他把下颌搭在霍念生颈间,从身到心都紧贴着他。 霍念生低声笑道:“我在这里有长期包房,707。” 他对陈文港说:“你想来的话,可以跟前台要房卡。” 成年人的默契不言自明,既然你情我愿—— 陈文港心脏狂跳了一下。 霍念生松开手,拍拍他的背:“待会一起吃饭吗?” 陈文港笑说:“不能落下宝秋,我先去找她。” “正好,我这边也有朋友。咱们四个一起。” 陈文港在女更衣室门口等到磨磨唧唧洗好澡的郑宝秋。 再汇合的时候,霍念生身边站着那位朋友,是个气场很强的美女,二十七八岁。她眯着眼,端量一番陈文港,女士优先地先向宝秋伸出了手:“你们好,我叫李红琼。” 郑宝秋跟她握握手,眼睛弯起来:“红琼姐,我听过你,我爸爸夸你做生意很厉害。” 李红琼笑道:“过奖,伯父说这个话肯定是违心的,你也值得当真。” 郑宝秋恭维:“是真的,他还拿你激励我哥呢,所以我对你的名字才如雷贯耳。” 李红琼与霍念生相熟,郑宝秋年纪小,平时跟她混不到同一个圈子里。但听过她不是假的,对她的折服也不是假的。郑霍李何四家船运龙头,李家这个女儿是出名的巾帼不让须眉。 陈文港也与她握了手,自我介绍,李红琼却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评估的意味越发明显。 陈文港不确定她是不是从哪听过自己,但他是知道李红琼的。 上辈子,她是外界传闻最可能跟霍念生联姻的高门贵女。 即便陈文港足不出户,也在八卦杂志上看过两人绯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甚至有阵子记者铺天盖地地猜测两人好事将近,说得有头有尾,俨然订婚宴时间地点都已经定了。 如果哪天霍念生突然上电视宣布婚讯,陈文港也不会觉得意外。 翻那些杂志的时候,他其实很难说清内心是什么滋味。他多少是有点看不起自己的,像一株菟丝子,只能攀附着霍念生为生。哪怕霍念生要结婚,他也无能为力,唯有继续躲在见不得人的阴影里。私下陈文港其实已做好了离开的打算,他不想也经历不起第二个何宛心了。 但那两个人到最后也没走到一起。 李红琼继续做她的CEO,霍念生继续做他的花花公子。其实不能说不登对,联姻是讲利益不讲感情的,同床异梦,彼此各过各的豪门夫妻比比皆是。只能说这两位都不想这么过。 至于原因,狗仔倒是编过不少内幕,甚至不乏缠绵悱恻和恨海情天的版本。 陈文港看过把他也牵扯进去的,称霍公子专宠神秘地下情人,是李小姐绝不能接受的,这就是真正原因。霍公子对那位地下情人即便相貌丑陋也不离不弃,必定是动了真爱;李小姐难以容忍,也未尝不是是动了真心所致。最后有缘无分,总之很多离谱的讲法。 四人在布置得像水族馆的海洋餐厅吃了午餐。 饭后郑宝秋去洗手间,霍念生在外面接电话,陈文港和李红琼单独站在餐厅门口。 李红琼屈指敲敲巨大的玻璃缸,瞅着里面游弋的水母,问:“下午你们去做什么?” 陈文港跟郑宝秋一样叫了声“红琼姐”,说还没有计划。 “June——你称呼我英文名吧。小妹妹喊姐姐是嘴甜,听男生叫就奇怪了。我不喜欢。” 陈文港温和而歉意地笑了笑。这时郑宝秋推门出来,也问:“我来啦!咱们去哪?” “你平时运动吗?”李红琼想了想,“要不要跟我和老霍一起去爬山。” “太晒了,我不想黑成煤球。”郑宝秋说,“我就和文港哥打网球吧。” “你们在聊什么?要去找乐子?”霍念生也走过来,人齐了。 “算是。”李红琼看他,“你想跟他们一起活动,还是我们按原计划上山?” “我尊老爱幼吧。”霍念生笑起来,“谁年纪小谁说了算,宝秋决定,我都奉陪。” 第 31 章 最后四个人还是相约打室内网球, 李红琼放弃了爬山的计划。 刚吃过饭,中间留了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各自回房间歇脚。 霍念生到网球场馆的时候,陈文港和郑宝秋已经开始了, 正打得有来有回。 郑宝秋压倒陈文港一局, 得意地皱鼻子:“我赢了!表哥你来。” 陈文港好脾气地认了输, 把球拍让给霍念生。 李红琼是更晚一点到的。 霍念生和郑宝秋表兄妹俩隔网对战,陈文港就坐在场边旁观。他拿了瓶矿泉水,刚拧开盖,身边一阵香风,换了网球服的李红琼姗姗来迟, 在他不远的地方热身运动。 陈文港友好地冲她笑笑。 李红琼回以明艳一笑。看得出她平时性格强势。 两人的视线投回场里。李红琼活动开关节,反掰着手腕, 却不急去运动。 砰地一声,郑宝秋发了个急剧旋转的侧旋球,霍念生故意输了。 “再换个人吧。”他笑眯眯问郑宝秋, “你以一敌三没问题?” “小看我?”郑宝秋经不起挑衅,“根本小意思。” 于是霍念生悠闲走来,做了个手势,请李红琼入场。 李红琼挑了挑眉,擦肩而过的时候,哭笑不得地开口:“你还挺护短。我又不会吃人。” 霍念生却笑道:“这可不好说。你要认识, 我带你认识了,你也该有点分寸。” 说罢径直向陈文港而去,拖了把折叠椅,在他身边坐下。 李红琼白他一眼,摇摇头, 上手发球。 郑宝秋打得酣畅淋漓,跑出一身热汗,扎起的马尾上下翻飞,场上全是青春洋溢的气息。 霍念生突然问:“你刚刚怎么不用左手?” 陈文港一怔:“什么?” 霍念生伸手握住他左腕:“上次你打台球,我记得你持竿用的是左手。还有你之前戴手表,是戴在右边的,也说明你是左利手。和宝秋打球怎么换成了右手拿球拍?” “你说这个。”陈文港笑道,伸出左手看了看,“我天生是左撇子,上学的时候被老师纠正过,后来用右手也慢慢习惯了。我现在写字还是用右手的。” “日常生活呢,还是左手更灵活?” “我自己哪只手都无所谓。但是打球的时候,左手发球角度会和右手不太一样。” 大部分人毕竟是右撇子,用左手持拍击出的球,旋转角度与方向都与常规右手持拍不同,容易令对方措手不及。郑宝秋就埋怨过陈文港用左手发球角度刁钻,不好接。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从那以后只要不是比赛,他陪人打球都是右手持拍。 霍念生听完只是笑了一下。 看了片刻,他说:“咱们两个去那边打一场,这次你用左手。” 陈文港讶然:“没必要——” 霍念生把他拉起来:“正好让我体验一下左手球。我这人自尊心太强,是不许别人让的。” 两人打得算平分秋色。过一会儿,旁边的郑宝秋、李红琼下场休息。 她们俩一场对决拉近不少距离,歇够了,又商量新的主意。 馆里正好两男两女,郑宝秋提议比赛,打男女混双。 分组的时候,她想也没想,习惯性往陈文港身前凑。 李红琼却抢先一步:“我想跟文港一组。” 霍念生向她看了眼。 她笑笑:“老跟认识的人扎堆没意思。我们还不太熟,借这个机会了解一下,怎么样?” 郑宝秋不疑有他:“那我跟表哥一组……你不会给我拖后腿吧?” 陈文港面上也保持着礼貌。 李红琼主动接近,他暂时搞不清目的,但到底只是场球而已。 再上场时,陈文港正要把球拍换到右手,李红琼问:“你水平怎么样?” 陈文港回答得保守:“一般。” 李红琼挑眉:“一般是什么水平?双打除了技术,更吃配合,我们是一个合作的team!” 陈文港笑笑,又不动声色换回左手:“抱歉,我说错了。我一定全力以赴。” 两个陌生人凑一个阵营,开局难免磕磕碰碰,互相抢截了好几次,陈文港才渐渐跟李红琼养出一点默契。李红琼是进攻性,他是防守型,最终李陈组以小比分优势获胜。 即便不是你死我活的竞赛,陈文港嘴角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李红琼跟他击掌,又远远地向霍念生露出一点得色。 不能甘心的郑宝秋缠着表哥,要霍念生给她陪练。 那两人又上了场,李红琼施施然走过来。 陈文港等她开口。 她的态度也还客气。李红琼沉吟片刻,单刀直入:“容我冒昧打听一个问题——你和老霍现在是什么关系?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说。” 陈文港微微笑道:“承蒙他不嫌弃的话,就算是朋友。” 李红琼意味深长:“普通朋友,还是那种暧昧的朋友?” 陈文港仍然没恼,给了她一瓶运动饮料:“补充一下电解质。别喝太快。” 见他转移话题,李红琼便没再打探,接过拧开,豪爽地灌了两口。 到了傍晚,四人又一起吃了点小食补充体力才分开。 晚上还有节目,郑宝秋拉着陈文港去参加泳池派对。 夜幕落下,无边泳池旁彩灯通明。俞山丁请来的DJ和乐队都到位了,光线乱蹿,把场子炒得群魔乱舞。俊男靓女三五结伴,不少人嘻嘻哈哈地在碧波荡漾的水边垒香槟塔。 这帮少爷千金们度假玩乐,作陪的有不少模特、网红,还有不入流的小明星。 当然,限制级画面是没有的。但谁看对眼,楼上就有房间,深入交流交流,这也是管不着的事。 所以保守的老父亲不放心女儿也不无道理。 郑宝秋现在就在跟一个男模特言笑晏晏,对方身材又好又识趣,把她哄得芳心大悦。 陈文港不免多看他两眼,这男的还算老实,有巴结富家小姐的心,没有动手动脚的胆,只是一个劲儿的恭维。 自然郑宝秋也并不当真,美色当前,萍水相逢,图个开心罢了。 作为包场的金主,霍念生却不知去了哪。 陈文港抬头环视了几次,都没再见到他的身影。 倒是俞山丁热情地迎上来,这次他称呼又变了,亲亲热热喊“文港”,跟他碰了个杯。 陈文港端的杯子是无醇酒,应付走了交际花似的俞山丁,独自慢慢啜着。 大约受满场爆棚的荷尔蒙影响,他的心思也逐渐变得缥缈。 霍念生的长期包房在707。 那个数字在他胸口发烫。 没一会儿郑宝秋却回来了,情绪不再那么高昂,用不明显的口型说:“讨厌的人来了。” 她指的是牧清。 牧清是跟另外两三个人一起出现的。 他毕竟也有自己朋友,受谁邀请、跟谁结伴都不稀奇,但稀奇的是戚同舟也在其中。 陈文港似乎隐约摸到对方之前挑拨他和戚同舟的原因。 然而戚同舟一见他,立马摇着尾巴蹿了过来。 戚同舟看看郑宝秋,欲言又止,将陈文港拉到一边,躲开人却是一叠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文港,我姐她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令姐是?”陈文港没反应过来。 “哦,就那个,李红琼,June,我不知道她怎么跟你介绍的,英文名还是中文名。”戚同舟说,“她今天应该比我早到,跟那个谁,霍哥在一起。你见过她了吗?” “见到了。我们下午凑在一起打网球。” “那你听我解释,她跟我,其实是这样的,我们两家人关系不错,她从小认了我爸妈当干爹干妈,也凑合拿我当个干弟弟看。”戚同舟一脸苦色,“所以,她只是……” 他卡了壳,苦恼地不敢往下说,怕说完了遭翻脸。 戚同舟知道他这个干姐姐厉害,但时不时又有吊儿郎当的一面,所以李红琼给他发消息说来游艇会见见他男神的时候,戚同舟心里就一咯噔。 来的路上他心急如焚,甚至怕李红琼已经甩给陈文港五百万让他离开自己。 这个恶俗的想象让戚同舟打个哆嗦,又不是拍肥皂剧,但李红琼的确可能干点其他不靠谱的事。 好在陈文港体贴地说:“难怪跟她聊天的时候,听他提了好几回弟弟,原来说的是你。” 戚同舟察言观色,松了口气:“对,就是我,但你别理她。她从小就是喜欢欺压我。” 陈文港只作不知:“她应该还没走远,你要不要去跟她打个招呼?” 戚同舟抬头假装环视:“想打来着,但我来之后都没看到她,算了。” 此时他的干姐姐李红琼跟霍念生其实都在二楼露台喝酒聊天。 露台从楼梯平台延伸出来,搭了三四个白色遮阳棚,摆了咖啡厅似的圆桌和靠背椅,是个栖息的好地方。这位置看下面场地一览无余,只是从下往上看会遮住视线。 所以陈文港没发现上面的人。 霍念生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他,手里缓缓转着一只高脚杯。 李红琼坐在老朋友对面:“所以你是真的不考虑联姻?” 霍念生晃了晃杯中的液体:“不管婚前协议签得多精密,也是往脖子上套根绳。我这个人,又保守,又胆小,不喜欢干这么高风险的事情。说句大实话,也理解不了别人这么干。” 李红琼嗤笑他胡言乱语:“直接说,是还没玩够吧。” 霍念生眯起桃花眼:“哪里,是心里有人。” 李红琼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瞧。陈文港她已经能一眼辨认出来,瘦削的身架,气质很斯文,顺便只要在人群里找到陈文港,就很难不看到绕着他团团转的戚同舟。 半晌,她笑喟:“没想到你跟我这个干弟弟的眼光还一模一样。” 霍念生不以为意:“那希望你能劝劝他,不要再白费功夫。” 李红琼道:“他冒傻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他爸妈都管不了,我怎么管得了?你猜他回家说什么,说他叫同舟,人家叫文港,这算不算天赐良缘。搞得我干爹干妈都奇怪,他这到底是看上何方神圣,问到我这来,要不今天怎么会想起认识一下?” 霍念生不客气地说:“你这样来窥探军情已经很不礼貌,你又不是喜欢玩乐的人,见也见过了,其他没什么好玩的,我看还是趁早回吧。” 李红琼偏要待着:“赶我走啊?” 霍念生露出个慵懒的笑:“你不走也不妨事。但我们在这里酒池肉林的,你不觉得无聊?” 李红琼嗤笑,霍念生摆摆手:“愿意待你待多久都行,我下去找乐子,你不介意吧?” 说完把酒杯留在桌上,起身先去了趟洗手间。 然而洗手的时候,霍念生稍稍一顿,听闻哪个隔间里悉索作响。 倒不像是情难自禁,来不及找地方就干柴烈火——是有人在啜泣似的喘息,媚得很。 那人也察觉了外间的动静,一步步挨出来时还红着眼眶,是个年轻男孩,腰肢细得像面条,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看到霍念生如见救星:“这位老板……帮帮我,我不是自愿的!” 霍念生挑挑眉,从头到脚审视他:“你哪来的?” 男孩被□□烧得泪眼迷离,泛着热往他身上蹭:“我……我是模特公司签约的新人,我们老板威逼利诱,骗我来的……” 一边说一边缠上霍念生的胳膊,软得马上要化一滩水:“他们明明说不用陪人的……我没想到……” 霍念生出了口气,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他摸着男孩后脑的头发,湿润的五指慢慢收拢起来,抓实了,男孩一双杏眼,越发如梦似幻地勾着他,却冷不丁被往水龙头底下按去。水龙头感应到热源,哗哗冲水。 男孩惊吓不浅,呜噜呜噜的,挣扎着把自个脑袋救出来。 抬起头时还喷了一束水,不失几分好笑。 一绺一绺水痕顺着脸往下流淌:“我……别这样……求您救救我……” 霍念生似笑非笑:“还要怎么救你?脑子不够清醒?再去外面泳池里泡泡?” 男孩愣片了刻,确定此路不通,闪念之间,翻书似的换了个表情,噘了噘嘴:“霍总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听说想接近您难上加难,我实在没办法,才想出这个下策。” 霍念生点头:“你是做模特的?陪我没用,混不出什么名堂,不如去找俞山丁。他最喜欢吃喝玩乐,跟你们老总也好,很多娱乐公司的老总也好,都有交情。” 那小模特眯着眼,竟然还挑人:“今天有您在,哪还有人能跟您比?霍总,您疼疼我。” 他伸出灵巧的小舌,挑逗地舔了一圈嘴唇:“您别这么狠心,试试我又没什么损失……我还没陪过别人,很干净的。” 霍念生眼中谐谑之意未散,却又听外面隐隐一阵喧哗。 像有人喝多了闹事,连小模特都被分散了注意力,转着眼珠子,下意识往声源处看。 陡然间,霍念生没来由地心里一凛,一把甩开他,疾步向外走去。 那男孩被搡得后退两步,心有不甘,又生好奇,也远远地缀在后面跟着。 下面泳池旁边聚集了一圈人,乱哄哄的。 李红琼正扶着露台栏杆,伸出头向下张望。 见霍念生去而复返,她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刚还好好的,好像是陈……” 名字还没说出来,李红琼却一怔——霍念生扶着栏杆,探着身子,冷冷地往下看。 相识多年,她从没在霍念生那张没个正经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冷峻得像要吃人。 第 32 章 半小时前。 郑宝秋背地吐槽, 牧清带着朋友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换了个虚以委蛇的笑脸。 那边戚同舟跟陈文港回来了,几个人凑了一圈,熟不熟的围在一起拉闲散闷。 那边工作人员重新摆了个香槟塔, 酒液从金字塔顶尖汩汩往下淌, 像个黄金瀑布。 很多人玩嗨了也喝嗨了, 闹哄哄地围着这盛景一阵欢呼。 牧清的朋友们起意,提议要过去玩喝酒游戏。 陈文港不打算参与,稍微退了退,让出空间给他们。 有人却看不惯他假清高的劲儿,出言嘲讽:“这是干什么, 搞众人皆醉我独醒?” 陈文港笑笑,装聋作哑地没搭理。 那人反倒来了劲, 催他参加,不然就是不给脸面。 郑宝秋看不过去:“哦,他酒精代谢能力不好, 不适合喝酒。上回体检医生还说呢。” 那人的同伴嬉笑:“就喝这么一杯,有什么代谢不了的?回去多去撒几泡尿就没了。” 郑宝拧起眉头,不待她发作,戚同舟忙道:“搞什么搞,还有女生在呢,嘴巴放干净点。” 对方转向陈文港:“女生当然不用喝。怎么——你也是女生?是不是还来了大姨妈?” 眼看郑宝秋快忍无可忍, 陈文港拦了她一下:“算了,别跟无谓的人一般见识。” 那人叫嚣:“来来,你有见识,再说一句试试?” 肚里存了点酒精,又年轻气盛, 两三句话不合,气氛突然变得剑拔弩张。 这时候牧清倒出来打了个圆场,劝朋友少说两句。 战火停止升级,但话不投机半句多,两拨人翻了脸,索性泾渭分明,各去了场地一边。 郑宝秋背过身子,冷哼:“那两个人我认识他们,一个家里开机械厂,一个开改装厂的。到底是暴发户,上不得台面。看他们和谁玩,都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 戚同舟开口附和。但他对牧清印象不错,其实没反应过来郑宝秋影射的是谁。 台上乐队还在摇滚嘶吼。台下不知谁起了个头,把气泡香槟用力摇得岌岌可危,砰一声,塞子合着酒喷出去,淋了旁人一身。 被淋的人不甘示弱,立刻抓了一瓶酒,予以反击。 像是一个讯号,众人很快拿香槟打起了酒仗,进行一种无聊的狂欢活动。 酒液不要钱似的漫天挥洒,有些直接倒进泳池里,这一晚不知要白烧多少钱。 陈文港跟郑宝秋交换了个眼神,都不想被泼一身湿漉漉的酒精,两人决定提前撤退,陈文港挡着郑宝秋,找了条安全路线打算离开。 戚同舟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走到场地边缘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喊了陈文港一声。 接下来的意外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 戚同舟只看到有香槟从瓶口呈弧线形飞溅出来,意识到有不长眼的人泼酒偷袭他们。 旋即第二个想法,那袭击是故意冲陈文港来的。 陈文港不偏不倚被泼了个正着。到此为止,戚同舟已经意识到是个没品的恶作剧。 却不料陈文港反应极其激烈,猛然后退一步。等戚同舟意识到那声哀鸣是他发出的,他已经捂着脸摔在地上。不像被人泼了酒,倒像被泼了硫酸一样恐惧。 郑宝秋回过神来,骂了声:“谁干的?” 她扑上去,担忧地问是不是溅到了眼。 人群面面相觑,都一脸无辜,自然无人主动承认。 戚同舟倒是看见了,泼酒的人是刚刚骂他的那个傻帽。 但此时顾不得追究对方,他也在陈文港身旁蹲了下来,却举着两只手不知所措。 陈文港把身体蜷成一团,这是个极具防御性的姿态,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不让摸不让碰的,这不是正常的反应。 摇滚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音乐还在空放,乐队成员都伸着脑袋往这边看热闹—— “什么情况?” “有人受伤了?” “不会演的吧?喂,别开玩笑啦。” 围观的人群中,有声音小心开口:“会不会是羊癫疯?” 俞山丁如摩西分海一般挤开人群,露出脑袋,他倒还镇定,斥责说话的小模特:“什么羊癫疯!干什么干什么,都挤在这,能不有人缺氧吗?还不都散开,把新鲜空气让出来?” 这些模特里不少是他老熟人了,俞山丁一个眼神,便哄笑着带头散了开去。 郑宝秋扯起领子,嗅了嗅自己被殃及泼到的液体,甚至试着舔了一下手背,的确只是香槟。总不能是酒里掺了别的东西? 她有些茫然,再次俯下身:“文港哥,你感觉怎么样?” 陈文港死死咬着牙关没回答她。 酒液沁透衣服,凉意顺着神经直抵大脑,他感觉到的却不是冰冷,而是滚烫,烫得几乎烧起来,灼得他每寸皮肤剧痛不已。意识也是混沌的,他分不清现实和记忆。 陈文港动了动嘴唇,戚同舟觉得他似乎说了什么,可惜没能听清。 郑宝秋做了决定:“要不还是叫救护车吧……我这就去叫。” 然而她穿着清凉,手机锁在了储物柜里。俞山丁扶着膝盖,也再弯腰查看情况,闻言一摸身上——只一条裤衩。郑宝秋连忙起身跑去拿,转身却一愣,口中喊了声“表哥”。 戚同舟六神无主地蹲在那里,下意识一抬头,身边便多了个人。 他都没发现霍念生是什么时候来的。但公平地说,霍念生也目中无他。 郑宝秋显然更依赖自己人,抓住戚同舟的肩膀,往后拉了拉,示意他让让。戚同舟无奈让开,看着霍念生屈着一条膝盖,跪在地上,轻轻喊陈文港的名字。 听到他的声音,陈文港终于有了反应。 霍念生只觉左手一紧,被他死死抓住。陈文港力道奇大,几乎要捏碎他的手骨。 他的另一只手仍紧紧捂着脸,露出的半边面容泛着白皙光泽,看不出任何问题。 霍念生心里反而安稳下来,由他捏着,他指挥郑宝秋:“你掏掏他兜里,有没有一个……” 一个分装用的小药盒。陈文港如果带在身上,会固定装在右边的口袋。 霍念生皱起眉,顿了顿:“算了,我来吧。” 再一次,他体内似乎出现另一个自己,娴熟地从老地方摸到药盒。霍念生单手不方便,交给郑宝秋,打开里面是不知什么成分的两片白色颗粒。然而霍念生知道这是阿普唑仑。 郑宝秋倒出一粒药,狐疑地递过来。 霍念生扶着陈文港的后脑,把他的头支起来一点。 熟悉的气息让陈文港不再抗拒,他就着霍念生的手把药吞了,本能地压在舌根底下。 霍念生换了个姿势,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他腾出右手,安抚地拍着陈文港的后背。俞山丁拿来一条干净浴巾,这东西在泳池入口备了很多。霍念生给了他一个眼神,俞山丁反应过来,连忙展开。霍念生接过来,用浴巾把陈文港连同自己一条胳膊裹在里面。 陈文港终于放缓了手上的力道,只是虚虚搭在脸上。 他靠在霍念生怀里,一脸一身还都是湿漉漉的酒渍。霍念生扯起浴巾,轻柔地给他擦脸。 这边的动静再次引来一片窥探目光,但被俞山丁等人挡住了大半。霍念生向郑宝秋吩咐了两句,无视欲言又止的戚同舟,重新用浴巾裹好陈文港,打横把人抱了起来。 大概阿普唑仑针的药效开始起作用,陈文港那根尖锐的神经叫嚣的声音小了。 他蜷在霍念生怀里,似醒非醒,依稀听到俞山丁的声音问“去哪个房间”。 又听到霍念生叫他还不去按电梯,不要啰嗦。 行走带来的颠簸仿佛腾云驾雾,但眼前是一片安全的黑暗,陈文港闭着眼没有睁开。 不知过了几分钟,还是半个小时,他被放在一张床上。 身下一片云朵似的柔软,他陷了下去,像要沉入海底。 陈文港的分量对霍念生来说算不上负担,相反他抱了满满一怀,走了一路,心里不知为何竟似酸似软,恍如隔世的熟悉感折磨着他,像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极其珍贵的东西。 霍念生到了707,包房是个套间,他用脚踢开卧室门,把陈文港安置在卧室床上。 陈文港一脱离他的怀抱又不安地挣动起来,霍念生连忙摸摸他:“文港,别怕。” 他脱了鞋,衣服都没脱就跟着上了床,把人捞进怀里:“别怕,文港,我在呢。” 哄了一阵,陈文港紧绷的身体渐渐摊开,他伸手搂住了霍念生的脖子。 霍念生亲了亲他的鬓角和脸颊。 他低下头,发现陈文港已经清醒,眼睛睁着一条缝,黑色的瞳孔幽幽地望着霍念生。 霍念生不禁又亲了亲他的眼,继续拿那张浴巾给他擦半湿不干的衣服。 没多久医生拎着医药箱来了,是俱乐部医务室的,工作人员打了个内线电话后放他进来。 霍念生带他进卧室:“你给他打一针安定。” 医生有点犹豫——俱乐部这些成员,无不是有钱有势的,床上躺了个人,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精神恹恹的,也能看出长得漂亮,又莫名叫他过来打个安定,很难让人不往糟糕的方面想。不让他看见也就罢了。总不能无视他的职业道德,专门叫他过来,稀里糊涂当帮凶吧。 医生迟疑地建议:“不如让我先看看情况?” 倒是床上的人开了口:“已经没事了。”陈文港解释:“我有点惊恐障碍。” 霍念生坐在床边,顺顺他的头发:“打一针吧,睡一觉起来就好多了。” 陈文港又闭上眼:“都可以。” 医生弯下腰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自己想不想打?” 陈文港说:“也不会有大问题。最多半个小时就过去了。” 霍念生道:“算了,那你给他检查一下吧。” 最后针还是没打。医生给陈文港简单看了看,听了心率,初步排除心脏病发作的可能性,然后拿了包宁心安神的中成药颗粒过来,冲了温水喂给他服了。 “休息一下就行了,有任何不妥随时来叫我。” 霍念生把医生送走,再回到床边,便见陈文港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他侧躺着,弓着脊背,显得有些柔弱,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虽然没用安定,大概也折腾得够累了。就这么短的功夫,他一闭上眼,呼吸就有变得绵长的趋势。 霍念生本想叫他起来换个衣服,终究没出声,给他压了压被角。 他倾身靠在床头,听着陈文港沉稳的呼吸,心不在焉地想什么,时不时在他背上拍两下。 如果有人在旁边看到霍念生,他此时脸上却面无表情,藏着许多叫人看不透的情绪。 第 33 章 等陈文港睡得踏实了一些, 霍念生重新下了床,低头看了看皱巴巴的衣服和裤子,自嘲一笑,扯了扯袖口。关于陈文港, 他像是一个谜团, 许许多多的线索, 此时在霍念生心头串联起来。 比如他要看医生开药,比如霍念生莫名认识的阿普唑仑,在他的记忆中,甚至不该只有这一点药片,还有各种花花绿绿的药片和胶囊……他印象中想不起有谁曾经像吃饭一样按顿服用这些副作用强烈的东西。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隔着雕花玻璃似的闪现在记忆边缘。 还有,有心理问题是一回事, 陈文港被泼了酒,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 是不是经历过类似的情况,是不是有创伤应激, 是不是有人欺凌过他。 是谁干的,郑宝秋看起来不知道,郑玉成知道吗? 还号称跟他形影不离,连这点事情都照看不好吗? 总之一定是有谁刺激过他,霍念生的眼神里终于露出阴鸷,他不相信没有蛛丝马迹。 这时传来微弱的几声门响, 像有人拿捏着力度在敲。 霍念生过去开了门。 郑宝秋站在外面,已经换过衣服,脑袋绕过他,试图往里看:“文港哥怎么样了?” 霍念生重新恢复了万事不萦于心的态度,散漫地笑笑:“没事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反手把门锁了:“他睡着了,别进去打扰。” 霍念生已沿着走廊走出两步,郑宝秋却还落在后面,盯着房门看了好几眼。 他回过头,等郑宝秋追上来:“表哥,刚刚到底什么情况?” “不清楚,大概是有点应激吧。以前有人泼过他什么东西吗?” “应该,没有啊。” “或者类似的。小时候玩水枪有人故意射他?” “这我也不记得……情况很严重?” “没有。医生看过了,说没事。” “那就好。” 郑宝秋觑着他的脸色:“对了,我们今天来的时候开了房间,我住501,文港哥是503……” 霍念生在电梯旁按了下行按钮。 轿厢刚好就停在这一层,叮地一下,应声而开。 郑宝秋跟着进去,听到霍念生笑了一下:“宝秋,他是个成年人了。” 电梯数字跳跃,郑宝秋被看穿心思,有点尴尬。霍念生继续说:“他其实比你成熟,也不是傻子,自己会保护自己。你什么都要替他出头,就没考虑过会伤他的面子?” “我没有想伤他的面子啊。一家人互相维护很正常吧?” “有没有可能你潜意识还是觉得他在身份地位上比你弱势?” “我……我没有。”郑宝秋嘴上不承认,想了想心里又有些动摇,“不会吧?” “同样的,我想追他,也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电梯到了一楼,霍念生作弄般拍拍她的脑袋,“我们两个成年人,就算有点什么也是合情合理合法的。你不用老担心他吃亏。” “……我不是担心他吃亏,我是觉得你不想谈恋爱就不要瞎撩!”郑宝秋一怔,反应过来,压低声音从身后向他喊,“拜托,大哥,你这样才会伤害别人的好嘛!” 霍念生笑笑,头也没回,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耳朵里去。 时间不早了,泳池趴还在继续,但也快到了尾声。场地又湿又滑,沾满亮片和金粉,俨然已经变成香槟的泥沼。有的地方半干不干,又不知混了什么,踩上去几乎一扎一扎地黏脚。 戚同舟不见踪影,大概被他的干姐姐打发回了房间。 李红琼倒是还在露台喝酒。见到霍念生,她迎上来,客套地问了问情况。 霍念生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两句。 见他这模样,李红琼嗤一声,说自己也要去休息了。 霍念生懒洋洋伸出一只手,冲她挥挥,又重新放回兜里,巡场似的晃悠到别处去了。 视线在人群中搜寻,他忽从夹缝里看到个身影,是这晚上在洗手间发春那个小模特。 霍念生眯起眼盯了对方几秒。 小模特有所感应,回头发现了他。 那男孩子心中暗喜,连忙过来:“霍总。” 霍念生凭他凑上来,艳俗的香味往鼻腔里钻。那小模特夹着嗓子,说话的声音黏腻: “霍先生,您这是还没找着乐子?” 霍念生皮笑肉不笑,对方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 对方眼神下意识示意卫生间的方向。 霍念生嗤笑出声:“你的嗜好倒是特别。” 小模特面色一窘,正欲改口,却听他说:“行了,你勾引男人的手段还不够看,找别人去玩吧。但我听说,你们对付同行也有手段,是么?” 小模特神色迟疑了一下,偷眼看他。 霍念生掏出金属打火机,翻开盖又合上,把玩得咔嚓作响,金属材质反射出一点冷光。 * 夜色渐深,参加派对的人已经走了七七八八,只剩些醉鬼还留在泳池边上。 俞山丁有艳遇,与某位靓女挤在泳池边上的躺椅中吹风,好不惬意,一时不想动弹。 两人各持杯酒,对月共饮,俞山丁忽觉身后有影子鬼鬼祟祟地跑开。 他一愣,都没看清是人是鬼,也懒得多管闲事。 又过一刻钟,却有两个半醉的人骂骂咧咧过来,闹着说丢了东西。 他们嚷嚷的动静太大,温香软玉的气氛烟消云散,俞山丁不好再装没看见,心中暗道倒霉,非要留在这干什么,一边让美女先回房间,一边上前一问,得知他们手机不见了。 的确算得上贵重物品,于是又惊动了几个工作人员,浩浩荡荡一起找寻。 正毫无头绪,那边又多过来一个年轻人,微微蹙眉:“我的手机也没了。” 俞山丁摸摸脑门,大约还记得这小子是谁,郑家的那个外甥,牧什么的。 “什么型号,什么颜色的?”他问,“晚上是也锁在柜子里吗?” “黑色的。”牧清瞪他一眼,“我一直带在身上。” “那是刚刚才不见的?” “应该还没丢多长时间,但已经关机了。这个小偷看起来在针对我和我的朋友。” 还没线索表明手机为什么失踪。但牧清一口咬定是小偷,也不是没道理,三个认识的人同时丢东西,闹贼的可能性比较大。 然而能出现在游艇会俱乐部的,大部分人不至于贪这点小财。谁知道什么目的? 场地附近的桌椅板凳连同植物盆景几乎被掀了个遍,一无所获。 其中一个失主醉醺醺地失去耐心,嚷嚷着要把现场的人抓来一个个搜身。 这是喝得脑浆糊涂了,俞山丁心道,该走的人都走差不多了,上哪给他搜去? 牧清态度还礼貌一点,比较冷静地问俞山丁:“能不能让我们查查监控?” 俞山丁噘长了嘴,向工作人员方向努了一下。 工作人员忙道:“当然可以,我们可以去保卫科调出来。” 来来回回又折腾了一趟,只是结果不尽人意。这里的监控系统有点老,覆盖面不全。就算是监控覆盖到的画面,天太黑,人太多,进进出出,上岸下水的,各人手里拿了什么,在录像里委实难以辨认。 喝糊涂的那位已然失去耐心,大发雷霆,说要投诉他们的监控装了个狗屁。 牧清也冷了脸:“这不光是钱的问题,手机这样重要的东西,什么隐私信息都在里面,麻烦你们再想想办法。不然我看真的要报警一个个搜身了。” 此时还是俞山丁眼尖,终于发现泳池底下有异样:“哎,你们看那是什么?” 闻言众人忙围上去,探着脑袋往下看。 只是光线折射,不容易看得分明。牧清那个朋友瞪着朦胧的眼,突然感到背后一股推力,一个猛子倒栽进水里,扑腾起巨大的水花。 工作人员忙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他呛咳出一滩水,又因为喝了酒,哇地吐了一地。 呕吐物喷溅到裤脚上,牧清脸色微变,嫌弃地退后一步,还是躲避不及遭了殃。 他眉头几乎拧成疙瘩,工作人员又何尝不是,嘴上虽不说,谁都不愿往水里跳。 最后还是花了点时间,把泳池的水都放了,才把不明物体捞上来。 证明就是他们三个的手机。 实话实说,那一把是俞山丁暗中推的。主要是他一搭眼,就看见泼陈文港那个肇事者在自己前头撅着屁股。要让他专门设计报复,还有点麻烦,人都在眼前了,还能不推白不推? 这事得设法让霍念生知道。 但扔手机的罪魁祸首,俞山丁也毫无头绪。 倒是隐隐想到那个鬼鬼祟祟的动静,他晃了晃头,实在没有印象,觉得自己想多了。 说曹操曹操到,霍念生突然打电话过来,听到嘈杂的背景:“怎么还在下面?” 俞山丁避开一些距离,跟他讲了具体情况。 霍念生“嗯”了一声,不甚关心的态度:“你不用陪他们找,这跟你又没有关系。你是负责接待,又不是他们的老妈子,早点上楼吧。让他们自己去折腾。” * 陈文港在被子底下动了动。 他是被霍念生低低讲电话的声音弄醒的,睁开眼,看看时间,也就睡了一个多小时。 脑子却清明许多。这一觉的质量仿佛一宿好眠。 他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霍念生笑了笑,回握住他,很快收了线:“吵醒你了?” 陈文港摇头。 霍念生从床头往下挪了挪,隔着被子,伸手把他抱在怀里。 陈文港翻了个身,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把下颌搭在他颈窝里。 霍念生的怀抱和他记忆中一样宽厚温暖。 也令人怀念。 这是他曾经愿意倾尽一切也无法换来的瞬间。 然而身上被泼了酒,黏丨黏丨腻丨腻,陈文港自己很快嗅到一股酒味、汗味和海腥味混合的味道。他低头看看,刚要露出皱眉的表情,霍念生倒先笑了:“你就这样躺我床上,二话不说大睡一觉,我还没说什么,你自己还嫌弃起来了?” 陈文港也笑出来,掀开被子要起身:“我去洗澡。” 他穿鞋下了床,出了卧室,却径直往大门走。手指摸到门把,被一只大手拦下。 霍念生将他压在门板上,声音似笑非笑:“不是洗澡吗?要跑那么远?” 陈文港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回我自己房间洗。” 霍念生说:“我这里也有浴室。” 陈文港被他翻过来。霍念生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顺着鼻梁找寻他的嘴唇。 陈文港不由抓住了他的胳膊。 然而只持续了两秒他就把霍念生推开。 “我去洗澡。”陈文港无奈地笑了,哪有人能顶着满身狼藉风花雪月,霍念生可以他也不行,“这身酒味我一秒都忍不了了。” 第 34 章 拉开衣帽间的推拉门, 春夏秋冬,种类倒是齐全,但都是霍念生的私人物品。这是他的套房,不像下面客房提供酒店布草。 陈文港正犹豫, 霍念生随手取下一个衣架, 摘下上面的衣服:“穿这件。” 陈文港接过那件酒红的浴袍, 厚实柔软,有经过洗涤的痕迹。 但内裤是没有的,他带来的行李扔在楼下房间。 霍念生抱臂靠在墙上,揶揄地看他:“空着?” 陈文港扭头去客厅给礼宾部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帮忙送上来。 浴室已经放好了一缸水, 蒸腾着白汽。浴缸说是一个缸,大得更像个温泉池, 踩着台阶才能进去,金属兽头造型的冷热龙头昂着脑袋,耀武扬威。 他坐在浴缸边上, 把一只手伸进去,被水气一蒸,更显修丨长丨白丨皙。 水波映出他的脸,波纹荡漾,一触即碎。 前世陈文港其实也住过霍念生这间707套房,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 而他来的时候, 这里基本不会有别的人——霍念生每次也是包场,但跟这种狂欢不一样。空荡荡的的俱乐部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荒得像闹了鬼,但也不会有任何异样的眼光。 陈文港其实也不享受那个感觉,只是霍念生强迫带他出来看看。 但至少身边还有一个人, 是他在苍茫的天和海之间唯一能抓住的对象。 陈文港自己安安稳稳洗完了这个澡,霍念生没有试图耍流丨氓进来骚丨扰。 洗手台上摆了新的毛巾和牙刷,连牙膏都是新的。陈文港把自己拾掇妥帖,吹干了头发出去,趁他在浴室的时候,房间里的床单和被罩也有人换了新的,花色变得不太一样。 霍念生没在屋里待着。 陈文港走到落地窗前,眼眸中映出一点火星。 霍念生抱着胳膊,在宽阔的阳台抽烟。 也在耐心等他。 身后的动静吸引霍念生回头:“洗完了?” 陈文港“嗯”了一声。 “水凉不凉?” “正好。” 月光清冷,照在阳台上一片光耀。陈文港拢了拢领子走向他。浴袍挂在身上,有些大了,腰带在腰间系出一把修长的腰线,领子却难以服帖,襟怀大敞,露着一片胸丨膛。 霍念生把燃了一半的烟支在烟灰缸上,把他的身体转过来,帮他拽了拽衣襟,又扯下陈文港的腰带,绕过他的后丨腰,在身侧重新系了个蝴蝶结。 方式干净利落,像绑一份大礼。 做完这些,霍念生一抬头,陈文港眯着眼,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服务。 他侧着头,看看霍念生那支烟,没话找话:“你平时喜欢都抽什么牌子?” 霍念生重新拾起烟,吸了一口,促狭地喷他耳郭:“高材生,你不是不抽么?” 烟盒在茶几上,上面都是外文字母。陈文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他的身体又贴近了一些,挨着霍念生的肩膀。 霍念生挑挑眉,终于把手凑过来,横在半空,香烟夹在骨节分明的指间。 陈文港睡下眼,含住他嘴唇碰过的地方。 霍念生自己又抽了一口。 就这么一人一回分享了剩下的大半支烟。 第一口陈文港还带着试探的意味,然后越来越放肆。 霍念生乐得纵容他,任陈文港扶着他的手,抻着修长的脖颈,探头在他掌心。 烟尽了,霍念生捏着他的下巴,低下头,细致绵密地吻他。 陈文港手臂环着他的脖子,迷失在名为“霍念生”的苦海之中。 这个吻里有烟草的味道,也有他身上沐浴露和牙膏留下的薄荷的清新。 他的视线朦胧起来,呼吸再次变得细细碎碎的急丨促。 月光是冷的,他是热的,霍念生的体温也渐渐升腾。 那支烟让陈文港意识漂浮出躯壳。 霍念生把他更用力地按向自己,像要揉丨碎,一时温柔缱绻,一时缠绵惆怅。 陈文港攀着他的后颈,极尽温柔地予以回应。 他被霍念生抱起来,一把扔到床上。 霍念生安抚地吻他,新换的床品蓬松柔软,带着晒过阳光的温度。 陈文港眼神水光潋滟,却一把抵住他的胸口。 霍念生吻他耳朵:“还有什么想说的?” 却听陈文港问:“过了今天,我们算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 “是只有这一晚,还是怎么样。”陈文港问他,“还会有以后么?” “宝贝儿。”霍念生无奈地笑笑,似乎料不到他也会问这种俗套的问题,“我豪掷千金,不是只为了跟你上丨床,更不是就为了买丨你一晚上。你要是不愿意,依然有权利拒绝我。” 陈文港说:“我知道。我不是想拒绝你。但说清楚对我很重要。” 顿了顿,霍念生坐起来:“你是对的,先说清楚也好。” 他往后捋了一把头发:“我不喜欢骗人,除了不能承诺天长地久,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的确不保证能跟你在一起多久,但只要有一天在一起,我会好好对你。” 陈文港看着他,一丝凉意钻进心房。但面上还是没表现出来。 霍念生摸着他的头发:“不高兴了?” 陈文港说:“我更喜欢一段长期的关系。” 霍念生脸上的表情也没有立刻改变——至少没表现得像听到什么不经之谈。 他仍用那种温和的,甚至带着宠溺的态度在面对陈文港,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他从陈文港身上退下来,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摸到烟盒和打火机,重新点了支烟。 陈文港沉默地注视他的背影,没提醒他这样容易点燃床单。 良久,霍念生吹出一口烟圈:“那我可能真的不该招惹你。” 陈文港也坐起来:“因为你只想玩玩,没想到我狮子大开口,把你吓着了?” 霍念生回头看他,空着的手捧住他的脸:“照你的成长背景,会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你要的是稳定,不是只出来玩一玩。宝秋其实也提醒过我很多次,我没太当真。我以为我们在中间区域还是可以有一些共识的,结果证明,是我理所当然了。” 陈文港一言不发撇开他的手。 他的样子像有些生恼,在床上跪起来,却还是从后面抱住霍念生。 霍念生的意思他明白,心中升起的情绪其实称不上难过。何况对霍念生如今的想法,陈文港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从没指望活霍念生一上来就对他爱得死去活来,只是他自己也被欲望和表象遮蔽了眼。海潮退去了,沙滩上只剩怪石嶙峋,才发现是扎脚的,真相并不好看。 陈文港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谈崩了,或者是他操之过急,或者霍念生本来就是个混蛋。 前世他们之间就没有一个很好的先例可循,所以花了七年也只走到了悲剧收场的地步。 陈文港心中空落,此时他似乎终于更清楚了一些,为什么注定会走到那样的结局。 人生更多时候面对的局面,本就是爱亦难恨亦难。 所以呢? 难道这辈子还要再走一遍老路吗? 不是没有耐心,只是他一个人守着太多记忆,无人分担,每时每刻不在被孤独噬咬。 他像深海里的巨兽,再怎么呼唤都寻不到同类的回应,总有一天是要疯的。 陈文港低下头,用嘴唇亲亲霍念生的发顶。 又一路向下,亲到他的后颈和肩头。 他的吻像轻柔的雨滴,充满珍而重之的意味,单纯得让人都不好意思兴起谷欠念。 终于霍念生都被打败了,轻轻挣开了他:“算了,今天先睡吧,有什么以后再说。” 陈文港仍不说话,也不松手。 他慢慢扯开自己浴袍的腰带:“共识当然可以有。你只想上丨床,提前说清楚,我也不是不行——” 霍念生反而头疼:“宝贝儿,你这个样子,好像未成年跑到夜场里装大人,满脸写的都是需要有人对你负责。我当然怕你还没考虑清楚,今天觉得可以,明天犹豫,后天后悔。到时候可没有回头路走。” 陈文港说:“难为霍少爷把‘不想负责’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霍念生说:“不,我是真的喜欢你——不然我现在已经不管三七二十一睡了你,你又能怎么样?文港,都到了这个地步,因为是你我才一次又一次给你选择。” 他站了起来:“只要你觉得不可以,我们干脆还是不开始。” 话已至此也做不下去,陈文港良久扯了个笑:“我回楼下睡吧。” 霍念生摸他头发:“行李都拿上来了,别再折腾了。外面的沙发也能睡,我去外间。晚上才犯了病,好好睡一觉。多个人守着还能照顾你一下。” 陈文港怔了怔,霍念生已经关上了卧室门。 浴室的门拉开又关起,关起淅淅沥沥一阵水声,听声音都觉得是冰凉的。 陈文港闭上眼,用被子把自己埋起来。 他在这水声中皱着眉头,攥紧了床单。 * 原本该是一个失眠之夜,陈文港裹着霍念生穿过的浴袍,却很快就睡了过去。 但一连串的梦境比醒着更加疲惫。 开头的场景极尽旖旎,补全了这晚本该发生的一切。 陈文港分不清前世和今生,一会儿是霍念生抱着他,或者温柔欢好,或者索取无度,一会儿是七嘴八舌的声音:“……对着那张脸居然也能……还是关了灯脱了衣服都一样?” 画面一转,霍念生在冷冰冰地抽烟。看到陈文港,他突然挂起玩世不恭的微笑,向陈文港招了招手:“过来。”陈文港走过去,霍念生扔了烟,吻了吻他的额头。 陈文港抱住他,却听他在耳边说:“算了,你都没有准备好。” …… 醒来后意识慢慢回笼。 陈文港不无自嘲地想,可能该去学学风情这两个字怎么写。 否则昨晚那么好的氛围,怎么就搅成了一地鸡毛。 客厅餐桌上摆了早点,中西式两种:牛角包、三明治、煎培根、蔬菜沙拉、肉酱意面、青菜猪肝粥、灌汤包、茶叶蛋、百合凤爪、扬州炒饭、打卤面、牛奶、豆浆…… 霍念生叫了客房服务,丰盛得过了头,本人却不见踪影。 陈文港站在客厅看了一会儿,转身打开电视。 早间新闻的播报声立刻充满房间,多了点活泛的人气。 他独自坐在桌前用了早餐,一边听新闻一边看手机。 郑宝秋和戚同舟都给他发了不少消息表示关心,陈文港一一回了。 这两个家伙反而没了动静,估计还起不了那么早。 陈文港换了衣服下楼,一路上见到的人不多,大概很多都宿醉未醒,或者还在温柔乡里。 他一个人在大厅里坐着,左右无聊,李红琼穿着运动服过来:“早,要不要去爬山?” 陈文港微笑着应了,又问她有没有见到霍念生。 李红琼点头:“他开游艇出海了,不知道在想什么,本来还说好下午一起的。” 语罢,她睨着陈文港的脸色,他显得又沉默了几分。 这让李红琼判断他们有争执——实际上对也不对。 对于别的,陈文港都可以不在意,哪怕真吵了架都无所谓。他在想的是霍念生出了海,光这三个字都够让他心里一跳。就算霍念生前世不是此时此地出的事故,他心里总是有阴影。 两人沿着山脚小路一起往上走,李红琼又问他:“昨天好像挺乱的,后来你没事吧?” 陈文港笑笑:“不用担心,老毛病。把你们一个个都吓着了。” 他走在前,李红琼打量他的背影,修长瘦削,肩挺背直,是沉静得体的一个人。 难怪昨天干弟弟在她那低落了半宿,不光是因为担心。 但霍念生居然没动他,李红琼其实还挺意外。 第 35 章 这里能爬的其实就是个小山头, 上下山铺着石阶,路牌指引清晰,散步似的便登了顶。 路上有青苔,陈文港穿的不是专门的登山鞋, 脚下一滑, 李红琼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谢谢。”陈文港一怔。 “客气什么, 我拉你来的。” 半道上有个月老庙,下山时李红琼带陈文港去参观。 巴掌大的一间庙,朴实的月老像,身上不知谁给披了块红布,庙里连个看管的人都无。 然而据李红琼说相当灵验, 是以游艇会建成后都保留着它,至今甚至有会员专门来拜。 院子里的大树上系满深深浅浅的红丝带, 新旧痕迹不同,风一吹,沙沙地印证她的话。 李红琼眺望红浪:“你要不要拜拜?” 陈文港莞尔:“我不用了。你呢?” 李红琼道:“我也不用, 同舟倒是昨天就来了。他出生的时候,家里给他捐了座庙,搞得他好像有什么情结似的,从小信这些,连每次大考前都要去拜文曲星。” 她又促狭一笑:“就怕月老牵得了线,管不了尖锐湿疹。昨天一起玩的那些人, 钱皓你认识吗?就是飞机头那个,我撞见他带着个靓女上山拜月老,前两个月才跟未婚妻订的婚。还有恨不得一个人喝了半座香槟塔那个,季容成,我看他带了一男一女回房间, 总不是回去打扑克吧?求姻缘容易,求个干净没病体检报告过得去的……你说会不会太为难月老?” 陈文港嗤地一声笑出来:“霍念生呢?” 李红琼道:“他还好。只不过他未必有传统组建家庭这种观念。” 陈文港没有追问,等她自己往下说。 当然就算她不说,他也知道霍家的一些情况,以及霍念生的身世—— 李红琼沉吟:“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金城哪有人不知道?他父亲,当年是出了名的风流成性,一辈子没结婚,换女朋友比换内裤还勤。所以他是非婚生子,最开始知道有他的时候,当时霍老爷子做主,把他认回家门,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再认……” “结果呢?” “结果发现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多,索性也不再认了。是不是够好笑的?你要是跟一个人结婚,可不只是嫁给他本人,还要嫁给他整个家庭。所以别看外面老是传我们俩怎样,我绝不会给自己找这个麻烦。” 陈文港似乎听出点话外之音。 李红琼又意有所指地说:“这点上,戚同舟其实也不错,家里管得严,人也还专一。” 李红琼并不欲大张旗鼓给谁做媒,帮干弟弟说话也是顺口的事。但照她看来——或许怀着对自己人的私心——如果眼前这年轻人认真本分,戚同舟对他的确是更好的选择,父母理解,亲人祝福,家庭关系简单,容易相处。这才是能够踏踏实实谈感情的对象。 保持一份干净是难得的,他不适合一脚踩进泥潭里。 * 霍念生独自从海上回来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日头正烈。 他一走进大厅,远远便看到陈文港弹钢琴。 旋律是《鳟鱼》,郑宝秋、戚同舟和李红琼都在旁边,连俞山丁都跟着围观凑热闹。 才相处一天,他们几个倒是混了个其乐融融。 陈文港水平还达不到演奏级,但也不是像他自谦的“只会一点”。 他胜在外型优越,气质典雅,坐在琴凳上像模像样。三角钢琴摆在一通到顶的玻璃窗下,阳光将他和钢琴镀得熠熠发光,闪烁着钻石半的瑰彩。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那个场景充满跃动的灵性和韵律,他一个人就是一首古典的十四行诗。 霍念生在远处默默看了一会儿,竟不忍打碎这个画面。 直到郑宝秋招招手:“表哥!你杵在那干什么?” 钢琴声停了。陈文港微微侧过头看他。 霍念生没看他,冲郑宝秋笑:“没想要打扰你们。” 李红琼说:“不打扰。正好他们马上要举行帆船比赛,你来跟我们一起看吧。” 郑宝秋直接上前,扒他钱夹:“同舟要参加呢,来来来,下注了,你也来实际支持一下。” 戚同舟看他的眼神立刻变成碍眼,但夹在中间也不好说什么,悄悄地瞪了霍念生一记。 比赛规则简单,几个喜欢玩帆船年轻人的下海PK,下注只是博个好彩头。 戚同舟水平其实不低,参加过不少正式比赛,如果不是家里心疼训练太苦,可能已走上职业运动员的路子。连同俞山丁在内,陈文港他们四个自然都押了自己人。 霍念生偏偏特立独行:“都押了赢家,还有什么赚头?不如我押别人,给你们赚。” 郑宝秋嗔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显摆自己有钱还是要当叛徒?” 霍念生露出调侃表情:“我出血还不行?只不过,钱也不方便押太多,不然就成了赌博。我知道同舟肯定能赢,不如这样,我再加一个赌注,输给你们每人一个要求。” “万一你赢了,我们也倒欠你一个要求?” “不需要,我单方面加注。” 李红琼来了劲:“别管他了,让他输!” 隔着热闹的众人,霍念生笑着的目光终于落到陈文港身上。 陈文港却已撇过眼,望着窗外远处海天一线。 霍念生果真去组织者那,吊儿郎当随手一指,闭眼押了个人。 半个小时,后帆船比赛开始。 赛的是单人拉杆帆,戚同舟乘风而破,牟足了劲要展现自己。他转弯和控制技巧都过硬,拼尽全力穿越比赛赛道,甚至在最后拐弯处冒着帆船的风险跟人争抢。 郑宝秋热忱地为他卖力加油,嗓子都快哑了。 俞山丁甚至不知从哪摸了个喇叭,红彤彤的,嘟地一声—— 胜负分得很快,第一也拿得不出所料,是戚同舟凯旋。 他回来的时候,陈文港和李红琼都笑着对他说了恭喜。 年轻的冠军激动得脸红,仿佛今天比任何一次夺冠都要荣耀。 他的干姐姐李红琼讲了句“干得不错”,然后往霍念生处示威:“愿赌服输了?” “当然愿赌服输。”霍念生也鼓掌,“你想要什么?” “算了,一时想不出什么可刁难你的。”李红琼想了想,“先记下这一回。” 郑宝秋却积极举手:“我想好了,我想好了!你脱了衣服,上台跳钢管舞!” 俞山丁首先桀桀怪笑起来,直到看了霍老板一眼,突然收敛回来:“我也没有。” “不对,我要换个。”郑宝秋眼珠子一转,“表哥,我喜欢一条鸽血红的钻石项链……” “回头告诉Amanda怎么买。”霍念生价格都没问,活脱脱一副败家姿态。 陈文港窝在长沙发一角,支颐看他们插科打诨,无欲无求。 半晌身旁一沉,霍念生却主动坐过来,没忘记他:“文港,你呢?” 陈文港的眼神终于游到他脸上,像在思考:“我在想……” 想半天,却一笑:“我也算了。” 霍念生扬着眉,长腿一伸,鞋尖碰到他的脚踝:“想都想了,怎么不说?” 郑宝秋怂恿:“对,说个大的,你们一个一个都包庇他,就没有点为难的事?” 陈文港扶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霍念生。 这果然是个为难的态度。他叹了口气:“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出海。” 四面八方俱是一静。 众人凑在一起看比赛,这角落除了他们几个,还有不少其他人在。 这是挑衅? 挑衅霍念生。 连郑宝秋也惊讶地看向陈文港,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只有陈文港毫无察觉他在强人所难。他的态度甚至温和得连一点讽刺的意思都看不出。 但当然,他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可能的要求,或者定个期限,十年之内不出海,也可以。 霍念生盯着他,那是鹰隼捕猎的眼神,把他身上一丝一毫扫描似的分割清楚。 陈文港像要被他看透,退了退,转身欲走,却被他的手一把拽住。 “我还没表态呢,跑什么?”霍念生竟真洒脱:“以后再也不出就是了。” 周遭的人不免像看怪物一样看陈文港,心态已变,要探究这是何方神圣。 陈文港低头看他,抿着唇,那么温和的人,却没有要松口给他台阶下的意思。 一站,一坐。霍念生仰脸问他:“你英文名叫什么?” “Alex。” “回头劳驾俞老板,给我的船改个漆吧。”霍念生吩咐俞山丁,“重新喷个名字,Alex号。”他对陈文港露出森然笑意,“反正以后没有出海的机会,放着浪费,不如送你。” 戚同舟瞠目结舌,但他不是唯一一个失态的人。 证据是他听到身后也有倒抽冷气的声音。 或者其他意味不明的喟叹。 而这条新鲜八卦迅速呈辐射状顺着人群网络向外传了出去。 按价值,一艘小型游艇所费不过两三百万,不比上回霍念生拍卖会抛掷七百万更大手笔。 但那块爱情表几乎没人知道他事后给谁,在场所有人却都见证他的爱船几句话之间便易了主——甚至称后期的停泊和养护费用依然算在霍念生头上,由他承担。 周遭目光太多,陈文港也明白这点,迅速抽回了手:“那我先回去。” 郑宝秋正要追上,问个究竟,听见表哥叫自己:“宝秋。” 她一回头,霍念生抄着裤兜,指指柜台:“你赢的筹码不要了?” 郑宝秋靠近他,小声说:“搞不懂你们在干什么啊!你们这是在赌气吗?” 霍念生莞尔反问:“谁会和别人赌气还要送车送船?” 郑宝秋哑口无言,那边陈文港已上了观光电梯。 五层和七层的按钮排在一起。 昨天霍念生放了一张房卡在他的换洗衣服底下。 手指在两颗按钮之间徘徊,他顿了顿,按了后者。 戚同舟坐在塑料椅上,两眼怔怔,李红琼走过来,撸了一把他头顶的湿发:“你小子还不去洗洗?等等晒出盐来了。” 戚同舟才回神:“哦……好。” 一起身膝盖往茶几上一撞,又往绿萝上一扑。李红琼不忍直视地看他消失在拐角。 直到拧开淋浴,温水淋顶,戚同舟脑子才忽然灵醒—— 妄自菲薄个什么劲,他又不是没有优势,金钱攻势才是最肤浅的! 姓霍的那个有钱没处烧的二世祖德行,有什么可骄傲? 然而郑玉成的垃圾话阴魂不散在他脑中又活过来。戚同舟不怕前头那个情敌,却对眼前这个本能地心生忌惮。从昨晚开始他就仿佛隐隐地感知到了什么,陈文港才是那只海中舟。 而他只是岸边一个赶海少年,不管怎么往上扑,也拉不住它的纤绳。 * 霍念生又不知去哪逛了一个多小时,才回自己房间。 一推门就感觉到有人闯入的微妙气息。 陈文港依然赖在他房间,坐在落地窗前低头看书。他闻声抬头,望向霍念生,霍念生径直走向小冰箱,给自己倒一杯酒,又从底层取出冰块,才问:“你在看什么?” “《泰戈尔诗集精选》,还是上次那本,没想到你放在这了。” “哦,我差点忘了。”霍念生想起来,“附庸风雅的,我其实还没看。” 陈文港将书倒扣在沙发上,走过去,像昨天一样凑到他身边,试图讨他的酒。 仿佛刚刚楼下一切不曾发生。 霍念生却一指抵开他额头:“烟酒不沾,是个好习惯,不要一碰到我就把戒全破了吧。” 陈文港握住他的手指,一错,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交握。 霍念生的掌心温热干燥。陈文港吻了吻他的手背:“生我的气了?” 霍念生摸摸他后颈的碎发:“你指哪一件?如果是赌约,我还跟人打过更离谱的赌。” 陈文港露了个笑:“我故意刁难你的,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去寻霍念生的吻,不料再次被拒绝。 霍念生抵住他的嘴唇:“打赌我不会反悔。求欢也不是你这样的表现。” 陈文港怔住,他的表情看得霍念生心软,无奈喊了声:“文港。” 叹了口气,霍念生觉得自己把一辈子的良心都花在了他身上。 他决定最后再解释一遍:“如果你真的要跟我,至少该是件你情我愿的事。明明我一碰你,你所有细微的肢体语言都是躲避,害怕,排斥。我不知道你这个病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你心里真正想的是谁。我承认,露水情缘是什么都无所谓,我可以不在乎,可你又不是这样想的。” 霍念生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 36 章 关于这个问题, 霍念生好像已经问了很多遍了。 陈文港昨晚就回答了一件,偏偏是他给不了的。 陈文港默然,霍念生趁势从他手里把手抽出来。 花言巧语无数,这一句倒是真得不能再真。露水情缘, 对霍念生是无所谓。但昨天他说不清是哪一刻决定退缩的, 事到临头没下去手, 总觉得有些事一旦做了,确实就没得回头了。 松开猎物的时候他心里是复杂的,说不清是怜惜还是挫败更多。 像有人看到一朵枝头盛放的花,想摘回家,剪到茎上又觉不忍, 怕它枯萎。 霍念生还在继续:“你想要的是关心和爱护,只是正好找到了我头上。” 陈文港又一次抓回他的手:“好了, 不要说了,我想得很清楚了。” 霍念生乜他,陈文港穿了件灰色条纹衬衫, 袖子本来松松挽着,斯文又淡然。他一动袖子便掉了下来,盖到了手腕。但陈文港也没在意,他当着霍念生面,一颗颗把自己纽扣解开。 衬衣已经半褪,他扯起霍念生的手, 放到胸口。 霍念生垂眼看他,眸色已沉,喉结上下滚了滚,摸到他一下紧跟一下的心跳。 陈文港看起来淡定,手指头还是有点抖的, 但未必是怕,也是激动导致的痉挛。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胸腔也跟着震颤。他们离得那么近,霍念生的气息压迫着他却也安慰着他。 陈文港觉得疲惫,突然不再明白他计较不休的到底是什么。 担心有朝一日被厌弃,担心满腔心意被辜负,活了两辈子,依然没有一点长进。 他打起精神:“这个问题我也可以问你,你想要什么,要个床伴?可以的。” 霍念生的侧脸有一种刀锋般的冰冷,漫不经心中混合着一点阴鸷。 他的目光锐利地锁着陈文港。 陈文港搭着他的胸口索吻:“跟我要的也不算冲突。我想要的是你这个人。” 霍念生没想过自己这辈子的出尔反尔也都用在了一个人身上。 他把陈文港两手反剪在身后,终于不管不顾把人压在沙发上。 地毯上扔着撕开的包装纸。 然而实话实说,第一次磨合不那么尽人意。 霍念生简直不知道该后悔的是谁。至少陈文港自己肯定高估了他自己,打不开也放不开的,比起鱼水之欢,瑟缩得几度让霍念生觉得自己在实施犯罪。 身体亲密无间的时候,他似乎有一瞬间触碰到他心底深藏的空洞。 然而那灵悟转瞬即逝,很快在欲海中成为难以辨识的微光。 陈文港细细喘息,霍念生看不透他说得是真是假。 他甚至不想探究陈文港是不是急于用自己取代谁。 最后一切还是结束了。 霍念生苦笑,他想不到自己在这里会遭到一出令人挫败的滑铁卢。 做了简单的清理,他把陈文港抱进怀里,哄了哄,手下是一片温热,肌肤紧致光滑。陈文港把头拱在他的颈窝,呼出的热气像是烫的。霍念生试了试他的额头,倒也不是发烧。 天色也渐渐暗了,繁星闪烁,不知不觉相拥而眠。 然而等霍念生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 他起身追出卧室,原本属于陈文港的行李也不见踪影,仿佛一切是他的荒唐一梦。 好在很快看到桌上留了便条,说家里有点急事,需要回去一趟,方才不告而别。 霍念生给他打个电话,听到陈文港的声音才放下心来,证明的确事发突然,郑宝秋也被一起叫了回去。其实他们两个才刚走了一个小时,郑宝秋开着车,还堵在回程路上。 听筒那端,陈文港的声音很平常也很平静。 果真是当成了床伴的态度,床上缠绵,床下醒觉。 霍念生无奈地捏捏额角,觉得自己这个人都快被他逼成一场笑话。 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收线,他从沙发上捡起陈文港倒扣的那本书。 翻到正面,是《渡口》的篇章。 霍念生随手把陈文港留的便签夹在书里,书签一样留在这两页之间,把书扔回沙发上。 刚坐下来,突然又想看看他读的是什么,他重新翻开了,看到正文—— “有人在我手中悄悄地放下一朵爱的鲜花。 “有人偷去了我的心,将它抛掷在天涯。 “我不知道,我是找到了他, “还是仍在到处寻找他; “也不知道这是极大的欢乐, “还是剧烈的痛苦。” 霍念生嘴角不自觉勾起来,眼前浮现陈文港靠在沙发上读书的画面。 然而那画面影影绰绰,跟一些其他东西重叠起来,突然迷障似的涌上来。 他眼前的陈文港不再像是年轻漂亮的样子,到底是什么,霍念生却看不清。 * 挂电话之后,陈文港正要锁屏,手机突然又一震,是一封邮件闯进来。 没有显示发件人,他迅速滑动,看清附件里的照片,立刻按熄屏幕。 耳中听到郑宝秋抱怨:“假期还没过完呢,路上哪来那么多车可堵?” 陈文港扭头安慰:“别急,安全第一,你妈妈没事的。要不要换我开?” “算了,正在马路中间呢,也不方便。” “你有没有通知牧清?” “哦,没必要。你还不知道吧,听说他手机坏了,昨天自己就回去了。” 他们连郑家都没回,直接打道去私立医院。郑宝秋一路小跑进病房,郑太太住的套间比酒店客房也不遑多让。霍美洁人坐在床上,脸倒是笑眯眯的,被女儿抱个满怀:“妈!” 她早上洗澡突然晕眩,被扶出来躺下,又发现有些出血,于是送到医院检查。 检查结果—— 郑太太又怀孕了。 郑秉义也陪在病房里,鱼尾纹里都堆着老来得子的喜色。管家林伯准备周到,在病房内外给医护人员派利是。陈文港和郑宝秋上前道贺时,郑秉义乐呵呵地给他们一人抓了一把。 因此虽然事发突然,但不算坏消息:添丁之喜。 郑茂勋和牧清也分别从酒吧和家中赶来探望。 郑家最后一个得知的消息的大概是出差在外的郑玉成。 郑玉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接到管家林伯电话的时候,他的航班刚刚落地。听说家里的司机一个请假,一个去了医院送东西,郑玉成没让他为难,从机场自己打车回的家。 然而不知道他中途转去了哪。航班在中午落地,他足足拖到傍晚才到了郑宅。 在大门口,郑玉成迟疑了很久。 他深吸口气,脸色沉郁得像到了世界末日。 只是并没人注意他鬼一样的脸色,拖着行李,一进主屋,便见一派忙碌气象。 因为霍美洁是高龄产妇,需要安胎,厨房里在煮补身体的汤汤水水。阿梅她们几个帮佣忙着大扫除,到处检查对孕妇可能有害的边边角角,连宠物贵妇犬都被早早关起来。 林伯指挥得分身乏术,当郑玉成是车马劳顿,接过他的拉杆箱,招呼他赶紧回房休息。 实际上郑玉成已经无心留意霍美洁的身孕。 他精神恍惚,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心情回的金城。 勉强睡了一觉,再下楼时已近半夜,撞上陈文港在小客厅打电话,声音喁喁。 郑玉成见他眉眼温蔼:“是一个老师带一个学生,不强制家长陪同……先不要管学费了,你看我给你发的链接,小宝这个条件是可以申请援助的,那个表格你会填吧?不明白的地方截图发给我。过去的时候,你跟她们说是一位姓马的先生介绍的,马文,文化的文……” 陈文港对着落地窗,说完,下意识用手指在玻璃的水汽上描了一圈。 这个圈最后一笔撇了出去。窗外一片漆黑,反映出他挂着思虑的脸。 前世他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事,等听说的时候为时已晚——关于卢晨龙他弟弟小宝,夭折的原因好像是因为出门乱跑,下手又没轻没重,用石子划了一个富二代的新车。对方在喝酒,盛怒之下用酒瓶砸了他头,造成蛛网膜下腔出血。当时状似无碍,到了晚上突然昏迷送医。 住在ICU里的时候,除了郑玉成施舍过一百万,据邻居说那个富二代家里也派人送了钱。 对方说得清楚:“你家孩子本来就是智障儿,你自己不看好,放出去到处闯祸,换谁谁不揍他?这次算我们运气不好,赔点钱,我们家认了。不服你去告,我们最多算个过失伤人。” 陈文港用手掌擦掉玻璃上的圆圈,眉头不自觉拧起来。 这件事他其实惦记了有一阵子了。那场意外具体发生在哪年哪月哪天,或者孩子是在什么地方闯的祸挨的打,他都是后来听人转述,知道得太模糊,如今更无从求证。 但懊恼也来不及了,何况避得了一次横祸,怕避不了第二次。 雇人一天到晚跟着、把人锁在家里,都不是现实的解决办法。 像小宝这样的特殊儿童心智发育缓慢,身体却不会停止一天天长大,他们精力会越来越旺盛,破坏能力也越来越大,又总会有能力跑出去,总会有家长看顾不到的时候。 陈文港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富二代的问题,凭他的经验,能想象像小宝这样的孩子,在此之前已经可能在外面挨过多少打,只是没法叙述出来。 唯一治本的办法还是对他本身的干预。 马文负责人听他说了情况后,承诺基金会正在筹备的定点面向福利院的特教学校可以给他一个名额。在那之前,又推荐了一家可以用作过渡的干预机构。 郑玉成听出陈文港在跟谁打电话。 那个姓卢的黝黑结实的小子跃然出现脑海里。 放在平时,郑玉成多少是要拈酸吃醋,今天同样无暇顾及。他甚至试图主动躲避,然而陈文港挂了电话,扭头已经看到是他:“你这就睡醒了?” 郑玉成只得站住:“嗯。” 眼神依然躲闪,不想看他。 陈文港叹了口气:“出差顺利吗?” 郑玉成心里有鬼:“文港,这段时间……” 陈文港道:“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是吗。” 郑玉成像突然回了魂,瞳孔紧缩:“你——你知道?” 陈文港已经把手机邮箱打开,伸到他面前:“有人已经发给我了。” 邮件附件是郑玉成和何宛心吃饭的照片,逛商场的照片,出双入对进入酒店的照片。 如果分量还不够,最后还有张二人衣衫半露的□□。酒店房间里郑玉成睡着了,脑袋垂于枕上,似是事后倦意上涌,何宛心对着镜头自拍,露出浓情蜜意的笑意。 像很多小情侣激情过后会留下的纪念。 郑玉成下颚绷紧,瞬间肾上腺素激增,一把抢过了陈文港的手机。 然而意识到为时晚矣,他颓丧地一点点放下手,又把手机还回去。 郑玉成闭了闭眼,卸下最后一丝侥幸:“你听我解释。” 陈文港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没插嘴,听郑玉成继续说:“我在新加坡遇到的何宛心,我没想到,她竟然会给我下安眠药……更没想到她会拍下照片发给你。我以为她只想用来威胁我的。” 但心里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是他铸下大错,已经失去了所有反悔的余地。 在新加坡的时候遇到何宛心纠缠,他虽然知道对方是奔自己来的,仍立场不坚,不做果断拒绝,自己为是逢场作戏,结果这次跳了对方圈套——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 “你以为她要用来威胁你。”陈文港说,“这么说,如果她没发给我,你打算瞒下来?” “我不是这么想的……”郑玉成痛苦地搓了把脸,“不瞒你说,我整个人都是乱成一团的状态,从前天到今天,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真的对不起你……” 但他发誓:“等我理清楚头绪,我是一定会跟你坦白的,不管结果怎么样。” 闻言,陈文港眯起眼睛,用一种微妙的目光,从头到脚审视他。 他安静的眼神却像烧红了的碳,令郑玉成吞得苦涩,穿肠烫肺。 第 37 章 “你不需要这样。”最后陈文港却笑了起来, “我没有发火的理由。” “事已至此,现在要想的是怎么解决。你是想拿钱封她的口,还是报警,或者怎么样。当然, 报警的话可能就瞒不住了, 扯皮起来也很麻烦。但是拿钱, 她也未必肯好好商量。” 对这件事的反应陈文港冷静得不像话。郑玉成背微微驼着,他自知理亏,只能哑然。 甚至这整个圈套,郑玉成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一觉起来,有没有什么瓜葛男人自己知道——根本什么都没发生! 何宛心带着得逞的表情跟他表白, 让他随便去问问有没有哪个人信。 那就只能这样了。 但是在郑玉成所有的惶惶不安中,陈文港的反应才是真正令他致命的一环。 他甚至没问这是不是真的, 只冷静地帮郑玉成思考怎么应对这场危机。 陈文港根本就他妈的不在乎。 郑玉成的视线中,突然照见他锁骨上一片刺目红痕。 意识到他骤然收紧的目光,陈文港低头, 一愣,拢了拢领子。 “既然现在这张照片……” “你脖子上。”郑玉成咬着牙问,“是霍念生弄的?” 既然被看到,陈文港索性也不在意:“是他。我们过了一晚。” 他语气云淡风轻。 然而郑玉成现在才是一脚踩入深渊:“你跟他——在游艇会?” 陈文港蹙起了眉:“郑玉成。”他的脸色终于冷淡下来,“不要像盘问犯人一样盘问我。” 郑玉成胃里塞满了石块。噩梦一重接着一重压在胸口,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醒来了。 他陡然扳住陈文港的肩膀, 因为愤怒甚至有些口不择言:“为什么?你是为了报复我?” 陈文港带着快意睨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对他的感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郑玉成头脑其实是空白的,看着凶恶也只剩外强中干,呼吸都是颤的。 陈文港已转身上了楼。 回到房间, 胸口那股快意才慢慢平复。 陈文港自嘲一笑,把手机搁在桌上,慢慢坐到床沿。 霍念生在他身上留下的存在感尚未完全消除,他挪了一下,稍微换了个姿势。 向旧人宣誓是一种幼稚的行为,但他还是做了,一时冲动,陈文港没有忍住。 他低头重新看了看手机,调出日历查看。前世郑玉成虽然也跟何宛心闹出床照事件,但地点不是发生在新加坡,这次出差之旅,时间也晚了很多。 大概他重生后,每个人不同的选择会引起不同的蝴蝶效应。 就像霍美洁怀孕,也是上辈子没有的事,这些都可以理解。 陈文港其实已记不清他上辈子怎么面对郑玉成的第一次背叛,不过是一些不值得再挂怀的记忆,但回想往事,他最恨的却不是郑玉成的这次背叛。 他最恨的时候,反而是霍念生去世以后,郑玉成得知真相与何宛心离婚,又试图来挽回: “文港,你该认清现实,霍念生毕竟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他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陈文港面无表情地看他,像望着仇人:“他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告诉我。” 郑玉成卑微地乞求:“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我想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用余生弥补之前犯的所有错误。我其实很感激霍念生,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救了你,做了我这个混账本来应做的事,让我不至于连忏悔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不是刚刚面对郑玉成,猛然想起这些选择性遗忘的不快。 陈文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记恨到现在。 他不是喜欢翻旧账的人,该说的话他前世已经对郑玉成说过了,才觉没必要再骂一遍。 当时他大概说的是:“你没资格感激他。玉成,不要太拿自己当回事。” * 翌日一早,陈文港起床下楼,见郑玉成已经坐在餐桌旁,脸色阴翳。 陈文港微微一笑,拖出椅子若无其事坐下,拿起叉子,分割盘里的炒蛋。 他和平时一样穿着,衬衫穿了浅蓝的,敞着领口第一颗扣子,露出白皙的脖颈。 不靠近倒不容易察觉里面的瘢痕,但他也丝毫没有遮掩一下的意思。 何况郑玉成知道有些事实已不会改变。 不管是他还是陈文港。 郑秉义还待在医院,只有郑宝秋和郑茂勋陆续下来吃饭。 却没过多久,阿梅悄悄走来,环视在场几个人,选择告诉郑宝秋:“霍少爷来了。” 郑茂勋在旁边听到,觉得奇怪:“他没事吧,谁会这么早到别人家上门做客?” “大概因为听说太太怀孕了?”阿梅也不解,但带着喜色猜测,“还带了血燕之类的补品,林伯正带他去小客厅。你们待会儿吃完过去瞧瞧。” 郑茂勋更莫名其妙,问郑宝秋:“消息这么灵,他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咱妈?” 郑宝秋没有多想:“我们这几天毕竟一直在一起嘛。文港哥,是你走之前告诉他的?” 郑玉成把嘴角抿成一条线,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做出不失态的样子。 陈文港点头,推开盘子,淡笑一下:“是留了张便条。我吃完了,先过去看看。” 他走到小客厅的时候,林伯刚好给霍念生上完茶。 这位不懂礼数的客人在沙发里跷二郎腿,看到陈文港,向他扬起个玩世不恭的笑。 有点邪性,又有点通身愉快的意味。 林伯端走托盘,招待客人是主人家的事。 “你怎么来了?吃饭了没?” “还没。” “厨房还有,我让她们给你盛一点,多少垫垫?” 霍念生真被他气笑了:“文港,你看我一大早跑到郑家,像不像就为了来讨口饭?” 陈文港终于莞尔,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了。霍念生向陈文港倾过来,胳膊随意拄在扶手上,身体向前探着,嘴上埋怨,肢体语言却是寻求亲昵的姿态。 陈文港没躲,两人额头和鼻尖几乎抵到一起。 他眼睑微低,视线落到霍念生的胸膛,似有若无的木质香味攀附上来。 霍念生一点点摸到他手腕,声线呢喃:“你睡醒了倒好,扔下我就跑,怎么不叫我起床送你们?” 陈文港反手握住他的,嘴角勾起一点笑意,反问:“以什么名义?” 霍念生忽然用力,把他凌空拉进怀里,恨恨道:“还能是什么名义?司机。” 陈文港往前扑了一下,撞在他身上。 胸口贴着胸口,空气中霎时间多几分旖旎。 阳光照着陈文港的脸,连细微的绒毛都被打亮,瞳孔清透,像透明的琥珀。 霍念生手臂勒着陈文港,一手贴在他后腰缓缓地揉,在他耳边低声问:“还疼?” 陈文港身体放松成柔软的曲线,把额头搭他肩上,埋着脸摇摇头。手上一凉,摸到什么管状物,从缝隙露出一线眼睛,见霍念生塞在他手里的是一管软膏。 半透明的管身密密麻麻印着英文。他正专注分辨药名,耳郭被柔软地蹭了一下。 霍念生调笑:“大费周章,就为了给你送个东西,记得用。” 陈文港反应过来脸上忽然一烫,“嗯”了一声,塞进兜里。 霍念生喜欢调戏他,又被那声鼻音勾得心痒:“或者带我去你房间,我教你?” 陈文港嗤地笑起来,在他后背拍了一记:“你不要在别人家里太放肆。” 等郑宝秋来客厅的时候,迎面先接到一管抛来的口红。 那两个人已分开端坐,面上看不出端倪。 她惊讶:“我都翻这口红好多次了,就说怎么不在包里!” 霍念生笑嗔:“丢三落四。你落在客房浴室了,还是保洁发现的。” 郑宝秋眉开眼笑:“谢了表哥,这是我一个好朋友出国送的,有纪念意义。” “姑母怎么样了?” “她和宝宝都没问题,就是还头晕,不知道是不是美尼尔,再观察两天,没事就出院。” 霍念生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显对小孩没有真正兴趣,敷衍地寒暄几句,很快起身告辞。 郑宝秋和陈文港跟着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来去匆匆的一趟,只有郑茂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甚至好奇得抓狂:“他到底是来干嘛的?就为了来打探咱们家是不是真的要添人口?有病呐?” 转身便看见陈文港,半笑不笑地睨着自己:“阿勋,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改改。” 郑茂勋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伸个懒腰。今天其实假期还没过完,他玩心还未收回,医院那头母亲用不着他陪,正琢磨着要去做什么,突然问陈文港:“哎,你今天要去哪?” 陈文港回首往楼上方向张望,郑玉成吃过早饭就始终没有露面。 既然如此,大概他自己的麻烦愿意自己解决。 陈文港转过头:“我去学校图书馆看书。” 郑茂勋撇嘴:“不是吧,这么用功?” 陈文港取笑:“是啊,所以你该跟我学学。” 郑茂勋瞪他,却心血来潮改主意:“那好,我也去。学校那图书馆我还没去过几次。” 他倒想看看好学生是怎么学习的。 显然郑茂勋是一点都没夸张,他最多知道大学里那栋恢弘的图书馆大门朝哪边开。 陈文港捎他一起去,他连在哪刷学生卡入闸都要找一会儿。 金大图书馆落地窗外是知名的无敌山景,明丽的蔚蓝色中风起云涌,蔚为壮观。 郑茂勋却屁股坐一刻钟就开始走神,眼神清澈而毫无目地乱瞟。 陈文港坐在他对面,翻一本厚厚的专业书,已经提前在为下学期的毕业论文做准备。 他的侧影朦胧映在玻璃上,神情专注,坐姿端正,不只郑茂勋一个观察他,同桌另一个女生也望了几望,终于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问:“那个,你是不是姓陈?” 陈文港抬头向她笑了笑,压低声音,应了一声。 她惊喜地松了口气,同样用气声搭话:“我刚刚还担心认错了。学长好,我是跟你一个专业的,直系学妹,比你低两级。” 郑茂勋挑眉:“那你怎么知道他?” 女生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你没看过学校论坛吗?学长是表白墙的常客了。而且,我们整个专业最近都在给他拉校园之星的票,学长,我们宿舍昨天还刚刚把票全都投给你。” 陈文港一怔,笑道:“这是为什么?” 她说:“你代表的是咱们整个学院的门面,当然要把自己人推上去。” 只有郑茂勋脑门上问号越来越多:“什么东西,‘校园之星’又是什么?” 女生以为他不是本校学生,还解释:“啊……是我们学校每学期评选的一个荣誉称号。候选人是每个学院推荐综合表现优秀的学生,大二到大四都有,再从里面PK出冠军。” 到这会儿陈文港才想起来,前阵子的确指导老师来找他要过简历,他自己都已忘了。 郑茂勋提高嗓门“操”了一声,被陈文港一拐,又悻悻降下来:“……我知道,我是本校学生啊!我就平时没注意而已。你说的这个评选,在哪能看?” 投票界面通过学校官网可以跳转。 郑茂勋在女生的指导下用手机打开,却同时有两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除了陈文港外,牧清的照片赫然也挂在艺术学院的候选人里。 得票数其实还不少,但比不上陈文港的票数一骑绝尘。 郑茂勋颇为吃惊:“行啊你,陈文港,你居然还挺受欢迎。” 女生笑而不语,已经看出他直男,估计说了也不懂。 全校师生几万人,当然不可能全都认识候选人。除了每个学院都有批集体荣誉感特别强的学生自发到处拉票,或者候选人自己会到处拉票,剩下的路人投给谁——说到底这是个看脸的世界。 最后选出来的那些,无一例外都是有颜,有头脑,履历又值得吹牛的学生。 从这个意义上讲,还真有点校园人气明星的意思。 郑茂勋还在研究,看了好一会儿:“这个有奖金么?” “没有啦,这只是一种荣誉。”女生道,“但你看,往届选出的校园之星,照片和履历是一直能看到的,换句话说也算永久挂在学校的官方界面上了,证明你在读书的时候曾经是最受欢迎的风云人物。说穿了就是有排面嘛。” 郑茂勋用自己的学号登录了,显示每个学生有五次投票机会。 他嘟囔了一句无聊,顺手把五张票都投给了陈文港,邀功:“行了,我也帮你出回风头。” 陈文港忍住笑:“那谢谢了。” 第 38 章 接下来一周郑玉成早出晚归, 连轴转地留在公司加班,几乎连家都不着。 和前世一样,何宛心只将照片发给过陈文港一个人。 目前看来还没任何多余的人知道此事——何宛心搞这一出的目的只在破坏二人感情,以及用于胁迫郑玉成。但若闹出艳照门, 成为街头巷尾谈资, 对她自己名誉也是毁灭性打击。 她不是傻子, 陈文港心知肚明,但是不是疯子,这也很难说。 霍美洁出院回家,郑秉义放在公司上的心思都少了许多,经常抽空陪伴太太散步。 人老了, 比年轻时更盼天伦之乐,他对于这个幺儿, 表现出格外的期待和宠溺。婴儿房和摇篮都早早布置起来,从婴幼儿衣服用品,到花样百出的玩具, 一样一样地往里送。 郑玉成在这个节骨眼上埋头于工作,不眠不休,很容易被认为对此事心存情绪。 然而实际上,对于霍美洁和这个孩子,郑玉成已经没有什么多余想法。 他心里只一片漠然—— 别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算又来个弟弟, 跟他差了足二十岁,不像郑茂勋,这小东西对郑玉成的地位几乎难以造成威胁。等到他慢慢长大,那还是一件很长久的事。 郑秉义不是糊涂人,他如今五十出头, 等到这个孩子成年的时候,他已年近古稀。 将来遗嘱上,多分给他黄金债券不动产是最好的,让他平安长大,做个富贵闲人。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对郑玉成来说,是不可能完全高枕无忧的。 霍美洁显而易见,也不是会停止吹风的人,难保将来十几年里,郑秉义上了年纪,不会被她说服动摇。如果那个小的也拿股份,和郑茂勋的加起来,还是可能对郑玉成形势不利。 公司里经常以股东身份出入的几位叔伯,都多少明里暗里相劝,让郑玉成早做打算。 能做什么打算? 结婚不急,有合适的姑娘可以相看着。 老人家都是隔辈亲,如果早早有了长孙,地位也不比幺儿差。 郑玉成对此不屑一顾,但独自一人睡在办公室的时候,觉得荒谬也觉得可悲。 * 郑玉成逃避的这几天,外界无人知道郑家大公子的经历,但某些小报依然有新鲜材料。 陈文港从霍念生手里“赢”来一艘游艇的事还是从某些渠道流出来。 毕竟那天在场,人多口杂,还有那么多网红和模特,谁私下讲出去的也不好说。 添油加醋,说的好听的是打赌赢资,说的露骨的是霍念生又抛掷千金高调撩人。 陈文港看到几张报纸,都是登了豆腐块大小,想来这种绯闻发生在霍念生身上也不特别新鲜,劲爆程度不够格,就值得写这么多。报道里称他是某位陈家公子,没具体透露名字。 因此看过就算了,并没有特别挂在心上。 其实就算曝出名字,谁也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人言可畏,这他是知道的,也体会过。顶着四面八方异样的眼光毕竟是件辛苦的事,所以有钱的人要面子,穷人也要尊严。 但他的脸是真正毁过一次的,他顶了十七年,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唯独跟霍念生草草上床,陈文港不确定是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肉丨体上的关系是一种亲密形式,发生了,总归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时候他其实远没有看上去镇定,但箭在弦上,他没给自己留下后悔的余地。 可真脱了衣服,他表现得又极其差劲。陈文港知道他搞砸了。 梦里那个声音像他潜意识的警告,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他的确还没准备好。 下午上班的时候,陈文港在公司里见到大姐郑冬晴的丈夫项豪。 这位姐夫外貌上也算一表人才,除了发际线有些早早后退。 他是来找郑玉成办事的,节前那批美国的农成品,郑玉成帮他想了别的办法。具体的陈文港没有专门打听,但项豪见了他,也总有点巴结的意思:“文港,有时间去看看冬晴。” 出于客套,陈文港嘴上应了。 无巧不成书,隔天下午,他当真在百货大楼偶遇郑冬晴。 陈文港去那边是为了找店员给手表校准,郑冬晴一个人在逛街,手上拎了几个袋子,独自一人,显得有些伶仃。 她见了陈文港,倒还是以前那个说话柔柔的模样,关心他学业和生活。 陈文港帮她提东西,陪她多待了一会儿。 郑冬晴请他去楼顶百丽宫喝下午茶。 被引进去落了座,旁边却有认识她的两位阔太,似是惊讶地来打招呼,讲话腔调不乏尖酸—— “冬晴,好久没见,怎么有时间也不和我们出来聚?” “你现在一心在家相夫教子,也不对,你现在还没孩子,做什么闷在家里当黄脸婆?” “听说你先生生意不利,是资金周转不开还是怎么样?要不要给他介绍融资渠道?” “哎呀,知道你家的情况,不用你埋单,大家出来聚聚,不就图个开心嘛。” 陈文港站在一边,这些阔太的战争他难以插嘴,连他自己都被卷进去讽刺了几句。最后还是招来服务生,借口这位子冷气太强,天花板漏水,他们换了远处的座位。 郑冬晴冲陈文港眨眼,给他拿了张纸巾:“七嘴八舌的,还误伤了你。” 陈文港温和笑笑,劝她不要当回事。越有钱人的圈子里,鄙视链越分明。 那两位阔太是典型鼻孔朝天,他其实在郑家这些年,遇到类似的嘴脸也并不少。尤其刚来的那两年,郑玉成带他出去交友,他那些朋友当面对陈文港一副面孔,背地里又一副面孔。 千人有千面,从郑玉成的角度看不到这一面,也很难和他共情。 陈文港从不跟他告状。 后来郑玉成当他是孤高,跟自己的朋友处不来,但也不再勉强。 郑冬晴端起骨瓷茶壶,向他杯中斟茶,心里却很明白:“文港,我既然嫁了你姐夫,就是‘食得咸鱼抵得渴’,自己选的,有好也有坏。前阵子你还记得,我连买晚礼服都要爸爸操心?林伯找上门的时候,我心里复杂得说不出话。但晚上回到家,你姐夫打来水给我泡脚,给我捏肩,我知道,我还是想要这样寻常夫妇的生活。” 说完她向一个方向努嘴:“喏,像刚刚那两位,她们倒是珠光宝气,我告诉你,她们老公没有一个不在外面乱搞。没有一个。她们自己也知道的,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大婆的地位稳固,丈夫在外面玩一玩也就玩一玩了,不然怎么样呢?离婚没有任何好处。” 郑冬晴说:“当初我要是不跟项豪结婚,后来百分之九十九也是嫁这样的人。” 陈文港说了句安慰的话:“你跟姐夫是爱情长跑修成正果,不一样的。” 郑冬晴却道:“不,只要结了婚,都会有八百次想离婚的冲动。没有人例外。” 陈文港一怔,答不上来。他毕竟没结过婚,只是隐隐代入霍念生……但依然难以想象。 她笑了:“不过算了,项豪再无能,至少不会出轨。说得再无情一点,只要我娘家在这里,你姐夫也不敢出轨。家里里外都是我说了算,家公家婆,小叔子,亲戚朋友,没有人敢给我气受。文港,我是一个糊涂的人,日子过成这样就可以了。” 两人不再说不高兴的,又聊了阵家长里短。 到后来郑冬晴说:“但人还是要有点事做的。我最近——也不是最近,从去年就开始了,在接触一些自闭症爱心机构,定期去帮他们做一些事情。” 出乎郑冬晴意料,陈文港对这块并不陌生。话题转到自闭症干预治疗体系上,他懂得甚至很专业,谈到一些案例经验像已在这个领域深耕多年。 郑冬晴惊讶他会关心这些。 以前她还没出嫁,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她是看好这个弟弟的。功课很好,人也谦虚,有郑秉义那样悉心培养,将来无疑会是郑氏一员得力干将,是要有大出息的。 没想到前阵子却隐隐听说他要走了。 郑冬晴也旁敲侧击问了这件事,聊到现在,她似乎有了一些答案。 投身公益事业其实是所谓“太太社交”中很受偏爱的活动,连刚刚两位阔太,也都为某些公益项目做过宣传,作为对丈夫事业的支持。其实这种事不必非要当谁的太太才去做,人各有志罢了。 说好了有机会再交流,到了傍晚,郑冬晴打电话叫丈夫来接。 黯淡的天光中,陈文港在百货大楼门口和她分别。他站在阶梯上,看到项豪从车上下来,接过购物袋,抱住妻子猛亲了两口。郑冬晴笑着朝陈文港摆手。 拒绝了姐夫略带殷勤要送他一程的邀请,陈文港正要去打车,突然接到陌生来电。 电话那头请他往前再走一段距离,马路边上泊着一辆黑色宾利。 车窗贴着防窥膜,看不到内里的光景。 但司机站在车外,手脚利落地替他打开车门,内里空无一人。 虎背熊腰的司机客气地做了个手势:“霍先生请您过去一趟。” 陈文港问:“哪个霍先生?” 司机一板一眼:“您去了就知道了。” 装神弄鬼。陈文港嗤笑一声:“是霍京生吧。” 司机故意压人的表情有一瞬间僵滞,证明他说对了。 司机不知他怎么猜到的,僵着脸,没承认也没否认:“霍先生没有恶意,您去了就知道了。再说光天化日,也不可能去什么违法的地方。” 陈文港终于对他笑一下:“我给家里人打个电话说一声。” 司机往后退半步:“您请便。” 接到电话的是郑宝秋:“霍京生?他找你干嘛?” 陈文港含糊:“大概去了就知道了。” “那你今晚还回不回家住?” “不一定。不用给我留门。” 对郑宝秋来说,霍念生的弟弟血缘上同样算她表哥。但人有亲疏,她熟识的只有大表哥,和二表哥的关系都远很多。再往下一堆流落在外私生子……基本上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了。 郑茂勋恰巧也在她旁边看电视,稍微听到一点:“我们这几个表哥都是怪人,最近怎么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然而又突发奇想:“不会是陈文港被绑架了吧?故意胡说八道。” 郑宝秋给了个白眼:“你警匪片看太多。” 郑茂勋嗤之以鼻:“难道就没这个可能?遇到危险给家里人报暗号。” 郑宝秋忽然露出得逞的笑:“我们当然早就有暗号。只是把你排除在外了而已。” 第 39 章 宾利是往城外开的, 景色渐偏,但的确是合法的去处,司机最后开至郊区一座酒庄。 他们从地下车库搭电梯上楼,走的不是正门, 司机领着陈文港从员工通道七拐八拐, 最后在包厢里见到雇主。 用这种神经兮兮的方式请他来的的确是霍京生。 霍京生少了霍念生那双桃花眼, 身为兄弟,鼻梁和下巴轮廓略有相似。 也谈不上丑。只是陈文港看惯霍念生,再看他的五官排列,难免有种粗疏的山寨之感。 霍京生不知他心里怎么评价自己的长相,他抄着兜, 靠着沙发靠背,往对面比划一下: “请坐。” 陈文港在对面坐了。霍京生开门见山:“你和我大哥那点猫腻, 我们家里是知道的。” 陈文港笑了笑:“什么猫腻,我怎么反而不知道?” 霍京生不太满意他没被镇压,一连串地开口:“以前我大哥贪玩, 随便他跟什么人鬼混,家里人都不拘束他。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到了这个年纪,早该考虑娶妻生子。所以长辈派我来跟你谈谈,是约法三章的意思,你以后想跟他, 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做坏规矩。” 陈文港道:“我先听听霍家的规矩是什么?” 霍京生道:“我代表长辈来告诫你,不要乱跳,不要作妖。你们的关系得瞒着人,不能大张旗鼓地公开。往后他去跟人相亲也好, 订婚结婚也好,你不能拦着他。对了,我大哥将来有了夫人和孩子,你不能争风吃醋。你最好能跟女主人好好相处,她能接受你的存在,当然皆大欢喜。她要是不能忍,那就到时再说,但我劝你也不要太不识趣。” 陈文港觉得好笑:“这样羞辱我,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二叔教你的?” 霍京生没有防备:“你怎么知道——” “是谁都无所谓。”陈文港说,“可惜我姓陈。你们霍家的规矩,直接去和你哥说吧。” 见他起身要走,霍京生回过神,突然冷喝:“你,站住!” 音调一高上去,已经露了怯。今天这一出的确是二叔叫他来办的,想着好向霍念生身边塞自己人,主要还是联姻。但老人家只叫他料理一下陈文港这边,具体怎么料理,这是霍京生自己拿的主意。 他又没什么能量和手段,碍于霍念生,绑架也不敢,喊打喊杀也不敢。 还能怎么办?只好吓吓。 可惜霍京生干这个也不拿手。而且他轻视了陈文港,拿他当小门小户出来的穷学生看待。 陈文港上过的谈判桌其实比他多。他对面的这个人是已经打完了仗,脱了战袍解甲归田。 毕竟准备功夫都做了,霍京生不能临阵退缩,从茶几上拿了个平板给他:“你自己看。” 陈文港接在手里,平板电脑预置了软件,一解锁显示的就是实时监控界面。 这个角度一看就是私装的摄像头,酒庄里的监控不可能装在能听见客人谈话的地方。 隔空望着他,霍京生面上显出一点傲慢的鄙夷:“我知道,霍念生在你面前肯定又是甜言蜜语又是海誓山盟,你要是想知道他背地的真实面目,今天给你个机会了解了解。” 陈文港乜他一眼:“你比我更懂他的真面目?” 霍京生敷衍:“他在这住过不止一回,你可以去历史记录里找惊喜。那就委屈你了。” 说完他大踏步往门口走。 一推开包厢门,司机赫然还守在门口,戒备着陈文港突然冲出来。 那司机只放出了霍京生,示威般往里瞪了一眼,门再次关上了。 等了片刻,陈文港过去推了推,不出意料地上了锁。 不枉霍京生煞费苦心把他关在这里看监控,陈文港点开软件存储的历史画面。 怕他没耐心滑动进度条,要让他看的几段视频已经单独剪切出来。 陈文港坐回沙发上,欣赏霍京生给他的惊喜。 这枚摄像头隐蔽地装在活动公区,多半是买通这里服务员埋下的手笔。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看到霍念生和不同的人出现在这里,品酒,闲谈,逢场作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有他和明显人为安排的姑娘打室内高尔夫的画面。 荧蓝的冷光映在陈文港脸上,左右无聊,他索性一个个看完这些视频。 软件发出提醒,检测到监控区域有活动对象到来。 切换回实时画面,是霍念生和若无其事的霍京生出现在镜头前。 两个人说着什么,打了会儿高尔夫便回来坐,随后又来一些男男女女,里头却有何宛心。 这算是冤家路窄碰到了一起。 霍念生和何家少爷何家骏互相看不对眼,见了面就冒火星,是城中出名的死对头。上次郑氏慈善拍卖会,霍念生又故意压他妹妹何宛心的风头,也是在场众人都还记得的笑话。 何宛心对他视若无睹,手指绕着蓬松复古大卷,平心而论,拾掇一下也是个张扬美人。 今天趁人多,霍京生明显有搅事之心,再次当众提起来,名为劝和,实则拱火: “所谓不打不相识,那回那件事,何小姐就别再计较,大哥你也多点绅士风度,向人道个歉。到底只是件东西,要我说不值得真的伤了和气。不如趁今天把话说开了,怎么样?” 何宛心冷道:“可千万别,你这不是拐着弯在骂你哥哥没有绅士风度?” 霍念生散漫笑道:“既然好处我已经占了,道个歉也没所谓。何小姐,你怎么说?” 众目睽睽下,都还要脸面,她也皮笑肉不笑的:“那就这样吧。我也算有不对的地方。” 有见风使舵的便出来打了个圆场,将恩仇一笔带过。 来酒庄聚会,自然是品酒聊天来的。 酒精摄入多了,人往上飘,思绪和话题却往下走。 霍京生有意无意,又将霍念生去度了趟假,连游艇都送出去讨好人的事翻出来打趣。 八卦都已经见过报,自然在场知道的人也不少。有男人聚集的地方不外如此,立刻迸发一连串下流发问,问他要泡谁,睡到没有,体感值不值。 陈文港支着脑袋,在幕后看这一场无聊的把戏。 只是霍念生任凭人群叫嚣,始终没提半句陈文港。 何宛心也喝了不少红酒,容颜酡红,借醉嘲弄:“霍大少爷出手,当然是不同凡响,几百万的东西说送就送了,我听着都眼红。大不了送一次不够就两次,两次不够就三次嘛。” 她长甲敲敲杯壁:“只是你就不怕最后人也没弄到手,钱也都打了水漂?” 霍念生丢了个眼风过去:“我倒没什么好怕的。我讲浪漫,不讲沉没成本。要说起倒贴追人,何小姐应该比我有经验才对。” 何宛心坦然一笑,嘴上却隐晦:“别急,咱们两个内什么讧?我前面说这些,是替你不值,怕你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意思。” 她举杯:“真说起来,你能把碍眼的人弄走了,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霍念生跟她碰了一下,出言笑谑:“那倒也不用,男欢女爱的事,何必搞得像拉帮结派。我是贪图美色,别介意我说话直,你也不是什么贤妻良母的性格。将来要是和郑玉成真的走到一起,不如干脆劝劝他,搞个开放式婚姻?到时候叫上我,说不定咱们还能玩到一起呢。哪怕搞多人行,也不是不能试试,你说是不是?” 一群人哄笑,说他下流,却无人再注意他送游艇那个陈家公子是谁。 不知不觉,墙上的时钟已将近凌晨。 陈文港看也看困了,连摄像头前喝酒那些人都一一散去。 霍京生始终没回来放他自由行动,陈文港心生直觉,突然看了看包厢门。 再次过去拧了下把手,不知什么时候,锁已经被打开了。 好似告诉戏看完了,接下来随便他自己去哪。 陈文港关了灯,出了门,如孤魂野鬼般行过长长的走廊。 他找到还在运行的扶梯,一层一层下楼,一路也没遇到何宛心或者其他客人。 这个时间,似乎酒庄本身都已睡沉。陈文港头一次来这个地方,乱逛许久,始终不见出路。大部分工作人员也都下了班,他一连巡视几层楼,都没找到还有人值守的柜台。 最后倒是意外摸到了刚刚摄像头监控的位置。 这里的照明主灯也熄灭了,人走茶凉,空空荡荡。 比起刚刚一群人乌烟瘴气地喝酒,此时反而可爱。 他凑上前,在绿萝后面找到那个隐蔽的针孔,用脚踢了下花盆,绿叶将它的视线堵了。 陈文港挑霍念生坐过的地方坐下,过半晌,才在黑暗里摸出手机。 霍念生正有一眼没一眼看俞山丁咨询医生发来的资料,关于焦虑症和惊恐障碍的,突然收到陈文港发来的定位,显示距离只离他200米。他稍微一愣,联想到霍京生反常的表现,很快反应过来,似乎已猜到什么,眯了眯眼,把电话打过去:“文港。” 陈文港问:“方不方便来接我一下?” 霍念生道:“你在那等等。” 想了想又说:“别怕。” 陈文港并不是怕。霍京生连他的手机都不知道收,或者没敢收,他一直带在身上,真要害怕刚刚就报警了。他怕过很多东西,唯独不怕黑。黑暗是遮掩他的庇护所,让他有安全感。 五分钟不到霍念生重新下了楼。 他到的时候陈文港安静坐在那,一丁点动静也没有,像一樽思考者,沉默地在想什么。 周遭都是暗的,唯有上方光线聚合成一束,像舞台追光将陈文港打亮。他柔和的面容此时看起来像某种白瓷或玉石一样光滑的质地,毫无瑕疵,但缺了血肉温度。 匆匆的脚步放缓,霍念生走向那束光。 不知为何,他仿佛记得经常看到他这样藏在黑暗中静默无言的轮廓。 白和黑吞没了所有色彩,他内在的那个世界总是紧紧地封闭着大门。 偶尔悄悄露出一条缝隙,霍念生得以向里一窥,也只能看到一座黑白的牢笼。 霍念生看了眼摄像头藏匿的方向,率先开口:“我说霍京生最近一直在鬼鬼祟祟拍我,是打算干什么。” 他在陈文港身边坐下,搭着他的肩膀调侃:“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会着了道?” 陈文港拄着下巴,看着他:“他想让我看看你背地的一面。机会又不多得。” 霍念生笑笑,包裹住他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好看吗?” 第 40 章 这酒庄里霍念生没包房, 住的房间是酒店式的标准大床房。 陈文港把手机拿给霍念生看了。 做大哥的对那个不明号码嗤之以鼻:“丢人现眼。” 他说的是霍京生。 霍京生的馊主意被他大哥耻笑为装神弄鬼。陈文港前世其实是见过这位霍二公子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胆子也不大。要不是有霍家二叔在背后撑腰,他没得狐假虎威。 但霍念生怪陈文港胆大包天——是个人请都敢跟着走, 幸好今天是落到他手里。 平板电脑陈文港随手也带下来, 霍念生看也没看, 随手扔在了椅子上。 商场如战场,圈子里装摄像头、窃听器,说实话都是屡见不鲜的事。 只是霍京生查了陈文港的手机,还追踪了他的定位。 霍念生把陈文港压在床上亲他耳朵:“这个账我帮你算。切他一根小指好不好?” 陈文港在他身下发笑:“这是什么胡说八道?” 霍念生低头含住他的薄唇,封住他后面的话。 多少带着安慰的意味。两人耳鬓厮磨, 交换了一个吻。 闹够了,陈文港仰躺在床上, 伸出手,轻轻从鼻梁摸到他的下巴。霍念生翻了个身,在他身边侧躺, 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把玩他头发,任他在自己脸上细细探索。 “你要小心身边的人。”陈文港说,“霍少爷家大业大,人多,怕小人也多。” “担心我?” “我是小角色, 不值得算计。你不一样,能算计霍少爷的才叫本事。” “听听,这阴阳怪气的。”霍念生终于听着不对,“我看更像在骂我。” 陈文港怕痒,以弓着身子连连告饶告终。 霍念生用拇指擦了擦他眼角笑出的泪光。 陈文港手指最后停在他眉弓, 遮住了霍念生半张面孔。 他酝酿着该怎么说,然而霍念生的戒备心似把双刃剑。像那些狐朋狗友没法从霍念生嘴里撬出陈文港的名字,陈文港也没从他嘴里撬到个聊起霍家的机会。 最后只能暂时放弃,陈文港叫他一声:“霍念生。” 霍念生眸色渐深,虚心求教的语气:“什么事?” 犹豫了一下,在他眼皮子底下,修长的手指慢慢解开最上一颗衬衫纽扣。 霍念生嘴角扯起个弧度。 俯身在他耳边,带着微醺的酒气:“别动,我来伺候你。” 陈文港动作停了停,手指还搭着刚刚解开那颗贝壳扣。 霍念生将他耳后的头发掖了掖,向上慢慢摸索,直到握住那只手,慢慢攥紧。 他反客为主,掌握主导,握着陈文港的手,教他把剩下的扣子一颗颗挑开。 原本气氛也算恰好到处。忽然霍念生抬手,陈文港下意识闭眼瑟缩了一下。 防御反应已经刻在骨子里,哪怕他自己立刻反应过来,睁开眼。 霍念生只是把胳膊支到床头柜,拉开抽屉,摸出一个盒子。 有些情绪不一定需要语言才能表达。 他紧绷得像一根生锈的弹簧。 抽屉还没合上,张着大口,把原封未动的盒子吞了回去。 吧嗒一声,陈文港反先坐起,握住他的手:“我……” 霍念生拍拍他的胳膊,把手抽出来:“不想就早点睡。” 男人哪有不想的时候,只是上回的情形历历在目,彼此又是心知肚明。霍念生不是不想要他,也不要求多么契合,但总不能每次都是这样。今天继续下去,和上回又能有什么区别。 他从一侧下了床,去桌边倒水。 拧开纯净水瓶盖,两条手臂从身后勒住他的腰。 陈文港额头抵着他结实的脊背:“我不是不想。” 霍念生叹气:“宝贝儿,我是想珍惜你的。问题是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陈文港张了张口。但他嘴上说的一套,身体说的是另一套,霍念生并不太信他。 壁灯奶白的灯光下,他又睡下眼睑,一张脸上晦暗不明。听说截肢的人有患肢痛,不知道烧伤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否则为什么隐隐麻痒从骨子里渗出,像经久不愈的陈伤微微蛰痛。 霍念生敏锐地体察了他的沉默。 回过身,尚算体贴地给了他个晚安吻:“今天就算了吧,这么仓促。下次我们再选个好点的地方。”毕竟是霍京生胡乱把他带过来,霍念生不想为难他。 陈文港拉下他的脖子,和他接吻,试图弥补:“……对不起。” 霍念生说:“以后别总跟别人说对不起,你没有亏欠谁。” 相反他可以把很多人踩在脚底下,只可惜他不会。不会利用自己的资本,安安分分,洁身自守,霍念生觉得他将来真的适合做个学者,一辈子待在象牙塔里,不染尘埃。 然而毕竟躁动已起,总还有别的手段。 霍念生以唇封他的口。 陈文港闭上眼。 睫毛微微颤抖。 黑夜倾覆下来,似梦中传来声声低语。 同床共枕不是第一次,今晚却有人翻来覆去。 终于霍念生一双手伸过来,把他抱进怀里:“睡不着?” 陈文港翻了个身,把头贴在霍念生胸口,听到心脏搏动。 他安稳了,不再改姿势,不知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 再醒来时房中仍然一片漆黑,像白天已经不打算再到来。 陈文港轻手轻脚下了床,拉开厚实窗帘,瞬间天光炸亮,通透的晨光填了满室。 霍念生也不能再睡下去,过来把他捞到窗帘背后:“起这么早干什么?” 昨夜虽有龃龉,过了一夜,又换副新的心情。 何况晨起也觉躁动,陈文港搂着他的脖子任凭摆布:“学校还有节早课。” 霍念生把下巴搁在他肩膀,手臂渐渐收紧:“不急……待会有司机送你。”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动身下楼。 酒庄提供简单的早餐,霍念生自己用的是另一位司机,已经吃完了饭,在门口看报等候。 陈文港吃相斯文,但动作不慢,匆匆解决了两块三明治,毕竟赶上课时间。 霍念生却没吃几口,转着叉子,全程几乎都在看他。 陈文港起身接了两杯黑咖啡,其中一杯顺手打进两颗奶油球,这是他自己的,他怕苦。黑的那杯是给霍念生的,陈文港记得他的习惯就是浓缩咖啡。 霍念生低头嗅嗅,却蹙起眉:“没有方糖了?” 陈文港一怔:“有。”来不及多想,“我去给你拿?” 他又起身一趟,拿来了霍念生却笑:“不用了,就是问问。我又没说要加。” 陈文港明白过来,忽然噗嗤一笑,勺子一倾,硬把方糖落入他咖啡里。 霍念生端杯抿了一口,多点糖少点糖都不会死人,他却鲜少见对面的人露出这样毫无阴翳的笑容。又想他其实该多笑笑,再调理一下,能魅惑众生。 回城的路一路畅通,霍念生和司机将陈文港送到大学门口。 到目的地,陈文港下了车,霍念生却也跟了下去,将他搂在怀里抱了一下。 这个抱来得有些突兀,陈文港虽然享受却也吃惊,他下意识回抱住了霍念生。 霍念生在他耳边轻声说:“Good day.” 上午是节大课,陈文港隐觉背后总有窃窃私语,还有道道眼神袭击,回头又无事发生。 课间,身后的同学忍俊不禁,终于来拍他肩膀:“帅哥,你一大早去哪拈花惹草了?” 陈文港一愣,同学再也忍不住,纷纷笑成一团,从他领后摘下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他捻着纤细翠绿的茎,终于反应过来,也无奈笑了,翻了翻笔记本,夹在纸页深处。 但霍念生没跟他约下次见面时间,没告诉他自己要去哪,也不问他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好的时候天好地好,散了以后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下了课还有别的事,陈文港自己打车去另一个地方。 今天是马文负责人叫他去开会。 马文所在的慈善基金会全名“厚仁基金会”,与郑氏基金会有固定慈善合作,陈文港因而高中时就与他相识。上次搞那个毕业季赠书活动,陈文港跟他的联系比前世更加密切。 马文一直看好这个年轻人。 虽然相识已有几年,陈文港以前给人的感觉内向沉默,总是默默做事,不善表达。 但人是会长大的,马文也算见证了这一过程。他曾手把手教过青春期的陈文港很多东西,从他上学的时候照学校要求来参加义工实践,一转眼,如今已经临近大学毕业。 尤其近几次见面,马文越发觉得陈文港改变良多,像突然之间有了个飞跃。 但并不是坏的方向,是在他身上体现出厚积薄发的成熟和稳重。 另外,这位大胡子之前对戚同舟说的那番是也真心话—— 所谓人才永远紧俏,换而言之,说句大白话,缺人。 尤其慈善项目具有特殊性,缺的是有专业技能更要靠得住的人。 因此马文心心念念把陈文港推到项目团队里。他相信没有人比这个年轻人更合适。 厚仁基金会有成熟的慈善事业项目矩阵,近年来马文的工作重点是病患孤儿医疗养护项目,尤其侧重智力障碍、自闭症、唐氏综合征等心智障碍儿童的诊疗救助,以及相关医疗行业的支持项目,筹办定点特殊学校是其中的一环。 他一个人精力有限,当然不可能兼顾所有方面。目前学校校长暂时由他担任,但他要以五年、十年为单位有一个长期的规划。如果有可能,陈文港是他心里一个值得提拔的好苗子。 现在不让他空降是因为他年轻,何况之后还有读硕士的打算。马文是支持他先继续深造的,拿到更高的学历当然是好事。头几年以兼职的身份加入团队,做一些管理工作。这不是什么很少见的情况,NGO组织的全职员工本就不多,不少组织都是志愿者支撑起来的。 今天的讨论会是为了细化一些管理章程,对老师和护工的招聘也提上了日程。 当陈文港以同事身份跟他相处的时候,马文有时候会有错觉,像已经跟他合作过多年,提出的很多想法和他不谋而合。大概就叫有缘吧。 开完会,马文要介绍个专家委员会的新成员给陈文港认识,说是儿童心理学领域的顾问。 陈文港随同他往会客室走,在那里见到个干瘦但精炼的中年人。 那张铺着鱼尾纹的脸甚至是个熟面孔,正低头在书报栏前翻报纸。 马文攀着陈文港的肩膀,为他们互相介绍:“这位是乔斯金乔先生……” 对方也一愣,温和而不失严肃地冲陈文港开个玩笑:“同学,你的校牌呢?” 陈文港本能伸手一摸胸口,那人越发大笑起来。陈文港反应过来也不免笑了,这真是够巧的,他反过来向马文介绍:“这位是我们高中学校的学监。”到底对师长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何况还是负责管纪律和仪表的,他连发问的语气都尊敬几分,“您最近怎么样?” 乔斯金倒没架子,探身和他握手:“放心,我去年就已经辞职,你也早就毕业了,没有理由再怕我了。我目前做全职传道人,同时也在攻读儿童心理学博士学位。” 有这层师生关系,氛围轻松起来。 乔斯金很高兴,他向马文说:“我对文港还有印象,是个很听话的学生,但上学的时候也会违纪。虽然该罚的我会罚他,不过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将来肯定会有作为的。” 陈文港回答得谦虚。他一般是不在意外人目光的,早锻炼得宠辱不惊,只是看到过去的老师手里拿着登了他八卦的娱乐报纸,还是很难不生出几分赧然——那是免费派发的地铁广告报,应该已经过期了,上面能一眼看到,印的还是霍念生送游艇讨陈姓公子欢心的旧闻。 乔斯金倒没注意,跟他们聊着天,随手把报纸放了回去。 第 41 章 从基金会出来天都黑了, 难得重逢,乔斯金家住不远,邀请陈文港回家吃顿便饭。 乔斯金轮廓很深,长相有典型的混血儿特征, 国籍其实是英国, 父亲是英国人, 身为中国人的母亲姓乔,因此取的中文名和他的英文名读音类似。 陈文港他们以前上的是国际学校,印象深刻的场景之一就是每到周日,一群男孩子脑袋钓鱼地在礼堂里听布道,这位学监在台上洋洋洒洒, 振奋士气。 但平心而论,人的确是个好人。 那时候这位学监就经常请学生分批分次到家里做客, 关心每个人学习和生活情况,可以当得起一句尽职尽责。尤其像陈文港这样的高敏感学生,在他那里会被格外注意情绪状态。 陈文港跟郑玉成一起来过好几次, 这次再进门,恍觉自己又回到学生时代。 师母已经在家做好了饭,乔斯金给陈文港拿了拖鞋。他们家有两个挺可爱的孩子,都读小学,哥哥高年级,妹妹低年级, 被父母教得彬彬有礼,跑出来跟客人打招呼。 乔斯金和太太还收养了一个有点残疾的孩子,噙着大拇指,递给陈文港一本绘本。 陈文港蹲下,把他的小手捉在手里, 笑着逗他:“让我看看,这是谁的图画书?” 孩子羞怯地笑了,只是唔唔地不太会说话,看得出发育有点迟缓。 前世陈文港参与过很多儿童救助项目,他其实跟各种各样孩子打过交道,建立深厚感情的也有不少,但从没想过像这样自己收养一个。 他知道自己那个状态不可能承担好一个监护人的责任,也从没想过去当一个父亲。 他可以把照顾他们当成一个责任和事业来做,但组建一个家庭,这是完全不同的。 家庭,家人,都是离他已经很遥远的概念。 没跟郑玉成分手的时候他尚且幻想过,而霍念生去世以后,他就彻底知道不会有了。 乔斯金撸了一把孩子满头乱翘的卷毛:“他这是喜欢你,平时他的书碰都不让碰的。” 陈文港把他抱起来:“是这样的吗?” 孩子羞怯地抱住他的脖子,果然喜欢他。 吃完饭陈文港在他家里陪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当爸爸的刷完了碗,也穿着拖鞋加入进来。 乔斯金给他们当裁判玩游戏,哥哥和妹妹表现得都好,懂得照顾最小的那个弟弟。 能教导他们全然接受家里这个新成员,陈文港想也知道,不会是一件容易的功课。 这一家人和乐融融,他跟着微笑,也有些出神。 说实话,乔斯金这样的人他是佩服的,靠着信仰,坚定不移地践行着好丈夫、好父亲、好老师的准则,把所有能负的责任都负起来,跟霍念生那种性格简直是两个方向的极端。 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 到了九点,孩子们被哄去上床睡觉。 乔斯金跟陈文港才有独处的机会,闲聊了一会儿:“你怎么样?最近有没有什么困扰?” 他给陈文港冲了杯麦片,两人捧着杯子,坐在阳台边上说话。 乔斯金一开口问得自然而然,跟以前和学生谈心的口气一模一样。不管是以做学监的身份还是做心理咨询师的身份,怕都是职业习惯了。 陈文港也对他有信任感,和他分享:“我还好。但有时候总觉得有很多焦虑的事。” 乔斯金道:“比如哪方面的?” 陈文港说:“好像有些重要的事,越想做好反而越怕,瞻前顾后,总怕做出错误的选择。” 乔斯金表示理解:“我们每个人都要接受,自己是不完美的,也一定会走岔路。我也是一样的,但这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要先能够接纳你自己,也就能接纳自己的不完美。只要你心里有一个大目标,树立了原则和底线,选错了再改正就是了,天不会塌下来的。” 陈文港迟疑一下:“还有……人际关系上的问题。”他说,“比如有一个人,我越想跟他好好打交道,一有压力反而越想逃避,甚至我好像有意无意还在主动破坏跟对方的关系。” “这个人对你的态度是什么?你觉得逃避是为了什么?” “他其实挺友好的。只是我可能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配。” “你怎么会觉得自己不配?” “因为……”陈文港卡壳。 “如果我们有了‘不配’的想法,其实常常真正是因为‘亏欠’。”乔斯金说,“比如我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安慰,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干了坏事,亏欠了德行。不配得到某样奖励,是因为心知肚明,自己还没达到应有的水准。或者我的孩子觉得自己不配拿到小红花,是因为他们知道今天功课还没做好,亏欠了爸爸和妈妈的要求。但你要知道,这不意味着你不好。” 陈文港怔忪一下,半晌才道:“……您说得对。” 他喝了口麦片,已经有点凉了。陈文港放下杯子。 但似乎有些隐隐约约东西在脑海中变得更清楚了一些。 他终于苦笑出来:“的确是这个词。大概我心底总是觉得对对方有所亏欠,而且已经没办法再弥补。这不是我好不好的问题。我一直很难过。” 他被旧时的老师无意间戳穿一个不愿直视的心事。 无论时光如何回溯,唯独对他自己,发生过的记忆,不可能当做未曾发生。 他无法想象前世霍念生在游轮失事之前,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给他写下那封遗书。 如今他还有弥补遗憾的机会。但那个霍念生在记忆里永远被亏欠了。 不再被记得的亏欠还算不算亏欠呢? 每个人生命中都可能有巨大的遗憾,只是他自己过不去这个坎。 乔斯金没有论断,或者再挖他隐私,只是忽然嗅了嗅鼻子:“这么香。” 是师母在厨房烤饼干。 这是他们家自制的幸运饼干,把印着圣经的小纸条剪出来,夹在口袋一样的饼干里。以前读书时,他们这些学生都吃到过。乔斯金起身,陈文港跟他一起去了厨房。 很多烤好的饼干在托盘里晾着,师母让他们随便拿来吃。 乔斯金在她脸颊上亲一口,挑挑选选,掰了一个,也不急吃,先展开自己的纸条:“‘你手若有行善的力量,不可推辞,就当向那应得的人施行。’文港,这张好,我可以送给你。” 陈文港笑了,也拣了一个,小心掰开。 他慢慢展开手中的纸条,见上面写的是:“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 * 乔斯金送陈文港出门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共事的机会很多,有时间再来家里玩。” 陈文港回到家,那两张幸运纸条他原本放在钱包夹层,又随手贴在了床头前。 就算是心灵安慰,至少在他这里,竟真的慢慢获得一些安定的力量。 每天路过看一眼,次数多了,仿佛真的是某种运气和启示,提醒他该去干什么。 而等着他干的事情其实还很多,不顾得一直分给伤春悲秋,自怨自艾。 他习惯用精密的理性掌控生活,一茬事很快接着一茬事,都是他需要面对的—— 先不提哀鸿遍野的期末考试,等放了暑假,才是真正的繁忙季节。他作为堂哥,要关心陈香铃的学业进度,要给她办手续找住处,作为要和其他同事一起负责特教学校的招聘工作。在那之前,陈文港打算先做好他自己的毕业论文,以及为将来申请的研究项目提前联系导师。 于是对于另一个人来说,这阵子,戚同舟发现他想约陈文港都约不动。 每次发消息,对方不是在忙这个,就是在忙那个。 次数多了他当然怀疑陈文港是不是有意回避自己。但是去问郑茂勋,郑茂勋又证实陈文港是真的早出晚归,三点一线的,除了公司里还能看见他,有时候在郑家连他人影都抓不着。 不过在期末之前,学校还有一件重要的大事,举行毕业典礼。 戚同舟赶到学校的时候,礼堂里的流程已经结束。 到处热闹非凡,校园里每个角落都是毕业袍和毕业帽,还有跟朋友家人合影的毕业生。 陈文港他们虽然还有一年毕业,也有上一届要告别的学长学姐,出于人情也都来了。 戚同舟就是钻了这个空子,一找到人就黏着不放,趁着气氛热闹,蹭了好几张合影。 他还遇到上次一起去福利院的游盈。她问:“要不要给你们单独拍一张?” 戚同舟兴冲冲地揽着陈文港肩膀:“要!”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转头游盈加了戚同舟好友,给他传照片。 戚同舟对照出来的效果满意又不满意,画面上陈文港越看越温文尔雅,他自己却越看越傻气,这时候听游盈开玩笑:“明年毕业典礼你再来,说不定发言的毕业生代表还是你学长。” “真的?现在就已经定了?” “还没有定,有好几个候选人的。”游盈仗着学生会主席的身份知道一点内幕,“我说的是‘说不定’。但我个人觉得希望很大,到时候你不如自己去问陈文港。” 戚同舟心生荡漾,光想象他在台上发言的模样,便觉得移不开眼。 一扭脸,陈文港在操场跟认识的合完影,就又打算离开了。 戚同舟忙抓紧追上去:“对了,文港,我之前不是说想咨询怎么做义工……” 陈文港停脚,耐心听他说话,他脸却红了:“我是说我想报名。就你去的那个地方。” 陈文港想了想答应了:“欢迎,晚点我把刘院长的电话给你。她记得你的。” 他答应得心无旁骛,戚同舟磨磨蹭蹭跟他告别:“那你现在是要去公司?” 来回跑这一大趟,可惜就见面不到一个小时。 刚刚有熟识的毕业生从捧花里分了陈文港一只,红艳艳的一朵,他捏在手里好一会儿了,这会儿要走不方便带着,随手扔掉又不太合适。 左右看看,见身旁有座莎士比亚雕像。陈文港玩心忽起。 他倾过身体,伸长手臂,踮脚把那只花插到文豪手心里。 莎翁手捧红花,冷硬的石头塑像多了一丝活泼泼的温度,戚同舟做贼似的藏起手机。他方才没忍住,从背后偷拍这一幕,陈文港跟他告别时,他遮掩地讪笑两声,手攥得紧紧的。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沦陷了个彻底。 虽然明知道阻且长,也患得患失了好一阵。他痛定思痛,始终不可能这样放弃。 没有精诚所至,哪可能金石为开。戚同舟想通了。 第 42 章 陈文港走了之后戚同舟独自在校园乱逛, 做贼心虚地偷看手机,突然脚步一顿。 偷偷摸摸的干什么?朋友之间抓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 想着,他索性把陈文港那张照片直接发给他,还大大方方发了个朋友圈。 很快有朋友给他点赞。他干姐姐李红琼夹在里面, 还给他发了个不怀好意的表情。 大概牧清也看到了戚同舟朋友圈, 主动发来消息问他在哪, 说自己也正好在学校。 戚同舟把他当好朋友,想想也不白来一趟:“要不我请你吃饭吧。” 牧清却回复说:“还是我请你吃吧,感谢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 私下里两人保持着时不时聊几句的联络频率,戚同舟还帮他介绍了一个新锐策展人。 主要是这年头,搞艺术的都靠捧, 那个人是戚同舟母亲认识的,据说在买手圈里有点能量, 发掘过不少新人作品,说实话也很会炒作。戚同舟虽然对艺术圈懂得不多,但义气还是有的, 特特惦记着要来联系方式给牧清。想起这茬,待会儿还要问一下合作得怎么样。 过约莫一刻钟,他见到牧清顶着太阳向自己走来。 天热,牧清拣着树荫下走,步伐不快不慢,白衬衫牛仔裤, 清清爽爽的学生模样。 戚同舟站在路边,两手揣在兜里,离远看,再次升起一种他跟陈文港很像的错觉。 要说哪里,终于想起姐姐常用的一个词——可能是衣品。戚同舟突然发现了其中原因, 陈文港似乎也爱穿这种衬衫。但穿衣打扮这个事情又没有垄断,他把想法抛之脑后。 那个策展人跟牧清聊得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戚同舟为他感到高兴。 餐桌上他追问具体情况:“所以那人说,还可以给你做个专人主题的画展?” “对。他好像挺看好我的作品,说算是有灵气的,大概觉得还有点价值吧。” “那真是厉害。”戚同舟真心夸赞,“你别妄自菲薄,能开个人展就很不一般了。” “还不能这么说,八字没一撇呢。”牧清蹙着眉,“还要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赞助。” “办一个你说的这种画展,大概要多少钱?” “选好的美术馆,光场地费用可能就要十到二十万之间。还有其他杂项。” 戚同舟听牧清这么说,心头有些意动。 他小少爷不识物价,原本还以为要大几百万的——如果才要二三十万,他自己都可以拿出这个钱来,家人平时随便买个奢牌也不过这个数字。 但这话他显然不可能当着牧清的面提出来,伤对方面子。 认识这么久,戚同舟也知道了牧清的情况,无父无母,住舅舅家,要说身世比陈文港其实没好多少,手头没他宽裕这是肯定的。这两人身上似乎都有一种清高劲儿,想来都不容易。 甚至戚同舟想要不然偷偷在背后帮一把,但这就没必要让对方知道了。 把想法暂时压在心里,两人继续吃饭,他们俩聊天,大部分时候是戚同舟找话题,想起今天听其他学生说的,突然问:“对了,你知道咱们学校评选的那个校园什么什么之星吗?” 他没发现牧清的脸色突然微妙地顿一下:“你说‘校园之星’吧。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那个入口在哪?”戚同舟很兴奋,“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但上午人多,我没问清楚。你知道文港还是候选人吗?据说票数很有希望夺冠呢,我想看看这个活动页面。” “在学校官网。” “好,我看看。” 然而打开页面,戚同舟露出和郑茂勋一样的表情,他还更尴尬一些——为了刚刚说的话。 “诶,原来你也是候选人。”好在戚同舟反应迅速,做出个惊喜的样子,“而且票数也这么高。我说你也太谦虚了,未来的校园之星哎,怎么都没听你提过这个?” “没什么好提,也不算高。”牧清态度淡淡的,“我没有陈文港受欢迎。” “话不能这么说……” “这本来就是事实。” “对不起,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没有。” 戚同舟心道糟糕,但这也是个乌龙,他哪知道两个都是候选人,竞争关系。刚刚那样说话肯定是让人心里不舒服的,但他又隐隐生觉得,如果对面是陈文港,肯定不会这么小气。 他开了个玩笑,试图调节气氛:“可惜我现在还没学号,没票可投。不然下学期……” “没有那个必要。”牧清却已经把冷淡写在脸上“我本来就不明白这种活动有什么意义。把人像商品一样挂起来评头论足,光看脸就决定谁比谁好,这有意思吗?”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说罢把叉子丢在桌上,起身便往餐厅外走。 戚同舟连忙上去拉住他:“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说话不过脑子。” 旁边有人闻声望来,大概牧清也不愿引人注目,终于跟他又坐回原位。 戚同舟连连道歉终于换得对方面色和缓。 牧清忽然却在他面前苦笑:“我是不是很小心眼?” 戚同舟一愣,忙道:“没有没有。是我说话先有问题的。” 牧清摇头:“不,你不知道。我自己都没想到会为这么件小事斤斤计较。其实本来我跟陈文港没什么矛盾,但是,你懂吗?忽然发现你身边熟悉的人比你强太多那种感觉。” 这话叫戚同舟不知道怎么答,但并不至于心生反感。相反,过去牧清对他有种若即若离的游离感,突然袒露出真实的一面,戚同舟反而感觉被他信任,关系一下拉近很多。 最后他宽慰很久,牧清终于笑笑,临别前郑重对他道了歉:“我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没有调整好心态,反而冲你发泄,抱歉了,下次请你吃饭。” 戚同舟哪还会在意:“朋友之间就应该是这样的,有什么负面情绪发泄出来比较好。” 他真挚地说:“以后你再有什么糟心事,都可以把我当垃圾桶倾诉。” * 夏日闷热,天气预报说近日连续有雨,提醒市民出门小心路滑,携带雨具。 筹备中的厚仁特教学校地址设在老城区的升堂街。 政府福利署相关部门批了一栋建筑给学校使用,本来是栋烂尾楼,被政府接管后重新修建加盖,之后改变了规划用途,地理位置位于几个定点福利院中心点上,各方面都算便宜。 霍念生从教室后门往里看时,陈文港正在跟几个同事开会,讨论得有来有回。 似乎在一些意见上出现分歧。 学校招聘老师和校工,前者毫无疑问要做详细的背景调查。代理负责人提出调查范围应该扩大到所有入职员工,包括但不限于负责保洁、水电、锅炉、厨房、司机的所有勤杂人员。 但有人觉得这样流程过于复杂,招聘成本太高,实施起来不太现实。 陈文港收到霍念生的消息,侧过头,透过后窗玻璃对上他的眼。 他微微笑了一下,把头转回去,举了举手:“我同意Eden的意见。” 叫Eden那位女士就是提出对所有校工做背调的:“不仅要做,而且再详细都不为过。” 对面反驳:“我倾向于开具无犯罪证明就够了。我们的保洁和司机都是外包,人员时有轮换,如果来一个扫地的我们都要查一次,哪有那么多精力和时间?” 她坚持:“可我们不是在开公司做生意。成本要控制,但不是在这些方面。” 最后陈文港帮腔:“换个角度想,到时学校接收的都是特殊儿童,她们中大部分受了欺负都不会表达,甚至根本不懂自己受了欺负。万一有类似性侵的恶性事件发生,刽子手就是我们亲手放进来的。那个情况至少我是不敢想的。” 此言一出,对面脸色闪烁,也没再说什么话反驳了,算是达成共识。 “这条就这么定了。”Eden说,“文港,你把章程接着往下念。” 过半小时,该讨论的讨论完了,屋里几个人站起身散会。 陈文港才在教室外为两人做介绍:“这位是Eden,罗素薇,目前学校的代理负责人。” 霍念生和她客套握手。 罗素薇老成练达,将霍念生打量一番——先判断是个有钱的,心里和潜在捐赠人划了个等号,笑盈盈交代陈文港:“你带霍先生随便参观一下。基金会还有事,我得回去一趟。” 陈文港和她告辞:“慢走。” 霍念生两手抄兜,四下张望。 教室是粉刷一新的,墙面鲜艳明丽,地上铺着泡沫地毯,四周装着低低的栏杆扶手。没有一般学校那样的课桌,墙边一排圆润的小椅子,屋内找不到一个锐角。 刚刚一群成年人就是屈着腿窝在这些椅子上开的会。 陈文港带他出了门:“因为家具还没全部到位,办公室椅子都不够,只能先借教室用。” 这所特教学校还是一个半成品状态,连办公功能都不齐备,其他人自然也很快离开。 整栋楼空空如也,只剩他们两个活人,走廊上脚步都有回声,踢踢踏踏格外空旷。 夕阳从一头窗户照进,色调是暖的,把新漆过的墙壁也做旧,加了复古滤镜。 陈文港带他一件教室一件教室走过去,推开门给他参观感统室。霍念生走马观花,却渐渐生出一个错觉,他可以这样跟陈文港走到旧日时光的尽头。这想法让他觉得温暖和惆怅。 到这层最后一个房间,他伸手搂住陈文港,有些粗暴地抵着他在墙上接了个吻。 陈文港克制地把他推开:“你不要乱来。也不看看头顶上有监控。” 但监控无疑也还没启用。霍念生无所顾忌:“今天剩下的时间归我了,嗯?” 他眼神里写满要发生什么,陈文港忽然心跳加速,与他十指相扣:“等我先锁门。” 第 43 章 他用钥匙把教学楼大门锁严实, 又哗啦一声把大门口落闸。 霍念生耐心跟他后面等他。 又或者像猎豹寸步不离地守着猎物。 陈文港当然不会跑,霍念生头一天就约了他的时间。 一家高档法国餐厅,两张《图兰朵》歌剧贵宾席票。 这是一个标准的约会流程。 霍念生从车里抱出一束罗德斯玫瑰。最标准的正红色,质感浓郁, 花朵大如拳头。 陈文港笑笑接过来:“谢谢。” 霍念生给他打开车门:“走吧, 先找个地方吃饭。” 路上突然滚了声雷, 乌云聚拢,很快,雨点密密匝匝砸上车窗,下黑了天和地。 到门口,霍念生先下了车, 从劳斯莱斯车门里抽出伞,又绅士地为陈文港撑开。 他把钥匙扔给泊车员, 门童微微躬身,带着职业笑容替他们开门。 恶劣的天气并不影响今晚的安排,精心得挑不出错。餐厅是包了场的, 只有两个客人。小提琴声悠扬,环境格调高雅,主厨亲自来问用餐体验是否愉快,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 每上一道菜,挨个向内换一副刀叉。陈文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礼仪挑不出错。 霍念生松懈地靠着椅背, 眼光跟随在他的动作。 他们都知道这场约会的终点在哪。 《图兰朵》唱完了,正装光鲜的观众起立鼓掌,歌剧落了幕,人潮缓缓向剧院门口移动。 所有这一切都是漫长前丨戏,等待将气氛烘托到顶点。 终于陈文港被霍念生带到酒店。 五星级, 像上次说的——找个好的地方。 霍念生意图昭昭,大费一圈周章,要让陈文港真正接受他。戏码虽然老套,有效就可以了。今天情绪吊得已经很足,两个人都是心中有数。陈文港坐到床上,温驯地仰起脸。 霍念生倾身上来,一边膝盖压在床沿,陷下去一个深深的凹痕。 他拇指温热,在陈文港眼眶下一抹:“待会儿看着我,好不好?” 对面眼神令人心悸,陈文港气息已乱,修长的手指插进他发间。 他亲口给予许可:“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霍念生的颈子被拉低,听到他在耳边重复了一遍:“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五十楼的总统套房,楼高风急,恐高者望下去怕要一眼胆寒。但今夜雨势瓢泼,茫茫烟雨隔绝了远处夜景。千丝万缕的水网挂在玻璃上,陈文港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 额头贴着落地窗,他半垂着眼,忽而抬起。 模糊的水汽被擦去,空茫的视线里,隐隐看到江对岸几星灯火串成珠链。 长虹玻璃后,浴缸温水里撒满玫瑰花瓣,随水泼出,漫了一地。 * 后半夜雨声安静许多,霍念生堰足地吻他肩丨胛丨骨:“在想什么?” 陈文港动了动,似乎以为自己说了什么,其实没有发出声音。霍念生低头再看他,他眼皮已将合未合,便也不再闹他:“睡吧。”陈文港困倦至极,像得到安慰,顺着他的话滑入睡梦。 意识边缘却还抱着一些游离的念头,是他自己的声音,想到古人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 天空再亮时已放了晴,明净得像面镜子,驱散了一点夏天炎意。 陈文港很少睡懒觉到日上三竿,这天却到中午也还没醒。 早上倒是被生物钟叫起了片刻,他撑开沉重的眼皮,试图给郑茂勋发消息,要他在公司帮忙请假。输了几遍,字都连不起来,手机被霍念生抽出去,似乎在代为打字。 陈文港也不管他怎样措辞,头一垂便再次陷入梦境。 梦里是乱的,光怪陆离,很多怪影乱跑。 他一开始是倦极而眠,后来是醒不过来,喉咙渐感辛苦,干渴得有一团火在烧。 意识到自己发烧,还是因为霍念生伸手试他额头,问渴不渴,喝不喝水。 陈文港头脑昏昏沉沉,声音像被堵了棉花,听对方说话有如天空打雷。 杯壁碰到嘴边,他一张口,尝到带着甘味的温水,好像是掺了蜂蜜的。 霍念生把人扶起来,喂了一杯,看他喝得贪婪,像渴极了,回身又倒一杯。 如果此时有外人在,理应觉得震惊,毕竟霍念生是不该会伺候人的——不管他身世如何,至少从小是被保姆和家教团团围大的,只有被伺候的份儿,现在做这些娴熟得不像话。 不知过去多久,医生赶来,给量了体温,看到屋里的光景,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霍念生对床上那位说了几句什么,掀开一点被子,把他翻过半个身子,方便打针。 医生走上前细看。和上回那位不一样,这是霍念生常用的的家庭医生,对他再熟悉不过,以前还真从没处理过他什么小情人,这是头一遭。尤其看到许多痕迹,心里一面了然,一面稀奇,甚至想看看这位醒来的真容。但做家庭医生,嘴严是第一位,知道分寸,什么该好奇什么不该好奇。 除了退烧的还额外留了点药,说了几句注意事项。 霍念生说:“可以了,都拿给我。” 医生点头:“用法用量我写下来。”这里也就没他事了。 霍念生在一堆药里先扒拉出一支凝膏,从被中捉出一段清瘦手腕,慢慢涂抹淤痕。 陈文港还没清醒,被搅扰了睡眠,下意识想收回去,被牢牢困住。 霍念生在他耳边“嘘”一声:“不闹你了,上一点药,省得留疤。” 顿了片刻,一阵悉索,陈文港挣扎着半坐起来,要找个舒服的姿势,眼睛都没睁开,像猫似的往他怀里靠。霍念生心底一片柔软。 男人上过床真是最好讲话的时候,这时候开口,恨不得星星月亮也能给他。 何况昨夜尤在耳畔,果真怎么都可以。霍念生又去给自己倒杯冰水,一饮而尽,才把躁动镇压下,在窗前站了两站,不知反省还是回味。 他原本预备的只这一晚,被陈文港一病,拖着也抽不得身。 中间Amanda和俞山丁等人来过电话,霍念生懒洋洋把要做的事都推了。 也不是不能他去忙,叫医生留守,但霍念生没有这个打算。他从没这么费心思取悦过一个人,好容易打下自己烙印,正是享受成果的时候。 到晚上陈文港额头还有点偏热,他是着了凉,有点感冒,但再不回家也说不过去了。酒店虽然服务周到,也不是适合一直养病的地方。 霍念生把人送回郑家,好让他回自己熟悉的地方休息。 陈文港本想悄悄进去,门口却遇到管家林伯:“这个天怎么还会冻着,吹冷气贪凉了?” 陈文港头重脚轻,白担了个罪名,被霍念生交到他手里。 林伯扶了他一把,看一眼霍念生,人老成精,陈文港知道没法再瞒他的眼。 但管家什么也没说,听他说晚上没吃饭,让厨房煮了点粥送来,别的没提。 到底年轻,睡够了身体自己会修复,第二天就没什么大碍了。 陈文港精神好了些,也没去学校,公司那边最近不是旺季,索性让郑茂勋又请了几天假。 理由说的是期末考试迫在眉睫,但也有其他原因,这还得怨霍念生,绑过领带的手腕上淤痕未消,有青有黄,正是看起来吓人的时候,他穿长袖衬衫都盖不住,给人看到不像话。 陈文港在全家人共用的大书房看书。晚点时候,郑宝秋也过来复习功课。 她看两行,终于忍不住问:“你前天和昨天去哪了?还搞病了?” “约会。”陈文港言简意赅,“下雨着凉了。” “跟谁?” “不告诉你。” “哼,我知道,跟我表哥。” “那你还问?”陈文港抬眼乜她。 “唉……”她怔了怔,老气横秋地摇头,“你不听劝。” “是啊。”他唇角牵出一丝笑意,“所以你不要告诉别人。” “知道啦,随你高兴吧。”郑宝秋看到他的表情便没话了,陈文港温和归温和,他固执起来是谁也改不了的,“对了,说件其他的八卦,你有没有听说,牧清遇到一个伯乐,那个什么策展人,还要帮他开画展呢。” “是吗,在哪个美术馆?”陈文港想了片刻,不记得前世对方办成过这个展。 “不清楚,我只听见他和别人谦虚,说自己水平不够,是对方坚持要推他这个新人,说得好像人家求着捧他似的。”她说,“搞什么,还不如直接炫耀,我明明就记得他也很想红。” 她说这话也有原因,在场两人心知肚明,牧清从上大学后,一直折腾着想红是真的。 不过毕竟,现代艺术圈也讲出名要趁早,如今谁还想做梵高,死后才被赏识? 尤其他入校那年,金大艺术学院同一年级就出了个“天才少年画家”,还没办好入学手续就饱出风头,噱头十足,一时间媒体和艺术团体趋之若鹜,早早把他作品炒上了拍卖会——只是对其他同学来说就开了个不是那么好的头,他能红,怎么会不惹其他人肖想? 郑宝秋私下不乏尖锐地评论,牧清就是羡慕嫉妒恨的那一种,如果不给他也红起来,他是要憋出毛病的:“你觉得这次他能红得起来吗?” 郑家缺的不是钱和能量,只不过郑秉义觉得画画是不务正业,当舅舅的不上心给支持。好在这个圈子是不缺人脉的,差的只是一个引他入内的圈内人,想来现在是遇到了这个贵人。 “不知道。看水平吧。” “我觉得难。折腾两年了,在学校里都没混出个明堂。我好奇到底谁支持他的?” 陈文港用笔头敲郑宝秋:“八卦的心收一收,好好复习自己的,不要总分散精力。” 第 44 章 但其实牧清想红也好, 想办个人画展也好,哪怕办到卢浮宫也可以——对陈文港来说是觉得省心的一件事,至少他把关注点都放在他自己身上了。 自从论坛整顿过一次版规,攻讦名誉的帖子失去了生存空间, 封了一批号, 也没什么人在里面胡乱说话。所以像上次那学妹说的, 现在能让陈文港出镜最多的地方就剩下表白墙。 甚至戚同舟上次给他拍的照片都不知怎么流了出来。 照片上只露了个细高挑儿的背影,逃过了版主制裁,认识的能认出是谁,不认识的誉为氛围感美人,一时成了热图, 甚至有人偷去当头像。 就是戚同舟本人不太开心,宝藏外露, 在朋友圈还抓了好一阵子搬运工是谁。 这就都是陈文港不知道的了。 到差不多能出门见人的时候,考试周也到了。之前那个校园之星的评选结果出来,他不知怎么顺理成章成了冠军, 直到校媒记者给陈文港打电话,才听说按惯例还要做篇采访。 小记者怕他不答应:“学长,只是聊两个小时,不会耽误你复习功课的。” 陈文港笑说:“我是怕耽误你们复习。你们忙得过来吗?” 对方道:“不会耽误不会耽误,这是这学期最后一刊了,我们也想完美收官。” 就这样, 打电话当天就插了个采访,在咖啡厅聊了两个小时。 校报的这些记者和编辑也都是学生担任的,以大二大三为主。 像模像样拿着录音笔、单反,脸上还带着清澈和稚嫩,问的问题也不过是些“你平时喜欢干什么”之类的泛泛之谈。不那么专业, 但那个朝气蓬勃的劲儿,是出了社会再也难有的。 结束后陈文港还请他们吃了顿饭。 学弟学妹觉得他亲和,聊得又投机,也不客气,把在教室自习的主编等几个能来的人都喊上了,就在校门口的小饭店要了一个包间。一群年轻人嘁嘁喳喳,杯盘碗盏地吵翻天。 陈文港微笑着看他们打闹,这才是天然的年轻,是他只能旁观的活力四射。 但他坐在这些年轻人中间,被他们的嘻嘻哈哈炸着耳朵,脸上也多染了点红晕。 出门后,众人跟他告别。 他挥了挥手,和一群年轻人分道扬镳,留下一个独行的背影。 陈文港的课少,考试也少,接到陈香铃的电话时,他刚走出最后一门的考场。 原委是租他家的房子租客在闹事。 大伯把陈文港父亲留下的房子还给他,手续已经办妥了,要求租客过了租期就搬走。 女主人本来也是答应的,后来男主人发现,各处问过一圈,再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租,突然又想反悔。这家人在别处已经买了新房,但如今还在装修,需要等一年半载才能入住。 还房贷压力大,每分钱都省着花,他们中间只剩半年到一年的过渡期,再去租一个房子的确折腾,何况几年住下来,一个家庭的物品也相当客观,搬家的人力物力成本都不低。 这都是可以理解的情况,但陈文港到时,陈香铃正被男主人推搡出门—— “别以为我们不懂法!只要我们还在这里住,你就算是房东也不能私闯民宅!” 陈香铃还呆愣愣地和对方讲道理:“你们的租房合同已经过期了!” 男人面容很凶:“你们本地人就是欺负我们外地人!当时明明说的可以继续续租,要不然我们拖家带口的,根本不会住这个房子!告诉你,口头约定也是约定,你们这是违约!” 陈文港忙上去扶住堂妹:“怎么回事?动什么手,你还是不是男人?” 陈香铃看到他觉得委屈:“哥……” 吵吵嚷嚷的,他差不多听明白了。 陈文港知道曹律师那边一直派助手催大伯家履约,大伯不操心家里的事,丢给大伯母,大伯母也懒得出面,直接叫女儿来跟租客交涉。 今天陈香铃便来了,想着租期已经过了,见大门没关便推门而入。 结果男主人突然杀出来,把她当小偷,推搡出来。 陈文港捉住陈香铃的手,细白的手背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划破一点皮。 他冷冷的:“有误会你不会用嘴问,姑娘家家的,哪个小偷长这个样子?” 那男人块头挺大,脸上堆着横肉,显得不好惹。但他老婆比他明几分事理,从屋里出来,把他拉住了,朝后背啪啪打了几下,又骂了几句,才向面前年轻的房东赔笑: “靓仔,靓女,不好意思,刚刚推人肯定是他不对,但你也不能这样闯进我们家。当初我们和原来的房东签合同,明明说好可以一直住下去,你们这样变卦怎么行呢?” 陈香铃鼓着腮帮子,瞪她一眼。 女人停顿片刻,说得也可怜:“其实我们小家小户,出来打拼真的好不容易,每一分挣的都是血汗钱哪,还有小孩要养,你看你也不缺钱,我们就是想再住半年,要不然就给我们宽限一下,各退一步,我们再按原来的租金付给你几个月?到我们的房子装好,肯定搬走。” 陈文港还是冷着面,也不理她,还是抓着陈香铃的手看。 女主人道:“刚刚都是误会,都是大成不对,我让他道歉。” 不过男主人也没什么道歉的意思。 最后陈文港朝她礼貌地笑笑:“我听明白了。大家都有难处,你们早这么说,我是可以通融的几个月。但你先生推了我妹妹,我也不太想谈了,还是请你们令择良宅吧。” 这就开始了扯皮,对方一直卖弱,说自家生计不易,男主人是在工地干活的,女主人没有工作,在家里带孩子,孩子上学花钱又凶,总之不宽限他们几个月是把人往死里逼。 陈文港索性先带陈香铃走人,太阳晒得人汗津津的,找了个地方坐着吃冰。 陈香铃大大“唉”了一声:“这家人真讨厌。我们过得才不容易呢。” 陈文港才责备她:“是这个问题吗?他都动手了,你怎么不跑?” 陈香铃偷眼看他,陈文港一拍她的头:“强势是战术态度,你跟一个大男人叫板就是傻。” 这时候的陈文港好像少了点文质彬彬的感觉,眯着眼,搅了搅牛奶红豆冰,陈香铃觉得他心里在盘算什么。刚刚他跟那家男主人对峙,块头上是吃亏的,气势上却不显得弱势。 陈香铃很好奇:“哥,你在想什么?房子的事怎么说?” 陈文港笑笑:“没什么。你快吃,那个冰淇淋往下流了。” 他低头发消息,不过这次没再找曹律师,而是给祝律师发的。 祝律师可能在忙,回了个“OK”的手势,就没再说别的。 收起手机,冰吃完了,陈文港带陈香铃回家,来都来了,顺便去大伯家探望了一眼。 路上他们还从网吧抓回了在打游戏的陈光宗和陈耀祖。 这两个堂弟学校已经考完期末考试,大伯母溺爱,也不管他们天天泡在网吧打游戏。黑网吧管理混乱,未成年混进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文港把两人揪出来的时候,看到这个藏在最里面的包间坐的全是十来岁的小孩。 他叹口气。 陈光宗和陈耀祖看到他倒是高兴,一拥而上,搂着他的腰要红包。 过去每到寒暑假,陈文港都以奖励学业的名义给大伯家的孩子发点零花钱。 直到前阵子陈香铃才跟他说,自己那份都被大伯母要去收着了。 不给的话,这个精明的妈也百般难缠的,一会儿说家里紧张,一会儿让她去交电费水费,这才是陈文港为什么教她强势——是让她把钱搂在手里。谁知道这丫头都理解成什么了? 他面上不显,云淡风轻地俯视:“你们都是大孩子了,以后发‘奖学金’的规矩要改一改了。我对你们可是有期待的,等考试成绩出来,班级前十名才有奖励。” 两个小的鬼哭狼嚎:“那不行,太难了——” “哥,这个要求太高了!你自己能做到吗?” 陈文港笑着说:“难吗?我以前还都是班级第一呢。” 他们俩倒是鬼精,到了家也反应过来了,当面控诉堂哥不想给零花钱。 陈增尴尬地给了儿子一人一个巴掌,叫他们赶紧回房间写暑假作业。 但陈文港坐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他面色不太自然,躲躲闪闪,烟一根一根抽得很凶。 离开时他在大伯家附近还和两个行色匆匆的人擦肩而过,忽然心生直觉,回看一眼。 想了想,陈文港给陈香铃打了电话:“你编个借口,告诉你爸妈要出去实习……对,说对方提供住宿。暑假到了,你该专心学习了,我给你找个安静的地方,你先不要再在家住了。” * 陈文港是预见大伯要跌跟头的。 就算没有前世的经验,这也不奇怪,奔五的人了,家里有三个孩子,还是眼馋肚饱的,被别人吹捧吹捧,就不知天高地厚,上回来陈文港劝过两句,但其实也不想多管。 他的精力只够管自己、管陈香铃,多的管不了太多,该吃教训就吃教训吧。 只是女孩子家,这个时候不想让她再留在家里,陈文港原本已经给堂妹找了个一室一厅。临到住时房东变卦,说自己侄女要来住,房租和押金都通过中介还了回来。 既然如此也不好强求,他托连连道歉的中介继续找。 放暑假的头几天,陈文港正好带陈香铃跑了几套房子,让她亲自看。最后定下新的一套,这套比原先那间更方便,就在补习学校附近,环境也幽静。 室内采光很好,雪白的墙配原木家具,装修是日式小清新的风格,只是有点贵。 陈香铃觉得没必要浪费钱,毕竟补习学校也有宿舍,她就需要假期和周末偶尔落个脚。 陈文港让她别管那么多。 他把陈香铃的个人物品从职校宿舍直接搬了过来,她还从家里装模作样收拾了个“实习”用的行李箱,拖着出门,拐了两条街,陈文港的车正停在街边。 卢晨龙也在车上,是来帮忙卖力的。 陈香铃在租的房子里收拾东西,另外两个人去逛超市,添置了床单被褥、锅碗瓢盆,又买了点食材回来煮饭。也算是庆祝简单的乔迁新居,三人都是愉快的,大热天打了个边炉。 陈香铃问卢晨龙:“你弟弟小宝呢?” “在学校里,有一对一老师看着。” “新学校怎么样?”陈文港问。 “现在时间还短,就是感觉说话清楚一点了,要尿尿的时候知道叫人了。” 搬家、打扫、购物、做饭、洗碗,大半天下来,都折腾累了,吃饱了更格外犯困。 本来在地毯上凑一起看搞笑视频,不知不觉,横七竖八睡了过去。 陈香铃只浅浅眯了一下,是最先醒的,卢晨龙听到轻微一声咔嚓也起来了。 坐起来打个哈欠,却说:“别吵你哥,让他接着睡吧。” 陈香铃捂着嘴笑,刚刚那一声是在偷拍,她给卢晨龙看照片。 卢晨龙挠挠头,看见他跟陈文港在地毯上睡得头碰头,笑得很无所谓:“回头给你看小时候的相册,有一张我们俩在幼儿园就这个姿势,一模一样的。说明我们始终如一。” 陈香铃也吃吃地笑。 不知从哪来的蚊子嗡嗡直响,卢晨龙在他脸边挥了挥,赶走了。 “你知道你哥小时候多爱哭吗?” “没有吧。”陈香铃不大信,“我怎么没印象。” “你是女生,你看不见,他在你面前会装。”卢晨龙说,“他小时候可是够娇气的,吃冰淇淋球,自己碰掉了也哭,最后还得把我的给他吃才能哄好。叔叔给他买块小汽车橡皮,上小学头一天就让人抢走了,也是我跟他那个同桌打架要抢来的。其实那个橡皮已经用小刀割了,让他看见又得哭,我都没敢说,又买了一块给他。你猜怎么着,他到现在都不知道。” 陈文港终于听见他们嘁嘁喳喳的,揉着眼也坐起来:“你们在说我什么坏话?” 卢晨龙面不改色:“没有啊,都是好话。” 陈文港狐疑地皱眉:“不可能,我都听到了。” 卢晨龙把他头发揉乱:“亲亲,你那是白日做梦呢。” 想想他小时候,其实是羡慕陈文港的,虽然没有妈妈,还有个疼孩子的爸爸,把他疼得跟眼珠子一样。跟自己那个烂泥一样的爹比比,简直天上地下。 然而又感慨,时间改变很多事,印象里那么娇气的豆丁,也完全看不出影子了。 第 45 章 Amanda进门告知有访客的时候, 霍念生也刚好接到陈文港的电话。 他脚还叠着跷在桌子上,看看来电显示,接起来:“文港,什么事?” 结果Amanda先推开门:“霍总, 陈先生来了。” 她让开露出身后的人:“我刚刚在前台看见他没预约, 正好把他带上来。” 霍念生把脚放下:“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陈文港笑盈盈进来:“不打扰吧?” 这栋楼不是霍氏总部的地盘——霍念生现今是在负责投资业务的子公司挂了个董事长。 正是七点多钟, 该下班的已经走光了,还在加班的人也不少。陈文港刚刚来的时候在楼下抬头,中间两三层办公区依然灯火通明,从窗户里往外透着拼搏。 他白天帮陈香铃搬家,穿得随意, 浅色棉体恤往身上一套,纯棉的衣服舒服贴身, 但软塌塌没有型,全靠他身材撑起来,下身直筒牛仔裤也没多的装饰, 就见一双腿长得让人嫉妒。 霍念生对助理说:“你去倒点喝的来。” 陈文港忙道:“不用忙了。” Amanda职业笑容很标准:“好,茶水间有现成的饮料,想喝什么随时叫我。” 陈文港向她道谢,扭头看她关上办公室门。 傍晚他和卢晨龙从陈香铃那儿离开,陈文港送卢晨龙去接了他弟弟小宝。把兄弟俩放到家门口,又婉拒了留下一起吃饭的邀请, 看看天色,他本打算回郑家。 结果路上在高架桥堵了车,红色尾灯连成无数流光,从桥上往远看,一栋排一栋的居民楼, 万家灯火,绵延不绝,黄黄白白每盏灯后面,可能都是一个家庭的锅碗瓢盆交响曲。 想想回去也不过是洗漱洗澡、上床睡觉,明天还要去郑氏上班。 没完没了的工作,没完没了的日程安排,似乎总不得闲。 他忽然很想来看看霍念生在干什么。 恰巧这时祝律师给他打电话,大概终于忙完了,说需要和他当面签个东西。 ——这就顺理成章了,陈文港跟他约在霍念生公司前台。 签完祝律师便匆匆下班了,正好他遇到Amanda吃饭回来。 霍念生关门就把人抱个满怀,语带调侃:“今天这是反过来来视察工作?” 陈文港听出他指的是上回去特教学校参观的事。 一想起这个,接下来那晚记忆很自然又跃入脑海。哪怕没外人在,他还是脸上发烫。 似乎衣服都在身上穿不住了,耳朵是红的,映在霍念生眼里。 左右已经不是上班时间,陈文港也不讲究矜持,果真被他牵到办公桌前,四下环视。 其实感觉上还有点微妙。 上辈子霍念生用的也是这个办公室,陈文港跟他处了七年,都一步未曾踏入——知道他疑心重,从不过问他的事业,霍家的事业,保持着再单纯不过的“包养”关系。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来,是跟Amanda和祝律师一起,来收拾他的遗物。 记忆里尘封的办公室现在还很有大老板的气派。霍念生那张黑色办公桌宽敞得能跑马,收拾得干净,文件盒整整齐齐,桌上不见一张A4纸。办公电脑还开着,正显示屏保画面。 陈文港不小心碰到了键盘,一下便跳回办公系统界面。 他立刻移开目光,也不多看,收回心思,一转身环住了霍念生的脖子。 同样用开玩笑的语气:“早知道你要加班,看来我不该不懂事还过来打扰。” 霍念生突然掐着他腋下一提,陈文港不防,顺势被按着坐到宽阔的桌面上。 霍念生两手扶在他肩头,毫不在意地倾身过来:“你刚刚进门,看我像在忙的样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的,“别人加班,我是在磨洋工。” 距离越来越近,试探着,嘴唇碰了碰嘴唇。 吻得很轻,充满嬉戏的意味。 陈文港闭上眼,心满愿足。 他坐在桌上,两脚够不着地面,脚背改为往上,慢慢地蹭上霍念生的小腿。 抬手扶住霍念生的胳膊,唇角抿出一点笑意:“既然不忙,怎么不去找我?” 霍念生反而叫屈:“我就是知道你要考试,才不打扰你,给你留时间复习。”说着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叠报纸,像证明自己的话,“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没惦记你?” 陈文港一瞥,却看到他自己的照片。这是他们这学期最后一刊校报,登了他访谈那期。 他脸更热,本能伸手去抢:“你……” 霍念生却扬手躲开:“抢什么?这是那天我去你们学校办事,从教学楼门口报刊栏拿的。又不收钱,你要自己再去拿一份。”他消遣上瘾,把报纸抖开,调侃地俯在陈文港耳旁,“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下次见面,要让你自己念,我从后面……” 陈文港一巴掌捂住他的嘴。 霍念生拉下他的手,顺势吻他手腕,麻痒钻到掌心,又一路到他喉结。 “我还仔细看了这个访谈,写得很可爱嘛,问你平时怎么学习,大学里做过那些社会实践。最后还要问问你有没有谈过恋爱,理想型是什么——成熟、沉稳、冷静,你指的是谁?” 陈文港抬起垂着的眼,盯着他笑:“这种都是泛泛而谈,不能当真。” 霍念生跟他咬耳朵:“那告诉我真话……喜欢什么样的。” 陈文港侧了侧头,也在他耳边低语:“我喜欢年富力强、老实本分……” 后面的话被一声闷哼堵了回去,也再笑不出,告饶地弓起身子,抓紧霍念生。 霍念生也只是摸两把,到底没把他压到冷硬的办公桌上。 抱着温存片刻,他忽然问:“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 陈文港看他:“嗯,你怎么知道?” 霍念生揉着他发顶:“看你头皮崩得这么紧。”兴致忽起,“去躺下,我给你按按。” 这办公室套间里有个休息室,支了张午休用的单人床,空调被叠成薄薄方块。 陈文港刚犹豫一下哪面朝上,霍念生就帮他决定了姿势,按着他趴下。 陈文港侧脸,枕在双臂上,去看霍念生。身边一陷,指腹一点点在他头皮上按压。 在这方面——不得不说,霍念生伺候得也一样可圈可点,按着按着,手指又往下摸到颈椎,怼着穴位,一点一点往下捏,一直捋到酸胀的肩胛骨缝里,咔啦几声轻响。 现代人有几个不苦于久坐疲劳,陈文港眯着眼,几乎舒服得喟叹。 他的样子又让霍念生好笑地想,像只猫。 轻而黏人。 尤其肩颈揉完,陈文港自觉翻了个身,躺到霍念生怀里,又换一面,要他接着给按头。 霍念生倒也任劳任怨,指尖往上顶着,从百会穴按到风池穴,低头一望,怀里人享受得心安理得,闭目养神。他突然开口:“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陈文港说:“已经好了。怎么了?” “心情呢?” “也没事。”陈文港明白过来,“最近没犯过病了。” 那是好事。霍念生又揉了他一阵:“心情好的话,出去逛逛吧,这周末你有时间吗?” 有了关系,正是享受的时候,食髓知味,人之常情。其实时至今日,霍念生也明白陈文港这种性格要的是什么,他要陪伴,要约会,要精心时刻。陈文港给了他想要的,相应他也该付出点什么。霍念生是个践诺的人——不一定是个好人,至少很讲公平。 但陈文港想了想,先委婉地划去一天:“这周六不行,我们有活动。” 霍念生听着不像上班,多问一句:“什么活动?” 陈文港解释:“就是福利院的孩子,她们自己平时不能随便往外跑,有志愿者带着才能出门玩。我们说好了带两个小朋友出门。”他坐起来,想了想,“要不你跟着一起?” 霍念生盯着他整齐的额角和挺直的鼻梁,其实可能都没注意他说的什么。 陈文港把身体坐直,全神贯注地望着他,一双温柔的、沉静的眸子定在他脸上。 两人视线胶着。 他骨子里那种怜贫惜弱的情怀是霍念生所不具有的,但是放在他身上,跟他的性格好像就完美地相得益彰起来,不虚伪,仿佛这个人本该如此,霍念生要的也就是他这个模样。 霍念生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行啊,你告诉我时间,到时见。我去接你们。” * 至于陈文港他们家老宅那户难缠的租客,卢晨龙一开始是这么说的——放心,不用你天天过来,也别让铃铃过来,我先帮你盯着,人总有顾忌的东西,我就不信他们能一直赖着。 二十四小时不到,陈文港收到他发来的视频,一条接一条的。 公司里有事正忙,陈文港问怎么回事。 卢晨龙回了个笑哭的表情:“你自己看。” 点开看了,那个情形的确不容易简单几句话说清的。 一大早卢晨龙带弟弟小宝出门,要去干预机构上课,便见四五个彪形大汉,在敲陈文港他们家的门。其中一个还颇客气,过来向他请教:“这房子的户主是姓陈吧?” 无一不是膀大腰圆,短袖捋到膀子上,露着花臂,过来问的这个纹的是两条龙。 卢晨龙愣一愣,点头:“是啊。” 这时女主人来开门,也吓一跳:“你们是谁?你们来干嘛的?” 说话间把男主人也紧急喊了出来,卢晨龙站得远远的看热闹。为首的大汉拿着合同给他们看:“这是我们的租房合同,陈先生把这房子租给我们了,租期今天就开始生效。” 男主人黑着脸关门赶人:“少来这一套,告诉你们,我们不怕!我这就报警!” 纹龙大汉嬉皮笑脸,但是好商好量:“你就算报警,这房子现在的租客也是我们。你不容易,咱们哥几个也不容易,不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吗?你看,总不能让我们露宿街头吧。” 于是不管女主人“哎、哎”的阻拦,仗着人多势众往院里一闯,不恐吓不动粗,他们自己带了马扎和塑料布,在小院子里围坐一圈,塑料布往地上一扑——开始打扑克。 男主人一气之下还真报了警。 只是警察来了也没办法:“这怎么抓人?现在租房的也是人家嘛,你们尽快搬了算了。” 可惜这个热闹没时间一直看到最后,卢晨龙见快迟到了,抱起弟弟就一个冲锋。 然后他再回来,酒楼小工都聊得热火朝天,说那些人好像就在院里,也不干别的,只是吆喝打牌。中午还买来面包和啤酒,该吃吃该喝喝。吃完问女主人借洗手间,说不借就在院角随地解决了。女主人不情不愿给他们进了屋,排着队轮流上,光厕所又上了快两个小时。 所以卢晨龙发的视频差不多就是这些:“绝了,你哪找来的这些人?” 陈文港倒是很镇定:“不是我。大概是我律师委托的催债公司。” 催债公司一般是解决老赖的,说实话,帮他清租客都有点杀鸡用了牛刀。人家甚至平时是不爱接这种个人业务的,能请动都还多亏祝律师的面子。 昨天陈文港被叫去签合同,对祝律师想干什么,心里差不多就有了数。 卢晨龙属于涨见识了:“我说你怎么懂这么多?” 陈文港只是笑笑:“大公司么,多少都有点这种门路。” “你们郑氏是不是也有?”卢晨龙嘀咕一句,“确定不会有问题连累你吧?” “一般不会。他们是‘专业’的,这么说吧,可能比你跟我还懂法守法。” 挂了电话,陈文港坐了片刻,起身去楼梯间又拨了个号,是向祝律师道谢,顺便问费用。 祝律师还是客气得很:“不用不用,这个就算了。我们每年都要催项目款,有长期固定合作的公司,一次两次的,算他们赠送的服务。没法单算,也不好跟你收钱。” 陈文港很果断,这时候他脸上没一点老好人的痕迹:“多谢您费心了,那下次请您吃饭。” 祝律师说:“哪里,好啊,有问题你随时再和我联系。” 第 46 章 但这周六好像很多安排都赶到了一起。 周三的时候, 戚同舟也来约陈文港的时间,问要不要去看画展——当然不是牧清的个人展,那个还早得很——是那个新锐策展人在美术廊办的新人展,周六是开幕式活动。 经戚同舟介绍, 牧清算是遇到他这个伯乐, 这次是有三幅作品收在里面。 一下算是摇身一变成新锐艺术家了。 万一有金主看上, 再提提价格,身价一下也提上去了,说起来,这都是可以操作的。 总之牧清先邀请了戚同舟,戚同舟答应了, 又想叫陈文港一起,却不料时间不对付。 “所以你们都要一起去玩?去哪啊?” “还没定, 可能还要跟我的老师一起……不好意思啊,画展的话下次有机会吧。” 对戚同舟来说,情况就有点尴尬了。 他怨自己嘴快, 已经信誓旦旦答应了牧清。 要是陈文港加班,那他没得说,现在卢晨龙有点想反悔,但这个开幕式牧清还挺期待的,让他保证好几次一定出席。说放鸽子就放鸽子,未免不够义气, 牧清也算他一个重要的朋友。 最后戚同舟只好忍痛:“好,那等下回有机会,我一定加入你们。” ——他还不知道霍念生也掺和进来了。 周六,霍念生换了辆七座商务车,陈文港一大早给发消息, 说今天可能人比较多。 他也没犯戚同舟和郑玉成那种蠢,穿了身轻便休闲的着装,把整个人锋芒都收起来,显得特别亲民,搭着车窗,在郑宅门外,懒洋洋地冲陈文港笑。 霍念生下了车,从后座上拿了一盒甜甜圈:“先吃一个。” 甜甜圈五颜六色的,撒满可爱的彩针糖。陈文港稍一犹豫,霍念生便拈了一个抹茶的,殷勤送到他嘴边:“还减肥?你太瘦了,用不着,再瘦就硌手了。” 陈文港低头咬一口,带点苦涩的甜味在嘴里化开。 车子已经上了路,陈文港悄悄又摸了一个蓝莓的。 霍念生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好吃吗?” 陈文港看了看,转了一边,把没咬过的地方送他嘴边。 霍念生毫不客气咬下去一大块,差点咬到他手指。满口甜腻。 陈文港和另一个女志愿者黄姐把两个女孩子从爱心之家牵出来,一个叫童童,一个叫点点,她们发出“哇”的惊叹,眼巴巴地扒着甜甜圈盒子,但都没动手。 两个都五六岁的样子,也可能是看着小,都有先心病,吃高糖高盐对心脏负担大。 这时陈文港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拿出个透明的塑料罐子,拧开,里面是满满一罐草莓冻干:“那是叔叔给其他人准备的小零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啊,你们俩的在这呢。” 童童欢呼一声,冲上来抓了一把。 她稍微大一点,也活泼好动一点,不认生,一边往嘴里填,嚼得嘎嘣响,一边好奇地仰头看霍念生。阿姨和哥哥她都认识,这是个全新的陌生生物。 点点不好意思,抱着陈文港的腿,把脸埋在后头。 下颌尖尖的,弱气胆怯,有点林妹妹弱柳扶风的气质,打招呼轻得像蚊子哼哼。 陈文港抓了一小把冻干,放在她手里,让她自己吃。 黄姐跟他打听:“这么大一罐,你从哪买的?晚上回家我给我女儿买点。” 陈文港跟她说了:“你买这个冻干的水果,稍微贵一点,里头没有什么添加剂,别买那种果蔬干,都是油炸的,特别不健康。” 黄姐撩撩头发,跟霍念生握手:“不好意思啊,我们今天都要蹭你的车了。” 又解释:“这也是规定,不能一个人带孩子出门,至少两个人以上。” 每家福利院管理制度不尽相同,不管哪家都不可能放儿童随便外出。小孩肯定觉得不自由,拘束着很无聊,有的孩子还有排斥情绪,但事关安全,这个原则是要有的。 但固定结对的志愿者节假日可以把她们带出去逛逛。 下一站,卢晨龙跟他弟弟小宝也上了车,小宝毫不客气,抱着个甜甜圈,吃得满脸巧克力酱,还没到站,前襟已经遭殃一片,卢晨龙满脸嫌弃得生无可恋,陈文港往后递了张湿巾。 最后一个是乔斯金收养的那个小男孩。周末乔斯金也要出门遛娃,这才都约到一起。 他自己开了车,一众人浩浩荡荡,在商场中庭碰头。 霍念生跟他也握了手,听陈文港介绍这是以前的老师。 陈文港一手牵着一个萝卜头,霍念生不动声色把手滑到他腰眼。 他只要愿意,完全不让自己显得像个局外人,甚至跟黄姐也能聊几句家常,竟还显得挺像个居家好男人。只有小孩的直觉是准的,霍念生一回头,齐刷刷全都躲在大人身后。 他们这个大部队,能选择的去处其实不多。像游乐场,露营,野餐——都是不合适的项目。不过新上映一部很流行的动画电影,众人经过商量,买票进了电影院。 影院人多,冷气开得很足。黄姐拿了条围巾,把点点裹起来。 借着大屏幕的明明暗暗,霍念生看见陈文港也从包里抽出条丝巾,给童童系了个披风,冰雪女王似的。 让他开始好奇,他那个百宝箱似的双肩包里都还藏了什么东西。 熊孩子们看电影是不得安静的,感情充沛过头,满场大笑大叫必不可少,间歇性还有年龄太小看不懂剧情的在哭,是被家长硬带来的,按在椅子上。看到一半霍念生就出来了。 本想去抽烟区,想想,烟盒又放了回去。 其实他抽烟也没有瘾头,不记得从哪次见面开始,渐渐就不在陈文港面前点火了。 否则陈文港会跟他要。 抽一口两口的也无所谓,但霍念生觉得,他还是忌烟忌酒好一点。 没过多时,陈文港也跟出来:“不好意思,你觉得挺无聊的吧?” 霍念生确实无聊,在柜台买了根棒棒糖叼着:“没有的事。你怎么不接着看了?” 两人走了几步,陈文港陪他坐在外面长椅上。 那长椅本来是三个人的位置,承担了两个身量高挑的男人,一下就显得满员了。霍念生占的地方尤其大,长腿支棱着,脚踝搭在另一条腿膝盖上。 陈文港用手背碰了碰他大腿,裤子包裹下的肌肉紧绷有力。霍念生闲闲地握住他的手。 “其实她们能去的地方不多,去户外,怕中暑,怕感冒,一点小感冒都容易引起并发症。”陈文港说,“要不然我会建议去赶海。出生在金城这个地方,不跟大海打交道,就太可怜了。” “你喜欢赶海?” “不会吧,你没赶过吗。” “你连我出海的资格都剥夺了。忘了?” “赶海和出海又不一样。”陈文港没理会他强词夺理,笑说,“小时候我赶过,提着桶,可以找到生蚝,蛤蜊,海肠,螃蟹,大贝壳……赶完了,直接在海边搭灶做饭……” “有机会你带我去。”霍念生似乎听得向往,但在这方面,实在没有相关的美好记忆,扯了另一件事跟他秋后算账,“对了,两个小的管你喊哥哥,怎么让她们管我喊叔叔?” 陈文港撇过脸,险些笑出声来。 都是他早上开了个头,让点点和童童叫叔叔。后面卢晨龙他弟弟、乔斯金他儿子,听见都跟着这么喊,所有大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那时候还上高中,所以是‘爱心哥哥’。”陈文港推开他的脸,“霍少爷,你都多大年纪了,再往上走三十而立了,让一群没上小学的小朋友叫哥哥,你好意思应吗?” 霍念生哪有什么不好意思,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你管我叫什么?” 陈文港含笑乜他:“霍总。” 霍念生在他手背上缱绻画圈:“咱们论论辈分,你不是也该叫我一声叔叔?” 陈文港脸一热,听他继续说:“也算挺有情趣……下回记得试试?” 这时黄姐牵个眼泪汪汪的小家伙也从后门溜出来,看见他们松了口气。 “你们怎么在这呢。”她健壮的大手握着一只细若无骨的小手,“文港,点点非要找你。” “乖,怎么了?”陈文港把孩子接过来,摸摸头。 点点抱着他的脖子抽噎,泪珠子噼里啪啦,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她不想看电影,想跟你玩。”黄姐说,“里边小卢和乔老师看着呢,我就带她出来看看……我回去了啊,你们别乱跑。” “我们在这个地方等。”陈文港应了,“待会儿你们出来再找我们。” 点点趴在他肩上,哭了一会儿,停了,湿润润的眼盯着旁边霍念生。 霍念生也跟她对视,她忽然像贝壳一样合拢起来,把脸埋到陈文港肩膀上。 陈文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掏出手机,横过来放他面前,打开视频软件:“不想看电影啊,我们看点别的吧。你喜欢看什么,海绵宝宝?” 她点点头。 霍念生笑了笑,陪他们看。 就这么等到电影散场,大伙重新聚起来,在乔斯金的建议下,又去了楼顶的乐高乐园。 四个孩子围着一个小圆桌,各自拼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点点玩一会儿却又不玩了,黏过来,挂在陈文港小腿上。 比起动画片和玩具,明显这个孩子对跟人感情连接有更多依赖。陈文港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圆桌旁,支起腿让她靠着,她才重新开始玩,按几块积木,就要摸摸他还在不在。 她非得挨着陈文港,童童看见了也要学。于是挂件又多了一个,一下引发了从众效应,剩下两个男孩子也挤过来抢他,好像这是个手快有手慢无的香饽饽。 小宝挤不过,忽然抓起一把散装乐高,扔了点点一脸。 她呆呆的,卢晨龙一把抓过弟弟的手,抽他掌心:“你干什么?谁让你手欠的?” 气氛陡然紧张,小宝倒瘪瘪嘴,先哇一声嚎起来。 点点这才像受到情绪感染,一点点也红了眼圈。 黄姐忙不迭两头劝,陈文港把点点抱起来,他不是偏心,只是她是在场最柔弱的孩子——都是先心病,童童已经做过手术,点点暂时还没达到手术条件,大人对她不敢有一点闪失。 一时间鸡飞狗跳。 乔斯金端水大师的居中说和,以卢晨龙押着小宝道歉告终。 点点抱着陈文港的脖子,羞怯地原谅了他:“没关系。” 陈文港托着她的背,她小手一挥,拄在他脸上,他也不介意,眉眼弯弯,蓄着难言的温柔。一抬眼,眸子跟霍念生对上。 霍念生已经放弃思考他是怎么样长出这样的性格。 他把手搭在陈文港肩上,忽然大腿一重,童童眼巴巴地伸手:“我也想抱……” 霍念生弯腰把她也举起来,俯瞰全局的视野让她满意了,伸长手跟小姐妹勾勾手指。 风波起得快平得也快。 小宝得到他哥哥寸步不离的“关照”,卢晨龙把他夹在两条大腿中间,关得严严实实的。乔斯金收养的那个小男孩,反射弧终于从月球绕回来了,看着这一幕,忽然咯咯笑起来。 但是这些乐高积木只能在外面玩,不能带回去。 ——童童和点点回福利院不能带这种有小零件的玩具,这是安全规定。两个男孩子都有智力上的障碍,一样不能带回家自己玩,省得大人看不住的时候误吞下去。 一扭脸,陈文港买了两个蓬蓬裙小白熊给女孩子,当补偿:“你们自己挑喜欢的。” 男孩子他就不管了,反正他们自己的哥哥和老爹都在。犹豫半天,童童要了嫩粉的,点点要了水蓝的。黄姐蹲下说:“你们说谢谢哥哥,再给它取个名字好不好?” 童童耿直地说:“叫‘小熊’。” 点点细声细气:“叫‘文文’。” 霍念生莞尔,觉得这孩子也挺可爱,跟着蹲下:“喜欢文文吗?” 经过一天相处,点点已经信任了这个陌生生物,搂着他脖子被抱起来:“嗯!” 第 47 章 回程的时候点点又开始哭, 因为这一天结束,也因为舍不得陈文港走。 陈文港跟这对先心病小姐妹结对的时间比黄姐还早两年,孩子都有雏鸟情结,但童童比较坚强, 点点的情感需要就格外高些。陈文港每次离开福利院, 一定得专门去跟她告别。 “以前哪一回, 他走得急忘了打招呼, 她一直哭到半夜。”黄姐还记得,“又把文港大半夜叫回来的。”怕情绪激动哭出问题。 在爱心之家门口, 两个小的抱着熊,艰难地告了别, 然后前往卢晨龙家。 下车前,卢晨龙突然给陈文港一把钥匙:“对了,你们家那租客搬走了。” “哦, 好的。”陈文港接过, “谢谢。” “都没撑过两天, 那伙催债大哥在院子里唱了一宿歌,星期五他们就找了搬家公司来。” 卢晨龙瞧热闹不嫌事大,陈文港莞尔:“我现在去看看。” “是该去看看, 别少了什么。我特地跟他们说了, 原本不是他们的家具不能带走。” 霍念生专心把着方向盘,没打扰他们聊天。 现在有车的人越来越多,停车场设施却跟不上, 老巷子外头永远堵得水泄不通。霍念生去远一点的地方找停车位, 卢晨龙带着弟弟,跟陈文港先往里走。 兄弟俩进了门,陈文港再多走两步, 就到了他自己家大门口。 但发现有钥匙也进不了,老式木门上有装饰性挂环,除了防盗锁,还额外加了道铁将军。 转念一想就明白,大概租客给他添堵,故意做的。 霍念生很快追上来,见状嗤笑一声,四下看看,拣了半截砖头。 哐哐两下,陈文港还没看清他怎么动作,锁鼻已经轻松砸断了。 吱呀一声,霍念生推开门:“参观一下,你家是什么样的。” 院外屋内,果真扫荡得干干净净。 卢晨龙警告那户人家别动家具,他们也只留了那几件水曲柳木老家具,其他电器一样不剩,连厨房里的抽油烟机、热水器和空调都卸下来搬走了,或者也可能卖了。 已经用了很多年,或者是大伯他们后来又添的,二手货不值钱,陈文港没放在心上。 只是没有空调,室内一片闷热,人待在屋里,身上便捂出一层层的汗。 为了透气,陈文港走来走去,把门窗大敞,尽力制造一点对流。然后又摸到开关,把顶灯打开。这灯用得也久了,亮得有气无力,灯罩底下积着一层黑点,应该是虫子尸体。 霍念生站在门口注视他动作,脸上没显出什么表情。 屋里没有桌几,连把椅子也没有,过了片刻,霍念生活过来似的动了,往里走了几步,开始打量这房子的格局。走进卧室,堪堪能坐的只剩一个床架子,排骨架倒是还完好。 “老归老,以前的家具还挺结实。”霍念生评价,“怎么样,少东西了吗?” “应该没有,就是这些。”陈文港轻声,“以前的人都是结婚时找木匠打家具的。” 他看起来有些疑惑,或者茫然,似乎在努力把眼前的景象和记忆里的小家对上号。 上面还有个阁楼,往上爬的楼梯是铁皮的,一踩就咣咣响,全都锈了,漆掉得一点不剩。 墙壁也多年没刷过,已经斑驳得厉害,各种划痕和起皮,乌漆嘛黑的地方像生了疮。 不知哪任租客小孩刻下“1+2=3”,不过门框附近那个道道是陈文港自己划的。 “这个是我的身高标记。”他终于笑了。 “这是几岁的身高?”霍念生蹲下看。 陈文港警觉地看他一眼:“不能告诉你。” 霍念生大笑起来,专业人员似的环视一周,指指墙角给他看:“这里墙面返潮了,应该是里面水管爆了,回头该找工人来处理一下防水。” “好。” “然后这个墙要再刷一下,重新批一遍腻子……你想弄一弄再租出去?” “不租了吧,也没多少钱,留着,没准哪天我就自己住了。” 霍念生笑了,像听到什么好玩的话:“你还想回这里住啊?” 正说到这,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忽然停电似的往黑里一沉。 外头噼里啪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落下雨点,瞬间把院里的水泥地面全部淋湿。这是场天气预报都未预料的雨,不给人留任何反应时间,快得像老天直接拿盆往下泼。 陈文港没说话,走到门边,往外看雨。 微微的湿气混着来不及散去的暑气,扑面往里潲。 自然也没有伞,突如其来的大雨把两个人困在屋内。 这套房子跟郑宅比,用个童话般的比喻,是国王宫殿和渔民草屋的差距。 但也不是住不了。 陈文港靠着门框,心里盘算要不要拆了,彻底装修一遍。这么多年了,屋里水电路都老化,能重新硬装是最好的,但又考虑,老街道也许再过几年就拆迁,再好的装修也打了水漂。 或者就像霍念生说的,只做一下防水,刷一下白墙,还可以凑合用上几年。 霍念生也走过来,靠在另一边门框上,深邃研判的目光凝注在陈文港脸上。 他胳膊长腿长,故意一抬腿,便抵到另一边来,把陈文港拦在门里。 “怎么心情不好……刚刚我说错话了,这里是你家,对不对。” “没有。我也在想,这房子挺破的了,毕竟二十年房龄了,要不然就放着等拆迁。” “政府这些年推进市政建设更新,这条街开发是迟早的事,从去年开始就有风声了。” “是吗?”陈文港不意外,但还是装作没听说过。 “不过完全拆倒也不一定。”霍念生说,“李红琼她们家和政府打交道密切,近几年瞄准了不少旧城改造项目。据我所知,更倾向于保留金城古早的渔村风貌,打造景区,拉动旅游业——她没少拿这一套到处灌输,还上过电视采访。回头你可以问问她。” 郑霍李何皆是老牌航运巨头,不同的是,有人守着船王的荣耀,有人在经济转型中寻求变局。郑何两家如今仍以航运为核心业务,而霍氏和李氏从上一辈开始先后转变发展战略,将资金逐渐投向地产、矿业领域,如今霍氏已完成弃舟登陆,李氏正在这个过程当中。 前世李氏集团没有参与江潮街的开发,如果照霍念生所说,也许这条街会呈现另一个面貌。可能与战略有关,也可能参与了拍地但没有成功。有机会是可以跟李红琼聊聊。 但这一切豪门争竞、风云变换都不关陈文港的事。 郑玉成、霍念生或者李红琼,都是这方舞台上的重要人物,他不是。 雨还在倾盆而落,尽情肆虐,没有停歇的意思。 霍念生也不急,优哉游哉地陪小情人在这里消磨光阴。 他指指点点,帮陈文港出谋划策,怎么改造这栋老房子。霍念生一双桃花眼尾稍上翘,不是发自真心的时候,总带点似笑非笑意味,含着说不出的轻蔑,只是陈文港并不介意。 听着他换了一边,跟霍念生靠到一侧门框上,枕着他的肩膀。 他黏霍念生的样子让霍念生想起那群小崽子是怎么黏他的,甚至因此有了某种奇怪的同感,理解了那种被依赖的快感——忽而往这边一凑,调笑地问:“你也喜欢这么挨着?” 陈文港要往后撤,霍念生又把他按回来:“没关系,我也喜欢。” 大门咣地响了一声,陈文港微微吓一跳,直起身来,向外探查。 门口一个大小伙子跑进来,是卢晨龙披着雨衣,腋下夹着一把黑色大伞。地上雨水横流,他将球鞋换成了人字拖,正用力跟地面吸力对抗,行出了跋涉的感觉。 “不知道这雨停不停,我估计你也没伞。”卢晨龙进了屋,“呦,霍总也还在。” “谢了。”陈文港接过伞,“下次去你家还你。” 霍念生已经退回屋里,把门口让出一条路来。卢晨龙盯着他,过了片刻,移开目光,掩饰地咳了一声。白天陈文港带了这个人来,两个人之间的氛围说不清道不明,他心里就有了猜测。卢晨龙头一次见他,不知道这个人将带来的是凶是吉,只好保持基本的礼貌。 卢晨龙从雨衣底下变出个塑料袋:“周奶奶送的糖水,给了两份,小宝一份,这个你的。” “哎。”陈文港接过来,“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 “她铺子就在隔壁,我想吃还不是天天吃得到。”卢晨龙又看眼霍念生,“不好意思,没想到霍总在,里面就带了一个勺子……你们分一分吧。家里有孩子,我先回了啊。” 说完没多逗留,踩着水又跋涉了回去。 陈文港把包装拆开,霍念生凑过头来:“什么啊?” 塑料小碗里盛着芝麻糊,黑而香浓,陈文港把碗递给他,从底下扒拉着找勺子。 小勺也是一次性的,他把透明塑封撕开:“凑合用吧。” 霍念生把勺子也接过来,研究这碗浓稠的芝麻糊,搅了搅,舀起一口,实验似的喂给陈文港,然后自己才吃了一口,还是热腾腾的,香滑顺口,甜而不腻,从舌头上妥帖地甜到胃里。 陈文港舌头叼,吃出这是用擂浆棍和沙盘擂的,周奶奶铺子里卖的芝麻糊都不是这么做的了,一擂要擂一个多小时,老太太哪有这么多体力,偶尔煮一下,也是给自己人的特丨供。 “现在都是用料理机打芝麻了,吃不到这个手工的风味……你吃,别都给我。” 霍念生只尝了两口,一勺接一勺,只管专心喂他:“嗯,我尝过了。” 最后把碗底刮了刮,勺子又碰到陈文港嘴边。 陈文港迟疑一下,还是张嘴,接受了他投喂。 霍念生灿然一笑,捏着空碗,俯身从他唇上尝到甜味:“风味是不一样……怎么了?” 灯光遮盖了陈文港脸上红晕,但他渐渐沁出一丝笑意:“你怎么这么喜欢喂我吃东西?” 这需要有一个原因吗? 霍念生觉得他瘦。脱了衣服,锻炼的线条也是有的,骨骼上撑着薄薄一层肌肉,算是流畅结实,但再多点肉也无妨,他这个身高,不能瘦得过分,否则有种伶仃单薄的感觉。 有时候霍念生没意识到,他对陈文港有种莫名的怜惜。 有了卢家的伞,两人回到车里,霍念生一手撑着伞把,一手把人紧紧揽着。他打开车门,陈文港从副驾坐进去,霍念生才进了主驾,收伞和关门的间隙,还是淋了半身水雾。 商务车内里宽敞,像一艘方舟,在瓢泼雨势中隔绝出一个安全清凉的空间。 驾驶很平稳,路上陈文港没忍住打了会儿瞌睡,额上一层细密的汗。 霍念生一转头,见他不自觉蹙着眉,也不知在梦什么。 甚至车停了,霍念生也没叫他,趴在方向盘上,伸手把冷气温度调高了两度。 陈文港迷迷糊糊,恍觉还在前世那套半山别墅,有个人影端着碗,语气放得十分轻松: “你吃的那个药有副作用,没胃口正常……多少吃一口,快,不然真要我喂啊?” 陈文港蹙着眉头看对方:“说了你先放在那……我晚点会吃。” 霍念生拖把椅子到他身边,端着碗粥,果真用勺子舀一口:“我喂,行了吧?” 陈文港无奈看着他,终于张嘴咽了,半碗下去,又冲去吐了。医生说不光是药物刺激肠胃,还有心因性的厌食。霍念生跟进来,坐在浴缸边上,什么也没说,伸手给他拍了拍背。 拍着拍着,力道陡然加重,陈文港脑袋一垂,猛醒过来。 第 48 章 车已经滑到霓虹灯招牌门口, 雨不下了。 “睡醒了?”霍念生从手机屏幕上抬头,“还饿不饿,我订了个餐厅。你吃不吃海鲜?”视线滑到陈文港身上,“今天听你说起赶海, 反正我想吃了。” 陈文港也清醒了。 “要不我们找个时间去赶一次海吧。” “去哪赶?怎么赶?”霍念生虚心求教。 “我知道一个地方……”睡了一觉, 陈文港思绪发散, 从赶海的丰收画面跳到下一个画面, “那里还可以看到荧光海滩。现在季节已经过了,明年我们可以三四月份的时候去。” 他擅自决定了这段关系至少持续到明年, 不过霍念生也没反驳。 “荧光海滩,我以为临市海岸线才能见到, 那边有一个很出名的。” “就是‘蓝眼泪’,我们这里就有的,不是景点, 没什么名气, 很多人都不知道。” 两人说着下了车, 进去饭店。 订了个小包厢,服务员上了龙虾伊面、海胆酱烧元贝,还有一盘白灼九节虾。点的东西不多, 但都很新鲜, 鲜红的龙虾比成年人的巴掌长一截,豪横趴在面上。 陈文港戴上手套,熟练地卸了它的盔甲。金城靠海, 海鲜经常上餐桌, 业务都很熟练。 霍念生慢悠悠剥了一小碗虾肉在蘸料里,往中间一推,才去对付他自己那只龙虾。 反而让陈文港不好意思:“你……” 霍念生让他动筷:“这里味道怎么样?” 龙虾饱满弹牙, 钳子里都是满满的肉。伊面用油炸过一遍,有韧性,吸饱了龙虾熬的汤汁。贝肉口感丰富,入口海胆酱是咸香的,余味挂着丝丝鲜甜。 陈文港斯文而专心地享受他的食物,霍念生一边吃,一边瞳孔中映着他。 仿佛也在慢条斯理拿他佐餐。 饭后两人又回到车上。霍念生不急不缓地敲方向盘:“咱们明天去哪?” 陈文港转头看他。 霍念生也侧过脸,眯着眼,向他露出一丝戏谑的笑,眼里的□□开始昭然若揭。 只是电话不识时务地震了两下,他低头查看,见是霍京生的消息。 霍京生被搅黄了二叔原本许给他的的一点东西,指控他公报私仇。霍念生冷嗤一声,不甚在意,也懒得理会,嘴上却说:“长辈停了霍京生几张信用卡,他不高兴了。” 陈文港配合地笑笑,就当听信了。 他的手机像受到提醒,也开始震动,一条接一条,都是来自戚同舟。 霍念生眼尖,瞥见他屏幕上弹出的是照片:“是李红琼她干弟弟?” 陈文港说是:“他今天陪朋友参加画展开幕式。本来叫我一起去。” 霍念生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小朋友就算了,大朋友……也要黏着你啊。” 陈文港顿了顿:“我找个机会,跟他说清楚吧。” 戚同舟日渐殷勤,近来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陈文港终于开始无形拒绝他,已经有好几次。但那个窗户纸他始终不捅破,陈文港也没有更不伤感情的主意。 霍念生嗤地笑出来:“想哪去了?我就是问问。”他往靠背上一仰,“那个展我知道,李红琼还叫了我,你要是想去,我们明天也可以去看。” 陈文港把安全带系上:“那好。” 然后听见旁边问:“最后一个问题了,你今天是回家还是陪我?” * 这次去了另一家五星级酒店。 装修是欧式风情,大厅穹顶高耸,天花板绘着恢弘的壁画,是复刻了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上帝正在伸手创造亚当,向他□□里灌注神明的灵魂。 客房也是油画般厚重的色调,高高的床柱垂下厚厚帷幕,红色墙布,金色流苏。 陈文港扭回头,双手环住他的颈子:“我只带了一件换洗上衣……” 霍念生持着他腰,扣紧了,扯到身前:“那很好啊,有备而来。” 陈文港喉结滚了滚,闭着眼,接受他的吻。 旋即被裹挟进一场极丨乐游戏。 温柔和凶狠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最初隔了十年的空窗期,生涩是难免,他的身丨体比他更早识得旧爱,霍念生轻易占丨据他的心思和意念。 …… 说去看展,结果厮丨混到中午才起。 陈文港从他包里扯出件黑色T恤,薄薄一件,卷起来不占地方。霍念生也在穿衣,他的衣服是客房部清洗烘干了又送回来的。系好扣子,正看到陈文港正把衣服展开,往头上套。 霍念生弯腰,从地上把他昨天穿那件捡起来:“给你收起来?” “谢谢,你帮我叠一叠,还放回包里吧。” 霍念生看了一眼,这衣服印着几个黑色字母,做工一般般。陈文港把新的T恤下缘扯平,隔空注意到他的目光:“随便塞一下就行。在超市买的,50块,不值什么钱。” 霍念生照做了,把他的包拉起拉链,过来在脸上亲了一口:“我的文港勤俭持家。” 陈文港心尖一颤,脸上飞出一点霞色,不是为了勤俭持家那几个字。 他表情看得霍念生差点又去扒他衣服。 但被推开了,霍念生笑了两声,拎了陈文港的双肩包:“看看手机在不在,别落下东西。” 两人动身去了美术廊,今天是开展第二天,氛围尚且热闹,人不少。 进门转了半圈,霍念生低头发了几条消息:“李红琼也在,你找不找她?” “她在哪?”陈文港下意识左右看看。 “馆长办公室,这个美术廊有她入股。” 迎面走来个年轻人,不知是霍念生狐朋狗友里哪一个,过来跟他打招呼。 陈文港那件打折T恤被霍念生一衬有点显眼,虽然看展没规定穿正装,对方见他这个打扮陪着,朴素得清汤寡水,也不像投其所好伺候人的那一挂,料想是霍念生新泡的大学生。 有这样的想法便不把他当回事:“什么时候眼光变成这样了?” 陈文港淡淡看他一眼,对霍念生说:“我去跟李红琼聊聊。” 霍念生拍拍他背:“去吧。” 他走后那人眼里多了两分揣测,再转回脸,见霍念生没理自己也已经走开了。想想霍念生喜怒不定的,今天感觉不是个好日子,那人摸了摸鼻子,也没再追上去触霉头。 霍念生信步逛到美术廊中庭,这边人多,走近了看,原来有记者支着三脚架和摄像机,反光板前摆了两个椅子做对谈。看清采访对象,他哂笑了一声,脚步停顿下来。 牧清摆出完美的上镜姿态,这么拿着劲儿也是累的。他没注意霍念生过来。 围观的人群里也有个熟人,戚同舟。 戚同舟回头一愣,下意识先往后看,没发现陈文港才松口气,不卑不亢叫了声“霍哥”。 霍念生像觉得好笑,噗嗤一声,还是点点头,又和站在他身边的策展人握了握手。 戚同舟实在不喜欢他这种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态度,觉得傲慢。 但策展人的态度就不一样,很殷勤,对高净值客户群如数家珍,很难没听过霍公子大名。看长相是个马尾男,带着渔夫帽,很符合一些搞艺术的刻板印象,就是戚同舟母亲介绍那位。 戚太太是他的重要客户,小少爷托家里的关系,这次要他捧个朋友。但昨天是画展开幕式,八方周旋,忙得脚不沾地,肯定没有时间。今天才腾出功夫,请记者来拍几条采访片子。 要炒的画家有七八位,采访陆续在一周内做完,牧清算得到照顾,排在头一位。 策展人先递上名片:“现在接受采访这个新人画家,其实还是艺术学院在校生,但很有潜质的一个年轻人。这边三幅都是他作品,有一点二十世纪抽象大师沃尔冈的风格,也能看出受了国风大师王显宗的影响,最主要的是,你能看出,他是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思考在里面的……” 霍念生仰头,凝视半晌,挑了挑眉:“是么?看不懂。” 策展人维持着笑容:“是,是,艺术是需要一些解读的。” 霍念生懒洋洋收回目光:“我是个俗人,你让我看什么波提切利,卡拉瓦乔,这些还能欣赏一下,不就是画的人好看嘛?这些什么抽象派,我是不懂的,你说里面真的有大师,我也信,你说有的人会不会浑水摸鱼,我也信。像我这样不懂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分辨。” 活像个搅局的,戚同舟愤愤瞪他,只是发作不得,不想搅了牧清的采访。 突然陈文港从后面出现:“这么热闹,你们怎么聚在一起了?” 他是和李红琼聊完了一起下来的。 她施施然走来,也笑问霍念生:“你又在大放什么厥词?” 霍念生搭上陈文港的肩膀:“没什么。只是在讲我复古审美,喜欢波提切利。” 陈文港莞尔:“我也喜欢波提切利笔下的天使。现在喜欢他是不够时髦了么?” 戚同舟在他出现时原本眼前一亮,又一点点黑下来,心沉甸甸地往下坠。这两人言行举止,比在游艇会俱乐部更亲密。他正要上前,李红琼忽然也搭他肩膀:“小弟。” “哎!”戚同舟一个激灵,“什么事?” 然后便眼睁睁见那两人走远了。 李红琼叹了口气:“你来。” 戚同舟跟她走到一边。 “你想追谁没问题,你的自由。”李红琼劝了一句,“但要是别人名花有主了,你就别老往上……扑了。”她尽量委婉,“这也不好看。” “要是特殊情况呢?”戚同舟不怎么服气,“要是这个‘别人’看上的是个渣男呢?” “谁?你说老霍?你怎么知道他是渣男?” “他这种人还不算渣?”戚同舟在自己的思维里走进了死胡同。 “你又没见,我也没见,这怎么评判。”李红琼滴水不漏,“他嘛滑得跟泥鳅一样,你觉得他渣呀?你可以试试抓出他把柄再说。” “琼姐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好,真有那一天你可别偏袒他。” “臭小子,我劝你,你还和我讲条件。我有事,你去玩吧。” 戚同舟再回到中庭的时候,牧清的采访已经结束。摄像师检查了一下小屏幕,比了个OK的手势,记者检查了一下话筒音量,示意下一个,很快椅子上换成另一个画家进行访谈。 “怎么样?”戚同舟问。 “真的有点紧张。”牧清捂着胸口,有点夸张地冲他笑,“刚刚特别怕说错话。我还是第一次面对镜头呢,我表现还行吗?” “特别好,紧张什么,以你的才华,以后肯定会有很多机会的。”戚同舟鼓励他,“话说这个采访,是要在电视上播的?我看他们话筒上的LOGO是本地电视台。” “应该会。听记者说会做一个专题,在艺术栏目播出,问清楚了我告诉你。” “太好了,恭喜你。”戚同舟真诚地祝贺他,“到时候我让全家一起看。” 第 49 章 送陈文港回家路上, 霍念生忽然问:“如果你有特别讨厌的人,会不会想报复对方?” 这问题不能不说耳熟。陈文港扭头看他,慢吞吞问:“哪种讨厌?到了要报复的程度?” “没什么——我觉得你不会。” “为什么?”陈文港莞尔。 “没看过好莱坞电影么?好人不会干跟坏人一样的事,不然就不叫好人了。”霍念生煞有介事, “你是‘但行好事, 莫问前程’……老天不会舍得不给你安排个好结局的。” 陈文港愣了愣, 望着窗外, 没有接话,心里泛起莫名的情绪。前世和今生, 像做点心时一层套一层的面团,有些地方被揉到一起, 有些地方则泾渭分明。 终于霍念生把他放在郑家门口:“到了。”跟着下来,在鬓边亲了一口:“包接包送。” 这个愉快的周末也就这样结束了。 商务车再一次开出去,后视镜里, 陈文港一点点变小。霍念生看到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栅栏门口, 冲汽车离开的方向招了招手, 过了几秒,才转身去按门铃。 正是晚上八点多钟,庭院昏暗, 一路无人, 只后面的厨房里隐隐传来忙碌的动静。 陈文港进了门厅,脚下差点踩到个东西。定睛一看,一只张着大嘴的黄色尖叫鸡。 这傻头傻脑的玩具做出呐喊的样子, 和郑宅格调高雅的装潢全不相符。 他噗嗤一笑, 弯腰捡起,用力捏下,终于让它如愿以偿发出一声怪叫。 这魔性的叫声把帮佣阿梅引了来, 也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趁着没人,过来一起捏了几下解压:“这是宝秋小姐给宝宝买的,多搞怪呢,肯定是YOYO衔出来的,天天藏来藏去。” “家里其他人呢?” “这个点老爷陪太太去散步了,一会儿就回来。宝秋小姐和茂勋少爷参加朋友生日宴会。”阿梅看他一眼,“玉成少爷……这周末也在加班。他现在挺忙的。” 陈文港知道这回事。 自从新加坡谈航线回来,郑玉成进入一个无我的工作状态。他似乎把自己逼得很紧,回家总是疲惫的模样,性子倒眼看着慢慢定下来。郑秉义认可他的上进,也和他谈过几次。 与此同时,霍美洁带来的这个生命,似乎给家庭关系带来某些微妙的转变。 一方面她忙着安胎,又有丈夫呵护陪伴,暂且没什么精力再搭理郑玉成,另一方面,郑玉成对这个小的没有像所有人甚至他自己想象中那么抵触,它太小了,小的不成威胁。 甚至有天带回一套动物科普读物,说逛书展时觉得设计还不错,就顺便买下来。 霍美洁露出个微笑的模样:“你呀……这是3到6岁孩子看的,给宝宝看还早呢。” 郑玉成淡淡地说:“那就先在家放着吧,反正早晚能用上。” 郑秉义去看那个印刷精美的动物卡片,也觉得欣慰:“让人找个地方收好,别丢了。” 后来管家林伯在书房给它寻了个显眼的位置。 陈文港去找书时,每次路过都有一只浣熊冲着他笑,他走过去了,它便对着旁边书架傻笑,上面一本本育儿读物和儿童绘本肉眼可见在增加。 至于何宛心—— 算计了郑玉成一回,她反而没了什么动静。 或者也还在纠缠郑玉成,只是陈文港不知道。像霍念生说的,她不招惹陈文港,陈文港是很少想起她的。他把尖叫鸡放在桌上,洗漱一番就去睡了。 * 翌日换成西装革履的打扮,还是去郑氏上班。 这阵子积累了不少工作,陈文港也终于陷入加班。到晚上九点多,下楼吃宵夜时,意外接到郑玉成电话。 那边讲话的却不是机主,听声音是郑玉成一个朋友:“陈文港吗?” 那边命令的语气很强烈:“玉成他喝多了。你过来接他一下吧。” 陈文港脚步一顿:“你们在哪喝酒?” “还能是哪?黑风洞。”这是个酒吧的黑称,陈文港如果不是以前跟郑玉成去过,也未必知道是哪个,对方听起来也喝大了,背景震耳欲聋吵得要命,“我说你怎么辜负了老郑,让他喝成这样……他对你怎么样,你该心里有数,够白眼狼的……算了,不说了,赶紧的吧。” 陈文港一哂,给林伯去了个电话,林伯说派司机去接。 等他到家时已是十一点,氛围莫名觉得凝重,陈文港一进门,便被带到郑秉义书房。 郑秉义平时这个点已经上床,今天破例熬了夜。 他问陈文港:“玉成跟你说他去哪了吗?” “我只听说他喝多了……怎么,还没回来?” “老王去了你说那个酒吧。”林伯说,“见到他那些朋友,听他们讲,刚刚给你打过电话,玉成就自己叫了个代驾,非得要走,再往后去了哪就不知道了……他没再给你打电话?” 陈文港只是摇头:“没有。我没接到。” 九点到十一点,隔了两个小时,出城一趟再回来都该够了。 现在连车带人都没了影。郑秉义皱眉头,担心是担心的,嘴上骂:“不让人省心。” 林伯于是继续打电话,给郑玉成名下每处房产的物业,看表情一无所获。家里的两个司机,王叔在楼下待命,另一个开着车,还在酒吧附近地毯式巡逻,看能不能遇到郑玉成的车。 大半夜嗓子也讲哑了,林伯摇摇头,郑秉义没吭声,没决定报不报警。 书房里两双眼睛忽然都落到陈文港身上。 他迟疑一下:“对了,我知道他的手机账号密码……不知道改没改。” 有密码登录,也许可以查到机主的GPS定位,算是一个办法。林伯把自己手机给他折腾,老人家玩不转这些,盯着他退出原来的账号,重新键入郑玉成的。 输密码的时候,陈文港手下顿了顿,在四道目光注视下,按了他自己的生日。 这个密码郑玉成用了很久。 一试,登陆成功。 陈文港没作声。 郑秉义和林伯倒也没做出什么反应。那个日期是陈文港的阳历生日,但他从小自己家里的习惯,是按阴历过的,想来也未必会有人记得清这些。 重点是郑玉成行踪之谜,很快破了案—— 他不知怎么跑到海边去了。 甚至还挺远。深更半夜,司机王叔带着陈文港和林伯,三人一起奔赴现场。 目标在地图上一动不动。一老一少在后座,大家都没心情聊天,车里只有导航指引路线的声音。王叔把油门压得很低,车速飙升,一是因为地方远,二是担心郑玉成出什么事。 看到那个定位的时候,陈文港心里似乎有一些缥缈的宿命感,又似乎什么也没抓住。 那片海湾是前世郑玉成二十一岁生日前,他们于无人处庆祝,躲起来露营一夜的地方。 当时他们随即选的这个地方。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海滩不独属任何一人。 凌晨时分,到了地方,王叔没费什么功夫就在公路上找到郑玉成的车。 结果虚惊一场,郑玉成是喝多了,在副驾呼呼大睡。 暂时不知他是怎么威逼利诱代驾把车开到这种地方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概代驾怕他窒息,还把车窗降下条缝,人已不见踪影。三人都松了口气,此时也不顾上谴责其他。 王叔敲窗,试图把郑玉成唤醒。 咚咚声震动车里的人,郑玉成睁开朦胧醉眼,意识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没醒,好歹根据示意,开了车锁,又开车门,踉踉跄跄出来。 他在夜色中照进陈文港的眼眸,像沙漠行者突见绿洲:“文港……” 甚至伸手捞了一把。出于避嫌,陈文港往老管家身后一避,旋即觉得这样有点傻。 这是在干什么?老鹰捉小鸡? 空气里无端多出几分尴尬,毕竟林伯和王叔都在看着。 陈文港咳了一声,主动走开了些。 他望向黑压压的海面,夜晚潮汐上涨,天边的巨浪犹如排排山岭,蓄着一股恐怖的力量。岸边矗立一座废弃多年的灯塔,已经没有了光,造得不算高大,在大自然面前袖珍得像玩具。 这海湾未经开发,人迹罕至,沙滩上都是砾石,搁浅着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船。 再往后陈文港没插手处理,王叔把郑玉成扶进车里,躺倒,自己开上他的车。 郑玉成发酒疯,一直含混叫陈文港的名字,搞得林伯脸色很好看:“像什么话……” 陈文港还是沉默旁观,没有做声,他也没法说什么。 老管家没有孩子,陈文港知道他对郑玉成的感情是不同的。就算知道他有缺陷毛病,也是抱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方才没找到郑玉成的时候,来的路上,林伯坐立不安,又担心他是不是遇到车祸,又担心他遇到黑心代驾谋财害命,仿佛椅子上有烙铁烫屁股。 王叔打开车窗,先掉了头,路边还剩下一辆车,是他们从家里开来的。 刚刚他把钥匙扔给陈文港,他正要坐进驾驶位,林伯说:“我来吧。” “还是我开吧……”陈文港拦他一下,熬到这个点,谁的眼都是红的。 “行了,你坐过去吧。”海边风大,林伯咳嗽两声,还嗤他,“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 两辆车一前一后闪着尾灯,回到大路上,在黑暗中行船一样往前行进。 路上陈文港给郑秉义打电话报了平安,让他放心,可以先睡。 林伯跟着前面的车,没开广播和音乐,这回连导航软件程式化的女声都没了,空气显得过分沉默,电话那头郑秉义的回答都清晰可闻。林伯保持着安静,听他讲完电话。 陈文港收了线,过了片刻,突然听他说:“你们小时候也让家里找过半夜,你还记得吗?” 说的是郑玉成陪他离家出走那次。 陈文港弯了弯嘴角:“当时不懂事……没想着要给大家惹麻烦。” 就像今天郑玉成给他打电话那个酒友——说话颐指气使的,把他当下人看,其实当初在学校,就是因为小,受不了这种嘴脸,当时那个老师也势利眼,偏颇家里有权势的学生。陈文港赌气,跟郑玉成说想回家,然后两个人才跑回了老街,实质上制造了一次离家出走。 林伯浅笑了一下,眼角加深了一点褶子:“那个时候我也是急的。你不会还记恨我吧?我工作忙,不可能处处照看到你……唉,算了,我是不怎么会照顾孩子,也没照顾好你。” 陈文港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哪有的事。都过去了。” 林伯叹了口气。两个人对这种感情流露的场景都不那么自在。 想到什么,林伯又问他:“你上礼拜天又是跟霍家那个少爷出去了?” 陈文港不好直说:“义工,画展……中间太晚了,在外面住了一夜。” 车子开上一座大桥,林伯“哦”了一声,琢磨着,叫了陈文港一声:“你呢,就是太痴心,之前我有些话说得重,其实不管什么样……” 王叔开得快,把他们落在后面一大截,已经不见踪影。下桥之后有个路口,他们要转弯过去,对向却突然飞驰而来一辆小型货车,打着强烈的远光灯,晃得林伯和陈文港都眯起眼。 不知为何,货车司机却像打瞌睡似的,弯也不知道转,车头直直地往前冲。 陈文港坐右边副驾驶,被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一时动弹不得,电光火石间两车已经近在咫尺,眼看势头要撞,林伯想都没想,往右猛打了两圈方向盘。 第 50 章 郑宝秋和郑茂勋一块儿赶到病房时已是上午。 林伯拍过CT, 也做过核磁共振,正安排在床上躺着。他在安全气囊上撞了一下,说是有点脑震荡,然后还有点肋骨骨折, 活动手脚的时候觉得发麻, 不知是哪里的神经有点压迫。 年纪大了伤筋动骨, 休养起来麻烦一点, 但总体上还是不幸中的万幸。 医生是这么而说的。 陈文港更没什么大碍,拍过片子, 就在病房坐着发愣。还是昨天上班的打扮,只是西装外套脱了, 领带扯了,衬衫扯开两颗扣子,皮鞋布满了灰, 看着有点憔悴。 一行人从后半夜折腾到现在——王叔先发现后车没跟上, 及时调头回来, 报了警,打了120,把他和林伯送到最近的医院急诊, 等到天亮, 又一早转回郑家合作的私立医院。 郑秉义是早上最先来探视的,这会儿出去了,被院长请去办公室喝茶。 郑宝秋趴在床沿, 泪汪汪的, 林伯反来安慰她:“行了行了,哭什么,不吉利。” 王叔过来拍拍小丫头:“那个货车司机疲劳驾驶来的, 开在路上睡着了,林伯他们的车其实躲开了,跟货车险险错开,只是弯转太急了撞到护栏上。所以没事的啊,别害怕。” 陈文港抬头看了一眼。 转院之前,王叔悄悄和他说:“看看,幸亏林伯偏袒你,及时往右打的方向盘,阴差阳错……要是往左转就不一定是现在的情形了。以后要孝敬他老人家。”他说知道。 王叔又觉得他情绪不对:“但是这个情况跟你没开车没关系,别多想,啊?” 现场场景其实很惨烈,货车错过他们,一头撞到了桥头上,差点翻过去。 郑宝秋很生气:“那个司机呢?睡着了?有没有抓起来?别让他给我跑了……” 王叔叹气:“跑长途的司机,都为了多拉点货。他那辆车车头都瘪了,凹进去很深,人现在还在急救呢,生死都难料,能往哪跑?要是救回来,警察肯定还要追究的,你别急。” 郑宝秋才被劝住了。 虽说是单人病房,一下站这么多人,也挤挨挨的。郑茂勋贴着门口,不爱上前凑热闹,扭头看到陈文港,突然见他脸上有几道擦伤:“哎,你也没事吧?” 陈文港没吭声,他弯下腰,琢琢磨磨,未雨绸缪:“你这个……不破相吧?”郑茂勋有种奇怪的感觉——这脸才刚选上过校园之星呢,“要不让医生提前给你开点祛疤药?” 陈文港笑笑,把他的脸推远:“我这不是好得很?伤口又不深,晚点开就行了。” “哦。你自己记得就行。” “你跟宝秋问候一下林伯,回家去就行了,你们留在这还打扰病人休息。” 郑茂勋挑挑眉,多的也没什么好说,但下意识往角落里看了眼—— 屋角还坐了个沉默如山的人。 郑玉成酒早就醒了,一声不响,在病房一角陪着,浑身散发拒绝和任何人搭话的低气压。 他这个样子,连郑茂勋都没过去自讨没趣,啧了几声跟郑宝秋一起被赶了回家。 陈文港也重新沉默下来。 王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安慰也无从下口,只是叹口气,从果篮里摸了个苹果。 对着光看了看,又摸了把水果刀,用脚推着垃圾桶,顶到沙发这边来。 陈文港从他手里接过:“王叔,我来吧。” 刚削两下,郑玉成一言不发,起身过来,抢走了苹果和水果刀。 刀刃压上果肉,扯出一圈长长的皮,最后咔嚓断了,掉入桶里。 突然听郑玉成不明显地“嘶”了一声,紧接着吮了一下,把手往里藏。但藏是藏不过的,王叔赶忙从医药箱翻出个创可贴,把他拉去卫生间冲洗。 林伯终于看不下去:“都够了,这是飞来横祸,老天爷要降灾,不关任何人的事。一个个吓成这个没主心骨的样子——文港,你检查完了也回家吧。” 郑玉成捏着包创可贴的手指,陈文港已经站起来。 “那林伯你休息,我明天再过来。” 王叔把两人送到楼下:“我就不送你们了,等有人替班我再回去。” 郑玉成终于笑了笑,但也笑得不大好看,请他在医院招呼好林伯和郑秉义。 再一回头,陈文港已经朝门口走去。 郑玉成跟在后面,经过一片草坪,突然疾跑两步,上前抓住他肩膀—— “文港,我们谈谈?” 私立医院环境清幽,绿化做得像是公园。 湖边一条浅色长椅,陈文港一晚没睡,已经困倦不已,他走过去,自己先坐下了。 才看郑玉成,一寸一寸地审视:“你要谈什么?” 郑玉成踟蹰地望着他,却没跟着坐下,慢慢屈下一边膝盖,降低高度,和他视线平齐。 “我昨天喝成那样是因为……”他自嘲笑笑,有点语无伦次,“对不起,我又做了件丢人现眼的事。昨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只是不想回家。文港,真的没可能回头了吗?” 说罢,却对上一双幽幽的琥珀色眸子。 然后陈文港却没忍住打个了哈欠:“你是郑家的少爷,实在没必要在一个坎上过不去。” 良久,郑玉成深深呼出一口气:“知道了。我这样车轱辘话来回说……也挺没意思的。” 却保持着那个动作没动。 或者是不想动,他现在精神也好不哪去,宿醉醒来,得知发生了这么多事,郑玉成的脑袋突突地跳着疼,像有人拿着小锤不停地敲,以至于恨不得有人痛快给它一击算了。 “对了,不过昨天你们一起喝酒,是尤安平给我打电话让我接你。”陈文港想了想告知他,“后来王叔还去跟他们确认了你的行踪,你还是给别人回个电话报平安。” “他给你打电话了?”郑玉成那时候是断片的,“他说了什么?” 陈文港却没直接回答,摸索着手机边缘,望着他,似乎思量什么。 郑玉成不明所以,只是凭直觉体悟到,即将到来的是一个审判的瞬间。 其实也不是那么要紧的事。陈文港盯着他,终于慢慢出了口气。 以防搞错地址,昨天尤安平大着舌头报酒吧名的时候他点了下通话录音—— “……我说你怎么辜负了老郑,让他喝成这样……” “他对你怎么样,你该心里有数,够白眼狼的……” 郑玉成脸色变了几次,讷讷辩解:“你也知道,尤安平他们那几个人说话就是这样的,不积口德。你别放在心上……他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他是喝多了说胡话。” 陈文港慢吞吞地说:“可能我一天一夜没睡,现在脑子不太清醒,所以说什么你不用当真。只是这么多年了……你的一个一个朋友,到底是说胡话,还是只是看不起我?” 郑玉成哑然失声,拧着眉头,下意识咬了咬嘴唇。 * 霍念生匆匆走来,脚步一顿。 晌午的太阳已经开始发力,下车走不了两步,额上就一层细汗。不光如此,心也是躁的,尤其看到湖对面那两个人,陈文港坐着愣神,郑玉成单膝跪在他面前,不知在说什么。 湖光山色掩映,霍念生抄着口袋,冷眼旁观,以为他下一刻要拿出戒指求婚。 他盯了好一会儿,陈文港才似有所觉,看向他的方向。 霍念生回望,唇边还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看戏的眼神是冷的,酝酿着未知的风暴。 陈文港终于不再神游天外,他撇了郑玉成,迎上前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走近一些,却听霍念生低声问:“我不该来打扰你们,是吗?” 陈文港蹙了蹙眉,霍念生扣住他的腰,拽到跟前,却啧了一声。 “脸怎么划成这样?” 拇指摸到他的右脸,绕过几道深浅不一的擦伤。动作和往日亲密时并无二致,只是缱绻和温情的意味一概全无,变了个意味。这个距离有点危险,因为陈文港能看清他的眼神。 郑玉成原本半蹲半跪,扶着长椅,慢慢直起腰来,听到膝盖发出抗议的一声。 他没顾得管,赶上几步,面对霍念生:“……你来干什么?” 霍念生不咸不淡,突然笑了笑:“你们家不是出事了?我当然是来探视。” 郑玉成咬着牙关:“我家的管家出车祸,需要你们姓霍的惦记么?” 霍念生玩世不恭地笑笑:“说的也对。那我就不上楼拜访了。文港,跟我走吧。” 光天化日,他明目张胆,揽了陈文港便走。 郑玉成皱着眉头,被落在后面。他下意识喊了声“站住”,然而双脚跟他的意志对抗,像是钉在了原地,让他声音也显得底气不足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其实不太敢绕到正面,那会得到一个他未必想面对的答案。 就这么犹豫着,一转眼,碧绿盎然的小道上已经没了人。 他像突然从梦中惊醒,退了两步,坐到长椅上。 与此同时霍念生把人劫进车里。 他又换了辆陈文港没见过的车,落在空旷的露天停车场,里面没看到司机,大概是他自己开来的。霍念生把陈文港扔到后座,自己也跟着坐进来,车内的冷气还未完全消散。 陈文港翻了个身,扳住他的肩膀,来不及说话,便被堵了嘴唇。 后座的空间够宽敞,霍念生渐渐把他压倒在座位上。一个深沉粗暴的吻,陈文港贴着他,无路可逃地接受了。霍念生咬着他的喉结,咔哒一声,是金属扣响的声音,腰带随之一松。 陈文港下意识对他的戾气有点恐惧:“你生什么气?” “我没有生气。”霍念生教给他,“宝贝儿,这叫吃醋。” 陈文港张了张嘴,来不及再说什么,口中衔住了两根手指。 第 51 章 霍念生一边说, 一边伸长手臂,打开前排扶手箱,摸了半天,凭印象摸出一只未拆封的唇膏。 依稀是助理Amanda八百年前落在车上的赠品, 这车霍念生不常开, 顺手塞进去也就忘了。到现在估计已经过期, 但还是可以用。陈文港闭上了眼, 侧过脸去,又被拽起来, 伏在霍念生肩上,面上逼出一层羞丨耻的薄红。他像一只垂死的蝴蝶, 无助地被钉成任由观赏的标本。 霍念生在他耳边“嘘”了一声:“别怕,有防窥膜,没人看见。” 为了让他接受, 以往霍念生总有几分取丨悦的意思, 今天则是不一样的意味。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动作不是爱丨抚,说是摆弄更合适。眼前阵阵泛白,晕眩中陈文港看见他目光。 冷静得像在把玩一件昂贵的珠宝。 临近晌午, 太阳终于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 将鹅卵石铺的路面直射得几乎反光。 车窗外酷热的空气几乎成了肉眼可见的热浪,幸而车里冷气绵延未断,铺下一片清凉。 陈文港头靠在霍念生颈窝, 额头上却仍一层汗, 脸色倦乏得白生生的,眼圈却是青黑。 看他这样,霍念生忽然生出一丝近似后悔的情绪。 但又说不出, 低头亲亲他:“还好吗?” 陈文港低声指使:“林伯让我把家里钥匙捎回去,我忘了带,你帮我拿一下。” 霍念生知这是托词,把车钥匙留给他,还是依言下车而去。 陈文港慢吞吞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床丨笫之事他向来配合霍念生,偶尔有些过分的花样也不拒绝,然而突然被这样对待,不免觉得难丨堪。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打开门,立时一片热浪扑面,让人不想出去。 但车里站不直,衬衣褶在裤腰里,总是扎得别别扭扭。陈文港顶着日头下了车,借着车身的遮蔽,把腰带重新扎了一遍。左右看看,四下空无一人,蝉声聒噪刺耳。 他回过头,弯腰从扶手箱里找出一包烟。 霍念生到了病房,林伯虽觉奇怪,还是把钥匙圈交给他。 他知道陈文港是有意支开自己,所以也不赶着回去,沿着刚刚的湖边小路,不知不觉,又返回刚刚的地方。自然郑玉成已经没坐在那,霍念生也不关心他去了哪。 湖面上跃动着粼粼波光,显出一种夏日的活泼,他只觉胸口莫名烦躁。 积蓄的情绪随着一场□□散去大半,还有一部分,却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甚至变本加厉。霍念生摸了摸口袋,烟没带,但手也懒得再拿出来,就这么抄着兜,站在湖边看水鸟。 他一早起来,听说车祸的事,心中就猛然炸了锅,司机也等不及,匆匆赶到这里。 然后就是看到陈文港和郑玉成。 在促膝长谈。 其实的确不该说是生气,但他来不是为了看这一幕的。焦躁和不安摧残了霍念生的理智,尤其看到陈文港脸上那一面刮伤,霍念生竟不敢深想,也不敢面对险些失去他的可能性,只能全然忽视。他压住脑海中许多可怖的画面,偏要用另一种方式,急不可待地确认他的存在。 或许—— 突然手机上有电话。 是郑宝秋打来的:“表哥,文港哥跟你走了吗?怎么现在还没到家?” 霍念生心不在焉应了一声:“你找他有什么事?” “你帮忙问问他,中午还回不回家吃饭,回来的话我好告诉厨房。” “不用了,我带他出去吃。” “也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吃顿好的庆祝庆祝……呸,不是,算了,你可别这么跟他说。”郑宝秋一连呸了好几声,“你知道以前他爸爸出的事吧?” “嗯。” “这次又换林伯出了车祸,差点有大事,他肯定不开心。总之不提就是了。” 霍念生顿了顿,挂了电话,转身往回走。 但陈文港不在车里。 空荡荡的停车场让霍念生猛然心脏狠跳几拍,顶着日头,从最近的树荫下开始找。 总归不会有人那么傻,还留在太阳底下暴晒。 他一个地方绕到另一个地方,最后是在两栋建筑之间把人找到的。 霍念生看到陈文港时,他站在台阶上,高高在上,半垂眼睑,面无表情地俯视霍念生。 这是一栋办公楼的背面,有个玻璃门,虽然用铁链锁了,但是大概有点冷气渗出来,于是陈文港选择在这抽烟。他右手端着左手手肘,一支燃了大半的烟夹在指尖,烟雾袅袅升起。 霍念生的视线滑到他手上,骨节分明,白皙的手背透出青色的血管和清晰的脉络。 那画面给人一种说不出味道的冷寂感,仿佛将夏天的炎热都驱个一干二净。 陈文港视线追随着他,没动,只是食指轻轻掸了掸烟灰。 蝉鸣声更聒噪了。 霍念生蹙起眉头,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进行了一场爆破,次第坍塌。 似曾相识的眩晕感攫取了他,像无数尖锐的钢针扎进颅骨——他不知道刚刚郑玉成是怎么宿醉头疼的,现在换成他脑中有根大血管开始突突跳了。霍念生没有去管这些,一步三阶,两下便跨上来。陈文港仍然注视着他,直到霍念生站到他面前。 热浪一阵阵扑来,霍念生犹豫着伸手,碰了碰他的面颊。 试探性地,指背感触到光滑柔软的肌肤。 突然霍念生蹙起了眉,却大大松了口气。 他看着陈文港,心头一清二楚,一直以来,他们之间的那种博弈感其实从未真正消失,只是暂且被压制起来。他享受围猎的快感,享受对方的温柔和顺从,意图将对方收入囊中。 但陈文港不可能真的成为他的玩物。 他的内里像一团温柔的火焰,辐射着不刺眼的光和热,看上去毫无威胁,但如果有人一定要去招惹,就不可能不被它灼一下手。有时候霍念生很轻视郑玉成那种家家酒般的恋爱游戏,事到临头,却也不得不嘲笑自己,他以为自己多么洒脱,这团火能把他骨头都烧成灰。 认清了这一点,霍念生反而生出一丝认命的坦然。其实真正害怕的人是他。 他是个输得起的人,不低头这场博弈他只有一败涂地的份。 闭了闭眼,霍念生又舒出一口气,换成用拇指摩挲:“我向你道歉。” 陈文港反倒笑了:“怎么了?就因为刚刚车丨震了一回?” “对不起。”霍念生把他的肩膀揽进怀里,“我刚刚吓着你了,是不是?” 然而怀抱只持续了几秒就被推开——“热。” 陈文港把他推出冷气泄逸的范围,重新抱起手肘,抽了口烟,视线转向远处。 霍念生讨个没趣,嘴角却翘了翘,把他的手抓过来,包裹着,低头吻了吻他的指尖。 手指条件反射般蜷缩一下,陈文港把手收回来。 听到他说:“下次给我一巴掌。文港,别心软。” 他转回眼,直勾勾看着霍念生,终于浅浅笑了一下,旋即哑着嗓子,咳了两声。 霍念生还在跟他说话,声音像悬在半空,陈文港开始还听着,实在忍不住,后面便走了神。困倦其实已经剥夺他大部分思考能力,他靠手上这支烟提着劲儿,机械性掸了掸烟灰。 霍念生察觉他眼里的空洞,不由又笑了笑。还是他玩世不恭的那种笑法。 但有些心情终究是不一样了。只是不知道是发现了,还是没有发现。 突然陈文港手上一空,不防备被他缴了烟。 霍念生将剩下半支凑到嘴边,深吸一口。火星缓慢而坚定地往上撩了一点。 再吸一口,差不多便要燃尽了。 然后他用手指直接将烟蒂掐灭,走了两步,随手丢进门边垃圾箱。 “脸上还有伤,烟就别抽了吧。”他说,“我带你去吃点东西,然后回去睡觉。” “嗯……”陈文港想了想也没什么更好的意见,“走吧。” 霍念生带他就近找了家餐厅,点了清淡的上菜快的几样,两人用过便往郑家而去。 陈文港在车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听见霍念生关掉交通广播。 这条去郑家的路,霍念生已十分熟练,到了附近,他突然扭头看向副驾,陈文港却其实没睡,仍然半睁着眼。霍念生挑了挑眉问他:“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困得厉害,反而睡不着。”陈文港打个哈欠,这会儿也开始头疼了。 “那就到床上再好好躺躺。”霍念生说,“放松一下,听听音乐。” “好。”陈文港心不在焉答应了,突然问,“那个货车司机还在抢救?” 霍念生想起郑宝秋的话,斟酌了一下——“不确定。我回去问问再告诉你。” 陈文港声音带着困倦的低哑:“其实我们在现场看到了,车头凹得不成样子,好容易把人救出来,地上都是血……估计难了。”他扯了扯嘴角,“你以后开车注意安全。” 霍念生安抚地笑了笑:“那当然。别琢磨那么多了,回去你好好睡一觉。” * 到了家,陈文港再也没精力管霍念生不霍念生的,匆匆洗了个澡便躺到床上。 他本来睡眠质量就不好,浅眠多梦,疲惫过了头,辗转反侧,反而无法入睡。 不知翻了多久的身,房间门咔嚓一声—— 陈文港一惊,坐起看清来人:“你怎么进来了?” 霍念生侧身溜进来,微微笑着,食指比在唇边:“嘘——” 如今老管家不在,郑秉义也不在,倒给了这人可趁之机,也不管符不符合礼节,径自登堂入室,坐到陈文港床边:“放心,宝秋放我进来的,不是翻墙。” 说着抬头环视他的房间。 窗前一个书桌,上面摆着笔记本电脑、笔筒、马克笔,手机正插在数据线上充电,红灯微微闪烁。旁边几本书摞在一起,贴着图书馆的标签,最上面一本是《社会工作项目管理》,侧面露出五颜六色的便条。靠墙一面通顶的书柜,也摆满了书,有一层看着都是以前的课本。 这是霍念生第一次闯进他的私人空间,陈文港莫名有些紧张:“你……” 霍念生收回视线,按着他躺倒:“我不打扰你。我就是想看看你,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他哄小孩一样给陈文港拉上毯子。陈文港迟疑着,终于在他坚持下合上了眼。 他不知霍念生打算什么时候走,躺得也不甚安稳,眉头不自觉蹙着,假装已经睡过去。 神经绷得越来越紧,突然有只手放到他的发顶,轻缓抚摸。 一下接一下,脑海中的叫嚣不知不觉被抚平下来。 陈文港不知自己躺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被这样一直摸着,竟真的渐渐睡着了。 这次梦魇都没来缠绕,他在霍念生的气息里径直陷入一片黑沉。 第 52 章 再睁眼几乎已经是二十小时之后。 陈文港看看手机才确定时间, 房间已经空了。 霍念生不知何时离开的。 他半醒不醒进了洗手间,望望镜子,才仔细看清脸上的几道伤。 都是很轻的表面伤,医生说注意一点不会留什么印子。捡回这条命是托了林伯的福, 直到这时, 他似乎才后知后觉生出后怕——他怕的不是死, 但不愿失去终于拥有的很多东西。 想起别人说过一句话, 世上之喜莫过于失而复得,世上之苦莫过于得而复失。 出了卫生间才想起什么, 陈文港突然看向床头,之前的纸条还原样贴着。 下楼的时候, 听到郑宝秋在客厅接电话:“好,好……这样,我知道了。” 陈文港走下最后一阶楼梯, 听见她扭头告诉郑茂勋—— “那个肇事司机不行了。在ICU住了两天, 听说救不回来了。” “哦, 那这是危险驾驶啊。人都没了,警察还能怎么处理?” 陈文港道了声早。 见他下来,那两人却很快转移了话题。 其实他是不在意的, 只是郑宝秋似乎当成了一回事, 连带郑茂勋也闭嘴不提车祸的字眼。 当然这小子平时哪是这个脾气,说不定被妹妹镇压了。陈文港想到这点还是不由笑了一下,故作不察, 接受了这份好意, 坐下跟他俩一起吃了早餐。 肇事司机的家属据说是从外地赶来的,得到了一些保险理赔。但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家属哭了个昏天黑地, 这些事后续都是王叔在和交警方面打交道,听他回来以后说的。 林伯是在医院住满一周之后回的家。 他出院那天得到全家人英雄般的欢迎,家里挂着Wele的彩色字母气球,几个小辈挨个和他拥抱。郑玉成跟他走到角落,单独说了几句话,林伯抬手,宽慰般敲敲他肩头。 看见陈文港,林伯又拄着拐向他走过来。 陈文港要去搀他:“您感觉怎么样,手脚还麻不麻?” 林伯把他给甩开:“扶什么扶,就是用拐杖过度一下,我又不是老佛爷!” 陈文港莞尔,林伯指着他的脸:“你这个伤得注意,这几天别忙着见水,别吃酱油。” “我知道,这几天谁见了我都要问一遍,我注意着的。” 他老人家满意了,马不停蹄又忙着找其他人交代,他得休息一阵子,活要交代下面的人。 老管家在郑家服务多年,地位超然。这天郑秉义心情也高兴,甚至同意郑宝秋叫了披萨和派对汉堡,平时根本入不了他法眼的东西。林伯笑着嗔她鬼马,说都不知是谁给谁庆祝。 趁着氛围好,全家热热闹闹在客厅沙发前合了个影。 过几天,这张全家福被洗了裱起来,挂在照片墙上。 * 夏日蒸腾的暑气里,生活还是一样继续。 陈文港偶尔在爱心之家遇到过戚同舟,他还真的向刘院长报了名,经过面试来做义工。 之前陈文港想要跟他说清一些事,对方反像察觉了什么,循规蹈矩,收起了殷勤手段。 只不过陈文港看了眼他朋友圈——里面牧清出现的频次越来越高。 两人时有合影,行程俨然高度重合,早茶店、蹦极场、高空热气球、海滨浴场…… 看起来戚同舟过了个丰富充实的暑假。 李红琼为了旧城改造的项目找陈文港吃饭。 隔行如隔山,做地产开发他是不懂的,他了解的范围就是老城区他住过的和走过的地界。这附近没有大型商超,有的是大大小小的街市,新鲜蔬菜,活鸡活鱼,餐饮老字号,泛着一股带腥的市井味,每一家招牌掉漆的老店后面可能都有传统,李红琼就是看中了这个情怀。 吃饭是李红琼请的客,但陈文港定的地方,带她去一家炸乳鸽的二十年老店。从头到尾都是随意在聊天,吃到尾声的时候,李红琼擦擦手,想起什么,顺道又向他打听了一声牧清。 陈文港只是揶揄:“June小姐又想亲自调查?” 李红琼向他道歉:“之前的行为我有不妥当的地方,以后不会再有了。至于打听他,是有别的原因,他们想跟美术廊合作,我毕竟有股份在里面的,想了解一下合作对象无可厚非。当然,这样让你背后嚼舌,你恐怕不是这样的人,是我刚刚想岔了。你就当我没问过吧。” 东忙西忙,暑假转眼就过了一个月。 老街那边,卢晨龙帮陈文港请到一个施工队,负责将他家的旧宅翻新改造。因为漏水严重,终于还是选择了大改硬装,租了个仓库把家具都搬出去,重新走水电,以及铺设地砖。 陈文港不方便天天来回跑,大部分时间是卢晨龙代为监工。 施工队跟装修公司不挂钩,是包工头自己接活,全靠熟人之间口碑推荐,卢晨龙不知哪个门路找来的,性价比很高。工程质量可以打包票,只是审美上就少了一道设计师把关。 霍念生收到陈文港发给他的几张照片,问他哪个地砖合适。 他笑了笑电话打过去:“要我帮你参谋?” 陈文港问:“那霍少爷愿意帮忙么?” 霍念生让他安排时间,开车带他去家居城看样板间。 “我想搞得简单一点。”路上陈文港提前看官网,“所以就不用全屋定制了,那些从设计阶段就要跟施工队沟通,也有点来不及。原来的老家具可以继续用,甲醛还少一点。” 霍念生转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你说了算。”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有种微妙感,仿佛就是寻常夫妻在去五金市场的路上,商量家里未来的模样。考虑到陈文港他们家的房龄,还是买不起新楼盘,只能买一套二手老房。 这个想法会让霍念生暗自发笑,但其实那个感觉并不坏,或许是足够新奇。 整整一天他们逛了有五六个家居旗舰店,高端品牌和大众品牌都走了个遍。 霍念生展露出十分的耐心,哪怕要货比三家,换句话说就是什么都没买,他也没有太不耐烦。陈文港有时回头看他,见他心不在焉地在展台边上,跟其他低头挑选的顾客都不是一个状态。但他时不时又拿起点什么,跟导购比比划划,仿佛下一刻就准备拿去付账。 霍念生倒真的在思考他那套房子。 可能他自己的房产里,都不曾有一套需要如此费心。毕竟只要他说出个意思,自然有大把的人给他搞出尽心合意的效果。只是两个人转悠的时候,和坐享其成的感觉并不太一样。 看到一个玻璃造型的壁灯,看到一个浅色的布艺沙发,看到图案别致的马赛克墙边柜……脑中不免要想,这个东西抬到家里要摆在哪,放不放得下,跟风格搭不搭。 因此家里还得先确定个风格,现代简约还是美式田园,要不要把墙刷一面波西米亚蓝。 又或者,以后住的时候是不是顺眼又顺手,跟谁一起在里面生活…… 无怪做广告策划的人讲这年头卖的不是产品,是场景。 他一转头,陈文港在试坐床垫,双人床上铺的是一套花色很典雅的床笠。导购小姐还在怂恿他躺下试试。而霍念生代入那个场景,就只想把那几个绵软白胖的枕头叠在他腰底下。 但其实自从上回在车里,霍念生还真的没再碰他。 那个要哭不哭的表情在他心里浮现了好几天,威力太大。过后霍念生还是来找他,大概有四五次。约会依然是俗套的行程,订个餐厅吃饭,看刚上映的电影,看芭蕾舞和听音乐会。 或者陈文港想干什么,霍念生也像今天这样陪他一下。 照之前某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最后一站总是在酒店房间。现在似乎改了步调,不想再每次见面都为了上床。就算分别前亲得难舍难分,霍念生都没做到最后一步。 对此陈文港却也没提任何意见。 他甚至不觉得奇怪。 相处越久,才越显出他身上一种超脱凡俗、宠辱不惊的特性——有□□关系,可以,没有,他也无所谓。好像什么都随着霍念生来。可到头来拿捏的还是霍念生。 霍念生想想就算有人在陈文港面前俯首称臣,他可能还是一样微微笑着,说:“是吗?” 这想法同样让霍念生为了自己发笑。 这天行程的尾巴上出了一点小意外。 导购小姐当他们是一对置业的情侣:“这个乳胶床垫我们在做活动,如果二位今天就决定下单,可以送一对摆件。做工精致,你看这个小衣服,都是手工缝出来的……” 陈文港拿过她说的那对小人,一个西装新郎,一个婚纱新娘。衣服可以穿脱,放倒时眼睛会闭上,是小朋友喜欢玩的东西。她说:“其实单这个摆件就不便宜,只有今天有赠……” 霍念生突然说:“你自己先看一会儿。”说完抽身而去。 陈文港等了两分钟,意识到什么,把人偶还回去。 他一路找去了安全通道,但里面空无一人。楼梯间下面传来一点动静,他循声下了两层,才看到一个人在地上躺着,额头上一片红,破了皮,头顶红色消防箱凸出一个可疑的锐角。 霍念生正蹲在他身边,翻看他的手机。 陈文港推开门又反身关上,静悄悄到他旁边。 霍念生淡淡笑了一下:“你来干什么。”站起来,打开相册,直接全选所有文件夹,删除,回收站清干净。然后才把手机丢回狗仔身上:“相机呢?” 狗仔连声道“没有了没有了”,在他冷峻的目光下,终于又摸出个卡片机。嘴上却一时怂,一时狂,把相机叫出来,又叫嚣这是妨害人身权利,毁坏他人财物 只是仍躺着不爬起来,不知是从楼梯上摔了,还是怕爬起来要挨顿打。 霍念生抽出SD卡,正要折了,想了想,又只是塞进自己兜里,嗤笑一声,把相机也扔回他肚子上。相机和手机撞在一起,狗仔嗷一声,打了个挺,接着嘴硬,骂他侵犯言论自由。 陈文港看着这一幕,没说什么。 霍念生把门推开,让他先出去:“行了,走吧。” 第 53 章 两人便没再逛卖场, 搭乘直梯回地下停车场。 “这阵子不太平?”陈文港问。 “这些记者你也知道,还不就是那么回事。”霍念生不以为意。 所谓那么回事,就算他仍旧一字不提,陈文港都很难再装不知道。 不止他知道, 整个金城能识文断字的都会看。从霍念生回归那个时候, 报纸上已经日见风声, 他的爷爷、霍家当家人霍恺山肝癌复发, 身体有虞,病床上一天天耗着。 只是当时声音还不算密, 断断续续有讲而已。但人总有天命将至之时,霍恺山癌细胞日复一日扩散, 这些天传出的消息便一重接一重,捂是已经捂不住的。稍微灵光一点的记者,都开始在医院外驻点守候。每日报刊杂志上, 例行专题都在细数这位前代船王生平。 并津津乐道地猜测, 偌大家业将如何惠及儿孙, 谁占多些,或者谁占少些。 现今但凡沾个“霍”姓的都要被扒出来抖一抖。 连已是郑太太的霍美洁新怀了BB的事都占了个不显眼的边角。 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事,这些记者像群秃鹫虎视眈眈, 等着叼口肉回去养活一窝。 所以霍念生送陈文港回去:“也就是这一阵的事。别在意, 过去就好了。” 陈文港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霍念生却反问:“你要怎么帮我?” 陈文港不语,听他不怎么正经地畅想:“当然,也是有个办法……去个私人小岛上, 就你和我, 世外桃源住上半年,再回来一切风平浪静。哦,我又忘了我不能出海。” 这句陈文港也没理会, 只是喟叹:“这些记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不再打交道。” 他看窗外,突然说:“将来等我快入土为安的时候,就安安静静找个岛……不放一个记者进来。” 霍念生笑笑:“傻话。你要长命百岁的。” 说来唏嘘,一个人弥留的时候,一万个人各怀心思,其中也不知有几个真正悲伤。 但对于霍恺山,霍念生其实也没什么想法。 霍恺山当年做主将他认祖归宗,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于他有恩,让他成了响当当的霍大少爷。除了霍京生,其他私生子想享受都没有享受到这份福分。 但他从此也没再见过生母,她只存在四岁以前模糊的记忆里。 对霍念生来说,他从没选择过自己的人生,所以也从没想过是好是坏。 所谓爷爷不过是个名义上的亲属。霍恺山时日将近,他也只能想,这是生死有命。 仅此而已,没有更多。 车开了一阵,陈文港接到电话,是厚仁基金会的负责人马文。 一如既往的大嗓门:“方便说话吗?” “您讲。” “那好,那个公益广告拍摄,导演上星期问你参不参加,你考虑得怎么样?” 陈文港微不可察地看霍念生一眼,犹豫着却拒绝了:“我想我还是不太方便,抱歉。” 马文觉得出乎意料:“是郑先生那里有阻力?不会,我已经跟他谈过,他是支持的。” 陈文港笑了笑说:“没有镜头经验,我肯定要怯场。到时候会给大家添麻烦。” 这是个明显敷衍的借口。 马文奇怪地又劝他几句,意见没达成一致,悻悻先挂了电话。 霍念生却从中听出了一点端倪:“他想要你拍哪种广告,平面的?还是视频的?” 陈文港说:“一个世界慈善日的视频广告。会在本地电视台播,网络上也同步宣传。” 霍念生想了想,看他一眼,笑问:“这不是很合适你么?怎么不答应。” 陈文港笑笑:“我们又不是重要人物,志愿者就在后面的镜头闪一下,换成谁上都一样。” 广告要播,人就要在大众面前曝光。霍念生立时清楚他在想什么。 陈文港心里想的也正是这样,上公益广告的演员,还是背景干净一点好。 如今多事之秋,像今天那个狗仔,苍蝇似的叮着不放,越往后只会越密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也把他牵进去。他们又都知道记者的嘴是什么德行。 将来舆论野蛮发展,现在已经能想象,到时候可以发挥成什么样—— 说他陈文港人前热心公益,人后受同性包养,再挖掘出之前某某陈姓公子就是他,接受高价馈赠,绝不像表面上无辜清白,再加上他被郑家收养的身世,三角关系…… 能做狗血文章的地方太多了。 陈文港不在乎丑闻压身。像郑冬晴说那句,食得咸鱼抵得渴,他要跟霍念生的时候,就注定承担这个代价。他也同意这句话,他不在乎。 只是现在的情况,因为他一个人给项目招致麻烦,他觉得也无必要。 车泊在树荫下,离郑家还有一段距离,霍念生松开了方向盘。 这是告别前的时光,他倾过身,和陈文港接了个吻。 阳光细碎撒在脸上。陈文港解开安全带,细长的手指贴在他胸前。霍念生一手托着他后颈,先是索取,又拉开距离,换了个意味,用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耳鬓厮磨,最后那个吻落在他额头上。 陈文港笑了,推门下车,跟他告别。霍念生却仍看着他,降下车窗,把一只手伸出来。 陈文港从车头绕过去,弯下腰,手也伸过去,被捉住了,两只手十指相扣交握在一起。 他对霍念生笑得明媚,眼睛弯着,温柔无害,何其清白。 霍念生嘴角往上勾了勾:“之后一段时间,我就先不来找你了。” “有什么麻烦吗?”陈文港怔了一下。 “没有麻烦,我出差。”霍念生低头亲了亲他的手背,“回来当然还能见到我。但是那个广告你去拍吧。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文港,我的人不需要偷偷摸摸见不得光。” * 脑袋撞了消防箱的新周传媒记者王冬青鼻青脸肿回到报社,先填单子报了损耗。 最近霍家秘辛是热点选题,满城风雨,会议室白板上都贴着霍氏家谱树。事关遗产继承和财产分割,不管哪个霍家人在外面搞男搞女,恋爱嫁娶,都可能引起一系列变数。 有变数当然才有料可写。 他去蹲点霍大公子在社里不是秘密,但这样灰头土脸地滚回来还是让人稀罕的景象。 一瘸一拐往主编室走,迎面遇见有竞争关系的同僚。同僚很是幸灾乐祸:“栽了?” 王冬青瞪着对方不怀好意的那张胖脸,骂了一声:“干你鸟事。” 但也只能干气。对方是主编的侄子,平时跑口,就独占各种轻省的好事。 挑肥拣瘦,拈轻怕重,有名有利的时候,他倒是跑得最快。 这次王冬青憋了一口气,铁了心从霍念生入手,在他身上挖个大八卦。他知道霍念生最近的一些动静,当然他也知道,这二世祖是不好惹的,这是要赌一下。 王冬青检查磕掉漆的手机和相机。 虽然霍念生抢了他的卡,删了他的照片,但如今技术越来越发达,哪怕恢复出厂设置,想恢复一两张还是有可能。他昨天花了点钱,连夜找人从手机里抠出两张。 熬了一夜,条分缕析、洋洋洒洒写了稿。 然后就是现在被叫进主编室:“你这篇写得不错。” 王冬青脸上露出喜色。 主编跟着说:“不过这个不会登。我在系统里给你打回去了。” 王冬青险些跟他拍桌子:“为什么?哪里不行我可以修改。” 主编翘着二郎腿,看着这个从业几年还是愣头愣脑的下属,终于发善心,给他一点点播:“改什么?你如果是为了养家,还不如直接把照片卖给他,与人为善,与己为善。最省心。” 心里唏嘘自己是个善人,这真不是一个主编该说的话,奈何这个傻得不透明。 可王冬青料定他打压自己:“这有什么的?我明明记得谢晋就写过……” 谢晋就是主编的侄子。 主编终于忍不住拍桌子:“衰仔,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能扒到料?别人不爆,就你爆,你以为就你自己是奇兵?他霍大少爷底下养了一个传媒集团,你都不知道?以前没所吊谓,跟他没吊关系的他才让你随便讲,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霍恺山还没要死呢!他当然没什么跟你计较的!现在这个节骨眼你去惹他,你说他搞不搞你?以后想不想在这个行当混?” “就这样?” “就这样。” 王冬青面上挂不住:“呵,无冕之王……放在十几二十年前,□□大佬都照扒不误。” 主编闲凉地冲他笑:“哦,你也知道,十几二十年前街上还有□□呢。我也记得那时候啊,可时代不同啦。他想搞得你倾家荡产,有的是法子,那你要不要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王冬青终于无话可说,但也没有服气,抿着嘴巴,从下巴到脖子一片赤红。 主编突然叹口气,找了个打火机:“Kevin啊,你是结婚了吧?” 王冬青一愣:“喔……结了。” 主编又问:“儿子上幼儿园啊?” 王冬青说:“是这样。去年上的。” 啪一声,主编点着火,点了根烟:“你要是孤家寡人一个,想豪赌一下,我可以支持呀。实话告诉你,人家是跟我们打过招呼的,什么要发,什么不发。我是不会给你过的。你抓到了照片,不能登报,但你可以发自己账号嘛。” 主编吐出一口烟圈:“可是你这样拖家带口的,你也好意思说去赌?你有心肝肉,人家没有心肝肉?你这次动了,以后家门被人泼红漆,让你老婆天天回家提心吊胆?你儿子还想不想上幼儿园啊?你拿什么犟啊你?” 王冬青脖子红得更甚,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在听到儿子的时候,肩膀便耷了下去。 * 霍念生出差已经半月未归。 但有时候给陈文港发消息。 拍摄间隙,陈文港靠着墙给他回信,被刘院长抓个正着:“是不是交了女友?” 陈文港微笑:“不是女友。” 刘院长不信:“你们小年轻,只要开始抱着手机看,一定有情况,可瞒不过我。” 摄影助理过来:“刘院长,那个瑶瑶是你们的孩子吧?可能要你去照看一下。” 刘院长匆匆而去,现场一片忙碌。 志愿者的镜头很好拍,对着镜头露出笑容,导演把这部分放在前头,一早就拍完了。公益广告主题是“微笑天使”,立意是呼吁社会更多关注残障儿童福利保障。出镜的孩子来自各个福利院,是罹患各类疾病但得到较好干预的一批,自闭症、脑瘫、唐氏综合征都有。 现场于是需要很多工作人员照顾,喧闹声此起彼伏,一时间热闹得像赶庙会。 陈文港靠在墙上靠了一会儿,收起手机,去给其他工作人员去帮忙。 最后他参加拍摄,除了因为霍念生的许诺,还有一层郑秉义的意思。厚仁基金会有郑氏资助的合作项目,郑秉义乐意推出一个自己人树立热心公益的形象,以此提升企业声誉。 所以又过了一周,郑秉义还记得跟着追问:“你们那个广告播出了吗?” 全家人正在吃晚餐。 陈文港答他:“成片已经出来了。世界慈善日是9月5日,从当天开始。” 郑秉义点头:“到时记得给我看一眼。” 郑宝秋笑起来:“网上不是已经可以看了吗?爸,你消息落后,都已经火过了。” 郑茂勋正在跟一块剁椒鱼头做斗争,突然状况外地抬头:“什么火了?” 说火了可能不是那么准确的形容。基金会官方账号上传了广告视频,只是有好事者在里面截到陈文港的一帧画面,在底下贴出来——“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要去做慈善”。 是这条评论引起转发量飙升,突然之间热度上了去。 郑茂勋听完更迷惑:“这种广告有什么好火的?” 郑宝秋烦了,在桌底下给了他鞋面一脚。 牧清突然轻轻扯了扯嘴角:“但是这合适吗?公益广告搞成造星。不太好吧。” 郑宝秋瞪他:“这就算造星,那在你眼里,进娱乐圈的门槛还挺低嘛。你怎么不进?” “因为我没觉得自己是明星。”牧清向她一笑,“我只是觉得,做公益应该有做公益的样子。单单为了追捧个别人,就算转发个十万条,这个热度也没什么意义,更不值得炫耀。” 郑玉成放下筷子,正要开口,先被郑秉义看了一眼。 郑秉义又看了侄子一眼:“什么炫不炫耀,都当自己还七八岁呢?各人管好自己的事。” 第 54 章 郑宝秋分明看见牧清露出一个暗暗的白眼。 饭后她追上陈文港:“你别搭理牧清, 他最近飘飘然的,不就是卖出了两幅画,上了一回电视,有了个几万粉丝, 他觉得自己是大人物了。看看, 一说话鼻孔都不一样了。” 陈文港笑笑, 跟她肩并肩上了楼。 路过书房, 陈文港拐进去,说要找本书。郑宝秋跟着他进去, 也没什么特别要看的,只是顺路聊天。陈文港又见到那只对着他笑的浣熊, 他走过去,拿起那套动物卡把玩了一下。 桌上放着当天的报纸,郑宝秋看到的时候, 又生出些惆怅:“哎, 外公快要不行了。” “别难过。”陈文港安慰她, “你最近去探望过他没有?” “还好,我和妈去了一次。其实与其说难过,不如说感慨。他病了那么久, 再怎么样我们也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但我没有什么实在感, 只是觉得奇怪,这次他好像真的要走了。” 两人在落地窗边坐下,窗外风声骤起。晚上降了温, 天气预报说最近将有持续暴雨。 翻完了报纸, 头版是霍家的大小事,再看杂志,也是换个方式又讲一遍。 在霍恺山的身体有新情况之前, 这点素材排列组合得已经有点让人烦了。 陈文港换了个面,不期然看见霍念生的照片,带点戏谑的笑意和他对视。 这是他在网上很容易搜到的一张图,背景还是在他那艘游艇上拍的。霍念生背靠甲板栏杆,举着高脚杯,挑了一双桃花眼,不知对面在跟谁说话,“花花公子”四个字就写在脸上。 船现在名义上是陈文港的了。人翻来覆去,还是以前的那些风流艳史。 陈文港其实做好在这上头随时见到他自己的准备。 只是他挺走运,至今没有记者正面拍他。 郑宝秋支着下巴,掰着杂志书脊:“我和外公其实不是很亲近,他有些地方比我爸还要古板,不近人情。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去看他,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他有点生气,我又没眼色,上去就要他抱,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抱也没用,以后外公的钱是舅舅的,你是外孙女,不会给到你。不管他们在吵什么,谁家的外公对外孙女这么讲话?!” “老人家思想迂腐。”陈文港靠在沙发上,“你不跟他计较就是了。” “他可以放心,我现在没什么可图他的,单纯看热闹——像我才知道,小舅和小舅妈已经闹离婚两年了。你想想,两年啊,去年春节我都还以为他们两口子特别恩爱呢。相敬如宾。” “离婚要分股权的,随便暴露是大忌,可能不想让外人猜到。” “是这样,都能拿奥斯卡奖。反正不关我们的事。” 她随手把铜版纸翻得哗哗响,忽然反应过来:“哦,你不是,你还有表哥呢。我说你反而得小心,别搅进无关的是非里。最近谁找你问什么你都别透漏。” 陈文港却笑起来:“没关系,我不知道。他什么都没告诉过我。” 郑宝秋愣住了,没反应过来这是哪门子情趣:“啊?什么?你们从来不讲这些?” 陈文港扬扬报纸:“听你说的,既然你外公是那样的性格,疑心重,控制欲强,家里又有这么多复杂关系,告诉我有什么好处?他可能觉得就让我当个局外人比较好。” * 就在所有记者都等着心电图“哔”那一声的时候,等来等去,霍恺山反而又挺住了一回。 算起时间,已经过了一周,两周,三周……三周了,医院始终不再传出新的动静。 等不到那张病危通知书和死亡讣告,媒体各路人马像白白被遛一圈,大批人力物力,又开始一班一班往回撤,等着下次卷土重来。 但知情的人始终知道,霍恺山身体恶化,的确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不久果然开始了下暴雨的日子,一连下了一周不停。 到第二周的时候,防汛工作开始变得郑重,手机上天天收到市民提醒短信。 别的地方还好,老城区排水系统薄弱,容易内涝,危险暗藏。 陈文港一时间操不完的心。 他叮嘱陈香铃这阵子在家学习,没事别出门,下了班从超市买了两大袋生鲜食材给她送去。然后又是罗素薇来找。 厚仁特教学校是新修建的校园,不知道能不能经不住考验,连同另外几个管理人员,三四个人一块前去检查。幸运的是没发现漏水或者泡坏操场等问题。不幸的是临走时雨势陡然加大,把他们困在教学楼里。 外面白茫茫一片,半米开外不辨人鬼,风势急啸,那动静简直让人怀疑刮龙卷风。 但教学楼里缺吃少喝,水电不足,等雨小了一点,立刻想办法各回各家。 路上水漫金山,开车像在海上开船,不少排气管低一点的小车都抛了锚。 陈文港看看路线,他这天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导航通知前方有路障,他掉了个头,转去卢晨龙家。 结果来得正是时候,卢家十分需要江湖救急。 卢晨龙他们家院子地势低洼,积水倒灌,水线再往上漫,眼看就要淹到屋里来。陈文港赶到的时候,卢晨龙正穿着雨衣,拿脸盆一下一下往门外泼,门口垒着一排防洪沙袋。 四周邻里不只他一家遭了这个殃,都在泼水。多少年没经历过这么高的水位线了。 陈文港分到了一只铁桶。 总算两人勉强拯救了局面,把院里的水舀出去大半。回到屋里,穿着雨衣,外面是湿的,脱了雨衣,里面比外面还湿,完全已经泡透了,地上湿淋淋两摊水渍。 卧室掩着门,小宝还在里头床上睡得没心没肺。 卢晨龙顾不得换衣服,先去找毛巾,突然昂起脑袋,想到个问题—— “哎呦,你家院子没事吧!” 陈文港他家那边还在装修,工程已经到了尾声,屋里泡了水,不知道多少地方还要重来。 想想也让人头疼,又是麻烦事一桩。 陈文港想了想:“我记得我们家那个院子是抬高过的,小时候就很少淹水,应该不至于。” 以防万一,他打了伞又去家里查看。湿衣服都不用脱了,换了还湿,这个天气里,雨伞雨衣都是个心理安慰。 好在屋里干干净净。陈文港应该感谢他父母当年的先见之明,院子里多砌了一层砖。 卢晨龙打开门把他放进家里来,头顶有了庇护,两人才松了口气。 拉开衣柜抽屉,卢晨龙找了自己的一件旧T恤,先扔给他换,又翻了半天,在大裤衩和睡裤之间犹豫着。陈文港已经换了上衣,这次换他想起一个问题:“周奶奶家呢?” 周奶奶铺子虽然开在隔壁,住的地方不在江潮街,但也不远,一街开外。 卢晨龙把大裤衩扔在床上,给她打了个电话,问有没有情况。 嘟嘟急促几声。 电话里女声说:“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播。”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在彼此脸上看到一些凝重。 卢晨龙往好的方面想:“可能耳背,没听见?或者不在家。” 陈文港问:“这么大的雨,她不在家能在哪?” 卢晨龙说:“接着打,再打两遍,实在不行去她家看看。反正没多远。” 过一刻钟,还没人接。 陈文港眼皮子还在跳。他想到什么,拾起湿淋淋的雨衣,重新套到身上,卢晨龙看看外头,忽然拉住他:“你别去了,我一个人去看就行了。你跟小宝一起待在家吧。” 陈文港说:“那还是你留吧。” 心里预感不是很好,出门前他犹豫一下,拿了车钥匙。 卢晨龙索性锁了卧室的门,也把雨衣穿上了,跟他一前一后冲进雨幕。 深一脚浅一脚到周老太太家,路上积水已经齐了小腿,漂着无数不明物体。上了两阶石阶,她家这块地势高,水倒是没了。陈文港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一个模糊的人影被拉成长条。 但不是很清楚,卢晨龙猛拍门板,里面也没应答。 陈文港四下看看,抬头研究院墙:“你撑我一下。” 水浇得人睁不开眼。卢晨龙矮下身,陈文港踩着他肩头,攀爬上院子墙沿,视线越过遮挡。 屋门是开着的,老太太伏在门槛上,头朝里,脚朝外。 陈文港忙让他撑住,自己继续往上爬。青苔湿滑,触手黏腻,抓不住支撑点,卢晨龙心惊胆战,看着他滑了好几把,晃晃悠悠把一条腿吊上去:“行不行啊,不行我来,你下来吧……” 多亏陈文港平时锻炼,有点核心力量,一咬牙往墙上一蹬,终于把自己提了上去。 他定了定神,像猫似的跳了进去。 雷克萨斯侥幸一路都没熄火,缓慢游出了积水区,一路把人送到急救室。 老太太被护士推进去检查,也就只剩等了。 卢晨龙没见过周老太太家儿女,只听说有个不肖外孙。常年在外打拼,轻易不见人影。但家属还是得联系。老人有慢性病,平时常来医院,护士最后从档案里找到的家属手机号码。 “你先回去?”陈文港问卢晨龙。两人湿淋淋坐在科室外公共座椅上。 “算了,我也等等吧。”卢晨龙说,“天亮再走,还好走一点。” 刚刚见到楼下有个711,他下去买了两块毛巾,回来分给陈文港一块。 陈文港擦了擦头发,下意识把手举在眼前看了看,在雨水里泡得发白发皱。 卢晨龙奇怪地看他一眼,见他坐在椅子上发起了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陈文港把湿润的头发往后拨了一下,成绺的发丝又垂到额前。 天色一点一点转亮。 检查结果出来。天黑脚滑,周老太太被门槛绊了一下,碰了脑袋,一时摔晕过去。中途人醒了一会儿,精力不济又睡了,躺在里面病床上输液,明天家属来了再拍更多片子。 到了七点多钟,一个大汉匆匆赶到。 卢晨龙打定主意看看这不肖子孙什么样,脸没看清,先见手腕上两串佛珠。 呸,信佛?还挺伪善。 俞山丁一头火急火燎冲进了病房。 陈文港远远就看见他,只是喉咙疼,也懒得叫,他便已经跑了过去。老太太还闭着眼没醒,俞山丁跟护士说完话,感恩戴德地又退出来,问送他姥姥来医院的好心人在哪。 护士一指墙边。 惊讶了五秒钟,倒是二话没说,俞山丁往上冲的架势像恨不得往陈文港脸上亲两口,又想到什么,及时收手,转个方向,把卢晨龙抱了个满怀:“小兄弟,这回得谢谢你们了。” 卢晨龙试图把他推开:“不用不用。大哥,你就别抱我了,你去抱那个……” 他人高马大一个小伙子,一时都没挣出来,俞山丁抓着他手:“我知道,我知道,文港我跟他很熟的,哪知道这么有缘,你们跟我姥姥街坊邻里的,你们俩都算我恩人,我俞山丁没什么文化,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不嫌弃以后就当我是个朋友,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提。” 卢晨龙艰难抢回胳膊:“不用不用……老太太还得拍片呢,你赶紧忙吧。我真得回去了。” 陈文港跟他挥挥手:“你路上慢点走。我不送你了。” 卢晨龙听着他声音不对:“你说话怎么这么哑,着凉了?” 叫住个路过的护士,见他颧骨一片潮红,毫不意外伸手搭了搭额头:“这么烫啊,准发烧了。最近感冒的人特别多。上里边坐着吧,我给你们拿个体温计去。” 第 55 章 近日暴雨不停, 温度骤变,感冒发烧的人果然乌央乌央。 男女老少,坐的躺的,诊室里满满当当, 堪比饺子下锅。 保洁挥着长杆拖把将地面横扫一遍, 立刻又被踩满拖沓的泥水印子。 陈文港手背上插着针头, 有点别扭地搭在椅背上。 他坐了个塑料扶手椅, 不知道谁从哪拖来的,舒适程度极低。但进来的时候床和沙发早都满员了, 还是一个患者刚起了针,准备走, 才堪堪给他让出角落里的一席之地。 俞山丁还在他耳边聒噪:“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没爹没妈,从小跟着个姥姥过, 老太太那想法是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我呢,是连初中都上不完,天天跟别人打架, 抽烟……” 陈文港让他吵得没法思考, 脑袋想炸。 他确实早就知道俞山丁是周老太太嘴里那个“不长进的东西”,恨铁不成钢的亲外孙,但上回他去美杜莎, 俞山丁摆他一道, 他也促狭,就藏着这个秘密没吱声。 等着看看他自己什么时候发现。 老街坊远亲不如近邻,前世卢晨龙出国以后, 陈文港偶尔还见见的就剩这个老太太。他有时候去周奶奶家看看,买点东西,后来就是在她家里又碰见俞山丁,无巧不成书。 老太太下雨摔这一跤是意料之外,前世陈文港不知道这回事。 所幸及时发现了,人没有大碍。 俞山丁仍在回顾他坎坷的前半生:“后来有一回我们打架,动了钢管砍刀,一砖头拍到人脑袋上,把对面那人打得差点残废,这时候才知道害怕了,警察来抓人,老太太替我赔了钱,还蹲了一阵子。然后我没脸见她,就留下个纸条跑了,说不混出个人样就再也不回来……在外头一混,竟然都快二十年了。你看看,她现在见了我还往门外撵呢……” “俞老板。”陈文港委婉地打断他,“你姥姥的片子拍完了吗?” “该拍的都拍了。还得等俩小时出结果。”俞山丁说,“没事,老太太在楼上病房躺着呢,不放心你,让我下来看看。我早说嘛,要接她上我那住,她就是不乐意,恋旧……” “或者你先别说话了。”陈文港终于打断他,“我耳鸣。” “哦,不说了,不说了,你休息吧。”俞山丁说,隔了半分钟,“你要不要上厕所?” 陈文港闭上眼,脑子嗡嗡直响,假装自己聋了,忽然又睁开:“俞老板。” 俞山丁问:“什么事?” 他说:“你别吵我了。江潮街有个望海酒家,是你恩人开的,你没事去帮衬帮衬生意。我把电话给你,你现在就加他。” 脖子空着没有支撑,陈文港直着脊背,稍微动了动,保持这个姿势,坐得十分疲累,直到后脑勺撞到一堵软墙——那墙却是主动撞上来的,柔软的力道扶着他的脑袋往后贴。 与此同时俞山丁站了起来:“诶,霍总——你自己来的?司机呢?” “在楼下。”霍念生低头吻了吻陈文港发顶,“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一进门就和公立医院门诊室的画风格格不入,身上的西装还未换下,活像模特下了T台走进菜市场,引来全厅侧目。陈文港惊喜,不自觉露出一点微笑,把空着的那只手递给他。 “航班恢复了?不是说下暴雨耽误,还要几天才回来?” “司机开车回来的。”霍念生握住他的手。 “这么辛苦,你不休息也该让人家回去休息休息。” “操的全是别人的心,心疼心疼自己吧宝贝儿,不然这是等着我心疼呢。”霍念生摸摸他那椅子,“这怎么坐不下躺不下的,我让老李去给你要个病房。” 俞山丁这才一拍脑门,讪笑:“看我,也没想到顺手给办一下……” 霍念生向他摆摆手:“算了,你家里事忙,你上去照看老人就行了。” 俞山丁心里过意不去,瞥了陈文港一眼。 早上他淋雨发起了热,一量38.1℃,护士把他带到门诊室输液。感冒发烧不用办理住院,要办也得自费,一般人都不会想花这个钱费这个周章。俞山丁帮忙给挂了个号,陈文港催他带老太太去拍片子。卢晨龙的弟弟还锁在家里,匆匆嘱咐了两句,很快也被他赶了回去。 俞山丁一上午跑上跑下的,忙晕了头,没功夫多想。 到这会儿才注意他身上还穿着半干不干的湿衣服。 陈文港懒懒把头靠在霍念生腰上,眯着眼,眼里全是霍念生。有老人小孩的时候,他把自己往后排,但好像这个人来了他的倚靠就有了,是需要照顾的了,安心当个病号了。 眼前这幕看得俞山丁愣愣的。一方面他是有点惭愧,自己连件病号服也没想到跟护士要。 另一方面他没见过还有别的谁向霍念生这么撒过娇。 不一会儿霍念生司机赶到,小护士指路:“你去医生那里开个住院单,再到收费处交钱。” 霍念生仗着身高,一手高高举了输液袋,一手扶着陈文港的胳膊,带他搭电梯上了楼。 病房是个单人间,没有多大,但已经比下饺子的大厅强多了。霍念生把输液袋挂在钩子上,陈文港托着手,坐到床边,很快被他按着躺下了。他的胳膊不敢用力,轻轻搭在床沿。 霍念生握了握他的手,冰冰凉凉的。 叹口气,又弯腰给他脱了鞋,让他把腿放在床上。 陈文港躺着调侃他:“这算我太娇贵还是你人傻钱多……” 霍念生嗤笑他一声:“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 说完就出去了。陈文港听出他语气不善,也不怎么怕,回来的时候霍念生手里拿了个热水袋,上面印着医院名字,用毛巾包了,垫到他手底下。 陈文港侧着头,望着他的脸。 手心暖和起来,身上也跟着热了。他躺舒服了,眼皮渐渐开始打架,没一会儿呼吸变缓。 霍念生再看时陈文港已经睡着了。 被子被他枕在头底下,霍念生在储物柜里又翻出一条,凑合着给他往身上盖了盖。一只扎着吊针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手指白皙修长,半握着扶在热水袋上。 霍念生伸出手,用指背蹭了蹭他的手腕。 睡了一会儿,听他咳了几声,霍念生坐在床边,凑上去看,陈文港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他,霍念生俯下身,撩开他的头发,用嘴唇碰了碰额头,感觉还是烫的:“睡吧,我在呢。” 陈文港安心地笑了一下,往旁边侧了侧头又闭上眼。 小别胜新婚,霍念生走了将近一个月,心里惦记得很,早先那些想法都变了卦,他甚至想不起来为什么非要折磨自己当柳下惠了。满心只想回来把他绑起来,门一关,哭也没用—— 事实总是不尽人意,脑子倒是冷静了。心里像蛰了一圈苍耳,甩不脱的酸和痒一点点泛上来。 他想这人是不是纸糊的,谁到照顾到了就是不会照顾他自己。 除了身体不好,陈文港简直是个完美情人,温柔纯良,与世无争,而且无条件地信任他。长相还是人品都没办法挑剔,霍念生到底动了一颗凡心,是他自己也不能不认的。 甚至有点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 他在这里支着脑袋看陈文港的睡脸,突然三叔打来电话。 “那个关士彰,是你爷爷多年老友了,你去的时候他怎么说?” 霍念生去走廊上接:“这次我只见到了他儿子。关士彰去年过年就去世了。” 霍三叔沉默了一下:“哦,这我还不知道呢。年纪大了,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的事。不过他也九十多了吧,也算福寿双全了——那他手里的股份呢?全都给儿子继承了?” 霍念生淡淡笑笑:“不过他的宝贝儿子不怎么守得住财,愿意把股份都套现,不超过5%,不用挂牌。您要是想买,可以另外找人去接触一下。不然我想二叔可能也会心动的。” 他听见他三叔叹了口气:“看你爷爷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吧。” 挂了电话霍念生在外面站了片刻,掏出烟盒,倒出支烟。 护士推着小车从他身边经过:“先生,医院不能——” 他把烟叼在嘴里:“放心吧,没有火。” 这段时间霍念生对医院的这种消毒水味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霍恺山垂垂老矣的皮囊,病房里各种精密的医疗设备,比这些设备更复杂的交换不停的眼神,无不构成一些关于临终的意向符号。病人得到精心的护理,但病房里依然有一股散不去的衰败和老迈的味道,和消毒水味混在一起,霍念生每次探视他时都会嗅到这个味道。 比起他这个便宜孙子,霍三叔对霍恺山的感情其实要多很多,总归是亲生父子。 但感情归感情,争权是另一回事,势在必行。他不动别人也会蠢蠢欲动。不止记者,当儿孙的也掰着手指,计算他哪天去世更加合适。 霍念生冷眼旁观这一切。 其实这样的大动干戈不是第一次,几年前霍恺山患癌的时候,就已经有一次逼宫夺权。 这种剧本永远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其实没什么特别稀奇的——人了老会固执,自己把着大权才安心,但子子孙孙羽翼丰满,他再不放手,儿子们都要当爷爷了。怎么会不急? 于私来说,真的淡泊无为当不了一个家族的话事人。于公来说,时代要往前走,集团要进行改革,被一个耄耋老人抓着,只会像一艘被淘汰的航船沉没在大海深处。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充满道理。 但陈文港并没想错,霍念生有意把他隔绝在外。 这些东西陈文港自己从哪里当八卦看是一回事,从霍念生嘴里告诉他就会成为他的负担。 他如果是将要嫁入豪门的霍太太,或许有义务知道怎么处理这些复杂的关系。 只是现在没有这样的必要,霍念生宁可跟他只谈风月,让他留个浪漫的记忆。 护士来拔针的时候陈文港醒了,霍念生守在床头,正拿手机看他那个公益广告。 画面上一个个孩子露出笑容,最后是志愿者,听到熟悉的音乐陈文港瞬间清醒,他有些不好意思,贴着胶布的手去抓手机,却被霍念生握住了,十指交扣按在被子上。 霍念生又贴贴他额头:“是降了一点吧?感觉没那么热了。” 陈文港偏过头:“离远点,传染。” 霍念生哼笑一声,不跟他计较。 老李在同一天之内又去护士台办了出院手续。车往回开,却不是回郑宅的路。 陈文港察觉路线不对:“我们这是去哪?” 霍念生说:“绑丨架。” 第 56 章 雨终于停了。 目的地越近, 街景越熟,陈文港其实意识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哪了。 按下33层按钮,电梯厢门叮地开了,一梯一户的格局, 出来直接通到玄关。 霍念生用指纹开了门, 迎面扑来一片无敌江景。落地窗几乎环绕了大半客厅, 视野极其宽阔震撼。陈文港站在玄关没动, 他的鞋底都是泥浆,屋里的驼色地毯整洁如新。 霍念生给他拿了双拖鞋, 这时手机来了电话。 是陈香铃打给陈文港,有点慌:“哥, 我爸妈最近找没找过你?” “你别急。”陈文港温声说,“没有,怎么了?” “他们问我实习工资有没有发, 好像想让我上交工资给家里……我不知道该怎么瞒了。” “我上次劝你爸给你留一点钱, 他还说同意。怎么突然又想起来跟你要工资?” “这个也是我打给你的原因……家里可能遇到麻烦事了。这是我猜的。前两天我往家打电话, 问有没有淹水,听光宗耀祖说,好像有人要我爸还钱。但是具体他们也说不清楚。” “这是大人的事, 你不用管。你只要好好学习, 别告诉他们你住哪,学校在哪。” “好……你鼻音怎么有点重,你是不是最近感冒了?” “有一点, 不碍事。总之剩下有什么事我跟他们解释。” 霍念生听他安抚半天, 耐心维持到他收线的那一刻,直接把人抱到浴室。 陈文港被按在门板上:“怎么了,你不会又生气了吧。” 霍念生似笑非笑地压下来:“你说呢?” 陈文港被他困在狭小的一方空间, 男人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呼吸里。这会儿终于没有第三人在场了,霍念生动作很慢,缓慢暧丨昧地把他的衣摆一点点往上卷,一直推到胸口往上。 陈文港侧过头,脸上有了点血色,不好意思往镜子里看。 霍念生用食指点着他心脏的位置:“宝贝儿,我走那么久,不指望回来看到你穿着兔女郎在家等我——至少肯定没想过看你穿着别的男人的衣服在医院打针。当然,你见义勇为,我很欣赏。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你要关心的人那么多,这里面还有没有一个位置分给我?” 说完他却见陈文港蹙着眉,有点发怔地看着他。 把霍念生看得也怔了:“怎么了?” 陈文港环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膀,一言不发。 有一个瞬间霍念生疑心他会不会又要哭出来。他把人拉起来,倒是没看出什么表情,但搞得霍念生也不敢调戏了,只好把人抱在怀里拍拍:“行了行了……逗你的怎么还当真了?” 陈文港把他脖子勾下来,在他耳边幽幽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没有你?” “有吗?”霍念生笑了一下问,“你确定吗?” “有。”陈文港说,“没有人比我更确定。”还要怎么确定,把心剖开给他看一看? 霍念生眼眸深沉下来,迫不及待地吻他。一只手扣着另一只手,按在瓷砖上。紧跟着脊背也贴到冰冷的瓷砖,一股凉意迅速蹿上来,陈文港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霍念生回过神来,终于不玩了,把衣服从他头上脱下来。 顿了顿,还是随手扔到脏衣篓里。 他打开浴霸,拧了条温毛巾:“先别洗澡了,洗了又容易复烧。擦一擦把头发吹干。” 陈文港裹着睡袍再走出浴室的时候,霍念生在客厅沙发坐着喝酒。 窗外天色已经黑下来,雨后的天空无比辽阔。室内没有开灯。长沙发端端正正面对着落地窗,深色地毯将反光吸收殆尽,地毯边缘还立着一个天文望远镜,镜头对着外头天空。 霍念生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还剩浅浅一层液体。 陈文港走过去,叫了他一声:“怎么现在喝酒?” 霍念生回头,向他伸手:“你来。” 陈文港一只手被牵住,坐进他怀里。霍念生搂着他,一仰头把酒喝光,杯子推到小几上。 陈文港顺着他的目光向外,只见落地窗像电影环绕巨幕,这座城远处点点滴滴灯光纷然连城一片星海。深幽,微茫,朦胧。那片海在向天空倒流,充满玄妙奥秘的意味,看久了要令人头晕目眩。而他们像乘了一条孤独的船,在冷寂的海水里随波逐流,只有彼此。 霍念生再低头时,陈文港的目光已经回到他脸上。 如银的月色和无垠的星海此时都注入他眼底,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霍念生。 霍念生忍不住伸手描摹他的眉眼,突然感觉酒力不济,他真的有点醉了。 他咬着耳朵问陈文港:“喜欢这套房子么?” 陈文港反问:“你经常住在这里?” 霍念生把手降到他腰间,暗示性地滑动,声音压得很低:“当初买这个房子喜欢的是采光和风景,住得久了反而不怎么注意了。只觉得一个人住有点空……面积太大了也不好。” “那也好办……”陈文港反过来趴他耳边,气息吹到霍念生耳朵里,“我破费送霍公子一车发财树,把每个角落都摆满……祝老板节节高升,恭喜发财。”说完在他怀里笑起来。 霍念生也失笑去抓他,两人在沙发上滚了一圈,双双滚到了地上,天旋地转,胯和腿撞到一起,胸口贴着胸口。霍念生压在他身上,陈文港笑着推他:“不闹了,你太重,快起来。” 湿润的嘴唇触到他的鬓角:“我们多久没做了?” 陈文港温柔地看回去:“我从来都是给你机会的。” 霍念生亲了亲他:“过来,陪我睡一觉。我可是跟老李轮班开了500公里。” 两个人去了主卧,在大床上交颈而眠。 霍念生本来以为陈文港多少会认床,其实没有。他蜷在霍念生怀里,鼻息一片安稳。 再睁开眼时霍念生不知自己睡了几个小时,床头柜上表是停的,怀里空空如也。 身边被窝一片凌乱。 他愣了愣,起身下床,听到一些响动从外面传来。 走出去发现陈文港在餐厅,背对着他,坐在中岛旁边。黑暗中霍念生看到他的背影,无端觉得十分孤寂,以及一种莫名的伤感。陈文港手中端着一个马克杯,久久望着窗外星河。 霍念生走过去想抱他:“起来干什么?” 陈文港听到他的脚步声,把目光收回来,微微垂下头,微不可察地向另一边把脸偏过去。 到了正面,借着窗外的光,霍念生骤然看清他的面容。 以鼻梁为界限,右脸从额头到脖颈,皮肤组织凹凸不平,布满黑红交错尚未愈合的伤疤。 常识判断这像某种化学药品的烧伤。 然而霍念生竟没觉得震惊或恐怖,因为这是已经知道了的事实。他心中痛极,但越痛苦越不能将这痛苦表现出来。因为眼前这个人比他更痛苦,更害怕。他得是镇定的那一个。 霍念生在面上显出了一个笑容,若无其事:“你这样总是熬夜,伤口也不容易好。” 陈文港淡淡地坐着,依然盯着手里的杯子,不说话也不搭理他。 然而霍念生知道,那个漠然的壳子下装的是一个惶惶不安的灵魂,失魂落魄,担惊受怕,精疲力竭。他单薄的脊背像已不能承受更多,身边没有一个能依赖的人,也看不到明天在哪。 那样年轻的人生,不是没奋力地生活过,然后,戛然而止,所有光彩在一瞬间泯灭了。 霍念生安静地抱着他,抚摸他的背,像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 只是他胸口流淌着无比冷静的怒火,就快要触摸到什么,郑玉成,还有—— “……念生!” 霍念生猛然惊醒,陈文港紧紧握着他的手,台灯是开着的。 他睁开眼,对上陈文港担忧的眼神:“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霍念生过了半晌才找回对四肢的掌控。他抬起手,摸上眼前这张脸。 手下的肌肤是温热的。光洁,细腻,平滑。没经历过任何可怕的遭遇。霍念生舒了口气,坐起来,到这时才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险些打个寒噤。 陈文港看着他,只觉霍念生的表情高深莫测,用一种略带陌生的目光打量自己。 这让他生出一点不安,也伸出手,去探对方的额头:“你不舒服?传染给你了?” “你刚刚喊我什么?”霍念生声音带着梦醒的沙哑,“再喊一遍。” “什么再喊一遍?”陈文港不明所以,“念生?霍念生?” 霍念生翻了个身,不容分说把他压在身下:“我想要你。” “现在?” 陈文港来不及反抗,就被他强行扯开了睡袍。 他措手不及,不反抗被视为了默许。索性陈文港放弃挣扎,接受了□□的命运。然而霍念生只是用眼睛严格审视他身上的每一寸。有一会儿陈文港觉得他自己成了只泰迪熊,被翻来覆去地检查。他甚至不知道霍念生到底在找什么,是哪里掉了纽扣还是身上开了线。 终于霍念生摆脱了噩梦,让他趴在自己身上,胳膊勒着他的腰,两臂紧紧收着。 陈文港被他桎梏在胸前,始终云里雾里:“不做?你到底怎么了?” 霍念生答非所问地跟他聊天:“说起来,以前上学的时候,有没有人欺负过你?” 陈文港想了想:“有吧。多少还是有的。” “他们都对你干过什么?” “起外号啊,藏作业啊,偷我的东西啊,栽赃啊……” “还记得都有哪些人吗?” “你要干嘛?当时都已经解决了……”陈文港狐疑地看着他,不想生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又不是傻子任人欺负。没什么需要惦记到现在的。” 霍念生把他每一分细微的表情收在眼底,姑且信了一点,把人放下:“嗯,睡吧。” 台灯上的表盘指向凌晨三点。离天明还早,还可以再躺几个小时。 陈文港忽然坐起来找手机:“差点忘了。明天记得提醒我跟公司请假。” 霍念生懒洋洋地看着他定闹铃:“已经发了通知,全市大部分地区停课停工。” 陈文港蹭回他怀里:“那也得跟领导确认一下啊……”说着重新闭眼,声息渐弱。 良久,霍念生试了试他的额头,然后还是忍不住去看他的脸。身边的人已经入睡,他也慢慢往下滑了一截,忽然又坐起来,从床头柜拿了手机,在搜索栏输入“预知梦”三个字。 手机屏幕在他眼底映出两个白荧荧的光斑,浏览了一会儿,全是无稽之谈。 霍念生自嘲一笑,把手机放回去,关上台灯,翻了个身,搂紧怀里的人。 第 57 章 早上洗漱过去客厅的时候, 霍念生说:“你好像都不怎么喊我名字。” 陈文港一愣:“嗯,怎么了?” “还‘嗯’。”霍念生抱怨,“霍少爷霍少爷的,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什么意思, 我看你是故意寒碜我, 跟我保持距离。以前不跟你计较, 此一时彼一时了。” “我也不是没喊过你……”陈文港被他从背后抱着, 按着衣服里轻浮作乱的手,“别……” …… “以后记着这个教训。”霍念生在他后颈印下一点温度, “我听得不高兴就要罚的。” 在家里没有客房送餐服务可叫,霍念生打开冰箱:“你想吃什么?” 陈文港跟在旁边往里看, 猜是家政人员填满的:“你会做饭吗?” 霍念生拿出一盒鸡蛋:“你呢?” 陈文港摇摇头。所谓会和不会中间还有一大片缓冲地带,他就算会厨艺也只是能入口,其中做得最拿手的是给哈雷准备的狗饭, 给人吃的还要另算。 像他这样长了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 不会做饭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但陈文港倒不是这样想的。热爱下厨更像热爱生活的人的特权爱好, 他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多半算不上。 霍念生把他抱到中岛上坐着:“那就看看咱们怎么能不饿死吧。” 陈文港笑了,又跳下来,看他把一样样食材铺开摆在台面上。 在上面坐着, 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一道菜, 等着被下锅。 最后霍念生烤了一包面包胚,夹上杂七杂八的食材,做了两个配料丰富的三明治。 一口下去, 面包外脆内软, 生菜、鸡蛋、三文鱼、热狗肠、酸黄瓜和黄芥末酱混在一起,陈文港很容易养活,吃什么都不挑剔, 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个尽善尽美的早晨。 他一边咬一边给大伯陈增发消息,约了个时间,打算解决堂妹陈香铃的问题。 霍念生随手打开电视新闻。 早间新闻的主播正在播报全球经济动向。 霍念生倒了两杯橙汁,从桌上推过去一杯,直到陈文港手边,语调像在调侃他的敬业:“跟领导联系过了?今天是不用上班么?” 陈文港点头,视线从电视画面转到他脸上,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在斟酌。 霍念生问:“怎么了?” “我在考虑一件事。” “嗯,是什么?” “你觉得……如果我从郑氏辞职会怎么样?” “我还当是什么,也值得你这么小心翼翼。”霍念生说,“当然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肆意打量陈文港,笑道,“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每天陪着我……我说不定会更高兴。” 在他嘴里仿佛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陈文港笑了笑,却仿佛心头卸掉了一块石头,为了他的态度,觉得有些轻松。 因为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不单单是要不要辞去一个职位的问题。 是他的人生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想想,离开郑氏,他以后只是郑秉义一个有名无实的养子,不继承任何财产,不在郑氏工作,背后也不再有什么结实的倚仗。他更不可能直到三十岁、四十岁还寄住在别人家里,总得搬出来,自己生活。 那时候他就只是一个住在老城区街巷里、在公益机构上班,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至少如果大伯和大伯母知道,一定会歇斯底里、竭力阻止他走到结果。 这么想着陈文港倒下了决心,要抓紧时间先解决一些能解决的事。 * 和大伯说好见面的时间是在下周五。那天陈文港要上班,中午可以出来见他。 正好在这天氛围不错,一大早,陈文港跟郑茂勋闲聊,把辞职的打算透漏了一点给他。 郑茂勋依然不是很容易接受:“我还是不理解,是现在的职位满足不了你了吗?” 他有点暴躁地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大腿哐当碰到办公桌角,龇牙咧嘴的。 再一回头,陈文港沉静地看着他。 郑茂勋“嘶”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算了,我说的屁话,你别理我。” 陈文港温和地冲他笑:“没事,还是有长进的,下次说话再委婉点就好了。” 郑茂勋又想抓狂,两手抱着头一阵挠:“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么犟?” “我也不是立刻就要走,实际上我还没完全想好这件事。”陈文港说。 办公室里静默片刻。郑茂勋大腿上磕的地方还在作痛:“那你急什么?” “我不是急,是上次你不怎么高兴被瞒着,所以这次提前告诉你。我把你当成一个能商量的对象。”陈文港又说,“我希望得到你的理解。这样说你能接受吗?” “你没跟郑玉成商量?” “为什么跟他商量?就你,最多再跟宝秋透漏一下。” “……这样。”郑茂勋竟突然有些受宠若惊了,“那你将来打算干什么?真当社工?” “先读完书再说。到时候的工作可能就不配跟你郑二公子这么面对面说话了。” “陈文港,你他妈把我当什么样的人了?!”郑茂勋又突然想掐死他。 “跟你开玩笑的,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辞职,跟你的关系又不会变。” “哎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有点……你跟谁学的这么说话?” 陈文港莞尔,忍着笑,又给他顺了一番毛便出去了。 中午大伯陈增到了,给陈文港发消息。叔侄俩在小饭店要了个包间。 陈增面色愁苦。他最近的确麻烦缠身。 之前他的老板跟人合伙开新公司,唆使他当了个挂名法人,又怂恿他将积蓄投进公司,做了挂名的股东。然而那其实是个皮包公司,这才过了几个月,合伙人卷款跑路。 陈增发财的美梦才刚开了看头,就被告知公司的债务不能清偿。他作为法人,无疑首当其冲要被起诉,同时可能要承担出资额之内的赔偿责任。要不然不会变卦跟女儿要工资。 但陈文港索性跟他摊了牌—— “就是这样,她现在办了休学,至少今年,学校那边肯定不会有工作分配给她。” 陈增先是错愕,然后肉眼可见,额上青筋暴凸:“这个不肖女,她哪来的胆子?” 他一拍桌子,酒杯便跳一下,发了阵脾气,陈文港始终冷静旁观。 火发够了,他才看陈增:“您也不必这么生气,也不用骂她,这事从一开始就是我怂恿的。方式不对我道歉,但这个大学她是一定要上的。” 陈增责备侄子的语气轻了一些:“文港,你也太叛逆了,你怎么能这么干?” 陈文港垂下眼睛:“也不妨实话告诉您,爸爸在世的时候喜欢铃铃,让她好好读书,前阵子我还梦到他……如果做不到,这就是我一辈子的心病。和大伯母要负责光宗和耀祖的学业,负担也重,她的事既然我揽了就会揽到底,以后学费、生活费,我会给她出的。” 他似乎很伤感地说这些话,面上挂着一丝惆怅的微笑。 服务员进来添茶时瞟了他好几眼。 陈文港跟她说谢谢,她红着脸出去了。 陈增咳嗽两声:“总之……哪有让你出钱养她的道理,说到底,是我这个当爹的不争气。” 陈文港给他倒酒:“哪里,怎么会。” 又是几杯下肚。陈增搓着脸,露出了中年人的疲惫和迷茫来:“但家里现在就这么个情况……别说供她读什么复习班,现在光宗和耀祖下学期的学费都不一定有着落了。文港,人家要是真的起诉,我就是被执行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出门连飞机火车都坐不了!” “您这个股东,算是投了多少钱进去?” “八……九十万。” 八十万还是九十万,没说很细,不过也差不多,陈文港知道这大概是他半辈子攒下的全部身家。他不觉得意外,人都是贪心的:“我推荐几个好一点的律师给您。” “律师?什么律师?” “要应诉的嘛。我们先看看能走到哪一步吧。” 陈增有点把他当救命稻草的意思:“文港,你认识的人多,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陈文港只说:“办法当然要想,不过您也要做好结果不那么乐观的准备。” 陈增有点懊恼他的冷心冷肺——怎么可能没有办法,难道求到郑秉义头上也没办法? 吃过饭,陈文港说还要回去上班。 陈增亦步亦趋,跟他直到郑氏总部楼下。 陈文港不得不抬高一点声音跟他告别:“大伯,回去吧。” 陈增站在门口,背微微有点驼,肤色黑红:“那我去了。文港,这件事你记在心里,帮大伯问问。我们现在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懂得多,以后要靠你们的。” 正这时,旋转门里走出一个年轻模样的后生,西装革履,英俊挺拔。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都市女郎,打扮得精致妩媚,四人相遇,都是一顿。 陈文港点点头,让开路:“何小姐。” 陈增感到了空气中的尴尬和冷凝。 那个精致女郎看他的眼神充满说不出的耻笑,连带轻蔑地望了陈文港一眼。 倒是那个年轻后生令陈增觉得十分面熟,名字就挂在嘴边,但还未想到,便见对方先反应过来,带着一些迟疑,跟旁边的侄子打招呼:“文港,这位是你伯父?” 与此同时,陈增已然明悟了那人的身份—— 他的背更弯了些,满脸堆笑,伸出手:“你就是玉成吧?我们文港平时多亏有你照顾。” 何宛心红唇边溢出一个漠然的冷笑。 郑玉成反应过来,把公文包腾到一边,去和陈增握手:“哪里哪里。您是文港的亲戚,跟我的亲戚也差不多。我还要谢谢你们照顾他。您今天是过来办事,还是专门来找他?” 陈文港看了眼郑玉成:“你跟何小姐打算出门?” 郑玉成生硬地说:“她自己有车,我去见客户。我们不是一路。” 说完他见陈增站在台阶边上,脸上缓和了些,有风度地笑了笑:“伯父是要去哪?我的司机已经到了,要是没开车的话,我正好送您一程。” 陈增自无不应。 何宛心走之前剜他一眼。陈文港已经上楼去了。 司机一脚油门远去。陈增捏着名片,在路边下了车,冲郑玉成的车屁股挥手。 郑玉成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被司机叫回神,低头找曹律师的联系方式。 刚要解锁,屏幕忽然跳出霍念生的电话,险些将他吓一跳。郑玉成厌烦地皱起眉,接通了,霍念生声音却很亲热:“今晚的品酒会你有没有计划参加?” 郑玉成不咸不淡:“我还不确定晚上有没有时间。” 霍念生说:“是吗?那你最好快点确定,我本来是想带文港来玩的,但他跟你见面可能会觉得尴尬。你来我就不带他了。” 郑玉成眉心拧出两道沟壑:“霍念生,你想找我大可以直说。知道了,我会去的。” 霍念生声音轻快愉悦:“不见不散。你来喝酒,我正好有话跟你聊聊。” 第 58 章 李红琼托着高脚杯, 沿红毯走来,里面一层桃红的酒液,杯口折射着头顶灯光。 霍念生正靠在栏杆上往下看,一条胳膊往后搭着, 另一手晃着一个威士忌杯。 她不无好奇:“你跟郑玉成鬼鬼祟祟都在屋里说了什么?” “没什么, 就聊了聊过去的青葱岁月。” “想象不出你这种人还会有青葱岁月。” “你想象不出的事情多了。你肯定也想象不出我还能当个居家好男人呢。”霍念生冲她举了举杯, 看到她无言以对的表情, “至少给人当男朋友当得还可以吧——你喝不喝?” “不了。”李红琼拧起秀眉,有点嫌弃的表情, “你的泥煤怪兽,自己留着吧。” “我倒觉得这个口味有故事感。”霍念生说。 身边的朋友来来去去, 似乎有人在那边逗了什么趣,引发一阵笑声。 李红琼停在霍念生身旁,两人闲聊了些其他的事。最后又回到刚刚离开的郑玉成身上。 让李红琼觉得疑惑的是:“他和何宛心是不是走得又近了?我还以为没戏了。” 霍念生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很少关心别人无关紧要的八卦。” 李红琼对他的胡说八道报以一贯的嗤之以鼻, 笑了一下, 把酒喝干。 至于在她看来, 倒觉得何宛心做的都是逆风翻盘的局—— 本身一个私生女,能牢牢笼络生父和异母哥哥的信任,手段就算是不小。如今她是何家的小姐, 郑氏、何氏两家业务领域合作繁多, 联姻是最有力的稳固合作的方式,郑玉成是她能给自己挑到的最合适的联姻对象——前途无量,感情用事, 能掌控得了他, 她就一步登天。 此前何宛心对郑玉成痴情不改,闹了很多出闹剧,虽然谈不上好看, 但还是有用的,这下何家亲族里就算有其他适龄女孩儿,稍微要点体面,也不会再跟她横刀夺爱。 但有一利必有一弊,郑秉义未必会喜欢一个不识大体的儿媳妇,想必也要多加衡量。 大概因为这样,在排除外敌以后,显然她又开始装乖了。李红琼听说何宛心近来热衷公益事业,一时参加环保组织活动剪彩,一时筹款推动市立公共图书翻新,俨然忙碌得很。 有人爱情至上,有人只爱钱权。不知道最后几个人得偿所愿。 李红琼把视线转向霍念生,突然说:“如果当初郑世伯收养的不是男孩是个女孩,可能现在情况就不是这样了。你认为他选儿媳会更倾向于哪一个?有家世的?贤内助的?” 霍念生漫不经心但实打实地瞪她一眼:“我认为你这种假设全是糟粕。” * 司机老李为霍念生打开门,他坐进后排,听到对方询问:“霍先生,您今晚去哪?” 霍念生正要说云顶大厦,忽然改口:“回御水湾吧。” 云顶大厦是他上回带陈文港去的公寓。御水湾是霍家老宅。 路上霍念生闭目养神,带着一点不至于醉的微醺。 这晚他见到郑玉成,酒也灌了,心理战术也打了,使劲解数却也并没从对方嘴里套出什么。诚然郑玉成有些支支吾吾,无法否认他的朋友的确有些不把陈文港放在眼里。 但□□上的伤害,霍念生始终没得到十分切实的证据。 这种挫败感对他来说还是罕见的。也或者只能说明,郑玉成根本不清楚有这些事。 霍念生有点冷笑。 陈文港的惊恐障碍总不会是无缘无故产生的。 他也很难把那个噩梦仅仅当成噩梦。霍念生一闭上眼,那个伤痕累累的陈文港,更像一段清晰得纤毫毕现的记忆,不断地悬在头顶威胁他。 霍念生无所挂怀,很少为无谓的事自我折磨,这倒成了其中一桩。 但无所谓,做个杞人忧天的蠢人,总比做个追悔莫及的蠢人好些。 司机把车停在门口:“霍先生,到了。” 进门的一瞬间,霍念生突然想到,如果有什么会对陈文港造成威胁,也未必不会是从霍家内部兴起的祸端。霍恺山一走,发生什么都不是没可能。 他皱了一下眉头,旋即松开。 客厅里,堂哥霍振飞在一板一眼地教训儿子:“所以你为什么不能及格?” 七八岁的小男生,看到霍念生进来,立刻投来祈求的目光:“堂叔——” 霍念生笑道:“差不多可以了。这个年纪,你让他学拉丁语,有没有这个必要啊?” 霍振飞大马金戈坐在那,脸拉得像大家长:“我这是为他好,等以后他长大会谢我的。” 如今老宅住着的是霍念生三叔一家,霍振飞是三叔的独生子,今年三十有五。 霍三叔结婚早,他这个儿子也效法父亲英年早婚,加上眼前这个小东西,四世同堂。 霍念生对孩子不感冒,但大约他游戏人生那种态度,反而让小孩觉得酷。 因此霍振飞的儿子霍予翔很黏他:“堂叔,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 霍念生脑海中倏忽浮现一个清瘦的身影。 他唇边绽开笑意:“有机会吧。带你去认识新朋友。” 霍振飞把儿子打发上楼,跟霍念生面对面在吧台坐下。 “喝一杯?” “不了,晚上喝了不少。” 于是霍振飞只给自己倒了一杯:“真要谢谢你,最近总算不再绯闻连天的了。” 霍念生挑了挑眉:“打趣我呢。” 霍振飞道:“是真的。光爷爷病危这个消息,对股民信心的打击已经够大了,四叔那房还曝出离婚丑闻。实话说,我本来最担心你不安分,哪知事到临头,你这边反而是最消停的。” 霍念生轻笑:“不怕我当年的旧事被翻出来?” 霍振飞看他:“其实我们都知道,当年……” 当年霍念生那个风流成性的亲生父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总之的确是早早地去地府做了风流鬼。霍念生和霍京生等于无父也无母,扔在在大家族中,跟着保姆过活。 他们这一辈里,霍振飞是最年长的。往下是霍二叔的儿子,霍英飞,与霍念生年纪相仿。 霍振飞至今记得,爷爷霍恺山不知为何,总对霍念生诸多不满。 和霍念生形成对照的就是霍英飞,翩翩少年,温润如玉,霍恺山曾夸这个孙子“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但问题也就在这里。他越看霍英飞知节懂礼,越衬得霍念生顽劣不堪。 时间长了,霍振飞似也看出端倪:二叔时常在爷爷面前搬弄口舌,毁谤霍念生。 只不过奇怪的是他不怎么针对霍京生,或者因为霍京生年纪小,始终相安无事。 那桩旧事发生在霍英飞成年生日宴的时候,叫了同学和朋友上门庆贺。少男少女一大群,不少都喝了点酒,乌央乌央地在客房留宿。第二天有个女生哭着出来说半夜遭到猥亵。 监控只录下一个背影进了她住的客房,霍念生与霍英飞身形都与背影相似。 体型符合的也只有他们两个。 霍二叔在霍恺山面前指天发誓:“英飞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霍三叔说:“那女孩子喝了酒也认不出是谁,或者是外人做的,还需要找多点证据。” 这时候霍京生突然开口:“我昨天看到我大哥……半夜离开房间,悄悄进了她的门。” 霍振飞还能想起那个时候的场景。霍京生说完就紧紧闭上了嘴,低着脑袋。霍念生一声也没辩解,始终抱胸靠在墙边,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容:“说完了?没我的事了吧。” 他转身便走,霍恺山摔了茶杯:“再不管这个孽障就无法无天了!” 到底没有发生实质性侵害,就没报警验DNA,女方也不愿闹大,以免损伤名誉。为了掩盖这桩可能发酵的丑闻,霍家给出了十足的私了诚意,并且将霍念生遣去国外避风头。 霍振飞在书房外听到二叔跟霍恺山提的这个建议。 他一回头,不知何时霍英飞也来到身后,依然挂着温文尔雅的微笑。 “只是可惜了那个女生,受了委屈也只能忍气吞声。”霍英飞拍拍霍振飞的肩膀,“他捅出的篓子,反而我们要帮他藏着掖着。没办法,谁让这是自己家的人……你说是吗?” 但霍念生出国后似乎索性自暴自弃。他不怎么和家人联络,霍振飞再得到他的消息,也只剩下通过各种风言风语。传闻说他放任自流,成日花天酒地,只管过着朝歌夜弦的生活。 渐渐再提到霍念生,都是说霍家又出了一个浪荡子。 前一个是他的父亲。 忆及往事,霍振飞平添几分唏嘘,将杯子搁下,眯眼打量堂弟。 如今已是十年过去,中间又发生过不计其数的事,有过种种样样变故。比如当年那场拙劣的构陷和指认,回头看看,很多地方自然早就站不住脚。又如霍英飞大学时性丨骚丨扰多个学妹被联合揭发,清誉不保,时常还被小报翻出来嘲笑,这些年也不再热衷装什么君子了。 霍振飞喟叹:“我知道你因为霍英飞,最讨厌那种道貌岸然的道德标兵……” 霍念生却道:“也不尽然。” 霍振飞扬眉:“上次是谁嘲笑别人,越是表面看着清高,越一肚子男丨盗丨女丨娼?” 霍念生无谓笑道:“霍英飞是霍英飞,其他人是其他人,我又不会搞连坐,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现在或许我的审美变了,偏偏就喜欢清高的、文雅的、不慕名利的呢?” 霍振飞眼神变得探究:“我看你是有情况。” 霍念生不否认。 第 59 章 墙边那台人高的古董座钟一连敲了九下。 霍振飞回头看看:“都已经这个点了。” 他重新把头扭回来面向霍念生:“那件事以后谁都不会再提。霍英飞我谅他自己也没脸再出去讲, 那个女孩子我前阵子让秘书和她联系过。她现在长大了,也成熟了很多,也已经知道不是你了。她和她的家人都不会跟媒体乱说话。” 霍念生说:“你这倒是在提醒我不要乱说吧。” 霍振飞道:“我们家的确不需要再把旧事拉出来炒作一遍了。” 霍念生笑得有点玩味的意思:“那就希望皆大欢喜吧。” “我们当年已经给过赔偿。”霍振飞打断他, “够了, 这个话题打住吧。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释怀, 但毕竟十年前的事情了,总不能再把当事人都叫来,给你找个公道。” 他看着霍念生:“但该知道真相的人都是知道的,就算爷爷也一样, 他只是不想再闹得家族不宁——要不然你爸爸那份股权现在不会全都到了你手里。霍京生他可什么也没拿到。” 霍念生做了个恍然的表情:“原来如此,要不是听你说起, 我还没想过这是爷爷的表示。” 霍振飞顿了顿:“话不能这么说。你拿到的是你该得的。” 霍念生看他许久, 久到霍振飞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他却突然笑了:“别当真, 我心里有数, 其实我是感谢三叔提携我的。如今三叔是董事长, 照我看二叔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到以后,这位子不就等于是你的?说起来我还得趁早巴结你才是。” “成天就知道胡说八道。” 霍振飞把杯子凑到嘴边, 却什么也没喝到,低头看看已经空了。 他将杯子放到一边, 突然又道:“对了,你也别太不把二叔放在眼里。他不是那么老实的人,我觉得他很多投资跟一些灰色产业沾边。虽然小打小闹, 也不要让他连累我们。” 霍念生两脚一蹬,椅子向后推去:“我会注意的。行了,早点休息吧。” 他上楼前, 霍振飞又叫住他。 霍念生问:“还有什么事?” 霍振飞迟疑片刻:“我好像还没问过你——你在国外那几年,到底过得怎么样?” 霍念生说:“你是想问,我那时候是不是心存不忿,但是又没有能力明着跟爷爷对着干,所以故意天天闹丑闻上报纸,好让家里跟着一起蒙羞?” 霍振飞说:“我问的包括这部分,不全是。不过,是这样吗?” 两人遥遥相对,一个在楼梯上,一个在楼梯下,目光碰到一起。 霍振飞觉得他眼神里有些东西仍和当年一样。 一样满不在乎。 霍念生笑道:“你也说是十年前的事了,谁还会记得怎么想的?不过我一直觉得有句老话说的不错,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是龙是凤还是老鼠,是什么样就该过什么样的日子。有什么可不忿的。你是未来的当家人,不要总花精力操心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 赶在暑假结束之前,陈文港家的老房子工程告捷。 正常装修工期可能要一到两个月,但他要求不高,又省了设计这一步,施工细节全凭装修队决定,花二十几天就搞定了全部工程。陈文港请包工头和工人们在望海酒楼吃了顿饭。 之后清了建筑垃圾,做了开荒保洁,又雇了两个工人把老家具搬回去。 屋里初步有了个能住人的样子。 包工头是个实在的人,施工队把院子里也重新弄了一下,清去了多年累积的青苔和污渍。墙面抹得横平竖直,厨房对面用青砖重新修葺了小花坛。这花坛是原本就有的,被租客用来堆放杂物和废品,原本挤满了啤酒瓶、易拉罐、成打的快递箱和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 现在所有破铜烂铁一扫而空,花坛里填了湿润润的泥土,院子都显得宽敞不少。 霍念生找过来的时候,陈文港在花坛边缘独自坐着。 “这是在干什么?”他笑问,“想把自己种进去?” “也不是不行。”陈文港仰头看他一眼。 “算了,我不舍得。”霍念生说,“也不贪心,有一个就够了。” 陈文港笑了笑,重新低下头,把饼干一点点捏成粉末,地上的蚂蚁大军慢慢聚拢过来。 霍念生陪他坐了一会儿,伸长腿举目四望,陈文港问:“你在看什么?” 霍念生揽住他的肩膀:“看看你从小住的地方。” 想象他小时候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喜欢这样在花坛底下,聚精会神地喂蚂蚁。 “从出生住到九岁。”陈文港说,“直到有天放学大伯跟我说出事了……后来就搬走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霍念生知道这中间跳过了一大截。 “走之前他们给我拿了个行李箱,让我自己收拾要带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要装什么,家里那么多东西,带什么呢?而且那箱子也不大,满打满算就塞得下几套常穿的衣服。家里我喜欢的碗,喝水的杯子,我收藏的成套的玩具,还有书……这些怎么办?大伯说他们帮我看着。上车的时候我家的钥匙还挂在脖子上,那个感觉有点奇怪,我总觉得下午就能回来了。” “后来家里的东西呢?” “我也不知道。能卖的卖,不能卖的扔了吧?” “现在可以重新置办起来。”霍念生说,“你这里还差什么要添置的?” “需要买个床垫。”陈文港也看看屋里,“还有餐桌、沙发、燃气灶、洗衣机……” “说到这个。”霍念生说,“俞山丁倒是一心想给你搞软装,你怎么不干脆答应他。” 周奶奶已经被不肖外孙接回家里静养,近来俞山丁的确很殷勤,殷勤得让人有点躲着走了,陈文港忍俊不禁:“那样他舒服了,我可没有,他这样搞得我像挟恩图报。” 霍念生便也笑了,看着他的脸:“既然这样,交给我怎么样?” “你要帮我收拾房子?你没有别的事忙了么?” “我有什么可忙的。我现在要忙的不就是讨好你吗。” “什么?”陈文港听得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你说为什么?” “……” “好学生的脑子也有不灵光的时候么?”霍念生近乎是用怜爱的目光看他了,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我以为讨好喜欢的人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 陈文港一早去公司上班,同事调侃:“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他微笑着跟对方问了声早:“怎么说?” 同事有气无力地断言:“哪有人周一上班能笑这么温柔,除非路上捡到钱。”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大多数人临近离职都是会开心的。陈文港谈不上开不开心,但的确有种自由将近的感觉。打开电脑他开始酝酿措辞,草拟辞职信的正文。 这辞呈他大概是要直接递给郑秉义的,一句“个人发展原因”不够解释。他需要好好想想怎么说。所以虽然不是立刻就递交,提前准备总归有备无患。 晌午郑玉成来了单证部。 他把陈文港叫出去,到小会议室说话:“你大伯的事我听说了。” 陈文港一点也不意外,上次陈增不会白搭他的车:“你要管这个闲事?” 郑玉成被他看得犹豫一下,还是点头:“是这样,我把曹律师推荐给他了。” 陈文港只怕不仅仅是他说一句推荐这么简单。曹律师的团队是郑秉义养的御用律师团,没有义务给他白白解决亲朋邻里的问题。郑玉成这个帮法等于施恩,是要他来还的。 他笑了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种红圈所,不是我大伯能够轻易负担的。” 郑玉成还没反应过来:“你意思是担心费用问题?这个不需要……” 陈文港说:“我会给他推荐在他经济承受能力之内的更合适的律师。” 慢慢地,郑玉成露出觉得荒谬的表情:“曹律师没那么高不可攀!所以——你大伯遇到了麻烦,明明有办法帮他度过危机,你关心的却只有和我划清界限吗?” 陈文港蹙眉看他:“你不要说得我好像袖手旁观。我说了,我会给他想办法。” 郑玉成也皱起眉头:“我也不觉得这是‘闲事’。不管我们的关系走到哪一步,至少你大伯是你血缘上最近的亲人了,我总不可能听说了还装不知道。你的解决办法是什么,打法律援助热线问有没有免费支援吗?选个他负担得起的方式?” 陈文港看他:“你的办法又是什么,施舍几百万直接帮他偿清债务么?” 郑玉成被了噎一下。 他放缓口气:“OK,文港,我不是想跟你吵架。但麻烦你想想,你大伯现在是个拖家带口的中年人了,他被老板摆了一道,连工作都丢了,家里还有你的三个弟弟妹妹要养活。如果被起诉又赔不起,他将来会成为失信被执行人。我知道他是有错,但这是你坚持原则想看到的局面吗?你放心,给他一点帮助是我擅自的决定,我将来不会用这些来绑架你的。” 同事看到两个人从会议室出来时都有点低气压,一时谁都没敢上前问情况。 之后一阵子郑玉成的确说到做到,陈文港知道他给陈增安排了一个码头主管的职位。 这安排还是得到郑秉义首肯的——陈文港便也管不了了。但在郑秉义听来,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家族企业内部本来就多裙带关系,亲戚、老乡、朋友,利益牵连比比皆是。陈增在里面连号都排不上,就是给他个活干而已。 只是汇报完走出书房的时候,郑玉成心里十分复杂。 他知道自己说不绑架,完全是睁眼说瞎话。事实是他早就知道陈文港有递辞呈的念头,把他大伯安插进郑氏只是想多少牵绊他一下。这不是多高明的手段,但郑玉成实在也没别的办法可想了。 第 60 章 至于郑玉成这个不那么光鲜的阳谋——多少是有效的。 他给陈增解决的麻烦, 无异于给陈文港出的一道难题。强买强卖的这个人情,的确令陈文港近期都很难考虑把辞呈递给郑秉义了。占了便宜说走就走,难免显得不识好歹。 暑假结束、秋季学期的第一天, 陈文港拿学生证去注册, 在政教处盖了四年级的印章。 他大四了。 出来的时候霍念生在外面等着, 两手抄在兜里,嘴角向他勾起来,风度翩翩的模样。 他伸出一只手,陈文港把手搭在他手里, 他们走下台阶。 到了人多的地方,又自觉松开了。 校园里熙熙攘攘。 新生报到日提前两天就开始了, 乍眼看去到处是鲜活稚嫩的面孔, 对明天充满憧憬。 陪同报道的家长团和亲友团拿着校园地图,一边比照一边各处问路。 霍念生等着陈文港又给一个新生指完路:“对了, 你家那个房子……” “有什么问题吗?”陈文港转头看他。 “没有。我在想那个花坛里是不是可以种点什么。” “以前好像种过夜来香……但是听说晚上会产生废气, 就铲掉了。” “月季呢, 怎么样?会不会有点俗套。” “俗套点更好。都说好花不常开, 我不喜欢这样,我更喜欢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花。” “那就月季吧。”霍念生说得好像马上要去住, “可以再养几盆薄荷,驱蚊驱虫。” 他步子大, 走着走着发现身边的人落在后面,霍念生回头:“怎么了?” 陈文港收回神来,一笑跟上:“我在想月季种什么颜色的。” 其实有时候, 他还是会怀疑现在的时光是假的——霍念生活着,就在他身边陪着他。 就在阳光底下,两人并肩走在一起, 甚至在讨论将来种什么花草。 在他生命里没有过比现在更好的时光了。 但种什么都是要人打理照顾的,同居其实是他们还没讨论过的问题。 陈文港突然又听霍念生道:“有个店你可能会喜欢,是俞山丁给你找的。” 他有了点兴趣:“这么神秘,是卖什么的?” 霍念生卖关子:“晚点带你过去自己逛。” “就不能透露一点,满足我的好奇心吗?” 背后突然有人喊:“陈文港!” 新生报到工作还没完全结束,广场上用水马割出不同学院的学生通道。工作人员有老师有学生,统一穿着红马甲,套着马甲的游盈就在广场边上抓住的人:“别走,正要找你呢。” 霍念生主动避让到一边。陈文港问:“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游盈说:“现在新生刚刚进校,学校做迎新活动,组织新老学生对谈。高年级的要出一批人,给新丁讲讲大学生活的建议和经验,你行不行?对了,形式是直播。” “公开的直播?” “对,每个新生都能看,比线下方便,也正好面向社会宣传学校。” 陈文港想了想,应了下来:“应该可以。但怎么会想到找到我的?” 游盈突然露出了一个森森的笑:“实话告诉你,不行也得行。这活动刚刚才提出来的,一时半会儿我去哪找合适的人,指导老师出的主意,你们上学期评选校园之星这些候选人都得上。你们出了风头,也轮到给母校做点奉献了吧?” 闻言陈文港也笑出来:“你呢?” 游盈说:“放心,我也陪你们,我又组织活动又客串主持人,也够奉献了吧?——不说了,就这样,你有什么个人账号回头记得发我啊。要给你们宣传的。” 陈文港说好。 走之前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前天我看到戚同舟来报到了。他没事吧?” 陈文港好阵子没见过戚同舟:“他能有什么事?” 游盈摇头:“没什么,关心一下学弟而已。见面的时候感觉他兴致不太高。” 陈文港不动声色看了霍念生一眼:“有机会我找人问一下吧。” * 霍念生说的地方与其说是一家店,其实是个联合展馆。 门口一个黑底白字招牌,“怀旧市集”,陈文港顿住脚,好奇看了两眼,霍念生已经拉着他往里走。彩色玻璃杯、台式缝纫机、双反胶片相机、铝制暖水壶、鸳鸯戏水绣花枕套…… 陈文港一下笑出来:“俞老板怎么想的?亏他找得到。” 霍念生揽着他肩膀:“走吧,看看都有什么好东西。” 陈文港被他牵着转了两排摊位:“这些都是新的,我还以为跳蚤市场。” 霍念生说:“都是挣钱的噱头。你高兴就转转,不高兴我们就回去了。” 陈文港也没什么可不高兴的,至少还有商家惦记着你的那点情怀,搞点哄你高兴的商品。他们逛到了玩具区,这里比其他地方好玩,有游戏机、宠物蛋和五颜六色的人物卡。 他看到一个绿色的漆皮青蛙,拿起来拧了两下发条,弯腰放到地上看它蹦跶。 他没看到霍念生在背后,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他。 旁边有个背影十分熟悉,蹲在地上,研究一套小人书。陈文港一扭头,那人正也回头,却是游盈惦记的戚同舟。他在身上擦擦手,忙忙乱乱站起来:“文港,怎么这么巧。” 陈文港也扶着膝盖直起身:“是好巧。你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他挠头:“我和一个朋友逛到这附近,正好遇到有这个市集。” 许久不见,戚同舟有点贪婪地注视他。 陈文港礼貌退开了一点:“你朋友呢?” “他去洗手间了。” “文港,你来。”霍念生阴魂不散地出声,“看看这是不是你说的那个跳棋。” “你要买这个回去玩?”陈文港从他手里接过棋盒,“不觉得有点幼稚吗?” 霍念生凑过去逗他:“你说呢?” 这个花花公子三言两语就哄得陈文港眉眼弯弯,戚同舟看不惯,又知道他是做给自己看的,心里难免有点冒火。他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却突然偃旗息鼓。 这时他朋友回来了。 牧清过来先是乖乖叫了声“霍哥”,站到戚同舟旁边,又看了看陈文港。 突然友好一笑:“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咱俩明明住一起,我都感觉很久没见你了。” 陈文港也笑了笑,但没回答。 牧清仍然盯着他:“对了,咱家要一起上学校直播,这个事你听说了吗?” 陈文港客气地说:“上午去学校刚刚接到通知。” 牧清很高兴:“那就好,你知道吗,我本来还担心这种出镜会很尴尬。”他微微昂着脑袋,“有熟悉的人在我就安心多了。到时候有你这个校园之星打头阵,我们也跟着有排面。” 语落,却见霍念生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嘴边噙着一抹别有深意的纹路。 牧清突然心脏狂跳,竟有种被开肠破肚的错觉。 他不觉噤了声。 霍念生却很快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 倒是戚同舟不明状况地安慰:“不用紧张,直播而已,到时我帮你们录下来。我就说,一般的新生肯定都没有我风光,一进校认识的全是风云人物。” 只是说完兴致依然不是很高。 四个人各怀心思地分道扬镳。 走得远了,陈文港才附耳向霍念生道:“他没招惹过你,你为什么看起来比我更恨他。” “谁?” “你说是谁?” 霍念生在他耳边说:“这你也能看出来?” 陈文港偏头看了看他:“是你我就能看出来。” 霍念生攥着他的手,低头亲了亲他的指关节:“那我真的要小心了,别被你看透。” 陈文港调侃地笑道:“霍少爷也有怕被人看透的时候?” 霍念生举食指“嘘”他一下:“注意,我要记一次了。” 陈文港又回头远远地看了戚同舟一眼,霍念生回头跟他一起看去。 路上他犹豫一下,浅浅笑了笑:“我其实知道他不高兴的原因是什么。戚同舟不是去刘院长那儿做义工么?有个得脆骨病的孩子状况不太好。我看他没经过这种事。” 霍念生闻言看他:“告诉我这个的意思又是什么,担心我吃醋?” 陈文港乜他一眼:“那你是吃了还是没吃?” 霍念生反而通情达理:“我知道你也不好过,何必在这种事情上吃醋。” 陈文港愣了愣,端着跳棋盒,低头看了看五颜六色的封面。 霍念生对他笑笑:“脆骨病嘛,我知道,应该是治不好的。” 陈文港颔首:“你知道她们很多都是有病才被遗弃的,什么样的病都有,有些是先天性的,有些本来就不可能治愈。有时候干这行,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这种分别总会有的。” 霍念生把下巴压在他肩上:“那你呢?伤心吗?” 陈文港说:“我只是比他见得多一点。” 霍念生揽住他的肩膀,没接这个话茬。展馆里的人很多,来来去去,看的买的都有,一撮孩子嘁嘁喳喳在游戏区跑来跑去。头顶空调呼呼作响,但不够凉快,有个胖子依然鼻尖全是细密的汗光。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瞪着眼,回头看了一眼,霍念生跟他对了一下视线。 他缩了缩脖子,等着追上来的老婆孩子,像发现新大陆一眼咕哝了几句什么。 做老婆的也回头偷看一眼,摇摇头,然后牵起孩子,一家人往玩具区出发了。 * 开学过了一周的时候,那个脆骨病的孩子在儿童医院去世了,福利院办了个小型的葬礼。 陈文港跟霍念生都去参加了,戚同舟和熟悉的几个志愿者也在。 虽然一开始目的不那么单纯,他渐渐在这里还是做了事的。甚至他哥哥郑重地换了衣服陪他一起前来,讲话也很得体,跟刘院长和陈文港握手,说感谢引导弟弟做些有意义的工作。 告别仪式后戚同舟的哥哥跟霍念生去一旁讲话。 戚同舟犹豫许久,终于走过来,对陈文港说:“我能跟你握一下手么?” 陈文港冲他一笑:“我其实一般不说这么煽情的话,但刘院长夸你长进不少。” 他把手伸出去,跟戚同舟握了一下。 这之后新学期便开始了。 各种迎新活动如期开展,直播的时候,戚同舟去了现场。 学校方面总体还是保守的,只是在阶梯教室中规中矩做的一个对谈,结束后,陈文港跟游盈说笑着下了台,戚同舟迎上来,抱着庆贺花束,犹豫一下,送给了功高劳苦的游盈。 牧清也从台上下来,还是淡淡的样子,谁也不爱搭理,道了个别就要走。 只不过被同学热情拉住:“大家都别走,咱们跟学校申请了聚餐经费的,犒劳一顿再说。” 所有人便浩浩荡荡往校门口而去。 戚同舟也被叫上了,路上往后看了好几眼,放慢脚步,落在后面,拍拍陈文港的肩膀。 他放低声音:“是不是有人尾随我们?” 陈文港停住脚步,也看了一眼:“没关系。是霍念生让他来的。” 戚同舟一惊:“他还找人监视你?” 第 61 章 陈文港顿了半拍, 笑了起来:“没有。”他无奈又好笑地看戚同舟,“你这个脑子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又不是控制狂。” 戚同舟刚刚一瞬间的确脑补过量,心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何况霍念生面上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吧:“那为什么他不靠近, 非得鬼鬼祟祟跟在后面?” 陈文港左右看看, 告诉他:“那是保全公司的人。” 戚同舟对这个词倒不陌生。 有钱人多少会有点防范措施,他自己家也从那种专业的保全公司雇人——专门面向富豪服务的,换个通俗说法就是保镖,常年高薪供养, 跟雇主家建立了信任关系就轻易不会换。 但那一般都是在特殊场合才需要,或者专门跟着他爷爷、爸爸或者叔伯的。 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陈文港也突然需要保护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陈文港只是用宽慰的语气说:“哪会有什么事, 是他自己多心。” 非要说的话, 霍家现在的情况是有点乱,但再乱也乱不到他一个普通人头上。之前十天半个月霍念生总缠着陈文港, 陈文港那时还没发现端倪。然后他一走, 就轮到这保镖顶上了。 戚同舟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派人跟着你, 和你讲过没有?” 陈文港顿了顿, 只是一笑,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这让戚同舟反应过来:“所以他还不是擅作主张——这和监视有什么区别吗?” 饭店到了。这家店就开在校对面小巷子里, 物美价廉,是学生聚餐的首选之地。 陈文港温声对他说:“你们先上去点菜吧。” 戚同舟还想劝他:“你真的要想清楚, 不要被蒙蔽了眼,有些原则问题是不能妥协的。” “嗯,我知道。” 游盈跟服务员打过招呼, 带着学生们一窝蜂地去了楼上包厢。 陈文港留下来,推开门走出饭店。 那个魁梧高大的保镖知道他发现了,一步步走过来, 客气地低了低头:“陈先生。” 陈文港也很客气,伸出手:“你好,怎么称呼?” 对方愣了一下,右手跟他交握,指腹上有厚实的老茧:“我姓康,康明,或者您叫我绰号‘光头’就行。”——这人确实有个标志性的光脑壳,以至于陈文港对他印象深刻。 前世这是跟过霍念生的保镖之一,偶尔被派来跟着陈文港,但两人没怎么说过话。 光头说:“很抱歉没提前知会您,霍先生让我尽量不要打扰您的正常生活。” 陈文港笑了笑,问他:“你是不是还没吃饭?我们还要在上面聚一会儿,但今天不是我请,也不方便叫你一起,麻烦你在楼下单独吃可以吗?我走的时候会叫你。” 光头忙说:“您不用管我,我自己会解决。” 干他们这行时刻保持警惕,哪有大摇大摆点俩菜慢慢吃的。尤其知道这份工作是暗随的时候,他就做好了难度更大的准备。不料保护对象很配合,这是好事,能省不少力气。 当然也要提防对方是装出来迷惑他。 光头在下面等了一个小时,听到纷杂的脚步声下楼,是学生们散了,他便先行出了门。 陈文港倒真没晃点他的意思,等聚餐的学生都回去了,他还实诚地在路边等着。 光头再次走过来:“需不需要我帮您开车?” 陈文港把雷克萨斯的钥匙给他:“谢谢你,正好我喝了啤酒,省得叫代驾了。” 路上十分沉默,光头保持着他的职业素养,不多聊,但有问有答。 直到听到陈文港问:“你需要把我的行踪报告给霍念生吗?” 这个问题要命。光头把着方向盘一下打起了精神。 他迟疑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您不允许的话……我原则上是要尊重您的隐私的。” 说完他觑了一眼陈文港的脸色,还没翻脸。 不过也看不出什么喜怒,更多是若有所思。 光头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霍先生只是担心您会受到某些暴力侵犯。” 陈文港听完才把视线转回来:“怎么说?他觉得我会有危险?” 光头也只是听命行事:“具体不清楚,但我会在职责范围内保护您的安全。” 他们到了郑家门口,陈文港解开安全带,下车前对他说:“辛苦你了。” 光头又迟疑了一下:“哪里,别客气。” 派保镖这件事陈文港的确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他不知道霍念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果霍家真有风波变故,比起给他,霍念生不如留两个得力的人自己用——他私下养的保全团队自然不只一人,前世短暂的接触里陈文港依稀听说,光头是里面身手最好的。 性格最稳,甚至显得有点木讷,其实是在国外当过雇佣兵见过血的。 然而问起来的时候,霍念生用一个吻混过了答案。 实在不想说的话,陈文港也不逼问他。 这种知进知退、不纠不缠或许是霍念生喜欢他的原因之一。而陈文港知道,如今他和霍念生的关系正进入一个平衡的稳定态,只是有时候他还是有一种很悬浮的感觉。 他知道这个平衡是暂时的,他想要尽快抓住一些东西,但又无法急于求成。 有些话他说得出口,有些话他说不出口。 有些秘密则一直埋在冰山底下。 接下来一段时间,陈文港姑且接受了跟光头的共处。 说是共处,多个保镖其实并不不影响他生活。有时候陈文港甚至怀疑身边还有没有这个人。如果那天不是刻意跟随,他和戚同舟或许从一开始都不会发现光头的存在。 迎新活动那场直播过后,他们几个露过面的高年级学生俨然在新生里火了一把,走哪都容易被认出来,享受学弟学妹的热情招呼。 当然风光也就一阵子。到大四,准备工作的学生就纷纷开启了跑招聘会的日子。 招生办秋招搞得如火如荼,会议厅里宣讲会一场接着一场,只是这些和陈文港关系不大。 他跟别人的时钟像反着来的,其他学生忙着找工作,他反而在等着辞职。 当然还有另一件正经事要忙,是给别人当面试官——厚仁特教学校招教职工的工作已经持续了一个夏天,陆陆续续是一直在进行的,相关的人事工作陈文港全程都有参与。 这种管理工作,过程中遇到各种各样的常规和突发状况都属正常。他有足够丰富的应对经验,同事有时候就会起陈文港的哄,开玩笑说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或者怎么怎么样。 众口悠悠,有些事永远不可能解释得清,就随他们怎么说了。 就在招聘工作到了尾声的时候,再次遇到件算得上奇怪的事。 有个来应聘勤杂工的中年女人,据说是个单亲妈妈,带着一个女儿过活,经济压力很大,迫切地要求入职。这些可以理解,过了面试她却拖拖拉拉一直不做入职体检,也没有健康证。 百般搪塞不过,最后才拿来一份体检报告。 种种迹象已经无疑表明她心中有鬼。这时候报告拿来,一眼就被学校的代理负责人罗素薇发现弄虚作假,跟着自然取消了入职资格。 罗素薇作风强硬,看面相就是极其不好说话的性格。中年女人唯唯诺诺地便走了。 这天陈文港照旧最后一个离开,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离开校门没几步,突然一个影子扑出来,那个女人不知为何还没死心,大概看他年轻心软,甚至噗通跪到他面前。 陈文港吓了一跳,女人拽住他不放,一时间像演苦情剧似的。 过往不少散步遛弯的路人,驻足观看,还是光头突然出现,才将她给拉了开。 陈文港倒不是力气敌不过她,相反,女人面色蜡黄,干枯瘦弱,肉眼可见的风吹就倒,两腿却虚浮,面试的时候就有人犹豫过她身体不好,这种情况他是根本不能跟对方动手。 最后附近找了个馄饨店,三人沉默着都坐下来。 热腾腾的鸡汤里撕了紫菜,撒了虾皮,薄透的皮包着粉色的馅,香气扑鼻。 女人才说:“对不起,是我激动了。我就是实在太需要这份工作,真的不能再通融吗?” 陈文港淡淡地说:“我看出来了。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总得先说实话才行。” 女人看着他,嘴唇翕动半晌。 事实就是她有尿毒症。因为有病,她很难稳定在一个地方工作,现在没有收入,还要养一个青春期正在读高中的女儿,只有一点低保可领。她觉得绝望,马上就要山穷水尽。 陈文港留了她一个联系方式,把中年女人打发了回去。 光头坐着,瞥了他一眼。 陈文港问:“怎么了?” 光头摇头:“没什么。” 陈文港说:“不管同情不同情她,都不是隐瞒入职的理由,这件事我不可能擅自做主。” 光头沉闷地应了一声,对这本职工作以外的话题,没有跟他深入探讨的意思。 陈文港也只是在自说自话:“待会儿麻烦你再等我一下,我要回去写封邮件。” 光头更不可能有意见。 不知道是不是不能吃街边吃食,女人的馄饨一口没动。两个男人各把自己的那碗馄饨吃了,算是吃过晚饭,陈文港又回学校办公室,用电脑给马文和罗素薇写了邮件汇报情况。 他再次出门的时候,天上繁星点点,夏天马上要过去了,空气中可以嗅得出来。 陈文港仰头看漫天星宿,突然感觉到什么,收回目光,校门口对面墙上正靠了个人。 霍念生斜斜地倚着墙,两手抄在裤兜里,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光睨着他。 陈文港有些诧异,旋即迎上前去:“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说今天有事?” 霍念生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摸了下他的脸:“突然想你了。” 他垂着眼皮,冷凝的表情更似一樽雕塑,无波无澜的表面下纠缠着一些心思意念。 陈文港无知无觉,欣然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肩上。 半小时前,光头电话跟霍念生汇报,讲了那个中年女人的事,承认工作有所失职。 他犯了一个保镖不该犯的错误,陈文港人际关系简单,又或者他心里其实没那么重视,以至于麻痹大意。如果那时候扑出来的是个有歹意的人,已经足以令保护对象受伤。 当然,幸好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这却并不让霍念生安心,反而无端觉得焦躁。 他听见自己冷冷地说:“康明,如果对方带了武器呢?或者带了其他东西呢?” 光头再一次道歉。 霍念生说:“算了。” 然后他从宴会现场出来,驱车来到这里。 第 62 章 来的一路上, 霍念生觉得自己像个小题大做又婆婆妈妈的雇主。 那个预知一般的噩梦,他过了很久才说服自己不要再过分计较。直到他在这片星空下,看到抬头仰望的陈文港——黑白分明的眼, 视线滑到他身上, 向他露出一个静雅的微笑。 霍念生省觉, 那不是梦。 因为许多记忆碎片在他心里又苏醒了一些。它们像海底无数的浮游生物,雪片一般,上下浮沉,朝生暮死, 倏忽又变成了有腕足的庞然大物,滑腻冰凉的触手卷着他向深渊沉去。 在混乱的黑色漩涡里, 他想起的是陈文港冷漠的面容。 陈文港, 见人三分笑,永远带着温柔怜惜的声气。 但在什么时候, 他不是这样总是带笑的。 就算霍念生处心积虑, 再神通广大, 也有他做不到的事, 哪怕他愿意为此付一切代价。 这不应该。他霍念生什么时候体会过这样的无力感? 霍念生把手拿出来,牵住陈文港的手。 这会儿他身上还穿着商务酒宴的行头, 皮鞋锃亮,外套来的时候脱掉了, 扔在车上。 他腾出另一只手,把领带扯松了,两人执手沿街往前, 光头适时地销声匿迹。 到了街心,空地上有个儿童城堡。只是这个时间,没有一个孩子还被爸妈放出来在外面玩。霍念生抱着陈文港, 往上托举了一下,把他放到滑梯顶上坐着。 小滑梯过于袖珍,陈文港长腿一支便顶了格,稳如泰山,滑无可滑。 霍念生身体前倾,双手按在扶手上,嬉戏似的,把他困在里面。 夏夜吹起一点风,呼吸越来越近,直到重叠。 陈文港问他:“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吗?” 霍念生反问:“你指什么?” “最近真是奇了怪了。”陈文港叹气,“一个赛一个,都在打哑谜。你不说实话,康明也不完全说实话,就连今天那个想找工作的女人,都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要我怎么办呢?” 霍念生帮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放心,什么事都没有。就算真有什么,我也不会让它发生。上次那个狗仔不记得了?多个人跟着你也是好的。康明影响你的正常生活了吗?” 陈文港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没有。还是你们有钱人最会生是非。” 霍念生挂着款款的笑意:“那怎么办。忍一忍,好吗?” 又问:“这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情况好像有点复杂,我决定不了,交给负责人吧。” “那你就别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陈文港抬眼望他。路灯的暖黄色调给他打了一层光晕。 霍念生忽然低头,封上他的嘴唇,攫取他的气丨息。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陈文港在他耳边呢喃,“上午出门的时候,我的车坏了……” 理所当然地,他这天便没回郑家,被霍念生带去云顶大厦借宿。 进门后第一件事,霍念生握着他的手,把指纹录入门锁:“上次忘了。” 滴地一声提示录入成功。霍念生却没把他手放开。 第二件事他把陈文港抱到客厅,放在沙发上扯扣子,计较上回那个称呼的问题—— “还有,犯了多少次,是不是该结算一下了?” “我不记得了。”陈文港声音里含着一声轻笑,“你有计数吗?” 干丨柴丨烈丨火一把就烧起来,浴丨室地板弄的都是水。 眼丨神丨迷丨离,急切的热丨息喷在颈间。 陈文港蹙着眉头,紧紧地抓着他。 感觉其实有一点微妙,这么长时间,忍也忍得了,做足了水磨工夫谈情说爱,仿佛证明这段交往就不只是为了上丨床,可情和爱,终究是落到肉丨体上的。不可能不想。谁不想呢? 霍念生把他的手丨绑在床头。他热衷捉拿猎物似的姿丨势,这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陈文港挣了一下。霍念生往柜上看了眼,突然擅自划到了接听。 手机主人阻止不及,传来的是郑玉成的声音:“你今天没回……” 不言自明的喘丨息换来戛然而止的沉默。 霍念生顿了一下:“抱歉,有事在忙。你很急?” 五秒钟后电话挂断了。顿了半天,却又急促地打回来,震得桌面高一声低一声。 霍念生慢条斯理地伸手关了手机,在看不到的地方,眼神冷淡又幽暗。 良久陈文港伏在枕头里,神志慢慢清明,才问:“你这又是干什么。” 霍念生把他解开,亲吻他的后颈:“你也是男人,你不知道男人多恶劣吗?” 陈文港无奈地转过去,背对着他。 霍念生却毫无愧意,也躺下来,双臂勒住他的腰,把他抱在怀里,用下巴轻轻磨蹭他的发顶。陈文港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躺到他胸口,也没再说什么跟他计较。 但话是不错,男人不只都恶劣,还要划地盘的。 霍念生又跟他讨了个吻,陈文港柔软地回应他。 他的反应填满了霍念生的心。霍念生忆起第一回的磕磕绊绊,但他从不去想也不在意陈文港过去跟郑玉成是怎么样的。到现在也是如此。这就是他的人,每个反应都是他亲手调丨教出来的,每个姿态都是接受他的姿态。 * 隔天陈文港去上班,到郑氏总部的时候,遇到人事部一个熟悉的经理。 对方叫住他:“你妹妹登记的联系方式正确吗?是186那个手机号?” 陈文港一愣:“哪个妹妹,什么手机号?” 人事经理正夹着个文件夹,顺手抽出资料跟他确认:“陈香铃,这个是你堂妹对吧?我们想联系她约面试时间,昨天给她打了两次电话她都没接。你看看是不是号码不对?” 陈文港蹙起了眉:“这资料是哪来的?是谁说她要面试?” 对方也懵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不是小郑总吗?” 虽然郑玉成升得快,还没有到能叫“总”的职位上。但一般同事对他又不好称呼。有的头脑灵醒,提前这么叫了,问题也不大。该升总会升的,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陈文港还想说什么,接到电话,看了眼,正正好是陈香铃。 她的疑惑不输给在场两人:“哥,早上我爸给我打了电话。” 郑玉成待在办公室,听门被不缓不慢敲响两下。 一大早他这屋里的空调就坏了,师傅来看过,说维修还要等一阵子,空气闷热得待不住,只能大敞着门,陈文港站在门口,手指在上面又敲了两下。 郑玉成反应过来:“进。” 陈文港在他对面坐下,把资料排桌面上:“你是怎么会认为我堂妹需要一份工作的?” 郑玉成张了张口,脸色反复不定:“我前天给你打那个电话……本来就是想说这件事。” 不提还罢,提了又是一阵愤怒难堪涌到心口,他猜自己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 陈文港环住胸,倒是心平气和地注视他,等下文:“你现在说。” 郑玉成顿了顿:“也不是什么复杂的情况。只不过我那天去码头的时候,听你伯父提到她明年毕业,学校却没给分配实习岗位。这不是在开特例,是咱们公司本来就要招文职,有职位空缺,员工推荐自己的亲戚朋友入职也是个惯例。你不要多想。” 陈文港依然很冷静:“你这么大方,我怎么能不多想?” 郑玉成坐直了,回视他:“你生气是因为我擅自插手?” 陈文港睨着他的脸,没有立刻回答。 他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眼光审视郑玉成。 郑玉成甚至怀疑空调不是停工了,干脆就是在制热。办公椅还是什么东西散发出一股让人窒息的胶皮味,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鼻腔里充满了这种无法忍耐的胶皮味。 过了半晌,陈文港站起来:“我相信你没有恶意,最多只是欠考虑。” 郑玉成下颌绷出生硬冷直的线条:“你的反应告诉我,我又做错了。” 陈文港微微笑了笑:“你只是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先不说我大伯的一面之词是不是真的,你只是觉得,有了她父母的态度就能替她决定一切。你不会想到她可能自己有不一样的想法,所以你也没发现她连一份简历都没投,直接让人事部门把她的资料加进去,你多大方。所以你前天打电话,是打算问我的意见还是通知我结果?我现在道谢吗?” “……” 门虚掩了一半,有秘书路过,听见里面有陈文港的声音:“现在不是封建社会了郑玉成。” 她受了不小的惊吓,心惊肉跳,连忙屏息凝气往墙边一躲。 出来前陈文港淡淡地说:“收起你多到没处安放的高高在上,好好想想吧。” 郑玉成陡然开口:“你稍微等一下。” 陈文港站定,等他说完。 郑玉成露了一个极苦的笑:“我承认,我不完美,一堆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缺点。你上次说的话我回来是有反思的。但我也一直在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会这样挑剔我?” 他继续说:“好像就是从你认识霍念生之后。说实话,文港,你会这样跟他说话吗?” 陈文港想了想说:“不会。” 郑玉成深深地看着他。 陈文港坦然无惧地回视过去。他知道这一番含沙射影的话是伤人的,但接到堂妹电话的时候,前世郑玉成给卢晨龙那一百万突然压在他胸口,有些已经过去的东西变得不吐不快。 陈文港说:“因为我没有必要挑剔他,霍念生从没给我这个机会。” 他离开后秘书又折返回去,从门口重新经过一趟,用余光瞟见郑玉成在里面点了根烟。 陈文港在安全通道给陈香铃回了个电话,跟她说是误会,不必放在心上。 新学期开学后陈香铃就搬到了补习学校的宿舍去住,方便冲刺准备考试。 至于大伯陈增那里,还有大伯母,陈文港正坐在工位上,敲着马克杯,斟酌怎么实施敲打,突然收到罗素薇的消息,还是为了那个中年女人的问题。 第 63 章 “所以, 最后决定要怎么处理她?”霍念生“哦”一声,用筷子沾了点姜醋汁,放在嘴里吮。两个人约会, 在望海酒家吃饭, 桌面堆了两摊剥掉的海鲜壳。 “注意用词, 你不要说得好像要杀人放火一样。”陈文港说,“但反正,聘用了。” “你们还真是做慈善的。”霍念生拉长了声音。 “巧了,马文也这么说。”陈文港道, “你们两个真的是心有灵犀。” “那个大胡子?你也注意用词陈老师,再说说, 我跟哪个心有灵犀?” 陈文港莞尔, 噗嗤笑了,霍念生拔了拨,见盘子里还有块炒蟹,挟了丢到他碗里。 那个中年女人叫江晚霞,带了一个叫江彩的女儿生活, 孤儿寡母, 为了她的情况,学校管理团队和基金会那边甚至还专门开了个会讨论一下午。的确是一桩麻烦, 马文摇着头啧啧:“我们要是开公司,可以说‘我们又不是做慈善的’。你们猜怎么着?我们还真是做慈善的。” 众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终究罗素薇点了头:“给一个月的试用期,让她试试再说吧。” 这个结果是以微弱的票数投出来的集体决议。但也知道, 完全是打的同情牌。学校是已经招了其他勤杂工的, 不差江晚霞这一个。让她留下只是实在看她走投无路。 包括她说原来带女儿租了一个小阁楼,刚刚被房东收回去了,没有能力再负担房租, 学校还暂且分了间原本用来放工具的杂物间给她,不然母女俩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陈文港对此不觉得意外,但也不乏唏嘘。那个拥挤的杂物间让他想起前世他在码头区漏风漏雨的栖身之所,除了头顶有个盖子,和流浪汉没区别,那时候是霍念生出现带走了他。 至于江晚霞,就这样带着女儿先住下来,但明天还不知道在哪里。 陈文港喝了口茶水:“她把能申请的援助都申请了,不过到了她这个地步的尿毒症,还是要换肾的,大家都知道希望很小,所以谁也不想当把她逼上绝路的人。” 霍念生也喝了一口:“你们还用帮她找□□?” 陈文港摇头:“她自己排队。但说是排了几年了。” 霍念生问:“她女儿呢?” 陈文港怔了怔:“这不好多问。但你想,就算能匹配,当妈的怎么舍得。” 霍念生才扬了扬眉,漫不经心笑了笑,没继续往下问。 陈文港只是没想到他还会对这个中年女人多留个心思,这一连串问题。 似乎在霍念生来说,他觉得对方出现得过于巧合,不过,说到底一切也只是归于直觉。诚然豪门多是非,小心驶得万年船,只是再怎么看这也就是个将近油尽灯枯的憔悴的母亲。 饭后他们沿街溜达,没两步就到了卢家。 陈文港是来探望的。卢晨龙没在店里,在家里拿了一个旅行袋打包东西。 小宝背了个小书包跑出来:“看,大象!” 有正常干预的时候,明显他说话就流畅了一些,但是—— 小宝吃着手,想了想,哈哈大笑:“我是傻子!” 陈文港顿了顿,蹲下把他的手拿出来:“你不是傻子。”他转个方向,“谁这么喊他了?” 卢晨龙蹲在地上对清单:“换洗衣服、水杯、卷纸、湿巾……”都是进训练室用的东西,他无奈地抬头看了一眼,“前天走在路上遇到个傻逼……得了不说了,一说他又学会了。” 霍念生靠在门边,卢晨龙拘谨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往那一站就不像等闲,甚至蛰伏危险。说实话卢晨龙也不知为什么,陈文港只要一招惹都不是什么简单的桃花,特别有挑战性。以前那个郑公子就够麻烦的了,这又一个。 他张了张口,解释:“文港帮我们争取了他们那个新学校的名额,明天开学去试试。” 霍念生微笑着说:“祝你们顺利。下次有需要,也可以直接找我。” 卢晨龙礼貌性道了谢,还是打量他。霍念生正从陈文港怀里把小宝接过去。他有力的胳膊把孩子举得很高,然后小宝不老实,乱蹬乱蹭,鞋底在霍念生前襟上踩出两个印子。 卢晨龙伸手把他抱回来,严肃批评:“看看你弄的!一天天瞎干好事!” 霍念生还是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没关系。” 东拉西扯又聊了一会儿,陈文港说:“不打扰你了。我们今天就是过来吃饭,顺路看看你准备得怎么样,还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卢晨龙连说不用:“你家不是还在通风?” 陈文港说:“对,本来打算过去看看的。” 到家门口,陈文港拿钥匙开锁。 这钥匙霍念生那里也有一套,来帮忙拾掇房间的时候陈文港给他的。 进屋的时候陈文港有点紧张。这些天霍念生给他发过照片,局部的,他都没什么感觉,只是住人嘛,怎么弄不能住。这还是头一回亲自来看,到门口才突然想起要有点期待。 他打开灯。 光线柔和地铺下来。 老旧的家具带着熟悉和亲切,像一些看着他长大的长辈,静静地趴在墙边。至于整体格局,则和记忆里大相径庭。但这个新的是比以前要好的,动线更合理,家电也是现代的。时下的风格不可能还和十年二十年一样,人也没必要一定活在过去。 陈文港左看右看,倒是有点新鲜。 霍念生缀在他后头走进来。 陈文港真的来了兴致,他又往楼上走,扶梯换了新的,稳当,不再咯吱响。阁楼上原本有个天窗,斑斑驳驳,现在换上了光线透亮的新玻璃。墙边留出些柜子箱子,用作储物空间。 窗底下两个矮墩墩的铁艺躺椅,还铺了一圈沙发床。 躺椅贴近地面,对着天窗,沙发床软得像一圈垫子,人躺在里面,就像陷到摇篮里。 陈文港满意了。 他舒服得随时都能睡着:“要是我小时候就有这个秘密基地,肯定已经疯了。” 霍念生坐在他旁边,胳膊按着扶手,笑问:“这么容易满足?” 陈文港翻了个身,侧过来面对霍念生。他抬起视线,睫毛蛾翅般柔软地覆盖着眼睑,随着眨眼的动作,忽闪着在面颊上投出影子:“你不懂,头顶有个遮蔽的地方,就有安全感。” “什么样的安全感?” “不知道怎么说。感觉只要这地方还在,就不至于无家可归。” 霍念生哼笑一下,似乎因为他对于无家可归的这种莫名忧虑,但也没说什么。 他抬手碰了碰陈文港,陈文港意会,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个空来。 两个人一起挤在躺椅里。 阁楼的灯不像下面那么亮,是鹅黄的,空气中有种奇异的安静。 街上偶尔有汽车路过,四邻隐隐传来钢琴声,电视声,锅碗瓢盆声,抬高音量教训孩子的声音,但都像隔了层罩子,模模糊糊,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 陈文港趴在霍念生胸口,左手搂着他的腰,几乎离睡着只差一线。 直到霍振飞一个电话打来:“最近辛苦你了,但眼下情况是对我们比较有利的……” 距离近在咫尺,不公放都能清晰听到对面的声音。陈文港往上撑了撑身,被霍念生一把压住,按回来,继续趴在他身上。 霍振飞继续说:“爷爷身体有点起色,你还要抓紧一点,尽量别让媒体再乱说话……Jason他们在从二级市场回购股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霍念生“嗯”“嗯”应着,没发表太多意见。 霍振飞这个电话挂了,陈文港也清醒了:“你怎么回事,不怕我听到了?” 霍念生收起了聊正事的眼神,变成揶揄:“我什么时候怕你听墙角?除非你要卖了我。” 陈文港蹙眉看他,又慢慢地松开眉头,笑了一声。 霍念生把他往上托了托:“那正好有理由,对待叛徒,就不用手下留情了。” 说着便动手动脚的。陈文港却想起来:“说起来,我真的没给你做过什么。” 霍念生低头看他:“是这样吗,我都没注意过。” 陈文港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笑得有些无奈:“一直都是你在送我东西,你主动过来找我,安排这个安排那个。但我既不认识你什么朋友,也不知道你平时干些什么。” 霍念生拍了拍他的背:“以后会有机会的。李红琼不就是?其他的——算了吧,数起来也没几个正经人。你还不如不认识。霍京生那样的你还想见?” 陈文港一笑,阁楼有片刻沉静下来。他找到霍念生的手,跟自己手并在一起,像在比大小。陈文港一根根扣进他的指缝,跟他十指交握,然后低头,嘴唇在那手背上轻轻碰了碰。 霍念生把另一只手从背上滑到他腰间。一点分量不轻不重压上来。 陈文港忽然叫他一声:“念生。” 霍念生应声注视着他。 * 厚仁特教学校开始第一学期课程后,陈文港来得勤了许多,几乎闲暇时间都花在这里。 第一是他很多工作要忙,第二是卢晨龙的弟弟小宝在这里上课——虽然学校是针对福利院的定向康复机构,但他无父无母,监护人只有一个哥哥。考虑到面临的实际困难,又托了陈文港的关系,跟上面打了特殊申请还是争取通过了。 卢晨龙早上把弟弟送过来,把训练包交给老师,晚上再来接回家。 陈文港走到训练室后门,透过玻璃往里看,教室宽敞明亮,四壁贴着五颜六色的墙纸。 他一眼看到小宝,还有四五个孩子,被老师和助教带着做康复训练。 三个女孩两个男孩,多少有智力上的问题,被父母抛弃,在石头缝里,希望还能磨出一朵花来。 陈文港拍了一小段视频发给卢晨龙,回到办公室干活。 这天乔斯金来学校做顾问工作,陈文港遇到他,说完正事,两人中午正好一起吃饭。 桌上闲聊,乔斯金问:“你之前的问题有没有一点改善?情绪上的,还有人际关系上的。” 陈文港笑说:“放心,好多了。之前只能说不够忙,忙起来哪还顾得那么多。” 乔斯金便也笑道:“你还觉得对谁有亏欠吗?” 陈文港告饶:“谁还没个钻牛角尖的时候。您要是给我留点面子,就别再提这回事。” 两人说着话,把托盘放回架子上,便听外面传来巨大一声动静。 接着是一把略显尖利的女声,从楼后传来,但说话的不止一人,正在争执什么。 乔斯金明显懵了一下,旁边陈文港包括食堂员工都露出无奈的表情。 他看乔斯金不明就里:“走吧,我们去看看。顺便劝个架。” 第 64 章 食堂就在一楼, 他们过去得快。 吵起来的是江晚霞和江彩母女。 同意让江晚霞在学校工作试试的时候,代理负责人罗素薇就答应得勉强,说同情当然是同情他们的, 但这就像把一颗定时炸弹放在身边, 将来说不定还有多少想不到的麻烦。 当时他们主要担心江晚霞, 想不到的麻烦却来自她女儿,江彩。 江彩正值十六岁的年纪,有的人青春期敏感,有的人青春期叛逆, 在她身上都表现成了强烈而突兀的自尊心,每天用廉价的饰品和乌漆嘛黑的眼妆, 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不良太妹。 吵起来的由头是江晚霞叫女儿去把衣服换了, 把脸洗了,说她衣不蔽体不像样子。 江彩说江晚霞与其管头管脚不如管好自己,江晚霞问江彩穿这样是不是要出去卖。 当母亲的身体不好情绪又极端,当女儿的离经叛道活像个刺头儿,水火不容。她们在学校住, 跟教职工低头不见抬头见, 让人看在眼里,一点小事、几句口舌都能引得火星四射。 罗素薇私下说, 要是这样,不用再等一个月过完,就真的考虑请她们离开了。 陈文港和乔斯金去的时候, 另外的工作人员已经一边劝一边把母女俩隔开。 江晚霞气得要命, 一副要晕的样子,同事把她拉到屋里劝。 他们也过去帮忙维持了一下秩序。 过一会儿有人把后勤主任叫来,主任同样有点无奈的表情, 以上峰的身份批评了两句,让她注意不要在教学区吵闹。但母女俩这样的战争不是第一回了,让她走只是个时间问题。 江彩直直站在外面空地上,衣服很短,露着一截纤腰,从头到脚仿佛都是反骨。 有人过去,也在她面前当和事佬:“大孩子了,要懂点事,体谅体谅你妈。她已经病得这么厉害,还要维持你们两个的生活,有多不容易你应该知道的,你要求她脾气能多好呢?” 但,这个年纪的半大孩子,讲理的还能教,不讲理就是她这样—— 江彩玩着手机,不耐烦地翻个白眼:“你们真是喜欢多管闲事。她一下跪就有工作,还不是你们善心大发,现在才给自己找的麻烦?你们直接赶我们走不就行了?” 她按熄屏幕,跟乔斯金对个正着。 乔斯金问:“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 陈文港跟他站在一起,跟着一起挨了白眼:“没有没有没有!你们烦不烦?” 说完她接了个电话,对方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可能是承诺要来接她,她翻书似的变了个脸:“好啊!”说完便往校门口方向大步而去。 江晚霞冲出来,冲着她背影又质问她要去哪,被人拉住了。 回到办公室,陈文港跟乔斯金耸了一下肩膀:“反正我习惯了。” 乔斯金摇头:“她们母女俩这个相处模式是很不健康的。” 陈文港说是:“但外人也劝不动。其实有时候看看她们,也有相依为命的意思,江晚霞去透析的时候,她女儿也会送她上车,不上学的时候在家洗洗衣服,做做饭之类的。但这两个人绝对不能开口说话,一张嘴什么难听怨毒的话都说得出来。” 晚点卢晨龙来接孩子,听说了也啧啧称奇:“你们怎么摊上这么个麻烦?” 陈文港说:“干这行什么碰不到。现在就是想着怎么给她找个新的去处。” 他走得很晚,在一楼走廊上又遇到江晚霞。 当时她正抱了几个拖把往里走,已经没了白天暴怒的模样,脸上一如既往布满憔悴。 江晚霞对陈文港露出个近似于讨好的笑:“陈老师,你这个点才走?” 陈文港说是,顺道劝两句,让她有耐心跟女儿好好沟通,鸡飞狗跳不能解决问题。 江晚霞诺诺,一会儿说好一会儿道歉。 她给人的感觉总不那么自然。而且,不知是因为最早那回求到了陈文港头上,还是觉得他脾气好容易说话,江晚霞面对他的时候,态度总有种微妙的放低,很想和他拉进关系似的。 陈文港对她的殷勤保持了一些警醒和距离。 他向来愿意与人为善,但也不想让自己显得有利可图。 她突然说:“陈老师,能不能麻烦你,我老了,真的管不了她了。你能不能教教她,不然天天跟那些小混混在一起,学坏不学好。你说这女孩子家家的,将来有什么指望?” 陈文港没立刻答应也没完全反对:“你要跟她一起努力,才会有办法解决。” 两人告别。 * 大四的课本来就不多,像陈文港这样把学分修完了的学生,这学期都不用再上课。 但时不时他还要到校一趟,有时候是跟老师提前讨论论文,至于这天是班里聚餐。 再有一年将要各奔东西,接下来很快实习的实习、考研的考研、出国的出国。班委们觉得有义务趁所有人还得空的时候组织一聚,班里十几个人,绝大部分都来了。 聚餐结束之后,有几个人回了宿舍,剩下有精力的人闹着转战酒吧。 陈文港跟他们一起去了。 他平时不住校,能这么跟同学聚聚也难得,就没想着走那么早。 去的地方是个清吧,环境清幽,学生们要了包间、果酒、啤酒和果盘。唱了两首歌开始掷骰子玩游戏,陈文港输了,别人挑战他真心话。提问的是个文弱的小男生,支支吾吾半天。 气氛炒得热了,旁边有人替他开口:“他想问你是不是avaible!” 哄堂大笑,应声起哄:“这还不赶紧答应!”“在一起在一起……” 陈文港笑了笑,说:“这个问题答不了,我认输,还是喝酒吧。” 别人再闹他也巍然不动,一口气灌了一瓶啤酒。 还有人不依不饶,男生又急又窘,连连摆手。 陈文港站起来,说要去洗手间。包间里就有一个,他却推门出去了。 没一会儿男生追出来,左右看看,在安全通道找到人。陈文港靠着楼梯,低头在发消息。 男生瞥了一眼看到屏幕,是聊天软件私聊界面。 他低着头,声若蚊蚋:“对不起,刚刚真的闹得很尴尬。” 陈文港仔细打量他:“没事。不好意思……你是我们班的吗?” 这小男生有点让他想到戚同舟,但两个人完全不一样。眼前这男生又白又瘦,细胳膊细腿,十分弱气,可以想象是从小会被人说娘炮的那一种。 “不是,真不是,对不起学长,我其实是大二的,刚刚说话那个是我学生会认识的部长,你们快毕业了我就想抓住机会争取一下,我才浑水摸鱼跟来的,没想故意闹不愉快。” “我还以为我没认全班里的人。”陈文港松口气,笑着说,“谢谢厚爱,可惜我是unavaible了。你回去玩吧,我跟他们说了别再起哄了。”说着按熄手机。 男生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在发什么消息,眼眶有点涨。 他抬起头:“学长,我知道你也是同类人的时候,真的特别高兴。你应该知道我们这个圈子多乱,但我能感觉到你是不一样的……” 陈文港说:“我也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再去找找适合你的吧。” 再回去包间的确没人再提这茬,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陈文港借口酒喝多了便告辞了。他离开后那男生又坐了一会儿,起身也说要走。 这时候有人才突然想起:“对了,今天郑玉成是不是没来?就说感觉缺了谁。” 班长挠头:“我通知他的时候他说没时间参加。人家肯定忙吧,你也不想想,家里那么大一个企业等着继承呢,哪有功夫跟咱们出来吹水。不同人不同命啦。” 郑玉成此刻正在郑秉义书房跟父亲汇报工作。 他也的确没心情跟同学拉近什么感情。 除了情场上心灰意冷,临近毕业,现阶段摆在他前面的东西太多了。就算他是公认的太子爷,想掌握公司的控制权也绝非是件容易的事。集团内部不可避免结成利益团体,各方人马都是有自己算盘的。内部斗争是场无形的拉锯战,改朝换代没谁能不花点力气就站稳脚跟。 这次说完了正事,郑秉义突然问他:“对了,你跟宛心关系怎么样了?” 郑玉成僵硬了一瞬,不动声色:“一般。我跟她真的发展不出什么感情。” 郑秉义从桌上摸到老花镜,戴上,点头“哦”了一声:“说实话,这个女孩子我也不看好,霸道一点没什么,但是太任性,不会以大局为重。这样的性格很难管好家里的事。” 他透过老花镜端量几张照片,放在桌上推给郑玉成:“但你还是得考虑考虑谈个女朋友。何家还有其他女孩子,不然何沁芳你觉得怎么样?我看也挺漂亮的。” 郑玉成笑意很淡:“您这是瞄准了何家不成?” 郑秉义说:“这是你何世伯给你牵的线,不姓何还能姓什么?当然,以我们两家的世交关系,我是属意何家的。你如果有本事自己谈到其他姑娘,也大可以带来给我看看。” 郑玉成不语,映在玻璃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郑秉义盯着儿子:“你现在考虑的只是结婚高不高兴,喜不喜欢的问题。玉成,我可以告诉你,你去看看别人的婚姻,哪有结了婚二十年、三十年以后还高高兴兴的人?你不要觉得算着利益找结婚对象就等于功利,把婚姻当成一桩生意来经营,才是最稳固的。 “给人当老公、当爸爸、当女婿,这也都是职位,跟你在公司当上总经理、董事长没什么区别。你去谈生意,你是总经理才能和总经理级别的人去谈。你成家立业,有老婆孩子,别人才会觉得你是靠得住的人。做总经理你是先考虑你喜不喜欢,还是你要负起什么责任?” 郑玉成长舒一口气:“我知道。”他不想多说,“那最近的工作情况就先这样?” 郑秉义同意:“可以。还有,下个月就中秋了,到时候家宴你要提前准备一下。” 中秋是团圆的节日,设宴理所当然。只不过像他们这种人家,逢年过节的家宴更是社交场。联络感情跟联络利益是分不开的,各方关系都要打点和照顾,劳累但又必不可少。 回到房间的时候郑玉成却接到一个来自霍念生的电话。 他匪夷所思:“你跟我说陈文港那天要出门?” 霍念生笑道:“你知道他生日是在中秋吧?你们不给他庆祝还不许别人给他庆祝?” 郑玉成冷硬地说:“他不是那天生日。他真正生日的时候我们也不会不给他庆祝。” “那显然你是按公历算的吧。”霍念生说,“他小时候长辈按习惯可都是给他过农历生日,到了你家才改过来的。逢年过节你家里要设宴,也不会顾得管他想不想改吧。” “所以呢?你跟我说这个用意是什么?” “只是想告诉你有这回事。”霍念生笑了一声,“当然,你愿意掩护就帮他打个掩护。” 郑玉成紧紧蹙着眉,张口结舌,一时竟应付不了这人的厚颜无耻。 然而静默片刻,却又无言以对。 霍念生挂电话前问他:“这么多年了,还不许别人轻松地过一次吗?” * 出了酒吧,陈文港正想拦车,忽然想到还有人跟着。与此同时,光头的车停到路边。 他上了车系安全带:“谢谢。又麻烦你了。” 光头客套地说应该的,踩着油门慢慢滑出去。 酒吧附近这个时间打车的人正多,他开得缓慢,街边一伙游荡的男男女女,陈文港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叫了声停车。 第 65 章 见陈文港径直向一伙人走去, 光头跟着下了车。 总共四五个,其中有个女孩醉醺醺的,跌跌撞撞被两个男人架着。但整个一伙人都没好到哪去, 很难分辨还有几个能走直线的, 鬼哭狼嚎, 勾肩搭背地在街边制造噪音。 光头听陈文港喊了一声“江彩”。 那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搂着男人的脖子,抬了抬眼皮,一张小脸画得烟熏火燎。 他又提高声音喊了声:“江彩?” 这回江彩有了反应。她瞪着眼,两腮一鼓, 推开人踉跄路灯底下,“呕”了一声, 哗哗开吐。过半天吐完了, 有个男人又抓着要把她捞起来,手放在她低腰裤边缘,欲探不探的。 陈文港皱了皱眉:“你们跟她什么关系?” 另一个挤过来:“你多什么事啊帅哥?你管得着吗?” 陈文港突然怒斥:“你们一身□□叶子味你们说我管得着管不着?用不用我报警?” 有一瞬间鸦雀无声。 光头背后灵一样跟了上来,胸阔膀又宽,黑色Polo衫露着两条满是腱子肉的胳膊。 那群人还是外强中干, 嘟囔几句, 呼呼啦啦撤退得很快,退潮一样将中间的江彩露出来。 陈文港让光头去车里拿瓶水:“还要吐吗?” 江彩披头散发地摇摇头, 表情茫然,她的妆花了,两只眼睛像是熊猫。 把肚子里吐干净她好像清醒了一点, 光头把水拿来, 陈文港拧开盖递给她。 江彩仰头咕噜咕噜灌了几口,眼神聚了点焦。 他蹙着眉嗅了嗅,不方便贴太近, 只能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你抽没抽?” 江彩直眼看他,半天怪笑一声:“抽啊。” “叶子?!” “烟啊。哦……你说那个,我还没呢,刚说要试试呢……你拦我干嘛呀陈哥哥。” 她稚气未泯的脸上混合着不知从哪学来的放浪形骸,见没人拦,便转身自己走开了。 拾级而下,酒吧街后面是沿江的步行道。她摇摇晃晃地绊了一下,靠到江边栏杆上。 有风吹来,江彩嫌闷,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啊——” 陈文港惊魂动魄一把她揪回来,用力猛了,她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他训斥得满心无奈:“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和你母亲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她却对这个称呼过敏似的一下爆发了,失声尖叫:“又不是我恨她!是她恨我!” 陈文港一时怔了一下,没打断她发火。 “她到底是把我当女儿,还是当个工具,现在怕自己要死了没人管她?”她大声说,“所有人都跟我说你妈为了你多辛苦多不容易!那谁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她从小带着我博同情,交不出学费带着我给老师下跪,没钱租房子让我给房东下跪,拦下别人的车就按着我给人下跪,我就不配站着当个人吗?啊? “她高兴的时候对我又搂又抱,给我做好吃的,说宝贝看妈妈多爱你,妈妈都是为了你,不如意了谁听见她怎么骂我的?说我是拖油瓶,野鸡,小杂种,出去卖的,人家不要的,没生过我就好了……她哪里爱我?你说她好你倒是容易,你妈也这样对你吗?” 江彩嚎啕大哭,躺倒在台阶上。 嚎累了,陈文港蹲在她面前,给她一张纸巾。 他说:“我不记得我妈妈,不过我爸对我挺好的。” 江彩又瞪他一眼,抽噎着打了个嗝,扯过纸巾抹了把脸。 陈文港说:“走吧,先送你回去。再让我发现你鬼混,你信不信我报警把你们都送进去。” 他语气很凶,脸色严厉。江彩原本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因为他在学校里像个假模假式的老好人,但好几次分明又有个衣衫华贵的男人开跑车来接送他,让这一切显得十分滑稽。 然后她听说这个陈老师自己也是有点背景的——有钱人就是爱演这种兼爱无私的把戏。 但他这一刻突然还跟阎罗似的教导主任重合了,露出颇为吓人的一面。 江彩不由梗了梗脖子,眉头拧成个疙瘩。她在学校倒是不惧跟教导主任撕扯着衣服反抗的,只是喝了酒变得熏熏然,身上又是泪又是汗,黏黏腻腻懒得动了。 她爬起来,冷嗤一声,跟着他往回走,大摇大摆坐进光头车后座。 * 所以江晚霞这个人总之是要查查的。 霍念生让人去办这件事。 就在第二天,李红琼投资的美术廊又一个新展开幕,陈文港在那里跟她意外碰面。寒暄的时候,她灵通地有所耳闻:“听说老霍在查一对母女?她们有什么特别的吗?” 陈文港微笑着打太极:“他刚刚还在,你没问他本人吗?他是怎么说的?” 李红琼倒是赞赏:“我一直觉得你就是这点很可靠,从来不在背后嚼舌根。” 霍念生是遇到熟人,被叫走了一会儿,他们两个聊着聊着便走到户外吸烟区。 李红琼磕出一支女士香烟。她抽烟的模样优雅而妩媚,细细的烟身夹在指间,左手抱着右肘,望着天空,吹出一口眼圈,像老台历里走出的美人。 当然陈文港这么看她也是有滤镜在的。 毕竟他对李红琼有所图谋。 李氏集团做地产开发,做旧城改造,如果也开恩将江潮街纳入版图,修缮开发代替推倒重建,无疑可以保留下来许多记忆,变成一个虽然也是新的、但又没有完全迷失的样子。 抽空的时候陈文港查了地方县志,做出一些她要的参考资料给她看。 李红琼好笑地从他手里收走一沓纸,叠了叠塞在手包里:“辛苦,我回去再研究。” 这支烟快到头的时候,霍念生还没回来。 但两个人把有限的共同话题差不多都说完了。 台阶上有人丢了几张过期报纸——这帮记者不知怎的又想起霍念生来,讲他镇日悠闲娱乐,跑马打球,以此推测到底是霍恺山的健康状况还算明朗,亦或只是他全然不放在心上。 李红琼看到,没话找话:“这还算好的了,都没有很过分的不像人话的话。” 陈文港扭头闲问:“以前都能有多不像人话?” 李红琼说:“算了,不积口德,都不值得讲。” 她掸了掸烟灰,又瞥眼他:“而且难的是,嚷嚷了这么久居然都忍住不挖你。也不知打点了多少媒体,是费了心的。其实跟老霍走得近的朋友都知道他现在多了个身边人,你猜怎么样?连我们一个个还要被敲打,别在你面前乱开口。那我们还能怎么说?只能背地里说你有能耐了,早晚把他制得要对你俯首帖耳的。” 陈文港不以为忤地笑了笑。 毕竟李红琼嘴上不把门也是常态了:“其实就保持现在这样,让他卖力追你就好。” 陈文港挑眉看她,示意愿闻其详。 她继续抽一口烟:“这还用问?男人都是这样嘛,求而不得才是最好。他为你付出得越多,越对你欲罢不能。你以为你们的关系像大学生谈恋爱那么简单,你带他认识你的朋友,他带你认识他的朋友……过家家似的,自然就能融成一个圈子?不会那么和谐的。 “我知道我讲这个话是不对的,政治不正确,可这个世道就是这么现实——你们身份不一样,位置也不一样。他费尽心思去追你,虽然别人也会说闲言碎语,在他们看来你还是他摘下来的明珠。相反要真的换成你追他,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想要倒贴、想要攀龙附凤。” 李红琼总结:“你得保持心气儿,不然到时候你会处境很难看的。” 陈文港说:“谢谢提醒。果然很现实。” 李红琼说:“是啊,我有时候也会想,这个社会的规矩怎么是这样。” 她望着远处不知进行了什么哲学性的沉思,摇摇头,垂着眼皮按灭了烟。 这时候霍念生谈完了事过来,但跟陈文港说:“我有个会要开,得离开一下。” 李红琼抢先回答:“你就去啊。我们聊得正开心呢。” 陈文港莞尔,光天化日,霍念生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四只眼睛目送他离开。 但要讲的话似还意犹未尽。陈文港靠在墙上,环着胸,目送他走到街边,司机打开车门。 他想了想,突然问李红琼:“既然话都说到这里,我也有个现实的问题想问你。” 李红琼“嗯”了一声:“什么?” “你跟霍念生是朋友,照你看他为什么会追我?” “问这个干什么?” “不是要保持心气儿吗?知己知彼。” 闻言李红琼有点乐了,深深看他一眼,像遇到个有意思的值得探讨的课题:“见色起意——能这么说吗?首先你这个长相肯定够的吧。别生气,肯定我相信还有别的。你性格挺好的,脾气好,待人好,我都挺喜欢跟你相处。像我刚刚说的,光做到在背后不乱说话这点,就是个很大的美德了。你知道能让人产生这种信任的人多难得吗?” “过奖。” “其实都是瞎猜的。只能说你给他的感觉不一样,可能跟你待在一起,还能让他感觉到一点美好的东西?毕竟他这个人很不美好,人家说缺什么就需要什么,他最缺的就是这个。” “我当你是褒奖了?” “不客气。” 两人分道扬镳以后,陈文港继续看展,霍念生那边却拖了很久,晚上又说有个应酬要露面。李红琼准备离开的时候还看到陈文港在门口徘徊,索性一起去附近俄国餐厅吃了顿晚餐。 霍念生倒是没应酬很久就来接他,身上有些酒气,但也不算喝多,意识是清醒的。 陈文港跟他回了云顶大厦,照顾他喝了点蜂蜜水。 酒后到底话稠,他压着陈文港盘问:“跟李红琼嘀嘀咕咕讲了那么久,都说什么了?” 陈文港笑着守口如瓶:“我跟别人就不能有秘密么?” 闹了半天去洗过澡,霍念生靠在床头,床头灯撒了他一身微弱的光。刚吹干的头发自然地垂下来,这个时候他收起了一切玩世不恭和锋利棱角,就只像个普通男人而已。 陈文港裹着他的睡袍一步步走近,捧起霍念生的脸,蹭了蹭他的额角。 凑上去看清他平板里的文件,是江晚霞母女经过初步调查的基本资料被发过来。 陈文港也跟着浏览一遍,乍看没什么特别,最多江晚霞是单亲妈妈,带着女儿从她小的时候就东奔西走,大多数时候过得拮据而窘迫。像江彩描述的,可能她们吃过不少苦。但根据她的年纪和行踪,至少没可能是霍念生或者霍京生任何一个人的生母之类。 陈文港问:“所以要再进一步调查?”看看自己手机却关机了。 他递给霍念生:“没电了。” 霍念生拿了根充电线帮他充上:“现在使唤我很顺手了是不是?” 陈文港只是笑,养出胆子对他颐指气使,吩咐霍念生早上喊他起床。 真的被摇醒的时候看天色却还是黎明时分。 陈文港睡意未消地睁眼:“怎么了?” 霍念生安慰他:“出了一点事,叫你起来看看。别急,不关你的事,就是可能要找你。” 第 66 章 的确是出了事。 凌晨两点多钟, 所有人都在睡梦中的时候,郑氏集团所属“明-890”船队在近海造成水上交通事故——拖船“H”轮和一艘集装箱船相撞,造成9驳船与拖船分离。不是小事。 听完陈文港呼吸一滞, 眼神愣愣的, 不知因为震惊还是没醒。 霍念生不欲他担心, 手在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陈文港抓住他手:“是拖船沉了吗?驳船呢?” “等等才知道消息。” “上面装的什么?” “好像是黄砂吧。应该还有别的,天亮就知道了。” “哦……不是装的原油?” “应该没有,这又不是油船。”霍念生掖了掖他的碎发,“怎么了这是, 睡懵了?” 陈文港蹙着眉,舒了口气, 方觉头上出了点冷汗。他抬头, 表情奇特地盯着霍念生。 视线落回手机上,床头柜上躺着,电量已经百分之百,但还岿然不动地关着。 难怪安安静静,一开机怕就要连串的消息和电话进来。 陈文港觉得眼皮有点跳。 他垂眼沉思。 拖船相撞, 驳船脱离——和前世的轨迹似乎一样又不一样。所以刚被叫醒的一瞬间他是慌的, 以为还是前世郑氏出的那次事故,一艘装载了七万桶原油的运油船在公海沉没, 原油泄露,海洋之灾,结果是郑氏市值一夜蒸发超过150亿, 遑论给环境带来的难以估量的污染。 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故, 对郑氏来说,导致之后几年都没有完全走出阴影。 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则是一连串想到和想不到的麻烦。 所以从他这辈子回来开始, 不可能不提前就给郑秉义上过眼药。 撞船事故发生的原因,除开天气原因,水流环境,80%其实都是人祸。当年的新闻举世皆震,事故原因和肇事人员,都是调查清楚明白的。陈文港还记得肇事船长姓甚名谁。 事实上他找过那人几次玩忽职守违反规章的证据,又很方便跟郑秉义打小报告,前段时间才刚刚确认他遭到开除。陈文港以为这就算没事了。他放下戒备,以为从此平安无事。 所以为什么又换了艘船撞? 好像命运提醒他俄狄浦斯就是俄狄浦斯,未来不是那么容易改写的。 他下意识翻个身抱住霍念生。 霍念生拍拍他的背:“到底怎么了,这么大反应?” 陈文港埋在他怀里:“只是有点突然。让我消化一下。” 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茫然,只好抹了把脸,正视现实。外面天色已经变得蒙蒙亮,陈文港抱了一会儿,定定神拿过手机。他知道一打开就是一场兵荒马乱,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霍念生突然开口:“你要是不想过去掺和,可以在我这待着。” 陈文港笑了笑说:“你把我当什么了?现在全家肯定都炸锅了,我也得去看看。” 这件事说不关他事也不准确,他是郑家的一份子,这也是义务。 霍念生下床穿了件衣服:“也好。我送你过去。” 陈文港张了张口,却是反对的态度:“你别去了。” 霍念生定睛看他。 陈文港顿半天,脑中浮现很多力度不够的理由,勉强选了一个,想起霍振飞昨天打电话叫霍念生去探视霍恺山:“你不是还要去医院……你去忙你的,我会给你打电话。” 霍念生的眼神多几分探究的意思,终于还是同意了。 * 开了手机果然连爆几十条消息。 还来不及读,就接到郑秉义电话,通知直接去港口。 陈文港赶到时,电视台直播记者也到位了,对着镜头播报现场,实时关注救援情况。 海边风大,把话筒吹得刺啦都是杂音。围观群众也多,码头上不少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情况比想象中不乐观——记者在对镜头解释,9艘驳船脱离后无依无靠地漂在海上,随波逐流,其中有一船装载的还是危险化学药品甲醇,存在着沉没污染水域的巨大隐患。 郑秉义坐镇指挥,苍老的面庞十分严肃,不停有人过来交代事项。 他看到陈文港姗姗来迟,略略拧起眉头:“你早上去干什么了?” 陈文港知道他焦头烂额:“抱歉,手机没电了。现在有什么我能做的?” “你今天的任务是帮忙接待家属。要安抚好,这个节骨眼上别让他们闹事。” “明白。出事的有多少人,救援工作怎么样了?” “等救援队给消息。”又有人凑上来,郑秉义分身乏术,“你先去看看茂勋吧。” 陈文港顶着人群逆行,在码头上找到郑茂勋。 他正被一个遇难船员的母亲抓着,她哭得肝肠寸断。 郑二少爷没了架子,就算想安慰也是无措的,两个公司高层蹲在她身边劝说。 气氛无比沉重。虽然这还不像前世运油船沉没那样造成生态灭绝级别的灾难,也不能称为一次小事故,拖船上已经有10名工作人员确认死亡,5人受伤,还有22人处于失踪状态。 三十多个人,背后就是整整三十多个家庭。 还有一家接一家的妻儿老小在赶来港口的路上,很快这场悲痛会无限扩大蔓延。 这一天下来,陈文港也一样是焦头烂额的状态。他跟郑茂勋还有几位公司领导努力在现场维持秩序,安抚遇难者家属情绪,但谈何容易呢?几十上百个焦灼不安或肝肠寸断的家属,激动起来是不受控的,差点能把码头挤塌。有人险些哭晕过去,有人激动地大喊大叫。 这时候光头也不再隐身了,始终紧紧贴在陈文港身边。 陈文港间隙却给了他一个任务:“你负责说服你老板别过来这边。” 光头不解,但还是无条件照办了。 总之霍念生尊重他的意思没出现。 晚上后勤部门再次送来饮料和食物,他们拿去一个个分给家属,苦口婆心劝说吃一点。 很多工作人员自己还水米未进,陈文港也是。但他也不饿,耳边萦绕的全是哭泣和叹息。 他看到一个年轻姑娘蹲在墙角,抹着眼泪在看手机上的照片。 陈文港看不得这个场景,不让霍念生来就是他怕自己想起这些也要崩溃的。 为了拖回驳船,郑氏出动了救援拖船和助拖船前往出事海域。霍氏李氏都有致电询问,这次何家倒最仗义,二话不说已第一时间派遣两艘“大力神”半潜船协助救援。作业持续了整整一天,终于来了消息,半潜船正将装载甲醇的驳船拖回来,至少这点让人松一口气。 将近十一点陈文港跟郑茂勋才离开港口,但没有回家。 本来他们打算在附近酒店过夜,中途被记者穷追不舍,索性改道,回了郑氏总部。不管是公关部门、应急部门还是他们,今晚肯定是别想睡的,在哪个地方凑合一下其实都没差别。 陈文港从办公工位拉出午休用的床,床身很窄,紧贴地面,他矮身疲惫地躺下了。 那边郑茂勋把霍念生带上楼。 这两人是一起过来的,陈文港躺了个规规矩矩的姿势,极其端正,双手交叠在腹部放着,连头都不偏一偏,目光直直盯着天花板。这个姿态仿佛能帮他安静地想一些事,又或者只是适合发呆。 郑茂勋自己也已经精疲力尽,随手拉开旁边哪个同事的床,往上一瘫。 “你别躺这么直挺挺的,这是干什么,吓我们一跳。” 陈文港笑笑,霍念生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今天还好吗?” 他目光倾斜到霍念生身上:“我们没什么好不好的,就是累而已。” “你们怎么被派去安抚家属了,有没被人刁难?” “还好,心情都可以理解,激动也可以理解,你看到他们那个样子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至少我们都还四肢健全亲友健在。理解理解人家吧。能把情绪宣泄出来还算好的。” 霍念生笑笑,手上紧了紧。床窄,他坐得再浅也占去四分之一,跟陈文港腰胯的位置紧紧挨着。霍念生俯身凑近他,胳膊支在他脸边:“那到底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郑茂勋觉得氛围不对:“哎你们俩?收敛点行不行,这是公司,我还在呢?” 另外两人都没理他。郑茂勋一嗤,两腿又酸又沉,出点格也没心思去管了。 陈文港把目光又转回天花板,答非所问:“我在想,有些事是不是命中注定的。” 郑茂勋着翘起二郎腿转脚脖子:“不好说。我是无神论,但我觉得这东西挺玄的,你像这回,去年那个清光阁还是哪里的道长跟我说家里要有场劫,是不是真给说准了?” “他没跟你说这个劫能不能化么?” “当时没信,下回我再去问问。” 陈文港终于噗嗤一笑,笑过倒突然觉出饿来,胃里叫了一声。 霍念生把他拽起来:“康明说你连饭都没吃?又怎么回事?” 郑茂勋问:“康明是谁?今天那个光头吗?我还说他是谁呢,我也没吃他怎么不问我?” 陈文港瞥他:“你两个汉堡两杯可乐也算没吃饭吗?” “你要不然看看我一个大老爷们这一天走了多少步!最多垫个底,早没了。你们快再点点儿什么,带我一份。” 这个时间还开着的店也不多,霍念生没有外卖软件——像他这样的人基本是不需要依靠外卖生存的,于是拿了郑茂勋的手机用,陈文港靠在他身上,窃窃私语,伸手在屏幕上指点。 选了两份白贝鲜虾粥,配上捞汁海螺片、鱿鱼花、大虾、豆皮和凉拌黄瓜,郑茂勋都懒得坐起来看,只说都行,侧过头横着打量他们,这个画面却是他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外卖员把宵夜送到,三个人坐在低矮的床上,中间拖了个文件柜,陈文港正拆包装,郑茂勋突然想起来:“今天一整天怎么都没见郑玉成?我们累成狗的时候,他在忙什么东西?” 霍念生倒很清楚:“你找你哥?他在医院。” 第 67 章 郑茂勋筷子举在半空:“他去医院干什么?” 霍念生拉开一听雪碧, 递给陈文港,说话则是对郑茂勋:“怎么,姑母去医院你不知道?” 陈文港接过易拉罐, 带着甜味的气泡嘶嘶地往上冲, 他下意识舔了舔边缘。 一抬眼, 霍念生的目光正黏着他不放,意味深长的。 陈文港反应过来,瞪回去一眼,侧过脸, 仰头灌了几口。 郑茂勋并没察觉端倪:“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的?怎么一天都没人告诉我?” 这边陈文港拨通郑宝秋的电话,问了两句, 把手机给他递过去。 郑宝秋还没睡, 正待在医院陪护,郑茂勋去走廊跟妹妹通话。 问清楚了,郑玉成去医院是替郑秉义送霍美洁过去的——早上夫妇俩一同赶往港口,刚下车就被记者围住连环发问,人群推来推去, 结果霍美洁踩空跌倒, 跟着就觉得身体不适。 这个节骨眼郑秉义不可能走开,遂派在场的长子和司机护送她就医。 白天霍念生和霍振飞等人正好也在医院, 刚出霍恺山的病房,闻讯顺道去探视霍美洁。 他们过去的时候郑玉成正在走廊上靠着,霍念生跟他打个照面, 两人都还没说话。 突然病房门开了, 何宛心甜笑着走出来,抱住他胳膊:“玉成……阿姨没有大碍。” * 听完陈文港只是沉默片刻:“算了,船都能撞上, 他们两个走到一起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想今天再有什么不寻常的发展应该都不会让他觉得惊诧了。 霍念生刁钻促狭地笑了笑:“不过你这位前男友,看起来也不怎么高兴就是了。” 陈文港把一罐雪碧喝空,才问:“怎么,你还觉得我对郑玉成余情未了?” 霍念生支颐看他:“十年的情分,是不是也没那么容易放下的?” 陈文港和他一样支着脑袋:“以后只有和你的情分,好不好。” 霍念生嘴角往上翘了一下,靠得近些,向他张开胳膊:“过来。” 陈文港向他挨去,手碰到裤兜,触到点硬质的东西,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来两张叠得很小的纸,展开在霍念生面前。纸张上全是折痕,签着密密麻麻潦草的笔迹。 “这是登记的什么?”霍念生视线滑落到纸上。 “都是出事船员的家属,今天但凡赶到现场的,都让他们在这上面签了字。”陈文港垂眼浏览一遍,试着把它抚平,“对了,趁我没忘,得赶紧先复印一下。” 他放下筷子就去启动打印机。 霍念生用他的筷子拈了块鱿鱼花,放在嘴里嚼,注视他的背影一阵操作。 机器吐出几张发着烫的A4纸,陈文港找了个文件袋,把原始件夹在里面。 他解释:“人力部门有每个员工的档案,明天要跟他们登记过的亲属关系核对。” 霍念生了然这是怕有人浑水摸鱼骗赔偿:“该他们做的就叫他们去做。” 陈文港笑了笑:“都一样,有什么关系。” 郑茂勋接完电话回来,得知母亲情况安稳,没什么特别要担心的,冒着泪花哈欠连天。 吃完宵夜,收拾干净,陈文港却和他商量:“你能不能上楼去用郑玉成那个休息室?” 他不乐意:“凭什么要我用他的?” 陈文港扬扬眉梢,用眼神示意霍念生也需要一张床:“你们俩是亲兄弟,你睡郑玉成的床一晚上,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剩下我们都是外人,总不好擅自进他办公室吧?” 这么说也挑不出理,郑茂勋确实太困了:“行吧。”摇摇晃晃要走,忽然回过头来,“但我警告你啊,别想对我床乱来。” 陈文港又好气又好笑地推他上楼梯。 他拿着楼下便利店买的旅行套装,凑合去卫生间洗漱,打开龙头洗手,才发现不知被谁用指甲抓了几道口子,今天太多情绪激动的家属,当时没感觉出来,现在血已经结痂。 正研究伤口的时候霍念生走进来,他自己倒先解释了一声:“没事,不疼。” 霍念生执起他的手看:“你说你那么拼命干什么?” 陈文港把手往回一缩:“也不是拼命,单纯不小心。” 夜深人静,单证部门渺无人烟,其他部门还有依稀灯光,至少今天公关部的人是少不了通宵的,赶危机公关的方案出来。 陈文港和霍念生挤在郑茂勋办公间里的小床上。 床也就一米二,没比工位的床板宽多少,本来他让霍念生一个人睡,霍念生把他搂在怀里,扯了薄被裹上。陈文港几乎没矫情的时间,沾枕头就闭上了眼。 霍念生倒不怎么困,半躺着盯着他的脸出神,手指拨了拨怀里人的头发。 黑沉沉地过了两个小时,到凌晨时分,有人睡不下去。陈文港起身一趟,又起一趟,霍念生睁开眼,身边空了良久都没见人回。被窝里那点热气已经散净,他揉揉额角,起身找去。 推开卫生间的门,看见陈文港弯着腰,撑在洗手台边上吐。 “怎么搞的?” 陈文港哗啦拧开水:“你去看看郑茂勋吧。他要是没事,就不是吃的不干净。” 郑茂勋在楼上睡得四仰八叉和猪仔一样,好得很。那点小海鲜霍念生也碰了,只有陈文港一个人吐得天翻地覆。说明人家的东西没问题,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掬着水漱口,霍念生出去接了杯温的,给他喂了一点。 不料陈文港吐得异常凶,连喝进去多少清水都吐出来,到最后再呕就是黄绿的胆汁。 他背上一片一片发麻,喉咙酸疼,嘴里全是难言的苦。从镜子里看自己一眼,嘴唇是白的,满面倦容和病容像个幽魂。 霍念生叹气,不是头一天知道这是个美人灯,风吹就晃:“走吧,我带你去看急诊。” “不用。”陈文港抓着他胳膊,实在吐不出了,便缓过一口气,“好多了,不用去。” “好什么?”霍念生嗤笑他,“你持公司多少股份值得你这么卖命?” “我觉得就是胃痉挛,你再给我接点热水,躺一会儿没事了就不去了。” “你看你这个身体娇贵得什么样子。”霍念生把他扶回去,“动不动就发烧,吐,这样那样一堆毛病。以后指望谁伺候你?” “是吗。”陈文港就着他手喝了,把被子拉到胸口冲他笑,“你怎么也还没嫌弃。” 他和衣而卧,想起几个月前搭霍念生他们车的那回就吐个寸草不留。至于刚刚,陈文港他自己猜这是今天精神压力大了。他有时候会这样的,焦虑急了就想反胃。其实没犯病已经有进步了,他有一阵子没再被惊恐发作困扰了,像今天那么兵荒马乱的都撑下来了。 只是霍念生还嗤笑他:“你不嫌弃我都是好的了,怎么,我还敢嫌弃你?” 陈文港听出味来,说来说去还是要奚落他从早上开始就藏藏掖掖的态度。 他笑了一下,坐了起来,沉静地说:“早上太急了,没想好怎么跟你说。我知道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做事经常瞻前顾后的,这样不好,听说出事的时候让我想起那句话,都说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所以我不想再拖了,事情已经发生了,站好最后一班岗,我才好提出辞职。我也不是想逞能,只是这时候尽力而为,至少过后心安理得不欠谁的了。” 霍念生“嗯”了一声,重新按着他一起躺下:“挺好的。再睡一会儿吧。” 陈文港把手从被窝里拿出来,握住他的:“以后你对我才是最重要的。” 霍念生把食指压他唇上:“我信。” * 郑氏的撞船事故在新闻里持续播报了一段时间。 救援黄金期过后,救援队没有发现更多幸存者,在失踪人口里只确认了13名船员死亡,剩下的人仍然生死未卜。等到一周过去,两周过去,救援队一队接一队已经悉数撤回。 还找不到的人,可能已经被卷入大海深处。 还有不死心的家属自发聘请了民间救援队,无望而坚决地在茫茫水域搜寻。 因此自然有人要来闹,也有人是假装来闹,在门口拉横幅,举牌静坐……赔偿无疑是要给的,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社会舆论风向一天一变,公关部门每天战战兢兢,不加班到深夜不可能走人。事故后郑氏的股价低迷了一段时间,董事会和公司内部也有各种想法。 郑秉义回到董事长办公室坐镇,稳定局面。 不过这些很快都跟陈文港没关系了。 他在门外徘徊片刻,抬手敲了敲—— “进。” 陈文港走进去,将辞呈递交到郑秉义面前桌上。 郑秉义似乎不意外,戴着老花镜把他的辞职信展开,看了两遍:“你这是想好了?” 陈文港恭敬地站在他办公桌对面:“希望您能理解。” 他不明显地环视打量这间董事长办公室,这想必是本栋楼视野和采光最好的一个房间。但装潢风格就不一定了,品味相当古老,左边靠墙有个神龛,供着红面关公,蜡烛里是两盏小灯泡,亮着红彤彤的光,前面香炉里插了三五支线香,青烟袅袅,墙角还摆了盆发财树。 很久以前陈文港想过这间办公室总会属于郑玉成的,还想过它会变成什么样子。郑玉成不喜欢关公,不如说对父亲这个审美如临大敌,他会不会随波逐流养什么金龙鱼发财树? 总之是很多幼稚而多余的念头,现在看来都很无谓了。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郑秉义身上,把义父的模样印在眼里。 郑秉义老了。 每个棱角和纹路都深深刻在他脸上,陈文港在他的眼皮、眼尾、嘴角、脖颈看到苍老的痕迹,蜡似的皮肤比他九岁时的印象里松垮许多,只是每日朝夕相处的时候很少去注意这些。 陈文港知道他是会老的,但变化似乎是慢慢积累,又似乎是一瞬间突然发生的。 郑秉义也盯他半晌:“我同意了。你既然想走我也不为难你,你去走流程吧。” 陈文港向他欠了欠身便要离开。 郑秉义忽然叫住养子:“我希望你告诉我,这些决定不是意气用事,跟别人也没有关系。” 陈文港顿了顿,点点头,一时没理解这个别人是谁。 郑秉义示意他过来,以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姿势把手机举得老远,不甚熟练调出相册。 屏幕上俨然是郑玉成和何宛心的亲密照片。 郑秉义看着他脸色:“这些你看没看过?” 陈文港一愣,没说话算是默认。 第 68 章 但他差不多大概想通是怎么回事了。 郑秉义摇头:“以我和你们何世伯的关系, 两家结成秦晋之好本来是锦上添花的好事。但她这个方式,我是很不喜欢的。威逼利诱也要达成目的——这样的女孩子玉成拿捏不住。” 他看陈文港一眼:“但事已至此,也不好传出去, 说不定就闹成丑闻。尤其何家最近对我们鼎力相助, 我们不能对不起人家。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问题, 将来就靠造化了。” 陈文港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这么说倒是对的,要看缘分的。” 就不知这个缘分是良缘还是孽缘了。 出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他去人事部门领了张离职申请表。 一板一眼填好表,从直属领导开始签字, 相关部门负责人一层层签上去,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最后要再回董事长办公室找郑秉义, 陈文港注视他从胸袋抽出钢笔, 拔开,大笔一划。 郑秉义把单子还到他手里:“以后不管去干什么,都祝你一路顺风。” 陈文港应了一声,道了谢。 他回到工位收拾办公桌,一点点清空桌面, 把从后勤领来的没用完的办公用品分给别人。 最后陈文港站在那, 给绿萝浇了点水,脑海里思考还有没有没交接的工作。 关系好的同事围上来, 商量着定个时间约饭给他送行。 郑茂勋的办公室好像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半张脸,欲出不出的, 又悻悻甩上了。 过片刻, 陈文港推门主动去看他:“怎么了,你这是不好意思来跟我道别?” 郑茂勋隆起眉心:“我只是突然想起没这个必要吧,晚上你回家不是还能见面?” 陈文港莞尔, 把一只橡皮小黄鸭放在他显示器顶端:“可爱吗?这个送你。” “这是什么?”郑茂勋瞪大眼,“泡澡的时候玩的鸭子?你几岁啊还买这个。” “别小看人家。”陈文港捏了捏它,它叫了一声,他笑起来,“这是Grace送我的,Grace是从前任同事手里继承的,前任同事又是从前前任手里继承的……所以这只鸭子算是我们部门元老呢。我把它交给你,以后你要负责继续往下传。” “我不要我不要。”郑茂勋说,“要不把你那个会跳的小青蛙给我做纪念。” “不行。”陈文港笑得弯起一双眼,“那个我要带走,你就别想打主意了。” 说笑完毕,他向郑茂勋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凑过来,压低声音:“照我看,郑玉成如果跟何宛心真有什么瓜葛,以后你跟她接触的机会也多得是。但她的性格极端,你要提防一点。” “她就算真是郑玉成交的女朋友,也和我无关,我哪会有很多接触她的机会。” “以后如果要进一家门,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你和宝秋你们两个,上次不就跟她产生过摩擦?你别不当回事,知不知道什么叫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是因为小人背后会给你使坏,防不胜防是最危险的。” “你搞得我都紧张兮兮了,听你形容得她像个危险分子。” “记住我的话就是了。就算我是骗你,多留个心眼你也没损失。” 郑茂勋觉得稀奇:“不过先不管是真是假,我还头一回听你这样背后诋毁一个人呢。” 陈文港淡淡笑道:“小心没大错是不是?你就当是我‘人之将走,其言也善’。” 郑茂勋说:“呸,什么人之将走,没听过有人这么说自己。” 郑氏楼下的街道依然车水马龙,对面有流动冰淇淋车开着喇叭叫卖。 陈文港买了个甜筒,突然有种奇特的解脱感,一时却不知往哪里去。 他左右看看,不知道光头是不是还在。平时他上班的时候,光头会在楼下附近自己转悠。 但光头不是个擅长陪他聊天的对象,他也不知道该跟人倾诉这种淡淡的怅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专门打扰显得很没必要。 最后把冰淇淋吃完也就罢了。 前阵子记者天天在附近打埋伏,虎视眈眈,如今已经没人蹲点了,但报刊亭几份财经杂志的封面还有报道郑氏这次船难事故的标题。从出事到现在,社会上批评质疑的声音不绝于耳,标题党说黑心老板罔顾人命,也有做深度的媒体头头是道地大谈特谈郑氏管理存在漏洞。 所以在这个时间他辞职其实还是有点任性的。 郑氏正在经历一段风潇雨晦,连陈文港他这个“自己人”都甩手不干,这个信号难免会让同事想多,惹得军心动摇。郑秉义这个时候劝也没劝就放他走,也算尽了情分。 冰淇淋吃完的时候,陈文港心里慢慢有了一些明确的想法。 霍念生把跑车停在街边,从车上下来,右手把一大束纱裙似的香槟玫瑰抱在怀里。 他向陈文港走过来,行事张扬,不知道是车还是人更瞩目:“找个地方吃饭?” 陈文港迎上去,接了花,无奈地笑着看他:“你低调一点是不是就寸步难行?” 霍念生不以为耻,笑而不语,反而带几分得意揽着他上车。 他们去了家俄罗斯人开的餐厅,前台都是高鼻深目的俄国人,卷着舌头说欢迎光临。 上次陈文港和李红琼偶尔吃俄国菜,那个罗宋汤的味道让他记住了。他跟霍念生提了一次,霍念生就带他来这里。至少吃喝玩乐这方面,这位花花公子是永远很在行的。 霍念生支着叉子,含着笑,听他分享这段时间干了什么。 当然关于郑氏和他辞职的事已经没必要再说更多了,陈文港倒是还有很多其他话题可供闲扯,他认识的志愿者多,就会遇到各种五花八门的故事。比如讲到有人做疾病预防,去给青少年派发安全套: “他们跟那个男生翻来覆去讲了一个钟,跟他科普男男也是需要用套的,他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我又不会怀孕。十六七岁的孩子吧,看起来还上高中。好容易讲通了道理,也答应以后会注意,过了可能有半年那个男生又给打志愿者电话求助,问下面痒怎么办。再一问,他还是无保护措施,他说他老公不喜欢……有的时候真是可气又可笑,你还笑不出来。” 陈文港扯起餐巾,想起来看他一眼:“你会不会介意吃饭的时候聊这个?” 霍念生失笑:“你继续讲吧。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陈文港支着下巴望向他:“可能我的这些事对你来说很无聊。” 霍念生笑了一下:“你的事对我来说,什么时候都不会无聊。” 饭后他们逛了一会儿,霍念生拿了盒套,在他耳边问:“要有保护对吗?看,你说的话我都是好好听着,记在心里的。” 陈文港笑了笑。 霍念生温柔地抚摸他,在酒店高层房间和他拥吻。 他去浴室以后陈文港在水声里坐起来,想从他口袋里翻烟,结果一无所获。 他嗅了嗅霍念生的衣服,还有那种熟悉的木质香味,说起来,烟草味却很久闻不到了。 陈文港只好空着手走到阳台看夜景。 他心里明白一些事情,霍念生或许现在是很喜欢有个清清白白的情人。他在霍念生心里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温柔良善,不问世事,那让他觉得放松,也让他有保护欲。 所以他一直是被霍念生纵容包庇的。 倒是如果可以,陈文港何尝不乐意过简单的生活,在学校踏踏实实读书做研究,在他熟悉的领域干他熟悉的工作。可如果形势不容他云淡风轻,那也是没办法的。 郑氏的事故和何宛心的逼近仿佛都在提醒这点,令他心里不免警惕。 陈文港在玻璃上哈了口气,又一点一点地划出图案。 霍家的形势和关系慢慢在他心里明了。 霍恺山会去世,霍三叔会上位,但想必也还是会祸发萧墙。重生以来,他迟迟不插手霍念生的生活是因为危机的苗头还没发生。哪怕心里有个影子,人不能给还没发生的事情定罪。 但说起来,霍念生有自己一套想法,他就必须要那么老实么? * 霍京生接到陈文港电话时是惊讶的,阴阳怪气地问:“你怎么会想见我?” 陈文港声音里带了点不失热络的笑意:“霍二少爷,好久不见,能找个地方聊聊吗?”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和你聊?” “你别这么没礼貌。上次你找我见面的时候,我不是也很配合?” 拿捏着架子,霍京生还是同意了,反正只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文港好整以暇,赴约前一天,他去爱心之家探望童童和点点。 点点看到他就突然委屈哭了,陈文港蹲着问:“怎么了?” 童童蹬蹬地把上回送的熊抱出来,他翻了翻,见是衣服被扯脱线了——拿回来以后工作人员要洗要晾,其他小孩子也要传来传去抱着玩,小孩下手没轻没重,搞破坏分分钟的事。 陈文港搬了个小板凳,穿针引线,点点趴在旁边,看他缝裙子。 刘院长搬着凳子走过来:“她不让别人缝,嫌别人缝得不好。专门等你来呢。” 陈文港说:“不是别人缝得不好,这个是要讲仪式的,谁买的就得谁缝,是不是?” 童童点头,他是懂小孩的逻辑的:“你是它的妈妈!”所以照顾它就也得他来。 陈文港说:“这样啊,可惜我是男的,还是当爸爸吧,好不好?” 点点挂着眼泪乐了,跟小姐妹叽叽咕咕笑成一团。 翌日他换了身行头,打扮得焕然一新,施施然出现在跟霍京生约好的茶楼。 霍京生摆着架子姗姗来迟,陈文港站起来,气定神闲请他落座。 他乜陈文港:“我时间不多,你有话快说。” 陈文港不急不躁,端起茶壶给他斟茶:“明人不说暗话,那我就直说了。上回你说的话,我回去是反复想过的,但我有个问题,你很希望看到你大哥跟别人联姻?” 霍京生坐直了一点:“你想说什么?” 陈文港说:“你也说那是因为长辈要关心他的婚事,但他万一多个强势的背景,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吗?显然没有吧。可要是他一直不务正业呢?你其实心里更喜闻乐见吧?” 霍京生斜着眼看他。 陈文港殷勤一笑:“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想将来看到他跟别人结婚,估计正好你也不想。你考虑一下,帮我拿下他,怎么样?” 霍京生想着想着把腿放了下来,嗤笑:“你不是早就拿下他了吗?还说什么?” 陈文港跟他坦诚相见:“那不够。你还不知道他这个人多没定性吗?三分钟热度。只谈感情太虚无缥缈,说生分就生分的。我也想有点倚仗,能一直把他抓在手里。” 第 69 章 霍京生一边心生鄙夷一边在面上藏起这点鄙夷。 继上次之后, 他又一次细细打量陈文港。 并在他面前做了个高深莫测的模样出来。 陈文港微微笑着,岿然不动,端起茶杯送到嘴边。霍京生则从中读出一种含蓄的谄谀。 他相信这幅优秀的皮囊是够格迷惑霍念生的, 但料想不到他的心那么大, 还想把人抓在手里。两个男的, 撑死了能抓多久,将来色衰爱弛,还想过一辈子? 然而于嫌恶的想象中,霍京生似乎又生出种说不出的快感—— 不是清高吗?霍念生当成宝贝的也不过如此嘛。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 哪有真他妈什么清高的人! 所以屁股还是安稳地坐在了椅子上,不急走。霍京生也啜一口茶, 不动声色陷入思考。 要说他愿意看到霍念生过得特别好, 一定是假话。这点并不必隐瞒。二叔吩咐他来劝霍念生接受联姻也好,让他想法劝退陈文港移除障碍也好,是怎么跟他说的来着? 他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 我们能拉拢到你大哥, 总好过他和老三结成稳固的同盟。对此霍京生没反驳,也习惯性地听从, 因为他和二叔始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事情过三就不能不让他多想了。 是啊,都在想自己的好处, 谁会考虑他霍京生这个人? 这些年霍京生也看明白, 他自己对二叔来说,或许就像那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说放手似乎没有必要, 说重用却也永远不会重用。抠抠搜搜,始终用几根胡萝卜吊着他。 倘或二叔真如所愿,和霍念生结成同盟,到时候又打算置他于何地。 就算抛开这一切不谈,他真的愿意看到霍念生妻贤子孝,家庭和美? 陈文港也将霍京生阴晴不定的脸色收入眼底。 然后他却笑了:“你猜我为什么能懂你的感受?我某种程度上跟你也是一样的。就是那样,身边有个处境跟你差不多的人,你们两个注定会变成竞争关系。当然,直接说出来不好听,我打个比方吧,可能不那么恰当——胎盘是给胚胎输送营养物质的,但母体的营养有限,要是怀的是双胞胎,里面同时挤着两个胎儿,谁也不会天生就懂孔融让梨,从成活开始就要互相抢夺资源,适者生存。甚至一个太强了会把另一个直接吸收掉,当成自己的营养物质。” 陈文港把杯子推回桌上,修长的指尖点了点桌面。 霍京生有点受惊,故作镇定:“哦,那又怎么样呢?” 陈文港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表明,你见不得对方好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自然规律。” 霍京生沉着一张脸,但不是没有触动,也不是没有感受。人生之中处处存在不幸、遗弃、孤独、困苦,无一处不是战场,无一处不要征战。这个血淋淋的比喻,仔细想想甚至不失精准。从小时候被接到霍家的深宅大院起,他和霍念生或许真就像一个胎盘里的两个胚胎。 甚至倏忽之间,连做过的一些事都找到合理的解释。 他不如霍念生强大。可他只是不想被吸收而已。 霍京生还是摆出高高在上的表情:“就算你说了这么多,也别指望我帮你干什么。” 陈文港笑笑:“你误会了,我其实没想让你做什么。”迎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他再次给霍京生斟满茶水,“再说能指望你什么——帮我制造偶遇?你的水准我也不是没见识过。” 就差说他拿金酸莓奖了。霍京生感到不愉快:“那你说来说去的,到底几个意思?” 陈文港怂恿他:“你放心,事情没有那么复杂。我只希望你能不经意地让家里人知道我的存在,将来如果有机会,当着所有人的面,你给个承认我的态度,这样就行了。” “然后呢?” “剩下的我自己会解决。” “我说,你不会觉得你能争取到我家里人的认可,以后就能顺势进门吧?” “这有什么关系?成不成功是我自己的事。”陈文港不在乎,“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你不想看到霍念生结个幸福的婚吧?我跟你不需要互相喜欢,只需要在这件事上立场一致。” 霍京生沉吟不语,把茶杯抵到嘴边,喝了个空,才发现已经没水了。 他放下杯子。 陈文港微笑着看他:“当然,还是要提醒你注意一点分寸,连我都知道霍家现在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经不起记者大肆宣扬的,私下讲讲就可以了,别声张出去。” “我没有那么蠢。”霍京生语气傲慢地打断他,“但我不会保证给你做任何事。” “顺其自然就好。”陈文港眼神深沉,举杯似的向他举了举茶盏,“你也不要把我今天的请求当成压力,我以后总会跟你们霍家很多人打交道吧?这次见面你可以只当我提前和你拉进关系。” * 出了茶楼后霍京生前往医院。 他们定期轮班探视霍恺山,这是他和二叔说好的日子。 在医院楼底下他遇到了霍英飞,把自己打扮得油光水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背后看那个轮廓,俨然像霍念生悠然站在那,走得近了,霍英飞转过身,才露出张不一样的脸来。 英俊不能说不英俊,基因优势还是摆在那里,只是人怕的是和自己比。就算让霍京生来讲,好像也真的有点油气了,泯灭了以前那种翩翩少年郎的灵动和英气。 记者嘴不留情,常喊他咸湿佬,不知是不是讲多了言出法随,也真就变成了事实。 提到当年端方君子、温润如玉的形象,霍京生心里很讽刺地,却想起他刚刚会面的对象。 陈文港至少做了个成功的好人设。走之前霍京生讽刺他:“今天还是有收获的,以前倒没看出来,你处心积虑表演得像朵白莲花,是不是早就瞄准了对象,想好了这一天?” 陈文港却勾着唇角对他说:“这是对我的误解和偏见。我做好事的时候也是发自真心。你不能否认每个人都是多面的,我想借霍念生过更好的生活和我的确是个好人有什么矛盾?” 理直气壮得一时让霍京生无言以对。 霍英飞见他来了,勾住他的肩膀一同往里走:“怎么才来?我和爸等你很久了。” 霍京生心里啧了一声,扯了扯嘴角:“约了个朋友,耽误了一点时间。” 他带了几样探视的东西,霍英飞自然而然分走一个果篮,提在手里。霍京生动了动嘴,没有说话,看他伸手按了上行电梯按钮,他们出来后,在护士台处跟二叔汇合。 “爸。” “爷爷的情况最近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二叔叹了口气,“全看拖多久罢了。” 但他这一拖实在拖得儿孙们心神不宁。 霍恺山昏迷和清醒的时候一半一半,遗嘱就改了五六回了,最终版本只有他和亲信律师知道,甚至说不定还要改,好像他还没有安放好这一辈子的每个念想。 越临近大限将至的时候,越生出许多犹豫踌躇,反倒搅扰得家宅不宁。 谁多探望半个小时,谁多跟他单独聊一会儿,都恨不得惹出一堆猜忌。 霍京生排在队尾进入病房,看到霍恺山把一个相框扣在床头柜上。 又来了,他想,那又是什么人的相框? 二叔和霍英飞上前弯着腰,晨昏定省似的跟老人聊了几句。 霍恺山身上插满管子,艰难地摆摆手,今天却让霍京生独自留下来。 霍京生一愣,霍恺山让护士把床头摇起来一些,二叔和霍英飞出门前的目光插在他背上。 他上前喊:“爷爷。” 霍恺山喘息半晌,示意他拿起相框。 霍京生看到的是父亲的脸。 准确说是他父亲和未曾谋面的奶奶的合影。他们那个生父风流成性,但的确有副无可挑剔的皮囊,霍京生其实很少去看他留下的影像,这么看忽然发现兄长和他长得更像。 照片上的人桃花眼顾盼神飞,几乎是和霍念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霍恺山嗓子里有痰,声音嘶嘶地响:“京生。” 他讲话是吃力的,霍京生凑近耳朵到他嘴边。 “我最近常想,不知什么时候见到你奶奶和你爸爸,下到下面,也算一家先团圆了……” “您别这么说。我们还指望您长命百岁。” “不用哄我,你们巴不得我早点走。凤来还是走得太早,当年,白发人送黑发人……” 霍京生想起霍凤来是他父亲的名字。 霍恺山问:“老二张罗了这么久……你老实告诉我,你哥到底有没有看上的。” “他……”霍京生嘴上犹豫起来,“您现在病着,这才耽误了么。” “你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他不想结婚,还是老二没有用心。” “爷爷,话不能这么说。大哥的心定不下来,您也不是头一天知道。” “又是这一套。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算了,以前的事不说了。我叫你留下,是还有另一件事,这个你们也别想瞒我。你跟我讲讲,他身边是不是养了个人。” * 夜幕降临,霍念生回到御水湾又一次看见堂哥霍振飞在训儿子。 这个场景屡见不鲜:“要上马术课,是不是你自己要求的,现在谁教给你的半途而废?” 直到堂嫂出来救驾,当妈的嘴里念着“他摔了腿心里害怕,你又不是不知道,非要逼得留下阴影才好”,终于把霍予翔救了回去。霍振飞勉强放过他,目光投向霍念生。 堂兄弟两人又在吧台坐下。 这次霍振飞倒了两杯酒,一杯推到霍念生面前。 霍念生两个胳膊肘支在台面上,晃着杯中的酒,轻轻笑道:“又有什么话想跟我聊?” 霍振飞说:“还不是爷爷惦记你,最近谁去探望都要念叨,不见你有个归宿不能闭眼。” 霍念生眉梢微扬:“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是不是糊涂了都不知道,何必当真。” 第 70 章 霍振飞嗔他:“糊涂到心心念念记挂你吗?我倒感觉他是真的当成件心事。当然, 也是我自己猜的——爷爷这是到了临了,心里还有那个坎过不去,他不想一直带到底下去。” 话没说得很明白, 但意思是明白的。他们也都知道那个坎是什么。 霍念生无谓地弯腰, 从吧台底下的冷冻层里找出冰盒:“要不要?” 霍振飞推过杯子。 铛地一声冰球入杯, 沉下去又浮起来。 他觑着霍念生的神色,斟酌开口:“只有咱们两个,我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听说爷爷前不久跟纪律师说了一句话,说还是希望家庭和睦, 不想到了棺材里看的还是子孙不宁。听到这个我就想起来,难怪自从你回国, 他就不停催二叔给你安排相亲。原来是这个想法。” 霍念生把杯子送到嘴边:“好想法。二叔给我找个老婆, 我好跟他一笑泯恩仇。” 霍振飞说:“也不能这么说。你这就又有点太偏激了。” 霍念生笑道:“不然那是怎么样,趁爷爷死前,让我结婚给他冲个喜吗?” 霍振飞一时无言。但话是自己引出来的,他不得不当个和事佬:“结婚是大事,当然不能草率。爷爷希望你有个归宿, 更多是不想你再过之前那样的生活。你每天晚上回哪过夜?一天三顿有固定的地方吃饭?成家的意义就在这里。东混一天西混一天, 始终是不长久的。” 霍念生挑着眉把玩手机:“这么说你也是劝我定下来。” 霍振飞试探地说:“你要是还在一天换一个,我倒是不会多这个嘴。” 已经再明显不过, 霍振飞终于不绕弯子:“说真的,上回我就知道你有情况。其实爷爷听说得更早,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看你也没有故意藏着掖着, 要不就带家来看看?” 霍念生不置可否地提醒:“你有电话。” 霍振飞低头看见下属的名字, 这个时间打来,多半工作上有急事,拿起来要去一旁接。 划到接听之前, 他又回头补充了一句:“不管是男是女,先带到人前再说。你看,与其让爷爷从别人嘴里道听途说,不如你主动带人给我们认识不是吗?” 霍念生在他背后露出一个有些讥弄的笑容,仰头喝干杯里的酒。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过了半晌,堂嫂下楼,见只有霍念生自己独酌:“霍振飞呢?” 她披着一件宝蓝的真丝披肩,米色桑蚕丝睡裙,头发随意挽了半边,垂了个蓬松的髻,马上要就寝的打扮。霍念生指了指玻璃门外,她点点头便出去了,寻找还没回房间的丈夫。 霍念生起身,在客厅踱了几步,慢悠悠给古董座钟上了两圈发条,一步步走上楼梯。 * 跟霍京生私下见面的那一次,陈文港加了他的好友。 之后这个联系方式一直没用过,但霍京生也没专门想着屏蔽他。 显然霍京生是个有分享欲的人,朋友圈什么都发,喜欢就各种时事夸夸其谈。陈文港偶尔看见了给他点个赞。直到这周四,他意外收到了霍京生一条消息。 次日就快到周末,霍念生说好晚上接陈文港出去吃饭。 卸下郑氏的一摊事,陈文港轻松了几天,但总还有其他的事能把日程填满。霍念生领了特教学校的访客证,从小门进去,上了教学楼二楼,从教室后门玻璃看见他在忙。 五六个小孩围着桌子画画。这里的老师和助教都穿运动服,朴素得毫无花哨,动作倒是一个比一个奔放,岔着两条腿抵着两边桌子,是为了防着他们乱跑,但看上去就显得很滑稽。 看得久了,霍念生眼神里不自觉带上一点温和的笑意。 身后有人经过,他一回头,和中年女人面对面。 霍念生脸上的笑容无缝变了个意味,上下打量:“江晚霞——女士?” 江晚霞两手提着一个藤筐,听到自己名字,整个人有几分慌乱:“哦,你,您是那个,陈老师的……他,这里面再过半个小时才下课的。” 霍念生睨着她“哦”了一声,说了句谢谢。 “虽然陈老师年轻,人其实是很好的,也很稳重。”江晚霞却没走,跟他聊起来,“最开始我山穷水尽没有工作,还是找到了他头上,他给我们娘俩帮了大忙。对了,上次送我女儿回家,也还得谢谢他呢。” “你还有个女儿?”霍念生说,“哦,我这个记性,我之前来的时候好像见过的。” “见过的,见过的。就是那个叫彩彩的,在上高中,其实脑子很聪明,就是不肯放在学习上。当然学校也是不行,咱们这个片区的高中,哪有什么好老师,我又不怎么会辅导……” 霍念生耐心听她絮叨,从多年来对女儿怎么操心讲到怎么拜托陈老师多照应。听到最后他才说:“如果是我理解错了,提前说声抱歉。”他垂眸看江晚霞,她有种浮肿的苍白,比他矮了将近一个头。霍念生笑了笑:“我以为你真正有兴趣的是我,怎么总缠着陈老师不放?” 江晚霞倒吸一口气,瞪起眼睛,张口结舌,像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下课的音乐声突然婉转地响起来,拯救了这一刻。 她扭过头走得很快。 霍念生轻佻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把视线投回教室里。 陈文港是按着腰出来的:“最近有人感冒互相传染,放倒好几个教职工,助教都不够了。” 所以他是临时替补顶上的。霍念生笑问:“别人感冒,你的腰又怎么了?” 陈文港跟他回办公室,才掀起衣服往后看:“桌角明明是包边的,不知怎么还能磕上去。” 霍念生也低头去看:“好像是青了一块,你也不知道小心点。明天还要不要加班?” 陈文港拿了衬衫和牛仔裤准备去换:“不用。明天没什么课。” 办公室里有另外两个老师,对霍念生见怪不怪,这里的工作氛围比较轻松,好像社会工作做多了的人,普遍有种平平淡淡就是福的佛系心态,以至于对他这个看起来并非良家的存在也适应良好,只打趣说霍先生又来了。 有人还发出邀约:“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日料?” 陈文港笑着跟他们挥手:“下次吧。今天有其他安排。” 所谓其他安排,半小时后霍念生陪他坐在大排档,一身价值不菲的衣服经历烟熏火燎的考验。但撸串就是要在这种斑驳低矮四面透风的地方,米其林三星那种高雅场所是没味道的。 羊肉串和牛油串在炉子上烤得滋滋响,油脂滴下来,带着孜然和辣椒面的香味怒而四溢。 陈文港倒了两杯啤酒:“不知道你习不习惯,反正我们小时候,能有机会被大人带出来吃一次烧烤就欢天喜地的。最后还要叫碗牛肉面,不过我看看……那个店已经搬走了。” 霍念生跟他干了一杯,眸子噙着笑:“我们周末还打算去哪?” 陈文港凑过去,喂了他一口虎皮尖椒酿肉:“随便。” 霍念生笑道:“随便才是最难伺候的。” 陈文港便想了想:“说起来,你还记得你送过我一艘船么?” 说起那次,两人倒都笑了。霍念生调侃:“好像有这回事。然后呢?” 陈文港对他说:“然后我突然想起来,要不去看看我的船吧。” 他用轻柔的嗓音拖长了这个“我的”,听得人心意缱绻。当然去俱乐部不光能看船,那里的确是个消遣娱乐的地方,最近好像还有夏季活动。霍念生没理由驳他兴致,欣然作陪。 这个周末的约会项目就这么定了。 只是游艇会离市区有两个小时车程,既然要过去,索性今晚直接出发,有几分说走就走的意思,霍念生开了车,晚上十点多到的地方,住的自然还是他那个707号长期包房。 翌日清晨,工作人员带他们去看了如今的Alex号。 游艇过户后,陈文港其实还是头一次见它。大部分时候,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名下还有这么个昂贵的玩物。这艘船静静栖息在海水之上,一沉一浮,像在寂寞地呼吸。 霍念生两手抄兜,站在码头上,倒是有着能割能舍的潇洒:“会开吗?” 陈文港迎着海风看向他:“你猜呢?” 不等回答,他先熟练跳上了船,这不像一个不会开的架势。 霍念生慢吞吞跟着上来,环顾熟悉的船舱:“只是上来看看,不能算出海吧,陈老师?” 气息喷在耳边,陈文港莞尔,扭头看他:“你真的还一直记着?” 霍念生垂眼看他:“你自己数,说过的话我有哪句没有做到?” 陈文港回头看看岸上的工作人员,船舱阻隔了众人的视线。他拉下霍念生的脖子:“给你开个口子,只要带着我,想出多远都可以。我们出海开一圈?” 只是不巧发动机出了问题,游艇还在维护当中,今天注定出不了海。 两人回到岸上,工作人员致歉,又料想男士可能会喜欢另一项活动:“在山那边有个赛车场,今天正好有比赛,霍先生,陈先生,你们有没有兴趣?我们中午有专车送会员过去。” 察觉陈文港的视线,霍念生无所谓:“想去就去。” 陈文港不是F1车迷,但看看比赛也没什么所谓。他们到了地方,从入口检票,到了发车区的看台。到的时候许多赛车正在暖胎,轰鸣的引擎此起彼伏。 看台座位是随意选择的,两人一前一后走近,人群疏疏落落,三五成群和朋友落座。 某个被人群包裹的位置,有个男人扭回头,愣了愣,主动走过来,叫了霍念生一声。 那人伸出手,向陈文港自我介绍:“霍振飞。你是念生的朋友?” 陈文港和霍振飞握了握手。 他腰间一紧,一条手臂却慢慢箍上来,霍念生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第 71 章 霍振飞微微眯了眯眼。 血缘关系很是神奇, 他跟霍念生两个,从外型到脾气都大不相同,做这个神色的时候却异常神似。同时他把陈文港收在眼底, 只觉那只修丨长的手和他握了一下, 又礼貌地滑了出去。 薄肩细腰, 鲜眉亮眼,带了点空谷幽兰似的矜贵气质。不能怨霍念生宝贝似的搂着不放。 “我跟几个朋友来看比赛。周末放松一下。”霍振飞往身后看了一眼,有朋友向他们举了举啤酒,他又看向陈文港, 古板的脸上露出个称得上礼貌的笑容,“你们也是?” “外行人, 瞎看凑个热闹。”霍念生挑了挑眉, “不知道这是不是快开始了?” 霍振飞返身回去,拿了自己的啤酒,低头跟熟人交代了几句。陈文港扭过头去看,却见他放弃了原本占好的位置,反而多提了两罐酒踱过来, 跟他们两个一起坐在看台边角。 霍念生不咸不淡扯了个笑, 给他挪了个位置。 陈文港腰上的手又紧了紧。 霍振飞大方地把啤酒分他们:“F1、F2和F3赛车的区别主要在于技术水平不一样,F1算是跑的最快的赛车, 选手也都是经过严格选拔和训练的,基本上能参与F1比赛的选手,都是在F2、F3各种类型的比赛里过五关斩六将的。”他跟陈文港聊天的时候给他科普。 “我还曾经闹过笑话, 以为所有方程式赛车都叫F1, 跟别人说起来,结果贻笑大方。” “呵呵,不一样的。看不出来吧, 我年轻的时候还想过去当职业赛车手。”霍振飞说,“当然,后来在父母强烈反对下,忍痛放弃了梦想。现在有了太太和孩子,连自己下场开两圈也不敢了。速度和激情是体会了,怕第二天就得闹离婚。” “家里人肯担心的,关心则乱。” “我儿子倒是像我,也喜欢车。不过他对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我看不会长久。” 指示灯亮起又熄灭,一排赛车同时发车。 霍念生闲闲地灌了口酒,陈文港扭着头跟霍振飞聊天,给了他一个后脑勺。他的发丝很软,喜欢用一点发胶抓出型来,打理得一丝不苟,这样显得有精神。霍念生望着赛道笑了笑。 猛然之间,看台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大屏幕上,一辆蓝色赛车弯道拼抢的时候与前车相撞,被惯性高高抛起。 蓝车打着滚飞出赛道,高高略过其他两辆险些遭殃的赛车,最后砸向弯道外的空地,四分五裂的零件从空中簌簌落下,一只轮胎滚了出去,紧跟着,车身迸发一片火光! 许多观众站起来,挤到栏杆处伸长脖子。霍振飞表情凝重,坐在原地往那边张望。 霍念生淡淡地说:“这就是家里人不让你玩车的原因。” 霍振飞叹息:“是啊。速度跟激情总是有代价的。” 陈文港也被吸引注意,盯着出事的方向看,周围议论纷纷,什么反应都有,霍念生突然站起来:“好了,不看了。”他扭头告诉霍振飞,“这里也挺无聊的,我们就先回去了。” 霍振飞回过神来:“哦,好。” 回到游艇会俱乐部的海滨广场,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间。 广场中央有个巨大的洁白的美人鱼雕像,她背对大海,肃穆宁静,双臂优雅地拢在胸前。 沙滩上欢声笑语一片祥和。一排红白条纹的遮阳伞顶住日头,年轻男女穿着夏威夷衬衫和比基尼,墨镜推到头顶上,惬意地在躺椅上枕着手臂。两个孩子你追我赶,跑到卖冰淇淋和鲜榨果汁的摊位前精挑细选。有两拨人在打沙滩排球,一台红色沙滩车慢吞吞地从旁经过。 更远处有几台水上摩托,飞鱼似的在海面上弹跳,划出一条条白线。 霍念生径直牵着陈文港融入这片热闹。 他翻过栏杆,率先跳下半人高的台阶。陈文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旅游鞋,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脱鞋,霍念生已经伸出手。他犹豫一下,跟着跳下去,被霍念生接住了。 两人拉着手往海边行去。 白沙光滑柔软,踩上去绵软如地毯,只是湿漉漉的。海水不停涌上来又退下去,翻涌起洁白晶莹的泡沫。打排球的那群人和遮阳伞都被远远抛在身后,不知走了多久,沙滩上一个人影都没了,倒是礁石越来越密集。人造的娱乐设施没有铺这么远,一般也就没人来这边玩。 霍念生一言不发,只顾走个不停。 陈文港拽着面前那只手,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 他抬头只能看到一个背影,看不到霍念生的表情,恍惚却想起之前的那个梦。 想起他被困在原地的脚,想起那句“我该走了”,想起那个留不住的人。 心头莫名涌起一股近似恨意的悲伤,手上便不觉越抓越紧。 霍念生终于“嘶”了一声,把他拉到前面来,笑道:“你干什么啊?” 日头归西,天空的颜色开始黯淡。陈文港瞪着他,湿润润的眼里闪着点暗光。霍念生还不明白自己哪里招惹了他,他却近乎咬牙切齿了,绞得越发用力,指关节泛出失血的白。 霍念生无可奈何,只好贡献出那只手任他□□。捏吧,还能捏折不成。 陈文港几乎死命地攥紧了他的手,直到连胳膊都是抖的。霍念生始终用柔软的目光看着他,他忽然像被抽掉了浑身的力量,长出一口气,有些挫败地把头抵上对方胸丨膛。 “有什么事不高兴了?” 陈文港神经质地摇摇头。 霍念生包容了他莫名其妙的脾气:“不早了,我们往回走吧。走回去还要半天呢。” 回来的时候他们又遇到霍振飞,搭伙去海洋餐厅吃了晚饭。 霍振飞留下看完了比赛全程,说那个出车祸的赛车手被送往医院了,受了伤但性命无碍。 在餐桌上倒也没冷场。霍振飞这样平时经手合同千万上亿的老总,对陈文港的态度可谓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地跟他聊了许多家长里短,还说有机会赶海的话要带上儿子一起。 再路过海滨广场的时候,空地上办起篝火晚会,拖了个音响出来唱卡拉OK。 对面支了若干顶帐篷,不知是不是有人打算浪漫一把,在外头过夜看星星。 霍振飞说累了,跟他们告了别就乘观光电梯上楼。陈文港还要去买点东西——在海边走了几个小时鞋已经湿透了,他又不像霍念生在这里什么都有,得去购物中心现买。 好在俱乐部购物功能齐备,很多品牌店都有,只是比外面贵一点。 回了707,陈文港把他已经衔泥带沙的鞋脱在门口。 霍念生扔开几个购物袋,一把拉过人拥吻起来。 自动感应灯察觉到有人入侵,一点点试探着照亮客厅。 提前叫过客房服务,浴室里正白雾蒸腾,温泉池似的浴缸里已经放满了热水,滴了佛手柑精油,一股类似橙子和柠檬的淡香。 陈文港把手探进去,热水熨烫着他的皮肤。 胸丨膛重量从背后靠过来,霍念生伸手,一颗颗解丨开他的衬衫纽扣。 手指隔着薄薄的衣料,慢慢往里摸丨索,霍念生蹭着他的脖丨颈,一点点把那件衣服往后扯,袖口的扣子却还系着,结结实实卡住了手腕。陈文港反应过来的时候,两只手已经背了过去。 霍念生慢条斯理地动作,把衣服在他身后打了个结。他是故意的。陈文港突然腾空了,霍念生把他打横抱起来,他感觉到腾腾上蒸的水汽,然后便一寸寸浸入温丨热的水里。 水的浮力推着人往上,浸透了的衣服和裤子则变得无比沉重,成了桎梏的铠甲。 霍念生俯在浴缸旁边,抱着他的肩膀,让他上半身不至于滑下去,用胳膊结实地撑着他的脑袋。陈文港躺在他臂弯当中:“你要小心,一个失手,我们明天就要一起上社会新闻了。” 霍念生又把他捞起来一些,扶着他坐起来:“别怕,我不会松手的。” 陈文港湿漉漉地坐在浴缸里,侧过脸看他:“你想说什么?” 霍念生挑挑眉,却显得为难:“我其实还没想好该怎么问。” 陈文港想到霍振飞:“你想问我有没有干自作主张的事?” 霍念生温和地看着他:“你也会自作主张吗?” “当然会。”陈文港笑了笑,“小孩子都会自作主张,何况我一个成年人,我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目的,有自己的行事方式,这不是正常的吗?念生,我不会做什么都征求别人的意见,要是我们意见不一致,我都不能保证不惹你生气。还有别的吗?” 霍念生盯着他,“哦”了一声:“但你保证不会背叛我,是吗?” “你觉得呢?”陈文港回视他,粼粼波光映亮他们的脸。 “你看,宝贝儿,我这个人可能不那么自信。”霍念生在他耳边说,“我希望最好是不要吧。” 陈文港给了他一个眼神,霍念生勾了下唇角,慢慢垂下视线,把他衬衫绑起的结解开了。 背后一松,陈文港坐在水里,扭着头试图摆脱束缚。霍念生又伸出手,毫发无损地解开了两只袖口的扣子。陈文港看他一眼,把衣服脱下来,团起来丢出去,湿淋淋地摔到地上。 霍念生叹口气,用嘴丨唇来蹭他的鬓发。 陈文港撩起一捧水扬到他身上,抓住了他打湿的前襟。 他用力把人往下拽,霍念生没有反抗,顺从地被拉进了浴缸里。一个全须全尾地穿着衣服,一个只褪了上衣,浸水的衣料沉甸甸的,动作变得艰难许多,他们在水里有些狼藉地接了个吻。 第72章 浴缸里往外泼出一地的水,哗啦作响,大理石地板湿漉漉的,地上衣服也都是湿的。人则像变成一只水母,舒展,收缩,游弋,最后融化在透明的水里。 陈文港垂眼盯着发过大水似的地面,在热水里泡久了,血液直往脸上冲。他支起半个身子,说要出去透气。脚腕却突然被抓住了,霍念生低下头,嘴唇在踝关节内侧轻轻触了一下。 他像受到了一点惊吓,立刻蜷起腿,挣脱开来,像一尾鱼跃过似的溅起水花。 霍念生笑了笑,撑身,覆上去。 手掌贴在胸口,血肉之下,心脏强有力地跳动,一下一下鼓点般敲打。陈文港推开他,裹着浴巾出了浴室,凉浸浸的空气一股脑涌入胸腔。他才觉得舒出口气来。 随后霍念生拿毛巾擦着头发,也跟着走出来,顺手打开了电视。 屏幕上跳出一部热播民国剧的画面,音响里叽里哇啦发出动静。从小流落在外的女主角正在当面质问当大小姐的妹妹,她已经享尽荣华富贵,为什么还要针对自己,给自己使绊子。 霍念生就没再换台,专心看她们唇枪舌剑。 陈文港靠着吧台,拧开一瓶果汁: “你喜欢看这个?”霍念生扭头向他“嘘”了一声: “先听听她怎么解释。” 穿洋装烫发卷的妹妹露出个发狠的表情:"你抢走了爸妈的爱,你还抢走了世杰的爱!"那个不知长什么样的世杰可能是她的未婚夫。 陈文港看得眉头拧成一言难尽的一团。这剧火得像莫名其妙。霍念生倒百无聊赖,眼睛黏在电视上,他指那个女配:"你看这角色,其实跟霍英飞还挺像,换他上可以本色出演。他们这种人的心态,好像就是什么好东西都想霸占,自己不要的,扔了也不愿让别人占便宜。" 陈文港忽然回神:"霍英飞?" “我另一个堂亲,和霍振飞差不多的关系。”霍念生面上一片平静,没有多作解释。电视画面跳了一下,变成插播的广告。 陈文港把果汁放在台面上,似乎觉得该说些什么,但又无从开口。他犹豫一下,走了过去,用手指扒了扒霍念生半湿的发根,帮他把头发一点点理顺。 霍念生哼笑一声,反手扣住了他的手,拇指缓慢摩挲。 次日虽然还是礼拜天,霍 振飞过来只为了看看比赛,找点娱乐,打过招呼就先回去了。陈文港又去看了眼Alex号。 发动机没有那么快修好,他们这次注定无功而返,但也不急,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到了郑宅门口,陈文港下车,霍念生从车窗里探出胳膊,跟他告别。陈文港问: "下次我们一起出海么?" 霍念生笑笑:"你说了算啊。" 告别之后驱车下山。 路上却接到个电话,霍念生掉头,去了医院的方向。 霍恺山的气色还是那样,灰白黯淡,病房里也依然一股消毒水混合着衰败和苍老的味道。这次霍念生是独自被叫来的。他施施然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对面。但好歹没把在外面那种轻浮散漫的态度带进来: “爷爷,最近感觉怎么样?” 霍恺山手里还拿着那个相框——给霍京生看过的那个,霍念生其实也看过正面。他用树皮般的手摸索着照片,答非所问: "你爸爸,凤来,是我和你奶奶的第一个儿子。" 霍凤来。 霍念生淡淡笑了一下: “我知道。” 霍恺山倚在床头,眼球浑浊,气息短促:“用我们那时候的话说,就是家里有了长子。我当然高兴啊……但我没想过,有了儿子也是要管的。这该是女人的事,不是有你奶奶在吗?她不是当妈的吗?结果,她也没有管,她天天描眉画眼,跟一群朋友出去打牌。" 他换了口气: “这样……我最近总在回想,凤来从小到大,都是保姆和佣人照顾,他们就更不会管少爷仔了,要什么给什么,怎么惯着怎么来,只要能讨好他,点烟倒酒轮着伺候。再大一点,就是被狐朋狗友给带出去。我记得凤来那时候,十多岁在学校里就跟女同学拍拖,把人带出去过夜,对方家里找上门,我还说小孩子没什么,朝三暮四也正常的,他知道拍拖是怎么回事吗?秘书告诉我,我才知道他去夜总会都是白金会员,比他的老子还熟悉门路。" 霍念生往后向椅背一靠,没插嘴,只管听。 霍恺山说: "后来我们又有了其他孩子,就是你二叔、三叔、四叔他们,虽然我也算不上管过多少,至少不再像之前那,完全放任。念生,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老顽固?错了,我心里也是有亲情的。现在我看你二叔他们,每个人至少有妻有儿,只有凤来… …他连一辈子都没过完。你的奶奶也早就走了,我这个当爸爸的,只能反思自己的责任。我是为他遗憾。" 霍念生说: “爷爷,不需要想太多。医生说了,思虑过重对身体不好。” 霍恺山置若罔闻,盯着他看:“所以,你能理解现在我又作为祖父的苦心吗?京生没有胆子,他不敢不听话,最让我揪心的是你。如果你也像你爸爸一样,你是让我死也不能瞑目。" 霍念生与他对上视线,微微一笑。 桃花眼上挑,让霍恺山看到当年风流倜傥的长子。他艰难地喘息起来,霍念生走上前,一手抄兜,一手提壶,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 霍恺山说: "在我闭眼之前,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复。" 霍念生笑着说: “爷爷,我们再看吧。” 晚间郑玉成结束应酬,到家的时候挂钟已指向十点。这个时间郑秉义和霍美洁已经上楼回房,客厅电视却还开着,两个人影蹲在那里撸狗。 陈文港半跪在地毯上,拿一柄细密的小刷子给yoyo梳毛。骄傲的贵妇犬仰躺在地,四个爪子搭着,惬意地眯着眼。郑宝秋用彩色毛线给它揪了个小辫,举着手机试图录下来。 郑玉成悄无声息走过去,没惊动任何人,从背后注视他们两个。 陈文港笑着拍开她的魔爪,将yoyo解救出来,把纠结打窝的毛发用刷子抚平。那个消瘦的背影让他想起一个人,是前阵子见过的何家的一个姑娘,何沁芳。 郑玉成去见她算是被撮合的——作为父亲的老友,何世伯实在待他不薄,也有何家其他长辈对他中意,既然他跟何宛心谈不下去,大家又张罗介绍他与其他年纪相仿的女孩相识。 两方都还年轻,没有大张旗鼓安排成相亲的局面,只是两家人共同出席一个晚宴。 在宴会上郑玉成见到这个知书达理、斯文内敛的女孩,郑秉义也欣赏,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长辈身边,满身的书卷气竟让人觉得,透出几分陈文港的影子。 但他没有跟对方更近一步的打算。 何沁芳乖巧地来跟郑玉成攀谈,他躲出去,抽了半包的烟。 恰逢何宛心也出席了宴会,郑玉成在绿植后面打火时,撞见她因为一个胸针对服务员呼来喝去。他潜藏在暗处看他们,夹着 烟看了许久,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出去劝阻。 何宛心原本咄咄逼人,见到他面便唱戏似的换了张脸,高抬贵手,放了服务员一马。郑玉成去洗手间的时候忽然自嘲地笑了,他越笑越大,甚至上气不接下气地弯了腰。然后何宛心成了他至少名义上的女朋友。 有时候做决定只是一瞬间的事,郑玉成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他做不到无欲无求把婚姻当生意谈,不得不结婚的话,为什么还多去祸害一个无辜的姑娘?何宛心不是好人,他也不是好人,既然何宛心无比执着,正好,坏人跟坏人锁死就行了,哪会有谁比他们两个更配。 他和何宛心约法三章—— 只要在外人面前,他最大程度照顾何宛心的面子,尽到温柔体贴的责任,两人私下独处,她可以妥协,不强求亲密关系,甚至万一将来结婚,同意通过试管婴儿进行生殖。 当然这是将来的事,会通过婚前协议另行约定。 谈妥的时候,郑玉成不知是背上了一个重担,还是松了一口气。郑宝秋终于发现有人在后面:“大哥,你这喝酒了啊?我让厨房给你……” 郑玉成摆摆手: "没关系,不用,我回去睡一觉就可以了。" 郑宝秋蹬蹬跑开了: "至少喝杯蜂蜜水吧,你等等,我去给你弄。" 陈文港手上梳毛的动作停了,他回头看郑玉成,yoyo不耐烦地拿爪子扒他。郑玉成头也不回地往楼梯上走: “你们玩吧,我需要休息一下。”他两步一个台阶,像怕自己后悔。 陈文港没能体察他有什么隐情,往后一连十天半个月,他的日子倒都很清静。 社会学院有个研究方向对口的教授回了他的邮件,去学校见面的时候一切顺利。谈了一个多小时,对方欢迎他提交申请。往回走的时候赶上新生运动会,他被拖上看台给本院加油。 隔着操场,他和游盈还看见戚同舟。但离得远,戚同舟没发现看台上的他们。 开学后年轻人都忙着在大学燃烧青春,积极报名运动会一点都不意外,只没想到他参加的还是一万米跑,跑完犹如英雄归来,一群人送水的送水,打扇的打扇,扶他下了操场。 似乎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陈文港想起李红琼的八卦,不确定地朝那边看了好几眼。 游盈好奇地 问: "你在看什么?" 他摇头: "没事,是我看错了。" 教授给陈文港布置了书单,他从图书馆借到一部分,但不必天天跑来校园,接下来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厚仁特教学校,有工作就做工作,没工作就翻书。 晚上陈文港走得晚,办公室只留他一个人,有人敲了两下。紧跟着江晚霞走了进来,讷讷地喊了声“陈老师”。 罗素薇判定她试用期不通过,已经下了尽快搬走的通牒,但也帮她找了其他住处。 江晚霞却始终拖拖拉拉没搬,陈文港心生警惕: “晚霞姐,怎么了?” 她放低升起: "我想……谈谈彩彩的事。" 陈文港叹了口气,合起书: "你先坐——算了,你别动。"他起身去给她搬了把椅子。 然后他坐回自己的办公椅,江晚霞很感激: “我一直知道你好心,所以……” 陈文港打断她: "你有话直说。" 江晚霞压低声音。 听完陈文港倒怔了半天。 她发誓: "这是真的,她爸爸叫霍凤来,以前我在酒店做迎宾的时候……有的她。不信的话,可以跟霍家人去验dnA。" 第82章 陈文港接了个水的功夫,从半开放式的厨房往外看:"你已经把人打发了?" 霍念生不以为意:"不是有差旅费吗?她们去外面自由,爱吃什么吃什么。" 对于江彩的到来,他的态度是无动于衷——跟个人喜恶无关,单纯出于不信任。江彩现在是还没搞清状况,没适应自己身份变化。等过几年,她什么都懂了,她可能成为任何样子。 跟谁结盟也好,被谁利用也好,你对她好,她反过来扎你一刀,都不是没可能的事。 陈文港愿意善待她两年,霍念生也不想拦着他。 但她什么时候开始懂得轻举妄动了,就不能容她了。 江彩还没意识到,她直觉里的恐惧来自头上这顶达摩克里斯剑,霍念生已经给她挂上了。 他换了鞋到陈文港背后,两手环住他的腰,下巴压着肩膀,看他坐椅子上继续包馄饨。一盆馅料还没用完,皮是机器压的,方方正正,没有木板,用筷子代替,旁边放着一碗清水。 霍念生低头玩他那个围裙的带子,一下扯开,一下系上。 陈文港只觉背后一松一紧,他往前趴了一下:"别捣乱。" 霍念生已经动了歪心思:“这底下穿多了,应该什么都不穿。” 一边说一边手就沿着衣摆钻了进去。 陈文港笑着反手伸到后背,握住他的手,蹭了一身面粉。闹了一会儿,霍念生说:“想吃什么怎么不叫家政来做。” “倒不是那个原因。”陈文港垂眼,手上不停,“我就是觉得,偶尔静下心自己做餐饭也挺有意思的。你让我天天做我也没那个时间,但会做还是不一样的,也算多学个技能。" 霍念生哼笑一声。 不知男人是不是都肖想过有人给自己洗手作羹汤这种美事,霍念生倒很少有这种直男想法,想伺候他的人多了去了,那是因为都要吃饭,拿钱换的他才更心安理得。但当然,钱是买不来温情的。这是一条铁律,就算霍念生都不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妄念。 他看着陈文港那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心里却有种类似温情的情绪流淌过去。 他黏在陈文港背后不肯走:"这周去针灸了吗?" r />陈文港说:“去了,我自己去的。” “哦,效果怎么样?” "有用,每次从陈老那个门走出来身上都是轻的。"霍念生低头在他颈肩轻嗅:“那就坚持一段时间。” 说这个话的时候,他脑子里其实满是蒙太奇似的的片段,纷繁杂乱。 霍念生总觉得他好像找过不止这一个医生。而那背后是他们分享过的一些晦暗残酷的经历。是记忆也好,是预知也好,就像个堆满陈年杂物的储藏室,一摸就是一手灰,令人不愉快,也无从下手,哪怕明知下面某个地方埋藏真相。 但在面上,霍念生始终没表现出任何异样。他习惯按兵不动,对自己对别人都一样。 陈文港把那点馄饨皮包完,锅里烧滚了水,准备下的时候才发现问题。他问霍念生:"汤应该怎么调味?" 想着小摊上吃过的馄饨,摊主是用骨架吊的高汤。但家里自然没有高汤,他意识到忘了从超市买调料包。 原本陈文港就是凭印象,觉得这个不难,自己上手做了,才发现不是这里少点什么,就是那里少点什么。需要的材料越想越多,紫菜和鸡丝也是没有的,虾皮倒是有一瓶。 最后霍念生从橱柜找出瓶麻酱,加上麻油、生抽、陈醋、胡椒粉,索性做成凉拌馄饨。 两个大男人,晚上一人一碗小馄饨又显得过于朴素。 陈文港扫荡了一遍冰箱,把里面有的菜蔬切了几样,拌了个油醋汁沙拉。这就是偶尔下一次厨的全部经历了,小有波折,但好歹没炸厨房。 面对面坐上餐桌已经是一小时以后,这个画面倒是很居家。陈文港说起今天跟何家骏的齣器。 回来路上前山丁其实也犯嘀咕,本来高高兴兴的一天,结果像撞瘟神,该去庙里拜拜。况且说到何家骏,不免又提到何宛心。尤其再过两天,郑、何两家人还订了桌要见面。 霍念生随口说:“那她倒是很着急。” 陈文港看他一眼。一般人听了都觉得两家人催婚进度快,其实的确是何宛心最着急。 她急不是为了别的,是不能等到郑玉成先“立业”再“成家”,得跟他先"成家”再“立业"。趁郑玉成年轻无能,做他背后女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她还有机会爬上去。过几年, 郑玉成万一自己长出本事执掌郑氏,还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也就当个喝下午茶的阔太太了。 那不是她要的。 每个大家族都是袍子里爬满虱子,最多痒的地方不一样。像何家,何家骏是糟烂的一摊肉,但在他亲爹何洪昌眼里依然是好的,他是内定的接班人,何宛心翻过天去也是个私生女。 联姻给了她一条出路,她怎么会不急呢? 陈文港把盘子收起来:“我以前就说过她有野心。” 霍念生胳膊支在桌上:“有野心是好事啊,怕的是放不对地方。”陈文港想了想,摇摇头没说话,把碗盘端去了厨房。做饭的时候他把手表摘了放在茶几上,过一会儿却不见了。在客厅转了几圈没找到,洗过澡进了卧室,才发现霍念生在拿着把玩。 陈文港伸手去讨,却被霍念生抓住腕子,往上一扣。他动作很快,变魔术似的,陈文港本没在意,收回手腕才发现,戴的成了块百达翡丽。 这就有点压手了。 他抬头,霍念生轻描淡写:“戴着吧,出去撑个门面。” 陈文港用指尖触了触表盘,轻轻笑了笑:"就怕它的门面大过我的门面。"这块百达翡丽不是崭新的,多看两眼,能看出戴过的痕迹——就是霍念生直接从手上摘下来,给他扣上的。 自然,霍念生收藏了很多表,不一定每个场合都选这块。但从戴它的频率来说,这是十分常用的一块,是他的爱物。媒体拍到过,网上流传的好几张照片,他都戴着它招摇过市。 突然跑到别人手上,在有心人眼里,这哪是撑门面,这是打烙印呢。陈文港握住手腕,转了转表带,还是戴着没有摘。 事实上,不需要多久,就在两天后的饭桌上,何家骏便阴阳怪气地问起来: "你这表不错,这回又是谁送的?" 突然间所有注意力都投到陈文港身上。 郑何两家这顿饭订在老地方,皇冠大酒店。但这个场合,陈文港出不出席都有点尴尬。他对郑玉成和何宛心避而不见,显得好像心里有鬼,但是去了人家也不见得多待见他。半个晚上陈文港都当自己是隐形人,默默夹菜,直到何家骏这鸡厌狗憎的一嗓子。 /> 牧清坐在他斜对面,突然开口:“哪个朋友?” 郑玉成和郑茂勋都往他脸上看,前者蹙起了眉,后者还搞不清状况。 郑宝秋白了牧清一眼:"人家朋友多了,你又不一定认识。" 郑秉义又开了口才把这段压了过去。 席间觥筹交错得差不多,陈文港去了划作吸烟区的露天阳台。阳台就他一个人在,但不多时何宛心找过来。她说:“我没想到你会好意思来。现在郑玉成是我的了,我希望你以后能主动避嫌。” 陈文港两手抄兜看着她:“没关系,这个不用你说。其实我今天过来,就是想看看有没有这样的机会跟你顺便讲两句,有就有,实在没有,我也不想特地劳烦你一趟了。" 何宛心傲慢地说:“你说说看。” 陈文港问:“我只是好奇,你自己会觉得自己不择手段吗?” 她冷冷地瞪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偶尔打听过一点你以前的事。”陈文港说,"然后我听说,你上学的时候霸凌同学,同班的女生有人得罪你,你就把对方整得很惨,后来直到闹得有人割腕了,才曝光到新闻上,但你也没得到什么后果,可能是家里帮忙摆平了吧。你不希望这些现在再出现在媒体上吧?" "你想拿这些威胁我?" "我没这么说。" "这些也威胁不了我。”何宛心松开眉头,变得不屑,“我那只是为了自保,我本来就是被胁迫的,如果我不跟着领头的去做那些事,我自己就会被人欺负。就算当时闹上新闻,报道里都说得很明白了,主谋是其他人,跟我关系不大。" 陈文港盯着她:“对,表面上你好像只是跟班,领头霸凌的是你们班里有背景的其他女生。但我还听说,很多事其实背后都是你怂恿的。你教唆她去欺负谁,用哪些办法欺负,给她出谋划策,又挑拨离间,在班里翻云覆雨,是吗?这让你感觉很好吗?" 她看着陈文港:“是又怎么样?现在说这些,你找不到证据了吧。”陈文港淡淡地说:“你最好希望我找不到你有其他的犯罪证据吧。”何宛心沉下脸,迟疑片刻,似乎在衡量他的话,最后还是丢下他离开了。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结束录音,放 在耳边听了一遍,发给祝律师。祝律师把电话打过来。 陈文港主动承认:“录音是悄悄录的,也没有真的讲出什么,应该不能当成什么证据。” 祝律师说:"没关系,至少她的反应告诉我们确有其事。当时她还是未成年,本来可能也追究不了太大责任了。不过说句实话,一个人总是本性难移的。总之我会让人再留意她。" 陈文港笑笑:"不好意思,都快把你当侦探用。"祝律师客气地说没什么,然后挂了电话。 其实他不知道陈文港为什么认定何宛心会犯罪,祝律师帮霍念生做事多年,手里何家骏的把柄倒是很多。但陈文港来找他,诉求很明确,就是抓到何宛心什么证据,把她送进去。 当然,他要先征求老板的同意。好在霍念生的反应只是:“可以,那就去办吧。” 第83章 最开始何宛心出现的时候,像一个荒谬的意外。 她强势霸道,虚荣夸张,被这样一个追求者缠上,当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极个别时候,陈文港不情愿地回顾他和郑玉成那段过去。他克服了恐惧后还是想明白一些事,自从她插进来,先是像钢琴曲里弹错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接着就成了刺耳的警报,在耳畔不祥地尖啸。 但他还年轻的时候也很天真,没有对这种不祥做出正确判断和及时应对。给人顶罪本来就是错的,付出代价也是应该的。但那个代价远远超过了他所能承担。 羁押在看守所的时候,何宛心其实来看过一次——她一个人,陈文港没同意见面。不用说她是想来耀武扬威,他不理解的只是供她耀武扬威的人有很多,对方非要对他穷追猛打。 然后入狱。 经历过庭审,他已经把心气和面子放得很低,过去的骄傲不值一提。 如果说有勉强值得庆幸的,经济犯罪的刑期大多不重。律师说会犯这种罪的人里甚至有不少高知,他们都是原本过着体面的生活,似乎听起来算是不那么难堪。 加上郑家打点,他可能待个一年或者两年,就够减刑出去了,不会特别难熬。 只是大部分时候,生活不会任由摆布,只会兜头给人一个耳光。跟律师说的完全相反,转送监狱第二天,陈文港什么情况都没摸清楚就被叫出去。 一伙凶神恶煞的老江湖把他围起来,要教他识做规矩。他心高气傲,低不下头,吃不了这个亏,对方人多势众,一闷棍打在后背上,如果不是引来狱警,没准下一棍就敲在头上。 被警告后暂且风平浪静,但这只是个迎接他入狱的开场白。变本加厉的都还在后头。 监狱是个拉帮结派的灰|色|社i会,被某些小|团i体盯上,就像惹了一群豺狼虎豹。陈文港开始还不清楚他是怎么被针对的,但他人生前二十年都是斯斯文文过来的,他怎么会是对手? 直到某个瘦小的戴眼镜的狱友偷偷地说: “你是不是得罪人了,我听说有人要整你。” 然后就闭上嘴巴不肯再多说。 而陈文港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所以那段经历教给人最深的一课,就是永远别把自由交在别人手里。 律师来探监的时候再三保证会去解决, 然后依然一切照旧。自然他也被何宛心收买过,但这都是后来才证明的事情。当时陈文港对外面的情况没有任何了解渠道。他只能等。 他能猜到故人都还活得风风光光。但可能没人清楚他身陷囹圄过的怎么样的日子。 监狱里存在各种霸凌手段,陈文港吃过一些苦头,比较严重的一次几个人押着他,差点把烟头烫到他肩膀上。最后关头被制止了,狱警及时出现,把该罚的都罚了禁闭。但狱警管不了私下的死亡威胁,罚禁闭的出来就不停继续骚扰: "别落单到我手里,早晚要弄死你。" 长相清秀的人或许注定要吃更多苦头,那个很多人喊“老大”的表情总是很阴沉的瘸子暗示,跟了他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但陈文港不服从的时候他打他打得也最狠,眼神像冷血的蛇。 后来有天户外劳作,是总跟着这个瘸子的一个大个子向他走过来。 陈文港根本没反应过来,对方一扬手,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毁灭。 这次没有人能救他了,他捂着脸痛苦地蜷在地上,生不如死。头顶四面八方传来人声,罪魁祸首和几个同伙冷眼旁观。没有人上来施以援手。狱警这次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也没赶来,又或者陈文港失去了时间意识。最开始他还有求生本能支撑,然后在绝望中明白过来现实。 他被泼了强酸,痛苦是剧烈的,超过了生理忍受的极限,反而迟钝麻木。他唯一剩下的想法,就是自己或许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他的生命就到这一刻了。 但死了就死了吧,死了,痛苦也就终结了。他已经毁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 脑海里种种过往记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走马灯。他生来微不足道,误入一场黄粱梦。不是没有倾尽一切努力过,总以为奋斗了,前方就有大好前程招手等待。 但他错了,错在以为自己沾了豪门贵宅里的边,就也能一步登天站到云端。到头来,他还是个无足重轻的棋子,被利用完了,不会有人珍惜,不会被人记住。他的一生就是这样,短短二十多个春秋,转瞬即逝,就到今天为止了。就这样算了吧。 陈文港没想过他后来活到了几乎两倍的岁数,哪怕依然充满痛苦。好在有人陪他走了一段,带他出黑暗,入光明。然后留下了更多悲伤,但他还是活下去了。 这是他不敢面对的过去。直到十几年后,他才开口问过一 句那些人怎么样了。祝律师像不理解,半天才想起来: "你在这世上应该都找不到他们了。"陈文港出了很久的神,才如梦初醒似的,问: “一个都不在了?”祝律师委婉地笑笑没作声。 陈文港又在阳台站了很久。 饭桌上他不受欢迎,也对何家人没兴趣。已经见过何宛心,他不打算再进去了。从这里看出去,皇冠酒店依然金碧辉煌,光和影跳跃交错,光彩射人。不像透过灰色的水泥高墙和带刺的铁丝网,看到的只有被分割的天空。时间已经不早,但留在席间的郑宝秋没给他通风报信说要走。过片刻,却有另一个不速之客来烦人: “你是不是还得上意了?” 何家骏果真像瘟神,沾上就阴魂不散,也可能是何宛心回去又说了什么,毕竟她擅长背后怂恿,他看起来喝多了,斜着眼看陈文港空落落的手腕: “你那个表呢?” 陈文港没说话,也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好整以暇的模样。 何家骏偏偏看他这个样子觉得特别碍眼。 世界对有些人来说分成两级,大约何家骏就是这一种。自他以上,他不敢随意撒泼。自他以下,所有人对他都是卑躬屈膝,奉承讨好,他也看不得有人不守这个规矩。 “我知道,我看出来了,那是霍念生的。”他喷着熏人酒气,打了个酒嗝,嘴里都是大鱼大肉的味儿, "你不就是又卖给了霍念生,他给你一块戴过的破表,你就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妈的,我最烦你们这种人,贱不贱,你当你为什么有资格跟我们一个桌上吃饭?" 陈文港冷冷地望他,眼神锋利,危险暗藏。 何家骏被酒精麻痹了脑子: “你爸就是个破开车的,他有什么本事,要不是运气好,死得巧,你能有今天跟我们平起平坐?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就是死了个爹……” 陈文港狠狠往他肚子上就是一拳。 何家骏根本没防备,往后一仰,虽然陈文港也没想到,他捂着肚子,哇地吐了一地。陈文港很少打架,那是在他的学生时代。但不是在他坐过牢以后。 很难想象平时文雅安静的一个人打起架来会这么不要命,但现在就是这样。相较之下,霍念生打霍英飞那一回都像是小打小闹。拜以前的经验所赐,他已深谙既然动了手,就要先发制人,因此第一拳就往何家骏胃上招呼,对方霎时虾米似的,满脸 扭曲地把身体弓起来。 陈文港不等他反应过来,又补了一拳,何家骏滑倒在自己呕吐的秽物里。 只是这让陈文港有点嫌弃,揪着领子把他揪起来,往旁拖去。 何家骏得到喘息的空间,借着体重优势把他掀下去,粗壮肥硕的大腿凌空踹了一脚。 但陈文港拼着一股狠劲,翻了个身爬起来,骑在他身上,挥拳就揍。 两人扭打成一团,变成互殴,陈文港身上难免也挨了几下。何家骏块头大,拳头重,但每挨一下,只激得陈文港凶性更盛,下手更狠,拳拳到肉,一层层肥腻的脂肪收缩战栗。 他就像一只咬死了猎物的野兽,绝不肯松开獠牙,眼里闪着几乎狰狞的莹莹的光芒。 以前在监狱就是这样的,被欺负急了,逮住一个人往死里打,至少死也要有个垫背的! 始终没有服务员过来,发现这边的战况。何家骏终于不敌,到最后他认输了,抱着头哀嚎:“别打了,我不说了,行了吧,不说了不说了,我错了……我给你道歉……" 陈文港垂着眼,看着这个怂货。 是啊,这是普通人的反应,挨打了知道疼,疼了知道害怕。 至于何宛心,他曾经怀疑过她是不是有反社会人格,但那重要吗?这是心理专家要研究的课题,陈文港并不想了解她的任何心路历程。事实上,从霍念生给他祝律师这个门路开始,他就提了最直接了当的要求。 把她送到该去的地方,从此他才能高枕无忧。 就是这样了。 至于眼前这个—— 陈文港一手抵着何家骏的脖子,另一手握成拳头,高高扬在半空,那只拳头积蓄着力量,随时将要落下,何家骏的脸已经成了猪头,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几乎没法看了。 过去三番五次被对方侮辱,不能动手是时机总是不对。他要顾及妹妹,顾及孩子,顾及满厅的展品。但现在,他马上就要离开郑家了。 陈文港烧红了眼,仿佛许多愤怒、不甘和委屈都积聚在胸口。直到有人轻轻架住他的胳膊。 霍念生从后面搂住他的腰,握住他的左手,贴上来,柔声说:“好了,宝贝儿,出气了也可以了,你别把他打出个三长两短来。你不是这样的人。" />陈文港抿着唇,一言不发,扭过头去看着他。 霍念生叹气: "你要是真的那么恨,让我来就好,我不怕惹麻烦。"陈文港浑身绷得紧紧的肌肉忽然松了劲。霍念生把他扶起来,他踉跄一步,肩膀靠进霍念生怀里。 第84章 陈文港还没完全失去理智,他避开了要害。但他心中一口郁气已经积压了太多年。何家骏那张生着横肉的脸和无数轻蔑的、侮辱的、淫邪的表情重合在一起,那些面孔层层叠叠,鬼魅一样浮现在夜空和噩梦里,经久不散。 人有二百零六块骨头,有时候是该硬一点的。他也不想永远做个缩在角落里的懦夫。但不管怎么样,打了何家骏,是惹了个麻烦。 陈文港埋在霍念生怀里,两条胳膊卸了力道,挂在他脖子上。他像个故意摔碎花瓶的孩子,缩着肩膀等候发落。霍念生轻轻推开他,蹲下身去,感觉一股酸臭的呕吐味儿直冲鼻子。 他也有一点嫌弃,俯视何家骏那张青青红红的脸,一时间仿佛无处下手。最后还是壮士断腕地伸出手去,并起四指,在对方脸蛋上拍了拍: “还醒着?”何家骏背上都是自己的呕吐物,能爬起来也不肯爬了,含糊不清地叫骂,让他们等着。 “随便,都行。"霍念生倒无所谓,“说起来,你在赌场留下的债务有多少了?去年就快到一亿了吧,你偷偷把股份抵押了,你以为没人知道,不过我这不就知道了?但你要是还借了高利贷,利滚利到现在应该就不止那些了,所以后来你有没有解决,还能继续抵押吗?" 瞪在他脸上的目光变成了忌惮。 何家骏厚实的嘴唇蠕动着,没有出声,眼瞳下意识一缩,脖子、腋下都是热津津的汗。 他可以挥霍资财,但也知道什么是不能动的。毕竟何家再厉害也没厉害到出个天王老子,把窟窿捅破天也能补回去。打股份的主意这事何家骏是不敢说的,也万不能被何洪昌知道。 霍念生怜悯地问: "你怕了?怕什么?" 他掏出手帕擦擦手: “是怕你爹地知道你居然敢有卖股份套现的想法,会揭了你的皮,还是怕股民失去信心,明天股交所会揭你们家的皮?" 何家骏声音粗嘎,陈文港被霍念生推开了一点距离,远远站着,没听清他说什么。 霍念生蹲下一条腿,身体俯得很低,他在何家骏耳边轻声笑笑: “你都自顾不暇了,这笔账还是先记我头上吧。我的人打了你,跟我打了你,反正也没什么区别,是不是?" 说完扶着膝盖站起来。 走回来的时候,霍念生犹豫一下,决定把手帕 扔了。陈文港垂着眼帘,站在他面前,拖着伶仃模糊的影子。 霍念生重新把人抱进怀里,摸着他的脊背。陈文港趴在他肩头,他这个先动手的倒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激动的情绪卸了劲,肌肉还在止不住地微微战栗。 霍念生也不讲道理,安慰地拍了两拍,带着他下楼。 等电梯的时候,陈文港才低声问: “你怎么来了?” "你的老情人跟新欢要见家长,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霍念生说, "这种场合叫你来干什么?我也是花了钱进来的,谁管得着我过来盯梢吗?" 陈文港终于噗嗤笑了一声。 将要走出大门时他突然想起: "等等。" 回到酒店前台,霍念生看他跟工作人员讲了几句,对方把寄存的百达翡丽拿过来。 拿到手表,陈文港习惯性还想往腕上带,表盘挨到皮肤,才反应过来自己也不干净。何家骏满身秽物,他也难免蹭到,在地上滚了一身土,头发也乱了,难怪酒店人员偷偷地瞟他。 他悄悄挣开霍念生的手,不肯让他碰了。 霍念生把他的腰搂回来,不当一回事: "回去反正要洗的。" 陈文港跟着他走,到车上,才听霍念生失笑: "打人还记得先把贵重物品藏起来?"揶揄里甚至听着像还有褒扬的意思。 陈文港低头出神。至于解释和不解释,其实没什么差别。他本来是去见何宛心之前,担心她情绪不稳,甚至突然暴起——之前她就干出过拦车的事——不想被她砸了东西懊悔。 结果她没有,反而阴差阳错跟何家骏打了一架。 都差不多。 司机一脚油门就走。 皇冠大酒店和里面的所有人被丢在身后。陈文港透过玻璃往后看,酒店门口的光源越来越远,直至拐过弯去,彻底消失。 他安静地窝在霍念生怀里,也没问去哪。对方带他去天涯海角他也跟着就是了。 开了许久,不是回云顶大厦。 到半路的时候,陈文港猜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打开车门,脚下是游艇会俱乐部的地界,扑面充满了洋流的水汽和潮汐的咸腥。 金城 是沿海而建的城市,市内许多建筑、公园和栈道都可眺望海景,但终究人间烟火压过自然风物,不像这处海湾环抱的地方,晚间海风劲猛地往人身上扑,直接而炽烈。 到了包房,陈文港就被霍念生推到浴室。 还是服务周到的一池热水,此时他的确亟需一个热水澡,陈文港脱了衣服便泡进去。身上的汗被冷气吹干,痕渍却蒸发不掉,黏腻腻的皮肤都是咸腥的,在水中得到了温柔的抚慰。 霍念生也进了浴室,但衣服完完整整的:“你自己泡吧。” 陈文港抿了抿唇,伸手抓住他的手: "别走。" 霍念生噙着戏谑的笑,故意问:"还要个帮忙擦背的?" 他顺势在浴缸旁的椅子上坐下,挽起袖子,小臂以下伸到水里。陈文港把他的手抓起来,低头吻他手心,舌尖尝到一点淡而无味的水味。霍念生手心微痒,低头看他。 陈文港回视,把脸贴在他的手上。 他那样小心翼翼,恨不得每过十分钟就提醒自己,这些再普通不过的时光,在过往记忆里曾经多么遥不可及。其实时至今日,他也还没有习以为常,有时他觉得这是趁上帝打盹时偷来的。他很怕上帝突然睡醒,发现这里还有一个bug需要修复。 过了片刻,陈文港说:“祝律师有没有跟你说他查何宛心的事?” 霍念生说: “嗯。” 陈文港抬眼望着他,蹙着眉,一时不知怎么继续往下说。 诚然像祝律师说的,未成年时候的行为举止,再找到证据并不容易,找到了也未必能追究太多。但对陈文港来说,意义在于他要证明她这辈子是什么样的人。 祝律师是有本事的,而何宛心显然还是那个何宛心,她没有改变。 大律师的另一句话也是对的,人终究本性难移,心狠手辣的人,犯一回就可能有第二回。陈文港面上显出晦暗不明的表情。 霍念生只是看着水里的人。 浴室里热气熏蒸,他待在这里,身上很快也是一层薄汗,潮漉漉的。不是不能进去一起泡着,但脱了衣服就不保证只是洗澡了。而霍念生心里占据了一些要思考的事,他其实不确定现在需要的是不是一场性|爱。 他感觉到了今天陈文港的反常。陈文港会打何 家骏并不奇怪,但走上阳台的时候,霍念生从没见过他那个模样。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凶性毕露,总归是有什么原因的。 至于何宛心,陈文港趴在浴缸边上,垫着下巴,他突然喊了一声霍念生。霍念生问: “怎么?”陈文港说: “我不希望她有个好下场。” 霍念生没问为什么,笑了笑,撩了一捧水到他身上: "那也难怪。" 水里飘着玫瑰花瓣,陈文港捞了一瓣,抵在鼻尖,红色的花瓣湿重地裹了一层水膜,靠近了才能嗅到香气。他叹了口气,终究无从开口:"不是因为她抢郑玉成这种愚蠢的原因。" 霍念生漫不经心: “我又没说怀疑,再说我们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他有什么好抢的?”陈文港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霍念生则在他头顶露了个淡淡的眼神。他更想问你这么在意的原因又是什么,是正义感太强,是厌恶暴行,还是你经历过? 话在嘴边牢牢锁住,霍念生还没有问出来的打算。 至少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喜欢像没头苍蝇,寻找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线索。有时候跟陈文港有关的事就像一团让他头疼的乱麻,但霍念生不愿意做的事是简单粗暴地把他剪开。 泡过澡,热气腾腾地出了浴,陈文港换过衣服上了床。这时才顾得看眼手机,已经满是消息和未接来电。 郑宝秋最先给他发的消息,告诉他两家人饭吃完了要回去了。大概因为他迟迟不回,接下来变成了电话轰炸。未接来电有郑茂勋的,郑玉成的,司机的,甚至牧清的。 陈文港给郑宝秋回了一条语音,只来得及解释了一句晚上有事。冲凉回来的霍念生把他手机拿走: "别管了,我已经跟姑父说了。"陈文港笑笑,把头挨着他的肩膀。 他觉得累了,这一天过得乱七八糟。跟何家人吃饭本来就是令陈文港十分尴尬的场合,跟何家这两兄妹的冲突更是一段比一段像演戏。后天才是中秋,但因为赶上周末,明天就不用去上班了。陈文港闹钟都没订就依偎着霍念生闭上了眼,他安心地睡着了。 这一觉难得睡得深沉,而且仿佛十分漫长,其实再醒来时天色还是暗的。 陈文港把手表抬到眼前,时间才四点多,但身下是起伏的颠簸,这不是陆地上的感觉。 他骤然 坐起,看向窗外——窗户是船舱的玻璃,外面只有茫茫无际的大海。 这时霍念生从驾驶舱回来: "醒了?" 陈文港发着愣,还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了?" 霍念生坐到他旁边:"如果我说你梦游,半夜强迫我到码头,开船出海,你会信么?"陈文港摇摇头,又愣了一会儿,没忍住笑出来: “你这是要往哪开。”霍念生搂住他的肩膀,亲他的面颊: "爱往哪就往哪吧,就我们两个。"陈文港“嗯”了一声。 霍念生问:"不害怕出海?" 陈文港说: “我从来没怕过出海。” 第85章 霍念生在床边坐下,陈文港还有点恍惚,低头看看自己还穿着的睡衣。他神色里带着没睡醒的懵懂天真,好像依然没想明白,霍念生是怎么能把他一路抱上船他还毫无所觉的。 不会用推车推上来的吧? 霍念生伸手蹭了蹭他柔软的脸颊: "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陈文港往床里靠了靠,嗓子沙哑柔软: "要卖到哪去?" 霍念生脱了鞋躺上来: "卖到回不来的地方。" 陈文港问: "真的?" 霍念生付之一笑。 他枕着手,大喇喇霸占了床中央的位置。陈文港把胳膊横在他胸口,整个人黏上去。海上昼夜温差大,甚至有点冷,两人依偎着彼此的体温,腿在毯子下勾|缠在一起。船身摇晃中,霍念生翻了个身,侧躺过来,胳膊撑在枕上,去寻找爱人的嘴i唇。 唇齿温柔地交接。 手|指|插|在发间,喉咙里发出呓语似的叹i息。 夜色漫流,海波无休止地起伏,像天和地呼吸的韵律。但今天大海的呼吸是格外急促的,风势紧急,船身颠簸得有点厉害,凌晨的天空黑黑洞洞,已经能看出天气不算太好。 云层重重遮蔽,头顶不见星月。 陈文港耳中灌满远处的潮声,被霍念生抱着,这点颠簸对他来说倒不算什么。大部分时候,大自然面目本来就不是和蔼的。准确地说,他也不是不怕出海——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生在海边的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是刻在基因里的传承。 他的父亲是跳了出来,当了陆上的司机,但再往上,祖祖辈辈还是渔民。他们无有选择,熟悉大海,投身大海,每次出海都可能有去无还,这是生存的必然。 前世陈文港其实出过很多次海,那是在霍念生去世多年之后。他想起那时的经历,把它归结于找不到人生的锚点。带着一点厌世的自毁倾向,干过不少冒险的、不太珍重生命的事。 他甚至自己驾过小型帆船远洋,遇到了无数状况,最后居然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或许因为老天还不到收他的时候。 后来陈文港又跟过海运货船,船长是不敢把老板赶下去的,船员也只好惊异地容纳他在船 上同吃同住。其实到海上,很快就没人在意他了,大部分时候,航海生活只有漫长的无聊。 但无聊也好过遇到凶险的状况。 陈文港还记得最凶险的一次,他们在海上遇到杀人浪——那是船员的叫法,十多级的风力掀起摧 枯拉朽的惊天巨浪,甲板不停地被海水冲击,一旦有人被卷下去就真的没命回来。黑色的浪远看是凝固的,如同沉重无比的山峦,恐怖地挤压下来,钢铁巨轮在其中苟延残喘。 刺眼的雷电从天直劈到地,极其粗壮的一条光带,仿佛抓住它就能爬到天极。 但人是不可能爬上去的,只有生死一线。 船身上上下下不停起伏,扬上去又摔下来,像是坐彻底失控的海盗船,颠了一天一夜以后所有人都抱着马桶在吐,哪怕资历最老的船员,船舱里狼藉一片,像经过一场彻底的浩劫。 灾难的威胁压在头顶,船长告诉陈文港,超负荷的电机在一台接一台陆续出现故障。 离最近的锚地还有一百多海里,而他们的船前进不得,反被推着一晚上退了几十海里,离安全的希望越来越远。狂风怒雨几十个小时都未停歇,透过舷窗,甚至亲眼看到台风掀翻了远处对面另一艘船只,像儿童玩具一样把它一端扬起来,翻倒,呈九十度角垂直地栽下去。 有年轻的船员问是不是得去救援,大副二副低声回答了什么,但实际上他们自身也岌岌可危,周遭充斥低沉绝望的情绪。有人在拜佛祖和菩萨,有人在求妈祖,有人嘴里念着耶稣。 当时陈文港生出个想法,或许他的天命就到这里了。如果他们的船也不幸沉没,或许这就他最合适的归宿了。古往今来有无数葬在海里的亡魂,不知有没有一个归处,最后能在冥界汇聚到一起? 但船员跟他显然想法不一样,每个人都还有家人等着他们平安回去。有人在骂以后给多少钱都不出海了,实际上也只是牢骚,就算这次命运能眷顾,下次还是要出来讨生活。 陈文港跌跌撞撞回到房间——几十个小时里船上所有人基本都这样走路的——他抓着固定在地上的床,手臂青筋凸起,犹豫片刻,还是跪下来,向他都不知道在哪的上帝祷告。 后来不知道是谁求的神佛显了灵,总算熬过台风,他们的船有惊无险地靠了岸。 前山丁和Amanda轮流骂他一顿 ,嫌太危险,后来陈文港渐渐心也淡了。 等待死亡降临的日子只剩下冗长和麻木。 他听着潮声,慢慢闭上眼,缩在霍念生怀里,两人凑着又睡了一会儿。 醒来果然是个阴天。 出了太阳,但完全躲在云后不见踪影,整个天空呈现一种金属似的毫无感情冷白。 天际线上隐隐约约浮现小岛和山峦的轮廓,在这样的天气里反而别有情趣,雾气朦胧,虚无缥缈,像是遥不可及的洞天福地,几乎让人聆到渺渺仙音。 尽管真的上了岛,可能满眼不过是没开发的石头和树林。风倒是小了很多,陈文港趴在栏杆上,看底下的海水。霍念生走过来问: “你在想什么?”他用柔和的目光看霍念生: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霍念生靠在船舷上,笑道: "今天不回去了好不好?" “你说认真的?”陈文港微微瞪大眼,他还惦记着郑家的家宴,原想晚上差不多就得回去了,这样明天还能赶得上,何况霍家应该也要全家团聚,他提醒, "明天是中秋节了。" “回去又没什么好过的。"霍念生说, "在家吃顿饭而已,每年都是一样的流程。”陈文港还在犹豫,霍念生笑道: "怎么,你要在家里发表讲话?" 他再想了想,终于笑笑: "你说得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没我其实也无所谓。"霍念生换了个姿势: "还是说,你特别喜欢一大家人济济一堂那个感觉?" 陈文港道:“那也不至于。其实虽然都是亲戚,也不是个个都熟的,我们的角色就和服务员差不多,前面来人了,接礼物,拿衣服,端茶倒水。说到底就像个干小工的。" "你们?除了你还有谁?" "好好,就我。"陈文港伸出食指,抵在他嘴上, "别那么不客气,不回去就是了。" 船上没有装wifi,更没有信号,能打的只有卫星电话。两人回到船舱,陈文港果真听霍念生给霍振飞打电话,他任性妄为,提前都没说一声,霍振飞无可奈何地抱怨了两句。 陈文港也低头看手机,但手机不联网就成了砖头。安安静静,一 条消息、一个电话都进不来。 没有信号这个借口倒是解决一切。不用考虑给谁发祝福短信,也不用向任何人交代去向,或者字斟句酌解释为什么要缺席了。就算别人有事,想找都找不到他。 陈文港放弃思考,他对霍念生盲从盲信,对方觉得没问题那就没问题了。回去挤挤挨挨伺候一堆人当然不如两个人优哉游哉独处的时光自然。 这是在海上,没有其他人,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看见,不会有责备或者期待的目光。虽然没有信号,这一天过得并不无聊。 霍念生下水游了两圈。下去之前,陈文港把乳液倒在手心,给他涂防晒。霍念生赤着上身,宽肩阔背,脊柱显出深深的一道沟,两侧牵着魁伟结实的背肌,到了腰线处往里一收,经常锻炼的线条充满强悍的力量。 陈文港抬眼看他,涂着涂着,手就被牵着往不该去的地方去了。他笑着去推霍念生,后来索性被一把拉下水,跟着游了一会儿。 霍念生泡在海里,抓着他的手抵在嘴边:“我以为你不让我出海,是因为怕危险。”陈文港只是笑,撩了他一脸水: "我比你想象得大胆。你可以试试。" 玩够了回来坐着,太阳不露面也有威力,陈文港被晒得脸颊发烫,他回去拿冰镇饮料。船里储备的东西一应俱全,淡水,食物,日用品,毛巾和衣服,在海上待两天没有问题。 冰箱里有半成品,加工一下就能吃。他打开冰箱的门,还看到装在盒子里的生日蛋糕。到了傍晚,天反而放晴了,晚霞点燃了半天天幕,像熊熊怒火蔓延到海里。落日下去,夜幕上疏疏几颗星子,将圆的月亮皎洁耀眼,把清辉洒向人间。 两人坐在甲板上的沙发上,晚餐是番茄肉酱意面和煎好的黑椒牛排。意面只需要煮熟了,扮上酱汁,牛排是腌好的,控制火候煎一煎就可以了,霍念生稍微倒了一点白葡萄酒。 陈文港被劝了几杯,然后不知不觉被压在甲板上。霍念生俯身和他耳|暨|厮i磨。 海风卷动地上的衣衫。 维纳斯从海上诞生的时候就是赤|礻果,她是爱与美的女神。霍念生眯着眼,他像个半生都在撑船为业艄公,只乘一只小舟划过汪洋,四面是水,举目望不到岸。他低头往下看,底下只有无尽的深渊。海面分割出两个世界,水下是冰凉的噩梦,水上是极i乐的光辉。 r />他就在这光辉里迷失了航向,忘记将要去往何方。他只顾定睛凝视,在海上看到属于维纳斯的金星。 过了午夜十二点的时候,陈文港无暇注意时间,只听到他在耳边说: “生日快乐。”他伏在霍念生肩膀上,咬着牙说不出话。 霍念生放缓,低头吻他的眼睛:“虽然是你的生日,但其实得到礼物的人是我。”他的嗓音沙哑而温柔,带着意犹未尽的慵懒, "二十一年前你出生到世上,就是我最好的礼物。" 情|事方歇,陈文港抱住他,许久回神,才突然说:“我爱你。”霍念生抱着他沉默,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陈文港贴在他胸口,唇角染着一丝笑意: "怎么,这句话不好听?" 霍念生紧紧把他按着,像要把人揉到骨血里去。重重谜障于眼前遮蔽,但有一道白光突然炸开,仿佛带来无穷玄妙的奥秘。他什么也没看清,只是用调侃的腔调开口: “再多说几遍。” 他低头索取他的嘴唇:"多讲几遍才能感觉出来好不好听。"陈文港唇角勾出点弧度,附在他耳边,又说了一句。 霍念生抬头看他一眼,微笑起来: "不容易。”他感慨自己, "大张旗鼓地献殷勤,又是开船又出海的,真是千辛万苦都不回头,才换来这句话。" 陈文港胳膊缠着他,先是在笑,他抱着霍念生,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表情又渐渐淡下去。 其实他本身不是个什么在乎爱不爱的人,至少不相信这是能用一张嘴说出来的。在陈文港内心深处其实是自卑的,不管他用多少光环包装自己。他始终不太确信自己是个值得被爱的人,也就没有勇 气坦然接受别人的爱。至于主动去爱别人的能力,根本并不及格。 当然,如果对方只是愿意听这句话,看,也没什么拗口的。 这更像一个未了的心愿,他终于讲给了霍念生——心里却又杂乱长草,他其实已经不确定这个心愿是属于对方还是自己的执念。最多只能说,有总比没有强吧。 霍念生躺下来,把他抱在胸口:"怎么反而不高兴了?"陈文港摇摇头,看着他的脸:"没有。我其实很高兴。" 霍念生亲了亲他,发现很多时候,他比自己想象的、比陈文光 想象的都更能看透他。像现在,他本来心里是烫的,又觉得柔软和怜悯: “那是开玩笑的。我也爱你,嗯?”陈文港若有所思地望回来,霍念生笑笑,突然发力,一把要把他抱起来。 他本能地试图挣扎,霍念生说:"别乱动,抱不住我们两个就要一起摔了。" 陈文港便搂着他的脖子安静下来,把重心跟他的重叠起来。 他还没穿上衣服,霍念生倒还衣着完整,粗粝的布料摩擦肌丨肤,一阵羞|耻i侵i袭上来。 霍念生回了船舱,把怀里沉甸甸一个人放到床上。陈文港即刻向外爬去,要下床到洗手间洗漱清理。霍念生忽然欺身而上,抓住他的脚踝: "再说一遍。" 陈文港被他拖回来,犹豫一下,照办了。 霍念生餍i足地表扬:"乖。" 第86章 明月当空,船静静地浮在海上,算体会了一把古人“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的意境。 陈文港切了蛋糕,五寸大,小小圆圆的一个,袖珍可爱,上头铺着水果。 本来也不必过了午夜就开,但毕竟是从岸上带过来的,就算在冰箱里放着,时间长了也会一点点融化,还是早点吃了越好。好在也没人在意那么多细节,霍念生点了两根数字蜡烛。 烛光映亮了轮廓柔和的脸。 他问陈文港许了什么愿。 陈文港想了许久:“我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他说这话是微笑着说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霍念生甚至觉得这比那句“我爱你”还真心些。 月下美人灯下玉,他抱着陈文港,抚摸他的头发,这一刻的确显得隽永悠长。手心里的发丝柔软服帖,别人说头发这样软的人,心也是一样的软。船下浪花掀起雪白的泡沫,他像泡沫一样脆弱。霍念生低头看怀里的人,在陈文港不肯告诉他的秘密中,至少霍念生明白了其中最大的一件,也看透了他那种脆弱感的来源。 那源自他是个不知道怎么被爱的人。 六 到次日晚上,风景看够了,也赏过中秋的月亮,才向游艇会的码头返航。进入基站覆盖的范围,离岸还有老远,手机就开始一条一条往外蹦消息。像从红尘之外一下掉入世俗罗网。 霍念生在驾船,陈文港坐在甲板上的沙发里,一时间差点卡到死机。他还没忘了自己闯了什么祸。 在比较糟糕的设想里,何家骏可能不会善罢甘休,可能会去报警,当然,那也是应该的。消息一股脑轰炸进来的时候,陈文港甚至等了半天,看会不会有警方通知。但似乎还是霍念生的恐吓更有力度,那个败家子倒没敢那么做。 陈文港也没想逃避责任。何家骏到底是挨了一顿胖揍,这件事本身就不太可能轻飘飘地揭过去好端端在饭店吃饭,离席四十分钟回来就变成了猪头,说是摔的显然傻子也不信。 他那个样子回去必然所有的人都要询问,还有何宛心在,她不会不添油加醋的。 再加上另一个失踪人员不打招呼擅自离开,联想到一起并不难。 郑宝秋第二天索性直接问了陈文港是不是他干的,口气里有褒扬的意思。 她想得简单 ,当然,一时冲动和快意恩仇也都简单。但陈文港知道,那天郑秉义必定也想了办法 为他善后。不管是为了维护跟何家的关系,还是为了自家面子,这么做是必须的。 然后才是会关起门来算账的时间。 他被霍念生捞走是一时幸运,总还要回去负荆请罪。 消息从上往下翻,不出意料看到林伯问他在哪,然后让他回家以后去见他义父。陈文港叹气,靠在船舷上,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和灯塔白帆走神。 他脑海中一桩桩一幕幕都是往事,有前世也有今生,海风吹乱他的发丝,他撩了一下,掖到耳后,手指白皙修长。霍念生回头正撞见这一幕,一时间话都没有说,又扭回头去。 但那一瞬间的模样已烙在他眼底。 陈文港穿着淡白的衬衣,脖颈下敞着一颗扣子,领口随风翻飞,被吹得纸页般哗啦作响。 就像大海写给陆地的情书。 这时进了码头,工作人员正在等候,泊好船,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岸上。 在海上晃久了,已经适应颠簸的节奏,到了平地上反而有踩着蹦床走路的感觉。陈文港低着头,小幅度跺了跺脚,霍念生自然而然伸手,来揽他的腰。他知道陈文港看了半天手机,开口揶揄:“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吗?”"没有。"陈文港说, "不过如果算好消息的话,至少我不用去警察局。" 霍念生笑笑,正值中午,他们去了餐厅。 海上生活固然浪漫,但这里终于可以吃到顿厨艺含量高一点的正餐。 陈文港一边看菜单一边想着要给郑秉义的说辞,霍念生则从他屏幕上看到林伯的消息。 “你就是太乖了。其实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这样教唆陈文港, "你越做好学生,别人对你期待越高,你也会被辜负得越厉害。有时候任性一点未尝不可。” “但我是什么身份,”陈文港托腮看他, "别人本来就没义务要给我奶吃呀?"“那一定是你不会哭。"霍念生说, "有机会是可以学一学练一练的。”“这又是哪跟哪的话。”陈文港嗤笑出声。 “你不信?”霍念生耍流氓,在餐桌下够他的腿, "就像昨天那样,哭 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你那个模样你自己没有看见,但那会儿你要我下海捞月亮,我都是不敢有二话的。" 陈文港脸颊飞红,借桌布掩护踢了他一脚,反而被他用小腿夹住了。服务员把两杯柠檬水分别放在两人面前,霍念生在底下放开了他。 他说: "至少在我面前,可以该哭就哭。不管别人在不在意,我肯定吃这一套。"陈文港噗嗤被逗乐了: “刚跟你相熟没多久的时候,不是就有过一回。” 他说的那次在学校看展的事。霍念生说:“是啊,所以那时候我很高兴——你见了谁都是在笑,只到了我面前才会哭。你只把脆弱的一面给我看,我当然觉得自己很不一样,在你心里一定有特别的位置。" 陈文港愣了愣,把手在桌上伸过去,霍念生握住他的手。 “你趴在我怀里哭的时候,我就在猜,到底有什么事这么伤心?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他的眼神像能给人下蛊似的, “我想知道你在痛苦什么,难过什么。你想哭的时候,随时可以跟我哭。我什么事都可以跟你一起分担,除非你觉得还不到时候。" 这顿饭后,司机送他们回城。 陈文港脑子里还在反复循环刚刚的话。霍念生讲情话的本事简直信手拈来,叫你听他说完,恨不得立刻扑到他怀里,再落一场泪,讲出所有秘密,好换来他珍重怜惜。 可怎么讲呢,要怎么样跟一个人说,你曾到死都惦记着我有没有爱过你呢? 陈文港开不了这个口。 他系上安全带,两手无处安放,便又下意识拿起手机。霍念生随他去了,手放在他的膝头摸了摸。 剩下的未读消息大部分是群发的祝福,其中还有以前国际学校的老师发来的,说在请一些优秀校友回母校参加动员会,给面临毕业的这届学生讲讲选择专业和未来职业的建议。 陈文港想了想,一时没有决定,暂且忽略过去。 他漫无目的,看完消息再浏览网页,搜何家骏的名字时搜出个新闻标题。才知道离岸两天与世隔绝的时候,这个闹剧还有了一点意料之外的发酵。 > 这就有意思了,个中原因,是不是值得好奇一下? 是跟人争风吃醋动了手?还是碰到硬茬被教训了?被绑架了或者在赌场出了老千?陈文港点进去,发表人冠着实习记者的前缀,也不是很知名的媒体,关注度并不高。至少目前还没发酵,实习记者消息渠道有限,自己连猜带想,列了一大推无稽之谈。但没有一条是靠谱的,和真实情况相去甚远。郑宅到了,陈文港下了车,霍念生也跟着下来。 出去度了个短假,仿佛多几分如胶似漆,陈文港在路边跟他吻别: “我要进去了。”还来不及撒手,身后又来一辆车,从霍念生的角度先看到,他拍拍陈文港的背,放开他。陈文港也回过头,车型和车牌都再熟悉不过。 那辆林肯在他们身边停下,开车的是王叔,他把车窗降下,打了个招呼,显得有些尴尬。陈文港还没弯腰往车里看,但他直觉郑秉义就在里面。霍念生笑了笑,低声问他: "要我进去解释吗?" 陈文港推了他一把:"你回去吧。这是我自己要说清楚的。"郑秉义的确在车里,也毫无疑问看到门口一幕。十分钟后,陈文港到他的书房说话。 他率先开口认错:"对不起,让您失望了。"郑秉义拧眉,先追究他打人的事: “你怎么会那么冲动?” 倒不料到陈文港把那段话也顺手录了音:“你爸就是个破开车的,他有什么本事,要不是运气好,死得巧,你能有今天跟我们平起平坐?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就是死了个爹……" 听完郑秉义的脸色很好看,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陈文港静静地站着,用琥珀色的眸子盯着他看。 郑秉义叹气,只摆摆手: “侮及父母,生气是可以理解的。你们何世伯不会教仔,家骏也实在不像样子。当然,这不代表我赞同你的做法,一时出了气,伤的是两家人的和气和体面。总之这件事你们俩都有错,回头我再把他们父子约出来,你也去,跟人家赔个礼道个歉。" 陈文港应了一声,却问: "一定要去么?" 他几乎没没反驳过郑秉义的要求,郑秉义也没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 陈文港语调还是冷静的: “我知道您当时肯定帮我解了围,我很感谢。但 您都说了辱及父母……我跟何家这位少爷其实不如不再见面。有这一段录音,我宁可和他在法庭上对峙。" 郑秉义看了他许久,觉得他翅膀真的硬了: “随你吧。”然后沉默落了下来。老人家大概还在斟酌那段缠绵吻戏。陈文港主动向他交代: “我跟霍念生是正经交往的关系。” "他正经?"郑秉义说, “我看还是算了。文港,你以前是很稳重的,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怎么就被他蒙得这么晕头转向?当然,他也一样,我是管不了别人家的后生,我只能管你们。但我要警告你,想爱惜羽毛很难,想往下滑坡很容易。你自己想想,到底要不要珍惜名声?" 陈文港只能说: "抱歉。" 他一推书房的门,郑宝秋就往外跑,偷听被抓个着,她索性也不避讳了,关心地问: "怎么样,爸爸有没有骂你?" "没有,不算骂。" “那我就放心了。” "不过我应该很快要搬出去了。"陈文港对她说。"这么快?为什么?"她忽然愣住。 陈文港摸摸她的发顶,为什么? 他和霍念生在一起厮混,不清不白的,留下来有损家族体面,就像个丑闻定时炸弹。与其让主人家提心吊胆等他爆炸,不如主动离远一点,对大家都好,成全一份体面。 但郑秉义也没那么小气,问了他一句以后打算住哪。陈文港家在老城区江潮街那个房子郑老爷其实是看不上的,也就随口一问,或许想起殉职的下属,慷慨表示给他一套平层。 陈文港忽有所觉,抬起头,二楼栏杆上,牧清的身影走了过去,不知有没有听去。郑宝秋摇头,叹气: "你搬走了,以后家里都是衰人,我都想出去住了。"陈文港叫她别说傻话。 回到卧室,环视一周,正想着从哪里开始打包,手机又有消息。意外地,发件人是戚同舟: "文港,方便接电话吗?"陈文港打过去的时候,戚同舟听到他的声音觉得恍如隔世。 他已经有阵子没在陈文港身边出现了,但不代表已经放下悸动的情愫。 平心而论,戚同舟他们家的家 教算是可圈可点,从小父母兄姐教育他,要有绅士风度,追求别人不要给对方造成困扰,被拒绝了也不要死缠烂打,给自己也给对方留一份余地。 他的确是照做了,但管得住手脚,管不住心思意念。戚同舟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声音: "有东西我觉得该给你看一下。" 陈文港看到他发来的链接,是个本地论坛的网址,涵盖美食,房产,金融,养生等版面,凑巧,在同城版块下,有好事之徒搬运了何家骏被打的那条新闻。 跟帖有人以皇冠大酒店服务员的身份出来爆料,说知道何姓草包挨打怎么回事。 因为他看到了动手的人,是个长相挺好的小年轻,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八卦。 在这种地方看到有人讨论自己是一种微妙的感觉,陈文港甚至不知该讶异他比自己想象中出名,还是竟有认识他的人逛这个论坛,总之已经快要把他起底,难怪戚同舟能看出来。 陈文港道了谢,听他说: “我看过了,如果这会给你造成困扰,可以找管理员删帖。”他又应了声好,说仔细再看看,戚同舟磨磨蹭蹭地挂了电话。陈文港把链接发给祝律师,祝律师照例回复了个ok的手势。 第87章 临睡前郑宝秋来敲陈文港的门:“你回不回母校参加那个毕业动员会呀?”陈文港靠在门框上跟她聊天:“我刚收到消息,怎么连你也知道了?”“因为你一直不答复,老师都打电话到家里来了!你怎么不答应?” “我不是不答应,只是暂时还没决定。” "多简单的事,你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不去。怎么,还有什么顾虑吗?" “你忘了,我还是戴罪之身。”陈文港调侃自己,“最近这段日子正要低调做人呢。” “看你说的,好像我大哥二哥谁没跟人打过架似的。何伯伯会卖爸爸面子的,说不追究就是不会追究了。”郑宝秋说,“咱们母校年年开动员会,教教大家怎么选专业,这不也是做好事?老师说受邀的都是五年内毕业的成绩前列的学生,你看,我想去都还不够格的。" “好,我再想想吧。”陈文港笑着跟她道晚安。 与此同时戚同舟躺在床上,没有睡意,他还在拿着手机刷论坛。 他反复刷新何家骏的那个帖子,因为盖到三十五楼的时候,有个层主跳出来,自称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当服务员,他说当晚远远看到吸烟区有人斗殴,不知是不是能对上号。 城里一群纨袴膏粱,何家骏那张胖脸也是经常见报的,对普罗大众来说认出来不难。三十五楼层主偷拍了一段视频,传了张模糊的截图。对半天,猜测正是何少爷无疑。底下自然有人继续追问,细节越透漏越多。 所以关于打他的是谁——那个层主顿时狗仔光环加身,称跟何少爷素来冤家路窄的某家少爷也出现在现场。但,倒不是这两个死对头直接上演了全武行,中间还夹了个第三人。 就这样帖子热度一直在升。 到两百多楼的时候,突然出现另一个知情人,开始进一步揭秘来龙去脉。 那个层主透漏打人的是这位某家少爷包养的金丝雀,当晚不知为什么急了出手挠人。何家骏臭名远扬,有关他私生活的话题向来引人遐想,引来下面群情激昂的猜测。不怪戚同舟睡不着,顺藤摸瓜,猜出某姓少爷其实姓霍并不难。 鉴于这位名声同样狼藉,吃瓜不嫌事大的众人很快把关注点转移到那只金丝雀身上。他养的能是什么吃素的善茬? 照戚同舟看,两百楼那个层主明显不怀好意,字字句句 都是针对之意—— 这人知道陈文港的存在,但故意扭曲事实横加污蔑,形容他是霍念生包养的大学生,知道他读哪间学校,甚至暗示自己有他的照片。下面一水儿都在怂恿和催促发出来看看。 戚同舟很生气。他留言劝告尊重隐私,反而被群起而攻之,不要多管闲事。 那个层主更向他示威似的,反而扬言盖到一千层就发照片。 他已经私信管理员要求删帖,但还迟迟没得到回复。 情急之下,除了把链接发给陈文港,戚同舟其实还发给了李红琼问怎么办。 这种事找他自己的哥哥姐姐总有种微妙的感觉,跟有点江湖气的干姐姐反而更好开口。 李红琼大风大浪见得多,倒没当回事:“可以删啊。但是越禁言越会反弹,你也明白的。” “那怎么办?”戚同舟觉得她根本不急,"发律师函管用吗?" "你是要替何家骏发还是替霍念生发?"她隔着电话笑了一声。 "我替……" "这下面不是还没提到小陈嘛,你也替他发不了呀。你可以先叫律师把律师函准备好。"“等他们侵权再发和亡羊补牢有什么区别?”他哭笑不得,"没有办法提前解决吗?" "如果你问我的公关经验,有一件坏事出来,用其他坏事的热度掩盖就好了。"李红琼轻描淡写,"网民么,都是属金鱼的,有更热闹的事他们当然就不会关心先前的了。" 对话就到这里结束了,戚同舟并没得到安慰,转转反侧,摊了半夜的煎饼才睡着。 翌日一切风平浪静。 不知是不是李红琼的功劳,那个帖子还是删了。 这并没能让戚同舟完全放下心。李红琼是对的,吃瓜意犹未尽的好事者很快又开贴问昨天的热贴哪去了,管理凭什么随意删除。循环往复,没完没了。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陈文港反而不急。 他跟林伯要了几个纸箱,在卧室打包东西。 郑宝秋坐在他床上,噘着嘴看他走来走去,发出夸张的唉声叹气。 陈文港失笑:“你要么就帮我打包 ,要么干脆出去玩,这么袖手旁观不无聊吗?”郑宝秋抱着胸:“我本来就不乐意你搬出去,还能指望我高抬贵手帮忙?”陈文港摸摸她的发顶:"抱歉,我本来也没想这么快。"但毕竟被郑秉义撞见他和霍念生在门口亲热。 实际上陈文港从没避讳过,他预料过可能会有这样被撞见的场面。但他爱霍念生,他不想偷偷摸摸。只是郑秉义五十多岁的人了,在他的眼里,这种行为实在有过于轻浮之嫌。 玩玩是可以的,但不要让人看见,更不要在大街上丢人现眼。陈文港和郑玉成以前被小人贴照片那次,分明就已表过态,以后会行事谨慎。所以怎么还要再犯? 一块石头上绊两次,这是一点也没长进。 郑秉义表面上没说什么难听话,陈文港路过书房,听见他私下跟林伯说,对自己很失望。郑宝秋拖拖拉拉站起来,拖了个箱子到脚边,蚂蚁搬家似的,一小件一件往里扔东西。 "这件还要不要?" "都行。" "这件呢?" “那件给我吧。” 她找到一本相册,翻开:“哎,说真的,你在我家这些年住得开心吗?”陈文港觉得她的口气很沧桑:“我当然开心。” 郑宝秋翻了一页:“前几天过中秋节,今年你不在,二姑妈还追着问你去哪了——你记得她吧,特别喜欢攀比,她一晚上都在吹嘘小杰成绩多好,年年都想把你比下去。还有五叔的儿子,说你是逃避干活才躲出去的。我突然发现,可能你真的在外面自己生活比较自在。" 陈文港其实不是很在意那些:“过阵子请你来给我暖房,庆祝乔迁之喜。”她促狭地问:“是在你家暖还是在霍念生家暖?”陈文港很坦然:“都可以,看你喜欢。” 她决定趁他走之前问清楚:“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陈文港说:“大概因为他先喜欢我的,至于为什么,你要问你表哥。”到底生活了十多年,光衣服就占了一个衣帽间,五六个箱子远不够用。 于是只先打包了一部分,计划有些常用的先搬到霍念生那里,不常用的搬到江潮街。天蒙蒙亮的时候,睡梦里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陈文港穿着睡衣,头发是乱的,只来得及拿手指匆匆梳了梳,林 伯把他带到郑秉义书房。郑秉义的脸色把气氛衬得十分严肃,陈文港清醒了,见对方也是睡袍加身,被叫醒的。 他不明所以,听郑秉义问他跟牧清的关系:“你们平时在家里相处,有磕磕碰碰的时候,产生矛盾很正常。他最近有没有哪里得罪你,或者你有没有得罪他?" 陈文港愣了半天:“就我所知应该没有。”郑秉义目光幽深,严严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林伯敲了敲门,进来附耳几句,陈文港又被赶出去。 郑秉义拧着眉头:“可以了,你再回去休息一下吧。” 但他已经没了睡意,莫名其妙地关上书房门,在走廊一头站定。这个时间,大宅空空荡荡,仿佛这栋建筑也还在沉睡中。有脚步声重叠着过来,跟在林伯身后往书房走的是牧清。 陈文港回房拿了手机。 还是那个本地论坛,同样的板块,在昨晚发了一个跟他完全不相干的帖子,标题叫《有没有人看了那个现代艺术展,来讨论一下》。 这种帖子向来热度不高。但浅评了几个人后,楼主忽然把矛头指向一个初出茅庐的叫牧清的画家,先说他基本功薄弱,线条差劲,存在抄袭嫌疑,上位全靠炒作,排挤竞争对手。 下面同样是“知情人”出来爆料的套路:“他不是还总拿自己出身名校宣传?我其实就跟他在同一个专业,他在学校里就劣迹斑斑,批张皮摇身一变,就是新锐画家,不滑稽吗?" 同样开始扒他的身世背景——船王的侄子,有豪门血统,难怪有炒作的资格。但真正把帖子炒热的是有个自称在数码城开修理店的层主。 他说几个月前这人去店里修过手机,然后直接贴出从手机内存里搞到的证据。看完似乎又能理解,不怪层主铤而走险,有这种劲爆的料憋着不说实在很难。至少证据表明牧清有很多平台账号,他没少用这些账号在背后诋毁郑家人。甚至包括郑秉义本人。 运气好会有狗仔愿意买更多证据的。 一系列不正常的走向,引导舆论的痕迹颇重,手段简单粗暴,但足以把人扒个干净。 牧清出来的时候脸色惨白,眼底乌青,面色说不出像撞了鬼,还是他自己就是那只鬼。陈文港在走廊等着,牧清走过来,忽然几步上前,逼得他很近:“是不是你干的?”陈文港冷静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发生了 什么。”趁书房里谈话的时候,他刚给祝律师打过电话,对方接起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很不体贴。 祝律师声音朦胧,也被搅了清梦,但头脑条理分明:“陈先生,我是个律师,如果你犯了事我可以保证去捞你,但我自己不会做踩法律底线的事。幕后推手不是我。" 陈文港笑了笑,跟他道了个歉:"打扰你了,你还是快去睡。" 牧清怨恨地看着他:"这下你高兴了?得意了?" 陈文港说:“不,我其实很震惊。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还是头一天知道,你怨恨的原来不仅是我一个。" 天亮之后,家里又有客人上门,是郑氏公关部的部长。 郑秉义不喜家丑外扬,万想不到会在侄子身上栽个跟头。事情影响可大可小,郑秉义叫公关部长来是讨教意见,但郑氏这种老派企业,公关部门平时主要做做官网维护和企业宣传,危机公关的本事和意识反倒不强。尤其对这种属于董事长家事的情况,部长同样是懵的。 日上三竿,戚同舟睡醒,等他在年级群里看到的时候,聊天记录已经讨论了999+条。戚同舟人是傻的,有十分钟他几乎什么反应都做不出。 他给牧清打电话,对方已经关机。忽然想起什么,戚同舟又播出一个号码。电话那头,李红琼很镇定:“隔着电话也不容易解释,你来我的办公室说吧。”半小时后,戚同舟坐定,拧起眉头看她:“你告诉我,这不是你干的。” 李红琼反问:“不是你想帮小陈解决麻烦吗?”她不以为意地起身,给干弟弟倒了杯茶,“我也告诉了你,盖过一个热度的最好办法是制造新的热度。" 戚同舟拍了一下桌子:"你这是狡辩!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手段?" 李红琼不以为忤,点了一根女士香烟。 她夹着烟,靠在办公桌上,依然心平气和:“小弟,我知道你看起来有点天真,但其实骨子里很正直。不过这些事情,有哪件是这个牧清没做过、冤枉了他的吗?" 戚同舟脑子很乱,但混乱中忽然一线清明:“这是霍念生的主意,是不是?” 第88章 “来一根吗?”李红琼把烟盒开口的一端转过来。“……不要。”戚同舟拒绝,表情执拗又顽固。 “你觉得这是霍念生的主意。”李红琼反问,"你怀疑的依据是什么?""……"戚同舟愣住了,一时答不上来。 “看,你的直觉告诉你跟他有关,因为刚刚有人针对了小陈。”李红琼淡淡地说,“但为什么要报复到你这个朋友身上?你也没有再仔细想想——上一个帖子背后就是他发的。" “我不信。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干。”戚同舟背后有点出汗,没敢真的顺着往下想。“哦。”李红琼似笑非笑,还是靠在桌上,“那你来问我什么。”"不行我受不了。"戚同舟终于忍不住,"你还是直接告诉我吧。" “我懂,你掏心掏肺的朋友私底下是另一幅嘴脸,他就是个小人,是不那么容易接受,”她说,“他针对的还是你喜欢过的人。就这么简单,两边,你得选一边站。” 不是喜欢过,还不是过去时,戚同舟在心里否认。但另一件他已经动摇了。 他要更多证据,李红琼就给他看:“你在网上看到的只是一部分,你还没看到他以前怎么毁谤人家呢。当然,我不否认,拿手机去修就被人家盗了密,哪有这么巧的事?这是夜路行多了会撞鬼,整别人的时候就做好自己会被整的准备,这世界就是这个道理来的。" 看完戚同舟不说话,脸色复杂得五颜六色。 他是懵的,那个叫嚣盖到一千楼要发照片、跟他对喷差点把他气出高血压的层主,跟他真心实意当朋友帮过、还觉得像山间白雪一样的牧清——两个形象怎么也没法拧成同一个。 有两秒钟的时间,他甚至想过会不会是李红琼骗他。然后在心里忏了悔。她又没理由骗他。 李红琼才是自己人,他该相信她不会无的放矢。戚同舟做最后的挣扎:“就算真的他做错了,我也不是很认可他用不择手段的方式。” 他认定这是霍念生做的。李红琼指间夹着烟,笑笑,没有直接回答:“那你也要接受,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手段。你做事有你的方式,别人做事有别人的方式。我跟老霍是很稳定的合作关系,我也希望延续这种稳定,所以有时候,是要展现一点诚意的。" 戚同舟惊疑地瞪大眼 。 李红琼淡淡掐灭了烟。 "好了,大人的事,剩下的你小孩子不要多问。"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她没说。姓牧的觉得她干弟弟耳朵软,想在他身上讨好处,却什么都不想付 出。他有本事哄得戚同舟天天围着他转,不幸这却是李小姐看不惯的。 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你当你是老几? 戚同舟在李红琼办公室喝完茶,出门时还有点神魂不属。 打电话过去牧清依然关机。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想求证什么。 只不过,在唏嘘“某某怎么会是这种人”的并不单戚同舟一个。 现在学校里头,很多学生也在讨论这个热点话题。 郑秉义令人删了原贴,但由这次信息盗取而起的风波并未完全停止发酵。他没想起还要管管一帮学生在被后怎么说。而学生们更感兴趣的是发生在身边的事—— 当事人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长得靓又小有名气,差一点就得过校园之星冠军的。 这样光鲜亮丽的学生,居然一直以来都在陷害自己身边的人,谁能想到? 黑客破解了牧清买过的账号,学生们要么没注意这些是从哪破解的,要么有人注意了也找不到来源,总之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往前扒出的发言越多,这个瓜显得越精彩。 有人总结了时间线和人物关系,热热闹闹地在各个年级和班级的群聊里流传。 只是如此一来,陈文港也不可避免地成了焦点。 李红琼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做事方式,这话倒是对的。她到底不是霍念生。 她是个护短的人,只护到干弟弟是人之常情。 陈文港可以理解,但他手机上已经收到不少试探性的私聊,到底影响到正常生活。 其中他只回了游盈:"这段时间我不去学校了,有事打我电话。" 然后陈文港打给李红琼,电话那端顿了顿,似乎是不解地笑了笑。 她反问:"怎么,你不会有一种沉冤得雪的感觉吗?" 陈文港想了想,搬出霍念生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还好,也不算。但到底人言 可畏,就算是被同情的一方,被指指点点也不见得很轻松。" 李红琼说:“知道了,不好意思。” 好在学校那边也没什么非去不可的急事,陈文港把时间用于打包和搬东西。但这几天,郑宅上下的气氛同样不可避免地微妙。 从管家到厨房都谨慎地避开相关字眼,郑秉义倒还面色如常,只字不提发生过什么。倒是霍美洁总是唉声叹气,当舅母似乎觉得自己好心被当了驴肝肺,这件事她是越想越不平的。 她作为家里的女主人,就算没能端平每碗水,也自认尽到了照顾孩子的责任。没有让谁缺什么少 什么吧?她怎么会想到,丈夫的外甥在背后偷偷戳自己的脊梁骨? 每天饭桌上郑茂勋和郑宝秋听母亲抱怨,也不知说什么好,都是尽快吃完下线。牧清反而不在家,那日凌晨被郑秉义叫去谈话之后,他就趁天不亮出了门,没再回来。林伯似乎跟他还有联络,私下告诉陈文港,说他住在附近的酒店里,避一避风头。是在过了差不多一周之后,牧清突然悄无声息回了郑宅。 他谁也没惊动,多半是林伯开的门,晚上九点多钟的实话敲响陈文港卧室的门。陈文港一开门就看到对方冷漠的表情,他说:“我也要搬出去了。”陈文港愣了愣,把透明胶带放到一边:“你已经跟义父说了?” "当然说了。”牧清冲他冷淡地笑,“你觉得我还在家里住得下去吗?"一时相顾无言,陈文港听到手机响了一声。 他拿起来,这次不是来打探的熟人,是上次孟老的女儿。对方抱歉地解释最近忙,他定制的戒指工期要推迟。 陈文港宽容地回了一句“没关系”,然后抬头,牧清仍在门口杵着。 他是想不明白的:“有一件事我真的很迷惑,是不是真的有命运一说,不然为什么偏偏你那么好命?好像你从来就没有跌到谷底的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有人站出来护着你,遇到什么麻烦都能有人帮你解决。所以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点我不否认。但我真的对你造成过什么伤害吗?没有。因为所有人都在保护你。看,现在倒是有人为了你,把我整得这么惨。" 陈文港觉得有点可笑:"人言可畏,不能叫没有伤害。你住的地方找好了吗?"说到这个,牧清盯着他:"舅舅给了你一套房子,你倒是收得心安理得。 "陈文港没回答他,不过这也不是秘密。 他要离家,郑秉义承诺给他一个住处,算是仁至义尽,家里人人都是知道的。但原本是套普通的民宅,前两天曹律师来办过户手续,突然改成了一套别墅区的联排。 好像原本正对养子失望,被这么一闹,突然又想起他隐忍懂事识大体的好来。牧清说:“就是你这幅嘴脸,明明占尽便宜,还好像全天下数你清高的样子。”陈文港倒笑了:“错了,我没觉得我清高。” 他关门送客:“与人为善,与己为善,不如你做个好人,世界可能会善待你一点。”剩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二天早上,牧清终于出现在餐桌上。 霍美洁怨气未消,见了正主,免不了一顿指桑骂槐。 他只是低着头,仍是以前默默无闻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郑太太看了不免更来气,被郑秉义制止了,面容威严,吃完就放下碗筷回了书房。早餐后大少爷跟二少爷都要去公司。 林伯重新拿了几个打包用的箱子进屋。 陈文港慢慢走到牧清的房间门口,听到他在里面把透明胶带扯得撕啦响。郑宝秋心有戚戚地跟过来,在后头悄声道:“真没想过事情会是这样发展。” “什么样的发展?”陈文港也压低声音。 “你们俩竟然都搬出去了,当然我是说,你是自己想走的,他是被扫地出门,天差地别。”“别乱用成语。”陈文港说,“不会扫地出门的,不然你爸爸的面子往哪放?” “以前我讲他坏话,你还叫我别乱说。结果跟他比才是小巫见大巫哦,现在你还不让我放开说?那我没什么话好讲了。" 郑宝秋做了个赌气的表情。陈文港笑着拍了一下她肩膀。 她又问:“学校里议论纷纷的,你说他还好不好意思回去上课?” 陈文港说:"当然要上的。总不能因为这个,毕业证都不要了。" 前世处境颠倒,是他被千夫所指,走到哪背后都是流言蜚语,不也熬过来了。 风声过了十天半个月,慢慢小了一点。 戚同舟已经接受了自己识人不明的事实。 反应过来以后,牧清的行径自然令他感到欺骗和利用,但整件 事戚同舟越想越过意不去,尤其对陈文港。但陈文港许久不来学校,他惦记着找对方说点什么,始终没能开得了口。 李院长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来帮忙福利院整理一些图书,戚同舟同意了。到了以后换鞋进门,反而意外撞见陈文港正带一帮小孩对照画册做手工。 他们拿空牛奶盒改成小房子,围裙上涂满了颜料,霍念生竟然也在,优哉游哉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椅子低矮,他支着膝盖,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同样系着涂满颜料的围裙。 戚同舟站在门口,匪夷所思地愣了半天。 萝卜头成群围在桌边,清脆的声音问:“陈老师身上怎么有烟味?”霍念生微笑:"没有烟啊,这是熏过艾灸的味道。"这还是个纸醉金迷夜场老手的样子么?孩子瞪大了眼:“什么是艾灸?” 陈文港摸了摸她的脑袋,抬头跟戚同舟对上视线,冲他笑了笑。 戚同舟收起瞠目结舌的表情,冲他回了个友好的笑容。 不知不觉忙到中午,吃过午饭,到了午睡时间,戚同舟准备回去了。 但走之前他还想找陈文港单独讲几句话,解开围裙往外走,那两人正在院子里说笑。离得老远,戚同舟就看到他们,陈文港靠在墙上,霍念生正在跟他讲话。午后的光照亮他们两个的脸,身上油彩斑斓的围裙都是岁月静好的颜色。陈文港笑眼弯弯,霍念生忽然拿出个盒子,打开,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晃。 陈文港愣住,抬头去看他。 霍念生看不清楚表情,只是凑近了,在很近的距离说了几句什么。 陈文港把背贴在墙上,仰着头面对他,脸上同样说不出什么表情。他盯着霍念生,身体往后猛然撤了一下,下意识露出畏缩的眼神。 第89章 “我哪是什么正经老师,她们以前都喊哥哥的,一听说我去学校工作了,感觉了不得了,跟升了多大的官似的。随她们高兴了。”陈文港在跟霍念生聊的是这个。 “喜欢小孩吗?”霍念生问。 "还好。有时候闹腾,有时候可爱。""那你没想过以后自己领养一个吗。" “这是另一回事了。”陈文港心里是诧异的,他不知道霍念生怎么就想到这个,谁都不会觉得霍念生是个能养孩子的人,“照顾小孩容易,当父母很难的。再说还有很多要考虑的因素。我喜欢女孩,但人家不会随便让男人领养的。等她长大了,男人照顾也不方便。" “那怎么办啊。”霍念生把手放在他平坦的小腹上,“要不你给我生一个吧。”“神经,正经不了两分钟。”陈文港笑着把他的手拍掉,"你怎么不自己生?"阳光铺了满地,晒在身上有一点热,但还可以接受。天气已经转凉了。陈文港伸出手,拽断霍念生围裙上跑出的一根线头。 眼前出现一个黑色首饰盒,是霍念生从兜里掏出来的。他打开,故意在陈阿文哥眼前晃了一下。丝绒里躺着两枚戒指,在太阳下反射出炫光。 陈文港表情凝固一瞬,脸色稍微有变,伸出手就要去抢。霍念生一手箍住他,一手把首饰盒举高,油腔滑调:“抢我的东西干什么?” "那是我……" “是你的吗?”霍念生问,“有人为什么要订戒指?” 他是开玩笑的,陈文港却怔愣着,张口结舌,表情失去了一点原本的鲜活。他掩饰似的埋怨了一句:“我才是客户。孟小姐怎么能把我的东西给你。”眼睛却往地上看,霍念生察觉了他情绪的异常。像有人按下暂停键,两人动作都有一瞬间停滞。 在时光罅隙中,霍念生看见了自己。他也像现在这样,拿了个装戒指的盒子,逗弄似的在谁面前一晃而过。逆光里坐了个人,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对方反应却十分冷淡,只是低头看了一眼。 霍念生像是毫无察觉:“试试,看设计得怎么样。”对方应了一句什么,像是搪塞,不情愿的意思。霍念生自顾自凑上去,抓起他的左手,拈起戒指,从无名指上套下去,一直压到指根。 然而对方很快拔了下来,找了个借口:“ 我是左撇子,手上戴着东西不方便。”他把那个银圈轻轻放回霍念生的手心。 霍念生拉起他的右手,又强行套上去:“那换这边戴,一样的。” 手心里的两只手有经过腐蚀的痕迹,留着粗糙的疤痕,右手比左手上的严重许多。那人把右手在眼前展开,看了几秒,再一次把戒指拔下来:“你留着给其他人吧。”霍念生漫不经心但不容置疑地按住他手:"别人戴着不合适。再说,我哪还有其他的人?"对方固执地垂下眼皮:“我也不合适。” 霍念生蹲在他面前:"只是送个小东西而已。你说说是哪里不合适。" 那人沉默,淡淡笑了笑:"以前也有人给我戴过戒指。你猜他后来和谁结的婚。"霍念生的表情冷寂下来,伸出手,摸摸他的发顶。 对方继续:"不如把话说开了,我知道你对我没得说……但你不要在我身上绑一辈子。你有钱,有势力,外面去哪找不到更好的。像我现在这样的状况,顶着这样的脸,还有功夫想那些风花雪月海誓山盟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我过的是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这些东西有和没有,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霍念生闭了闭眼,重新挂起笑意:"好好好,那算了。"他把那个盒子放回兜里,又陪对方聊了几句,起身离开。 回城途中他把车停在山路边上,下了车,掏出首饰盒,打开看了半天,复又盖上。霍念生随手往前一抛。 好像也没多用力,盒子划出一个悠远的弧线,落入白雾缭绕的山涧里。 陈文港本就靠在墙边,霍念生逼近一步,他身体后仰,脊背更紧密地贴在墙上,把自己拉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他其实不知道前世霍念生怎么处理了被他拒绝的戒指。 自那以后,就没见过那两枚对戒,霍念生也没再提过这一茬事。哪怕后来,陈文港终于隐隐有些懊悔。但人总得为自己的买单,话是自己说绝的,他没法厚着脸皮再提什么要求。 是他自己不要的。 这一辈子,他难免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新的机会。 所以看到戒指就忍不住订了,但心里其实还没想好,是不是该拿出来。 霍念生在他耳边,用低沉的声音 问:“戒指是你自己订的,你为什么这么抗拒?”陈文港只觉得畏惧,他做贼心虚,目光躲闪,突如其来负罪感压倒了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讳莫如深的眼神盯着霍念生。霍念生紧盯着他的表情:“告诉我原因,为什么,嗯?”陈文港张了张口,背后微微出了汗。 "文港。" 戚同舟突然出现,打断他们,又喊了一声“霍哥”:“你们在聊什么?”霍念生若无其事地往后退了一步。 陈文港神色恢复如常,对戚同舟笑笑:"你还没回去?" “太忙了,一直没跟你说上话。”戚同舟把目光锁在他身上,心里满是狐疑和警惕。看到的一幕让他直觉霍念生在胁迫陈文港,但两人的反应比这种想象还多一层微妙。何况霍念生一点都不心虚,甚至主动问戚同舟:“下午你有别的事吗?”“没吧……应该没有。”“那走吧。”他把手抄在兜里,“下午给文港暖房,你一起来吧。” 戚同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带到了江潮街。 霍念生把车停在街边,霸占了唯一的停车位,戚同舟的车跟在他们后面,默然无语,不得不多绕了半条街去别处泊车。老城区这边他来得不多,还是头一次知道陈文港家住哪里。 一路小跑着过来,陈文港站在门口等他,戚同舟心里一甜,又得失参半。兴奋的是自己仿佛多踏了一步到他的世界里。不爽的是霍念生俨然对这里熟悉得跟他自己家一样。 陈文港跟郑宝秋说好庆祝乔迁之喜,两个地方都行,但说到底这里才是他本来的家。戚同舟在屋里坐下,他大概这辈子头一次走进这么小的民居,好奇又不敢表现出来。沙发上方挂着两三幅风景画,他按捺着自己的脑袋,不明显地四下张望。陈文港在厨房烧了水,霍念生走过来,给他倒茶,东道主似的。戚同舟暗暗瞪他。 霍念生在他对面沙发里坐下来,两只手支在一起,似笑非笑:“你要跟文港说什么?” 戚同舟鄙夷他的无礼:“那也是我要跟他说的……” "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受风言风语影响,还是看看他有没有对你的‘朋友’幸灾乐祸?" “咳!"戚同舟一下喝呛了自己,急得语无伦次,"咳咳……不……咳咳咳……不是!” 他舌头被滚茶烫得发麻:“我其实……也很震惊,我没想到牧……咳,他之前是那样的人。别的我都不介意,利用我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就想看看文港好不好。" 霍念生意味深长地说:“不用担心,有我在,他会很好的。”戚同舟被噎得说不出话,恼火地想陈文港哪都好,就是瞎。过不多久郑宝秋也特地上门,接着是卢晨龙带着弟弟,他跟前山丁一起来的。 秋意已起,螃蟹上了市,前山丁弄来满满一筐大闸蟹。厨具是从卢家搬来的,四层的蒸笼冒着热气,屋里飘着螃蟹的熟香。卢晨龙又做了炒辣蟹,蟹黄面,几人喝了一点菊花酒。 这边刚吃完饭,陈文港接到江彩的电话。她人还在国外,这是个国际长途。 陈文港听到她的声音有点迷茫:“我能跟你视频吗?”他顿了顿,说可以,丢下众人,到阁楼上去接,视频通了,江彩看到他的脸。 她的表情还算正常,松了一大口气,仿佛对陈文港骤然生出无限好感滤镜:“谢天谢地,终于又看到认识的能说中文的人了。你不知道,我在这里什么都听不懂,我已经快憋疯了。" 陈文港笑笑,能理解她的意思。 江彩开始源源不断跟他倒苦水。 她的英语水平极烂,除了谢谢再见之外一窍不通,能不能和当地人交流,完全取决于对方会不会说中文,每天出门都像撞运气。霍振飞给江晚霞安排的疗养院的确很专业,但地处偏远,除了请的一个护工,剩下照顾的菲佣都只会说英文。江彩在那边孤独得险些发疯。 Amanda会负责帮她翻译沟通,但她职业素养极佳,永远公事公办的态度。她不像罗素薇,在江彩面前不会流露任何多余的感情,也不会多说自己责任范围外的任何一个字。 听了半天陈文港问:“你不是还要上学吗?你什么时候回来?”江彩突然沉默许久:“我妈死了。” 陈文港愣了片刻:“节哀。”他安慰江彩,“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听到这句话,江彩若无其事的脸上终于慢慢露出一丝裂痕。但她没有哭,隔着并不清晰的摄像头,看不出眼眶里有没有水。她顽固地维持着镇定,吸了吸鼻子:“没有。就是他们不让她回国办葬礼。” 陈文港叹了口气。 江晚霞女士已经是尿毒症晚期,出国之后,病情骤然恶化,虽然来得十 分突然,也算不上特别让人意外。江彩出国陪她过了最后一个中秋,然后迟迟没有回来。 现在,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离开了人世。 这个女人并不光彩的一生到此就结束了,去世前她死缠烂打,总算给女儿托付了个前程。 霍振飞的秘书传达他的意思,就在当地火化,骨灰带回来即可。把她的遗体运回国安葬需要大费周章,国内又没有她的亲朋好友,有什么必要?没人会给她操这么麻烦的心。 能办一个葬礼已经是很周到的安排。 陈文港倒是可以想象这个葬礼能办得多凄凉。江晚霞和江彩母女俩孤儿寡母,举目无亲,如果她死在国内,至少他和罗素薇及其他同事会出于善意露个面,或许她还有个别其他朋友。 在国外,整个葬礼告别仪式大概就只会有江彩和Amanda两个人。 陈文港问:“你现在怎么样?需要我过去陪你吗?”江彩突然觉得委屈,看着他红了眼圈:“我不知道,怎么办,陈哥,我真的没有妈妈了。” 第90章 过了半小时霍念生爬上阁楼。他来叫陈文港:"什么电话还没打完?" 陈文港说:“稍等一下。” 江彩警觉:“还有谁在?” 她絮絮叨叨扯着陈文港说了半天。出国以前她也不见得把他看在眼里的,现在不一样了,千辛万苦才有个说母语的能信得过的人交流,她再看他就突然珍贵得像大熊猫。 江彩脑子里都是乱的,讲话也没头没脑,陈文港插不上什么嘴,只是听她倾诉。直到霍念生的脸也出现在那一边,她才尴尬地顿住:“就这样,不说了,挂了。”霍念生嗤笑一声。 陈文港拽着他的手,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走下楼去。 俞山丁送了一套茶具当贺礼,拆开,拿开水烫了,在泡他自己带来的高档茶叶。 电视机开着,哇啦哇啦的,卢晨龙带着弟弟看动画片,指着屏幕给他看。俞山丁把茶杯递给他一只,又招呼其他人来尝。郑宝秋和戚同舟在下跳棋,戚同舟也从前山丁手里接过一杯。但他喝不出好坏,他那张嘴巴平时是习惯喝咖啡的,只觉得还行,挺香的。 郑宝秋也对茶不感兴趣,托着腮摆摆手说不要。 这么多人待在屋里显得有点拥挤,转身都不太自由,但是热闹得紧。这就是为什么暖房要用人气来暖,人多了,气才会旺,冰冷的老房子才会活泛过来,为住在里面的人遮风挡雨。 郑宝秋兴奋地招呼陈文港:“你快来,我要嬴了,下局我们玩三人的。” 不由分说,陈文港被扯着加入战局。 霍念生也接过只茶杯,慢条斯理抿了一口,坐在他身后旁观,一只手始终放在他腰上。只有戚同舟心神不宁的,他老忍不住偷偷去看那只手和那截腰,没几下就走得一塌糊涂。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在他眼前滚成一片,他心里也像棋盘一样纷繁杂乱。戚同舟忍不住去猜,这人到底拿了什么要挟陈文港?真的是要挟吗?别人不接受他,他可以不纠缠。难道霍念生就可以了吗? 这是不对的,是人品恶劣! 戚同舟在纠结中接受了小宝的示好,他踉踉跄跄跑过来,献宝递上手心里攥着的东西。戚同舟伸手去接,小宝一伸手,给了他一把吃空的螃蟹腿。 背地里,郑宝秋瞅了个空子告诉陈文港:“我知道牧清找的房子在哪了。” “你怎么知道,你去问的他?” "不是。就是他搬东西的时候,林伯带了个人帮忙收拾,我跟着去看了一眼。" 陈文港没多意外他自己搞不定这些事。一个富家少爷,自理能力差到多令人发指好像都不奇怪。他还认识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从小到大住在大宅,佣人围绕,没经历过集体生活,就算去住校的,也不用自己动手洗一次袜子,铺一次床,学校会有人代劳。 陈文港至今记得他小学刚转到郑玉成学校的时候,有的同学午餐不知道怎么吃鸡蛋——他在家里见过的鸡蛋都是软嫩的,发现还需要自己敲碎剥壳,认知都受到了不小的挑战。 郑宝秋说牧清:“他挺会享受的,租了个酒店式公寓,不是照样过得挺滋润。” 她又补充:“但肯定不如你这儿好。他孤家寡人一个,现在谁还爱理他。” 陈文港笑了:“我这有什么好的?” 郑宝秋揶揄他:“我都看出来了,你往哪走,表哥就往哪跟,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到了傍晚,又吃过晚饭,来作客的客人一个个该告辞了。 走前众人帮忙把垃圾收起来。陈文港提着黑色的垃圾袋,里面装满黄澄澄的螃蟹壳,俞山丁伸手跟他要过去:“给我吧,我们路过垃圾站顺手就扔了。" 人走,茶凉,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华灯初上,周边有人家吃饭晚,刚响起炒菜刺啦下锅的声音。陈文港挽着霍念生的胳膊,两人出去散步,像对寻常情侣,沿着石板路走到江边。 这一带的环境都是他熟悉的。 白色的房子鳞次栉比地排在水畔,有高有低,错落不平。大部分家里侍弄了花花草草,枝繁叶茂地从窗户栅栏里伸出来。有些民居后门就对着江边,陈文港指给霍念生看,好多年前有的人家就是在江水里洗衣服的,木质搓衣板中间搓得圆润光滑,主妇赤着脚在木盆里踩。 霍念生低头吻了他一下,又凉又软印在嘴唇上,在江风中像透明的一滴雨。往回走时,眼看快到家,天上真的开始落雨,陈文港拉着霍念生紧跑两步。他们算是走运,刚关上门,大雨就轰然落下,夹着凄清的凉意,一场秋雨一场寒。陈文港摸黑去找开关,霍念生抄着兜,慢悠悠跟在他身后。光芒柔和,充满房间,他一回头就撞进一双幽沉的眸子里 。陈文港心里突突直跳,他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霍念生按着他,让他坐在沙发上,从兜里重新把首饰盒掏出来,下午这回事还没说清楚。陈文港喉结动了动,霍念生也在旁边坐下来。 原本是个惊喜,好好的却像成了个惊吓。其实这事算起来还是霍念生不对,他有错在先——他有什么权力随便要走别人的东西?偏偏陈文港的反应,活像他才是那个有罪的人。 他在霍念生面前又露出那种欲言又止的、画地为牢的表情。霍念生希望他跟自己坦白的不是两个指圈,是所有他心里隐藏的秘密。他知道肯定有的。 破碎的记忆像一副拼图,他摸到几片,大部分破碎地散落一地。他不知道陈文港抓住了多少,但看着他的模样,终究是心软了。他不是非要逼陈文港说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霍念生拍了拍他的背:“真不是给我的?我以为你要求婚用的。”陈文港不想骗他:"这是心血来潮,我还没想过你会不会接受。"霍念生问:“那现在怎么办,拿都拿来了,你不打算给我戴上?”陈文港接过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两个银色的戒指,做工是精致的,是他想要的造型。 其实这个设计跟霍念生前世带来的那枚有点像,未尝不是一眼打动他的原因。但到底真的像不像,原来那两枚具体什么样,已经无从对照,只剩下隐约模糊的印象。 不是不后悔,甚至是懊恼,他曾经亲手戴过——前后加起来不到一分钟。霍念生有多想给他戴上,他就多急着拔了丢回去,仿佛多套一刻都要灼手。 如今陈文港自己成了准备戒指的这个,他才体察到一点将心比心的感觉,他不敢回顾那是多伤人的举动,要是霍念生下一刻就报复地把戒指扔还回来可能还让人舒服一点。 他抓着霍念生的手,一点一点往上套,呼吸不稳,心尖也是颤的。但霍念生毫不知情,并没那么干。陈文港垂着眼,看着霍念生把另一枚戒指戴在他无名指上。 上天的确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却不觉得特别轻松。这是侥幸。 陈文港扯了一点笑意出来,骑在霍念生腿上,把脸埋在他颈窝,急切地亲吻他的喉结和脖子,霍念生不明就里,找到他的嘴唇,激烈回吻。两人进了卧室,霍念生就把他按在床上。 床品干燥柔软,带着阳光的味道。 窗外 暴雨如注。 □□后的男人容易说胡话,霍念生突然道:“既然戒指都戴上了,下一步是什么,结婚?”陈文港瞪大眼看着他,神色懵懂空白,还没从余韵和他的意思里反应过来。 霍念生翻了个身,把玩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捏那个硬圈,又问了一遍:“要结婚吗?”陈文港终于理解了,鬼使神差,怔怔地问:"怎么结啊?" 霍念生心血来潮,但兴致勃勃地谈起这件事:“到拉斯维加斯或者别的地方,总有能举行仪式的地方嘛。不管在国内承不承认,也是个定下来的意思,想不想?" 陈文港觉得他像在开玩笑。但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他一时没敢回答。 霍念生跟他抵着额头:“怎么,不然你还想找别的男人?我以为普通人走到这一步,都是要栓根绳子定下来的。你看,所有人都觉得我不会结婚,我倒觉得走进婚姻试试也无妨。" 陈文港微微笑起来,抱着他脖子收紧了双臂:"好,但普通人不会栓绳子。" 霍念生跟李红琼开玩笑说结婚是往脖子上吊根绳,他现在自投罗网了:“以后跟你解释。”陈文港还是轻柔缥缈地回视他,躺在枕头上,面容映着台灯的光,腼腆而温柔。霍念生想到句话,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他胸中涌起求而不得的躁动,他是在捕风,陈文港也是在捕风,因为人都是茫昧的动物,总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为了手中握住一点东西,还是要孜孜不倦地追逐不休。 雨还在下,声音催人入眠。 陈文港眼皮渐渐沉了。 翌日睁开眼,一切重新想起来,他躺了一会儿,将手伸到眼前。天还没亮,戒指还在。其他的不确定是不是做了一场虚幻的梦。霍念生被弄醒了,翻个身懒洋洋把他捞回怀里:“起这么早干什么。”陈文港含糊地应一声,扭着头问他:"你还记得你昨天说什么话吗?"“什么?哦。当然记得。"霍念生意识清醒了一些,“你要反悔了?”“没有。”陈文港撑起半个身子,珍重地亲他眼睑,“我爱你。” Amanda带江彩回国是在一周之后,陈文港亲自开车去机场接她们。 那天接到江彩的电话以后,陈文港跟霍念生提过一次:“你是她哥哥,你是怎么想的?”霍念生依然一副游离 的态度:“生老病死,各安天命,让她节哀吧。”江彩好像瘦了一点,但也不太明显,下颌尖尖,一张巴掌大的脸上好像就剩两只眼睛。陈文港接过她的行李箱,调侃:"在国外你吃不饱饭吗?" 江彩连连抱怨累死了,但终于知道要懂一点人情世故,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邀功似的说带了榴莲糖、椰子糖和其他当地特产,箱子里有分给陈文港一份。 她压根不擅长这些人情世故,寒暄得很刻意,不知谁教给她的。回到市区已经是晚上八点,三人打算吃点东西,在火锅店落座。江彩情绪平定,讲起那天的失态,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她表现得满不在乎:“其实挺好的。至少我过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到最后是我在病房伺候,罗姐让我跟我妈把话都说开,好的坏的确实说开了,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陈文港翻了翻菜单:"人这一辈子没几个亲近的人,尤其是父母,能珍惜还是要珍惜的。"江彩说“哦”了一声,把两只手放在桌上。陈文港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江彩又"啊"了一声,这次声调是往上扬的,她茫然地看回来。 陈文港看就知道她根本没概念:“你要明白现在就你一个人了,你母亲不在,只能你自己为自己打算,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霍振飞怎么给你安排,这些你都要去跟他商量。" 江彩想想都十分抗拒:“我为什么要听他的?最不济等我成年,他总不能再管我了吧。” 陈文港遗憾地告诉她:“他只要想管你就可以管你,他有的是办法。不用我说,你自己也能感觉到,你现在的处境就是夹心饼,霍家认了你是认了你,对你有善意的人可没几个。你只要进去就不自由了,身不由己这是肯定的。" 他给她倒了杯茶:"你妈妈是不是也跟你解释了?" 江彩讪讪。 在最后的日子里江晚霞的确不停在耳边念叨这些,而且拽着她的手叮嘱,要去讨好陈文港,跟他拉近关系。她是个没怎么被生活善待过的女人,因此非常清楚谁有善心可以利用。 但江彩觉得不是那样的——这段时间的经历难免让她多想一些事,陈文港是好人不假,如果她想跟他改善一下关系,也是出自真心的。她没想讨好谁,也不是想博取同情的意思。 第91章 江彩琢磨了一下:“那你说我怎么办呀?”她等Amanda出门跟服务员要纸巾的时候才开这个口。 陈文港只说:“你能做的就是好好读书,这是为了你自己。虽然别人不会把你当自己人,但只要你不惹事,也不会有人特别跟你过不去。剩下的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彩还在思考,又听他说了一句:"之后等你上大学,他们应该会送你出去留学。" 就像霍念生当年一样,远远往国外一送,最简单的办法,眼不见心不烦。还有个好处,天高地远的,到时候任她再怎么折腾,负面消息也没那么容易传回来,省得狗仔惦记。 但江彩不乐意,她对国外之行心有余悸。 对她来说英文字母就是一群天书似的蝌蚪,她既不是学习的料子,也没那个兴趣,让她长期在外生活不如杀了她:“我不要去。” 陈文港宽慰:“你可以待在唐人街这种华人聚集的地方,光说中文都可以生活。” 她却反应很快:“可我本来就不用受那个洋罪啊!为什么非要出去自讨苦吃!” 他问:“你想留在国内?” 江彩的确是这么想的:“你能去帮我说说吗?” 陈文港说:“你记不记得以前跟你说过,给你提供必要的帮助,是因为你还是未成年人。至于你提其他的要求,我可以考虑,但我们还是要约法三章。" 江彩同意了,等他开口。 陈文港单刀直入:“血缘关系上霍念生是你哥哥,你在霍家生活,以后可能就会有人来有意无意地利用你。不管别人怂恿你干什么,哪怕很小的事,比如向你打探他的行踪,让你说什么跟他有关的话,你都不能照做,必要的时候来告诉我。你永远不能跟他站在对立面。" 江彩嘴巴撅得老长:“我就一个小透明,还能害他不成……这样我就不用出国了?” 陈文港给她捞了一勺牛肉:“现在只能说,帮你争取试试。”“那我可以保证,我可以给你写保证书。” br /> 陈文港跟Amanda结了账先出门,在门口等她,这会儿才单独说上句话。 陈文港记着跟她的情分,虽然两人现在不熟:“你这段时间跟着在国外,也辛苦了。”Amanda对他态度也好友好:"不会,我本来就负责帮老板处理生活上的事。"她顿了顿,试探地又看眼他的手指:“霍老先生寿辰,用不用帮你也挑件贺礼?” 霍恺山缠绵病榻,但再过阵子,他的生日快到了,还是八十大寿。照传统的习俗这么个整生是要大操大办的,这可能是他最后一个寿辰了,她这么问就默认了陈文港也要参加。 反正霍念生自己从不费心去想贺礼,每年都是让助理代劳,她正好顺便。 今年其实连送什么都不重要,除了做个孝子贤孙给外人看,霍恺山还能享受多少吗?他本人连看都未必看上一眼。人这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陈文港点头:“你问问你老板吧。还有,看看江彩适合送什么,帮她也置办一下。”Amanda应了。他捏了捏自己的左手。 戒指是种扎眼的配饰,尤其对男人来说。 很多男人是不喜欢表明自己已有所属的,不管恋爱还是结婚。像霍振飞,他大概除了婚礼当天,手上就没套过这种东西。因此见面的时候,也不动声色地觑了陈文港的手指好几眼。 两人在茶楼说正事,陈文港再次帮江彩转达了她的意愿。 霍振飞喝了口茶:"她要是能考上国内的大学,我当然也不想花费精力和时间送她出去。"陈文港淡淡笑笑:“你们安排送她出国,是留学还是定居?以后还打算让她回来么?”霍振飞摆出大家长的样子,跟他父亲霍三叔架势像个十成十。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陈文港说:“她本来就不是爱学习的孩子,送到国外未必就能改造成精英,没人看着,没准连业都毕不了。你只是不想她惹事,不如放她一马,这里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 霍振飞语气有点嘲弄:“家父让你当跟她沟通的桥梁,你倒是挺上心的。”陈文港当听不懂:“我对跟念生有关的事一向很上心。” /> 两人喝完了一壶菊花普洱。 陈文港走之前,霍振飞睨着他瘦削的身条,到底问了一句:“霍念生送你的啊?”陈文港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看,冲他笑了一下:"怎么不猜是我送霍念生的呢?"霍振飞露出意外的表情。 他有一阵子忙得没见过堂弟了,没注意霍念生手上有没有多出点什么。 但不管有没有,能哄得一个花花公子定下心来——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要是下次见面发现他真哄得霍念生也戴着戒指不撒手,霍振飞几乎要肃然起敬了。他端坐在椅子上,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走出茶楼,陈文港握住他自己的左手。 要是刚刚说一声他们订婚了,霍振飞或许会受到更大的惊吓。当然,这暂时是没打算告诉任何人的,其实至今他也还没有实感。戒指刚戴上的时候总觉得有个异物卡在指根,习惯了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婚姻不确定是不是也这样,但结婚对谁来说都是件人生大事。 到了霍念生嘴里,就成了随口说那么一句——好像在商量假期去哪度假,然后他们就匆匆做了决定,鲜花音乐跪地求婚一概没有。 也幸亏没有,如果他真的做了全套,陈文港反而可能不知道怎么办。 以前郑玉成倒是很注重这些仪式感的浪漫。像是情人节要去有意义的餐厅吃饭,每年要过相识多少周年纪念日,也煞有介事地畅想过,将来在一起要办什么样的婚礼,草坪还是海边,穿黑色还是白色衣服,找谁当伴郎,请哪些宾客…… 有时候陈文港不知道该形容他浪漫还是幼稚,但他不愿扫兴,总是温和地配合。霍念生是不一样的。倒不是不会制造浪漫,只是他干什么都任意妄为,不按常理出牌。就像现在,说了这么句出国结婚,他就催着陈文港定个时间。就差在脸上写明这是来真的。Amanda回国后便马不停蹄帮老板安排行程,护照和签证都要有,还有各种相关材料。 选定日期,预定机票,她跟陈文港要身份证号码的时候,他才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陈文港心藏暗鬼地跟罗素薇汇报了一句,他过阵子可能要请假,出门旅行。她答应了但有点奇怪,最近没有什么假期:“这么突然,你要去哪?”陈文港没明说目的地:“是跟一个朋友突然决定的。”同事们起哄:“是跟霍先生吧!看你们这是有新进展?”但谁也没对他们 的目的产生怀疑,想象力没大胆到能猜出真相。陈文港回到江潮街的家里,霍念生不在,他打开灯,空屋冷灶。 本来可以去云顶大厦去住,那边条件更好,但自从上回暖过房,霍念生似乎喜欢上跟他挤在这里的感觉,地方小更亲密,转个身就能看见对方。 陈文港打开电脑,他也做了一些功课。 拉斯维加斯是个俗套的选项,闪婚胜地,胜在方便,快捷,自由,高效。在那里,结婚是门产业,到了地方,选个套餐,随结随走,家常便饭一样简单。 当然,在不认可美国结婚证的地方这种婚姻可能是不生效的。他跟祝律师约了见面。 祝律师在办公室给陈文港解释了一些法律常识和注意事项:“不需要你们双方有效护照之外的任何材料,现场填表,领一张结婚许可。你记得他们颁发给你的证书是有有效期的,在内华达州结婚才受美国法律保护生效,别忘了在市政厅登记备案。" 陈文港开了个玩笑:“就是说如果对方想骗我结婚,其实可以钻这个空子?” 祝律师笑笑:“是这样没错。为了各种目的,骗你说去结婚,实际上不办手续之类的。” 只怕霍念生实在没什么可骗他的了。 祝律师用钢笔点了点纸面,继续说:“还有,就算这段婚姻在美国生效,在不承认同性婚姻的地方其实还是形同虚设的。你那纸结婚证明,拿回来可能就只自己在家欣赏一下。" "但在当地确实是有效的?" "对。" 祝律师等他开口阐明目的。陈文港态度很客气:“那还是劳驾你拟份婚前协议吧。” 祝律师应了,拔开笔帽,随口问了一句:"你们突然想结婚,这是有什么新消息?" 陈文港一怔:"什么?" 祝律师也怔了一下:“没什么。是我想多了。” 只是话已出口,在陈文港的目光下,他顿了顿,还是说:“只是一点小道消息——你知道霍老先生这半年曾频繁修改遗嘱吗?” 陈文港自然不知。 祝律师想了想,解释:“这说明他在遗产分配上有所犹豫。据我所知,他一直希望 霍总能按他的意愿走入婚姻。如果霍总真的结婚,遗嘱中的条款可能会对他更有利。" 第92章 咖啡喝到第二杯的时候,霍念生来了。 一个简单的婚前协议,约定双方婚前财产属于个人财产、各自所有,签起来快得很。祝律师把A4纸交到老板手里,霍念生随便浏览两眼,都没细看,拾起笔就签了名字。陈文港站在旁边看他落笔。纸面第一句话: “兹因甲乙双方情投意合……” 有一种儿戏的感觉。 婚前协议这就算签完了,白纸黑字。 两人的名字并在一起,陈文港的字是正楷,霍念生是龙飞凤舞,最后一笔都要飞出去。祝律师问: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陈文港还真想起一件事——郑秉义要转到他名下的房子,不管是平层还是别墅,价值都不算低,只是贵和更贵的区别。两者他其实都不想要,一直拖着,现在手续还没办妥。 霍念生倒没当回事,等不及听祝律师掰扯就说还有事,搂着人转头出了门。“你先去找曹律师过户,人家愿意给,你就接受就是了,我又不会抢你的。”“我是不想要。”陈文港苦恼望他,“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没什么意思。”"有好处你还不要?"霍念生戏谑地捏他的腰。“我有你就什么就有了。”陈文港讲了句情话。 “你义父肯定不是这样想的,一套两套房子对他来说又不算什么。反过来,你走了他得把你安置妥当,让别人看看他没亏待你爸的儿子,这是成全他自己的名声。你就拿着吧。" 陈文港跟他走到台阶下,霍念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司机把车开到街边。霍念生给他拉开车门: “先送你回去,我今晚回御水湾。”陈文港没问他为什么回霍宅住: "咱们下周出发?" "嗯,你回去再检查一下护照。假请好了?" “请了四天,连上周末一共六天。” “那好。”霍念生握了握他的手, "还能带你在那边玩玩。去过美国吗?""去过一次,以前高中的时候参加游学夏令营,参观过几所知名的学校。"陈文港在江潮街街口下了车,司机跟他挥了下手,他目送霍念生的车远去。站在十字路口想了片刻,家里快没食材了,得买点菜回去做饭。 这附近没有大型商超,居民生活靠的是传统街市。一进去鸡鸭鹅鱼和海贝干货的腥膻就扑面而 来,蔬 菜水果依次摆在摊上,阿公阿婆和家庭主妇挎着帆布包弯腰挑挑拣拣。 “陈……"突然有人在身后犹犹豫豫地喊,"陈文港?” “你是?”陈文港从菜摊上回过头。 “果然是你,我都不敢认了!"对方面方口阔,嗓门洪亮, "我程波呀,咱们是小学同班同学,我坐最后一排,你坐第一排!"他拍拍脑门, "你转学早,应该不记得我们了吧。" “哪里。”陈文港下意识想跟他握手,因为对方手里抱着两沓红纸作罢,但总算从记忆里找出这个人来, "我当然记得,好久没见了。" “你现在干嘛呢?”程波问。 “还在读书。” “难怪,高材生呀,我记得他们都说你转到什么好学校去了,不像我,就混日子,现在跟着家里做生意。”程波自来熟, "对了,你说巧不巧,我这周末结婚。" “恭喜恭喜。” "你看看,多少年没见,这不就是天大的缘分嘛到时候你一定得来喝喜酒,说定了啊。"程波摸了摸身上,没带请束,硬是拉着陈文港加了好友,转了个电子请柬的给他。 这种过分的热忱是陈文港不擅长应对的,好说歹说,应了一声。回家路上,他用一只手点开链接,才看清办酒的地点就在望海酒家,这时候恰好遇到卢晨龙。 聊起程波的婚礼,卢晨龙是知道的,一拍大腿: “这种八百年不联系、张嘴就叫你去吃席的,不就为了多赚你一份份子钱嘛!答应他干嘛?" 陈文港想得开,还开了个玩笑: “肥水不流外人田,最后这个钱还是给你赚了去。” 卢晨龙哭笑不得: “别提了,人都是贼精的,他当初来找我订桌,说得像专门来照顾生意一样,那好,我也看在同学的情分上,能给的优惠都给他了,结果人家可真会杀熟,越算计越离谱,后来还想让我按一千的标准办两千的酒席!我说你怎么不直接把我打骨折算了?" 陈文港忍俊不禁,看了眼他粗壮的胳膊: “你真的这么说了?” 卢晨龙痞里痞气: “当面说的时候肯定委婉一点。反正总有一方要妥协,不是他就是我。我是不会亏本做生意的,他亲 朋好友都已经通知到了,想改地点就去改,反正急的不是我。" 两人有说有笑,陈文港提着菜,直接去卢家蹭饭。 他搬回江潮街之后,还多了这点好处,远亲不如近邻,出门进门随时都能见面。卢家吃的也简单,白粥小菜,加上酒楼带回来的鱼皮饺。小宝在自己的搪瓷碗扒了几口,就忙着去看电视了。 陈文港正端着碗,从电视上收回目光,发现卢晨龙也往他手上看。他想了想,决定不瞒着: “其实有件事没告诉你,我也要结婚了。” 卢晨龙很是受到惊吓: "啊……啊?你?结婚?怎么结?" 陈文港承认: “我们下周去趟美国。其实国内不承认的,这就是图个心里安慰。”卢晨龙花了二十分钟脑子才转过来,他怨陈文港不早说,不把自己当朋友。最后还是点了头: "也好……美国承认,那你们就去美国吧。"小宝把动画片音量开得震天响,卢晨龙有点心不在焉,走过去关了,陈文港也打住话头。 普通人家,男婚女嫁,是双方要共同操持的大事,像程波那样,彩礼、陪嫁、订桌,婚宴,样样都要操持操办,把亲朋好友弄来济济一堂,这才是正式流程。 晚间刷了碗,陈文港准备回自己家,被卢晨龙拦住了。 卢晨龙从屋里找了截过年用的红纸,包了个红包: “不知道国外的人结婚都什么风俗,你拿着,要去老美那我肯定去不了,份子随到了,心意到了就行了。" 陈文港深吸一口气,捏着里面的钱是不薄的一叠。 他要推拒,卢晨龙挠挠头,重新露出点笑容: “挺老土的,但咱们这边结婚都是这样,就算应个景吧。虽然我还是觉得你挺草率的,结婚怎么是说结就结的事呢?不过你是个有谱的人,你自己注意别被骗了就行。你们要是在国内办仪式,我再参加。" 小宝跑过来,抱住陈文港的腿。 陈文港摸摸他毛刺刺的头发,对卢晨龙说: "谢谢。"周六是请柬上的时间,陈文港去参加了程波的婚礼。 他随了两百块,跟着人群往里走。陈文港对望海酒家熟门熟路,但负责迎宾的怕他乱跑,忙走在前面指路。男方女方的亲朋好友都跟他不熟,最后把他安排在角落不起眼的席位上。 这 一桌都是关系不近的人,彼此也不认识,保持着距离吃吃喝喝,扭头看台上的仪式。 程波和妻子是相亲认识的,条件合适就走到了一起,司仪在台上搞氛围,让他们讲恋爱经历,程波深情地讲了几句,下面一片起哄,司仪又做小游戏: "她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程波想了半天,做了个夸张的表情: “酸菜红烧肉。” 底下哄笑,新娘子作势要打他: “你才爱吃红烧肉!” 司仪调侃: “看来新郎不知道,减肥是每个女人的毕生事业,尤其是新娘子,为了穿上这身洁白的婚纱,怎么能碰红烧肉这种东西呢?" 下面亲友更加热闹,插科打诨,陈文港笑了笑,回过头没再看台上。过一会儿,新娘去后面换了身行头和妆面,新郎新娘下台挨桌敬酒。 敬到陈文港这桌的时候,一桌人纷纷起身,新娘子眼前一亮,捂着嘴巴笑: “哎呀程子,原来你还有这么标致的同学,怎么不早说,咱们伴娘妹妹都单着呢,给她们介绍介绍呀。" 程波撇嘴,捏她屁股: “我们大喜的日子,你去夸别的男人,眼里还有没有夫纲了?” 晚上回了家,行李箱还在地上摊着,陈文港最后检查了一遍物品,合上箱子。这两天霍念生都在霍宅过夜,陈文□眠,不用留灯,半夜时分有人上了床。他睡得迷迷糊糊,听霍念生趴在耳边问: “今天去干什么了?”陈文港醒了,打了个哈欠: “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 "怎么样?好玩吗?" "还好……酒席不错,就是闹得很。" "还有呢?" “新郎有点大男子主义,他是我小学同学,其实那时候他在班里特别调皮捣蛋,拽女生辫子,往女生文具盒里塞毛毛虫。班里女生都绕着他走,所以看到他结婚了,感觉还有点怪。" “不想他了,睡吧。”霍念生挑挑眉,拍拍他的背, “我们还有我们的要办呢。”过了一天,司机把两人送到机场。 舷窗外昼夜交替,下了飞机,沙漠气候的干燥空气就烘到了皮肤上。椰子树和霓虹招牌,welcome to fabulous Las veags,拉斯维加斯到了。 和他们一起 来的还有祝律师,毕竟需要有个证婚人,有个靠谱的自己人在,总比大街上随便拽个帮手方便一点。行李被送到酒店,霍念生兴致很高,给小费出手很大方。 服务员满心欢喜,看出他们是一对同性伴侣: “祝你们在赌城玩得愉快。” 霍念生嘴角微微上扬: "你还可以祝我们新婚愉快。" 第93章 听到他们来结婚的,服务生恭维两人很般配,以及LA会是个适合他们的美好的地方。霍念生打开行李箱,往外掏东西。陈文港坐在床头,翻看房间里附带的旅游指南。 拉斯维加斯,坐落在沙漠边缘的巨大的国际都市。它的经济根基是□□业,但又不仅于此,它是娱乐之都也是结婚之都。拉斯维加斯大道上汇集了大批酒店、赌场和度假村,在这里,人群欢呼,畅饮美酒,奇装异服下露着肉感的胴体,霓虹彩灯于每个狂欢之夜闪烁不休。 方才他们抵达的时候已经入夜,但这座不夜城是不睡觉的。高耸入云的摩天轮缓缓转动,车辆川流不息,人造灯光永远璀璨,闪闪烁烁,变幻无穷。 这座城市没有孤独,只有盛大无尽的狂欢。她像个美人,身披光和影编织成的幻梦。她的发丝里编着金属和塑料,登上华丽奢靡的舞台,只为让等闲之辈忘却平庸生活中的愁烦。 拉开落地窗,眼里映照出火树银花的时候,陈文港心里才有了一点踏实感。他没发现霍念生在侧眼看他。 那些灿烂光华的夜景先映在他眸子里,然后才落在霍念生心里,扎根,伸展,锐刺勾着皮肉,淌出心血浇灌,最后开出一朵繁盛的玫瑰来。 霍念生走过来,在床面半蹲下来: "有什么为难的吗?" 陈文港摇头,给他一抹温柔的笑意: “没有啊,怎么了?” 霍念生把右手放到他脸上,手心干燥,薄茧摩擦着细腻的皮肤: “你好像不是很期待,从上了飞机就不怎么说话,别人结婚都是高高兴兴的,你怎么像是来私奔的?" 陈文港合上指南,握住他的手: "不,我期待。我已经期待了很多年了。"霍念生另一只手也摸到他脸上,变成两手轻轻捧着他的面颊。陈文港用力把他拉起来。 霍念生顺势扑到床上,压到他上方,两手支在他耳畔,男人的气i息笼罩下来。 陈文港眼里都是他的爱人,心脏怦怦直跳,甚至口不择言了他自己也不太在意。他当然期待,怎么会不期待?只是现在发生的一切太好、太顺利了,让他不敢高兴过头。 就像一场美梦,太用力了,把梦做到尽头,人就不免要醒了。 曾经所有的痛苦和思念像按了快进键一样飞速播放,夹杂着雪花的画面模糊不清。陈文港耳 朵里鼓噪着血液流淌的声音,他的情绪却割裂般,平静得要命。霍念生逗他:"满打满算,你认识我才不到一年,期待是期待和谁结婚?"有一瞬间陈文港几乎什么都不想再瞒他: "趁结婚前告诉你一个秘密。"霍念生深深地意味深长地看他: "嗯,什么样的秘密?" 陈文港在他耳边告白: “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 因为这句话,差点天雷勾动地火——先是嬉闹般的逼问,试探地数遍了每个曾经的一面之缘。陈文港抱着霍念生的脖子,只是拒不交代。惩|罚i性i质的举动变了味,浅浅地吻到一起,逐渐难舍难分,不顾一切。有一瞬间霍念生想扯了他的衣服,再也别下i床去了。 最后还是悬崖勒马: “好了,别耽误正事。时间还多呢,不急今天一天。”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不急,这段时间我太忙了有点忽略你,我们顺便在这里待几天,就算把蜜月度了。"翌日起了个大早。 霍念生哼着歌,对着镜子给他自己打领结。陈文港靠着床柱笑着看他。 办婚礼的地方大多可以租礼服,但委屈霍公子穿那些是不可能的。他上前给霍念生正了正领结,然后从衣柜里拎自己的礼服,昨晚让酒店送去烫过,平平整整。 没多久,祝律师来敲门,见面就说了两句百年好合的祝福。 结婚登记处不大,一队填表,一队交钱,甚至登记的地方体贴地开门到凌晨十二点。拿到结婚许可证后他们去了维纳斯花园,在工作人员和见证人的注目下,顺利走完了全部仪式。 戒指没有另买,还是之前的那一对,只是在仪式前之前摘了下来。花园里各种植物争奇斗艳,陈文港站在一片姹紫嫣红当中,愣了许久。来这里结婚的情侣络绎不绝,另一对新人也开始举行婚礼,他们承诺—— "从今时直到永远,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诚,直到永远。" 新娘笑靥如花,她婚纱的拖尾在陈文港眼前摇曳。 他低头看看手里白色的花束,一刻钟前,他和霍念生进行了同样的宣誓。祝律师见状开了个玩笑: "这是喜极而泣,还是进了围城吓白了脸? "陈文港回神,笑着问他: “当年你结婚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大律师想了想: “累。紧锣密鼓准备了半年,这个要忙,那个也要忙,到婚礼当天什么真的都不想了,连洞房花烛都不想了,只想着总算折腾完了,赶紧送走宾客,躺下睡一觉。" 陈文港笑道: “听起来好像不够浪浸。” 祝律师远远看到老板走过来,嘘了一声: “一对人有一对人的故事,我们大多数还是俗人。其实你们这样更好,无牵无挂,不用和任何人交代,自己做自己人生的主就行了。” 霍念生从背后出现,还是一副花花公子式的微笑和语气: “我们去哪玩玩?”祝律师不想当电灯泡,他要去参观□□博物馆,明天还约了车自驾去羚羊谷和大峡谷。陈文港挽着他的胳膊: “你决定吧,你带我去哪我就去哪。” 他们走出花园和酒店,走下台阶。 有人踩着滑板撞过来,霍念生眼疾手快拦了一把。对面有街头艺人在进行稀奇古怪的歌舞表演,穿得像吉普赛人和路人合影。霍念生甚至带了相机,他要陈文港站过去拍一张。 陈文港顿了顿,不太好意思:“真的要去?” “让你去你就去,快。”霍念生一手相机一手搂他, "我们度蜜月,总要留点什么记忆吧。" 是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陈文港抬头环视,结婚对每个人都是有意义的,毫无疑问。不光是手续和一个仪式,他们还互相宣过誓,在这之后,他可以公然宣称霍念生是他丈夫了。 百乐宫门前在进行喷泉表演,眼前尽是繁华盛景。而人生却总是一片荒原,陈文港对此深有体会,他曾长久地站在旷野里,踽踽独行,往四面八方都找不到出路。 原来如此,从此是好是坏,霍念生都必须得陪他一起往前走了。 阳光照在水雾上折射出彩虹,他在那抹色彩下,露出一个明艳动人的微笑。 霍念生牵住他的手,悠然地跟他走在街头,十指相扣。 都到了拉斯维加斯,再找不到娱乐活动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霍念生促狭,说要带陈文港去他平时自己不会玩的地方。 于是先去了赌i场,陈文港看霍念生换了筹码,上桌摸了两把。他把手搭在对方肩上,安静地在 旁边围观。霍念生小赢了两把,见好就收,把剩下的筹码给他: “拿去输吧。” 陈文港笑着摇头: "不要。你不要总想着教我学坏。"霍念生微笑起来,又带他去酒吧喝酒,把叠成一角的小费塞给服务生。 那张纸币面值一百美元,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霍念生今天散了一天的财,给谁小费都出手阔绰,服务生眼前一亮,不多时又端了杯鸡尾酒过来,说是有人请的。 陈文港顺着看去,对面坐了个金发帅哥,直i白i热i辣地盯着霍念生看。 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霍念生拉进怀里,一阵热|吻,陈文港搂着霍念生的脖子,晕头转向。霍念生轻浮地向对面摇摇头,露出左手。对方遗憾地回过头去。 "你给那么多小费干什么?" "反正不是我的。"霍念生把玩他的手指。“那是谁的?”陈文港坐在他腿上。 “刚刚在赌丨场嬴的。到这种地方,玩一玩试试手气可以,都输了反而好。嬴的钱不能留着买东西,省得往后你只要看到它,就会想到赌i钱的快感。散给别人就当做善事了。" 陈文港伏在他颈间: "好,明白了。" 霍念生拍了拍他的背。如果这个社会有一个标准的衡量刻度,他掌握的多是另一套规矩。这对新婚夫夫简直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命运硬把他们捏到一起,说来也是奇怪。 天色暗下来,霍念生还把陈文港带去看了成|人秀。男女演员身材性感,虽有裸|露表演,情与色点到为止,倒不至于低i俗i下i流,表演的艺术感很强,满场欢呼雷动,荷尔蒙将近爆炸。 霍念生侧过脸去看陈文港,陈文港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表情像在看意大利歌剧。 "不适应?" “也不是。” 霍念生喜欢看他的反应多过看秀: “实在不想看我们就不看了。不如明天看太阳马戏团。”陈文港扭头看看前后,观众席里其实情侣很多: “没关系。婚都结了,我们也应个景。”到了酒店连上wifi,手机里才有消息跳出来,陈文港看了一眼,是江彩打小报告。她发过来的是语音: “那个霍京生,他今天给我送了一盒外国的果仁巧克力。”陈文港回过去: "好,知道了 ,糖你收着,不用跟他说太多话,跟他保持客气就行了。" 这一条已经是十小时前,江彩秒回,把语音拨过来: “他还问我知不知道霍念生去哪了,当然我没说!还有霍振飞也来问了一次。话说你们在哪?怎么搞得神神秘秘跟失踪了一样?" 霍念生在旁边听见: “江彩?告诉她我们要办点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操心。” 江彩那个脑瓜子在邪门歪道上倒是转得快: “你们在一起?不会吧,那我打扰你们……” 陈文港哭笑不得,先斥霍念生: “你闭嘴。” 第94章 整件事听得江彩摸不着头脑: “那我以后喊你什么啊?”她琢磨,"嫂子?""你也别瞎喊。"陈文港被喊得一个激灵,他失笑, “我们很快就回去了。"回过头,霍念生大喇喇斜躺在卧榻上,抱枕抱在怀里。 "嫂子……"”他咂摸几下,冲陈文港笑, "是这么论的也没错。" “你又不想当她哥哥。”陈文港坐到他身边,把自己的手塞到他手边。 “嘘,你别说。”霍念生把他按在胸口,煞有介事, “我还没体会过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感觉。像霍振飞那样,以前我没羡慕过他有老婆孩子,现在轮到我体会一下了。" 他体会着手就往衣服里摸。刚看过的成人秀成了催化剂,火上浇油,一点就着。 就这样度了四五天的蜜月回国,再下飞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金城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一面繁华,一面古朴,他们仍回江潮街落脚。 陈文港带了一箱子纪念品回来,他东西买得多,连礼服都塞到了霍念生的行李里腾地方。送了两大盒糖果、巧克力和玩具去卢家,剩下的他带到工作的地方分给同事,见者有份。 毕业论文要交开题报告,有的组别开始得早,指导老师通知开会。陈文港终于得去学校了,同学后知后觉注意到他手上的变化,立刻热闹起来—— "才几天不见,这就名草有主了?""和谁?什么时候的事?""说好毕业就分手,你一个人毕业脱单……" 从指导老师办公室出来,游盈也收到一份纪念品。她捏捏那个热气球造型的钥匙扣,上面印着拉斯维加斯的英文,就不难猜他去过哪了: “你去了LA?好玩吗?” 陈文港笑了笑,语气轻快: "好玩,也好结婚。我现在算已婚人士了。" 她愣住,想不到直接跨了这么大一步: “怎么搞的,突然英年早婚啊?” 陈文港笑而不语。 两人走到教室后门,里面有几个同班学生聊天,还在等待老师召见,讲话声音隐约传出: > □夕相对的,身边有个人对你怀着那么大的恶意,换了我我肯定不寒而栗……" "不然人家还能怎么样,事情都发生了,也都过去了,总不好天天还哭丧张脸。""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那句话,想不到这种人就在我们学校里……" "对啊……" “算了,走吧。”游盈啧声, "原本都没什么人说这事了,你一回来大家又想起来了。"陈文港听得出他们又在讨论牧清。 他突然问: “大家都是怎么说的?” 游盈想了想: “能说什么?震惊、谴责、猎奇,什么反应都有,但也都是背地里八卦一下,谁还能跑去当面说三道四吗?"她委婉地说, "当然,被这么指指点点应该也不会好受。" 陈文港同意。 游盈长叹: “说起来,你知道戚同舟跟他之前还是好朋友吗?上次我跟同舟一起去吃食堂,吃着吃着他突然端起餐盘,拐个弯就去别桌坐了。我这才看清,原来是那谁也来了,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来想跟我们拼桌。他可能也没想同舟这么不留情面,搞得脸上青青红红,特别下不来台。好在我那时都吃完了,立刻也逃之夭天。真不知道他怎么还好意思凑上来的。" 陈文港来不及说话,接到霍念生给他的电话: “我到了,你出来吧,在学校东门。”游盈顿了顿,揶揄: "这就是走进婚姻生活的感觉?"陈文港笑了笑,扬手跟她告别。 对他来说,婚姻生活和单身生活之间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从拉斯维加斯回来以后,他和霍念生依然住在江潮街。霍念生有时间就接送他,闲暇带他去吃喝玩乐,算是享受生活。 当然,陈文港知道他有忙的时候。霍念生并没刻意瞒他,各种报表都随手堆在书房,嫌事多还要叫陈文港来一起看。他不在家的时候,陈文港要么在街头吃,时不时去卢家蹭饭。 每天晚上糖水更是成了习惯,现在不像小时候拮据,爱买多少就买多少。周奶奶早已重新回来了,开张糖水铺。前山丁试图劝她在家享清福,被骂了一顿,灰溜溜地不敢再提。 老人家不光闲不住脚,她半辈子的生活圈、熟悉的老朋友都在这一带。关在外孙的大房子里,除了保姆她连个说 话的人都没有,差点憋出毛病,每每看见前山丁就气不打一处来。 院子的花坛里,霍念生真的种了月季。 他松了土、扦了插,种的是一种据说叫加百列大天使的品种。陈文港也做了点功课,听说但凡名字里带“天使”的品种都难伺候,两人为此还争了半天。 陈文港是故意的,最近他甚至有点沉迷于跟霍念生拌嘴的感觉。霍念生会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瞳仁里却蕴着一点光,最后或者他凑过来,或者陈文港凑过去。 落在面颊上的一个吻可以解决一切。 这样平凡的日子在他心里创造出一种明亮、动人的幸福,像夏日海滩上的烟火的余韵。又过两周,霍恺山寿辰近在咫尺。 Amanda联系陈文港,说帮他置办的贺礼准备好了,挑了一樽玉观音,江彩的另算。他说可以,道过谢收了线,紧跟着又收到霍振飞的电话。 霍振飞再次请陈文港去茶楼喝茶。 两人落座,他给陈文港斟茶: “其实以爷爷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这么折腾,我们还是跟医生花了很大力气沟通,才申请把他接回家来。御水湾毕竟是他住了一辈子的地方,我们希望让他好好地、完整地过完这个生日。就算告别,也要郑重一点。" 这些是不会说给外人听的话。他这样跟陈文港讲,好似真的拿他当成自己人一般。“你想确保我不会惹是生非?”陈文港啜了一口, "你可以放心,我向来很懂事。" “是啊,不用说,霍念生肯定要带你回老宅。”霍振飞似乎从某些渠道对他打过何家骏的战绩有所耳闻,露出不是太信任的神气,但还是继续说, “另外,爷爷和家父,他们其实都不是很新潮的人,实话实说,让他们接受你们这种关系,放在十年前我都是不敢想象的。" 陈文港也他一眼: “现在他们是怎么改变想法的?” 霍振飞说: “与其说想法变了,更多是出于妥协。毕竟念生那个性格……” “如果一个人实在劣迹斑斑,你们本来对他也没什么期待,那就无所谓了吧。”陈文港理解,"现在他能稍微收一点心算不错了,就算找个男人过日子,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霍振飞很客气:“别误会,我个人对你是没什么意见的。有 些方面你确实很识大体,比如你跟江彩的关系处得很好,她只信任你,甚至现在在家里都乖了很多。这是你的功劳。" 陈文港望着窗外,茶楼底下车水马龙。他把目光收回来。 霍振飞意味深长地说: “但有时候我也会感慨,有些事仔细想想,好像走向出奇地相似。江彩那个丫头是被她母亲强塞给我们的,全过程你都亲眼见证了。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她在家里的地位很尴尬,将来真能过得好吗?——你不会担心,你可能也在走一样的路吗?" 陈文港笑了: "谢谢你的敲打。但我和她不一样。"霍振飞抬手端起杯子,送到自己嘴边,眼睛还留在他身上。 陈文港冷了脸: “她没成年,我成年了。她无依无靠,没见过什么世面,我比较有手段,从小就跟你们这样的人精打交道。最重要的是,她母亲江女士图的是你们霍家的财产和权势,这些我都不需要。我只图霍念生这个人,你可能不相信我们有真爱,但是希望你也别反对。" 霍振飞八风不动,心里觉得像。 像这样受到冒犯,他讲话的气势都向霍念生靠拢,漫不经心又不留情面。他一边试探一边在心里拿捏跟这个堂弟媳打交道的尺寸。 霍振飞去质疑他“真爱”的成分: “如果抛弃外在的条件,霍念生没钱没势,不能动辄送你香车宝马,花大几百万追求你,但性格还是和现在一样花心——这样你也还会爱上他?" 陈文港反唇相讥: “我看不出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你平时难道也会想,如果自己没权没势、不是霍恺山的孙子,你的夫人还会嫁给你吗?你的儿子还会像现在这么崇拜你吗?" 霍振飞被他堵得没话说。 陈文港忽而笑起来,温和客气: “好了,我们不要争了。你觉得霍念生花心,我和你看到的或许不一样。能哄得他心甘情愿出国跟我结婚,这么多年,你见过有哪个人做到了么?" 霍振飞也笑了笑:"这点我是很佩服你怎么做到的。回头传授给我,我讨好夫人用。" 陈文港低头喝茶:"这就是我的本事了,其他人学不来,你还是自己摸索婚姻之道吧。" 大 霍恺山是在八十大寿的前一天出的院 。 记者得到了一点风声,三三两两守在霍宅外面,他被搬下来时身上还插着管子,连着仪器,医护人员浩浩荡荡,严阵以待,阵仗犹如皇帝出行,直到把病人在卧室安顿下来。 陈文港下了车,霍念生揽着他的腰: “走吧,进去了。” 这间宅邸里面的模样和记忆中并无二致。 深色实木地板,暗金提花窗帘,底下坠着长长的流苏,窗上装着铜制雕花的栏杆。客厅里装着壁炉,上方挂着巨大的油画,繁杂厚重,充满年头,像个迟暮的老人。 佣人也是做了多年的老员工,脸上倨傲,帮霍念生脱了风衣挂上衣钩。 陈文港把贺礼包装盒递给霍念生,对方打量他一眼,伸手要从霍念生手里接过。只是霍念生皮笑肉不笑: “你不去帮他脱外套,抢我东西干什么?规矩呢?” 第95章 老佣人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他在这栋大宅里服侍了许多年头,发间夹杂的银丝仿佛都是一根根的功绩。操劳几十载,霍宅也是他的地盘。现在要他在自己地盘上向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躬身,这是不体面的。 他站着没动,陈文港自己脱了外套,霍念生一手接过去,递在半空。过了三秒,对方妥协了,不情不愿地接过去,挂起来。 霍念生才把盒子给他: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日子。忠伯你辈分高,也别倚老卖老过了头。”陈文港默默地没有出声。 老佣人收下贺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来得早,霍振飞一家还在餐厅吃早饭: “你们要不要一起吃点?” 霍念生大马金戈,整个人往椅子上一仰,抱怨: "算了,没心情。" “哦,忠伯啊。"霍振飞听说了门口的齣器,"他毕竟照顾了爷爷半辈子。就连你爸跟我爸,从出生都是他看大的,算是劳苦功高了,我都要让着他,你们也别跟他老人家计较了。" 霍念生做出夸张表情: “多少年前我来的时候,就是这套说辞,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一套?都爬到主人家头上来了,还算什么‘劳苦功高’,以后你是要当家做主的,你还治不了他么?" 霍振飞只是笑笑: “不是治得了治不了的问题。看在老一辈的面子上,也要讲情面。”霍念生拈了只蟹黄包送进嘴里: "要我说,也就再留一时,以后赶出去算了。"他说以后——那就是霍恺山过身以后了。霍振飞朝陈文港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又不是第一天个样,以前你都没跟他过不去,现在是要怎么样?”他压低声音, "刚带人回家,就表演冲冠一怒为红颜?" 霍念生嗤笑一声,说着不吃东西,又捏了只叉烧包送到嘴里,一口一个。陈文港环视,江彩这会儿不在桌上。 霍振飞的秘书给她转了学,她平时住在学校里,这会儿也该被接回来了。 霍振飞转向他,解释似的,清了清喉咙: “是她不想跟我们一起。她要求在自己房间吃。”他的儿子霍予翔对陈文港很好奇,小孩子凑过来: "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什么意思?" 霍振飞的夫人倒是很客气,轻轻呵斥 他: “别不懂礼貌。” 她下一胎已经显了怀,小腹微微凸起,拍了拍儿子的脑袋: “好了,吃完了你跟这个哥哥……叔 叔去玩吧。陈叔叔第一次来,你带他在家里参观参观,好不好?" 陈叔叔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霍予翔看直了眼,点点头跳下椅子,抓起他的手。 霍念生和霍振飞堂兄弟两个去了书房。 陈文港抬头看看,楼梯上,一个护士模样的人端着托盘走过去。 小朋友很热情,带着陈文港在大宅内外转悠: “那边是厨房,这边是花房……看,这是我种的草莓。”霍予翔扒拉扒拉,从花房窗台上抱起一盒弹珠, "这是忠爷爷是孙子送我的。" 他蹲在地上,在面前摆了一颗,用拇指弹出另一颗,两只玻璃球撞在一起。 霍予翔吐了吐舌头: “只有飞飞来了才能陪我玩。我妈妈说不雅观,有时间不如练棒球。”陈文港笑了,也蹲下来,冲他挤挤眼,悄声: “我也陪你玩啊。” 霍予翔很高兴,在地上抠了两个小土坑,一大一小蹲在花房里弹玻璃球。小的那个撅着屁股跪在地上,等想起来的时候,裤子上已经都是土。他一骨碌爬起来,紧张地拍拍膝盖。 "没事没事。"他安慰自己, "只弄脏了一点,你别告诉我爸爸。" 陈文港笑了,招招手叫住他,帮他把屁股上的土掸干净。 霍予翔捂着屁股,扭着头仰视他,觉得很放心。 陈文港牵住他的小手,两人鬼鬼祟祟回到屋里。 霍予翔打算偷偷去洗个手,顺便感觉到一点尿意: "叔叔你等等,我要去洗手间。" 陈文港站在楼梯口等他。 转角处是面照片墙,他抬头往墙上看,相框里是各种各样的全家福。陈文港在一张张陈年的面孔里找霍念生,但不是件容易的事,霍念生在里面出现频率很低。 余光里有熟悉的脸一闪而过,让他几乎认错,但定睛一看,依然不是。 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俊俏,飞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站在父母中间,旁边有三个弟弟。这就是那位霍凤来了。 即便知道这个男人花心又不 负责任,他的皮相仍然够迷惑人,多情又多金,像会唱歌的海妖,难怪总会有女人受到迷惑,一茬又一茬往上扑,不管是为了他的钱还是为了他的人。 霍念生跟他亲生父亲很像,但论长相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像是收纳了父母所有优秀的基因,霍凤来看起来相对阴柔一些。但两人眼神伸出那种骄傲和讥诮如出一辙。 陈文港盯着霍凤来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身后有人靠近: "在看照片?这些都是一代代家族传承的历史。"陈文港回过头,霍英飞沿着墙从走廊那边过来。他一个人溜溜达达,陈文港后退了半步,礼貌但敷衍地笑了笑。 霍英飞不甚在意,连被霍念生揍过一拳的尴尬事仿佛也从未发生。他指指墙上,靠下方的一个相框: "这张全家福里的人最全,是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拍的,那年霍予翔才刚出生。" 陈文港的确在照片里看到了霍振飞的夫人,她怀里抱着裹孩子的襁褓。这张里也终于见到霍念生,两手抄着兜,站在最边上,漫不经心瞧着镜头。再上面还有霍振飞年轻时结婚的照片,他的夫人身批婚纱,洁白圣洁,场面盛大。 霍英飞脸上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回忆: “他们那场婚礼,媒体都报道说是‘世纪婚礼光操办就花了一个亿,门当户对,整个政商文体有头有脸的人士全都到场祝贺,这才是豪门婚礼该有的样子。说到这个,后来到了予翔出生那会儿,因为家里添了长孙,我记得爷爷高兴极了,起好名字当天就送了艘以他名字命名的游艇。哦……你应该也不会稀奇了吧?毕竟霍念生也这么送过船给你。但他的手笔还是不比爷爷。当时大嫂还没出月子,爷爷就直接奖励她一套价值五千万的别墅和两亿现金。不然现在,她为什么急急忙忙又怀一个?" 陈文港已经听明白了,脸色冷淡下来。 霍英飞意有所指,看看他的肚子: “所以可惜了,你要是能生,家里也不会亏待你的。你说是不是还是当女人好?挣得容易,名正言顺,做豪门阔太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又不怀好意地感慨: “可惜你呢,从性别上就亏大了。你跟霍念生嘴上说是结了婚,充其量就是个自我安慰,是他骗你骗得太像真的,还是你自己也相信了?偷偷跑到国外,偷偷地办仪式,连个重要宾客都没有,你们管那叫结婚还是过家家?他就这样对 你,也没见得对你有多重视嘛。你是真不知道别人都在祝福你们,还是在看笑话吗?说不好听的,霍念生在国内的户籍信息都还是未婚呢,他就算再娶个女人都不算重婚罪,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书房里,霍振飞掸了掸烟灰: “那就这样吧。” 霍念生把二郎腿放下来,起身扯了扯下摆,给了他一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往楼下走,远远看见拐角站了不止一个人。 陈文港忽觉腋下一紧,两脚突然腾空,是霍念生来到身后,玩笑地一把把他举起来。他原本正蹙眉瞪着霍英飞,此时惊叫一声,压低声音嗔怪: “干嘛?别玩了,快放我下来。” 霍念生依言把他放下,胳膊压在陈文港肩上,玩世不恭的语气讥笑霍英飞: “你是羡慕当女人,还是羡慕有两个亿拿?想要不如自己去讨老婆——算了,你切了下面那根比较快。" 两人在后面把刚刚的对话听了一些进去。霍振飞隐隐听他扯上自己的老婆孩子,心里不算痛快。因此没有插嘴,气氛一时凝滞。霍英飞拉下脸去,眼珠转了转。 这时霍予翔上完洗手间跑回来: “我也要飞!” 他察言观色,偷偷看眼父亲,语气弱了一点: “堂叔……我也要。”霍念生扬眉,又一把把他挟起来,冲下楼去,霍予翔发出兴奋的叫声。霍振飞跟在后面抬声斥责,让儿子不要在房子里大喊大叫。 陈文港追上霍念生的脚步,门口一片嘈杂,管家又带进来几个霍家小辈,众人面面相觑。那几人过来打了招呼,猎奇和探究的眼神纷纷往陈文港身上瞟。 霍念生号称出国跟人结婚,那位结婚对象能勾到他这个花花公子,在风言风语里已经快成了狐狸精的形象。有些人之前是听过的,有些则完全不知道。 不管哪种,都免不了多看看这个男妲己长什么样子。 霍念生懒于交际,扛着霍予翔去了后院,霍予翔还没忘了陈文港,伸手催他跟上。陈文港笑笑,反手关上玻璃门,留下一个瘦高的背影。 中午开宴。 霍恺山身体孱弱,需要静养,所有人到齐了他还没下来。 病人经不起吵闹,这个生日办得隆重,但没有高朋满座济济一堂的场景,前来祝寿的只有若干儿辈和孙辈,大多是霍家的男性成员,堪堪坐满 一桌,连外嫁的女儿都没叫回来。 陈文港坐在霍念生旁边,若非如此,他可能还要跟霍美洁面对面。 唯一在场的孙女是江彩,到吃饭时她才磨磨蹭蹭从自己房间钻出来。这次不怪青春期的孩子不合群,她跟陈文港成了席间最引人侧目的两个存在,一双双眼睛都在探两人深浅。 厨房给每个人上了一盅花胶响螺侯鸡汤,分到他们两个之前发完了。霍念生把自己的汤盅推到陈文港面前,抬起头,几道视线缩了回去。陈文港悄声摇头: “你自己喝吧。” 霍念生表情淡淡,舀起一勺喂他嘴边: "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尝尝味道。"霍三叔注意到这边,捏了捏额角,偏过头问: “又是怎么回事?”忠叔过来,犹豫一下,躬身解释: “大概是厨房里把人头算错了。” 霍三叔拧眉,不客气地斥责了两句,老佣人被当众下了面子,脸上讪讪且不忿。汤是靓汤,胶质满满,味美鲜甜,可惜喝得人不痛快。后厨很快重新补了两盅汤,江彩做出个不稀罕的表情,恶形恶气地推开。陈文港在霍念生耳畔调侃: “你要当心里面有没有人吐口水了。” 霍念生噗嗤一笑。 这时护士推着霍恺山到来。 他坐在主位,环视餐桌,凹陷的眼眶后面突着一双浑浊眼球,蜡黄的脸形容枯槁。如今霍恺山瘦得吓人,像骨头架子上包了一层皮。 上午霍予翔偷偷告诉陈文港,他觉得太爷爷很可怕。父母让他去陪太爷爷,哄老人家开心,他在那个巨大压抑的卧室里连喘气都不敢大声,但没敢跟任何人说出来。 陈文港在霍念生旁边,他并不起眼,众人扬起热闹的笑脸,听寿星致辞。霍恺山颤巍巍举杯,讲了几句勉励后人的话,但听得出思维还是清晰的。 满桌佳肴色香俱全,唯独吃起来寡淡无味,少油少盐,全是按病号饭的口味做的。儿子和孙子们以茶代酒,挨个起身,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已经说得不新鲜。这顿饭倒是结束得很快,霍恺山精力不济。 只有该江彩起身的时候,她对着那张行将就木的脸脑海空白,什么都说不出口。此前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来嘱咐,你能进这个家门都靠家主的一念之善,你要感恩戴德—— 她只艰难憋出一句“生日快乐”。 也不重要了,霍恺山重新被推回房间,他 佝偻着背,福禄寿的祝福无法滋润干瘪的身躯。饭后众人纷纷下桌,陈文港正在发呆,霍念生在他耳边问: “走吧,去我房间睡一会儿。”陈文港还认得通往他卧室的路怎么走。 位置算不上太好,在靠近走廊尽头的位置,通风采光相对都一般。前世陈文港也曾来过霍宅——以一个不受欢迎的入侵者的身份,只是那时候,严格来说这个房间已经不再算霍念生的了,被佣人腾出来,清理得干干净净。一个已经不存于世的人,自然不需要自己的空间。 至于现在,霍念生的房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色。装潢风格和大厅一样古老,实木地板和暗金窗帘奠定了深色的主基调。摆在外面的东西不多,但并没有条理分明的感觉,只有些微的凌乱表明里面有人住着,书架上没有任何摆件,玻璃后面全是装饰用的大部头,名家经典,书脊烫金,怕是拿都没拿出来过。只有两排讲葡萄酒的杂志,大概还是主人亲手翻过的。 但在这栋暮色将至的大宅里,只有这方小天地是霍念生自己的地盘,有他的味道。陈文港一进屋就整个人松懈下来,这里没有任何探照灯似的目光再往他身上凝视。他把自己扔在霍念生的大床上。 家具的质量倒是过硬,这张实木床宽敞且厚实,四根高耸的床柱,床帷被挑起来挂在一边。陈文港身体放松,精神舒适,霍念生也坐下,随即陷到他身边柔软的床垫里。 暖融融的胸膛靠着陈文港的头发。他慵懒地勾起一条腿,勾住霍念生的大腿和侧腰,又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他怀里。霍念生想起什么,扔下他起身,去书架拿了本相册回来。 "这是什么……你小时候?" "对。" 陈文港懒洋洋地,屈起一条胳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伸出去: "拿给我看。" 第96章 相册不厚,十来分钟就翻到了底。 照片是定格的时光,回顾起来给人一种奇妙的观感。似乎霍念生不喜欢拍照,但还是有不同的人,在不同时期,给他留下一些陈年影像。陈文港伏在床头,手指摸过相纸,这相册是他前世没见过的,可能被谁掌去处理了。 童年的霍念生已经有了眉眼鲜亮的痕迹,到了青春期则多了倨傲的神色。他那时候就喜欢抬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人,和现在如出一辙,陈文港不由显出一丝微笑。 相册停在最后一页,插进了他们在拉斯维加斯拍的合影——霍念生揽着他,神态慵懒,陈文港靠在他肩上,祝律师帮忙按的快门。陈文港心头热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洗了出来。他笑问: "怎么我单人的也放进去了?"霍念生下巴压在他肩头,佯作不解:"不知道,混进去的吧。" “那还是拿出来吧。”陈文港作势要去抽,他按住不让,两人在影集上较劲,霍念生突然偏过头,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陈文港捂着发痒的耳朵,笑着用手拍他厚实的脊背。 他把相册又从后往前翻一遍,这次发现更多细节。"这是举行毕业舞会?跟你跳舞的人是谁?""不记得了,是个平时没说过话的女同学。你呢?""我也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同学。开场正好站在一起,不主动邀请女生不绅士。" "这样。" 霍念生去打开了音响。他从书架上拿了几张唱片,对比之后选了一张,华尔兹的旋律飘出来。陈文港意会,两条腿挪下床,起身向他走去。 霍念生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身体贴在一起,脚步在地毯上转了一圈。 霍念生问: “我还以为你会说和郑玉成跳了头一支舞。你和女同学跳他没吃醋吗?” 陈文港发现他们已经能坦然说起这些事: "不记得了,那时候我们还没确立关系。" “我比你们大了很多届。”霍念生表示遗憾, "不然我也许那时就会追你了。" "所以可惜,我认识你太晚了,我们耽误了很多时间。”陈文港说, "不过换个角度看,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没错过你,上天还是眷顾我的。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幸运的人。& #34; 他们在房间里跳舞,仿佛置身一场错过的毕业舞会。 在这个没有外人的夜里,话题变得漫无边际,甚至顺势说起霍振飞那场世纪婚礼。 霍念生承认: “霍英飞说得倒是没错,豪门富户最要紧的就是讲排场。他们当年的盛况我是见过的,你去新闻里也能搜到。你有没有想过,这才是别人婚礼该有的样子。" 他笑谑: “也就是你好骗,被敷衍一下就打发了,偷偷摸摸出国,办个手续就心满意足。”陈文港向他露出一个笑: “那你有没有想过,被万众瞩目压力更大。那不是我想要的。”霍念生低声道: “要是我们——”不知不觉,舞步停了。陈文港握住他的胳膊,阻住后面的话。 霍念生低下头,脖子慢慢往前倾,直到攫取他的嘴唇,柔软温热。陈文港闭上眼,迎接他的吻。他眼前的爱人像一杯催情致幻的苦艾酒,带着有毒的咒语,令人饮一口,深陷沉沦。 天空炸响一声霹雳般的惊雷。 陈文港一惊,窗帘咔啦一声,猛然被风扬起。倾盆大雨说下就下,喧哗地往玻璃门里面砸。 他松开霍念生的手,眼疾手快地到阳台前面,伸手把落地窗合起来。陈文港站在那,仰头往黑駿駿的天上看: “天气预报没说有雷阵雨。”霍念生过来抱紧他的腰,也抬起头,闪电划破天空,又是一声炸雷。 “天气预报什么时候准过。” 舞跳不下去了,音乐不再悠扬,满耳都是放炮一样的炸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霍念生说: “早点休息吧。” 雷声密集,轰轰隆隆地滚到半夜。开始是每两分钟就炸一下,吵得人心惊肉跳,难以入眠,陈文港睡不着,他贴在霍念生的胸口,知道对方也没入睡。 两人在黑暗里静静相拥,感受着对方的呼吸。 后来渐渐不再那么激烈,成了厚实的闷雷,远远地滚着,天穹上方像有过不完的火车。直到快午夜的时候,陈文港才在怒吼的雨声里眯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听到十二声钟响,霍念生吻他额头: “你睡吧,我出去看看。”门外是忠伯敲门。 霍念生披起衣服,随他走到霍恺山卧室门口,霍振飞、霍英飞和霍京生等人已经齐齐站了一排。他们已经进去跟祖父见过面,霍振飞向霍念生示意 : "就差你了。" 霍念生推门而入。 霍恺山仰面躺在床上,他的卧室依然改成了简易病房。他身上套着监测仪器,靠在床头一堆枕头 上,精神状态倒出奇地好,比中午吃饭时看起来甚至更容光焕发。 霍念生心里出现一个词。 回光返照。 此时霍恺山像个普通的祖父,跟孙子交代了一些事,他说着说着,最后陷入回忆: “我下午睡了一觉,不知道为什么,唯独梦到凤来来看我。你们能理解吗?不管有过多少孩子,第一次当父母的心情始终是不一样的,当年你父亲出生的时候,那么小一团,护士把他抱着,放到我手里,太软了,我是不敢用力的,我想,这是我的儿子啊,我霍恺山有儿子了……" 霍念生唇角轻轻勾了一下,仿佛聆听,眼里没有什么表情。 霍恺山沉浸在对长子美化过的记忆中,他开始糊涂,冲霍念生招手: “你靠近一点。”霍恺山冲霍念生招手: “你靠近一点。”霍念生走近了一些,弯腰低头他。 霍恺山皱起眉头,眼里的神是散的,从精神奕奕到意识模糊的转变似乎只在须臾之间。他看着霍念生,半晌,喃喃叹息出来: "凤来……" 霍念生不疾不徐,推门而出,找医护人员: “你们去看看还要不要抢救吧。”正在抽烟的霍二叔掐了烟,霍三叔已迅步进去。 霍念生回了卧室,开始穿衣服,陈文港再次被吵醒了,坐起来问: “怎么了?”“爷爷不行了。”霍念生拍拍他, "没事的,早就知道的事。你继续躺着吧。"“我陪你一起去。”陈文港打了个哈欠,去找自己的衣服。“不用。” 这时霍振飞来敲门,屁股后头跟着惴惴不安的霍予翔。 孩子害怕是理所当然的,走廊上脚步声兵荒马乱,医护人员健步如飞,救护车停在门口,在沉默中闪着刺眼的红蓝光芒。其实也只是走过过场,刚刚在楼上医生已经摇了头。 霍二叔要求把父亲送往医院再次急救,霍三叔总不好说不,于是就这样定了。 当父亲的拍拍儿子的背,示意他在这个房间待着。 霍振飞看向陈文港: “我们现在都要去医院,我老婆也去,小孩子就不让他跟着了,但是 家里没大人在,能不能麻烦你留在家看着他?" 陈文港顿了顿,点头同意,伸手牵住霍予翔。救护车迅速发动,霍宅很快只剩空荡,四下静寂。不多时门响两声,江彩裹着毯子,期期艾艾地探头: “我能不能跟你们待在一起?” 她自说自话,哧溜一下钻进来: “我要求不多,给我腾个沙发就行了。” 陈文港问: “你没跟着他们一起走?” 江彩迷茫: “我不知道我要干嘛,没人通知我,也没人来管我。反正我就是个局外人,可能到明天早上还有没有饭吃都不一定。" 霍予翔被塞进霍念生的被窝里,陈文港和衣而卧,拍着孩子,哄他睡一会儿。霍予翔睡不着: “爷爷要去世了吗?” 陈文港说: “有可能。” 江彩没心没肺,感觉像在隔岸观火: “那明天会很热闹了吧?” 陈文港说: “是啊。” 就这样到了天亮,的确热闹。记者们终于等来这一天,新闻头条铺天盖地,报道老牌船王霍恺山去世的消息。陈文港等到霍念生的电话,他的语气倒依然镇定自若: “吃饭了吗?” “吃过了,厨房有做。”陈文港说。"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回去。" 陈文港看看窗外,暴雨如注,似乎都在扼腕: “嗯,你路上注意安全。” 他倒没什么好担心的。霍家当家人这个时候去世的确和他关系不大,按照前世轨迹,等到遗嘱公布,霍三叔一派本来就会嬴的,虽然霍二叔未必服气,但他自己还没能力夺权成功。 他留在霍宅只是因为拖着两个担子——霍予翔还小,黏着他不让走,江彩在这严肃沉闷的氛围中,哪怕抱着吃瓜的心态,也觉得有个自己人依靠安心一点。 陈文港一直留到下午,没想到先等到霍英飞回了家: “哦,你还没走。” 陈文港正带着霍予翔在客厅看一本英文书,向他点点头。 霍英飞眼圈是红的,不管真心假意,总之是哭过的样子,脸上无所谓的表情写的却是另一回事,他正要上楼,忽然想到什么,返过来开口: “记不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 陈文港蹙眉: "你说的哪一句?" 霍英飞看了 眼侄子,当着他的面,还是没再重复,只是露出泄密的表情: "其实是我听说的一个消息——虽然爷爷的最终遗嘱还没公布,但根据他生前的意思,很可能设置了这样的条款,只要霍念生进入正常的婚姻,说白了,就是他找个女人结婚,作为奖励,不会少了他的好处。如果再生了孩子,比照我昨天说的,你可以猜猜他老婆能拿到多少。" 陈文港笑了一下: “你说这些的意思是觉得霍念生会妥协?” 霍英飞也笑起来: "难道我希望看到他也平白多掌两个亿?我反而希望他不妥协呢。"陈文港乜他一眼,没有出声。 霍英飞不怀好意盯着他: "反正依爷爷的脾气,你们结的那种婚是不可能糊弄过关的,爷爷早几年就开始让我父亲帮霍念生相看适合结婚的对象,老头儿顽固得很,他那个脾气上来谁都必须听他的,怎么会别人说算了他就算了?所以,你口口声声觉得你们是真爱,现在好处跟真爱他只能选一样,你觉得霍念生会选哪个,或者你可以同意他形婚?" 霍予翔跟着在旁边听: “形婚是什么?” 陈文港把手放在他脑袋上:“是弄虚作假的结婚,你以后就懂了。” 霍英飞被他责备的目光盯着,撇了撇嘴: “冒犯了,我其实是和霍念生有宿怨,才三番五次挑衅你,但这也是提前给你提个醒,你自己慢慢想吧。”说完蹬蹬上了楼。 第97章 满城沸沸扬扬,最值得全民瞩目的是霍恺山的遗嘱分配,但律师并没有立刻公之于众。霍恺山去世成了最近的头号大事。 股民关注的是曲线图,一般人津津乐道的是豪门恩怨。在全民八卦的热潮中,反而没太多人注意财经新闻板块,郑氏集团因为偷税漏税受到高额行政处罚的消息。 治丧委员会前前后后忙了一周——保险起见,陈文港连母校高中的邀请都推拒了。 虽然不完全是局内人,他也算与霍家成员往来密切的相关人士,在这个时候抛头露面,未必不会有见缝插针的狗仔跟着跑到学校无礼纠缠,与其面临那样的尴尬,不如深居简出。 连住的地方他都搬回物管更严的云顶大厦。 同样的原因,江彩也被动地向学校请了假,霍家不想她在外面乱说话。 比起憋在深宅大院,她申请跟陈文港待在一起,让陈文港继续看着自己。霍振飞的秘书打过报告,得到允许把她送上门来。 陈文港跟江彩在霍念生的公寓里避了两天风头,两人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吃饭靠外卖。江彩优哉游哉,只是她没想到这种时候陈文港还有心思管她学习。陈文港管得理所当然: “你不上课,难道就不用温习功课了?” 江彩后悔一个书包把课本都带来了: "就不能让我清闲两天啊?" 陈文港闲得抄着兜在屋里踱步,有的是时间跟她耗:“清闲过头了人就会废了,我看你以前就是清闲过头,有什么作业趁现在拿出来写,我给你辅导辅导。" 让江彩在纸上写字和美人鱼用两脚在地上走路一样痛苦,哀嚎连天。 陈文港在后面低头看她的狗爬字,到晚上又叫了外卖,送餐员把东西放到门口就走了,江彩听到门铃如蒙大赦,一溜烟小跑着开门去取。 陈文港把茶几收拾出来,顺便打开电视。 江彩坐在沙发上吮筷子: “真的我说,要不别让我写作业了,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霍恺山今天火化,女主播正在播报相关新闻。 画面里出现火葬场外的景象,陈文港盯着电视,这两天他只能从网络和报纸上见到霍念生。镜头一转,切到前天霍家子孙披麻戴孝守在灵堂外头的画面,霍念生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作一身漆黑打扮,臂缠黑纱,但未戴重孝,神色也不悲伤 ,行若无事地点燃嘴里的烟。陈文港记得网上有不甚正经的自媒体调侃,说这位霍公子风流倜傥,连戴孝都不忘卖俏。但记者不知道他背地里怎么跟陈文港打电话,声音温柔得能拧出水: "这几天怎么吃的饭?垃圾你就放在门口,物业可以派人收下去。""没关系,我自己跟江彩也要出门溜达的。我们又不是见不得人。""想出门也可以,要去哪让光头开车送你。" “知道,你不用操心我。快宣读遗嘱了吧?”“是啊。”霍念生只是说, “我又不是长孙,不会有很多事。在家等我。” 大 还没等到他回家,大早上,陈文港接到霍振飞的电话,接通却是把脆响的童声。"叔叔!陈叔叔!"霍予翔在那边喊, “我能不能去你家玩?" "怎么了?"陈文港不解,但还是温和地说, "欢迎你来。你知道在哪里吗?"一个小时后,霍振飞亲自带儿子上门。 霍予翔打了个招呼,蹬蹬跑进屋,江彩借机立刻把作业全收起来。陈文港假装没有发现,他笑了笑,把霍振飞迎进客厅。 霍振飞也佩戴黑纱,沉着地打量他,陈文港一身宽大的家居服,在这里过得舒适休闲。他又抬眼环视公寓,和那面大得夸张的落地窗: “念生在市里的住处我还很少来过。”陈文港看出他有话要说。 他给霍振飞倒了一杯咖啡,两人客客气气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霍英飞虽然嘴巴坏,但他给你的一些讯息不是假的。”霍振飞斟酌着开口, “事实上,我来也是要说这个,爷爷的确希望霍念生有段合适的婚姻,不奇怪,这在之前就有风声的。" 陈文港胳膊撑在扶手上,耐心等他说明原委。 霍振飞看他: “长话短说,爷爷生前手里有一部分股权,是放在海外信托里的,这意味着这部分股权会永远放在里面,可以受益但不可转让。我套出了一些可靠的口风,他可能决定把其中2%股份的分红指定给霍念生,条件是在他结婚以后。你知道霍氏这样一个上市公司,2%意味着什么吗?" 陈文港点头,表情平静: “恐怕够任何一个人高枕无忧吃一辈子了。” 霍振飞说: “是,何况他本来手里就有 不少股份,他的话语权是很大的。这些年他都和我们在一条船上,当年我父亲支持他悉数拿到原本属于大伯的股份,换来他在董事会全力支持我父亲。你也知道,董事会是讲投票的地方。现在这额外的2%,让人心动的除了它的分红权,霍念生还可以获得相应的投票权。" 说到重点了。 陈文港理解: “所以这2%股权带来的投票权,对你们来说是一定要争取的东西。” 霍振飞看着他的脸,叹息: “观察到现在,我其实已经不怀疑你们之间有爱情,真的。我从没见过念生这么珍视一个人,说来好笑,我感觉他像恨不得把你放在兜里揣着。要不是这样,我不会把这些细节向你如实相告。现在我们面对是怎么解决它附带的麻烦,霍念生需要结婚才能享受这部分股权的权利,或者换个角度看,他只要结婚,就能享受这部分权利。" 陈文港若有所思。 他求教: “我其实有个问题需要你解答——令尊早就担任集团董事长,我相信他的位置已经很稳固,说一不二,多这2%或者少这2%,对你们掌控公司会是决定性的因素?" 霍振飞承认: “或许不是决胜的关键,我只能说,非常重要。可以讲给你知道的是,我们和一些大股东林林总总加起来,可以获得公司的相对控制权,但二叔那边也不会轻易罢休的,他们私下一直在募集资金,从二级市场回购股票,增持股份,一旦在董事会里超过三分之一的票数,就有对重大事项的一票否决权,他可以凭这个和董事长叫板,或者捣乱。" 陈文港手里端着杯子,没有做声。 顿了五秒钟,霍振飞放低声音劝说: “总之,如果遗嘱里有这个条款,就算我视若无睹,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恐怕我父亲和另外几个跟我们同一战线的股东,都会给到霍念生很大压力。说实话,不只我爷爷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这些老先生们,哪有一个不顽固的?" 陈文港甚至唇角笑了笑,没翻脸: “说来说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霍念生形婚了?” 霍振飞蹙起眉头: “你别急,遗嘱还没宣布,一切都是推测,我们还没走到那一步。” /> 陈文港想了想,声音倒还是很温柔: “可能有点冒犯——如果换你面临这样的情况,需要和大嫂离婚,再做一个假结婚的样子,你会同意吗?她会同意吗?" 霍振飞怔了一会儿,避开正面回答: “她会理解的。” 霍予翔抱着一个没拆封的木质模型跑过来,用央求的眼神看父亲。 当父亲的意会: "予翔今天学校不上课,他总念叨还想跟你一起玩,你不介意吧?"陈文港拍拍他的头: "欢迎你来作客,就我和江彩两个人在家,正闷得无聊呢。" 霍振飞恭维了两句好听的: “自从你走了以后,他就东一句陈叔叔怎么说,西一句陈叔叔怎么说,念得他妈妈耳朵起茧,这个年纪的小孩,特别崇拜比自己大的哥哥姐姐,觉得比自己爸妈都厉害。" 陈文港笑得很客气。 他先把霍振飞送出门去,在玄关,陈文港又叫住霍振飞,出于好奇问了一句。“霍京生和江彩也是霍凤来先生的子女,为什么霍念生最得青眼,他有什么特别吗?” "不好说,毕竟人心难测。”霍振飞拿起车钥匙,一条腿已经踏出门槛,又收了回来, "可能他长得和大伯最像,在爷爷心里不知不觉就把他当成大伯,也可能觉得年轻的时候对他有亏待,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其实我觉得,人是有天赋这种东西的,霍念生就是老天爷追给着他天赋那种人,如果当年好好培养,他可能。不过,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 陈文港陪霍予翔在客厅地毯上拆模型包装,他们把那个木制的八音盒拼起来。江彩也兴致勃勃加入进来,一时间沉浸其中,几乎忘记时间。与此同时,律师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霍恺山的遗嘱。 下午六点多钟,陈文港正思考有小孩的情况下,再点一顿外卖还是亲自做饭,门铃响了。霍念生风尘仆仆进了门,摸着他的头发,情意绵绵往唇上吻: “宝贝儿,有没有想我?”陈文港莞尔: "提醒你,你的小辈都在呢。" 说曹操曹操跑过来: "堂叔!" 霍念生任霍予翔搂住腰,勾了下唇角: “哦,你来我家干什么?” "我……" "行了。”他说, “快 下去吧,你爸在楼下等你。" 霍予翔依依不舍,扭头看看地毯上一堆零件: “我明天还能来吗?”霍念生讲了意义不明的一句话: “那要看你爸放不放你来了。”陈文港带他坐电梯下楼,霍振飞在地下车库里等儿子。 这是一天之内两人第二次见面。陈文港依然平静温和: "怎么样了?" 霍振飞开车门下了车,当着他的面搓了把脸。 第98章 人都下去了,公寓偌大的空间里就只剩下同父异母、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对兄妹。单独面对霍念生的时候,江彩不由紧张,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 "呃……"霍念生把黑沉沉的西装外套脱了,随手挂在门口,淡淡看她一眼。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他是这间公寓的业主,旁若无人走向吧台,江彩扭头觑着霍念生,看着他打开玻璃柜门,挑挑拣拣,拿出一瓶棕色的酒,往玻璃杯里倒了一杯,然后又弯下腰,从小冰箱拿出冰球。 “要么?” 她才回过神,发现他在问自己,尴尬地讪笑:“我还没成年。” 霍念生“噢”了一声,把杯子递到嘴边,似笑非笑:"怎么了,戒了?" 他几乎把“你会听话?”写在脸上,江彩绷直了身体,回答每个字前都要在心里过一遍,过去逃课酗酒自然是家常便饭,她都不记得在这种被管头管脚的日子下,多久碰不着酒精了。 但她更不敢碰霍念生的,怕钓鱼执法: "不了不了,陈哥回来闻到……我可说不清。"霍念生靠着吧台,笑了笑,目光幽沉地盯了她几秒钟,不感兴趣地移开。 江彩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住在云顶大厦这些天,总体基调还是轻松的,有吃有喝,不用受气,陈文港除了强迫她温习功课的时候都算和善,甚至有时给江彩一种错觉,也许他们相处的模式可以和睦一些。 但陈文港一离开,这种错觉就全部消失了。江彩觉得她是傻了才会以为跟霍念生能讲什么血缘亲情。 她对面分明是一头皮毛美丽蕴含危险的野兽,而她是一只猞猁或者狐狸似的小型杂食动物,在对方的地盘上聊以生息,日子姑且过得去,但不跟猎食者正面硬刚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霍念生突然问: “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江彩小心地说: “挺好的。陈哥一直挺照顾我。” 霍念生点头: “最近爷爷去世,外面人多眼杂,等事情落定,你就可以回去上课了。” 江彩道: "好……说的也是。" 霍念生又说: “你平时也不要给他添太多麻烦。我才是你哥哥,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江彩哪敢认这个亲哥哥: "不用不用。我会好好学习的,尽量不惹是生非……可以吧。" ★ 地下车库有一排灯坏了,物业贴了告示但还没来得及修,照明显得有点惨淡。 “看来你们今天过得不是很顺利。”陈文港牵着霍予翔的手,他把孩子的手递过去。 “你先进去。"霍振飞接过儿子,把他塞进车门, “我和叔叔说几句话。” 霍予翔不敢造次,趴在车窗上露出一张小脸,看他们走到不远处,嘴唇一张一合。 “你是不是提前就知道了?”霍振飞隐隐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霍老先生的遗嘱不会面向社会公布,这是你们的家事。”陈文港说, "甚至霍念生告诉我的都没有你告诉我得多。不该我知道的,我都还不清楚。" “那我再告诉你,遗嘱里对财产的分配办法,基本和我们预料中一致,包括海外信托里的股权,爷爷的确额外指定了2%给霍念生生,从他结婚后开始生效。最多还补充了一个条件,如果将来他娶的老婆生了儿子,这部分分红权会归给他的配偶,算是对她的奖励。" “然后呢?”陈文港觉得这听起来不意外。 "然后,我问你知不知道的就是这件事——霍念生背后有一家叫雷诺的投资机构,这两年来也在募集资金,从二级市场回购股票,这是我们跟二叔派系制衡的后手。但我们没想到,霍念生还留了一手……或者说,不是想不到他会留一手,是没人想到他会把其中2%的股份登记在你名下。懂这是什么意思吗?你现在是霍氏的大股东了,股东大会你都可以来投票。" “我们结婚之前签过一些协议。”陈文港想起来, "那时我以为他要以我的名义持股。""所以你不知道这些细节吗?还是你签过的东西自己都不仔细看?" “我当时浏览了一遍。不过说实话,那个时候不管他给我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签的。”“你还真是从不怀疑他。”霍振飞哑口无言。“你就当我恋爱脑吧。”陈文港也只能笑笑。 霍振飞长长出口气,掏出烟来,陈文港婉拒了他的让烟。照明灯把人脸打得惨白。 “好……”霍振飞打火,抽了一口, "事已至此 ,不必要再纠缠多余的了。现在的局面就变成,如果家父和其他股东贪图那2%的表决权,威逼或者利诱霍念生结婚,都得掂量掂量你的想法,你要是不高兴大可以带着自己的2%的股份投奔我二叔。捡了西瓜,丢了西瓜。" 陈文港甚至有心情开了个玩笑: “那倒是形成了动态平衡。” 霍振飞又吐了口烟圈: “这是很严肃 的事。” 陈文港收敛起温和的态度: “你直接说你要说的吧。” “首先我是希望得到你一个承诺,你不会跟二叔和他的人结成任何形式的同盟。”霍振飞笑笑,后面一句是自言自语, "但看你这样真心待霍念生,应该是不会的了。" “大概。”陈文港说。 霍振飞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诚恳的眼神盯着他: "文港,有没有一丁点可能,你能理解,或者说,包容这件事,如果我能保证霍念生只需要走个过场呢?除了办手续和婚礼当天,他可以跟名义上的结婚对象连面都不见一面,遑论生什么孩子。我们只需要拿到……" 陈文港露出抱歉的神色: "没有这种可能。" 霍振飞只好扯出个笑: “我知道了。” 两人一时间又陷入沉默,这次是陈文港先打破: “你不打算再劝我一下么?” 霍振飞的烟已经快到了底: “我也就是不死心,尝试最后一丝希望而已。既然你的态度这么坚决,我再穷追猛打,除了惹恼你还有什么用?我找机会跟你说这些都要背着霍念生。" 陈文港睨他: “就算这样我也该对你很恼火,你怎么敢跟我提出来的?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你们要求我的伴侣为了利益去骗婚,背叛我,抛弃我,做一个活该千夫所指的人。霍先生,你是不是觉得众生都是你脚底下的蝼蚁?认识这么长时间,你对我的态度,时不时怀柔一把,表现得好像站在我这边,就以为我能为了你们的大计让步?" 霍振飞一时间没说话。 陈文港看他的眼神有些轻蔑。 他扭头走之前,霍振飞拦了他一下: “有一点你误解了我。我是个利益至上的商人,这没说错,但我对你展现出的友好也不全都是假的。出于我的立场和职责,我需要做出一些不恰当的事,试探,防备, 都是有的,但不代表我本人讨厌你,如果有可能,还是不要闹僵。" 两人回到车边,霍振飞发动了引擎,霍予翔按下车窗,挥手和陈文港告别。 “陈叔叔,我还能再来吗?” “可以呀。”陈文港脸上恢复温柔的表情, "随时欢迎你来作客。" “明天呢?我的模型还在楼上没收拾呢。” "明天可以,我待会儿上楼告诉你堂叔。" "还有以后呢?你们赶海能带我一起吗?" “什么赶海?”陈文港一怔。 "就是堂叔以前说的啊,你们要去赶海,到时候也叫上我吧。" 陈文港懂了,微笑着和他挥手: “也可以啊。等找个学校放假的时间吧。” 电梯回到楼上,陈文港开了门。霍念生端着酒,在吧台旁站着啜饮。 反倒江彩不知为什么,正在厨房的流利台前,满脸严阵以待的表情,把一条黄瓜切成一段一段不规则的圆柱体。 陈文港怔了怔: “你这是在干什么?” 江彩扭头看他: “哦……我刚刚看你把菜拿出来,不是要做饭吗?”她跟霍念生同处一室,压力太大,刚刚对方一动,她忍不住跳起来说了句“我去帮忙”,然后就是这个局面了。 陈文港失笑,摇头把菜刀接过来: “黄瓜不是这么切的,你起开,我来吧。” 他指挥: “你从米箱里舀一盒米,煮粥你总会吧?多接点水,那个锅里有水位线。” 江彩麻利地把围裙解给他,陈文港接过来套上,举起菜刀,把黄瓜拍扁了。霍念生放下杯子,朝他走过来,江彩把内胆放进电饭锅,很快借口跑开。陈文港不明白这姑娘怎么见了她亲哥哥突然像老鼠见了猫。 霍念生只是低头解开他围裙腰后的带子,重新系上: "这是怎么系的,快成死结了。"陈文港只是笑笑: "晚上吃清淡一点,一个凉拌黄瓜,一个皮蛋豆腐,够不够?"霍念生低头嗅他脖子,觉得秀色可餐: “我都行。” 陈文港又拍了两根黄瓜: “还是再加个香肠炒蛋吧。你这几天就没吃好吧。”霍念生胸腔里发出闷笑: " 怎么变得这么贤惠?" 他故意把那个围裙带子扯开,又系上,再扯开……陈文港只觉背后一松一紧,懒得理会他怎么摆弄,只是一扭头,往霍念生嘴里塞了块黄瓜梗。 “做大厨的天赋我肯定没有了。”陈文港要开冰箱,顺势把霍念生从背上甩下去,笑着看他,“但是学点简单的家常做法也不难。过日子不能老在外面吃东西,不健康。” 饭后江彩为了表现自己积极参与家务,把碗筷一股脑扔进洗碗机里,又一头钻回客卧。沙发前的地毯上堆满木质模型的零件,拼了一半的八音盒刚有个雏形。陈文港也靠在小吧台,霍念生给他倒了一小杯威士忌。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陈文港一口一口,喝光了杯底的那层液体。泥煤味在口腔里发酵,他的身体暖融融的,到了一个微醺的正 好的状态,就连对霍振飞也没了方才在楼下的怨愤。 "就是这样,明天你侄子还要再来玩一趟。" “他爸爸都没翻脸,我当然没意见。”霍念生是戏谑的意思。“你呢。”陈文港也他,眼波如水, "这些事怎么不是你提前和我商量的?" “是我的错。”霍念生直接承认,低头亲在他肩膀上, "我应该跟你开诚布公,对吗?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什么都不要面对,每天在家里等我就好。我知道这种想象很低劣。" “就停留在想象里吧。”陈文港把他脑袋推开, “接下来你三叔会有什么动作吗?” 第99章 霍念生仰头把自己的酒也一饮而尽: "能有什么动作?我现在也不是没结婚呐。"陈文港懒洋洋哼笑一声,意识熏然,眼角斜飞,眸子里含着风情无限的水光。 霍念生玩弄他的头发,这一刻美人在怀,千金不换,拿下怀里这个人是他这辈子最赚的一笔买卖,霍三叔和支持他的那些董事、大股东,总得明白和接受这个事实,再谈其他。 陈文港垂着眸子,想的是他自己的心事。 霍恺山指定的这2%的股权,明明不会属于任何人,它只像根胡萝卜在前头吊着,为了多掌握一点话语权,总会有不甘心的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殷勤地想方设法促成霍念生结婚。 等到了婚后,这还是根胡萝卜,又能吊着他的合法配偶,想方设法给他传承个子嗣。说来说去都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霍念生把目光移到他脸上,嘴唇贴过来:"你在想什么?" 陈文港回神,胳膊肘往他肋间一捣:"害怕你无情无义、始乱终弃,做当代陈世美啊。" 霍念生抓着他的胳膊,嘴唇往下移: “我做了陈世美,你可怎么办?” 陈文港颈侧感觉一阵温热,对方呼出的热气喷在他颈窝。 他觉得痒,不由自主笑起来,往后直躲,陈文港手里还端着杯子,差点没拿稳掉在地上。霍念生还要追问:“你说,怎么办?”陈文港反客为主吻他: “没有办法。那就只能双双殉情了。” 霍念生拿过他的玻璃杯,放回吧台,把他的手指握起来,像手心里抓住什么东西:"这才是我的人。我教你,做事就要一切做绝,不留余地,谁不让你好过,你要加倍不让对方好过。" "包括你?" "包括我。" 闹够了,陈文港不再跟他胡搅蛮缠: "但你们家的老人家都是人精,也不会轻易言败的。" 霍念生没怎么放在心上: “我呢,是烂泥扶不上墙,但我最讨厌任人摆布。谁想要好处,总不能只从我这打主意,律师大可以再研究研究,这个遗嘱还有什么空子可钻。" 陈文港笑道: "这恐怕要难为他们了。" 霍 念生冷嗤: "霍振飞自己家养的律师团总不白养。逼一逼他会想出办法的。" 大 翌日一早霍予翔又屁颠屁颠地来了。 霍振飞把自己收拾得油光水滑,一如既往西装革履,跟着儿子一起上门。 他泰然自若,好像昨天提过任何过火要求的都不是自己,跟在霍念生身后走到客厅,陈文港醒得早,穿戴整齐,霍念生反而才起不久,还裹着睡袍,打个哈欠,让霍振飞随便坐。 霍振飞落座沙发,命令儿子把模型零件收拾到书房去,寒暄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切入正题,昨晚回去自然经过一番商量,他来传达霍三叔的意思——"该提醒的我还是要提醒,你让文港突然掌握那么多股份,对他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怎么还要纠缠这个?”霍念生不当回事,甚至有点不耐烦了, "你不想想自己结婚的时候,给大嫂下聘花了多少?不要轮到我结婚就这么小气吧,我不要给人家一个保障的?" “你给他保障,这没问题。”霍振飞噎了一下, "爸爸的意思是尊重既定事实,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他作你的伴侣。但股份转让本来是我们应该提前沟通的,你不和任何人商量就给他,让他成了大股东,恐怕很多知道内情的亲戚、高管、公司元老,都不会服气和认可他。" 第100章 于情于理,走之前陈文港还该去跟霍美洁道个别。霍美洁在主卧休息,看电视,臂上佩戴一条黑纱。 前阵子她也在场听了律师宣读霍恺山的遗嘱,关于财产的分配,陈文港不知道她清楚多少细节,不过按理,霍美洁也是个消息灵通的人。所以她看他的眼神有点古怪。 “你和念生现在还住一起?”霍美洁从果盘里捏了块草莓递给他。 “是。”陈文港没否认,接过来。 “未来呢?你有什么规划没有?” "还是以读书为主,工作可能会有一些变动。" 霍美洁眼睛打量他,心里觉得他是占了侄子的便宜。 葬礼期间,她回到娘家帮忙操持,接待八方来宾,耳朵里自然也听了大大小小很多事。 在她眼里,能抓到霍念生已经证明了这个孩子的手段和心机。其实能有什么办法呢?对于任何一个想要跻身上流的人,怀有一份心机无可厚非,但可惜,他到底是个男孩儿。 不像女孩儿,还有嫁入高门这条路可走。他先前是抓住了郑玉成这根树枝,结果发现并不牢靠,然后又转投霍念生,他觉得霍念生更牢靠吗?两个男人过家家似的婚姻能走多远? 霍美洁不能说对霍念生这个侄子了解十分,至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如说,男人差不多都是这个样的,一时图新鲜或许有可能,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不会糊涂。 尤其她的侄子绝不是糊涂人,霍美洁想,该做决断的时候他会做的。 这样一想她看陈文港说不出唏嘘还是同情更多。半晌,她才又开口: “你这孩子,到了外面,得学着自己照顾自己,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说,但是以后走上社会,自己要多一些长进。" 陈文港笑了笑,答应下来。 走到楼下,yoyo过来蹭他的腿,陈文港蹲下撸了把它的毛。 讲话间霍美洁试探他,他也何尝不是试探对很,她还没发现他拿了霍氏股份的事。 当然,不奇怪,财不露白,霍念生不会帮他宣扬,霍振飞父子恐怕希望捂着还来不及。然后陈文港又去跟林伯和阿梅打了招呼,正赶上郑宝秋和郑茂勋说说闹闹从外面回来。郑宝秋见了陈文港,差点跳到他背上: "好哇,我怎么感觉 像半年没见过你了!"郑茂勋也难得主动邀请了一回: “去不去喝酒?” 郑宝秋举手: “我也要去!”"你一个女生,去什么去。""郑茂勋你是不是又欠抽?" 郑茂勋吊儿郎当地一躲,陈文港笑着把她的巴掌隔开了。 三人找了个清吧消磨时间。 郑茂勋豪爽地说请客,结果也就点了果盘和零食,陈文港要开车,没有沾酒精。 他端着果汁打量这个昏暗幽静的环境,音乐柔缓,跟霍家人打交道多了,重新和一起长大的人相聚,突然有种难得轻松的感觉,他有几分怀念过去的日子。 三人也么特别说什么,随口聊了聊学校的事,以及去LA旅行的见闻,气氛很融洽。 直到郑宝秋放下杯子,突然问陈文港:"对了,大哥订婚,有没有给你发邀请函?" ——没错,郑玉成是要订婚了。陈文港下午刚从郑秉义嘴里听说的这件事。有了前世的铺垫,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心如止水。陈文港从兜里掏出那张印刷精美的珠光卡给她看: “他们怎么订得这么突然?” 郑宝秋对此只是知道个皮毛: “在生意项目上有联合吧,说什么几十个亿的资金链……不一定马上要结婚,但爸爸和何伯伯的意思都是可以先订下来,这样大家也好放心合作。" 陈文港笑道:“那我去了不是给他们添堵?” 郑宝秋没多想: "不会啊。你还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又不是见不得人,谁敢说你添堵?" 陈文港仍然笑着,暂时没答应去也没说不去。玩够了时间不早,他把两个人又送回家。 三四杯长岛冰茶下肚,郑茂勋有了点醉意,他才不在意郑玉成什么心情,要是能给郑玉成添堵他更高兴,因此拽着陈文港的领子要他保证: “你得来,到时候你一定得来。” "好啦别丢人。”郑宝秋拉开他,她看陈文港, "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家的任何重要场合你都该来的,和大姐一样。至于订婚这个……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当不知道也行。" "知道。”陈文港跟她挥手, “我回去想想。" 大 />翌日周末,陈文港照例去补习学校探望陈香铃,把她从繁忙的学习里暂时拯救出来。 陈香铃一出校门,就见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旁边站了个衬衫马甲的男人,两手抄着兜,低头跟陈文港说笑。那人站姿随意,眼神看过来的一瞬间却很有压迫性,令她缩起了脖子。 陈文港微笑着向她招手,陈香铃才松口气,向他跑过来。 她能猜到这是谁。 之前有天上课,陈香铃接到堂哥发的消息,说是要结婚,她消化了一晚上,不明白怎么来得那么突然,而眼前的这个无疑就是他的神秘对象: “你好……”她讷讷不知道怎么称呼。 霍念生对她的态度比对自己妹妹倒还和蔼: "上课辛苦了吧。" 陈香铃不太好意思地跟两个人一起去吃饭。 霍念生却平易近人,一点架子都没有,甚至兴致勃勃跟她聊起大学生活,复习心得和考试排名。没一会儿哄得她放下戒心,家中情况如实已告,父母弟弟姓名生日都被套个干净。 她去洗手间的时候,陈文港啼笑皆非踩了霍念生一脚: “你别再逗她了。” 霍念生胳膊肘抵在桌上,撑着下巴,笑着睨他: “我这不是要表现么?” 陈文港眼神温柔起来: “你已经很好了,还要表现什么?” 霍念生挟起一筷子竹笋喂他嘴里: "大股东当然要讨好,你现在对自己的身家还没概念吗?你占有那些股份市价几个亿,你就算拿分红到街上撒钱,也会有人排队讨好你的。" 大概霍美洁无论如何想不到她那个精明绝不糊涂的侄子背地里怎么讨好大股东的。陈文港失笑,正了正神色,握住他的手: "但我最爱的是你,嗯?"霍念生是满意的。 饭后陈香铃回学校,陈文港他们回江潮街。车停得位置远,两人散步回去。葬礼过后,他跟霍念生又住回他家这座老宅。 要说原因,花坛里娇贵的大天使月季需要伺候,被忽略了很多天,再不照顾就要重新插上一茬了。但还有些明面上没有说出的东西,陈家过去的街坊,像周奶奶,陈文港以前的同学朋友,像卢晨龙,都在这条街上。比起一梯一户的高档公寓,老城区人和人的关系更紧密。 这里像是他的主场,他在这里更快活自在,说来 说去是霍念生迁就他。 周奶奶看见他们经过就从铺子里追出来,塞糖水给陈文港带走。 霍念生抄着兜等他们,老太太转头,这里还有个后生仔: "还有你的,你拿着,拿着。"他笑笑接过,周奶奶叮嘱: "明天天气好,有什么衣服被子可以拿出来晒!"陈文港回家去洗衣服,掏衣兜的时候,那张已经折了的邀请函突然掉出来。上面印着郑玉成和何宛心的照片,他不知想到什么,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霍念生走过来,弯腰捡起: “什么东西?哦,他们俩订婚。”他露出嘲笑的神色。陈文港叹气: "嗯,众望所归。"霍念生低头看他: "谁给你的?要你去观礼?" 陈文港不这么想: "人家客气客气,没有真的想让我去。" 郑何两家订婚,郑秉义给他一张邀请函,是对他不见外的表示,但未必是真心请他,两者不是一回事。他和何家少爷何家骏矛盾深刻,郑秉义曾经给过他低头认错的机会,和对方化干戈为玉帛,是陈文港自己拒绝了,后来也不了了之。 他出现在何宛心的订婚现场,恐怕不是何家任何一个人期待的,这点事他该是懂的。 然而陈文港有种奇怪的冲动,他其实想去看。郑玉成和其他人订婚,上辈子这是他不愿面对的背 叛,这辈子他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他想去见证,那些过往已经不会再对他造成伤害。 突然听霍念生说:“假客气有什么意思?要是我,我就会去了。” 陈文港噗嗤一声,看着他笑: "你还真是不管不顾别人的死活。" 霍念生确实不管:“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还是想去看这个热闹的。不是教过你,别人给你不痛快,你就要加倍给回去。要不要我陪你?" 陈文港不知霍念生何时变得这么懂他,笑着按下他的手: “我们回头再说吧。”霍念生看他一眼,陈文港却注意他的目光。他挑了挑眉,扭头继续去浇花了。 郑玉成订婚的日子压下不谈,陈文港工作上的变动要先解决。他辞去了在特教学校的工作。 陈文港本来还在学校读书,他接受的不是全职聘请,而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管理团队,辞职的手续也简单,只是基金会那边的负责人 马丁觉得遗憾,感觉像丢了只到手的鸭子。 他是故作大度表示理解: "多体验几份工作也不是坏事。"陈文港含笑跟他握手: "也要多谢您栽培。" 走出基金会的大门时,秋风开始卷落叶子,此时学期不知不觉已经过半。霍振飞的夫人方琴如约联系陈文港,两人约了个工作日,她带陈文港去参观基金会。 第101章 霍家的家族基金会地点设在霍氏大楼,地段繁华,车水马龙。 方琴保养良好,面容温婉,高高挽着头发,下了车跟陈文港握手。因为怀孕,她穿着坡跟鞋,出电梯的时候,还是差点被个莽莽撞撞跑来的实习生绊了一下。 陈文港也吓一跳,好在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搀住。方琴缓过神,给了他一个笑:"谢谢。" 他们走进大厦。她带陈文港从顶楼看起:"这栋大厦是霍氏的自有物业,从20到30楼,都是集团总部自用,19层是基金会办公地点。再往下都用来出租。" 陈文港知道霍氏财大气粗: "在这个地段,租金都不便宜吧。" 方琴笑道: “可不是。那边那间是董事长办公室,但爸爸今天不在,我们下去吧。”陈文港看了眼总经理办公室,那是霍振飞的地方,门关得严严实实。又看了几个主要部门,一路参观到19层。 再出电梯就看到了“霍氏基金会”的烫金招牌,人员不多,安安静静。 方琴一路走一路介绍: “除了我和副理事长是全职,其他的理事都是兼职,所以他们平时不是经常出现。副理事长也兼任秘书长……这不就来了,这个就是副理事长,霍灵冲。" 对面一个精英模样的年轻人,方琴叫住对方,给两人介绍: "灵冲,这是陈文港。" 霍灵冲是霍恺山表弟的某个孙子,但几个叔伯里他与霍二叔关系最近。他打量陈文港,这是他头一次见到霍念生那个绯闻对象,但他不知道陈文港很早之前早就过自己,在前世。 此时,这位西装革履的公子哥神色傲睨,伸手的动作像是施舍: "你好。" 陈文港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友好地跟他握了握。霍灵冲很快收回手,跟他再多说一声都觉得屈尊纡贵: "大嫂,我还有事要做。"方琴微顿,打圆场似的笑笑:"好,你去吧。" 她把陈文港带到自己办公室,这是一个大型套间,外间的一间正好可以分出来给他使用。"你平时需要忙的也不是特别多,常规性的工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向灵冲请教。"方琴把她要做的工作做了一个梳理,交接给陈文港。 她 有两个助理,一男一女,小高小莉,都是年轻面嫩的模样,他们平时会把文件整理好,拿给她签字。总结起来,陈文港只要事先过目一遍,小事他做主,重要事项挑出来跟她请示。 差不多搞定了,时间已经快到中午。 方琴笑笑带路去吃饭: "走,去看看伙食怎么样。"霍氏有自己的员工餐厅,集团总部的餐标不低,各种菜色自助餐似的排成一排,比特教学校那边 不可同日而语。但学校那边是老师和校工混坐在一起,这里的等级比较泾渭分明。 集团高管有单独的包厢,中层以上的管理人员则划分出单独的区域,和普通职员隔开。一边玻璃餐桌,一边塑料桌椅,陈文港脚步顿了顿,正等方琴带他去哪个区域。这时霍振飞从包厢出来: “你们进来吧。” ——房间里已经坐了一圈黑压压的高管。 都是董监高职位的重磅人物,除了霍振飞,年纪平均中年往上。这么看过去,压迫感颇强,陈文港一瞬间甚至思考这是不是霍振飞给他开的鸿门宴。 第102章 "陈哥。" "嗯,早。" 小高被撞了个正着,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辩解: “我……昨天加班,走得晚。” 陈文港温和笑笑,没拆穿他,转身回了办公室。 早上小莉给他整理了基金会章程和管理条例,他一上午都在看这些东西。 陈文港听着外面的动静,霍灵冲是又过了一个小时才到的办公室。 直到十一点多,19层才慢慢热闹起来。三四个俊男靓女打打闹闹前来上班——身上堆着金光闪闪的奢牌——前脚进公司,后脚可以直接去餐厅报道了。 陈文港他们也去吃饭,他抬脚往普通员工就餐区走。小高忙拉住他: “陈哥,你昨天不是在包厢吃的饭吗?” “嗯,怎么了?” "那你……今天不去?" “我不用了。”陈文港谦虚,“那里都是大领导,我们就在外面比较合适。” 小高心里还没摸准他是个什么地位。 方琴是小高的上司,而方琴其实平时也不坐班的。昨天是她亲自把陈文港带过来,他就以为只是走个过场。这些年轻的皇亲国戚报了道,大部分还要再玩个一两周才慢悠悠到岗。 至于吃饭,方琴有事来基金会的时候,自然都和丈夫及家公一起在包厢用餐。 她带来的亲戚,还是暂代理事长的位置,理论上是不是该跟她一样呢? 现在看起来,小高判断,关系好像是没有那么亲近。 他还是抢着去给陈文港打饭: “咱们就在管理层就餐区吃吧。” 陈文港也看明白这个小伙子多少有点高低眼。他拨弄着托盘里的黄豆猪脚,腻歪歪的,觉得没什么胃口,对付着几个清淡的炒菜,草草吃完了饭: "谢谢,下次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小高看着他的脸色,应了一声。午餐时间后是一个漫长的午休。 陈文港已看过霍氏基金会的基本资料,近些年慈善项目规划集中在文化艺术领域,向各年龄层的观众推广和普及艺术。去年方琴的主要工作,就是做了一些艺术展览资助和保育培训计划,表面上看这并非一个十分积极作为的公益机构,但倒也不能归咎于理事长一个 人。 在理事长上面,基金会的主席是董事长霍三叔,涉及的资金流动来自集团公司及各个子公司的不同账面,进进出出,那些每天散漫上班的小辈都未必了解里面的水有多深。 小高进来的时候见陈文港若有所思支着下巴,一手转着圆珠笔,看不出在想什么。 但陈文港一直在指使他做事。 下午他又让小高去找副理事长兼秘书长霍灵冲,要上半年的业务报告和经费收支决算。小高面露苦色,有推脱的意思: "这样合适吗?他应该不会同意的。"陈文港不容辩驳地看他一眼,颇有做领导的威严:“你去问了再说。”小高支支吾吾地去了,没两分钟无功而返。 陈文港给方琴打了个电话,过了十多分钟,霍灵冲来到他的办公室,皮笑肉不笑,把一个文件盒摆在他面前桌面上: "需要给您讲解一下吗?" 陈文港淡淡抬眼:"不用,我自己熟悉一下就好。有问题会向你请教的。" 茶歇时间他去冲咖啡,途径休息室,霍灵冲他们几个叫了下午茶,挺豪华地摆了一桌。里面的人嘻嘻哈哈说笑,陈文港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 "哎,他长得是挺好看的呀,难怪把念生哥搞得五迷三道。其实我刚听lvy说的时候,真的吓死了,浪子回头金不换诶,谁能有那么大的能耐,不光上得了他的床,还同居在一起?" "也许是很有心机呢?听他们说昨天大嫂歪了一下,他就赶紧扶上去,殷勤得不得了。""一般般吧,好看吗?我没看出来。 你好’ ‘请’ 谢谢’,有点娘娘腔还差不多。" "你们男的呢,就是嘴最硬,不可能虚心承认别人比自己帅的。我也觉得还可以啦,出道当明星也够了,尤其是笑的时候,有点风情万种的,我看到我都理解了,换谁谁不迷糊?" “夸张,你别太美化他了,哪个做鸭的不风情万种?这是职业素养来的。别忘了他还为了钱被男的搞呢,我想想都觉得恶心。不知道有没有病,希望他别摸到我。" "也许是本来就喜欢被男的搞,"霍灵冲泄出一声冷冰冰的笑, "捞金是顺便的呢?" 休息间爆发出喊喊喳喳的一 阵笑声。忽然之间,又一个挨一个停下来。 陈文港端着杯子,倚在门框上: "不好意思,靠太近想听听,不小心把门按开了。"他看看屋里,一个女生,两个男生,再加一个霍灵冲。休息间的几个面色各异,有的不屑,有的尴尬,只有霍灵冲不以为然,面色鄙薄。 陈文港温和地笑笑,他眼睛盯着霍灵冲:“你们呢,要么就说得够大声,不然想冲我来我在外面也听不清,要么就干脆关门小声一点,不要影响到外面的同事正常工作。" 说完帮他们掩上门,便转身回了办公室。不等挂上锁舌里面就又响起窃窃私语——依稀是有人问了句他回去会不会跟霍念生告状。 他们敢拿陈文港开涮但没人敢过分说霍念生什么,手段和脾气都不好惹,小心微妙。只是陈文港还没想起要告这种状。 在他人生阅历里这种程度的议论还没论得上杀伤力,前世的狗仔和看客只有讲得更难听。他们只会惊掉眼珠子,质询霍公子这些年究竟发生什么,变得如此品味清奇、饥不择食,每天夜里搂着丑八怪如何睡得着,至少这些孩子还老老实实承认他“风情万种”。 两周之内,陈文港迅速地接受了他的新工作环境。 虽然温水煮青蛙似的上班节奏还有捧高踩低人际关系都跟原来特教学校那边截然不同。在这半个月里,陈文港明显地感觉到小高对他的观察。 第一个星期,他发现陈文港其实是那些少爷小姐看不起的对象,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每天板着怏怏不乐的脸听从吩咐。到第二个星期,霍念生到基金会来了一趟,小高在传扬纷纷的八卦里听说了两人的关系,他又重新抢着开始给陈文港打饭了。 事实上霍念生来的那天,小高不知自己危机临头: "怎么一个小助理也敢给你脸色?" 陈文港神秘冲他一笑: "他不喜欢我是应该的。谁会喜欢老是使唤你的人?" 霍念生坐在他桌子上: “哦,那你是要自己搞定他了?” 陈文港觉得有意思:"大嫂的这两个小助理,都很容易看透的,这个小高更油滑,更喜欢表现自己,那个叫小莉的女孩子就太老实,只会埋头干活,小高还总是把自己的分内工作压给她做。这样默默无闻的孩子在职场上很吃亏的,趁我在这里的时候,就帮她出一口气 咯。" 霍念生低头看他狡黠的面容,宜嗔宜喜,忍不住笑着,俯身要亲过来。陈文港做出板起脸的样子把人推开: "有监控。"霍念生跳下桌子:“我去找霍灵冲他们几个叙叙旧。” 翌日上班,霍灵冲到陈文港办公室里,用他那一副精英做派的模样表示了个服软的意思。陈文港应了,问他还有什么事。 霍灵冲抿着嘴,夸他: “你枕头风吹得不错。” 小高还不知自己被针对了,他也看不透陈文港到底想干什么。在基金会,陈文港一味地让小高给他找这找那,不只今年的业务计划,历年的经费收支、财产清册和审计报告,方琴这里没有的,就去跟霍灵冲要,霍灵冲不给的就打小报告,总之想到什么就一定要看到。 小高甚至头一次见真的来这里好好上班的,这要说上进未免也上进过头。即便如此,也还是比先前空出许多个人时间。陈文港把精力重心转移到学业上,打磨他自己的毕业论文,准备将来的研究生申请。 闲暇时他仍去福利院做义工,童童和点点对霍念生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认可。最近上映了一部流行电影,他们还跟志愿者黄大姐又带她们出来去了一次电影院。两个小的最近不知道看了什么家庭伦理电视剧,要他保证了好几次“就算结婚了也和原来一样喜欢你们”。 ★ 郑何两家将要订婚的新闻如期见报。 前世那种被辜负的愤怒和被背叛的屈辱已经被时间洗刷得一丝不剩,看到报纸的时候,陈文港只有一个想法,对两家股价来说是个利好消息。 订婚仪式的举办地点还是在皇冠大酒店。 虽然只是订婚,仪式办得还算隆重,媒体来了不少,请了娱乐明星和双方亲友。只是辈分摆在那里,要说名流云集,还不到那种程度。 也因为这样陈文港还是去了,拿着那张褶了两道的邀请函递给迎宾。迎宾把他放进宴会厅。 陈文港远远看到郑秉义,霍美洁雍容华贵地在他旁边。郑秉义也看见义子,冲他点点头,没有不悦但也没专门来打招呼。郑宝秋和郑茂勋倒是高兴,拉着陈文港到一边说话。 环视四周,牧清也在,这是他之前经历过闹剧后头一回在众人面前出现。 郑宝秋撇嘴: "还不是爸爸心软,想着去世的 姑姑到底就他这一个儿子,还是叫他来了。"陈文港站在角落,悄声嘱咐她:“别声张,我也不受待见,我就在这里,看会儿就走。”等了一时半刻,订婚的主角出现,何宛心和郑玉成一对金童玉女出现在众人面前。霍念生身上戴孝,不管跃跃欲试,陈文港也还是没同意他陪同前来。在公司开了个跨国视频会议,结束后,霍念生低头看了眼手机,发现十几个未接来电。 第103章 看到屏幕的一瞬间,霍念生眼皮子突突地跳起来。那些未接来电里郑宝秋占了一半,他再给她打过去,反而一声一声地没人接了。 与此同时,助理a#97;nda敲门说俞老板来了。 这天俞山丁跟客户谈生意,谈妥了请人家在皇冠大酒店餐厅用餐。 他们在餐厅听说酒店同天承办郑何两家的订婚宴会,张灯结彩,还凑趣调侃要不要去蹭酒。吃到一半外面有人说出了事,前山丁赶紧安排司机送走客户,之后自己又折回来凑热闹。 他一会儿听讲是恐怖分子,一会儿又听说是宵小闹事。后来找到相熟的领班才告诉他一个比较准确的说法,好像是因为此前郑氏的货船出事,有去世船员的家属积怨在心,才跑到现场蓄意报复。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嚷嚷说自己的儿子落入海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全家煎熬了几个月熬得妻离子散,郑家大公子却还能风风光光地订婚,他就打扮成来住宿的客人混进来,往身上浇了汽油,要跟郑家人同归于尽,有几个垫背的就拉几个垫背的。 只是前山丁趁乱跟进去的时候,就只剩下地上的一摊血。订婚宴会被搅黄了,宾客都差不多疏散了个干净,但还是有工作人员拍的视频记录。 镜头晃得厉害,周遭环境乱成一团,最后对焦在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身上,他佝偻着腰,状态癫狂,挟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在他对面的却是陈文港,男人冲他喊: “我还认得你!出事故的时候你就在现场!你去把郑秉义叫出来,让他给出事的船员偿命!#34; 陈文港在抖动的屏幕里劝他冷静: “你可以先把她放下,我们单独聊好不好?”男人威胁地挥舞手里的打火机: #34;聊什么聊!我儿子的命今天一定有人要还!#34;手里这头尽是人群急促低微的交谈——#34;别过去,他浇了汽油,他要**……#34;#34;拦着拦着,别让他打火!#34; #34;警察呢?怎么还没来?酒店的保安呢?#34; 镜头急速左转,安保人员也在想办法,只是投鼠忌器,其中两个提着灭火器,借着人群的掩护,从后方向袭击者逼近。人群渐渐变得屏息凝气,默契地不敢作声。 连镜头都转了回来,重新对准那个男人,他尚未发现身后的局面。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有个女声十分突兀地叫起来: #34;你们小心!ap;#34 她不是提醒是打草惊蛇,男人立刻被惊动了。他一回头情绪更加激动,挥着手臂,大拇指已经拨动砂轮,要打火点燃自己! 安保人员已经来不及继续靠近,好在其中一个反应迅速,压下压把,干粉和泡沫呈喷射状猛地向他袭去。侥幸的是射程算是够了,在波及了中间几个人后,打火机的火苗没来得及升起就被盖灭了。男人迷了眼,痛苦地弯腰扔下孩子,离得最近的陈文港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两人都摔到地上,扭打的画面被人群挡住。常年体力劳作的男人还有一股蛮力,两个安保人员和更多同事也加入战局,一切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男人被控制起来,手臂扭到背后。 这段镜头到此结束了。 俞山丁又按了另一段视频。 陈文港后脑撞到了桌椅尖角,他躺在地上,有人想扶他站起来,一摸一手的血。然后有声音喊着#34;有人受伤了#34;,失焦的镜头凑过去,一晃,地面一片模糊的暗红。 天降如此劲爆的素材,在场媒体那么多,不发都是不可能的。所以前山丁急匆匆来问霍念生的意思。对陈文港他自然也担心的,但前山丁还是头一次见霍念生脸色这么难看。 这个印象里泰山崩于前都还要笑嘻嘻的男人头一回失态,勃然作色,站起身蹭地一下就把茶几往地上掀! 稀里哗啦一阵巨响,满地狼藉,吓得a#97;nda都想探头进来查看。 霍念生活像要出去吃人。他闭了闭眼,找回了一点冷静,让a#97;nda叫司机备车。 前山丁忙跟上去,霍念生突然向他冷笑:“你去,告诉何宛心,就原话告诉她,不要打折——既然何小姐非要和我的人过不去,那大家就不死不休,谁也别活了!#34; 前山丁诺诺,霍念生又淡淡地说: “叫记者不要胡写八写。” 不要胡写八写的意思就是控制风向,不要搞得整件事像是猎奇谈资一样,俞山丁只得先去跟媒体过招,无暇跟他一起去探视,只听办公室的门砰地一下,甩得震天响,霍念生走了。 ★ 陈文港被送到的是私人医院。 郑秉义没跟着一起过来,他要回公司主持大局。无论是面向社会的公关工作,还是跟何家那边的交代和解释,都需要一个主心骨在。霍美洁则扶着肚子,直接 回家休息压惊了。 但医院方面还是打过招呼。郑宝秋从院长室出来,红着眼下楼,听到一些细碎的争执。 #34;这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前一个是何宛心的声音,#34;你搞清楚,那个疯子会闯进来是因为你家公司以前搞出过烂摊子,就算他伤了人也是怨你们,而不是怨我!你懂不懂是非!#34; #34;一码归一码,你不要偷换概念,别以为能掩盖你的作为!#34; #34;你说说我干了什么?#34; ”本来保安已经快控制住局面,你就一定要喊那一嗓门?”郑玉成指责, “要不是你提醒了他,要不是你刺激那个男的,他怎么会突然要点火!#34; “可我不是故意的呀。”她委屈, “当时局面那么紧张,我就是太害怕,才没忍住开口提醒,这是关心则乱嘛,那种情况谁还管得了自己说什么?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挑我的刺?#34; “何宛心!你别再跟我撒谎了!”郑玉成压着声音咆哮出来, #34;也别当别人都是傻子!#34; 突如其来的爆发让何宛心和后面的郑宝秋都吓了一跳。 他表情甚至称得上狰狞: “我看你是根本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你就是恨不得他出事!”郑玉成失望至极, #34;你就为了害他,你甚至连小孩子的死活都不管不顾,你怎么就这么恶毒?#34; 何宛心表情变得淡漠: “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郑玉成死死地看着她,眼里烧得都是红血丝。 她嗤笑:“郑玉成,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善人吧,难道你就真的关心那小孩的死活?她姓什么叫什么,你知道吗你就冲我吼?说来说去你还是念念不忘你的老情人!#34; 郑宝秋远远地瞪了他们一眼,扭头下楼,宁可从另一边电梯绕道前往病房。郑茂勋正在病房外面的套间坐着,她问:“怎么样了?”郑二少爷哪是会照顾人的料: #34;啊,我觉得……应该没事吧。#34;郑宝秋也坐下来,这时才发现手机上有霍念生回的消息。她还来不及再拨回去,病房门轻轻被推开了。陈文港闭着眼,昏昏沉沉,意识忽远忽近,像漂浮在水里,或者在坐马车。 他那一下往地上摔的时候,还想着怎么维持平衡,然后就觉后脑嗡地一下,整个脑仁都像被撞散了 ,思考能力全无。四肢也用不上力,想爬都爬不起来,脑后似乎湿漉漉的。 别人喊出来的时候,他才意识那是自己的血。 胸口一股温热的暖意聚集,脑干是精密脆弱的地方,陈文港模糊地想,这会不会是死亡的前兆。那一刻他其实有说不出的恐慌,他甚至害怕,会不会这一辈子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比起认出病房,他先看到了霍念生。 陈文港微微睁着眼皮,在短暂的几秒钟里其实没认出眼前的面孔是谁。他那一瞬间陌生的眼神看得霍念生心都碎了,格外柔和地笑笑:“别动。”陈文港隔了一会儿眼里才聚了光:“哦,我撞了头……我没事吗?”#34;不怕,有点脑震荡,流血主要还是外伤。想不想吐?#34;#34;有点。算了,不吐了,坐起来头都是懵的。#34; 霍念生把自己的手垫在他打点滴的手下,感觉陈文港指尖冰凉,这一幕莫名地熟悉。 郑宝秋推门进来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听见她表哥漫不经心地笑着调侃: “我要给你拿个账本记下,看是谁这么有本事,隔三差五把自己搞进医院。” “我也不想。”陈文港自嘲地冲他露出一个笑,声音微弱,他用不上力气,音量提不起来, #34;但经过这次,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变得怕死了。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34;那你还想怎么样?你是结了婚的人,以后做事前考虑考虑自己的家庭。#34; #34;好。”陈文港转了转眼珠,落到他脸上, “我会对你负责的。#34; 霍念生握住他的手,脸上失笑,拖长强调: “你不对我负责,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郑宝秋觉得自己多余,一时忘了自己进来是想干嘛: “我就是来……看看点滴打完没。哦,有呼叫铃,可以叫护士。”她笑了笑,关门, #34;哎呀,你们继续吧。#34; 陈文港忍着不敢笑。 他脑内没有出血,但受了不轻的外伤,医护人员为了处理伤口,把那一块头发剃掉了,他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形象狼狈,下意识想躲开霍念生: #34;好了,你出去吧。#34; 霍念生把胳膊肘撑在床头,凑过去眼睛含着笑: #34;怕什么,你什么样 子我没见过。#34;陈文港温和地笑笑,只是以为他在**。他说不了几句话就又累了,眼皮渐渐发沉。他闭上眼以后,霍念生坐在床边,垂着眼,脑海里却是他半张脸没有一块好肉的样子。 第104章 不止这些。 霍念生还见过他拆开纱布以后脸上涂满的敷料,见过他摘除眼球以后空荡荡黑洞洞的眼眶,见过他做了一次又一次整形手术,不堪折磨把屋里砸个底朝天。 以前那些是梦,现在霍念生心里是恨,早上出门人还好好的,半天不到就遇到这种危险。陈文港说去哪都带个保镖不像样子,何况霍恺山也过了身,霍念生就没让康明跟他了。但是像今天,他怎么就忘了,放陈文港自己去接触郑玉成和何家人能有什么好事? 真是丧门星! 这时候郑玉成偏偏还往枪口上撞—— 他把病房外间的门推开一条缝,郑宝秋犹犹豫豫想拦着: “哎,哥,那个.…”一个套间里论起来都是哥哥,她挡在门口有点为难。 郑玉成拨了拨妹妹的肩膀,坚持: “我只是进去看他一下。”霍念生几步迈过去,堵着门没给他进: #34;有家属在就行了。#34; 两人视线在空气里胶着片刻。 霍念生往门框上一靠,两手抄兜,一条长腿直接蹬到对面,身上大写着“吊儿郎当”四个字,他笑着看郑玉成: “来个外人就打扰一下,还让不让病人休息了?” 郑玉成沉着一张脸,跟他对峙:“我觉得我们郑家对他还算不上外人。” 霍念生不耐烦和他掰扯: #34;所以呢?你想看到什么?看看他只是摔了头,不是毁容了,也不是瞎了,让你失望了?#34; 这话听得古怪。郑玉成觉得他在诅咒人:“霍念生你他妈不要说话那么难听!”这时门又推了一下,是何宛心进来,施施然走进剑拔弩张的局面里。 她身上还穿着定制的小礼裙,脸上为了今天的订婚描绘了典雅妆容,只是东奔西走一天,已经不再那么自然,牙白的面颊上粉感分明,睫毛刷成两把浓重的黑色扇子。 #34;这就难听了?”霍念生瞥了她一眼,转回郑玉成, “光听你就接受不了了?#34;“至少我知道一个人真心喜欢另外一个人,不会舍得这么咒他。”郑玉成瞪他。 “玉成,没听到吗?”只看两眼何宛心已经了然战况,她眼珠一转,挽住未婚夫的胳膊,掩着口笑起来, #34;人家就差拿扫把赶人了,你还在这里热脸贴冷屁股,是不是贱得慌?#34; 她又拽了拽郑玉成 :“我们还是走吧。”霍念生把目光转向她,倒是温和了起来。 他笑笑:“正巧,我本来还找人给何小姐带话,结果是咱们两个在这里先碰面。” 何宛心有自知之明,不问他让谁带了什么话: #34;嗨,好久不见,都没赶上祝你新婚快乐。#34;这三人快要围成个三足鼎立的局面,郑茂勋心里啧啧称奇,当成千载一遇的乐子围观。还是郑宝秋反应过来: #34;行啦…你们别都挤在病房行不行?等等护士过来要打人了。#34;闻言,霍念生撤腿把门口让开:“是,都赶紧回吧。” 郑宝秋从沙发上揪起二哥,一手推着大哥往外走,她不想局面闹得太难看,而且家里那边还有一摊子麻烦需要解决。临走前,郑玉成还不死心,看了眼霍念生: #34;你别以为……#34; 霍念生打断: #34;二位很般配,我等你们的好消息。#34;何宛心淡淡地搂着未婚夫的胳膊: “玉成,走了。” a#97;nda给老板从家里送来换洗的衣服,她到了,霍念生却不在病房。他下楼去没人的地方抽了支烟。 对抽烟霍念生原本没有执念,他甚至没有特地想过要戒烟还是怎样。只是他打火的时候,陈文港总要跟着凑上来,霍念生懒得每次都说点什么拒绝,不知何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现在想来,对方改变他的地方不只这一处,其实他早就是个面目全非的人。 医院的景色依旧,烟柳池塘,只是夏天过去,就显得有些枯萎了。霍念生绕水走了一圈,脑子里想了一些事,又好像是放空的。回到病房,陈文港还在睡。 霍念生把扶手椅拉到床头,椅背靠着墙面,跟他并排成一个方向。他坐下来,两腿伸长,交叠在一起。a#97;nda拿着病历单走进来的时候稍微愣了一下,霍念生不知从哪里揪来几根小花,胳膊肘撑在床头,身体俯着,他嬉闹般把那几朵白瓣黄心的小花插在陈文港的头发里。 她想想两个小时前刚在办公室得知消息勃然大怒的老板,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能说什么呢,精神分裂? 翌日一早,陈文港睁眼,动动手指,他手心里莫名还留了朵花,已经有点蔫了。正不明所以举到眼前看,霍念生打哈欠走进来: “你怎么受伤都还醒那么早?”陈文港抿着唇笑,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 “我从昨天下午就开始睡了。”霍念生俯在床边,亲了亲他干燥的嘴唇: “早上想吃什么?”这时才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陈文港抱着他的脖子,轻轻和他接吻。忽然门响,打断了两人,他立刻放手,护士敲了两下,推车过来做检查。 她问病人的感觉,陈文港说好多了,只是还觉得晕眩。他有些心虚,小护士一无所觉,说晕是正常的,换药时还开玩笑安慰,说头发很快就会长出来。这病人是院长嘱咐过的,长得漂亮又有礼貌,招人喜欢,来查房的护士对他的态度都很和善。 但陈文港暂时玩不了手机,也看不了电视,除了霍念生陪他聊天,只能靠起来看会儿书。 好在他耐得住寂寞,也不觉得无聊,甚至有种熟悉的感觉,回头想想,原来上辈子中间有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在病房默默看书,什么也不问,霍念生坐在一边,找话题跟他说些什么。后来看书的地点变成了半山别墅,陈文港离群索居,霍念生不能每天都来。霍念生来的时候,他希望他消失或离开,霍念生不来的时候,他又觉得身边有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有些往事回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还留在那里,没有褪色,只是从来不敢回顾。陈文港在病房里看完了两本侦探,他跟霍念生讲自己猜测的凶手。与此同时,他也错过了外面新闻最热闹的时候。在郑何两家订婚上试图**的袭击者已经被逮捕归案。 那个男人的家庭背景、作案动机和有无受人指使还需进一步调查,但郑氏集团被人寻仇,这件事情确凿无疑,而且够博眼球,记者从事发当天就开始大书特书。 但最早发出稿件的是某家做社会新闻和深度报道的传统媒体,紧随其后的网媒大多转载它的通稿,因此新闻风格还算严肃,包括一系列追踪报道,始终围绕着沉船事故的调查结果和郑氏的管理问题展开。现场流出的录像中,拍到那个小孩和陈文港的部分都做了打码处理。 虽然很多人问过是哪个有勇气的宾客挺身而出,但陈文港的身份始终没有被曝光出来。 如果他和郑玉成的那点儿过去被故意翻出,到了无事生非的狗仔嘴里,和何宛心桃色三角关系恐怕又是另一种写法了。 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另一件事很快盖过了这件新闻的风头。 袭击事件两天后,本城某家以危言耸听著称的八卦周刊在自家媒体账号上先发布了一条消息,借着郑氏太子爷 订婚宴会意外的热度,称他那位未婚妻也不是简单的人物,本以为就算被人寻仇,也应该是她才对。 随即,何宛心的过去大规模被起底——人多口杂,有些说她出身不正,是私生女,有些说她张扬跋扈,喜欢炫富,别的只能算有争议,她真正的黑料主要在于读书时曾经霸凌同学。 郑氏公关还没压下去的热度再度扬了起来,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个嗅觉敏锐记者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了当年的受害者,证明确有此事。 甚至带头霸凌的加害者也站出来,同样指责何宛心脱不了教唆之罪。多年过去,被怂恿的人总会回过味来,加害者在视频里哭诉,称自己和家庭已经付出应有的代价,然而真正的指使者从没受到实质性的惩罚,直到如今还逍遥自在,这是否符合法理和道义。 由此又引发社会对于校园霸凌问题的声讨,不少专家和社会团体呼吁引起重视。 订婚宴会当天被当成人质的那个小孩受了惊吓,恢复了一段时间才好起来,当父母的带着她来医院探望了一次陈文港。她坐在陈文港怀里吃苹果,听大人聊些听不懂的天。 等这一家人走后陈文港才算知道外面这些乱七八糟情况。 他问霍念生: #34;这是你指使的?#34; 霍念生给他重新削一个苹果: #34;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也没有冤枉她吧。#34; 尖利的水果刀在他手里玩得像把武器,长长的果皮一点点坠下来,突然断了,掉到地上。霍念生盯着手里的苹果研究,他转而看陈文港: #34;你不好奇两家人的婚还结不结得成?#34; 陈文港两手接过,笑了笑: “我当然希望结不成更好。霍少爷,你是唯恐天下不乱,怕没热闹看,我还要担心郑宝秋呢,她有个这样不安分的嫂子,我不是要天天挂念?” 霍念生笑笑,从地上把苹果皮捡起来。 陈文港从他手里要过刀,把苹果分成两半,给了霍念生一半。他不想在医院多待,还是被霍念生押着住了十天半个月才出院回家。 第105章 为了家庭医生复诊方便,这段时间住回云顶大厦。 原本公寓只有物业安排的家政人员定期上门,霍念生请了个住家阿姨,负责照顾陈文港,闲置的保姆房头回派上用场,到家当天阿姨用柚子叶煮了水,陈文港啼笑皆非地伸进去洗手。 如果不是他拦着,霍念生可能要当场拍了照片发给郑玉成示威。 当然,发是没发,但真的举着手机拍了。霍念生已经想好了: #34;以后我们也该有个家庭照片墙。#34; 电视开着,主持人和专家还在讨论社会霸凌现象:#34;这种人和人之间由于权力不平等造成的欺凌与压迫不仅存在于学校,在每个特定社群之中都会出现,比如职场,甚至监狱……#34; 循着声音,陈文港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 突然霍念生扳回他的脑袋: #34;不许思考——就现在,你刚刚在想什么?#34; 陈文港顿住,老老实实面向他:#34;就在想这个教授说的,霸凌问题嘛。#34; 霍念生审视他两眼,放开手: #34;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事?#34; 陈文港心情其实变得有些沉郁: #34;不是上学的时候,但是见过。#34; 说话间,两人坐到沙发上,陈文港自然而然地靠到霍念生怀里去: #34;用烟头烫,打骂侮辱,**……专家说的也没错,这个是严重的社会问题,该引起重视整治一下了。#34; 霍念生把手臂给他靠着: #34;你在哪里见的?#34;陈文港眼睛盯着屏幕,嘴上说:“我忘了。” 霍念生看起来也只是随口问一句,调整了一下姿势,没再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在心里并不相信——见到了,怎么会忘?以陈文港的脾气,又怎么会不阻止?除非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过的。 陈文港在他怀里躺了一会儿,一时听着电视里激烈的辩论,一时想的是过去的一些事。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戳霍念生,这是他有心事时候的小动作。 霍念生再低头看时,陈文港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改成趴着。 #34;其实呢,照我说,#34;突然陈文港开口, #34;你家的基金会除了办一些展览,印几本杂志,不如考虑趁这个 机会,在这方面努努力,我就认识为被霸凌者做法律援助的公益机构。#34; 霍念生拍拍他的背: “可以,回头抓霍振飞来,你跟他提。” 陈文港抬头跟他对视:“开玩笑的。我已经看明白,怕他也做不了主。”阿姨煮了一手好菜,尤其会煲老火靓汤,养伤期间陈文港闲来无事,在家里跟她学做饭。 她是个勤快的中年妇女,有点唠叨,喜欢聊天,嘴边挂着数不完的家长里短,不出一星期,陈文港就对她老家的大部分亲戚关系如数家珍。阿姨时不时还会一惊一乍,有她在,家里好像就彻底没有冷下来的时候,她一个人的嗓门就能填满这间空旷到有回声的公寓。 只除了霍念生回来的时候。 阿姨对这个雇主还是有点忌惮,只要他一来,她就很快弄好手里的东西,默默回保姆房隐身。为此陈文港还笑霍念生,说他应该反思,为什么无辜妇孺都怕他,之前江彩就算一个。 霍念生不当回事地笑笑,倒是想起什么。 没两天,江彩从寄宿学校请假回来问候陈文港。 来都来了,她绝口不提自己是受勒令的,嘘寒问暖,表现得特别有良心似的。 某天外面门铃响,阿姨一看就又炸了,紧张地跑来告诉陈文港,说有个凶神恶煞的光头。陈文港开了可视门铃,便看见康明那个标志性的光头,说有事会听吩咐。他再出门的时候,康明重新开始走哪跟哪,或者直接开车送他。 陈文港觉得没必要,但这段时间霍念生有点矫枉过正的意思,不带人甚至不许他到处乱走,要么就老老实实接受关在家里休养的命运,最后各退一步,暂时就这么着了。 每天的日子差不多就是这样——花一上午看一本书,花一下午买好食材做一餐饭,晚上等霍念生回来再一起吃,一天就消磨过去。 这样说起来,霍氏基金会的出勤制度属实松散,陈文港旷工了这么久,只跟方琴报备了一声要请病假,到现在都没有人催他回去上班。 方琴倒是带儿子霍予翔来探视过。 小朋友带着崭新的模型来送陈文港,实际上假公济私,跟父母申请经费,买的都是自己想要的,到头来还要他陪着一起玩。 当母亲的笑嗔: #34;他对我和他爸爸都没样过。#34; 陈文港也笑 笑: #34;小孩在外人面前当然自在,你们是爸妈,肯定管他严一点。#34;方琴问: “你很喜欢孩子?那你和念生将来?” 陈文港八风不动: “我们不会有孩子的。你看,他也不是能当爸爸的人。”母子俩走了以后,就剩陈文港自己在公寓,阿姨出去买菜了,霍念生还没回家。他去书房打开电脑,照例浏览每天的财经新闻,眼神变成严肃。媒体对郑何两家订婚宴会的意外后续报道已经告一段落—— 郑氏撞船事故的调查报告倒没有很大问题,管理疏漏肯定是有的,但在当时就已经做了整改,集团本身该赔偿赔偿,该处罚处罚,已经承担了相应责任。如今袭击者不肯善罢甘休,是出于私怨,虽然家庭悲剧令人唏嘘,其本身行为已经违法犯罪,只待交由法庭发落了。 反而何家陷入的舆论风波更大一点。 不仅何宛心霸凌的丑闻大肆渲染,何家骏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去也被挖掘出来。 虽然还在何家摆得平的范围内,好好的强强联合的订婚成了这样,再谈利好消息就只是虚晃一枪了,郑秉义估计还要为此连番头疼。 订婚宴会后,何宛心就没在公共场所出现,多半被自己家人雪藏,勒令不要抛头露面。 霍念生回来的时候,陈文港已经关了电脑在煮汤。 他没特地去搜索或者打听郑玉成还结不结这个婚。 汤锅滚着热气,霍念生走过来,开口倒问:“你的同学聚会在什么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陈文港愣了好半天才想起他说什么,上次路遇程波,被强行邀请参加的那个。 程波也还记得这茬,最近确实又催了几遍,他失笑:“我都这样了还要去?” 霍念生抱着他的腰:“闲着也是闲着,我好奇他要给你介绍的伴娘是什么样。” 最后还是去了——陈文港在家待着无聊,霍念生又对有人惦记着勾引他出轨耿耿于怀,说什么都要去看看。到了聚会地点,其实大部分面孔已经陌生,也见到了程波打算介绍的姑娘,结果陈文港穿得朴素,普普通通的长袖衫牛仔裤就到场了,头发还是乱七八糟的。 程波觉得拿不出手,但看看他撞了头又不好说什么:“下次你记得好好倒饬倒饬。” 陈文港忍着笑说:“好。” 毕业多年的 同学会无异于大型炫耀场,炫耀工作、收入、对象孩子……陈文港介绍霍念生是自己朋友,别人问起车房,他则含糊待过,通常这种情况,不正面回答都是没有。 他好好地给人家当了一晚上绿叶,最后程波也没了兴趣,不了了之。只是这倒是提醒了陈文港。回来之后,他对自己的个人资产进行了一遍清点和处置。 郑秉义给他的那套别墅已经完成过户。有人说他好命,某种意义上是不能否认,很多人,像他的大伯陈增,可能奋斗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一栋别墅。而他得到这一切就因为他给郑秉义当了十多年义子。 但那里的确是住不到的,陈文港找了个中介,把别墅挂牌出去。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月盈则亏,老天让他得到一些东西过于容易,那就需要散出去。 过去做学生的时候,他零星做过一些资助活动,比如山区学生,用的主要是零用钱,逢年过节的利是,有富裕就捐一些。但如今陈文港的身家不一样了——别墅的市价高达千万,等把这笔钱拿到手里,加上每年的股份分红,他自己已经算是个隐形的有钱人。 把固定资产投资保值,利息用于资助是更长久的办法。这些事霍念生是知道的,并且带来经纪人帮他做了资产打理。 现在外面一干朋友早都传开,说他对家里那位宠得上头,要星星不给月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没有说个#34;不”字的,这次霍念生昏庸更甚: “我认识一些朋友,还有投资机构,将来你毕业了可以创办个基金会给你,做什么领域就你自己说了算了。#34; 听着像大话,陈文港心里一跳,却复杂得要命,一时五味杂陈。 他拿出玩笑的语气:#34;霍氏基金会是你们一个家族的,你自己的叫什么?#34;霍念生跟他躺在一张床上,没注意他的眼神:“你慢慢想,叫什么都可以。”直到头发重新长的时候,陈文港才回霍氏基金会去上班。返工前郑宝秋陪他去商场做了头发。 这时其实都已经两个月过去,要说伤势早就好了,陈文港更多是在家摸鱼,处理自己的事。他的头发始终没剪,被剃过的地方长出新发,其他地方则长过头了,长一截短一截的。 r /gt; 趁造型师转身去找工具,陈文港小声说:“就是这样哄你花钱的。” 她在旁边也压低声音: #34;人家夸了你半天,难道还不值得卖点东西?#34; 陈文港笑笑,对着镜子看看: “对了,叫他不要拿带香味的,无味的就可以。” 郑宝秋揶揄: #34;怎么还是要了?别人不是都说,结了婚的人就不注重形象了?#34; 陈文港笑道:“那我还是希望婚姻保质期长一点吧。” 两人又在商场里逛了一会儿,郑宝秋突然告诉他: “我爸爸在考虑跟何宛心退婚了。” 陈文港说:#34;这样也好。本来就不应该强行凑对,闹成现在这样才收场已经很不好看。#34; 郑宝秋叹气: “但他们老朋友的情面还是要的。所以,怎么说呢,是跟何宛心退婚,不是跟何家退,搞不好又给我大哥介绍其他的小姑娘,看看能不能再撮合成一对。#34; 没准对郑秉义来说反而合心意,他本来就不满意这个准儿媳,是勉强同意的。现在婚名正言顺地退掉了,但合作也不算失败,何家还有其他适龄女孩儿可以介绍给郑玉成。 但对何宛心来说,无疑是功败垂成。 陈文港顿了顿,他对郑宝秋说: “你还是劝劝郑玉成吧,他反正还年轻,我看他最好还是想明白自己想过什么样的人生,再决定婚姻大事,不要把自己变成廉价的笑话。#34; 再回霍氏基金会的时候,一切照旧。 方琴的助理小高其实还算有眼力见,提前叫了几个职员,把陈文港的工位装扮了一下,还打算等他来了表示欢迎。但陈文港是早上八点半到的,19层除了保洁连个人影也没有。 九点半,小高到的时候,反而有点尴尬: “陈哥,你这么早,不是要好好休息吗?” 陈文港看他一眼,没管这么多花里胡哨的: “我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没处理的文件麻烦你拿给我看吧。#34; 第106章 小高觉得赶鸭子上架的日子又重新回来了。 但其实还好,陈文港已经厘清了基金会的状况,看了一天下来,也没有特别忙。只是他有个做事专注的优点,再抬头就到了下午茶歇时间。同事还点了个年轮蛋糕,说祝贺他康复。 陈文港也没摆架子,谢过跟他们一起坐下享用,有人冲了几杯黑咖啡,端过来配蛋糕。众人闲聊,小高看着他手腕上的百达翡丽: “陈哥,这表不便宜吧。”陈文港似笑非笑,指尖触了触表盘:“我不太清楚,别人送的。” 小高一猜就是他那位霍公子: “嗨,我老家是乡下的,直到大学才头一回到大城市,记得当时有个室友就戴了块劳力士,说是成人礼,家长送的,不值什么钱。我觉得挺好看,还问他是从哪买的,想着要是几百块我也去买一个,结果问了价格就不敢吭声了。他还在那说真的不贵……后来等到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攒了三个月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了劳力士。" 旁边有人听了笑起来,起哄说他这个是励志故事。陈文港笑笑: “我还有点尾巴没做完,你们继续吃。” 他把积压的文件分门别类,需要签字的单据签了字,不签的先留下来。所谓的尾巴很快也搞定了,陈文港慢慢起身,在19楼转了一圈,才下午四五点,半边办公区已经人去楼空。 房产中介打电话告诉他,有买家对他的别墅有兴趣,之后可能会来谈价格。 秋冬之交,日头变得短了,夕阳的光斜照在地毯上。陈文港靠着墙面,盯着那条金线出了会儿神。 他到了下班时间才离开,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雨,陈文港没带伞,在大厦门口等康明。躲雨的男男女女挤在一起,这时小高也下来了,苦着脸望着外面,抱怨没想到早点走。他转了转眼珠子: “陈哥,你上下班肯定有人开车接送吧。”陈文港说: “其实不用叫陈哥,你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小高讪讪,才反应过来这回事:“哦……其实我觉得你挺成熟的,稳重得和老员工似的,我都忘了你还比我小了。我就忍不住想我二十出头的时候在干嘛?也才刚找到实习吧,到大公司打杂,端茶倒水跑腿,补贴没几个钱,就这每天还要花两个小时通勤,哪像你…" 陈文港问他: "你羡慕我?" 工作时间之外了,小高也直白: “不值得羡慕吗?你看, 你已经财富自由了,其实你们上班就是为了个玩,不像我们是要糊口。我每个月挣的这点钱,怕在市中心买个厕所都不够。" 陈文港笑笑没回答。 小高扭脸看他,男男女女都是被工作困厄的疲惫面容,只有他一枝独秀,安安静静站着。 不知为何康明迟迟未到,路边倒是停过来一辆劳斯莱斯。 然后车里走下一个花花公子模样的人物,从车门抽出把伞,抖开,笑意盈盈向陈文港走来。陈文港看见他也同样露出笑容,伸手插进他腋下,两人在弥漫的水汽里抱了一下。 他扭头跟小高道了别,两人撑一把伞又返回车里,小高歆羡地看车尾灯扬长远去。 再想想自己还要坐一个半小时地铁回家,出租房早上龙头坏了,不知道房东修没修,楼上学钢琴的小孩天天磕磕绊绊.. 他心里生出无尽感慨,说得再好听,投胎就是门技术活。要么直接投到有钱人家里,要么投对父母有一张好脸。 只是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就不知道这种“宠幸”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但再转念一想,就算人家失宠了,好处费也不会少的,不还是比他自己强?衰! 六 就这样重新上了两天班。 霍灵冲来找陈文港气势汹汹地质问: “上个月的报销审批单是不是走到你这里了?本来就已经拖延了时间,财务迟迟没打款,问了才说是你还没签字,怎么回事?" 陈文港抬头打量这位骄傲过头的副理事长兼秘书长,倒是心平气和地笑了笑。 “你来得正好,我其实正有问题向你请教。”他摸出压在其他文件底下的单据, "为什么我们向桃源岛这家流浪动物救助机构捐赠的物资,其中食品类的供应商是家娱乐公司?" 他发现霍氏基金会在涉足艺术领域之外,还有一些零星的慈善项目,没头没尾。 但霍灵冲不屑多费口舌: "就为了这个?你觉得账有问题?你说说是在哪里?" 陈文港面上认真地看着他: “我不是说有问题,只是不理解,不敢乱签而已。”霍灵冲皮笑肉不笑:“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往年都是这样的,你难道还真把自己当什么理事长,这是需要你决策的事情么?让你签你 就只负责签,至于为什么,跟你没关系。" 陈文港坐在办公椅里,支颐看他: "这家娱乐公司的法人是挂名,但公司本身隶属风华国际控股,风华国际背后的老板姓黄还是姓王,是你认识的人么?或者是二叔认识的人?" 霍灵冲后背一紧,觉得他胆大包天: "凡事不要自作聪明。" 陈文港把报销单推给他,微笑:“我不敢。所以,还是请你去找敢签字的人吧。”霍灵冲抓起桌上的单据,转身出门,不知去找谁告状了。 陈文港轻哂。 到下午,霍二叔的儿子霍英飞到理事长办公室,悠闲地坐在沙发上: “聊聊?” 陈文港并不意外,让小高倒杯茶来。 霍灵冲是霍二叔塞进基金会的人,和方琴形成制衡,小鬼走了搬来靠山,实属正常,然而,霍英飞半句不在意审批的事: "报销单签个名而已,谁签不一样——你在这里还习惯吗?" 陈文港客气地看着他: “还好。” 聊了几句,霍英飞问: “其实到现在都还没问过,你跟霍念生怎么认识的?” 陈文港坐在他对面沙发里,笑了: "怎么突然对我们的恋爱故事感兴趣?" 霍英飞两手搭在扶手上: "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不是我感兴趣,既然你跟霍念生走到一起,外面想听听你御夫之术的人数都数不过来。我宁可做先打听的那个人,讲讲?" 手机收到一条消息,陈文港低头看看,是大伯陈增的,不太重要,便暂时没回。他把目光投回霍英飞身上: "认识、熟悉、恋爱、结婚。和一般人能有什么不一样?" 霍英飞忽然坐直身体,往前倾去,眼睛黏在他身上: “你知道霍念生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什么?”陈文港怔了一下。 "不是花心,是他偏执。"霍英飞说, "他想做的事,不会自己去做,会想办法设计你去做,他想说的话,不会自己说,反而想办法让你开口。你都知道我和他不睦,霍京生也和他不睦,可我们难道讨厌一个人会没有原因的吗?为什么他自己的弟弟都讨厌他?从霍念生到家里开始,我从很小就发现这一点,他想要什 么东西,很少会直说想要,但他就是会一点点耍手段得到,让别人自投罗网,送到他手里去。他这样算计霍京生的次数太多了,真的不怪霍京生要厌恶他。" 陈文港不语,表情也很平淡,看不出作何感想。 霍英飞继续说: “如果他把这些写在脸上,好像还没多可怕,可霍念生这个人偏偏很会表演,表现得好像个正常人一样。只要为了达到目的,他能把你想要的任何样子表现给你看。" 陈文港说: “我都和他在一起过日子,你再说这些又能怎样呢?” 霍英飞说: "就算结婚也不是不能离婚吧,我是很乐于揭发他,你可以再观察观察。"陈文港目送他出门,这才想起大伯的消息,拿出手机来看。 原来陈增是跟他说想买房的事。 此前郑玉成帮陈增脱离困境,还安排了他现在这个码头主管的工作,从那之后也算顺风顺水,手头很快重新攒了一点钱。这次他学乖了,不敢再瞎折腾,想到在外面买套房子,搬出老城区。家里两个儿子再过两年就快上初中了,夫妻俩也正好打算给他们换个更好的学区。 有能力搬出的家庭都会搬到更好的地方,老城区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抛弃在时光里的。 这自然原本和陈文港无关,陈增夫妇觉得他无情,甚至有两个月不怎么和他联系了,但到这个关头,又想起他人脉广泛来,想问问陈文港有没有做地产的朋友,可拿购房折扣。 陈文港陪他们去看了眼房子。 楼盘是期房,还没盖起来,但一期有差不多的户型可供参考,陈增已经看了很久,他想要那个四室一厅,售楼小姐带他们参观: "这间大的是主卧,夫妻两个睡正正好,这间是客厅,带一个全名阳台,这两间次卧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正好两个孩子一人一间……" 大伯越看越满意: “你们觉得怎么样?” 陈文港问: "加上香铃够住么?或者她一间,光宗耀祖睡上下铺,共用一间?" 两个小的不乐意,听了就嚷起来。大伯母连忙承诺: “不会的,不要吵,之前说了你们俩一个一个房间,每人都有自己的卧室,不会少的。" 她直起腰:"光宗耀祖越来越大,男孩子还是要有自己的空间,挤在 一起怎么住得下?"陈文港站在窗前,毛坯房光秃秃的墙面搂住粗粝的水泥,地面布满乱七八糟的脚印。他把大伯扯到一边: “要不你把老房子买给我吧。” 在侄子的眼神里,陈增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当面说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话。期房交付还要两三年的时间,到那时陈香铃也该谈婚论嫁了,时间衔接顺利的话,新家根本不需要安排她的房间,做父母的原本是这么计划的。 买新房需要首付和贷款,陈增原本打算把春桃街的老宅挂出去,减轻经济压力。陈文港说定了给他十五万买下来。 这个价格双方没有扯很久,老城区的民宅本来就没有升值空间,十五万堪堪和市场价持平,陈增担心再过两年甚至还要往下降,再说亲侄子总归比外人方便,好商量,现在陈文港就能拿出钱来给他,可以大大缓解付完首付兜里空空的窘境,夫妻两个几乎一口应下。 陈文港跟大伯签了购房合同,之后再找天去房产局办过户手续即可。 他自己那套别墅也很快卖了出去,买主是对白手起家创业的企业家夫妻,两人准备在这里生儿育女。他钱倒是不缺,给陈香铃再买一套房子都是够的,只是她一个学生,现在还不到考虑这些的时候。春桃街的房子与其卖给外人,不如先留给她一个还算是家的地方。 找了个周五,去房产局也办完了手续,陈文港心里算是落定下来。 他多了个心眼,房本写了他和陈香铃共同的名字,方便将来把房产转给她。大伯全家可以继续在春桃街住到新家装修完毕,但现在房子的主人是当女儿的了。 大伯和大伯母上了公交,霍念生才从停得远远的跑车里下来。陈文港知道他久等了: "“没想到排队排那么长。"霍念生把墨镜摘下来: "谁让我见不得人呢。" 陈文港莞尔,握住他的手: "不,你是太见得人了,富贵逼人,我这对大伯和大伯母,见到我有你这样的‘朋友’,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所以才得让你躲躲。" 他走在台阶上,霍念生在台阶下,两人牵着手,前面眼看要到头了,他忽然喊了声: “霍念生。” 霍念生回过头。 陈文港借着高度跳下来,有点孩子气地往他肩上一扑。 霍念 生笑着接住他: “好久没约会了,这周末带你去个地方玩。” 陈文港不疑有他,接过他的墨镜自己戴上:"去哪?" 霍念生没说,开着跑车载他,先是沿江兜风,不知不觉车出了城,往半山腰而去。然而一到了山脚下,陈文港就反应过来,他原本正跟霍念生说笑,却沉默了下来。 第107章 亮黑的跑车往山路上开。草木浓郁,散发出各种植物的气息,石青色的云铺满天空,对面的云头下也是山林,山色如黛,陈文港透过墨镜,观察这个镀了一层黑色的世界。 霍念生踩了脚油门,跑车在闹市区发挥不出性能,到了郊外才是它的天下。 速度带起疾风,迎面猎猎吹拂。 不知不觉陈文港把墨镜摘了下来,胳膊撑在打开的车窗上,把镜腿抵在唇齿之间。 霍念生找话题闲聊:“正好我很久没去看过……”他瞥了陈文港一眼, "文港?" 陈文港没出声,霍念生余光里映着他的侧脸。他轻轻啃着镜腿的尖端,流露出一种下意识的焦虑,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 "你刚刚说什么?" 霍念生笑道: “这里偏僻归偏僻,周围其实还是不少人住,附近有个马场,还有水库,露营钓鱼都可以。还有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一到晚上就会有一群飙车的小黄毛冒出来。" 陈文港点头: “肯定是看中了这里没有交警管。” 寻求刺激是年轻人抵挡不了的诱惑,一年四季,这条山道都是重机车爱好者的乐园,开车的都是些小年轻,像是昼伏夜出的野生生物,白天不知道躲在哪,到了午夜就冒出来。 改造过的引擎声震天响,车载音响也要开到最大,死亡重金属的音乐铺天盖地,人吼鬼叫,有时还会闯入私人领地,陈文港睡到半夜,偶尔会被遥远的喧哗吵醒。 刺激归刺激,危险也是不可避免,有一年陈文港还听说外头出了车祸,就是个飙车仔被伸出的树根绊倒,连人带车飞出去,被发现的时候脑袋都被压扁了。他车上载了女朋友,女孩子倒是侥幸活了下来,在这个生活寡淡的地方,保姆们回来谈论唏嘘了好几天。 半山别墅不是独立的别墅建筑,连带着外面广阔的庭院,说是一座小型庄园也不过分。 开过一片疏松的铁丝网,上面挂着“私人住宅,请勿入内”的牌子,然后还要往里再开十分钟,才到别墅门口,矮石墙围出院落的范围,墙上面爬着常春藤,四季常青。 陈文港在门口下了车。 这里面就是前世把他关过好几年的地方了。 他微妙地盯着霍念生的后背,霍念生恍若未觉,把车子扔在院里,关了 门就往里走。 门口的喷泉池里立着一群天使,霍念生路过时往里看了一眼,像在确认维护状况。池里的水清澈没有异味,可见还是定期换过,但喷水机关都没打开,毕竟主人不在的时候无人观赏,可以省去电力成本。整栋庄园不见半个鬼影,犹如无人之境,隐藏在山野中的某个时空。 陈文港也四处看,来不及收回目光,一不留神撞到霍念生背上。霍念生在台阶上等他,回身牵住他的手:“怎么走路还不看路。”"没……刚看到有只松鼠,跑到窗户里去了。""不是老鼠吗?" "尾巴大的,肯定是松鼠。这里没人住,小东西可能把屋里当自己地盘了。" 霍念生唇角勾了勾,拽着他就推门而入:"进去看看它还在不在,在就抓起来。" 松鼠机灵得很,听见动静,哧溜就跑掉了,留下一路悉索,想抓到是不可能的。 半山别墅其实还是有工作人员打理的,一个保安、一个园丁、一个管家。他们平时负责维护房屋的基本状况,也仅此而已。如果主人家要正式入住,光靠这样寥寥几人就不够看了。 管家提前接到过电话,正等着跟雇主打招呼。 陈文港跟他握手,知道要维持这样一栋大房子,人力、维修都是不菲的成本。就算小一点的,像郑秉义给他的那栋小别墅,在其中生活都要配备五六个打理的人。这也是他不得不卖掉的原因,要么闲置折旧,要么就得养一屋子帮佣,那种生活实在不是他衬得上的派头。 室内铺了菱格地砖,挑高的客厅三层高,站在中间,显得人渺小得不值一提。太阳落山,时近傍晚,空气里弥漫着平和幽微的氛围。 晚餐是管家做的,他会厨艺,在这里算是兼任厨师,据说三个员工的吃饭问题都是靠他解决。只是这位中年人擅长做的是西餐:炭烤猪肋排,红酒烩牛腩,墨鱼意面加海鲜熵饭。 已经很可以了。陈文港开玩笑说他屈才,明明可以去外面当大厨,委屈在这里看房子。 管家笑着谦虚回来:“也就是趁平时工作不忙的时候,我喜欢自己研究一下各国菜谱,研究研究做菜,离正经厨师还远得很。" 但他不和主人家同坐一桌,回后面楼上跟保安和园丁两个老哥俩一起吃。陈文港再回过头,餐厅里就只 剩下他和霍念生。 这顿饭用得有点沉闷。 不知是心境问题,还是什么原因,总有哪里说不出的隔阂。日常他们要么在公寓吃饭,要么在老宅,两个人挤在一起亲密得很,到了这里,单薄的聊天甚至像填不满偌大的空间。 况且,陈文港心里又多一层不安,他拿不准霍念生带他来这里的理由。 这趟行程完全是莫名其妙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玩的地方,直到他们来到书房,一扇书架是滑动的,滑开以后,露出保险柜的门。 霍念生没避讳陈文港,输了密码,给他看里面的东西——最惹眼的是垒起来的金条和金块,分量不轻,金灿灿的很是动人。 但除了这些贵金属,还有许多纸质文件,专门锁在保险柜里,每一份想必都是重要的。陈文港紧紧地抿着嘴唇,喉咙里像堵了棉花,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霍念生抱着他的腰,把下巴压在他肩头: “只是觉得,也到了有些东西该给你看的时候。如果……”他蹭了蹭他的头发, "要是哪天我遭遇不测,你需要什么文件,知道到哪里找。" 陈文港闭了闭眼:“我不知道。” 霍念生试图讲理:"天有不测风云,又不是说一定会发生意外,只是要防范意外。" 陈文港咬牙切齿:“那是我欠考虑了,我就从来没想过这么不吉利的事,等回去我是不是也该找律师立个遗嘱,提前操心自己死了以后怎么办?" 霍念生冷静地看着他: “可以。” 陈文港深呼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霍念生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早点立遗嘱是个好习惯,每个人都该有这个意识。” 他一手还搂着陈文港,一手把文件袋拿出来: "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比你大了七岁,可能有一天我就是要比你先走的,到时候你自己总得知道该怎么办。" 陈文港听不下去了:“我知道到时候怎么办。”霍念生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地严肃盯着他。陈文港把文件袋扔到地上,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就去死。” 他本不想对霍念生发脾气,只是头疼得要命,脑子嗡嗡作响,只能用滔天的怒火掩盖心底的惶恐,仿佛唯有把狠话放出来,才能阻止对 方再多讲一句话。于是这顿火气爆发得莫名其妙,蛮不讲理。对任何一个身负资产的人来说,早早处理好遗产问题才是明智的选择。 陈文港没敢再看霍念生的脸色,而认识到自己的失控又让他觉得更加沮丧。 他出了书房,站在走廊上怔了一会儿,身形单薄得有点可怜。其实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布局构造,看到旁边是起居室,他拧开门把,慢慢走了进去。 起居室有家庭影院,陈文港无心挑选,但又需要一点响动,他伸手打开了电视。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他躺在地毯上,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往耳朵和登发里淌。霍念生走近了,轻轻俯下身: "怎么就哭了。"陈文港一动不动,霍念生叹口气,伸手抱住他,他翻了个身,泅湿了霍念生腹部的衬衣。 霍念生没再提刚刚的事,以及他任何莫名的反应,只是坐在地上,背后靠着沙发,跟他一起看墙上的大屏幕。电影频道正在播一部很老的经典影片,讲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一个法国少女和中国阔少在越南西贡发生的凄美的爱情故事。家境糟糕的法国少女遇到中国富豪的独子搭讪,阔少喜欢这名白人少女,她则想找个有钱人试试,他用黑色的汽车接送她,把她带到公馆,两人过了一段金屋藏娇的生活。 他们幽会、口口、洗澡。阔少喜爱她,也想到了娶他,但她从来不承认自己会爱一个异国人。阔少的愿望被父亲断绝了,迫于父命,他还是娶了他不爱的门当户对的女人。而她搭上远去法国的渡轮。或许站在船头的时候,少女不再有信心自己没有刻骨铭心爱过这个情人。 码头开过黑色的汽车,而黄昏湮没了她。 接近午夜的时候,重机车的轰鸣声又传到卧室里来。 本来是不该听到的,只是铁丝网失修,有些飙车仔觉得这里面无人居住,就破坏了一些地方的遮挡,堂而皇之地把庄园内部也规划成路径的一部分。 陈文港披衣而起。 他到一楼转了一圈,这里客厅也有个小酒柜,但是锁着,更多藏酒在酒窖里收着,不管哪处,钥匙应该都在管家那里,他只能在客厅枯坐了一会儿。 回卧室的时候霍念生醒了: "你去哪了?" 陈文港背对他躺下:"没事。" 霍念生扒住他的肩膀:“你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吗?” 陈文港心里似酸似软,他坐起来,把手放到霍念生脸上,用拇指蹭他的暨发、脸颊,嘴唇。陈文港低下头,轻轻撬开他的唇齿,霍念生哼了一声,抓紧了他,很快反客为主。 黑暗中衣服悉索铺了一地,低哑的声音似折磨又似欢愉。 到了早上,仿佛昨天什么都没发生,陈文港说不知去干什么,霍念生带他去水库钓鱼。 来都来了,他们在这附近玩了一天,和刚刚认识的钓鱼人聊天,中午到其中一个住得近的人家里去,刨了鱼鳞和内脏,红烧了钓的成果,下午则去马场骑马。 晚上回到别墅,泳池碧波荡漾,陈文港换了衣服,坐在泳池岸边。 他看着霍念生在夜色里游泳,水花雪白,在照明灯光下熠熠发光,霍念生到了对面,又原路返回,游到他旁边,试图出水,陈文港伸手拽了他一把,霍念生却顺势把他按到在地上。 他突然开口问: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陈文港撑着他胸口:“什么怎么样?” 霍念生深深地看他: “一个人在这里住不孤独吗?” 第108章 陈文港呼吸发窒,觉得他话里有话,又觉得心神不宁。霍念生湿淋淋地盖在他上方,像从水里跃起的鱼,头发还滴着水,落到他面颊上,下身贴在一起,蒸腾着男人的体温。 霍念生看着身下的人良久,耐心等他敞开自己。陈文港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扔在门边手机响了,像是一个打破僵局的救命信号。开始霍念生是没理会的,陈文港左顾右盼地催他去接,响了一会儿,手机终于断了。那边只缓一口气,又坚持重新拨了过来。 霍念生啧了一声,终于起身,走过去擦了擦手。"什么事?哦……这样,嗯,知道了。" 再回来的时候,陈文港已经躲到了水里。霍念生低头跟他对视,这时两人颠倒了位置。 陈文港把半个身子埋在水下,胳膊趴在岸边,睫毛眨来眨去。他仰脸望着霍念生,借着浮力,若即若离,好像再被碰一下,就要往水里潜走了。 霍念生只好不再吓他: "我要歇会儿。你先游吧。"陈文港蹬了下池壁便蹿出去,身段利落。 只是他游得心不在焉,自由泳到对面,又用仰泳的姿势回来,仰在水里看天空一点点移动,直到一头撞到硬邦邦的胸膛上。这还是霍念生伸手挡了一下他的脑袋: “再游撞墙上了。” 陈文港站起来,池水及至胸口,粼粼的波光映着他的脸。霍念生顺着鼻梁抹了把他面上的水: "怎么会仰泳,不会找路的?" 陈文港抿着嘴笑,把下巴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眯着眼,往回眺望游过的路径,这里是私家泳池,水里没有分割成一条一条的泳道线,一汪碧蓝四四方方,像个方形的鱼缸。 肌肤贴着肌肤,陈文港觉得他自己才是那条鱼——躲到至高至极的地方,也还是在鱼缸的角落。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要回到霍念生身边来。 旁边托盘里有柠檬水,他伸长手臂,但没够着,霍念生给他拿了一杯。陈文港垂着眼睫啜了一口,没话找话: “刚刚谁给你打的电话?”“霍振飞。” “他有什么事?” “王启明王大公子要攒局,请人去他那艘破船上玩。” 霍念生说得漫不经心,也不知有没有没放在心上,只专心地抢他的柠檬水喝。嘴唇贴着嘴唇,陈文港被勾缠得呛 咳起来,瞪他一眼,干脆把整个杯子都塞给他,让他自己喝个够。 霍念生咬着他含过的吸管,啜得吱吱响:"霍英飞要去,霍振飞让我去看着他。" 陈文港“哦”了一声。 对于王启明这个名字,他心里倒有点熟悉。 就在前不久,霍氏基金会他觉得有问题没有签字的那批报销单据,资金往来涉及的娱乐公司和控股公司,背后受益人都姓王。王家也是本城大族,这个王启明就是王家的年轻人。 基金会里往来账目繁多,被用来避一些税,或者平一些账,都并不出人意料。陈文港在心里划线——王启明背后是王氏企业,霍英飞背后是霍二叔的派系。这样说来也不怪霍振飞在意,还要派个信得过的人过去看看,他们都干了什么。陈文港挽着霍念生的胳膊,船自然是要出海的,霍念生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他也没追着问,聊着这个话题,倒是说起那天霍灵冲逼他签字的事。 顺便还有霍英飞跑过来嚼舌说的话—— 霍念生听得发笑: "他是这样说我的吗?" 第109章 陈文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有人从背后蒙上他的眼,慢慢勒丨紧,在脑后系住。视力被剥I夺了,他屏着呼|吸,听到咔嚓一声,是对方踢上了门。衬衫边缘一点点地拽出来,手心划过紧实的肌I肉,轻浮地往上走。 耳后的那个声音威I胁他: "敢告诉别人,就让你身败名裂。" 陈文港心里跳得厉害,依然没说话,摸索着抓到对方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 霍念生拦腰把他抱起来,怀里的人毫不反抗,被放到冷硬的桌面上,也只是瑟|缩了一下,就主动缠上来,像蚌张开壳,露出柔|软的内里,任|由|采|撷。 霍念生心底也一片柔软,眼神中情I丝游动,俯身撑着桌面,拨开他的头发,牙齿渐渐滑到颈动脉旁边,感觉到肌I肤下一突一突的跳动: "怎么不反抗?" 陈文港在他耳边哼笑一声: "不反抗,保命重要。" 霍念生反而不依不饶: "难道来的哪个男人都行?" “你不行。”陈文港嗔怪地踢他一下,"你乱来,我要报警了。" “你报吧。”霍念生跟他吻在一起,不思悔改,"等我实施完犯I罪|警|察才好抓我。"走廊上几声轻促的脚步去而复返。门锁拧了几下,纹丝不动。小高在外面敲门:“陈哥,你已经走了吗?陈哥?”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无人应答,只有两道呼|吸此起彼伏。陈文港下意识绷I紧起来,头往后一仰,被霍念生的手和坚硬的桌面隔开了。霍念生攥住他的手腕,安抚地亲了亲。 门缝下面透出一点灯光,小高低头看到亮光,又抬手敲了几下。 霍念生扯过西装外套,把身下的人盖个严实。陈文港陷入一片黑暗,光感完全消失了,听觉反倒敏锐,他听见霍念生走到门口的声音。 门开了一条缝,而小高撞上的是一张意料之外的脸。霍念生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什么事?”“哦,我……”他惊慌失措起来, "霍霍总……"“要什么直接说。”对方露出不耐烦的眼神。 "充电器,我,我忘带了……走半路看见手机快没电……"“去街上便利店买电源线和充电宝。”霍念生关上门, "明天回来找我报销。" 小高尴尬不已,脑海中霎时旖I旎一片,用膝盖也猜到了里面在干什么,脸色涨红了: “那我……我走了,您……咳,我这就走了。" 重新关上门时霍念生随手关了办公室的灯。 他把衣服揭开,陈文港蜷在下面,脊|背凸着一根根骨头,蒙着眼睛,乖顺地一动不动。 霍念生躬身去搂他的腰,摸到流畅的肌I肉。调理、饮食加上锻炼,人不像以前瘦得那么厉害了,现在这样正好。陈文港一口气呼出来,摸索着握住他的胳膊,抱怨: “你看看你。” 霍念生趴在他旁边,低喃: "谁让你今天这么晚还不回家。" 陈文港脑袋侧向他的方向: “不是跟你讲了,加班晚一点回去。” 霍念生没回答,只是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脊椎,陈文港感觉到他危险的情裕。他心里其实有些紧张,微微挣|扎了一下,但霍念生铁了心没放过他。陈文港脑海里几乎是空白的,在床I第之间大部分时候他是顺I从的,霍念生有什么情I趣他也肯配合,但那都是关起门在黑暗里。 霍念生很少像今天这样强I势。 结束后他才推霍念生: “你不怕被人看到。” 霍念生知道他要面子: “我关了监控才来的,在中控室。”他抱着陈文港哄了半天, “哪有人干坏事不提前关摄像头,你明天真的拿去报丨警怎么办。" 陈文港伏在他肩膀上,心里其实什么都没想。 两人回公寓的时候不算早了,但午夜无人,街道空旷,霍念生顺势加了一点速度,拐上市内高速兜了两圈风才往回走。陈文港懒洋洋地靠着驾驶座回消息,叹气似的长出一口气。 "怎么了?" “那个程波你还记得吗?我的小学同学。”“哦,你说那个做生意的小老板。”“我才发现他拉了个群,说要经常联络感情。” 霍念生看他一眼: "联络什么感情,不会又要给你介绍姑娘吧?" 陈文港笑着按熄手机: “不会了,哪有人碰壁一次还要再碰的。” 上次小学同学聚会,陈文港去了一趟,当年的小学生现在一个个长大成人,相较之下,程 波是一帮老同学里条件最好的,很多人刚刚大学毕业或者还没毕业,积蓄不丰,只有他已经有房有车成家立业,大概优越感作祟,事后意犹未尽地拉了个群,说有什么事互帮互助。 霍念生听了只是笑笑,他没把程波还是李波的放在心上,只是听到这个想起了别的事。他突然商量: “你想不想搬回江潮街去住?” 陈文港怔了怔: “在这边上班比较方便吧。”霍念生转了下方向盘,声音淡淡: "你会不会觉得这边人跟人之间的交集太少。"陈文港一时间没说话,连霍念生也没想过,他有一天脑子里思考的都是这种问题。 云顶大厦地处繁华,但这种高档公寓里面没有老式邻里关系的热闹,楼上不认识楼下才是正常现象,就算电梯里见面,能搬进这里的住户,大多自带一种精英阶层的客套疏离。 曾经有回陈文港下楼,看到有人牵了条德牧出去遛,霍念生跟他一起,见他多看了两眼,像是喜欢的样子,提醒说狗好像有点皮肤病,对方把大狗拉到身边:"谢谢,不劳你费心。" 总之不会像他家老宅那边,有看着他从小长大的街坊邻居,有他多年不联系的同学朋友。 下了班他可以去邻居家蹭饭,有人时不时惦记着叫他出去,那些人不都是文质彬彬你来我往的,有的现实,有的市侩,胜在热闹有市井气,不总是只有他们二人世界。 然而这样一想霍念生心里又觉得好笑。 陈文港眼里只看他一个,只依赖他一个,其实不是更好,毫无疑问,这给了他莫大的满足感,只是有时候,霍念生心里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情绪,更像是不忍,不忍心看他成天关在家里,不忍心他没有朋友来往,能赶他出去晒晒太阳也是好的,喜欢狗就自己养一条出去遛。 而且说起来,院子里霍念生自己还种了月季,给别人照顾着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样了。似乎脑子比嘴快,他突然开口问: “你自己喜欢在哪边住?”陈文港放下手机,温和地看他: “你在哪边,我就在哪边。” 大 翌日上班时小高见了陈文港,脸色别扭得很,低声说: “陈哥,昨天霍总……” 陈文港淡淡地说: "以后不会了。" 小高心里啧啧,憋了满肚子话其实又不敢真的往外讲,毕竟昨天撞见的只有他一个 ,泄露出去恐怕就是他的责任了,只好转弯抹角地跟陈文港说: “你们感情真好。” 陈文港低头做事,没有接茬,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小高的确被霍念生唬住了。以往他大部分时候是从别人嘴里听霍家这些少爷的八卦,对霍念生,就觉得不过是个花花公子而已,甚至有点不屑,直到面对面,才觉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想起昨天看到霍念生的脸,就觉得有点阴森可怖,另一方面,又很难想象陈文港能在那样的人身边得到平等尊重的对待。所以说来说去,再优越的生活,就是个玩I物而已。 这样想着他似乎平衡一点,又看了看陈文港手上的戒指: “霍总平时对你好吗?”陈文港笑了一下: "很好。怎么了?"小高摇摇头没有说话了。 霍念生关了19层的监控,虽然什么都没泄露出去,但关监控本身霍振飞是发现了的。 他倒没说什么,只是过两天下班乘电梯遇到陈文港,多看了他两眼。陈文港跟他打招呼,察觉到对方的目光,笑了笑: "怎么了?"霍振飞问: “霍念生今天也来接你?”陈文港点头: “他在楼下。” 霍振飞突然说: “那待会儿一起吃个饭吧。” 这也没什么理由好拒绝,两人一起走出电梯,跟霍念生汇合,然后找了家饭店,是霍振飞请的客,他倒是真的有正事,是为了王启明王公子搞那个游轮派对。 听到这个名字陈文港便想到霍英飞,但没插嘴,只是安静吃饭听他们讨论。 王启明同样是喜欢玩乐的二世祖,又喜欢讲派头,每年都搞这种派对,邀请一堆狐朋狗友,既然霍英飞确定会去,霍振飞是意思是要霍念生也跟去看看。 霍念生看了陈文港一眼: “到时我带文港一起去。” 霍振飞不是很赞同: “你自己去就行了。” 霍念生微笑着看他: "怎么,要你去你不敢带老婆孩子一起?"陈文港还是默默吃东西没说话,只是给霍念生添了杯茶。 然而霍振飞还是看出点端倪来,陈文港去上洗手间,他问霍念生: “你们两个出什么问题了?”霍念生挑了挑眉:“你觉得我们能出什么问题?” 霍振飞摇摇头: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你这段‘婚姻’,你 自己知道是什么样就行了。”陈文港回来之后两个人已经结束了话题,开始聊其他的事。 因为喝了酒,饭后各自叫来司机,出门的时候霍念生的车先到了路边,司机下来拉开门,陈文港矮身坐进去。霍念生揽着他单薄的肩膀,他弯腰往黑黝黝的车厢里一钻,好像进的是个无底的黑匣子,人进去也就要消失了。霍念生紧随其后坐上了车,像个严防死守的护花使者。 霍振飞在台阶上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车尾灯闪烁着走远了。

第110章 游轮从港口出发,海风猎猎,海鸥在船头船尾跟随,逆风高飞。 霍念生说带果真带陈文港一起上的船。 且不说之前那个玩笑似的赌约还算不算,就算霍念生不当真,陈文港也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出海。两人站在甲板上吹风,视野里陆地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四周已经全是翻涌的海水。 面前铺开一片喧哗玩乐的人群。 游轮体量巨大,像个五光十色的游乐场开到海上。 王启明请的人也够多,但凡城里爱玩的一个都没落下,中间夹杂诸多明星、网红及模特作陪,陈文港环顾四周,甚至看到不少熟面孔。 不时有人过来跟霍念生打招呼——过去他性格高调又爱凑热闹,在这些纨绔子弟里算薄有一份名声,如今更稀奇,把心收回来栓在一个人身上,这是陈文港跟他头一回公开露脸。 就冲这点新鲜,换谁不想来看两眼热闹。 陈文港靠着霍念生,听他胸膛里发出声闷笑,扭过头看,这次来的人是东道主王启明。 王启明旁边跟着的是霍英飞,这样看来两人果真关系不错,但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跟何家骏也凑到了一起。三个人这么冲霍念生过来,仿佛专门来找麻烦的。如果有记者在侧,可能镜头都不敢移开,难保这几个阔少会不会一言不合打起来,谁把谁扔下水去。 霍念生拍拍陈文港的背,示意他不用动,自己走过去闲聊。陈文港留在原地,远远看这几人各怀鬼胎,聚在船舷边上说说笑笑。 突然何家骏记仇地瞥来一眼,陈文港面无表情,像樽冰雕,看到霍念生笑嘻嘻把胳膊搭在何家骏肩上,一只手把他的脸硬扭过去,不知说了点什么,被对方嫌恶地甩开了。 身边有人不怕冷,笑着过来搭讪: "小帅哥,自己一个人待着无不无聊?"他一回头,却是霍念生的老友李红琼在背后,穿件吊带裙冲他挤了挤眼。陈文港跟她碰了下高脚杯: "你怎么也来了?"李红琼扬了扬下巴: “我也来玩的,不行吗?” 陈文港笑笑,啜了口鸡尾酒,已经到秋冬时节,日头不算毒辣。她觑着他视线的方向,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看,他们四个凑到一起,也是难得的场面,打起来不知谁吃亏。”> “男人呢,论劣根性都是差不多的,要是非得在里头挑,也就老霍还算可以,别的不说,至少他最有钱。何家骏不说了,烂□里一团泥;霍英飞自己没本事,上头还有个爸爸在,也是手心向上朝家里拿零用的。”李红琼兴致勃勃, "至于这个王启明,喜欢打肿脸充胖子,每年搞这些游轮趴,热热闹闹,好像什么传统一样,你知道他最早还想过自己买艘船吗?" 陈文港忍俊不禁: "不知道?什么船,买了吗?" 李红琼跟他八卦: “不是霍念生送你那种小型游艇,他看不上。他在国外留学,看别的同学有炫耀游艇的习气,就跟那个一样,谁的最大谁脸上有光——还专门跑到北欧的造船厂去问定价。结果人家直接跟他报一个亿,还不包括每年养护费用,也是论亿算的。" "所以没买?" “他又没当家做主,哪来的钱?也不看看他那些同学家里,要么是寡头,要么石油佬,话都放出去了,好多狗仔拭目以待等着王公子炫耀财力,指望他‘为国争光’呢,结果空着手灰溜溜回来的。现在学老实了,每年租条游轮搞派对就够用,只当大家都不记得这回事。" 第111章 两人躺到船上,陈文港不一会儿就滚到霍念生怀里。其实霍念生说的故事也不是编的,往前数二十年,某些区域街头还有帮派横行的事,不少地下产业隐匿在灰色地带,小时候陈文港跟卢晨龙在街头巷尾,都听过大人说书似的津津有味地讲这些,当晚他甚至做了个噩梦。 于是依偎得越发紧,清晨霍念生睁眼,就看见他蜷在自己胳膊底下,呼吸都是轻飘飘的。 这样的姿势就像他把陈文港收纳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霍念生数着他的睫毛,搂着人不想动,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去餐厅吃饭,别人以为他们春宵苦短,露着暖昧不明的眼神。 当然还有赌王的时候都是以前的老黄历了,王启明是有一点背景,还不至于胆敢这么无法无天。这一趟下来,陈文港只是确认了他在公海上的确有搞一些不太正经的东西,算是钻了法律的空子,但民不举官不究,加上他家里有几个叔伯在官场庇护,倒是逍遥自在到如今。 他们在海上没遇到什么风浪,一连几天旭日晴朗,玩了一周,游轮全须全尾地靠了岸。然后就又回到正常上班的日子。 陈文港在霍氏基金会待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他跟这里的同事熟悉了不少,19层的工作氛围懒散,但大部分人都不会讨厌多一个性格随和的同事,他在这里倒还收割不少人缘。 过了几天的中午,陈文港跟小莉和另两个文秘一起去员工餐厅吃饭。门口一阵小范围骚动,众人齐刷刷看去,以霍二叔打头,一行人径直去了高管包间。 这位霍二叔打扮得极其派头,头发染得乌漆嘛黑,不夹一根银丝,亮油油地往一边梳着,脚上皮鞋也是锃亮,几乎能当镜子照人,只是脸色黑沉阴鸷,不知被什么人惹了火。 隔着一段距离小莉都不敢出大气,低声问: "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另一个同事压低声音: “你不知道吗?集团董事会里有个执行董事□□被警察抓,这样就够倒霉了,在公司里因为也算违反了章程,董事会要开会表决是不是把他踢出去。" 小莉咦了一声: “被抓的又不是这位霍总,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陈文港淡淡地说:“那个董事是他自己人,他当然也不会太高兴。” 自从霍恺山去世之后,霍二叔和霍三叔两个派系始终较劲未停,本质上都是为了掌握更多集团的控制 权。但毕竟霍三叔已经霸占董事长的席位,始终压得霍二叔那边稍逊一筹。 他想翻身总归是绕不开钱的。要想筹集调动大批资金,有什么来钱快的办法? 在游轮上看到王启明那些玩乐花样,陈文港心下了然,能在海上这样玩,陆上一定有相应的门路。关于这点霍念生也没瞒他,两人关起门来说话,这些都是霍英飞给王启明介绍的。 加上每年不菲的上供,以此换取王家的权力庇护,近些年来霍二叔手下的产业不算干净,背地里投资的地下赌庄和□□场所大肆敛财,靠的就是这样一把保护伞。 霍恺山还在的时候他还收敛一点,等到父亲过身,霍二叔急于扩张,霍三叔现在的意思则是割席,及早解决这个危及自身的隐忧。只是投鼠忌器,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如果经侦警察大张旗鼓上门 带走他的亲二哥,第二天就要成为轰动新闻,外界只会视作霍家人沆瀣一气。 作为董事长,势必不欲让公司经历这样的震荡,被踢出的董事是一个信号。 但这些都是头顶大人物的事,他们这桌吃饭的小透明是发不上话的。陈文港把托盘放到回收处。回到办公室看到霍念生给他发的消息,问中午吃了什么。 陈文港莞尔。 往上翻翻他们的聊天记录,大部分只是很无聊的话,有时候这些没意义的聊天记录他也可以翻上半天。在心里,陈文港知道自己焦虑的根源在哪里,只是霍念生从来也没表现出在意的样子。陈文港要发消息霍念生就给他发,到现在,反而是陈文港自己有点冷静下来了。 祝律师推荐他去接受心理疏导,其实也不是一个坏建议。 只是这阵子肯定是抽不出时间。 霍氏高层的变动不是陈文港容易插手的,但他自己的事还需要忙碌。学校那边陈文港提交了研究生项目的申请资料,虽然跨了专业,但他本科成绩扎实,未来研究方向明确,又已经跟教授沟通了很久,收到了材料通过的邮件,告知不久就会接到面试通知。 另外霍振飞的夫人方琴打电话来交代工作,基金会的常规资助项目里,有个针对重症白血病的慈善画展是每年举办的,时间往往在秋末冬初,今年又差不多到了日期。 小高把往年的资料和通稿拿给陈文港参考。 好在也没什么特别困难的工作需要他做 ,一切可以比照往年传统,展览本身会外包给策展公司和艺术画廊全权负责,他基本只需要代理事长方琴审批一下预算,把控一下整体流程。 只不过看到参展画家名单时陈文港愣了一下: "这些人选是怎么确定的?" “都是艺联推荐的。"小高说, "其实特别有名气的大画家是请不到的,人家一画千金,支持公益自己就可以做啦,很少会参加这种联合展览。大部分愿意捐出画作义卖的,都是些想出头又没途径的小透明咯,能借霍氏的平台蹭蹭热度,又赢了名声,对他们来说更划算。" 陈文港盯着名单上那个“牧清”若有所思。 他才想起已经很久没见过对方了。 之前还是听郑宝秋说的,牧清借助戚同舟家里的资源,算是找到了艺术圈里引路人,有一阵子的确处在炒作风头上,报道里给他贴的噱头是美少年天才画家,几乎是颗肉眼可见冉冉上升的新星。直到猝不及防被李红琼扒了回皮,突然塌房,本来很多已经伸到面前的橄榄枝又收了回去,据说原本还有机会把作品送往国际参赛,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想想,说很久没见也不贴切,上次订婚宴会对方还露了一面。 牧清当时很低调,全程没什么存在感,只是当众规规矩矩跟郑秉义和霍美洁打了招呼,证明舅甥情分还是在的——到如今他是名声不好,又不至于判死刑,直接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划去也不妥当。艺术圈本来就不算干净,私德有亏的艺术家多了,吸毒出轨□□的都不罕见。 小高不理解: “陈哥,这人有什么问题吗?” 陈文港顿了顿说: “没有,就按正常流程办吧。” 这样一来,他主动去艺术画廊盯场地的时候便不期然和牧清撞了个正着。 牧清穿了条牛仔裤,黑色长卫衣,神色跟以前一样,冷冷淡淡的,但还是给人感觉哪里变了一点。如果戚同舟在场,或许能分辨出来,他和陈文港没有以前住一起的时候那么像了。 两人在走道上相遇,牧清率先拿下耳朵里的耳机: “听说你跟霍念生出海了?”陈文港问: “你以前不是喊他霍哥吗?” r /> 牧清在他背后开口: “你知道我是怎么听说的么?你们那条船上看起来没有狗仔,但记者消息灵通得很,只要想怎么都有办法知道的。这次你跟霍念生公开,你们那点桃色故事也够写一阵子了,你想清高,你清高不起来的,只要你跟他在一起,没人会觉得你们平等!" 陈文港莫名回头看他: “那就写吧,我又不在意。实在过分的发一封律师函就是了。” 牧清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微妙,有个打扮入时的年轻男人追过来,像个富二代,殷勤站在牧清身边,同仇敌忾地瞪向陈文港。陈文港反而怔了怔,有点吃惊,不太确定这两个人的关系。 晚上,郑宝秋在电话里说: “我也很惊讶!以前没人知道他喜欢男的吧!” 陈文港不免好奇,甚至连上辈子都没听过风声: "你以前也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她说, “当然,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他本来就这个取向,只是以前在爸爸 面前不敢暴露,第二种可能是他觉得你跟我表哥感情太好,忍不住这个也要学你。" 陈文港失笑,叫她不要胡说八道。 画展筹备期间,陈文港觉得有意思,经常去画廊旁观,有时还上手帮忙干活。 他在这里,霍念生自然也成了常客。陈文港有意把牧清的事抛到脑后,但还是又碰见他和那个富二代几次。对方不知是追求者还是已经转正的,对牧清倒是很殷切,每次见陈文港总是横眉竖眼的态度。直到发现他和霍念生是一家人,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弯。 陈文港有次去安全通道搬东西,听到这两个人在吵架,他又无声无息退了回来。 这样忙了一个多月下来,画展举办顺利,义卖所得用于捐赠白血病公益机构。最后一篇通稿交给媒体发出,方琴作为理事长很高兴,打电话给陈文港说今年这项工作做得很成功。 她的意思是一起出去放松一下,加上儿子霍予翔央求,找了个周末决定要去赶海。 天越发冷了,初冬赶海,要在中午到下午的低潮期间。 方琴肚子又明显了很多,她怕摔,只是远远坐在停在路边的汽车里等着。因此霍予翔是陈文港他们带下去的,他乐疯了,穿着厚实的衣服和 高筒雨靴,提着小铁铲和小水桶,蹲在滩涂上挖蛤蜊。海蛎子是长在礁石上的,需要用小榔头分开。 江彩也穿了雨靴,满脸嫌弃地站在后面。她是因为逃课回家,被陈文港抓个正着,强行带过来参加家庭活动的。如果不是陈香铃学习辛苦,这会儿也应该高高兴兴地出现在现场。 陈文港蹲在地上,带着尼龙手套,搬开石头找到一只螃蟹。 霍予翔崇拜地发出“哇”的惊叹。 江彩忍不住多瞥了几眼: "这个螃蟹你是怎么找的,我怎么抓不到?" 陈文港眼睛盯着地上: “那你看嘛,螃蟹一般都在石头底下,要找它们的脚印。” 江彩扶着膝盖,弓成虾米一样拧着眉头往地上瞧,猛然回头,霍念生无声无息跟在他们背后。 江彩一怔,见他身披阳光,难能可贵地在这一刻没有任何攻击性。霍念生也在看地面,时不时侧过头去,目光温柔地洒在陈文港脸上。陈文港搬开石头,把螃蟹扔到他提着的桶里。

第112章 到傍晚的时候大嫂方琴要回去了。但霍予翔不愿意走,两个眼珠子像用胶水黏在了水桶上,目不转睛,听说其他人要在海边野炊,现在让他走和要了他的命没两样。 方琴只好把儿子留下了: "你别玩得太疯,让叔叔早点送你回来。" 江彩也蹲在桶边,眉飞色舞,看着里面的佛手、贻贝、香奸、青口,这些是在大石头的缝隙里找到的,堪称大获全胜,夕阳西下,陈文港叫她去后备厢拿锅来,他们在海边架起火。 水倒进锅里,里面加一点葱花,再倒上料酒和糖盐。锅开了,清汤的鲜味已经无法抵挡。霍予翔满身都是泥巴,脸上爬满泥点,被陈文港逮住,拿手帕沾湿了矿泉水一通抹。江彩坐在便携小板凳上,围着锅嗅鼻子,听到霍念生问: “最近没人找你?”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坐直了: "算有吧?霍京生跟我说过你坏话算不算?" 江彩扭过头,霍念生也坐在在一张小凳上,那板凳对他来说过于袖珍了,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往两边支棱着,手肘支着膝盖,托着下巴,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她不知道说什么,反正这两个都是便宜哥哥,一个比一个不像好人。但霍京生相对来说还是看起来更窝囊,之前偶尔见面他暗示江彩,说霍念生将来一毛钱都不会给她。 江彩如实以告: “他说你就是那样对他的。”霍念生微微笑道: "放心,我不会这样对你。" 天色彻底黑透的时候,司机把江彩和霍予翔两个送回去。另一辆车停在路边,霍念生把待刷的锅和碗扔回后备厢。 陈文港站在他身后,抬头仰望,冬季的银河不如夏日明亮,留下一条黯淡的尾部,星星挂在头顶,在冷飕飕的气候里,像是也冻脆了,泛着清凌的微光。 霍念生抓起他的手: "冷不冷?" 陈文港低头蹭了蹭他的指骨: "还好,你呢。" 他的指尖冰凉凉的,霍念生手心比他热了好几度: "你跟我比?你又怕冷,还穿那么少。" 下午为了方便,外衣都脱在车上了。陈文港抽出手,从前排座椅扯出大衣,霍念生穿进袖子,然后一伸胳膊,把他也裹进来,陈文港感觉到他的体温和呼吸,以及挡在外头的夜风。 >这个姿势刚刚好,在一个亲密温馨的距离,他一仰头就能够到霍念生的嘴唇。 霍念生不自觉微微低头,陈文港把手贴在他胸前。他们在星空和大海的注视下接吻,唇齿交接,身体却不越雷池一步,像情窦初开的少年,带着憧憬和试探初次踏入爱情的开端。 良久,陈文港开口,说的却是:“我想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霍念生维持着用衣服裹着他的姿势: "可以。" 陈文港又想了想:"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霍念生耐心等着他敞开心扉。 陈文港贴住他的胸膛,他心里其实是破釜沉舟的念头: “有很多事,我可能永远没办法跟别人倾诉。然后,我想过了……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倾诉,我就只有你了。" 霍念生愉快地说:"好啊。那你跟我讲。" 陈文港在他怀里: “我告诉你,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讲。你给我点时间准备好不好。”霍念生却也不问为什么:“你先去看专家,专家解决不了的,记得还有我在呢。”陈文港垂着眼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他当司机,陈文港一路开车都很安静,沉默地握着方向盘。 第113章 有人敲门,是霍振飞的秘书匆匆进来催开会。他冲她点点头:"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 然后看向陈文港,露出无奈的神气: "你这样不就和外面的人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只要出了事就怪姓霍的沆瀣一气吗?实际上涉嫌洗钱的只有二叔那边的人,是他连累了我们。" 陈文港两手撑在他办公桌上: “别的我不管。你告诉我,霍念生呢?” 霍振飞说: “他确实是正常出差,这个没有骗你。只是他不巧赶在了这个节骨眼出国,又联系不上,当然会显得可疑,经侦那边可能要先把他列为重点调查对象,确认他是不是畏罪潜逃。我们现在只是需要争取这点黄金时间,打通关系做好公关,最大程度把霍氏摘出来。" "有这个必要吗?霍念生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我们自己当然知道是这么回事。但他跟霍英飞作为亲戚,一起出现在王启明的船上,霍英飞又参与了赌博,你们两个当时都在场,要证明霍念生没有参与,也需要慢慢调证据的。只要他经得起查,后面警方最多发现调查方向错了,多折腾一阵子,不会拿他怎么样。" “原本是你希望他能上船。”陈文港反应很快,"他答应了,现在你就这样利用他?" “你要明白什么叫事发紧急。”霍振飞无奈地说,“我要是有提前预知的本事,这一切当然就不会发生了!可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既然意外发生了,就只能优先考虑大局。" “可我不信你没办法。”陈文港突然转了个话题,"你是不是从来没戴过结婚戒指?"“什么?”霍振飞莫名其妙。 "为什么不戴?因为不方便吗?戴久了是可以习惯的。因为展现已婚男人的身份会有损你的魅力?不方便出去应酬娱乐消遣?或者婚姻对你来说不重要,戴着也没什么意义?" 陈文港举起左手,他盯着自己的左手,指环在他指间闪着温润的哑光: “我曾经很后悔,要是有机会,我多想一辈子戴着戒指。你不当回事的东西,是我一辈子求而不得的。” "所以呢?" "但错过了就追悔莫及。”他看霍振飞,“我只想跟霍念生长相厮守,就这么难吗?&# 34; 霍振飞暗暗吸了口气,他隐约听过这个“弟媳”有一些心理方面的问题,去医院开过药,还曾经当众发病,这些是可以查出来的,以前霍振飞没当回事,反正是霍念生自己照顾。 但现在他怕陈文港在公司里情绪不稳定,他实在没工夫再处理这些琐事。 “你的心情我能了解。”霍振飞安慰似的说, “我也不是不担心念生。你相信我,到最后一定会有妥善的处理结果。你先回家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可以吗?” 他急着去开会,陈文港更快一步,挡在前面,把他办公室的门反锁了,咔嚓一声。急什么?他要说的话还没开始。 "你别急着走。”陈文港拦着门, "也别急着扮无辜。你把所有的问题归咎到你二叔头上,他洗钱这是重罪,但你们呢,你敢说你们从来没用基金会避过税,或者填过账?" 霍振飞揉了揉额角: "你这样就是不讲道理。任何一家公司,都不敢说自己完全守法,何况霍氏这样的庞然大物,水至清则无鱼,就算有些小问题,你也未必都能拿来当把柄。" 陈文港拿起了文件袋: "那好,要不然你一处一处给我分析,看看是不是小问题。" 霍振飞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听见他继续说: “你叫我辞了原来的工作,到你们的家族基金会来,我同意了。你们父子想借机看住我,我也正好有机会,从内部看看你们的工作。" 霍振飞笑了笑: "是吗,你都发现了哪些问题?" 陈文港冷静地看他: "你是集团的总经理,你爸爸是董事长,可能在他老人家眼里,从来都没正视过我,我就是个想攀高枝的大学生而已。其实我还是比你们想象得多一点经验。全城的公益机构和慈善组织基本情况我大致有了解,哪个是做实事的,哪个纯粹是批皮,还有,大到一场慈善活动需要花多少经费,小到什么样的捐赠物资的采购应该是多少钱,捐赠流程,钱款走向,哪里容易藏猫腻……你问霍灵冲,他可能稀里糊涂,但我都清清楚楚。" 霍振飞脸色沉了一点,看着他不说话,似乎在衡量真假。 陈文港也没什么畏惧,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我这人没有别的优点,唯独学习还不错。我的确没有权限看到 特别机密的资料,但账面上哪里有可疑的地方,在我眼里都挺透明的,哪里好像虚增了流转过程,哪里做了资产负债名目转化,有经验的老人很容易看出来的。" 霍振飞把文件袋里的一沓纸抽出开,稍微翻了翻又塞回去,喉结上下滚动。他重新拾起笑容:“这些你还没给其他人看过?” 陈文港说: “你可以叫保安上来,把我关起来。反正只要我失踪12个小时以上,各种真料假料就会混着放给媒体。你害怕丑闻,想把脏水转嫁给霍念生,保全自己,我就只能把你们一家人也扯下水了。三叔是基金会主席,大嫂是理事长,基金会出事,他们没责任的吗?" 霍振飞把他带到霍三叔的董事长办公室。半个小时后,陈文港把那父子俩留在身后。 推开霍氏大厦的玻璃门,头顶霓虹灯闪耀,陈文港站在街边,身边都是下班回家的人。 他心神不宁,平坦的大路就在前面,脚下却不知该往哪走。他们已经搬回了江潮街,但陈文港不想回去。他过来的时候是打车来的,走的时候靠一双脚,慢慢步行回了云顶大厦。 推开门,空荡荡的屋子一点人气都没有。 阿姨跟着他们去了江潮街那边,她跟陈文港相处得好,霍念生也就一直雇着她,那边陈家的房子小,住不下多一个保姆,但她自己家就住在老城区,于是变成晚上回家白天上工。 陈文港躺在沙发上辗转反侧了几个小时,时针指向十二点又指向一点,他一点睡意都没有,直到凌晨三点多,终于手机响了一声,他看清发件人,手指一哆嗦,立刻发起视频邀请。 镜头那边出现霍念生本人的脸,有点延迟,头发奔波许久难免有点凌乱,人倒是精神。他微笑着问陈文港: “你怎么这个点还没睡?” 陈文港眼里迅速浮起一层雾气:"你……" 他喉头堵住了,翻了个身,试图坐起来,却仿佛被抽走了力气。紧紧绷着的心突然落下来,全身的骨头和肌肉好像都忘了怎么运作。他就这样脸贴着沙发,隔着屏幕看着霍念生。 霍念生声音很温和: "吓着你了?不用怕,我没事,倒霉而已,落地之后就遭遇全城大面积停电,这种事故在这边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基站没法正常运作,所以就没有信号。" 陈文港放下心来: & #34;你倒霉的何止这一件,国内的事你听说了吗?你差点就成潜逃犯了。" 霍念生已经知道了: “我不会让自己受牵连的。这边的项目暂停,我很快就回去了。” 陈文港微微冲他笑了一下: “你三叔他老人家,和你那个堂哥,也真不地道,大家是平等的合作关系,大难临头各自飞可以理解,还想祸水东引就不好了。好在他们现在愿意改主意了,我真想把他们的表情拍下来给你看看。" 霍念生笑着看他:“我也听说了。霍振飞那个人,你看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不知道怎么打鼓呢。以后我也要夹起尾巴了,万一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知道你怎么对付我。" 两人隔着屏幕,像是一眼万年。陈文港依依不舍地看着手机里的人,然而这不是真正的霍念生,只是个虚拟影像,那个能触摸的有温度的人还远在天边,一刻不见面他就一刻没法停止担心。明明昨天才告的别,送对方去机场,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思念霍念生。 霍念生何尝不是一样:“我想摸摸你。” 陈文港枕着一条胳膊:“要摸哪里?” 霍念生笑了一下,低哑的声音通过信号传到耳边: "哪里都想啊。头发,眼睛,脸,耳朵……然后到脖子,肩膀,腰……" 陈文港听着他细数一个个部位,他垂着眼,仿佛霍念生就在旁边,两只手在他身上游走,时而温柔抚摸,时而故意挑逗,他闭上眼,能想象到对方的呼吸喷在身上的感觉。 最后他没忍住笑了一下: "你还是赶紧回来,想怎么摸就怎么摸。" 该报的平安报过了,但谁也不舍得挂。霍念生那边还在停电,陈文港知道他能找到一个有电力和信号的地方想必花了点功夫,应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应该让霍念生赶紧去休息,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最后陈文港不知视频通话怎么结束的,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霍念生说好了要立刻打道回府。 这一晚对霍振飞父子和所有集团高管来说怕是个通宵达旦的加班之夜,连睡这一会儿的功夫都没有,但霍振飞那边不用担心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了,翌日清晨,陈文港躺着看了会儿新闻,姑且没有出现什么特别对霍氏不利的消息,股市也算是稳定。 />他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振作精神,找了身衣服出门。 第114章 陈文港先是往霍念生挂职的子公司去了一趟,和总经理等人碰面,确定了怎么安定军心。还有霍念生背后的投资人、经理人和合伙人….然后他继续回霍氏大厦等消息。 集团总部还算稳定,只是办公区笼罩着一层压抑的氛围,每个人说话声音都是轻的。 事实上陈文港宁可买张票立刻也前往东南亚,但他接到个不显示号码的电话,警告他最近待在原地,不经允许不要离开本市。李红琼在电话里安慰说: “我也接到了,一样的,咱们不都在王启明的船上待过?棋牌室里又没录像,谁确定有谁参与?肯定要挨个查清楚嘛。" 又说: “我们几个和他事前事后又没有大额资金往来,没事的,啊,就是等一阵的事。”陈文港挂了电话,只想抽烟,他摸了包烟到十九楼露天的小阳台。 霍灵冲和其他几个小少爷原本也在吞云吐雾,聚在一起说什么,看见陈文港过去就消声了。霍灵冲不知是不是想嘲讽两句,但他自己的靠山也倒了,没什么心情,扭头推门而去。 烟灰盒里又多了五六根烟头,电话突然又响,陈文港急忙出掏手机,一看却是刘院长: "不好意思文港,最近总麻烦你,涛涛转成了肺炎,情况有点严重,你现在忙不忙?" “我?”陈文港没能从神游天外的状态里回来,理解不了她说的话。 “忙的话就算了。”她以为他不方便, "你先做你自己的事重要。" "哦……没关系。”陈文港终于回神, “我这边也没什么能做的。" 他拎起大衣就去地下车库开车,知道刘院长那边也人手短缺,估计没办法了才一直找他。 因此陈文港第二天、第三天也去了儿童医院,住院的这个涛涛是个有点多动症的男孩,平时在福利院喜欢追打别的孩子,或者有一些不能自控的行为,总是让工作人员头疼。现在这个孩子病蔫蔫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又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这感觉似乎很奇怪。 陈文港透过玻璃往里看,刘院长看出他心神不宁: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陈文港笑了笑,还没说话就是一阵手机铃声。 与此同时,他像有预感一样突然心慌意乱。 由于 恶劣的天气原因,很多飞机被耽误在机场,霍念生同行的人经过商量,打算坐船归国。只有霍念生没同意,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走水路,坚持要订机票,不管会在机场延误多久。 然而他甚至没到机场,搭乘的汽车就在中途出了事故,司机连同车上人员都去向不明。听完Amanda的话,陈文港耳朵喻的一声,眼前发黑,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失去了意识。他张了张口,一阵天旋地转,想起前世她也是像这样,突兀地带来晴空霹雳般的噩耗。旁边老护士哎呦一声: "怎么啦?没事吧?小秋,快去扶一下!" 陈文港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他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公共座椅,被凸出的螺丝钉划了一道,年轻护士过来搀住他,他只觉得窒息,胸口压抑得可怕。护士给他清理了一下伤口,建议去打个破伤风,他看着自己的手,血红慢慢从伤口渗出来,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疼。 刘院长拿着药费单也忙跑过来: "小陈?你还好吗?"视网膜里映着窗外黯淡的天色,堆叠着灰黑的云。陈文港知道他心里始终不祥的预兆是哪来的了。霍念生失踪了。 原本Amanda是要和老板一起乘飞机走的。但因为某些原因,两人没有搭乘同一辆车,而是一前一后,霍念生坐的那辆迟迟未到。她说已经在当地报了警,但因为停电造成的后续影响,再加上当地警方的效率,扯皮和拖沓的现象严重,她对他们的工作进度显然并不乐观。 说白了就是一无进展,迟迟没有任何音讯和下落。前山丁接到陈文港的电话,听他第一句话就是问有没有办法帮自己出境。 陈文港听起来很冷静,但俞山丁对他的状态表示怀疑。多年摸滚打爬,他的确有一些野路子,认识的人里三教九流俱全,在最坏的情况下,实在要帮一个人潜逃出境也不是没办法。 但他觉得陈文港现在还不至于:“你听我说,别钻牛角尖,凡事别走极端,与其稀里糊涂找这种门路,不如疏通一下关系,尽早证明你是无辜的,让你能通过正当途径出国……" 陈文港跟他两个人约在美杜莎夜总会见面,脸色苍白得像个游魂。 /> 前山丁坚决不同意:"那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嘛。霍总让我照顾你,你别想去冒这个险。" 闻言,陈文港眼神缓慢地移向他: "他说过这种话吗?什么时候说的?" 俞山丁想了想: “就……上回下雨天,送我家老太太去医院,你发烧之后,他说以后他出远门的时候,要我多看着你一点。总之你先别多想,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不一定是出事了。" 陈文港心下苦涩,如果霍念生好好的,不会不和他联系。 俞山丁倒是够仗义,二话不说找来护照,订了机票,答应自己过去跑一趟。 陈文港心下稍安,跟他道谢: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就是在你这地方,你带我去找他。"前山丁想起来,他还作弄过陈文港: "嗨……那个时候……" 陈文港低声说: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没在意你耍没耍我,见到霍念生,我眼里就只有他了。我其实很窃喜,以为我肯定能得到他。现在想想,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前山丁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在他面前说错一句话。他也怕陈文港做傻事,跟卢晨龙通风报信,加上保姆阿姨,在他出国的时候,他们全天候轮流看住陈文港。 连陈香铃也从补习学校请假,提着书包回了江潮街。 她知道出了事,但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问卢晨龙,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香铃心里其实也害怕,堂哥是她对抗外界的一道屏障。她进门的时候看到他瘦了一圈的身形,鼻子一酸,眼圈差点红了。 陈文港在她面前表现得很正常,温和地笑笑: “你不好好上课,谁还把你叫回来了?” 陈香铃擦擦眼: "本来就快放假了,我也复习得差不多了,把作业带回来做一样的。" 陈文港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你不用担心,我又不会有事。" 她说: “我好久没做饭了,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做葱油淋鸡特别拿手,正好我也馋了。” 晚餐是葱油淋鸡和白粥,兄妹俩在屋里面对面吃了饭。 收拾完碗筷,陈文港说: “铃铃,你过来一下。” r />陈香铃跟着他进卧室去: "怎么啦?" 陈文港神色正式: “我立过一份遗嘱,第一继承人是霍念生,你是第二顺位继承人。就是说如果他和我都出了意外,我的财产会捐掉一大半,但还给你留了一部分,以后应该够用。" 搞得陈香铃紧张地抱住他: "你别这样,我不听我不听!" 陈文港用温柔的语气安抚她: “别瞎想,就是告诉你有这么件事。”他又想起什么, "对了,你好像还没见过,霍念生也有个妹妹,比你小两岁,就是有时候有点任性。上回去海边我原本想有机会给你们介绍一下,以后走上社会了,两个女孩子能做个伴还是好的。" 就是越温柔才越叫人害怕,结果陈香铃觉都没睡踏实,这晚上过两个小时就要看看他还在不在主卧。陈文港倒是一直待在房间,哪也没去,坚持到早上,总算等卢晨龙来换了班。 卢晨龙买了豆浆、油条和马蹄糕当早餐。 对陈文港来说,他就这样轮班应付几个人三班倒的照顾,连声嘶力竭或大放悲声的时机都没有,像一尊机器,按照原本设定的程序继续正常运行。江彩听到风声后也给他发过消息,他甚至记得给江彩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嘱咐看紧这个学生,别让她有机会再逃课回家。 离霍念生失联已经三四天过去,陈文港也没了去霍氏催逼霍振飞的心情。这天对卢晨龙说:“要不你陪我去趟律师楼吧。” 两人到了祝律师办公室,卢晨龙在外头等,祝律师接待了陈文港: "霍先生还没消息?"陈文港笑了笑,遗憾地摇摇头: “我来是想办点正事。” 他过来这一趟,除了重新确认一遍遗嘱条款,还听到祝律师说起另外一件事: “那个何宛心小姐,她以前在上学的时候结交了不少校外的小混混——很正常,她欺负同学肯定要找靠山撑腰的——后来直到成年以后,好像还跟他们有联系。也是通过这些门路,她有过买通他们行凶伤人的事情,目前我们已经抓到了不少证据。" 陈文港听得表情严肃起来: "你的意思是可以追究她的责任了?" 祝律师解释: "涉及刑事就是公诉案件了,必须要追究责任的,或早或晚而已。其实我也不想在这个时间节点给你增加烦恼,只不过 最近我听说,何家想把她给送出国去,省得以后惹是生非。要是 等她出了国,那就麻烦多了,所以……" 陈文港已经听明白:"不用顾虑我这边的情况,你忙你的就好。" 第115章 出了律师楼卢晨龙问: “你还有什么要去的地方?” 陈文港缓了口气,他往停车场走: “这几天……麻烦你了。” 卢晨龙追上去: “瞎,咱们什么关系,什么麻不麻烦的。”这几天他把弟弟扔到周奶奶家住,老太太也知道外孙去了国外找人,唉声叹气地在家拜菩萨。 窗外景色变幻,车停,到了郑宅。 陈文港嘀了两声,保安探出个头来,把他这辆雷克萨斯放进去。林伯已经通过监控门铃得知他来了,正站在台阶上等陈文港,伸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文港跟他抱了一下,然后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卢晨龙拘谨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他这是头一回踏进郑家的豪门大院。 四下环顾,总觉得不自在,黑洞洞的楼梯上仿佛随时会有人下来质问这里怎么多个外人。就这么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下楼的脚步声响起,却是郑玉成陪陈文港一起出来的。他跟卢晨龙对上视线,两人之间涌起微妙的排斥和嫌弃。 郑玉成侧过头: “郑氏在东南亚各大港口城市都有办事处,有不少员工在那边,所以你不用担心,爸爸答应会帮你,他肯定会帮忙想办法的。" 陈文港看似在听,实则魂不守舍。 他脸色白得像大病初愈,郑玉成没忍心: "万一……" 他想说万一,万一霍念生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能不能再给我个机会,我已经深知走错了路,还能不能试着重新开始?但这话太诛心了,就算他真的这么想,也绝不能现在说出口。 最后郑玉成只是开口留人: "你要在这吃饭吗?" 卢晨龙上前一步: "不了,我们就回去了。" 陈文港没什么想法,最多觉得他的生活只剩下一日三餐,每个人都在押着他按时吃饭,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他是不愿欠人的,到这个关头,也只好厚着脸皮来求郑秉义了。 霍振飞那边也在找人,他不能放弃任何一点可能性。 原路返回的时候,车子从山路转上公路。陈文港越开越慢,最后慢慢把车停在路边。卢晨龙不明所以,见他拉开扶手箱,摸半天从里面摸出一个药瓶,抖着手想倒出一粒,未果。 陈文 港眯着眼斜了斜瓶身,这次哗啦一下淌出一把,他仰起头就想把那把药往下吞。卢晨龙连忙抓住他的手: “你这是干什么!”他瞥了眼药瓶,上面印着“阿普唑仑”。陈文港低声说: “你给我拿一粒。”卢晨龙从他手里把所有的药抠走了,只给他留了一粒,又下车绕到后备箱拿了支水。 吃完药陈文港伏在方向盘上,脸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许久没有出声,问他要不要紧也不回话。卢晨龙这才急了,陈文港道了声歉,拉开车门: “我不能送你了,你打车回……” 他又缓了口气,说着一头往下栽。 救护车火急火燎地把人拉到医院,做了检查,倒是什么毛病也没查出来。医生比较有经验,说可能是什么心脏神经官能症,卢晨龙没怎么听明白,交了费拿着单子回病房。 陈文港靠在床头摆弄手机: “前山丁给我发消息了。” 卢晨龙问: “有什么进展吗?” 陈文港垂着眼: “那个计程车司机找到了,人和车在一个很偏的地方,现场出了车祸,司机受了点伤,被发现了送到医院里还没清醒,所以……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卢晨龙“啊”了一声。 说不知道,可能性的猜测就太多了,他不敢多说,但阻止不了陈文港脑子里胡思乱想。陈文港看了看窗外: “我昨晚梦到霍念生。” 他觉得恍如隔世,其实仔细一想,明明也没分别多久。但再仔细想想,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了。卢晨龙回过神,给他分析: “你想,要是真出了事,至少人不会失踪的,对吧?” 比起各种事故,他这时候想的是,宁愿那个霍老板真是犯了什么事到国外畏罪潜逃。毕竟霍念生手上那么多产业和投资,社会关系相当复杂,难保还有什么陈文港也不知道的猫腻。 卢晨龙越想越觉得没准真是这样,至少那样人还全须全尾的,陈文港还好接受一点。 过了半晌,陈文港只说: "在最坏的结果发生之前,先把该做的事做完吧。" 这几天为了不错过消息,他的手机音响调到最大,这时又是叮铃一声,把两人都吓一跳,却是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小学同学程波发来私聊,通知周末一起去徒步。 /> 大 翌日,指导老师突然通知陈文港回学校一趟。依然是卢晨龙陪着他出门,在校园里头找了个地方等着。 陈文港自己上楼敲开院长办公室的门,讲了半天弄明白怎么回事,原来他研究生申请通过了,原本可以发offer的,但是公示期有人举报,说他是通过不正当途径获得的入学资格。 当着院长的面,指导老师小心翼翼问情况,潜在意思是他有没有得罪谁。 陈文港怔了怔自然本能地说没有。院长也问了几个问题,面色不辨喜怒。 最后指导老师半安抚半解释: “学院方面当然不会随便怀疑你,毕竟你是什么样的学生,院领导们心里有数,不过根据流程,既然有举报就一定要调查,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听完来龙去脉,陈文港心里倒是划过一个名字,但他意兴阑珊,甚至提不起心情找证据。 事实上指导老师这么问了就是也知道里面有鬼——这个举报不是从下往上的举报,是有人借助某个校董的关系给学校方面施压,想直接把他挤下去。 只是情况也没那么糟糕,所幸陈文港要跟的那个教授脾气强硬,耿直得不知变通,越有人来打招呼他越逆反,说什么都没同意无缘无故取消学生的入学名额。 那老师陪陈文港往校门口走了一段,他提点陈文港: “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去孔教授那再打个招呼,就为了你这个事,他还发了好大脾气呢。放心,他觉得你没问题就基本没什么问题,他老人家那个护犊子的脾气是出名的,他发话了,人家想对调查结果做手脚都办不到。" 陈文港明白他是好意,于情于理他是该去给教授道个谢。 于是还是去了,孔教授拍拍他的肩膀叮嘱了两句学风清正,但陈文港心里其实很抱歉,他占了这个学位,自己都不知道将来这个学还会不会读完。 晚上到江潮街,卢晨龙回家,保姆阿姨正在陈家做饭。依然是没消息的一晚,陈文港只在睡前接到个刘院长的电话—— br /> 帮忙照顾孩子们的是志愿者黄大姐,彼此是老熟人了。陈文港戴着口罩到到隔离宿舍,推门就见小小一个孩子躺在小床上,脸颊潮红,怀里搂着熊,蜷在被子里弧度还不如熊明显。 他心底一软,坐到床边,伸手理了理她细软的头发。 点点睁开眼,额头滚烫,感觉到他手上的凉意,哼哼唧唧抱着他的手蹭了蹭。陈文港笑起来,问她头疼不疼,她假哭着说疼,又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出去玩。 他动了动嘴唇,本来想答应,说等你好了去哪玩都行,话到嘴边滚了滚,终究没说出来,怕许诺了做不到,只是给她掖了掖被子,说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直到她睡着了他才出门,刘院长不好意思: “她情绪很不好,难受,就老是哭,你来了她能高兴一点,所以才叫你过来的。" 陈文港客气: "没事,应该的。" 他刚算是放下心,觉得孩子情况也还稳定,儿童医院那边就又催命似的把人叫过去。 陈文港送刘院长去医院,是之前感冒转成肺炎的那个小男孩涛涛——原本已经好了一点,护士没看住,让他自己溜出去到楼下转了一圈,挨了冻,被发现送回来就重新高烧不退。 护士挂了点滴,刘院长彻夜不眠守着涛涛,持续不断给他擦着手脚物理降温。陈文港整晚未归,也在医院陪着。 天刚蒙蒙亮,陈香铃找来,得知原委,问他是不是回去休息一下。 陈文港倒觉得没什么: “说实话,我在这里发挥点作用,还不会想那么多。”甚至开了句玩笑,"回去了就是你们把我当成没有自理能力的病人一样,我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谁都没料到的是,病势发展极其迅速——涛涛很快说胡话,梦魇缠身,意识不清,诊断成病毒性脑炎,昨天还好好的,二十四小时不到被推进iCu,医生直接拿病危通知书来签。 儿童医院充满幼小的生命,在这个地方死亡格外轻也格外重。刘院长面色凝重,跟医生讲着什么,陈文港只是说不出什么心情。 过去因为工作原因,他见过太多生病的孩子夭折,这么突兀的也不是没有,有时候不是没有尽人事,而是只能听天命,但他今天的心境格外萧索凄凉。 他把陈香铃送 回江潮街,车开到街口,他自己没下车,说要去一个地方。 陈香铃狐疑:“你要去哪?” 陈文港保证: “我肯定不会去危险的地方,我就是去散散心。” 第116章 最开始陈文港自己都没想好要去哪。 他只是实在不想待在熟悉的地方——打开衣柜,里面一半是霍念生的衣服,领带,袜子,拉开橱柜,还有他的打火机,手表,钢笔,用过的玻璃杯.… 跟着前车上了高架,随意绕了两圈,不知不觉,才发现自己一路往郊区开。陈文港定了定神,他想了想,拐上去半山别墅的路。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很晚,还遇到群飙车党从他后面超过去,陈文港淡淡地没什么反应,只是放慢车速,目送那群小年轻人吼马嘶地一骑绝尘。他把车开到铁丝网那就进不去了,安保系统里没有录入他的车牌。这个时间,保安没在值班,工作人员可能也都睡了。 陈文港想看看时间,才发现手上没戴表,摸出手机,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没电。找了半天才想起车上也显示时间,荧荧的屏幕刚刚跳过0:00。 日期是12月24日,居然马上到平安夜了,他才反应过来街上的热闹是为了什么。陈文港把车撇在外头,好在上回输过指纹,他用密码开了小门,自己慢慢步行上去。常青藤密密麻麻阴阴森森,直爬到墙外,像个城堡似的别墅隐没在无边的黑暗当中。 开门,进屋,其实这里也是有太多回忆的地方,但他过来还有另一个原因。陈文港在客厅驻足片刻,便沿着旋转楼梯上了楼,他是想起应该看看霍念生给他展示过的保险柜,不知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漏掉的线索。时间一天天过去,连他自己都怀疑霍念生是不是真的犯事了。 手放到书房门上,门却是虚掩的。 陈文第一反应以为是管家在这里收拾东西。但哪个员工这么兢兢业业,大半夜不睡觉还给不在家的雇主工作? 门缝之内几声悉索轻响,刚刚在楼下,二楼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他都没发现这间屋里是还亮着灯的,光芒柔和,身材高大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沓文件,他抬起头,向陈文港看过来。 许久未见,霍念生不见狼狈,还是西装领带,头发梳得整齐,眼角眉梢都是风流倜傥。陈文港哽咽,恍若梦里。 霍念生也怔在原地,身体已经先行动起来,健步过来,一把把他搂进怀里: “我回来了。” 陈文港喉咙里像塞了棉花,下意识两手紧紧勾住他的背,心率快得离谱。他脑子里也是一团棉花,什么也无法思考,只觉得眼眶酸胀,有棵种子急速发芽,要往外 冲破胸膛。 霍念生低头,不停亲吻他的额头和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文港,我回来了。" 这次陈文港从他话里听出点不一样的意味——他什么也不敢想,眼前的霍念生和走前别无二致,却又像哪里变了一点——他说不出,那转瞬即逝的违和感恍惚得如同幻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陈文港仰头看他,灯光在眼瞳里映出两个斑块。 “就今天。” "怎么不告诉我……" “我给你打了电话,你一直关机。” “我……”陈文港明白过来, "我今天一天都没充电,手机自动关机了。" “我飞回来过了境,霍振飞的秘书去接我,不想被记者打扰,就先到这里来了。”霍念生说,“回来之后还要配合调查,我只想先见见你。只是你没接电话,一时没找到你在哪。” 陈文港垂着眼靠在他胸口,张了张口: “回来就好。还有什么事,我陪你一起去。” 预想中的欢天喜地或者声泪俱下都没有爆发,到头来就只淡淡的这么一句。 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上卧室的方向走,霍念生解释: “我和当地分公司派来的一个助理坐同辆计程车,他被我二叔买通了,持枪想要劫车,大概他们希望我消失,方便把洗钱的罪名推到我身上。后来开到郊外的时候,我本想卸了他的枪,这时候司机突然也反抗往桥栏上撞。 "结果出了车祸,司机和车还在桥上,我们两个掉到河里,那个人下水就被卷走,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我侥幸游到岸边,抓住树根才上了岸,然后找回去拿我的证件,报警。 “但我掉下去的时候可能碰了一下头,脑袋里头一片空白,凭经验办事,想着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被买通,报完警我就自己离开了。反正钱包护照都在身上,其他的行李不要了,先设法回国再说。好在只是间歇性的失忆,过了几天慢慢想起来,知道你肯定担心坏了……" 他多说一句,陈文港多后怕一分,霍念生说得轻描淡写,他不敢想象那时的场景。稍微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又是一场天人永别。 到卧室,陈文港伸手推开门。霍念生紧随其后,咔嚓一声落了锁。那声音冷冰冰的,陈文港听得心头一跳。他一回头,霍 念生一把把他扯到身前,按在门上就狂风暴雨地亲下来。 陈文港毫无招架之力,被压在门板上,霍念生像头突然发狂的野兽,把他紧紧箍在怀里: “我终于……”后面的话直接被吞下去,陈文港几乎被他勒进身体里,霍念生的力量大得像要把他揉碎,或者给他上刑,陈文港既想他,又畏惧于这突如其来的暴戾,本能试图挣扎。 骤然身体腾空,霍念生将他整个打横抱起来,扔到床上。 然后他外套都不顾得脱就紧跟着压过来。四肢牢牢禁锢,陈文港无处可逃,霍念生粗暴地扯开他的衣服,腰带抽出来往地上一扔,陈文港直往床里退,被抓住脚腕一把拖回来。 霍念生危险地问: "你去哪?" 陈文港不躲了,无助地握着他的手,姿态任由宰割。霍念生终归心软了,搂着人往怀里按:“别怕,我是想你了。让我摸摸你,好不好。”他放缓动作,慢慢摸索,果真像他说过那样,从脖子到小腿,和风细雨地攻城略地。 最后他重新撩开陈文港的头发,嘴唇珍重地蹭过他的脸颊,那一点柔软像春风拂过。 陈文港怔怔地看着霍念生,眼圈一点点红了。 他问: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霍念生看着他的眼睛: “我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差点以为我刚从船里逃出来……但仔细看看,哦,不是落海。我一时间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掉到河里的,也没想明白我到底在哪。但我那时候,满脑子能想起来的就只有你。我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 "你……" “你看,撞一下也不一定是坏事,现在的事忘了,反而给以前的事腾地方了。”霍念生抱住他,"所以我谁都没说,我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一件件对上号,弄明白怎么回事。" 说完身下的人许久没有动静,垂着的脑袋低在他胸前。霍念生低头捞起对方的脸。陈文港眼里蓄着一层水雾,搂着他的脖子,他在霍念生怀里抖得像片风中的落叶。霍念生哪里看得他这个样子: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没事了。我这不是还在吗?"陈文港摇头,负罪的心情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对不起你。” 他的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流下来: “念生,我后悔了……后悔你还在的时 候,我没好好对过你……是我自己不知道珍惜……我从来不敢回想,你走的时候还带着那么大的遗憾……" 霍念生眼眶也有点红,捂住他的嘴: “你一定没有我后悔。我才不知道多后悔,后悔你出事了我才知道,后悔为什么上那条船,死我是无所谓,事到临头,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我的文港怎么办呢,以后没人照顾你了,你又不会好好照顾自己,连门都不肯出一步,以后人生的路还有几十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你该怎么活下去……" 陈文港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像个孩子受了莫大的委屈。 霍念生说过可以在他面前哭,他像要把前后两世的悲伤毫不保留地宣泄出来。 他们搂在一起,床垫柔软地托着他们的重量。霍念生一条胳膊撑着身体,另一条圈着陈文港的腰。陈文港搂着他的脖子,哭得声嘶力竭,凄入肝脾,眼泪大颗大颗落在霍念生颈间。 霍念生何尝不是柔肠寸断,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文港,宝贝儿,别哭……”滚烫的眼泪在皮肤上慢慢转冷,积成凉浸浸的一片,像在他身上永久打下烙印。陈文港终于哭累了。 他大脑因为缺氧而眩晕失衡,喉咙嘶哑,不成声调,霍念生先是从口袋里扯了条手帕,给他擦泪,手帕湿透了,不够用,又扯过枕巾来擦,最后他抱陈文港去浴室洗脸。 陈文港一刻也不肯离开霍念生,他恨不得也化身一株常春藤,就此长在霍念生身上。折腾良久,他们重新躺回床上,夜半无人私语时。 霍念生理着他的头发,温柔地倾诉衷肠: “我该早点记起来的……这些年我总觉得要等一个人,又不确定是什么样的,就算有人想往我身边凑,看哪个哪个都不对劲,难怪别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直到遇到你,我才突然知道我要什么,我当时就想,一定得把你追到手。" 陈文港哑着声音,开口却笑了: “我不信,你都不记得了,第一眼怎么还会看上我。” 霍念生轻轻地说: “是真的,在商场见到你试衣服那次,我就立刻坠入爱河了。” 陈文港微微翻了个身,霍念生俯在他上方,嘴唇和嘴唇贴在一起,他们接过很多次吻,有时激烈,有时轻柔,唯独这一次,他们之间再没有秘密,掩埋了所有的茫然和彷徨。 陈文港还记得,他曾经去世的时候 是某年的圣诞节。 将来他可以这样记住,在这个平安夜,他有幸找回了失而复得的爱人。 第117章 喁喁私语持续到后半夜。 卧室开着盏台灯,两双眼睛彼此望着,一秒钟都舍不得移开。 十多年分别的岁月,积蓄了太多要讲的话,在心底已经发酵过度,霍念生侧躺着,胳膊撑着脑袋,陈文港跟他十指交扣: “所以见面那时候,你真的对我没有印象了?” 霍念生说: “我觉得你身上有熟悉的感觉。但毕竟以前见过,我也没有多想。”他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只是我突然发现,原来你是这样的,又漂亮又善良,像我未来的另一半。" 陈文港红着眼圈,瞪他:“你还说,你后来怎么讲的,你不想稳定是吧?玩玩是吧?” 霍念生连忙低头亲他指节: “那是逗你的,不能当真,过去的都不作数了好不好?” “可我真的愿意,就算一夜情我也认了。还能重新拥有你,对我来说已经是发生了奇迹,我那时什么都不想考虑了,有一晚上算一晚上,都算是从老天手里赚来的。" "不行,我不愿意,你跟我好过了,还想跟谁好?姓郑的?姓戚的?我又不是傻子,费那么大功夫追你,马上都要到手了,一夜情怎么够?你不是也看到了,我不舍得放手的。" “但我也没认出你。”陈文港把脸贴在他的手上,低低地说, "要是早知道这样……" 霍念生攥紧了他的手,摇头: “我很骄傲,我知道我的文港是个坚强的人,遇到任何逆境都不会轻易被摧毁的,你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其实我真想陪着你,可惜最后没能做到。比起你为我做傻事,我更希望你忘了我,找个其他能照顾你的人,开开心心过完后半生。" 陈文港泪光又泛上来: “我做不到,我有什么可坚强的,你不在,我一辈子过得乱七八糟。” 霍念生重新为他擦干: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不是好了吗?我们可算又重逢了。以后上天下海我都不再一个人去了,除非你跟我一起。还有,我刚刚话没说完呢——找个其他能照顾你的人,但是只能暂时让给他,等到你百年以后,入土还是要和我埋一起的。" 陈文港破涕为笑: "胡说八道。你不记得报纸上怎么写你,谁会跟你一样瞎。" 霍念生振振有词: “没有胡说,你那么好 ,瞎的是他们,不是我,我就知道还会有人喜欢你的。但我也不完全放心,有时候人还不如狗忠心呢,哈雷后来还跟着你吗?" “我们两个好得很,我想哈雷了,你把它找来给我。”“它还没出生呢,不急,到时候我带你亲自去接它。” “霍念生。” "嗯?" “我爱你。” 霍念生亲昵地接受了他的告白: "我也爱你。" 陈文港又叫了他一声: “你这次不会扔下我了,是吗。” 霍念生牙齿咬着他的指尖: “是我不好,我从没想过扔下你。别哭了,这次一定不会了,真的。”他心头酸胀,陈文港再这样哭几回,他真的要褪一层皮了, “我们明天去找个手铐,找个链子,锁在一起,钥匙扔到山底下去,要不然直接焊起来,以后都不解开了行不行?" 直到天空翻起鱼肚白,陈文港捂着霍念生的眼睛让他睡觉。经历重重险情,又一路车马劳顿赶回国内,再絮絮叨叨半夜,铁打的人也要疲惫万分,两人头靠着头,小憩了一会儿。 身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陈文港又重新睁开眼。 他一点困意也没有,仍看着霍念生的脸,唯恐闭上眼再睁开,发现又是一场美梦成空。 霍念生醒来则发现他已经跑出了羽绒被——陈文港大半个身子蜷在枕头上,胳膊环着霍念生的脑袋,像一只小动物睡在他身边,眼睑不踏实地合着,胸口一起一伏。 第118章 翌日睁开眼的时候,床头挂了只红白色的长袜子,陈文港迷糊了一会儿,清醒了。他扯起嗓子喊霍念生: “你把我当小朋友了吗?”袜子里装的都是五颜六色的糖果,陈文港剥了一颗,尝尝,酸得眯起眼,被它外表骗了。 霍念生从浴室刮胡子回来,扑上床,目光里都是揶揄的笑: “你在我眼里不是小朋友是什么?我 在郑家第一次见你,你们那个小学的制服是蓝色的,你还穿背带裤和小腿袜呢。" 陈文港忿忿地咬着糖送到他嘴里,才搂着他的脖子问: “你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但你那时候还小,应该没印象了吧。” "不会啊,我其实有印象的。" "记性这么好?你对我有什么印象?""嗯……肯定觉得是个不正经的哥哥。" 霍念生知道他哪里怕痒,手伸到睡衣里去挠,陈文港笑得喘不过气,两人笑着闹作一团。 陈文港摸着霍念生的脸颊。他真的还记得第一眼看到这张脸的情形。 那是他到郑家之后参加的第一个家宴,陌生面孔实在太多,各种意味的打量和议论无不令一个小学生手足无措。他拘谨地靠在墙边,给别人让路时往后退,碰到一个年轻人。 霍念生穿着礼服三件套,还介于少年到青年之间的过渡期,低头看了他一眼。这时郑夫人霍美洁走过来,跟侄子说了几句话。 郑玉成溜过来,陈文港听他嫌弃地说: "那是郑茂勋的表哥,你别去理他。" 闹着闹着又变成亲密无间——他们在这个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过了两天颠|鸾i倒i凤的生活,像乐园里的亚当和夏娃,衣服穿|穿|脱丨脱,以至于有时候陈文港都想不起自己是哪种状态。 陈文港也确认,其实没有安全感的不只他一个。 霍念生只是不表露出来,但他只要想起,就要哄着陈文港一遍遍说“我爱你”,随时随地都要讲,仿佛试图变本加厉把前世的空白填满。他们绝口不提那封带来着半生遗憾的遗书,但情到深处,霍念生一边缠绵悱恻地倾诉衷肠,一边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攥进血肉里。 /> 要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陈文港相信他们可以没天没日地消磨到新年假期。见到霍振飞的时候,冬天厚实的衣服都盖不住陈文港脖|子上的青红瘢痕。 霍振飞咳了一声,佯作不察,看了霍念生一眼: “警方那边已经打点好了,主要是二叔和他派系的人涉嫌非法经营和洗|钱的问题,你是作为证人去接受警方问话,尽公民义务给他们提供线索,这是正常流程,集团各个高管,包括我和爸爸,都已经经历过了。" 他一半是解释给陈文港听的,这是一言不合就威胁要攀扯半个霍家的人物。 然后霍振飞又说: “当然,还要配合调查他们买通那个当地助理试图劫持的事情。那个助理估计人真的没了,算是死无对证。但他生前账户的资金往来上还能找到蛛丝马迹,霍英飞嘴不牢靠,也说漏嘴了,据说是二叔的一个亲信绕过他干的,但二叔他们本身并不知情。" 陈文港说: "这样一来,你二叔就罪减一等了。但你相信他无辜吗?" 霍振飞干笑两声: “剩下的要交给警方查么。” 陈文港知道他想的是什么——霍家二房参与洗|钱,已是轰动的经济犯罪,如果再加上自相残杀、买凶绑架自家人的行径,就更加耸人听闻,这么大的家丑传出去,至少被指点半年。 但他也想不到,此时一心软,将来说不定就是对方把他和霍家一众家族成员送葬海底。陈文港劝说: "既然你这个叔叔狠心到不顾念亲情的地步,我看不如……长痛不如短痛。"霍振飞转眼看他,陈文港柔和的目光里有种漠然的冷厉和狠意。 他说: “当然,只是这个事情我们还是要共同商量一下,从长计议。” 陈文港笑笑: “是该商量一下的,但你不做霍念生都会这样做,人家刀都举到头顶来了,没有退的地步,今天是他遇险,明天人家就会针对你,你儿子,你的父母夫人。" 只是去提供证据,谈话进行得很快,霍念生签了字就出来了。陈文港立时转为微笑的模样,迎上去,给他戴上围巾。 霍振飞眼看着陈文港如小鸟依人一样挽着霍念生,霍念生低头吻他的额头,蜜里调油,他感觉到这两个人之间的气场变化,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但永远都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只能解 释成劫后余生,小别胜新婚了。 霍振飞没多想: “好容易回来了,而且也快新年了,全家人一起吃顿饭吧。” 陈文港抬眼看看他。 霍振飞说: “这也是我爸的意思。”旧年的最后一天,饭局定在世纪大酒楼。霍三叔坐在主位,霍振飞一家三口坐一边,霍念生和陈文港坐另一边,还叫了江彩一起。 倒是没叫霍京生——霍二叔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霍京生恐怕也不太干净,经不起查,过去从他那里讨的好处,现在都要加倍付代价,已经躲起来不露面,就算叫他也不会来的了。 席间众人心照不宣,默契地不起这回事。 陈文港正动筷,大嫂方琴碰碰他,提醒: “我们给爸爸敬个酒吧。” 这样一来陈文港就跟她是一样身份了——她是霍振飞的另一半,他是霍念生的另一半。陈文港还没说话,霍三叔举举手,示意她坐回去,神色淡淡: "不必了,吃饭就吃饭。"于是这顿饭吃得不尴不尬。 中途江彩上卫生间,还溜出去吸了支烟,被陈文港逮个正着,她还振振有词地抱怨: “我没胃口嘛,好凶啊那老头,板着个脸,我吃得胃里像有石头,还不能抽一根了?" 正说着霍念生来了,她条件反射往陈文港身后躲了一下。 霍念生似笑非笑,冲她招手:“怎么了这是,看到我回来很失望?”江彩嘴硬“喊”了一声: "没有,挺好的,恭喜你平安回来。"陈文港也笑了笑,教训她: “把烟拿来。” 江彩撇撇嘴不说话,连着打火机一起扔他手里。陈文港知道她怕霍念生,他只是看破不说破,她跟以前社会上那些坏朋友沾的劣习要拔根,青春期这个年纪,没个怕的人都不好管。 团圆饭吃完,霍振飞安排司机送了老婆孩子,然后才过来:"不用在意,我爸爸他只是一时心里过不去。" 霍念生揽着陈文港,漫不经心地笑问: “都说新年新气象,这又发的哪门子脾气?” 霍振飞挑挑眉,他指着陈文港: “那是你没看见,你家这位在董事长室跟他拍桌子,老人家多少年没见过直接跟他叫板的了,认是认了,他这把年纪,死要面子的,你们理解一下。" 陈文港这会儿气度倒是谦虚 : "你呢?不至于还记仇吧?" 霍振飞笑了一下: “我还可以,还没到那个岁数,没资格。” 街上熙熙攘攘,毕竟要跨年了,这里又是繁华商圈,许多年轻人涌上街头。告别霍振飞,陈文港跟霍念生信步闲庭,牵着手步行到广场,周边还有音乐,吵得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 他们俩什么话也不说,仰着头等着大厦顶上灯牌的倒计时。 零点时分,正式跨入新的一年,恢弘的钟声响起,天空中礼花绽放,人群纵情欢呼。不认识的年轻人互相拥抱,有人要抱陈文港,被霍念生一把拉了回来。 霍念生从小贩手里买了只气球,里面都是的亮晶晶的彩片,他把气球递给陈文港。陈文港笑着接在手里: "给我气球干什么?" 霍念生眼看着一个小孩牵着气球跑过去: “你看,别的小朋友都有的。”两人走到欢呼声震耳欲聋的范围以外,商量新年去干什么,陈文港想起来:"明天,不对,今天晚上我们学校有新年舞会,你陪我去参加吗?" "想去?"霍念生问。 陈文港拽着气球,把手藏到他腋下取暖: "趁还没毕业,参加一次少一次嘛。" 回到家是凌晨后半夜。睡前看手机新闻,突然刷到一条,王家这次倒台,调查委员会是严查的态度,关于聚赌贿赂的情况,顺着王启明的人际关系铺开,最近的游轮之行更是重点。 除了霍英飞等人,何家骏在船上也有参与赌博,而这条新闻就在分析他被抓到尾巴,后果会不会比以往都严重。何家骏本身就名声稀烂——吃喝嫖赌俱沾,有些是道德问题,有些是违法,有些是犯罪,过去家里总能给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何家也因为这点多受诟病。 霍念生把下巴压在陈文港肩上: “积累到一定程度,总有何家也压不下去的时候。”陈文港想明白: "原来何家遇到这样的麻烦,难怪才想把何宛心先送出国避祸。"“你怎么知道?” “祝律师告诉我的。” 霍念生点头: “就是这个道理,何家是多事之秋,一个定时炸弹送出去总比留在本地好。” 陈文港知道祝律师也是听他吩咐: “那现在的进度是什么,她应该暂时出不去了? ” 霍念生承诺: “没有人做多余的手脚,只是她想出去,也得开得出无犯罪证明才行。” 陈文港拍拍他的手: “大律师给你办事够辛苦的,你该给他加人工。” 霍念生笑笑: "好,一定。" 第119章 他们动身去学校参加舞会。 到的时候时间还早,天色仍亮,霍念生陪陈文港在学校闲逛。 校园里草木繁多,到了冬天,仍有许多常青植物满眼绿意。曾经夏天时陈文港带他来参观过一圈,这次他们又路过艺术学院的展馆,进去看看,学生作品已经换了新的一批。 仿佛历史重演一遍,出门的时候,又在上回的老地方遇到牧清。 打算晚上参加舞会的学生都是穿礼服打领结,很容易辨识,陈文港问: "你也去跳舞?"牧清淡淡地瞥他: "怎么,我不行么?"陈文港笑了笑: "可以,晚上见。" 在牧清身边依然跟着他那个殷勤的富二代追求者,欲言又止地看陈文港一眼。然后他又瞥眼霍念生,或许是心虚了,陈文港不太确定,忌惮他和霍念生告状? 学术委员会对陈文港的调查还在进行中,但他那个脾气刚硬的孔教授以一己之力舌战群儒,有孔教授出面,陈文港并不担心可能被诬陷。因此要不是今天遇到,他差点忘了这回事。 走过去后霍念生问: "怎么了?" 陈文港想了想,把被举报的事跟他讲了。 霍念生恍然,扭头看一眼,眼神冷漠: "怎么早没跟我说?" 陈文港现在回想已经很平静: “你那时候生死不明,我差点只想跟你走了,哪还管别的。” 他又笑: “但教授已经站出来给我撑腰了,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别再搞得太招摇,小事化大对我也没好处。小心弄巧成拙,坐实了我真是关系户一样,我怕老先生追出门打我。" 霍念生亲他: “那就等以后再说。你知道我是你的后盾就好。”夜幕降临,学校大礼堂布置得金红交错,陈文港带霍念生出现。 遇到认识的同学过来跟他们打招呼,不乏好奇地打量衣冠楚楚的霍念生—— 在场学生从大一到大四都有,他在这些鲜嫩天真的面孔中间显得格外人模狗样。霍念生也在看他们,尽管每个人都做了隆重打扮,放眼望去,有人的西裤底下还是穿着运动鞋来的。 甚至不是所有参加者都会跳舞,要提前两个小时来上学生会组织的速成课。 他抄着裤兜 ,在舞池边上看他们学习。 七点,悠扬舒缓的音乐响起。 陈文港走过来,霍念生牵他进入舞池。 脚步在地板上滑来滑去,你追我赶,你进我退,像一场不问前尘的游戏。 陈文港扶着他的背,霍念生笑问: “你不是不喜欢在学校里秀恩爱么?” 陈文港也笑起来,澄清: “我只是不喜欢在学习的地方亲热。但今天例外,是高兴的日子,大家有另一半都带着来的,我们混进来也不太扎眼。" 霍念生道: “我听别人说,男人不想承认自己已有所属,不是心怀鬼胎,就是另有备胎。” 陈文港冲他眨眨眼: "你觉得我是那种情况?" 霍念生凑近他: “如果有天,你真的喜欢别的人了——”陈文港盯着他看,他顿了顿, “我本该大方一点说放你走,仔细想想,装好人也不是我的本性。我只好……" “只好”什么被乐曲湮没了,人群中对视,陈文港冲他微笑,眸光灿若星辰。 舞会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到后面不知道谁促狭,音乐逐渐变成激烈劲爆的舞曲。 有些跟不上趟的学生于是开始胡乱扭来扭去,彼此哈哈大笑,气氛空前高涨,一时间场子里群魔乱舞般欢快。 陈文港坐到场边休息,才看到手机有消息,是陈香铃发的,说打算回补习班上课。陈文港低头回复,霍念生在他旁边,跟过来搭讪的学生聊天。 学生对他是好奇——知道他是陈文港另一半,知道他有钱得超乎想象,这种豪门人物似乎只住在媒体上,现实里见到真人还是头一回,霍念生是只要他愿意,能跟任何人侃侃而谈。 陈文港回头看看,拍了他一下,窗帘挡住的玻璃外面,红蓝光芒大作。有个别人也看到了,在小声议论: “那是怎么了?” 这附近几个学生凑过来,不明就里地往外看。好像是来了救护车,有人还说不知又是哪个学院的学生出状况——名校学业压力大,就在上半年学校还有博士生因为过劳突然昏迷。 其余大部分人沉浸在音乐里,没有注意外面小幅度的骚乱。霍念生也抬头望了一眼,说出去看看,陈文港拉住他: "算了。" 既然医务人员都来了说明已经有 人救助了,很快,救护车又闪着刺眼的光离去。* 翌日陈文港才听同学说,是在新年舞会的礼堂外面,有校外人员闯进来伤了人。霍念生听说这个消息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表示知道便出去照顾他的月季了。翌日,祝律师过来江潮街带来新的情况——说受伤的人是牧清,雇凶的人是何宛心。陈文港给他端茶,自己坐在沙发上: "这么快就确定了?" 祝律师已经去过警局: "伤人的就是个混街头的小混混,想跑到外地躲风头,也真是小看现在的警力系统,刚到火车站就被逮捕归案了。据他交代,是这位何小姐给了他目标照片。" 陈文港握着杯子,想不出这两人有什么仇怨: “其实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应对是这样。毕竟牧先生跟你长得比较像,天又黑,他哪想得到还有个差不多的人。" "她一开始是想冲我来的。" "有这个可能,反正不管怎么样,加上之前的证据,这次肯定要对她提起公诉。" “那他,我说牧清,”陈文港蹙眉, "现在怎么样了?" "这儿划了一道,挺深的。”祝律师往脸上比划一下, “她给嫌疑人提的要求就是毁容。" 客厅一时有些冷。霍念生走过来,坐到陈文港那边沙发扶手上,摸摸他细软的头发: "好了,别想了。昨天我全程跟你在一起呢,真冲你来的也没有机会动手。" "嗯。”陈文港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 祝律师还想说什么,察觉霍念生示意的眼神,于是又闭上嘴,两人起身去门外说话。牧清受伤住院,熟悉的范围内消息传开,郑秉义这个做舅舅的到医院去探望了外甥。当天林伯和郑宝秋也都去了,带着补品和果篮,陈文港跟在他们后面。 按理说他应该来这一趟,毕竟对方是因为他受的无妄之灾,但陈文港本来不打算进去,牧清估计不会怎么想见他。直到护士出来探头,说是病人看见他了,让他进去一下。 这时候郑秉义等人前脚已经离开,病房里就剩下他们两个。 牧清脸上盖着敷料,绷带包了个严实,只露一双怨愤的眼 。 他讥讽地对陈文港说: “你真的很走运。你永远运气那么好。” 陈文港倒了杯水放下,这话他不好回答。倒是牧清先动了,指了指自己脸上: “伤到了肌肉组织,会永久性留疤。问医生说祛疤只能处理得淡一点,想恢复跟原来一样不可能。" 他猛拍了一下床: “你心里得意得要命吧!我听说了!我是替你挨的一刀!” 陈文港便听他发泄完了才离开病房,后面基本都没还嘴。此情此景他再说什么都不合适,只显得落井下石,何况也不想跟一个情绪低落的伤员吵架,这没什么必要。 走出病房的时候,陈文港遇到那个富二代抱着一束花往里走。 不过听郑宝秋说,她们去帮牧清办出院那会儿,他就没再过来露过面了,应该是分了。转眼各路案件齐头并进了两个月。 王家已经不用再说,覆巢之下,失去了叔伯撑起的树荫,王启明以前多得意现在就得多狼狈。同时,何家两兄妹都面临刑事案件指控。这种事对媒体来说自然是个巨大的噱头,标题是要写何家教子无方凶悍成群,还是感慨基因的力量过于强大,都凭记者编辑各显神通了。 霍念生在家里很少提起这些。 他像个完全置身事外的无关人士,有时候在新闻上看到,才会跟陈文港议论两句。但陈文港有时会看到他在书房打电话,脚跷在桌面上,椅背往后倾着,然后若无其事地钻回被窝。 陈文港给予他信任,除了自己关心的人和事,其他有的没的也不多过问。 还有就是霍二叔这个牢,八成也是坐定了的,经过种种风波,基金会自然要有一番整改。所有的账都要审计核查,这番动作之下,霍振飞转达父亲的意思,要把人员顺势也洗一遍。 身边的工作人员来来回回变了一些,霍灵冲最后提交了离职申请。 反是陈文港仍留在这里上班,他还升了一下职位,接替霍灵冲接过基金会秘书长的聘书。 基金会调整了战略方向,也为了拉回企业形象考虑,新立项了一个公益盲人学校,以及一个公益导盲犬训练基地,陈文港本来其实还有点犹豫,听见导盲犬基地还是心动了。 耐不住喜欢狗,于是就这样答应下来。 背后其实霍念生还是有微词的 ,笑问: “那我呢?用我名字的基金会呢?就不办了?”陈文港失笑,捧着他的脸: “我这几年都要以学业为主,来日方长,毕业再说啦。”他在霍念生脸颊上亲了一口,霍念生就什么都由他去了。 如今他们两个大多数时候住在江潮街,偶尔回市中心公寓小住。每天上班、下班、往返学校,两人一起做饭,做多的端去送给街坊邻里,再捧着碗从别人家蹭一碗家常菜回来。 相对于以前的日子,霍念生的生活肉眼可见低调下来。 他像是一夜之间远离了媒体镜头和大众视野,既很少再在拍卖会上一掷千金,也不在出没夜店酒吧,香车宝马过市也只是偶尔,而且每次都和陈文港同进同出。 闲暇时间他们更多是出门压马路,陈文港喜欢在街头巷尾穿梭,也不开车,单纯走路,一走可以走一天。 霍念生发现他特别爱往犄角旮見里钻——头顶都是电线和水喉,青砖斑驳,台阶坑洼,小路穿来穿去,地形越复杂的地方他越青睐,有一次他们不得不从一户人家的客厅里穿过去。 那户人家四世同堂住了一大屋子,通融了一下,居然同意了,还给了陈文港一枚果子。 陈文港跟屋里的老人小孩聊天,还给他们全家老少拍了一张照片,答应回头寄过来。 ——这是他的一个新爱好,陈文港买了台二手的莱卡胶片机,随身带着,他买了很多胶卷,拍自己走过的地方,不仅仅是场景,他的照片里总是有人。 他观察各种各样的人,把他们收在镜头里。 有白发苍苍在街市卖鱼的老妪,有放学甩了书包在泥巴坑里追打的小孩,有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在街边跳脚吵架,有风干橘皮的手和各种嬉笑怒骂的表情。 近期终于有霍念生露脸的一张照片,是狗仔拍到两人在码头区手牵手拍拖。 老码头区年久破败,到处是荒凉的废屋,那天还落了冷雨,陈文港和霍念生在屋檐下避雨,难免头发衣衫半湿,显得凌乱狼狈。狗仔兴致勃勃发在自己个人账号上,也不是发什么正式的新闻,只是调侃曾经风流倜傥的霍公子是不是快破产了,贫贱夫妻百事哀。 当然这狗仔是专门发洋葱新闻的,大部分看客只是付之一笑。 实际上那次陈文港带霍念生去找他前世租住过的地方。 >找是找到了,被另一个拾荒的老人占着,陈文港在外面举起相机,对着墙和窗拍了一张。 冬日过半,春节即将到来,保姆阿姨过来帮忙,把陈家老宅里里外外进行了大扫除。 霍念生似模似样地在厨房处理年货,陈文港待在书房,听着外面院子里哗啦的水声。 那张码头区的照片洗出来以后,被他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他重新把纸铺开,旋开钢笔,笔尖在纸上顿住了。霍念生发现了他最近总在纸上写写画画,但陈文港从来没给他看。 霍念生前世唯一留的只有封绝笔,陈文港不计前嫌,他打算给霍念生写一封情书。 只是涂涂抹抹,斟酌良久,总不尽人意,他把纸团成一团,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掌出来。 霍念生在外面喊了一声,他煮了酱牛肉,叫陈文港出去尝味道。 陈文港应着,索性重新合上钢笔,起身时碰掉了放在桌边的一本书。他弯腰去捡,书脊砸到地上,两面书页敞开了: “我希望你知道,你一直都是我心灵深处的最后一个梦。” 陈文港含笑出去,他从后面抱住霍念生的腰: “你别动,我要跟你讲一句情话。” 第120章 林伯拿了套小礼服过来,给陈文港在身上比了半天,换上了,把他带到郑秉义面前。 陈文港臂上还别着黑纱,郑秉义把他叫到跟前,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林伯自己也在看,还是觉得昂贵的礼服和这服丧的身份不搭: “小孩子么,要不然,就穿学校制服可以了。” 郑秉义摸了摸陈文港的头: “到时候你跟在玉成后面。” 林伯又牵着陈文港出了门: “你不用紧张,见了人嘴勤一点,多喊叔叔阿姨。”这是陈文港来到郑家三个月的时候,恰逢年中,第一次遇到家宴。当天来了很多人。 陈家人口稀疏,即便逢年过节,父亲带他到大伯一家,两家人一起吃个饭,仅此而已。 这样宾客如云高朋满座的场面,陈文港过去还从没见过,郑秉义下楼的时候把他带在自己身后,然后才是三个子女和外甥,他的肩膀被按着,被带到众人的视野里。 林伯带着他跟男女宾客打招呼。 "郑叔现在是怎么样,真收养了?""以后打不打算改姓?"“他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议论纷纷里,郑玉成拉着他跟在自己身边,但很快被熟悉的姑姑和叔叔叫走了。林伯也没空一直带着他,大厅有吃有喝,让他自己随便活动。 陈文港在四面八方探究的目光中节节败退,他拘谨地站在墙边,像想多余的装饰物。他低着头,面前高跟鞋和皮鞋来往不停。有人在旁边嫌他挡路: "让一让。" 陈文港又往后退了退,身后突然一软,他一惊,扭头看见撞到一个年轻人。对方个子很高,和所有男士一样身着黑白,洒下的阴影几乎把陈文港盖住。他低头看了陈文港一眼,自带笑意的桃花眼,里面总有淡淡的讥诮意味。陈文港像被定了身,一时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不知道歉。 霍念生扯了扯勒人的领结,郑秉义劫后余生,是姑母霍美洁邀请他参加。他那个的父亲霍凤来生性不羁,生前跟这个妹妹关系却还凑合,霍念生闲着也是闲着便真的过来了。 听说姑父最近坐的车被人故意撞击,造成翻车事故,司机冒死把他拖出来护送到平安地带,后来自己却因为伤势过重去世。姑父听说他家里还有个孩子,成了孤儿,就接到家里来了。 和到场每个人的反应一样,霍念生往陈文港手臂上的 黑纱瞥了一眼。 刚刚有人往他手里塞了块草莓慕斯,陈文港盯着霍念生,视线下意识挪到蛋糕上——到底是小孩 子。这时霍美洁走过来,霍念生脸上没什么病情,顺手把骨瓷的碟子递给他。 陈文港才反应过来,把碟子抱在怀里。 霍念生已经去一边和霍美洁说话了。"姑父身体没有大碍?" "这次算是福大命大。”霍美洁说, “老天保佑,可真要吓死我了。"“那个小不点打算怎么办,搁家里一直养着?”霍念生又朝身后看了一眼。 “就养着吧,有什么办法。”她说, "你姑父非要自己教育,也不是养不起,算了。"陈文港从碟子里拿起银质的小叉子,狐疑地盯着霍念生的背影,小心往嘴里送了一口。 软滑的奶油顺着舌尖融化,上层铺满酸甜的果酱,蛋糕坯甜而不腻——但突然郑玉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过来,拉住陈文港往一边走,嫌恶地看了眼继母和她的侄子。 “那是郑茂勋的表哥,你别去理他。” 郑玉成不喜欢继母,也不喜欢同父异母的弟弟,陈文港能够理解。他从小母亲过世,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给父亲做媒,劝他再娶,说“这样孩子也有人照顾”,但父亲总是拒绝。 父亲都觉得不是亲生的终究照顾不好,而后妈在别人的嘴里,描述起来犹如妖魔鬼怪。但宴会过半,郑玉成再次被郑秉义叫走了。 陈文港又变成一个人待着,他有点困了,还不知这宴会什么时候能结束。摸摸裤兜,兜里装着一截硬物,是父亲生前给他买的钢笔。只是兜身太浅,露出一个笔帽脑袋在外面。 他现在四年级,在学校刚开始用钢笔练字,但平时做作业大部分时候还用自动铅笔。 这钢笔因为是父亲殉职前不久买的,因而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陈文港走到哪都贴身带着。他知道参加宴会是不用带文具的,只是不太想放在文具盒里,分开一晚上也是分开。 旁边一个胖胖的男孩看到,突然问: “你兜里那是什么?”对方不容辩驳地伸出手: “你给我看看。”陈文港抿着嘴,其实不大情愿。 首先他不认识这个陌生的孩子,何况对方说话的语气也不招人喜欢。但这毕竟是在郑家,宴会前林伯叮嘱,在这种 重要的场合不应该有不妥举止,给他现在的义父丢脸。 他不想因为小气显得不够礼貌,还是磨磨蹭蹭把钢笔掏出来,递给对方。那个又高又胖的孩子看了,只觉得简陋,没什么稀罕的: “就这啊。”陈文港紧张地盯着他的手: "能还给我了吗?" 小胖子把钢笔攥在手里: "这破笔有什么好的,我去把它扔了。"陈文港急了: "为什么?" 因为小孩子大都是坏的,一个越在意一个就越起劲,胖子完全没有还给他的意思,陈文港也不会跟人动粗——如果发小卢晨龙在,卢晨龙会不管不顾先把人揍了再说。他只会跟在人家后面,支支吾吾地试图跟对方讲理。 那个胖男孩一身肥肉,却灵活地躲来躲去,继而推开玻璃门,往后院跑去。后院有个紫藤花架,已经有一个人站在那,小胖子却没看路,一头撞个正着。霍念生正要点烟,扬扬眉,把打火机装回去: “你干什么。” 小胖子喊了声“跟你没关系”,要绕开他跑路,被揪住领子一把拎起来。霍念生这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 “你拿的是什么?” 像个肉球似的小胖子用力挣扎,不料霍念生手臂极其有力,牢牢地拎着他不放,小胖子被勒得呼吸不畅,舌头往外吐着,忽然一挥手,就要把钢笔往远处扔。 霍念生动作敏捷,松手扔下他,另一只手往前一捞。 两个动作先后在瞬间完成,小胖子噗通摔到花盆里,傻了眼: “你敢摔我!你死了!” 霍念生根本不认识这是谁家孩子,他也不在乎,把同时掉到地上的烟弯腰捡起。"皮痒了?”滤嘴脏了,霍念生啧了一声,把烟整根扔进烟灰缸, “站起来。" 他眼神冷淡,那孩子还在地上撒泼打滚,霍念生漠然看他一眼: "让你站起来没听见?"他抬起一只脚,小胖子吓了一跳,以为要挨踢,好汉不吃眼前亏,连滚带爬地跑了。那只脚踩到石桌边缘,霍念生掸了掸鞋上的花粉,抬头才发现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陈文港一惊,进退不得,只好走上前,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人。 此时的霍念生正处于由少年向青年转变的过渡期,说话时嗓音低沉,身形已经开始有了成年人的身量,肩宽腰窄,对陈文港这个年龄和身高的孩子来说,是拥有绝对力量的象征。 霍念生想起来看看手里东西。 就是支平价钢笔而已。 陈文港不敢造次,霍念生垂下视线,这次更仔细打量他一阵——小号白衬衫,海军蓝背带裤,胸口和裤袋边缘绣着学校标志,小腿袜箍到膝盖,这是郑玉成他们那个小学的制服。 如果不是郑秉义把他带回来,一个司机的儿子,这辈子都没机会就读这种贵族学校。霍念生突然想,他在这个家庭里以后不知道会过成什么样。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把钢笔塞进胸口的口袋,招了招手: “你过来。”陈文港想走又不敢走,郑玉成不在身边,没有撑腰的小伙伴,他只好乖乖近前。霍念生却绝口不提刚刚没收的战利品: "你在新学校还习惯吗?" 陈文港谨慎地点点头,盯着他的胸口目不转睛。 霍念生似笑非笑: “在这个新家呢?” 陈文港想了想,欲言又止。 霍念生说: “你可以偷偷说实话,我又不是郑家人,又不会跟谁去告状。”陈文港有些赧然,但还是看着钢笔不说话。 霍念生蹲在他面前给了两个选项: “是以前的家里好,还是住在这里好?”陈文港小声地说: “我自己家里好。” 霍念生戳破他的希望: "那回不去了,怎么办?"陈文港瞪大眼睛,震惊地看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眼中蒙起一层漾漾的雾。 霍念生微微一顿,看看他胳膊上的黑纱,终于良心发现,把手放在他头顶压了一下: “别想了,谁都只能往前看。你后面的人生会变得很不一样,不高兴就赶紧长大吧。" 陈文港似懂非懂,一个九岁的孩子吃力地消化这番话。霍念生说: “长大了至少能自由一点。” 紫藤花架下有个吊篮秋千,他懒散地往里一坐,吊篮随之往下一坠。陈文港胆战心惊地站在旁边——好在还没塌下来。他不知如何开口,用很小的声音说: “那个钢笔是我的。” 霍念生装没听见,拍拍旁边的位置: “你站得不累?坐吗?”陈文港只好坐上去,感觉对方脚猛地一蹬,吊篮摇晃起来。 陈文港两只脚吊在半空,连地面都够不着,他还没看出霍念生是故意的,只顾紧紧抓着座位边缘,觉得自己随时要被甩出去。过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 再次开口: “你能还给我吗?” 吊篮终于停下。 霍念生拿出笔: "这个?这是我刚刚从别人手里拿的。"陈文港解释: "那是他把我的东西抢走了……" 霍念生刁难: “你怎么证明是你的?上面刻你名字了?”陈文港已经肠子都悔青了,他想不到带一支笔下来也要经历这么多波折。 他脸上写着低落两个大字,霍念生不耐烦他又要哭,还是把钢笔塞回原主人手里: “行了,拿去吧,这次让你长个记性,以后喜欢的东西自己看好,别给不认识的人随便看。" 陈文港如获至宝地点点头。霍念生哂笑一声,起身回了客厅。又过了个把小时,宴会结束,宾客告别,陈文港回到大厅的时候没再看到霍念生。 郑秉义重新把他叫到身边,跟一些人告别,然后郑玉成拽着陈文港回去二楼卧室。 陈文港有些心虚,郑玉成让他别理继母那边的亲戚,他还是依靠霍念生拿回了自己的东西,这无疑是一种背叛。于是这一晚被他牢牢瞒着,守口如瓶,甚至试图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学校组织练书法,过了半学期,林伯给郑玉成买了高级钢笔,陈文港也有份。 大 在郑家的日子过得且快且慢。 在陈文港记忆里,第一次见到霍念生还是四年级,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六年级了。 在此之前,他有过一次和郑玉成离家出走、被家里人以为两人遭遇绑架、大张旗鼓找了半天的经历,那次,郑玉成被郑秉义罚关禁闭一整夜,陈文港在外面跟着罚站了一夜。 所以这次他瞒着所有人,连郑玉成也没告诉,自己试图回家。只要不拐带郑家少爷,消失一个下午,应该没人会注意到他。 陈文港见到霍念生是在他一个人前往江潮街的路上,郑宅所在的别墅区远离闹市,出入以车代步,他要坐公共交通,得先靠两条腿走到山脚下,才有个距离最近的公交站牌。 站在牌子底下苦等的时候,霍念生已经把车开过去,又慢慢退回来: “你不是郑家那个吗?”他摘下墨镜,胳膊搭在车窗上, “你在这干什么?” 陈文港背着书包,露出和两年前一模一样的谨慎表情,唯一的区别只是长高了一点。霍念生觉得这个孩子 很有意思: "不记得我了。"陈文港斟酌回答: “我记得,你是郑宝秋的表哥。” 霍念生不以为意地笑笑,重复问了一遍: “你自己在这个地方干什么?” 陈文港犹豫地回头看了眼公交站牌,再向路的尽头望去,安静一片,没有任何尘土飞扬。霍念生已经懂了,他轻笑出声: “你在这种地方等公交车?” 这话陈文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察觉到对方语气里嘲笑的意味,不知所措。霍念生却只说: “行了,上车吧。” 陈文港摇头: “我有公交卡,不用麻烦你了。”霍念生挑眉: “你在这里再等两个小时,都指不定能来一趟。” 这个路段公交车次稀少,虽然没他说的那么夸张,正常也要一个小时才来一趟。陈文港的确已经等了很久,他甚至开始怀疑今天会不会取消了公交车,于是慢慢吞吞走过去。 伸手刚摸到车门,霍念生又指使: “坐到后座去。” 陈文港听话地拉开后排车门。 车厢里是高级皮革和香薰混合的味道,他把书包摘下来,放在一边,并着两条腿,坐得规规矩矩,并小心翼翼观察驾驶座,隐约从记忆里调出上次见面时的印象。 霍念生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了,他出行,可以自己想怎么开车就怎么开车。而陈文港现在连坐副驾驶的资格都还没获得——他还没满十二周岁,再过一年才能安全地坐在前排。 霍念生显然也在想这一点,不怀好意地问: “要不要去给你买个儿童座椅?”陈文港有点不满,用力瞪他后脑勺: “我才不用儿童座椅。”霍念生终于笑得开怀了一点: “你到底要去哪?”在陈文港的指引下,锃亮的汽车一路穿进老城区。 霍念生找了个位置停车,陈文港推开车门跟他道谢、告别,然后熟门熟路往巷子里钻。不料霍念生撂着车钥匙,也下了车,一路跟在他身后。 远远看到斑驳的砖墙和屋檐,是一栋很老的房子,里面住了人家,有哗啦的水声和搓衣服的动静。倏忽院门打开,一个穿睡衣女人弓着身子,把一盆带着泡沫的水泼到路面上。 门重新关了。 陈文港背着书包,躲在拐角后面探着头看。霍念生低头看他的发顶: "你家?" 陈文港吓了一跳,仰脸才发现他 在: “嗯。” 他心情低落,霍念生却还追问: “租了?还是卖了?”陈文港不吭声。 霍念生自顾自地猜: "租出去了吧,里面住的是谁?" "不知道。""那谁放的租?" “我大伯跟我说过了。”陈文港表情掩不住失落。霍念生没有笑意地扯了扯嘴角,却也一时没说什么。 身后有纯音乐飘过,是从冰淇淋车的大喇叭里播放的,这种冰淇淋车是前两年时兴的,走街串巷,孩子们只要听到这个动静,不管在家里还是刚放学,就知道该冲过去了。 十分钟后,陈文港坐在街边台阶上,霍念生把冰淇淋递给他一个巧克力的。陈文港舔了一口,浓郁的甜味在嘴里化开。霍念生才问: "你好好的回来干什么?"陈文港小声说: “我想看看谁在这里住。” 这个蹩脚的借口,霍念生只是可有可无地听一耳朵。天热,冰淇淋很快就融化了,但霍念生吃得更快,三下五除二连着蛋筒一起解决,惬意地伸长两条腿。 陈文港还在追着冰淇淋往下流的地方一点点舔舐,把火炬吃成了蒙古包。“租出去就租出去吧,老没人住,这种房子很快也会变成空屋、废屋。”虽然大伯也是这样说的,但连霍念生也这样说,陈文港心情好了一点。 霍念生又问: “你今天不用上学?” 陈文港点头: “月考完放一天假。” 吃了冰淇淋,他也跟霍念生讲了更多学校里的事。 上次和郑玉成离家出走,就是因为讨厌的势利眼英语老师,这次还是因为他——英文课上,老师布置作业让每人做一篇演讲,陈文港老老实实地准备了一段自我介绍。他的外语水平就这么高了,其他同学有的人讲的是去欧洲五国旅行的经历,有人讲的是莎士比亚的生平。 陈文港被老师特别叫起来,问他知不知道莎士比亚是什么人。 霍念生听完,露出满脸嘲笑: "所以呢,知道莎士比亚有什么了不起?" 陈文港低着头,当时他也这样低着头,全班一阵哄笑,令人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霍念生没有安慰他,只是问: “还要一个冰淇淋吗?” 陈文港摇摇头,他原本以为只搭个单程顺风 车,谁料霍念生又把他送回到山脚下。临走前霍念生说: “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只会受欺负。”陈文港看着他,不明白。 霍念生笑了笑,看热闹不嫌事大,丢给他几句话,之后扬长而去。从公交站牌往郑宅的路仍然是步行回去的。 陈文港被保安放进大门——郑玉成去参加高尔夫兴趣班了,郑秉义照例在公司醉心工作,霍美洁可能是去做美容,林伯也不在家里,没人知道他悄悄离开过一下午。 周末,他把英文课上被嘲笑的插曲告诉了郑秉义。 原本在陈文港心里,这是件羞耻的事,课堂上连郑玉成都没站出来帮他说话。既然霍念生建议他告诉义父试试,陈文港姑且相信这么做是可以的。过了两周的样子,班里的英文老师换了,改成一个金发碧眼的外教来上课。但那个时候陈文港没想到,仅仅几个月之后,会听到郑宝秋这个表哥的丑闻。 小门小户的孩子,成长经历跟狗仔基本绝缘,唯一一次上报纸还是父亲出事那时候。其实他对于什么是丑闻都还没有清晰的概念,只知道霍念生干了什么很不好的事。 家里不会订那种专门刊登花边绯闻的报纸,但学校门口报刊亭里总是琳琅满目。何况同学之间也会把报刊和八卦带到教室里来,陈文港从杂七杂八的消息源中抽丝剥茧,拼凑原委。 他们说霍念生猥i亵了一个女学生。 陈文港跪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翻着字典查“猥|亵”的意思。 那个女孩子据说是霍念生某个堂兄弟的同校同学,关系听起来有点绕,是在霍家做客留宿的时候出的事。陈文港觉得吃惊,他回想霍念生跟他讲话的腔调和表情。虽然对方时不时流露出一点嘲笑和作弄他的意思,然而从个人情感上,他还是不愿相信对方会做出下|流行为。 霍念生似乎不像那些谩骂和攻讦里形容得那么坏。 但陈文港的个人想法无关紧要,也无人在意,这桩丑闻纷纷扬扬闹得全城皆知。霍美洁在家里打电话: “哎呀,我觉得不一定是这么回事,说不定他们是在交往……” 她不知在和谁叨叨,碰巧被走进客厅的郑秉义听见: “言多必失,跟你说了不要跟别人到处讲这些,正在风头上,让别人知道‘郑太太也怎么怎么样’,牵连进去你就高兴了?" 霍美洁悻悻挂了电话。 >陈文港的生活依然是上学,放学,和家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在家教眼皮子底下完成功课。除了学业,还要上礼仪课,朗诵课,钢琴课,小提琴课,乃至形态形体…… 钢琴课间隙,陈文港坐在琴凳上,郑玉成靠在他旁边,手指搭在黑白键上: “看吧,跟你说什么来着,霍美洁能有什么好亲戚,郑茂勋的表哥就不是什么好鸟,原形毕露了吧。" 陈文港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只问: “你了解他………你和他也不是很熟吧?” 郑玉成满不在乎:“知道他人品烂就要离远一点,难道我们和每个坏人都要很熟才行?”陈文港点点头没说话,他对此仍旧持怀疑态度,但不想就这个问题跟郑玉成争执。只是再到山脚站牌等公交的时候,陈文港总忍不住四下张望,想霍念生会不会再次出现。对方是请他吃过冰淇淋的交情,他想鼓起勇气直接问问当事人,那些是不是真的。如果霍念生说不是,陈文港想优先相信他自己说的。 但之后很久,他都没再见过霍念生。 据说霍念生出国了,总之结果就是销声匿迹,他不再在本城抛头露面。 陈文港不知道女孩子那边是什么样的处理结果,那毕竟是霍家的家事,而霍家不可能放任消息肆意发酵,刻意地渐渐把热度压了下去。 满城风雨的动静再大,只要时间够久,一切会慢慢被淡忘在脑后。每天、每周、每个月都有新鲜事发生,眼球要不断追逐新的刺激。 这件丑闻不再是新鲜事了,但每当提起霍念生这个名字,还是会想起有个污点在那里。大 不过霍念生倒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他名义上是去留学,偶尔还会在寒暑假回国,陈文港在个别场合见过他几次,但都是匆匆一瞥,碍于郑玉成的感受,不曾好好打过招呼,何况对方给人的感觉,越来越遥远而陌生。 这几年来,霍念生大部分时候待在国外,据说他在华人富二代圈子里很有名。不是积极正面的那种名声。 知情人讲起,总是一副暖昧语气,掺杂着艳羡或鄙夷的表情,描述霍公子过着何等花天酒地的生活,去夜店酒吧必开黑桃A,跑车一辆接一辆地换,寻欢作乐,手头好像从不差钱。 因为行事高调,有时照片还会传到国内来,被小报刊出,配以耸人听闻的标题,说看来这位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也怪霍 家还在供应无度,难怪一辈又一辈都是浪荡子。 陈文港听这些话一直听到十五岁。 同学里也有这个类型的败家子——毛都没长齐就熟门熟路往夜总会跑,知道怎么点小姐,互相之间炫耀攀比,一副高人一等的嘴脸,生活不检点到令人生厌。 因此在郑茂勋和郑宝秋的生日宴会上看到霍念生时,他下意识避开眼神。 正值暑假期间,霍美洁把回来探亲的侄子也叫来参加,其余到场的俱是世交和亲戚家的孩子,比起同龄人聚会,更像一个小型的交际场所,大家穿着正装礼服按小圈子扎堆。 霍念生身边围着三五个狐朋狗友,他相貌越发成熟,比年少时更加鲜眉亮眼,眉骨突出,眼窝深邃,以至于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显出一种格外的风流多情。 如果不知就里,这是一副能够吸引无数飞蛾舍身扑火的皮囊。 而陈文港是长大了,四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小孩子步入青春期。说来也巧,他第一次见到霍念生,对方只比他现在稍大一点。那时候陈文港仰望着霍念生,觉得对方可以遮天蔽日。 如今他自己也长高了,长大了,不会再被同龄人欺负束手无策,跟在后面敢怒不敢言。郑玉成附耳低语:“你小心,别跟他靠太近,都不知道带回来什么脏病。”陈文港“嗯”了一声,说好。 郑玉成犹不放心,叮嘱: "你还记不记得姓霍的以前的瓜?挺恶心的……"陈文港推他: “这么多人呢,你在这讲也不怕别人听见,谨言慎行不记得啦?”他们两个说说笑笑,偏巧霍念生也看过来,冲这边举了举杯。郑玉成冷哼一声,拉着陈文港走开了。 生日宴会进行到切蛋糕环节,有恶趣味的同龄人开始奶油大战。而陈文港从来不懂这有什么好玩的,端着碟子,趁人不备悄悄溜到花房,谁知一推门,跟霍念生冤家路窄撞到一起。 碟子里的蛋糕颤巍巍地倒了下去,奶油沾到对方礼服上,他心里一惊,连忙道歉。霍念生倒没在意,自己掏手帕擦了擦: “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陈文港礼貌点头,回避跟他叙旧: “这个外套……要不我帮你送洗吧。” 霍念生似笑非笑: “又不记得我了?” 陈文港摇头: "不会。" 他又补充: “我记得小时候你帮过我的忙,那 时候还没谢谢你。” 记得当然是记得,只是熟悉也谈不上。不知不觉,他在郑家已经住了七年,这七年令陈文港改变良多,认识的朋友也多了很多。跟眼前这人打过的交道,统共那么两三次而已。 一方面,对方曾经帮他讨回钢笔,请他吃过冰淇淋,的确值得感谢。另一方面,也懂了很多之前不懂的事,比如见过很多人,擅长拿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背后其实都有所图谋。 防人之心不可无。陈文港对霍念生怀着基本的警惕。霍念生道: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陈文港眼睛往地上看: "没什么。我们的话题太无聊了,你肯定不感兴趣。"霍念生突然迈腿,陈文港下意识后退半步。 这完全是本能防御的动作,霍念生轻哂,微微靠近了一些,上下打量。他的目光像台x光机,含着某种锋利的透视意味,像能把人照得无所遁形。 陈文港在他目光下,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霍念生淡淡笑了一下: “到底小孩子长得快,你的变化真大。”他唇角又露出了那种玩世不恭的嘲弄的笑意,总让人觉得话里有话。 而且他似乎对谁都这个样子,嘲弄意味着看不起任何人,也拒绝任何人走到他心里去。陈文港如芒在背,他几乎想象不出自己小时候怎么有勇气和脸皮去搭霍念生的顺风车。 刚刚离得远还没感觉,直到站在一起,发现霍念生还是高大的。他比还在发育期的陈文港高出一头还多,陈文港仍需仰脸看他,这时那种遮天蔽日的感觉隐约又回来了。 如今眼前的人身上充满成熟男人的力量感和压迫感,依然像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无形的压力令陈文港再次微不可察地退了半步。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在霍念生眼底。 霍念生刚说的倒是真心话——陈文港的确变化很大。人肯定是要成长的,不可避免。他现在变得知道进退,懂得如何待人接物,学会隐藏心思和想法,懂得要不得罪人地粉饰太平。 看来这些年他在郑家学会了很多东西,有了自己的生存之道。但比较起来,还是小时候那样好玩一点。 霍念生噗嗤一声: "长进不少,现在会说话了。但跟我打太极,这就免了吧。"陈文港讪讪,一切心思在他面前仿佛无所遁形。 霍念生自顾自把手帕 叠起来: “何况我不喜欢被人糊弄。你可以直接说,不喜欢我这样的流氓、败类、人渣,想让我离你远一点,诚实话我听起来还顺耳一点。" 陈文港下意识地想摇头。 但霍念生没给他留机会。 忘了这段对话是怎么结束的,陈文港只记得他把手帕装起来,转身就走的背影。 蛋糕已经无心再吃,只有霍念生临走前皮笑肉不笑的眼神还阴魂不散钉在身上。陈文港脸上后背都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对方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他却觉得自己像被打了一巴掌。 但他还太年轻,分析不出问题根源,而且也没有机会弥补。夏天过去霍念生就出国了,之后几年都没再回来。 大 这年的见面只是个小插曲,除此之外,陈文港的生活按部就班地继续往前。 他再次蹿高了一截,同样经历了从少年到青年的过渡阶段。青春期一到,不管快乐还是烦恼都接踵而至,这是一个极速伸展枝丫的年纪,陈文港很少有工夫再想到霍念生。 毕竟时间也久远了,回头看去,童年时的那点温度,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回忆。 陈文港和郑玉成关系越发亲密,他们一起高中毕业,一起进入大学。 郑玉成在十八岁生日宴会之后向他喜欢的人表白。 懵懂的感情一夜之间落地开花,顺理成章地确定关系。 陈文港接受了他,但他们都知道,这段感情不可能得到允许,只能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地下恋情持续了两年,其实纸包不住火,秘密不可能永远是秘密。 郑宝秋是最早察觉端倪的,后来亲近的朋友也免不了有所察觉。好在大家都有分寸,只要不是想撕破脸,总不至于有人明面上挑事,比如跑到郑秉义面前告发他们。 但陈文港始终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祝福他和郑玉成。 他想起小时候刚转学那阵子,乍进入新的环境,几乎无法融入群体——这里的同学大多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小姐,跟他天生就是截然不同的人。有些同学嘲笑陈文港土气的发型,嘲笑他廉价的铅笔橡皮,嘲笑他可怜的英语水平,嘲笑他没出过国,不会任何乐器…. 郑秉义是家里的男主人,不会注意那么多细节,林伯要操心的事多,过 段时间才发现不妥。照顾不善的保姆被罚了一个月工资,陈文港衣帽间里全部换成材质高级的衣服,他在学校用着和郑玉成一模一样的文具,回家在家庭教师的监督下苦练英文读写和口语。 但原来嘲笑他的同学依然会找到新的刁钻的理由笑话他。 为了维护他,郑玉成有时跟别人理论,但不会像卢晨龙一样粗鲁地动手。 而这些微妙的矛盾也不像抢回块橡皮一样简单,陈文港从那时就意识到,也接纳这个事实:有人永远不会真正接纳他,跟他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能不能配得上郑玉成无关。 好在不是所有学生都眼高于顶,他也交到一些家教好有涵养的知心朋友。 但同龄人的圈子里,不管抱有善意还是恶意,其实都一致地不看好他们。 郑玉成有个爱玩的朋友包了酒吧,请一堆人参加派对,陈文港便跟郑玉成一起去了。其实这个朋友就是不待见他的那一类,刚到不久就把郑玉成拉走,要上那个透明的舞台跳舞。 郑玉成碍于人情难以拒绝,只是拽了一把陈文港: “你一起来吧。” 陈文港看了看群魔乱舞男男女女面贴着面的舞池: “我不太会,我还是在卡座等你。”他看着郑玉成跟朋友一路下到舞池。 酒吧灌满噪音,陈文港换了个位于角落勉强安静的地方,一边啜鸡尾酒一边回消息。旁边有人落座。陈文港抬头,映入眼帘的面孔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深邃的五官在旋转球的光芒下变幻着具体的形状,镭射光线交织成迷幻的背景。他愣了片刻,霍念生这个名字才从记忆里滑到嘴边。 但还是没叫出来,霍念生已经变得很陌生。直到对方懒散地开口,那把带着戏谑的声音才多少拉回一些距离,显得没有那么生分: “你怎么没跟郑玉成一起去跳舞?” 陈文港摇头,依然用同一个借口: “我不会跳。” 霍念生眉梢挑起,下巴指指台上: “有什么难的?看看别人怎么跳的,无非就是踩踩音乐的点,扭腰扭胯,光线那么暗,人又那么多,关键在于放得开,连这也不会?" 陈文港不知如何回答。 霍念生噗嗤一笑,像是懂了: “哦~你这种斯文的学生,放不开。” 陈文港终于客套地喊了声“霍少爷”,跟他寒暄: “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霍念生端杯,淡淡地说: “有两年了吧。你之前不知道吗?” 两年,那就是已经回国定居了。陈文港对此一无所知,不免有些尴尬: “我还没听说。” “没关系,我没在本市住。”霍念生眯着眼, “我记得我出国的时候你还挺小的,一转眼都上大学了。离开这么多年,全都是物是人非的感觉。听说你还跟郑玉成谈上恋爱了?" “是吗?”陈文港不想正面承认,于是反问, "有人这么说我们?"“你不否认,那就真的了啊。”霍念生哂笑, "进行到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 "你们学生谈恋爱都是什么流程……牵手,接吻,找个花前月下的时候订酒店上床?"“这个是我们的隐私吧。”陈文港感觉受到冒犯,把嘴角崩成平直的线,瞪了他一眼。 "别不高兴,不说了,你继续坐。”霍念生摆摆手拦住他, "我知道,口头性骚扰也是性骚扰,我这个人就是嘴上没遮没拦,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计较。" “我们没想过公开。”陈文港委婉地说, "所以也不想搞得大张旗鼓。" “那很好,我没有闲心泄你们的密。我只是建议一下,你为自己提早做点打算。”霍念生却说,"毕竟以你的身份和性别,想嫁进郑家是不太可能了,所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是要个好前程,还是只要爱情,哪怕诚实地说,就是想捞一笔——这种事越早想清楚对你越好。" 陈文港本已不想理会,听到后面半句,反唇相讥: “还有想要爱情的选项吗?”霍念生笑了笑: “只要你能接受将来跟别人分享一个男人。”陈文港蹙起眉,闭上嘴,既然这样话题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但他又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霍念生整晚上一直在故意开罪他。 只是陈文港不理解,他和对方十年来面都没见过几次,利害关系更谈不上。他没有得罪过霍念生,凭着那点模糊的印象,甚至对这个人隐有好感,霍念生却一见面就开始咄咄逼人。 说到底,曾经的接触也不过是一些只言片语。他不曾真正认识过这个人,何谈了解。再说就算了解,人都是会变的。 >霍念生会变得更加成熟世故,戒备深重,每句话都带着疏远隔阂,他又何尝不是。 当初陈文港站在站牌底下等公交的时候,还是个用冰淇淋就能哄好的小学生。现在想来,霍念生看到他,怕不是也觉得面目全非,不过一个削尖脑袋想跻身上流社会的钻营客而已。 郑玉成从舞池回来的时候霍念生已经走了,陈文港还一动不动坐在原处。 "怎么了?无聊?" "没事。你怎么不去玩了?" 陈文港没跟郑玉成提起刚刚的对话——抱怨不休难免显得叽叽歪歪,何况郑玉成也不是万能的,没义务帮他解决所有问题。既然霍念生不喜欢他,以后见面躲开就是。 只是事与愿违,自这次偶遇之后,在各种场合碰到这个人的概率反而直线上升。 遇到了,霍念生又总是当面讲些冷嘲热讽的话,让陈文港一度怀疑,对方到底是看不惯他的痴心妄想,觉得愚蠢,还是他在不知道的时候,其实做了什么让对方不能原谅的事。 ★ 江潮街上家家户户辞旧迎新,春节将至,阿姨热情洋溢地搞完了大扫除。 霍念生在家里收拾东西,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盒子,陈文港从郑家把自己的东西打包搬来,有些瓶瓶罐罐至今还没整理,翻开狭长的盖子,见里面装的是支老式钢笔。 这时陈文港恰巧进屋: “你别给我扔了。这是我爸爸留下的遗物。” 他扑过来,被霍念生一把捞进怀里: “别冤枉人,什么时候乱扔过你的东西。” 陈文港搂着腰上勒的胳膊,蹭了蹭他也跟着笑了: “怕你不记得了。” 霍念生顿了顿,低头在他发顶亲一口: “我只记得有的小朋友,自己的东西被抢了都不会反击,可怜巴巴等着人家大发善心,当时我还想,没见过这么傻的孩子。" 陈文港扭过头去,笑道: "你大,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应该的吗?" /> 霍念生说: “这不是因为你没用过吗?” 陈文港说: “我那次之后也长了心眼,知道经常拿出来,说不定怎么就弄坏了。”他一边说,一边写了几个字,随手在纸上画了个心形,刷刷把中间涂满了。霍念生笑了笑,向他伸手: "给我玩一下。" 陈文港把钢笔递给他,霍念生又蘸了蘸墨水,在白纸上画了两个火柴小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穿着礼服,矮的那个穿着衬衫和背带裤,支棱着腿分别立在心形两边。 陈文港笑着到处找手机来拍: “快,霍少爷的大作,我要去问问有没有人愿意买。” 第121章 关于前世 包厢的门被推开的时候,俞山丁刚刚开了一瓶红酒。 他抬起头,霍念生大步走进来,大马金戈坐到对面沙发里: “要换装修了?”当老板的露出个憨厚的笑: “原来的风格这几年不流行了,干脆砸了重装一下。”"舍得啊前老板,关门这段时间,得损失多少营业额?"“瞎,还不是看大老板们喜欢什么,就跟着搞点什么,瞎折腾。” 美杜莎夜总会几层楼都在施工,空空荡荡没有客人,霍念生也不甚在意。他这样出名的玩咖,已经许久不曾在各个夜店和酒吧现身,要不是为了谈生意,连前山丁都叫不动他出来。 俞山丁把酒倒进两个高脚杯里,推了一杯倒霍念生面前。 霍念生端起,也没有慢慢品的绣花功夫,直接一口闷了。 前山丁在灯光下看这位贵人——当初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他放下身段,到处巴结比他还小的富二代们,指望瞎猫碰一碰死耗子,霍念生就是在那时候巴结上的。 也是他幸运,后来证明跟对了人,霍念生不是那种绣花枕头,他是有能力也有城府的。俞山丁公司有了注资,濒死回生,于是这声霍总他厚着脸皮,也算喊得真心实意了。 认识的年头已经数不清,霍念生和那时候比,看起来还没太大变化——基因好,从娘胎里就带出得天独厚的相貌优势,又养尊处优,不管什么时候,举手投足都是那副少爷架子。 然而这几年来,俞山丁明显感到他眉宇间一丝丝积累起某种困顿感。说来好笑,别人困顿,大多因为愁吃愁穿,或者像前山丁过去那样商场兵败。 霍念生明明什么都不愁。 说句不恰当的,眼前这位就算吃喝嫖赌,他的钱也够躺着挥霍到八十岁。倒不是说霍念生真的沾染了这些恶习,相反,某种程度上他称得上洁身自好,男的女的谁也不碰,所有跟头全是在一个不能随便提的人身上跌的,那位简直就是他的滑铁卢。 前山丁又给他倒了点酒,问: "家里那个呢?" 霍念生五指扣着杯口往后靠: “最近情绪好一点,反正药是停了。” 前山丁问: “还是老闷在家里啊?人要闷出毛病的,偶尔也该带出来逛逛嘛。” 霍念生说: “天天哄着,他不乐意。”他甚至请教 俞山丁, "你平时怎么带孩子出门?" 前山丁心道他这都病急乱投医了,正在这时,女儿来电,做爸爸的脸色瞬间柔和,讲电话声音都是嗲的。原本前山丁也是万花丛中过的,后来他谈的一个小女朋友怀孕了,双方本来都是海王,在一起图个各玩各的不负责任,那时候不知怎的,他心里一动,问要不要结婚。 就这样成了家,把孩子生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人到中年,自然而然都会产生想定下来的想法。或许就那么一瞬间的事,或许会挂在 心里愈演愈烈,前山丁不知道,霍念生是不是曾经也闪过这样的念头。 旁人看来只觉得他吊在一棵树上,又始终难成,两个人徒劳地互相折磨而已。霍念生看着他挂了电话: "你女儿?" 前山丁摸摸后脑勺: “哇,精力好得吓人,一个小女孩家天天要骑马打仗。”"活蹦乱跳的不是好事,你还不乐意了?"“那也得看看是怎么骑马打仗的,她骑的是她老子我。” 霍念生接过他的手机,左右滑着看了两张,小胖妞跟她爸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笑得牙不见眼,他把手机还给前山丁: “挺可爱。既然当爸爸了就多负点责任。” 俞山丁斗胆劝说: "您呢,就没考虑过成个家什么的?"霍念生没听进耳朵里: "你让我成家,他一个人怎么办?"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了,前山丁心里叹息,甚至觉得这一位是不是中了蛊。 “我说句不好听的——您知道我这人没恶意,单纯就觉得,这样拖着不是办法。您把人照顾这么久,已经仁至义尽,三年五年,一块石头都该焙热了。可现在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 “时间过得这么快吗。”霍念生倒没生气,他往空气里横着比划了一下,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才这么高。十岁都没有,才九岁吧,还穿着小学制服。” 他没说名字,但前山丁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是霍念生头一次敞开往事。至少他应该再不会对其他外人说起这些。 “我是在郑家见到他的。那回我被我姑姑邀请过去,但也和别人一样,存着点看热闹的心思。好了,热闹看到了,我原本对小孩不感冒,觉得不是吵就是哭,要这要那,烦得要命,突然遇见个居然会乖巧听 话的,好像倒也挺好玩。我还记得他跟在大人身后,一步也不离人,但让他在墙边待着他就乖乖待着,有点像哈雷小时候那个感觉,很可爱。" “那是够早的,都多少年前了。”俞山丁暗暗惊奇, "后来呢?" “后来?也没怎么样。那到底是别人家养的孩子,我又不可能整天住在郑家看着他。不过我隔了两年,在路上还偶遇过他一次,你猜他在干什么?他自己在大太阳底下等公交车。郑家是不给他车用吗?当时我就发现了,这孩子受了委屈是不会说的,只会闷在心里。他那个性格像面团一样,别人搓圆捏扁都行,我都不知道生活在这种大家庭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当然,我这么想也挺自负的,结果呢,我比他还先出岔子呢。其实霍英飞那回,我要是在爷爷面前死不承认,也不一定非得出国。当时我只是觉得没意思,懒得辩解,干脆一走了之。留在国内还得跟一大家人互相算计,互相翻白眼,不如自己出去一个人生活自在。 “可是凡事有利有弊,我走了也就跟这边的关系都断了。中途回国的时候,我又在郑家见到他,他那会儿都已经青春期了,懂事了,看着我那个冷淡的眼神,完全就是拿我当坏人。不奇怪,他跟郑玉成天天在一起,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不听郑玉成的还能听谁的?" "等等,这么说我慢慢倒对上号了。”前山丁说, “我记得他们两个还有过一段吧。" “是有一段,其实我回国后就听说他们在一起了。当时咱们两个也认识了,就是在彰城谈合作的时间。我都想不明白,小时候那么听话的孩子,哪来的胆子这么叛逆?郑玉成那大少爷懂什么人间疾苦,他权和钱都没掌到手里,能有什么担当,跟他纠缠会有什么好结局?" “哦哦,那时候啊。”前山丁想起来, “可真没看出,您还有这么复杂的心思。” “我的心思多了,我还觉得能拆散他们呢。”霍念生嗤笑, “他是真把我当坏人了,走到哪躲到哪,对我避之不及。后来想想,其实像这种小情侣,外人反对的声音越大,他们越觉得自己情比金坚。等到没人棒打鸳鸯了,他们自己反而该吵架闹分手了。 "所以我干脆不管了,他们爱谈就谈吧。不是觉得我是坏人吗?我不插手总行了吧。有的岔路就是要自己跌个跟头,知道疼了才发现走不通。我想他 磕一下碰一下也未尝是坏事,最多分手受点情伤,趁早自己看清楚,将来哭一哭就过去了。" 他嘴角那丝笑意渐渐淡下去。 俞山丁遗憾地压低声音: "唉……" 霍念生继续说: “所以你想象不到,我看到他满脸是伤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顿了顿,指节轻轻敲着杯壁: “我跟他接触的时间那么短,都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子,又努力,又上进,脑子又聪明,对人笑的时候特别文静……这样一个人就这么毁了,是很让人心疼的。我想不到郑玉成那么没用,但说什么都为时已晚。至于我自己,说不后悔肯定也是假的。我原本不是没机会阻止这一切,结果疏忽大意,这些是我欠他的。" 俞山丁试图安慰:"这事,谁也不能未卜先知,您当时都已经在让律师把他往外捞了。" 霍念生难得没有嘲讽的神色,也不作争辩: “算了,这些不用再说了。然后就是这些年,看伤,治病,不是这个零件坏了,就是那个零件坏了。我只剩一个想法,就是让他好起来,只要身体健康,别的怎么都好说。最开始我觉得,是他需要我,离不开我。但时间越长越发现,其实是我需要他,离不开他。而且时间越长我也越懊恼,该保护他的时候怎么会没去保护他。这已经成了我的一个心魔,所以我跟他之间,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办法再解开了。" 俞山丁震惊地看着他: "啊?那您这是……" 霍念生嗤笑他冥顽不灵: “这还看不出来我爱他么?”他说, "外面杂志上拿我对他是真爱这种话来嘲笑,嘲笑归嘲笑,你就没想过,他们可能说的是真的吗?" 俞山丁说不出话来。 有一时间他甚至生出种沧桑的感觉,或许他真的老了,霍念生也要老了——怎么说都是奔四的人了,照顾了对方七年,也还没有得到回应,千回万转,却始终困在原地打转。 人生能有几个七年,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如愿以偿? 走向苍老的信号不一定是长了皱纹或白发,大概像他们这样,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往事,就已经显出岁月的无情了。 霍念生把高脚杯放回桌上: “你给我开个客房吧,我在你这里先住一晚。你这地方离半山别墅比较近 ,明天我叫司机来送我过去。" 俞山丁自然答应:“没问题。” 他想了想,又问: "对了,下个月你们是不是要出海?" 霍念生说: “是,不过也去不了几天,应该很快就回来。中间他有什么需要的话,我让保姆给你打电话,麻烦俞老板帮忙看顾一下了。" 第122章 前尘往事 冷雨凄迷,打在车窗外一阵紧过一阵。 陈文港低着头坐在后排,听司机开着交通台广播,提醒台风即将过境,请广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前方像一个黑洞,一切命运通往未知的方向,而他在风雨来临前,暂时得以安全。 霍念生握着手机,低头打字,突然问: “吃饭了吗?”陈文港裹着他的衣服,身上已经不抖了,下意识嗯了一声。西装外套是暖的,依稀还带着对方的体温,盖住他窄瘦的肩膀。 其实他还没吃,只是不想麻烦别人。平时店主把便利店里临期食品让店员带走,但今天卖得干净,什么都没剩。霍念生脸上表情淡淡的,只是经过家蛋糕店的时候叫停: “老李。” 司机下了车,带了一个纸袋和一盒栗子蛋糕回来。劳斯莱斯开进车库,陈文港跟着霍念生进了电梯。轿厢一层层上升,他的心也随之一层层悬了起来。 霍念生把手抄在兜里,还是一派悠闲,仿佛带一个流浪汉回家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电梯直接入户,陈文港拘束地站在门口。 他低头看看,鞋底连泥带沙,衣服也不算干净,跟窗明几净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又看着霍念生把纸袋放在玄关,弯腰亲自拿了双拖鞋,扔在自己面前。 陈文港反应过来,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声谢谢。霍念生说: “愣着干嘛?进去吧。” 陈文港换鞋进屋。 脏了的鞋端端正正摆在玄关。 客厅明亮如昼,所有细节无所遁形。陈文港往前走了两步,不免心中空茫,停住脚步。他的确无家可归,别无选择,以至于想都没想,就盲目跟着霍念生上了车。仿佛等这个人一出现,就当成根救命稻草抓在手里。 然后呢? 霍念生收留他想做什么? 这个时候他又能做什么? 一回头,霍念生却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险些把陈文港吓一跳。这个距离已经越过了人际交往的安全距离,霍念生不退反进,突然把两只手伸出来。 陈文港不由屏住呼吸,感到薄热的气息烘在额上。 霍念生在他面前低下头,扶住了他的后脑,对光查看。 陈文港紧紧绷着身体,脸上从未停歇的隐隐痛痒变成了火烧火燎。他蹙眉想把脑袋扭过去,不过没有成功。强酸会腐蚀 肌肉和皮肤,医生清除了坏死的肉,然后再等慢慢长出新的。 这个过程本就痛苦,加上一直没有环境好好休养,伤口反复感染,始终没有彻底痊愈。 现在,这伤势一览无余地暴露在霍念生眼前。 灯光刺眼,疤痕看得清楚。霍念生垂着眼,打量陈文港的脸,未愈合的地方还结着连片的痂,构成皮肉融化的痕迹,像鬼脸一样吓人,用帽檐欲盖弥彰地遮挡着。 人也瘦了,瘦得不像样子,袖管里露出一截手腕,仿佛只剩一把骨头。插在发丝间的拇指动了动,在皮肤上小幅度蹭了一下。霍念生的眉尖在拧起来之前提前展开了,他轻轻舒了口气,脸上依然镇定自若。 他既不怜悯同情也不大惊小怪,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反令陈文港也松一口气——姑且松一口气。他挣开,脱下披了一路的外套还给霍念生,若有若无的木质香味始终萦绕在鼻尖。 那是对方衣服上残留的香水,像薄雾笼罩的湿冷清晨。 霍念生还是那个霍念生。仪表堂堂,风流潇洒,就算经历过一些事,显然也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如今照样过着有钱有闲的生活。如果说变化,落魄不能翻身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陈文港脑中塞满胡思乱想,听对方问: “到室内了,你那个帽子还要戴吗?”他才想起这回事,顿了片刻,依言把帽子摘下来,放到茶几上。 霍念生上前一步,陈文港往后一退,他下意识以没受伤的那边脸示人,只要霍念生走到他右边的位置,他就有意无意撇过头去,既不想被目光打量,也是自我保护,恐怕再受伤害。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低声对霍念生说了句谢谢。 不管怎么说,对方今晚在凄风苦雨里给他提供了个庇护所,不是作弄他取乐,骗他上车再扔到荒郊野外,或者取笑羞辱,开到城市的另一端再让他自己走回码头区。 就算霍念生真有这等闲心他也没办法,尚幸,对方不至于如此恶劣。他只是让陈文港在沙发上坐一会儿。陈文港把腿蜷上去,抱着膝盖发呆。 蛋糕和纸袋也放在茶几上,挨在帽子旁边,陈文港饥肠辘辘,但毫无贸然去动的意思。这是别人的地盘,理应客随主便,服从指令,他像一条恹恹伏在缸里的金鱼,戳一戳动一动。 霍念生是去找了套睡衣过来,扔在在沙发上: “衣服大,你凑合 一下穿吧。” 陈文港抬头,看他: “你——” 于此同时霍念生也开口: “还有——” 两道声音撞到一起,霍念生让步: “你先说。” 陈文港把话吞了回去: “没事,我忘了想说什么了。” 手里的布料是新的,干燥柔顺,但陈文港身上满是烟味,他只是把衣服摊开,又一点点叠起来。两人之间,沉默悄然降临,像个窒息的漩涡,并且不断扩散,蔓延到房间每个角落。 还是霍念生先开了口: "还有,我还有事,先走了。" 陈文港一怔,跟着站起来,穿上拖鞋跟他到门口。霍念生回身又问了一遍: “你一个人在这待着没问题?” 陈文港自然说可以,走之前,霍念生问他有没有手机,要了他现在用的电话号码。存好,拨了一遍,陈文港的手机响起默认铃声。霍念生瞥他一眼: “你也存一下吧,有事打我电话。” 随后他离开,好像走这一趟就为了把人送来落脚,进屋连鞋都没换。防盗门嘭地一声,隔绝内外两个空间,屋里这一半重归静寂。盯着冰冷的铁门出神半晌,陈文港才转身,慢慢踱回客厅。 目光落到茶几上,蛋糕还摆在上面,但霍念生走了,无疑就只能是他吃了。不然,放到明天会变质,就算保存在冰箱里也会融化,霍公子大概碰都不会碰这样的食物。 陈文港扯开旁边的纸袋,里面装了一个吞掌鱼三明治、一袋葡萄干吐司和一瓶鲜榨果汁。 按照保质期的顺序,他拆出三明治,和果汁一起果腹,把吐司放到冰箱冷藏室。 然后重新坐回沙发上。 独处是他求之不得的东西,但立刻了人群和熟悉的环境,在这个玻璃盒一样的公寓里,无声的空气如同一团黏稠厚重的树脂,慢慢也将他凝固在其中,变得难以动弹。 长久的安静过后,陈文港像一尊活过来的雕像,他抬头环视,想这屋里会不会哪个角落藏着监控,随后又自行否决,这个想法显得可笑。霍念生把他关在这里能观察什么,做实验? 陈文港迟缓地伸出手,拿过那盒栗子蛋糕。 r /> 然后他找到屋里的开关,关了主照明灯,只留下一圈不刺眼的灯带。 房间暗下来,弥散着均匀的弱光。一只溜进来的飞蛾失去目标,沿着天花板徒劳地扑腾。陈文港仰着脑袋,用大不如前的视力望着它重叠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像那只模糊的蛾子。 大 外面的天气再也控制不住,顷刻之间,暴雨如注,天幕漆黑如墨。 陈文港把头抵在落地窗上看雨。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个台风,窗户封得再密,总有丝丝寒意不知从哪里钻进来。可想而知,这样的天气,码头区那间窝棚似的出租房现在必然已成水帘洞,没法落脚。但又猛然想起他为数不多的家当和要用的药,多半也要泡水遭殃了。陈文港心情很淡,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拮据狼藉的生活,是他从小到大甚至不曾体会过的。小时父亲在时他没吃过苦,父亲去世之后其实更没有。保外就医之后,倘若拉下脸,原本也不至于真的走投无路。最不济的情况,私下向郑宝秋求助,或者以前的同学,总还会有一两个知心朋友,愿意施以援手。 霍念生笑他清高,与其说清高,他只看到自己的懦弱。他宁可睡桥洞底下,也没有勇气再迎接那些怜悯异样的眼神。 时针走到十二点的时候,陈文港完成了这套公寓的初步探索。他到每个敞开的房间门口往里看了一下,但绝不越雷池一步。浴室大概又两个,在主卧有一个,在外面客厅有一个。 睡前洗漱要用,陈文港去了外面那个,推门正对洗漱台,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他抬头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低头研究淋浴,草草冲了个凉,尽量没碰到脸。洗漱台上放了套崭新的牙具,酒店里用的那种。由此判断,这不是霍念生常住的居所。他名下的一套房子而已。 大 翌日早上六点钟,陈文港醒了,他在沙发上躺了一夜,但越躺越疲惫,几乎等同没睡。夜间伤口发作,疼痒难耐,辗转到后半夜,才不知不觉闭了会儿眼。天亮之后窗外还在下暴雨,屋里光线黯淡如同黄昏。霍念生不在,他也拿不准对方的意思——是走,是留? 对着手机踌躇半天,还是放下,陈文港只是去了厨房,把冰箱里的吐司拿出来。再过一个小时,电话主动响了,是霍念生: "醒了吗?" />他打过来的时候,陈文港一手正提着玻璃壶倒水。他右眼几乎没有视力,难以和左眼配合判断距离,玻璃壶一抖,挂倒了细长的杯子,在桌上滚了一圈,抢救不及,掉了下去。 霍念生隔空听到噼里啪啦好一阵动静:"什么东西打了?" 电话另一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陈文港终于出声: "不好意思,水壶和杯子,我赔你一套吧。" 霍念生说: “不是值钱的东西,你不管了,待会儿有人过去。” 雨下到中午,有人按铃,一个干练的职业女性在门外: “陈先生是吗?” 她手里提了几个纸袋: “我是霍总的生活助理,姓杨,或者你叫我Amanda也可以。” 陈文港把她让进屋里,Amanda面无异色,进门直奔厨房查看,地上一片干干净净。陈文港擅自翻了抽屉,已经用塑胶袋装好所有的玻璃片,又找到宽胶带,在外面厚厚裹了一层。 Amanda看到他手上划了几道口子。 她的任务变成找医药箱: “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两个陌生人待在一个屋檐下,气氛有些不尴不尬。Amanda撕开了一包医用酒精棉球,在盒子里翻找镊子。陈文港已经看到了,他伸手去摸: “你给我,我自己来吧。” 抬手的功夫,又碰倒了红白相间的医药箱。 常备药哗啦洒了一地。 碘伏的瓶子也在地毯上砸碎了,声音不大,但污染了地毯,迸射状染出一片难看的棕黄。Amanda很快反应过来,蹲下收拾狼藉: “怪我,我把药箱放得太靠桌边了。”她的裤脚和高跟鞋也溅上星星点点的黄,陈文港离桌边更近,裤子上斑斓一片。陈文港也蹲了下来,嘴唇动了动,他低声道歉,把一盒阿司匹林捡起来递给她。晚点霍念生过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家庭医生。 医生五十多岁,眼角纹很深,按亮瞳孔笔检查眼底。陈文港已经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Amanda带来的袋子里是按他的尺码买的休闲衣裤,取代了他昨天那身便宜的地摊货。 其实他这个样子,穿什么也没有差别。 “右眼能看到什么程度?” " ;有强光照的时候,还有一点光感。很少。""平时呢?如果不这样拿手电直射呢?" “看不清……”陈文港迟疑改口, "我不确定。刚刚说有光感,可能也是心理作用。"“别急,别紧张。”对方说, "太紧张也会影响视力,你放松,眼睛往这边看。这样呢?" 陈文港坐在餐桌旁,医生在落地窗那边跟霍念生谈话,两人佶佶咕咕,反而把当事人屏蔽在外。陈文港也并没有凑上去的心思,他把两只胳膊肘撑在桌上,隐约感到视线落在身上。 抬头回视,霍念生已经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医生脸上。 陈文港望见医生的虚影轻轻摇头。 诊断意见是住院,方便做更详细的检查和治疗。Amanda去送家庭医生,这两个人一起离开公寓。 陈文港仍然坐在餐椅上,霍念生走过来,问他: “你们中午吃的什么?”陈文港抬头看他,半晌不语。 脚下地毯上还留着碘伏造成的污渍,像地图和血迹拼在一起,构成某种不规则的形状。霍念生视而不见,陈文港却在走神,想着这块地毯只能送去清洗,或者搞不好整块都要换掉。 应该是一个极其昂贵的不美丽的价格。 霍念生离他近了一些,突然伸出手。陈文港条件反射地又把头扭过去。 霍念生的手伸过他,拿起桌上的药膏——医生走之前重新留了药,内服和外敷的都排在桌上。霍念生展开说明书,看了一会儿,又拧开盖子,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陈文港像受到惊吓似瞪着他。 霍念生问: “这个怎么涂,就这样往脸上抹,一天三次?” 陈文港像不堪忍受般,突然把椅子向后一推。他站起来: “你听我说——”霍念生靠在桌边,做出倾听的表情。 陈文港动了动嘴唇: "你昨天肯收留我,我应该感谢你,但是……"霍念生给他一个微笑,鼓励似的往下问: “但是什么?”陈文港说: “我不想给你添太多麻烦。我可能,还是回去吧。”霍念生睨着他: “那你答应跟我走干什么?”陈文港不去直视他的眼睛。 他视线模糊,失去了一部分对距离的判断,平衡感也跟着大大退化,有时光是站着,就仿佛不自觉要东 摇西晃。脑海里有几个回答反复萦绕,只是一个比一个显得蹩脚。 陈文港只是垂着头: "算了,就这样吧。" 他已经打算告别: "杯子还有你助理的衣服,等过段时间,我把钱打给你。" 霍念生听笑了: “昨天买的吃吃喝喝,你身上的衣服,刚刚医生出诊费,就不用还了?”漫不经心的眼神像是带刺,令陈文港在他面前变得支离破碎,面目模糊。 说到底,他的确一无所有,不管善意恶意,除了照单全收,容不得挑三拣四。 霍念生忽然换副软一点的语气: "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按着陈文港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拈着下巴,观察他伤口没养好还在化脓的地方: “相识一场,看不过去,帮你看看脸而已。我还没说嫌麻烦,你这么来来回回是耍我玩?" 陈文港苦笑:“可能还是觉得,自己离开比被赶出去显得稍微多点尊严。” 霍念生看他: “这就是你要学的第一课,尊严是不值钱的东西。”陈文港仰着脸,一言不发跟他对视。 霍念生嗤笑: “怎么,觉得我说的不对?但如果我是你,趁有得吃有得用,不管是不是别人施舍的,把便宜占够了再说。真到哪天我不耐烦了想赶你走,你不是也不亏吗?" 陈文港淡淡地想,但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霍念生图什么呢? 如果眼前的人愿意明明白白告知,自己有什么图谋,或许会让他觉得轻省一些。就像做生意,明码标价,掌得出就成交,拿不出就作罢。有时算是公平,大部分时候可能不太公平。 有钱有势的人总会赚得更容易一些,多者恒多,少者恒少。然而陈文港的问题是襄中羞涩,他已经无力再支付其他的价钱。不管怎么样,霍念生替他做了决定,明天收拾收拾开始住院。 打工的便利店自然就没办法再去了。陈文港原本一早给店主发消息请假,过了几个小时,变成了说要辞职。店主是个好人,但也不免发几句牢骚,类似于这样突然找人手是个麻烦。 一连串的道歉加道谢,陈文港挂了电话,算是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 这给他以一种悬空感,脚前临着一方深渊,剩下 唯一能倚仗的人,陈文港看了霍念生一眼,对方从酒柜了拿了瓶洋酒,在杯中倒了一杯,靠着吧台,似笑非笑地听他打完电话。 霍念生突然问: "你在那个店里干活,时薪多少?"陈文港如实以告,报了一个数字。霍念生笑了一下,神色间显然看不上: “还好。以后工作机会多的是。” 但未必还能遇到善心人士肯雇佣他。陈文港这么想,但又无法反驳,不管以什么方式抱怨,仿佛都在不知足地暗示霍念生送佛送到西,再为他谋划一份谋生之本。 最后他只是没话找话: “你下午没事要忙?”霍念生说: "没有。"陈文港点头: “好。” 两人之间竟再有没别的话可说。但这天直到晚上,霍念生都待在公寓没有离开。 陈文港如坐针毡,跟他不熟,怎么都不自在,到了晚上,逃逸似的早早就寝。因为霍念生的原因,他不好再睡沙发,于是住在客卧。吃的药里有一些安定成分,这次很快顺利入睡。 良久,房门轻轻敲了两声,里面迟迟没有应答。 门被推开,霍念生走进来,手里端了杯牛奶,陈文港闭着眼,呼吸均匀。 霍念生走到他的床头看了好一会儿。 陈文港蜷成一团,被子底下却几乎看不出起伏。霍念生俯下身,视线在他脸上逡巡。 为了不把药膏蹭在枕巾上,陈文港只能右脸朝上。霍念生只是凝视他,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端量陈文港的脸,确认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再多看几遍,血肉模糊的伤就能消失不见。 只是与白天不同,此时霍念生的表情变成一种难言复杂。 陈文港不会知道,在桥洞下那一眼,他心中涌起的是什么样说不出的滋味。即便早有预备,依然触目惊心。 像有一只手捏住心脏,有那么一瞬间,霍念生想,如果钱能买到一切就好了。然而这只是自负而已,富可敌国的人多的是,有钱唯独买不回时光倒流,事已至此,他只能饮下苦酒。 但有一点霍念生是知道的。 陈文港害怕,害怕他的到来,害怕外界的一切。霍念生何尝不后拍,但他不能失去方寸,他必须做镇定不变、稳如泰山的那一个。 /> 事实上,就算有,也只是极其轻微,与其说听觉,不如说是直觉告诉他这一点。客厅的确有人,一个身影坐在吧台旁边,瘦弱的脊背对着落地窗。陈文港开了霍念生下午没喝完的那瓶酒,胳膊支在台面上,一口一口地闷。 霍念生过去的时候加重了一点脚步。 陈文港发现他: “是你说的,有得吃有得用,先把便宜占了再说。” 霍念生点头: "对,我说的。" 陈文港再次把杯子送到嘴边,他已经有了醉意,眼神朦胧失焦,说话才这么不客气。黑暗中,陈文港没再找到昨天那只飞蛾,不知它从哪里溜出去了。 雨已经不再下了。 霍念生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把杯子从陈文港手里拿过来。 “那也要分情况分场合。明天还要做检查,酒就别喝了。”陈文港安安静静,不争不抢。 危险的男性气息靠在身后,但说来奇怪,昨天上车的时候他还整个人忍不住在抖,二十四小时过去,这气息迅速被打上了熟悉的记号,被纳入他容许近身的范围。 霍念生忽然问: “你记得我以前出国的时候吗?那时候你年纪还不大。” 陈文港反问他: "在国外生活几年和留在国内,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 霍念生笑笑,和他闲聊起来: “也就那么回事。我这种人,无非是换个地方泡吧,开车,身边鬼混的人肤色多一点,讲话叽里咕噜都是外文。如果再来一次,我是不会再选择出去了。" 陈文港默然不语。他想了想,又问: “出国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霍念生扬起眉峰,乜他: “怎么,你也想出去?” 陈文港莞尔: “我随便问问而已。没钱投资也没工作技能,怎么可能拿到签证。” 霍念生也笑: “你先把伤口治好,后期可以做植皮手术,我查了一下,有些情况好的案例,甚至能恢复得和以前差不多。你才多大?二十一二岁,还不至于这么早失去希望吧。” 他说得好像只是被刀划一条口。陈文港低着头,借着一点醉意: “说起来容易。” 霍念生拍拍他的肩膀: "人各有命,有时候是要认命的。" />陈文港问: "认命之后呢?" 霍念生面上又浮起那种带着淡淡讥弄的笑意: “你还真的信?你代人受过,搞成这个样子,你要打算怎么认?郑玉成的孩子周年过生日的时候,你要去给他们送上祝福?" 陈文港脸色没什么反应,倒也不见生气,只是起身跟他互道了晚安。 回房重新睡过去以后,陈文港做了一个梦。梦里飞沙走石,像沙漠深处卷起龙卷风。陈文港在恐怖的沙暴里看到无数支离破碎的景象,他往后一跌,在失重的状态下跌入一个怀抱。 只是视线模糊,回头依然满眼混沌。来不及看清是谁,就已经醒来天亮了。 第 123 章 前尘往事 住院没什么好收拾的,饶是如此, 折腾到前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半晌午。

陈文港上了车, 霍念生提前给他打开车门,自己绕到另一边。

他简直该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位霍少爷还有心亲自陪他就医。

司机握着方向盘,跟雇主打了个招呼。

霍念生看了眼陈文港:“走吧。”

昨天司机去码头区把租的房子退了,又把陈文港的东西带过来——其实没有多少,脸盆牙缸那些就不要了,剩下只有几件衣服和个人证件,一只26寸行李箱够装了。

路上风景倒退,陈文港莫名想起小时候的某个冬天。

他连着几天高烧不退,父亲抱他去儿L童医院。大部分小朋友都是母亲抱在怀里,看诊的医生下意识往抱孩子的男人身后看:“孩子妈妈呢?她没来?我要问孩子的详细情况。”

烧太久了,诊断是肺炎,父亲工作忙,不能天天待在医院,托护士多加照看。

记忆里护士都对他很温柔,虽然他的家长不在,也受到了周到的照顾。

有个盘着头发的圆脸小护士,长得很像邻家姐姐,每天会给他一根棒棒糖。

但对住院的印象还是害怕居多,应该没有几个小孩不怕去医院,刺眼的白墙,到处飘着的消毒水味,护士端来的冰冷的铁盒,凉嗖嗖的酒精,针头把药液抽进去又推出一串泪珠……

陈文港想起那时候,他独自在医院住了很久的院,具体多久已经没概念了,毕竟年纪小,只是天天盼着回家,盼着爸爸来接,盼着不用打针输液,望眼欲穿,感觉要等上一辈子。

私立医院没有那么浓重的消毒水味。

主体装修以暖色调为主,布置得简洁温馨,甚至有点像酒店,只是无障碍设施更齐全。

检查也不需要排队,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这边搞完了,那边Amanda已经办好住院手续。

霍念生问“你一个人行不行”的时候,这句话让陈文港又一次想起父亲。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说了一样的话。

霍念生留他在这里住院,自己回去了。

其实这次不算是一个人,当老板的回去了,还留Amanda在医院待命。陈文港和她两个人之间客客气气,但几乎没有吃饭喝水之外的交流。她只帮忙办一些手续之类,至于照顾他是医生和护士的职责。霍念生这个助理为人周到,也绝对公事公办,不会多说半个无关的字。

陈文港也不需要和谁聊天就是了。

他大部分时候保持缄默,不管医生跟他讲病情伤势,还是制定治疗计划,他都只是听着,点头同意,到这个年纪,总不可能再害怕打针输液。至于□□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不觉。

天色黯淡下来,护士送来清淡的病号餐。

病房是个高级套间,两室一厅,安全起见,门上没有装锁,屋里的窗户也只能开一条缝。

但屋里打发时间的东西很多,娱乐设施是齐备的。有大屏幕彩电,有游戏机和卡带,有个小书架,摆着经典名著和一些流行读物,还有按期订阅的各色杂志。

昏暗暗的天色吞没了这些物品的轮廓。再过一会儿L,就彻底黑得看不清东西了。

餐具放回门口,陈文港蜷在单人沙发里出神。

他体会着视野一点点陷入黑暗的过程。

所有检查结束之后,医生又给他丧失的视力判了一次刑,右眼眼球永久性损伤,只剩一点点聊胜于无的光感,恢复是不可能的,剩下最好的结果,只是希望保住现有的左眼视力。

这是陈文港早已接受的事实,反而霍念生听完之后,又追着医生咨询许多问题。

陈文港靠着走廊,摸着墙边的扶手,整个过程他都有种让他别再问了的冲动。

他其实不想再看到、听到任何不死心的表情、语气和声音。

像一栋已经破坏了地基的建筑,摇摇欲坠,谁看了都知道已经不能复原。如此显而易见的局面,为什么还在不停地问?知道没有希望还不够,多问一句又有什么用呢?

霍念生走的时候,陈文港站在窗帘后面,目送他离开病房大楼。

那个高大的背影越走越远,渐渐成了一个黑点。

陈文港忽然觉得悲哀,心说自己不识好歹。

护士推着车进门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以为屋里没人。

她拍着胸脯打开灯,陈文港从她手里接过药,就着水喝了,她帮他检查脸上的伤口。

他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身残志坚的人。不多他一个,也不少他一个。但所谓人生,正是谁和谁也没办法互相代替。比起遥远的励志故事,陈文港能看到的只有明天和后天的范畴。

下一周都稍显多了,下个月,下一年……现在没法设想他到时候会在哪干什么。

有句老话说救急不救穷,他陷在泥潭的时候,意外是霍念生拉了他一把。

然后还是那句话——然后呢?

过了两天,霍念生又来了医院,推开门,但病房里空无一人。

Amanda闻讯赶来,她告诉老板:“这个时间陈先生出去散步了。”

霍念生没乘电梯,慢慢地走下楼去。病房楼层不高,左右不过四楼而已。

正值深秋,户外天空是金属般冷白的色调,被横蔓的树枝分割成不规则的图形。叶子快要掉光了,只有树干萧索地立在水边。湖水水位不高,水和树都显出一种肃杀的意境。

霍念生在湖边望见陈文港,天冷,他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面披了件白色针织开衫。

有个护士在陪他说话,陈文港仰着脸,回答了一句什么。

霍念生走过去的时候皮鞋踩着木制栈道,发出咯噔的声音。

两人同时看过来。

护士冲这位霍先生笑笑,寒暄两句便离开了,陈文港仍坐在长椅上,扭头打量他。

霍念生在他左边坐下,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郑宝秋最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

陈文港顿了很久,似乎在斟酌措辞,慢吞吞地开口:“你告诉她我在这里了?”

霍念生反过来问:“你想让我告诉她,还是不要告诉她?”

“如果还没说,就不要了吧。”陈文港头转回去,“也别把我现在的号码给她。”

霍念生翘着腿,胳膊搭在椅背上:“为什么连她也不说?我记得你们关系还可以。”

陈文港定定看着脚前的地面,扯了一个牵强的理由:“就是好才不想让她瞎操心。”

他这样执拗,霍念生不由乜了一眼过去,陈文港把手抱在胸前,往里拢了拢开衫。

他瘦削的肩膀缩着,白皙的手背上透着清晰的蓝色血管,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却瘢痕重重。他整个人和眼前枯树一样,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机的嶙峋感,无声无息地融入岑寂的背景之中。

霍念生望着那些道行树,到来年春天,大部分还会发出新芽,迎来绿意盎然的夏天。

但也有个别可能会枯萎,死了的那些会被淘汰,挖出来,再种下新的树补充进去。

他把视线往右滑,陈文港面向他的半张面孔沐浴在如水的天光里。

霍念生静静地回想,好像他还从没在这张脸上看过怨愤的神色。

就算见到他最狼藉的时候——霍念生想起桥洞底下,陈文港躲在阴影中,一双眼睛向他看过来,那眼神让霍念生最近总是做梦,他还记得里面流出的每一分不知所措的脆弱和孤独。

但是没有憎恨、不甘、苦毒,这些人性里最阴暗的情绪,仿佛从来和眼前的人无缘。

陈文港迟迟没等到他开口,他又看了霍念生一眼。

霍念生把二郎腿放下来,突然侧过身体。

在陈文港的印象里,这位公子哥脸上总挂着种看破世事的无谓和讥诮,仿佛对谁都不屑一顾,谁都入不了他的法眼,想着,霍念生突然向他靠近了一点,好像下一刻就要开口嘲讽。

然而他其实只叹了口气:“还疼吗?”

陈文港怔怔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冷风打着卷把两三片黄叶刮到长椅脚下。深秋季节的风,已经有了寒意袭人的意思,显得覆到脸上那只手格外温暖——而在霍念生的目光里,同样藏着一些让人无法正视的温度。

那只手顺势捻到陈文港的耳垂,他突然惊醒,摇了摇头,挡开霍念生的手。

“是疼还是不疼的意思?”霍念生问,“之前好像还有点化脓,现在看是好一点了。”

“已经没事了。”陈文港因为他的关心变得局促而僵硬,“平时不碰不会疼的。”

他已经退到长椅一端,再往后推就要掉下去了。霍念生伸手捞了他一下,甫一伸手,陈文港便腾地站了起来。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激烈,霍念生跟着站起身,倒是没说什么。

两人同时沉默,一前一后沿湖边栈道往前走。

走到尽头的时候,陈文港犹豫片刻, 才开口:“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霍念生听着笑了:“你问我?这个不该听医生的吗, 医生怎么说的?”

陈文港垂着视线往下看:“没说别的,只说了再观察几天。”

霍念生扬眉:“那急什么,怎么,在这里住够了?”

陈文港唇边扯出一丝苦笑:“也轮不到我说这话吧。”

小时候他住儿L童医院,记得一个病房里挤着三四个孩子,还是人满为患,一床难求。也就是金钱叩门的私立医院,才能这样大门常开,只要付得起账单,医生护士就没有任何意见。

前提是有人肯替他付账单。

陈文港低着头。

但霍念生是不在意烧钱的样子:“保险起见,还是多住一阵子,在这里至少什么都方便。”

陈文港突然停下脚,抬头盯着他:“我住这间病房一天要多少钱?”

霍念生微笑着说:“原来你是担心我付不起?那还不至于。”

陈文港低声说:“不,我是想算算,以后该还你多少钱。”

霍念生拍拍他的背:“谁说让你还了。”

大冷的天,陈文港背上却有点出汗,被他触碰的地方,隔着衣服似乎都觉得发烫。

然而霍念生说完就没有后话了,他像是故意的,偏偏拖着不说后面的条件,不上不下。

比起试探,陈文港甚至有冲动直接问他,然后呢,他打算拿自己怎么办?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茫然。

孑然一身,像待在水中的沙洲上,四面八方都无路可走,商量和倾诉也没有对象。他的未来掌握在霍念生手里,但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和模棱两可的回答,似乎给不了他任何答案。

医院湖水秀丽,阳光虽不明媚,但风景别有一番滋味,霍念生又陪他散了一个小时的步。

他显得很有绅士风度,把陈文港送回病房才告辞离开。

陈文港躺在床上,背对门口,枕着胳膊,这次他没再去窗边看霍念生,脑子里却始终浮现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很难去猜霍念生大老远来医院的目的,就只是为了看他一眼。

忽然,陈文港起身下床,走到窗边。

楼前空地只有一个工作人员蹲在那里清理杂草。

*

霍念生来探望的频率大概维持在一周两到三次,至于其他时候,陈文港不知道他都在干些什么。直接询问本人,无疑有失边界感,而从那位助理小姐嘴里,更无旁敲侧击的可能。

住院期间,Amanda始终跟着陈文港。

当然,陈文港从没理直气壮地使唤过她,连有事麻烦她的时候都很少。他毕竟没有指挥人家的资格,因此她在这里的工作其实很轻松,大部分时候只需要跟霍念生汇报一下情况。

有次陈文港听见她在打电话,举着手机复述医生的原话,讲的是他眼睛的情况。

他装作没听见, 主动转身避开了, 重新去湖边散了个步。

实话实说,在此之前,陈文港一直以为霍念生会对他这种小鱼小虾不会有什么兴趣。

或者连印象都不一定很深。

要说交道其实是打过的。陈文港还记得,他从小学时起就算认识霍念生,第一次见面是郑家宴会,只是这些年来,对方变化很大,太久远的事情就没意义再提了。等到成年以后,他对霍念生的印象,只剩下对方是城中有名的花花公子,过着纸醉金迷、轻浮散漫的生活。

仅此而已。

也不是没想过,对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成长的岁月里,这些不起眼的念头就像冬日雪粒,轻飘飘的,可能还没落地就消散了。

只有一件事毫无疑问,霍念生是和他跟郑玉成大相径庭的那种人。

就算都是大家族,家教、门风总有区别。霍家的这位少爷显然少受管教,被家里纵容在外胡来。这放在郑家则是难以想象的,因此郑玉成一直告诫陈文港和他保持距离,以免学坏。

当然,郑玉成的坚持里有很大私心成分,毕竟那是霍美洁的侄子、郑茂勋的表哥。他不喜欢姓霍的便宜亲戚是天经地义。陈文港倒没有这层身份对立,他只是有义务无条件站在郑玉成这边,爱他所爱,憎他所憎。以前是因为青梅竹马,后来发展成了恋人,更不必多言。

说来可笑,那现在又算什么?

郑玉成率先背叛了他。

霍念生反倒不计前嫌,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陈文港终于意识到他对霍念生的认知其实浅薄如纸。说是旧相识,压根谈不上了解。

但要说不了解,又总是在各种地方,把对方的每一场绯闻当成茶余饭后的佐料来听。

说来,跟陈文港那清汤寡水的交际圈子比起来,霍念生的私生活俨然丰富多彩——纵情风月场所,时不时和形形色色的俊男美女出双入对,因为这样,既有人艳羡,也有人鄙薄。

但这一切仿佛都与霍念生无涉,任凭外界七嘴八舌,他只管我行我素。

只要他不违法,谁管得到他,法律能够审判他见一个爱一个,换人如换衣吗?

陈文港甚至忍不住想,霍念生来医院探望的时候,会不会前脚从哪个情人床上下来。

这种猜测本身有种不负责任和恶意揣度的意味,想过之后,他多半会反省,只是一个人枯坐无聊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的念头,否则也实在没什么可以消磨时间。

病房里娱乐设备虽然齐备,陈文港能用的其实很少。因为眼球受伤、做了手术的缘故,需要尽量控制使用电子屏幕的时间,手机非必要几乎不用,电视最多也只是有限地看一会儿L。

他获取外界信息的主要途径成了传统的报纸和杂志,还有医护人员的闲聊。

陈文港最近养成了听广播的习惯。

本地电台好像有个什么娱乐频道,有次陈文港从音乐台调频,刚转到这个频道,就听男女主持人语气浮夸的对谈里冒出个熟悉的名字,虽然没有指名道姓,还是令他心里一跳。

又听两句,才明白,他们是在爆料圈里那位新晋影后有哪些上得台面的入幕之宾。

男女主持语气玩味,嬉笑调侃,虽然什么都敢说,但也头脑聪明,为了免于吃律师函,特地强调内容不保真,秉持着信不信由你的原则,言语间俱是“听闻”“据悉”“知情人士”。

说到最近陪影后出入酒店的正是某位霍公子,孤男寡女,深夜在酒店门口留下踪迹。

影后是资本捧起来的,如今春风得意,资源拿到手软,中间的过程由听众自行去猜。

广播不像报纸,连偷拍的照片都没有实体刊登,画面全凭两张嘴描述,反而更引遐想。

陈文港皱着眉头听完整个节目,才转到下一个频道。

护士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收音机关了,靠在窗边,不知道往外在看什么。

这种口水节目,其实本不值得挂心,听过也就罢了,霍念生下次来的时候,仍是一切如常。只是看着他跟主治医生说话的模样,陈文港心里还是生出一丝怪异的陌生感和割裂感。

知人知面不知心,到底你能知道一个人多少,了解到他的哪一面?

主治医生向霍念生交代的无非是Amanda已经转述过一遍的病程。也不知有什么好听的,他明明已经知道个大概,亲自到医院,还要详细再听一遍。如果只说脸上的伤,自然已经在痊愈的过程中。但留下的瘢痕不会自行消退,看上去依然触目惊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医生建议,再过几个月后可以考虑开始整形修复工作。

可想而知,是个漫长的大工程,不确定要做多少手术,只能确定耗资不菲。

陈文港心里在第一时间其实排除了这个选项。

不知为何,他只觉兴致缺缺,对于外貌可以修复到什么程度,提不起任何的兴趣。

甚至霍念生对此表现出的热情都比他本人多些,又去院长办公室谈了许久才回病房。

陈文港蜷坐在沙发上,假装在读一本杂志,其实一段话反复地看,始终没理解字面意思。

他的心思系在开门的声音上,关门,脚步声渐渐靠近,陈文港把视线稍微抬起一点,越过书本上方两厘米,但又没到直视来人的程度,直到一双锃亮的皮鞋闯进来,在他面前停顿。

然后身边一沉,霍念生也在沙发上落座:“这么用功,不是说要多休息眼睛?”

陈文港笑了笑:“看一会儿L没关系,不然也无聊,总不能以后再也不用眼了。”

霍念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后靠,然后他开口问:“你想不想做修复手术?”

陈文港心里叹了口气,对这个问题已有预料,他摇了头。

霍念生问:“为什么不想?怕疼?”

陈文港望着他,在心里打着腹稿。只是不等他说话,霍念生便又“哦”了一声:“我知道了,又是‘不想花你的钱’‘不想添麻烦’那一套,是不是?这么个问法,你肯定说不想。”

他把身体往前倾,神色变得认真了一些:“考虑考虑吧,好吗?”

陈文港一时哑然。

相处这段日子,不管对方嬉笑怒骂还是冷言冷语,都已令他习以为常。然而霍念生突然露出这样少见的肃然的神色,有种让人没法说不的压力,陈文港头脑发胀,只能跟着他走。

“……好。”

霍念生噗嗤一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你说你这人,这到底是吃软,还是吃硬?”

反驳也没什么必要,陈文港淡淡自嘲:“我这是拎得清楚,我现在吃的是谁的饭。”

病房禁烟,霍念生拿打火机也只是为了把玩,金属盖开开合合,冒出一簇跳跃的火苗。

他忽而笑起来,瞥了陈文港一眼,把打火机装回兜里:“好啊,有长进了。比起瞎清高,我就喜欢这种识时务的态度。”

陈文港心情依然平静,倒没有什么受到冒犯的感觉。他身体里像是永久性失去了一部分热切和激情,就像挂在天边的夕阳,不再有耀眼的威力。但天上还有云海,声势浩大地燃烧起来,斜晖照进室内,每件家具都镀了一层静谧的红,安然无声。

说起来,这天霍念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到了这个时间点都还没走。以往他每次探视,时间有长有短,短则只待个半小时,长的时候也不过坐上两个钟头。

陈文港并是不想赶他走,相反,他有点希望对方破例多待一会儿L。

能有个人多聊两句也是好的。

其实也很奇怪,他在真正了解这个人之前,不知不觉,已经先对对方产生了依赖心理。或者像陈文港自己承认的,他现在各方面的确都只能依赖霍念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而已。

但对于霍念生,哪怕对方声名狼藉,还是有什么不太一样。

至少陈文港想象不出,自己会向其他任何人这样露出软弱的一面。

对,软弱。

这个词像是突然从水底升起的气泡,咕嘟一下浮出水面,在他心里慢慢明了起来。

陈文港抱着膝盖,他在血红的夕照里直面自己的内心,也是在受伤后头一次审视过往。就算假设,面对的是不曾背叛的郑玉成,他也绝不愿意让对方见到自己遭遇的不堪和伤害。

从小到大,他总是优秀的那一个。

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只为换来别人一句称赞,他也做到了,做得很好,所以变得格外不能忍受不完美的自己,这也许是一种虚荣,但是毁了这些,等于毁了他过去所有的一切。

而霍念生这个人好就好在,他谁也看不起,看不起得一视同仁。

所以每次被那双含讥带诮、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注视着——陈文港突然觉得好笑,或许就因为这样,不管怎么样都会被对方看透,于是潜意识里,反而让人觉得用不着再伪装了。

何况,在这个人面前,最不堪最狼狈的样子都暴露过。对方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已经知道他怎么跌在泥潭里挣扎得一身泥,再难看还能难看到哪里去?

或许因为氛围合适,陈文港头一次直接问霍念生:“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霍念生却依然没有正面回答:“你觉得呢?我不像是个爱做善事的人吗?”

陈文港给了他一个浅淡的笑:“我看不出来。你是觉得我可怜?”

霍念生笑了笑说:“那我没有。你就当我真的喜欢做善事吧。”

陈文港没跟他计较:“已经好几次了,你总是说我清高。以前其实我是不太服气的,我觉得像我这样从小寄人篱下的身份,好多人眼睛长在我身上,就等着数我占了多少便宜,很多时候不是我想这样,是我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只不过现在发现,可能还是你说得更对。”

霍念生示意他继续。

陈文港盯着茶几上的杯垫:“我记得几年前,你说过一些话,类似于让我尽早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当时我没听进去,总以为你在嘲笑我。结果你看,我真的就混得那么惨,好像早晚要一一应验似的。”

他提起这个,霍念生似乎却有没意料到,短暂地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过半晌他才开口:“你误会了,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以后不会再说了。”

陈文港侧头看他,夕阳落了下去,暮色渐浓,黑暗一点点加重,一点点淹过他们的身躯。

在夜幕朦胧的薄纱中,霍念生渐渐地凑上来,他离陈文港越来越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有点危险,胸膛和胸膛只有一拳之隔。

几乎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突然门敲了两下,陈文港条件反射般避开了,霍念生说了声进来,推门而入的是Amanda。

她打开房间里的灯,提醒老板有电话找:“是祝律师,想跟您商量一下那几个人的事。”!

第 124 章 前尘往事 “里面那个赌博的——赌狗已经不算人了,反正也没有悔改的希望,可以拿他杀鸡儆猴。”霍念生说,“吓吓剩下的那几个,让他们指认幕后主使,不要搞得到最后又出现翻供的情况。” “我也是这个意思,您放心,警方那边压力也大的,而且也怕引起舆论。” “他们的社会关系也去摸一下,父母,孩子,老婆,世界上总还有几个在乎的人吧。” “这种小型霸凌团伙,在服刑期间又犯新罪,属于不思悔改,性质更恶劣。”祝律师说,“法律上肯定要从重判决,跑是跑不掉的。他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我想总会有人先松口。” 霍念生收了线,神色冷淡。这时他刚到楼下,在草坪旁边驻足,突然回头向楼上张望。 住院楼是一栋六层高的建筑,属于陈文港那间病房的窗户,此时还亮着一扇柔和的白光。 由于不是每个病房都住了人,很多房间是黑的,黑暗中亮起灯光的那些,犹如点点星河。 那星河久久映在霍念生瞳中,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种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柔情和怜悯。 事实上倒不是霍念生不愿天天探视,也并非他不想陪对方多待一会儿。 与其说是他自己不想去,不如说陈文港其实不需要他。 拯救是个听起来伟大的词,也充满了自我感动。不是但凡出现一个肯收留他的人,就都值得他去感激涕零。霍念生把他捡回家,没想过那些多余的东西。他像捡回一只流浪猫,还是受过虐待的,看着它小心翼翼,充满戒备,需要治疗,需要休养,需要一个安全的空间。 这一切都多过需要一个不熟悉的人在旁边自作多情。 陈文港前后共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办理出院的时候,秋天彻底结束了,天气预报有冷气来袭。 他算是无家可归了,所以没有选择,还是搬回霍念生云顶大厦那套公寓。 出院当天霍念生去接他。 司机老李和Amanda帮忙收拾东西,陈文港其实已经提前打包过了,一样样井井有条地摆在病房角落,只需要司机搬下去。霍念生两手抄兜,站在窗边他总是往外眺望的地方。 他看着司机在楼下开后备箱,不知道这一成不变的视野有什么风景好看。 霍念生这样琢磨着,突然回过头,陈文港静静坐在床边。 察觉望过来的视线,陈文港抬头看向他,回以询问的眼神。 有一刻,霍念生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像冬日的鹅毛大雪,顷刻之间纷纷扬扬。 其实本城很少见雪。倒是在他出国的日子,曾经满世界游逛,也有时候是去谈生意,在那些纬度更高的城市,在瑞士、在芬兰、在雪城,才见过这样的景象。 霍念生回想,那时候他一走了之,外面天大地大,把记忆里那个小孩子远远抛在身后。 然后再一转眼,不知怎么,对方就真正长大了。但不是每个人的成长都要伴随着惨痛的教训和代价。 Amanda拿着出院单进来,感觉到一点不一样的气氛,霍念生说:“走吧。” 陈文港便跟他回去,到了公寓,霍念生突然又问了一遍:“你一个人行不行?” 陈文港顿了顿,迟疑地问他:“你还是不在这里住,是吗?”意义不明地。 霍念生笑了笑,反问:“你是希望我在这里住,还是不希望见到我?” 陈文港错解了他问这个问题的意思,他没听明白霍念生是在征求他的意愿。 怔愣间,霍念生看他片刻,拎起西装外套,说以后再决定,让他先睡便出了门,可能是去泡夜店了,或者还有别的应酬,陈文港也不太清楚。 这之后,霍念生也没明确地说住还是不住,反正他是业主,来去自由。云顶大厦这套公寓,霍念生隔一两天会过来一次,有时候会留在公寓主卧过夜,有时候只是回来吃个饭就走。 饭是护工做的——出院以后,Amanda不再跟着陈文港了,但公寓这边多请了一个人,姓王,据说护理常识和经验都很丰富,而且有营养师资格证,她接手了照顾陈文港的工作。 最开始陈文港觉得没必要,他是想婉拒的,这样专门请一个护工在家里,未免显得他像个没用的人。但这件事不由他做主,是霍念生的主意,请也就请了。何况对于这位护工王姐来说,雇主家是住高级公寓的富豪,出手大方,她自己也愿意留下待着。 就这样,她负责监督陈文港吃药,以及制定营养食谱,给他准备一日三餐。 和Amanda一样,她也会向霍念生报告家里的情况,这些陈文港都知道。 试了两周,相安无事。 平心而论,陈文港算是个好伺候的对象。护工面对的经常是丧失自理能力的病患,他远没到那个程度,也没有脾气古怪、颐指气使的毛病,平静得像一株只需要定时浇水的植物。 就算听到王姐背地里打电话,讲自己照顾的“那个瞎子”,他也不过装聋作哑而已。 王姐制定了丰富多样食谱,贴在冰箱上,但平时不一定会按照食谱执行。霍念生回来吃饭的时候,家里饭桌上往往色香味俱全。如果他不在家,出现清汤寡水的几率就会大一些。 但对于吃什么,陈文港不是很在意,所以同样并不计较。 这晚上,霍念生进门的时候,刚过晚上8点,但听说陈文港已早早睡下了。 王姐正在厨房,她听见声音,擦着手走了出来,厨房飘出一股香味,是火上还煲着汤。 她问雇主要不要给他盛一碗,霍念生一边换鞋,一边随口说不用,她解释陈文港没吃的原因:“陈先生今天去超市,遇到了一点不愉快的事。” “怎么了?”霍念生扯领带的手缓了半拍。 “也没什么,只是遇到两个不懂事的小孩,追着他喊了几句‘独眼龙’。”她说,“所以我看陈先生就不太高兴了,还跟他们家长争执了几句, 然后就回来了。” 霍念生“哦”了一声:“当时你也在?你怎么说的?” “那是……小孩子嘛, 直来直去的,总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算了,他晚上什么都没吃?” “陈先生说没胃口,只吃了点水果。” 霍念生乜了她一眼,脚下一踢,把换下的鞋拢到门口。 王姐察言观色,因为汤差不多好了,她回厨房把火关了,把陶瓷锅端到流离台上,动也没动,跟霍念生打了个招呼便回保姆房休息了。 然后霍念生站了片刻才进厨房,拉开冰箱,拿出罐气泡水,顺道往冰箱里扫了一眼。 虽然时令是冬天,冷藏室里有一层塞着满满当当各色水果,进口的和反季节的都有。 其他分区储藏着有机菜蔬,另外,冷冻室里有各种高档肉类和海鲜,冰箱里好东西基本没断过,多贵的食材都能在这里找出来。霍念生自己生活铺张惯了,养一个人更不至于抠搜。 陈文港上床得早,翌日醒得也早,凌晨六点就醒了。 客厅里干干净净,毫无动静,一开始他还不知道昨晚有人回来。 突然听见声音的时候,陈文港正在阳台上,对着栏杆抽烟。 平时霍念生起不了这么早,今天是个例外,还把陈文港吓了一跳。他扭回头往里看,只见霍念生睡衣外面披着衣服,王姐在他面前显得很委屈,隔着门听不清在说什么。 霍念生脸上是一片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陈文港拉开玻璃门,她像是见了救星: “哎呀小陈,你跟老板说说,我平时做事怎么样,尽不尽心,你是知道的嘛……” 陈文港牵了一下唇角,掸了掸烟灰,没吭声。她偷懒的时候,陈文港没兴趣打小报告,至于为什么突然要被撵走,他一样的不闻不问。冷眼旁观,仿佛对他人的死活毫不关心。 王姐显然舍不得这个钱多事少的差事,但还是不得不走了,离开时含怨瞪了他一眼。 陈文港已经背过身去,继续抽烟,也就什么都没察觉。 王姐收拾了一个旅行包,花了半个小时,霍念生不知是不是回去补了一觉,又过了二十分钟才出来,到厨房里翻了点吃的,也来到阳台上:“你怎么起那么早。” 陈文港道了声早:“我昨天睡得早,还不知道你来了,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最近寒潮过境,气温倏忽又降了七八度,一下有了天寒地冻的感觉。 室内装着中央空调,恒温恒湿,保持着舒适宜人的状态,但阳台是半开放的,冷风嗖嗖地往里扑。陈文港在睡衣外面套了件薄毛衣,衣领扯得平整,领口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颈子。 阳台封着栏杆,他仰着头,透过牢笼张望被分割的天空,像只困住的鸟。 霍念生把他的轮廓收在眼底,给了他一个牛角包。 陈文港接过来揶揄:“原本就说了不需要护工,请来了又把人家赶走。”霍念生说:“你喜欢那样吃里扒外的?再把她叫回来还来得及。” 陈文港摇头,把指间的烟搭在烟灰缸上,两口吃了面包:“不了,好的坏的都没必要。” 他特地把一只水晶烟灰缸拿到阳台上,显然已经是惯犯了。缸里堆着满满的烟灰和烟蒂,正在燃烧的这根,躯体一点点缩短,霍念生问:“住院的时候不是都戒了,怎么又抽上了?” 说话间陈文港已经把它捡了回来。霍念生突然伸出手,从他手里渡过去,陈文港自知理亏,松了手,那半支烟却被霍念生放到自己嘴边,微微垂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 陈文港怔了一下,尚来不及反应过来,他张大眼睛—— 霍念生把烟头按在水晶烟灰缸里,捞过他的后脑勺。 一时间,陈文港甚至没有生出挣扎的想法,或许因为对方的动作算是温柔。 霍念生低下头,含着他柔软的唇瓣,辗转厮磨,温热的触感覆盖,同时传过来的还有烟草的味道和质感。脑内轰然一声,像有烟花炸开,一簇簇五光十色,繁盛光明。让陈文港在那瞬间,想起许多烟火盛放的场景——游乐场嘉年华,元宵节的街市,海边的篝火派对…… 他脑海中响起无数人声鼎沸和欢声笑语,然后它们渐次凋去,归于无有。 陈文港像只牵线木偶,任凭霍念生把手从腋下环过,将他搂在怀里。 霍念生动作不算急切,他循序渐进,掌握节奏,在短暂的时间里,陈文港失去了一部分思考能力,记忆功能却异常活跃。他回想起的是几年前的郑玉成,和那个生日宴会结束后的夏日夜晚。还没撤去的彩灯下,红蓝光影勾勒出的轮廓光,隐秘的告白和一个生涩的亲吻。 往事还清晰得毫发毕现,似乎就发生在昨日。 比起那个还没脱去少年英气的郑玉成,霍念生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另一种男人。 郑玉成意气风发,带着对爱情势在必得的朝气。霍念生不一样,他游刃有余,又若即若离,精准掌握自己想要的距离,给人带来本能的危险感。 仿佛只要你落入他手里,就有没有再逃脱的可能。 陈文港把两只手抵在他胸前,松松紧紧,最后他还是抓住了霍念生的衣服。 直到手机铃声不厌其烦响到第二遍,昭示这不是骚扰来电,打电话的人多半真的有事。 两人骤然分开,响的是霍念生的手机,他理了理陈文港的领子:“进去吧。外面冷。” 陈文港进了客厅,却有种不知何处容身的感觉。 他才发觉自己脸上烫得像着了火,刚刚发生的一切,犹如精神错乱虚构出来的妄想。 然而唇齿之间还留着吮吸的触感和温度,真真切切。他回过头,霍念生还在阳台上讲电话,神色自如,甚至有说有笑,仿佛刚刚旖旎的画面里主角不包括他自己。 陈文港也随之冷静下来,这个亲吻,比起旖旎,不如说震惊更甚。 内心的不解和困惑像个越转越大的漩涡, 将他整个人裹挟其中, 身为竹马的郑玉成,那一场表白来得天经地义,像霍念生这样的人,又是为了什么?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陈文港低着头,看到自己袖子在烟灰缸里蹭了灰,他掸了掸,推开浴室的门。 拧开龙头,雪白的水流哗啦冲出,他抬起头,洗手台上方镜面明亮。 里面的人正用一只眼睛回视他。 霍念生挂了电话,又在阳台待了半分钟才走回来,关上推拉门。 视线里没有陈文港的影子,霍念生等了一会儿,只等来一声巨响,哗啦一声,震耳欲聋,几乎上下楼层都能听见。光听这个声音,都能猜出什么打碎了,他一个箭步,拉开浴室的门。 陈文港扶着洗手台,见霍念生进来,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后背贴在冰冷的瓷砖上。 推拉门正对面,原本光洁耀人的镜子,呈放射状铺开蛛网似的裂纹。 大部分镜片还靠背胶贴在墙上,一部分细小的碎片掉到洗手池里。它们互相反射,映出无数个陈文港,和无数张畸形残变的面孔,在镜子里,他露出一种冷漠得像被附了体的目光。 霍念生屈指敲敲长虹玻璃,示意自己过来了:“怎么了?没事吧?” 陈文港把视线转向他。 他盯着霍念生看了几秒钟,挤过他,转身回房间去了。 虽然家里无端遭遇横祸,霍念生也没露出什么气恼的反应。他只是留在浴室,低头看了看水池里的玻璃片,拾起一片,神色依然平静,但脑子里还是陈文港刚刚向他看过来的表情。 霍念生推开次卧的门,陈文港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面朝着墙。 霍念生提着医药箱走过去,:“手划了没?” 陈文港不声不响,过了半分钟钟,还是坐起来,把手伸出来给他看。 尾指底下的皮肤有道口子,霍念生拿碘伏给他擦了,还开了个玩笑:“这么实诚,用自己的手砸,浴室里没有别的工具了?”陈文港还是没说话。 他又安慰:“好了,不要多想,之后整形手术都可以整的。” 对这句话陈文港终于有了反应,他苦笑一下:“不是这个问题。” 霍念生问:“那是什么问题?” 陈文港收回视线,过去他从来不是个刻薄的人,别说发飙,跟人争执都很少有过,此时他陷入一种自厌的情绪里,心里颓败得厉害。他更希望霍念生拧着眉头,质问他怎么回事。 霍念生重新给他盖上被子:“你别管了,躺一会儿吧。” 出去的时候他带上了门,陈文港躺到枕头上,胃里像塞了石头,既烧心又反胃。 脑中一片糟乱,绽放的烟花和那些热闹的声音又回来了。旋转木马的音乐,讨价还价的鼎沸人声,音响里带着电子音的舞曲和年轻男女的欢呼,他们说笑,尖叫,在耳旁盘旋不去。 那些场景都不再能给人带来快乐,变得无聊而毫无意义。 陈文港翻了个身,无论承不承认, 刚刚在霍念生吻他的时候, 的确给了他一种被喜欢、被追求的幽暗欢欣。事到如今,只有这个人还能给他一点希望。他也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的勇气已经够了,但现实还是会一遍遍击碎他,让他的妄想显得一文不值。 负责干活的王姐走了,中午没人做饭,浴室里还成了一片狼藉。 但解决起来又都不是什么大麻烦,霍念生都没去麻烦助理。他打了个电话,过半小时,很快有厨师上门处理食材,冷盘热菜的摆了一桌。 然后他才又敲响次卧的门:“我能进来吗?” 陈文港听见他声音,坐起来理了理头发:“门没锁。” 霍念生推门进来,只是说:“饿了么?出来吃饭吧。” 陈文港不知是睡了一觉,还是干躺了几个小时,头发乱糟糟的,他用手理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道了歉,慢吞吞把两条腿挪下去:“刚刚不是有意朝你发火,希望你不要计较。” 他说得刻板生硬,口齿有些模糊,像是小学生头一次被教导怎么说正式的道歉语。 霍念生笑了笑:“是吓了我一跳。”陈文港抬头看他,他靠着门,依然是那种揶揄的语调,“镜子不要就不要了,没伤到人就可以了。吃饭吧。” 霍念生表现得宽宏大量,他容忍了陈文港无端的爆发——被病痛折磨的人,时间长了,脾气难免变得古怪,人之常情。两人坐在餐桌旁吃饭,谁都没有再提这茬。 第 125 章 前尘往事 霍念生把毛巾扔到椅背上,拉开门:“怎么了?” 陈文港幽灵似的站在外头,神色也幽幽的——他说自己耳鸣。 霍念生怔了一下,当真往他耳朵的方向看:“怎么回事?” 陈文港突然伸手抱住他。 霍念生一时没有动弹,陈文港把脸贴在他的胸口。 因为客厅没有人了,陈文港刚刚也去浴室洗了澡,他身上留着沐浴露的柠檬香,霍念生还在他发间嗅到氤氲潮湿的水汽。这个角度,霍念生稍微一低头,就能看到对方额侧的疤。 慢慢地,他抬起手,拍了拍的陈文港背,把他的脸捞起来。 陈文港孤注一掷地去够他的嘴唇。 先是试探的吻上去,他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霍念生却抱着他,回应了。 于是鬼使神差地,两人又到了床丨上。陈文港被霍念生压在枕头里,对方亲他的时候有一些不明显的小心。他勾着霍念生的脖子,心里先是有一丝负疚感,然后又生出许多空虚来。 就在这扇门打开之前,他还没想好找霍念生来干什么,能干什么。 门开了,霍念生用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住他,身体又提前一步,冲动地做了决定。 人在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会下意识遵循本能,需要同类的抚丨慰也是一种本能,而非理智。而霍念生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了,他现在在做的事,无疑也是没有理智的,他心里清楚。 细丨碎的声音灌在耳朵里,他握住一只手,那手腕清癯细瘦,皮肤下藏着蓝色的血管。 只是他也管不了其他的了。 到后半夜,屋里动静停了。陈文港伏在床头,下巴垫在手上,注视床头柜上摆的时钟。 那细长的指针一格一格往前挪,滴滴答答,看不一会儿L就两眼困倦,他的精神有点萎靡。 霍念生扯了扯床单,探过身来,手指沿着他的脊背往肩胛骨的方向摸。 在壁灯灯光的照射角度下,陈文港背上有几处新痊愈的伤疤,他开始自己都没意识到,下意识抖了一下。但霍念生还是摸了上去:“这里怎么弄的?” 陈文港扭着头往后看,看到了:“跟别人打架打的。” 背后有片刻沉默,霍念生用拇指和食指在他身上丈量。 至于陈文港什么时候有机会跟别人打架,制造出了疑似烟头烫到的痕丨迹,他却没有多问。 转而又笑道:“怎么回事,今天见到了老相好,心情不好?” 陈文港伸手把床头的盒子扫回还敞着的抽屉,推上。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扭过头,却反过来问霍念生:“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没啊。” “男朋友呢?” “没有。不算男女朋友只上丨床的也没有。你担心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嗯。” “那刚刚干什么去了,怎么不想着问?”霍念生嗤笑, 贴在他耳边说, “哎呀,你心情不好就来找我,用完了又想起这些来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陈文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换了个姿势,稍微坐起一点,把身体侧过去。霍念生追过来,嘴上调侃,却伸出一条胳膊来扳他的肩膀,那胳膊垫在他脑后,又像是把他搂在怀里。 在他动作里,就这样带出一股自然而然的亲丨热,以至陈文港一时没敢乱动,静观其变。 甚至他不太确定,这位花花公子是不是跟谁上过床都有这么好风度。 说也奇怪,他们二人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如果没有经历重重意外,陈文港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要承蒙霍念生收容,还住了这么久。而在过去,他对霍念生又始终有一种轻浮的刻板印象。无论如何,更不能想象的是,有天和对方在床丨上滚到一起去。 可见世事难料,造化弄人,现在发生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L,陈文港突然问:“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霍念生说:“那就更没有了,你呢?” 陈文港说:“有过,但现在是恨了。” 霍念生静静地听他倾诉,他说:“我应该恨郑玉成——我能恨他的地方好像有很多,但仔细算又算不清楚。他是大少爷,他小时候对我挺好的,郑家也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想,好,那就老死不相往来吧,把所有的账都烂在肚子里,一辈子过去,好像也没多么长。本来我都已经不去想了,直到今天真的见到他,才觉得后半辈子还是太长了。以前感情越好,现在越想不通。既想不通,也不想再看见他,多看一眼都是难受的。” 霍念生听得很认真:“那怎么办呢,找人做掉他?” 陈文港没忍住:“不如你还是借我一笔钱,让我远走高飞吧?” 霍念生听完,笑道:“以后还给我吗?你欠了多少,能还的清吗?” 陈文港也扯唇笑了一下:“看你你应该不缺这一点,等我开始了新生活,再慢慢还给你?” 霍念生当然没有答应,他搂着陈文港,他们靠在床丨头,在幽暗的光线里好似一对爱丨侣。 陈文港实在累了,昏昏欲睡,他现在不再总想着问霍念生为什么帮他了,偶尔这样开玩笑似的试探一句,对方从没真正回答过这个问题,说明就是不想向他解释。 左右霍念生清楚,他一无所有,帮他是件无利可图的事。 在快要睡着的当口,陈文港又感觉到耳边温丨热的呼吸。 是霍念生在低头亲他,他的嘴唇碰到陈文港右边的耳朵。这侧的耳朵也遭了殃,因为被强酸腐蚀,失去了原本的形状,留下的是坚硬的瘢痕和增生。 陈文港立刻被弄醒了,他反应不是很激烈,但也不是很习惯:“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完掀起被子下了床,他跟霍念生道了晚安,一夜露水到此为止,不再同床共枕。 霍念生仍然靠在床头,没说什么, 目送他出门。 陈文港回到次卧, 上了自己的床,他平躺下来,没几分钟,门却又突然开了。霍念生不请自来,目光在他房间里打量一圈,也不知在找什么,最后伸手把烟和打火机拿走了。 他对陈文港说:“之前劝过你,你也没听,但伤口不容易养,还是把烟戒了别抽了吧。” * 之后霍念生果然管起陈文港,让保姆看着他,烟别想再抽,酒精也不能再无节制地碰了。 最多他们出去吃西餐的时候,在桌上喝一点辅餐酒,度数不高,陈文港没什么意见。 至于身体上的关系,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变得顺理成章,至少容易很多,像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之后又过了半个月的时候,有天霍念生晚归,他摸到了陈文港的卧室里。 之后还有过几次,但两个人仍然各自住一个卧室,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一种空间区分,也是心理上的区分。于陈文港而言,住了许久的次卧在归属上可以算是他的房间,但主卧仍然是主人家的地盘。他在这间公寓的活动动线十分清晰——自己的房间,客厅,浴室,厨房,阳台。除非做丨爱,平时他不会擅自闯到霍念生那里去。 霍念生不在的时候,陈文港成了个无所事事的人。 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消磨,霍念生也不限制他,明明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管是看书、看电影、玩游戏,或者养养花草,修身养性,再不然思考人生,计划未来,总之都应该有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把生活填满。但不知为什么,他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每天醒来都是得过且过。 电视成天开着,从早间新闻放到八点档电视剧,再放到午夜综艺回放,孟阿姨以为陈文港总在看电视,有时候过来唠叨他不要用眼过度。其实他只是把画面开着,一帧一帧地跳。 尤其霍念生不在家的晚上,阿姨也回家了,屋里空无一人,电视更是一宿都不会关。 陈文港会把被子抱出来,在客厅沙发上睡。他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小,午夜节目的主持人和嘉宾嘴唇一张一合,镜头在他们脸上来回转换,他们不停地说话,发出夸张的大笑,但声音全都压抑得很低,成了辅助睡眠的背景白噪音。节目播完了,后面会变成很长的广告。 有回半夜三更突然门响,不知怎么,霍念生突然来了,进门正撞见这样一幕。 他顿了顿,放轻脚步,以为陈文港看电视看得睡着了,过来找遥控器关电视。 明暗变换的光线下,陈文港半张脸也明明灭灭。然后他从沙发上坐起来,神色清明地问霍念生怎么来了,是不是在附近有应酬,需不需要来点蜂蜜水。 霍念生问:“你没睡着?” 陈文港说:“我睡着了。” 这样的状态下,每一天从早到晚都觉漫长。但熬过去了,发现时间又过的飞快。 转眼就快到农历新年,这个春节,陈文港是在医院度过的。 孟阿姨熟练地帮他收拾住院用的东西,几个月来, 往返医院已是家常便饭, 有时候是检查,有时候是复诊,而这次住院是为了做耳郭整形手术。 相较于陈文港自己,对于他身体上的残疾,霍念生的态度是尚未放弃希望。他甚至请过不少专家会诊,从全国各地飞来的都有,试图对陈文港修修补补,对他这件瑕疵品,仍在做最后的抢救。 有这样的医疗阵容,手术很难不成功。但过程免不了受针刀之苦,需要病人自己承担。 除夕夜的时候,孟阿姨放假,陈文港把护工也打发走了。这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就算再严重的病人,只要不是重症监护室动不了,大都会想方设法回家去过个年。 陈文港出了病房,在楼里转了一圈,从一层到六层都冷冷清清,变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去护士台跟值班的护士聊了一会儿L,跟她们一起围着平板电脑,看了会儿L晚会节目。 然后回到病房,准备睡觉的时候,陈文港才发现手机上很多未接来电。 这个手机号是后来办的,知道的人不多,所有来电全是一个人打的。 他给霍念生拨回去,听见对方在那边问:“怎么不接电话,你去干什么了?” 陈文港跟他数了一遍这晚的所有活动,中间被人打断了一次,那边有人喊霍念生的名字,霍念生似乎换了个地方,才继续跟陈文港讲电话,在另一端轻笑:“怎么听起来这么无聊。” 陈文港随口说:“是有点无聊。” 不料霍念生道:“我明天去看看你吧。” 陈文港怔了怔:“不用了,你不要在家里过年?” 霍念生说:“没关系,反正也很无聊,还不如去找你。你先睡吧,上午我就到了。”! 第 126 章 前尘往事 很多年之后陈文港还记得,这是霍念生跟他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 早上护士查房过后,陈文港有点发烧,没留神又睡过去,这个回笼觉是被敲门声打断的。还没清醒,有人擅自推开没有锁的房门,他迷迷糊糊,逆着光,看到男人高大的轮廓。 霍念生顶着一身寒气,进屋之后慢慢消融:“还没醒?” 陈文港这下彻底醒了:“你怎么真的来了?” 他掀开被子,把两条腿放下床,霍念生弯下腰,把床尾的棉拖鞋拎他脚底下。 陈文港怔愣,霍念生自己却没当回事,只是笑道:“说了要来,还有假的?” “你家里不要搞年夜饭、祭祖那些的吗?”陈文港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霍念生两手抄着兜到处看:“老头不在了,给他上两炷香,意思意思也就算了。” 陈文港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前两年霍恺山去世,丧葬规模震动金城,也算一代传奇人物的生平落下帷幕,那之后,霍家就成了三房掌舵,也就是霍念生的三叔。 床头柜上有个笔记本,上面压着一支水性笔,霍念生看见了,伸手把笔挪开。 也不是什么私密的东西,陈文港只是看他一眼,未做拦阻。霍念生便拿起来翻开,见里面一页一页都是速写,用黑色水笔画的,有的纸页上是风景,有的是不同人物的动作姿态。 “你画的?” “手生了。” “还是能看出练过的。” “都还是小时候学过一点。你小时候用不用学音乐和画画?” “学啊,怎么不要学。”霍念生笑道,“没用,我拉小提琴拉得像锯木头。” 陈文港被他感染得嘴角也勾了一下。这句话带回以前上课的情景——郑家孩子多年纪又相仿,正好凑成个小班,家教在书房一起教。郑茂勋是屁股坐不住板凳,扭来扭去总像有钉子,郑宝秋喜欢画小花小草小猫小狗,牧清总是待在一边自己涂涂抹抹,不跟别人交流。 郑玉成是一群孩子里最大的,他能坐得住,但实在没有画画天赋,排线总是涂得死黑。 但陈文港一度很钟爱这种感觉,他可以安静坐一下午,用铅笔涂抹石膏体的光影分界线。 他观察要画的物体在不同光线下的表现,把这个世界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后来课程推进,画的东西从立方体变成酒瓶,再变成石膏胸像,家庭教师夸过他的画面有灵气。 霍念生一页一页地翻,笔记本也用了一大半了,他在人物里认出了医生和护士的造型。 前半本的画,笔触常有断续,确实带着艰涩的痕迹,好多刚刚画了一半又另起炉灶。到后半本大概找到手感,人物和风景渐渐流畅多了,陈文港突然问他:“我画的透视对不对?” 霍念生说:“挺对的吧。” 陈文港捂着右眼打量世界:“用一只眼和两只眼看还是不一样,我总怀疑分辨不准。” 霍念生低头看看:“挺对的。” 他又问:“里面怎么没有我?你给我也画一张吧。” 冬天阳光不强,平铺直叙地撒进房间,照亮霍念生身上深灰色暗格纹西装的料子。 他斜着身子,靠着桌边,重新把手抄在裤兜,垂着眼看陈文港笔尖在纸上触动。 陈文港一只手撑着脑侧,也不当真,寥寥几笔,勾上他臂弯的褶皱。 新春时节,万物更新,似乎空气里也充满轻松祥和,他边画边跟霍念生闲聊:“我最近还在想,要是练得差不多了,我可以提着板凳去热门景点给人画肖像,试试能不能糊口。” 霍念生接过他递过来的笔记本,像是满意的:“那我不白嫖,要多少,两百?” 陈文港说:“五十就好。” 霍念生竟真从兜里摸出一封利是:“给你讨个彩头,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陈文港愣了愣,被逗笑了,接了过来,向他道谢。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漫无目的,纯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先是说起本地新年祭祖的习俗,霍念生又讲起在国外的华人圈子怎么过节,说起张灯结彩的唐人街,又说起口味改得已经十分西化的中餐。陈文港话不多,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听,他注视着霍念生的脸,听他描述外国大学里的古老校舍,富丽堂皇但维护花销巨大的城堡和广场前被游客喂得走路摇摆的鸽子。 霍念生说话的时候,喜欢偏一点头,嘴角往上勾着。除非他故意做出冷峻的表情,否则脸上的神态总带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显得愤世嫉俗。好在陈文港跟他朝夕相对,如今已经免疫,不再觉得特别忌惮或者拘谨。他过去知道霍念生在国外混了几年,却对细节知之甚少。 这是陈文港头一次知道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去了哪些地方。 霍念生低头回视陈文港,他一只浅色的眸子也被光照着,泛着松脂般的光泽。 聊天的声音慢慢弱了,停了。突然之间,室内静默一片,两人都不再聊天。 霍念生摩挲陈文港的脖颈,弯下腰找到他的嘴唇,跟他接吻。 中午吃完饭后他们又去了人工湖边散步,在湖边还遇到个同样没有回家过年的病人。 陈文港见过对方好几次,是403病房的卢教授。老教授年纪已经不小了,鹤发橘皮,眼底浑浊,坐在轮椅里被护士推着,粗糙布满皱纹的手耷拉在扶手上。听说他儿女都在国外,老伴过身了,所以也没有特地申请出院的必要,回去了,家里也是没有人的。 陈文港冲他招了下手,半晌,老头才迟缓抬起手,摆了摆,以示回应。 陈文港扭头目送护士把他推远了:“年前只有几个学生来看了看他。” 霍念生问:“得的什么病?” “食道癌。” “难怪瘦成这样。” “听他学生说,几年前就做过一次大手术,去年他们师母去世了,老教授没缓过来,一下又复发了。所以人这一辈子,就算桃李天下、德高望重,也不一定有人在身边陪到最后。” 霍念生转过身,陈文港一头撞到他怀里。 霍念生把他推开一点,伸出两只手,他把陈文港病号服外面的大衣往里拢了拢,把扣子扣到脖子下面的一颗,挡住往里灌的冷风:“你这年纪轻轻的,感慨这些还早着呢。” “啊,我不能感慨吗?” “你现在就感慨,我比你还大呢,让我考虑什么,什么时候该入土了?” 陈文港没忍住笑了一下,霍念生亲了亲他的头发。两个人边说边走,陈文港的指尖跟霍念生的碰到一起。他的手指被风刮得冷冰冰的,霍念生抓起他的手,塞到自己宽大的口袋里。 * 到元宵节都过了以后,陈文港才出院回家。 年后,孟阿姨也回来了,她带来了自己老家自制的腌菜——小黄瓜做的,咸酸脆嫩,用来佐粥,在餐桌上出现了一个多月才算吃完,等坛子见空的时候,新年的气息已经远去了。 公寓大厦楼下,还是日复一日繁华的景象。 每天,地铁口涌出精英男女,浩浩荡荡流向办公大楼。晚上,这浩荡的人潮又沿着相反路线重新涌回地铁,留下CBD中心区灯火通明。每个人都脚步匆匆,明确知道自己要去哪。 陈文港有时候站在地铁口旁边,戴着口罩看这些白领上下班,有种活得与世隔绝的感觉。 其实外面还是有人惦记着在找他的,比如郑宝秋。 她给霍念生打了很多电话,但始终被霍念生敷衍过去了。这一点上,他算是尊重了陈文港的意思,哪怕私下调侃他只是想逃避,说他优柔寡断。 陈文港只是默默听着,不和他辩驳,何况他说得也对。 后来他通过霍念生给郑宝秋传了话,说自己没事,让她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另外郑玉成也算一个,在那次餐厅偶遇之后,他又找过霍念生。陈文港甚至不知道有这么回事,霍念生反问郑玉成早干什么去了,他脸色颓唐,但没有跟他吵架,也没有答得出来。 打发郑玉成还更容易,他如今有妻有子,行事也得瞻前顾后了,没有资格再为了一个旧情人大动干戈了。霍念生通过姑母跟郑秉义递了什么话,年前郑玉成那边就主动消停了。 但这天,霍念生跟陈文港打了个电话,说郑秉义的御用律师曹荣生也想见他。 陈文港正在桌前用水性笔画画,他那幅速写又画坏了。 他犹豫片刻,同意了。 曹律师雷厉风行,说来就来,没过两个小时,就跟在霍念生身后上门,带来了几份文件,还有一个助手。助手提了两个箱子,打开锁扣,里面没有别的,满满当当全是钞票。 霍念生也不避嫌,他不把自己当外人,就在旁边看着,噗嗤一声,曹律师看了他一眼。 霍念生靠着吧台,问他:“什么年代了,还这么麻烦,有银行干嘛不直接转账?” 曹律师保持涵养,假装没听见他的话,他只管专心跟陈文港说话,向他解释情况。 原本在陈文港名下的个人财产, 因为他代人受过, 法院判决下来后,都被执行赔偿,才致使他现在落到一文不名的境地。至于眼前这些,是郑家变相归还到他手里的,有多无少。 陈文港对郑秉义的感情是复杂的,这个义父培养过他,也利用过他,还放弃了他。 陈文港出狱后,连面也没跟他见过一次,以后可能更不会再见。 现在他意识到,这下买断两清了。 曹律师和他那个助手下了楼,两个箱子还躺在地毯上,重新落了锁,扣得严严实实。 陈文港眼眶突突地跳着疼,脑仁也跟着疼起来,他一时间五味杂陈,却下意识看向霍念生,等着他说点什么,哪怕开口嘲讽两句。 霍念生脸上只是挂着看戏似的微笑:“你看我干嘛?” 他冲地上呶嘴:“这么多现金,总不能这么放着吧,帮你存起来吗?” 霍念生说着,把一边胳膊肘支在吧台上,陈文港犹豫一下,向他走过去,跟他靠在一起。 霍念生揽了他一下,他们变成了两个人并排的姿势,一起对面地毯上摆着两个箱子。 陈文港揭穿他:“人家不方便跟我有经济往来,你刚刚还非要问为什么不转账。” 霍念生摸了摸陈文港的发顶,却答非所问:“你有白头发了——长了一根。” 陈文港“啊”了一声,任由霍念生在他头发上摆弄,把那根孤零零的白发挑出来。 霍念生顺着发根生长的方向往外拔,他的动作很轻,陈文港只觉头皮被扯动一下,不疼,只是有点痒。他没忍住,揉了揉脑袋,霍念生把那根头发交到他手里:“看。” 陈文港看了看,果然是完全白了,晶莹剔透,他松开手,让它往地上飘落。 霍念生拍拍他的背,让他不要想多,说完便一边脱外套一边回卧室。他口吻十分轻松,好像不管发生了什么,哪怕泰山压顶,都不会当成需要挂心的大事,陈文港竟有点羡慕他的处事态度。他跟在霍念生后面,手上一重,是霍念生把衣服扔给他,让他帮忙挂起来。 陈文港摘下一个衣架,把外套的两个肩膀撑起来,挂好。 他再一回头,霍念生把领带也扯了,像团廉价麻绳似的,随手扔在椅背上。 陈文港看不过去,捡回来一并收好,霍念生调侃说他贤惠。通常他嘴上开不靠谱的玩笑,陈文港心情好了会接几句,心情一般可能干脆不应声了,霍念生见怪不怪,都不是太在意。 今天这句陈文港也没搭理,但他侧过头,盯着霍念生看了许久。! 第 127 章 前尘往事 陈文港已经意识到,不知不觉, 他对霍念生的依赖超过了一个必要的限度。

不只是物质上的仰赖, 还有生活上,乃至精神上,霍念生逐渐成了他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原本他一个人,似乎凑合也可以找到生存下去的勇气,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像一团底色灰暗的颜料,对方是另一种明亮的色彩,不停向他渗透,很可能把他融成一种新的颜色。然而谁也不保证结果是好的,可能到最后,也只是一团牵扯不清的乌漆嘛黑。

霍念生救助他,帮扶他。毋庸置疑,所有一切值得陈文港对这位贵人感恩戴德。

下一个问题,一个人耐心和善意够用多久?

他什么时候会对这件事失去兴趣?

陈文港收回目光,霍念生则还在看着他。那目光灼灼地盯在他背上,让人无法忽视。陈文港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静静等待着,感觉到背后男人的气息靠近,两条胳膊拥他入怀。

霍念生慢慢把手探到他喉结下面,解开扣子,他亲着陈文港的耳朵,意思已经不言自明。

陈文港发出一声喟叹。

他伸手先关了墙上的开关,房间顿时陷入了傍晚的昏暗。

不至于漆黑一团,但视线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才回过身,仰起头去够霍念生的嘴唇。

陈文港被抱到床上,他摸索着抓住了霍念生的手。那只手修长有力,指节带着粗粝的薄茧。他把五指扣到对方的指缝里去,两只手忽而握紧了,彼此紧紧绞在一起。许久后,视力慢慢适应黑暗,开始辨认出轮廓和影子。幽昧中霍念生屈起一条腿,吻着他汗丨津丨津的身躯。

陈文港想过,他这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过日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想过很多次,但到底人的惰性太大了。到头来,他不仅依赖霍念生的照顾,甚至想要索取更多。他需要一个挡风遮雨的地方,霍念生就给他,他需要衣食住行,霍念生会给他解决。

以及精神上的宽丨慰和肉丨体上的欢丨愉,他在对方身上得到的,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窗外开始下雨了,春雨淅淅沥沥,绵密地敲着玻璃。

陈文港抱着霍念生,他把下巴搁在霍念生肩膀上。

对于他突如其来主动的亲昵,霍念生像是受用似的,用一条胳膊搂着他的腰,又摸了摸他的头发。陈文港偎在他的臂弯里,像在温水里泡着,有那么一会儿,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什么郑家,什么郑玉成,什么庭审坐监,背叛,恐惧,耻辱,伤害,似乎都离他很远了。

陈文港脑海中能想起来的,是他相册里见过的母亲的面孔,是父亲牵着他第一天去小学报到,然后离开校门的背影。老师组织他们排成两列,他排在陌生的队伍里紧张地左顾右盼。

他在隔壁队伍里突然找到发小卢晨龙,对方冲他呲牙一笑,陈文港突然松了一口气。

然后,倏忽之间,十多年的岁月就如风一样刮过去了,不留任何痕迹。

他步跨越到现在,跌入现实里。

陈文港想了想,他突然问霍念生——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是什么时候吗?”

霍念生说:“记得啊,当然记得。”

他又反问:“你自己记得吗?”

陈文港说:“我记得你戴了一条黑色的领结。”

霍念生说:“那你记性还可以嘛。怎么说,我还给你出头来着,你就没念过我的好?”

陈文港靠着他的胳膊:“对不住,那时候都是我不懂事,不懂承你的情。”

霍念生也不知想到什么,胸口发出一声闷笑,却没有说话。两人似乎分别在从记忆里捕捉当时的情形,但都没有宣之于口。突然,霍念生把身体探出床外,伸手旋亮了床头灯。

眼前顿时亮了。

他重新把手收回来,慢慢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陈文港的后背。

陈文港挡了一下眼前的光,台灯的光不强烈,因为角度的关系,还是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嘴上却笑了:“至于现在,现在肯定知道念你的好了。但你要是什么时候反应过来,觉得我是个麻烦,还是直接告诉我。到时候大家各走各路,也不至于闹得太难看。你说呢?”

霍念生听完,动作顿了顿,他还没开口,外面闷了一声滚雷。

雷过了,雨依然哗哗地下。霍念生再次拍了拍他:“还行,不麻烦。我没觉得麻烦。”

*

不管好看难看,日子都是要过的。

站在霍念生的角度上,他或许无法完全设身处地地理解,和郑家切断关系这个事实,对陈文港来说意味着什么。说到底,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是要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生存的。九岁时陈文港失去了和父亲组成的那一个,他去努力融入了另一个,他曾经被认可和接纳了。

如今这层身份又一次次剥除了。到头来,剩下来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之后一段时间,陈文港多少生出了一些茫然的丧失感和屈辱感。

但更多地,他觉得那感觉并非伤怀,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归属何处。

像保姆孟阿姨,她的家庭结构清晰而稳定。她每天唠叨,把每个子女的家庭情况挂在嘴边——两个孙子,一个要上幼儿园,一个该上小学,但借读费实在太贵,儿子儿媳总是抱怨。另外她的女儿也怀孕了,还是一堆双胞胎。她还不小心说漏了嘴,流露出等外孙出生,就考虑要不要回老家帮忙带孩子的念头。她说完才反应过来,陈文港笑笑,假装没有听出来。

霍念生更不用说,他的出身有很多传言,但至少谁都不会否认,他是霍家少爷。逢年过节,他要回到老宅去,那里有他的叔伯和堂兄弟,供奉着祖宗的祠堂。他或许对这一套不感兴趣,或许打心里厌烦其中一些亲戚。但无论如何,他们始终是有血缘维系的一家人。

自然,论血缘,陈文港倒是想起过他的大伯陈增。

大伯与大伯母两口子本性市侩,以往你好我好的时候,自然无比亲热。只是现在他成了累赘,陈文港也清楚,对方怕是宁可他再不出现。堂妹结了婚,无疑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

冬去春来,眼见一天天暖和起来。

阴湿寒冷的天气过去了,阳春三月,一年里最舒服的日子,楼下道行树上蓬出丛丛红云。

陈文港每天习惯性在台历上划时间,划着划着,发现清明都要到了。

这个习惯在去年还没有,是从今年过年开始养成的——超市收银台送了一本灰扑扑的台历,他当时正好要做手术,就拿它来记录手术安排。记得多了,后面索性当成了便签本用。

他在医院来来回回,随手带的就这么两件东西,画画用的笔记本和记事用的台历。

不想它用起来很是方便,从头翻开,每个月对应的日期下面,陈文港用小字记下了他要做什么检查,吃了哪些药。虽然病历里每页都会打印日期,积攒到现在,所有的单据和报告加起来,已经成了厚厚一袋,光翻都要翻上半天。有个直观的备忘,总是容易一点。

整形手术的恢复期过后,陈文港在镜子里观察,右耳的畸形的确减轻多了。

脸上的疤痕依然凹凸不平,需要植皮,再过两个月才会安排第一次手术。

他也无所谓了,至少他自己更能接受自己的外表了。

陈文港甚至主动出门的时候多了一些。

他其实也没去很远的地方,陈文港翻遍了钱包,他原本有张市立图书馆的借书卡,找不到了,不过也不是大事,他重新去找工作人员,花五块钱工本费补办一张,不过两分钟的事。

图书馆的总馆在市政府那边,有点远,好在公寓附近还有一个分馆。

陈文港去借书来看。

他带回家来的书都是大部头,结结实实地摞在沙发和茶几上,很重。孟阿姨的学历不高,因而天然对它们带上一种敬而远之的好奇。她打扫卫生的时候,经常问陈文港看的是什么。

陈文港跟她解释,她煞有介事地点头,其实还是听不懂,然后问下一本。

其实他看的书很杂,也不挑,这本是讲物理的,下本可能就是哲学,大部分学术性很强,标题都佶屈聱牙,还有不少是纯外文的。孟阿姨啧啧感慨,用夸张的口吻称赞他有学问。

陈文港其实也不是都能看得懂,但这些书很容易消磨时间是真的。

他其实也翻阅流行小说,只是一目十行,在图书馆当场就可以翻完了。

囫囵看过几本之后,他记串了好几本主角的名字,情节是精彩,只是热闹完了,又殊途同归。他投入那个快意恩仇的世界里,到结局,似乎什么都完满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得到。

陈文港渐渐地没兴趣了,他宁可对着前人的哲学迷思发愣。

他读书的模样也很安静,坐在窗户边上,一个人可以待一下午,最多换个姿势。

孟阿姨甚至羡慕起来,说她的孙子实在不爱读书,希望长大了懂事了,也能好学一点。

陈文港笑了笑说,人和人的性格不一样,能健康成长就可以了。

孟阿姨看着他改口说,也是这个道理。

霍念生回家看到这些书,只是叫陈文港不要看坏眼睛。

不过这似乎让他意识到,陈文港待在家里多有无聊,霍念生增加了带他出门的频率。

他们不仅仅去餐厅吃饭,有时间的话,也去博物馆看展览,去剧院听音乐会,还看首发电影。在他们之间,或许由身体上的关系,或许由日常相处,竟发展出一段近乎温情的关系。

至少现在,霍念生还没有表现出对这段关系厌倦的迹象。

陈文港有时会联想到他和郑玉成约会。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毕竟他们那时做过一样的事情,比如看电影——应该没有哪对情侣约会从没看过电影。但霍念生不会买爆米花和可乐,他不像郑玉成要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霍念生也不会吃汉堡之类的快餐,他永远是在开场前或者散场后,订一家正式的餐厅。

相反地,郑玉成对那些阳春白雪的音乐会也不感兴趣,他或许会热衷选择去现场看球赛。

这些细节对比,似乎显出两个人的性格差异,但陈文港刻意不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

他越来越少去想郑玉成了。

他没再偶遇过郑玉成,只不过,出门的次数多了,还是会碰到其他认识的人。

有一次,陈文港跟霍念生去吃早茶,他们刚到大厅,就遇到一家三口走过来。

那夫妻俩过来跟霍念生打招呼,他们还带了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管霍念生喊堂叔。

陈文港站在霍念生身后,对方一开始都没发现他。

每次出门的时候,陈文港会戴严帽子和口罩,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霍念生身量高大,阻隔了双方的目光。那一家人中,男主人穿着休闲西装,有着成功人士的神态,他大概刚度过假,皮肤颜色晒成了古铜。他跟霍念生说了两句话,他的儿子指着陈文港好奇地叫起来。

男主人很快呵止了儿子。

他自我介绍叫霍振飞,是霍念生的堂哥,然后不动声色跟陈文港握了手。

两边都提前定了座位,所以还是分开就坐,但霍振飞主动跑到堂弟这桌来。

陈文港听出他们有正事要讨论,内容倒不是特别机密,霍念生点了单,他们边吃边说起了董事会的换届选举,讨论了将要推上去的人选,和两个子公司的核心板块业务改革。

陈文港眼观鼻鼻观心,到最后霍振飞才又转向他:“你现在和霍念生住一起?”

陈文港不确定该给他什么答案,他筷子在空中停了半拍。

霍念生代为回答,态度漫不经心:“是啊,怎么了?”

霍振飞向陈文港点点头:“没有冒犯的意思,我是一直知道你的情况的。”

他们在室内就餐的时候,自然不便再戴口罩和帽子,霍振飞借此看清了陈文港的脸。

他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十分客气地说:“念生为你操了不少心,我要不是工作忙,有机会本来还想探望你一下。”

陈文港迟疑地说了声谢谢。

似乎为了打消陈文港的疑虑,霍振飞像突然想到似的,立刻又解释,因为自己这个做堂哥的和霍念生关系亲近,才知道他的存在,至于霍家其他人,其实都没有那么清楚。

陈文港看得出来,霍念生对他的确有一定的信任基础。

霍念生会适时插科打诨,但至少没直接否定对方的话。

这顿早茶吃下来,陈文港一直在察言观色。

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宁可对霍振飞报以过分的警惕。对方表现得并不坏,彬彬有礼,但他这种人,显然是那种典型的老江湖,讲三分,留七分,绕来绕去,从来不肯轻易说明白。

你听他讲话,神经不能放松下来,总要自己猜他有哪些言外之意。

霍振飞对于陈文港,没有表现出厌恶,不屑,或者任何责备的意思。

他的措辞也尽量诚恳,但他的意思是清楚的,他提醒说,以陈文港的身份和经历,他像现在这样留在霍念生身边,跟他出双入对,招致别人闲话和非议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尤其是狗仔啊记者啊,说难听点,怕会像嗅到腥味的苍蝇成群结队来凑热闹。

霍念生听完只是嗤笑一下:“什么叫狗仔,你头一天知道啊?”

霍振飞说:“此一时彼一时。你也不能永远不顾及别人的想法。”

霍念生笑道:“什么别人?哪些别人?”

霍振飞佯怒,他又扯了一阵,适可而止地打住话头,回去老婆孩子那一桌吃早茶了。

霍振飞走了以后,陈文港差不多心里有数了。

他调侃:“他想劝我识点趣,自己走人?”

霍念生笑了:“你怎么听出来这层意思?”

陈文港垂着眼,筷尖抵着碟子。碟子里剩着一些骨头,他蹙起眉,索性把筷子放在旁边。

霍念生桃花眼乜着他笑:“哦,你反正现在也有钱了,要走吗?”

陈文港抬头望他,却一时看愣,因为他眼里的神色堪称柔和。

霍念生又问了一遍:“你要走吗?去哪?打算离开我啊?”

陈文港下意识勾了一下唇角,他摇了摇头。

霍念生给他斟茶:“所以他说他的,你当他是谁,管他干什么。”

陈文港说:“他不是你堂哥吗?”

霍念生漫不经心地说:“是啊,他又不是我老子。”

但陈文港心里并没有因此轻松起来,像有乌云积蓄在头顶,沉甸甸地蓄着一包电闪雷鸣。!

第 138 章 此生此世 桌上堆满彩笔和画纸,陈文港被一群萝卜头围着,但是大家已经没人顾得画画了,嘁嘁喳喳围着他,看他手机上的照片:“因为它的耳朵长长的……” “长得像兔子的小狗!” “兔子狗!” “不对啦,就是小狗!” “陈老师我想和小狗玩!” 到了午休时间,一群孩子才回宿舍睡觉。陈文港解了围裙,去跟院长道别。 刘院长煞有介事跟他握手:“对了,还没顾得恭喜,以后该叫陈博士啦。” 陈文港不好意思,谦虚直笑:“还不算,等到开了学才是。” 刘院长也笑,她额头的皱纹加深了,今年新配了老花眼镜,还不太适应,戴一会儿就要摘一会儿。两人说了再见,陈文港出了福利院,停车场空空如也,只放着他的那辆雷克萨斯。 头顶蝉鸣阵阵,夏天的阳光白亮刺眼。 陈文港一路开到月亮路,江彩学校刚放暑假,他在门口等了半天,看到她的身影——别的学生回家,个个提着个行李箱,只有她潇洒自如,露脐上衣加热裤,斜背着个小挎包。 陈文港把车停在树荫下,他下车站着,一表人才的,人来人往里很是显眼。 江彩向他这边一走,就有男同学追着问:“那谁呀?男朋友?” 江彩嫌弃地冲对方比个中指:“男男男你个头!管你鸟事?起开起开。” 说着她已经跑过来,陈文港绅士地给她拉开车门,两人上了车,把人远远扔在后面。 江彩如今对外改名霍江彩,是霍振飞的意思,但她自己没认,还是按原来的名字在叫,两人依然在扯皮之中。她高中毕业后,学习马马虎虎,霍振飞倒也没打包把她扔到国外,她凭自己的成绩考上了一所职业学校,又愿意去读,就让她到这里报道了。 开到半路,陈文港才问:“刚刚那个是你同学?不是要追你吧?” 江彩不屑:“他当他是谁?我能看得上这种小混混?” 陈文港说:“谈恋爱可以,但是要擦亮眼,刚刚那男生獐头鼠目的,我觉得他心术不正。” 江彩嫌他啰嗦:“你当我几岁,能让他有机会占我便宜?”又说,“哎,我是比不上你亲妹妹嘛,人家成绩好,直接去新加坡留学,我呢,就考上野鸡学校,身边只有这种人啦。” 陈文港笑笑,故意顺着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江彩觉得他嘴巴也学坏了。 她想了想,又问:“今天我去你们家吃饭?那谁真的没意见?” 陈文港笑着说:“对,你哥没意见。他很欢迎你来。” 江彩说:“不会因为你们家你做主,他不敢有意见吧?” 陈文港刚要说话,前面有车违规变道,他反应很快,向旁打了下方向盘。 汽车驶入江潮街。 街道经过整修,其实还是比以前好走多了,多了许多红绿灯和斑马线。 这两三年来,老城区改造工程如火如荼,没有完全铲平重建,而是以保护性开发为原则,保留了传统城市特色,修旧如旧,只是改善了基础设施,并划出一片商业区,吸引游客参观。() ?黄铜左轮的作品《豪门养子重生日常》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陈文港却没直接回家,他把车停在街边,矮墙往里,有十多只狗在追逐打闹。 这里原本是一片长满草的荒地,现在填平臭水沟,建了一座宠物公园。 矮墙边上靠着个人,个子很高,相貌堂堂,已经看到他们到来,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他另一只手里举着只狗崽,毛色黑黄,小小一只,四只爪子在空中划水似的扒拉。 那小狗见到陈文港,仰着头汪汪叫了起来。 陈文港连忙上前解救:“你带它出来玩,不让它在地上跑,老拎着它干什么?” 霍念生扬扬眉毛,把哈雷放到他怀里。 陈文港说归说,抱在怀里就不撒手,江彩只见那只德牧像个宝宝似的,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又好玩又好笑,她问霍念生:“怎么啦,家里有了孩子,你没地位了?” 霍念生挠了挠下巴,只是笑了笑,看陈文港在哈雷脑门上亲了又亲。 他把两手抄进兜里:“为人父母,有了孩子这样不是正常?” 陈文港微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记:“谢谢霍先生让我们父子团聚。” 江彩只知他在打趣,不解其中深意。 不远处当主人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经常遛狗的人,以狗会友,慢慢就都熟悉了。 陈文港把哈雷放在地上,但它还小,不喜欢跟其他同类玩,只是迈着四条腿围着他打转。 陈文港蹲在地上,从兜里掏出零食,跟它握手,教给它起坐和打滚。 江彩觉得好玩,看了一会儿,没忍住也加入进去,逗狗逗得不亦乐乎。 霍念生坐在石凳上,两手搭着腿,低头看太阳底下一串串影子。 这辈子,陈文港算是惦记了哈雷好几年,真正到了要去接狗的前一夜,他反而焦虑,又坚持要跟霍念生一起去,又怕这辈子找不到它,像等大考成绩颁布似的,一晚都没睡着。 结果多虑了——陈文港第一眼就看到他心心念念那只毛团,哈雷仿佛也心有灵犀似的,原本在角落舔奶盆,突然竖起耳朵,看见陈文港,打着滚就跑过来,拱着他的裤脚不肯走。 陈文港蹲下摸它,被蹭了一手的奶渍。 他把哈雷抱起来,暖烘烘的一团往他怀里钻。 他们连笼子都没用得着,回来的路上,陈文港是把它揣在怀里抱回来的。 但这辈子,他对哈雷简直关注过了头,自从把它接回家,恨不得分分秒秒都不离开视线。 连出门上课上班都依依不舍,错眼两个小时就分离焦虑似 ()的,要霍念生给他拍视频看。 霍念生笑他,说这狗真像他亲生的了。 陈文港抱着他的脖子:“孩子小的时候,统共才这么几个月,一天一个样子,你不看着它,一转眼就长大,童年的缺憾什么能弥补?” 霍念生不信地问:“怎么,长大了我们老夫老妻就能一人世界了?” 陈文港只是笑而不语。 他就那么看着霍念生,什么都不说,霍念生就都随他去了。 三人在宠物公园待了一会儿。遛狗的人来来去去。突然又来一对小夫妻,牵了只泰迪犬。 那男主人面方口阔,身材富态,是认识陈文港的,见面就喊:“老同学!” 江彩疑惑,陈文港小声和她介绍:“是我小学同学。” 哈雷想上去嗅它,泰迪叫得倒是挺凶,陈文港一手把它按住了。 他和程波其实也多年不曾联系,过去陈文港在郑家生活,与过往的亲朋好友早就生疏。 是前几年程波结婚,偶遇陈文港,非要邀请他去,才慢慢有些面子上的人情往来。 如今陈文港和霍念生在陈家老宅居住,老城区民居密集,抬头不见低头见,维持着传统的邻里氛围。程波家也住在附近,于是偶尔街头巷尾,难免时不时这样碰到一起。 程波家里做生意,条件不错,在一帮老同学之中,混得最为风生水起,为人也最积极,时常张罗聚会,还拉了个□□流感情,这次又是要搞同学聚会,让陈文港记得看群里通知。 陈文港客套:“到时候如果有时间……” 程波自来熟地拍他肩:“有时间,当然得有时间!跟你说,上半年我公司呢,刚谈成一笔大单子,这次聚会,”他把手收回去拍拍胸口,“放心,费用全包,都算我的,地方在凌云阁,听过没?高档会所,一般人有钱都订不着房间!到时一定来见识见识!” 他走之前,又突然想起什么,眼风瞥了霍念生一眼,对陈文港说:“这次就咱们同学自己!到时候玩个尽兴,不醉不归,所以说好了啊,都不带家属!记得就咱们自己!” 陈文港一回头,江彩贼头贼脑躲霍念生后边,捂着嘴吃吃地笑,腰都直不起来。 陈文港也笑了:“什么事有这么好笑?” 江彩说:“我当然是笑这人,又想装大瓣儿蒜,又不舍得多花钱,不行吗?‘说好啦,不带家属’,这不就打肿脸充胖子?舍不得就别装大款嘛,哎呦,我真的笑岔气。” 她故意问霍念生:“所以怎么着,你不能去啦?” 霍念生说:“我这个家属还能怎么样?人家没邀请我嘛。” 陈文港牵着哈雷,他们回了陈家。 厨房里已经备好了菜,盖在纱罩底下,霍念生自己下厨,他动作熟练,很快一盘一盘炒出来,陈文港负责端到屋里。江彩坐在沙发上,她表面大大咧咧,内心甚至是惊异的。 眼前这个系着围裙、看起来无比居家的霍念生,属实是超出一个正常人的想象范畴。 她抬起头——这其实还是江彩头一次来陈家做客——对面白墙挂了许多相框,做成了一面照片墙,照片里有些是陈文港,但不等她仔细看,霍念生看她一眼,扬了扬下巴:“洗手。” 江彩“啊”了一声跳起来,反应过来,乖乖去了洗手间。 霍念生把白饭盛了三碗。 他隔着院子,向主屋看了一眼,陈文港正在和江彩说话。 他的生父霍凤来风流多情,生前留下私生子女众多,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可能本人都数不过来,至今认祖归宗的,就是他、霍京生再加这个妹妹。对于江彩,霍念生本是无所谓的。但陈文港因为她年纪小,当初没有忍心不管,那无所谓,他可以一并接受就是了。 如果说还有其他原因,霍念生觉得,陈文港心里多少是向往这种家庭生活的。 霍念生把碗筷端过去:“聊什么呢?”他说江彩,“你到别人家做客,别闲着,帮忙端菜。”! 第 139 章 此生此世 饭后江彩又被霍念生使唤去刷碗。 她吭哧吭哧在水槽里刷锅碗瓢盆,陈文港喂完狗,过来愣了愣,问:“怎么不用洗碗机?” 她也愣住了——江彩向屋里怨愤地瞪了一眼:“他没告诉我!他就是故意的吧!” 陈文港笑了笑:“我来吧。” 只是江彩又不敢把任务外包出去,抱怨了两句,还是去研究洗碗机怎么用了。 陈文港切好了水果,装在几个玻璃碗里。 江彩回到客厅的时候,正看见他把其中一个端到里屋——她瞥了一眼,霍念生悠闲地靠在躺椅上,大老爷似的,陈文港凑得很近,几乎额头抵着额头,亲昵地低头笑着和他说话。 他拿叉子扎起一块白桃,送进霍念生嘴里。 江彩啧啧两声,做了个无人在意的鬼脸,回身把那只西瓜碗霸占了。 她边吃边边仔细看那面照片墙——像平常人家一样,都是生活里点点滴滴。 有陈文港毕业时穿学士服的照片,有两人站在瀑布前路人帮拍的合影,有两人在拉斯维加斯结婚的纪念照,甚至有霍念生躺在床单上,不经意往镜头看的抓拍,画面是他从额头到脖子的特写,这个角度肯定没有第二个人能抓到了。 身后有人过来,还没开口,江彩就叫起来:“我很小心!不会把西瓜掉地上!” 陈文港的声音说:“没事,我拖一下地就可以了。” 她回身才发现不是霍念生。 陈文港走过来,微仰着头,和她一起看照片墙。 吃饱喝足的哈雷玩够了,得意洋洋地跑进屋,在主人脚面上踩来踩去。 江彩目光移到最下面的合影,这张里面还有她一席之地,占了个边边角角—— 那是陈文港本科毕业的时候,作为优秀毕业生上台致辞,江彩闲着也是闲着,跟着一起去看热闹,记得礼堂吊顶很高,气势恢弘,霍念坐生在台下,手里握着相机,温柔地望着他。 毕业典礼结束后,他们还在校园里逛了一圈,陈文港捧着花束,许多同样打扮的同学跟他打招呼,俞山丁、卢晨龙、陈香铃和郑宝秋等人都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在人工湖前合影。 江彩问:“你是怎么想到还要读博士的?读了这么多年书还不烦啊?” 陈文港笑着摸了那相框边缘:“不会啊,我觉得很有意思。” 江彩心想你当然觉得待在学校有意思。 上回她亲眼所见,也不知道陈文港怎么弄的,简直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走路上都时不时被认出来,背后还有人议论今天致辞那个算是校草还是系草,这众星捧月的,换谁不喜欢? 她唏嘘:“我就不行,我一看书就头疼,只想睡觉。” 陈文港不好糊弄,瞥她一眼:“那也得好好学习,你自己说的啊,‘不喜欢鸟语不想出国’,现在也给你争取到了,学校也是你自己考上的,至少要学个一技之长傍身吧?” 江彩捂 着耳朵:“什么什么, 我听不见!” 两人说说笑笑聊了一会儿, 晚点她要自己打车回去。陈文港没要坚持送她,知道她不喜欢被管,放假第一天,肯定是和同学相约又去哪个迪厅找乐子了。 哈雷在地上打滚,滚得没意思了,又追自己的尾巴玩。 陈文港看两眼书,又看两眼它,最后还是忍不住去抱它,到卧室跟霍念生一起逗狗。 霍念生中间眯了一会儿,这会儿醒了,摸着他的头发问:“想不想去哪玩?” 陈文港坐在躺椅扶手上,拿一只网球逗哈雷:“就咱们两个?” 霍念生“嗯”了一声,哈雷立刻不动了,好像一起在听似的。 陈文港立刻决定了:“狗还小呢,不禁折腾,要不算了。” 他说完,霍念生便盯着他看,眼睛从他的额头打量到下巴。 “知道我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什么?”陈文港笑着问。 霍念生凑在他耳边:“慈母多败儿。” 他一边说,一边手已经不老实地伸进陈文港的衣服里。 陈文港轻笑一声,把他的脸推开,把球作势往远一扔。 哈雷立刻兴奋地扑过去,那球其实还在陈文港手里。陈文港把手背到身后,霍念生意会,抽回了手,暗度陈仓,把犯罪证据放到怀里揣起来。 半天找不到球的哈雷狐疑地回过头,仰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陈文港把两只伸出去给它看:“没有,不在我手里。咦,你的球呢?” 哈雷跟他对视片刻,过来闻他的手,迟疑几秒,终于信了,又左嗅右嗅地找了起来。 陈文港吃吃直笑,已经从扶手滑到了霍念生腿上,半个身子都趴在他怀里,还在伸着头去看哈雷。 霍念生带着一点似醒非醒的慵懒,一条胳膊环着陈文港的腰,掩口打了个哈欠。 * 这两个月霍念生的日子过得相当悠闲。 他不像霍振飞,对家族事业有强烈的进取精神,喜欢用高强度的工作挑战自我——有正事的时候,霍振飞还能指望他劳碌一番,没有要紧事,这位堂哥也拉不住他一颗心往家里扑。 尤其哈雷接回来以后,活像真的养了个孩子,陈文港对哈雷的热乎劲儿持续高涨,霍念生不仅不阻止还惯着,甚至过出了家庭煮夫的气势。 霍振飞有时看不惯,还要说上两句,夫人劝他换一个角度想,至少说明他堂弟家庭和睦,有个正经过日子的样子,总比以前天天在夜总会花天酒地让人家登报好一点,睁只眼闭只眼,其他就别管那么多了。 倒是陈文港暑假陆续一直工作要做。 他已不在霍氏基金会任职,如之前商量过的,霍念生以私人名义创办了一只新的慈善基金会——只不过这辈子不再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取名“念港基金会”,办公地点设在老城区一栋民国小楼里,制定了规范的章程,并聘请了专职工作人员,工作就这么开展起 来。 这是只年轻的基金会,自成立后,没有通过媒体制造噱头,铺天盖地大肆宣传,只是默默开展项目,各项工作稳扎稳打,这两年才慢慢有一些知名度,但在外界评价相当正面。 陈文港进了红砖小楼,径直上去三楼,进去副秘书长办公室。 整个硕士期间,他都在这里工作,因为不是全职,最开始只是从普通职位做起,直到上个月才刚搬到这里。至于基金会命名渊源,由于本人没好意思宣扬,始终也没有明说。 至今大部分同事,只要没有特地问过,都还不知道基金会命名跟他有什么关系。 同事过来通知,说晚上有个酒局,政府代表和几个重点合作企业的老总都会出席。 陈文港说知道了。 自去年开始,基金会与政府福利局合作,开展智障人士就业志愿帮扶项目,一面资助特殊学校,一面与社会企业合作,牵线搭桥,帮助特教学校的学生找到合适的就业岗位。 席间谈得还算顺利,约定了签订劳动合同事项,但也免不了打官腔,攀关系,讲人情。 陈文港端着杯子,杯子里倒了点雪梨汁假装香槟,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他对这种场面已不陌生,即便是公益项目,也少不了类似的麻烦又必不可少的“感情交流” ,人不能全凭自己喜欢做事,有时候是要忍一忍的。 这次不巧,遇到个喜欢端架子的老总,眼睛又尖,看出他端的是果汁。 对方当他是初出茅庐的学生,大概觉得他不懂人情世故,突然想教他做事,或者生意场上被追捧惯了,自觉没得到尊重,借故打趣,一阵起哄,仿佛他不喝一杯都下不来台。 陈文港懒得计较,换了香槟,配合地喝了一杯,就起身躲去了洗手间。 他弯腰洗了把脸,背后有人推门进来,却没再往里走,站了片刻,径直也过来洗手。 陈文港从镜子里看了一眼,那人是今晚出席的企业代表之一,他想了想,叫潘正阳。 刚刚互相递过名片,大阳实业集团的董事长。 跟另外两个大腹便便的企业老总比起来,潘正阳堪称年轻有为——三四十岁之间,身材保养得还可以,注重个人形象,名牌西装,皮鞋锃亮,头发也打理过,梳得油光水滑。 刚刚在席间,陈文港看到好几次他手腕上的劳力士,现在站着面对面,第一眼又很难忽略对方腰间的爱马仕腰带,刚刚在席间,听说这位还是单身,有人打趣他是钻石王老五。 陈文港跟他互相点了点头。 之后陈文港依然没回包厢,去了室外吸烟区,但没有抽烟,只是站在外面吹风。 过一会儿,身后再次有人推门,又是那位潘老板跟着出来,他是来正经抽烟的,拿出烟盒,盒身上全是外文,倒出一支衔在嘴里,又掏出明晃晃的金属打火机。 他抬头看了陈文港一眼,却问:“不介意吧?” 陈文港示意头上吸烟区的牌子,请他自便。 潘正阳点着了火,自己抽了一口,又让陈文港,但是被拒绝了。 他笑着问:“不会抽烟?还是出来躲酒的?真的不来一支?” 陈文港客客气气地婉拒:“已经戒了。” 潘正阳打量他一番,笑道:“那看不出来,深藏不漏呀。” 陈文港真的像个学生似的,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没什么深藏不漏,都是青春期的时候不懂事,瞒着家长偷偷抽的,后来感觉没什么意思,也就不碰了。” 说完不等潘正阳再开口,他便转身回去了。! 第 140 章 此生此世 陈文港回到席间,过了半天,潘正阳也回了座位,行若无事,坐回他的对面。 差不多快到九点,饭局散了。 众人各自回家,陈文港走下台阶,站在石狮子旁,正在左右张望,潘正阳从后面追了上来,问了句他怎么回家,又说他的司机马上开车过来,要不要稍他一程。 这时对面传来汪的一声。 是霍念生牵着狗,站在斑马线对面。 哈雷原本在地上跟着他走,这个时间,马路上依然热闹,车来车往,忽然有群滑板少年哗啦啦地闯了红灯,把它吓了一跳,汪汪地叫起来。 霍念生索性把它抱起,夹着狗往这边走。 潘正阳停在半米开外:“那是……你朋友?” 陈文港笑了,眼里映着霓虹灯的光:“是我男朋友。” 潘正阳沉默一瞬。 陈文港指指街边:“潘总,那是不是你的司机来了。” 说话间霍念生已经穿过马路,到了他们面前,潘正阳礼节性和他握了握手。 霍念生收下了他递来的一张名片。 他看也没看,随手塞在牛仔裤兜里。 潘正阳则打量他,霍念生打扮很随意,他今天头发稍微抓了一下,甚至还有点乱,衣服也随手穿的,一条牛仔裤,一件黑色t恤,像是夜市上随处可见那种,上面印了个红色的心。 纯棉布料舒适但不挺括,全靠一副身材撑起来的。 一个长相英俊的普通男人。 潘正阳想。 司机慢慢把车又往前溜了一段,潘正阳清清嗓子,跟陈文港他们告别。 陈文港把狗引到自己怀里:“都说了不用来接,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霍念生屈指按着哈雷额头:“顺路,带它去洗了个澡,把疫苗打了。” 哈雷不满地昂起脑袋,又试图去舔他的手指。 陈文港小声说:“干嘛不等我一起,我明天明明有时间。” 霍念生噗嗤一下笑出来:“你把它栓在裤腰带上好了!不是还有一针吗,下次你带它去。” 他揽着陈文港的腰,夏夜里,两人沿着马路边说边走,踩着路灯下斑驳的影子。 陈文港看看霍念生的衣服:“你怎么又穿我的t恤?” 霍念生笑说:“你自己买的打折衣服,号买大了,看你放了好久都不穿。” 陈文港也笑了,把手贴在那颗心上,隔着衣服感觉布料下的肌肉,霍念生握住他的手。 陈家老宅地方小,没地方造衣帽间,卧室里只有个入墙式的衣柜,到换季就要重新收纳一遍,让霍公子也体会了一把需要发挥收纳智慧的接地气的感觉。平时他们俩的衣服都挂在一起,一人一半,有时候拿出一件,还得想想到底是谁的。 当然,除了靠尺码辨认,看着贵的通常是霍念生的。 至于陈文港,他现在返璞归真,平时穿最多的就是棉麻布料 , 今天抱狗, 明天带小孩,时不时还要下仓库搬东西,耐磨易洗的衣服最方便,最好是直接能扔洗衣机,不用伺候的。 到了霍念生停车的地方,陈文港抱着哈雷坐到副驾,给自己系安全带。 霍念生发动油门,陈文港随手打开小灯。他一手搂着狗,一手拿着霍念生的手机看视频——里面两个人配合给哈雷打针,医生揪后脖子,慢慢把针头推进去,护士安抚地摸着它。 其实它老实得很,既不挣扎,也不发抖,安安静静任凭摆弄,连叫都没叫一声。 “你看它一点儿都不——” “刚刚你那个潘老板——” 两人同时开口,陈文港反应过来,扭头看他:“什么?” 霍念生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我是说他,看起来挺有钱?” 陈文港也笑:“你自己难道没爱马仕吗?怎么啦,被比下去了,不服气?下次你也穿。” 霍念生看着眼前的路面,嘴角翘了一下。 红灯,车停。陈文港握了握他按在操纵杆上的手。 霍念生没再说什么了。 晚些时候到了家,陈文港睡前才发现手机里多了条消息。 饭局刚开始的时候,桌上众人交换联系方式,陈文港跟潘正阳也互相加了好友。 这消息是潘正阳发来的,问他:“到家了吗?” 陈文港装作没看见,没有回复。 * 但潘正阳并未放弃,过了一周,他给陈文港打电话,邀请他去酒吧玩,报的名字是本地一家知名的gay吧,心思已经无异于摊牌。陈文港客客气气地拒绝:“抱歉,不太方便。” 潘正阳锲而不舍,电话那头,他突然压低声音:“你男朋友会管你出来玩吗?” 陈文港索性直言:“潘总,我是有家有室,我们连婚都结过了——” 潘正阳没忍住笑:“国家什么时候出台的结婚政策,我怎么没听说?” 电话另一端没有动静,他看不到陈文港的表情,只能靠猜的。 “再说,没有叫你分手啊,你别误会,只是邀请你来玩。”潘正阳又说,“其实像咱们这样的……群体,尤其你这么年轻的,多见见世面,认识几个朋友,你不要把它当一件坏事。” “谢谢,我真的有点忙。”陈文港打断他,“既然你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就先挂了。” 他声音冷淡,干脆地收了线,一般陈文港倒是不会这么说话,只是今天他没有心情。 霍念生正卧病在床。 说来,霍公子平时勤于锻炼,体魄强健,一年到头连头疼脑热都很少有,偶尔感冒一次,倒是来势汹汹,半天功夫就烧到四十度。陈文港连夜叫来家庭医生,给他打了退烧针。 潘正阳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坐在床边,用酒精给霍念生擦手心。 这时候还有人来撩骚,陈文港脑子嗡嗡响,索性把潘正阳删了,然后继续看霍念生。 床上的人闭着眼,但明显睡不好,呼吸里带着嘶声,面颊潮红,嘴唇干燥。 陈文港把手伸进毯子里,觉得他出汗多了,稍微掀开了一点。 他轻轻摸着霍念生汗湿的头发,对方偏着头,扯出一条分明的下颌线。 在陈文港印象里,他很少见到霍念生这么脆弱的时候。 前世陈文港多病多灾,总是霍念生照顾他。一次次手术,各种护理,插管,呕吐,换药,擦身……对他来说,这个人像座山似的可靠,永远伫立在那,好像永远不会有崩塌的那天。 但陈文港经历过,他知道这也不过是一具血肉之躯。 他的手在床上游走,不停抚平枕头和床单上的褶皱。 到天亮,霍念生醒的时候,陈文港趴在床边睡着了。 哈雷静静卧在床脚另一边,抬头看着他们,它这两天安分守己,一回都没闹着出去玩。 霍念生掀开被子,他一动,陈文港就醒了,眼皮睡得有点肿,下意识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霍念生把他捞上来。 陈文港从床头柜上拿体温计,给他量了一下,退了点,三十七度八。 医生说是风热感冒,吃了药,陈文港又去厨房煮银翘冬瓜薏仁粥。他从柜子里翻出了金银花、银翘、薏苡仁,发现鱼腥草没有,找邻居孩子跑腿现买的,加盐出锅,煮好端到床边。 霍念生看了就笑了:“不错,看来等以后我老了,能指望你孝顺我了。” 陈文港试试温度:“试试,手艺不好,不管味道,当药吃。” 霍念生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深了点,张嘴咬住勺子。 陈文港倒不是不会照顾人,恰恰相反,他是娴熟过头了,霍念生都没告诉他,他平时是不是喂小孩习惯了,职业病似的,不光要喂嘴里,送一勺,恨不得还能夸两句。拉拉扯扯,总算这碗粥吃完了,陈文港洗了碗,又拿薄荷加蜂蜜煮了水,倒在玻璃壶里,放到床头晾着。 霍念生拍拍身边,叫他:“别忙了,上来。” 陈文港脱了拖鞋,上了床,两条胳膊挂在他的肩膀上。 霍念生靠在床头,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手心的温度也是热的。 他问:“做梦哭什么呢?” 陈文港睁大了眼:“你说我?” 他怔怔的,好像是真的转不过弯。霍念生用拇指沿着他下眼圈划了一下,陈文港眼底还有红丝,眼皮微微肿着,连卧蚕都肿了,被他一摸,才觉出脸上那块薄薄的皮肤干涩紧绷。 但要不是霍念生问,他其实都不记得自己刚刚做了个悲伤的梦。 现在想起来了,梦里,他守在棺边,求那个冰冷的人再看自己一眼。 霍念生让陈文港离远点,省得传染,但陈文港不肯放手:“不会的。” 霍念生拍拍他的胳膊:“感个冒而已,又不是要死了。” 陈文港抓住他的手腕,上嘴就咬了一口,嗔他乌鸦嘴。 霍念生宽厚地笑笑,抬着胳膊,任他磨牙。 过了片刻,陈文港松了口,也浅浅笑了一下。 他跟霍念生聊天:“你知道吧,我母亲早就去世了。” 霍念生应了一声,问:“然后呢?” 陈文港说:“然后就要买墓地,立碑。那时候我还不大,不怎么记事,连她长什么样都没印象了,有印象的是过了几年,清明节,我爸爸带我去公墓祭拜。前两年碑还没立,我们去的那年刚刚立好,我也认识不少字了,一下发现碑上刻的是两个名字,一个我妈妈的,一个我爸爸的。妈妈那个描了金漆,他的那个没描,还是红颜色,立碑人只刻了我的名字。” 霍念生说:“这也好,说明他们感情恩爱。” 陈文港说:“我理解,但还是没有给我留地方。” 霍念生笑起来:“当然都是夫妻合葬,带上你算怎么回事?” 陈文港不吭声。 哈雷看他们两个开始聊天了,吧嗒着腿跑过来,两只爪子爬在床边,跃跃欲试往上跳。 陈文港换了个姿势,压着霍念生的大腿,伸长胳膊,揉了哈雷一下。 它立刻碰瓷似的,哧溜躺倒在地,四脚朝天,把肚皮露出来。 陈文港几乎探出半个身子,用一根手指在它肚子上划来划去。 霍念生从他的后脑勺都能读出思想感情,说:“好了,活了两辈子了,想开一点,你不是还有我,将来我们也这样,再不然,墓地都不买了,这回一起烧,把骨灰混着埋在同一个树坑里,上面栽棵松树,把树养得四季常青,就算有人砍了都分不出谁是谁。” 陈文港趴在他腿上逗狗,还是不讲话。 霍念生挠挠他的后颈:“跟你说话呢,行不行?” 陈文港噗嗤笑了出来。 他专门请了假,在家照顾病人,霍念生身体底子好,过两三天也没什么事了。 陈文港则改了主意,他们俩说好还是去隔壁市玩一躺,自驾,找个周末就能来回。 但这个计划推迟了一周,是陈文港那个小学同学程波,又来催促参加同学聚会的事。 陈文港开始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答应的——程波说今年还请了他们一年级那个班主任,十几年没见,如今年过花甲,已经退休在家,很多同学在群里追忆往昔,纷纷都说一定要来。 结果到了聚会当天,还是没见上面,老师腰间盘突出加重,做手术住进了医院。 这也算了,当天不顺的事还一茬接一茬。 参加聚会的大部队先是说好在学校附近碰头,遇到天公不作美,突降暴雨,有好几个人没带伞,路上找地方躲雨,姗姗来迟。 好容易所有人到齐,开了车的把人头分一分,向凌云阁出发,到了地方,又都被拦在大堂里,说因为他们迟到半个小时,又有其他顾客临时订包间,程波订的那间已经被取消了。 程波找的这地方,以前是清朝某富商豪掷千金所建的私家花园,典型的古典园林建筑,黛瓦青砖,清幽雅致,据说这家祖上还出过大官,后来因为后人落魄,把这园子卖了,如今被开发商改成了高端会所,平日只接待会员,来来往往,能来这里消费的大都非富即贵。 这回程波大包大揽,来之前群里几个男同学起哄许久,一直吹捧说他真是混出人样来了,这次大家全托他的福,到这种高级地方见见世面。 现在眼看快见不成了,程波也有点挂不住了,挤在前头和前台小姐交涉:“没有这样开门迎客的,顾客才是上帝,懂不懂?你们总不能一间都没有了,你想办法给我换换。” 前台客客气气,也不急恼,微笑标准地露着八颗牙:“抱歉,您订的同等档位包间确实没有,如果考虑升档的话,其他包间还可以安排,只是稍微贵一点。” 程波踌躇片刻,还是问:“你先看看有什么样的房间。” 前台小姐查了查电脑:“水云间,桃花源,牡丹亭,这几个都还可以预定,不安人数算,一个房间,最低消费十万,需要给您登记吗?”! 第 141 章 此生此世 程波反而下不来台了。 眼前这漂亮的前台小姐还不如一口咬死没有其他包间了,什么镶金的房间, 吃顿饭就要十万, 还最低——程波听完就一句粗话卡到了嘴边上,吞不下吐不出,憋住了。实际上,他自己也不是会员,这次用了个客户的卡,那客户豪爽,喝酒的时候一上头,说老弟你随便用。 但钱当然还得自己出,当时程波算了算账,一晚上三万块,这个风头他还是出得起的。 现在一下就翻三番还多,点头吧,太伤钱包,摇头吧,面子要掉到地上了,接不住了。 身后都是老同学,程波一脖子的汗,那几l个吹捧他的男同学,这会儿都没说话。 倒是两个女同学开口,打圆场说没必要再花那个钱,反正,今天老师也没来,既然包间取消了,索性去外面火锅店重新订一桌,吃完了再找个地方唱k,就差不多了。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跟着应和起来,七嘴八舌,说就是就是,到外面吃还自在。 何况,像这等销金窟,即便陈文港这种有身家的,也不代表就爱当冤大头。他也觉得贵得有点离谱,跟着劝了两句,脚底已经往后退半步,让出过道,打算简单吃个饭就撤退了。 结果巧了,这时有人扬声叫他:“小陈。” 陈文港没想到他在这个地方能又碰见潘正阳。 潘正阳还是西装革履的,手上换了劳力士的另一个款,款款走来:“跟朋友来聚餐?” 陈文港言简意赅地说:“同学聚会。” 他们同学来了二十来号人,挤在大堂里,浩浩荡荡。潘正阳似乎了然,过去敲了敲前台的桌子:“你们怎么做事的,让这么多客人挤在大厅,好看吗?你们开的会所,还是夜市?” 前台小姐连忙欠身道歉。 听明原委,潘正阳说:“叫你们郭经理来。” 大堂经理更是人精得不得了,一来就摆低姿态,连说没协调好房间是他们的责任,作为补偿,给程波免费换个更高档的包间,价格标准跟原来那间一样,再在这个基础上打个八折。 世上没有脸皮薄的生意人,程波已经热络地上前,跟潘正阳互相递了名片。 陈文港看了潘正阳一眼,潘正阳没看他,只顾着跟程波说话,仿佛一见如故。 但人情没有白承的,陈文港走过去,冲前台小姐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低语。 他们说了两句,他想了想,给霍念生打个电话:“这个地方你有没有会员?” 霍念生说:“有,你用吧,吃完不用结账,记在我名下。” 陈文港说好,然后才听他问怎么回事。听到潘正阳这段插曲,霍念生低笑一声,也没说什么,只道:“那是俞山丁的一个朋友开的,你把俞山丁的名字也报一下,其他的不用管了。” 也不愧是十万块的包间,进了门,屋里装修得小桥流水,宛如人间仙境。 服务员上来菜肴,一道道也仙 气飘飘的, 盘子瓷白如玉, 里面一丁点的分量,摆盘倒是精致得像艺术品。陈文港看看面前一道开水白菜,名字和外表朴实无华,清水里泡着几l颗白菜心,开成一朵淡黄色的花,那汤里不见半星油花,他舀了一口,味道极其厚重深邃,实则是三肉九回吊出来的高汤。能做好这道菜的厨师,确实不是轻易能请到的无名之辈。 经理又亲自带着服务员,端着托盘进来,赠了一人一道清蒸蟹粉狮子头。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投向陈文港。席间聊天,有人打趣,说想不到今天成了沾他的光,问他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多大老板。有人回答那还用问,不想想人家交往的圈子都是什么人脉。 另外立刻有人接上话茬,唏嘘他深藏不漏,那平时还生活得那么朴素,看不出家底。 程波反而隐隐被略过了,原本群里对他吹吹拍拍那几l个男同学,围着陈文港这这那那的。 人的本性拜高踩低,这样的局面,陈文港心里也料到了,只是吃了一会儿,这样的氛围他也有点受不了了,桌上开了几l瓶白酒,都是男生在喝,酒精下了肚,上了头,一个个吆五喝六就开始了,还有人过来跟陈文港碰杯划拳,说他不喝就是看不起以前的这些老同学了。 陈文港推说开车,又是刚刚带头打圆场的女同学解围:“你们爱喝自己喝,灌什么灌?” 那人又被轰回去了,陈文港和她们俩互相笑笑。 他拿出手机,扫了一眼,屏幕上一个未接来电。 备注是潘正阳的名字。 趁人不注意,他出了包间,往门外走,雕花门和廊檐灯都布满岁月厚重的痕迹。 这花园的建筑还有一点南洋风格,红砖拱檐,拱门尽头,潘正阳握着手机。 见了面,潘正阳直白地笑着问:“你怎么把我好友删了?” 陈文港两手环胸,隔着一段距离望住他:“潘总,什么事?” 潘正阳挠挠后脑勺,这个动作让他显出一种大学生似的幼稚活泼:“也不是别的,我其实一直有养狗的想法——想养那种大型犬,但又苦于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入手。那天正好我看你养了条德牧,应该是懂养狗的,你有没有什么建议?上哪能买到你家那样的品种?” 他笑的时候,眼角却已经堆起细纹了。 陈文港也笑笑:“像您这么忙的大老板,我的建议是慎重,没时间的话宁可不养,不然训练不好,陪伴不够,人怎么样先不说,狗肯定过得不开心,不如从一开始就打消念头。” 潘正阳不服:“怎么,我是当老板的——所以就没有机会了?这两者之间有必要的联系么?我觉得这个道理说不通。” 陈文港道:“实在想养,其实也不必执着品种,现在推行领养代替购买的理念,不然您去救助中心看看,有合眼缘的,就给它一个家。” 潘正阳看着他,嘴角还维持着笑意,眼角的纹路渐渐展开。 陈文港转过身,又被潘正阳叫住了:“文港。” 他三两步追过来(), “▂()_[((), 我一直相信,真诚是交流的基础,你跟我又不是生意场上认识的对象,咱们不必见面就这么提防来去吧?所以我先来,你知道我没什么恶意,只是真的挺好奇,那天见的就是你男朋友,对吗?像你这个年纪,不爱玩其实还蛮少见的,你就没想过多谈几l段恋爱,多相处几l个对象,才能知道自己适合什么?” 陈文港眉梢挑了挑:“潘总,你又知道我没谈过了?” 潘正阳没说话,眼睛望着他。 陈文港嘴角扬起一点笑意:“那该我了,您想开诚布公,那就开诚布公,潘总,你看我像缺人追求的样子吗?我选了现在的爱人过一辈子,肯定因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潘正阳笑了笑。 陈文港又调侃地看他:“至于潘总,像你这样的钻石王老五,不爱玩恐怕更稀罕了,我猜您可能从没想过定下来这回事,是应该沟通一下,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走也不可能走得下去,但我和他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过去,感情水泼不进,你何必非想插根针挑战一下?” 潘正阳点头,问:“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跟你一样,也在读书?” 陈文港说:“他有工作。” 潘正阳问:“也是在你们那个基金会?” 陈文港顿了顿,眼里似乎闪了一下,话到嘴边,他的表情有点复杂,想了想还是说:“对。” 之后不管潘正阳什么反应,他转身就走,包间也没再回去,直接去前台吩咐了句记账。 陈文港回到江潮街,他泊好车,往家门方向走,但没急着回去,在路边买了一袋钵仔糕,各种口味都要了一个,路过卢晨龙家的时候,抬手敲了敲门。 不到半分钟,里面有人应声:“来了!谁?” 陈文港也笑着抬声:“你猜呢?” 卢晨龙皮肤依然黝黑,比两三年前还精壮一些,头发剪短了,露出眼睛,显得干练利落。 周末他弟弟小宝不上课,所以他也没去酒楼,待在家里教他功课。小宝已经是小学生的年纪了,个头蹿了一把。陈文港进了堂屋,他站起来,弯腰鞠了一躬,嘴里念叨:“哥哥好。” 这是他在特教学校学的表达礼貌和打招呼的方式,出门见到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都是这套仪式。做完了一套流程,小宝才“噢”地欢呼一声,冲上来抢陈文港手里的钵仔糕。 陈文港帮他把外面的小碗拆开。 小宝吃得满脸都是。 卢晨龙抽了张湿巾递给他:“自己擦。” 在一般人看来,像小宝这样的孩子,行为举止无疑依然怪异,刻板,重复,木讷,但放眼和几l年前比,则已是突飞猛进,长期的感统训练下来,他注意力能够集中一段时间,控制脾气和动作,生活慢慢开始自理,自己吃饭,自己洗澡,今年进展到学会自己洗袜子和内裤。 基金会从成立伊始就关注智障人士教育和培训项目,陈文港来卢家拿他们的反馈表。 至于同学聚会的事,卢晨龙听得大笑:“什么倒霉情况,那你不是白白亏顿饭钱?” 那倒还好,亏也算霍念生的。 陈文港笑道:“别的不说,那个开水白菜还真可以,怎么样,下回请你去吃?” 卢晨龙敬谢不敏:“花十万块去吃,你脑子进水?别的地方就没有厨师会做这个啦?” 小宝心无旁贷地吃完了,舔舔手指,用两只手抓着湿巾,囫囵个儿地往脸上抹。! ()黄铜左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42 章 此生此世 走的时候陈文港又从卢家顺了袋边角料,是酒楼剩下的,他带回去给哈雷加餐。 陈文港脚步轻快,一手拎一个袋子,到了自家门口,大门没关,只是虚虚掩着。 四只毛茸茸的脚爪已经急不可耐,门缝底下转了一圈又一圈,探出个湿漉漉的鼻头。 他笑起来,推开了门。 哈雷汪了一声,欢快地绕着陈文港的脚跑来跑去。 院里坐了一个人,双腿交叠,平板搁在腿上,霍念生抬头:“终于回来了?” 陈文港随口问:“大周末还要加班?” 不等回答,他人已去了厨房,弯腰打开冷冻层,厨房里冰柜是双开门的,容量够大,下面整整一层都是给哈雷的鸡胸肉和二文鱼。陈文港把东西分装好搁进去,才觉背后异常安静。 他一回头,霍念生两条胳膊抱了上来:“你还知道回来?” 陈文港背后拖着个人,一边去拧龙头一边问:“怎么了?” 霍念生把他困在水槽边上:“你没有什么要和我交代的吗?” 陈文港突然吻他:“我爱你。” 他转个身,回抱霍念生,搂着他的脖子索吻,他的后脑被托住了,昏天黑地,难舍难分。 陈文港闭上眼,不管他去了哪,见到谁,只要回到家,他知道总能见到这个人。 他听见霍念生在耳边轻声说:“乖。”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光了。 院子里阳光明亮,头顶搭了个凉棚,开着门就有风吹过,不算特别炎热。 陈文港也把笔电搬出来,一心二用,一边整理数据,一边轻声慢语,把今天的聚会见闻又讲一遍。霍念生坐在他旁边,仍然在看文件,其实也不甚在意,不知听了多少进去。过去霍公子性喜高调,生活挥霍,尤其在聚光灯下,有时一晚上开酒就耗费上百万——还未必够媒体当成谈资,像这种会所里多订个房间少订个房间的事,大概压根不值得放在心上。 至于潘正阳之流——陈文港上网查了一下他名字,父辈做实业起家,一个富二代,在霍念生这种世家子弟眼里,除非陈文港突然为了他要闹离婚,大概更不觉得有必要多看一眼。 到了傍晚,霍念生起身去厨房煮饭。 晚饭之后,两人牵狗从江边散步回来,洗过澡,在阁楼上玩大富翁。 陈文港靠着个懒人沙发,哈雷窝在一边,脑袋一上一下,认认真真看他扔骰子。 今天陈文港手气壮,连连买地,旅馆越建越多,霍念生不幸停留,直接痛失四千美金。 他也靠了个沙发,捏着叠纸票,懒洋洋地凑钱,陈文港看着他动作,忽然噗嗤笑出来。 霍念生微笑着瞟他一眼:“怎么了,又在笑我什么?” 陈文港翻身爬过去,凑到他面前:“你知道这个游戏最开始发明出来,据说是为了讽刺资本家搞垄断,大鱼吃小鱼,最后会把小商户都挤破产吗?” 霍念生煞有介事:“是是, ⒗⒗[, 只有被吃的命。” 陈文港吻他一下:“你可不是小鱼,你是我这辈子钓到的最大的鱼。” 他被霍念生一把箍进怀里:“那你是什么?姜太公?” 陈文港笑着推他:“还走不走?你赶紧扔你的点数。” 霍念生美人在怀,手里继续扔骰子,只是今天确实走背字,一会儿坐牢一会儿罚钱,没几圈就输得底儿掉。但霍少爷胜在心态平稳,输也输得起,大大方方把钱都还给银行—— “好了好了,大什么鱼,果然破产了。没得钓了。” “这么轻易就认输?”陈文港捏着厚厚一沓钱,“要不要贷款给你?” “我怕还不起。”霍念生握着他的手,却不是要抢的意思,“有没有其他的偿还方式?” 他的动作越来越轻缓,陈文港翘着嘴角,看着他,只是不说话。他的脚碰到了霍念生的脚,膝盖挨着膝盖,隔着布料,过渡体温。霍念生慢慢俯过身,他们倒在了一起。 他亲陈文港,一只手压着他的大腿,一只手慢条斯理,钻进他的袖管往里探。 哈雷无聊地东闻西嗅,从置物架上扒下一副扑克,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陈文港用力脱开了,把霍念生扔在身后,走过去捡起来。 他扬扬眉,感慨:“好多年没玩过了,以前玩还是夏令营在外面露营。” 霍念生笑了笑,盘腿坐着,把大富翁的棋子拾回盒子里:“那你来,我教你玩这个。” 只是这回,陈文港就完全打不过他这个熟手了,后面不知怎么,打赌谁输了谁脱一件衣服。陈文港穿了套轻薄的睡衣,只分上下两件,他们讨价还价,改到输一把就解一颗扣子。 结果还是霍念生大获全胜。 …… 哈雷打着哈欠,溜下阁楼,自己撕扯着玩具玩了一会儿,累了,又趴回楼梯口。 到了夜深人静,有人经过,因为没开灯被绊了一下。哈雷倒是没叫,抬头看了一眼,反而摇起了尾巴。 霍念生冲它比了个嘘,好气又好笑地用气声说:“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 哈雷尾巴摇得更快了,霍念生弯腰,把它搬回了狗窝。 之后陈文港和卢晨龙约了个时间,他们买了牛奶和水果,去医院探望了一趟小学老师。 成年人的世界大约就这么现实,那天聚会回来,好几个小学同学主动来加陈文港的好友,嘘寒问暖,旁敲侧击,有人都打探到卢晨龙那儿去了,想知道他在哪读书,做什么工作,家里房车情况。 卢晨龙是见惯世态炎凉的人,说的时候哈哈直乐。陈文港也无奈笑了,给他看手机消息,还有人约他下周末再出去吃饭,说同学聚会是同学聚会,这次是小范围几个人联络感情。 陈文港一律以没时间婉拒了。 何况也不是托辞,那个时间,他和霍念生自驾去了彰城。 周五晚上他们便出发了,去 的时候是霍念生开车, 他之前在彰城待过几年, 对于来回路线十分熟稔,他们没去五星级酒店,在山脚下民宿住了一晚,翌日一早上山,参观宁安寺。 山道上两边都是竹林,满眼绿意,清新自然,挡住了头顶的太阳,地上光影支离破碎。 虽然有缆车,两人还是一路拾级而上。台阶高而陡,哈雷长大了一些,腿还是不够长,先是跟着人一级一级往上爬,爬了几阶就歇菜了,陈文港怕损伤它关节,把狗抱在自己怀里。 霍念生在旁倒是悠闲得很:“体力不行,还得加强锻炼。” 陈文港笑嗔:“你体力行,换你你来抱!”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们以前抢头香那次,是爬上来还是坐上来的?” 陈文港很少说上辈子,只说“以前”。他们之间其实有太多以前,但不管哪个节点,霍念生似乎都第一时间能听懂,他笑了笑:“当然爬山,不然到了佛祖面前,怎么够诚心。入庙拜佛,得先进山门。谁行谁不行,爬一趟就知道了。” “那你行不行?”陈文港撞了撞他。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不行?” 陈文港抱了一会儿,霍念生又把狗接过去。来回倒手几次,陈文港忽然笑了,说他们这样,有了夫妻两个带孩子出门的架势。 哈雷不以为耻,它难得到这么远的地方玩,只知高兴,呼哧着舌头左顾右盼。 因为暑期,庙里人来人往,较平时热闹,只是比起热门景区,还没有到摩肩接踵的程度。 陈文港到了庙里就不说话了,一直仰头看着几乎通顶的大佛,不知在想什么。 他出了大殿,只是左右张望,来来回回逛了几遍,像是个单纯好奇的游客。 身旁一群和尚排队经过,他们穿着褐色长袍,目不斜视,表情肃然,好像游走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庙里多少人来来去去,既已跳出红尘,再也不受凡尘俗世困扰。 陈文港走累了,靠在后院一颗松树上,霍念生靠在他旁边,他们静默着,底下手握着手。 有几个年轻人想合影,左右看看,有一个过来请求帮忙,陈文港松开了手,接过相机。 投桃报李,为首的那个女孩给他们两个也拍了合影。 她热心地说:“听说这里护身符开过光的,特别灵验,你们求了吗?” 陈文港笑着说:“求过。” 女孩“噢”了一声:“是以前来过呀。” 陈文港指指霍念生:“我没来过,是他求的。” 霍念生两手抄兜,表现得很和善,回了他们一个谦逊的笑容。 陈文港既没拜佛许愿,也没有求护身符。他不是个特别讲仪式感的人,护身符,大概求不到霍念生曾经送他的那个了。求神拜佛,平时不烧高香,见佛就拜,只怕也不好意思祈求保佑。 歇够了,霍念生牵着他走。 陈文港回头看背后的松树,他还想着他那句话——将来他们的骨灰埋在树下,荣养生命,成为土壤,成为树干,成为松针,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这完全够了,确实没什么可求的了。 下了山,他们又去彰城各个有名的地标玩了一圈。 霍念生像个活地图,所以以往媒体说他精通吃喝玩乐,公子哥一个,也并不冤枉,他仿佛熟知这座城市每个值得享受的角落,陈文港一点攻略都没做,只管跟着他走。 他们在大街小巷买纪念品,到开了一百多年的老字号吃乳鸽,又在一片海湾遇到蓝眼泪。 波浪翻着莹莹蓝光,整片海域璀璨梦幻。陈文港俯在栏杆上,他不说走,霍念生也不催。 海风猎猎地吹着,他们抱着狗看了许久,陈文港倚在霍念生肩上,抬头去看他。霍念生眼中映着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有一瞬间灿若繁星。但他一动,这些光影就不见了。 他低头轻声问陈文港:“怎么了?” 回酒店后,陈文港接到郑宝秋的电话,问他要不要参加下个月慈善晚宴。! 黄铜左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43 章 此生此世 “好,我知道了,那到时候见。” 陈文港挂了电话,他一低头,霍念生躺在他腿上,一双眼睛从下往上,懒懒地望着他。 他听陈文港讲了半天,恹恹欲睡的,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哈雷跑一天也累得都是鼻音,蜷着四只爪子,趴在霍念生胸口,有样学样地用力哈了一下,尾巴还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霍念生抬起手,挠了挠它的顶心,它那耳朵像有感应似的,挠一下动一下。 陈文港看得嘴角不觉往上翘,也伸手去挠哈雷脑门:“你呢,你去吗?” 当然他问的是霍念生。 霍念生问:“到底哪个慈善晚宴?” 陈文港说:“就是梁太的那个‘星光之夜’,每年夏天都搞的,那么有名,你总不至于不知道,什么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企业老总,大牌导演,还有很多电影明星都会到场。” 霍念生想起来了:“那没什么意思。年年都是红毯,走秀。我还记得去年出道了两个小生,整晚上就显得他们两个搔首弄姿,不知道来搞募捐还是拉皮条的……” 陈文港哭笑不得地拍他一记:“我看就显得你霍少爷这张嘴。” 霍念生闭了嘴,脸上仍不以为然,玩着他的衣襟,毫无悔改之意。 陈文港手机又震两下,是郑宝秋给他发了时间地点,他低头回复。 霍念生又道:“既然郑宝秋来问你了,怎么,这回姑父也有赞助。” “对。”陈文港点头。 “他老人家还出什么席,是打算让郑玉成亮相,刷刷太子爷的脸吧。” 陈文港摸着他的脸,笑着反问:“你说呢?” 霍念生叹着气坐起来:“你帮我看看日程。” 两人关联了私人账号,日程共享,一个人添加备忘录,直接同步到另一个人手机上。陈文港翻了翻,笑了:“好了,你不用为难了,你们集团那天开半年会,晚上也开庆功晚宴。” 霍念生望着天花板,意味深长地沉默片刻。 不等霍念生开口,陈文港捂住了他的嘴:“你可别说为了这个,请假不上班了。” 霍念生避开,黏糊糊地凑到他耳边:“我这个人不就是游手好闲么?” 陈文港拍拍他:“正事重要还是吃醋重要,自己掂量。” 霍念生把头抵到他肩上,没骨头似的靠着,闭着眼,嘴角沁着一丝笑意。 他咚一声重新躺下,握住陈文港的手腕,拉到自己头上。 陈文港意会,给他揉太阳穴:“再说你那个英明神武的堂哥,本来就对我有意见,你好歹占个集团董事的位置,带头旷工像什么样子,我怕他要气炸了,连夜跑到家里给你记考勤。” “太爱操心是有毛病。”霍念生惬意地枕在他怀里,“让他自己克服一下吧。” 说说笑笑,浴室的水放好了,霍念生先去洗澡,一边往浴室走,一边把衣服脱了满地。 陈文港失笑,跟着收起来,一件件挂在衣架上。 他坐回沙发,继续跟郑宝秋聊天。 郑宝秋其实也在问陈文港,她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表哥出不出席。 自从脱离郑家,这几l年来,陈文港和郑宝秋联系依然密切,有事没事互发消息,看到条笑话都要互相分享,陈文港平时不关注娱乐动向,有什么八卦新闻都是从她这儿听个二手。 去年郑宝秋大学毕业,进入集团谋职,关于未来职业规划,陈文港亦帮她参考许久。 至于和郑茂勋,虽然两人各有自己的圈子,偶尔也约出来聚会玩乐,关系至少没有断。 兄妹俩毕业的时候,陈文港特地去给他们拍照,送花庆祝。他们依然是在学校湖边合的影,相对于陈文港毕业的时候,穿学士袍的换了人。但不管哪次,里面都没有郑玉成。 以郑茂勋的脾气,见到郑玉成多半要呛呛起来,自然不见也罢。 郑宝秋或许和她大哥单独再留一次念,但她很有分寸,没事不会再提起他来。 对陈文港来说,他和过去的生活划断了一半,维系着应有的一半。他定期回去探望林伯,对于郑秉义,保持着应有的礼数。至于不刻意维护的感情,走着走着,自然而然便消失了。 他很少记恨什么人,即便牧清——他的脸意外被划伤之后,心情抑郁,加上身边风言风语,在金城也待不下去了,选择延迟毕业,出国治疗,这几l年来,陈文港完全没过问过一句。 而郑玉成,他未婚妻因罪入狱也好,郑何两家取消订婚也好,和他同样没有任何关系。 * 回程路上换成陈文港开车。 他们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夜,洗漱一番,把哈雷放到窝里,草草收拾一下行李便上床休息。 天气炎热,霍念生开了冷气,结果滴一声,大晚上的,家里突然还跳了闸。陈文港人已困得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只觉一只手在身上拍了拍。霍念生让他先睡,出去检查保险丝。 陈文港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梦半醒,倒是感觉周遭凉快下来,身边有个温热的怀抱,陈文港顺势窝了进去。 早上他醒来,霍念生揽着他的腰,陈文港投桃报李似的,一条胳膊也紧紧搂着对方。 背后嘤嘤直叫,陈文港回头看去,哈雷睁着圆溜溜的眼,跃跃欲试等着遛狗时间。 他出了会儿神,微微地笑了,按顺序先亲了亲霍念生,又亲了亲它。 陈文港把急不可待的哈雷牵出去跑步,回来的时候买肠粉和烧麦当早餐。霍念生起得晚,在院子里优哉游哉地刷牙,看见他们回来,劈头还问:“怎么不喊我?” 两人吃了早餐,陈文港给他打领带,作势教训:“别抱怨,好好上班,认真养家。” 哈雷赞同地汪了一声。 霍念生笑着按住他亲了一下,拿车钥匙出门。 路上有街坊邻居和霍念生打招呼,互相问 早。 “周末去了哪里玩?” “今天要见客户啊?穿得够靓。” 他与陈文港住在江潮街, ?_[(, 大家对他们的关系心照不宣。至于他们两个,也有些心照不宣的事情,霍念生无声无息地换了座驾,他的小金人改成了三叉戟,日常开一辆不太显眼的奔驰出入。乃至于拿到这边的衣服,也都没有明显的LOGO,只不过很少有人认出来,除了穿陈文港的,他这些看不出牌子的衣服,比那些看得出的还昂贵些。 陈文港查看邮件,他的博导人在国外,对他们这届学生,没有十分急迫的学术要求,但也不意味着完全放养,他要提前看各种文献,整理数据,抽空处理基金会的工作。 现在还多了一条,应付各路同学朋友。 自从程波上回牵头同学聚会,遭遇乌龙,好一阵子在群里偃旗息鼓,没再发声。 直到过了十天半月,风波渐渐淡忘,他才故态复萌,开始继续聊自家的生意经。 陈文港常年潜水,几l乎不蹭在群里发言,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时不时有人要把他拉出来,问问意见。私下加好友的人多了,找他办事帮忙的同学更多起来——这个借五万块凑房子首付,那个父母住院问能不能帮忙找专家,还有问能不能帮自家表弟安排工作……不一而足。 幸而,陈文港基本还是个有原则的人,不该揽的完全不揽,唯一例外的是那天帮忙挡酒的女同学,她也上门拜访,提了一堆营养品,期期艾艾地开口,说家里有个妹妹,智力有点问题,也去外地上过学,听说他在基金会工作,才来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就业渠道。 陈文港这次没说什么,很快拿了登记表给她填。 女同学松了口气:“我还担心你不好说话。他们说……” 陈文港笑笑:“怎么会,我能力有限,别的帮不上忙才是真的。” 女同学放了心,有点不好意思:“那就好,我还怕你碍于面子,帮这个帮那个的,结果搞得自己脱不开身。话说你都不知道,那天我们后来去唱K,程波想炫富没成功,黄见他们那几l个人,你知道什么样,阴阳怪气的,倒是背后把你吹得天花乱坠。我看是别有所图。” “我?”陈文港笑了,“能图什么呀?” “说一千道一万,这年头,别随便借钱给人就没问题。总之,谢谢你啊。” 陈文港把她送出门去:“没关系,有什么需要,你再随时联系我。” * 转眼到了“星光之夜”慈善晚宴。 梁太是城中富豪梁青的遗孀,梁家每年举行的慈善晚宴,已是有悠久传统,每年请得诸多名流出席,明星大腕在聚光灯下争奇斗艳,确实更像一场红毯秀,名流人士的社交舞台。 念港基金会名声初显,陈文港职务又不是最高,原本以他的身份,是轮不到接受邀请的,只是借着霍念生的名头,他们基金会总归拿了两张邀请函,霍念生这个出资人又不参加,其中一张就到了他手里。他一身高定,在会场见到身着宝蓝色礼服、挽着头发的郑宝秋。 她比刚上大学那会儿更成熟一些,礼服不挑那么花哨的了,妆容得体,明艳照人。 郑宝秋见到他很高兴:“成天穿得灰扑扑的,终于这一身行头舍得拿出来了。” 陈文港笑着说:“你不要说得我平时好像专门要饭一样。” 郑宝秋小声道:“我哥今天在场,没关系?” 陈文港也压低声音:“没关系,你表哥不在就行了。” 两人说说笑笑间,郑玉成目光看了过来,远远地向陈文港举了举杯子。 他身边几l个朋友也跟着看过来,陈文港已经转开目光,仿佛没看见。! 第 144 章 此生此世 满场衣香鬓影,珠光宝气。郑玉成混迹其中, 显得也光鲜无比。 周遭朋友环绕, 言笑晏晏,只是他心中有数,至今依然有人因为他那场失败的订婚,指指点点,以为谈资。然而话说回来,别人看的笑话,当真是他的未婚妻锒铛入狱吗? 这两年来,郑玉成如同苦修,终日垂首于密密麻麻的文件之间。 但如果凭加班时长可以决定谁说话算数,简直是做梦都能乐醒的好事了。 真正值得外人看笑话的,是他平平无奇,难挑大梁,既没有统帅郑氏的魄力,也没有勾心斗角的头脑。郑秉义是个独断□□的领头人,他养出的那些老臣,往往也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有郑秉义坐镇的时候,他们倒还有服从的模样,但是人心似海,难以揣测,混了大半辈子,有几个还甘心低头听从一个毛头小子。外人或许看不到,郑玉成自己明白,在郑氏这个尾大不掉的庞然大物,改朝换代何等困难,明里暗里的派系斗争,远比外界看到的激烈残酷,不是凭一纸轻飘飘的任免把他推上位,就可以在公司说得起话的。 集团内部各路人马,拧成错综复杂的利益集团,分分秒秒都够他头疼。 今天这个族叔示好拉拢,表面上跟他同一阵线,出谋划策,转过头就发现,对方背地里勾结合作对象,中饱私囊,偏偏就算知道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明天那个董事处处跟他唱反调,倚老卖老投反对票,阻碍项目开发进展,背地里另起炉灶,甚至挖走核心团队…… 有时郑玉成加班至深夜,看看堆积如山的文件叹气,他何尝不知道,公司里面重重坏账,前两年外部审计,还抓进去了几个,甚至都是姓郑的亲戚。那次侥幸未牵涉到郑玉成,但也让他出一身汗。明明能看到郑氏积弊,亟需改革,自己却没有那个能力,根本无从抓起。 郑玉成再厌烦郑茂勋,对方至少有个功利但护短的母亲,帮他思前想后,铺谋定计。 当妈的永远是儿L子的后盾,再怎么样,郑茂勋都不会体会与他同样的孤立无援。 说起霍美洁,前两年她再次生了个儿L子,郑秉义对幺儿L宠爱非常,郑玉成对这个年纪相差过于悬殊的弟弟,倒已没有特别大的感觉,有时还能抱一抱。 只是每每回家,看到客厅里共享天伦的画面,偶尔会催他生出一个想法—— 如果说有谁会义无反顾站在他那一边…… 如果陈文港还没跟他分手,会一心一意地爱他,毫无保留地支持他吗。 如果他身边有人陪着,就算处境依然很难,每天早上睁眼的时候,会生出面对一切的勇气和动力,而不是日日神经衰弱,被抑郁和焦虑阴魂不散地搅扰吗。 甚至有些焦头烂额的时候,郑玉成常常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陈文港会帮他想出什么办法吗,陈文港会比他做得更好吗。 两个人共同面对,总比一个人好吧。 曾经少年意气的时候 , 总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 将来一切道路都是坦途。 唯独设想自己失败,承认自己平庸无能,是大部分人都不愿面对的事情。 郑玉成有天在咖啡厅露天座椅闲坐,身后两位女士谈天,她们好像都是附近学校的老师: “我的经验呢,就是千万不能这样跟家长沟通,倒不是唯天赋论啦,但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哪个父母愿意承认自己生的孩子不优秀呢?这不就是承认自己的基因不好嘛!” “话是这样说,其实真的教过小孩就知道了,有时候也未尝不是事实……” 郑玉成沉默着端起杯子。 “我带了十年学生,孩子和孩子之间的差别是真的很大,有的孩子聪明灵性,学什么都一点就透,有的孩子就是不开窍,当然,老话说勤能补拙,但其实还有补拙也补不上部分……” “我懂你的意思,其实呢,天赋这个东西多少还是存在的吧,虽然不能决定一切,人生一个重要的功课,要学会接受自己的局限……” 他喝干咖啡,起身离开了。 路上郑玉成忽然想起一些往事——以前上奥数辅导课,陈文港总是比他懂得快,家庭教师都回去了,郑玉成还没搞明白,陈文港在旁边趴了好久,过来给他重新讲题:“你好笨!” 那次郑玉成有点不高兴,题讲完了,一言不发,从晚饭到睡觉都没理他。 其实第二天醒来,郑玉成的气就消了,忘了昨天的龃龉,仍然去叫陈文港一起上学。他们之前常常也有口角,只是陈文港似乎无师自通察觉了什么,那之后再也没开过这类的玩笑。 说起来,他的敏感体贴,善解人意,事事为别人着想,这些也是郑玉成所没有的。 到底他是比郑玉成更有天赋,更有灵性,还是更努力,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吗? 郑玉成过去习以为常,他生来就拥有太多,很难意识到,什么是需要特别珍惜的东西。 人到了回首往昔的时候,才觉得过去的事物无限美好,尤其是失去的那些。 郑玉成终于找到陈文港,陈文港没躲过,客客气气地问他最近工作忙不忙。 郑玉成眉头皱了半天,才说:“还好。” 陈文港依然客气地说:“我跟霍念生也很好。” 郑玉成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在长枪短炮对过来之前,陈文港不停步地走了。 “星光之夜”邀请诸多媒体到场,记者遍布各个角落,闪光灯一直未曾停歇。 大牌小牌的明星花蝴蝶似的到处乱飞,晚宴中间还有一场小型拍卖会,众人争相举牌,当代国画大师吴天罡的画作卖出了全场最高价格,获得一千四百万善款。 陈文港听到郑宝秋打趣:“可以买两块你的爱情表。” 他笑着说:“那种风头,一辈子出一次就可以了。” 郑宝秋撇嘴:“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你和我表哥就暗度陈仓了,真行,瞒得严实。” 陈文港调侃 :“没有这种事啊。他那时候为了讨我高兴而已。” 郑宝秋哈哈一笑,两个人促狭地互相打趣。她去找影帝要了张签名照,之后两人都不去前排凑热闹了,意思意思交际一圈,躲在宴会厅的角落,不着四六地聊天。 舞台上去了一位当红女歌手献唱。 郑宝秋突然压低声音,认真地说:“其实你没见到,开春的时候,牧清回家了一趟。” 陈文港想起他脸上那道疤来:“他回国了?他还好吗?” 郑宝秋说:“看你说哪方面?要说学业,他毕竟休学了两年,再不回来,学校都要注销学籍了。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还是坚持又办了一年休学,要不是看在爸爸认识校董的面子上,学生处都未必同意……可是照我看,他挺健康的,身体完全没什么大碍,照我们正常的想法,坚持一年把毕业证拿到,总不成问题吧,然后想去干什么都随便他。但他大概心理上过不去,好像总觉得留在国内、尤其是在学校,就会被人嘲笑。这次见面我觉得他变化很大,讲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当然,以前他说话的劲头,也老绵里带刺的,但那时候是他瞧不起任何人,现在成了脾气古怪,愤世嫉俗,别人随便说句什么,他都觉得别人看不起他。” 有人端着高脚杯路过,没怎么看路,差点撞人,陈文港挡了一下:“小心。” 那人回头道歉,彼此俱是一顿,原来是潘正阳也来了。 陈文港向他伸出手:“潘总。” 潘正阳反应慢一些,他目光先转到郑宝秋身上,因此迟疑了两秒才转回目光。 他向陈文港伸出手,但陈文港已经把手往回撤,两人不生不熟地碰了下指尖。 潘正阳笑笑,他继续不动声色打量陈文港。 人靠衣装马靠鞍,他这一身行头,跟平时夜市买的肯定不可同日而语。好看的人固然穿什么都好看,但这样贴了层金箔,多出来的气质叫做贵气,证明他身份原来不是一个做学问的清寒学生,是出身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了。 潘正阳看的时间长了,陈文港的目光也移到他身上,多看两眼。 今天潘正阳的打扮更考究,从头发丝到皮鞋尖,没有一个地方是不亮的,衣服上每一条褶都饱满笔挺,用力过度了,不是他穿着衣服,像衣服穿着他这个模特。 陈文港介绍他和郑宝秋认识。 潘正阳笑道:“我知道的,郑宝秋小姐,我上次在企业峰会上见过令兄。” 郑宝秋阅人无数,对这种围上来的男人向来兴趣不大,打个哈哈,夸他优秀企业家云云。 潘正阳还是笑。 但这声企业家,像是给他定了个基调——某种意义上,他对郑宝秋的态度,郑宝秋对他的态度,就像是暴发户有钱虽然是有了钱,到了所谓上流社会的圈子里,还是天然矮上一头。 陈文港的朋友里,其实俞山丁曾开过一个玩笑,自嘲自己和老钱的共同点,就是都敢穿旧衣服出门。但俞老板有种混不吝的洒脱,而潘正阳俨然 正武装得严丝合缝,他的发型和穿搭,大概还找了专业的形象顾问指导,可惜没有得到欣赏。郑宝秋又敷衍了两句便走开了。 倒是陈文港冲他笑了一下。 潘正阳笑得有点无奈:“没想到你是真的深藏不漏。” 陈文港说:“我没什么深藏不漏的,你随便打听就知道了,我爸爸是给郑家开车的司机,不幸殉职,没有合适的亲戚照顾,义父才收养我,给我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就这样,没别的了。外人都知道,又不是秘密。” 潘正阳道:“这已经是……” 陈文港听这种话已经耳朵起茧:“这已经是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了。我这个人比较走运,从小就一步登天。” 潘正阳察觉到了,连忙解释:“我没有恶意啊。” 他说:“你看我呢,我的父亲是白手起家的小老板,我从小亲眼目睹他有多忙,干过工地,开过饭店,陪政府官员喝酒,低三下四的,一连十天半个月不着家都是常态。他辛辛苦苦创办起来这一摊家业,对于普通人来说,也算可以了吧,但到了像这样的高级场合,还不是被说土大款,被人瞧不起。那时家里有钱以后,把我也转到所谓的什么贵族学校,结果其实呢,父母给我买新手机,买限量版球鞋,NBA签名篮球,到了同学眼里,都是暴发户喜欢的东西……” 陈文港把杯子放回服务生的托盘里,他没看潘正阳,从胸口掏手帕,不小心掉到地上。 潘正阳自然而然地住了口,等他弯腰捡起。但东西捡起来,刚刚的话题也难以接上了。 陈文港把手帕折起来:“潘总的发家故事很精彩。”他冲他笑笑,“但我打算先溜号回家了,今天时间不够,你去忙你的,下次有机会再听。” 晚宴尚未抵达尾声,陈文港已经出了酒店。 街边有人提着篮子在买鲜花,陈文港路过两步,又被玫瑰香味吸引回来。他买了一大束玫瑰,抱到车上,把导航调到另一家酒店。! 黄铜左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45 章 此生此世 霍氏集团半年会结束后,晚上在丽达酒店设宴。 宴会基调较为轻松,陈文港到的时候,里面气氛正到高潮,隔着门都听到隐隐笑声。 厅外立着霍氏的背板,上面全是龙飞凤舞的签名。 几乎凭借直觉,他在其中一眼找到“霍念生”三个字,连得十分抽象,笔画都飞了出去,压在另一个皱成一团的名字上面,几乎能想出签名主人拔开笔帽,何等潇洒地大手一挥。 陈文港笑了起来。 服务生帮他推开沉甸甸的大门,会场中央架了几个台子,原来在做游戏。众人黑压压围成一个大圈,许多集团高管夹在普通员工当中,共同抽签,亲自上阵,以示亲民。 霍念生后心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他一回头,声浪骤起:“霍总家属来啦!” 霍念生笑着,把玫瑰和人一起拥入怀里。 陈文港微微笑着,众目睽睽之下,大胆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霍振飞从人群中挤过来,正了正领结,衣冠楚楚,只是头发有点乱了,声音也略哑。 他招呼了陈文港一声,众人胆大,趁着没大没小的气氛,催促在场几位霍总加入游戏。 陈文港的手和霍念生握在一起,他们被人群推到了会场中央。 原来那几个台子是游戏障碍,中间搭了三四截低矮的独木桥。 每个员工提前领一枚号码牌,主持人随机抽取两个号码,被抽到的两人自行商量,不管选择什么办法,目的是同时度过桥去,美其名曰,锻炼齐心协力的团队精神。 两个总监在打趣霍振飞,说白天汇报工作,被他压迫得大气也不敢出,终于迎来报仇的时候,这就找个搭档陪他上台。霍振飞两手合十,配合地做出告饶的神态,引来一阵笑声。 主持人拿着话筒帮腔,热场,突然身体一转,把目光投向霍念生。 “既然振飞总没准备好,念生总还在这边闲着——” 霍念生倒是答应得痛快,扬眉把玫瑰往霍振飞怀里一塞,说句拿好。 陈文港被他牵着,一起上了台阶,脚下的独木桥只有三十公分宽,高倒是不高,下面铺满了塑料球池子,只是晃晃悠悠,比平地上看起来吓人一点。 主持人重申游戏规则,要求全程保持肢体接触。刚刚已有不少员工过桥,少数人尝试过背抱,但是难度过高,基本都以失败告终。 他建议成功率最高的办法,两个人牵着手,一前一后,侧着身子挪过去。 陈文港抿着嘴笑,倒是霍念生听都没听完,一把将他打横抱起。 陈文港紧紧搂着霍念生的脖子,秉住呼吸,一动不动,尽量把重心跟他贴到一条线上。 虽然视线受限,还能感到盯在身上灼灼的目光,下面是一张张面孔,抬着头在看热闹。 陈文港听到有人喊了两嗓门加油,他依然没动,霍念生低头看看他,迈出了一步。 倒是没掉下 去。霍念生平日锻炼有方, 抱个人不在话下, 他走得不快,但是稳当,可见平衡能力也还不错,不说如履平地,几乎没有左摇右晃。 陈文港的视线透过他的肩膀,看到天花板上垂下的半展枝形吊灯。 他像一艘小舟,但是没有浸入水里,而是被托举着过了海。 霍念生把人放下来后,欢呼和掌声同时响了起来,一片七嘴八舌。 有人打趣他们秀恩爱,有人调侃这是念生总的个人秀,当然,后者还掺杂着精明人的溜须拍马。霍念生笑了笑,宠辱不惊,不以为意,从霍振飞手里抢回了他的玫瑰。 起哄的目标重新转到霍振飞身上去了。 宴会厅过于吵闹,陈文港不得不趴在霍念生耳边跟他说话。霍念生拖了把椅子,远远坐着,翘着二郎腿,有人经过,便见他一手搂着玫瑰,一手搂着陈文港,两人亲密地聊着什么。 玫瑰花横在两人之间,有光打下来,构图仿佛一副插画,在人群中竟显出几分静谧。 说来,霍念生找了个人生伴侣,甚至跑去国外结了婚这件事,霍氏内部也未尝没有议论纷纷,传得风风雨雨——那都是很久前了,当时九成九的人持怀疑和观望态度,听起来不是他骗对方,就是对方骗他,时间会考验一切,最后多半是一出闹剧。 谁能想到,三四年过去了,这两人感情还没消弭,倒成了情比金坚的模范,可见世事还是无常,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什么话都不能说得太早。 宴会结束之前,差不多十点多钟,霍三叔身为集团董事长,在几个高管的陪同下,还到场里露了圈脸。霍振飞给霍念生发了条消息,问他还在不在会场里,叫他出来走个形式。 实则这个时候,霍念生也早退了,跟陈文港已经在回家路上。 陈文港开车,行至半途,发现有人跟车,是辆灰扑扑的大众。 今天霍氏半年会暨内部晚宴,虽然没有大肆宣传,多少也有媒体关注。正经的财经记者,过来跑个口,拿到通稿就走了,喜欢盯着豪门成员私人动向的,则一般是狗仔趁乱混了进来。 天长日久,有些都和正主混得面熟了,甚至这辆车,陈文港已经认识它的牌子。 对方一直跟他们到离江潮街还有两个路口的地方。 陈家老宅的地址虽说不是秘密,有心就能查到,但这样明晃晃地跟到家门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又不是什么明星的私生粉丝。陈文港叫了霍念生一声:“怎么处理?” 霍念生看看窗外,他们正好经过一家大排档,他说:“那吃个夜宵?” 陈文港把车停在路边,两人下了车。 这家大排档开了许多年,主要做海鲜烧烤,生意一直兴旺。陈文港和卢晨龙他们小的时候,常常寻味而来,但偶尔被大人带着,才有机会来打回牙祭,是盼星星盼月亮的事。 到了现在,老板还是之前的那个,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人,雨棚和桌椅也没换过。 陈文港带霍念生来过几次, 老板还记得他,吆喝着让他们自己找桌子坐。 这个时间,大排档生意火热,老板守着炉子,两只手都闲不住,忙得脚不沾地。 两人下车前把外套脱了,但还穿着昂贵的裤子跟皮鞋,格格不入地在小马扎上坐了。 面前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漆已经都磨光,老板娘过来,麻利地把桌面抹了一遍。 陈文港看着菜单,点了烤鱿鱼、烤大虾、烤秋刀鱼,加上几串青椒茄子香菇。 宴会上提供的都是冷餐,大多是些三明治、蛋挞、慕斯蛋糕,精致但袖珍,一口一个的分量,没人指望真靠那个填肚子。 到了这会儿,孜然辣椒的香味阵阵扑鼻,倒真的觉出饿来。 陈文港又补充了半打烤生蚝,老板娘拿圆珠笔记下菜单。 他一扭头,霍念生悠然托着腮,眼神揶揄地看他,从上看到下,陈文港反应过来,脚下踢他一脚,换成了两碗牛肉面。 霍念生问:“怎么不点了?我想吃。” 陈文港说:“我不想吃了。” 霍念生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吧!” 陈文港也托腮看他:“没有说你说什么呀,我就是不想吃了,不行吗?” 霍念生还是笑着看他:“当然可以,但是我想吃啊,所以能不能再加一份?” 他两只手肘搭在膝上,陈文港把手伸到他的手里,霍念生顺势勾缠他的手指。两人一边小学生似的拌嘴,一边两只手缠缠连连绞在一起。这时旁边有人走过来,是老板娘带着个客人。 她和他们商量:“屋里屋外实在坐不下了,你们这桌就两个人,他自己一个,你们能不能拼个桌?” 来的就是那个追车的狗仔,带着个鸭舌帽,眉毛很淡,好像没有似的,弓着腰有点驼背。 霍念生冲对面昂了昂下巴:“坐啊。” 狗仔脸皮够厚,嬉皮笑脸坐下了,向他递了根烟:“霍公子。” 霍念生腾出一只手摆了摆:“不抽,戒了。” 狗仔把手收回来,自己刚想打火,被他瞥了一眼,又把烟和打火机收回去。他也随口点了几样东西,老板娘离开了,过了十分钟,小工把陈文港他们的烤串送了一部分上来。 那狗仔寒暄似的笑道:“怎么二位大晚上的不回家?” 霍念生给了陈文港一串虾:“不是为了躲你吗?” 狗仔笑道:“我跟归跟,这两年都没什么东西好写了!今天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原本等你们回了家,我也就想回去了。又不是天天在门外听墙脚的。” 霍念生道:“我们两个穿着这样在街头吃宵夜,我都知道你明天要起什么标题了。” 对方还是赔张笑脸:“我知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升斗小民,讨口饭吃而已!” 小工又走过来,把两瓶冰镇啤酒放到桌上,那狗仔抢先用起子开了瓶盖,殷勤倒了两杯。 他把其中一杯推给陈文港,又把另一杯推给霍念生。 陈文港也对他说:“我才是平头百姓,你实在有闲工夫,不如去跟跟别人啊。” 狗仔连说:“不不不,照我看,陈先生将来也是前途无量,混成大人物是早晚的事。” 他嘴巴像抹了油似的,见人说人话,陈文港把杯子抵到唇边,眼风扫了他一眼。 那狗仔脑中浮现一个词,风情无限。 也不怪霍念生这等花花公子栽在他手上了。 他们各自吃自己的烤串,当然,最后还是没要烤生蚝,陈文港挑起一绺面,尝了尝味道,把碗里的牛肉夹给霍念生。玫瑰的幽香和烧烤的香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算雅俗参半了。 狗仔在旁套近乎,指天说地,夸夸其谈。 当然,他也精明圆滑,讲的都是过去的事,再说也全无可信度,只是听着刺激罢了,有些是香艳绯闻,有些则猎奇恐怖,比如他讲二十年前帮派社团横行的时候,什么得罪了人动辄灌滚油,断手断脚,泼硫酸汽油,霍念生抬抬手,示意他闭嘴。 陈文港低头吃面,他的头发垂了下来,霍念生帮他别到耳后。 因为喝了啤酒,索性车也不开走了,就先停在街边。 陈文港拿出两件外套,把玫瑰递给霍念生,吹着夜风往家的方向步行。 狗仔还是跟着他们,然而见这两人又不急着回家,反而绕到江边去了。 他隔着段距离喊话:“怎么,二位还不打算回去就寝?” 陈文港抬手,嗅嗅身上沾染的孜然味,又扯起霍念生的袖子闻了闻,这就是不养狗的人想不起来的理由了,不在外面散散味,回去怕哈雷睡着了都得爬起来,惦记到天亮。 霍念生拄着栏杆,懒洋洋笑骂:“吃也吃了,风也吹了,还跟着就有点不要脸了吧?”! 第 146 章 此生此世 那个狗仔仍旧嬉皮笑脸地道:“霍公子,说来我还一直有件事情好奇。” 他摊开两只手:“既然你们感情这么好,怎么当年结婚,偷偷地跑到国外闪婚,无声无息的,谁也不通知,中间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陈文港挨着霍念生,霍念生则说:“和你有什么关系?打听得倒多。” 狗仔仗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继续笑道:“那就没想过国内再大办一场婚礼吗?” 霍念生还是说不干他事:“我们打算回了,你该滚赶紧滚吧。” 狗仔掏不出话终于也不再纠缠了,脚底抹油,没一会儿消失在街角巷口。 剩下两人其实还没离开。夜风徐徐,陈文港望着江面,也把手搭到了栏杆上。 他们远眺江景,他随手从霍念生怀里揪下一片玫瑰花瓣,抵在鼻尖,嗅着香味。 陈文港道:“他要是表现好一点,没准有天我告诉他,我们当初去结婚的时候,我自己都是懵的,一路被催着,赶鸭子上架一样,等回过神,婚就已经结完了,就是这么离奇。” 霍念生嗤他:“像你似的磨磨蹭蹭,看上了不说打包带走,还等等等,等什么?” 陈文港轻轻一巴掌拍他的胳膊:“这叫什么话?我那时候明明是怕你不乐意。” 霍念生拖长声音:“看,这就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我就不考虑这种问题。” 陈文港反问:“真的?万一我不乐意呢?” 霍念生用手比划了一把枪,抵在他头上,威胁:“绑起来,偷渡过去。” 陈文港笑着往他身上靠,风势加急,陈文港手里的花瓣脱了手,那片暗红随风而去。 他忙扶着栏杆,探出身子,视线追踪它的下落。 霍念生偏过头看陈文港,陈文港神色专注,蹙着眉,似乎十分惋惜,乃至于带出种微微的孩子气。他伸手摸了摸陈文港的后颈,捞住他的衣服,防止他掉下去,但又忍不住笑了笑——其实霍念生很喜欢看他这种模样。陈文港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早早地成熟懂事,他的一部分仿佛是被环境催熟的,但在内心深处,还有一块像小孩子的地方,永远被封存起来了。 只有偶尔在霍念生面前,才会放下戒心,不经意流露出来,这是只给他看到的一面。 陈文港终于找不到那花了。他扭头问霍念生:“明天早上吃什么?” “煮小米粥吧,冰箱里还有块豆腐,可以切了,加点盐凉拌一下。” “那香油没了,我遛狗回来的时候买。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跑步?” “什么你们,怎么你们两个都变一伙了?你喊我吧,我也去。” 陈文港打了个哈欠,他心里想着明天哪条路线经过街市,渐渐偎到了霍念生怀里。 后来他们变成坐在台阶上聊天,到了凌晨才回家睡觉,翌日一早出门跑步。 过两天,某家报纸刊出豆腐块,说的是霍公子屈尊纡贵,不仅和男友深夜 吃大排档,还在江边互诉衷肠云云,选了张没有太露正脸的照片。那狗仔也没特别地添油加醋,又或者因为素材平常,的确没有得到发挥毒舌的空间,结论只是感慨霍公子为爱痴狂,甘过平民生活——最多说明他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已降到极点,也因如此,竟然还有了点情深不寿的意思。 鉴于对方的打扰还在一个可以容忍的范围内,陈文港如今对这些,依然是看看一笑置之。 他也知道这几年,为了封住狗仔的口,霍念生的公关团队和律师团队没少做工作,以前怎么样姑且不提,后来处理了一批硬要头铁的出头鸟,态度相当强势,发律师函对簿公堂也好,用威慑手段也好,到今时今日,双方基本互相妥协到一个较为平衡的状态。 也不要求他们一个字不许八卦,毕竟吃的就是这碗名人饭,只是涉及陈文港的身份,绝大多数时候,只用“陈生” 指代,不点名道姓,给他留出了一些自由生活的空间。 霍氏集团下半年项目全面推进,之后两周,霍念生突然变得忙碌起来。 陈文港一连几天到他办公室送晚饭。 他以前还真没怎么送过,但自从上次江边聊起,霍念生就一直念叨,说陈文港之前明明什么都知道,结果还不主动求婚,陈文港不得不举手投降——就为这个,床上霍念生想怎么样,他也退让了,床下霍念生要求送饭送花,他也同意了。陈文港有时间就在家做好,盛在饭盒里给他送去,去基金会上班的话,就在店里买点东西打包,带过去跟霍念生一起用餐。 然后霍念生开会还是批阅流程都随便,他在旁边沙发里看书。 熬得太晚,陈文港就去他休息间小憩一会儿,等他一起回家。 子公司的员工不如总部那边消息灵通,对于这位霍董的个人隐私,还存着八卦的好奇。 陈文港有次去楼下用洗手间,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还讨论起他来,有人说霍董这位小情人有点黏糊过头,会撒娇讨宠固然不失可爱,太黏人就是不知分寸了,也不怕金主不耐烦。 但是另一个说话的人觉得,这恰恰说明他的本事,这样也能拿捏霍董,就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陈文港回楼上,走廊上遇到总经理,总经理倒是对他十分客气,甚至有点恭敬的意思。 连同这一层总裁办的员工,都是对他很熟悉的,陈文港脾气温和,又会做人,经常请他们也吃点什么,在这些人里混得人缘倒是很好。这事他没跟霍念生或者总经理多讲,只找总秘提醒了一声。她十分惊诧,连连道歉,保证沟通相关的部门领导,妥善处理。 陈文港反而劝她,说他并没生气,被人说点什么也不会死人,只是员工在工作场所随意散布董事长的流言,无疑不妥,还是需要加管理而已。 总秘更不好意思——事情肯定是要处理的,她心里已经有了章程,只是她开始担心的是陈文港跟霍董去闹,闹得大动干戈,那就大家都不好看了。然而他其实丝毫没有动怒的样子,她突然觉出,他好像不光是脾气好过 头,应该说,是涵养好过头了。这种人,不是他不会生气,是想让他动摇和破防过于困难,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 之后一阵子,陈文港倒没在霍念生公司再听到什么不妥言论。至于项目,也就忙这一阵子,霍念生偶尔应酬,天天加班倒是不再需要了,陈文港的送饭任务告一段落。 暑假过半,陈文港收到堂妹陈香铃给他发的消息。 随着旧城改造项目推进,老城区经过改造的地段,房价跟着水涨船高。几年前,陈文港大伯两口子为了给两个儿子上学,贷款去其他地方买学区房,但是亏待了女儿,家里没留她立身的空间,他索性给补了点钱,将春桃街的老房子买下,归到陈香铃名下。 春桃街靠近商业区,如今那边房子的均价,甚至反而比地处远郊的新小区还贵一些。 陈文港当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不管老城区推到重建还是改造,都有相应补偿,总之不会亏本,他特意按当时的市价从大伯手里买下,算是仁至义尽,也没留以后扯皮的空间。 但大伯和大伯母得知这事,还是后悔了,又回头和女儿套近乎。加上陈文港借了李红琼的关系,还在商业区买了一套门市,赠与陈香铃,这些情况,两人不知从哪里也打听到了。 陈文港视频电话给她打过去:“我知道了,你好好学习,这些都不用你操心。” 陈香铃在那边冲他笑:“我不担心,只是跟你说一声。” 女大十八变,她跟三四年前模样倒没什么变化,还是两条辫子,也没有化妆,只是气质多少不一样了,书读多了,变成熟了,更加像大人。 陈文港又过问了她平时的学习和生活,最后说:“假期里你还要不要回来看看?” 陈香铃想都没想:“还是不啦,我英文水平不够好,虽然说出来留学了,这边教授上课讲的东西,我又不是完全跟得上,要拿录音笔录下来,回来自己再慢慢听。我这积累了一学期的录音,很多地方半懂不懂,不知道听到什么时候呢。” 陈文港笑笑说:“也不用这么拼。”他看着那边的陈香铃,又改了主意,“还是别回来了,有放假的时间,你不如到处旅游一下,见见世面,对了,钱够不够?” “够,学费有奖学金,生活费你不是给我了嘛。” “我怎么觉得上次打已经很久了,我再给你打点?” “不用不用,真的够。” “算了,我还是给你转点,旅游专用的。” 挂了视频,陈香铃给陈文港发了一张照片,是刚刚他们视频的截图。她截了陈文港的脸,用软件给他P了一副玳瑁眼镜上去,好像长辈戴了副老花镜,从镜框里看人,笑他啰嗦。 陈文港失笑,立刻发了张霍念生的照片过去,让她也P一下。 他没立刻联系大伯陈增,他们两口子再急,总没法把房子凭空异主,当初因为陈香铃的原因,桩桩件件,陈文港心里对他们是有点微辞的,索性先晾在了背后。 另一件事是,这段时间,潘正阳重新开始对他表达出追求的意思。 原本于潘正阳而言,陈文港大概像是一个有了更好,没有也不强求的追求对象。 但他是个没什么钱的学生,跟一个打工族男朋友同居,和他是郑秉义收养的儿子,跟船王郑家关系密不可分,吸引力不可同日而语。 潘正阳以合作对象的身份来基金会考察,给所有人带了礼物和花,陈文港一到办公室,桌上就放着一大束黄玫瑰。! 第 147 章 此生此世 陈文港有点愣:“这什么东西?” 再看玫瑰旁边还躺着一袋糖果,一张卡片。 他退出去, , 正在这时,潘正阳来了,前面有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带路,身边跟着秘书和司机,乍眼看去好大排场。 潘正阳笑道:“上次智障人士就业项目,我觉得非常有意义。” 陈文港“噢”了一声:“潘总破费。其实礼物就不用了——” 潘正阳道:“破费不至于,这是我们大阳旗下自有品牌的糖果和糕点,带新品给大家尝尝,正好宣传。”他向其他人开玩笑,“要是尝了觉得还可以,欢迎支持,多多消费啊。” 众人配合地笑了起来。陈文港看了他一眼。 潘正阳继续解释来意:“之前我们双方在促进智障人士就业领域的合作项目,我个人认为非常有意义,不是我自卖自夸,我们大阳集团一直是比较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也十分欣赏贵基金会踏实稳重的作风,如果有合适的项目,不如给我们一个追加资助的机会。” 合作对象加上潜在的资助人,基金会按照规定的餐标接待,秘书处在望海酒家订了包间。 望海酒家是卢家的店,说出去也是一百多年的老字号,面子上不至于寒酸,消费则其实不高,性价比合适。陈文港为了避嫌,在基金会成立时,就把店面股份都卖回给了卢晨龙。 楼下两辆黑色的车开出,一辆潘正阳的,一辆基金会的,陈文港找借口没跟着去。 哈雷跟他来上班,蹲在他脚边,认真盯着墙面看。 楼里的同事已经跟它很熟了,路过两个人,哈哈大笑,蹲下去逗它玩。 不料午后,潘正阳他们又折来谈项目,他还找了个机会,单独到副秘书长办公室聊天。 陈文港推了推花:“正好,我正琢磨怎么叫个跑腿,现在省了。潘总你自己带回去吧。” 潘正阳捡起里面的卡片,笑道:“黄玫瑰代表友谊,不用这么草木皆兵吧。” 他绕过桌子,想走过来,结果桌边一只狗挡道,哈雷冲着他的裤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陈文港看着他说:“是吗,我不懂,平时我也不太关注这些。” 潘正阳还想再说什么,陈文港已经拔开钢笔,低头写字,表明自己在忙。 他垂着眼,从侧面看,气质文静雅致。潘正阳顿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把他的连同卡片拿回去了。 但潘正阳并没气馁,开始隔三差五地送黄玫瑰和甜点过来。 他一送就是送整栋楼里所有人,大张旗鼓,搞得基金会同事也都知道,那个合作企业的老总对陈副秘书长有意思了。这也算了,还有个年轻男孩上门,指名要找陈文港。 保安觉得他神色可疑,没有放进来,他又去停车场蹲守,终于守到本人,昂着下巴告诫陈文港和潘正阳保持距离。 陈文港打量他,对方穿着普通的卫衣和牛仔裤,有点男大学生的样 子。 这个小闹剧发生第二天,潘正阳就上门致歉。 陈文港好奇:“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潘正阳说:“说实话,真的分了,只是小男生不成熟,有点难搞,不太愿意接受现实。” 陈文港扬了扬眉,眯着眼看潘正阳,手里把玩着钢笔。 阳光从侧面照他的办公桌,也洒到他脸颊上,他那天的斯文俊秀的感觉仿佛一下不见了,显出进攻性更强的一种气质,让人突然发觉,觉得他温吞好惹,都是有点想当然的想法。 潘正阳反而更动了点心,笑了笑,拉了把转椅过来,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 潘正阳说:“这男生是我家以前资助过的学生,哈哈,实话实说,家父发家以后,修桥铺路,资助家乡学子,这些善事一直有在做的。后来我接管了公司,也还在做,就是这样认识的,这个孩子也算争气吧,考上了这边了大学,我们好过一阵,但也就这样了,你也知道,不一定所有感情都能走到最后的,不能说因为我分了手,就是对不起人家了吧。” 陈文港把钢笔搁在纸上:“但听起来挺可惜的。所以怎么没走到最后呢?” 潘正阳说:“毕竟年纪小,占有欲比较强,动不动就要查岗查手机的,我出去应酬一下,一晚上就十来个电话轰炸,时间长了,是个人都会累的,可以理解的吧?” 陈文港道:“这不是说明你没给人家安全感么?” 潘正阳摊手:“我认为成年人的安全感是自己的,靠别人给没有用。他现在已经毕业工作,却还没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幼稚地找到你这里,恰恰说明心智和年龄不一定成正比。” 他深深看着陈文港:“小庆的所作所为,我再一次替他道歉,但我的确更欣赏你这样心智成熟的性格。虽然不幸被拒绝了,但是遇到心怡的对象,每个人至少有努力的机会吧?” 陈文港笑了笑:“我也不清楚你到底是心怡我,还是其实心怡郑家多一点。” 潘正阳解释:“无意冒犯,我确实比较务实,是两方面都看重的那种人。但首先我当然还是对你本人有意思,这次也不是玩玩的心态,我在认真考虑长期稳定的关系——” 陈文港一笑:“不冒犯,我其实是司空见惯的,豪门婚嫁,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其他都可以往后排,潘总你的意思是想效仿豪门,追求个低配版联姻?” 他说完“低配版”三个字,潘正阳眯着眼,看着他不说话了。 哈雷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百无聊赖地卧着,张嘴打了个哈欠。 陈文港办公室的门一直半开着,有同事探头,想给递文件进来,哈雷颠颠地站起身,用嘴衔给陈文港。同事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哈哈笑着,夸了句“好乖”,又把头缩了回去。 潘正阳也动了,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嘴里诹了两声,哈雷莫名其妙地扫他一眼,重新卧到陈文港脚边。 * 陈文港处理完手头堆积的一些工作,回到江潮街的时候差不 多四点多钟。 他打开车门,哈雷套着胸背,撒欢地跳下来。 看看时间还早,陈文港带它到江边开阔的场地活动。哈雷长得快,十天半个月就变一个样,陈文港总怕满足不了它运动量,只要天气许可,恨不得一天出来遛个三五回,工作都常带到户外来做,狗开心了,只是比较费人。 以陈家的遛狗频率,方圆几公里,都很少有人不认识哈雷了,树荫下一群老头老太乘凉,还有小学生在荡秋千,见了便纷纷喊它过去,哈雷脾气温和,老人小孩都任摸任抱。 几个小孩子从兜里掏半天,掏出糖果喂它:“狗狗要不要吃?可甜啦。” “你傻吗,狗不吃糖,看我的,我从家里给它带了火腿肠。” 哈雷极其规矩,只要不是主人喂食,嗅都没有嗅一下。 陈文港笑着阻止:“它现在不饿,不需要吃东西。你们陪它跑着玩吧。” 有个孩子贡献出了哥哥的滑板,他还是特地偷出来的——这是哈雷最近学会的新技能,三条腿站在上面,留一条腿在地上划几下,然后踩着板子,一路乘风破浪。自从它学会这项技能,简直是这一带家喻户晓的明星了,许多大人小孩出门散步,要专门绕过来看它在不在。 周奶奶也在,招手让陈文港过去,在布袋里掏半天,分给他两个莲蓬: “刚刚有人摆摊卖的,特别新鲜,你拿回去剥莲子,煲汤好的。” 陈文港笑着应了,又听周奶奶说:“最近功课不忙啊?” 他说:“还好,顾得过来。” 周奶奶捶着腿:“刚刚我们还说起你,最近方伯家那几个小崽子,也不知道怎么,非说你有钱又小气,要跟你借钱还是帮忙你都不肯。我跟方伯说,你孙子要是这么想,你回去就把他臭骂一顿,人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招着你们惦记了?” 陈文港哈哈一笑,说不碍事。 周奶奶说:“我知道念生是当大老板的,我平时都不跟别人说呢,你们这么低调啦,这些后生仔,一个一个自己不努力,净想着占便宜,沾别人的光,不成气候。” 陈文港笑笑,他坐在石凳上,手里捏着莲蓬。哈雷被一群萝卜头似的拥趸追捧着,滑板滑得正起劲。他们远跑越远,他跟周奶奶摇摇手,起身追了上去。 霍念生回家的时候,院子里飘着香味,灶台上坐着沙锅,但厨房空无一人。 沙锅里煲的是汤,陈文港锻炼两年下来,能挥两下锅铲,做菜水平无功无过,能吃,但不如霍念生做的好吃。只有煲汤是他最擅长的,不需要多高明的技术,只需要足够的耐心。 哈雷蹲在厨房门口,倒像认真看着锅的样子,霍念生掀开盖子看了看,又放回去,捋了一把它的脑袋。他来到卧室,陈文港面朝下趴在床上,板板正正,像是累了。 霍念生笑出声来:“怎么了这是?” 陈文港说:“孩子大了,不好带了。它精力再旺盛一点,我真的跑不过它了。” 手心一重,是霍念生把一块巧克力放在他手里。 陈文港慢慢爬起来,想到潘正阳天天送的那些,下意识看了看牌子,当然,跟什么大阳没关系,是进口的黑巧,他剥了包装送到嘴里,一抬眼,霍念生坐在床边,笑着看他。 陈文港咬着巧克力送过去,霍念生自然而然从他嘴里咬下一半。 唇舌顺势抵进来,无比温柔,陈文港抱着他的头,手指插到他的发丝里,他们细细接吻,嘴里满是苦涩的香味。! 黄铜左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48 章 此生此世 霍念生说:“不然我们去买个农场吧。” 陈文港问:“什么农场?买农场干嘛?” 霍念生斜靠在靠背上,用膝盖去碰他的膝盖,煞有介事:“你不是说孩子大了,不好带吗?买块有草原的农场,再买一百只羊给它当小伙伴,自由自在,快乐成长。” 陈文港笑得厉害,伏在他的肩膀上,从窗户往外看一眼,哈雷还老老实实蹲在厨房门口。 是有回他们遛狗,到了江边大片的芦苇地,不知哪户人家养了只小羊,悠闲地低头吃草,哈雷好奇地围上去嗅,一嗅就没完没了了,仿佛激发了什么牧羊本能,径直跟了半里地出去。 霍念生抱它回来,它也不挣扎,但圆溜溜的眼珠子恋恋不舍地粘在那羊身上,可怜极了。 陈文港翻了个身,重新在床上躺下。 霍念生起身,换了套家居服,挨着他,舒舒服服歪过身子。 他们各看各的手机,陈文港趴在霍念生身上,他手机震了一下,收到总秘发来的消息。 上次霍氏子公司,几个员工在工作场所嚼舌的事,她说已经进行提醒,但她觉得霍念生多少还是察觉了什么——至少能猜到什么,他这老板表面吊儿郎当,其实心细如发,公司里大事小事,通常想糊弄他的结果,都是糊弄不住,她想问问霍董在家有没有说什么。 陈文港扭脸看了眼霍念生,回复她说没有,让她不用操心了,该下班下班。 床头靠背上有只毛茸茸的兔子,突然头朝下栽下来,一头砸到霍念生脸上。 霍念生要把它拿开,突然陈文港按住,兔子四条短腿扒在他的脸上,捂住了霍念生的视线。总秘嘴里满身都是心眼的大老板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怎么了?” 陈文港笑了一声。 霍念生闭着眼问:“到底怎么了?” 窗口进来的香味更浓了,陈文港亲了亲他的嘴唇,起身去厨房看汤。 哈雷还是蹲在厨房门口,但主人教过它不能进去,它平时从没越过雷池一步。 过了片刻,霍念生也跟过来,熟练地起锅烧油,炒了个小青菜,又拌了盘藕片。 端去客厅之前,他挟了一片,喂到陈文港嘴里,藕片酸脆,基本是陈文港弄不出来的效果——要挑九孔的田藕,要洗净藕粉,切得厚薄均匀,焯了热水,再泡冷水,还要用白醋浸一会儿。陈文港有时候想不通,他又不像卢晨龙专门做厨师,到底从哪摸索出这么多学问。 话说回来,霍念生的嘴巴叼,陈文港也是亲眼所见的——有时候他们去什么知名的餐厅打卡,名厨名菜,霍念生尝过之后,能数得出里面的调料。好在他的优点是一点儿都不挑剔,不管是街边大排档,还是回到家里,陈文港那发挥忽高忽低的厨艺,他照吃不误,没有架子。 两人在餐桌上吃饭,霍念生突然问:“下周末去不去游艇会玩?” “有人请你?” “李红琼做东,请几 个外国客户。” ▅黄铜左轮的作品《豪门养子重生日常》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霍念生喝着汤,突然说起来:“其实我觉得那地方不错,不然我们再办婚礼就在那吧。” 陈文港手一顿,笑着看他一眼:“不会吧,那个狗仔终于买通你了?” 霍念生道:“倒不能归功于他,是我自己想通的,结婚嘛,谁嫌次数太多?” 陈文港捧着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汤,碗挡住了他的表情,但他望着霍念生,眉眼弯弯。 他们吃完了饭,霍念生收拾了碗盘,放到洗碗机里。 陈文港在客厅擦桌子,院子的地面突然星星落落地湿了,不到半分钟,天空开始落雨。 淅淅沥沥的动静响起,在外面花坛刨坑的哈雷和霍念生一起顶着雨帘跑回了屋。 霍念生靠在门框上,催促陈文港:“怎么样?” 陈文港蹲着给哈雷擦脚,笑道:“霍少爷这么热衷跟我结婚?” 霍念生蹲在他身边,伸出手跟哈雷握手:“因为你长得好看?” 陈文港松开手,冲他扬了扬眉毛,他望进霍念生的眼睛里,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是灵动的,似笑非笑,意思不言自明。哈雷低头,热心舔了舔陈文港的手指。 霍念生懒懒笑道:“怎么,没骗你啊,以前有点疤也挺好看的。” 陈文港垂着眼,重新抽了一张宠物湿巾:“那你可就有点瞎了。” 霍念生乜着他想了想:“那我换个说法,身材好行不行?” 他戳了戳陈文港的腰窝,陈文港笑着摇头,不理会他,搂着哈雷去沙发上看电视。他拿遥控器按了两下,晚间新闻突然跳到动画节目,哈雷高兴地汪了一声。 陈文港意会,停在这个频道给它看,顺手拿起了茶几上的专业书。 他读书的侧脸总是十分娴静,有种不容打碎的美感。霍念生说他脸上有疤也好看是真心的,有时陈文港在书房看书,他站在外面,都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 霍念生静静靠着门框,望着落下的雨丝。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意思,看来今晚不用遛狗了。他把视线收回来,对面是个老式的五斗橱,上面放着陶瓷摆件,旁边是哈雷的鱼油和钙液。 大约霍念生名下任何一处房产,都比陈家老宅豪华,任何一个能住的地方,都有大把的人给他遛狗。偏偏他只热衷入赘陈家,住人家的房子,不用人伺候,自己动手,亲力亲为。 然而霍念生不以为苦,他其实是个幸运而自知的人,他从小享受良好的资源,相应的,从不主动奢望两全其美,既要双亲俱全,用有亲情的温暖,又要豪门少爷的待遇。 他有游戏人生的资本,享受过一掷千金的生活,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所以他当然热衷跟陈文港结婚,这是唯一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家人。 是他自己找到的,抓住了就别想放手的东西。 陈文港抬头看他一眼:“你站 在那儿干嘛?” 霍念生笑了笑说:“思考人生。” 陈文港也笑:“给你十块钱,够不够告诉我?” 霍念生微笑:“太深奥了,十块不够。” 陈文港噗嗤一声,把遥控器给他:“那等思考完了,电视归你看。” 哈雷立刻把头扭过来,目光灼灼。霍念生笑道:“好好,我再思考一会儿。” * 李氏集团为了招商引资,邀请外国品牌前来考察,考察团队有些高管携带家属,李小姐请朋友作陪,包了整个游艇会俱乐部的场子,到了下个周末,陈文港跟霍念生一起前往。 偌大的沙滩,蓝天白云,哈雷高兴疯了,冲着大海一阵嚎叫,撒欢奔驰。 哈雷倒是有种跨国的欢迎度,几个外国公子哥兴致勃勃,在沙滩上跟它玩扔树枝。 众人嘻嘻哈哈,尽兴而归,李红琼微笑着走过来,介绍双方认识。 陈文港着装体面,微笑着伸出手去。 霍念生揽着他的肩膀,几个朋友和他们开玩笑。 晚上李红琼在沙滩上搞篝火派对,架了四五个铁丝网,准备了几大盘食材搞BBQ。 众人亲自动手,陈文港站在一边,往鸡翅上刷酱料和蜂蜜,准备食材。 有人打打闹闹,猛地撞了他一下,他没有防备,衣服上蹭了块油渍。 那人斜了他一眼,连句话都没有说,继续和朋友说笑去了。 结果李红琼正巧看到:“张明闲,干什么呢?是不是找死?” 那位叫张明闲的小开才不是很诚恳地道了个歉,陈文港没说什么。霍念生的交际圈,他能参与都是参与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他陪霍念生在公开场合亮相,出席酒会,晚宴,应酬,他熟悉这些场合,知道怎么做得体,只是他们两个地位有差,终究有人觉得他高攀了,是没办法的想法。再偏激一点,像上回那样,觉得他们是包养关系,对他不需要特别尊重。 过了一会儿,霍念生从沙滩那边牵狗回来,拧水龙头洗了洗手。 李红琼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说了两句什么,大概替陈文港告了一状,霍念生挑眉,铁丝上上烤串七七八八地熟了,陆续开吃的时候,突然嘭地一声,结果是他摇开了一瓶香槟。 张明闲被香槟酒冲了个正着,霍念生支着下巴笑:“失手,失手,不好意思。” 张公子尬笑两声,也没敢发作,湿淋淋地跑回去换衣服了。 陈文港哭笑不得:“你们两个幼不幼稚?” 霍念生坐回他身边:“好了,幼稚就幼稚吧。” 李红琼嘻嘻笑道:“哎呀,放心,大家玩得起啦。” 篝火晚会到了午夜才算收场,众人各自回房,广场上渐渐没了声息。李红琼靠在栏杆边上,指间夹着一支细细的女士香烟,吞云吐雾,陈文港路过,忽然被她叫住。 她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你们家的德牧不错啊。” 陈文港笑道:“是,有时候比念生还成熟一点。” 李红琼哈哈大笑。她笑完,抽了口烟,打量陈文港:“别人都说养宠物能改变主人性格,看来有点道理啊,有这狗你比以前活泼多了,挺好的。” 陈文港也靠到栏杆边上:“我以前太阴郁了?” 李红琼盯着自己一明一灭的烟头:“那也不是,就是太内向了,整个人都有点病恹恹的了。不健康。我这是夸你呢,继续保持。” 陈文港微微笑道:“谢谢红琼姐。” 李红琼道:“记不记得以前还劝过你,融入老霍的圈子没那么简单,这几年下来,看来我说得也不尽然。既然你们两个是真的好,像这种场合,别人说点什么,你也别放在心上。”! 第 149 章 此生此世 霍念生两手抄兜,在海滩漫步,他步伐悠闲,不紧不慢,低头研究脚底的沙子,像是想寻什么宝似的,这时对面有脚步声靠近,混着起伏的潮声,沙沙沙沙,一步一响。 , ?黄铜左轮提醒您《豪门养子重生日常》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是李红琼请来的当红明星叶然,叶然得体地笑了笑:“霍总。” 霍念生点点头,他目光里带着习惯性的轻浮,落到对面的人身上。 叶然手长脚长,腰很薄,胳膊和腿也十分纤细,鼻梁和下巴符合当下流行的审美,大概为了在镜头面前保持身材,刚刚的BBQ他几乎没有动口,只吃了一盘蔬菜沙拉——大概和他偶像选秀的出身有关,白和瘦是最基本的要求,甚至过于严苛了。这几年叶然一直试图转型其他赛道,在公众面前十分活跃,也到手了几个电影资源。如果不是他刚刚和金马奖失之交臂,比起当红明星,此时此刻,头衔前面还可以再加一个“新晋影帝”,可惜只差一点儿。 霍念生开口:“你的新电影《黑色幽默》票房不错,我听说了,恭喜。” 叶然不失幽默地说:“哪里,都是托投资人的福。当初这电影从立项阶段就各种阻碍,资金不足,能拍出来属于幸运——这也不是我说的,我们杀青宴的时候,赵导还在讲,多亏来了您这个大方的投资人,而且不仅给钱,更尊重艺术,要是所有金主都像您似的就好了。” 霍念生听罢大笑:“我懂什么电影艺术?赵导潜台词其实是说,谢天谢地摊上我这个外行,但是有自知之明,不懂就不去指手画脚吧。就你们这些实心眼拿他的客套话当真,当然,他票房好,我也大赚,大家都开心,结果还是不错的。” “您的眼光独到,这么说太谦虚了。” “外行就是外行,不是谦虚。谈什么眼光,我都不是开娱乐公司的,不过是俞山丁告诉我有个项目,投了一定赚,跟风而已。以后有这种牵线搭桥的机会,还要跟俞老板打好关系。” 叶然不跟他争了,还是在笑,霍念生面上似笑非笑,继续散步,叶然跟在他后面。 “可惜的是我没发挥好,没能拿下最佳男主角,还是拖了后腿。”他不无遗憾地说,“要不然,这部片子本来可以更上一层高度,我都感觉对不起您和赵导。” “不用灰心。影帝谁不想要,本来就不是人人能如意的。继续努力就是了。” “但不管怎么样,我一直想感谢您给我这次机会。其实换成其他投资人,多半都要捧自己的人,带资进组,我甚至都不可能凭试镜的机会当上男主。”叶然又走进了一步,“上次梁太的‘星光之夜’,我本来就打算找机会向您道谢,可惜您工作繁忙,没有出席。” “送张签名照就可以啊,已经很感谢你了。”霍念生浑不在意,仍低着头,“我们基金会的副秘书长去了的,你找陈文港,让他转交给我,他肯定会办到,难道还担心偷你东西?” “是,我之前还不太了 解。”叶然笑道,“您和陈先生伉俪情深,下次我就知道了。” * ▄想看黄铜左轮的《豪门养子重生日常》吗?请记住[]的域名[( 陈文港扶着栏杆,从他和李红琼所处的平台望去,海滩上两个人影犹如两个移动的黑点。 李红琼收回目光,她淡淡的,又抽了口烟:“也不用把这些花花草草放在心上。” 这次轮到陈文港笑了:“没有的事。” 他用胳膊撑着下巴:“霍念生的生意,我能帮忙打理,他需要社交的场合,我都可以陪他出席,我去做一个伴侣该做的事,是为了我喜欢他,至于别人的眼光,其实都没什么关系。” 李红琼说:“你现在当然这么说,但你从一开始就敢相信他,这点是我最佩服的。” 陈文港语气轻松地开玩笑:“那怎么说呢,多亏我慧眼识珠,发现他又痴情又温柔?” 李红琼吃吃直笑:“咱们现在说的是老霍,对吧?我认识了他二十年,我可一点没发现!” 陈文港笑道:“你跟他当了这么多年朋友,到底认识了些什么?” 李红琼悠然掸了掸烟灰:“他是个特别能藏的人,他自己都藏着掖着,谁去管他好不好。” 夜风习习,她掸了掸烟灰,说:“明晚要不要出海去钓墨鱼?其实本来今天就想出海的,但是船坏了,我招待这几个外国少爷惦记得要命——不行,说好了,你们都来当陪客啊。” 陈文港自无不应:“红琼姐的面子,怎么能不给。” 哈雷玩了一天,体力已然耗尽,哈欠连天地溜达过来,颠颠地他脚边卧下。 李红琼体贴地掐了烟,掩着口,也打了个哈欠。终于霍念生和叶然一前一后地走回来,她已经回房去睡觉了,陈文港坐在栏杆上吹风,他露出文静的微笑,于夜色里仿佛会发光。 霍念生伸出两只胳膊:“想不想我?” 陈文港扶着他的手臂跳下来:“想啊。” 叶然站在不远处,打趣:“霍总,你们这样,我好似路过时突然被踢一脚。” 陈文港弯腰抱起半睡半醒的哈雷,它比刚到家的时候重了不少,但是体格还没长开,正好一抱,小鸟依人地偎在陈文港怀里打鼾。霍念生挠了挠它的头顶,都没把它弄醒。 陈文港扭头和叶然道了声别。 叶然笑着跟他招手:“晚安。” 次日清早,叶然下楼到自助餐厅,昨天篝火晚会结束太晚,能起来的人没几个,下来吃早餐的更是稀稀落落,只有窗边坐着两个显眼的身影,占了一张圆桌。 圆桌是大张那种,能容纳好几个人,两个人用显得有点浪费,只是采光最佳,所以优先被占了。陈文港低头剥白煮蛋,霍念生捏了块手指三明治,递到他的嘴边,他一口咬了下去。 “还可以……比那个烤吐司好吃。” “我再去拿两块,你还想吃什么?” 叶然端着盘子走近了,两人的窃窃私语被打断,双方互相问了声早。 偌大的餐厅空空荡荡,只有三 个认识的人, 分开坐仿佛格外生疏。叶然自然而然坐到桌子另一边, 把盘子放下来;“怎么大家都还没睡醒?” 陈文港抬头笑道:“然哥你就吃这么点儿,会不会太少了?” 叶然温和笑道:“不用叫哥,我也只比你大一点,直呼其名就好。” 等到天黑下来,今天船维护好了,李红琼带贵客出海,小型渔船往海里行进,船后白浪滚滚,大概开了一个小时,渔船才停在海中央,四面都是黑色的水,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发动机的声音消失,船身随波晃荡,头一次来的人纷纷趴在船舷往下看,新鲜得很。 钓墨鱼不需要鱼竿和鱼饵,只是一根鱼线拴着八爪钩,掷到海里,空手套白狼。众人纷纷下了钩,陈文港眯着眼,显得富有经验,他在船边搜寻一会儿,不知怎么,钓了条特别沉的墨鱼上来,晾在半空,吐净墨汁,把绳子收回来,足有其他人钓的两只那么大。 这天出海的主要是李红琼招待的几个外国朋友,张明闲和另外两个比较势利的狐朋狗友已经回去了,三四个金发碧眼的国际友人倒没那么心思,为了巨大的墨鱼真诚欢呼起来。 众人起哄,一时间陈文港在这艘船上享受了渔王的待遇,霍念生只是看着他笑。 哈雷没上过船,怕它不适应,留在岸上让工作人员照顾一晚。 也有人不适应海上颠簸,船开到半途的时候,叶然就晕船了,在船舱里吐了半天,白着脸在沙发上休息,没能加入钓鱼队伍。 最后工作人员把“墨鱼王”的玻璃勋章颁给陈文港,把钓上来的墨鱼拿去当场炒制,陈文港把这纪念品送给另一个虎视眈眈的外国客人,他们回到船舱,叶然看起来舒服了一些。 现炒的墨鱼只需要加一点葱蒜爆锅,不需要什么调味,味道就鲜得不可比拟。 大家吃的开心,只是回程的时候又出了点小问题,发动机再次不争气地罢了工,只能联系岸上,等待救援。 虽然被困,倒不是很让人紧张,救援船回复已经出发,只是还要一个小时赶到。 陈文港站在甲板上,他们的渔船茕茕孑立,在水中央,头顶一轮皎洁的圆月,霍念生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比起抛锚的无助,反而生出几分凄迷的浪漫。 叶然刚刚东西都没怎么吃,因为还是晕船,胃里翻江倒海。李红琼他们无聊地在船舱里抽鬼牌打发时间,有些吵闹,他从舱里走出来,那两人就在前面,他凑过去,加入聊天。 陈文港笑道:“可惜你还要多忍受一个小时折磨。” “还好,已经好多了。”叶然摆摆手,“不过大概是职业病,遇到这样的场景,总让我觉得接下来还要发生点什么,电影里都是这样的开头,既视感特别强,你懂吧。” “那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类型的电影,冒险片,灾难片,还是恐怖片。” “哈哈,看不出你还挺懂。”叶然笑道,“你喜欢看电影么?” 陈文港客气恭维:“我们前几天就看了你的《黑色幽默》,很好看,难怪票房成功。” 叶然笑着打量他:“其实演戏很好玩的,我看你外型也够优秀啊,到影视城走一圈,搞不好就有星探挖掘你。你没想过试试演戏吗?” 陈文港好奇:“怎么,难道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人,星探也会来挖?” 叶然解释:“本来嘛,不是每个娱乐圈的人都科班出身,你这么年轻,完全可以先入行,从偶像剧演起,说不定还真就一炮而红,万众瞩目,当上闪光灯的宠儿呢。” 霍念生把手搭在陈文港肩上,没忍住笑出来,问他:“想去当明星?” 陈文港也笑:“别人抬举你也跟着胡闹,我才不当,不如你去。”! 黄铜左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0 章 此生此世 “可以啊,导演敢用我就敢演。”霍念生边说边问叶然,“最近有什么题材比较流行吗?” “赵导手里倒是有个本子。”叶然笑着说,“民国剧吧。我觉得霍总就很符合里面那个军阀的气质。” “什么样的军阀?听起来是反派吧。” “前期是反派,不过人设很饱满,有魅力,神枪手,百步穿杨,最开始拥兵自重、刚愎自用,还有点花天酒地,但是这个军阀有自己的原则,最后想通了,愿意献身家国大义。” 说完,叶然又笑道:“陈先生也适合里面一个角色,一个留洋回来的新式学生。” “他们俩互相认识?” “这学生是接受新思潮的进步人士,为了救出被捕的同学,扮成戏子单枪匹马上门,和军阀谈条件,居然还成功了,有勇有谋,也是很讨喜的人设。” 陈文港问:“然后这两个人怎么样了?” 叶然微笑着摇头:“这本子我听赵导口头说的,细节没那么清楚,大概始终是互相欣赏、又爱又恨的关系,这套路应该很受观众欢迎的——也很揪心就是了。” 霍念生摸着陈文港的头发,笑道:“按套路,肯定是你革了我的命嘛。” 陈文港噗嗤笑出来:“幼稚,谁说赵导同意让你演了?” 叶然思考半天,道:“我记起来了,最后好像是一个亲手杀了另一个——又痛苦,又不得不亲自动手,绝对是催人泪下的名场面,但你要问到底谁杀了谁,我可真的想不起来了。” 霍念生大笑:“终于听懂了,你倒是会给赵导拉投资。我要是忍不住去找他问结局,是不是顺便还要喝酒,谈一谈投钱的事?” 叶然也笑:“您是金主,这可哪敢随便糊弄?” 聊了一会儿,远处海面亮起灯光,救援船乘风破浪,比预期时间还早地从天而降。 众人出了船舱,在甲板上穿好救生衣。 李红琼先下去了,然后是那几个外国客人,最后剩下的人里,叶然自觉让出了位置。 陈文港先推霍念生的手,但是不等他让,霍念生握住他的肩膀:“不用怕,下吧。” 陈文港无奈地笑了下,似乎想辩驳不是怕,霍念生已经扶着他,协助他跨过船舷。 叶然在后面看着,他的手结实有力,陈文港动作利索,很顺利地上了救援船。 然后霍念生看叶然一眼,叶然继续谦让:“霍总,我再缓缓,我排在您后面。” 他也没多推辞,三两下跳了过去。 轮到叶然,他才不再笑了,工作人员也撑着他,他心里想的却是一刻钟前的霍念生。 那把柔和的嗓音,和保护意味的动作,都不像符合这个人的身份——其实,他要是当个谁都不放眼里的花花公子,还是更有魅力,万花丛中过,不屈尊纡贵向任何人献殷勤,只享受别人对他众星拱月。那样的话,叶然来之前就抱着的一些期望,似乎还不至于破灭——赵导说得其实 很对,这年头,只从兜里掏钱,不干涉创作的投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最多睡几个剧组里的男女明星。而这位霍公子,更加百里挑一的大方,连明星都不需要送到床上。 这让叶然反而起了孤注一掷的心思,毕竟他马上三十了——对普通人来说,是个还颇显年轻的岁数,对于流量偶像,却已是个尴尬的年纪,一个人演偶像剧能演到多少岁?想走下去,迟早要转型,这个圈子里竞争又太残酷,没有背景,没有资源,路实在是很难走下去。 虽然有人泼他冷水,说对方好像身边有人了,但是他也只信了一半。 毕竟道听途说,谁会知道是不是谣传,就算不是,谁知道是不是貌合神离? 回到岸上,仅仅一晚上没见,哈雷思之如狂,赖在霍念生怀里不下来。 大家兴致很好,聚在大堂聊了会儿天,讲今晚的冒险经历,哈雷绕着陈文港钻来钻去。 又到了早上,叶然下楼去餐厅吃早饭。今天他也有点晚了,只见到李红琼端着盘子。他们两个回去的时候,路过大厅,里面叮叮咚咚,钢琴声透过玻璃传出来。 两人从雕花玻璃窗往里看,高高的拱顶下面,一架通体漆黑的三角钢琴,弹琴的是陈文港,背对窗户,霍念生靠在一边,微笑聆听,他用胳膊肘撑着身子,伸手给他掀了一页曲谱。 陈文港停了下来,凝神看五线谱,仰头说了几句什么。 他让出一半琴凳,霍念生在他身边也坐下来,四手联弹,黑白琴键上下飞舞。 叶然虽然也出过唱片,其实他不太懂钢琴的古典曲目,对于技巧好坏,没听出个之所以然。只是这个曲调,仿佛天然是首如梦似幻的恋曲,与整个世界互相共鸣,极尽协调之能事。 他们带来那条德牧卧在绿萝盆栽底下,抬爪蹭了蹭脸,不知谁在它耳上别了朵小花。 李红琼想起什么,了然地笑起来:“差点忘了,我说呢,搞不好这里是人家定情场所呢。” 叶然一愣,笑着问道:“定情场所?” 她点头,拿手机偷录了一小段视频,一边发朋友圈一边摆摆手:“说来话长……走了走了,先不打扰了,让他们旧梦重温去吧。” * 晚些时候,李红琼派车把叶然等人分别送回。 霍念生带了自己的司机,他们从游艇会俱乐部回家,陈文港路上靠着他肩膀睡了一会儿,再睁眼已到江潮街路口,哈雷趴在窗口,尾巴像朵花似的摇了起来。 它的心思和小孩子一样好懂,高兴成这样,不光是因为回了自己家——更是因为路过了家附近的宠物公园。偏偏陈文港对它有求必应,喊了声停车,说顺路去遛一会儿。 霍念生把家门钥匙给司机,让他回去帮忙放行李。 到了公园里面,陈文港松开绳子,哈雷欢呼地汪了一声,迈着四条腿就往里冲。 他们到的时候,恰巧卢晨龙也带弟弟在这边遛弯:“呦,靓仔~” 陈文港是穿得比平时考究一 点儿,笑着嗔他:“犯什么神经!” 小宝看看陈文港,例行完成他的问候仪式:“哥哥好。” 陈文港微笑着摸他脑袋。他抬眼又看霍念生,霍念生抄着口袋,低头看他。 这次小宝似乎卡壳了很久:“叔叔好。” “哪门子叔叔啊?”卢晨龙把他提溜回来,“岔辈了,我的弟弟,这个你也叫哥哥。” “说明我们宝宝不懂假客套,会认真分辨男女老少。”陈文港戏谑地用胳膊碰了碰霍念生,“比人家大了十几岁,还叫哥哥,不能怪小孩子认错吧?” “叫叔叔就可以了。”霍念生不以为意,但他优哉游哉,又贴到陈文港耳边,用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意味深长地说,“那你呢?咱俩辈分怎么论?” 陈文港嘴角还是翘着的,但是没有理他。 霍念生低声重复了一遍:“叫叔叔就可以了。” 陈文港暗暗笑着去拍他,霍念生顺势抓住他的手,挨个亲他的指尖。 正值傍晚,饭后散步的居民越来越多,哈雷的小伙伴群体也不断扩大,几乎乐不思蜀。 他们玩了一会儿,直到夕阳斜照,四处炊烟袅袅。陈文港抓着小宝的手,教他大胆抚摸哈雷的时候,又遇到程波和妻子牵着家里的泰迪,也到宠物公园遛弯。 他看了陈文港一会儿,第一反应也是笑:“老同学,今天感觉特别不一样?” 陈文港客客气气地笑着说哪有。 程波仍然眯着眼,看他半晌,似乎在看到霍念生的腕表时,终于令他发现了这种违和感的来源——不等他开口,察觉程波的目光,霍念生自己也低头看,豁然一笑:“假的,A货。” 程波信了,脸色舒服一点:“其实A货也不一定便宜啦!又戴不住,要是问我的建议,你还不如攒一攒,买只真的劳力士,便宜的也只要几万块钱,总之真的比假的舒心嘛。” 霍念生认认真真表示受教:“也好。” 卢晨龙憋笑,嘴角有点扭曲,脸色黑中透红,程波见他也在,加入他们聊起来。 程波惯常的生意不离嘴,还提到他和其他合伙人最近在搞的项目,回报率高达10%云云,他这人好高骛远惯了,口中也讲不出什么靠谱的东西,这回轮到两个同学嗯嗯啊啊地应着。 程波的太太把自家狗也放进场子里玩,泰迪爱叫,胆小又小,个头也小,不一会儿就不知怎么招惹了其他大狗,几条狗突然汪汪打成一团。 他的太太变了脸色,这才把程波推进去阻止战况。 他们夫妻走后,卢晨龙才凑过来,低声和陈文港怀里的哈雷商量:“下次他们家这小泰迪再过来,能不能提前叫两声,给你主人和我留一点跑路的时间?” 陈文港失笑,哈雷乖巧地冲他摇了摇尾巴。 小宝克服了对毛茸茸的恐惧,一连摸了哈雷好几下,忽然一扭头,扑到霍念生怀里。 霍念生架着胳膊,倒没反抗,随他掰自己的手指头玩。 卢晨龙心头一跳,哭笑不得,连忙把弟弟拎回来。小宝玩得开心,却抓着霍念生的手不放。卢晨龙怕他不耐烦,一迭声地道歉,霍念生只是浅浅笑了笑。 他看了眼陈文港,很宽宏地说:“没关系,小孩子。” 更晚一会儿,他们遇到了出来乘凉的周奶奶。周奶奶蹒跚着步子,旁边搀扶的是来看他的俞山丁。她腿脚不便,糖水铺子如今雇了店员看着,一帮熟人集体去到她的店里吃糖水。 卢家兄弟俩要了芝麻糊和合桃糊,俞山丁要了番薯糖水,陈文港要了莲子百合。 霍念生看了半晌菜单,点的冰糖雪梨,等陈文港的糖水上了桌,却专门去抢他的。 周奶奶今天心情舒畅,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俞山丁跟在她屁股后面,想抢也抢不得,结果他裤子挂在钉上,突然刺啦一声,反应过来,卢晨龙笑得最夸张,一点都情面都没有留。 霍念生只是勾着嘴角,倒没有说话,陈文港实在没忍住,捂着嘴面朝墙笑了一会儿。只有小宝莫名地抬头看大人一眼,握着勺子,埋头苦吃。哈雷在桌下,一屁股坐到他的脚上。! 第 151 章 此生此世 闲聊之间,说到陈霍二人在国内再办婚礼的计划。 俞山丁从后边临时换条裤子出来,那裤子是周奶奶扯布做的,肥得像个麻袋,他也不在意形象,扯了一下松紧裤腰,热心参谋:“这我熟,我有经验。婚期是什么时候?” 陈文港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不确定……其实还没想到那么多。” “这得早早想好啊!”俞山丁掰手指头,“我来给你盘盘,都有哪些要准备,首先,定个预算是必要的吧——”他瞅了一眼霍念生,“当然,霍总没问题,咱们就每个细节拉满,尽善尽美。还有,场地要提前考察的,环境、音响、灯光,提前半年到一年预定都不算早。说到定场地,还得先找个大师算算良辰吉日,还有邀请宾客的名单,办多少酒席……” 周奶奶照后脑勺给了外孙一巴掌:“就你罗里吧嗦的,怎么嘴就那么碎?” 俞山丁捂着头还委屈:“老太太,您看外头,哪家哪户办婚礼不是这样?” 众人又是笑。 周奶奶捶腰坐下:“我们那个时候,也不过是盲婚哑嫁,好像都在听人家安排,年纪到了,该出门了,扯二尺红绸布做嫁衣,做完就抬过了门,再往后,养儿育女,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她话锋一转,突击俞山丁,“你怎么不想想自己,什么时候领个外孙媳妇回来?” 陈文港也微笑着,低头喝了勺甜水。 霍念生本来在玩手机,点了几下,突然放到他面前,屏幕亮着:“看看,喜欢哪个?” 陈文港惊异,伸出指头拨了几下:“你已经研究好了?” 霍念生一手撑着头,眉峰微扬,逗弄地勾了勾他下巴,把手机又推了推。 陈文港含着勺子,没理会他逗狗似的动作,被屏幕吸引了注意力。 里面是各种婚礼主题,如今婚庆团队能想出的风格,也堪称五花八门,什么浪漫主题、传统主题、森林主题、乡村主题,卢晨龙好奇,凑过来一起看:“这么多?看都看不过来。” 陈文港似乎也觉眼花缭乱,眼珠转来转去,迟疑不决。 霍念生把一只手放在陈文港后颈:“慢慢挑,又不急。” 他们吃完糖水回去的路上,天色黑得透彻,路灯一盏盏向前延伸,脚下的影子不断拉短拉长。对面有片夜市,滋啦一声,有人在爆锅,空气里掺着各种香味混成的烟火气。 陈文港握着霍念生的手,霍念生牵着哈雷的绳子,他们一一和朋友邻居告别,最后到了自己家,收拾东西,放水洗澡。 吹干头发,陈文港趴在床头,他换了睡衣,还在研究霍念生的手机。 比起上回稀里糊涂的仪式,他才终于体会了一把操心自己婚姻大事的苦恼,而且这才是个开头——浪漫主题,当下最受欢迎,装饰清新雅致,只是主色调以马卡龙色系居多,不是粉红、水蓝就是紫色,有点太梦幻了。传统主题,适合喜欢传统文化的新人,金红纹理、龙凤花鸟都够华丽,端庄大气,但凤冠霞 帔的礼服委实夸张, ?_[(, 一个返璞归真,一个田园牧歌,绿色贴合自然,质朴但蓬勃,可以列入考虑范畴…… 霍念生靠在旁边,他却在翻陈文港家的老相册。 这相册里有不少陈文港童年的照片,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他从后往前翻,时间越来越前,年纪越来越小。陈文港上小学,幼儿园,满月酒,襁褓里……再往前,甚至还有他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霍念生看着那个穿着宽松的孕妇笑了笑,她眉眼柔和,应该是个好妈妈。 陈文港扭头看了眼他在干什么,没怎么在意。 陈文港父母那个年代,拍照大多用的还是胶卷,留下的影像为数不多,大部分都在这里。相册第二页,还有张印着“结婚登记留念”的照片,男方西装笔挺,女方倒未着婚纱,只是穿了件白色连衣裙,年轻的面孔俏丽温柔。他们在防波堤上合影,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画面里点缀着几帆小船,还有灯塔,红白两色,照片陈旧,白色的部分已经泛成黄色。 不知道他们登记完后,当天又去了哪,是找个地方吃顿大餐,还是有什么玩乐的安排。 与此同时,陈文港终于停在有个叫“海雾情书”的主题。他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却迟迟没有划到下一张。霍念生把相册合起来,探头过去跟他一起:“这个好像可以啊。” 陈文港仰头问他:“你喜欢在海边办仪式?” 霍念生笑笑说:“够浪漫我都喜欢,那就这个吧。” 几乎没怎么拖沓犹豫,婚礼主题倒是早早决定下来。 霍念生的助理Amanda雷厉风行,翌日就联系到了一位知名的婚礼策划师,养着自己的专业团队,只接待高净值客户,他策划过多场本城排得上号的富豪婚礼,都是按分钟烧钱的,留下的影像亦十分耀眼。他们见了一面,策划人专业周到,对于客户的所有要求都一口应下,没有二话,乃至表示筹备期间如果改主意,从主题风格到婚礼排期,随时还可以更换。 过了两天,陈文港又跟霍念生回了趟霍家老宅。 霍振飞穿件家居服,经历了通宵加班,刚刚补觉起来。 他一屁股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默然思索,霍念生坐在对面,给他倒了杯酒。 霍振飞仿佛这才醒了,瞥他一眼。 这一眼仿佛时间倒流,又回到以前他们堂兄弟两个对酌的时候,只是旁边多了个人。 霍念生又给陈文港的杯子倒上酒,陈文港笑了笑,他端杯向霍振飞示意。 他的侧脸应在旁边的玻璃上,霍振飞研究陈文港的倒影,他这个人,往下看的时候,低眉敛目,好似温驯,抬起眼的时候,主意大破天,跟霍念生不知道谁镇谁。 三人对酌,他们喝了两杯,霍振飞目光才重新投向霍念生:“多谢你还想着通知我一声。” 霍念生玩世不恭地笑道:“应该的,不要客气。” 霍振飞把杯子拍到台面,吸了口气 :“你在国外怎么折腾,任性也就任性了,在国内,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要慎重考虑自己一举一动的影响。所以好好的办什么婚礼?” 霍念生笑道:“怎么,你担心太寒酸了,别人觉得我争不到家产?” 霍振飞瞪他一眼:“不要插科打诨,难道你认真的,不是跑过来逗我?” 霍念生还是嬉皮笑脸:“认真的,当然是认真的。”他说,“不会办得很寒酸,也不会很隆重,也不会公开举行,行了吧,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出来。” 霍振飞把杯子凑到嘴边,客厅那边哐啷一声,他一口酒险些呛进气管里。 扭头去看,罪魁祸首是他的宝贝儿子——霍予翔长大许多,个头窜高了一截,小脸褪去了婴儿肥,也有了叛逆的小脾气,不知跟家长耍什么性子,进屋的时候把滑板车摔在地上。 霍振飞训斥:“不就因为功课说你两句,你发什么火?” 霍予翔缩了缩脖子,反抗的勇气又消下去一半。 霍念生笑着冲他招招手:“小帅哥,过来。” 仗着有客人在,霍予翔跑过来,两手往吧台上一撑,屁股也坐到高脚凳上。 他仰头看看三个大人,似乎觉得能加入进来的感觉十分新鲜,也要喝点什么。 不管霍振飞什么脸色,霍念生招了招手,帮佣很快过来,给霍予翔倒了一杯可乐。 他仰头问堂叔:“你要结婚了?那到我这个年纪,还能当花童吗?” 霍念生笑着示意他父亲的方向:“别说你,我都还在请示呢。” 霍振飞捏捏额头:“大人说话,你跟着胡闹什么?” 霍予翔倒很崇拜霍念生,还帮他说话:“你要拦着堂叔结婚?” 他反应过来,吃惊地问陈文港:“你们还没结婚?我以为你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霍振飞拧着眉头:“谁拦着他?你们一个个,我哪个管得了?想干嘛就干嘛吧。” 气氛一时有点生硬,霍念生是不怕天下大乱,从不担心他堂哥高血压,霍予翔倒有点担心自己被秋后算账,好在陈文港开了两个玩笑给他解围,气氛才有点缓和下来。 霍振飞捏了捏鼻梁,又说起公司和家里的两摊子事,最后落脚点放到霍予翔的功课上。霍予翔功课其实还可以,只是没拿数一数二而已,说到底是他这个当老子的太紧绷了。霍予翔虽然露出不服气的神情,也很识时务,挑衅得点到为止,喝光可乐拖着陈文港去花园玩了。 * 暑假临近结束,陈文港的博导将从国外回来,暂时待一段时间,指导新招的一届学生。 就在他准备开学的时候,接到个两个侄子陈光宗和陈耀祖的电话,说中秋快到了,爸妈做了好吃的,请他到家里做客。自然,这一听就是父母教的说辞。 陈文港把大伯两口子晾了一段时间,没去理会,陈香铃远在国外,手机一关,问就是信号不好,父母想找也找不到她,想来想去,唯一的突破口就系在陈文港身上了。! 第 152 章 此生此世 但陈文港不知道的是,他上门前,大伯家刚刚翻天覆地吵了一架。 中秋将至,陈增买了点螃蟹,后天就是周六,他要请侄子来家吃饭,冰在冰箱里,准备到时上锅。两个儿子嘴馋,闹着要吃,他都没有同意。周五傍晚下班回家,满屋螃蟹飘香。 陈增掀开锅盖,就有点不太高兴:“我不是说了明天蒸吗?” 他老婆不以为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吃几个螃蟹怎么啦?” “什么叫吃几个螃蟹怎么了,待客用的,明天文港来家吃饭,他又不会一个人全吃了,到时候也是全家一起分,就一天都等不及?两个小崽子,嘴巴就那么馋?” 他老婆冷笑:“嘴巴馋,真新鲜,我头一次听说自己儿子吃点东西就叫馋的。” 陈增把锅盖盖回去,懒得跟家里这黄脸婆计较,打开冰箱去数螃蟹还剩几个。 妻子反而不依不饶起来,絮絮叨叨:“你怎么不说自己没本事,挣那一点钱,还差点都赔出去,年纪胡子一大把才买这么套小破楼,月月还贷,兜里精光,家用都剩不下多少…… “这些年我嫁给你图什么,我有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给你们家当老妈子当佣人,又干活又伺候孩子,我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喝,这倒好,我还得伺候你,伺候你家亲戚? “还有,什么叫全家人,谁跟你是全家人?就你那侄子,又拎不清又白眼狼,心都向着外人去了,人家拿你当一家人了吗?你是不是老年痴呆啊,我们家原来那套房子,他说骗走就骗走了,哪里想着你是他大伯,我是他大伯母,狼心狗肺的东西……” 连珠炮似的,陈增听得不耐烦,指着她鼻子:“头发长见识短!你给我小心点说话,说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姓陈的还是一家人呢,你连我也骂进去?” 不说还好,他老婆本来在切姜末,砰地一声,菜刀拍在案上:“你威胁谁!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怎么,他们俩姓陈,你侄子姓陈,就我不姓是不是?合着我就是个使唤老婆子!” 就这样来回吵半天,陈增脾气耗尽。 他指着妻子的鼻尖:“本来能好好过,你偏偏非要撒泼,别忘了,这个家都是靠我养的,你平时给自己买化妆品买包买鞋的时候不手软,几只螃蟹,你有本事以后自己挣钱去买!” 他老婆不顾烫,伸手把蒸笼都给掀了:“那就都别吃了!” 陈增气得两手直抖,锅盖在地上滴溜溜转,锅里蒸汽冒着白烟。两个儿子本来在客厅打游戏,任凭父母吵了半天,听到掀锅挨个跑过来,见螃蟹翻了满地,一个个滋儿哇乱叫起来。 鸡飞狗跳,晚饭都吃不成了,陈增心里烦闷,摔门而出,到小区凉亭里抽烟。 两公婆打架,其实由头没多大,一个导火索就大动干戈,往往积怨存了不是一天两天。 陈增自觉上班已经很辛苦。他当初进郑氏谋职,是靠郑玉成的关系,最开始,大家当他是大少爷的关系户,同事对他礼让三 分。时间长了,见他背景不是那么硬,郑玉成也不记得对他特别关照,那份特殊待遇和尊重就渐渐没了。虽然如此,换工作还是绝对不考虑。他现在的职位好歹是个小主管,混到这把年纪,再到外头求职,只能低走,哪还有机会高升? ?本作者黄铜左轮提醒您《豪门养子重生日常》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至于家里这头,一样惹人心烦。 陈增挣的工资,养活老婆和两个儿子,按理是是够的——陈香铃去上学他们虽然拦不住,但至少一分钱都没要家里掏,陈增想想,认也就认了。只是真的算起账来,养两个儿子竟像两个无底洞,有多少填多少,还是不一定够。 就像他们夫妻为了孩子上学,特地买学区房,搬家,谁知败在考试分数不够上面,两笔高昂的择校费就花了出去。老婆又对儿子期待极高,什么都想给他们最好的,一对一的补习班,各种兴趣班,别人参加的,她都要让孩子参加,指望将来也送他们出国留学,至少要混得比女儿好。除此之外,游戏机,手机,电脑,要什么给什么,将来还要给他们俩买房…… 照这个胃口,陈增就算卖肾,也挣不来那么多钱。 他压力大,平时火气难免也大,他老婆脾气也跟着水涨船高。以前女儿在家的时候,听话懂事,帮忙分担大半家务,她过得还算滋润,现在像她自己说的,在家当老妈子,一天天 到了第二天,两夫妻的气都还没消。 陈增起了床,他老婆躺在床上,背朝门口,说自己不舒服。 他实在没办法,没好气好:“行,你不做饭,我去做!” 中午门铃响了,他叫了两声,两个儿子依然在客厅打游戏,聋了似的,半天没动。陈增骂了两句小兔崽子,边擦手边去开门,陈文港站在门外,手中提了两袋水果。 叔侄对视,陈增打量侄子,许久未见,陈文港牛津衬衫,黑色西裤,像个斯斯文文的年轻学者,神情淡淡的,笑得很温和,挑不出毛病。 他把陈文港让到客厅,陈光宗和陈耀祖眼珠子黏在电视上,手里握着手柄,往前伸着脖子,战况激烈,恨不得钻进屏幕去。 平时儿子在家也是这幅尊容,突然有了对比,陈增心里一阵说不出的不爽,忽然大声斥责:“只知道玩玩玩!来了人也不知道倒水!” 陈光宗和陈耀祖莫名看他,不知道老爹突然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 陈文港笑笑,哪还嗅不到这家里古怪的气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吵架,他也不去多嘴。两个侄子不情不愿地暂停游戏,倒了水,三人大眼瞪小眼,直到陈增喊了开饭。 他一个人张罗好了饭菜,陈文港的大伯母还是说不饿,不吃。 劝了好半天,她才出来上了桌,脸色依然不好,整顿饭都在指桑骂 槐,阴阳怪气。 吃完把碗一推,又回到卧室躺着去了。 陈增面上显出一些尴尬,他让陈文港不用介意,草草收拾了一下,两人喝茶聊天。 陈文港今天来,为了什么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但他打太极的段位也练到家了,提到陈香铃名下的房子和商铺,他只是装聋作哑,再问就是女孩子要有点嫁装,这也没多少东西。 陈增和他打了不少感情牌,连家里的老相册都拿出来怀旧——那相册更老,也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一股子灰尘味,里面有陈文港的爷爷奶奶,还有他父亲和大伯小时候的照片,陈文港都是头一回见。 最后也没什么用就是了,还是各说各的,陈文港作完客,拍拍屁股就离开了。 又过了四五天,他再次接到两个侄子的电话。 这次陈光祖跟陈耀祖找他,是因为爸妈冷战了好几天,陈文港的大伯母恼火之下,不做丈夫的饭、也不给他洗衣服了,每天只管自己和两个儿子的生活。 结果这样一来,陈增也大为恼火,嫌她花钱没数,工资不再往家里交。这一场家庭矛盾火上浇油一样愈演愈烈,夫妻几次出手,连电视都砸坏了,他们俩的游戏机也险些遭殃。 陈文港不得不又上了一趟门,作势劝了几句。 有没有用不清楚,他也耍了个心眼,给了陈光宗和陈耀祖一点零花钱,出了门以后,让他们俩把那本老掉牙的相册拿出来,把里面一些照片挑挑拣拣,自己带回去收藏了。 他的大伯陈增应该没再看过相册,后来一直也没有发现。 这些老照片胶片都没了,陈文港拿去扫描了一下,留了个底,原版买了个相册装起来。 他把这一册跟书架上其他三册放在一起——除了他小时候的那本,另外两册有一本是他自己的作品集,还有一本是他和霍念生的合影,今年更新的照片里,还多了哈雷的影子。 之后到了中秋,陈文港和霍念生去逛街市,见有摊位在卖大闸蟹。他在大伯家吃饭那次,基本没怎么碰,这时候想起来,他们买了一筐,给邻居分了一点儿,剩下的自己带回去吃。 新鲜上市的蟹蒸熟了,膏黄丰满、肉质鲜嫩,拌一点姜醋,两个人开着电视,倒了一点黄酒,除了螃蟹,霍念生还做了几道菜,给陈文港庆祝生日。 他这个生日过得朴素,是陈文港自己要求的——他的导师回国之后,这段时间学业自然繁忙一些,还要兼顾工作,抽空准备婚礼,挑选订做礼服都是抽时间去的。 对于这个补办的婚礼,虽然霍振飞觉得是儿戏,但还是妥协了。 至于陈文港,他虽然表现得平平淡淡,不甚在意,明显最近心情很好。他经常在杂货店买东西,老板最近搞购物送贴纸活动,有天霍念生回家,就见陈文港认真地在看文献,专心致志,但哈雷被贴了满脸亮晶晶的彩色亮片,五颜六色,戴了张威尼斯面具似的。 到了晚上,霍念生又去书房,发现自己笔记本电脑的外壳还贴满了小王子。 他欣赏了半天,也没有揭,就那么带着上了几天班。 有天到公司,总秘犹豫半天,委婉地问:“霍总昨天是照顾小孩去了?” 霍念生说:“没有。” 他又问,“怎么?” Amanda走过来,疑惑地从他背上揭下一张小仙女的贴纸。 霍念生想了一会儿,早上陈文港给他打领带,温柔地摸摸他的背,嘱咐他好好工作。 在一干下属面前,他无所顾忌地笑起来。! 第 153 章 此生此世 下班回家第一件事,霍念生去书房找陈文港:“今天干了什么坏事?” 陈文港淡淡看他:“什么大不了的,值得霍少爷大动肝火?” 他跟霍念生对视两秒,自己没有忍住,噗嗤笑成一团,来不及跑,被霍念生抱到桌上。 陈文港交出了所有贴纸存货,示意随他报复。 霍念生挑了挑眉,翻了翻,挑出一张都是小天使的,他揭下一张,用审视的目光注视陈文港平坦的胸膛,似在思考从何下手,陈文港还在笑,笑得整个胸腔微微震动。 最后霍念生终于想好构图,第一张贴在他心窝的位置上。 陈文港两手捂着他的脸颊,从上往下睨他:“霍少爷也这么幼稚?” 霍念生又揭了一张小星星,贴在他的耳垂上:“你难道头一天认识我?” 没一会儿,陈文港浅色的家居服贴满印花,成了个新的模样,他仍是不在意,望住霍念生,眉眼弯弯,眼眸晶亮。霍念生把贴纸丢到桌上,挨个去亲他胸口的天使翅膀。 他一点点抱住了陈文港,嘴唇蹭着布料,去亲吻他的喉结,吮吸他的唇瓣。 陈文港呼吸渐急,胸口酸胀,把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亲昵地回吻他的发顶。 哈雷从外面走进来,好奇仰头看了一会儿,两只圆溜溜的眼珠,映着两个重叠的人影。 它用头蹭了蹭霍念生,低头嗅他的裤管,霍念生低头看它,笑道:“你也要?” 哈雷摇着尾巴汪了一声,也不说要什么。他啪地拍了一张爱心在它脑门顶上,陈文港笑着给了霍念生一脚。哈雷还是乖乖的,也不知道反抗,两只耳朵动了动,嘤嘤了两声。 然后不知为何,它忽而充满兴奋,衔起地上自己的玩具,屋里屋外地跑酷起来。 接下来陈文港接到郑宝秋的电话。 她打算给他买结婚礼物,所以问他喜欢红宝石还是蓝宝石。 讲到最后,郑宝秋干脆说:“你跟我一起来啦!都这么熟了,你自己来挑,省得不喜欢。” 热情难却之下,陈文港又抽了一天时间陪她逛街。 他们在百货大楼压遍了每家奢侈品珠宝店,郑宝秋眼光挑剔,胸针,领针,没有一件满意的,不是设计没新意,太大众,就是用料不够档次,送礼也拿不出手。 搞得陈文港一直劝她:“心意我已经领了,讲这么多面子干什么?” 郑宝秋看他一眼,煞有介事地跟他讲:“我跟郑茂勋过十八岁生日那时候,别人送我们俩的成人礼,堆都堆了一个屋子,你还记不记得值多少钱?” 陈文港倒是忘了,答不出来,无奈笑看她一眼,她立刻一抱他的胳膊,笑嘻嘻道:“虽说价值不都是靠钱衡量的,结婚是人生大事,你是我哥哥,也不能一点排面都没有吧。” 陈文港笑笑,他们继续去下一家。 结果到最后,郑宝秋都没有挑到满意的,又说要到拍卖会再去物色。 陈文港倒是看中一个□□造型的胸针——大多珠宝设计师喜欢几何图案和花鸟鱼虫,以枪械为灵感的市面上不多见。这胸针第一眼就令他想起了霍念生,想起他手指上的茧子。 霍念生性喜玩乐,爱好射击,在一起这么多年,连陈文港都已经对射击场熟门熟路。 他有时陪霍念生去过手瘾,自己其实是不怎么上场的。那些枪械对陈文港来说只是枪械,霍念生看它们的眼神却是溺爱。他熟悉各种小口径□□、□□、□□,摆弄起来一气呵成。 陈文港饶有兴致,他叫导购员:“你帮我把这个拿出来看看。” 这个牌子是个小众设计师的原创品牌,但也价格不菲。 郑宝秋探过头来,他手指修长,做旧的古银色在他指间,显得质感别致。 她刚刚看清,陈文港就说:“帮我装起来吧。” 郑宝秋揶揄:“哎呀,财大气粗。” 陈文港笑笑,也不反驳,摩挲了一下导购递来的包装盒,他们乘电梯下楼。 在门口分别之前,郑宝秋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见见爸爸?” 这次陈文港迟疑了片刻。 论礼数,是应该要见一下。他名义上还认郑秉义为义父,和霍念生在城中举办婚礼,媒体势必进行宣扬,也势必再提及郑家。正好霍念生来接陈文港,直接替他答应,说择日上门。 郑宝秋离开后,陈文港把手提袋给他,开门,上车,系安全带。 霍念生从另一边上了驾驶座,一边拆包装一边问:“怎么了,犹犹豫豫,难道还不敢回?” 陈文港笑嗔:“要是有什么不敢的,多半还是怕你跟着添乱。” 霍念生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把胸针放在胸口比划,拉下后视镜,自我欣赏:“原来陈少爷觉得带我回养父家拿不出手,你早说嘛,我自己就避嫌了,刚刚还自作多情答应人家。” 陈文港笑道:“我看你霍少爷才是一天天胡说八道。” 霍念生嗤笑,俯过身来,却在他颊边亲了一口。 他伸手把陈文港困在副驾:“按照姑父的期待,你最好乖乖听话,他现在也不会亏待你,给你介绍个有背景门第的姑娘,你跟人家谈论论嫁,后半辈子都可以少奋斗,你愿不愿意?” 陈文港推开他:“越说越离谱,快开车啦。” 霍念生松开手,坐回去发动引擎:“所以你跟了我,也是一样的效果,何乐而不为?” 陈文港索性不理他了,眼睛看着窗外,嘴角往上勾了一下。 他们到了自己家,照例煮饭,遛狗,晚间牵着哈雷在江边乘凉。 广场上都是熟悉的街坊邻里,他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却像是有什么新鲜事。 陈文港路过,听了一耳朵,有个认识的新手妈妈神秘兮兮告诉他:“好像有人跳江!” 陈文港诧异:“不会吧?” 她却也没说出个之所以然,推着婴儿车又去打探 二手八卦了。 之后又遇到卢晨龙带弟弟出来遛弯, 才跟他讲得更详细:“哪是有人跳江!怎么越传越离谱。”他压低声音, 告诉陈文港,“我店里的采购正好看到了,其实是程波瞎搞投资,他那个不靠谱的项目,被人家割韭菜,把大半家底都亏进去了,老婆差点气疯,两口子在江边打架,要死要活的,一个威胁要跳水,一个威胁要上马路,警察来了才拉开,结果传成自杀。” 霍念生浅浅笑道:“这么热闹?看来我们错过了。” 卢晨龙啧啧摇头,牵着弟弟:“错过不如说是好事,据我打听,程波还拉了几个老同学下水,文港你认识的,黄见和其他几个人都投了他的项目,现在剩不剩裤衩就不知道咯。” 几人边聊边走,晚风习习,此时一对口风,才发现原来都被程波拉过投资。不管卢晨龙还是陈文港,都没相信他,也未受牵连,不过是一番唏嘘,逛到八九点钟,各自回家。 老城区的生活古井无波,小老板投资被骗这种事情,也似刮过一阵旋风。主要也因为程波的许多同学好友、亲朋邻里均牵涉其中,被他说服加入投资,损失了厚薄不等的家财。 警察受理案件后,挨个进行调查谈话,有一段时间,总见到穿警服的人在江潮街附近走访。但这种案件,能追回多少损失,也没有给一个乐观准确的回答,算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陈文港在他那个小学同学群里,还曾看到双方对峙数天,打口水仗,堪称热闹。 林林总总,点点滴滴,和他们的生活擦肩而过。 陈文港没想过准备个婚礼会忙到不可开交,如果早知道会这样,他甚至可能后悔头脑一热,说办就要办了,至少不要在他读博期间办这个仪式——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今天店里电话通知,告知他和霍先生的礼服已经初具雏形,还需要他们去亲身试穿,以便修改。明天婚礼策划团队约时间,过来确认宾客名单,场地预定。 霍念生倒是兴致勃勃,似乎把这当成一个好玩的过程,参与其中,乐此不疲。 陈文港下班回家,问霍念生:“明天的行程怎么又填上了?我们要去干嘛?” 霍念生微笑着冲他摇摇手机:“郑宝秋问你什么时候回郑家,你忘光了?” 陈文港这才想起,一拍额头,嘴上甜蜜恭维:“多亏有你操心,看,万无一失。” 霍念生一眼看透,把他箍在怀里:“嘴上哄我,根本没上心是不是?” 两方定好了时间,择了一个周末,两人登门拜访。 郑家客厅,郑秉义泡了茶,推两杯过来,神色威严,没有赞同的神色,也没有言辞反对。 霍美洁坐在一边,脸色倒有几分古怪,揪着披肩,嘟囔了几句“两个男人怎么办婚礼”“难道也穿婚纱”“让人家看笑话,是不是太丢人了”。 郑秉义还是没有开口,霍念生也只微笑着,镇定地坐在沙发上,和陈文港挨在一起。 谁都不说话,气氛更紧绷了。霍美洁看了眼侄子,神色似乎有些纠结。 她对陈文港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他们同居了几年,霍美洁当然知道。情人关系是一回事,还要光天化日地办婚礼,难免令她心下嘀咕,似乎终究配不上。 这时陈文港见到家里新添的那个小家伙,走路都还不稳,踉踉跄跄地满地乱跑,保姆在屁股后头追个不停。陈文港坐着,被他冲过来,一把抱住大腿,他犹豫一下,把孩子抱起来。 郑宝秋清脆地笑起来,打破满室沉寂:“爸,你也少喝点茶,都告诉你了,喝太多对身体一样不好。”她又扭头笑道,“文港哥你要多来,不然小弟以后都不认识你了。” 她使眼色,郑秉义才点点头:“难得回来一趟,在家里吃饭再走吧。”! 黄铜左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4 章 此生此世 林伯今天兴致不错,菜是他亲自布的,都是时鲜,放在陈文港附近的是油焖茭白、板栗烧鸡和莲藕蒸肉。林伯为郑秉义拉开椅子,他隔空冲陈文港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 陈文港微微回以笑意。 郑秉义把餐巾铺开,霍美洁也拉椅子坐下,她一撩头发,这时外面两个年轻人进来。 前面是郑茂勋,不知跑去干嘛了,卡着饭点才回到家。 跟在郑茂勋后面是个瘦弱的人影。 陈文港一怔,他才知道牧清又回国了,郑宝秋没告诉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牧清神色漠然,他进了门厅,直接把椅子往后一拖,自顾自地坐下。 这似乎才让人理解,郑宝秋为何说他像变了个人——他瞳孔暗沉沉的,脸皮也牢牢绷着,有些阴郁,眼里好似看不到其他任何人和事。以前牧清遭受袭击,颊上留了疤痕,经过几年治疗,颜色没那么重了,但伤口太深,想恢复如初还是不太可能,依然能明显看出来。 而且如今看来,那件旧事给他带来的心理打击更大,甚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郑秉义虽未苛责,屋里好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微微紧绷起来。 叮的一声,是郑宝秋的勺子碰到餐盘。 她清了清喉咙,左右看看,霍美洁因为过往龃龉,对牧清视而不见,她从保姆怀里接过小儿子,亲自喂了他两口蛋羹,一时饭厅只有哄孩子吃饭的声音。 餐桌上少了郑玉成,据说去出差了。 帮佣给每人上了一道菱角百合汤,林伯说:“新送来的菱角,秋天天燥,润肺最合适。” 面前多了只碗,陈文港道谢。这时牧清抬头,朝他看了一眼。 那道目光又落到霍念生身上,霍念生明明察觉了,只是勾着唇角,任他打量。牧清眼神直勾勾的,复杂难言,他的手肘突然撞到旁边的郑茂勋,郑茂勋蹙了蹙眉,终究没有说话。 饭后郑秉义回房午休,牧清拍拍屁股,径直回了房间。 郑茂勋才长出口气,撇嘴:“他到底想怎么样,老这么半死不活的一副样子,做给谁看?不就是脸上留个疤,那没办法啊,难道以后都不过了?” “就你话多。”郑宝秋白他一眼,“你看不看文港哥家的狗?” “什么狗?在哪?” “你回家这么半天,都没发现院子里多点什么?去啦,不要碍事。” 哈雷跟随主人上门做客,正在郑家花园自娱自乐,郑宝秋已经跟它玩过了,郑茂勋被撵出去陪它。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汪汪的叫声,郑宝秋向陈文港招招手,示意他来楼上。 霍念生把手搭在他肩上,他们一起去了小书房。 这次她终于买到合心意的贺礼,送给陈文港,一个西装胸针,上面镶颗柔和湛蓝的宝石。 郑宝秋炫耀:“矢车菊蓝,克什米尔的,已经绝产了,你在市面上都买不到!” 霍念生拿过盒子,他看了看鉴定书:“无烧的,还可以。” “” ?想看黄铜左轮写的《豪门养子重生日常》第 154 章 此生此世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有心了。” 他把东西装好,放到陈文港手里,陈文港做出珍重的样子收了起来。 郑宝秋眼珠一转,笑嘻嘻的:“能入表哥的法眼,说明至少没有走眼。”她意有所指地拽拽他的袖子,“但预算是另一回事,表哥,我接下来两个月要打秋风了。” 霍念生也笑,装模作样:“实在吃不起饭,随时欢迎来家做客。” “你们家谁来做饭?”郑宝秋好奇,“阿姨?” “哪里请得起阿姨?只能自己动手。” “不是吧,真的?你也要亲手煮饭啊?” 陈文港笑着看他们拌嘴,霍念生两手抄兜,煞有介事地吓唬郑宝秋:“对,这是规矩,所以你记得,到我们家来的时候,也要剥蒜头的。” 他四下环顾,架上的绘本和故事书多了不少,整整两排,堆在最下面儿童能拿到的地方。 书房的陈设也有一些变化,桌子换成了圆角的,窗下的小圆桌倒还是原来那个。 郑宝秋指着它:“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都喜欢蹲在这地方写作业。” 霍念生主动坐了上去:“光线不错,地方有点小。你们能挤得下么?” 她说:“所以抢这个位置,还要排队跟打架的。那时候文……” 郑宝秋话说了一半,她差点脱口而出,那时候陈文港老是和郑玉成统一阵营,他们总是赢多输少。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讲了个笑话:“那时候文港哥比我高三级,我们读一个学校,年级不一样,老师来来回回总是同一拨人。我多聪明,猜到她们可能也会布置同一套寒暑假作业,闹着文港哥把三年前的作业找出来借我抄。没想到,英文作文还是被发现了,我怎么都想不通,她的记性怎么会那么好,难道每个学生每篇作业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文港靠在书架上,静静看着她笑。 霍念生也扬着嘴角看她:“怎么,你的文港哥哥大义灭亲,告了你的状?” “他,不可能啦。”郑宝秋冷笑起来,“后来我才发现,郑茂勋这傻子也没有写作业,他从我房间把文港哥的作业顺走了,连作文都跟我抄得一模一样——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霍念生配合地笑起来,他伸出手,陈文港抿着嘴,过来回握住他的手。 霍念生翘着二郎腿,批评郑宝秋:“所以心术不正总会被发现的。” 聊到傍晚,两人才告辞回家。 路上婚礼策划打电话过来,霍念生开车,他把手机扔过去:“帮我听。” 陈文港接通,对方是要跟他们预约拍婚纱照的时间,还有拍摄主题。 陈文港开了外放,嗯嗯地应着,霍念生也应了几句,只是一边开车一边笑。 挂了电话,陈文港才狐疑地问他:“你到底在笑什么?” “我其实不是在笑。”霍念生说,“我只是在 琢磨‘婚纱照’这个词——谁穿婚纱?” “我不要穿。”陈文港立刻杜绝了这种可能, “你?” “我可以。”霍念生说, “我不介意啊,人生就是要多尝试一些可能,这样才叫体验。” “我同意你体验。”陈文港转过目光,看他半晌,然后把头正回来,“我也同意在我们的家庭相册上留一席之地,挂到照片墙上都可以,但你要是想对我用激将法,是绝不可能的。” 霍念生也不气馁,他又笑了两声,哈雷在后座乖乖卧着,霍念生从后视镜看了一眼。 陈文港立刻捍卫它的权利:“你想给它穿,也要事先征求它的意见。” “不难为它,当花童就可以了。”霍念生笑笑,然后问,“婚礼发言呢?” “我还没写好。”这也是婚礼策划要求的,一人一段,陈文港突然苦恼,“他们也没告诉我,到底要写多长,有没有什么格式?”还要保密,不能事先告诉对方。 “我不信高材生能被这个难住,赶紧写,你不是从来不拖作业?” “要好好斟酌嘛。” “那我能不能拥有一段感人至深、让现场所有人都落泪的伴侣发言?” 陈文港无奈地笑起来:“我努力。” 他突然开了个玩笑:“要是时间够长,前前后后两辈子,我愿意给大家事无巨细讲霍少爷的事迹,总有一件能把来宾讲哭。只怕过后媒体宣扬我们疯了,分不清现实和臆想。” 霍念生顿了顿,他说:“有道理,那不要了,守好我们共同的秘密吧。” 陈文港笑了笑,忽然胸口莫名有些发胀:“对啊,秘密来的。” 霍念生哼笑一声,重复:“秘密。” 陈文港往车窗外望去,他们路过一块施工中的工地,工人抽着烟操作挖土机,巨大的车斗铲下,水泥矮墙轰然倒塌。下一个路口,新开业的商场扯出钜惠迎宾的红色横幅,两个充气吉祥物在门口热情招手。这座城市日日在变化,他曾以为,他要孤独地迎接未来的一切。 自从有个人和他守着共同的秘密,陈文港就再没想过孤独为何物了。 接下来依然繁忙,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飞快。 基金会又接触了几个新的项目,目前正在考察之中。陈文港回学校开了第五次组会,博导第一次跟他们见面的时候,是个和蔼的老头,只是一到自己专业领域就喋喋不休。原本有同学松了口气,说这教授应该不会骂人。他倒不会骂人,但迄今为止已经逼问哭了两个学生。 程波引起的的风波也慢慢平息下来,警察依然在追踪诈骗团伙的行踪,但是具体细节都是秘密。只知道这一阵子,程波仿佛销声匿迹。但据卢晨龙说,他其实哪也没去,一般是躲在家里,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程家门口贴了许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纸条。 当然,为此又闹出几次报警的乌龙——民警来来回回调节了许多次,才说服同样受骗的亲朋好友冷静理性,耐心等待警方结果,不要故意骚扰其他受害者云云。 江潮街上每天早晚,街坊邻居照常出门散步,日常话题变回家长里短。 前街去年结婚的小夫妻家里添了人口,但是带孩子带得焦头烂额。后街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去世了,儿女默默进行了发丧,在报纸上发了讣告。老邻居用聊天气的语气聊起这些,周奶奶也跟陈文港他们感慨,说这条街上的老家伙们一个个都走了。 为此她想起自己还没有能用的照片,让外孙俞山丁带她去照相馆,拍了张气色不错的正面照。洗出来的照片她爱不释手,拿给其他老人看,有两个老姐妹直问她在哪里拍的,说是要提早准备好,省得以后就老得没法看了。 老城区改造之后,这边的房屋进行了翻修,基础设施进行了改建,但时光仍然凝固着,很多东西仿佛依然不会改变。! 第 155 章 此生此世 婚纱照一半是棚拍,一半在户外。为了呼应主题, ⑧⑧[, 大概也不叫婚纱照,因为到底没有婚纱上身——倒是摄影助理拿了片本来没有用的头纱,手没抓稳,一阵风过,那头纱忽然被高高吹起来,落到被拍摄的两人之间。 当时陈文港正扭头看霍念生,摄影师即刻按下快门。 这成了他本人最满意的一张,说是光影、构图都无懈可击,再想复刻都拍不了这个味道。 摄影师Chris得过IPA国际摄影奖专业组的艺术类“年度摄影师”头衔,他喜欢抓拍的自然效果,整套肖像照的拍摄过程都很松弛,没有把人扭成麻花,摆各种矫揉造作的姿势。主策划人背后调侃,跟陈文港传达,说摄影师对他们也满意,说他们有故事感。若是拍摄对象弯腰驼背,肢体僵硬,那也只能扭成麻花。总之照片冲洗出来,两方互相成就,的确是大师级的出片效果。 摄影师到陈家亲自送了一趟,还被留下来吃了个饭。 附赠的还有当天拍的几张彩蛋——拍摄尾声,那片头纱被盖到了哈雷头上,它顶着白纱,从下面露出一只不明所以的鼻头,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又不幸被照相机捕捉到镜头里。 这张照片荣登陈家的照片墙,陈文港撤下自己拍的一张街景,把它替换上去。 摄影师饶有兴致,把陈文港那张拿过去看看:“这些街头照片你自己拍的?” 陈文港两手接回来:“瞎拍而已,不是专业的。” “但是挺不错,学过美术?” “确实有一点点基础。” “那多好,懂审美,光圈、快门、镜头,多拍就能懂,哪分什么内行外行的。”对方背着手,观摩陈家的照片墙,“尤其这几张黑白的,你看,还有点纪实大师布列松的味道。哈哈,其实我最喜欢的类型就是纪实摄影,不管是街头抓拍,还是这样的家庭留影,背后都是每个个体、每个家庭独属于自己的故事,我一直觉得,镜头语言就是记录人类生活、表达个人情感的最好的艺术形式,所以我这个人不管到哪,都喜欢冒昧地看别人的家庭相册。” “家里还有其他的,您随便看。”陈文港笑道,“但是我先去做饭,您能不能吃辣?” “能吃。”摄影师说,“我的胃,走遍全球都能适应,我还在墨西哥吃过虫子做的辣酱!” 摄影师蹭了一顿饭,看了相册,还经过主人家同意,拍了几张照片才满意离去。 随后这套照片的电子版也传过来,陈文港和霍念生一起在电脑上看,选出要加洗哪些。 过了两天,有下属汇报工作的时候发现,霍董的办公桌上多了两个新的相框。 总秘私下来找Amanda商讨:“有没有必要提防员工传什么小话?” Amanda倒是没听到耳朵里:“怎么了,难道有人说得很过分?” “没有,那倒没有,未雨绸缪。 ”总秘捂着嘴巴,“就是看起来……是不是……” “看起来像结婚照?”Amanda亦小声说,“其实就是结婚照。霍董自己摆的,总不能不让人说,没准他还想炫耀呢。不是很过分的谣言就不用管,你不如引导大伙多夸几句好听的,看他会不会一高兴加年终奖。” “哈哈,真的要结婚啊?” “哪里是‘要’,早就偷偷去国外结了,补个仪式而已。” “哎呀,那陈先生上回……这也太低调了。我得想想说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我告诉你一件事。”Amanda左右看看,她更加压低声音,“当然,也是玄学,这两人刚认识没多久,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他们早该成了,这爱情长跑怎么会跑了那么久?脚都磨出茧子来了。” 陈文港带哈雷去念港基金会上班,哈雷抢在前头跑进小楼。 他进了大厅,却没想到潘正阳也在。 正值午休,潘正阳坐在会客室,被许多还没开工的同事围着,会客室桌上摆满五颜六色的蛋糕,大家发出阵阵笑声。他站起身,冲陈文港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有一阵子没见了。” 陈文港也笑了笑,向他点点头:“难得潘总大驾光临。这是?” 他手里提了个不小的纸袋,潘正阳的视线自然而然往下看去。哈雷想凑上来,陈文港换了只手避开它。潘正阳笑笑,冲着哈雷嘬了两声,哈雷毫不留情,又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同事解释满桌甜品的来历:“通过这段时间的合作,潘总注意到,很多福利院的孩子是没机会过生日的,甚至没有一个确定的生日,他提出通过我们和一批福利院达成试点协议,每个月提供一批小蛋糕给孩子们,至于具体怎么提供,刚刚大家在讨论的就是这个。” 陈文港轻松地调侃:“那是好事,不管成不成,提前感谢潘老板了。” 潘正阳笑道:“当然,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商议。我个人认为,健康问题必须保证,这些蛋糕就是带来给大家评判的,口味和用料我都有自信,不说别的,文港,你先来尝一尝?” 这称呼有些亲密过头,声音也缱绻。有人扭头看潘正阳。 之前一阵子,他追陈文港的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糖衣炮弹从楼上送到楼下,不算秘密。 陈文港愣了愣,却笑起来:“看来我今天的风头要被潘总压下去了。” 潘正阳还是保持着微笑。 他把袋子放到桌上:“我本来还打算给大家发喜糖。不过……” 不等说完,同事已经哗然一片,问东问西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时间沸反盈天—— “怎么结婚还搞突然袭击,这么大的事,一点都不告诉大家?” “不够意思,拿我们当外人了吧。” “带了好几年戒指,这是终于修成正果了?” “赶紧揭秘,搞得和地下工作一样,陈秘家里那位到底是谁,有没有照片?” 陈文港只是笑,在 众人的簇拥下拆开包装。他的大纸袋里是一包一包分好的巧克力糖果, 装在黑色小盒子里, 包扎得很漂亮。分到最后,露出了最底下两个相框。 霍念生拿走了两个放到办公室,陈文港来之前犹豫片刻,把另外两个装了进来。 他和霍念生的关系只是低调,不代表刻意保密,本来就有若干亲近的同事知道,只是出于尊重,知情者都未曾宣扬。但不论什么时候,霍念生是他的爱人,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潘正阳捏着一盒分到的巧克力,笑着用下巴指了指相框:“怎么,这个就是照片?” 陈文港把相框拿出来,露在众人面前。 把相框翻过来时,他心里忽然砰砰跳了起来,脸上却忍不住沁出一点笑意。 周遭安静一瞬,陈文港的嘴角往上勾着,他用指腹摸了摸霍念生的脸,眼神十分柔和:“其实也不是刻意瞒着,只是出资人平时不太过来,没什么机会一起上班。我和他的戒指一直都是带着的,下次一定请大家吃饭。” 旁边同事活了过来,相框突然被抢了过去:“这真是咱们顶头大老板?” “真的假的?给我看看。” “我不信,只是长得像。” “瞎说,绝对是本人。” “谁有手机,来来拿来,现场搜,对比一下。” 陈文港还是在笑,被同事扑在底下,用胳膊一把勒住:“还好意思笑!这不叫瞒叫什么?照实说,你还有什么秘密要交代?” 惊诧归惊诧,毕竟相处几年,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众人没花多久接受现实。 潘正阳被排挤在外,少了这种情谊和默契,一时插不上话,只是默默站着。 陈文港被挤在中间,开玩笑地告饶:“是,是,我真的是关系户,以前没有升职,怕大家不关注我优秀的工作能力,所以隐姓埋名。现在到了合适的时候,该公开就公开了,还请大家见谅,继续关注工作,不要把我弹劾下来。” 这一下午班上得繁忙不已,副秘书长办公室门庭若市,接二连三有同事冲到陈文港桌前问情况,一波又一波,几乎连工作都没顾得做,直到下班时分,才渐渐安静下来。 六点过半,小楼里人走光了,陈文港终于松口气,关了电脑,叫了哈雷一声。 他牵着狗走出小楼,花园里站了个人,遥遥对着门口,正在低头看手机。 陈文港怔了怔,脚步没停,慢慢走近,喊了一声:“潘总。” 潘正阳抬头望他,淡淡笑道:“看不出来,原来你是真的深藏不漏。” 陈文港闻言也笑了笑:“潘总,你到底是喜欢这个成语,还是想不出别的词汇,这是你第几次用这个词形容我了?” 潘正阳眯着眼:“大概我想不出其他合适的形容吧。” 他看看天色:“都没发现天快黑了。”又指指自己脚下,“我下午出来就一直站在这里,搜你男朋友的名字,搜你们基金会的成立渊源。我才发现,原来是我没有看穿。最开始我以为你就是在这里兼职的在校博士,后来发现,哦,不是,原来你还和豪门沾亲带故。当时我既对你有兴趣,又不太理解,你为什么放着富贵日子不过,反而交个普普通通的男友当宝贝。当然,你其实也暗示过我,说他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我又选择性忽略了这话。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也怪我,不怎么记脸,明明见过真人都没认出来。霍公子的名字呢,我倒是肯定听说过,但是他们说什么陈生,我平白联想不到是你。念港,念港,原来这就是你们自己家的事业,甚至可能是人家专门创立讨你欢心的。我懂了,的确都是我比不了的。” 陈文港有些无奈:“我觉得你应该没懂。” 潘正阳说:“是吗?” 哈雷打了个哈欠,无聊地刨起地面,刨着刨着就跑到了另一侧。陈文港把皮绳换了个手:“是,不过算了,不重要了,潘总早点回家。”! 黄铜左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6 章 此生此世 霍振飞率先走出霍氏集团大楼,一群记者蜂拥上来,架着长枪短炮,架势像要吃人。 霍念生紧随其后,两手抄兜,不急不慢:“自从我结婚收心,多久没见过这场面了?” 霍振飞瞥他一眼,面上微笑,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今天是从集团出的这扇门,代表的就是霍家的形象。” 霍念生在底下比了个OK的手势:“好的,好的,我不胡说。” 说话间两人已被团团包围,安保人员奋力把人群和话筒隔开。 “霍念生先生,外界传闻您要结婚,是真的吗?” “是真的,大家同喜。” “但也有传言说,你们已经在国外注册了?” “你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嘛?” “你们的结合,更多是出于感情还是利益考虑?” “遵循本心。” “他不介意您过往的诸多情史吗?” “请不要蓄意诱发我的家庭矛盾。” 人群小范围发出轻微的哄笑,话筒同时对准另一边。 “霍振飞先生,能否问问霍家对这件事的态度?” “这是家事,无可奉告。” “您这样说,是不是表达不满的意思?” “他是个成年人,做选择不需要家里干涉,我尊重堂弟的个人自由。” 两人继续往前,身后提问声依然不断。有个小记者仗着体型瘦小,试图从封锁下钻过来,却被人群挤倒了,重重往前扑去,扑通一声,话筒都摔脱了手。 霍念生脚步微顿,那话筒正好砸到他脚后跟。 他转身弯腰捡起,又走了回去,一手仍然抄在兜里,一手往前递出。众目睽睽下,记者连忙爬起来,搓了搓渗血带泥的掌心,把话筒接回来:“感谢霍公子热心肠。” 霍念生淡淡笑道:“那你要谢我爱人言传身教。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这个人有很善良的美德,跟他生活久了,我怎么也要稍微沾染一点——记得把这句写进去。” 离得近的一圈人再次哄笑起来。 小记者不折不挠地把话筒往他眼前塞:“能再多讲讲您的结婚对象吗?” 霍念生侧了侧头,看他背后:“这是跟你一起来的摄像?” 对着镜头,霍念生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他的肢体动作是轻松的,眼眸却十分深沉: “承蒙大家厚爱,我知道,诸位向来对我私生活兴趣浓厚,也杜撰过五花八门的故事,将来如果我找人作传,想必会是精彩纷呈。我这个人不太在意小节,没所谓大家自由发挥。 “但我的爱人高风亮节,百里挑一,是我好容易才追到手的,个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所以我唯独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任何人在我们的感情里挑拨离间。实在想来骚扰我,大家可以喝一杯,交个朋友。但我的建议是,不要去骚扰他的生活,不要试图诋毁他的人格,不要 用任何桃色笔法写他。如果有人给他造成了伤害,那我也只能提前抱歉了——祝君好运。” 您这么说,意思是不是……?_[(” “可以了,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请各位媒体朋友暂收热情。”霍振飞适时收尾,“对于霍氏集团的任何动向,有机会请关注官方媒体发布会。我们后面还有事,告辞。”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车里,霍振飞揉了揉额心。 霍念生刷着手机,瞥一眼他的表情,笑道:“我没有乱说什么吧。” “我在想,以前我一度怀疑你有点怪胎,但是从没想过,原来你是个情圣。” “这是在夸我吗?” “至少谢谢你这个情圣没找个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生伴侣吧。你去哪?” “回家。你把我送到太平街市路口,剩下一段我走回去。” “你还真的热衷过上平民生活了?” “买点海货,家里没了。” 陈文港用钥匙打开家门,走进书房,眼皮底下便是紧紧捂着的两只大手。 他抬头看霍念生,霍念生微笑示意:“猜猜里面有什么?” 陈文港眉眼弯起来:“你不会又想骗我吧?” 霍念生挑眉:“这次真的给你看好东西。” 他松开手,一只用曲别针做的蓝色蝴蝶转着翅膀飞起来,擦着陈文港的头发飘了过去。 那是个用橡皮筋拧出的简单机关,划了个抛物线,掉到哈雷脚边。 哈雷原本兴冲冲跟进来,似乎一惊,好奇又谨慎地凑上去,低头嗅嗅。 陈文港捡起来,重新拧上发条,一松手,蝴蝶又飞起来。 哈雷乐不可支地汪了一声,昂着脑袋追上去。 陈文港连忙嘱咐:“轻轻的,别咬坏了。” 记者没有跟来江潮街这边,但是当天晚上,霍念生的当众告白就上了网站头版头条。 许多网页配以图片,最早发布的是一家门户网站,转载频率最高的也就成了这张——霍念生面朝镜头,低头和眼前的人说笑,陈文港笑得十分灿烂,这是难得一次露出半张侧脸。 陈文港和霍念生散步回来,掀开糖水铺的帘子,进门落座。 周奶奶正好在店里,端来两碗芝麻糊:“你们什么时候办事啊?” “选了下个月初的日子。” “那是很快哦。” “嗯,毕竟不像人家要大操大办,我们是补办仪式,不想拖得太久。” 说不大操大办不尽然准确,至少婚礼布置上,策划团队还是做到了尽善尽美。场地包下了一整个海滩,只是邀请宾客相当低调,几乎没什么名流大腕,只有亲朋好友前来参加。 准备婚礼的前一夜,两人住在附近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 房间很高级,陈文港反而睡得很浅,大概神经中枢过于兴奋,几乎隔两小时就醒一次。 梦倒是一个接一个,他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小学生,放学 回家,忙于工作的父母都还未归,他也不难过,蹦着跳着跑出门去,知道隔壁住了个大哥哥,家里养了条温驯的大狼狗。他像平常一样跑进隔壁敞开的大门,狼狗开心地过来舔他。邻居哥哥功课很好,人也很好,放下手中的书,叫陈文港把书包拿来,腾了张小桌,看着他坐在小板凳上写功课。 陈文港睁开眼,霍念生亲亲他的额头:“起来了。” 窗外曙色微明,陈文港抱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我爱你。” 化妆师摆了一桌瓶瓶罐罐,小刷子在脸上一阵扫弄,陈文港先做好妆造,看她开始摆弄霍念生。她上好了底妆,他突然要过眉笔,自己来画霍念生的眉毛。 霍念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从镜子里看他动作。 因为没请外人,到场宾客显得有些寥落,但都笑容洋溢。婚礼现场一切保密,没有一家媒体受邀,安保团队严查邀请函,连只多余蜜蜂都放不进来。仪式场地设在白色大理石广场中央,一道湛蓝的玻璃栈道,贝壳和花瓣装饰拱门,雪白的椅子上用细麻绳挂着海星。 摄影师Chris又和他们见了面,和一个资深摄像全程跟拍,负责婚礼记录。 陈文港身着礼服套装,胸前别着蓝宝石胸针,和背后海色交相呼应。 大屏幕上循环播放两人的结婚照片,他从底下路过,一手插兜,仰头看去。郑宝秋走过来,见状便笑出声:“你这个架势,远看可真像表哥。” “是吗?”陈文港笑笑,伸手给她正了正遮阳帽。 “那也合理,都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越久,越有夫妻相啦。” “照你看,他有没有哪里变得像我的地方?” 郑宝秋哈哈笑出来:“大概像报纸上说的,学你做个善良的人吧!” 陈香铃专程从新加坡飞回来,给了陈文港一个大大的拥抱。陈文港拍拍她,让她带江彩到后面观礼。卢晨龙带了弟弟小宝过来,在空地上玩沙子。俞山丁两头忙碌,一方面,负责酒水饮食的是他自己的团队,另一方面,霍念生方面的宾客也是他熟悉的,少不了帮忙接待。 李红琼和朋友一起前来,礼物却多了一份:“戚同舟送的。” 陈文港问:“他还好吗?” 她笑道:“能有什么问题?家里爸妈溺爱,哥哥姐姐宠爱,能够顺利毕业,工作也不用操心,不过是一点感情挫折,早该学会长大了。你好好结你的婚,不用管他。” 仪式开始的时候,中间还出了个小差错。 司仪请双方讲述走到一起的故事,先把话筒交给陈文港,扬声器却突然故障,发出刺耳噪音。工作人员花了两分钟,才换了个好的上来。这属于工作失误,主策划脸色有些讪讪。 陈文港宽容地笑笑,抬手接过话筒:“没有关系。”他以调侃的语气解围,“总不能所有东西都讲完美,有些差错是注定要出的。” 台下响起一阵笑声。! 第 157 章 此生此世 “我的人生就曾经很不完美。”陈文港看了眼霍念生,他唇边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出过很多的差错,一塌糊涂,痛苦不堪,好像彻底失去了所有东西,更不幸的是,就在这个时候,我还遇到一个来意不明的人,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大家意会,又一次笑起来。 他继续往下说:“但我很快确认了,至少他是个不介意我完不完美的人。说起这个,他待会儿还要宣誓,不论健康或疾病,都愿意爱我、安慰我、尊敬我、保护我。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他已经都做到了。我可以懂他,他可以懂我,也不需要再说太多漂亮的话。我活了很久才明白,过去的遗憾都不重要。因为他给了我很多的爱,多到不管遇到什么,都没有抱怨的理由。所以Frank,你不要在下面那么紧张了,一个话筒而已,不会扣工资的。” 这次主策划都笑了,台下响起应景的掌声。 陈文港讲完了,他在各种正式和非正式场合做过大大小小的发言,怎么讲些得体的话,怎么把节奏掌控在手里,这事对他没有难度。但他不喜煽情,点到为止,把话筒递了出去。 霍念生人站在那儿,一直盯着陈文港的脸,仿佛神游天外。 他从陈文港手里接过话筒,低头看看,却噗嗤笑了一声。 司仪随机应变,向他转过去:“霍先生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和我们分享?” 霍念生笑道:“没。我不是想抬杠,我只是觉得,完美的人还是有的。” 陈文港笑着看他。 霍念生说:“当然,今天大好的日子,文港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了算,那就没有吧。” 在喧哗的笑声里,他低下头,轻轻触碰陈文港的嘴唇,极尽温柔,仿佛一用力就能推开。 陈文港环住他的脖子,白色花瓣洒了下来,远处几只海鸥迎风升上高空。 婚礼持续到中午,午宴过后,宾客陆续离开。 想玩的人留在海边踩水,比如卢晨龙兄弟,小宝沉迷捡贝壳,死活不肯离开。还有些亲朋好友不急着回去,转到室内喝茶聊天。陈文港和霍念生一直作陪,直到天色黑透,海潮涨起,沙滩上热闹的声音才慢慢消失,只剩两三个工作人员,低头收拾陈设和椅子。 他们回了酒店的总统套房,哈雷卧在地毯上,陈文港盘腿坐在窗边。 霍念生洗过澡,搭着毛巾走过来:“怎么了,累?” 陈文港回神,拍拍地面:“还好。” 霍念生在他旁边坐下来,陈文港习惯性把头靠在他臂弯里。 夜景流光璀璨,仿佛打开闪闪发光的珠宝匣子,晃人眼目。陈文港的手指渐渐摸上霍念生的嘴唇,白天在众人面前,他们亲热都十分克制,接吻也是一触即分。直到独处的时候,才忘我地凑到一起。陈文港攀着霍念生的胳膊,霍念生紧紧搂着他,像两条藤蔓缠绕一起。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嘴唇贴着嘴唇,呼吸交融,温柔缱绻。 陈文港低声笑问:“我怎么就完美了,讲讲?” 霍念生贴着他的耳朵,用气音回答:床上??”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探进陈文港的衬衣里,被无情地一把按住了。 陈文港笑着乜一眼霍念生,一咕噜爬起来,扯过他的毛巾,自己去了浴室。 霍念生笑笑跟进来,堵在门口:“这个回答不行吗?” 陈文港一边洗脸一边道:“你觉得行,怎么不当众说出来?” 他用毛巾擦脸,一抬头,镜子里,霍念生还在看他,他的目光近乎温和。 霍念生笑了笑,从后面抱上来:“你是完美主义,什么都要有条有理,我不是。以前对我来说,游戏人生是我自己的选择,过得下去就得过且过,过不下去愿赌服输,没什么不好的。我从不觉得自己的生活缺点什么,所以也够逍遥,但是你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让我哪里不舒服,不对劲,让我觉得自己缺点什么。后来我大概想明白了,我缺的是值得珍惜的东西,抓那么久,也只抓到一个你。完美不完美的,根本不是我会考虑的事。我只知道,你留在我身边,一个桌子吃饭,一张床上睡觉,我一定得到你,缺的一块才能填满。” 陈文港把折叠镜拉到面前,他的睫毛湿漉漉的,脸上还挂着水珠。 霍念生轻轻吻他的后颈。 陈文港突然笑道:“今天司仪问过去有什么难忘的事,其实我还真有一个,知道吗,你离开以后,我其实给你做过一顿头七饭。幸好你没有尝到,说真的,有点难吃。” 霍念生问:“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吃一顿?” 陈文港翻身搂住他:“现在应该能做得好吃一点了。” 关于这场婚礼,霍念生自己的公关部门给了各路媒体一份通稿,还有合适的正面照片。 陈文港算是循序渐进地在公众面前亮了相,有些媒体在通稿之外自由发挥,版面上刊登了他的一部分履历,但基本没有讲坏话。主要这几年霍念生行事低调,没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可供借题发挥。他还那样当众威胁过,非要跟他叫板,性价比不高,也没太大意思。 因此大多都是跟风说一句,看来霍公子的确收心转性了之类。 至于陈文港,本身亦无黑料可扒——名校毕业,学历傲人,低调务实,最多有网友说他出身低微,或者借此作秀,立精英人设云云,毕竟网上什么人都有,管不了所有人的嘴。 还有人预测他借炒这波热度,其实准备当网红出道的。 但是不成气候,分布在互联网边边角角,回复的都没几个。 事实上,除了这次婚礼新闻,加上大学官网上能扒出的蛛丝马迹,陈文港几乎连其他照片都没流出。他平时很注意,从不在社交账号上分享个人生活。所谓网红,又哪有那么容易,只要本人没有那个心思,不往身上聚拢热度,媒体和大众的注意力很快就跑到其他地方。 只是为防骚扰,陈文港他们还是暂时搬到霍念生购置的一栋 别墅,住了十天半个月。 期间他们还回半山别墅待了一个周末,放哈雷在后山自由自在到处跑。 陈文港发现别墅里花房里种满玫瑰,管家说是霍念生有回过来,亲手种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心血来潮,当然,后来的打理主要靠园丁,现在已经都成活了。 清早起来,身边床铺是空的,陈文港找去,霍念生站在玻璃房里,持着剪刀修剪茎刺。 花影掩映之下,他像是一个难以描绘的梦境。 陈文港远远看着,忽然喊了他一声。 霍念生回过头,笑着看他咔嚓按下快门。 他们俩慢悠悠过了这么些天,等到风头过去,才无声无息地回到江潮街。 补办这个婚礼意味着亮明关系,生活有一些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街坊邻里之间,有些震惊于霍家公子的大隐隐于市,竟然真人就住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同名同姓。有些原本走得近的,或明或暗早就心里有数。日常出门,有的人态度明显讨好一截,还有的人试图攀关系、讨好处,陈文港身边,上门借钱的人都再次多了起来。 许多啼笑皆非的小事,隔三差五就发生一次,日常生活简直热闹良多。 过了阵子,霍念生跟陈文港一同出现在念港基金会,梳理工作。 潘正阳的公司倒未终止原本的合作协议,也按原计划进行了资助。 但是据同事说,在得知陈文港婚讯后,对方态度似乎有些摇摆,回复都不怎么积极,爱答不理的,后来又不知怎么想通了,主动表示继续推进合作。 陈文港听了只是笑笑,丝毫不觉奇怪。 许多企业家做慈善,倒未必一定和善心和社会责任有关,还为了企业形象、税务减免和政策倾斜。潘正阳是个聪明的生意人,让感情左右利益,才不像他的风格。 负责与大阳集团对接的不是陈文港,一切公事公办。 然而潘正阳终究又给他发了条消息:“我其实不是为了好处才选择继续合作。” 陈文港没有回。 直到陈文港跟霍念生出席一场晚宴,才有机会再次遇到潘正阳——他依然衣冠楚楚,皮鞋能照亮人影,手表换了新的款式,游走在不同的生意伙伴之间。 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端着酒向陈文港走来。 当时霍念生被一群人围着,遥遥举杯,漫不经心向他致意,随后移开目光。 潘正阳脸上挂笑,努力加入话题。晚宴进行到后半,却发生一场小小骚动。 有个年轻男人闯了进来,正是潘正阳那个前男友。他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先是抓住潘正阳,梨花带雨表示不想分手,潘正阳面色十分尴尬,低声斥责让他离开。 但他越急,对方越不肯放,两人吵得倒是很凶。 这位前男友转而指责他诱骗自己,却又始乱终弃,而且不自量力,总是妄想攀龙附凤。 周遭闪光灯已经此起彼伏,潘正阳表情难堪到极 点,红绿变换,拂袖而去。 陈文港站在旁边,大约由于他和霍念生近来各种经历,甚至已经有点习惯遇到这类闹剧。大概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巨大闹剧,所有人浓妆艳裹,你方唱罢我登场,仅此而已。 晚宴散场,豪车一辆辆往外开。 司机把霍念生的劳斯莱斯停在路边,陈文港和霍念生先后下了车,老李径直把车开走了,这边不方便停放,他还要拐个方向,开回别墅那边的车库里。 路边海鲜烧烤大排档生意依然红火,老板忙得满头是汗。 陈文港拖过马甲坐下,老板娘很快过来:“还是老样子?” 霍念生说:“老样子吧,麻烦快一点。” 陈文港托腮看着他,笑道:“待会儿去江边逛逛?又要散味了。” 霍念生分给他一只盘子:“反正也不急。明天礼拜天,你没安排吧。” 空气中阵阵孜然和辣椒的香味,陈文港被吸引了注意力,走神片刻,才扭头回答:“没有,所以咱们去干点什么好?” 霍念生道:“找个没去过的地方,随便转转,走哪算哪?” 陈文港笑了,把手放到他手里,他们吃完烧烤和牛肉面,小工过来算了铁签。陈文港结了账,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雨棚。铁架低矮,出去的时候要微微低着头。 背后熟客在跟老板聊天,老板自以为低地压着嗓门:“是是,那就是……” 陈文港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他牵住霍念生的手。霍念生一手抄兜,一手攥紧他的手掌。他们踩着纵横交错的路灯光影,没一会儿就走过转角,街墙挡住了背后远远的视线。! 黄铜左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8 章 IF不曾错过 “怎么今天自己来喝酒?” 陈文港放下杯子,冰球撞在杯壁上,发出轻轻一声,他斜眼看去。 “郑玉成呢?” 酒吧的灯光幽暗暧昧,霍念生胳膊架住吧台,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像含情脉脉。 更远处有霍念生一群朋友,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带笑。 那些公子哥无所事事,总是有些无聊的把戏。郑玉成的交际圈里,都免不了有这种狐朋狗友。他们曾经私下打赌,派一个人来追陈文港,试验他会不会变心。对有些人来说,不过是拿他找点乐子。像霍念生这样知名的花花公子,更加像找乐子的,一个字都不值得信任。 陈文港沉默不语,他盯着吧台上的一块污渍,好像是不知怎么溅上去的油漆。 霍念生在旁边高脚凳坐下了,不屈不挠,继续纠缠:“伤心买醉?” 他个子高,腿又长,背后的人踩着凳脚,他一双长腿还支在地面上。光线不亮,但是不妨碍别人看出他衣着和皮鞋的考究。这个人走到哪,就有视线追随到哪,潮水一样扑上来。 他却悠闲自在,浑不在意,好像天生就是别人的视觉中心。 酒喝不到了,杯子见底,只剩一块冰球。 陈文港把玻璃杯放下,正值七夕,来酒吧寻欢作乐的情侣一对接着一对。郑玉成也被何宛心邀请去看电影,他原本告诉陈文港,已经拒绝她,事到临头,又出于无奈,不得不赴约。 已经很多次了,一次又一次,他永远都有理由,有让人不能拒绝的苦衷。 霍念生忽然凑过来。 陈文港吓了一跳,往后避了一下,霍念生歪着头,仿佛在打量他是不是十分沮丧。距离超过了安全范围,一股木质香味随之飘来。他嘴角突然一翘,开口邀请—— “别不高兴了,要不要我带你去玩?” 背景音乐换了首轻柔的曲子,那些人窃笑的声音更明显了。 还有,永远都是这套,不管到哪,总是有人拿他当乐子看,总是没清静的时候。 陈文港偏偏不想走了,他向酒保招手,霍念生却拦了一下:“别喝了。” 他站起来,握住陈文港的手腕,不由分说,“走,带你去吹吹风。” 鬼使神差地,陈文港下了高脚椅。 他不想待在酒吧被无聊的人看笑话,也不想回郑家闷在房间心烦意乱,可能还要被郑秉义问东问西。除此之外,一时又想不出还能去哪。但后面的事,他自己就不大记得了。 闷酒易醉,他也不记得自己一整晚点了几杯,再醒来时已经断片。 陈文港头疼欲裂,从床上坐起,缓了好一阵,支离破碎的记忆才慢慢回笼。 房间是豪华的酒店套房,窗帘没有拉严,刺目的白光从一条缝隙中射入,突然将他炸醒。 陈文港心头一沉,他赤身裸体,身上留着一夜云雨的感觉和痕迹,有人帮他清理过,身边却空空如 也。这时浴室的门开了,霍念生洗完脸走出来。 他穿着浴袍,露着一片胸膛,对上陈文港极其复杂的目光。 霍念生笑了笑,含情脉脉,过来亲他额头:“昨天是——” 陈文港咬着牙,一把把他推开。 他掀起被子,一言不发,捡起衬衫,就往胳膊上套。 衬衫上布满了褶子,变得十分狼藉,但更像是他昨天自己穿出来的,而不是经过撕扯。衣服和裤子甚至整整齐齐叠好了,一板一眼放在床脚凳上。 霍念生神情自若,看着陈文港面无表情地穿衣服。 只有他的指尖在微微哆嗦,暴露了内心情绪,不知是出于震惊,还是愤怒,或者都有。 陈文港脑子里其实纷乱如麻,越来越多不连贯的片段被想了起来,例如霍念生向他发出邀请,例如挤压多时的隐秘的愤恨突然爆发——郑玉成都在陪别人,他去了又怎么样? 比起痛恨眼前这个花花公子,不如说他憎恨自己还多一点。 陈文港很少犯错,尤其是原则性的错误。像这种情况,是绝对不该发生的。但酒精会麻痹神经,让人做出一些不理智的选择。这点他原本明明知道的,很早之前,郑秉义就教训他们,出去和人喝酒,不管是客户还是朋友,都必须谨慎,不然早晚会酿成大错。尤其像他们这样的身份,不知被多少心怀不轨的人盯着,想尽办法算计,喝得酩酊大醉是最危险的时候。 结果他还是栽了。 现在比起计较责任,陈文港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麻烦让让。‰” 霍念生态度却轻飘飘的,不把一夜露水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大概陈文港的脸色太难看,甚至有点可怜,他走过来,试图胳膊圈住他的肩膀,用有点安慰的语气说:“你先冷静一下。” 陈文港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我要走了。” 霍念生无奈地笑笑,他叹了口气,把手机递过来:“报警么?” 陈文港抬头看他。 霍念生用目光示意举在半空的手机:“你有权利叫警察。” 陈文港低下头,从霍念生身边经过,一秒钟也不想多停留,逃亡一般离开酒店房间。 他拦了辆出租,报了郑家地址,一路不知在想什么,再回神的功夫,就到了目的地。 陈文港按响门铃,保安放他进去。 他在客厅撞见林伯,对方问他彻夜不归去了哪。 陈文港低声解释:“喝多了,找了家酒店过夜。” 林伯没有多问,用有点责备的语气让他回去换身衣服,补上一觉。 半小时后陈文港躺在床上,脑袋依然因为宿醉一跳一跳地抽疼,恨不得拿斧头劈开。 湿漉漉的头发洇湿枕头,他一进房间就洗了澡,从上到下,但是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后悔也不可能让时间倒流,抹灭一切。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陈文港强迫自己爬起来,帮佣给他送了碗解酒 汤。 他把空碗放回托盘,留在门口,重新躺回去,翻了个身,脑袋下面一片冰冷。 这时他才回想起霍念生的态度,对方的神态和动作一遍遍盘旋,陈文港甚至一时分不清,他递手机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威胁或者嘲讽。但不管是什么,他明明知道,陈文港都不可能真的报警。他霍念生是豪门大院出身的公子哥,是霍美洁的侄子,郑宝秋和郑茂勋的表哥,跟郑家关系沾亲带故。只要他没给陈文港造成什么严重的人身伤害,一夜风流而已,这个哑巴亏只能咽下去。 何况怎么定义他们昨晚的行为? 霍念生要带他去吹风,是他跟着离开的,霍念生带他去酒店,也不是强行拖着他去的。 到底算不算经过同意,以霍家的权势,对方要是存心耍横,光这些就根本掰扯不清。 退一万步说,就算陈文港铁了心要追个究竟,把事情闹大,郑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所以有些事只能忍痛了断—— 郑玉成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分手?你疯了?到底又怎么了?” 陈文港没吭声。 他显得有点烦躁:就因为我跟何宛心去看了场电影?我是不是跟你解释过原因,不好拂了何世伯的面子,也征求过你同意了。你要是实在不想我去,当时就可以提出反对,我会尽量想办法。文港,你总不至于学那些女生,先答应再算旧账,还觉得是什么试探男朋友吧。⑿[(” 陈文港靠着书桌,垂着眼睛,不看他只看地面:“不是这个原因。” 郑玉成质问他:“那你倒是说啊,到底什么原因?” 陈文港再抬眼时,蹙了蹙眉头,看他的眼神已经很平静。 他找了个机会,把郑玉成叫到房间,夜深人静,只有两个人面对面。从小到大,他们曾经这样聊过很多次,那时候无所不谈,游戏,功课,老师,还有未来想干什么。 这一次是陈文港提出分手,却坚决不肯说理由。 郑玉成完全不明白,他怎么突然之间胡搅蛮缠,犯哪门子神经。 他一直咄咄逼问,连伤感情的话也说了,陈文港始终缄口不言。 最后郑玉成火气上来,但也无可奈何,两人不欢而散,并在接下来的两天陷入冷战。 陈文港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像自我惩罚般做出分手的决定,这个决定做得艰难,但其实过程很短,只花了短短几个小时就打定主意——他不可能向郑玉成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但也绝无可能瞒着郑玉成,若无其事地继续两人的关系。 这有违他做人的底线,他自己犯了错误,只能承担失去一些东西的代价。 也正好,长痛不如短痛,他们本来就走到一个难解的困境里,或许这样大家都解脱了。 郑玉成一连两天,开车去公司和学校都没带陈文港,也不跟他说话。 连郑秉义都看出端倪,只是明面上谁也不提。 陈文港表面温和,容易妥协,实际上自己认准的事,固执起来也十分难搞,几乎一步不退。但面对家人,还是他做了解释的那个,跟林伯讲郑玉成只是心情不好,等他想开就好了。 这天下了课,陈文港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面的声音却是熟悉的:“还好吗?” 陈文港脸色冷淡:“霍少爷。” 霍念生问:“晚上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饭,或者你想干别的也可以。” 陈文港顿了顿,一时五味杂陈,乃至哑然。他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霍念生说:“邀请你约会。或者如果你觉得进度太快,那就算追求你。”! 第 159 章 IF不曾错过 陈文港沉默许久。 见他不开口,霍念生继续说:“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陈文港打断他:“霍少爷。”他字斟句酌,“我们的关系不合适。” 霍念生问:“你指的,我们现在是哪种关系?” 陈文港又一次卡壳了,他揉着额角,脑子像是锈的,抗拒再继续运转下去。 这两天他也是浑浑噩噩过来的,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也没法向任何人倾诉,或者求助,只能闷在心里。郑玉成还处处甩脸子,为了维持表面和谐,陈文港已经应付得十分疲惫。 霍念生似乎笑了一下,只说:“这样闭着眼也讲不清,还是面对面谈谈吧。” 他们约了个地点,还是在上次的酒店套房,那原来是霍念生长期包下的房间。 这不是个特别合适的场所——如有可能,陈文港万不想再跟这个纨绔子弟独处一室。但他们要说的事情毕竟私密,见不得人,不管约在餐厅还是室外,都不能杜绝被人听去的风险。 霍念生打开门,他齐齐整整,一丝不乱,把陈文港让进去。 “随便坐。” 陈文港走进房间,外头天有点阴,即便窗帘大开,室内还是光线不好,昏暗暗的。 这时候他又想起来,封闭的房间也未必真的私密。霍念生就住在这,他随便在哪里藏个摄像头,他们的话就能被一五一十录进去,成为他掌控陈文港的证据。 但话说回来,如果对方真想威胁,那天他们发生不正当关系,该录的早就录了。 霍念生翻过一只玻璃杯,提起玻璃壶倒水,透明的壶里浮着两片柠檬。 陈文港抬着头看他动作,脑子里好像什么想法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空空茫茫。 霍念生走过来,把杯子放到陈文港面前的茶几上,他突然向陈文港伸出手。 陈文港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 那只手还是落在他额头上。 霍念生问:“发烧了?” 陈文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病了倒是真的,宿醉加上一夜情,回去洗凉水澡,湿着头发睡觉,多管齐下,第二天就成功发起高烧。林伯叫家庭医生给他打了一针,但是没有声张,家里其他人都还没发现。 他说:“不碍事。说正事吧。” “我应该先道歉。”霍念生坐下就这样说,“之前的事,我知道得罪了你。你怎么样了?” “谈不上得罪,是我自己喝多了。”陈文港缓缓地说,他扫了霍念生一眼,“只是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真的喝到没意识,其实也很难酒后乱性的。” “你说得对。”霍念生说,“没有什么借口,我有点喜欢你,又有侥幸心理。你喝醉了,但是我醒着,我应该知道喝醉的人说话不能算数,但我还是当成你同意了。” 陈文港盯着他,好像有点愕然,心里还有更多滋味,但分辨不出是什么。 他心里想起 一件往事。 那时候陈文港还读小学,霍念生大概是十七八岁,因为闹出了一次猥亵女同学的丑闻,被家人送出国去,但是在各路媒体上,自然少不了口诛笔伐、人人喊打,冠以“咸湿”“好色”等形容。虽然好像在去年,那个瓜又有了新的反转,霍念生的某个堂兄弟被身边诸多女性指控性骚扰,又闹出了一次轰动事件。媒体蜂拥而上,挖掘旧事,不知怎么把当年的事翻了案,原来嫌疑人也是他那位堂兄弟。但是真真假假,至今有人信有人不信,怎么说的都有。 对于霍念生,陈文港以前并没有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 但说到底,他对这个花花公子不熟,他从不知道对方真正是什么样的人。 陈文港来之前,设想过对方千百种态度,包括最坏的那种。霍念生回国之后,陈文港和他见过寥寥几面,在他印象里,对方总是一股对人爱答不理、冷讥热嘲的气质,好像谁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就是这么自视甚高的一个人,现在完全放低姿态,承认错误,简直堪称反常。 反而让陈文港无所适从,有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但他也不想横生枝节:“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再也不提。” 霍念生微微笑了笑:“你现在报警也不晚,我不会改口翻供的。” 陈文港垂着眼:“报警还是不用了。” 霍念生似乎洞悉他的想法:“怎么?不想闹大?还是不敢惹我?” 陈文港说:“都是成年人,在谁看来都是你情我愿,因为这样的小事闹到警察局去,再引来记者,其实大家都不体面。” 听罢霍念生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他似乎在极其认真地研究陈文港的表情。 陈文港错开和他对视的眼神。不是他真的心情情愿,不去计较,还是那句话,计较不起。 他依然对眼前这人保持警惕,甚至更加小心,陈文港连霍念生倒的水都没喝一口,就是对方越诚恳越体贴,才显得越不正常。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和自己平时的作风大相径庭? 除非是刻意演出来的,为了某些目的。 以陈文港和这些阔家少爷打交道的经验,就是永远别低估他们又想找什么新的乐子。假如他前脚报警,这一位后脚推翻自己的说法,反咬他诬告,谁能保证霍念生一定不会这么干? 他就算真的这么干了,陈文港又能怎么办?他只能尽量不露给对方更多破绽。 “既然话说开了,我就先走了。” “你不想听听我的解释?” “也不用了,只要霍少爷同意,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其他说得越少越好。” “知道了,我送你。” “不麻烦。” 陈文港站起身,迟疑片刻,还是问道:“还有,你那天有没有拍什么不该拍的东西?” 霍念生淡淡笑笑:“有。” 陈文港瞪大眼睛,不等他做出反应,霍念生立刻又说:“骗你的。” 他把手机在陈文港面前晃了一下:“看你吓的。我没有那种嗜好,也不至于干那么没品的事。你自己检查。 陈文港低头接住他的手机⒛⒛[,霍念生甚至把胳膊横过来,帮他解了锁。 然而陈文港心中叹气,拿在手里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他摇摇头,把手机还给霍念生。 窗外突如其来一声闷雷,紧接着下起瓢泼大雨,不过半分钟,窗户上蜿蜒出一道道水痕。 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雨,或者是陈文港精神恍惚,没有注意,他两手空空上的门,并未带伞,霍念生走到窗边,这雨势来得又猛又急,好像天上漏了窟窿,把全城下成白茫茫一片。 他扭头喊陈文港:“这么大的雨,你再坐一会儿,晚点我让人送你。” 陈文港也过来观察,还是执意要走:“前台有伞,我去借一把就好。” 霍念生拦了一下,陈文港想绕过去,鞋尖绊在地毯边缘,他突然往前踉跄一下,被霍念生扶住了。 霍念生抓住他的胳膊,心知肚明:“你一分钟都不能容忍跟我待在一起?” 陈文港心想,他还是没法分辨,这人到底是不是想套自己的话。 但他还是坐回沙发上,底下的树枝东摇西摆,这个雨势出门,打了伞也形同虚设。 霍念生说陈文港还在发烧,让他不要赌气出去自我折磨,又不是演八点档电视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陈文港也只好听从,霍念生给他重新倒了杯水。 他突然说:“前天彰城公司出了急事,我去了一趟,所以晚了两天才来找你。但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是逃避的借口,我当时知道自己做了很不妥当的事,没有勇气立刻出现在你面前。我宁可等着看你会不会报警,找律师,好过面对你谴责的眼神,所以我说的是真的。” 陈文港怔了怔,移开目光:“我不值得霍少爷这么惦记。” 霍念生深深地看着他:“我想追你也是真的,我有这个机会吗?” 陈文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到底什么目的,但是能不牵扯还是不要牵扯吧。” 寂静降落在两人之间,耳朵里能听到的只有雨声。窗外大雨滂沱,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这房间好像成了一个巨大的方舟,承载着他们两个幸存者,只是没有留种用的生灵万物。 陈文港蜷坐在沙发里,终于雨势转小,霍念生打了个电话:“我叫车送你回去。” 陈文港拒绝:“雨停了就不必了。” 霍念生说:“不是我的车,是网约车,你去吧,我把车牌号发给你。” 陈文港有种微妙的感觉,似乎他在想的东西,他介意的细节,总能被对方先一步精准捕捉。这种默契如果出现在朋友身上,必然倾盖如故。但是面对霍念生,他只觉得对方复杂。 陈文港到了酒店大堂外面,霍念生叫的似乎是最高档的类型,一辆宾利在街边等他。 之后陈文港刻意忽略这段记忆,一夜露水,本就见不得光,太阳出来也就蒸发了。 但是霍念生似乎还没放弃把他当成追求目标,他时不时给陈文港送花,只是还保持着最后的分寸,没有大张旗鼓,也没留下署名,被陈文港同学打趣为“无名人士”。 陈文港有时收到霍念生的短信,邀请他出去玩,他每次都答复有事,从未赴约。 时间过得快,一转眼就临近寒假。按照惯例,陈文港他们该在郑氏轮去新的部门实习。 他原本和郑玉成一起轮岗,同进同出,因为两人有了龃龉,郑秉义似乎也有把两个隔开的意思,问陈文港想去哪个部门。 陈文港选了码头。! 第 160 章 霍念生在港口找到陈文港的时候,他正在码头边上,顶着寒风和一群大老爷们抽烟。 港口每天无数货物流通,巨大的集装箱装进装出。 虽然不用陈文港亲自动手搬运,他也每天和工人一起混在码头,不如坐办公室安逸,更挑战的是跟这些体力工人打交道——不会抽烟的人,连他们对话都很难插进去。尤其像陈文港这样的小年轻,又一股子书生气,容易不被放在眼里。想镇住他们,首先得会疾言厉色。 他在这边待了半个月,眼神都硬多了,跟人说话气势变得不太一样。 霍念生抱着的一束玫瑰花和这里格格不入,他微笑着走来:“文港。” 工人的目光纷纷看过来,陈文港把他叫到远处,在街角找了块空地。 两人面对面,陈文港客客气气:“霍少爷。” 霍念生说:“别这么见外。你什么时候下班?” 陈文港委婉地问:“年底了,你们公司不忙?” 霍念生笑了:“这还是头一次见你抽烟是什么样。” 那双桃花眼意味深长地注视他,陈文港避开他的视线,掸了掸手里的烟灰。他是夹着烟过来的,但没有抽,烟身已经燃成了短短一截,他索性掐了火,把烟蒂投进垃圾桶里。 这两三个月,霍念生不停邀请他,不停碰钉子,是个人都该明白拒绝的意思了,只是他到现在还没有放弃——也不知哪来的锲而不舍的精神,或者说换个词,也可以叫死缠烂打。 陈文港叹气,正想脱身之计,手机响起,来电的是发小卢晨龙。 “你别急……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他挂了电话便下意识往街边看,似乎想找出租车。霍念生意会:“怎么了,有急事?” 陈文港看他一眼,眼神无奈,里头有点冷厉的意思。 霍念生嘴角翘了起来:“走吧,你去哪,我送你一程?” 陈文港仍是拒绝,好容易把他打发走,他打电话跟主管请了半天假,然后去拦车。 码头区本就位置偏僻,来这边拉客的出租车不多。大街上来来往往,几乎都是大货。 等了半天,手机下的单迟迟未有应答,陈文港忽然抬头,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停在街边。 车窗降下,露出霍念生的脸,胳膊搭着方向盘:“上来?” 陈文港抿了抿嘴唇,跟他报了地址,在江潮街。 卢晨龙店里出了点事。前两天有个学徒打翻热油,烫伤了一个老师傅。卢晨龙和伙计把老师傅送到医院,付了医药费,也说好了认定工伤,给予一定的补偿。只是老师傅的子女回头算算,认为给得太少,这才又跑到酒楼闹事,狮子大开口,要再翻几倍。 这两天卢晨龙焦头烂额,家里弟弟智力有点问题,只能交给邻居看管。 但今天邻居周奶奶也病了,叫陈文港来帮忙看护一会儿。 他们到的时候,几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聚在 酒楼外面,拉着横幅,气势汹汹。 陈文港将要下车,被霍念生轻轻拉住,霍念生问他:“要帮忙解决吗?” 陈文港看看窗外,那些人拿着大喇叭,设定了自动循环,吵得厉害,一个中心意思就是要钱。他知道店里的情况,卢晨龙跟他诉苦了两天,不是没报过警,但这家几个子女,一没打砸,二没抢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违法举动,警察来了也只是说合,没理由随便抓人。 但是他们在酒楼门口聚集喧哗,搅得没人进来吃饭,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这种人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陈文港叹了口气:“不麻烦霍少爷。” 霍念生笑了笑,他开了车锁,放陈文港下车。陈文港回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改口,他穿过斑马线,在霍念生的视线里渐行渐远。 到第二天,这家人突然不再闹了,说同意原来的补偿,甚至医药费走了他们自己的保险。 闹剧偃旗息鼓,卢晨龙给陈文港打电话,要请他那位出手帮忙的朋友吃饭感谢。 卢晨龙说是一位姓祝的律师出面,自称霍先生派来的,他以为这是陈文港的朋友。陈文港愣了愣,编了个借口说不用,卢晨龙能理解,以为人家看不上自家这小饭店的档次。 实际上,陈文港哪有那么大面子,更没法跟他解释,两人不是正儿八经的关系。 但是欠了这个人情,霍念生再请他出去的时候,他也没什么理由再拒绝了。 霍念生订了一家法国餐厅。 餐厅很高档,据说所有食材都是欧洲空运的,他是用了点儿心的,还包了场,烛光晚餐。小提琴手站在餐厅一角演奏音乐,带着高帽的厨师金发碧眼,亲自来问用餐体验。 陈文港和霍念生面对面,他低着头切盘里的牛排,餐桌礼仪挑不出毛病。 霍念生手里把玩着叉子,突然说:“你就这么抗拒跟我吃饭吗?” 陈文港抬眼,第一反应像受了惊吓,他把刀叉放下:“抱歉。” 霍念生偏了偏头:“道什么歉?” 陈文港无奈笑笑:“霍少爷。” 他发觉自己想错了,那天乘霍念生一段车,或许又是一念之差。明知对方有所图谋,还主动往前撞上去。这不是欲擒故纵是什么呢? 霍念生耐心地问:“是我自作主张,又惹你反感了?” 陈文港说:“我只是觉得,不好平白让你帮忙,如果有我能做的,你可以提出来。” 霍念生把叉子放下,静静看他:“你觉得,我有什么需要你做的?” 陈文港眼观鼻鼻观心。 霍念生身体前倾,靠住桌沿,他伸出手,在桌面上握住陈文港的:“你不想平白受人恩惠?有偿交换也可以,跟我再上一次床,就算两清了。你能不能接受?” 陈文港瞪大眼睛,这时候他看霍念生的表情反而生动些。 霍念生笑了:“胡说八道的。” 他松开右手:“好了,我 只是想请你吃个饭,为什么要搞那么复杂?不想聊天就算了,看来我们实在没共同话题,但是厨师都精心准备了,不要让人家白忙,好歹吃到甜点。” 接下来两人当真没有说话,各自默默吃饭。 只有小提琴手的演奏还在继续,他拉得投入忘我。 饭后两人一起离开,霍念生绅士地推开玻璃门,让陈文港先出去,但这之后他没去开车,也没说要送陈文港,更没说要不要告别。陈文港摸不清他的目的,他等着霍念生开口。 霍念生问:“走走?” 陈文港胡乱点了点头。 他沿街往前走,霍念生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仿佛悠闲地饭后散步,到了一处喷泉广场。 广场很大,台阶环绕,但因为天冷,喷水装置纹丝不动,视野里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 街对面倒是热火朝天,快到年关,超级市场门口人山人海,大包小包地提着年货。 陈文港趴在栏杆上,一对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嬉笑打闹着跑过去。 霍念生凑到他耳边:“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判了死刑?” 陈文港往旁边避开:“我没有判你死刑。” 霍念生说:“连从朋友做起也不可以吗?” 陈文港觉得他明知故问:“霍少爷,你是真的想和我做朋友吗?” 霍念生笑笑不说话。 陈文港摊牌:“你嘴上说做朋友,但你不会满足于做朋友。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所谓的‘追求’到底什么意思,如果你只是想上床,你已经达到目的了,你还要什么?” 霍念生淡淡看着街对面:“那只能是想要更多吧。” 陈文港突然笑了一下,他问:“要到之后呢?” 霍念生还是没有出声。 陈文港继续说:“你得到了,可能转头就会跟别人炫耀,像战利品一样,验证你霍少爷多有魅力,追什么人都无往不利,什么人都要拜在你的西装裤下……你可能只把这当成一个很好玩的过程,哄得别人神魂颠倒,然后供你取笑。我提前认输可以吗?你去找下个人吧。” 陈文港已经尽量克制,然而说实在的,尽管如此,他似乎并不厌恶霍念生这个人本身。 不可否认,霍念生有他自己的魅力,无论外形还是家室都无可挑剔。但他毕竟是个花花公子,他或许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作为有什么问题。如果说陈文港很早就深谙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要指望改变另一个人的三观,也不要指望一个浪子有什么真心。 不可能的事情不要强求,他不是适合霍念生猎艳的对象,也不愿承担被当成乐子的风险。 有些事情,对这些富家公子来说只是看个笑话,压在普通人身上,就是他们所有的尊严。 话已至此,两人再没什么好说了,霍念生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 陈文港侧过脸,忽然被一把拉住。霍念生挡住了他的去路,陈文港还是本能地惧怕他,用力把手往外拽,霍 念生“嘘”了一声,陈文港安静下来。 他按着陈文港的肩膀,让他在阶梯上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 霍念生笑道:“还说没判我死刑,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样子。” 陈文港说:“抱歉,这是我的偏见,不是你的问题。” “郑玉成呢?他是怎么赢得你信任的?” “我认识他的时候才不到十岁,都是小孩子,哪会想那么多。” “那你知道我十岁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吗?”霍念生冲他露出笑容。 “什么?”陈文港果真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从小一直以为,所有小孩的成长经历都和我没什么两样。”霍念生形容,“成群的保姆和佣人围着,出门有司机和汽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父亲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母亲几乎没印象,亲生兄弟也没有什么手足情可言……不怕你笑话,直到十岁左右,我才发现这个社会正常的家庭结构不是那个样子,原来像我这样才是异类。我理解你一举一动都要提防别人的心情,我也是一样的,一不留神就被人算计,不然怎么会给发配到国外去?” 陈文港听得入神,身体松弛下来。 霍念生突然说:“你录下来没有?” 陈文港怔了怔,又问了一句:“什么?” 霍念生按着他的头顶:“跟你说了这么多,怎么不开窍,你也可以跟别人炫耀了,说五迷三道的人是我,掏心窝子的话都被你套出来了,要不要再复述一遍?” 陈文港终于噗嗤一声笑了。 他看霍念生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 霍念生凑近他:“小朋友,你这不也是歧视我吗?你就不能把我当成个普通人看?” 陈文港胳膊抱着膝盖,垫着下巴打量他:“这可不敢。”但没说不敢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霍念生慢慢握住他的手,低沉磁性的声音像是蛊惑:“要是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那天以后,我其实一直想对你负责的,你信不信?” 陈文港还是用衡量的眼光他。 霍念生笑叹:“你真难搞。走吧,送你回去。” 陈文港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霍少爷,你这又是何苦呢。” 霍念生揽着他的背:“好好,是我上赶着,求你给我一个负责的机会,行么?” 这天的一番剖白,陈文港回去之后,姑且不说作何感想,但是在霍念生细水长流的攻势之下,他默许了对方出现在自己身边。 花店的人再送花来的时候,下面多了一个英文署名。 陈文港也算是见识了对方的手段——你明知他的一部分是在演戏,但是那表演背后,却又显出几分真诚和挚恳,他熟知人和人之间的每一寸距离,远近轻重,都拿捏得驾轻就熟。 这样的人是很容易令人麻痹的。! 黄铜左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1 章 IF不曾错过 帮佣拉开客厅的门,霍念生大步进来(),霍振飞站在吧台边上u(),刚刚拿下一瓶威士忌。 他向霍念生示意:“你喜欢的,喝不喝?” 两个人坐下,面前摆了两个厚底玻璃杯,没有多倒,棕色液体将将没过杯底。 霍振飞把杯子凑到嘴边,试探地问:“你最近都跟谁在打交道?” 霍念生只是笑:“家里大事小事,需要你操这么多心?” 霍振飞睨着他:“如果你能省一点心,我也不想婆婆妈妈。” 霍念生仰头把那一点酒喝干,把杯子推回去:“放心,人很正经的,是个高材生。” 说完不等堂哥再问,他就站起身,留下一串上楼的脚步声。霍振飞还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琢磨:“大学生?你是这个口味吗?我说你,能不能别整天想着祸祸别人——” 年味越发浓重,春节到来,郑宅变得门庭若市,上门的亲朋好友和生意伙伴络绎不绝。 连同小辈也不得安宁,不是忙于家宴,就是忙于待客,直到大年初三,才算松了口气。 年后主要是一些小辈互相往来,初五那天,陈文港吃过早饭,刚回房间,郑宝秋来敲他门,告诉他管家接了个电话,何家的何家骏和何宛心中午要来吃饭。 因为郑玉成的关系,陈文港立场略显尴尬,于是提前躲了出去。 何家兄妹不好相与,郑宝秋其实也不想陪客,借口约了闺蜜,早早跑出来轧马路。 家里的司机把两人送到市中心,郑宝秋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逛街?” 陈文港笑笑:“不了,你们玩。” 告别郑宝秋,他却有无处可去的感觉。商场,没什么要买的,图书馆,这个时候也不开门。正在街边看人来人往、想着哪个电影院还能买到座的时候,一个电话不期而至。 是霍念生:“你在哪?现在忙不忙?我有点东西想送给你。” 陈文港迟疑地问:“什么东西?” 那边的声音带着笑意:“听郑宝秋说,你想要一套英文原版书,给你买到了。” 陈文港陷入思考,面前经过的路人全都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霍念生追问:“怎么,有事?” 他慢慢地开口:“那倒没有……” “要不然,我给你送去也可以。” 陈文港松了口:“还是不用,太麻烦了。” 霍念生随即发来一个地址,在国贸那边。鬼使神差地,陈文港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这次不再是酒店,而是一个高档公寓,霍念生给他拿了双拖鞋,毛茸茸的面料,崭新。 陈文港进了屋,四下打量,显得有点拘束。霍念生一搭他的肩膀:“怎么了?”他心里一跳,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随随便便送上门来,跟一个花花公子独处一室。 不等再多想,霍念生已经指着餐桌上那一整套珍藏版的英文小说: ()“你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 陈文港轻轻地抚摸它们烫金的书脊(),全套十三本,分量沉甸甸的。这是他喜欢的一个小众作家,除了前两本有中译本,后面的都没有引进国内加以翻译,只读过电子版。 陈文港抬头:“多少钱?我转你吧。” 霍念生笑道:“我送你东西,又要收钱,那不是强买强卖么?” 陈文港又把头低了下去,他的目光落回书上,这时霍念生伸出手,试探地把他环在里面。 陈文港一动不动,但内心不是没有挣扎,是不是还是应该拒绝—— 霍念生慢慢把胳膊收紧了,他抱住陈文港,嘴上问:“可以吗?” 这天霍念生穿了件黑色羊绒衫,怀抱温暖柔软。陈文港没作声,却有种奇异的感觉,他和这个人有过肌肤之亲,做过最亲密的事,但他一点印象都没留下,以至于既熟悉,又陌生。 过了几秒,霍念生放开手。他的目光很温柔:“帮忙代购的朋友还多买了一本小说,说是畅销榜上的,挺新颖,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书,你帮我看看?” 陈文港看向他手里那本厚实的小说,灰褐色的封面故意做旧,显得有点残破,像是图书馆随便借的。他听同学聊过,这其实是一本解谜书,的确正在流行,他原本也抱着几分兴趣。 陈文港犹豫着,下意识去看天色。 这才发现阳台玻璃滴滴点点地湿了,外面下起了少见的冬雨。不知为何,他跟霍念生见面的时候,好像总是跟雨有缘。但既然天气不好,留下来就属于事出有因了。 又一次鬼使神差地,他点头同意了。 霍念生像是得逞地笑了一下,他没去餐桌上腾空间,而是径直往茶几走去,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盘腿而坐。陈文港小心翼翼地跟过去,在他身旁拣了个合适的地方。 其实地毯是比桌子方便一点儿,因为随书附赠的道具很多,杂七杂八一大堆,陈文港把夹在书里的剪报、卡片、明信片、餐巾纸一样样拆出来,挨个在地上排开。 这些道具都做得很逼真,霍念生眼里却只有他被灯光打亮的毛茸茸的发顶。 书被霍念生拿着,他翻开第一章,这书做得很奇特,除了印刷正文,天头地脚和页面空白处全是手写笔迹。陈文港凑近了一点,还没看两段,霍念生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这个距离,陈文港能听到他听筒里微弱的声音,像是他下属打来的。 霍念生也没避讳他:“嗯……嗯……知道了。我会处理。” 他挂了电话,陈文港自觉地说:“既然你有正事要忙……” 霍念生却一把拉住他:“谁大过年还处理公事?一切等收假再说。” 他们头挨着头,直到暮色将至,才把小说本体读了大半。空白处的字迹五颜六色,一开始能看出是出自两个人之手,渐渐出现了神秘的第三个人,像是危险在暗中窥探。 但是信息太密了,陈文港全神贯注,这个时候,电话再次不 ()合时宜地来袭。这次是郑宝秋催他:“你在哪呢?司机已经到了,要是你忙完了,咱俩一起回家?” 陈文港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下意识将征询意见的眼神投向霍念生。 霍念生不干扰他,他有几分心虚: “……我遇到一个朋友,到他家里来玩……嗯,对,所以今晚不回去了。” 挂了电话,陈文港有意避开霍念生的视线。霍念生仿若未觉,只是盯着书看:“所以这个猴子是有特殊意义的……”他站起来,伸个懒腰:“饿不饿?看看先叫点什么吃的吧。” 附近可以送餐的饭店大多还在歇业,结果他们叫了快餐,两份披萨、炸鸡和可乐。 陈文港吃相斯文,很小心不把油渍蹭到地毯和书页上,霍念生毫无架子地靠着沙发,咽下最后一口披萨,他去把手洗干净,又走回来,承担了翻书的责任。 他突然指使陈文港:“你再给我一块炸鸡。”却没有伸手来接的意思。 陈文港戴着一次性手套,捏了一块,迟疑片刻,喂到他嘴边上。 霍念生自然而然地一口叼住,炸鸡块的香味四处弥漫。 大半天就这样消磨光了,他们还找来了纸笔,记录线索和时间线。陈文港两只手撑在地上,霍念生盯着他的肩胛骨,走了会儿神,才又把注意力放回到剧情里。郑宝秋说他喜欢这样烧脑的游戏,果不其然。直到时针指向十一点,霍念生才盖上笔帽:“今天就到这吧,这么厚,又不可能一下看完,我给你找套衣服,你去洗漱?” 说是这么说,却疲惫懒散地往下一躺,整个人横在地毯上。 陈文港应了一声,盯着满纸两个人一块写的笔记,心里有些遗憾。 霍念生勾着唇角,从下往上盯着他看:“对了,你明天有没有事?” 陈文港跪坐着,扶着地面,地毯纹理粗粝地磨着他的掌心:“我有空。” 霍念生向他伸出一条胳膊:“那明天还在我家,继续?” 陈文港握住那只手,用力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翌日清早,陈文港睡醒的时候,有种今夕何夕的感觉——他穿着霍念生的睡衣,在他家客卧的床上过了一宿,想了半分钟,才回忆起全部的前因后果。这次跟酒后乱性没关系,只是很难想象,霍念生无所事事,陪他玩了一天解谜游戏。昨晚他给陈文港拿洗漱用品,态度很绅士,完全没有骚扰的意思,好像只是留个普通朋友过夜。 陈文港走到客厅,眼前是更想不到的一个场景,霍念生在半开放式的厨房里忙活。 锅里摊着鸡蛋,旁边盘子里是切好的火腿片:“做个三明治,凑合吃可以吗?” 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麻烦了。” 书和道具还是原样摊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收拾都没收拾。两人还是消磨时间,今天陈文港变得有点恍惚,因为他快想不起上次和郑玉成这样相处是什么时候了。各种桌游、卡牌、解谜,一上大学,好像都变成了小孩子的玩意儿,束之高阁,更重 要的事填满了每天的生活。 霍念生胳膊搭在沙发垫上,没碰到陈文港,但又几乎把环在怀里。 似乎为了弥补客人接连两顿只能吃简餐的不周,中午有人送来了丰盛的午餐,三菜一汤。 傍晚两人则是换衣服出门,既为觅食,也为散步,一口气走到了三公里之外,在菜市场旁边,发现一家小饭店灯光大盛,玻璃门上写着四个大字——粥水火锅。 霍念生问:“试试这个?” 陈文港笑着乜他:“你也吃这种平头百姓的餐厅么?” 他把“平头百姓”稍微拉了一点长腔,还是被发现了,霍念生挑眉,不等他开腔,陈文港忙去推开玻璃门,他们两个坐下来,霍念生拿着菜单,一边研究一边跟服务员问话。 陈文港托腮望着他们,忽听霍念生问:“你喜欢吃什么?” “我都行。” “都行最难伺候,你自己来。” 吃饱喝足,郑宝秋又一次来电话,问陈文港今天回不回家。 于是又走回了霍念生的公寓,但是没有上楼,电梯直接下负二层,霍念生开车送他回去。 车窗外街景变换,路上陈文港很安静,如果不是这个电话,他其实还没考虑今晚是不是继续留宿。一天夜不归宿还好解释,接连两三天住在别人家里,算怎么回事呢? 但是到了郑宅门口,他下了车,霍念生从车窗看出来:“你明天还来吗?” 冬夜沉沉,背后突然起了阵冷风,从脖子里灌进来。 两人对视良久,陈文港做了决定:“来。” * 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寒假,陈文港几乎都是在霍念生的公寓度过的。 郑氏虽然已经开班,大部分人还沉浸在正月的年味里,工作算不上很繁忙。郑秉义注重年节传统,没有要求郑玉成和郑茂勋早早返回公司。陈文港便也跟着偷闲,每天有大把时间。 陈文港不确定郑玉成都用假期时间干了点什么,冷战还在继续,自打分手以来,他们就像一个屋檐下住的两个陌生人。至于他自己,跟霍念生的来往,则似在享受一种偷偷摸摸的快乐——明知不太妥当,也没敢告诉任何人,但是霍念生一邀请,陈文港终究还是会答应。 那本隐晦的解谜书他们研究完了,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来回读了许多遍,书里书外的故事面纱渐渐揭开,但之后霍念生又源源不断地找出很多陈文港会有兴趣的东西,它们拥有各种各样的来头,朋友送的,街上看到的,储藏室里翻出来的…… 他的追求循序渐进,分寸拿捏得恰好到处,而表现看起来尤为真诚。在陈文港面前,这位大少爷煞费苦心,连所有架子都收了起来,甚至愿意和他花一晚上时间拼一个乐高海盗船。 开学前的最后一天,陈文港陪霍念生去看了一个画展。 画展给了两份纪念品,走出美术馆,街边停着一辆冰淇淋车。反季节出现的冷饮反而大受欢迎,很多人甚至排起了队。霍念生买了两个 回来,一红一白,他递了一个给陈文港。 陈文港说了谢谢,忽然一个冰淇淋尖举到嘴边,霍念生问:“尝尝我的?()” 说不清第几次鬼使神差,陈文港抿了一口,入口凉滑,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 投桃报李,似乎他也有义务贡献一口。这时有个认识霍念生的朋友从天而降,老远过来打招呼,他用探究的眼神瞥陈文港,霍念生三言两语,很快打发了他。 之后约会还没结束,他们又逛一会儿就回了霍念生的公寓,用家庭影院放电影。 影片是陈文港在库里随便选的,看名字以为是悬疑恐怖,结果播出来是部B丨级丨片,还有一点导演的恶趣味,女主角拖光丨衣服的时候,客厅里尴尬的气氛远远大过了香丨艳。 霍念生揶揄的笑意几乎藏也藏不住,陈文港耳丨根都染了一片红丨晕。 他想关了电视,遥控器在霍念生身后,陈文港伸手去拿,结果是投怀送抱。 霍念生搂着他的后背,不怀好意地趴在耳边:原来高材生是这样的品味。?()?[()” 陈文港没话反驳,但是脸上胀丨得更红了,他用力推霍念生,霍念生这次却没放手。 他低声说:“别动。” 陈文港屏住呼丨吸。 霍念生的指丨尖触摸到他的脸,他的耐心已经留了够多,这些天来,他们的肢丨体接触限于隔着衣服抱一下,抓一下手腕,走路的时候,手臂碰到一起。现在,显而易见,他觉得更进一步的时候到了。陈文港微微僵丨硬,默然不语。 他的不反抗被视为默许,霍念生得寸进尺,轻轻含住他的嘴丨唇。陈文港抓着他的衣襟,心里砰砰直跳。霍念生和他接了一个漫长的吻,又沿着脖子,一路亲到喉丨结。 再想往下的时候,终于被陈文港按住了肩膀。 陈文港似乎有点想反悔:“我觉得……” 霍念生温柔地问他:“觉得什么?” 陈文港进退两难,霍念生的手已经探进衣服,肆丨意丨作丨乱。他又一回撬开陈文港的牙丨关,慢条斯理和跟他接丨吻,陈文港的手丨指蜷了又蜷,最后终于放到霍念生后丨颈的位置。再分开时,唇丨齿丨间扯出一条银丨丝。霍念生说:“话说,我前天去听讲座,灌了一肚子心灵鸡汤回来。” 陈文港回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什么讲座,讲心灵鸡汤?” 霍念生清了清喉咙:“人际关系的。那个上台的老师说,一个人要是连对他人交付信任的能力和勇气都没有,人生是很难幸福圆满的。” 陈文港微微翘着嘴角,狐疑地看他:“是你编给我听的吧。” 霍念生不承认:“真是老师说的。而且人家说的有道理啊,你把钱交给别人,投丨资会亏损的,你把信任交给别人,有什么好怕的呢,感情亏损?可是感情这东西,天然绿色可再生,不浪费资源,不污染环境,只要你有一点点勇气,总能再有的。投资项目没选好,把钱亏掉了,照样得考察下一个不是。你就不想再考察考察下一个人?” 陈文港看着他,不说话,也不笑了。 霍念生问:“你就不能相信我一下试试吗?” 到了这种时候,可不可以也不全由陈文港说了算了。他们原本在地毯上坐着,霍念生把他抱起来,放到沙发上。他俯下丨身,膝丨盖压在地毯上。陈文港揪紧了手指,他抓得很用力,在霍念生肩膀上扯出乱七八糟的衣褶。他心里的想法更加乱七八糟,脑袋里面嗡嗡直响。 霍念生又问:“跟我试试,可以吗?”! ()黄铜左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2 章 IF不曾错过 开学之后,一切照旧。 不同的是,陈文港手头多了一个情感投资项目。 他那天答应霍念生,说不上是顺水推舟还是半推半就,霍少爷愿意亲自伺候他,陈文港一半惊恐,一半也有点迷糊。不过他们没有做到最后,霍念生把他全须全尾送回郑家。 到了栅栏门口,下车之前,陈文港问:“你觉得这个项目……大概能持续多久?” 霍念生说:“我觉得你可以放长线,长期观察。” 他探过来,在陈文港嘴唇上亲了一下。 陈文港想了想,还是又问:“霍少爷之前招惹过多少投资人,还能记得清吗?” 霍念生像是被他逗得有点想笑:“你介意这个?” “我不是介意你有没有前任,反正你知道我有。”陈文港说,“但话又说回来,‘阅人无数’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就有个这样的朋友……其实也不算我的,是郑玉成的,每次只有男生聚会的时候,都要吹自己新交了多少女朋友,一眼就能看出别人三维,什么有的没的。” 霍念生笑了笑:“那你可以放心,我都说过我不是那种人。你这还是对我缺乏信任。” “抱歉,主要是缺乏了解。” “没关系,慢慢会了解的。” 陈文港和他吻别。 之后他们保持着往来,每周两三次约会的频率。 直到又过了一个月,霍念生去东南亚出差,他回来之后,告诉陈文港给他带了礼物。 陈文港去了霍念生的公寓,他们吃了烛光晚餐。牛排是霍念生自己煎的,陈文港帮忙磨了黑胡椒。霍念生醒了瓶托运回来的红酒,倒在两个高脚杯里,那晚上顺理成章地上了床。 陈文港在他家留宿,半夜醒来,霍念生一条胳膊揽着他,眼皮紧闭,鼻息深沉。 到了第二天,霍念生心情愉悦,态度更好,送陈文港回学校上课。 这是陈文港的大三下学期,因为学分差不多够了,要上的课少了很多。这学期过后,再过一个暑假就是大四,不管是读研、出国还是工作,有远见的学生早已开始提前准备。 每次毕业总意味着又到了一个选择的阶段,郑秉义也找陈文港谈过这个问题。 周五,霍念生在校门口接到陈文港,觉得他有点动不动就走神。 他们到了预约好的餐厅,没有立刻下车,停车场很空,前后左右都没有人。 陈文港问:“你觉得呢?” 霍念生笑笑:“你问我的意见啊?” 陈文港点头,霍念生的手从手刹上挪开,裹住陈文港搭在大腿上的手,握了握。 陈文港用认真的眼神望着他,睫毛的阴影盖了一半浅色的瞳孔。 霍念生说:“你不想留在郑氏,难道是因为郑玉成结婚生子?” 陈文港不否认:“不管怎么样,跟他待在一起都不合适。” “舍得离开吗?” 陈文港没说话。 霍念生笑起来:“你这么想是对的啊。以后万一是郑玉成掌权,你麻烦,他不掌权,你也麻烦。天底下又不是就这么一家公司能上班,你想干什么,我也可以帮你开路啊。” 陈文港说:“我可以去厚仁基金会上班,马老师跟我提了几次了。” 霍念生说:“挺好的。” 陈文港试探:“我要是继续读书怎么样?” 霍念生还是说好:“也不错,要不要帮你出学费?” 陈文港说不用:“会有奖学金的。” 霍念生笑道:“对,你是高材生嘛,我都忘了。不成问题。”也听不出是夸奖还是揶揄的意思更多。然后他给陈文港解开安全带:“行了,走吧,吃饭去。” 吃饭的时候陈文港还在想他的职业规划,霍念生给他夹菜。 郑秉义的意思是让他安心待在郑氏。如果只是想回避和郑玉成的关系,就算不在总部,集团下属那么多子公司、分公司,甚至国外办事处,想去哪都可以安排。 陈文港自己也知道,他的毛病就是习惯听从安排,等别人拿主意。以前逢年过节,家族聚会上,别人打趣他,说长大了要怎么怎么样,去集团,去家办,他都听在耳里。这里面好像没有他自己为自己做主的份儿L,读大学的时候,选专业,跟郑玉成选一样的。大一大二的时候,想继续深造,郑玉成有点反对的意思,他就没再考虑了。 霍念生这样什么都说好,像是一下把风筝线剪断,让他有种漂浮的不安全感。 晚上他们又回了公寓,什么都还没干,霍念生接了个电话。霍氏在海外的业务出了问题,需要紧急开个视频会议。霍念生通过书房的电脑主持大局,门没锁,只是虚掩着。 陈文港乖乖待在客厅,会开一半,听到霍念生叫他进去。 既然对方不避讳,他也就进去了:“什么事?” 霍念生扔给他一个平板:“你帮我做个会议记录。” 陈文港避开摄像头的捕捉范围,把平板搁在膝盖上,他一边打字,一边觑着霍念生—— 屏幕对面是一会议室的高管,霍念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对面的人试图解释,他时不时打断,追问更详细的问题,回答不尽人意,他身上那种压迫感更强了,最后会议室一片沉默。 霍念生敲了敲桌子,那边讷讷:“这样吧霍总,我们会再做一份可行性分析报告。” 陈文港看他关了视频:“尽快。” 会后又有两个海外高管连通视频开小会沟通,一个说中文的,一个说英语的,霍念生熟练地在双语之间切换,每种语言都熟练掌握冷嘲热讽的技能,连陈文港一时都没敢说什么话。 等视频都切断了,他才轻轻走过去,把平板递回给霍念生。 霍念生低头翻备忘录,脸色有点不渝,仿佛刚刚都没过够嘴瘾,随时可能打回去,再把负责人骂一顿。陈文港自然也不往枪口上撞,后来他在旁边等得无聊,在小沙发 上睡着了。 再睁眼就到了半夜十二点,霍念生硬挤进来,低头亲着他的头发。 他亲了一会儿L,陈文港把下巴垫在他肩上:“忙完了?” 霍念生把他拉起来,让陈文港坐在怀里:“无不无聊?” 陈文港贴在他的颈窝,倒不觉得无聊,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人有很多面,而他只认识其中一面。霍念生对他不错,但有时候也让陈文港觉得,他哄自己的方法像在哄一只宠物。 如果一个人从来都是甜言蜜语,却没见过他发火,阴沉,甩脸色,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说也奇怪,今天见到了,陈文港反而觉得他真实一点。 他们回到客厅,时间已经很晚了,霍念生把之前没喝完的红酒打开,倒了两杯睡前酒。 陈文港跟他碰了一下杯子,霍念生把视线转到他脸上,目光沉沉,空气一时安静。 陈文港把手在他面前挥一挥:“你在想什么?” 霍念生撑着吧台:“能想什么?跟别人一样,在想什么时候能退休。” 陈文港摸上他的脸:“我还没有想好将来干什么,你这样岂不是打击我的士气。” 霍念生笑了,握住他的手:“你不想工作都可以啊,专门在家陪我,怎么样。” 陈文港歪着头看他:“你想我当金丝雀啊。” 霍念生反问:“不好吗?” 陈文港笑了笑,不理他了,他把高脚杯里红艳艳的酒液慢慢喝光。 霍念生靠在吧台上,他把霍念生的脖子拉下来,跟他抵了一下额头:“晚安。” * 时间由春入夏,陈文港在郑氏提交了辞呈。 本来就不是全日制工作,手续相应也不复杂,只是到人事部退回工卡的那一刻,还是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陈文港走出楼门的时候,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时不知往哪里去。 他给霍念生发了条消息,过了半小时,霍念生问他在哪,说晚上请他吃饭庆祝。 陈文港笑了笑,打字问他:“庆祝什么?” 霍念生回复:“庆祝你恢复自由。” 他们两个保持着约会关系,霍念生时不时带陈文港去玩,基本每个周末,陈文港都在他的公寓过夜。如果只论待在一起的时间,这样的日子,不能说是不快活。 但陈文港有时想想,似乎他们也从没明确过,现在属于什么关系。 至少他没见过霍念生的朋友,也没带他见过朋友,更没有公开以情侣身份相称。 这一学期还要提前准备论文和履历,过得忙忙碌碌,算是充实,但并不那么太平。 期末考试周前夕,陈文港准备课程论文的时候,有天在图书馆收到郑宝秋发来的链接,语气严肃,说不知道谁想整他,在校园论坛上发帖造谣。 那帖子陈文港迅速浏览了一遍,标题起得露骨,正文直言他和养父的儿L子有不伦关系,借此捞取好处,诸如通过黑箱操作获得奖学 金,大学期间即在家族企业核心部门实习,可惜事与愿违,被家长棒打鸳鸯,连公司里都被赶出去,如今又转移目标,钓到另一个有钱金主。 这个贴子迅速被顶成了高楼。 楼里还贴了不少照片,热度直接套红,挂了一个小时后被管理删掉了,但这么长时间,已经够许多学生看到、保存、讨论,风言风语不可避免。 陈文港被郑秉义叫进书房,待了半个小时。 他出来的时候郑宝秋担忧地在楼下等他,连忙追问:“怎么样?爸爸说什么?” 陈文港只是笑笑:“还能怎么样,少不了挨了顿训,也就这样,没事的。” 郑秉义和相识的校董喝了顿早茶,把校园里的舆论强行压下来。 之后陈文港避了两天风头,学校图书馆也不去了,在家复习等待考试。 这天午后,陈文港待在小书房写论文,电脑突然死机,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郑玉成。 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径直走到陈文港面前:“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陈文港点头:“你说。” 郑玉成脸色有点阴沉:“你甩了我,原来就是因为移情别恋?” 陈文港并不意外,他看着郑玉成没说话。 郑玉成怔怔回视他许久,突然泄了气,他露出极端失望的表情:“我当初就该想到,你无缘无故,突然跟我闹分手,这就根本不正常。但居然还是因为姓霍的,你到底有没有心?” 乍一听好像离谱,仔细想想,又好像没法反驳。 陈文港还是没回答他。事情最开始的起因,就是他不慎醉酒,和霍念生有了一夜露水情缘。只是陈文港那时不曾想过,这段孽缘居然会持续到现在。 然而不知怎的,心底似乎有个声音,本能在为霍念生辩护。 跟霍念生待在一起的时间,其实比跟郑玉成在一起轻松——他更成熟,更稳重,更知情识趣,会制造浪漫和惊喜。陈文港甚至想象不出,霍念生会露出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 看,人心总是偏的,不知不觉之间,天平会慢慢动摇,滑向未知的方向。 最后他只能回答郑玉成:“错过就是错过了。你不要太执着。” 郑玉成恨铁不成钢:“你知不知道跟他在一起什么下场?” 陈文港心如止水:“安心吧,我比你清楚。” 这场舆论风波其实也没有瞒过另一个当事人。 陈文港以复习为由,整个考试周都没和霍念生见面——哪怕他寥寥几门课程,其实两天就考完了。回去学校的时候,陈文港还是感觉到一些明显的指指点点。校领导虽然禁止讨论那个帖子,但是背地里的言论如何发酵,不是外力能控制的。 考试周结束当天,霍念生像掐着日期给他打电话:“有时间出来了吗?” 陈文港松了口:“你想去干什么?我陪你。” 结果他们去了户外野营,营地是霍念生选的,主要是为了休闲,所以开了 房车过去,也没想着挑战什么困难的原始模式。车子停在湖边,风景如画,水面澄净。 陈文港躺在折叠躺椅上,心情像被洗涤过一遍,密密麻麻的烦恼暂时抛之脑后。 回车上做饭的时候,霍念生却提起那个帖子,还问:“你心里有没有嫌疑人?” 陈文港正在打鸡蛋,顿了顿,扭头看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你知道啊?” 霍念生笑起来:“不是还牵扯到我了吗?之前你要考试,我都没敢随便问。” 陈文港低头搅合碗里黄澄澄但蛋液,他觉得解释起来十分麻烦,也不是太想再提。 沉默几秒,言简意赅:“没什么大事,学校已经处理过了。” “发帖人呢?”霍念生问,但是没得到回答,“怎么一个学校的信息科都查不到吗?” “霍少爷。”陈文港无奈笑笑,冲他嘘了一声,“你就没听过一句话,家丑不可外扬。” 霍念生笑了笑,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看着陈文港把蛋液摊在锅里。 他们吃了简单的午餐,不知不觉,乌云在头顶聚集,过了中午,开始飘落小雨。 这就证明开车过来还是明智的,他们躲回宽阔的车厢睡午觉,雨打玻璃,窗上水渍模糊。房车的双人床总归不大,两个男人,稍微有点挤。 霍念生搂着陈文港,没有睡着,悠闲地把玩他的头发。他跟陈文港在床上的时候,也不是一定会要发生什么,有时候,霍念生显得很享受像这样的时光,两个人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陈文港看着外面朦胧的景色,心里却生出一点莫名的伤感。 这些天来,也不是没有关系还可以的朋友私下来问情况。 陈文港总是含糊其辞,即便他和霍念生幽会多次,终究没有立场,擅自公开两人的关系。现在这样,到底算什么呢?这种事需要先商量出一个共识。不知为何,他下意识逃避了。 大概心里模糊地意识到,真的去问霍念生,可能也不会得到十分乐观的回答。 结果就是一拖二拖三。 在书房里,郑秉义其实没有对他说什么重话,当然,好听肯定算不上,他只是敲打陈文港,要他自己想想,像霍念生这样的出身,最终需要的是什么,会不会选择和男人过一辈子。 这其实有多余之嫌,即便他不说,陈文港也不天真。 不管从哪个层面,他和霍念生都没有长久走下去的基础,恐怕都想的是及时行乐而已。 傍晚天色幸运地放了晴,他们又煮了晚餐,星星出来,夜风徐徐,驱散夏季的炎热。没了城市的热岛效应,山间不是一般的凉爽。霍念生从车上跳下来,扔了条薄毯给陈文港。 折叠躺椅重新铺开,一人占了一个,蛙声阵阵,陈文港叫了霍念生一声。 霍念生把头转过来:“怎么?” 薄云遮住了月亮,周遭渐渐黯淡,蟋蟀也在叫,高一声低一声地在草丛里高歌。 陈文港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个项目,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 霍念生顿了顿,笑了一下:“怎么,想撤资了啊?” 陈文港也笑了笑:“跟你在一块的时候,还是挺开心的。” 又是几秒钟过去了,霍念生没有回答。 直到蟋蟀又开始叫,他才打破沉默,扬了扬眉:“那你是什么意思?” 陈文港说:“我不确定。我只是猜,你可能还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想法。” 霍念生靠在躺椅上,两只手撑着扶手,没有否认,像在思考:“是得好好想一想。” 陈文港等了几秒,空气再一次沉默了,从霍念生的表情,看不出他思考到哪一步。 陈文港轻声说:“所以我觉得,还是定个期限吧,彼此有个心里准备,知道大约到什么时候,就该好聚好散了。我希望就算真到分开的时候,也不用翻脸吵架,搞得太难堪。” 霍念生回答:“好啊。”! 黄铜左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4 章 IF陪你长大 “也不是我古板迷信,已经找了两个大师算过,两个毕竟都是这么说的。”霍美洁压低声音,趁四下无人,向侄子抱怨,“那个孩子命硬,克亲,确实不适合接到家里。”() 这些大师的话,其实听一半也就可以了,信则有,不信则无。霍念生说。 ♂黄铜左轮提醒您《豪门养子重生日常》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但是你看他的亲生父母,两个都是年纪轻轻……唉,有些事情,由不得你不信的。” 霍念生只是笑笑。 他坐在郑家客厅,面前一杯热茶,已经放得凉了。 霍美洁暂时打住,招了招手,让帮佣来帮他换了一杯。 她打量大哥的这个儿子,其实霍念生也才成年不久,其他像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往往还忙于玩乐,透着一股清澈的茫然,但霍念生性格早熟,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显得十分稳重。 以至于霍美洁常常不知不觉,将他当成个可商可量,能够拿主意的人。 此时霍念生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个穿着学校制服的豆丁——白衬衣上绣着校名,背带裤,小腿袜,规规矩矩的模样,怯生生被管家牵出来,站在众人的目光里接受衡量。 对方来到郑家,是前年的事情了。 他喝了口茶:“姑父应该没关系吧,说到底只是养父,克又怎么会克到他的身上?” 霍美洁说:“要真是那样,我也不用这么担心。念生,我实话跟你讲,去年一整年,家里好似犯了太岁一样,可以说处处不顺,一时是你姑父心脏有问题,一时是公司出岔子,一时是茂勋过敏,严重到差点休克。万一他……真的克身边的人,谁知道还会波及哪个?你姑父前年车祸捡回一条命,可经不起再三折腾。我这颗心天天悬着,真真连做梦都不安生。” 听完霍念生问:“那姑母的意思是怎么?想找个理由,再把他送回去?” 霍美洁面有忧色:“我当然劝你姑父考虑,但他什么都不说,不知到底是怎么想。” 霍念生把茶杯放回茶几,她又推翻了自己的话:“其实也不难猜他的想法——无非怕别人说闲话,觉得他当时收养那孩子,不过是做个样子,等时过境迁了,我们就把他扫地出门,你也知道他们媒体说话有多难听。你姑父就算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可能做那种事。” 霍念生想了想:“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比如把他送去寄宿学校呢?” 这话戳到了霍美洁心坎里,她并不是没考虑过:“但……还是有问题。一个是寒暑假的时候,他总归要回来住的。还有也没法解释,家里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只送他去寄宿?” 霍念生看了霍美洁一眼,她披着羊绒披肩,脸保养得很好,几乎看不到皱纹。 只是跟年轻时比起来,法令纹到底明显多了,在光滑的皮肤上突显出来。 他淡淡笑笑:“那国外不行吗?也可以考虑吧。” “出国读书?这可行吗?” “留学而已,现在这个年代,不是很正常的事。” ()“也是。可哪个国家比较合适,你觉得呢?” “不如这样,我先去打听一下。”霍念生说,“姑母你也知道,我正好要去英国读书,那边知名的寄宿学校有很多,如果文港符合条件,可以让他过去。我在那边作为亲戚,可以尽量照应他,这总不用再担心别人说什么闲话,觉得你们对他不好。你觉得怎么样?” “哎——”霍美洁一时没吭声,似乎在心里掂量这回事。 但她其实已经心动:“倒是可以,只是会不会太麻烦你。” 霍念生说:“没关系,应该的。我看他很乖,只要他自己愿意,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他临走前,霍美洁忽然又犹豫:“我也不是想赶他走,要说这孩子的身世,可怜也是可怜。但你说,谁能不先紧着自己家里的人?我都有点担心你,万一你长期跟他一起生活……” 霍念生笑笑:“别这么说,我本来就不在意这些说法。退一万步,不管大师说什么,我都不是他的亲人,不至于那么容易倒霉的。” 窗外枝头,一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起。 * 两个月后,尘埃落定。 陈文港出国的事已成定局,各种手续办得八九不离十。 郑宝秋是最舍不得的,小女孩哭得眼睛都红了。郑玉成也不能接受,跑去问郑秉义为什么一定要把陈文港送走。他强烈怀疑这是继母霍美洁的阴谋诡计,结果只挨了顿训斥回来。 陈文港在他房间安慰他:“不要伤心,以后我早晚会回来的。” 郑玉成愤愤不平:“是不是她威胁你了?她根本就想把你赶出去!” 陈文港温和地笑笑:“没有啊。是我自己觉得,去国外读书,好像也很有意思。” 郑玉成哼哼唧唧,终究也没有办法可想,送给他一个变形金刚。 嘴上这么说,越临近出发日期,陈文港越紧张得睡不着。 被郑秉义和霍美洁叫到书房谈话的时候,陈文港其实是懵的—— 他从小生活在金城,抬头就是院子里的四方天空。来到郑宅两年,他以自己的节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而所谓国外,就像一个未知的深渊,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街道是什么样子,学校里上的是什么课,老师和同学都是什么人,好不好相处,能不能交朋友,还能不能看到喜欢的电视节目…… 他有限的想象难以预知自己未来的生活,只是觉察到,义父希望他点头答应。 家庭教师以适应英语国家的语言环境为目的,突击补习了两个月,尽管陈文港英文成绩还不错,也还是晕头转向,有时候急了,语法都在脑子里打架,分不清到底在说哪国语言。 霍念生在机场见到那个严阵以待的小小身影时,他还在拿着单词本,念念有词。 林伯带着家里的司机,把陈文港送到航站楼。 原本如果没有其他人同行,司机会多买一张机票,全程护送过去。但因为霍念生说可以照 顾他,而且带了随行保镖,陈文港被林伯千叮咛万嘱咐后,托付到了他的手里。 霍念生一手插在兜里,一手向陈文港伸出:“过来。” 陈文港回头看看林伯,林伯拍拍他:“去吧。要听这个哥哥的话,到了地方打电话回来。” 他走上前,试探着握住霍念生的手指。 霍念生笑起来:“怎么还害羞起来,上次给你买过冰淇淋呢,不记得了?” 陈文港冲林伯和司机挥手告别。 陈文港的行李带了一个大件和一个小件,霍念生却比他还少,只有一个行李箱,他们挨个通过安检口,保镖收笼了所有箱子,找来一辆推车绑上,剩下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陈文港对霍念生本不陌生,在眼前的情境下,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霍念生倒是主动笑了:“走哇。” 陈文港跟在他屁股后头,不好意思一直牵着,不知不觉,悄悄松开了手。 霍念生回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跟好,这么多人,一眼看不住,小心你就被人卖了。” 陈文港“啊”了一声,睁大眼望着他。 霍念生吓唬他:“知道被拐卖是什么后果吗?别人会把你卖到山里,不听话就挨打……” 陈文港黏上去,紧紧攥住他的手,跟他贴在一起。 有人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经过,霍念生护着他,往后避了避。 保镖推着小车跟上,工作人员帮他们把大件行李走了托运。 现在,陈文港只剩一个随身携带的双肩书包。霍念生就这样牵着他,过了边检和安检,机场很大,一走就是半天,还看不到头。陈文港头一次坐飞机,晕头转向跟着两个成年人。 他们步子太大,陈文港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结果到了登机口,广播通知因为天气原因,航班延误,比预计晚三个小时才能起飞。 机票买的是头等舱,有专门的休息厅,里面有舒适的沙发和大屏幕电视。工作人员端来饮料和小吃,陈文港端端正正,挨着霍念生坐。 那个漂亮姐姐很喜欢他,问要不要看动画片。 屏幕上开始播放《海底总动员》,尼莫被带离了大海,胆小鬼爸爸开始一场营救之旅。 陈文港看得目不转睛,霍念生低头,打量他的书包:“你这里面装的什么?” 他聚精会神,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陈文港拉开拉链拿给他看,证件都装在夹层里,书包中间装了两件衣服和文具,占地最大的是一个黑色的变形金刚,威武炫酷。 霍念生笑了笑,把那个变形金刚拿出来摆弄。 陈文港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也没说什么,似乎觉得他不会弄坏,大方随便他去玩了。 霍念生把变形金刚换了一个形态,他低头看看,陈文港眼睛重新盯在电视上,脸色随着尼莫爸爸的经历波澜起伏。这孩子不管做什么,好像都有种十分认真的气质。 霍念生自己倒 不记得自己这把年纪是什么样子了,只是觉得,有的孩子成长得快些,有的孩子成长的慢些。陈文港说不清是快的那种,还是慢的那种,跟同龄的郑玉成相比起来,他总是显得多几分稚气。但他其实并不愚钝,从某种意义上,他的心思更敏感,更早熟。 只是他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特有的自以为是和得意洋洋。他看着你的时候,心里好像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肯轻易表达出来。 中间又通知了一次航班延误,陈文港早上起得早,又吃了一点东西,不知不觉困意来袭。 被推醒的时候,只见落地窗外晚霞漫天,熊熊怒火染红半边天空。 他趴在不知谁的怀抱里,揉着眼爬起来,脑袋是空的,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在哪。 头顶传来霍念生的声音:“怎么啦,睡懵了?” 陈文港一下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正要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去个很远的地方。 霍念生把他提溜起来,陈文港还带着没完全睡醒的惺忪,抓着他的衣角往外走。 登机后,两人的座位挨在一起,头等舱里空间宽敞,陈文港开始好奇地左顾右盼。空乘过来协助他扣好安全带,柔声叮嘱飞机升空之前不要解开。然后它慢慢动了,滑行,起飞。 机舱里的温度越来越冷,陈文港已经从书包里拿出外套穿上,依然不足以保暖。 他抱着书包,不明显地打着哆嗦,没有想过乘飞机会是这样天寒地冻的体验,忽然一条毯子兜头丢过来,他把织料拉下来,正对上霍念生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冷就叫人啊。”霍念生挑眉,“不知道说吗?” 陈文港也不生恼,小声地说说了一句:“谢谢。” 霍念生乜他一眼,嘴角扯了一下,两手叠在腹部,自顾自闭上了眼。 漫长飞行过后,巨大的飞机轰鸣着,在希斯罗机场落地。 一到机场大厅,世界天翻地覆,完全变了模样——满眼都是金发碧眼的老外,耳朵里灌的全是叽哩哇啦的外国话,陈文港断断续续,似乎能听懂一部分,又很难完全跟得上。 他个子小,仰头望去,从店铺招牌到指路标识,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界。 陈文港觉得不安,同样面孔、同样语言的霍念生和保镖,现在真的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他们乘了一辆很长的汽车,又开了很长时间,落脚的地方是一栋公寓,装修豪华,有一排复古的凸肚窗。这是霍恺山名下的物业,管家、保姆、司机一应俱全。 到了地方,陈文港已经累极,加上倒时差,到了给自己准备的客房,倒头睡了一天一夜。 管家是英国人,出于霍美洁和霍念生的嘱咐,在陈文港借住期间,肩负起照顾他的责任。 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还算耐心,会放慢语速,跟陈文港交流,带他熟悉周边环境。 而霍念生有他自己的生活,变得早出晚归。 接连许多天,陈文 港和他每天只能早晚见上两面。 像他这个年纪,本就对年长的大哥哥有天然的崇拜,加上同为中国人的依恋,难免渐渐将霍念生视为主心骨。只是霍念生似乎并没有同样的想法。 他大概只要确保有人看着陈文港,就算尽到了照看他的责任。 到入学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陈文港跟管家从外面回来,屋里有人靠在窗前打电话。 这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过窗棂格子照进来,在霍念生脸上分割明暗。他语调不紧不慢,收了线,维持着笑意看过来。霍念生似乎心情不错,他主动问陈文港:“是要上学了吗?” 陈文港乖乖应了一声。 霍念生想了想:“明天带你出去玩玩?” 陈文港点了点头,面上镇定,心里其实有些雀跃。 翌日霍念生当真践诺,带他在伦敦市内一日游。 他们大清早就去了海德公园,看九曲湖里的鸭子和天鹅,又去了国家美术馆、白金汉宫、威斯敏斯特教堂,之后看了大本钟。两人在泰晤士河附近找地方吃了个午餐,然后坐游船经过伦敦塔和千禧桥,逛各种各样的街边小店,最后以唐人街的中餐厅作为终点站。 陈文港抱着霍念生给他买的胡桃夹子玩偶,摸着它光滑坚硬的帽子,几乎爱不释手。 晚上回到公寓,他打着哈欠,听见霍念生问:“在这边生活习不习惯。” 陈文港点头,手里抓着玩偶,想了想,在他腰上抱了一下。 霍念生摸摸他的发顶:“玩够了就收拾收拾心情,好好读书吧。” 小孩子适应新环境的能力其实比大人要快,对他们来说,乡愁往往是很久之后才能懂得的一种情绪。陈文港来了一段时间,已经不那么诚惶诚恐,他渐渐熟悉了新的生活方式。 管家把他送去寄宿学校,等霍念生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感觉很久没见过陈文港了。 其实也没有太久——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霍念生有自己的学业和生活,他也知道,陈文港在寄宿学校有老师和教职工照管。只是每天回到公寓的时候,少了个围着他团团转还自以为遮掩很好的小家伙,似乎哪里空落落的。 不知这是不是某种预感,当晚霍念生接到一个电话,号码是陈文港。 接通了,那头却什么话都不说。霍念生问:“有什么事吗?” 对面依然久久不语,只有轻微的呼吸声顺着电波传来。 又问几声得不到回答,霍念生扬眉:“那我挂了。” 陈文港小声地说:“别。”他终于期期艾艾地说出口,“我有点想你了。” 霍念生笑了一下。他想了想:“学校有人欺负你么?” 陈文港说:“没有。只是他们都不会说中文,我觉得有点寂寞。” 这个电话就这样结束了,只是小孩子想家,似乎没有什么实质意义。 霍念生推开客房的门,这是一直给陈文港住的房间,里 面放着些个人物品,不多,摆放得十分整齐。他没有把玩具带到学校去,书架上摆着个拉风的变形金刚,变形金刚旁边站的就是那个胡桃夹子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扛着枪,圆眼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闯入者。 到了周五,霍念生想起什么,腾出时间,驱车前往寄宿学校。 他先去找了学监,了解陈文港在校情况。 陈文港上的是所历史悠久的公学,精英男校,郑家能把他送进去,属实不算委屈了他。学监和任课老师都肯定了陈文港的表现,他很用功,最开始接受英文授课有些吃力,但每天都用课余时间翻字典,已经能够跟上趟。其他男孩儿也没有欺负他,同学之间相处还算包容。 只是这些孩子从小接触的文化背景和风俗习惯,都和陈文港认知的全然不同。他又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即便别人没有刻意孤立,在其他人兴致勃勃聊天的时候,总是很难融进去。 何况能上这种学校的学生,大多来自精英家庭,运动、才艺无所不能。学校常年有各种运动、比赛、社团活动,别人参与其中的时候,陈文港需要花很多时间查字典和复习功课。 即便学监刻意督促,他还是没有足够的精力参加活动,遑论结交朋友。 宿舍门口,形单影只的陈文港看到霍念生的时候,明显眼睛一亮。 他怀里抱着课本,几乎一跳一跳地蹦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霍念生微笑着说:“你不是说想我了么?接你出去吃个饭。” 学校餐厅的食物以西餐为主,虽然营养姑且跟得上,然而陈文港对于炸鱼薯条和汉堡面包,已经过早地体会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生无可恋的感觉。 因此霍念生又带他去唐人街时,他两只手都扒在车窗上,眼巴巴地看头顶的招牌。 霍念生踩下刹车,斜他一眼,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外国的中餐厅大部分经过本土化改造,适应当地人口味,找一家正宗的其实并不容易。 幸而霍少爷找到了,味道还不错——陈文港正斯文地用筷子一块接一块夹宫保鸡丁,对方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起调羹,忽然满满舀了一勺,豪爽地扣到他面前的小碗里。 陈文港抬头看去,霍念生笑了笑:“就我们两个,又没外人,不用吃得那么秀气。” 然后他又抽了张薄饼,卷了烤鸭和黄瓜丝,加了甜面酱卷起来,递到陈文港手边。 只是稍微不甚,饼的背面也沾了酱汁,陈文港想接,发现无处下手。 霍念生以眼神示意。 他犹豫一下,就着对方的手,直接一口咬了下去,满口留香。 不知为何,陈文港觉得今天的霍念生不太一样,似乎藏着什么话想说。 吃饱喝足,夜色深沉,他们散了会儿步,甚至还走了挺远,直到站在一座桥上吹风。 凉风徐徐,十分舒服,霍念生忽然问陈文港:“有没有后悔答应出来读书?” 陈文港拽着他的衣角没 放,不明所以:“什么?” 霍念生淡淡笑了一下:“其实建议把你送出来是我的主意,但我不知道,如果你将来有一天回过味来,会不会因此恨我。” 陈文港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没理解这话的意思,怎么突然跳到恨不恨这样沉重的话题。 但他到底早慧,很快反应过来:“是因为他们不让我留在义父家吗?” 霍念生“噢”了一声:“你知道?” 陈文港望着黑漆漆的水面,声音很小:“那个邱大师说的,我在窗外听见过,他说我八字不好,六亲缘薄,得离父母兄弟远点,才能保家宅平安。所以应该让大家都很为难吧。” 霍念生说:“什么大师,听他放屁。” 陈文港头一次听他讲粗口,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只月牙。 过了一会儿,霍念生掰过他的脸正对自己,他居高临下,跟陈文港对视:“其实我们不管是谁,都很难有真正的自由。只不过我这个人,偏偏喜欢看乐子,有时候还爱多管一下闲事。照我看来,你留在郑家,就像粘在蜘蛛网上,将来会处处身不由己。所以不免有点好奇,如果换个环境,你会长成什么样?我自作主张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对你来说也许是可以抓住机会,也许是个完全错误的决定,其实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你能听懂吧?” 他摸了摸兜里的打火机:“要是你实在想回去——转回国内读书,现在也不是来不及。” 陈文港看着他,几乎没怎么想便摇了头:“没关系,不用了。” 不知从何而起的一股冲动,让他箍着霍念生的腰,他似乎很喜欢这样抱住霍念生—— “我可以努力适应学校,而且,我比较喜欢跟你在一起生活。” 霍念生像是怔了怔,顿了几秒,才缓缓笑道:“我?我有什么好?” 陈文港诚实地说:“你关心我呀。” 霍念生唇角笑意似乎深了一些,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有的没的,主要是霍念生陪陈文港聊他关心的那些东西。关于上学的事,他跟陈文港说:“这样吧,以后到周末你就回家,不要在英国待久了,再把中文给忘了。” 这个承诺简直是意外之喜,以至于陈文港眼睛亮晶晶的,几乎映亮霍念生的面孔。 霍念生舒了口气,搭着他的肩膀,问:“在学校还有别的麻烦吗?” 陈文港先是摇头说没有,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拉了拉他的袖子。 霍念生俯下身,凑到陈文港耳边,感觉他似乎花了巨大的勇气,才下决心开口,嗫嚅了两句:“我有一颗牙齿痛……” 霍念生愣了一下:“牙疼?” 事实就是这样,陈文港右后方的咬合牙疼了许久,但他既不好意思麻烦老师,又不好意思告诉管家,于是一直忍了下来,直到现在。当然,这是他自己的说辞,或许占一部分原因。 而到了诊所门口,霍念生意识到,他更大的可能是害怕看 牙医。 陈文港跟在霍念生后面,一副要跑不敢跑的架势,到了预约时间,被他拖进去见医生。 拍了片子,经过诊断,原来是后面长了智齿,还因为长歪了,只能拔掉。 被帘子遮挡的诊室里传出令人牙酸的电钻声,滋滋滋地仿佛直往骨头里钻。陈文港一张巴掌大的脸惨白如纸,霍念生坐在椅子上,陈文港抓着他的手,甚至想装听不懂护士的话。 霍念生差点笑出来,摸了摸他的头:“勇敢一点,进去吧。” 陈文港仍然顽强地一动不动,脚下像生了钉子。 霍念生探过身去,温暖地抱了他一下:“别怕,会打麻药,不疼的。疼你就出来打我。” 像是从他身上汲取了一些力量,陈文港终于放开霍念生的手。 等人出来的时候,霍念生又耐心地过去,重新抱了他一下:“看,不疼吧?” 陈文港一点辩驳的心思都没有,整个人蔫蔫地挂在他身上。 终于经过这场浩劫,学校那边请了两天假,陈文港精神恹恹,在管家的照顾下吃了几天流食。等伤口长好,去诊所拆了线,他才恢复活蹦乱跳,继续回去上学。 这之后,每到周五,霍念生依言接他回家。 有空的时候,他会亲自驱车,没空就由管家代劳。时间越长,陈文港越对他有种特别的依赖,霍念生于他而言,如父如兄,又同根同源,仿佛成了他和故乡唯一的联系。 霍念生对陈文港也有种不一样的耐心,陈文港不会骑自行车,他找个广场教他。 陈文港参加手工课要做中国风筝,霍念生挑着眉毛,陪他研究怎么扎竹篾。 再加上节假日,这几年间,他们不光行遍英国,乃至欧洲各个国家,都多多少少留下足迹。晃眼过去四年,霍念生的大学生涯进入尾声。 他站在凸肚窗边,望着两个男孩儿由远及近,都是十几岁的模样,其中一个是陈文港,另一个是他的同学,名叫michael,他们有说有笑,在公寓门前挥手告别。 陈文港进门,先是一惊,转而为喜:“你不是回国了,什么时候来的?” 霍念生伸手,接住他的拥抱:“刚刚到家。下面那个跟你挥手的是谁?” 陈文港说:“是我选修了中文的一个同学,他想问怎么通过汉语水平考试。” 霍念生深深地看着他,他当然知道这个michael是谁,最开始以学语言为缘由,和陈文港交朋友,这听说读写练着练着,一起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还追到家里来了。 陈文港给他倒了杯水,霍念生靠在桌边:“霍振飞的意思,是让我回霍氏的子公司任职。” 他看到陈文港面上笑容渐渐淡去,变成正经严肃的神色。 陈文港迟疑试探他:“那你是要回国工作了?” 霍念生却笑着凑近他:“舍不舍得我走?” 陈文港淡淡笑笑,推他一下:“这是正事,该走当然要走。” 他又想了想:“我还有三年才读大学,到时候也可以回去……”() 然而霍念生平静地说:走倒是不一定,我已经拒绝了。 10本作者黄铜左轮提醒您最全的《豪门养子重生日常》尽在[],域名[(() 陈文港怔了怔:“为什么?” 霍念生笑了:“你说呢?” 斜阳从窗口照进来,霍念生把杯子放在窗台上,里面的水晃了一下,没有溅出来。 “文港。”霍念生近乎温柔地捋了捋他的头发,“我其实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我也不喜欢这么标榜。但我愿意直白地说出来,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或许人都会计较自己的付出,至少我花了几年的时间,陪你长大,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事已至此,我既没打算半途而废,也没打算随便回国,至少在你毕业之前,我不会把你一个扔在这里。” 陈文港担忧地看着他:“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霍念生说:“这边一样有办事处,况且,我相信霍振飞可以找到一些事,要我帮他去办。” 他说得意味深长,陈文港似乎松了口气,他笑起来,一把拿走霍念生的杯子,放回桌上。 霍念生望着他的背影,陈文港长大了,也长高了,他抽条很快,有时候半夜还要闹腿疼。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都长开了,轮廓褪去稚嫩的气质,变成温润柔和的模样。 这个成长的过程,霍念生尽数参与其中。他熟知陈文港从小到大的所有口味,记得他什么时候生理发育,什么时候变声,什么时候喉结开始凸起。他还知道陈文港每一个习惯,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件将来想做的事。在那些事完成之前,他都没有抽身离去的打算。 陈文港一回头,对上他的眼神:“那三年以后,我毕业了,我们要怎么决定?” 霍念生笑说:“到时的事到时再考虑,现在考虑一下晚上吃什么,我带你去。” 他们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所以不急,将来的故事,等被守护的孩子长大后才会继续。! ()黄铜左轮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