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皇帝NPC重生走万人迷剧本》 1. 第 1 章 兴元二十八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折胶堕指风刀霜剑,寒风哭丧似的号着,卷积着鹅毛大雪缠在御书房檐上。那尊贵大气的帝王书阁房门紧闭,不仅没有炉火暖意从门缝里透出来,甚至带着股恶湿居下的阴冷。 皇帝正在御书房读书,门口却连个守门的太监都没有,只有两名套着粉色短袄的宫女。左边的宫女正抱着两个掐丝云纹紫莲雕底的金手炉,倚着身旁刻着五爪金龙的柱子,把其中一个手炉塞给另一名宫女。 接过手炉的宫女怀中登时一暖,偎贴着手炉往她身旁靠了靠,看看怀里的手炉,又偷瞄了眼身后的御书房房门,小声开口道: “云绢,这不是陛下的手炉吗,咱们用着......不太合适吧。” 叫云绢的宫女翻了个白眼:“要不怎么说你这刚派来伺候皇上的,就是不懂规矩呢。屋里的这位那还是皇上吗,那就是个傀儡!还是占着摄政王的龙椅,死不松口的傀儡。咱们都是殷王殿下的人,你让他好过了,咱们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吗?你是来监视他的,不是真来伺候他的。” 云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背后的房门。 黎国今年冬日冷得不叫人活命,先帝当年又奉行皇帝要心怀天下,不可偏安一隅。所以御书房周围一堵墙没有,还比周围的地势都高出不少,正落在风口上。今日一下大雪,御书房房檐上就挂了一串冰溜子,迎着怒号的寒风,连墙缝都透着刺骨的冷意。御书房内却连一个炭盆都没有,根本不像是皇帝该有的待遇。 云秀想想她来这儿之前,见掖庭的宫教博士屋里都摆着四盆热炭,一国之主竟是过得还不如个九品下臣。 云秀心里唏嘘,嘴上没再多说,点头算是应了云绢的话。这宫里捧高踩低的人遍地都是,不缺她一个小宫女在这儿心疼一个傀儡皇帝。 云绢看她乖巧点头,极为听话,登时有了老前辈的气派,忍不住就继续开口:“咱们在这说着是伺候皇上,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屋里这位指不定还能活多久。不过这儿的俸禄比别处多不少,干活少挣得多,也是个不错的活儿——” 她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就听“吱呀”一声,御书房房门开了。 御书房内总共就皇帝一人,此时出来的还能是谁。想到她俩方才肆无忌惮大不敬的话,云秀顿时吓得面色惨白,根本不敢抬头,弯身就给皇帝行礼。 一旁的云绢则慢悠悠地跟着行了一礼,而后没等皇上说话,自个儿就站了起来。 云秀没听见声儿,只见黑底金绲边的龙纹衣摆从面前掠过,余光瞄到云绢毫不掩饰正视皇上的视线,也跟着直起身看过去。 皇帝走得很快,不多时已经走出了五六米,他身形瘦削背影清瘦,显得套在身上来回晃荡的龙袍格外宽大。那龙袍纹路精美,可看着着实单薄,还没她们两个宫女的短袄厚实。在风中行走,看着就像叶无依无靠的扁舟。风再大点,就要吹散了。 皇帝出门就左拐朝东走,云秀站着的位置看不清他的正面,只能瞧见他的侧脸。 从袖口领口中露出的肌肤白皙玉润,饶是鼻尖被冻得通红,唇色依旧红润。侧脸弧度精致玉骨,眉峰扬而不利,骨相平缓却有弧度,隽美不失贵气。单看半张脸,就知是位金质玉相,丰肌秀骨的美男子。云秀之前在上元节宴上见过摄政王。京都奉元人常道摄政王殷云霁,才貌双绝气势凛然,是黎国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如今光是一个侧脸,云秀就觉得论样貌,恐还是这位傀儡皇帝更胜一筹。 精致而不女气,清俊而不清癯,每一寸都长得恰到好处。 更别说皇帝还在舞象之年,再过大半月才到二九生辰,如今十七周岁已经长成这样,以后还不知得如何风华月貌。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弱冠之年...... 云秀不禁想到进宫时听到的关于皇帝的消息。当今圣上黎筝乃是先帝年龄最小的孩子,原本上面还有三位弱冠之年的皇兄,没成想先帝驾崩不到三个月,三位皇子就先后薨逝。刚满十四的黎筝就这么被推出来当了皇帝,扔到了皇位上,成了摄政王持下百官都认可的傀儡皇帝。接下来这三年间,皇帝除了上朝外,不得离宫一步。摄政王还不许小皇帝习书,将御书房的藏书全都换成了画本,故意将他养成废人...... 云秀还在回想,忽而听到身旁云绢一声轻叹:“这小皇帝,脸长得可真好看。” 云绢咂咂嘴,压低声音又接了一句:“宫里都传,摄政王找到玉玺就会夺位,到时候......啧啧,真是可惜了这张脸。” 这大不敬的话听得云秀眼皮直跳,她没敢接话,低头看怀里的手炉。 下一秒,忽然听到脑中游戏的提示音—— 【恭喜玩家云秀触发隐藏任务“从太医院偷药赠予皇帝”,限时24小时。完成任务可得隐藏奖励。任务失败将重返掖庭。请确认是否接受:是/否。】 ———— 黎筝走远时,似乎还能听到刚才房门口宫女夹针带刺的话,寒风哭号将话语都变得呜咽,只剩下刺骨的冰凉沁润在心底。他忍不住哆嗦两下,拢了拢衣领,缩着脖子往寝殿走。 身为一国之君不仅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甚至连出行的龙辇都没见过,等他百年后下了地府,恐怕要被历代皇帝轮番嘲笑。父皇都要大骂他是个废物。 可能还即将是个亡国之君,毕竟撑不了多久,皇位可能就要换成外姓王爷,摄政王殷云霁了。 冷风刀削似得刮着脸庞,脚下踩着深到小腿的厚厚积雪,没走多远,黎筝就有些走不动了。冷风大雪推着他往后退,手和脸冻得生疼,筒靴被雪水浸湿,脚冻得已经没知觉了,腿都迈不开。 他想缓口气,但一吸气,又是阵通透全身的冰凉。黎筝又打了个哆嗦,咬着牙继续走。 再过没多久就是冬至,他还想给黎姝绣只兔子荷包。可他没见过兔子,只能靠书上的画本照着样式绣。方才他在御书房的画本里记了了半天兔子的图案,得赶紧回去绣下来,要不然就忘了。 黎姝是先帝唯一的公主,也是黎筝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妹,他和黎姝的母亲原本是宫女,被喝醉酒的皇帝一夜宠幸,才勉强抬了个贵人。没想到一夜情缘居然就怀上了他和黎姝,只可惜命薄,生他们的时候没挨过去,死后也不过被追封了个嫔位。 和皇后贵妃的三位皇子相比,无权无势没有靠山,连母亲都没有的黎筝黎姝连宫女都不如,也就是两条没主的狗而已。宫中贵人没人把他们放在眼里,这才让他们侥幸活了十几年。 黎筝总听黎姝说,他们儿时过得很苦,却想不起来到底经历了什么。黎筝一年前生过一场大病,记忆全失,什么都不记得,对幼年与黎姝相依为命的日子完全没有记忆。只记得自己和黎姝关系极好,从小到大从未吵过架。 想到妹妹那张和他五六分相似的脸,黎筝难得露出这几日唯一一次笑脸。 快被冻僵的身体多了点力气,加快脚步往寝宫走去。 黎筝走了没多远,远处的风雪中慢慢跑出两个人影,是两名提着宫灯的太监,正冲着他的方向来。 黎筝想了想平日里那些太监宫女对自己的态度,转了个方向打算绕开,懒得再听他们新一轮挖苦。 但那两人却像是奔他而来,黎筝拐弯的脚步刚一迈出,就身后太监高声呼喊:“陛下,长公主殿下落水了!” 黎筝耳边“嗡”得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满耳朵呜咽的寒风,像是从他胸口扯碎的窟窿里灌了进去,身上最后一点暖意也散了个干净。 他记不清自己怎么迎上那两名太监,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长乐宫,黎姝是皇女,不像他的身份这么尴尬,殷云霁对黎姝还算不错。殿内贵物一应俱全,炭盆烧的正旺,和他的寝殿相比,这里更像是皇帝住的地方。但此刻殿内烛火飘动,伺候黎姝的宫女慌张给黎姝擦脸,周围都是宫女太监凌乱的脚步声。 黎筝满身风雪地从殿外进来,特地脱了已经湿透的外裳,拍掉头顶积雪,才匆匆走进殿内,冲到黎筝床旁。长公主规制的拔步床镂空雕刻着朵朵梨花,被烛火映着,影子落在黎筝脸上身上,刻下阴阳明灭的死气。 十一月的严冬落入冰湖中,对常年体弱的黎姝来说足以致命。养尊处优的皇子都不一定能熬得过去,更别说一旦生病根本无人问津的他和黎姝。 拔步床上的黎姝有着和他五六分相似的五官,此刻面色煞白,呼吸都快要听不见。和黎筝过于精致的五官不同,黎姝的脸型更加柔和娇憨,此时躺在床上,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黎筝看着床上双目紧闭嘴唇青紫的黎姝,忽然眼前一黑。他勉强扶着床畔站直身体,开口才觉声音嘶哑:“御医呢?” 宫女太监们面面相觑,有人只当没听到,有人看着地面不作答,只有最靠前的一位宫女低声应道:“已经请过了......” 她犹豫着加了一句:“太医也不来。” 请过了,御医太医却不来。 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黎姝在宫里的待遇比他好上不少,但依旧靠着摄政王脸色过活,宫中御医没有得到摄政王的律令,根本不会来看他们一眼。 黎筝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站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俊秀面庞宛如艳鬼:“殷云霁知道吗?” 殷云霁是摄政王的名讳,宫女太监们听到他的名字就哆嗦,最后还是那名宫女答得话:“刚救下公主,就让人去找殷王殿下了,估摸着已经快到了。” 黎筝这才将凝在黎姝身上的目光落到宫女身上,刚被风雪冲刷过的耳朵眼睛还刺得生疼,再加上殿内被烛火照出的晃动人影,他眯眼看了会儿才瞧清楚了那名宫女的样貌。 低声道谢。 皇帝居然要给伺候主子的宫女道谢,因为对方及时找人去叫了御医和摄政王。这放在历朝历代都让人笑掉大牙的事落在黎国兴元二十八年的长乐宫中,大多数宫女太监只觉得习以为常。 唯有那名宫女连忙弯身行礼:“公主平日待人极好,这都是奴婢们应该做的。” 黎筝重新看向床上人事不省的皇姝,刚要再开口,就听门外太监扬声唱到:“摄政王到——!” 皇帝进殿没唱名,摄政王进殿反而唱了,黎筝刚转过身,就听“啪”的一声殿门被人粗暴推开。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从侍卫身后大步踏入长乐宫。 传闻摄政王风姿潇逸俊美袭人,此话半点不假,但比之他相貌更令人心悸的,是周身的凛然气势。比如现在,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殿门内,众人就觉得两股战战,下意识就跪下行大礼。刚才还勉强算尊敬皇上的宫女太监们此刻直接把他剔除视线中,满眼都是面前神色冷峻的摄政王。 身为外姓王爷却肆意进出后宫,在场的人却无一敢说不对。 就像他开口问话,无一人敢不答。 “长公主落水了?” 众太监宫女齐齐应声:“是......” “怎么这么不小心,”殷云霁嘴上说着,面上却毫无担忧,甚至完全没有看望黎姝的意思。他身量极高,比黎筝高了有一头,目光掠过众人,紧盯着人群中面色惨白的黎筝,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最后视线落到他的脸上,目光含义未名。 半晌,忽然笑了,却比不笑更让人害怕,出口的声音更是冷彻透骨:“落水不是病,不用请御医。” 偌大的寝宫瞬间寂静无声。 唯有黎筝攥紧双拳,恨不得能一拳打到他脸上:“皇妹昏迷不醒,这不是病,是什么。” “是意外,”殷云霁笑道:“如果陛下能因此受到刺激,想起玉玺放在了何处,那就叫意外之喜,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2. 第 2 章 因皇妹的祸,得你得福? 黎筝气得想将面前人千刀万剐。 可他知道这样不仅救不了皇妹,自己也会搭进去。更别说满殿都是殷云霁的人,他还没碰到对方的衣角,恐怕就被近处的侍卫射杀了。 黎筝咬牙:“殷云霁!” 摄政王脸上的笑意顿消,阴沉面庞正对着黎筝:“陛下叫本王什么?” 沉着脸的摄政王没人敢惹,刚刚起身的太监宫女包括门外的侍卫,赶紧又跪倒在地,满屋都是紧张的呼吸声。 除了笔直站在殿内的黎筝。 烛火投射下的人影随着周围人的下跪再次晃动起来,明明灭灭晃得黎筝睁不开眼,他闭上眼深吸口气,才重新看向殷云霁:“朕再说一遍,朕不知玉玺放在何处。如果知道,定然会交给摄政王。” “玉玺存放之处,先帝早已告知各位皇子,陛下想不起来,许是还不够用心。”殷云霁的脸隐藏在阴影处,吐出的话蛇一样钻入人耳:“既然如此,就等陛下想起来了,再找本王寻御医吧。” 殷云霁说完转身欲走,忽然听到身后“噗通”一声。 他回身看过去,就见身形清瘦的小皇帝低头跪在原地。 “陛下这是干什么?”殷云霁挑眉,装模作样道:“折煞本王了。” 嘴上说着折煞,却半分没有抬手扶黎筝起来的动作,反而饶有兴致地眯眼垂眸看着他。 黎筝咬紧牙关,感受着周围太监宫女或偷瞄或轻蔑不屑的视线,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所有的自尊都被人扯碎了掏干净踩在脚下。 黎筝也不想这样。 可他身后还躺着神志不清的黎姝。 “求您,救救皇妹。” 殿上所有人都偷偷关注着殷云霁的动作,没人敢大声喘气。空气中凝滞着压抑的气息,烛火扑闪一下都让人吓得哆嗦。 黎筝跪了几息,殷云霁才有了反应。他上前两步走至黎筝身前,弯腰伸手。 勾起了小皇帝的脸。 逼着他抬头。 先帝长相不差,黎筝黎姝的生母也是世间少有的美人,不然也不会让惯来看重血统的先帝也忍不住春风一度。这样生下来的黎筝自然长相极佳。饶是在他手下战战兢兢艰难活命,面容也不觉郁郁清癯,除了稍显苍白外,依旧丰肌秀骨。 手上的触感莹润细腻,摸起来似是上好的绸缎。 但被摸的人却并不觉得舒服。 殷云霁最开始是黎国的镇国大将军,整日舞刀弄枪,虎口手指间都是剑柄弓箭磨出来的硬茧,蹭着黎筝的脸,存在感强得黎筝浑身别扭。 好在殷云霁没摸几下就收回手笼在袖中。 殷云霁忍不住摩挲了下触碰黎筝的指尖,明明灭灭的烛光映着他深沉阴郁的视线,似是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湖,让人看不分明。 黎筝这张脸和身形,用花容月貌来形容也不为过,就算生气起来,也不过就是更多了几分倔强脆弱,美得愈发惊心动魄。长公主黎姝虽是女子,但远不如黎筝让人心动。他有时候自己都忍不住想,这种长相的人怎么能当皇帝?就该被关在金质华贵的囚笼中,脚踝上挂条锁链,做个半点不会反抗,柔弱顺从的娈宠。 到时候他一定会好好宠爱他。 ......只可惜。 殷云霁及时止住了思绪。 没人敢抬头看摄政王的脸,自然也没人发现他那抹让人不敢深思的视线。 半晌,众人才听到殷云霁悠悠道:“本王自然也想救长公主,可这宫里,凡事都要讲规矩。” 此话简直如一记耳光狠狠抽在黎筝脸上。 告诉他你就算身为皇帝给人下跪,依旧求不到想要的东西。 黎筝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 殷云霁说完转身就走,宫女太监们跟着他鱼贯而出。摄政王的意思就是不给长公主治病,自然没人敢去碰他的霉头,上赶着照顾黎姝。刚才回黎筝话的宫女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垂着头走了。整座大殿煞时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角落里跪着的黎筝,和床上昏迷不醒的黎姝。 烛台中的烛火倏地猛跳了下,而后渐渐变得微弱,像被抽干了最后一缕生气。 黎筝深呼吸几次,才压下胸中的苦闷酸涩,踉跄着起身栽倒在黎姝床榻边。之前宫女放在黎姝头上用来降温的布巾已经快干了,黎筝拿起来重新浸了水,叠好放在黎姝头上。指尖不小心碰到黎姝额头,滚烫灼热。 黎筝心头猛跳,脑中忽然闪过黎姝踉跄着要摔下楼梯的画面。 但他记忆中并没见黎姝从楼梯上栽倒过,刚才脑中想起的画面不知是何时的。 算了,反正是过去的事,想不起来也没什么。 黎筝擦去黎姝头上的虚汗,又用布巾给黎姝擦了擦手心脚心。但更亲密的地方就不好触碰了。黎姝和他同岁,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黎筝想了想,起身推开门想找个宫女,却只看到空空荡荡的长乐宫庭院。黎筝跑出去找了一圈,也没瞧见一个人,只能咬牙回来闭着眼给黎姝擦了擦腋窝和脖颈。 但表面的降温并没有用,入夜,黎筝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原本的低烧陡然升温,黎姝高烧不退全身发烫发红,整个人都烧得开始说胡话。 “哥,你醒醒......” “哥,我再也不闹了,你醒醒——” “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黎筝一边顺着她的话安慰她,一边探她的额头,滚烫的热意烫得黎筝指尖忍不住发抖。 这时候怎么冰敷都没用了,必须要治病才行。 黎筝垂眸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裤脚,白着脸涩声道:“姝姝,再坚持一下,哥哥一定会给你找到药的。” 但他刚跑出长乐宫,就被门外带刀侍卫拦下。 身形魁梧怀中抱剑的侍卫们举着剑鞘冲他行礼,可站着的位置却分毫不让。黎筝看着他们身上绣着麒麟暗纹的紫色袍服,那是御前侍卫的官袍,可听令的人却是殷云霁。 “陛下,王爷说了,长公主殿下身体不适,有劳您多加照顾。若要回寝宫休息,卑职送您回去。但若要去其他院府,就还回长乐宫。” 这就是让他不能乱跑的意思。 殷云霁一定猜到他要去找太医院拿药。 这个狗贼! 黎筝强撑着大吼:“长公主高烧不退,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当得起吗?!” 可面前的一众侍卫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连行礼的姿势都稳然不动。 黎筝只得另寻他法,但他没想到就算翻墙,墙外都有守夜的侍卫。 殷云霁这是铁了心要逼他交出玉玺! 黎国是崇尚道家,天师观是先帝亲自命人建造的第一道观,也被称作正一观。观主张天师乃道家这一带的住持,道行高深,据说已参透天地纲常,看破国运生死。先帝当年下令,自他以后,历任皇帝继位前,都需将玉玺送去天师观,由天师观主持亲自查验无误后,主持登基大典,在百官朝拜时,将玉玺捧给新帝。 张天师孚尹明达爱人以德,在黎国声望极高。殷云霁可以随意拿捏黎筝,却不敢给张天师个假玉玺。只有从黎筝这里逼他交出玉玺,才能真正坐上龙椅。黎国规定新帝弱冠后方可举办登基大典,黎筝坐上皇位的时候年纪尚小,还未到举办登基大典的时候,殷云霁就趁机逼迫黎筝交出玉玺。 但他恐怕怎么也没想到,黎筝根本就不知道玉玺放在那里。 谈何交出玉玺。 先帝并不喜欢他和黎姝,这两个宫女生的腌臜血脉,从未正眼瞧过他们。先帝或许给他那三位已故的兄长说过玉玺存放之处,却并没给他说过,毕竟先帝根本就不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所以殷云霁再怎么逼他,他也说不出玉玺的位置。 跑不出长乐宫,自然就拿不到药。黎筝扒遍了长乐宫每一处,连厨房都翻过了,也没找到能治病的药。只得回到寝殿陪护黎姝。 黎姝现在已经烧到说不出话了,青白的嘴唇开合,却听不到半点声音。黎筝在她床边坐下,只能听到她微弱艰难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办法。 水盆里原本盛的是温水,黎筝把水倒了,跑到院里抱了一大团雪,装进铜盆中,敞开外裳贴着里衣用身体化雪。而后用冰水侵泡布巾,给黎姝降温。 黎姝的体温还是没有下降,但被冰水刺激的哆嗦了下,倒是勉强清醒了。她双眼迷蒙地睁开眼,侧头就看到了蹲在床边的黎筝。高烧不退让那双秋水剪瞳晕出淡淡水波,盯着黎筝的目光呆滞,出口声音气息微弱:“......哥哥。” “哥哥,对不起......” 黎筝搞不懂她为什么道歉,蹙眉道:“胡说什么。” 他想了想,紧跟着问黎姝:“是有人把你推进湖的是吗?是谁?” 黎姝半阖着眼缓慢摇头,每个字都是硬挤出来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大冬天湖面都结冰了,根本不可能落入湖中。黎姝体弱,并不是喜欢乱跑的人,外面还飘着大雪,她落水怎么可能只是不小心。 明显是另有隐情。 但黎筝还想再问,黎姝已经又迷糊地昏睡过去。 黎筝心疼地看着她半晌,又给她换了条布巾,擦了擦手心和脖颈。 黎姝高烧一直不退,黎筝根本不敢合眼,生怕下一秒黎姝的呼吸就断了,就这么熬了大半夜,不停地给黎姝化雪擦身。他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是迷迷糊糊觉得好像有人将他抱了起来,裹挟在毛茸茸的毛毯中走了很久。 黎筝在风雪中冻了一天,这忽然出现的难得的热源,让他忍不住缩成一团,舒服的浑身发麻。鼻息间均是一股说不出的暖贴好闻的气息。他下意识往热源身上蹭了蹭,抱着他的手臂猛地僵了一下。但没过多时他似乎又被放了下来,身后多了个毛茸茸的脑袋,抵在他后颈侧,贴着他深深吸气。像只不停嗅主人气味的大狗,热烘烘的呼吸灼烫着他的皮肤。 “小筝,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小筝......” 那声音低沉含糊,黎筝根本没听清,只是被热气吹得痒,忍不住动了两下,登时又被那刚放开他的热源紧紧裹住全身。 舒服地发出一声轻吟,他想睁开眼,却怎么都控制不了身体,就这么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身后紧紧抱着他的人,感受到他逐渐趋于平稳的呼吸,才松开环抱着黎筝的双手,右手抚上黎筝的额头。 那是双修长有力的手,虎口指腹附着一层薄茧。指尖落在黎筝光滑细腻的额头,沿眉骨逐渐下滑。摸过线条优美的鼻梁和唇角,最后落在温软脆弱的脖颈上,来回摩挲了几下,才克制地收回手。在黎筝后颈落下一吻,然后翻身离开。 走之前不忘给黎筝拉好被子掖了掖被角,出门时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安静得仿若之前不存在。 3. 第 3 章 黎筝醒来就发现他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四周门窗紧闭依旧挡不住刺骨的冷意,黎筝将被褥紧紧包裹在身上,还是冷得打了个哆嗦。 一脸茫然地回想他是怎么回到自己寝宫的。 他记得他昨晚明明在长乐宫中照顾黎姝。后来......好像睡过去了,隐约好似有人将他抱了起来......再往后就记不得了。 黎筝之前也遇到过这些情况,往日里他在御书房看书,看睡着了也会莫名其妙回到寝宫。问过周围太监宫女,都说不知道,还把他当成个傻子看,连自己怎么回寝宫的都记不住。左右找不着送他回宫的人,他又没什么损失,黎筝也不再多想。 不过他向来浅眠,昨天居然睡了一整夜都没醒,今晨醒来虽觉得冷,但精神极好,这几日身上的困顿疲倦也都消失了。 真是怪得很。 黎筝想再在被窝里窝一会儿,猛然想起皇妹还在发烧,连忙掀开被子穿上衣服就要去长乐宫。推开门却正对上端着托盘金杯进来伺候他上朝的宫女。 黎筝想到昨天殷云霁毫不留情的话,脸上难得也带了脾气:“朕今日不上朝。朕要去看皇妹!” 宫女就像听不懂话似的,垂眸端着物什走进内殿,连礼也不行。 黎筝好不容易舒服一天的身体又开始气的头晕,面色紧绷盯着那群宫女。 都是看人脸色过活的人,他向来不为难宫中的太监宫女。想到他如果做什么出格的事,殷云霁不会对他做什么,但会对他手下的人出手,黎筝平日里从来不麻烦他们。可这群人反倒是一个个过成了主子,整日里闲言碎语不把他放在眼里就算了,如今黎姝重病在床,她们也丝毫不关心黎姝的死活。 黎姝是他的底线。 如今黎姝都危在旦夕了,他还顾及这群捧高踩低的狗奴才做什么。 黎筝洗漱完毕,从一众宫女手中夺过朝服,狠狠扔在了地上,“朕说了,朕今日不上朝。” 领头的宫女满脸不耐抬头直视黎筝,正是昨天被黎筝撞见背地里议论他的云绢。云绢目光毫不尊重地上下扫了眼黎筝,根本不把他的气话放在眼里,板着脸漠然道:“陛下,再不上朝误了时辰,摄政王殿下就要来了。” “随他的便!”黎筝怒道,他如今在深宫中早就没了尊严,黎姝危在旦夕,他也不想活了:“摄政王来了朕就说朕不想看到你活着,你说是你的命值钱,还是朕的玉玺值钱?!” 这话简直是敞开了遮羞布,将摄政王司马昭之心明晃晃提了出来。在场的宫女们全都面色一僵,却不是因为摄政王,而是向来好说话的皇帝居然动了怒,甚至都会威胁人了。宫女们第一次正视眼前的皇帝,尤其是原本神色不屑的云绢,饶是紧绷着脸,也盖不住眼里的慌乱。 她僵着脸开口就要再说,身后寝宫大门倏地被人一脚踹开,殷云霁眯着眼从御前侍卫身侧迈步走入,似笑非笑走上前。 “大清早的,陛下何必动怒呢?”殷云霁扫了眼自他出现后瞬间面色煞白的云绢,看向身后侍卫。 几名带刀侍卫两步上前,抓住云绢的胳膊直接将其扣住。 原本还勉强镇定的宫女立刻尖叫着求饶,被侍卫捂住嘴快速拖了下去。 其他几名宫女见这阵仗慌忙跪地,大气不敢出。 阴冷的皇帝寝宫内站直身体的霎时只剩下冷着脸的黎筝,和双手负背面带轻笑的殷云霁。 “滚。” 只需殷云霁一个字,众位宫女侍卫便如流水般无声退了下去。 黎筝神色却依旧没有好转。 这群宫女就算现在觉得怕了,也不是因为他,而是突然出现的殷云霁。 而殷云霁只是把人拖出去,并没说如何惩处,根本没有为他撑腰的意思,不过作势而已。 黎筝脸色难堪,再次感到自己的孤立无援。殿门已经被门外的太监带上,门外呼啸狂风刮不进殿内,却依旧冷得他胸口刺骨冰凉。 殿内静默无声,黎筝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直到殷云霁再次出声,才打破了沉默。 “陛下该上朝了。” 黎筝固执道:“皇妹昏迷不醒,朕要去照顾皇妹。” 殷云霁沉默良久,没有出声。 黎筝没抬头看他,却依旧能感觉到那股如有实质的目光。他下意识开始心跳加速,后背发凉,这是身体面对危险时的反应,根本控制不住。黎筝黎姝从小在宫中苟且偷生,殷云霁虽对他不怎么样,但至少给他们了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能吃饱饭。而且手段强硬气场凌冽,黎筝明明已经不记得幼年被殷云霁的恐吓压迫,在他面前却总是忍不住低一头。 作为一名无父无母没有宗族势力,却能仅凭军功和权谋,一步步当上镇国大将军。又在先帝死后立刻笼络人心,暗地里害死三名皇子,扶持傀儡皇帝、完全把持朝政的人,殷云霁无意是位成功的政客。 心思深沉地让人害怕。 黎筝从小没进过太学院,坐上皇位后也没看过正经书,连识字都是自己摸索着学的。面对殷云霁这种极智近妖的怪物,总是下意识感到恐惧。 此时殷云霁只是不说话地看着他,他就觉得后背已经被冷汗溻湿了。 等了大概有小半炷香,殷云霁才再次开口:“陛下是想落个昏庸无能、不理朝政,沉迷酒色、穷奢极欲的骂名,好让本王借以清君侧之名,‘不得已’继承皇位吗?” “陛下虽然都是要退位,但选贤举能让出皇位,与昏庸无道被迫退位之间,后者恐怕会让陛下与先帝更加难堪吧。” 殷云霁嗤笑一声,语气就像在逗弄不听话的猫:“想当亡国之君,还是退位让贤保全皇族颜面,都在陛下一念间。” 黎筝黎姝母亲只是宫女,没有亲族没有好友,本就极好拿捏。 更别说还没有什么脑子,根本不可能斗得过他。 殷云霁在黎筝面前,甚至比在手下面前都更肆意,向来都将诡谲阴暗的筹谋摆在明面上说,一句话就能拿捏黎筝,根本无所顾忌。 黎筝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他不想当亡国之君。 如果非要将皇位给殷云霁,被逼退位更改国号,和赐殷云霁黎姓后退位让贤中,他怎么也要选后者。不然......实在无颜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殷云霁了了两句便将该说的话提点完毕,敲打完黎筝后偏偏还又假仁假义地温柔道:“偏殿备有新的朝服,比扔地上这套更舒适暖贴,等陛下换好后就随本王上朝吧。” 黎筝脸色更白了几分,浑身僵硬没说话,恐惧和忧虑死死纠缠着他的心肺,黎筝忍不住想要呕吐,却因许久没有用膳什么都吐不出来。 殷云霁出门后,立刻有宫女碎布而入,捧着新的朝服,恭恭敬敬给黎筝换上。 等黎筝缓过神来,已经跟着殷云霁步入了金銮殿。 金銮殿上放着两张龙椅,他的在右侧,殷云霁的在左侧。殷云霁的龙椅比他还更大些,更精致华贵,甚至连位置都比他的龙椅居中。 黎筝的位置看着和大殿格格不入,仿佛他才是那个意图谋权篡位,不该出现在金銮殿上的窃国贼。黎筝不禁自嘲,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垂眸看着龙椅扶手上刻着的五爪金龙。 ......兴许那宫女云绢说的不错,他就是个占着摄政王的龙椅,死不松口还迟迟不交出玉玺的傀儡。 御台下的文武百官唱着“陛下万岁”“摄政王万岁”,一板一眼地跟殷云霁讨论起黎国朝政。他这个皇帝就是个傀儡,只需要听着就好。 黎筝百无聊赖环视一圈,目光落到已经走到自己身旁,放好桌案起笔书写的起居郎,忽而一个念头自心头兴起,歪头看着对方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沾墨的起居郎倏地听有人在冲他说话,侧头发现居然是皇帝。手上的毛笔都抖了一下,墨汁洒在宣纸上,连忙放下笔行礼答话:“回陛下,微臣姓谢名云灵,字子木,徽州郓城生人,刚过二十五岁生辰。家父是郓城知府谢盟。” “......起来吧。”黎筝第一次遇见这种,单问个名字就把全部信息都说出来的人,噎了一下才道:“你这起居郎,什么东西都记吗?” 他声音很小,只能身侧的人能听见。怕起居郎听不清楚,还特地凑近了些说话。 温热的吐息都快吹到谢云灵脸侧,谢云灵偷偷瞄了眼小皇帝的脸,瞬间发起了呆,等黎筝又“嗯”了一声,才恍然回过神,瞬间脸色爆红,赶紧又低下了头。 “微臣是陛下的起居郎,自然...自然关于陛下的事与国家大事都要照实记。” “照实记......”黎筝点了点头,声音稍大了些:“那朕今日不想上朝,只因皇妹重病卧床无人医治,也能记吗?” 谢云灵晕晕乎乎正要颔首,悠悠发觉下方大臣们参议国事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一道强烈的目光越过小皇帝紧盯着他。谢云灵顺着目光抬头望过去,正对上阴冷着脸的摄政王,幽暗深邃的眸子紧盯着他,像有只无形的手紧锁住他的喉咙,霎时间两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紧接着就听摄政王殷云霁悠悠开口,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上来回传荡:“陛下何出此言,长公主身体抱恙,自然要小心医治。” “只是昨日天师观张天师突发恶疾,太医们为天师诊脉未归。明日本王定然取来治病的药,陛下放心。” 殷云霁向来会装,朝堂之上很少冷脸,这次面容阴沉成这样,显然已经怒极。 黎筝原本只是一试,根本没抱有什么希望。殷云霁这么明目张胆索要皇位的人,根本不像是那种不好意思扯开遮羞布,生怕起居郎记录以下犯上证据的人。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妥协了,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总觉得殷云霁还有后招。 黎筝紧张的心跳加快,但等了半晌,殷云霁也没再继续说话,反而又开始和满朝大臣讨论国事,黎筝这才后知后觉的确信,这件事居然就这么成功了......?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他也不再继续开口,生怕把殷云霁逼急了又改口不给药了。 看着一旁吓得面色惨白哆哆嗦嗦的起居郎,黎筝将面前桌案上的糕点递给了他。青年似乎很喜欢吃糕点,刚才还惨白着一张脸的人,看到他递过来云片糕,瞬间又爆红了脸,低着头小声谢主隆恩。 看着起居郎国事都不记了,狼吞虎咽吃云片糕,黎筝莫名想到自己,他以前和黎姝困居在母亲的小楼阁里,吃饭都是问题,是殷云霁选中他当皇帝,才能让他现在每天都吃饱饭。 想到这里,黎筝又觉得殷云霁很奇怪。 他明明已经做出了路人皆知的想要谋取皇位的事,居然还怕没有玉玺,张天师不承认他的皇位,甚至自己一直找不到玉玺,他也没有严刑拷打,还留着他一条命。但如果说他想要玉玺,黎筝又确信,他真的会不在意自己有没有给他玉玺,把他逼急了,随便找个理由就会杀掉自己和黎姝,毕竟没有玉玺也不影响他上位。 他虽然看不透殷云霁,但他能感觉到,殷云霁好像有别的打算。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殷云霁的目标,好像并不是皇位。 脑中蹦出这个想法的下一刻,就被黎筝自我否决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傻。殷云霁谋算了这么久,谁都能猜出是他杀了三个皇子,接着又扶他坐上皇位当傀儡,怎么可能不是为了当皇帝。 下朝后殷云霁理都不理黎筝直接甩袖离席,黎筝看着他的反应反而松了口气。黎国的起居郎们都是一群梗着脖子记录实情的谏官,殷云霁虽然不怕他们,但是懒得和一群文臣浪费心思。 如果谢云灵记下来殷云霁不给长公主治病,殷云霁又要忙活一阵才能堵住那群谏官的嘴,这种弊大于利的事他指定懒得做,干脆就松口给黎姝药。 黎筝脑子笨,现在才终于想通了殷云霁这么好说话的原因,他松了口气,还有点误打误撞居然戳到殷云霁忌惮的痛点的兴奋。下朝后就一个人直奔长乐宫,想要告诉黎姝这个好消息。 路上路过御书房里,却被名宫女拦了下来。 那宫女长相标致身形娇小,穿着冬季后掖庭刚发的短袄。以她的长相,如果黎筝和她见过面,定然不会忘记,但他对她却没什么印象,想来应该是刚进的宫。 不知道拦着他做什么。 黎筝刚要开口,那宫女突然上前一步,把藏在背后的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猛地塞进他怀里。行动间还隔着衣服碰到了他胸口和露在袖子外的手,不拘小节到完全不像是个姑娘。 黎筝被她的动作吓到,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低头看怀里的东西。 就听那宫女轻声道:“这是奴婢清晨从太医院偷来的紫雪丹,是治疗热症的药,应该对长公主有些些用。” 黎筝一听这话,下意识就攥紧怀里的东西。认真看着那宫女,默默记下对方的面容。这是他第一次从黎姝以外的人那里感受到善意,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没见过的宫女,他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感谢,只能认认真真道了一句:“谢谢你。” “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偷瞄他一眼,赶紧又红着脸低头行了一礼,嗫喏道:“奴婢叫云秀。” “云秀,”黎筝默念一遍她的名字:“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地方——” 他刚想说“尽管提”,就想起来自己这自身都难保的尴尬处境,那句没说出来的承诺就怎么都挤不出口了,只能涩然接了句:“朕一定努力帮你。” 这承诺着实苍白无力,以他现在的地位,都不一定有宫女过的自由,开口时黎筝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没想到那小宫女却什么都没说。 不仅没嘲笑他,甚至还激动地点了点头,像是真收到什么大礼般兴奋道:“谢谢陛下!” 黎筝平白无故得了退热的药,又难得被人这么尊重,局促地不知如何是好,脸上都有些发热。小声提醒了句:“你回去记得小心点,别让人发现是你给了朕药,不然可能有人会害你。”就赶紧和那宫女道了别,抱着油纸抱着地药往长乐宫走去。 他走得很快,没多久就隐在漫天梨花的风雪中,没听到身后那粉色短袄的宫女兴奋到跺脚,抱着胳膊原地转圈。 “卧槽,卧槽卧槽!” 云秀之前就听说这游戏会有隐藏任务,但她在皇宫意外的其他地图里从来没触发过。这才想着试一试,创了个小号进宫当宫女,没想到碰见皇帝第一天就触发了隐藏任务。而且这隐藏任务操作起来明明那么简单,获得的奖励却这么丰厚!! 游戏的提示框还在她眼前悬空放着,云秀根本舍不得关。她看着上面那一行奖励幸福得晕晕乎乎,恨不得抱着小皇帝狠狠亲一口。小皇帝帅死人就算了,出手还这么大方,她遇见的所有NPC,完成任务送的奖励加在一起,也没有小皇帝给的零头多! 【恭喜玩家云秀完成隐藏任务“从太医院偷药赠予皇帝”,获得隐藏道具“帝王的亲睐”宝箱。开启宝箱可得等级经验x10000,限定级护身羽衣x1(主防御),逆转回容丹x1(可以重置捏脸数据)。】 先不说这游戏刷等级慢得要死,1000经验才一级,一级就要刷一个月。光是限定级的护身羽衣,她转卖的话至少都能卖20万RMB。游戏中武器的品级从低到高依次是:普通、中级、高级、特级、典藏、传说、限定。她只见过三个大佬得到了限定武器,还是在难度目前最高的紫霄山洞副本里,差点被最终BOSS打死才掉落的。 她不过是去偷了个药,居然就到手了......云秀越想越蒙。 更别说那个可以重新捏脸的逆转回容丹,她都是现在才知道有。 她玩的这个游戏是个全息网游《捭阖天下》,是一款完全开放世界且100%自由度还原度的古代全息游戏。游戏里没有任何任务要求,玩家提升等级全靠发掘隐藏剧情和机遇。NPC真实到分辨不出,而且有人工智能AI技术,智商无限趋近与真人。你可以把它当作种田类、开放世界冒险类、武侠类、宫斗类、甚至权谋类游戏。在游戏里干什么都行! 不过她认识的玩家一般都是当种田、开放世界和武侠游戏玩的,根本没人想要进宫。毕竟游戏设定里新一轮的科举明年才开始,玩家不能靠科举做官进宫,唯一的方式就是进宫当太监或者宫女。现实里大家都当够了社畜,谁会想要玩个游戏还进来伺候人? 而游戏中的捏脸是创建账号时进行的,进入游戏之后就不允许捏脸。她这张脸因为捏脸数据捏出来好看,不少玩家都买了,很容易撞脸,云秀早就想换脸,苦于根本没有机会。 《捭阖天下》秉承的就是真实感和代入感,每个NPC都有自己的高级AI算法,对话和思考能力无限接近于真人,所以也会对忽然换脸的玩家产生质疑。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造成NPC意识错乱,游戏内根本没有重新捏脸的功能。 云秀之前一直以为这个游戏是不能重新捏脸的,毕竟网上的玩家攻略里也说了,没人找到重新捏脸的功能。没想到她做了个隐藏任务居然就得了! 她想了想刚才小皇帝的话—— “别让人发现是你给了朕药,不然可能有人会害你。” 一定是小皇帝担心她被人发现偷偷帮他拿药,所以就给了她换脸的道具让她自保。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NPC啊! 云秀赶紧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藏在树后退出游戏,登上《捭阖天下》玩家营地,把自己多了限定级护身羽衣和逆转回容丹的背包数据上传到营地里,而后上传了完成隐藏奖励后,游戏发布的奖励提示框截图。将截图和被背包数据一起发送到营地日记,可以让所有玩家看到。 日记的标题只打了一行字,语气却极度嚣张—— 【2级新号游戏菜鸡,如何在两天内拿到限定级护身羽衣、逆转回容丹和等级经验x10000。】 云秀自己看着自己的营地日记,都觉得不可思议,疯狂想要显摆给所有玩家看。没想到日记发出去不到20秒,就收到了带着红色感叹号的警告通知—— 【玩家云秀被多人举报发布诈骗信息,因举报人数超过100人,含争议信息营地日记已被系统自动删除。网络不是法外之地,请玩家珍惜账号,注意言行举止。】 “......” 活该你们这群红眼病升不了级。 这么关键的任务攻略都不信。 4. 第 4 章 黎筝走到长乐宫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三柱香的时间,从厚实的积雪中迈步实在太难了,他走到长乐宫时已经气喘吁吁,呼吸间喉咙都针扎似的疼。 黎筝小心翼翼将药从油纸包中拿了出来。 一共十二粒药丸,的确和他以往见过的药丸长相相同,不过黎筝却没直接喂给黎姝。黎筝虽然感谢云秀会来帮他,但这么多年在宫中受到的冷遇,还是让他警惕着拿起来一粒药丸,自己先吞了下去。 宫中御医都是各地考入宫内的能妙手回春的神医圣手,做出来的丹药自然上佳。指肚大小的紫雪丹刚入口就如雪般化开,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轻易便被咽了下去。黎筝紧张等了许久,除了腹部和后背升起一股凉意外,没有任何不适。他这才放心,拿起一粒药丸小心翼翼地塞入黎姝口中。 一夜过去,黎姝身上的热度不减反增,整个拔步床都像沾上了黎姝身上的热气,带着股病气的灼烧感。黎筝坐在黎姝床边,紧盯着她吃完药的反应。一炷香过去,黎姝原本泛青的脸色明显红润了些,嘴唇终于有了血色,黎筝抬手擦去她儿额头上的湿汗,长松口气。 长时间的紧张后梦一松懈,带来阵阵眩晕恶心。黎筝侧身靠在床头,忍者不适小心翼翼擦着黎姝的手心脖颈。 没想到他刚擦完,黎姝居然醒了。虽然长时间的高烧让她脸色并不好看,但明显比之前多了几分生气。 黎筝一喜,赶紧扶着她坐起身,给黎姝背后加了两方软枕,将刚才宫女送来的热粥端到黎姝面前。宫女太监没得到殷云霁的命令,不敢来照顾黎姝,但做点吃的还是可以的。黎姝落水后到现在没吃饭,身体绝对饿坏了,黎筝将已经吹温了的粥舀起来一勺放到她嘴边,“姝姝,张口吃饭了。” 刚醒来的黎姝明显还没清醒,眼神都透着迷蒙,黎筝说一句,她就听一句,慢吞吞开口吞了一勺粥。 黎姝吃的并不快,有时候还伴着一阵干呕,缓上半天才能继续吃。一小碗粥吃了半个多时辰才吃完,黎筝端碗的胳膊都酸痛得快没有直觉。 喂完了饭,他又扶着黎姝躺了下去,拿起涮过的布巾,再次给黎姝擦汗。 吃过药和饭的黎姝确实有精神了些许,但体温却没有降低,依旧烫得厉害。黎筝看着她,总觉得心口砰砰急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哥,”黎姝忽然出声,高烧两天让她原本清凌凌的声音变得喑哑:“我可能,撑不过去了。” “胡说什么?!”黎筝有些生气地将碗重重放在桌案上,随后又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深吸口气才继续道:“哥哥不会让你有事的,姝姝。” 他抬手擦了擦黎姝头上滚落的汗珠,话像是对自己说的:“哥不会让你有事的。” “姝姝,哥哥只有你了。” 明明刚才已经好了许多,可不知道为什么,躺在床上的黎姝脸色慢慢渐渐又开始变得惨白。她呼吸不稳,说话气息微弱,但每个字都说的极为用力:“哥哥,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出去玩吗?” 黎姝难受得狠了,慢慢闭上眼,喘气都要大力呼吸:“......你还欠我一次旋转木马。” 黎筝从小就和黎姝住在宫里,他以前的记忆没了,根本不记得和黎姝出过宫。木马他在画本上见过,但旋转木马他却没见过,可能是宫外新奇的小玩具。但即便记忆全失,他还是顺着黎姝的话往下说:“你快好起来,等你好了,哥哥带你玩个够,好不好。” 黎筝握住黎姝的手克制不住地发抖。 黎姝却没出声。 再一看原来是又昏了过去。 黎筝在她床边又照顾了一天,黎姝始终昏迷,高烧不退。当再次步入深夜,他终于不得不承认,紫雪丹没用,黎姝的病,只能依靠殷云霁。 他只求明天殷云霁会如约定所言,替黎姝取来治病的药。 这天黎筝又是迷迷糊糊昏睡过去,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叹气,紧接着又被裹进了一团温热的热源里。原本寒凉的四肢都被裹了进去,舒服地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熟悉的暖香让黎筝下意识更凑近热源,那热源好像碰了碰他的脸,又将他抱了起来。等黎筝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清晨。 阴寒的冷意将他瞬间冻清醒,仿若昨晚的暖意都是一场梦。 黎筝起身看了眼周围的环境。 是雕梁画栋却萧瑟凄冷的皇宫。 ——他果然又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黎筝还没缓过神,寝殿宫门忽然被人敲响。 他刚应了一声,宫殿大门就被人从外打开,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冕冠,中单、大裘、玄衣、纁裳、蔽膝、和大带大绶。 黎筝扫了一眼,发现居然是大衮冕,登时一愣:“穿这套做什么?” 平日里的冕服还带着少许纹路,这套冕服无旒无章,明显是祭祀祖先和祭天典礼的时候穿的。黎筝看着宫女们将熏香完毕的衮冕捧到他面前,而后躬身行礼请他起身洗漱,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马上就到冬至了,黎国一年一度的冬至祭祖拜冬的祭天大典,好像就是这几天。 果然,站在最前方的宫女紧接着就开口:“陛下,今日是祭天大典。” 有了昨天的敲打,殿中的宫女太监们明显比之前对他恭敬了许多,不仅一个个认真行礼,甚至都规规矩矩地不敢抬头直视他,极有礼数的垂眸服侍他起身梳洗。 祭天大典是全黎国人最在意的节日,祭天大典更有满京都奉元的子民观看,饶是黎筝心里还在担忧黎姝的身体,也不能在这时候缺席祭天大典,不然恐怕会将本就摇摇欲坠的皇家威信瞬间降至谷底。 宫女们手脚非常利落,黎筝梳洗只用了不到两柱香时间。当宫女小心翼翼为黎筝戴上冕冠,门外太监立刻开始唱名,请皇帝出宫。 正红色的狐毛毯子从寝殿门口一路延申至宫门外,穿着祭服的文武百官已在神武门口躬身迎候,黎筝走近宫门时,所有人都下跪相迎,一板一眼开口高呼万岁。今日冬至,为了祭典宫门大开,全京都子民都能在宫门观礼,于是这天就成了黎筝除开新年祭典外,最被百官在人前当皇帝的一日。 他瞄了眼站在人群中最靠前位置的摄政王,果然看到向来对他不屑一顾的摄政王,也在同样躬身行礼。今日殷云霁同样一身玄黑红底的冕服,全身上下除了衣摆上的那抹红,就只剩下头冠上的金色流苏,许是又一次故意羞辱,殷云霁的冕服和他身上这套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殷云霁比他身形高大的多,看起来更多了几分阴沉强势的气质,不像是穿冕服,更像是穿的朝服。 黎筝视线掠过他,看向殷云霁身后的右丞相。 右丞相迟冕近日身体不适,一直没来上朝,但按照祖训,祭天大典时皇帝和官员只要不是死了,都得参加典礼,于是他不得不来。迟冕今日穿的也是黑色冕服,纯黑色的袍服让他脸色显得愈发惨白,迟冕身高只比殷云霁矮了一个头顶,身形也不算单薄,可看起来却像是一吹就倒,颇有种弱柳扶风的清姿。 单论长相,黎筝觉得面如冠玉的右丞相丝毫不输给殷云霁,但可能是因为看起来温文尔雅太过谦和,外加面色不佳,看着总是一副文弱体虚的模样,不符合尚武的黎国人对美男子的要求,才没比过殷云霁。让殷云霁这个窃国贼成了最受京都奉元闺中少女欢迎的良配人选。 不过二人是妖魔对丑怪——一对坏,一个凶狠恶狼一个笑面狐狸,狼狈为奸谋权篡位,没一个好东西。黎筝没忘记年初上元节宴上,不小心听到迟冕让殷云霁早日解决自己。此刻看着迎风站着的迟冕,假装恭谨认真行礼的神情,只觉得抓心挠肺的恶心。 百官行礼之后,就要跟着乘随鸾前行的皇帝一同前往天师观。黎筝在文武百官的目送下,踩着车凳就要登上鸾驾。但他一年也不坐一次鸾驾,被太监扶着胳膊都觉得格外不习惯,站在车凳上抬脚时,居然踩到了冕服下摆,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扶着他的太监眼疾手快双手托住他,但有个人比他反应更快,是紧跟在黎筝背后的殷云霁。 殷云霁一手托着他的后腰,一手扶着黎筝的另一只手,直接将他送上鸾驾。然后借着照拂黎筝的姿势,自己也跟着钻进了车里。 黎筝:“?!” 摄政王眯眼笑,黑沉沉的眼底却看不见一丝笑意:“陛下身体不适,本王来服侍陛下。” 黎筝:“。”我看你就是不想走路! 但殷云霁找的理由虽极为敷衍,但黎筝知道根本就不容置疑。 只是作为祭祀用的鸾驾,外形古朴典雅宽大厚重,但内部空间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狭窄。两人坐在里面几乎是紧贴在一起,黎筝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体温。作为一个还求着殷云霁为皇妹治病的傀儡皇帝,黎筝不敢对殷云霁说什么,只能转头透过门帘缝隙看向窗外,努力让自己忘掉身旁还有一个人。 黎国人都喜欢熏香,黎筝不熏香是因为没香给他熏,而殷云霁似乎并不喜欢熏香。这么多年来,黎筝好像从来没在他身上闻到过什么味道。但无奈殷云霁的气场实在太强大,他身上虽是没有任何气味,可光是坐着不说话,就让黎筝紧张得浑身绷紧,根本忽略不掉。 他忍了半天,最后还是难耐地往一边挪了挪,拉开和殷云霁的距离。 没想到原本端坐着的殷云霁倏地扭头看他,那双幽暗的眸子清楚倒映着黎筝的身影:“陛下怕本王?” 听到殷云霁说他“怕”,黎筝脑中那根多日里一直紧绷的弦,像是忽然间绷断了,想说的话不假思索冲出口:“当然了,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恐怕是个人都会怕。” 黎筝虽然对殷云霁有恐惧,但他不怕死,如果不是有黎姝,他根本不会苟活,可他怕皇妹因他而死。从小到大,和他在一起的只有黎姝,只有这么一个家人。他给殷云霁下跪,抛却做人的颜面给妄图篡位的奸臣求饶,也不是因为他怕殷云霁,而是他怕黎姝死。 但他能给仇人求饶,却不能忍受对方高高在上嘲讽他被逼无奈的卑躬屈膝。 殷云霁眯眼看着他,那双阴冷似蛇的眼睛,像是透过黎筝故作强横的皮囊看透了他的内心,嗤笑一声收回视线:“哼,果然是没读过书的傻子。” 看殷云霁好像并没有打算说什么,黎筝鬼使神差又接了一句:“那也是你带出来的傻子。” 谁让殷云霁下令,不准他看正常的书。殷云霁禁止任何人教他习字和读书,黎筝识得的字,都是他在上朝时偷偷记下殷云霁读笏板的声音,再努力记住殷云霁笏板上的字,回到寝殿里一个字一个读音,自己抠摸对照着学会的。 最开始黎筝还容易忘,经常记错。后来就这么坚持了几年,不断更正错误的读音,才勉强认记住了常在上朝时用到的字。 但一些生活上的字他反而不会写,因为笏板上用不到。 黎筝对自己过两年就要行冠礼,如今却连字都认不全一直耿耿于怀,殷云霁刚开口讽刺,他就还嘴怼了回去。话一出口,黎筝就后悔了。他今日还要求着殷云霁给皇妹送药,要是真把殷云霁怼怒了,皇妹可怎么办。 黎筝放在腿上的双手倏然紧握,犹豫着要不要给殷云霁求饶。 ......横竖也不是第一次了。 结果没想到他说的话不知戳中了这疯子哪一点,殷云霁不仅没生气,甚至心情大好的轻笑一声,放松身体靠在了椅背上,阖眼开始闭目养神。 “......” 黎筝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能理解殷云霁这种奸臣恶鬼的行为方式。 两人就这么维持着诡异的平和氛围,一直持续到队伍到达天师观。 当鸾驾停在天师观门口,黎筝隔着鸾驾都能听到外面百姓兴奋的说话声、打闹声、还有远处的鞭炮烟花声。 冬日的活动没有春日里多,奉元百姓已经许久没见庆会。所以这次祭天大典,几乎全城的百姓都跟来冠礼,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再加上因为是特别重大的节日,黎国一项注重以民为天,对百姓们没有任何规范要求,所有人不需要向皇帝行礼,都可凑近观礼,于是除开被侍卫门空出来供皇帝和文武百官行走的场地,其他地方简直堵得水泄不通。 殷云霁率先下了鸾驾,强势的姿态活像他才是皇帝。果然,黎筝下一秒就听到不远处的人群开始对着殷云霁齐声高呼皇帝万岁,在场那么多大臣,甚至没有一个人反驳。 他握着金扶手的左手忍不住攥紧,险些控制不住自己难堪的脸色。 就在黎筝要下车时,隐约听到有百姓惊呼: “这是皇上?皇上居然这么帅??” “卧槽,帅哥?!这年头NPC都这么帅吗?” “这么帅的NPC居然久居深宫??这不是浪费建模吗!” 说话的几人可能是番邦人,什么“嗯批瑟哎”什么“建模”,黎筝都听不懂。但他听懂了这群人在夸殷云霁帅,心里顿时更加烦躁。 不过紧接着就听另外有几人出声反驳: “这是小皇帝?不对啊,我记得官方不是说,小皇帝今年还没十八吗?这位看着可没那么小啊。” “是啊,我也觉得这建模有点老了.....这是可以说的吗。” “确实,就这气场,你说二十八我都信......” “官方”?是官府的另一种称谓吗?黎筝觉得可能是自己读书少,没学过这个词。但不影响他听清楚这些人嫌弃殷云霁年纪大。 殷云霁常年都被人捧着,哪有人敢这么说他。黎筝听得心情极为愉悦,原本阴郁的心情瞬间开阔,兴致飞扬地跟在殷云霁背后下了鸾驾。 黎筝下车的瞬间,刚才说话的三名玩家立刻收到了系统连续发来的四个提示框—— 【恭喜玩家XXXX触发隐藏任务“当着皇帝的面说摄政王坏话”。完成任务可得隐藏奖励。任务失败将任务失败。请确认是否接受:是/否。】 【因玩家XXXX已完成任务,自动判定接受任务。】 【恭喜玩家XXXX完成隐藏任务“当着皇帝的面说摄政王坏话”,获得隐藏道具“帝王的认同”宝箱。开启宝箱可得等级经验x2000,传说级暗影匕首x1(主攻击),逆转回容丹x1(可以重置捏脸数据)。】 最后甚至还有个来自NPC的提示框: 【NPC小皇帝黎筝鼓励您:再接再厉,多说点。】 三名玩家:“——??!” 5. 第 5 章 刚才还在探讨殷云霁外貌形象的三名玩家瞬间被自己眼前的游戏提示框吸引。 震惊地看着接连四个不断闪烁的提示框,根本不敢乱动,还以为是系统出BUG了,给自己多卡出来了三样极品奖励。 直到第一个出声的男玩家率先开口:“卧槽,我看到了什么???” 另一名女玩家紧接着出声:“你也看到了?!” “难道你也——!” “对,我也看到了!” 第三个男玩家也回应了:“惊了,还有我,我也看到了。” 三个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被周围其他陌生玩家听到了他们得到奖励的事,赶紧开启屏蔽模式,确定其他玩家听不到他们说话,才火速共享了自己获得的奖励记录,而后瞬间陷入沉默。 说了两句摄政王NPC的坏话,居然歪打正着白捡了个隐藏任务,然后就得到了2000等级经验、传说级武器和逆转回容丹?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晕晕乎乎的女玩家,神情都有些恍惚。 “逆、逆转...回容丹......” “看来我不是出幻觉了,真的是逆转回容丹啊,”一旁的男玩家摸着下巴咂嘴惊叹:“真不可思议,这东西能卖二十多万了吧。不过原来刚才看到那个下车的NPC,是想要谋权篡位的摄政王啊,我说呢。怪不得看着气势那么足,年纪还大。” 另一个男玩家认同的点头:“确实。” 他想了想继续道:“不过小皇帝可真大方啊,其他NPC做个困难任务才扣扣嗖嗖给几十点等级经验,到他这儿随便说两句白捡个任务还给这么多东西。” 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小皇帝的行为,最后只能憋出来两个字——“离谱”。 确实离谱。 他们三个菜鸟刚建号登上游戏,就直接领了个“大礼包”,现在用都不敢用,生怕被人发现他们登号两分钟就连升两级,被其他玩家追杀抢奖励。 女玩家听着他们说话,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别看奖励了,赶紧瞧瞧我们的金主爸爸小皇帝长什么样!” 他们没去山林里寻找机遇和任务,就是为了来看官方通告中说的,《捭阖天下》最好看的NPC到底长什么样。 三人连忙关掉阻碍视线的提示框,抬头看刚才那辆帝王的鸾驾。就见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从鸾驾内伸出,轻柔撩开绣着云珠紫金龙纹的金色纱帘。 紧接着,身着无旒无章玄色大衮冕的小皇帝,从鸾驾中探身下车。大衮冕没有任何花纹,但皇帝风月无双的脸,就是最夺目的装饰。那熠熠风姿比身后的金龙鸾驾更耀眼,周围不少玩家都瞬间屏住呼吸。 看到他那张脸时,饶是已经被不少貌美NPC冲刷过审美标准的女玩家,还是忍不住倒吸口冷气,睁大眼睛讷讷道:“还得是NPC啊,真人哪儿敢长成这样啊......” ———— 黎筝下车后就听不见周围百姓说话了,他大概扫了一圈,两边的百姓不知为何都安安静静看着他们。许是因为殷云霁气场太强,吓得百姓们都不敢说话了。 黎筝也不大在意,按着往年的流程,迈步朝天师观门内走去。 作为黎国第一大观也是第一所建造的道观,天师观的规模可想而知,几乎不亚于皇帝行宫。内有九所大殿四所小殿,其中十三所,各自单独供奉道家十二天尊。剩余一所,供奉的是皇家先祖和黎国历代的丰功伟绩者。能将和皇家有关的名牌放在这里供奉,已经说明了天师观的地位。 黎筝和殷云霁进入观内时,观众道士都已经位列两旁等候。看到黎筝进门,全都按照道家的方式弯身行礼。 道士中最靠前的位置站着一名风姿清俊的青年,那青年一袭和旁人都不同的天蓝色道袍,未戴道巾,长发居然垂在背后,用一束同色发带松松阔住。今日未下大雪,但依旧大风呼啸,青年放任耳边碎发吹散在脸侧,完全没有旁边其他道士的严肃感,却别有一番说不出来的仙风道骨。 黎筝道了句平身,众人立刻起身。领头的青年立刻上前两步,一眼没看殷云霁,对着黎筝朗声道:“今日祭天大典,家师张天师身体不适,命容鹤代其主持典礼。” 黎国最重大的庆典之一,主持祭天大典的人说换就换了,如果是别人定要触怒皇家,但一来黎筝根本没这个能力,二来身体不适的人可是张天师,人家想不来就不来,根本不怕外人说什么。 黎筝颔首,还未开口,一旁的殷云霁就低声对容鹤道:“那便开始吧。” 但没想到气质出尘、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鹤道长还挺有等级区分,看也不看殷云霁一眼,直勾勾盯着黎筝。 就像是在等他开口。 惯来被除自己皇妹外所有人忽略的黎筝,颇有点受宠若惊,愣了两秒,才有些不敢确信地试探着开口:“嗯......那便劳烦容鹤道长了。” 容鹤像是就等着他这句话,闻言再次行礼,率先走至身后祭坛。其他道士立刻跟上他,围着祭坛站了一圈,手持各种完全不同的法器。冬日大风刮起容鹤身上罩着一层白纱衣的蓝色道袍,愈发显得整个人像是要乘风归去,仙姿秀逸不似真人。 最关键的是黎筝清楚看到了身旁殷云霁压抑着愤怒的黑脸,更觉得这位容鹤道长宛若神祇,狠狠替他出了口恶气。 祭天大典的第一项是迎神。燔柴炉内升烟火,将玉帛、牺牲等置于积柴上而焚之。黎筝走上前,对着昊天上帝牌主位前垂眸侍立一炷香时间,而后闭眼行跪拜礼。接着在容鹤唱名引导下,前往祖宗配位前依次上香叩拜。然后回到一开始的位置,站在祭坛上分别对着十三殿的方位依次行拜礼。 迎神之期不需要百官轮流叩拜,只需要皇帝一人上前行礼,但文武百官皆需行跪礼,包括殷云霁。只有唱名主持的容鹤站在大片跪地的人群之中,脚踩高耸的祭坛。黎筝礼成之时忍不住侧目看他,就见容鹤在大风呼啸间仿若乘风而立,风姿卓越飘然欲仙。 迎神之后未奠玉帛,即向天神、祖宗进献玉、帛。太常卿刘显忠引着黎筝重新梳洗后至神位前行三上香礼,一旁的容鹤上前三步,将玉帛呈给黎筝。黎筝手捧玉帛走至天神祖宗牌位前依次行献礼,鞠躬拜兴后才回到原位。 再往后便是进献盛放着牛羊等肉食的礼器,而后各有64名舞生向神位敬酒,跳武功舞、文德舞,最后128名舞生共跳终献舞,黎筝带着文武百官面向北方躬身行礼送神惜别,这祭天大典便算是结束了。 黎筝也是这时候才发现,那一圈围着祭坛的道士们,手上拿着的法器居然是可以奏出声响的,祭天大典结束时,众位道士挥舞手中法器,叮叮铃铃声音在耳边迂回环绕。黎筝听着声音,竟莫名觉得心胸盎然,像被一汪冰水从头顶浇下,精神瞬间振奋了许多。 黎筝率先离开天师观,临近走到观中大门,一直跟在身侧的容鹤忽地轻声道:“陛下,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绝境不绝,自有柳暗花明。①” 声音飘飘渺渺,像是被风带入耳中。 黎筝习得的字并不多,但理解能力并不差,容鹤说的话他瞬间明白,又有些不确定。黎筝赶紧侧头看向容鹤,就发现他已经先一步转身走回了道观,身影很快隐匿在人群中。 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殷云霁黑脸了一整场祭天大典,此时终于按耐不住,冷哼一声直接上了鸾驾。 来的时候还要借用黎筝掩饰一下,回去的时候自己就坐了上去。 竟是装也不装了。 黎筝还在想容鹤说的话,完全不在意殷云霁的行动,跟在他身后登上了鸾驾。 鸾驾内殷云霁排场地敞开腿舒舒服服坐在椅座上,黎筝被他挤得便只能蜷缩坐在角落。他早就习惯了殷云霁的态度,根本不在意,脑中细细思索那几句话。黎筝没看过书,但多年背记殷云霁笏板和声音语调的经历,早就让他练就听一遍就过耳不忘的能力。方才容鹤说的内容此刻还能清清楚楚记在脑中。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指的应该是他现在的困局不会一直在。 但第二句“绝境不绝,自有柳暗花明”他就有些拿不准了。 这个“绝境”指的是他现在傀儡皇帝的身份,还是皇妹重病的事,抑或是他即将有生命之忧? 黎筝总觉得不单单是指他现在的傀儡身份这么肤浅。 传说中张天师能感知生死伦常,行国运通天理,作为能代替他主持祭祀大典的弟子容鹤,绝对也不简单。 他还在思索,面前忽然多了一个药瓶,黎筝顺着拿药瓶的手看过去,正对上殷云霁的视线。 男人半阖着眼,身上的玄色冕服让整个人像是隐藏在黑影中,看着比平日里更加阴森可怖。黎筝还在犹豫,殷云霁已经直接松开了手。他手忙脚乱赶紧双手接住半空中的药瓶,就听殷云霁开口道:“这是天师观里带出来的药丸,陛下拿去给长公主殿下服用吧。” 现在已经接近傍晚,窗外的光线照不到殷云霁身上,他整张脸都浸润在黑暗里,连声音都低沉到显得含糊不清。 黎筝拧眉,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朕怎么不知天师观还做药丸。” 殷云霁眯眼盯着他看了许久,一直阴沉的脸忽然笑了,又是那种阴恻恻的笑:“被陛下发现了。本王只是想着,与其在宫中跟陛下一起受苦,不如送长公主往生极乐。” 黎筝气得发抖,拢在袖中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殷、云、霁!” 殷云霁这才敛了笑,重新恢复了大臣面前的阴森冷漠,继续说:“本王答应给长公主找治病的药,如果陛下不想用,不用便是。” 他此话一出,黎筝又开始不确定了。分辨不出殷云霁给的到底是毒药还是治病的药丸。但还是接过药瓶,放在紧贴胸口的位置,生怕药丢了。 殷云霁看着他的反应,不知道在想什么,面容阴鸷地别过头。 等队伍终于晃晃悠悠回到宫中,黎筝都来不及管殷云霁,跳下马车疾步就朝长乐宫走。 黎筝走到长乐宫时,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正在给黎姝喂饭。黎姝还在昏迷中,让长乐宫殿内的空气中都带着说不出来的阴郁死气,那是人久病后特有的气味,在偌大的皇宫中尤为明显。黎姝的状态没比之前好,依旧嘴唇惨白额头烧红,眼睛都睁不开。但就算没有意识,眉头也是紧皱着。 宫女们用的是特质的给病人喂饭的木管,黎筝走过去摸了下碗,发现里面的粥居然还是热的,虽然没有滚烫沸腾,但绝对不到能入口的程度。且屋内温度这么冷,现在才降到这种程度,方才一定更烫。 登时气得大吼:“你们就给长公主喝如此滚烫的热粥?!” 长乐宫的宫女也没想到黎筝会忽然回来,按照以往的惯例,黎筝应该到傍晚才会回宫。几名宫女被吵得措手不及,想到昨日养心殿传来的消息,小皇帝发火后摄政王居然真的处决了云绢,互相对视一眼,赶紧跪下高呼陛下息怒。 黎筝胸膛剧烈欺负,死死盯着那几名宫女,但最后也只能恨恨移开眼,快步走到黎姝床旁,小心掰开她的嘴看。舌头有些发红,好在没有起泡,黎筝确定黎姝口中没有流血或烫伤,才终于松了口气。 从宫女手中夺过热粥,小心吹凉了,才喂给黎姝。 而后让众人都下去,自己照顾黎姝。 一众宫女太监被他赶出了长乐宫,几人走远了才敢回头看,瞧见紧闭的长乐宫门,不屑地撇了撇嘴,“戚,粥烫点怎么了,装什么威风。” “就是就是。” “别说了,今天也是倒霉,不然才不会被那傀儡皇帝看见。不过这天不知道摄政王发什么风,居然真的为了傀儡皇帝处决了云绢。估计是又要有变动了,咱们还是小心点吧。” “你快闭嘴,居然敢说摄政王殿下,是不是不想活了!” 自知失言的宫女连忙打了下自己的嘴巴:“错了错了。” 第一个开口的宫女收看向长乐宫的目光,瞧着院里还没化的积雪,忽然想到什么,忍不住嗤笑一声:“先让这小皇帝逞能两天,等长公主身体不行了,看他怎么哭成狗,哼。” 殿内的黎筝看宫女们出去,才将怀里的药瓶掏了出来,他打开药瓶倒出药丸,立刻闻到一股清香。不刺鼻,闻起来甚至带着温热,就是隐隐带着股说不出来的金属味。他犹豫地盯着药丸,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药,可瓶中就只有一粒药,他不能像从前那样自己先吃一粒试毒,只能直接喂给黎姝。 黎筝纠结了半天,才下定决心。深吸口气跪坐在床榻边,凑近黎姝低声道:“姝姝,哥哥给你拿药来了。只是哥不确定药的真假......” 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药丸,又看向床上面色苍白已经生死一线的黎姝,面色坚定:“不过你放心,如果你死了,哥一定去陪你,不会让你一个人走。” 吃下丹药的黎姝半晌没有反应,和吃药前的状态一样。黎筝深吸口气,死死盯着黎姝的脸色,就这么过了大概有三炷香时间,黎姝原本轻浮微弱的呼吸渐渐平缓,紧皱的眉头也松弛下来。甚至连面色都红润许多,状态也好像没有之前痛苦了。 他探手摸了摸黎姝额头,发现高居不下的体温此刻也下降不少。 黎筝长松口气,笼在袖中的双手激动得攥紧,根本不敢大声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黎姝又会高烧不止。等确认黎姝是真的状态稳定了,黎筝才掐了把自己,证明一切不是梦。 摄政王居然真的给了他治病的药,没有骗他,黎筝激动之余,总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 殷云霁那贼人一边威胁他,一边对他冷嘲热讽。但除了生活上虐待他,时不时体罚外,暂时还没有用什么危及性命实质性害他的手段。可黎筝从小就带着妹妹在宫力看人脸色过活,早就习惯了生活上的困苦,根本不怕这些。 而之前他在朝堂上虽然成功威胁了殷云霁,后来想想这些在殷云霁眼里恐怕根本就是小儿科。如果殷云霁真得想要害他和黎姝,根本不用等他给玉玺。依照殷云霁的智谋,随便动动脑子就能在不影响自己口碑的同时,轻松解决掉他和黎姝。但他却没有动手,隐忍的让人奇怪。 但殷云霁平日里对他的态度的确凶恶到让人恐惧。 黎筝想想往日里殷云霁对他发怒的模样,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摇摇头决定还是不想了。 黎姝身体好转,多日里神经紧绷的黎筝猛然放松,竟感觉自己也开始浑身发热。他怕好不容易身体开始恢复的黎姝再被他传染,匆匆给黎姝擦了擦脸和手,就起身准备回养心殿。 没想到刚站起身,就一阵头晕目眩,黎筝赶紧伸手扶住身旁拔步床的支架,下一秒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过了不知道多久,黎筝渐渐醒了,还没睁眼就隐约感觉自己正被完全笼在一条巨大的毛毯中,被人抱着前行。这毛毯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毛皮做的,又厚又软,一点也不扎,更不像他那些大氅一样掉毛。就算整张脸都埋在毛毯中,也不影响呼吸。 身体依旧全身发热,呼吸间都是滚烫的热流。头昏眼晕的感觉依旧没有消散,甚至胃里还泛恶心。黎筝全身提不起力气,努力半天才微眯着眼偷偷睁开一条缝,却除了贴在脸前的毛毯外什么都看不到。显然抱着他的人用毛毯将他全身都卷住了,让黎筝连半分冷意都感觉不到。 他偷偷动了下手指,发现身体居然可以动。 这种被人抱着走路的感觉黎筝在睡梦中也感受到过几次,之前他还以为是梦,后来真实的触感让他后知后觉发现是有人在偷偷照顾他。可每次察觉到的时候,他总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身体,根本睁不开眼,浑身动弹不得。黎筝猜想是因为他被人下了药,防止他中间苏醒。而这次他能睁眼、能行动,应该因为他是高烧昏迷,抱着他的人以为他醒不过来,才没给他下药。 从抱着他的力度和行走的速度来看,这人一定是个极有力气又常年习武的男人。黎筝闭眼听了半天,都没听到对方大力喘气的声音,显然是体力极好,估计武功也不错。长乐宫距离养心殿不远,但也要足足三里地。他虽然不胖,但好歹也是个男人,此人抱着他走了那么久,胳膊都不颤抖一下,黎筝在他怀里甚至感受不到晃动,此人体力简直令人恐怖。 黎筝对比了下自己的弱鸡体质和对方的身体差距,和一旦被对方发现自己醒了之后,双方对决下自己胜出的可能性,决定还是继续装睡为妙。 至少要先确定对方完全没有恶意,他才敢放心。 毕竟在这吃人的宫里,他和皇妹每年受得欺负也都不算少了...... 又过了一会儿,黎筝感觉到男人停下了脚步。 紧接着是一道轻慢的推门声。 应该是回到养心殿了。 他住的地方没有一位守夜的太监,男人根本不需要小心掩饰,光明正大就从正门迈步走了进去。 黎筝闭着眼,感觉到男人将他放在了自己的龙床上,而后打开裹着他的毛毯,轻手轻脚把他抱起,放在了床的另一侧,而后收起了毛毯。 整个动作都完成了无声无息,依旧听不到男人的喘息声。 甚至也没听到男人离去的声音。 他确定男人没走,因为他已经再次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暖香。黎筝没忘记放慢呼吸,假装自己还在熟睡,他清楚感受到一道强烈的目光紧盯着自己,虽然对方一直偷偷照顾自己,似乎没有恶意,黎筝还是紧张得出了一层虚汗,心脏砰砰直跳。好在有自己高烧的身体当掩饰,男人并没有发现。 人在紧张时,总会觉得度日如年,不知过了多久,黎筝才终于听到了一点声音。是用床边的金盆洗手的声音。 而后又丁零当啷传来几声轻微的,从瓶中倒出颗粒物的声响。 紧接着黎筝额头上就落下了一只手。 五根手指勾勒他面庞的触感又痒又麻,黎筝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拇指食指中指指肚,和虎口处的一层薄茧,强烈得不容忽视,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忍住没有睁开眼。那只带着热度的手沿他的眉骨不断下滑,摸过眉眼和鼻梁,落在他的唇上。接着四指托着他的脸庞,拇指按在他唇上来回摩挲,忽然一个用力,直接撬开的嘴,食指中指伸进他的口中压着他的舌头,指尖来回拨弄。 如果不是下一秒,口中就被塞入了一粒药丸,因为舌头被压住,身体自动就吞了下去,黎筝绝对会以为这人是来羞辱他的! 也不知此人给他的药是从何处寻来,黎筝刚刚服下,就明显察觉原本疼得快要裂开的脑袋瞬间舒服许多,全身像被请凉凉的微风裹住,舒服的浑身发麻。 确定这人真的只是来给他送药的,黎筝顿时放下心防。再想到之前他在长乐宫累的昏睡过去时,都是男人将他送回了养心殿,忍不住开始考虑要不要睁开眼感谢对方。 但这个心思下一秒就被男人的动作打散。 丧失视觉之后,其余四觉会被无限放大,黎筝清楚地感受到,那只温热的手从他口中伸出去,带着不可言说的湿滑触感一寸寸摸过他的脸,在脖颈处来回流连,带出一道湿漉漉的痕迹。最后伸入领口扒开衣领,摸上他的锁骨。 黎筝:“......?” 6. 第 6 章 喂个药而已,需要搞这么多小动作吗? 黎筝勉强忍耐了一会,就发现对方不仅没有收回手的意思,反而越来越逾越。男人指尖在他锁骨磨蹭半晌逐渐向下,带着薄茧的手摩挲胸膛的触感实在是太粗糙,让黎筝克制不住一阵颤栗。最关键的是那只手还在不断往下,所过之处慢慢散开他的外裳。 黎筝:“......”再摸就不礼貌了吧? 他深吸口气,决定男人如果再过分一点,他就算是死也不能忍受被人这么羞辱。结果下一秒,外裳就被人扒掉了。 黎筝:“。” 斟酌许久,黎筝认为他还是别醒了,堂堂一国之君被人在自己龙塌上猥|亵脱衣服,他醒了之后如果大叫非礼,岂不是显得更加耻辱!?而且......他叫完很可能根本没有太监宫女来,到时候场面只会更加难堪...... 吃过药的身体已经逐渐降温,但纠结的心绪让黎筝不断冒汗。好在那人将他外裳脱掉后,许久再没有其他更出格的举动,让黎筝心里长松口气。 但紧接着就发现男人跟着他躺上了龙塌,而后一伸胳膊,直接将他搂在了怀里。熟悉的动作和背后的热源,瞬间让黎筝想起自己之前梦中也有的相似情景。 紧箍着他的臂膀结实有力,根本不是他的细胳膊细腿能比的,就算黎筝没睁眼,也能感受到他坚实的肌肉。男人的喘息不断吹拂在黎筝后颈,热气带来的温度溻湿了他的后衣领。明明黎筝的身体已经不热了,却硬生生被带得重新升温。他能感觉到对方高挺的鼻梁正抵着他的脖侧,整个脑袋都埋在他肩头。 热度从男人身上不断渡给黎筝,他身上粘腻的难受,却根本不敢乱动。 随着距离拉近,男人身上让人放松的暖香味愈发浓郁,黎筝浸泡在暖香里,意识跟着逐渐模糊。他后知后觉猜测这应该是一种让人昏睡的迷药,赶紧咬住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窗外忽然兴起大风,狂风怒号吹得养心殿门窗都开始颤动,男人抱着黎筝得胳膊又收紧了些,嘴唇都贴上了黎筝后颈,落下一个个湿吻。 前面的行为黎筝还能艰难忍受,可现在事态发展已经越来越古怪,黎筝来不及思索为什么屡次偷偷照顾自己的人,居然是个采花贼,睁眼就想起身推开身后的变态。 忽而听到背后传来男人低沉喑哑的声音—— “...小筝...亲亲宝宝。” 男人动了动脑袋,挺直的鼻梁亲昵地在黎筝颈后蹭了蹭,像只和心仪母兽调|情的雄狮。 而他口中本该让黎筝更加愤怒的称谓,却像一盆冰凉的冷水浇在黎筝心头,刻入骨髓的阴寒恐惧沿着他和男人紧贴的后颈,瞬间蔓延全身。 殷、殷云霁?! 黎筝原本还有些迷糊的意识霎时间完全清醒,睁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的床柱,浑身僵硬完全不敢回头看。耳中血液倒流的声音不断嗡鸣,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叠加在一起,让黎筝脑中开始耳鸣,什么都听不清了。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一直没有困倦的意思,直到背后搂着他的殷云霁又亲了亲他的后颈,而后轻手轻脚下床离开,临走还不忘给他掖了掖被角。 等一阵轻微关门的声音响起,黎筝闭着眼假装在床上翻了个身,微微睁开一条缝,确定周围都没人,才猛地坐起身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吓到酥麻的指尖还在轻微颤抖,黎筝攥紧身上的被子,脑中尽是混乱的思绪。 殷云霁?怎么会是殷云霁! 他想想往日里殷云霁对他冷嘲热讽阴鸷强势的威胁,再想到刚才在他身后叫出的那声“宝宝”,不禁打了个哆嗦,想自欺欺人他一定是认错人了。 可那道熟悉的声音,他绝对不会听错,就是殷云霁。 黎筝起身走到洗手的金盆旁,用上面挂着的布巾沾水擦了擦头和脖子上的汗珠,擦完了突然慢半拍地想起,这是殷云霁刚才洗手用过的水,他还用那只手...... 黎筝:“......” 立刻将布巾扔到地上,狠狠踩了两脚,换了条布巾用力擦刚洗过的头和脖子。 重新躺在床上的黎筝一晚上都没想明白殷云霁到底想干什么,最后困意上来,实在困得受不了,才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朝时,黎筝在皇位上等了两柱香的时间,殷云霁才姗姗到场,而满朝文武百官无一人敢置喙,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只有黎筝死盯着他的脸,满脑子都是昨晚那句让人头皮发麻的那句—— “宝宝”。 殷云霁在黎筝身侧的摄政王宝座上坐下,视线扫过阶下众臣,话却是对黎筝说的:“陛下为何如此看臣?” “......”黎筝憋了半天也问不出口昨晚的事。 脑中杂乱一团,面上僵硬移开视线。 没想到殷云霁居然自己凑了过来,阴鸷目光在他脸上上下逡巡一遍,眯眼阴恻恻笑了:“陛下心虚什么,莫不是找到了玉玺?” 一句玉玺瞬间将黎筝原本烦乱的心浇了个心凉,立刻冷静下来,紧绷着脸说了句:“没有。” 殷云霁立刻不笑了,面上神色微拢,渐渐沉了脸。 他那张脸虽然风姿俊美,但估计是坐惯了上位者的位置,整个人带着刻入骨髓的强势专横,和人说话时就算双眼直视对方,也有种不将人放在眼里的孤傲冷漠。笑起来时嘴角轻勾起,两眼半阖掩住眼中神色,愈发显得整个人心思深沉城府深不可测。 不笑的时候,这种让人后背发凉的阴森感反而还能减缓一些。 可随着殷云霁挑眉不屑的神色,黎筝刚刚松懈的情绪瞬间再次紧绷。 “陛下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黎筝被他看得瞬间僵硬,错开实现不跟他对视。好在殷云霁没再继续话题,众位大臣开始上谏国事,两人的谈话就此终止。 黎筝和以往一样不参与他们的朝政互动,自己干坐着发呆,身旁的起居郎谢云灵安安静静记录国事,时不时侧头看他一眼,估计是在记录他上朝的态度。 黎筝并没在意谢云灵,又开始克制不住地想昨天晚上的男人。 原本黎筝还很确信对方就是殷云霁,可男人虽然......无耻,但给他喂药和抱他回宫的动作轻柔小心,根本不像是殷云霁能做出来的事。再想想殷云霁那张欠打的嘴......他实在不能想象殷云霁狗嘴里能吐出来“宝宝”二字。 黎筝光是脑补了一下那个场面,就浑身颤栗差点呕吐。 兴许是他想岔了,黎筝心想,男人可能只是声音和殷云霁过于相像,其实两人并没有任何关系。 上朝结束,黎筝起身就要回宫,余光又瞧见右丞相迟冕身姿笔挺站在原地,冲殷云霁弯身行礼。这就是要等殷云霁下朝商谈要事的意思了。 迟冕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却面色惨白,也就比黎姝好一点。重病之后身形瘦削,朝服套在身上都晃荡。可那双眼睛却依旧精明诡亮,黎筝侧目看他的目光被他迅速捕捉,不卑不亢冲着黎筝弯腰行礼,露出一抹笑。 老狐狸...... 黎筝心里腹诽一声,转身从侧门走出金銮殿,直奔长乐宫而去。 昨日黎姝的状态已经好了不少,黎筝心中压了多日的巨石终于被移开,走路的脚步更加轻快。他想到自己这几日因为各种杂事耽误,没来得及绣的白兔荷包,暗道他该抓紧时间赶工了,好趁着冬至送给黎姝。 走到长乐宫殿门口,惊然发现伺候黎姝的众太监宫女居然都在殿内伺候着,忙里忙外给黎姝端茶递水。这操心的模样让黎筝一时都有些恍惚,以为是真的是个万人之上的皇帝。下一秒他立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宫中的宫女太监们都精明的很,说不定是知道了殷云霁给黎姝药,这才赶紧过来照顾黎姝。 黎筝看的想笑,他真的不懂,宫中已经到处都是勾心斗角了,这群太监宫女为何还要捧高踩低。他已经知道了这群的态度,如今就算他们再装作真心的模样小心伺候,又有什么用呢? 但黎筝到底是因为男女有别不能一直守在黎姝身前,也不愿这时候和这群宫女太监们撕破脸,走到宫门看见他们行礼时,温声道了句平身,而后就走入殿门看望黎姝。宫女太监们在看到他摆手,听话地出去侯在门外。 黎姝的脸色比昨晚又好了些许,甚至已经醒了过来,可不知道为什么,看人的目光虚无缥缈,空洞无神。 她甚至没有问候黎筝,就径自开口说话,声音像是随着远方的微风远远飘来,黎筝凑近也听不真切:“哥哥,我好像已经不行了。” 黎筝一愣,喉咙一紧,怒道:“胡说什么?!” 明明肉眼可见的好起来了,怎么可能一下就身体不行了。 黎姝拧眉缓缓摇了摇头,“哥,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昨日还能隐约听见声音,今晨起来连声音都快听不见了,也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料想,自己可能也就剩这几天了......” 黎筝原本坐在她床边,差点一个腿软栽倒在地。 黎姝从小到大在黎筝面前从来不用敬语,也不叫什么皇兄,一直用的都是最普通的称呼。黎筝从来没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对,只觉得像寻常人家的兄妹俩一样亲切无比,但没想到时至今日,最亲昵的称呼也能让人通体冰凉,说出的每个字都无比刺耳。 “一定是药的问题,一定是药有问题!”黎筝突然想到:“你等哥哥给你带别的药!” “哥,别去了。”黎姝抬手拦住他。那只纤细到没多少肉的手像是想搭在黎筝胳膊上,但因为什么都看不见,最后只能抬在半空。黎筝踉跄着上去握住她的手,呼吸都止不住哽咽。 黎姝说话的气息微弱,语气却平缓而坚定:“哥,我落水被他们救上来后,就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我从小弱症缠身,这次死期将至,是谁也拦不了的。哥你不要为了我,去求那群杂碎。” 黎姝以往几乎整日都待在寝宫,除非黎筝找她,不然几乎一半时间都躺在床上睡觉。他没有小时候的记忆,是黎筝告诉他,那是因为弱症体力不支。 先帝原本有六名皇子,其中两名便是因为弱症夭折。 黎筝其实早就料想到,黎姝可能挨不过这次落水,可明明已经快好起来了,明明已经快要康复,为什么忽然就成了这样。 泪珠盖住他看黎姝的视线,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姝姝,是哥对不起你。”如果他也能像殷云霁那样多谋善断,兴许他们小时候就不会过的那么卑微困苦,现在也不会被多方掣肘,过傀儡一样的生活。那宫女云绢说得对,这个皇位,殷云霁比他更合适。如果当黎姝兄长的人是殷云霁,她或许能冲破皇宫这座牢笼,做一位真正的公主。 宫中闪烁的烛火映着黎筝苍白的脸色,血色尽褪的脸上挂这两道泪痕。 他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出口,黎姝已经明白了。 蹙眉看向他的方向,一字一句道:“哥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如果没有哥,我甚至不想活着。” 明明快死的人是黎姝,她却比黎筝更加平静。作为妹妹,黎姝向来比黎筝这个哥哥更成熟,有种超脱这个年龄的稳重。此刻她拧紧的眉头舒展开,缓缓扬起一抹笑。那张和黎筝五六分相似的脸,带着回光返照的红润神态,眼中却更加虚无:“哥,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好好活着......” “把所有的......所有过去的事,不是在这宫里的事......全都想起来。” 黎筝一愣。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还带着黎姝离过宫。 他正想询问,可黎姝说完后已经极为疲倦,前一刻尚且红润的脸色顿时萎靡下来,出气多进气少,呼吸也似快要消散。黎筝话都不敢说重,也不敢再多问,只能压下心头的疑惑,小心翼翼为黎姝掖了掖被角,咬紧下唇擦干脸上的泪珠,紧盯着床上的黎姝,生怕她下一秒就不见了。 黎姝就这么躺了不不知道多久,黎筝一直僵硬坐着的身体都麻得没了知觉,才见她又恍惚着从睡梦中醒来,迷蒙的睁开已经看不见的眼睛。 黎筝赶紧问她想不想用膳,黎姝却答非所问:“哥,你走吧。” 宫外不知何时再度飘起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宫中红墙绿瓦都望不见了,只能看到枯枝死树,冷宫残垣。黎筝忽然一脚陷在厚达膝盖的积雪中,一个踉跄跌入雪里。刺骨的冷意顺着领口的雪灌进袍服里,他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僵硬地站起身,顶着风雪继续往前走。 耳边狂风呼啸,却还是盖不住他脑中黎姝的声音。 “哥,你走吧...我不想你...亲眼看着我们分别......” 不知道这么走了多久,他隐约看到了养心殿的宫门,黎筝倏地打了个冷颤,心脏猛地砰砰直跳,阵阵剧烈的麻意从指尖迅速带向全身,让他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下一刻,一声剧烈的钟声自远处响起,荡起的余波让空中的风雪都波荡而起。 不知何处的人哭号起来,大声呼喊着:“长公主殿下,薨逝了——” 接下来发现长公主薨逝后,宫中的兵荒马乱,黎筝已经全然不关心,脑中一遍遍回想着黎姝这几日和他说过的所有话和记忆中二人做过的事。 刚当上皇帝时黎筝刚过十四岁生辰,也正是他失去记忆时。对过去毫无记忆,对未来茫然失措,被殷云霁按头扔进养心殿时,每晚黎筝都能听到先帝阴森的哭号声,整夜整夜从噩梦中惊醒。殷云霁故意要折磨他,不肯让他好过,特意不让人在殿内守夜,是黎姝每晚半夜一路从长乐宫偷跑出来,绕开侍卫宫女,翻窗进来陪他入睡。 去年大旱,殷云霁点名让黎筝替全国子民向天神谢罪,在天师观祭坛上诵经谢罪七日,乞求天神怜悯下降甘霖。黎筝被逼穿着厚达数十斤的祭祀冕服,在酷暑时节头顶炎炎烈日,诵经诵到昏迷。醒来时身侧只有压抑着哭声的黎姝,不停为他扇风擦水降温。 今年新元节,黎筝身为一国之君,却因为前一天顶撞了殷云霁,被他直接扣在了养心殿。对外宣称皇帝身体不适,特命摄政王代为主持上元节宴,对内告诫众太监宫女,不准给他任何水和食物。看着宫外半空烟花乍起歌舞升平,养心殿内阴冷潮湿寒朔凄凄。黎筝蜷缩在陈旧的龙塌上,默默数着时辰等新年过去。倏地看到黎姝带着一碗从御膳房偷来的饺子,小心翼翼从窗外钻进来。为了护住怀中的碗,饺子的热汤都沾湿了衣裳,滚烫的碗将手烫得通红,也掩不住黎姝脸上的笑。 ...... 但这一切都没了。 从今天开始,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黎筝觉得有点可笑。 他没有做皇帝的命,却得了亡国皇帝的运。长辈憎恶兄弟阋墙,幼年丧母皇位也岌岌可危,如今连最后一位亲人也离他而去。 如果不是黎姝让他活下去,让他想起从前的记忆,他也想随她而去。 许是哀莫大于心死,他胸口堵的难受,面上却多不出一丝表情。可无论是宫力的侍卫宫女,还是宫外的文武大臣,平日里无人盘他们好的人,全都在为黎姝的死而痛哭。 ...... 身为黎国唯一的长公主,饶是在殷云霁监督下进行的丧礼也依旧规模宏大。那群生前从来没正眼看过黎姝的官员们,痛苦得活像是家里刚去世了父母血亲,满脸泪痕在祭典上嚎啕大哭,个比个的情真意切。面无表情站在首位的黎筝和他们相比,倒显得格格不入,像是来看戏的。 祭奠时,他感觉到殷云霁的视线紧盯在他身上,一旁的迟冕也在来来回回不停看他,黎筝像是浑然未觉,安安静静在皇妹棺边守灵。 陈车位陈器用陈布吉,凶仪仗方相志石,进引引妮,使妮在庭位,行永迁之礼......一桩桩长公主薨逝后祭奠下葬的流程,黎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熬过去的。他明明什么都听不进去,可关于黎姝下葬的所有事宜,全都亲自主持,没出丝毫差错。 直到他亲自骑马引着黎姝的棺椁进了皇陵,亲眼看着黎姝下葬,紧绷了数十天的神经瞬间像是被人抽空,眼前倏地一黑,直接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 【嘀——嘀——】 【心电图ST改变!呼吸机变红!患者自主呼吸急促不协调,打开控制性机械通气!】 【嘀——嘀——】 【患者血压提升158、脉搏提升123,检测到呼吸频率不稳定,快通知患者家属!】 【嘀——】 【主任,ST段波动又回落了,血压脉搏开始下降......】 ———— 眼前似乎有道道白光闪过,许久之后,黎筝才从昏迷中苏醒,但头痛欲裂浑身僵硬。熟悉的暖香环绕全身,黎筝还未睁眼,就感到有人用带着薄茧的手不停摩挲他的侧脸。湿吻从额头一直到鼻尖,最后抱紧黎筝贴在他耳边沉声开口:“我该怎么办...小筝......” 7. 第 7 章 “不要难过了,你还有我。” 黎筝终于确信照顾他的人绝对不是殷云霁。 举办永迁之礼这几日,从未有人开口过问一句他难不难受,偌大的皇宫根本没人在意他的想法。唯一在乎他状态的人可能也只有殷云霁和迟冕,但他们紧张的原因,却是怕他因黎姝已经亡故,再也没有能拿来威胁他交出玉玺的人。 只有现在抱紧自己的人,是为他而来的。 每次黎筝身体不适,都能隐约察觉到他的存在。 身边唯一的亲人离世,让黎筝迫切想要抓住身边最后一丝温暖,但他努力睁眼,却浑身都抬不起力气。他后知后觉感应过来,这次暖香的味道比之前都要浓郁,可能是迷药的用量加大,才导致他现在全身脱力,完全操控不了身体。 男人吻过他额头后,就没再有其他动作,和之前每次一样,抱着他躺了一会儿,就轻手轻脚离开。 黎筝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一用力就睁开了眼。 窗外明艳的阳光从缝隙中洒入殿内,让阴冷潮湿的寝殿多了几分微薄的暖意。几缕阳光正落在黎筝脸上,他慢慢伸手挡住投射在脸上的日光,眯眼看自己的手背,忽然又想起了那个男人的手。 他记得男人虎口、食指中指拇指处都有薄茧,其他地方却并不粗糙,应该是经常用前三根指头的人,只有三根手指,很像是惯用弓箭人额习惯。 黎筝混沌多日的大脑已经变得反应迟缓,他静心思索了许久,才一点一点总结出对方的特征。 应该是位经常使用弓箭的人。 有可能身份不低。 虽然记忆中对他动手动脚的行为实属令人不齿,但言谈中不难听出对方完全没有其他地方的口音,说的是标准的奉元话。 且体格壮耐力好,能抱着他一个成年人,在深厚的积雪中行走几里地气也不喘。 黎筝当皇帝三年,说起来除了经常被殷云霁点名的大臣外,其他人的名字都叫不全。但如果真有这么个人,他觉得殷云霁一定曾提过此人的名字,只是现在还找不到缩小寻找范围的方法。 黎筝还在思索,殿门又被敲响。 宫女的声音从门外低声传来,“陛下,今日该去冬狩了。”这几日黎筝心神不计,宫女太监们破天荒有眼色地不进殿触他霉头,只小声在门外开口。 黎筝蹙眉,双手抬起压住耳朵,根本懒得回应。 他正要开口回绝,忽然想起黎姝走前对他说的话。 ——哥,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好好活着...... ——把所有的......所有过去的事,不是在这宫里的事......全都想起来。 不在宫里的事。 那是哪里的事? 黎筝思来想去,只能猜到是他小时候可能偷偷带黎姝溜出宫过。只是他和黎姝本来就不喜欢在宫中生活,如果能溜出宫,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但除了这个猜想,黎筝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不过现在的他对过去的记忆全失,想找回记忆,就需要到宫外去。 皇妹去世,他已无所谓生死。但死之前,他一定要找回皇妹说的记忆。他这辈子没为亲妹妹做过什么事,这一件,他一定要做到。 黎筝迎着刺眼的光线看向窗外,眼前景象逐渐发白,脑中却逐渐清晰。 一个大胆的想法蹦了出来。 ——他要逃走。 去看看宫外的世界。 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黎筝坐起身,原本被阳光照射的面容便笼在了阴影下,他低声让宫女们进来,被服饰着换上了骑装。 黎国的服饰向来以便捷精致为主,但花路纹样一样不少,除了祭祀穿的衮冕外,均是窄袖掐腰,足登筒靴,外出行走非常方便。皇帝围猎时也穿的骑装会更加修身,并不穿戴额外的繁琐配饰,只是将样式和花纹做到了极致。就像黎筝身上这件红底金龙纹骑装,带着金色祥云卷边,足登一双黑底描金筒靴,花样纹路精巧华丽却又不显得繁琐俗气,一看就是御衣坊掌房女官亲自绣出的东西。 这衣服虽然行走便捷,但穿起来一点不简单,光穿戴齐整就需要四个宫女围着黎筝打转。等好不容易正好衣裳,宫女们又开始为黎筝编发。 黎国尚武也尚美,喜好形容秀丽的美人,男子虽然更崇尚习武身形高壮,但男子年少时多以编发为主。黎筝现在距离成年还有两年多,出行时,宫女一直都倾向于给他编发。 但以前的养心殿宫女云绢并不喜欢他,编发时总会故意揪他的头发,黎筝后来就直接戴发冠,并不让人编发。 这次被编发黎筝却没有拒绝,这让几个经常待在养心殿的宫女都有些意外,偷偷瞄了眼黎筝。 黎筝顺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居然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云秀?” 云秀立刻抬头看他,对上黎筝那张脸,瞬间红着脸低头行礼:“陛下。”就算告诉自己了千百遍,面前的小皇帝是个NPC,但还是忍不住对着张脸心动啊! 黎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你不是在御书房掌灯吗?” 云秀轻声道:“云秀姐姐......后,殿内人手不足,就让奴婢来此了。” 黎筝“嗯”了一声,垂眸看着地面,“冬狩你去吗?” 云秀摇头:“奴婢刚来养心殿,韩尚宫怕奴婢伺候不好皇上......” 黎筝想了想:“你想去吗?” 云秀一愣,赶紧侧头看身旁的宫女。她一个新来的宫女来宫中后就要听前辈们的话,其他宫女不出声,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记得宫斗小说里各个宫女,为了争夺龙宠都背地里互相算计,这游戏里一旦死亡就被踢出游戏,账号直接“被死亡”,想再玩游戏就要重新创建个号。她可不想再重来一遍,毕竟之前的逆转回容丹还在背包里放着,没舍得卖出去呢! 但周围几名宫女完全不搭理她。 云秀还在纠结,忽然听到脑中游戏的提示音—— 【恭喜玩家云秀触发隐藏任务“陪同皇帝前往狩猎场”,陪同皇帝前行三十时辰即算完成任务。完成任务可得隐藏奖励。任务失败将重返掖庭。请确认是否接受:是/否。】 卧槽,又来?! 天上还能掉两次馅饼儿? 刚才还在犹豫的云秀瞬间选择是,然后对着黎筝疯狂点头:“想想想!” 语罢,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实在不符合规矩,赶紧改口:“奴婢想去。” 黎筝应了一声。 他还在想偷偷逃跑的事,满脑子都是前往冬狩的路上该如何溜走,根本没注意云秀方才的措辞。 等宫女们给他扎好辫子,才抬头看了眼镜中的自己。作为在宫中待了多年的老宫女,编头发的手艺自不必说。黎筝虽然是形同虚设的傀儡皇帝,但在外形雕琢上,殷云霁却格外周到,生怕他在百姓面前丢人,身边随侍的宫女都极为手巧。 及腰长发被一缕缕变成辫子,额头上放的头发从右眉尾上方起,编成蝎子辫,沿着额顶长发一路编至左耳后方。又在鞭尾处套了颗和骑装同色的掐丝珐琅红底金线云珠,随着鞭子坠在胸前。其余头发放置背后,黎筝感觉到有几根脑后的小编被盘成了发型,但看不清楚脑后的模样。 没见过世面的云秀已经看呆了。 她只知道这个游戏的NPC,与真人的外形和说话方式没有区别,但不知道宫女NPC的编发能力如此高超。她凭自己多年的追星经验,完全能看出就黎筝小皇帝现在这个造型,绝对是凸显他面部优势的同时,锐化了他的轮廓感,让本就金质玉相,却并不十分锋利的长相精致到嚣张。 但给黎筝编发的宫女却好像只是完成了个小发行,甚至都没有睁眼看一下皇帝,就弯身行礼,提醒皇帝可以准备出宫了。 而穿戴齐整的小皇帝甚至都没有对自己外形的多余反应,像是习以为常,转身就走。 云秀咽了口唾沫,再次为自己的乡巴佬而羞赧。 她历史老师说得对,古人就是厉害啊。古代人玩的东西,现代人根本就玩不起,随便一件精细绣制的龙袍,国外时装周的衣服全都加起来,论绣法也比不上这一件。而小皇帝今天的发型,她就没在现在那些古装丑男剧本中,见过有这一半好看的。 ———— 冬狩虽是围猎项目,但出行的阵仗一点不比祭祀大典时小。参加围猎的文武百官或在马车中,或骑马随行。黎筝身为皇帝,自然是坐在队伍前方的龙辇中。龙辇之后原本要跟后宫亲眷,可如今后宫空无一人,老一辈的女性们都被殷云霁处决了,新一辈的秀女还未选过,所以跟在龙辇后方的,是摄政王和右丞相的马车。 但冬狩和祭祀大典一般,出行时百姓皆可观礼。殷云霁和右丞相两个老狐狸,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在百姓面前露脸的机会,一左一右骑在高头大马上,跟龙辇并行陪侍左右。 黎筝乘龙辇时,殷云霁双目微眯看着他,视线从下到上又从上至下来回巡视一遍,最后落在他脸上,一下黑了半张脸。 黎筝猜他肯定觉得自己今个儿太过俊美,盖住了他的光辉,正气得牙根痒。 以往黎筝看到他就觉得恶心,被他冷脸相待时还会觉得恐惧,可时至今日打定主意要偷溜出逃,看殷云霁时,居然有种“你这大尾巴狼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小爷要跑了吧?傻狗”的心态。对上殷云霁的目光,立刻扬唇一笑,挑衅地瞪他一眼。 他原本以为殷云霁脸色会更黑,没想到对方居然愣住了,怔怔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那表情太傻狗,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的殷云霁,黎筝心感没劲,聊起金绸帘子坐进了龙辇中。 而被他点名跟自己同行去冬狩的宫女云秀,也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同行的专给侍女们乘坐的车队。 随着礼官念完今日出行前的贺词,一行人正式出宫。 宫门外早有百姓等候多时,伸长脖子看宫门出来的冗长队伍。现在刚出行,大部分官员都没乘坐马车,骑马走在两旁。百姓们平日里哪能见到这么多达官显贵,全都一脸艳羡又崇敬的申请。百官坐在高头大马上,自然是赚够了百姓的尊崇,一股自得感油然而生,这就是权贵的妙处。 云秀撩开车帘看窗外,将官员强压着笑又遮掩不住的轻蔑和自得看在眼里,再次清醒自己是个人人平等的现代世界。 同坐一辆车的另一名身穿绿色小袄的侍女连忙拍下她的胳膊,怒瞪她一眼:“乱看什么,不想活了?” 云秀赶紧道歉,缩回手。 大概是那名侍女看她听话,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看了看她身上的衣着,蹙眉道:“你是宫中的人?” 这话说的,皇帝冬狩,宫里宫女们跟着来难道不应该吗? 云秀一愣:“嗯,陛下让我来的。” 绿衣侍女颇有深意地冲她一笑:“那看来云倚她们今日可高兴坏了。” 看云秀表情实在太迷茫,她好心解释一句:“不用来伺候皇帝了。” 伺候皇帝......有什么不好吗? 云秀真的不明白这群人怎么想的,从她进宫开始,宫里的人对小皇帝黎筝似乎就有泼天的恶意。又是冷嘲热讽,又是背后闲话。她从官方那里看到的个人记录中,皇帝就是个小可怜傀儡,除了没能搬倒摄政王和右丞相这两个把控朝政的奸臣,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怎么一个个好像对杀了那么多人的摄政王崇敬尊重,对一个好人百般鄙弃。 这是什么变态的扭曲思维。 好人就该被人拿枪指着? 云秀再想想小皇帝的那张脸,还有说话温温柔柔的气质。 皇帝是这么个人,她就算天天伺候着都觉得高兴。 搞不懂这群人怎么想的。 绿衣侍女一脸故作高深的表情:“伺候那傀儡皇帝,一点油水拿不到。更别说做得好了,皇帝喜欢你,你就成了摄政王殿下威胁皇帝的靶子。做的不好,干那么多年活,也没个能罩得住你的贵人,顶多就是不成摄政王的眼中钉。你说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我游戏背包里那么多等级经验和防御羽衣,外加一颗全球难求的回容丹,证明就是有用! 而且谁说一点油水拿不到? 小皇帝周围稍微值钱的东西,不都被那群宫女们拿走了吗。 但这话云秀没法说。 只能抿嘴低头,咬牙听着对方的话。 小皇帝真可怜。 她想。 换她来待在水深火热的皇宫里,周围腹背受敌,她是万万活不下去的。 ———— 好在云秀担心的小皇帝,也快待不下去这冷冰冰的皇宫了,他计划出逃,但其实也没什么计划。只是决定要在前往围猎场的路上逃走。 围猎场和附近的行宫距离皇宫约有十天的路途,他必须要在这十天里行动。 现在姝姝离世,殷云霁没了能威胁他的人,只会更加急迫。黎筝一没有玉玺,二也不想交出玉玺,就算是因为皇位,他也必须出逃。就算成了逃跑的皇帝,他也不想被迫“主动退位让贤”。 不过黎筝现在没计划那么多,现在时间紧迫,他唯一的举措也就是让云秀顶替其他宫女,来陪侍自己出行。冬狩按照规定,他身旁肯定是要有宫女陪侍的,如果是殷云霁安排的那些宫女,绝对会影响他逃跑。但云秀不一样,黎筝觉得她应该不会害他,甚至有可能帮他逃走。 但这个帮,该怎么帮呢? 黎筝还没有一个完全成型的计划。 没办法,他根本没看过书,思维想法实在有限,只能趁这刚出行的前几天,边摸索边琢磨了。 黎筝还在想,队伍已经从宫门口走到了东大街。 这是京都奉元的官道,从这里往前走,直接就是都城大门,是所有人出城的必经之路。 东大街汇聚了奉元所有出了名的茶楼酒庄,脂粉布料油盐铺子,街道宽敞干净,两旁都是挂门匾的店铺。此刻铺子里一个人没有,都跑到路上来看冬狩的出行队伍。 黎筝还坐在马车里,就听到人在路两边说话,说的什么话都有。有夸摄政王形貌英俊的,有说右丞相聪颖机敏指定了许多为国为民的良策,但大多人都在说黎筝。 说的最多的,就是“苛政赋税,迫害百姓”。 黎筝从登上皇位至今,一本奏折没摸过,他甚至不知道今年的赋税是多少,完全都是摄政王殷云霁在定。但在百姓眼里,国家哪里不好,一定是皇帝的责任,有什么良计妙策,绝对是提出计策的大臣出色。他就是个背锅的,什么都没干,还背锅替殷云霁和文武百官们征税,供他们吃喝玩乐。 黎筝越想越恶心。 好在他马上就要跑了。 以后这些乌七八糟的锅,他全都不背了,也不再看人脸色过活。 等他跑了之后,殷云霁估计会利利索索找个由头,像宣布他三位皇兄离世一般,对外宣布他也死了,而后一番痛哭哀悼后,“不情不愿”地被众位大臣“硬”推上皇位。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他以往替先帝在意皇族颜面,体列祖列宗在乎皇家血脉旁落。可除了皇妹外,有谁在意过他? 黎姝死后,黎筝顿时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想听黎姝的,找回消失的记忆,此外什么都再不想了。 思及此,黎筝忍不住又想起了黎姝。 但皇妹的脸刚在脑海中显露,马车忽然一个急停,晃得黎筝差点前扑在地上。 他踉跄着扶住车厢内的木椅,就听右侧的右丞相迟冕清声问道:“何事?” 他们虽然在队伍前方,但距离队伍最前面带队的禁军们还有一段距离。看不到前方的情况。 迟冕开口,队伍前方的领头将领立刻领命跑回来,“丞相,有一名女子被挤出人群撞到了御马上。” 迟冕脸色有些难看。 但他倒不是因为有人冲撞御驾,而是怕那人被摄政王杀了。 冲撞御驾是死罪,按照摄政王的冷血,他绝对干得出这种事。先命人让其杀了那女子,再对外宣称是皇帝授意。而后—— 成功让皇帝在百姓面前的声望更低。 果然,他下一秒就看到摄政王驱马上前,开口就要说话。 “那名女子现今如何?” 迟冕听到一阵声音,却不是摄政王的。 那声音清清凌凌,像是清澈的溪水在波荡琴弦,带着股轻柔粘连的悠响。迟冕很久未听皇帝说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居然是小皇帝的声音。 立刻侧头看过去。 就见一袭金丝卷边红底龙纹骑装的小皇帝,单手撩开金绸从龙辇上一跃而下,清瘦矫健的身形径直绕开车骑快步走至队伍前方。 迟冕鬼使神差也跟了上去,正瞧见小皇帝亲手将那名,身着带着补丁布衣的女子扶起。而后立刻收回手,上下打量对方:“受伤了吗?” 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是傀儡,可百姓们却不知晓。他们以为当今圣上是个不管百姓苛政赋税的皇帝,可如今皇帝从龙辇上下来,还亲手扶起了一位,冲撞御驾的百姓。更别提这皇帝居然根本不像是传闻中所说那般,残暴凶狠模样凶恶,反而金质玉相风姿瑰逸,比他们见过最美的姑娘们还标志。 周围原本喧嚣的大街瞬间静默无声,霎时间跪倒了一片。 只有冬狩的车队无人下跪。 以及被黎筝亲手扶起来的少女。 女孩儿的脸上似乎被烫过,颈侧的烫伤疤痕坑坑洼洼泛着和皮肤不一样的粉色,从脖子一直蔓延到下半张左脸,破坏了整张脸的和谐,原本就普通的五官因此更受影响。甚至因为左侧嘴角也被烧化了,嘴角和周围的肉融在了一起,看起来有些恐怖。 但黎筝的脸色半点没变,小心确认她的伤势。确定女子身上没有血迹,还能正常行走,才暗自松了口气。 少女自从被烧伤后,就再没被人这么长时间关注过,再加上面前这位还是黎国的小皇帝,一时间说话都紧张,语气甚至开始哽咽:“没、没事。草民,草民没受伤.......” 但她哽咽的原因不止因为此。 而是她还听到了一个声音—— 【恭喜玩家胡秀秀触发隐藏任务“遇见皇帝”。完成任务可得隐藏奖励。任务失败将任务失败。请确认是否接受:是/否。】 【因玩家胡秀秀已完成任务,自动判定接受任务。】 【恭喜玩家胡秀秀完成隐藏任务“遇见皇帝”,获得隐藏道具“帝王的注视”宝箱。开启宝箱可得等级经验x10000,限定级护身羽衣x1(主防御),美容养颜膏x50(可以修护受损皮肤,使用次数越多效果越好,冷却时间17小时)。】 最后甚至还有个来自NPC的提示框: 【NPC小皇帝黎筝鼓励您:热爱生活,保护自己。】 胡秀秀一愣,差点哭出声。 8. 第 8 章 她脸上的疤痕是现实生活中就有的,全息游戏捏脸时需要人脸实名认证,她因为受伤严重系统识别不上,只能从身份证中自动导入面部数据,所以和其他玩家貌美的脸不同,她的脸就是自己的脸。因为这张脸,很多玩家都以为她是《捭阖天下》的本土NPC。就算后来知道她是玩家,也没有多聊天互动的想法,每次跟她说话也会下意识不看她。 今天是她面部烧伤后,第一次收到除了家人以外的安慰,没想到安慰她的人,居然是游戏中的NPC。 胡秀秀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游戏官方说的,NPC也是人,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什么意思。他们有时甚至比现实更真诚。 她想对黎筝表达感谢,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NPC好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分发任务和奖励的。只能哽咽着行礼道歉,快速退到一旁。 目送着小皇帝的鸾驾和车队离去,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要是她能为对方做点什么就好了。这个想法刚浮出脑中,就被胡秀秀摇头打散。对方是皇帝,自己在游戏里的身份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平民,甚至要为生计发愁,有什么能帮上对方的。 胡秀秀深吸口气,退出人群回到路边自己开的脂粉铺里,抖着手点开背包,看着游戏背包里安静放着的50个美容养颜膏,选择一瓶点击使用。 【您成功使用美容养颜膏x1,受损皮肤恢复度1/50。冷却时间8个时辰,下次使用时间为:2022年12月22日10:08:00。】 游戏提示音话音刚落,她就明显感觉到脸上一阵清凉。 胡秀秀侧目抬头望向身旁的圆镜,就见镜中自己脸上坑坑洼洼的疤痕,像是被人涂了一层遮瑕膏,浅浅的消失了少许。就算只是一点点变化,对她来说也如同黄粱美梦,明知是游戏中才有的变化,但也足够让她激动。小皇帝给她的药膏不仅仅是美颜的东西,更是补给她被无数人嫌弃的目光反复撕开的自尊。 因为这张脸而遭受了太多非议的少女,在这无人的店铺中,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不忘抱着身前的镜子,哭的时候都小心翼翼观察着脸上的变化。 街道旁的人群也在缓缓发生变化: “刚才从马车里下来的人你们看到了吗??好好看!” “马车你个头,那TM是龙辇,里面坐的是皇帝。没学过历史就别来玩古代游戏了,智商堪忧。” “这是NPC?你告诉我这个长相,这个善意程度是NPC?” 玩家周围的黎国百姓们也在发愣,刚才亲眼看到的亲手扶起少女的皇帝,和他们听说的皇帝怎么......完全不一样啊。 黎筝不知道众人的想法。 前行部队的御马都是身着盔甲的,他听领军说有人撞上了御马,还以为百姓受了重伤,连忙跟过去看,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就是他刚才太着急,不小心碰到了人家姑娘的手。害人家羞赧地话都说不全,红着脸就跑开了。估计再过两天,奉元人对他的风评会更差,说不定还要再多一条“荒淫无道,迫害良家妇女”的传言。 不过也无所谓。 反正他都快不是皇帝了,罪名多一条也无妨。 黎筝转身回到龙辇中,完全没有注意身旁,迟冕注释他的视线。 迟冕若有所思看着进了龙辇中的小皇帝,忽然感觉一股不容忽视的视线。他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正对上摄政王的目光。殷云霁面色不济垂眸看着他,眼神中带着警告。迟冕不像其他官员那么怕他,泯然一笑,躬身冲摄政王行了一礼,而后利索地翻身上马,一点不像是身体虚弱,又刚生过一场大病的人。 队伍重新启程,这次黎筝没再听到周围百姓议论纷纷的声音。 不过就算听到了,他也不怎么关心。 黎筝舒舒服服坐在龙辇中。 他这个皇帝虽然不怎么受重视,但不影响龙辇布置的华贵柔软。整个车厢内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绸缎绒布和毛毯,黎筝像是坐在一团云雾里,浑身都软乎乎的。龙辇随着车队前行,晃晃悠悠向前走,他就在这种飘飘然的感觉中,不自觉又睡了过去。 梦里一如既往地梦到了黎姝,再睁眼醒来,已经到了正午时分,黎筝坐直身体,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 下一刻就听龙辇的厢门被人敲响,云秀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陛下,该用膳了。” 黎筝连忙整了整衣服和头发,而后才应了一声,云秀就撩开金绸走入厢内,将托盘里的饭菜放在黎筝身前的桌上。 黎筝看着面前的菜品一愣:“今日午膳怎么——” 云秀看着他,瞬间也是一阵紧张,连忙想解释他们已经出了奉元,还在官道路上,自然不可能吃穿用度和在宫中一样铺张。所以午膳非常简单,哪怕是皇帝也只有四菜一汤。 结果就听黎筝下一句就道:“如此丰盛?” 云秀还未出口的话瞬间哽在喉中,心口一阵酸麻,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饭菜,都是她方才在掌厨那边,根据系统提示的,皇帝冬狩路上用膳规格,亲自挑好端来的菜。和皇帝正常用膳规格相比,这简直已经算是节衣缩食了。可黎筝居然能说出“如此丰盛”。 云秀实在是想象不到,他这个皇帝每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搜刮了半天理由,也只能低头涩声接了一句:“许是...许是这次出宫,备的食物多了些...” 黎筝点点头,也没有多问。他平日里吃的东西都是被克扣过的,能有一碗菜都算不错。今日能吃这么好,那旁人定然更加丰盛。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吃的不多,这次忽然端来这么多饭菜,他也吃不完。 黎筝看向云秀,“你也一起吃吧。” 他从车厢内侧翻出用膳的器具,放在云秀身前,冲她样了扬下巴,神色不容置疑。 云秀震惊的简直想脱口而出一句“陛下,您该不会也是玩家吧?!这么没有等级观念。” 好在她还有一丝理智,抿紧嘴忍住了,连忙道了声谢,跪坐在软垫上跟着黎筝一起吃饭。 黎筝的吃相很好,细嚼慢咽,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再加上那张脸,简直美好的像一幅美人用膳图。云秀看的胃口大开,黎筝没吃多少就饱了,剩下的全被云秀吞入口中。 黎筝看她的眼神都有些敬佩。 欲言又止半晌才犹豫着开口道:“你辛苦了。”累到能吃这么多饭。 云秀都不忍心说是他吃的太少了,现实里哪有像黎筝这个年纪的男生吃饭只吃一小碗,菜都不吃几口的。只是顺着黎筝的话,状似羞赧地低下头,收拾好碗筷放在托盘上,利索地端着托盘出了龙辇。 队伍等众人都用完午膳,就继续开始前行,毕竟是要赶在冬季和年前完成冬狩,队伍前行速度并不慢,到了夜里已经走了一百多里地。等大家安营扎寨时,不少只能步行,无车可坐的人,已经累的倒头就睡。黎筝在车里坐了一天,趁众人扎营的功夫,跳下龙辇就要向外走。 忽然被一旁的迟冕拦住了去路,迟冕看着他,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老狐狸样:“陛下要去何处?” “......”黎筝简直想撕烂他那张嘴。 他本来想趁着大家不注意,观察一下周围地形,看看自己怎么逃跑方便,现在迟冕一叫他,周围几名侍卫都看了过来,黎筝只能站在原地和迟冕说话。 “朕想...散散步...” 迟冕脸上假笑不变:“微臣刚好也吃多了,陪陛下一起走走吧。” ......你怎么知道朕吃多了。 黎筝懒得多费口舌,转身就沿着队伍向后走。一旁的迟冕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刚才注意到二人的侍卫们极有眼力见地跟在他们身后守卫。 迟冕身高虽然不及殷云霁,但依旧比黎筝高不少,略落后半步跟在黎筝身侧,活像个不带刀的侍卫。再加上周围路过的大臣们一个个冲他们行礼。 黎筝顿时什么观察地形的心情都没有了。 依照迟冕的老狐狸脑子,自己只要多看外面一眼,他就能猜到自己要做什么。黎筝可不敢在迟冕面前动心思。 他这么一想,顿时更加不想和迟冕一同散步,勉强走了不到半炷香,黎筝就接口腿酸了,想要原路返回。 没想到迟冕居然从怀中掏出一张方巾,垫在了路边的石头上。 黎筝原本以为迟冕是要自己坐,没想到迟冕居然冲着他拱手,示意黎筝坐过去。 黎筝狐疑看他一眼,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犹犹豫豫地在石头上坐下,顿感如坐针毡。 迟冕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看着他。 黎筝总觉得下一刻,身后看着他的迟冕就要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直接将他割喉。 他没忘记自己刚当上傀儡皇帝那年,路过御花园时,正听到迟冕建议殷云霁,命黎筝赐他国姓,而后随便找个理由将黎筝杀了,就能名正言顺继承皇位。 毕竟黎国皇族人丁单薄,出了改姓黎的殷云霁外,也没有旁的黎国皇族了。 两人谈论起黎筝的生死,平静地像是在杀一只兔子,面上轻蔑又轻松,根本不把他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黎筝永远都记得那天也是和如今这样寒风大作,他蹲在御花园的花丛后面,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出声。怕殷云霁和迟冕发现他偷听后直接灭口,又怕背后忽然钻出个宫女太监暴露他行踪。直到殷云霁二人谈完话先后离去,他才从花丛中爬出来。那时已经浑身湿透满身冷汗,四肢都僵硬的没有知觉,回去后便发了一场高烧。 黎筝沉浸在回忆里,越想越觉得心中寒凉。 倏地听见背后迟冕低声道:“陛下今日,为何要去扶那名女子?” 黎筝一下从回忆中清醒,诧异回头睨了眼迟冕:“人撞到朕的御马上摔倒,朕去扶,有何问题。” 迟冕听了他的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清凌凌的目光深深望向黎筝,脸上的假笑慢慢淡了。 黎筝懒得猜他们这种极智近妖的人的心思,回头继续看自己前方的树林。没想到身后的迟冕忽然走到他左侧,撩起衣摆在他身旁席地而坐。 “果然时运不济长自省,陛下当年策马不慎踩死百姓的子女,却骂其为街边鼠蚁。如今再出宫,居然会为了摔倒的女子亲自下龙辇。” 黎筝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惊疑看向他:“朕这三年来除了冬狩从未骑马,怎么可能害人性命。” 迟冕脸上的笑彻底没了,面无表情和他对视,“陛下当然不记得,陛下还是五皇子时的记忆,不都随着大病一场全忘了吗。” 时间已经到了夜晚,光线昏暗的树林官道上,迟冕白皙清秀的脸显得格外惨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黎筝看到他眼中有恨。 黎筝知道迟冕想让他死,对他憎恨实属正常,只是迟冕说的话,他却不能认同。 “朕就算记忆全失,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朕现在不会肆意害人性命,过去亦不会。而且,”他自嘲一笑:“右相想挖苦朕,何必拐着弯叫错称谓。先帝向来将朕与皇妹视为眼中钉,怎么可能排入皇子名号。五皇子指的是黎昕,不是朕。” 先帝本有六名皇子一名公主,其中两名幼年便夭折,黎昕就是那位行六的皇子。只是黎筝在宫里本就没有什么地位,先帝恨不得他能早点死,并不叫他五皇子,也不称黎姝为公主。而是直接越过他,称比他小两个月的黎昕为五皇子。 迟冕想强行给他泼脏水,说他杀人子女,直说就是。还在称呼上拐着弯气他,真真是半分修养也无。 黎筝气得浑身发抖,起身就要离去。却没想到这人还没损完,居然抓住他的胳膊。 黎筝低头看过去,就见迟冕怔怔望着他,脸上带着点仓惶和不敢置信,“陛下说的可是真的?” “......”黎筝愤然甩开,直接转身就走。 这次迟冕没再拉住他,周围的侍卫自然知道保护谁才是重点,没有跟上黎筝。黎筝就这么一路疾步回了龙辇,撩开金绸帘就要躺到榻上歇息。 却发现他软榻上居然还躺着人。一身玄黑骑装,头戴紫金发冠,面容冷峻,五官俊美,不是殷云霁是谁。 黎筝:“......”这一天天的就没一处让他舒心的。 他原本想一脚把殷云霁踹醒,又觉得自己还没定好逃跑路线,万一引起殷云霁的报复,恐怕他就活不到偷跑出去的时候了,只能忍着恶心伸出胳膊推了推他。 没想到殷云霁居然睡得跟死猪一样,半点也不动。 黎筝又用力推了几下,还喊着殷云霁的名字,对方依旧毫无反应。最后黎筝直接照着殷云霁的脸,给了他一耳光—— “啪!” 结果人居然还没醒。 要不是他胸膛起伏还在呼吸,黎筝都怀疑他是不是死了。 不过对方既然毫无反应,他如果这时候杀了殷云霁......皇位是不是就保住了? 黎筝看着对方露在领口外的脖颈,心中忽然冒出个离奇的念头。 但下一秒就被他连忙否决。 且不说他下不了手杀人,光说殷云霁死后,光凭他的能力,皇位也照样稳固不了。 黎筝没了办法,只能坐在一旁准备席地而睡,结果一看身旁的木桌,恍然发现他进的居然不是自己的龙辇。 殷云霁位及摄政王,车辇用度都是按照皇孙贵族打造的,自然和黎筝的龙辇外形相似。更遑论殷云霁是当朝摄政王,他和黎筝的鸾驾除了马匹数量不同外,外形上几乎没有区别。 黎筝刚才直接从侧面上的马车,根本没注意马匹的数量,这才上错了车。 晚风的凉意都吹不散黎筝脸上的烧红,意外上错到仇人车上,还打了人家一耳光,实在不是黎筝平日里能做出来的事。还好殷云霁的侍从不在,没人发现他上错了马车。黎筝赶紧撩起车帘偷偷摸摸回到自己的龙辇上,脱了外裳假装无事躺下休息。 他累了一天,情绪波动又大,原本黎筝以为自己根本睡不着,没想到居然闭眼就到了梦中。 梦里的黎姝和他在院子里堆雪人。 躺在软榻上的黎筝不禁勾起嘴角。 却不知另一处他完全没见过的玻璃房中,有人已经焦头烂额。 男人捏了捏眉心。 身旁秘书脸色格外难看:“老板,上次祭祀大典那天,三名玩家意外开启小皇帝隐藏任务,获得了隐藏奖励,今天又有玩家收到小皇帝隐藏任务,奖励比上次的还要丰厚。另外根据营地测试员筛选,前一段时间有位叫账号叫云秀的玩家,曾在游戏营地发送营地日记,记录她意外获得小皇帝赠送的巨额隐藏奖励。还好被系统拦截了,不然还会闹出更大影响。策划今天核实过,玩家云秀近日又获得了一次隐藏任务,同样是小皇帝下发的。” 秘书想想玩家们已经注意并且疯狂搜索关于小皇帝隐藏任务的词条,有些担忧地看向办公桌前的男人:“老板,要不要停止之前开放给小皇帝的任务发放权限?” 他家老板手撑着额头,状似极为头疼,但最后还是坚持道:“不行,继续维持权限。” 林秘书嘴角一抽:“老板,我知道小皇帝是AI系统最完备,最趋近真人的NPC,但是这权限开得也太大了。他想做什么,只要发放隐藏奖励,玩家就乐于帮他。” “之前小皇帝在宫中还好,但现在出宫频繁,且每次出宫必会触发隐藏奖励。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隐患太大了。” 尤其是上次那三个玩家在祭祀大典的路上,就因为说了两句摄政王的坏话,居然就得到了2000等级经验,传说级攻击武器和只停留在制作中,还从未开始对外发售的逆转回容丹。 简直就离谱! 幸亏及时封锁了消息,不然绝对要被玩家冲。 一个NPC的送礼权限比他的那个官方账号里有的东西都多。 而且想送就送! 林秘书心中万分复杂,不过他说的这些话,都是游戏策划拜托他一定要说给上司听的。 只可惜这位对待任何角色都异常严谨,将游戏视为生命的老板,不知为何每次一到小皇帝这里就大脑卡壳。 “我说了,继续维持权限。”男人坚持道:“黎筝的人......数据我很清楚,不会出乱子的。你们谁要是乱动他数据,直接开除。” 等秘书下去转达他的意思了,男人终于长叹一声。 “收回权限......” 他根本就没给黎筝开权限,黎筝的数据直接绑定了游戏,除非游戏停服,不然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毕竟游戏世界那么乱,谁能保证黎筝不会有需要帮助的时候。 NPC的行动路径都是他既定好的,但万一受玩家欺负了怎么办。 9. 第 9 章 第二天早上黎筝一睁开眼,就听到云秀在龙辇外小声问候。 他开口让云秀进来。 他还要穿骑装,饶是这衣服已经比在宫中的其他衣服方便多了,黎筝一个人还是穿不了。 云秀帮他穿好骑装,又按照昨日的发型给黎筝编好长发,羡慕地看了看黎筝漆黑顺滑的长发,端来工具给黎筝洗漱。 等黎筝洗漱好,云秀赶紧下龙辇,去端今晨的早膳。 黎筝安静坐在龙辇中等云秀,没想到云秀还没回来,他反倒是先等来了殷云霁。 男人并未进入龙辇,而是站在外头说话,可低沉磁性的嗓音在龙辇内听得一清二楚:“陛下昨日,是否上错了车?” 或许是这话问得着实奇怪,黎筝龙辇右侧的迟冕居然先一步开了口:“陛下怎么了?” 黎筝大清早起来就听见这两只老狐狸的声音,心中躁郁烦闷,根本不想开口。奈何龙辇外的殷云霁居然又喊了声:“陛下?” 声音隐隐压抑着怒火。 这下黎筝再烦也只得撩开,他不想在自己逃跑之际,被殷云霁盯上。 昨日他们出行时已经接近晌午,如今还是清晨,薄光初现,阳光并不强烈。照射在黎筝红底金纹的骑装,以及那张比衣摆更加耀眼的脸上,仿若打上一层金融融的柔光。刚睡醒的众人甚至都没顾上考虑这皇帝还是个傀儡,全都直愣愣地看着。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见人就假笑的迟冕,目光也落在黎筝身上。 只有殷云霁还黑着脸。 脸上还顶着一个红色的手掌印。 其实那手掌印并不明显,黎筝不习武,手劲儿并不大,再加上已经过去了一整夜,还能有多大痕迹。只是殷云霁摄政王的身份太过敏感,谁敢给摄政王一耳光,不是等着人头落地吗。一时间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简直不作他想。 黎筝现在后悔也没用了,顿感脖子一凉,自觉离死期不远了。 殷云霁的眼神幽暗沉沉,仿若深邃无光密林中的猛兽,黎筝睨他一眼就收回视线,强装镇定回答殷云霁方才的问话:“朕一直都在朕的龙辇上,如何会上错车?” 殷云霁冷笑一声,眯起眼看他。 那目光活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黎筝在阳光下都觉得后背发凉,手心已经冒出虚汗。 这才这时,一旁的迟冕忽地上前几步,夹在二人之间,对着殷云霁道:“王爷,微臣有几件要事相商。” 迟冕身形不如殷云霁魁梧,但也身高颀长风姿笔挺,站在黎筝身前,完全遮挡住他的身影。 殷云霁收回望向黎筝的视线,阴沉着脸看了眼迟冕,转身回到自己车上。 这才结束了一场闹剧。 其余众位大臣看不到殷云霁脸上的巴掌印,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欲要发火的摄政王率先走开,也纷纷散了开,回到自己车上。 旁边端着早膳回来的云秀长松口气,赶紧跑过去冲黎筝弯身行礼,扬起手上放着早膳的托盘,示意黎筝回龙辇中用膳。 等二人都回到了龙辇中,云秀才长松口气:“摄政王殿下也太可怕了,大清早就这么发疯。幸亏右丞相帮您,不然还不知道他要干出什么事。” 她跟黎筝相处这几次,俨然已经将黎筝当成了需要保护的小弟弟,说话间甚至都没意识到对方好歹是一国皇帝。等说完话后才猛地发觉不对,赶紧想要开口挽回,就见黎筝撅嘴摇头,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哼,迟冕哪是在帮朕,他当朕的面说有要事,却是与殷云霁商量,摆明是在讽刺朕不过是个傀儡。” 他可不相信迟冕会有这么好心。 但云秀总觉得迟冕不像是黎筝说的这样,刚才殷云霁动怒就要开口,她明显瞧见迟丞相的脸色一变,似乎是格外紧张。 不过她没再多说,黎筝好歹也是一国之尊,她刚才当着人家的面这么吐槽宫中贵人,换其他游戏里的皇帝可能直接给她杀头定罪了。 云秀不知道黎姝向来就是这么和黎筝说话,二人之间连称呼都是哥哥妹妹,与其他的皇家人并不相同。云秀这么不分尊卑地和黎筝说话,反而让他觉得亲切,根本没觉得哪里不对。 这顿饭依旧比之前的要丰盛许多,黎筝吃着都觉得心慌,怀疑是不是殷云霁真的已经打算对他下手,所以准备的膳食都如此丰富。 他不知道这是没被宫女克扣后的正常膳食,一时吃的是担惊受怕。 但和昨天一样,最后还是云秀帮他解决了剩下的饭。两人吃的都有些撑,云秀将托盘和餐具端回后厨那边,回来就窝在龙辇中,跟黎筝聊天。一开始云秀还有些拘谨,毕竟黎筝再是傀儡,那也是锦衣玉食的小皇帝。却没想到小皇帝居然完全没有皇帝架子,什么都能和她唠,顿时兴致起来了,抱着膝盖坐在黎筝旁边,小声讲述她小时候在“宫外”的故事。 黎筝听她说她过年和亲戚们外出旅游,去徐州看窑湾古镇,去江城游览晴川阁,去西湖划船,看先秦伟人的故居...... 黎筝听着听着,发现有很多地名他都不知道,像江苏、上海,这些名字他听都没听过,但徐州江城这些地方他又知道。徐州靠海,经常闹洪涝,黎筝多次在朝堂上听殷云霁提起这个地方。而江城似乎有黎国最大的靶场,是黎国多队步兵练兵布阵之地。 不过每个都是他没去过的地方。 他从小就在奉元,失去记忆以后的三年,也从来没踏出过奉元一步。去到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冬狩的围猎场,但猎场就算距离京都路途遥远,却依旧属于奉元境内。 听着云秀的话,他眼前也好似浮现出了国家的大好河山,山河湖海。脑中甚至蹦出他和黎姝外出旅游的场景,只是那画面中的他和黎姝还被着圆形的布包,身上穿的衣服黎筝也没见过,他还没细想,画面就消失了。 黎筝只当是自己太想出宫导致大脑都开始臆想,一时间对云秀格外羡慕,还有些不理解:“宫外的风景如此秀丽梦幻,为何还要进宫?” 正在回忆美好过去的云秀瞬间卡壳,大脑当机,搜刮半天才勉强挤出来一个理由:“后来家道中落,家中养不起我们几个孩子,就不得以将我送入了宫中。” 她这理由编的着实有些牵强,家中养不起众多子女,但她已经成年了,完全可以干活谋生,何必要进宫呢?但没想到小皇帝居然就心疼地望着她,蹙着眉点点头,真的就这么信了。 《捭阖天下》你做了什么大好事,能创造出这么美好的NPC?! 云秀想到《捭阖》官方将小皇帝设置成了傀儡皇帝的恶心操作,愈发心疼面前的黎筝。如果不是这游戏对声音有限制,所有和“游戏”有关的内容,一旦告诉NPC,就会被自动消音,黎筝根本听不到,她真想告诉黎筝真相。 两人还在说话,黎姝龙辇忽然被人敲响。 还在说话的云秀立刻住了口,紧接着二人就听到龙辇外殷云霁的声音:“陛下?” “......”黎筝不情不愿下了龙辇。 就看到殷云霁身旁还站着一名和他体格相差无几的高大青年,那青年的脸隐藏在面具下,身上的穿着绣有麒麟暗纹的紫色骑装,正是御前侍卫的装束,不过领口多了道紫边。 是御前侍卫总管的标志。 黎筝还没开口,殷云霁就将身旁的青年推到黎筝面前,青年顺着他的力道拱手跪地,行了个侍卫见到主子的标准大礼。黎筝没反应过来,就听殷云纪朗声道:“陛下一个人深夜乱跑,总有危及性命的时候,身边跟着人,本王才能放心。” “这是新任的御前侍卫总管林夙,以后就跟着陛下了,贴身保护陛下。” 黎筝垂头看向地上跪着的林夙,对方虽然恭恭敬敬地冲他行礼,但身姿挺拔就算行礼背部也依旧紧绷,黎筝根本不觉得他是来保护自己的,更像是来杀他的:“......” 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殷云霁是不是知道他的出逃计划了,才会派人来跟着他。 但转念一想,殷云霁在他面前都不屑于动脑,发现异常绝对会直接来找他,根本不会拐着弯送侍卫。恐怕真的只是派人跟着他,防止黎筝再次半夜冲进他车里打他的脸。 想到此,黎筝忍不住回忆昨晚殷云霁的猪样。再次感慨这殷云霁睡觉的时候,睡得是真死啊。 黎筝严重怀疑就算给他一刀,他也醒不过来。 不过不管黎筝愿不愿意,林夙都被殷云霁安排在了他身边,看着殷云霁那阴狠到恨不得在他身上扎一刀的眼神,黎筝毫不怀疑他要是再上一回车,殷云霁就会直接将他大卸八块。 黎筝后背发凉,赶紧带着林夙和云秀回到龙辇。 但林夙身上带着佩刀,身形高大英武,三人坐在龙辇中,云秀看到戴着黑底紫金纹路鬼脸面具的林夙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直接去车厢外坐着了。而林夙果然如殷云霁要求的那样,贴身跟在黎筝身侧。无论黎筝做什么他都不管,但只要黎筝挪动位置,他就迅速跟上。 黎筝欲哭无泪:“......” 这下他还怎么逃跑? 除非这个林夙晚上夜盲。 身旁有个跟屁虫在,黎筝连多看一眼外面的路都不敢,生怕林夙将他的动作都记录下来递给殷云霁。以殷云霁的脑子,他绝对会猜到。 这么纠结一会儿,黎筝摆烂似的又往榻上一横,假装开始睡觉。 林夙便正身坐静坐在他榻边,一言不发继续守着他。 黎筝瞄了几眼他脸上的形容可怖的面具,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这儿不用你伺候,朕要睡觉了,你去外面候着就行。” 林夙闷声不吭,一个字也没说。 无声拒绝黎筝的提议。 得了。 他这个皇帝惯来是不被人在乎个人意见的。 随便吧。 黎筝打算等晚上再看情况找机会。 干脆真闭上眼开始睡觉。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睡着了,和前几日一样,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黎姝气息微弱的模样,不然就是她躺在床上咽气的情景。黎姝不忍让他亲历兄妹分别,可没看到黎姝最后一眼,反而成了他日夜苦想的情景。每日梦中黎筝都会无数次在幻想中梦见黎姝死前的情形,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只是今日还梦见了黎姝流着泪质问他为什么没逃出宫,为什么没想起过去的记忆。 黎筝扛不住妹妹的质问,连声说他会跑出去的,会逃出宫的,却依旧看到黎姝的身影逐渐飘远。 “别走!别走——” “姝姝,哥求你别走。” 他拼尽全力向前跑,努力想抓住黎姝,却依旧拦不住对方逐渐消散的身影。 “陛下、陛下......” 恍惚间好似有人在叫他。 黎筝晃了晃脑袋,昏昏沉沉醒不过来。 云秀蹙眉探了探黎筝滚烫的额头,一旁的林夙盯着榻上的小皇帝看了少顷,倏地低声道:“陛下被魇住了,先不要叫他。你去请御医。” 林夙自出现后一直没开过口,云秀还以为他不会说话,没想到居然是个正常人。 随后听到林夙的话,云秀又有些迟疑。她请御医,御医会来吗? 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她下了马车就去队伍后方找御医。 软榻上的黎筝还在说呓语,浑浑噩噩不知今昔何几。 恍惚间他又感觉到熟悉的温热包裹住他,一只手像之前睡梦中一样,摩挲过他的面庞,深入口中喂了他一颗药丸。黎筝多日没有感受过这股热源,下意识往对方怀里钻了钻,胳膊紧紧环住对方。被他抱住的人并没有推开他,小心拍着他的后背,轻柔安抚他继续睡。黎筝顺着这股力道意识逐渐模糊,居然再次睡了过去。 等他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后再彻底清醒,已经是晚上了,金绸帘外看不到半分日光,连物什都瞧不清。 他这下算是彻底睡了一整天。 而黎筝醒来的时候,林夙还维持着清晨的姿势,静坐在他的软榻边。云秀不知道去了哪里,一旁的矮桌上放着盛了黑糊糊汤药的碗。 见到黎筝醒来,林夙立刻起身,小心扶着黎筝靠坐在软枕上。而后将药碗端到黎筝面前。 那股浓重的苦味就算了黎筝不凑近都能闻见,立刻皱着脸拒绝:“朕不喝药。” 林夙动也未动,还是将药推到了他面前,甚至都快贴上他的嘴。 黎筝被那苦味熏得眼前发黑止不住想呕吐,抬手就要把林夙端药的手打开,却被对方另一只手眼疾手快握住了手腕。 两人都是一愣。 林夙似是察觉到自己逾越,连忙收回抓住黎筝手腕的右手。却被黎筝反手拉住,翻开他的掌心。 之间修长有力的手掌,虎口和前三指中都有薄茧。虽然形容并不难看,但一见便知是只经常射箭,极有力量的手。 黎筝没林夙的手长,两手攥紧林夙右手,温热的指肚来回摩挲对方掌中的薄茧,就像小孩子在研究大人的手。林夙指尖痒得发麻,忍不住勾了勾手指,正好划过黎筝的掌心,像是在回应。 黎筝瞬间激动的眼前一亮:“你能说话吗?” 林夙像是在想他为何如此问他,顿了两秒,才低声开口:“能。” 那声音低沉但并不如殷云霁的阴狠,也没有迟冕的清冷,透着股沉默的温柔。可一听便知绝对不像殷云霁的声音。 黎筝一时间又不确定了。 他谨慎地问了一句,“方才朕入睡后,你出去过吗?” 林夙老实作答,“卑职替云秀姑娘端药时,曾出去了少时。” 黎筝微微有些失望,但总觉得自己还忽略了其他信息。他握着林夙的手思索了许久,忽然一个念头兴起,握住对方右手,按在自己白皙光滑的额头上。 闭着眼睛想象着梦里的情景,拉着那只手沿着眉骨缓缓向下,抚过精致挺立的鼻梁,轻轻摩挲过嘴角,最后落在那口朱唇上。 这是他唯一能确定对方身份的方法了。 黎筝紧闭着眼睛,睫毛都在飞颤,脸上烫红一片。 他能感受到林夙正在默默注视着他,或许视线正落在他的嘴上。 但黎筝此刻已经顾不上他想。 他拉着对方的手,指尖抵在唇珠,像梦里那样摩挲了两下,而后主动开口,含住了对方的手指。 被裹在绫罗绸缎中的,金质玉相的小皇帝,红着脸状似讨好地含住手指,这绯丽冶艳到淫靡至极的场景,就是定力再强大的人也会被勾起欲色。 偏偏小皇帝本人还不知这动作对一名成年男性的威力,紧张到睫毛不停颤抖,呼吸间热度股股吹拂在男人手背,脸上红晕羞赧又纯情,像朵生在佛陀坐下,糜烂又清纯的花。 然后。 这朵花又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指腹。 像只渴望主人狠狠疼爱的小动物。 带着股渴求到极致的破碎感。 谁也想不到,久居宫中风华月貌的国君,可以是人前最风姿瑰逸尊贵隽秀的小皇帝,也能做六乘龙辇内勾人心魄的...... 林夙的呼吸猛然加重。 他一时间都忘了再喂皇帝喝药,两眼紧盯着少年含住自己手指的莹润朱唇,单薄而鲜红的舌尖在口中若隐若现,呼吸间都像在吐露花蜜。 深一点,再深一点...... 林夙脑中忽然多了一道声音。 甚至想锁上厢门,扣住脚踝,直接压上去—— “没想到陛下居然好男风。” 一道声音陡然打破龙辇中灼热到滚烫的氛围,黎筝猛然清醒,侧头看过去,就见殷云霁正阴沉着脸,撩起金绸站在车厢外,身侧是面色僵硬的迟冕。 黎筝慢半拍才想到他还含着林夙的手,连忙后撤身体松开对方,没想到指尖居然带出一抹银丝。 “......” 黎筝瞬间脸色爆红。 尽管他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林夙愣愣地收回手。 车厢外,殷云霁的脸色已经全黑了。 黎筝就听“咔哒”一声,镶金的门框居然硬生生被他掰断了一个角。 出口的声音仿若千年寒冰:“陛下不会埋怨本王坏了陛下的好事吧?” 黎筝倒是能理解,殷云霁特地送到自己手边的侍卫总管,必定是培养了许久的心腹,结果就被自己这么羞辱,定然是生气的。 黎筝想要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干脆不在开口,干巴巴回了殷云霁的话:“自然没有。” 下一秒就看到,殷云霁硬生生将手中捏断的木门一角,彻底捏碎了。碎裂的木屑还带着淡淡金粉,在车厢外的地上落了一地。 殷云霁冷哼一声狠狠甩开门帘,转身下了龙辇。 而后一阵怒吼隔着龙辇吼进来:“你给本王出来!” 这话指得自然不是黎筝,林夙应声起身,将药碗放于矮桌上。黎筝立刻拉住他的胳膊,仰头看着他,紧盯着他脸上的面具固执开口道:“是你吗?” 林夙垂眸行了一礼,“卑职不懂陛下的话。” 黎筝死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松手放他走了。 那个人总是在梦中下迷药后才来找他,自然是不想被他发现,他直接问果然问不出来。 但经过刚才他已经能大概确定,常在夜里照顾他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林夙,除了声音不同,其他特点全都符合。 黎筝怔怔想了半晌,一抬头发现迟冕居然还在车厢外。被殷云霁甩起的金绸挂在了车厢的厢门上,露出的视野刚好能让黎筝看到厢外迟冕的身影。 迟冕望着他的眼神面色复杂,有震惊有不忍......还有几分不解,最后也不知他脑补到了什么,面色难看地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已将所有情绪都掩在眼底,开口的声音清清冷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宫中之事再如何,陛下也应洁身自爱、归洁其身。” 黎筝瞬间明白过来,迟冕以为他是想拉拢林夙,所以......以色侍人? 这次脸黑的一下成了黎筝。 他懒得跟迟冕多做解释,反正在迟冕眼中,他不过就是个霸占皇位的傀儡皇帝。再说他也快要逃跑了,何必与这些小人多做解释? 黎筝干脆闭上眼,重新躺回榻上。 迟冕看他根本不予理会的模样,欲言又止半天才慢悠悠离开,走之前不忘将金绸拉下,还替他关上了厢门。 但黎筝已经睡了一天,根本没有困意,睁大眼睛躺在榻上,满脑子都是林夙的手。 好在不多时云秀就推门进来,手上还端着香喷喷的晚膳,见黎筝醒来连忙放下晚膳,一脸高兴凑到他面前:“陛下,您终于醒了!” “您烧了一天了,还好现在退烧了。” 云秀摸摸他额头,再看看放在旁边几乎没动的药碗。暗道这古代御医给的药确实厉害啊,这药都没怎么喝,居然效果就这么好。 黎筝一天没吃饭了,饶是他平日里吃的不多,此刻也觉得饥肠辘辘,被云秀扶着坐起身,就招呼她一起用膳。 两人又开始继续云秀之前的话题,从冰冷高耸常年积雪的珠穆朗玛峰,一直到百慕大三角,听着云秀给他讲宫外秀美壮丽的景色,只觉得分外向往。 再想到梦中黎姝与他说的话,黎筝更加坚定,他这次定要溜出宫去。 10. 第 10 章 和云秀聊天一直到凌晨,见小姑娘已经面露困意,黎筝才意犹未尽地放云秀回去休息。 他也合眼休息,这一晚的梦中,黎姝并没有哭,反而激动地同他一起游览山河。第三天黎筝醒来时,脸上破天荒没有眼泪,他觉得自己想对了,他一定要逃出宫,努力找回失去的记忆。 这天他醒来后安静跟在队伍中,队伍无路上整顿休息时,黎筝就和云秀一起聊天走路,听云秀说她小时候的日常生活。 那些极为具有烟火气的日子,是黎筝和黎姝一直渴求,却从来没过上的生活。黎筝听得非常认真,像是在弥补他和黎姝失去的童年生活。 但也也在不动声色观察周围的环境。 大概是因为这几日都没有下雪,这次他们明年比之前前行的速度快了许多,截止今日,他们已经走了三分二的路程。周围已经从有树的平原,变成了逐渐茂密的树林。 虽然是冬季,但树木粗壮结实,树影交叠,如果一个人穿着浅色衣袍冲进树林中,并不大容易发现。 殷云霁或许是被他昨日的行为气的不轻,今日黎筝下了龙辇并没有见到他,也未曾看到迟冕,甚至连殷云霁派来明保护实监视的林夙都不见了。就这么一直到傍晚,黎筝都没看见几人。 黎筝现在猜测,林夙就是那个夜里常来保护他的人,有点想带林夙一起走。但如果不能完全确认林夙不会将他的行踪透露给殷云霁,黎筝可能会放屁这个选择。 虽然他想抓住身边唯一仅剩的温暖,但不愿因此困住自己。 黎筝还在思索,刚好看到整顿检查队伍物资的禁军首领,黎筝伸手拦住他,甚至想不出来他叫什么名字。明明禁军在黎国是直接受任于黎国皇帝,现在黎筝当皇帝,却从没见过禁军的人长什么样。 不过只要这几日能跑出去,这些以后都和他没关系了。黎筝看着冲他行礼的禁军首领,低声开口问殷云霁和迟冕的行踪。 禁军首领谨慎地看他一眼:“卑职也不知晓。” 这就是不愿说了。 黎筝了然点头,摆手让他离开。 守护皇族的禁军此刻却在皇帝面前隐瞒奸臣行踪,他还有什么好问的。 不过按照禁军首领的意思,他不知道,那就说明这两只老狐狸此刻都不在队伍中,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黎筝隐藏在袖子中的双手微微颤抖。 难道这是上天都在帮他? 他又想起容鹤的话: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绝境不绝,自有柳暗花明。 这个绝境不绝,自有柳暗花明,莫非指的就是这次的行动? 黎筝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像有一击重锤打在他胸口上,撞得整个人都开始颤栗。 那是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情感。 兴奋紧张,恐惧急迫......震荡的开口都发不出声音。 好在云秀还在看周围的风景,禁军首领已经自行离去,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 黎筝笼罩在衣袖中的双手慢慢攥紧,脑中一时间想了许多,最后深吸口气下了决定。 “云秀......我有点乏了。” 云秀知道他身体素质不高,一听小皇帝说累了,连忙扶着人的胳膊讲他往龙辇带。 谁知路过摄政王的车乘时,小皇帝忽然一个踉跄倒了下去,正好趴在车厢前方的踏板上。 云秀吓得赶紧把人扶起来,黎筝趁机撩开车帘子看了一眼。 确实空无一人。 摄政王的马车在他龙辇左侧,迟冕的车在他右侧。黎筝不好再去看迟冕车中如何,但他最怕的还是殷云霁,只要确定殷云霁不在,他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黎筝心里有事,面色也有些拘谨,他知道自己藏不住事,立即转身带着云秀回了龙辇。此刻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阴沉,正是不明不暗的时候。 禁军首领派人出去找水,而后继续开始检查队伍中的物资,全队的注意力都在携带物资的后方,并没人在乎傀儡皇帝的需求,因此根本没派人手保护黎筝。 黎筝带着云秀坐在龙辇中,听着车外的声音,怔怔望着面前的云秀。 “云秀,你能不能......帮朕一个忙?” 云秀只听小皇帝话音一落,脑中立刻响起了游戏熟悉的提示音—— 【恭喜玩家云秀完成隐藏任务“陪同皇帝前往狩猎场”,获得隐藏道具“帝王的信任”宝箱。开启宝箱可得等级经验x20000,限定级暗影战靴x1(主移速),暗影战靴附带额外技能“瞬移”(只可单人使用),使用后冷却时间十二时辰。】 云秀:?! 就陪小皇帝坐了两天车,唠了两天嗑,居然又是一个限定级武器,还是带瞬移技能的?这也太逆天了吧。更别说等级经验比上次还多了足足一倍! 云秀严重怀疑这个小皇帝是游戏的bug,要是被广大玩家都知道了小皇帝发布的任务难度,和解锁出来的超高级任务奖励,这个游戏还有游戏平衡吗! 这小皇帝就是个纯纯的外挂啊! 云秀被一连串的奖励干蒙了,听到小皇帝开口拜托她帮忙,甚至都没问帮什么忙,就直接开口应了下来。 她拍拍胸口,直接道:“陛下您直说就好,云秀义不容辞!” 黎筝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激动道:“你把衣服脱了。” 云秀:“!??” 这到底帮忙还是让她占便宜?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耳边居然就响起来了游戏的警报声—— 【警告!请玩家云秀拒绝接受触发的隐藏任务“在皇帝面前脱衣服”否则将被踢出游戏!】 【警告!请玩家云秀拒绝接受触发的隐藏任务“在皇帝面前脱衣服”否则将被踢出游戏!】 【警告!请玩家云秀拒绝接受触发的隐藏任务“在皇帝面前脱衣服”否则将被踢出游戏!】 警告的提示音接连发了三遍,震得云秀耳膜都快破了。 她虽然也没算在人家未成年小弟弟面前脱衣服,但这游戏连这么一个小事都管吗? 云秀总觉得哪里不对。 而且小皇帝之前的任务,不比这个难多了,游戏都鼓励她接受,这个任务这么简单居然警告她拒绝。 黎筝此时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有歧义,脸上顿时一红。 他连朕都不说了,直接尴尬到换了自称:“我的意思是......让我穿一下你的衣服。放心,你可以穿我隔间里放的常服。你更衣时,我就下车,绝不偷看。” 几乎是他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云秀就听到了新的游戏提示音—— 【恭喜玩家云秀触发隐藏任务“与皇帝换衣服”,限时一个时辰。完成任务可得等级经验x1000。任务失败将重返掖庭。请确认是否接受:是/否。】 云秀:“......” 虽然但是,你这游戏提示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见黎筝还在神色紧张地看着他,云秀赶紧点头同意,顺便问了一句:“陛下,您换衣服是想做什么?” 没想到下一秒就听到黎筝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朕想出宫。” 什么?! 云秀瞪大眼睛。 现在的NPC都这么智能了吗? 哪家的古代游戏NPC在宫中生活的不好,能想到偷偷跑路这一层?! 《捭阖天下》官方,你到底是用什么科技与狠活,做出来的这么人工智能的NPC啊! 云秀心里震惊,面上只是睁大眼睛,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反而开始帮黎筝出谋划策。 她从小到大看到的宫斗剧没有四十部也有二三十部了,对偷偷溜出宫还是颇有研究的。 云秀上下打量一眼面前的小皇帝。 黎筝作为有《捭阖天下》游戏官方认定的最美NPC,和包括玩家在内所有人中颜值最高的人物,长相自然是不容小觑。根本没有缺点。 之前云秀也喜欢听网络上那些自我感动的伤痛文学,觉得有缺憾的颜值才是有特色的,才是独一无二的美。 但这些在看到小皇帝后全都化成了飞灰。 世界上真的有完美的颜值。 每一寸都像是长在人的心坎上。 而恐怕也只有人类设计的NPC能长成这样了。现实生活中的真人能有他颜值的一半,恐怕就已经是娱乐圈中的顶流小生了。 云秀这两天几乎都和黎筝待在一起,脸对脸的说话,可每次看着黎筝那张脸超过五秒钟,还是有点忍不住跑神。 此刻她认真端详黎筝的脸和身形,非常肯定的给出了答案:“陛下,您穿女装......应该挺合适的。光看背影,别人应该认不出来。” 黎筝长期营养不良,身形瘦削,肩膀比正常男人都窄。 再加上还未成年,原本骨骼就没长开,肩宽甚至和她这个个头在女生中算是高挑的女孩儿差不多。 但除了外形外,黎筝的这张脸才是问题。他这张脸太过耀眼,就算穿上了女装,照样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来。 小皇帝是男性,因为目前后宫没有亲眷,所以也没人带胭脂水粉,云秀也没有什么能给他易容的东西...... 对了! 她不是有小皇帝给她的逆转回容丹吗?! 虽然现在这个丹药真卖的话,能卖好几十万,但她觉得这东西还不如博美人一笑来得实在。 小皇帝虽是个虚拟NPC,但可比她现实生活中见过的那些恶臭的人们真诚多了,这东西她自己用,不过是换了张脸,但给小皇帝用,很可能就让他逃离苦海。 云秀说不清楚现实中,那些名家学说说的什么相对真实的命运论。 但她觉得至少对小皇帝来说,这个游戏世界,就是真实的。既然他想逃出宫,那么她就帮他。 只是她也不太确定,这玩意儿对小皇帝有没有用。 云秀从游戏背包里拿出丹药,那丹药是突然便出现在掌心的,但她为了不引起小皇帝的惊诧,假装伸手入怀,掏出了那枚丹药。 那丹药和平日吃起来的看着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连个瓶子都没有,游戏设计师真是抠门的让人无语。 云秀只能这么突兀的拿在手上,干巴巴给黎筝解释道:“陛下,之前我不是给您说过,家父家母常带我们兄妹几人外出游历,这枚逆转回容丹,便是家父从一位老道长的手中拿到的。道长说,这个东西可以让人改头换面,但我不确定是什么个改法。如今我将这枚丹药赠与陛下,陛下您考虑清楚再用。” 这毕竟是逃出宫的大事,云秀心里也紧张,一时间都完全忘了宫中的规矩,“奴婢”都不说了,直接自称“我”。 但黎筝并不在意这些,只认真听着云秀的话。 “逆转回容丹?”黎筝听着她说的药名,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他看着云秀掌心安静躺着的药丸,思索不过片刻,直接拿起药丸吞了下去。左右不过是个死,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只要能出宫,什么都敢尝试! 云秀看着他严肃吃药的模样,也跟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而就在小皇帝吞下丹药的瞬间,游戏提示音骤然响起—— 【您成功使用逆转回容丹x1,即将回到出生岛重新捏脸......即将回到出生岛重新......即将......即......】 系统好像检测到了使用药丸的人不是她而是NPC,直接开始卡顿,不断重复之前的话,同时吱吱啦啦开始窜出电流音。 云秀一边提心吊胆看着黎筝有没有什么异样的身体反应,一边等着系统没说完的话,后背瞬间冷汗就下来了,生怕黎筝出事。 等待的时间可谓度日如年。 好在不过六七秒,系统终于恢复了正常。 云秀便听见一句游戏提示音的重新播报—— 【经检测,玩家云秀将隐藏奖励逆转回容丹赠与NPC小皇帝,并已被使用完毕。因NPC不具有捏脸功能,面部轮廓为《捭阖天下》官方设计师独家定制,逆转回容丹使用无效。为弥补玩家丹药亏损功效,系统将随机抽选一种还未内测的丹药功效,作为对使用者和玩家的补偿。】 【功效已生效,效果将在一个时辰内逐步展现,生效时长12个时辰,冷却时间24个时辰。下次使用时间为:2022年12月26日18:08:43。】 云秀傻眼了,她知道《捭阖天下》是个100%开放度的游戏,玩家基本上想做什么都行,拿到的任务奖励只要不是带特殊功能的,且外形普通,也可以给NPC使用。但没想到逆转回容丹给NPC居然无效,而且游戏居然还智能的将无效的“变脸”功能换成其他随机的,还没在游戏中公布过的丹药功能。 单从“限定”的级别上说,确实抵得上逆转回容丹的功效了,可问题是...... 他们现在只想要变脸的功效啊! 云秀脸色一僵,都不知道该怎么给小皇帝解释,只恨不得把游戏策划拎出来掐死。 她面色复杂地上下打量黎筝半晌,只能憋出来一句:“陛下,您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黎筝茫然摇头:“没有......” 他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变化吗?” 云秀死死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刚想说没有,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怎么觉得这张脸......好像有点...唔,有点勾人。 云秀一向很反感这种词用在男人身上,总觉得怪怪的,可现在看黎筝这种情况,总觉得这个词刚刚好,甚至还有点描述不出来那种意思。 不是单纯的勾人,就是有点怎么说呢......有点引人犯罪。 云秀盯着他看了三秒,就觉得心脏在砰砰直跳,脑中好像有一道声音不停在她耳边说,“好喜欢他啊,怎么可以这么喜欢,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云秀:!? 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劲呢?怎么有点像她看过的万人迷主角受设定。 黎筝见她半天不说话也有些急了:“是不是没有效果?” 云秀猛然回神,狠狠掐了下自己掌心,勉强维持清醒:“长相猛一看没有什么变化,就是总觉变了一点。”她试着找合适的词语如实相告:“陛下,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见你就觉得很喜欢,很想为你做事,为你做什么都行。” 这话说给一个男人听实在是太奇怪,总觉得像在表白,云秀说完就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得脸红了,心脏跳得更加剧烈,赶紧又加了一句:“这好像是药效的影响。” 黎筝比她还惊讶,他从前只知道天师观的张天师有神通,可这还是第一次亲身体验这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神通。 这世间居然还能有这种蛊惑人心的丹药? 他转念一想:“也行,说不定被人发现我出逃时,还能让人忍不住放我一马。” 云秀拍了下大腿,点头应声:“这个倒是,不过这个药的药效只有五天时间,陛下,您该行动了。” 车内柜中放有小屏风,黎筝本想出了龙辇再让云秀更衣,但云秀想着此时他专门出龙辇再回来反而更显古怪,干脆就将屏风立起来,她在屏风后换了衣裳。 云秀换上了黎筝的外裳,黎筝穿上了云秀的粉白色袄裙。黎筝穿好裙装的瞬间,云秀听到自己任务完成的提醒。她还给黎筝仔细扎了个宫女的发髻。除了裙子稍微有些短外,黎筝穿起来还算合身。 衣服发型都弄好后,云秀强扭开忍不住看向黎筝脸部的视线,小声跟他叮嘱侍女一般都在哪里如厕,黎筝等下就假装出恭。等没人注意的时候,将短袄反过来穿。宫女的袄裙内侧都是白色,在雪地中能隐藏身影,等他穿好就赶紧朝树林中跑。 云秀打开游戏地图,按照上面的地理方位给黎筝认认真真地讲解哪里有村庄,哪里有人烟,朝哪个方向跑才不容易在寒冷的冬夜中冻死。 说到最后云秀已经后悔了,她将晚膳中的饼和糕点用油纸抱起来塞给黎筝,但口中已经忍不住挽留:“陛下,您别走了吧,外面实在太冷了。夜里您受不了的。” 更何况夜里可能还要下雪,到时候全身上下只有一套袄裙的黎筝可怎么生活。 但黎筝心意已决,只道让云秀躺在他的软榻上假寐。如果有人发现她穿着自己的衣服,就告诉别人她是被自己打晕后一直睡到现在,身上的衣服不知是何时被换的。 而后撩开金绸帘偷偷看了圈周围,确定前方的禁军都在找水源或者吃饭用食,后方的人群都在小心查验货物,才低头走向侍女出恭的地方。 云秀心里噗通直跳,但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现在的心跳,根本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伤心、难过、甚至有种被人背叛的愤怒。 她平生头回有种情绪失控的感觉。 透过车厢窗帘的缝隙看向越走越远,逐渐只剩一抹粉色的身影,脑中一直不断重复的声音好像变得更大了—— “他怎么能离开你?” “把他绑起来!他就是你的了,天上的星星你都可以给他,只要他不离开你,只要他听话。” “就应该把他锁起来,锁在龙辇上。” “只要乖乖待在笼子里,他想做什么都行。” “——你想做什么也都行。” 靠在厢内的云秀狠狠咬了口自己的手背,压印深红见血,疼得瞬间清醒。 完了,她想。 这个药效好像逐渐开始不对劲了,一开始还只是让她更喜欢黎筝,可渐渐的就有一种难以克制的独占欲,似乎会随着时间推进逐渐加重。 云秀想跑下龙辇去找黎筝,可这样出去她俩都要被发现,小皇帝就是铁了心的想要离开皇宫,万一被人发现后告诉殷云霁,云秀毫不怀疑她俩都会人头落地。 她倏然想起什么,再次点开游戏方才的提示框,就看到上面明明白白一行大字—— 【功效已生效,效果将在一个时辰内逐步展现,生效时长12个时辰,冷却时间24个时辰。下次使用时间为:2022年12月26日18:08:43。】 云秀看着中央那句“效果将在一个时辰内逐步展现”。 逐步展现...... 这个功效难道还是层层递进的吗? 云秀向来直觉很准,精准的直觉让她在现实生活中摆脱了各种各样的麻烦,但现在这种情况,她甚至都不需要用直觉。 大事不妙。 云秀欲哭无泪,心里只有这四个字。 暗道自己傻,这哪儿是有点像她看过的万人迷主角受设定啊。 这分明就是海棠花市里的总受小皇帝啊! 云秀还是放心不下小皇帝,左思右想,干脆死马当做活马医,直接打开面板找游戏客服。 客服电子声音从云秀耳边响起:【您好,这里是客服0233,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云秀深知所有游戏的尿性,直接开口道:“我要投诉!” 那厢一串电流音划过,而后电子音消失,瞬间变成了言语流畅温柔的人声:“玩家云秀您好,这里是人工客服,请问您为什么要投诉呢?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吗?” 云秀直接摆明:“投诉你们迫害未成年。” 客服耐心解释:“《捭阖天下》是全国第一的全息游戏制作公司,从来不会进行威胁/迫害/不良引导未成年等行为。” 云秀回应的干脆利落:“未成年NPC也是未成年!” “......”客服显然没想到是这个回答,非常谨慎地查阅了云秀的玩家身份,发现云秀是少有的,游玩地在皇宫中的玩家,立刻疑声道:“方便说一下,未成年NPC指的是?” 目前宫中好像只有一名未成年NPC......不会吧。 云秀道:“NPC小皇帝。” 客服:“——!” 云秀:“你们给我的逆转回容丹根本不能改头换面,反而让人变得很奇怪。我现在严重怀疑小皇帝被你们下了媚药。你们涉嫌向玩家投放未成年NPC淫|秽|色|情画面,我要在国家平台上举报你们!” 云秀故意说的极为难听,就是想让客服认怂,赶紧把小皇帝的程序更正回来,最好直接回到车上。全息游戏的NPC都是人工智能,所以有时候难免行为会超脱剧本,这时候也就是俗称的BUG。告诉客服后,客服就会将他们的错位程序进行更正,使之回到原本该在的结点。她此刻就是想用这种方法救回小皇帝,不然他一个人带着这么个魔性体质在外面,总觉得......还不如待在龙辇中,等药效过去。大不了下次再逃啊,先把命保住! 但云秀没想到,她说出NPC是小皇帝后,好像隐约听到对话那头,客服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似乎比她还紧张许多倍。 云秀甚至都不用说下一句话,客服已经快速说起来:“玩家云秀您好,感谢您为《捭阖天下》提出的建议与意见,经检测,系统为逆转回容丹随机抽取的丹药药效为‘短时间魅力增效剂’,并不存在淫|秽|色|情行为。是玩家进行危险行动时,保命的良药。但因使用对象特殊,增效结果过大。” 云秀想到黎筝那张自带魅力值的脸,和服用丹药后让人看着都开始魂不守舍的效果,暗道增效结果是挺过大的。 客服说话声音越来越快,云秀甚至感觉他都要急不可耐赶紧去处理了,“我们已经派出了专人进行处理,不会影响游戏运行和您的正常游玩。再次感谢您的来电,再见。——滴!” 那边说完就挂了电话,一句都不再多说,甚至连每次对话结束后的客服评分都没让云秀评。 云秀:“......?” 她总觉得事情好像不简单。 而且处理方式也很奇怪。 按照以前对其他NPC的方式,直接让小皇帝黎筝体内的丹药程序消除,直接更改数据,将人送回来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派出专人处理”?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还有那句“使用对象特殊”中的“特殊”,指的是NPC这个身份特殊,还是黎筝的NPC身份,比其他NPC身份更特殊? 云秀越想越觉得搞不明白了。 好在看客服的反应,他应该能保护好黎筝,云秀整了整身上黎筝的衣服,被对着厢门面朝内躺在软榻上,继续闭眼装睡,帮黎筝打掩护。 11. 第 11 章 黎筝不知道云秀的心声,还在朝前走。冬日寒风瑟瑟,现在夜已渐深,寒意从裤脚直往身上窜。黎筝刚走出没多久就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他环抱住自己,沿着云秀告诉他的,宫女侍女们出恭的方向继续前行。 果然没走两步,就有几名禁军侍卫看向他,但扫了眼他的衣服穿着,并没有叫他回头。 黎筝心脏狂跳,脚像是陷入了雪地中,每次抬脚都尤为艰难,走了几十步就开始气喘吁吁。 侍女们出恭的地方其实就是被简单拉了个营帐,下面挖了几个坑。 黎筝逐渐靠近那简易茅房,有股难闻的味道散发出来。逼得他忍不住抬手捂住了鼻子。最后又嫌手被风吹的冷,就锁着胳膊用袖子挡在脸前。 或许是他这个姿势从背后看着有些奇怪,黎筝眼看着快走到茅房边。 倏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禁军的吆喝:“哎,那边那位姑娘。” 耳边风声呼呼的刮着,黎筝一开始并没有听到别人再叫他,直到那禁军侍卫的声音已经逐渐接近,还直接点名了是朝着茅房走的侍女,黎筝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 低头扫了眼自己穿戴齐整的袄裙,站在原地努力压下紧绷的情绪,慢慢侧头向后看,却没有完全露出整张脸。 云秀给他梳的发型刚刚好垂落几条发辫,挡在脸侧,遮住他太过精致挺秀的轮廓,黎筝侧头回望过去,小半张脸被头发遮住,其余的脸也掩藏在月色下,从远看看不大清楚具体长相。 那禁军侍卫他没见过,但身形高大壮硕,一看就是练家子,身上还穿着盔甲,黎筝身形在他面前就是个小弱鸡。 他没有跑,也不敢跑,这时候当着禁军侍卫的面向远处狂奔不就是告诉众人他逃跑了。纵使黎筝心跳已经加速地快要跳出胸口,还是僵直身体站在原地,看着那侍卫渐渐接近,腰间还带着一把配刀。 黎筝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都开始耳鸣。浑身都在颤栗,自己都分不清是冷是怕。 他原本以为那侍卫只是远远看他一眼,没想到却越走越近,像是要看清楚他的具体长相。 眼看两人的距离已经只剩几步之遥,远远就听车队中禁军首领点将声。队伍尾部几名侍卫大声招呼靠近他的侍卫回去,黎筝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巡视了几圈,才快速走了回去。 黎筝听到终于拉远的脚步,才长松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后浑身都开始发麻,尤其是紧绷的小腿,已经开始被冻麻了。他从厚到脚踝的雪地中抽出腿,只觉得膝盖以下都已经快没有知觉。 按照云秀的建议,他先是假装进入茅房,而后等了一会儿,见已经没人注意他的方向,赶紧将短袄翻了个面,重新套在身上。 短袄离身的瞬间,黎筝就被冻得猛打了个哆嗦,虽然脱下短袄又穿上的时间并不长,但还是冻得他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黎筝抱紧自己,缩着脖子借茅房的营帐棚子抬腿就朝远处跑。 经过二十颗树后朝东北方走,有一条带桥的小河,从桥上过去,直直朝前走五里地,就有一个小村庄,名叫晁玺村。这个村子在黎国地图上并没有,所以也没被并入京都奉元境内。 到了那里就有人了,他可以将冬狩出行前,就偷偷带在身上的玉佩金饰给村民,跟他们换些食物和水。如果天还能走,就继续走,如果冷的走不了,就问问村民们能不能让他借住一宿。 这都是云秀告诉他的。 云秀说她有黎国的地图,都是她父母带着她和兄妹游览山河时亲手记录的,所以再小的店铺和村寨他们都记了下来。虽然地图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但她脑中还记着,就这么口述告诉了黎筝。 头顶的狂风哭号着,明明冷彻透骨,黎筝却觉得空气从未有一天如今日这般舒畅快意。他竟觉得有股水云身的飘然肆意,连带着寒风竟也觉得不那么冷了,脚步也轻快许多,直冲冲朝前方的那条小河跑去。 他跑了半天,又走了许久,果然瞧见一条被冰冻的河流。那河流表面被冻成了冰,但河水下面却依然有鱼在游。黎筝走到河边没有停顿,径自踏上河面上的木桥,奈何那木桥居然滑得像是冰块,黎筝一脚踩上去另一只脚还没跟上,直接滑倒摔回雪地上。 幸好地上的雪厚,并没有觉得太疼,只是扶着雪地的双手被灌满了白雪,冻得已经开始青紫。黎筝将手上和身上的雪拍掉,受揣进怀里,小心翼翼再次榻上木桥,又滑了下去。 这桥面太滑了,根本不能站人。 没办法,只能从冰冻的河面上走。 还好河面并不宽,也就五六米的距离,水看起来也不是太深,勉强还能走过。 黎筝先在冰面上踩了踩,感觉能承受住他的重量,才将另一只脚也迈了上去。冰面上的温度明显比河边的低许多,黎筝站在上面,只觉得刺骨凉意从靴子底部迅速钻入全身。而且冰凉没有着力点,他每一步都走的摇摇欲坠,险些又要摔倒。 就这么慢慢挪到了河流的另一边,眼看就快要岸上了,黎筝忽然听到“咔擦”一声,冰面碎裂的声音让他瞬间寒毛直立。 他赶紧朝着河岸继续挪动,但越着急就越容易滑倒,在就差不到两步就到岸边时候,周围接连“咔擦”声音已经延申到了脚下,黎筝赶紧向前扑倒,却还是晚了一步。两条腿直接落入冰水中,这时候的水已经不能叫水了,简直是兵刃,黎筝双腿像是被人用凿子来回凿川,冻得刺骨得疼。 他赶紧钻出水中,将筒靴脱了下来,倒出鞋里的水。 此刻黎筝下半身已经全湿了,在天寒地冻的树林中,光是他身上的冰水,再加上嚎叫的冷风,就能将他冻死。 而黎筝手边什么东西都没有,想要活命,他必须赶在冻僵前找到晁玺村借住。 黎筝托着已经冻透了的身体勉强站起身,全凭着毅力朝前走。寒冬腊月,任何一次落水都能直接将人冻死,黎筝用力咬住舌尖,强撑着让自己坚持,迈动着已经逐渐变得僵硬的双腿,沿着云秀说的方向继续走。 五里地,按照成年男子的走路速度,正常只需要两三柱香的时间。可现在山寒水冷遍地积雪,黎筝的走路速度越来越慢。他翻过来穿的袄裙浑身纯白,加上在路上行走间早已凌乱的发型,看起来就像个孤魂野鬼,走路飘飘悠悠。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黎筝觉得他已经在全凭本能地向前走,大脑混混沉沉,路都快看不清楚了,忽地听到侧后方的小路上,有人说笑的声音。 黎筝慢半拍地回过头,看清了那几个人。 那是五个农夫,身上穿着厚实的动物皮毛织成的皮袄,内里一身短打,头上手掌毡帽手套护的严实,全身上下只有脸露在外面,背上都看着耙子和刀具,一身行头看着像刚从外面打猎回来。果然,等他们走进了些,黎筝才见到被他们拖在身后的板车,上面放着一只半大的老虎。那老虎没有书本上描述的大,但爪子粗大身形壮实,看着俨然也是只即将成年的老虎。几位农夫明显对自己今日的成果极为满意,笑声冲散了冬日的寒冷,听得让黎筝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都忍不住松懈下来。 黎筝缓慢眨了下眼,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半阖眼盯着他们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强撑着腿走上前,冲着几人拱了下手,声音都快要发不出来:“几位大哥......” 黎筝看了眼他们身后拖着的板车:“能不能......行个方便。” 那五位农夫在看到黎筝的瞬间就停下了脚步,领头那人更是直勾勾盯着黎筝的脸,而后回头和剩余四人对视一眼。 后方其中一位,拉着板车的农夫,担忧地看向黎筝湿透了的裙摆,“姑娘,你这是......在山林里迷路了吗?” 黎筝点了点头。 他身形本就偏瘦,身上的袄裙又湿漉漉贴在腿上,更显得整个人干瘦伶仃,可怜兮兮的一小只。 上身的短袄还遮掩身形,再加上黎筝的声音本就清凌,又和着呼号的狂风,几名农夫完全没认出他是男子,都以为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而且...... 五人忍不住盯着他的脸瞧。 这小姑娘长得可真好看啊,比他们从前见过的所有标志的闺女加在一起都好看呢。 领头的大哥走到板车旁边,俯身拍了拍木板,将死了的老虎往一旁挪了挪,还将身上最外面那层毛皮扒了下来,搭在板车上。刚好盖住了老虎,也在木板上铺了一层柔软的毛毯。 最后笑眯眯对黎筝道:“小姑娘,看你不舒服的很,你就躺这板车上吧。再往前三里多就是晁玺村了,等到村里,让俺媳妇儿给你换件衣裳暖和暖和。” 黎筝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了那枚青白玉佩。他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总有需要盛装打扮的时候,这玉佩是他少有的佩饰,也算是宫中难得的玉佩。黎筝不知价值多少白银,但应该足够支付住宿一夜的吃穿用度。 他将玉佩双手郑重递给领头的农夫,壮年男人扫了眼手中玉佩,笑容更加灿烂,接过玉佩推着黎筝到板车上躺下。 五人没等黎筝反应,就直接托着板车走了起来。 下过雪的地上非常滑,刚好方便拉板车,黎筝躺在上面,虽然比龙辇颠簸的多,但却格外心安。恍惚间他好像已经感觉到了融融的暖光,木屋中走出一名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出来递给他了一碗热汤。 黎筝刚要接过,倏地被冻醒了,原来他方才躺在板车上居然睡着了。黎筝还未睁眼,就听到房门外传来一阵嘀咕:“屋里那个居然是个男的,嘿,现在的小公子都长得如花似玉的。” 另有一人嗤笑一声:“这你就不明白了,现在奉元不少高门大户,就喜欢养些相貌标致的男宠。之前我给风月楼送人的时候就见过几个,那男的长得,啧啧,比姑娘都好看着呢。” “那跟这个比呢?” 几人停顿几秒,不约而同发出一阵笑。 “那自然是比不过的。不过他这一身非富即贵,很可能是奉元某户的公子,这一单就不能在奉元卖了,先关上几天,奉元没人找就赶紧送到衢州或者利安去卖。那儿有钱人也多,绝对付得起。” 说话几人,正是刚才路上撞见的农夫。 黎筝睡了一觉脑子清醒许多,此时哪还听不出,他居然落到了人贩子手里。现在这群人似乎还想将他卖去衢州或者利安,给人去做娈宠小馆。 黎筝拧眉,没想到自己刚逃出殷云霁手中,就一头钻进狼窝,这运气也太背了。 他睁眼环视一圈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正被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木屋中,躺在一片铺开的茅草上。这木屋到处都是摆好的干草垛子,还有劈好的柴火,应该是农夫家的库房。 此时整个木屋都被黎筝身旁木桌上一盏油灯照亮,看起来确实是温暖许多,可一想到屋外那群农夫,黎筝心顿时更凉几分。再加上他身上湿透了的裙子和衬裤还没脱,浑身冷得直哆嗦。 紧接着就听屋外农夫们继续道:“大哥,反正里面是个男的,俺还没娶媳妇儿,先让俺爽爽呗。屋里这个也太好看了,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而且俺总觉得她越看越好看,看的俺心痒痒的,脑子里像是有个人在叫。哎呀!大哥,你打俺干啥。” 最先开口的男人哼了一声:“那群有钱老爷的手段多着呢,人家一试就知道是不是雏,你别给我瞎捣乱。今年还想不想娶媳妇儿。” 挨打那人听起来很是失落:“想。” “想就跟着我干好这一单!” “哎!” 黎筝越听越心凉。 他没离过宫,也没看什么书,不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刚出狼窝又入虎穴,整个人脑袋已经空茫一片,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那苍白细弱的左手腕上还扣了个大铁链子,再低头看看脚踝,发现左脚踝上也有锁链。两条锁链一直扣到墙里,看着就是专门用来锁人的东西,不知道曾经绑来过多少无辜男女。 黎筝一遍可怜那些被绑来的子民,一遍担忧自己凶多吉少。再加上已经一天没怎么吃饭,又累又冷又饿还心力憔悴,他眼前一阵晕眩,连忙抬手想要扶住墙面,结果带动手腕铁链。 “哗啦”一声。 门外几人说话声音停住了。 黎筝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他坐直身体抬头看过去,就见那农夫五人从门外映着风雪走进来。 外面又拍飘起了大雪,随着几人开门,呼呼往屋内灌入,黎筝被冻得又打了个寒颤。 农夫们看起来却丝毫不觉得冷,站在门外说了半天话,却依旧面色红润双目晶亮,看着精神得狠。 几人瞧着坐在茅草上面色凄弱却依旧不掩芳华的脸,笑容更加灿烂,慢慢的还有些痴迷。 那看着年龄最小的农夫,应该就是刚才叫那领头农夫大哥的人,此刻更是两眼发直,慢慢凑到黎筝面前蹲下,黎筝眼神落到他身上的瞬间,像被一串电流击中,面色涨红呼吸都开始急促:“小公子,你长得可真好啊。” 几人全都身形魁梧高大壮硕,身披风雪和宰杀完动物的血腥味,走入屋内瞬间占满整个空间。尤显得角落里,一身白衣头发凌乱坐在茅草上的黎筝,像只被抓来锁着的小兔子。干净、漂亮、柔弱得一碰就碎。 黎筝甚至没说话,人贩子都不禁已经放慢了呼吸。 直到黎筝看着面前年纪最小,想挣钱娶媳妇儿的农夫,努力让自己冷静,脑中快速思索,想起云秀给他说的药效,轻声对其道:“你们放了我,我怀里有金饰玉佩,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不比你们卖人赚的少。” 黎筝紧张的声音在几人听来宛如碎玉,离他最近的农夫听见他说话脸更红了,眼中已是毫不掩饰的痴迷。浑身哆嗦着凑过来,紧盯着他,嘴里喃喃道:“小公子,锁着你,你就不会跑了。把另一边的手脚也绑起来,嘿嘿,永远陪着我......” “......”黎筝不说话了,他觉得这个农夫不仅是个人贩子坏蛋,还是个变态傻子。 领头的农夫一把将他面前那名傻子推开,蹲在了黎筝身前,黎筝赶紧再次尝试勾起药效:“大哥,你们放了我,好不好?我有的东西都给你们。” 那人一蹲下来近距离看黎筝的脸,呼吸猛然急促起来,抬手就想抹上黎筝的脸:“东西...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锁起来,你哪儿也跑不了。不卖了,谁来也不卖,锁起来,锁起来......” 黎筝:“?” 之前的药效好像不是这个啊。 云秀当时不是说,看到他,感觉为他做什么都行么? 黎筝觉得哪里不对,但现在根本来不及考虑,农夫的手已经快要摸上他的脸,他用力拍开男人的手,又有另一只伸过来。 余光瞥到周围的农夫也在慢慢靠近。 黎筝气恼的浑身想要站起身,但双腿早就冻到麻木,他抬腿都抬不起来。 眼看周围男人都要碰到他,门外倏地一声鸟叫,声音极有节奏韵律,像是某种讯号。 屋里几人眼中终于清明,互相对视一眼,由领头的农夫带队走出了门。 见几人消失,黎筝长松口气,这才发觉身体已经紧张的不成样子,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踉跄着扶墙站起身,没有知觉的腿一动就是刻骨的酸麻,黎筝忍不住倒吸口冷气,哆嗦着手撑墙来回走了几步。 等两腿终于能正常走路,开始翻找东西来撬锁。 可惜屋中除了木桌外就是草垛和干柴,没有任何锋利的工具,甚至连一块石头也没有。黎筝摸索着找了半天,也一无所获。 门外又开始挂起风雪,呜咽的寒风仿佛回到黎姝走的那天。 黎筝一直紧绷的情绪终于绷不住了,蜷缩在角落力抱着腿,脸埋在膝盖上无声流泪。 他果然是个废物,保护不了妹妹,现在也完成不了黎姝的遗愿。 但农夫们没给他多愁善感的时间,时间过了不到半炷香,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领头那名农夫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满意的笑,手上还拿着黑布条。 “小公子,你运气不错啊,这么快就有人来买你。”他走到黎筝面前,抬手用布条蒙住他那双清透的琉璃眼,目光在黎筝没有被遮住的脸上来回逡巡,可惜地咂咂嘴。以后见不着这张脸了,一想到此心头居然有种诡异的难过。 农夫不知道这是黎筝使用过丹药的原因,只感叹小公子长相真是极好,连他这种不知道倒卖多少人口的人贩子都忍不住有些心生怜悯。 如果不是外面的老爷给的钱够多,他还真不一定舍得把人给卖了。 又进来几个农夫,将黎筝的胳膊用外面老爷给的绸布绳子绑住,他们绑人的手法很有讲究,绑上之后,被绑的人越挣扎,就捆的越近。 领头的农夫好心提醒黎筝不要乱动,不然绳子越捆越紧,受苦的是他自己。 黎筝苍白着脸没有说话,咬紧下唇安静等他们弄完。 等绳子捆好,农夫们将锁住黎筝手脚的铁链全都打开,推着他将他推出了门外。 黎筝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自己又被推入了凌冽的风雪中,寒冷的东风让他浑身颤抖,凉意一直透入心底。 一直带着鹿皮手套的手伸了过来,挑起他的下巴让他被迫仰起头。 开口的声音喑哑年轻,黎筝从未听过:“确实不错。” 领头农夫嘿嘿一笑:“老爷,这可是我们这么多年见过最好的货,还得是您出手大方,不然我们还真不舍得提前出手。” 黎筝听到那被称作老爷的男人低“嗯”一声。 他声音听着并不老,最多二十多岁,可听起来却让人浑身发凉。黎筝看不到他的脸,却也感觉到此人的不好亲近。 又是一阵寒风,黎筝猛打了个寒战。 挑起他下巴的手松开他,紧接着,厚实的大氅直接将他盖在其中,连头都被蒙住了。 湿冷的寒意一下被隔绝在外,竟是比方才在屋中还暖和。 大氅上稍带着男人的体温,没有任何味道,干燥灼热。 黎筝想要道谢,又想起这可是买自己当娈宠的买主,脸色一僵,感谢的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在他身后的农夫们乐滋滋开口笑:“小公子好福气,老爷出手大方,看着还一表人——” “噗呲”一声。 紧接着是什么东西砸在雪地上的闷响。 黎筝还没回过神,紧接着就听到另一名农夫的惊叫:“你——” 但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似乎再也开不了口了。 接连的倒地声从黎筝背后传来,他隐约猜到了情况,刚刚回暖的身体又开始后背发凉。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瞬息间就连着杀了无名农夫,这得是什么样的功夫。 黎筝两眼被缚双手还被捆着,眼见逃不了,干脆也不再挣扎,浑身紧绷僵硬站着。 那只带着鹿皮绒手套的手又抚上他的脸,滑过他的面庞,沿着下颌线来回摩挲。毛绒绒的触感带起一抹暖意,可这暖意却落不进心底。 风雪呼啸间,男人低沉喑哑的声音被吹散空中。 “终于是我的了。” 他低头看着身前乖乖站着的小皇帝,全身都被盖在他身上脱下来的虎毛大氅中,鹅黄色的绒毛将人裹得只露出一张被覆住双眼的脸,精致细嫩的肌肤在月色下显得更加丰肌玉骨,尤其是那口朱唇。 彻骨的寒意中,男人身上却热气蒸腾。 他俯身凑近少年的脸,低头就要吻上去。 游戏提示音冰凉的警告声立刻鸣警—— 【警告!请玩家花战洁身自好,勿与未成年NPC发生亲密接触,否则将被踢出游戏!】 【警告!请玩家花战洁身自好,勿与未成年NPC发生亲密接触,否则将被踢出游戏!】 【警告!请玩家花战洁身自好,勿与未成年NPC发生亲密接触,否则将被踢出游戏!】 花战:“......” 玩家号果然不方便,还得换号。 第 12 章 此刻远在数十里地外的的皇家车队中,满身风雪的殷云霁面色阴沉站在龙辇外,脸上的神色比天上的雪更冷。四周禁军侍卫跪了一地,领头的禁军统领脖子上架着一柄利剑,剑柄握在殷云霁手中。 除了漫天风雪外,四处寂静无声。 侍女太监们远远跪在车队末尾,文武百官也不敢出声。伺候黎筝的宫女云秀,一脸蒙地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身上还穿着黎筝的外裳,被侍卫们从龙辇中架到殷云霁面前。 殷云霁双眼黑雾沉沉看不分明,身旁的迟冕也面色难看,两人瞧着空空如也的龙辇和一脸懵懂的云秀,面色愈发阴沉。 “陛下呢?” 三个字简直是从殷云霁牙缝里挤出来的。 云秀抖了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狠狠掐了把大腿上的肉,眼泪登时就涌了出来:“王爷,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是照例为陛下送晚膳,不知道怎么就昏了过去,醒来就在这儿了。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云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呼号的风雪和着她哀求的哭声,听着更让人不寒而栗。 殷云霁的眼神落在云秀身上,如有实质的目光像是掐住了她的脖子,云秀无意间和他对上视线,顿时面色一白,下意识跪下磕头。 周围无人敢出声,禁军统领也面色惨白,似乎看到自己将死的命运。他原本以为摄政王没有派专人把守龙辇,是专门给皇帝留机会引他出逃,好在路上下杀手,而后顺利继位。这才没让人专门注意小皇帝的动向,没想到他竟然算错了。摄政王似乎格外在意皇帝的去路,等会儿就要拿他开刀。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气。 半晌后只有右丞相迟冕最先出声,言语中竟有些急迫:“如今大雪,陛下应该走不远。赶紧派人去找,兴许能找回陛下。” 殷云霁闻言看他一眼,脸上含义不明。 二人之间不知有何不为外人道的协议,迟冕被他这眼看的脸色一僵,垂眸又加了一句:“陛下失踪,王爷趁此机会宣布代理朝政是个好机会,但陛下毕竟是皇室血统,如若流落在外,难免多生事端。” 此话说的的确在理。 皇室血统流落在外,还不如死在宫里以绝后患。 可迟冕方才的语气,着实不像是在只为他考量。 殷云霁半晌未言,末了才悠悠开口:“还是右相思虑周全。” “林夙,”殷云霁道。 一道紫色骑装戴着黑金鬼脸面具的身影倏地出现了在人群中,百官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均被林夙的武功吓了一跳。 殷云霁看着远处快到人腰间的积雪:“带人去找。” 林夙单膝跪地行礼,掩在面具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卑职遵命。” 殷云霁想了想,侧目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云秀:“黎筝年纪小,没读过书,脑袋笨,能当着众人的面顺利逃走,定是有人协助。” 他目光在云秀身上如针芒般上下扫过,像是要将云秀的皮都扒下一层,云秀几乎是掏出从小到大被绑架几次的胆量,才强撑着没露怯。 等身上都被冷汗浸泡了一遍,才听到殷云霁的下一句:“我们自南向北,他定然会朝北方走,路边积雪西高东低,他应是在东北方向。” 云秀惊叹于殷云霁的敏锐程度。 而林夙听懂了殷云霁的意思,立刻领命带人去追。林夙武功高强,几个飞身就跳上骏马消失在了人群中,其他侍卫比不过他的速度,赶紧跑到马边策马赶向林夙的方向,但也晚了许久。 只留下还在承受殷云霁怒火的众人,全部跪地不敢出声。 殷云霁的目光还落在云秀身上,说话间双眼紧盯着她的神色,不放过一点异样。等所有事都交代完,让禁军派专人看管云秀,这才让众人回各自车里。 云秀劫后余生,被禁军侍卫拉着起身时,浑身都是冷汗,被寒风一吹,全身都在哆嗦。禁军侍卫见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好心带着她回到侍女的车上拿了套新的宫女袄裙,才带她去了囚禁人的马车。 云秀只要不面对殷云霁,就还能维持镇定,她被关入马车中时依旧面色如常,只是心存疑虑。她能确定殷云霁早就猜到是自己在帮助黎筝,却不明白为何并未对自己出手。 不过她也不害怕。 黎筝上次给她的隐藏奖励中,刚好有个主移速的限定级暗影战靴,这东西能直接带着她穿越游戏地图,不受任何控制,完全能帮她逃跑。 她现在还留在这里,一是怕小皇帝万一被系统带回来了,没有个接应的人。二是担心万一系统的处理方法不是将小皇帝送回来,那她多留在这里一会儿,或许也能多帮小皇帝打听一些殷云霁他们的讯息。 这厮云秀被禁军侍卫亲自锁在了马车里,另一边,黎筝正被人蒙着眼从木屋前带走。 雪地中除了寒意外还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黎筝被束缚的双手紧紧抓着身上的大氅,被男人拉着大氅的领子带着向前走。 雪大得极大,地上不多时已经铺满了厚达小腿的积雪,黎筝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再加上湿透的裙摆和衬裤还贴在身上,腿上的僵硬感逐渐蔓延上身,在又一次不小心踩到大氅的衣摆,差点摔在雪地上后,男人一把将他捞起,打横抱在怀中向前走。 黎筝:“......” 此人的体格真好。 黎筝走起来艰难无比的雪地,男人如履平地,甚至一声粗喘也无。抱着黎筝的胳膊像是个安稳的吊床,黎筝甚至都不觉得晕眩,舒服的忍不住长抒口气。就这么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黎筝从一开始的浑身紧绷,到放松身体,最后干脆靠在了男人肩头。 他现在又饿又累,连撑起脖子的力气都快没了,闭眼倚在男人肩头,不多时又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男人抱着他骑上了一匹马。 马行走前,男人还特意重新勒紧了他脸上的黑布,防止他看清路线。而后一扬马鞭,策马奔腾一路向前。 黎筝身上还罩着大氅,连脑袋都被严实裹住,并不觉得冷。只是男人一直隔着大氅紧环着他,黎筝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团火炉包裹着,能清楚感受到对方的胸膛起伏,和结实有力夹着他的大腿。 浑身不自在。 但他难受也不敢动,那群农夫一看就是整日舞刀弄枪的人,男人一人杀他们五个都能轻轻松松,杀他更是轻而易举。 就这么强忍着难受被夹着坐在马上,骑马骑了大概一个时辰,黎筝浑身都快癫散架了,才被男人抱着下了马。 男人和他一样骑行一个时辰,却完全没有疲惫的意思,继续横抱着黎筝向前走。 这次他们没走多远就到了目的地。 黎筝听到他踹开了一处房门,然后一把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扯下,甩手扔到一处,将他推倒在一处软榻上。 黎筝连忙坐起身,被束缚住的双手下意识攥紧。 心跳如擂鼓。 “这位大哥,您行行好,放过我,在下以后定然重金报答你。” 他说完,就听到男人关上了房门,缓步走近。步伐稳健呼吸平稳,完全不像是行了远路刚回来。 连开口的声音都不带粗喘,依旧是沙哑的音色:“重金?小公子可知,买你花了我多少银子?” 黎筝出宫从不带银钱,他也没花过钱,着实不知道宫外买卖都需要多少银两。 见他不说话,男人开口解了他的疑惑:“七百两。” 黎筝倒吸口气。 他不知道具体的物价,但也知道七百两是多少一笔钱。像迟冕这种官阶,一年的俸禄不过一百八十两,哪怕是殷云霁,单纯的俸禄也不过二百多两。 黎筝惊叹于贩卖人口的价格外,还震惊男人居然能轻轻松松就拿出七百两,而且这等财力居然用来买卖娈童。 黎筝一时间都不知该从哪里与男人理论。 按照男人的财力,根本不需要他的“重金”为报。 而且他什么都不会,出宫后自身都难保,就算累死,也赚不到那么多钱。 于是他欲言又止,沉默了半天。 最后一张嘴,打了个喷嚏。 男人:“......” 黎筝听到一阵丁零当啷的翻找声,没过多久,男人走到他身前,扔了一团东西到他手边。黎筝伸手摸了摸,发现是一摞厚衣服,还带一条极为暖和的裤子。 这是给他的? 身上湿漉漉的裙摆早就黏在衬裤上了,黎筝几乎是迫不及待就开始拖鞋准备脱裤子。奈何他双手被捆,行动着实不便,努力半晌才把筒靴推到了脚踝。 黎筝:“。” 黎筝有点难为情,没想到下一秒,他听到男人漫步走近,抬手就扯掉了他的靴子,而后还帮他脱掉了另外一只。 “谢、谢谢......” 黎筝话音刚落,又被男人推倒在床踏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下身倏地清爽,湿漉漉的裙摆直接被男人扯开拽了下来,连带着衬裤一齐被扯掉脱下。 他动手不方便,自己肯定是脱不掉的,原本都是男人黎筝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他知道了是男人买走的他,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就算男人行动粗暴到完全没有旖旎的气氛,黎筝还是有些不适应,有些尴尬地蜷缩起双腿。 上身的短袄一直到臀部,能遮住关键部位。只有两条白生生的双腿露在外面,纤直白皙泛着莹润的粉色。花战垂眸看着,原本打算给小皇帝穿裤子的手慢慢停下,满眼都是面前被蒙着双眼满脸拘谨的小皇帝。喉结上下动了动,面色有些发沉。 黎筝看不到对方的模样,但是能感觉到逐渐凝固的气氛。他摸索着摸上身旁的衣服,找到裤子,慢慢往身上套。 倏地听到身前男人猛地后退,转身走出了房门。 大门被打开又重重关上的声音来回震荡,黎筝见他走了,赶紧解蒙着眼的布条,可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重新缠上的,黎筝不禁解不开,甚至都扒不动。 正在他解布条时,房门忽然再次打开。 黎筝赶紧收回手继续穿裤子,只是他两手都被束缚在身前,身后的裤子提不上,只能尴尬地拽着裤子前面。 就在黎筝想着怎么办时,忽然感觉一双手搭在了自己裤沿上。 “谢——”谢。 黎筝下一个字还没说出来。 男人就将他好不容易提上的裤子拽了下去。 黎筝:“......” 黎筝瞬间慌了:“大哥,你放了我吧。” 男人嗤笑一声,呼吸都吹到他脸上,但手上动作不停。 黎筝紧紧拽住自己裤子,他能感觉到男人力气比他大许多,但他拽紧裤子边缘时,男人也没有大力继续,刚刚好维持和他来回拉扯的力量,像是在逗猫。 黎筝被他的态度气到,脸上一阵脑红,又不能发作,只能继续商量。 “大哥,我说真的,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没想到男人这次终于开了口:“以身相许?” 黎筝瞬间沉默:“......” 但抓紧自己裤子的手丝毫不敢松懈。 甚至都没注意,男人的声音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 正在这时,男人慢悠悠松开手。 黎筝还来得及松口气,就感觉一阵热度凑近自己颈边,然后,解开了他的短袄领子。 黎筝都有些应接不暇了,赶紧又松开抓裤子的手,握住男人作乱的双手。 但男人这次显然铁了心要脱他衣服,黎筝的反抗无效,扣子一颗一颗被解开,松开的短袄松松垮垮搭在他肩膀上。玉石般的肩颈随着领口垂落暴露在月色中,带着股淫靡温热的气息。小皇帝纵使在宫中处境再狼狈,人前也一贯是华服美鬓全身无一处不精致得体,如今衣不蔽体新形容旖旎,蜷缩着坐在破败茅草屋内的床榻上,矛盾的反差让人一想起来就愈发性奋。 男人看得呼吸忍不住加重。 下一刻,冰凉的水珠滴落在他手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 小皇帝哭了。 黎筝的眼上覆着布条,流出的泪水瞬间就被黑布吸收,但他随着眼泪增多,还是有两滴落在了男人手背上。 黎筝无声流泪没有说话。 他感觉到男人的手停了,低沉的声音响起:“害怕了?” 男人忽然解开他手上的绳子,但得到解放的黎筝双手依旧被男人单手扣住,只有脱袖子的时候才短暂松开一只。全身的衣服都被剥干净,屋内虽然比屋外温暖许多,但黎筝还是克制不住打了个哆嗦。 男人似乎没有给他穿衣服的打算,看着黎筝光溜溜坐在床榻上,直接捞起一旁的被褥,将他裹起来推倒在床上。 接连三次被人推倒,黎筝已经说不出什么商量的话了。皇族天生的傲气让他也不屑于发出恳求。苍白的脸上带着羞恼的红云,紧紧攥着身上的被子。下一刻就感到男人麻利的脱了衣服,撩开被子钻了进来,紧紧贴着他。男人的衬衣衬裤并没有脱掉,两人之间还是隔着衣服。 但黎筝浑身紧绷丝毫不敢放松。 直到被人一巴掌打了下屁股。 黎筝猛一弹蹬,差点跳起来。 男人像是完全不觉得自己动作有多逾越,还在回味手上的触感。骑马的时候衣服穿太厚还没感觉,如今拍起来手感是真好,浑圆饱满有弹性,想到此,忍不住又揉了一把。反正他现在换了个号,想做什么都可以。 黎筝登时脸色爆红:“你——!” 下一秒就被男人吻了下后颈,这一吻带着灼热的呼吸吹拂在他颈窝,黎筝原本要制止的话瞬间转成了急促的呼吸。不受控制的身体反应让黎筝有种真沦为娈童的悲愤,不堪其辱,紧闭双眼被对着男人将脸埋入被褥中。 男人看着他浑身颤抖努力把自己往被褥中塞,却没有停下动作。落在耳畔的湿吻沿耳垂吻到脖颈,逐渐漫延到后颈。呼出的热气一阵阵刺激黎筝最敏感的地方,高挺的鼻梁在颈后来回蹭了蹭。 这个亲昵又熟悉的动作,让原本已经害怕极了的黎筝忽然一愣,他记得自己每次梦中苏醒,偷偷进入他寝宫的男人,就是如此这般蹭着他后颈,抱着他睡觉的。 身上的酥麻感还在从后颈蔓延全身,黎筝却突然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 他想问男人是不是他。 可如果男人是的话,那林夙是怎么回事。 黎筝有些迷糊,总觉得有什么细节自己还没看到,离真相只差一步。 而且,林夙上次矢口否认的情形也给他提了醒。对方既然每次都是暗中出现,定然是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是有什么不能承认身份的原因,他如果贸然询问,对方定然也会和林夙一样直接否认。 思及此,黎筝脸上害怕的模样不变,被解开的双手在被子里捂住脸,像是在隐藏流出的泪水。 男人果然掰开他的手,捏着他的下巴逼他转过身。摘了手套的手从他额头一直滑到下颌,拇指来回摩挲着他的唇角。黎筝能感觉到男人的呼吸越凑越近,直到二人呼吸交缠,他忽的伸手,假装试图拉开对方抚摸自己脸的右手。 男人的胳膊紧实力气大,黎筝自然拉不动,但他掰扯对方手掌时,清楚摸到了对方虎口处的薄茧,也感受到对方前三指上的薄茧。 黎国人重修刀剑,对弓箭并没有什么爱好。黎筝在话本上见过,以前的朝代会有投壶和射箭比赛,但黎国却没有。而男人手上的茧子明显是经常练箭磨出来的,可爱射箭这个爱好,他在百官之中从未听说,百姓中就更没有这项运动了。 所以具有这个特征的人极少。 现在他也只发现了男人和林夙有这个特征。 他们是什么关系? 黎筝能感觉出他们不是一个人,毕竟体型还是有些差别的。 但那只手实在是太像了。 黎筝假装没发现异常,更加大力挣扎,没想到让男人更加激动,干脆掀开被褥将他整个人掰过来,一手钳制着黎筝的脸,另一只手忍不住摸上肩头,顺着光滑细嫩的肌肤一路往下。 黎筝原本只是假装慌乱,现在是真慌了,他忽然想起自己丹药的药性还没过,怀疑男人也中招了,连忙抓住对方两手手腕。 只是他力气太小,对男人来说,跟猫挠的没区别。 昏暗的油灯将黎筝身上晕染了一层绒绒柔光,每一寸肌肤都带着细腻的光泽,破败的茅草屋因为床上被缚住双目的美人兀自生香,整个房间都充斥起绯色糜旎的色|欲。 美人身困囚笼,笼中的猛兽便伺机而动。 男人听到了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直接俯身吻了下去。 第 13 章 黎筝拒绝无果干脆躺平, 男人立刻托着他的脑后加深这个吻。灼热的气息喷在脸侧,让黎筝心生颤栗。 黎筝抬腿踢他,却被男人抓住脚踝反扣在腰后。 对方以为黎筝不知道他是谁,只当他是偶遇买小倌的匪徒, 根本没想防着黎筝。 小皇帝伸手摸他的脸, 他干脆顺着嘴角吻上小皇帝的掌心。 可光凭触觉什么都摸不出来的黎筝无奈选择放弃, 眼看男人似乎被撩过了头, 呼出的热气股股吹拂在他脸侧,小皇帝倏地怂了:“别碰我。” 他原本以为男人不会听。 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停了手, 从后环住他腰,鼻梁抵着他的后颈:“睡觉。” 黎筝迷茫地闭上眼, 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男人鼻梁高挺,抵着他的颈后,呼吸间热气股股吹拂在黎筝玉脖。黎筝不自在地动了动, 被男人紧扣住腰往怀里抱了抱, 呼吸地吹拂更加明显。 黎筝本以为自己估计是睡不着了, 战战兢兢躺在床铺上睁着被蒙住地双眼发呆,没想到听着窗外雪花纷飞和阵阵风声,脑子渐渐变得混沌, 居然真的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几个时辰后, 窗外风雪已经停了,天光大盛,照的地上积雪刺目白光。 强光从窗外照进屋内。 男人凑近小皇帝的侧脸轻轻吻了一下, 小心撩起被褥, 轻手轻脚走出门外,甩手放了发信号弹。 过了不到两息,又转身走了回来, 没发出一点声音。重新躺上软榻,隔着被子抱住黎筝。 但他身上的寒意还是冰到了被褥中的少年,黎筝懵懵懂懂醒来,刚想揉眼就摸到眼上蒙的黑布,猛地反应过来现在的状况,瞬间清醒。 他刚要坐起身,就被抱着他的男人狠狠亲了下侧脸。 男人亲吻的力气极大,黎筝原本就不甚清醒的脑子倏地更混沌了。他看不到自己的脸直接被盖出了红印。红印落在没穿衣服发丝凌乱的小皇帝脸上,像是刚被人狠狠怜爱过。 黎筝看不到他脸上的情形,但能感觉到男人的动作。登时脸上一红,用力推开对方,却被人连人带被子紧紧裹住,露在外面的脸上又挨了几个用力的亲吻,屁股还被伸到被褥中的手大力揉了一把。 “......”黎筝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么调戏过,倏地羞红脸:“放肆!” 他正要发作,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战马嘶鸣,伴着阵阵喧闹的人声。 男人显然也听到了,恋恋不舍地蹭了蹭黎筝的颈窝,沿着后颈一路吻上黎筝肩头。 黎筝刚被身上湿漉漉的凉意冰到,就再次被男人用被子严丝合缝地裹住。 “小公子,看来是有人来找你了。” 男人将厚衣服从被褥下方塞到黎筝腿边,低沉沙哑的声音继续道:“这次时间紧迫,下次一定亲自服侍小公子更衣。” 黎筝一没说自己是何人,二没说家中情况,男人怎么知道来的人是来找他的。 但他刚想开口问,男人已经堵住他的唇,这个吻浅尝辄止,黎筝从小到大还从未与人亲吻过,登时愣在原地。等他反应过来,只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对方已经消失在了屋内。 这人的武功显然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黎筝原本听他说有人来找自己,还想开口让男人带他一起走,没想到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就消失了。 他只能摸索着穿衣服,刚把上衣裤子都套好,还没来得及整里衣领,就听到房门“噗通”一声被人猛地踢开。冷风霎时顺着大开的房门呼啸着往屋里灌,黎筝冷得打了个寒颤。 伴随着房外连声惊呼“是这里”“应该就是这儿”,隐约有人满身风雪走到了他面前,一把将他自己怎么都扒不动的黑布轻易扯裂。 许久未见眼光,黎筝下意识抬手挡住光线。还未系紧的衣领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下滑,肩膀上绯红的痕迹一路蔓延到衣领深处。 黎筝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痕迹,只能感到有一双手帮他拉好了衣领。 小皇帝后襟领口有些皱褶,林夙侧身帮他整里,就看到颈后密密麻麻的吻痕,沿着单薄玉白的脊背一路延申到腰部。剩下的部分隐藏在短袄下,但不难猜出是怎样的糜烂姝色。失踪一日的小皇帝身上带着被人百般□□过的痕迹,林夙敛眸帮黎筝整里衣裳,手指紧绷,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像是没有发现,安静为黎筝整理好衣着。 甚至还为黎筝重新编好头发。明明身为男子,为人编发手指却极为熟练,像是进行过许多次。 等林夙为黎筝整理完毕,恭谨后退两步挺直身形站在原地。 等黎筝勉强适应了窗外刺目的光线,放下手,就对上一张戴着黑底紫金纹路鬼脸面具的脸。 那张面具后的双眼黑雾沉沉,直勾勾盯着他,恍惚间黎筝还以为来人是殷云霁。 他后背一凉,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林夙?” 林夙点了点头,躬身对着黎筝行礼:“陛下。” 这一声瞬间道破黎筝此时的尴尬。 他原本是自己偷跑出来的,结果遇上了拐卖人口的人贩子,而后被男人不知是何用意地假装将他买走,现在又茫然被宫中的侍卫总管寻到。 这像逃跑又像被抓的经历,复杂到让黎筝一时都找不到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好在林夙什么都没说,弯腰就将他抱了起来,还顺手牵起了挂在一旁椅背上的大氅盖在他身上。 黎筝忙道:“我自己可以走。” 但对方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直接抱着他出了房门。 黎筝只能感慨他这个皇帝当的可能真像个废物,谁见他都觉得要抱着他走。 等他被带出房间,惊讶看到房门外居然齐齐站了两排禁军侍卫。禁军身后还立着两排骏马,队伍之正式和人数之多让黎筝觉得不可思议。他之前猜到自己跑走后殷云霁或许会派人来追,但很有可能不是来找他的,而是来杀他的。毕竟他这么多年都没能交出玉玺,很可能以后也交不出来。殷云霁与其干等着他交出玉玺,趁着他偷跑出宫,将他杀了直接代理朝政显然更加划算。 因此黎筝没完全没想到,殷云霁居然派来这么多人找他,而且看情况,好似也不是来暗杀他的。 满脑思维混乱的黎筝,直接被林夙抱上了领头最高大威猛的那匹马。 林夙是侧抱着黎筝上的马,骑在马上,盖着黎筝的大氅就散了开。林夙扯住大氅的领口将黎筝连脑袋一起盖住,包裹的手法有点像带黎筝来木屋的男人。黎筝靠在他怀里,几乎感觉不到大氅外的风雪,耳边都是林夙沉稳有力的心跳。 看着劲瘦靠着却极有安全感的宽阔胸膛让黎筝莫名感到心安。 林夙一手紧搂着他,一手牵着缰绳,策马快速向皇室车队奔去。 黎筝思绪杂乱,他还没想明白,林夙和昨晚那个男人,到底谁是那个人。 如果是那个人,对方应该不想看到他深陷危险,他能感受到对方骨子里流露的关心。但为何他们两个,都在将自己往皇宫中送。 黎筝百思不得其解。 殷云霁手边的人,定然都是武功高强的高手,他肯定逃不脱林夙的追踪。但放任林夙带他上马,不代表黎筝心里是想回宫的。 他反正看不见大氅外的情况,干脆当一只蒙着头的骆驼,攥紧领口探林夙的口风:“我不想回去。” 这次他连自称都不用了:“你别带我回去,你带我走吧。” 林夙揽着他的手紧了紧,像是怕他摔下去,却没有答话。 黎筝鼓起勇气大声又说了遍:“你别带我回宫了,你带我走吧!” 林夙还是没反应。 黎筝咬牙加了一句:“求你......” 林夙没有出声,抱着他的手臂收紧,将大氅领口上拉,挡住黎筝有些露出的脸。 黎筝终于放弃了。 皇家人的勇气让他说不出更加恳切的话,他强忍住对返程的恐惧,紧闭双眼不再说话。 鼓起的全部勇气已经在林夙无声的拒绝中完全消散。 他能感觉到林夙和晚上守着他的男人一定有关系,可对方却和殷云霁一样,完全拒绝他的请求。 这世界上果然只有皇妹黎姝一个人是真心待他好,其他人终究是过眼云烟,如今只能靠自己。 黎筝低头看着身上的大氅。 默默无言。 这一趟出逃,殷云霁虽然没有派人来杀他,只是派人来找他,但黎筝知道自己回去之后不会有好果子吃。殷云霁原本不杀他,可能是还留着他有用,现在知道他会逃跑了,只怕不会留着他到新年。现在的时间,恐怕是他最后平安顺心的日子。 黎筝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再次落空。 他有些迷茫,不知自己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身为皇子却没有皇子的名誉身份,身为兄长却没能保护皇妹,身为一个男人,居然连基本的自由都没有。如今身困囚笼身在皇室却好似寄人篱下,刚才还在对妄想篡位的奸臣属下祈求。 黎筝觉得自己活得可笑。 他不若现在就去死,还能死得自在些。 黎筝掀开身上大氅,抬手去抓林夙腰间佩剑。但身后男人反应极快,他刚碰到剑柄,就被人反手扣住手腕。林夙单手策马,另一只手钳制黎筝,马速却依旧不减。 黎筝大力挣扎被他轻松压下。 挣扎中刚扣好的粗布白衫再次扯乱,被大氅的毛磨蹭得毛茸茸的编发乱披在肩头,发尾和发间缀着的红珠衬着那张宫廷画师见惯了天下美人依旧挑不出错的脸,偷偷瞥见小皇帝相貌的禁军都不禁脸色一红,忍不住心生荡漾,像是被柔韧温热的蒲苇搔了下心头。 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人间桃李花,虽是男子亦然艳姝绝色,不愧是连摄政王都当庭夸过的美貌。 禁军们没敢多看,因为林夙的视线已经瞄了过来。 众人立刻绷紧脸色正视前方,余光都不敢落在小皇帝身上。 只敢在心里回想方才的姝色。 冬狩依仗队伍并没有等他们,黎筝被林夙抓回去,要比之前多行许多路。大氅已经被他拽了下去,堪堪扣在腰上,上半身全露在冷风中,林夙提起来几次都被黎筝扯了下去,也就不再管了,环着黎筝默默骑马,不忘将腰间配剑转到了身后。 黎筝的白色长衫材质特殊,内里是加绒的厚袄,外侧居然还有层罩衫。如果不是黎筝身形高瘦,看起来就格外臃肿,但穿在黎筝身上,反而有种云雾青山的俊秀。而且穿着厚实,倒是比他原本身上的骑装龙袍暖和的多,但再暖和也抵挡不住化雪的阴冷。黎筝坐在林夙身前,冷风呼呼往脸上刮,冻得他止不住地哆嗦,脸色愈发惨白。黎筝扒开大氅坐着没多久,就已经开始畅想自己多久之后能冻死在路上。 身上白色罩衫在风中凌乱飞舞,卷着身后林夙暗紫色的衣袖,编发被冷风刮着向后飞扬,和林夙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如果不是两人身份太过特殊,林夙面上的黑底紫金纹路鬼脸面具看着仿若厉鬼,外人恐怕还以为他们是对亲密的伴侣。 没人知道黎筝现在已经快冻得魂飞天外,灵魂出窍,脑子已经僵硬地转不动了。林夙垂眸看他一眼,见黎筝已经脸色惨白一片,重新拉起大氅罩住他。 瞬间聚拢的温暖让人僵硬到没有知觉的四肢立刻开始回暖,黎筝下意识想要留住热源,但还是死志击败了本能。他用力扯下大氅,结果却没拉动。 林夙原本环住他的胳膊不知何时紧拽住大氅领口,将黎筝像包饺子一样牢牢裹在其中,只露出一颗脑袋。 黎筝大力挣扎,大氅纹丝未动,林夙贴在他而后低声道:“陛下先好好的。” 那声音语速比之前和黎筝说话时要快,显得不再那么淡漠,有种冰雪初融的温柔。 虽然音色不同,但语气,居然有点像黎筝夜里听到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黎筝愣神中停下了挣扎的动作,林夙贴在他身后,随着骏马一路奔驰,冰凉面具时不时碰到黎筝的耳朵尖,冻得他耳根发麻。 林夙的话听着像是在暗示什么,黎筝没想明白,一时间停下了动作,就这么安安静静被林夙带着朝队伍疾驰而去。林夙的话听起来像是有什么后续的动作,难道林夙会帮他,只不过不是现在? 黎筝脑中思索着,忍不住回头看林夙,却只能瞧见黑紫色的面具。 只能怏怏收回视线。 禁军的武器和马匹向来是所有皇家侍卫中品级最高的,自然速度极快,原本黎筝被昨晚的男人带着走了几个时辰的路程,再加上他先前被农夫们带着还走了短路,最少也要五六个时辰,没想到居然四个多时辰,黎筝就看到了前方天边尽头逐渐前行的皇家御队。 饶是已经在马上墩了四个多时辰,浑身骨头酸疼,黎筝看到前方的队伍时,还是心生恐惧,想要掉头纵马离去。无奈林夙还手缚着他,完全没有减缓速度地冲着队伍疾驰而去。 冷风刮在黎筝脸上,像是一把把剖心刺骨的刀,疼得呼吸都局促。 当黎筝被林夙带到殷云霁面前时,只觉得浑身刺骨冰凉,连发丝儿都透着冷意。林夙将他抱下马,戴着面具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后迅速垂下,躬身冲黎筝行了一礼,走至殷云霁身旁侍立。 黎筝保持着站在原地的姿势,低头安静看着脚下白雪。殷云霁此时就在他正前方,他不用看也能感觉到摄政王身上散发的森然寒意。 此刻队伍刚好中途停车修整午休,黎筝在众太监侍女禁军的注视下,被后方的禁军首领猛推一把,踉跄着扑到殷云霁面前,好险才站稳了身子。 殷云霁换了身黑底金纹的骑装,刺绣精致贵重又不失风雅,端坐在车乘内的木椅上,透过撩起的车帘半阖着眼看他,脸上冷若寒霜。一双厉眼半隐在避光的车厢内,依旧晶亮有神,那是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好似什么都逃不过殷云霁的眼睛。 和他相比,黎筝明明是个皇帝,却身着棉布白衫长袄,连周围的侍女太监身上的布料都要比他身上的料子金贵许多,仿若个误打误撞闯进皇宫的乞丐。瘦削的身影站在高头大马拉着的车乘外,被一众人俯视着,像只误入牢笼的兔子。 殷云霁眯眼看着车外低着头的兔子,上下打量他半晌,倏地笑了。 冷笑声听得周围侍从后背一凉:“陛下玩够了?” 那声音如碎玉冰石,黎筝隐在袖中的手不禁一颤。 “既然陛下不喜欢坐车,那便骑马。若是陛下也不喜欢骑马,走着去也可。” 殷云霁说话语速并不快,没有浮文巧语没有咄咄逼人,平稳淡然得像是在唠家常,但黎筝听得出他的威胁。殷云霁是在告诉他,逗弄他就像是逗弄一个小猫小狗一样简单,根本不用耗费心神。黎筝的出逃他压根不在意,只要他想,就能轻松将黎筝抓回来,是生是死都听由他定。 周围默不作声的侍女太监掩面轻笑,毫不掩饰打量黎筝的实现。宫中全是捧高踩低的宫人,而还有什么能比嘲笑皇帝更有成就感的事呢。黎筝就算再不成器,那也是当今圣上。现在宫人们跟看猴似的瞧他,仿若也从中截取到了滋养虚荣心的良方,嘲笑声根本不加掩饰。 林夙侧目看了圈周围,宫人们感受到他的视线,脸上笑淡了点。 而殷云霁压根没有制止的意思,依旧眯眼盯着黎筝。 忽地低声道:“听说,陛下出去玩时,穿的是宫女的衣服。” 黎筝猛地抬头看他。 清白暖玉似的脸在白色长袄衬托下愈发温润如玉,清澈的琉璃瞳警惕又茫然。 更像只兔子了。 殷云霁眸色加深,意味深长道:“既然陛下喜欢女装,冬狩开始前,陛下就着女装出行吧。” 黎筝脸色煞白:“你说什么?!” 殷云霁已经笑着放下车帘。 黎筝立刻转头看林夙。 男人的面容隐藏在面具下看不分明,敛眸看着地面。 黎筝饶是知晓他不会帮自己,看到林夙这副作态也心中一滞。愤愤收回视线,转身朝龙辇走去,但还没上车便被几名太监侍女拦住。 领头的是位年龄不小的老太监,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看着身体格外不好,弯腰都要喘气,但双目精明面容平整,长相比身形显得年轻得多。 黎筝见过他,是殷云霁身边的贴身太监,洛公公。 殷云霁生性多疑且行事狠厉,身边人数量并不多,除开不显露身形的隐卫外,黎筝也就见过林夙和几个侍卫,然后便是洛公公。 据说殷云霁因为他身体不好,并不经常让他跟出宫,所以黎筝这么多年,也就寥寥见过他两次。 老太监躬身冲他行礼,上身压弯了腰,比黎筝见过的任何一个宫人冲他行的礼都标准恭谨,手上捧着一方托盘,托盘内绯衣宫装如流云轻风铺盖其上,赫然是套绣工卓绝的罗裙。 黎筝盯着那托盘,脸上青白交加,胸膛起伏,气得浑身发抖。 洛公公低着头,声音恭敬严肃,完全没有嘲笑的意味:“皇上,这是殷王殿下让奴才送来的水云古烟十幅月华裙。” 水云古烟是黎国最金贵的布料之一,据说织法与其他布料都不同,在织时便已经用金线银丝勾勒好花纹,且织就好后,要在通风口处晾晒并涂抹烟粉,重力捶打上千次,最后过水重新晾晒捶打。以此来回反复三次,方才染好一匹布。染好的水云古烟做衣服轻薄透气,冬暖夏凉,且自带异香不会沾染杂气。布上花纹更是精雕细琢,每一寸金银丝线典雅瑰丽,普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 正因它的制作工艺之艰难,以及织布材料金丝银线的造假昂贵,水云古烟从先帝开始,几乎就成了御用的布料,宫外除非御赐否则根本做不来水云古烟。 但这衣服就算布料再超绝,也改变不了它是一套女裙的事实。 黎筝死盯着托盘上的衣服没说话。 洛公公举着托盘的胳膊已经开始颤抖,但也沉默着没再吭声。 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小太监和侍女挺着身子站在原地,目光毫无约束肆意打量黎筝。见黎筝迟迟不伸手,站在最后面的侍女勾着嘴角探头开口道:“这可是殷王殿下特意为陛下选的衣服,陛下形容绝色,穿着定是好看。” 身为侍女胆敢评说一国之君的外形,根据宫中的规矩早就宫刑伺候,但黎筝显然没有这个能力。 形容尊重的洛公公此时也依旧低着头,好似没听到侍女的话。 黎筝攥紧的手微微颤抖,直到察觉掌心一片濡湿。 “陛下?!” 身后忽然一阵女声传来,黎筝立刻回头,就见一名粉衣宫女跟在林夙身后被带过来,正是云秀。云秀显然有些怕林夙,畏首畏尾站在他身后,伸长脖子望向黎筝。 黎筝出逃后最担心的就是云秀,如今看着她浑身安好看着没有受过任何苦,心里长松口气,“云秀。” 女孩儿比他还激动,见到黎筝后都顾不上前方的林夙,推开他就朝黎筝跑过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小皇帝,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陛下,您这一趟没事吧?” 黎筝脑中立刻回想起那凌乱的一夜,不自在地别开脸:“无碍。” 云秀看不到他的表情,还以为真没事,登时放下心:“那就好。” 黎筝回头看她一眼还想再问。 云秀已经猜到他的意思,毫不在意摆手道:“陛下,奴婢也没事。” 黎筝微微颔首,心里的愧疚这才好了些。 边上被主仆二人忽略许久的洛公公还没反应,一旁的侍女已经满脸不悦扬声开口:“赶紧更衣吧陛下。” 云秀皱眉看过去,上下打量一眼那宫女,白紫交杂的宫装长裙,明显是王公贵胄府上侍女的装扮。宫中除开小皇帝以外的所有皇室血脉都薨逝了,能够如此装扮的府邸侍女只剩摄政王的人。再加上这副嚣张的态度...... 云秀想到她一个玩家,居然在游戏里生生体验了把被囚|禁的感觉,就烦透了摄政王。她再加上她本来就偏心小皇帝,连带着看见摄政王的婢女也恶心的不行。 反正她就是个玩家,虽然一个身份证只能注册一个游戏号,但大不了就用她哥的账号玩儿,她可不怕死。更别说她现在还有小皇帝赠送的隐藏道具护身羽衣和暗影战靴,还不一定会死。 于是两步上前,甩手给那侍女一个耳光,“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跟陛下说话。” 没人想到她会下手,也可能是没人想到小皇帝身旁还有帮他说话的人,连站在侍女身旁的太监都没来得及阻拦,眼睁睁看着侍女脸被硬生生打得一歪。 那侍女身为摄政王跟前唯一的侍女,平日里哪个对她不是格外尊敬,头一回受此大辱,瞪大眼睛捂脸指着云秀,张嘴欲要辱骂:“你——啊!” 她一个字还没说完,胳膊倏然被人托起,眼前天旋地转,下一刻背部猛地撞在雪地上,浑身内脏剧痛,直接躺倒在地,僵着脊背哀嚎起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 谁都没想到默默无闻的小皇帝身旁居然有如此强力的宫女,竟能将与自己身高无差的侍女抡起来摔在地上。 立在后方的林夙眉峰一跳,探究地目光上下打量云秀。女孩儿身量修长瘦削,手腕柔弱无骨,单看肘部线条不像是运功行气的模样,也不知是什么路数的功法,能轻松将人当空抡转一圈砸在地上,招式之果决让人咂舌。 原本站在侍女身旁的太监和洛公公甚至都忘了扶她,惊疑的视线从地上满身泥土积雪的侍女转到云秀身上。 只有黎筝看向云秀的目光满含崇拜,他第一次知道女子也能有如此蛮力,语气掩不住的惊叹:“云秀好生厉害。” 云秀不好说她用的都是擒拿技巧,跟力气关系不大。家中自小就让她学习武术,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还是小菜一碟。 黎筝盯着云秀的手羡慕地看着,好男儿谁不想习武报国?他也不例外。只可惜宫中根本没人教习他武术,殷云霁和迟冕要的就是个稚弱的傀儡。 他那双眼睛还在看云秀的手,余光就见洛公公绷着脸上前两步,挡在地上的侍女身前,手中托盘依旧高举,“陛下,不要让奴才难做啊。我们也是奉殷王殿下之命......眼下——” 他低头充满刻意地看了眼地上疼得无法起身的侍女,躬身冲黎筝行礼,手中托盘举得更高。 姿态谦恭无比,但威胁显而易见。 云秀开口就要怼他,被黎筝抬手拦住。 云秀跟他一样生如芦苇浮萍,帮她打了顿那侍女,黎筝已经极为感谢。如果今日不穿这身水云古烟十幅月华裙,待洛公公二人禀告殷云霁,云秀怕是不会好过。 他不能对不起云秀。 不过是条裙子而已。 黎筝深吸口气,低头看着面前宛若流云熠熠生辉的绮丽宫裙,僵着脸伸出手。 云秀怎么不明白小皇帝的意思,她开口想说自己不会有事,没想到就连暗示性的话语都说不出口。嘴巴像是直接被人扯断了神经,不管用多大力都张不开口。喉咙也被掐紧,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全息游戏的封锁系统做的是真他娘的绝! 她眼睁睁看着小皇帝执起长裙攥在手中。 华光铺设流光溢彩的贵气宫裙映着黎筝那张毫不逊色的脸,宫裙上绯色绸布伴随金丝银线,在黎筝脸上手背折射出钧瓷般琉璃脉纹,看着宛如一樽精雕细琢的瓷像。 云秀看着那张脸忍不住心跳加速。 但还好没再有之前那种,让人鬼使神差的悸动。 看来之前那疯魔的丹药药效已经彻底过了。 云秀暗松口气。 接着就见黎筝僵硬抱着宫裙转身上了龙辇,这次洛公公没再阻拦,她也赶紧跟了上去。 宫裙并不比之前的衮冕穿戴方便,尤其月华裙裙门多,压褶繁琐,且为保证裙有月华流光云拨水皱之感,里外共有七层。如果不是云秀还没服侍御前,被掖庭教习了许多基本常识,她也学不会穿这么麻烦的裙子。 此刻小皇帝僵硬着脸站在龙辇中,身着中衣双臂展开被她伺候着穿裙子,云秀隐秘地升起一股满足感,就像是在打扮一件全世界最好看的娃娃。没办法,这小皇帝的建模实在是太像她家里的bjd娃娃了,而且比例更协调。 黎筝不知道云秀的想法,他垂眸看着身上一层一层套上的长裙,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黎姝向来喜欢漂亮的宫裙,如今却被他穿在身上。黎筝脑中忽然一阵刺痛,像被尖锥扎了下颞颥,疼得眼皮一跳。 但也如铁匣被撬开一角,隐约间好似看到他正站在一处视野开阔的房间,面前是模样奇怪的挂满衣服的衣柜,一身粉色长裙的幼年黎姝正歪头看他,笑着开口说些什么。那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宫裙款式,裙摆向外蓬开,像是一株绽开怒放的花。 黎筝太久没再见到黎姝那张脸,激动地刚要喊她,片段却戛然而止。面前朦胧景象再次消散,目下四处皆是龙辇中的木刻桌椅。方才场景仿若黄粱一梦。 但黎筝知道这不是梦。 这是记忆吗? 是他曾经失去的记忆? 那空旷的房间和奇怪的场景服饰,黎筝在宫内从未见过。 看来皇妹说得对,他们的确出宫过。 只有他出宫看看外面的世界,才可能想起来曾经的记忆。 原本已经心灰意冷的黎筝忽然再次燃起信心。 只是—— 他蹙眉沉思。 这次出逃失败,不知道还能否再找到合适的机会。 黎筝还在思索,忽然听到龙辇外再次传来一声问候:“陛下。” 黎筝眉心一跳,没有撩开车帘:“洛公公有事?” 龙辇外的老太监垂首矗立:“殷王殿下让奴才转告陛下,今晚就能行至冬狩行宫,陛下请一定慎重打扮。这是殿下殿下命奴才送给陛下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黎筝便听到有木盒被放在车门外的声音。 云秀小心翼翼看了眼他的脸色,黎筝微微颔首,云秀立刻将车门开了条缝,快速将东西拿进龙辇。 摊开放在一旁的矮桌上。 黎筝冷着脸没反应。 云秀已经攥紧双拳,忍了两秒还是没忍住,低声骂道:“傻逼狗东西!” 黎筝原本也觉得恶心,听云秀直言不讳反而笑出了声,从木盒中捞起其中一株金钗仔细端详:“这发钗倒是比之前见过的都精致。” 云秀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陛下?那狗玩意儿既然这么说,肯定是今晚要整你啊!” 让一国之君穿女装面见朝臣,黎筝又不是女人,这不是纯纯羞辱人吗! 云秀越想越气。 但黎筝感觉到自己记忆有望恢复,对这些已经浑然不在意。他现在的目的只有活着,而后找机会逃出宫。 心意一决,登时心中郁郁之气云消雾散,外物琐事全都好似搁着一层云雾,再也不能扰乱心神。 黎筝握紧手中金钗,目光清亮,言语间似有流风回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纵然是做女子打扮,朕也要让他们自惭形秽。” 第 14 章 冬狩作为黎国最大的皇家活动, 冬狩行宫玉龙宫大小仅次于奉元皇宫。玉龙宫内有麒麟、金华、承明、钩弋四大殿,最为特别的尤以东南角与西北角两面呼应的玉树琼芳楼和碎玉飞花阁。取名自两岸严风吹玉树,萧墙碎碎堕琼芳,乃先帝亲笔题字。 据传玉龙宫的玉树琼芳楼中, 藏有奇珍异玩数以千计, 随便一件便价值连城。但玉龙宫中最令人惊艳的奇物, 乃是碎玉飞花阁本体的木墙暖玉雕。碎玉飞花阁贝阙珠宫碧瓦朱甍, 富丽堂皇画梁雕栋。墙体镶嵌的玉石冬暖夏凉,上刻山林树影暖阳珍禽, 山崖下清泉溪流栩栩如生仿若真景。石雕甚至不知用了何种手法,甚至会随着温度变化变幻出不同美景。 每逢下雪, 碎玉飞花阁四周的梅树便会一夜齐开,阁楼墙上勾画的树林,亦会随着温度变化霎那变为玉雪飞花, 满山的树林宛若梨树盛开着白色的梨花。若有人站在阁楼边静待雪景, 便能看到“六出飞花入户时, 坐看青竹变琼枝”的奇景。 先帝在世最喜研究古玩字画,半生的“丰功伟绩”尽数存放在这两座阁楼中。民间百姓未曾亲眼见过,却将阁楼传得神乎其神, 仿若琼楼玉宇人间仙境。 连碎玉飞花阁外|围的平湖, 都被传为琼浆佳酿浇灌的酒池。好好的冬狩行宫,被说得像是处销金库。黎筝身为不被承认的皇子,自然是没资格每年跟着先帝来这么好的地方狩猎赏雪, 只能被黎姝拉着躲在墙角, 偷听随行的宫女太监们如何评价。 没有一个人说玉龙宫不好的。 黎姝曾睁大眼睛满汉期待地告诉他,她以后也想去一趟玉龙宫,没想到再没机会了。 黎筝垂眸坐在木桌前, 神色微动。他从怀中取出自己偷偷存下的,黎姝生前最爱戴在头上的珠钗,托在掌心端详半晌,递给正为他梳头的云秀:“把这个也戴上。” 既然姝姝不能亲自看,他就代她一睹玉龙宫的美景。 黎筝已经穿上那身水云古烟宫裙,乌发垂地静坐镜前的模样,仿若一只瑰丽潇逸的仙鹤。墨色长发压下了宫裙的鲜艳,但随着一缕一缕发丝被盘成发髻,说不清道不明的浓艳之色已经散了出来。云秀根本不敢看镜子,因为一看就回不过神。 她现实中见过那么多美人,但真是现在玩了全息游戏才知道,诗句中说的“不妆艳已绝”“百媚坐中生”,居然都是真的。 黎筝这张脸简直自带十级美颜,就是脸色稍显苍白。云秀没有给男人化妆的经验,只能硬着头皮尝试着给黎筝上了口脂,指尖残余的红脂擦了下黎筝眼尾,白皙的眼皮上立刻留下两道红痕。 等黎筝睁开眼。 云秀看着镜中的小皇帝两眼发直。 喉咙紧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陛下可真、真好看。” 她原本想说真帅,但黎筝现在这个打扮,说帅反而表达不全面,但是说美又觉得稍显肤浅,一时间只恨自己语文学的太差,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她低头看着手上小皇帝递给她的珠钗,那珠钗颜色浅淡,样式像一株细瓣的花儿,有点罂粟的模样。只是花形不是正圆形,花瓣长得也不规律,倒有种别样的美。 黎筝见她盯着那珠钗瞧,脸上有些怀念:“这是我给皇妹做的珠钗,横过来看,是个变形的‘姝’字。” 云秀将珠钗平放在眼前,终于看出了门道,还真是个“姝”。上半部分连接着钗头,下半部分四散上扬,这才像是朵绽放的细瓣花。 云秀一时有些惊叹:“陛下手真巧!” 怪不得官方给出的长公主的人设图中,黎姝头上一直带着这跟珠钗,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科技高速发展的2123年,人类的科技技术已经趋近饱和,发展到极致的科技水平带来的是日渐削减的情感连接。人类已经不再信奉感情,亲情都淡薄的可怜,甚至几乎没什么人愿意怀孕生子。这在游戏中也表现的极为常见,现在的全息游戏已经嫌少有纯洁的亲情设定了,不是各种魔鬼性|癖,就是互相利用的人设关系,这么单纯浓烈的亲情,在这么多年的游戏中,云秀还是第一次见。 但想到长公主已经薨逝,只留小皇帝一人在宫中孤立无援,云秀又忍不住唏嘘。 她小心翼翼将珠钗插入梳好的发髻中,黎筝的造型就算完成了。 还好她这几日下机后狂补了几套男女古装造型,不然还真的拿捏不住! 这年头打个游戏都这么费劲属实让人意想不到...... 云秀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自己的成果,二人乘坐的龙辇忽然停了。 云秀掀开窗帘让黎筝看,这才发现他们居然已经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虽然黎筝中途出逃,却并未影响冬狩队伍的前行速度。依旧按照定好的日程,酉时三刻日沉时,刚好抵达先帝亲自设计修建的冬狩行宫——玉龙宫。 玉龙宫自然是比不上皇宫的辉煌大气,但已足够气派夺目,黎筝还坐在龙辇中,就已经看到从红墙绿瓦中探出头的玉树琼芳楼和碎玉飞花阁。飞檐翘角刻着螭吻嘲风,真金戗脊琉璃屋面被风雪裹挟依旧透着金光。 难怪老百姓进都未曾进入玉龙宫,却传得天花乱坠。 “陛下是第一次来玉龙宫吧?” 突然一道平和温柔的男声在龙辇外响起,黎筝瞬间回神,正看到窗外站着的迟冕。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说的应该就是迟冕这种人,笑起来时仿若明月清风。他今日可能心情极好,跟黎筝说话的语气都比之前客气,只可惜黎筝早就见识过他绵里藏针心思歹毒的一面,并不会被外表蒙骗。 迟冕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应该是想嘲讽他身为皇子,这么多年却第一次来玉龙宫。黎筝习惯了听他阴阳怪气,自然能听懂迟冕未达之意。 龙辇到底要比外面的平地高出不少,黎筝坐在龙辇中,几乎能看到迟冕全身,迟冕却看不清楚他。黎筝后撤半步权当没听见迟冕的话。一旁的云秀看了眼黎筝,福至心灵甩手拉下窗帘,直接挡住窗外的迟冕。 黎筝对迟冕和殷云霁一直都是这幅态度,换做平日里迟冕绝对要冷哼一声,今日却格外反常。 不仅没有讽刺黎筝,甚至还又补充道:“微臣没有惹陛下不快的意思,小臣只是想说,陛下是第一次来,小臣愿意带陛下看看玉龙宫中的美景。” 黎筝坐在龙辇中没反应,盯着头上的珠钗看。 不知道迟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禁军统领就站在龙辇侧后方,看着迟冕心平气和地对着放了帘子的龙辇说话,语气间还有些认真,惊地眼珠子瞪大。 但他跟龙辇中的黎筝想法是一样的。 迟丞相八成是有什么隐藏的意思他没领会到,反正不可能真的是为那傀儡皇帝着想。 前方的队伍一停,后续的队伍也都逐一停下,原本在大臣马车中跟人商议国事的殷云霁从后车走下,迈步朝宫门走去,路过龙辇,斜睨了眼迟冕。 出口声音平淡无波:“右相此言怎讲,玉龙宫本就是天子领地,何需你带陛下看。” 黎筝坐在龙辇中什么都看不到,却能听见迟冕丝毫不觉慌张地直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玉龙宫乃是天子领土,小臣是天子朝臣,都属于陛下。天子的朝臣陪天子游览天子领土,有何问题?” 殷云霁下巴微抬,双目半阖,面上看不出喜怒:“迟相好口才。” 迟冕微微一笑:“比不上殷王殿下。” 两个奸臣互相吹捧,只有黎筝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天子朝臣,都属于陛下,这话从迟冕口中说出来,直让黎筝想要作呕。能当奸臣的果然不一般,脸皮比城墙拐弯处还厚。 他摸摸耳朵,恨不得根本没听过这话。 朝堂上两名最位高权重的臣子站在龙辇前打哑谜,四周所有禁军大臣都不敢说话。 低头猜测二人的意思。 但殷云霁随后没再接话,迟冕也不再出声。周围人看不懂二人间的暗潮汹涌,头皮发麻地侯在原地。 直到殷云霁走止玉龙宫门,宫内随侍的宫女太监齐齐跪地行礼,他背对着玉龙宫门面朝龙辇,仿若他才是玉龙宫的真正主人。 “陛下,玉龙宫到了。” 玉龙宫内等候多时的御前依仗共300人,手持供奉仗、黄麾仗、乐县冲着黎筝的龙辇行跪拜礼。两列高举御伞御扇的宫女太监共156人,低头云步走至御辇前,替黎筝撩开车帘。 随行在后的众乐官开始演奏祭祀乐,编钟声混杂着唢呐和瑶琴竹笙,黎筝没什么音乐理解力,只觉得哀婉凄绝,分外聒噪。刺耳的声音随着撩开的车帘直冲入耳,傍晚的昏黄日光散落在车门下,一袭宫裙的黎筝隐藏在黑暗中,五官都瞧不真切。 玉龙宫的宫女太监们不敢抬头看,与冬狩队伍随性的侍女们则是看不到,龙辇后的众位大臣已经侍立龙辇侧后方两侧,黎筝只要走下龙辇,他们便能瞧的一清二楚。 跪坐在黎筝身后的云秀忍不住咬紧牙关,替小皇帝感到了强烈的羞辱。 但黎筝却好似恍若无人,抬手抚了下头上的“姝”字珠钗,提起裙摆迈出龙辇。 —— 他还未踏出车门,便听到迟冕在龙辇外款步前行,一路绕至龙辇前侧:“陛下小心脚下。” 他话音刚落,黎筝就见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自门外伸出。那只手骨节分明,青紫色血管若隐若现,看着倒是没有迟冕表面那么形销骨立。 黎筝不清楚迟冕今日发什么疯,余光也没给他,直接走出了车门,踩着车凳下了龙辇。 迟冕原本眯眼瞧着龙辇,静候小皇帝探身伸手,没想到对方直接就这么走了出来。当目光落定在皇帝身上的瞬间,惯来巧舌如簧能言善道的迟丞相,平生第一次局促到语塞。 跟在黎筝身后的云秀甚至清楚听到几阵倒吸气的声音。 甚至隐约有人低声惊道:“长公主?!” 连宫门内吹奏的祭祀乐音都听了,所有人直勾勾看着龙辇走出的人。 —— 像。 实在是太像了。 任谁看到龙辇上款步轻移迈步走近的“女子”,都会忍不住惊叹。 薨逝的长公主又回来了。 但细看之下又发觉出几分不同。 长公主黎姝娇憨玉润秋水为姿,走路时也莲步轻巧弱柳扶风。下车的“女子”虽长相有七八分相似,但身形挺拔身量高挑,五官比长公主更加精致锐利。飘逸秀雅的古云水烟宫裙衬着那张瑰资艳逸的脸,发髻只插一根浅色绢花珠钗,便让人挪不开眼。 据悉宫中还未曾出现如此美人,众人脑中一转,只想到了一种可能。 跟在龙辇侧后方的大臣们偷偷瞄了眼似笑非笑站在云龙宫门外的殷王。 论羞辱皇帝,还得是殷王殿下啊。 不过...... 所有人都忍不住偷瞄小皇帝。 不约而同想到奉元坊间近日里流传最广的话—— 黎国皇帝的脸,才是黎国最富有的珍宝。 先帝就是世间难寻的美男子,新帝现在还未弱冠,但风华更胜先帝。 如果在平时,皇帝身着龙袍从龙辇中走出,他们绝不会如此恭谨,可看着男扮女装后显得韶颜稚齿般般入画的美人,原本的轻蔑视线怎么都放不出来了,只要和新帝四目相对,脑中就忍不住放空。 不自觉躬身行礼,浑身僵硬侍立在龙辇外侧,集体沉默地看着皇帝陛下缓步走近玉龙宫门。 只有迟冕脸色难看,上下打量了番皇帝的穿着,向来挂在脸上的笑都隐去了,冷眼盯着殷云霁。 但殷云霁根本没有看他,半阖着眼斜睨着即将于他擦肩而过的小皇帝:“果然......” 殷云霁垂眸看向黎筝身上的宫裙,又收回视线盯着黎筝的脸,宛若利钩的目光探究地描摹着黎筝的脸色,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慢:“女装比龙袍更合适陛下。” 跟在黎筝身后的云秀听得拳头又硬了。 黎筝却没有任何反应,蓦地,倏然侧过头回给殷云霁一笑。 还要再说的殷云霁忽然顿住,目光隐晦落在他嘴角。 就听黎筝继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是天子,穿这片土地上的所有衣服,自然都是合适的。” 殷云霁听他说完,才移开视线,嘴角上扬冷笑一声:“迟相的话,陛下倒学得很快。” 他说话声音极小,仅二人能听见:“陛下换上女装,真是说话底气都足了许多。” 换做以前,听殷云霁如此说话,黎筝必然愤怒。但他现在心中只有出宫一件事,殷云霁无论怎么说,只要不危害他的生命影响他出宫,都跟他关系不大,所以根本不动怒。 殷云霁显然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嘴角的冷笑半收,视线在他脸上逡巡半晌,冷着脸后退半步撤开身位,抬手示意黎筝进宫:“陛下请。” 第 15 章 进入玉龙宫, 宫外寒冬凛冽的冷意仿若陡然消散。 玉龙宫宫墙内几乎没有推积的白雪,连梅树上都干干净净,只留着盛放的梅花。 如果不是在宫门外时还被冻得瑟瑟发抖,黎筝甚至以为他一跃来到了深秋。 除他外的所有大臣都来过玉龙宫, 也早就分配好了起居注所, 黎筝却是头一回来这里, 来之前也无人为他讲解玉龙宫的内部构造。进门之后, 如果不是左右两列宫女太监排好了长队,他甚至都不知该往何处走。 与他相比, 殷云霁显然更像是玉龙宫的主人,越过黎筝大步走在左前方。身上的玄色朝服幽暗庄重, 路过的宫女太监纷纷屏住呼吸,低压下头。 殷云霁带着黎筝众朝臣一路绕过九曲回廊,便直达碎玉飞花阁。 毕竟是冬狩用的的行宫, 碎玉飞花阁四周除开满园的梅树, 还用梅树围起来了一片空旷的练武场。练武场中设下数十处靶子, 侧方还立着兰锜和箭笼,箭头冷若寒锋。放着各类武器的兰锜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俱全, 利刃被紫金铁架衬得银光泽泽。 先帝在世最爱舞刀弄枪, 特地在玉龙宫中最宽阔之地建造了练武场,众人想要进入碎玉飞花阁,就必须途经练武场。殷云霁带着黎筝大步走过兰锜, 路过箭笼时, 黎筝的裙摆不小心被箭笼上的铁钩钩住。 只听“斯拉”一声细响,黎筝立刻停驻脚步,但已然来不及了。 层层叠叠的纱裙本就脆弱易损, 被钩了一下直接裂开一道豁口。裂开的地方半掉不掉敞口挂在黎筝小腿位置,内侧纱裙的颜色刚好从裂口处透出。黎筝身上这套水云古烟的外层是绯色渐变,带着星星点点的金丝银粉,内侧裙摆是淡淡的绯红,颜色对比强烈看着格外明显。 后面众人看不到黎筝的情况,但也知道有事发生,立刻跟着也停下脚步。 云秀低头瞧见黎筝裙摆被钩,赶紧就要上前一步帮他解开被钩住的地方,没想到居然慢人一步。 原本在前方的殷云霁此刻已经在黎筝身前蹲下身,亲自给黎筝接开挂在箭笼上的裙摆一角。 能让殷王殿下蹲着做事,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在场所有人立刻低头看地,假装什么都没瞧见,大气不敢出。 黎筝也觉得奇怪。但他还没来得及感谢,就听吱吱啦啦一阵接连的撕扯声。 殷云霁直接顺着裂开的豁口,将他宫裙外层的下摆撕了下来,这下绣着金丝银线的外群红纱直接被人他拦腰连根,只露出内侧颜色极淡接近纯白的绯红纱裙。 云秀看得眼皮直跳,连黎筝身后的玉龙宫宫女太监都倒吸口冷气。 云秀饶是现代人,也知道对一个古人来说,当众扯掉别人衣裳,是个极羞辱人的行为。更遑论小皇帝现在穿的还是女装,本就更加敏感,现在被撕掉的还是裙摆。 这跟当众掀开女生短裙有什么区别? 她都不敢看小皇帝的脸色,生怕伤了黎筝的自尊心,小声在皇帝背后安慰道:“陛下天姿绝色,去掉这层浮华的红纱,反倒却更好看了。” 她说的还真是实话。 黎筝面容风华俊秀,这红色外层纱裙绣着金银丝线和鸾鸟图案只会显得杂乱夸张,没了外裙的花哨,只留下内侧没有半分花纹的纱裙,看起来反而更加清俊秀雅。 殷云霁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话,双目微眯看了眼云秀,他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却看的人后背发凉。云秀在现实生活中没少跟她哥会见各种政界权威,却还是被他这一眼看得忍不住后退半步,躲在黎筝身后。 黎筝则是完全被殷云霁的动作惊呆了。 他知道殷云霁行事作风向来随性,但完全没想到他居然能做出扯断自己外裙的行为,怔愣地看着他手上自己的外层纱裙说不出话。 殷云霁却好像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握着红纱的手从箭笼中顺走一束长箭,另只手勾起兰锜上中达四十石的长弓。行事间双目紧盯着黎筝。 咬住箭柄将红纱缠在箭尾,拉弓射箭,将带着红纱的长箭射了出去。 红纱在空中飞扬,挡住了殷云霁的下半张脸,只露出那双阴沉凌厉的眉眼。黎筝与他隔着红纱四目相对,恍惚间好似曾经也见过一人站在风雪中隔着大雪望着他。 黎筝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人是谁。 就听“啪”的一声。 回忆被陡然击碎。 长箭正中距离最远的箭靶靶心。 红纱挂在长箭箭尾,被风带着随风飘扬,翻起一抹肆意的红。 这场景属实诡异。 众大臣紧盯着殷云霁亲自射出去的利箭,再看看上面挂着的红纱。若新帝真是女子,这般行为无异于将女子贴身小衣挂在众人眼下,但新帝又确为男子...... 但若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又看着殷王殿下扒了人家的外裙,将小皇帝弄得像个亟待拆封的美人...... 众人一时间摸不清楚殷云霁到底有无调笑小皇帝的意思,脸上想笑又不敢,想说又不知该不该说,一个个脸色各异,面面相觑不敢出言。 唯有直接听命殷云霁的禁军统领大步走上前,站在靶边看了眼靶上长箭,而后躬身朝着殷云霁的方向肃穆行礼,大声捧场道:“好准头!” 殷云霁笑着将手中巨型长弓挂回兰锜之上,“还要多亏陛下,让本王拔得头‘绸’。” 周围大臣们终于确定了殷王殿下就是在戏弄小皇帝,原本寂静无声的练武场立刻哄笑一片,不少人目光隐晦地瞟了眼长箭上挂着的红绸,而后直勾勾盯着小皇帝的脸,又目光隐晦地瞄着黎筝的裙子。 黎筝没读过书,他学的字都是听人说而后对应自学的,根本不知道射箭拔得头筹和被人拔得头“绸”的区别,云秀是听出来了,涨红了脸恨不得扯碎殷云霁傻狗的角色代码。 《捭阖天下》的官方也算是个人才,奶奶的她玩了这么多年的游戏,第一次遇见这么犯贱让人恶心的NPC。殷云霁在全息游戏的仿真人NPC中的语言能力可真是首屈一指的找打。 黎筝只能理解出殷云霁说的绝对不是好话,但话中的深意他就听不出来了。故而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对在场的人哄堂大笑毫不在意。 这边殷云霁放好长弓,看向远处的禁军统领:“统领可要试试身手?” 禁军统领朗声道:“末将听命!” 那人是殷云霁的直系下属,自然也不多客气。前日小皇帝趁殷王殿下外出时偷跑出去,害他和几十名手下都被罚了一顿军棍,这次找到机会自然是要抓紧在殷王面前表现表现,最好还能出口前几日被这皇帝害了的恶气。 练武场为了方便,东西南北四方都放有摆满武器的兰锜。殷云霁带着黎筝和其余众人前去西北角的碎玉飞花阁,自然站在练武场西北方。 而统领随行在后,站在练武场正南面,于是从南侧的兰锜上取下一柄玄色长弓,自南向北举起长弓。 瞄准了距离殷云霁和黎筝约莫百米的远距离箭靶,拉弓射箭。 正瞄准靶心时,不知道是没看清靶子还是故意的,倏地调转方向对准人群前方的黎筝。 禁军统领居然拉弓对准当朝皇帝,这种以下犯上掉脑袋的大罪在场却无一人置喙。原本哄笑的人都住了口,眼观鼻鼻观心,似是什么都没看见。 云秀赶紧上前两步挡在黎筝身前,她反正用的也不是自己的身体,更别说还减轻了痛感,死了就死了。 却被黎筝压着肩膀推了回去。 黎筝不想让人替他受难。 可长弓的压迫感是其他近距离武器给不了的,黎筝刹那间像是被毒蛇锁住后颈,冰凉冷意直窜心肺,冷汗瞬间积聚,登时后背发凉。 但他咬牙维持着脸上的坦然神色,挺直身体站在原地,甚至维扬下巴,和弯弓对准他的统领四目相对。 长箭疾如雷电,在众人面前倏然射出,于黎筝身前两米距离掠过,直接射穿前方的箭靶靶心,扎在靶后的草地上。 黎筝后背已经溻湿一片。 他知道殷云霁在看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仿若根本不将统领的举动放在眼里。 殷云霁看了眼一半箭柄都扎进土里的长箭,面上笑容带着深意:“好箭。” 周围大臣立刻跟着应和,夸赞统领剑术高超的声音此起彼伏。 方才那一瞬间的冷滞场景仿若根本没有存在过。 也有些人没有出声,但也不敢作声,低头看着脚下土地作壁上观。 这种情形黎筝早已习惯,他记忆中此番场景早就不知经历了多少回,不过是又经历一次。 还活着就好。 黎筝转过身,打算继续朝碎玉飞花阁走去。 忽然听到背后人群中传来清清朗朗一道声音:“林统领箭术精深,本相想和你较量一番。” 迟冕的声音天生便带着股风流雅士的明月晴灈,此刻饶是在嘈杂的人群中,都能让人瞬间分辨出他的声音。 黎筝转身回头看,就瞧见看着身形清瘦的右丞相迟冕,轻而易举就举起了一人高的长弓,几乎不用瞄准便弯弓射箭,擦着统领的头冠扎入他身后的箭靶靶心。 迟冕从出声到射箭不到一息时间,禁军统领统领来不及反应,箭射来时只能仓皇逃窜,一时脸色难看得狠,想发作又碍于迟冕的身份不敢大声,黑脸涨得通红。 半晌才梗着脖子憋出一句:“丞相这是何意。” 第 16 章 迟冕背对着黎筝, 从黎筝的角度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男人坦声直言道:“统领的箭术还需要再练练。” 这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批判他的箭术。 迟冕的话说得林霄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躲进去,双眼死死盯着面前地上的石头, 鼻子喘着粗气。 黎筝看着他胸膛上下起伏的模样, 都怕他直接冲过来给自己一剑。 直到殷云霁适时出声, 才打断了凝固的场面, “丞相常年卧病在床,竟有如此箭术造诣, 本王佩服。” 他看着林霄道:“丞相难得和人比箭,林统领可不要辜负了丞相的期望。” 他一开口, 林霄自然信服,立刻站定抱拳,恭恭敬敬冲殷云霁和迟冕躬身行礼, 应了殷云霁的话。 殷云霁语罢, 便带着众人朝碎玉飞花阁走去。 迟冕双目微眯看了眼殷云霁, 向来带笑的眼睛笑意淡了些许。 碎玉飞花阁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巧夺天空,无论是墙角飞檐还是白玉木雕,都是黎筝在宫中都没见过的珍宝, 上面的雕塑栩栩如生, 甚至真如传言说的那般,随着阁外温度变化不断变幻,甚至还有一层琉璃彩光斑驳流动, 熠熠生辉仿若霞光。 殷云霁带着众人走入时, 碎玉飞花阁的宫女太监早已备好膳食,室内还点着说不清什么味道的熏香,闻着让人心旷神怡。众位大臣舟车劳顿后早就已经疲惫不堪, 此刻自行就坐,闻着幽幽檀香,只觉得疲惫感也减轻了些许。 黎筝在先帝在时没来过这里,先帝驾崩后被囚在宫中,这还是第一次来,只觉得偌大的碎玉飞花阁仿若一间金色囚笼,每一处都做的华贵到极致,反而少了点雅致的生气,瞧着有些浮华世俗了。 不过大概是因为他头回来碎玉飞花阁,这里的宫女居然不知道他的尴尬什么,台上只放了一座龙椅。 殷云霁不知是否是因为方才见他差点被林霄射箭,心里正高兴,居然没说座位的问题,默许他走到龙椅旁就座。 众人坐下之后,流程就和正常庆典后用膳相同了,殷云霁端起酒杯与众朝臣共饮,说着装模做样的场面话。而后来了一批条祭祀舞的舞官,带着面具跳得祭祀舞诡异中带着说不出的美感。配合着碎玉飞花阁内满屋的琉璃盏,光怪陆离中透着股神秘。黎筝忍不住盯着看,忽然发现右侧下手位置的迟冕一直盯着他看。 注意到他的视线,迟冕抬起酒杯对着黎筝,扬起嘴角一口饮尽杯中酒,冲着黎筝倾了倾身。 黎筝蹙眉别看脸。 搞不懂今天这只狐狸犯病要犯到什么时候。 祭祀舞毕。 就轮到之前准备好的舞姬献舞。 因为此行的目的是冬狩,献舞舞姬跳的舞都与冬狩有关,比往日宫内婀娜柔媚的舞更有力量。黎筝还是头一回见这种舞,忍不住多了几分兴味。 等舞姬们舞完一曲准备退下时,还在回味方才的情景。 忽而听到左侧一道阴沉的男声响起:“陛下喜欢看猎舞?” 黎筝冷着脸看向殷云霁。 男人未等他回答,便继续接着道:“这些舞姬算什么,陛下才是真绝色,如果是陛下来跳舞——” 饶是黎筝已经刻意压制脾性,忍到现在也有些忍不住了,竖眉瞪他:“殷王慎言。” 黎筝声音不大,但殷云霁的声音却是不小,大厅中舞姬刚刚离去,乐声也停了,正是最安静的时候,殷云霁说的每个字都被众人听入耳中。 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 坐在殷云霁下手的上将军皱了皱眉,没说话。再往下的林霄倒是立刻开口应和:“依陛下的风华月貌,寻常舞姬自然比不上分毫。” 黎筝脸色难堪。 云秀担忧地看他一眼,只能将黎筝桌案上的酒水倒好。 要是这个游戏在皇宫中多给女玩家点可以用的身份就好了,她直接把自己安排成太皇太后,看看谁敢欺负小黎筝。只可惜她自己只是个宫女的身份,什么都帮不了小皇帝。 大殿之上,基本如人说话,就算有也是在迎合殷云霁。其他人就算不赞同他的言语,也低着头不敢出声。 一时间场面僵持下来。 站在周围的玉龙宫的宫女太监们全都脸色苍白,跪了一地,生怕自己被当成两相争执的牺牲品,大气不敢出。 就在黎筝以为,殷云霁要开口让洛公公,像上次为他准备十幅月华裙一样,给他呈上来一件舞衣时,右侧的迟冕忽然出声了。 “陛下千金之躯,岂能拿舞姬做比,殷王殿下的话未免有些过分了。” 这下黎筝是真的看不懂了,疑惑地朝他望过去,正对上迟冕看过来的视线。 迟冕直直盯着他,向来顶着假笑的脸现在却没有丝毫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说殷云霁是朝中军队的代表,那文臣的领头人便是迟冕。殷云霁是草根寒门出身,但迟冕的家族却算是半个名门。虽然在各家氏族中并不算出色,但如今有了迟冕的右丞相撑腰,也算是水涨船高。 黎国人喜爱熏香,喜爱美人,喜爱好看潇洒的武功,归根到底都是喜欢好看且浮华的外在。对身份地位要求更为严格。 殷云霁是因为手握重权无人敢置喙,但文人墨客和朝中世家文臣,更亲睐的反而是文采斐然又极智近妖的右丞相。殷云霁心狠手辣手段狠毒强势,朝中大臣都听命于他但也怕他。而且殷云霁寒门出身,对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并不是很看重,反而更喜欢和他一样寒门出身的平民朝臣。 世家出身的官员自然不想和普通的平民一样待遇,故而一直都和迟冕更为交好。 只是平日里在国事方面,迟冕和殷云霁相互协助并无分歧,才显得不那么明显。今日迟冕接连与殷云霁和他的人出现分歧,原本更亲睐迟冕的官员自然也跟着出了声。 虽然不太明白迟冕为何一反常态,突然为一直看不上眼的小皇帝说话,但还是向着迟冕。 “陛下乃一国之君,殷王殿下的话着实有些不合时宜了。” 殷云霁似笑非笑的目光从迟冕一路带到黎筝脸上,沉默了半晌。 他脸上明明没有多于表情,黎筝却被看得有些后背发凉,直到黎筝手心都出了一层冷汗,才听到殷云霁出声道:“是本王说错了话,还望陛下勿要见怪。” 黎筝放在腿上的双手攥紧又松开,紧绷着脸道:“无妨。” 这件事就这么翻篇了。 大殿上除了殷云霁和迟冕外的众人,一路劳顿又被提心吊胆的听了半晌的话,原本的惬意心情都没了,只剩下疲倦。 黎筝坐了一会儿就感觉眼都快睁不开了。 等宴会结束他回到碎玉飞花阁二楼专为皇帝准备的居所,刚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疲惫过了头,他睡着后一直都在做梦。 他梦到自己正在茫茫雪地上奔跑,周围空无一人,抬头便是空茫黑夜,连月亮都没有。 黎筝听到身后有怪物粗重的喘息声,他甚至都来不及回头,一路向前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巨型黑洞。 黎筝一脚踩空,瞬间醒了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闻到了熟悉的暖香。 这味道实在太过熟悉,他已有几日没有遇到这个香味,居然有几分怀念那个温暖的拥抱。 黎筝努力放平呼吸,假装自己还未苏醒。他上次就已经打定主意,再遇到这个男人,无论如何都要看清他到底是谁。四周的异香越来越浓,黎筝知道自己屏气不了多久。还好他刚刚屏息凝神不到两息,就听到了一阵几乎无声的脚步。 那声音由远及近从右侧传来,黎筝今日入睡时放下了纱帐,他眼偷偷睁开一条缝,半眯半闭,就看着那道身影逐渐清晰。 屋内没有点灯,早就适应屋内昏暗光线的黎筝能看清纱帐外的情况,但刚进屋的人却看不清。 当男人在啥帐外站定时,就着微弱的月光,黎筝终于看清了来人是谁—— 居然是迟冕! 黎筝来不及思索就立刻闭上眼,生怕迟冕走近时发现他已经苏醒。 他面上犹在装睡,实际已经心乱如麻。 之前黎筝猜过是林夙,再不济可能是殷云霁,却从来没想过居然是迟冕。 可怎么会是迟冕? 他猛然响起傍晚时候迟冕轻松弯弓擦过林霄射中靶心的一幕。 箭术了得,倒也对得上之前他摸到的,男人手心射箭留下的厚茧。 可是声音呢? 为什么声音不一样。 黎筝来不及思考,已经听到脚步声近在咫尺。 有人撩开纱帐凑近他身前,连呼吸都吹拂到黎筝脸上。 男人和往常一样抬手覆在他面上,手指从他额前一路下滑,停留在唇角摩挲两下,才慢悠悠收回手。 他没敢睁眼,因为感受到男人还未离开,滚烫的呼吸不断吹在他脸侧。痒痒的,让人浑身发麻。 “再等等,小筝......” “很快,一切都过去了。” 就算迟冕压低了声音,黎筝依旧能清楚分辨出他和之前男人的不同嗓音。 但指尖的触感又像是一个人。 黎筝觉得自己像是雾里看花,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他还在思索,猛地眉心一热。 迟冕居然......亲了下他的额头。 黎筝差点没忍住睁开眼。 拼了命的压住呼吸,但已经开始克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还好那股催眠的暖香已经开始生效,帮着他装睡。 额前温度还未散去,黎筝就已经彻底睡了过去。 第 17 章 一夜无梦, 等黎筝再次睁开眼,已经天光大亮。 想到昨天夜里发生的事,黎筝只觉得真相仿若雾里看花,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想直接去找迟冕询问, 但只要想到迟冕平日里对他的所作所为, 又完全提不起找他的想法。 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结果碰到眉心的瞬间, 又想起夜晚迟冕吻他眉心的时候。 打了个哆嗦收回手。 心乱如麻。 少顷, 房门被人敲响,黎筝刚应声, 房门已经被人推开。云秀引着宫女推门进来,伺候黎筝起床洗漱。 云秀脸上带着笑, 笑容却未达眼底:“陛下,今日就要去冬狩了?” 黎筝颔首。 按之前太监宫女那里偷听到的流程,今天应该是直接去猎场。 云秀脸上的笑沉了下去:“那……陛下注意安全。” 黎筝侧头看她, 回了个笑。 云秀还没再说, 黎筝已经拉住她的袖子:“今日你就不用去了, 在这儿歇息吧。”他没等云秀回绝就继续道:“你是女子,冬狩猎场 今天冬狩,满朝文武都带着武器, 小皇帝一个人去那不是羊入虎口? ……虽然云秀觉得他们应该做不出来谋杀皇帝的事。 但还是觉得心头直跳。 总觉得要有事发生。 不会的。 小皇帝肯定没有危险。 云秀安慰自己。 小皇帝可是这皇宫中的重要NPC, 他们的游戏名字就叫《捭阖天下》,皇帝都没了还怎么掌控天下? 这个想法看起来合情合理。 而且一个不重要的NPC,怎么可能有能力, 给她发布那么多简单却回报丰厚的小任务?这在其他剧情极为重要的NPC中都没发生过。如果说小皇帝黎筝的身份可有可无, 死了就死了,云秀觉不相信。 云秀心头来回琢磨,面上不动声色, 应了黎筝的话,点点头退到一边。 玉龙宫的宫女和皇宫中出子同一个掖庭,学到的宫中发型风格也大差不差。黎筝是皇帝,身上装扮代表了黎国正统审美,自然不能随心安排。 等黎筝被梳好发型,已经又是风光霁月的小皇帝。 周围给他梳头洗漱的宫女,都忍不住发出惊叹。 今日黎筝穿的是另一身红紫配色的龙袍骑装,比之前描龙绣凤的红色那套针线更加精修细腻,配上那张冬日里愈发白皙俊秀的脸,怎么看都是副赏心悦目的美景。 云秀看得直咬牙。 先不说她本来也喜欢小皇帝的为人,就算是单单为了这张脸,为了这么完美的建模,都不能让小皇帝这个NPC消失。 为黎筝装扮好后,大殿宫门就被门边的宫女推开,宫女太监们引导着黎筝朝宫外走去。玉龙宫门口,殷云霁已经带着众人等候在门外。 瞧见黎筝姗姗来迟,上下打量他一眼,嘴角微动没有说话。 黎筝见他的第一面就觉得,今日的殷云霁有些不对劲。不管是看着他的眼神,还是整个人身上的气质。都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往日里殷云霁只要站在他身旁,黎筝都觉得阵阵阴风缠绕周围,如今看着殷云霁,他居然感觉殷云霁好像……没有那么让人害怕了。 往常出门每逢殷云霁,黎筝定会被他阴阳怪气一番,此刻他居然也没有冷嘲热讽,只是安静看着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黎筝忽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笼在袖子里的双手忍不住攥紧,黎筝听着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被太监扶着骑上了一匹纯白无暇的高头大马。 这种重要场合,根本没有他这个皇帝说话的机会,殷云霁和往常一般,说了大段关于冬狩的话。没事做的黎筝环视一圈,却没瞧见林夙和迟冕的身影。 林夙是殷云霁的手下,就算被殷云霁派来跟在他身旁过,有时候也会不在,不知道在做什么。但迟冕可是右丞相,这么重要的冬狩怎么可能不在? 黎筝来回又看了一圈,确信自己没看错,迟冕的确不在。 他来回巡视的动作太明显,殷云霁都注意到了,他刚对众人说完话,便压低声音对黎筝道,“陛下在找谁?” 黎筝也不瞒着他:“迟丞相呢?” 殷云霁双目微眯:“右相身体不适,今日只有小王陪陛下一同冬狩了。” 黎筝侧目看他,眼神仔细描摹殷云霁脸上每一处神色。 殷云霁挑眉:“陛下,有事?” 黎筝歪头看他:“今日殷王似乎……心情不错。” 从第一次见到殷云霁开始,他就没听殷云霁用过“小王”“小臣”这种自谦的自称。 看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他没让云秀跟着来是对的。 众人都骑马,前行速度自然比他们坐马车快得多。冬狩猎场就在玉龙宫后不过十里地的距离,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就到了猎场。 殷云霁率先回收,所有人都停在原地。 殷云霁又说了一大堆废话,大概意思就是今日狩猎猎物最大最多的有奖。 黎筝安静地听着,等殷云霁说完,众人便开始骑马行入猎场。猎场中到处都是树林,黎筝骑马进去没多久,后方众位大臣便策马四散开来。没多久队伍就只剩下殷云霁、林霄和工部侍郎等几人,外围是跟着他们的众侍卫。 只有黎筝是自己一个人来,没有任何护身侍卫。 被众人围在中间,仿若一块案板上的鱼肉。 黎筝垂眸摸了摸马背上的鬃毛,像是什么都没发现。 无声驱马朝密林深处走去。 众人不知何时完全消失了,甚至连跟着殷云霁他们的侍从都不见。整个树林静得吓人,风吹落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黎筝停下马,安静听着周围的声响,抓着缰绳的手终于忍不住开始发抖。 没事的、没事的…… 黎筝深吸口气。 殷云霁如果要杀他早就出手了,何必留他到今日,他既然能活到现在,就不会在今日死。他还要逃离皇宫,逃出殷云霁和迟冕的掌控,还要带着皇妹的希望活下去,完成皇妹死前的期盼。 他一定能好好活着。 冷颤从指尖带到臂肘,连带着整个人都克制不住地发抖。 看不见危险的寂静密林,远比能清楚看到的危机更恐怖,黎筝不敢策马逃跑,怕林中设有机关,只敢缓慢策马前行。 突然一阵破风声传来。 黎筝赶紧俯身趴在马背上。 却只看到一只白鸽从树林间疾行穿过。 黎筝说不清是劫后余生,还是危险来临的先兆,狼狈地直起身,加速的心跳震得耳膜嗡鸣。 忽然一声—— “陛下?” 黎筝猛地转身,就见密林掩映中,殷云霁手下众人正在距他约摸百米的地方,骑马立于树后,面无表情望着他。密林地势低,众人站的位置地势高。从这个角度看去,仿佛黎筝就是那只被盯上的猎物。 黎筝没见到殷云霁,但心跳却更加剧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有种变成猎物的错觉,黎筝对环境的敏感程度也在疯长。 余光看到一只白兔从两棵树间蹿过,黎筝立刻驱马朝反方向飞驰。 远处的众人果然已经拉弓准备放箭,瞄准的猎物却不是白兔。 黎筝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众人冰冷的实现,冒着寒光的箭头直指他眉心,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黎筝大力踹了一脚身下骏马,加快速度超前跑去。嘹亮的马蹄声充斥耳边,却迟迟听不见射箭的声音。就在黎筝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时,头顶熟地传来一声哨音。身下骏马猛然立起,直接将他甩下马背。 后背着地后脑勺砸在草丛上,撞得黎筝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忍不住想要干呕。他来不及喊疼,侧翻想要爬起身,被撞的发麻无力完全动弹不得,甚至连叫都发不出声。 骏马直接抛下他跑了。 黎筝仰面躺在草地上,看到一个身着宝蓝色骑装的男人,正头戴面具站在他头顶的树杈上。从黎筝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倒着的身影,锋利的眉眼隔着面具紧盯着他。 手中长弓拉满,银色长箭正对着黎筝。 黎筝见他嘴唇翕动,无声说了句什么。 下一刻。 “嗖”的一阵破风声。 一支长箭飞速向他射来—— 黎筝闭上了眼睛。 —————— 2123年,火爆全网的全息网游《捭阖天下》横空出世。 这是一款完全开放世界且100%自由度的古代全息游戏。没有任何任务要求,玩家提升等级全靠发掘隐藏剧情和机遇。NPC真实到分辨不出是不是虚拟人。你可以把它当作种田类、开放世界冒险类、武侠类、宫斗类、甚至权谋类游戏。只要你想,甚至能夺取皇位,凌驾于所有玩家之上。 这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古代世界,真实程度让人分不清游戏和古代现实生活的区别。 游戏一经发布就火遍全网,在繁忙的现实生活中疲于奔波的玩家们,没有权谋的欲望,纷纷把《捭阖天下》玩成了桃花源,开心种田,结伴谈恋爱,甚至还能不分性别虚拟生子,俨然把它当成另一个家。 种田游戏能有什么大危机?最多不过是全服玩家共同击退敌军罢了。 直到皇家冬狩这日,全网玩家正在做各自的任务,忽然看到头顶乌云密布的天空中,浮现出一行纯黑大字—— 恭喜玩家【姓名已隐藏】达成【夺取皇位】成就,将于十天后领取“登基大典”礼包,全网玩家皆可观礼。 远处的碎玉飞花阁外,一身宫女冬裙的云秀双腿一软跪坐在雪地上。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第 18 章 那纯黑大字只有玩家能看到, 普通NPC是看不见的。仿若吸收了天空全部的光,映着乌云蔽日风起云涌的苍茫长空,更衬得空中黑字昏暗晦暝。 玩家们看着头顶的黑字,莫名觉得心头直跳, 他们这还是第一次在全息游戏中见到这么大的官方播报, 但是就这个风向变化, 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还在买胭脂的两名女玩家看到大街上有玩家在指天, 撩开门帘跟着走出去看,见到天上大字提醒登时一愣。 其中一人震惊的揉揉眼, 满脸不可思议:“夺取皇位?怎么夺取?有人把皇帝逼退位了么?还是把皇帝杀了?” 旁边的女玩家摇摇头:“不知道啊,难道是摄政王上位了??” “不对不对, 摄政王官方已经说过了是NPC。这头顶上的字说的清清楚楚,夺取皇位的是玩家,所以肯定不是摄政王。” “……那还能是谁?哪个玩家这么有野心, 咱俩玩这游戏这么久了, 到现在也就玩成了《奇迹天下》《捭阖暖暖》。看看人家, 多有斗志,都开始宫斗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小声交流,没想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喑哑的女声, “你们说……什么夺取皇位……?” 女玩家们闻声回头, 就瞧见一张勉强算是清秀的脸,长相虽然普通但看起来干净清爽,只是左脸下方一直到脖子的位置, 有大片略显不平整的粉色烧伤后的疤痕, 不过已经非常浅淡,并不十分明显。 女生身上有股远超同龄人的成熟。 是脂粉铺的老板。 很多玩家喜欢在《捭阖天下》中开店卖东西,不过卖的都是游戏中的虚拟物资。《捭阖天下》是目前唯一的, 充值钱币后还能退钱提现的游戏。这就让玩家可以在游戏中进行买卖交易后,而后将得到的游戏币体现转为现金。 也算是一种新型的赚钱方法。 只不过因为买卖的东西都是虚拟币,所以也买不到种类太多的东西。一般玩家买卖的都是功法武器,或者游戏升级经验。 这家脂粉铺是目前玩家开的唯一的一间脂粉铺,里面卖的有各类胭脂水粉,和美容养颜膏。胭脂水粉是其他NPC开办的脂粉铺里也能买到的货色,但美容养颜膏却是全服独有的东西。 其他所有脂粉铺都没见过这么神奇的药膏。 和其他全息网游不同,《捭阖天下》的面容长相一旦设定好后就不能再做更改,而且皮肤设定和现实中非常相似,如果你连着几天通宵熬夜玩游戏,你的人物也会开始冒痘长黑眼圈。如果你的皮肤受伤,也会根据受伤程度留下痕迹甚至疤痕。 这家脂粉铺的美容养颜膏轻能减除黑眼圈,重能淡斑消痕,连重伤后的致命伤伤疤都能消除,是许多打近战英雄的玩家都极为需要却根本没有地方可以买的东西。 自从这家脂粉铺七天前开始销售美容养颜膏后,每天都有玩家花重金来购买。 只可惜这家店的美容养颜膏每三天拍卖一小瓶,而且一瓶膏体极少。每天竞价出价最多的人才能得到,并且设定了禁止二次销售,购买到的玩家还不能进行转卖。就造成了有价无市,脂粉铺一跃成了知名度最高的店铺。 多少人想跟老板娘搭话都没机会。 现在居然主动来找她们说话。 二人激动万分,高兴地对着她道:“是小皇帝,小皇帝退位了,有人夺取了皇位。你快看天上!” 胡秀秀脸色瞬间煞白,抬眼看向天空。天空中的乌云掩映着冰冷的黑色字体,每个字都看得人胆战心惊。 她想起那天那道红色的身影,小心翼翼看她身上伤处的情形,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攥紧。 胡秀秀面色寡淡,倒也看不出脸色好坏,她面前那两名玩家没看出她神色不对,还在小声讨论: “小皇帝应该不会死把?” “估计难说,按照这小皇帝的设定,一看就不是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佬,在剧情里也就是个傀儡皇帝,有没有都一样。这跟《捭阖天下》的游戏名设定不符啊,估计早早就下线了。” “也是,那个逼皇帝退位的玩家属实牛逼,是不是全服第一人了这下?涨的经验值估计直接飙升几十级了吧?” “我估计得到的东西都不止经验值,你看看天上写的,还要给他举办登基大典呢,这以后可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这游戏是真的牛,给玩家这么大权利,还能当皇帝,就不怕随便嚯嚯游戏么?” “不知道……” “碰——!”的一声突然响起,两人都吓了一跳。 扭头看过去,就见胡秀秀面无表情锁上了脂粉铺的大门,脸从阴暗的门缝中只露出一点,看着不过二十岁的少女,一时间竟显得有些阴沉。 “今日提前关店,大家请回吧。” 她刚刚说完,眼睛就已经闭上。整个人僵直在原地一动不动,僵硬得像个人形木偶。 如果是本地的游戏NPC看见她这副模样,或许会吓一跳,但周围都是游戏玩家,对这种情况早已屡见不鲜,知道胡秀秀这是退出游戏了。 绕是心存疑惑也纷纷四散离去。 胡秀秀退出游戏,从游戏仓中苏醒,回到空旷安静的现实世界,空无一人的灰色卧室黯淡无光,没有丝毫光亮。 她早就习惯了这种氛围,对周围环境没有丝毫感触。手上快速点开电脑屏幕,登陆游戏官方搜索关于小皇帝的消息。 作为在游戏中甚少出现的NPC,很多玩家对小皇帝并不关注。就算关注皇帝,也都是因为官方给出的最美建模排名第一的身份,但实际在游戏中见过小皇帝的玩家寥寥无几。 这些从游戏营地玩家几乎没有关于小皇帝的帖子就能看出。 她搜索了半天,也就只有两个关于小皇帝退位的帖子。 标题内容都大差不差—— 《小皇帝退位了?谁做的》 下面的回复也没有几个人。 胡秀秀对他们的猜测没有丝毫兴趣,她只是想知道小皇帝现在情况如何。但搜来搜去也没有有用信息。 就在她要退出的时候,帖子下方突然弹出来条最新跟帖:“小皇帝出事了??我草,上次和亲友我们仨看冬至祭典的时候,就因为夸了小皇帝一句,又说了一句摄政王老,就被小皇帝送了好多大礼包!那可是个很棒的NPC啊!” 下面还有他亲友的回复:“确实!而且皇帝长得好帅啊,好喜欢啊,可千万不要有事啊呜呜呜。” 胡秀秀想到自己上次被推到皇家队伍前,周围那么多人都冷眼旁观,只有皇帝亲自下车把她扶起来,默默认同地给上面的两个人都点了个赞,而后关掉了界面。 她又刷新了半天营地最新帖子,和官方发布的最新内容,都没有其他关于皇帝的信息。就连向联系客服询问,也没有丝毫有关皇帝的讯息。往日什么消息都秒回的客服如今消失了一样,半天都不回消息,甚至连自动回复都没有。 小皇帝退位,似乎对游戏、官方和玩家们毫无任何影响,没有激起丝毫水花。 胡秀秀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一个游戏NPC这么在意,可能是因为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没有其他人的嫌弃或怜悯,可能是因为他送自己了美容养颜膏,可能因为他太像一个真人,也可能因为外形长相。 这么成功的NPC不应该就这么死亡或者淡出剧情。 她之前玩过其他全息游戏,NPC一旦淡出剧情,就会被永远存放在系统黑匣子里,和死亡没有任何区别。 黎筝不应该被这么对待。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营地突然开始卡顿闪烁白屏。胡秀秀还以为是手机出了问题,结果下一秒,营地突然自动退出,她重新登陆却一直卡在登录页面。 胡秀秀赶紧登陆游戏,打开脂粉铺大门走到街上,刚一出门就听到一阵阵玻璃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开始只有一点点,像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噼里啪啦的碎开,往后越来越大几乎震耳欲聋。 胡秀秀环视一圈周围,果然见不少玩家猛地左右看周围,抬手捂住耳朵。只有游戏本地的NPC毫无反应,看着他们奇怪的动作一脸莫名其妙。 碎裂的声音已经大到有些顾铺天盖地,听得人头皮发麻,总觉得要被碎裂的东西砸到头顶。 胡秀秀护着脑袋抬头,就看到头顶原本乌云翻滚的天空不知何时裂开巨大裂缝,缝隙间是漆黑得看不清边界的空间,带着荧光色的蓝绿代码不断穿梭其中。 紧接着,猩红的血色将还挂在空中的关于皇帝退位的黑字染成了另一行字,并开始不断翻滚—— 警告:NPC御前侍卫总管林夙对【姓名已隐藏】发起追杀,请该玩家注意自身安全! 警告:NPC右丞相迟冕对【姓名已隐藏】发起追杀,请该玩家注意自身安全!! 警告:NPC摄政王殷云霁对【姓名已隐藏】发起追杀,请该玩家注意自身安全!!! 警告:NPC天师观下任观主容鹤对【姓名已隐藏】发起追杀,请该玩家注意自身安全!!!! 小皇帝可能知名度不高,但这几位可是游戏中知名度最高的NPC,许多玩家的权谋任务,修真任务和武功修行任务的顶头发布者,就是这几位。 只要玩家不是新手,就一定认识他们。更别说《捭阖天下》的游戏下载页面宣传视频中,最多露脸的就是他们,甚至还有各自的官方和玩家后援会。 现在看着这几位游戏名人发布的追杀令,不少人突然明白过来,小皇帝NPC……似乎很重要。 但他们还来不及思索关于小皇帝的事,就见头顶碎开的天空中,红字陡然一换—— 【重大警告:全部NPC对全网玩家发起追杀,请大家注意自身安全!!!!!!】 伴随着新提醒的出现,整个游戏空间响起振聋发聩的电脑BUG声音,连带着脚下土地都在上下颠簸,似乎下一刻就要跟天空一起崩坏。 众玩家:......? 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身旁原本平静路过的NPC们突然停下脚步,双目瞬间爆红,之前还是俊男靓女的NPC霎时间面目狰狞仿若厉鬼,拔出腰间佩剑或头上发簪,转身开始无差别攻击。 被电脑控制的NPC们攻击玩家的身法动作都一模一样,和玩家们接受的除魔任务中任务失败后陷入狂化状态的终极BOSS一般,攻击速度又快又狠。 毫无还手之力的低级玩家,甚至都没跑出一步就被按在地上一刀致命。武力值高点的玩家勉强能应付两下,最终还是被NPC碾压。 《捭阖天下》设定玩家在游戏中就是真实的人类,只有一次生命,一旦死亡就会被踢出游戏暂停账号登陆。被迫死亡后被踢出游戏的玩家们,就这么一脸懵逼又惊恐地回到现实世界。 满世界都是狂化的NPC,画面简直不亚于电影上的丧尸爆发,比真实场景的恐怖游戏还吓人。玩家们想到刚才被杀的场景还有些后怕,后背发凉地摸摸脖子。但还是忍不住重新点开游戏仓想要再次进入游戏,却发现怎么都登入不了游戏。 不少人想到登陆游戏找官方客服营地一问究竟,就发现营地同样无法登陆。游戏账号信息仿佛瞬间被清空,无论用身份信息还是游戏名登陆,都显示查询不到该用户。 就在这时,所有人的游戏仓屏幕上同时显示出一条游戏官方发出的更新提醒—— 【《捭阖天下》已更新至版本2.0,更新内容:时间重回至皇帝陛下被刺杀前十日。更新提醒: 请玩家谨慎操作,勿要重蹈覆辙! 请玩家谨慎操作,勿要重蹈覆辙!! 请玩家谨慎操作,勿要重蹈覆辙!!! 本次重启不再清空全服玩家近十日内获得的奖励与经验,下次游戏一旦再度重启,将清空全服玩家游戏数据,且需111111元购买更新资格。请玩家且行且珍惜。】 原来小皇帝真的死了…… 而就因为一个NPC的退位,全服玩家都被杀死踢出游戏。现在甚至还要回到小皇帝被杀前,重新过这十天的剧情…… 游戏还没登录上,玩家们互相之间无法在游戏公屏里交流。但他们加的玩家群,几乎同时弹出来不同人异口同声发的同一类消息。 【这小皇帝,到底在剧情里什么身份啊我草!这么重要!!我之前根本都没在乎过这个NPC啊我去。】 【靠,重来一次一定要保护好皇帝啊!】 一直把《捭阖天下》当种田游戏玩的玩家们在这一刻倏地福至心灵。 原来——这TM是集体养娃游戏啊! 第 19 章 所有玩家立刻开始搜索关于小皇帝的消息。只短短五分钟不到, “亡国皇帝NPC”直接登上了各大浏览器和app的搜索热词第一。 全网玩家都开始第一次了解这个角色。 但因为对小皇帝研究太少,除了官方以外都找不到关于小皇帝的信息。 而官方发布的关于皇帝的内容,也不过只有游戏发型时伴随的人设卡和卡面上的简介—— 【亡国皇帝NPC 全名:黎筝 身份:黎国皇帝 年龄:17岁 性格:谦和有礼但敏感愚钝 优点:对玩家攻击力和隐藏攻击力为0,颜值全游第一 缺点:对NPC攻击力和隐藏攻击力为0, 毫无学识, 见识浅薄 人生经历:与胞妹黎姝相依为命互相扶持, 十四岁前冷宫度日, 十四岁后被摄政王殷云霁扶上皇位变成傀儡皇帝。后皇妹黎姝不慎落水重病不治薨逝,皇帝黎筝冬狩猎场被刺客刺杀驾崩, 享年十七岁。 短短几句话便概括了皇帝的一生。 全息游戏的人设卡都放在四维空间游戏频道的介绍界面上,方便玩家了解游戏详情, 一般来说,越重要的人物角色越靠前。而亡国皇帝NPC的人设卡,原本是和其他角色人设卡放在一起的, 甚至还排名靠后, 甚至连拐卖人口的人贩子乡野村夫NPC都在他之前。 可就在大家搜索之际, 皇帝的人设卡居然不断前移,在众人眼底下明晃晃挪到了摄政王之前,一跃成为排名第一的NPC。 所有人设卡面的背景的右上角都有角标, 角标分为红色、蓝色、绿色和黑色。 红色角标意味着该NPC为攻击性高能力极强, 且发布任务难度高并且有风险,但完成任务奖励奇高的NPC。蓝色的攻击力和地位略低于红色NPC,但发布的任务难度中高且奖励不错。绿色是最常见的NPC, 发布的任务简单不过奖励很少, 像街上走来走去等着找他搭话的NPC,和发布悬赏令的NPC,一般都是绿色NPC。而黑色的NPC就不会发布任务了, 他们是游戏中被玩家刷等级的小野怪、灵兽、宠物或者野生植物药草,都没有安装个人意识。 一般玩家不多多探索地图,就只能看到大街上的绿标NPC,稍微会玩会发掘地图的玩家,能碰见少量蓝标NPC。像殷云霁迟冕容鹤林夙这种位高权重或者身份特殊的红色NPC,目前为止仅有少数领取到了他们发布的任务,不过完成率基本为零,不过一旦完成任务,获得奖励能让他们直升数级。 可当小皇帝NPC一跃成为排名第一的NPC后,所有人都看着他卡面上关于人生经历的那一栏中,“后皇妹黎姝不慎落水重病不治薨逝,皇帝黎筝冬狩猎场被刺客刺杀驾崩,享年十七岁”这句话忽然如烟雨般缥缈着散开了,而后直接消失的干干净净。 右上角缓缓出现一个精致的黎国皇家图案,接着图案被菱形镶边的图纹框住,变成了—— 金色的角标! 金标NPC??? 这、这怎么可能……? 头一回看到有NPC还能中途晋级的。而且还不止晋级了一点点。不过金色角标比红色角标强在哪里?难道是攻击力更高?可人设卡上写了,小皇帝攻击力为0啊…… 难不成是,给的奖励高到不可思议?? 玩家们想来想去,只觉得这个最有可能,而且之前不就是有玩家说,碰见小皇帝结果收到了巨额奖励嘛。原本他们都以为是骗子,可是现在想想,根本没必要骗人啊,小皇帝又不火。 只是如果是真的,这也太离谱了吧。 但众人一想到皇帝死了之后还被游戏官方给复活了,又觉得只是升级个角标而已,已经没什么不可能了。毕竟……这可是以让全网玩家都死了一次的代价,令全服重启换回来的小皇帝啊! 就在玩家看着人设卡面感慨的时候,游戏不停滚动播放的宣传视频中,开屏画面的欢迎大家参与游戏文字框,也随之加入了新的内容。 原本欢迎玩家参与游戏,并说明《捭阖天下》是一款100%开放度,可以走任何路线,变成任何地位人物的游戏的经典语句,如今却在末尾加了一句鲜明红字—— 【本游戏不提倡任何暴力事件,请大家切勿为了不可行的目的而危害其他人或者NPC的生命。(如果是接受的任务要求杀死红色及以下等级NPC,则不受约束)】 总结下来就是一个意思:虽然说我们给你们百分百的自由度,但是想当皇帝是不可能的,更不能因为自己想当皇帝就杀了小皇帝!但如果是别人要求你杀掉殷云霁他们及更低等级的NPC,就可以随便杀。 所有人看到这个提示框的内容,心里只有两个字—— 双标! 这个黎筝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一个NPC居然比跟现实中大IP联动都重视,《捭阖天下》本来这两天都要出联动皮肤了,就因为这个事延后一周,太离谱了。 没见过这么离谱的游戏。 不过官方这么一弄,但是让玩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就像,他们真的把NPC当成真人来认真对待。 玩家们一时间更加好奇,这个皇帝黎筝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之前还没见过,如今突然特别想赶紧回到游戏里见识见识。 玩家们一个个着急的不行,迫切想一睹小皇帝芳容,殊不知游戏官方比玩家还要迷茫,策划组长晁奎和宣传组组长丁泽希以及全体组员已经快疯了。 晁奎还算好,之前的策划方案加急更改就行,但是丁泽希还负责联动的宣发,突然重返十天前,这十天内的联动合作方还要重新沟通联系。一想到甲方乙方乱七八糟的关系,丁泽希头都大了,向来能言会道精英装扮的高精尖知识分子,如今顶着一个爆炸头,苦大仇深坐在电脑桌前。 只有剧情组组长阮昱略显淡定,看着屏幕上的玩家反馈,不停在本上用纸笔做记录。 听到晁奎不停嗷嗷叫,不断打扰她创作思绪,无奈地抬头看他,“淡定、淡定……” 晁奎头都快大了,他原本就喜欢健身,魁梧的身形在小组会议室内走来走去,存在感极强,声音也大得震耳:“淡定?怎么淡定,突然说要重启游戏,我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哪有游戏这么做的??这不是耍人么!” 丁泽希也阴沉着脸没说话。 阮昱是三人中唯一的女性,温声细语好言开解:“我就问,你们谁比我更惨?” 丁泽希刚要皱眉开口,突然想到什么,立刻僵着脸闭嘴。 也是,剧情重启到十天前,要保证玩家的可玩性和趣味性,就要重建所有NPC的发布任务,还不能与之前差别太大,不然会衔接不上后续设定好的剧情,也会让建模那边难做。但也不能毫无差别,不然就会让玩家整整十天重复性的游戏剧情,谁都不能保证会不会有玩家因此退游。 晁奎无法理解地看着她:“你就不生气?” “有什么可生气的?”阮昱笑着道:“你们是不是根本没看过小皇帝的个人全线剧情?” 晁奎瞬间哽住,心虚地看了眼丁泽希,没有说话。一旁丁泽希抱着胳膊,也开始沉默。 他们身为制作组,都有个人权限,能用第一人称从任何NPC或玩家的视角,看该NPC或者玩家的全部剧情。 阮昱说道:“根据老板的要求,我们要每日观看各种绿色以上登记NPC的视角剧情,方便监察她们运行轨迹是否规范,有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并及时修正,但是很显然,你们都没看过小皇帝的视角。” 晁奎摸摸鼻子别开脸,“谁会看绿色NPC啊,一点意思都没,任务都是设定好的,能出什么差错……” 阮昱没接他的话:“如果你们看了就能发现,小皇帝是个非常特别的NPC,我个人觉得,他的情感系统演变得最好,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反正我觉得他本来就不该死。为了这样的角色我愿意重写其他NPC的剧情。” “还有你们知道吗……”阮昱顿了顿:“小皇帝其实是没有剧情设定的。他的人生经历,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一愣。 丁泽希拿下脸上的金丝眼镜:“你说什么?!” 《捭阖天下》的NPC虽然都是人工ai但都是设定有大概剧本的,他们会随着自己的性格设定随意说话,但大致走向都是既定的,毕竟只是程序生命,还是无法完全觉醒个人意识。包括红标NPC那几位。 但是小皇帝居然没有剧情,这怎么可能? 他的AI算法已经智能到,就算没有剧情设定,也能根据环境选择最合适的方法生存了吗? 两人同时看着阮昱,女人坚定的目光回应了他们。 是真的。 简直是智能AI中的传奇。 —————— 清晨的鸟鸣声吵醒了睡梦中的黎筝,他像是方从大梦一场中苏醒,眼前光怪陆离一片,于黑暗中瞧见无数蓝绿色的荧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还闭着眼,进而又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活着,猛得睁开双眸。 却发现自己并不在那片密林中,更不在龙塌上,而是正坐在龙辇中。随着神识逐渐清醒,周围清净的鸟鸣声渐渐变做嘈杂的大街喧嚣声。 像是被生生拉回了凡尘世界。 黎筝震惊地低下头摸摸自己胸口,又把手伸进领口摸了摸皮肉,确定自己之前中箭的地方毫无受伤痕迹,一时惊诧地说不出话。 他这是……被神仙给救了么。 那他现在是在哪里? 黎筝小心窗帘一角,看了眼窗外大街,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回到了被人射箭前十天,那时候他刚和冬狩队伍出了宫门,好像……还扶起了以为被挤出人群撞上御马的姑娘。 他怎么会回到这一天? 难道是天上的神仙终于看到了他的苦日子,要让他的人生重新开始一次?那为何不再早一点,让他能阻止皇妹落水! 黎筝想到已经薨逝的黎姝,原本还有些激动的心瞬间跌入低谷,皇妹并未重生,那他重来一次还有什么意义? 他放下窗帘看着曾被人一箭穿心的胸口,有些茫然地低着头。 忽然—— 只听龙辇外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那声音是突然响起,却越来越激动震荡,人群中的百姓们不约而同开始附和,出口的声音逐渐清晰。 “陛下——!陛下——!陛下看看我!” “陛下看看我!看看我!” “陛下陛下,春闱能不能提前开始啊,草民等不及要进宫侍候陛下!” 那些声音极为激动,此起彼伏,可明明喧闹的很,黎筝却每个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他忍不住撩开窗帘侧目看街上百姓。门帘撩开后,声音瞬间更大了几分。 “陛下,民女学工程的,能给你打造防身工具,您就收民女当宫女吧!” “陛下陛下,我是,不对,草民是老师,我这就给您手写一份《五年春闱三年秋闱》,绝对能让您文学素养飞速提升!您留个联系人,我写好了好托他给你啊!” 街上百姓看到他的真容,有人到吸了一口冷气,有人面露惊艳,但黎筝都没注意。还在认真听百姓们的声音。 直到一道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就算如此喧闹的环境,都格外嘹亮: “陛下,草民学制药的,你把草民收为男宠,草民天天帮你强身健体——!” 嘈杂的大街瞬间沉默一片。 第 20 章 黎筝只是没入过天子学堂, 不代表听不懂话,闻言瞬间脸颊通红,小声斥了句:“胡闹!” 没想到街上百姓似乎更加激动,说话的声音愈发毫不掩饰。 “我草!小皇帝这么美?让我进宫让我进宫啊, 这游戏什么时候选妃?我听说这游戏可以有成年十、八、禁项目, 是真的吗?” “怪不得官方要让重启, 咱们真是瞎了眼了居然浪费这么一颗蒙尘的珍珠在宫里受苦!罪过罪过!” “呜呜呜真的是该死啊, 乖乖快来,姨姨疼你。狗官方不做人, 我来保护你!” “陛下,我教你二元一次方程!” “……”黎筝不知道重生一次后街上的百姓都怎么了, 一个两个说的话他都听不太明白。什么十、八、禁,什么狗关方,他都听不懂。更不知道为何他们突然间如此……如此在乎自己。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太陌生了, 黎筝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 只能僵硬得坐在原地, 愣愣看着他们。 从百姓们的脸上,他能看出来,他们好像……好像还挺喜欢他的。 不像殷云霁口中说的那样, 让他当一个苛政赋税的暴君替罪羊。 【恭喜玩家XXXX触发隐藏任务“一睹圣容”。完成任务可得隐藏奖励。任务失败将任务失败。请确认是否接受:是/否。】 【因玩家XXXX已完成任务, 自动判定接受任务。】 【恭喜玩家XXXX完成隐藏任务“一睹圣容”,获得隐藏道具“龙颜大悦”宝箱。开启宝箱可得等级经验x10000,限定级护身羽衣x1(主防御), 逆转回容丹x1(可以重置捏脸数据)。】 全场静默。 游戏本土的NPC还是默默观看御前队伍, 但在场玩家全都安静下来。 人群中不知道谁最先开口: “你们……你们听见了吗?” “你说的是不是……隐、隐藏任务?” “我草,你们也听到了??” “我、我也听到了。” “还有……有我……” “我的奖励已经到账了,这奖励也太离谱了吧!!” “——我靠!这就是金标NPC?这么牛叉?” 凡是站在街道两旁的玩家, 全都收到了这份全网少有的大礼包,被金标NPC的“慷慨”震惊到说不出话。 黎筝不知道方才还吵闹声一片的大街,为什么突然就安静了。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有问题,下意识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 龙辇却忽然停了。 黎筝一愣,放下窗帘坐直身体。 下一刻门帘被猛的撩开,一道粉色身影直冲进龙辇抓住了他的胳膊。 如果不是碍于礼数,黎筝感觉云秀可能都要冲到他怀里。 “云、云秀?” 他低头看着跪趴在地上的少女,女孩儿双眼发红,直勾勾盯着他,然后—— 开口无声说了几句话。 黎筝:“……嗯?” 云秀眉心一跳,张大嘴巴嘶吼状对口型,嘴里没发出半点声音。 气氛意识有些尴尬,黎筝眨巴眨巴眼睛,“有人欺负你了吗?” “……”云秀想说她确实被欺负了,被系统消音系统欺负了,可出口时又是一串消音。 云秀:“……”这游戏看来是坚决不想让小皇帝知道,众人都重生的事实了。 黎筝拍拍云秀的手背,眼神鼓励她说出欺负自己的人是谁,但还没等到云秀开口出声,前方的御马忽然受惊起立,连带着往后几十匹骏马一同后退,包括拉黎筝龙辇的马。 他的龙辇从外面看远比殷云霁的奢华,但内部相比殷云霁的车却简陋的多,墙面内侧软垫都没有,磕一下浑身疼。黎筝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云秀和旁边矮桌上的茶具,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龙辇左侧传来殷云霁低沉喑哑的声音:“何事。” 这一幕瞬间梦回十天前,一名女子撞到了御马那时。 不过他怎么记得,当初说话的人似乎是迟冕? 黎筝识字学习全靠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肯定自己没记错。不过今天从他醒来之后所见到的场景全都与他死前经历的那次完全不符。这次换成了殷云霁问话,反倒也显得没那么特别了。 黎筝还在思索两次经历的不同之处,就听见龙辇外传来细碎的跑步声,是前方领队的将领看完情况后回来复命:“殿下,有数十名百姓被挤出人群撞到了御马上。” 数十名? 黎筝松开扶住云秀的手,撩开前方的车帘向外看。 就见队伍外伸长脖子看向他的百姓见他露头,一大部分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仰头大声哭嚎起来—— “陛下,收了草民吧!” 黎筝:“……” 方才还被他安慰着的云秀突然一抹泪水严肃的盯着他:“陛下,外面都是变态,快拉上门帘。” 黎筝:“怎么——”会。 百姓:“我要当陛下的狗!!” 黎筝:“……好。”像确实有点。 但他想到殷云霁,还是觉得要下车一探究竟。殷云霁看不惯他好好活着,更无法容忍有百姓喜欢他,他可不想让殷云霁疯病发作,直接下令处死这群百姓,而后栽赃他头上。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黎筝沉吟两秒,拉开金绸车帘跳下龙辇,快步朝队伍前方走去。他今日穿的还是上次那件金丝卷边红底龙纹骑装,配着头戴掐丝红豆头饰的编发,行走间仿若红霞挽云,不拘形迹雅人清致。根本不像一国之君,倒似个大户人家的翩翩少年郎。 地上跪着的玩家们,有人是真心喜欢这个NPC,有人只是想要更多奖励,但看到小皇帝跃下龙辇走到眼前,心里却不约而同浮现出同一个想法。 真TM帅啊。 也就建模敢这么搞了,真人哪儿有长成这样的。 原本还在嚎叫的玩家声音慢慢小了,偷摸瞄着黎筝,尤其是喜欢男人的玩家,疯狂用游戏截图工具对着小皇帝连续拍照,恨不得每一张都用来当桌面。 黎筝不知道众人想法,只知道百姓们逐渐安静下来。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帝王威仪吓到了百姓,愈发加快脚步朝前走,却没在队伍前方倒在马前的人群中,见到上次那位面容有损伤的姑娘。 百姓们都在对他行礼,多人的尊重让黎筝有种自己当傀儡的人生都是前尘一梦,现实中一直被人恭敬对待的错觉。他死后又醒来,就连之前帮扶的姑娘都不见了,让他心生一股茫然。他到底是为何重生。 黎筝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什么,就近扶住一位老人的胳膊,将人托起,嘴里生疏地让众人平身。 冬狩队伍领头的林霄明显已经有些不耐烦,却碍于人前,没有表现出上一世的不屑,低头抱拳行礼,挡住脸上的神情,提醒黎筝该上路了。 他的反应才是黎筝这么多年来习惯的宫中朝臣对他的态度,微微颔首转身准备回龙辇中。 忽然听闻一阵略显沙哑的女声,“陛下,民女有一物想要献给陛下。” 黎筝回头去看,正对上一张眼熟的脸,人群中女子缓缓走出,正是上次他在马前扶起的姑娘。那女子左面下半张脸一直到衣领下,都是粉色的烫伤疤痕,不过已经很浅,除了略显不平整外,并不是特别显眼。和前世他见到的那次比起来,姑娘身上的疤痕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见他看过来,女孩儿抬手递上了一件半透明的纱衣。 那衣服不知是何种材料织成的,明明是糯糯的乳’白色,却能呈现一种半透明又泛着五彩霞光的熠熠光泽,被女子托在手上,就像一汪无色的泉水,衣服的上的霞光甚至在缓缓流动,波光粼粼如梦似幻。 “陛下,这是民女珍藏的护身羽衣,金刚不坏能抵挡所有武器攻击,希望您能收下。” 胡秀秀的声音清清朗朗,听在众人耳中仿若惊雷。 “我去,这么好的限定级护身羽衣又送回皇帝了?这哥们真舍得啊。” “原来还能把NPC送的东西又送还给NPC?这东西NPC能用吗?” “哇,我怎么没想到!反正我修奶妈的,用这东西也没啥用,呜呜呜我也想送给陛下,我这个脸模这么漂亮,他肯定就会记住我!” 黎筝听不见众人的讨论,低头看着胡秀秀手上的羽衣,“你叫……什么名字?” “胡秀秀。” “秀秀,”黎国没有不能叫女子闺名的传统,黎筝为表尊敬只唤她的名。 “你一个女人家,出门在外很辛苦,这东西还是你用吧。”黎筝手扶着羽衣推了回去,婉拒了姑娘的好意。 心中却有些激动。 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在轮回的路上,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忘川河畔等待轮回时,鬼怪们给他织就的梦境,才会这么多百姓喜欢他,甚至还亲手送上贵重的物什。 可就在黎筝手摸上羽衣的瞬间,掌心熟的一热,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手掌钻进他身体里,黎筝立刻收回手看向手心,却什么都没瞧见。 胡秀秀看见他的反应也是一愣:“……陛下怎么了?” 黎筝茫然抬头,刚要说话,突然瞧见胡秀秀头顶上冒出来一道梗条,那横条左半部分是粉色,右半部分是白色。粉色的部分要比白色部分长很多。 横条上还有一行小字—— 好感度:七十三点。(重情重义级) 黎筝不动声色瞄了眼周围其他人的头顶,却都空空如也,头顶上什么都没有。 所以这是……什么东西? 第 21 章 黎筝茫然到有些惶恐, 未知的恐惧让他指尖有些发抖,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大概是他脸色变化的厉害,面前胡秀秀也跟着一愣,“陛下……?” 黎筝陡然会神, 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好感度是什么意思?指别人对自己的青睐程度么?而且七十三点, 应该算是很多的数值吧。先不说这个好感度横条是怎么出现的, 光说胡秀秀和自己第一次见, 就送自己东西,还有一大半的青睐程度, 是因为什么? 黎筝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身后响起一道脚步声。黎筝闻声回头, 正对上一双锋利幽深的眉眼。 是殷云霁。 上一世死前的记忆瞬间回笼,黎筝看着他就想到碎玉飞花阁的两日场景,和最后冬狩时被一箭穿心的痛苦。上一世杀他的人虽然不是殷云霁, 但和殷云霁定然脱不开关系。围猎他的大臣, 都是殷云霁的亲信, 而且在冬狩猎场杀他,确实能在百姓面前,排除殷云霁篡位的嫌疑。 就算没有铜镜照着, 黎筝也知自己此刻定然面色惨白。 殷云霁走到他身旁时, 整个人身上的凛冽气势,让周围无论是玩家还是本土NPC都熟地噤声。NPC们不敢吭声是因为系统算法中设定的对摄政王的畏惧,而玩家们不敢出声则是因为真的害怕。 现代世界等级观念早就模糊到没有边界, 没经历过与高级管理阶级对视的普通人, 根本承受不住殷云霁的目光。男人目光扫视一圈周围,所有人都忍不住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这时已经没有玩家还记得, 殷云霁人气第一的游戏NPC欢迎度排行,只觉得他威严可怖。 脸色苍白的黎筝与周围人相比起来,反而是最坦然的那个。 殷云霁走到人群中低声开口,他声音并不大,但所有人都能听见。 “冬狩队伍不得耽误行程……陛下……”又是一番洋洋洒洒不带重复的话,大概意思是感谢百姓对黎筝、对黎国的爱戴和支持。其中很多词语黎筝根本听不懂什么意思,不知道殷云霁是不是又在拐着弯给他挖坑。 但最后一句话黎筝却听懂了。 “今年的冬狩,凡是黎国子民,都可前来观赏狩猎。” 黎筝不敢置信地看向殷云霁。 忽然瞧见殷云霁头顶上也开始出现一个白色的横条,紧接着横条左侧出现一抹粉色。那粉色逐渐蔓延向右,慢慢占据了整个横条,原本白色的横条一下染成了粉色。 上面也出现了一句话—— 好感度:一百点。(情比金坚级) 黎筝:“……” 他觉得这个东西不管是怎么生成的,但绝对是骗人的。 胡秀秀对自己七十三点好感度还有可能,殷云霁对自己一百点好感度绝对是天方夜谭,明明上一世还杀了他。 殷云霁见他看过去,还不知道黎筝在看他头顶的好感度横条,只以为黎筝在震惊他的话。居然咧嘴勾起了个清浅的笑,继续对众人道:“大家既然都爱戴陛下,欢迎大家都来观看陛下冬狩。” 在场的人似乎分为了两派,少数人和往常一样安静沉默地听殷云霁说话。但多数人却显得格外激动,闻言甚至忘了礼数,直接欢呼起来。 只有黎筝僵在原地,茫然看着周围百姓,满脑子都是殷云霁刚才那个笑。 ……真是,见鬼了。 黎筝狠狠掐了下掌心,剧烈的刺痛感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梦里。 那为何一切都这么反常。 脑子空茫一片地回到龙辇中,黎筝开始回想自己醒来后的经历,但怎么都想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开始回溯自己上一世的经历,停滞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不管这一世和上一世有什么差别,有一个是不变的,那就是——黎姝都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而且感情浓厚的亲人已经离世,不管这第二世与上一世有多少差别,对黎筝都一般无二。 他已经没有家了。 根本没有活着的必要。 上一世的经历就是给他的鸣钟示警,只靠他自己的努力,根本没办法从殷云霁和迟冕的眼皮底下跑走,甚至还会拖累云秀。不过既然实在逃不出去…… 他至少也要找机会杀掉殷云霁,也算是为自己上一世的死,和妹妹黎姝幼年跟他一起受苦而报仇。 黎筝思及这里,忽然想起一个人:“迟冕呢?” 坐在下手的云秀惊讶于他对迟冕的称呼,小皇帝向来都是丞相丞相的叫,还第一次直呼大名。她慢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迟丞相貌似着了凉,身体不适,出宫后便一直在车里没有出来。” 黎筝微微颔首。 更加确信这一世与上一世完全不同。 上一世胡秀秀冲撞御马时,最先出声的是迟冕,可这次他却一声未吭,甚至一直到他方才上车前,都没有半点下车的意思。 冬狩队伍就这么启程了,这次没有百姓再来阻拦,队伍前行的速度很快。和上一世一样,云秀端来了丰盛的午膳,黎筝和她一起用膳完就躺下睡觉,梦里全都是上一世的记忆,醒来便已到了深夜。这次他交代了云秀不用晚膳,云秀没来叫他起床,迟冕也没动静。 对记忆力超群的黎筝来说,记住上一世冬狩前行第一天经历的所有事都易如反掌。前世的记忆历历在目,他记得自己被迟冕叫出去被迫“同行散步”,谈话完毕时不小心错上了殷云霁的马车,还差点把人踹醒。 黎筝忽然升起一个不好的想法…… 反正他也无望活命,上次殷云霁睡得那么死都没醒,他是不是可以……直接杀掉殷云霁。 到时候就算他没逃出队伍,死了也能拉殷云霁陪葬,不算亏。 黎筝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不错,只是他手中没有合适的武器。 黎筝找了半天,从盒中翻出了他给黎姝做的那只发钗,捧在手心端详半天,小心翼翼放在怀里。 就算有朝一日他要杀人偿命,死前能带着亲人的遗物,能算安葬在一起了。不过一想到他要去杀了殷云霁,黎筝握住珠钗的手还是忍不住发抖。 他深吸口气,隔着衣服拍了拍自己胸口,撩开金帘下了龙辇。队伍停靠在一处峡谷中,周围皆为密林,阴森森伸手不见五指。禁军中负责守夜的将领都在抱着剑打盹,根本没人注意他和殷云霁的步辇。 黎筝面色镇静地走下龙辇,转身跨上了殷云霁的马车。 殷云霁果然躺在软塌上,一身玄黑骑装,头戴紫金发冠,面容冷峻,五官俊美。就算黎筝厌恶他至极,依旧不得不承认,殷云霁确实为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他缓步走近对方,轻咳一声,果然软塌上的男人纹丝不动,依旧呼吸平稳沉睡在梦中。 黎筝深吸口气,从怀中掏出珠钗。精致华贵的浅色珠钗在车厢内折射出阴冷的白光,正照在黎筝眼上。 黎筝双手握紧珠钗,在殷云霁起伏的胸口上下比划了下,高高举起珠钗,而后猛得捅下去。 昏暗中黎筝都快看不清周围的环境,软塌上的男人却倏地睁开眼,侧身躲开黎筝的攻击,反手抓住他手腕。一双凌厉眉眼双目晶亮,眼神清醒根本不像刚睡醒的模样。 他钳制黎筝的手力气大得惊人,面无表情的脸隐藏在阴影中宛如厉鬼。说话间每个字都阴森低沉,“你想杀我?” 黎筝早在他睁眼的瞬间就知道自己失败了,登时心跳加速手抖的不像样,被反制住双手时已经后背发凉心跳快得喘不上气。黎筝已经尽力让自己平静,但多年被殷云霁压制的过去还是让他控制不住地害怕。身体喘气声越来越大,呼吸似乎都要穿破喉咙,连带着嗓子紧绷额头刺痛,整个人头晕目眩。 殷云霁阴沉着脸,单手握住他双手手腕举在空中,黎筝瞬间像只小鸭子被吊起来,站不直也跪不下去,只能半靠在软塌边上。 他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害怕殷云霁了,喘不上气的压迫感,让他头脑发昏脸上涨红却后背发凉,黎筝眼前已经阵阵发黑,两腿发软浑身无力,手上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蓝白色珠钗。 “姝”字珠钗啪嗒一声掉在软塌上,上面的花瓣来回轻颤。 黎筝能感觉到殷云霁的目光锁定在脸上,阴沉幽暗的目光像盯着狩猎的猎物。 一下像是回到死前的那一天。 下意识闭上眼睛。 没注意钳制他手腕的力道忽然松开,被拽着的黎筝直接摔进殷云霁怀里。男人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脊背,另一只手一把扯下车厢窗帘,冷风瞬间灌进厢内,冻得黎筝猛的一个机灵清醒了点。 睁眼就瞧见殷云霁蹙眉低头凝视着他,身上戾气荡然无存,黎筝觉得自己真的疯了,居然在殷云霁眼中看到了担心。 “放松、放松,没事的……”殷云霁熟练拍着他后背的手捏着他的后颈,热度从他指尖传到黎筝颈后,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 现在的殷云霁和刚才的简直不是一个人,黎筝莫名感觉不那么害怕了,可身体反/应却克制不住,剧烈的喘气让喉咙痛到像是要撕裂。 黎筝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模样。金质玉相的小皇帝一身红底金纹骑装半依在人怀里,浑身颤抖满面绯红,像只被抓住翅膀的红腹云雀。 游戏里没有治呼吸过度的药。殷云霁紧盯着黎筝的脸色,托着他后脑勺吻了上去。 第 22 章 殷云霁从来没想到结果是这样, 僵硬站在病床前,一旁张文瑞也没想到,诊疗方法出了问题。 黎姝站在床头泪流满面:“不是说好受到刺激有94%的苏醒可能吗?!” 张文瑞应付不来女孩儿哭,局促地摸摸身上的白大褂, “之前你死亡时, 黎筝的确出现了明显的苏醒反应, 按道理来说, 让他人格死亡一次就能苏醒的……” 黎姝哽咽着擦了擦眼眶,收回看向病床前哥哥的视线转头看向殷云霁。男人脸色难看得吓人, 僵直站在床边,垂落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 眼神死盯着哥哥。 黎姝从小就怕他,看到殷云霁的脸色,被吓得心跳漏了一拍, 猛打了个哭嗝。 殷云霁的声音阴沉的可怕:“现在……怎么办。” 张文瑞硬着头皮道:“既然之前定的方案没有效果, 要不我们就、就……逆向思维?” 病房内死一样的静寂。 黎姝担心地看向黎筝, 又小心翼翼瞄着殷云霁的脸色。 男人出口的每个字,都像咬着牙挤出来的:“所以……他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张文瑞都不敢看殷云霁,缩着脖子低下头。 他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本按照数据检测, 精神意识存放在电子数据中, 受到刺激时的确能激活受损的小脑,可这次明明都精神死亡了,黎筝居然还是醒不过来, 直接超脱预想。 张文瑞纠结着用词:“之前的计划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黎筝在游戏里每次受苦,都会出现明显的精神波动,尤其是黎姝‘死亡’时。只是最后让他死亡时, 反而减弱了精神波动。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对他自己的生命并不是很看中,换句话说就是……他没有求生意志……黎姝在游戏里死亡后,他本身就不想活了。” 黎姝没忍住又流下眼泪,小心翼翼握住黎筝插满血管的手。 殷云霁站在一旁没说话。 张文瑞道:“我们再试一次,这次干脆就让黎筝体会体会被赋予生命价值的快乐,让他好好活着,然后再想办法激活精神体。” —————— 黎筝醒来时,看到的便是车厢顶部的木质雕花,繁复精致的黎花盛放枝头,花心点缀着彩色玉石。 黎筝头疼得厉害,平躺在软塌上捏了捏眉心,昨夜的记忆忽如潮水般涌来,黎筝瞬间清醒,猛得坐起了身。 脸色煞白地摸了摸脖子,又摸摸胸口,好在怀里珠钗还在,他掏出珠钗小心翼翼握在手中,脑子里乱的厉害。 黎筝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殷云霁居然没杀他。第二个想法是,殷云霁一定是疯了。 不过……昨夜殷云霁行为诡异时,他好像又看到那个好感度横条了。 这是为什么。 黎筝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他刺杀殷云霁,被殷云霁本人发现。按殷云霁睚眦必报的性格,他昨晚上就该死了。既然昨天殷云霁没有杀他,就说明暂时也不会杀他。他这两天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又要被严格看管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逃出去。 黎筝正在思索中,忽然有人敲响了车厢门:“陛下?” 是云秀的声音。 黎筝让她进来,云秀立刻托着托盘打开车厢门,撩开金绸走进来,帮着黎筝洗漱用膳。 云秀不知道昨夜的事,黎筝小声问她:“车外有没有……多出来的守卫?” 云秀愣了一下:“陛下是想问,摄政王和丞相有没有找人监视您?” 黎筝点点头。 云秀否认了。 这下黎筝反而真的摸不着头脑了,他本来以为殷云霁亲他可能存着戏弄的心思,但到现在都没发作,实在让人心里不踏实。 云秀托着下巴想了想:“不过……右相昨日一天都没出来,属实有点反常。” 第 23 章 何止是右相啊, 黎筝现在觉得他重生后,周围的所有人的都很反常。 他记得上一世自己进错马车后扇了殷云霁一耳光,第二天直接被殷云霁叫过去阴阳怪气一顿,把林夙安排到他身边监督。 今天居然安安静静等他起床, 到现在都无事发生。 甚至直到黎筝用完早膳, 都没有任何动静。云秀端着托盘离开时, 黎筝透过车帘缝隙看了眼外面的情景, 没有任何异样。 正常到有种不踏实的反常。 黎筝放下车帘,想了一会儿, 默默坐回自己软塌上,从软塌下方的暗柜中翻出来一本书, 看书打发时间。 按照上一世的记忆,今天他原本身体不适,殷云霁让林夙跟着他监视他, 而后殷云霁和迟冕不知因为何事出去了, 他第二天找到机会偷跑出队伍, 结果第四天被殷云霁派来的林夙抓了回去。 但黎筝一直等到中午用膳,都没被殷云霁“传唤”,平静地熬到了晚间用膳。用晚膳的时候, 黎筝终于忍不住问云秀:“右相还没出来?” 云秀摇头, “已经有两天没见右丞相——” “咚咚——” 云秀的话音未落,龙辇忽然被人敲了敲门框,正是迟冕的声音。 黎筝看向云秀, 云秀茫然摇头:“刚才右丞相的侍女明明说丞相还没醒啊。” “无妨。”黎筝并不在意, 他原本昨日就该跟迟冕有一番谈话,但不知为何每一处都在横生变故,发生的事与上一世完全不同。不过就算谈话挪到今日, 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不过他知道上一世殷云霁和迟冕有一段时间离开了冬狩队伍,这次不如探探迟冕口风,如果能问出他们的出行时间,说不定对他逃跑有帮助。 于是黎筝应了一声,撩开金绸走出车厢,正看到迟冕一身绿色官服围着墨绿色大氅,站在龙辇旁边抬头看他。两厢对视,黎筝觉得今日迟冕的视线格外的……温柔。 瞬间让他想起昨夜,殷云霁突然平和下来后的目光。 坦诚真挚,与之前含义不明总是藏着不屑的深情完全不同。黎筝见过的人不多,分不清他如今到底是真的,还是又装出来的一副面孔,僵硬着脸色下了龙辇。 下车时黎筝下意识瞄了眼殷云霁的马车,车厢厢门禁闭,车外一个守门的宫人也无,看起来像是已经睡下了。 已近深夜,天空暗如泼墨,迟冕看着黎筝下车,抬步走到他身前:“微臣想问陛下,陛下为何要下车看那些冲撞御马的百姓?” 黎筝看着他,一字不差地回了与上一世同样的话:“人撞到了朕的御马上摔倒,朕去扶,有何问题。” 迟冕果然又和上一世一般,阴阳怪气栽赃他还是五皇子时曾策马踩死了百姓的子女,而后黎筝反驳他,自己根本不是五皇子黎昕。 黎筝说话内容与上一世分毫不差,但他明显察觉到,迟冕似乎没有上一世那么激动了,但黎筝听到他说自己残害百姓,就失了旁敲侧击问迟冕出行时间的心思,只觉得厌烦。 应付的回完了迟冕的问题,转身便要上马车,却倏地听到身后迟冕压低声音道:“陛下所说是否属实,微臣明日一早便会带人去查验,最迟后日凌晨便回来。人命关天的事,希望陛下不要骗小臣。” 这话上一世迟冕并没说过,或许是这一世冲撞御马的百姓变多了,也可能是这一世他的语气也比上一世坦然的多,迟冕居然会主动告诉他行程时间。黎筝回头睨他一眼,保持着紧绷的脸色没有回应,撩开金绸回了龙辇。 殷云霁和迟冕的行程时间似乎是差不多的,殷云霁应该也是这个时间。那明日早晨到后日初晨,就是他第二次逃跑的机会。 第 24 章 这天晚上, 黎筝和上一世一样,梦到和黎姝堆雪人。漫天遍野的雪花飞舞,黎筝却完全感觉不到冷意,仿若是在暖春。黎姝把毛绒脑子盖在雪人头顶, 拍拍手站起身, 紫色宫裙落上积雪, 黎筝蹲下身帮她拍掉。 忽然听到黎姝低声道:“哥哥, 好好活着,知道吗?” 黎筝手一抖, 猛的抬头看她,就见黎姝的脸清清楚楚, 歪头笑着看他。脸上笑容明媚得像回到以往每次见他时,黎筝恍然间还以为黎姝还没走,恍惚地站起身。 黎姝看着他, 说:“有太多山川美景我们没有见过, 你的记忆也没恢复, 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哥哥。” 上一世的梦里黎姝什么都没说。 许久没听到黎姝的声音,黎筝下意识想要靠近一步多听几句。却脚下一空, 猛的惊醒。 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这天一早, 黎筝果然听禁军统领林霄在跟别人说,迟冕殷云霁都不在,让属下好好安排好队伍前行。 云秀从侍女太监哪儿打听到消息, 也亲眼看到殷云霁和迟冕的随行太监跟着离开, 赶紧把消息告诉黎筝。 黎筝开始和云秀商量逃出宫的事。上次的出逃经验告诉他,不能只他一人离开,不然云秀绝对会受到殷云霁的严惩。 黎筝决定带着云秀一同离开。 而且他有了上一次的经验, 绝不会像上一次那样又入狼窝。 没想到云秀却拒绝了:“陛下,我在这儿掩护您,您自己逃吧。” 黎筝:“我走之后,殷云霁一定会惩罚你。” 云秀还是摇头,看着黎筝认真道:“我自有我保命的法子,陛下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 她眼神坚定语气笃然,似乎真的有什么方法,黎筝想想上次,云秀确实好像没有什么性命之忧。能在宫中安稳存活的人都有点能力,云秀或许是真有什么自保的方法,于是黎筝也不再多劝。 有了上次的经验,黎筝没再和云秀换衣服,而是找了套白色大氅套在衣服外面,等禁军到了统一休息整顿用餐的时间,云秀从他龙辇中出去,对外说是给皇帝端午膳,到了厨师旁边不小心撞歪了挂着锅碗的木架。 铜锅瞬间铁盆丁零当啷掉了一地,所有人都过去看,林霄赶紧带人跑过去查验情况,剩下的禁军正好在集合,都凑过去看是什么情况。 黎筝抱着行礼趁机跳下龙辇,用马车挡住身形,带上大氅的白绒兜帽,从另一个方向溜了出去。 苍茫白雪掩盖着脚印,天地间几乎看不清黎筝的身影。他根本不敢停下,一溜烟跑出一里地。慢慢停下来时,胸膛砰砰直跳,喉咙吸凉风吸得阵阵作痛,心情却是飞扬的。 他终于,逃出来了。 夜晚下起来鹅毛大雪,但白天雪花并不是很大,而且阳光明媚,比夜晚赶路方便许多。和上次相比,这次出逃简直像是出行旅游。黎筝行礼中带着有云秀给他偷存下来的干粮,和衣物银钱,他选了一条和上次完全不同的方向,直直朝远处走去。 上次他去的方向不出十里地就有人烟村落,但很容易被殷云霁的人找到,这次他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去往没人的地方。宁可多走更远的路,穿过了无人烟的地方,再去找村落或城镇,也比被殷云霁抓到的好。 他原本并不想活着,但梦里黎姝的话惊醒了他,他要恢复记忆,要逃出宫去替黎姝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这一世不仅要逃,而且一定要成功。 * 玻璃房外,殷云霁看着床上的黎筝,再看看一旁机器上游戏中的显示屏,与公司人员的视频通话还在继续。 林秘书看了眼显示屏:“老板,小皇帝已经逃出队伍了,需要设定时间派人去找吗?” 殷云霁转回头看向诊疗室中黎筝的身影:“不用,阮昱已经设定好了。他有危险再告诉我。” 视频通话可以设定只看镜头内人物形象,周围环境都模糊处理,林秘书看不到殷云霁身后的房间情况,以为他在看窗外。 他现在觉得自己算是搞明白了老板的想法,老板喜欢上了个NPC!还是个全息游戏的NPC!天天用不同身份去性 | 骚 | 扰人家,还把人家吓得逃出宫了。别看办公的时候人模狗样的,二次元里就是个变态。 最后还玩脱了,干脆杀掉小皇帝让整个游戏重启,找机会重新追求。 殷云霁的权限最大,林秘书看不到他的个人视角,只能通过殷云霁最近的反常行为推测,但他觉得自己推测的应该大差不差。 不然怎么解释殷云霁频繁切号找小皇帝,最后还杀掉皇帝让剧情从前一阶段重启? 林秘书想到前两天游戏内部人员微信群里讨论的内容,就感觉头皮发麻。【此处彩蛋在作者有话说】 但关键问题是,小皇帝NPC的出逃,会不会影响到游戏剧情。 这个问题刚一提出,殷云霁就沉声否决:“不用怀疑阮组长剧情设定的能力。” 林秘书没有反驳,作为目前国内最厉害的顶尖科幻作者,阮昱的逻辑能力和创造力确实让人无法质疑。 殷云霁说:“皇帝出逃已经是新的游戏主线剧情。就算受到影响,也是发布的限时赏金任务太多。” 发布的限时赏金任务……太多? 林秘书忽然有种脑子跟不上的感觉。 等他迷迷糊糊被老板挂了电话,就看到屏幕上的小皇帝一个人继续在茫茫雪地中穿行,身上白色大氅随风飞舞,露出里侧鲜红的红底金丝龙纹骑装。 单薄的身影在苍茫雪海间,仿若一株随风轻颤的梨花。 林秘书后知后觉想起来一个问题……小皇帝NPC,还能发布限时赏金任务……吗? 原本的游戏设定,就没给小皇帝安排下发给玩家的游戏任务。主要是小皇帝根本不会与玩家有接触,没必要给他设定下发玩家的游戏任务。后续小皇帝下发的游戏任务,林秘书之前从未听说过,他上次问老板老板也没说,直说不要管,他就知道可能是老板给小皇帝设定了下发任务权限。 毕竟是全息AI,一定有自己的智能算法,所以能给云秀这类玩家下发任务也不奇怪。只是因为并非游戏原本设定好的任务,而是小皇帝自己随意设定的任务,所以奖励也奖励的格外……铺张浪费,不符合规定。动不动就是几万经验值和限定武器。 但限时赏金任务可是NPC发布在赏金猎人任务栏中的悬赏任务,玩家每天点开任务榜,自愿选择能接受的任务,付出一定代价完成任务后,根据任务的难易程度,由悬赏人给予相应奖励。 红标NPC及以下的NPC都有权利发布悬赏任务,不过等级越高的NPC,发布的任务时限可以设定越久。 但黎筝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个金标NPC,还没说要不要给他开设悬赏任务权限。 难道说……这个任务权限也开放了……? 那这个NPC的角色权限也太大了吧。 老板是多喜欢人家啊,对一个三维纸片人开这么多权限,这也太入脑了。幸亏老板不喜欢看虚拟主播,不然岂不是日散千金。 不过,小皇帝知道怎么发布任务吗?如果他没记错,悬赏任务其实算是游戏制作组设定的,然后直接在悬赏任务栏刊登,和与玩家对话时随机发布的普通任务不同,不算是NPC自己发布的。 林秘书还在怀疑中,就看到左下角的悬赏任务标志忽然多了个红点。他点开任务栏,就看到一众红色任务顶端,赫然多了一项金闪闪的限时任务。 林秘书:“……” 【任务名称:寻找天师观容鹤,让其帮助小皇帝查清林村失踪案。 任务限时:寻找天师观容鹤限时两天。让其帮助小皇帝查清林村失踪案限时30天。】 林秘书:“。” ……他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老板为了多和小皇帝互动,自己编好贴上去的。小皇帝都不记得容鹤是谁了,怎么可能有需要他帮忙的事。而且林村失踪案还剧情都没出现,小皇帝从哪儿预判的提前发布任务?? * 周围都是树林和大雪,黎筝甚至都不敢转身,就怕自己转身就记不清方向,硬着头皮朝一个方向走。 这次他学聪明了,根本不和外人搭话,看到人就躲起来,就怕再出现上次一样的情况。风雪中黎筝只能听到呼呼风声,和自己踩雪的脚步声。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在雪地上格外明显,就这么从晌午一路走到傍晚,黎筝两条腿已经快没知觉了。 没记错的话,等会儿就要下起大雪,黎筝已经走到了山林里,幸运地发现一处山洞,干脆停下来歇歇脚,顺便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等他把行礼里的坚果薄饼吃下,已经深夜,黎筝用雪洗了洗手,忽然听到一阵悠远的铃声。 那声音清脆绵密,像是从远方飘来,层层叠绮绵延无尽,顺着寒冷的阴风直灌入耳。一开始只比风声大一些,接着越来越明显,像是很快就要冲到耳边。 在逐渐昏暗的夜色下,这声音听得人后背发毛。黎筝并不是信鬼神的人,此时也忍不住搓了搓胳膊,蜷缩着腿往山洞深处挪了挪。 紧接着又听到一阵呜咽声,像女人再哭,又像是断音的唢呐,逐渐应和上越来越清晰的铃音,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随着铃声由远及近,呜咽声也随之扬起,如泣如诉的女声瞬间变得尖锐撕扯。 那声音把寒风都搅得稀碎。 第 25 章 风雪中, 黎筝藏身的山洞外,慢慢走出两队诡异的队伍。一队人面若敷粉白面血唇,身着红衣抬着纯红的喜轿,由南至北敲锣打鼓慢步前行。一队人迎面从北方向南抬着黑棺, 浑身发黑盖着尖帽白袍, 吹着唢呐撒着黄纸看不清五官。 两队人都身量奇高, 足足有六尺, 比黎筝都要高出大半尺。 漫天的纸币铺盖住大雪,深夜的地上斑驳浓污分不清是血还是纸钱, 所过之处一片脚印都没有。 狂风簌簌吹着鬼面树影,刺耳叫声随着两队人逐渐拉近距离越来越响亮, 两队人互不相让,领头的“人”几乎要撞在一起。尖锐的嘶鸣声一时间达到顶峰,像是要戳破耳膜, 黎筝下意识捂住双耳, 却看到两队人在相撞前一刻猛得停下。 脖子像是被人牵着丝线捆住, 嘎吱嘎吱地转过头,齐齐对准他。 树荫中几缕月光正穿过树梢,照在红白队伍的领头人脸上, 白袍黑面人脸上居然长着四只全黑的眼睛, 迎着月光阴沉沉盯着他。领头红衣人敷着白 | 粉的脸缓缓咧开嘴,脸上血红色的大嘴一直裂开到耳根。 分不清是丧音还是喜乐的阴森唢呐还在吹奏,混杂着铃声锣鼓, 配着红白队伍鬼面人僵硬诡异的动作, 看得黎筝心头一跳。黎筝还没来得及起身逃跑,就瞧见领头红衣人从衣袍下伸出同样苍白无色的手,鲜红尖锐的指甲比手还长, 缓缓抬到半空,正指着山洞里的他。 * 当金色限时悬赏任务发布在任务栏时,全体玩家集体震惊。 【任务名称:寻找天师观容鹤,让其帮助小皇帝查清林村失踪案。 任务限时:寻找天师观容鹤限时两天。让其帮助小皇帝查清林村失踪案限时30天。】 这么金闪闪的限时悬赏任务,应该比红色悬赏任务奖励更多……吧?但如果奖励更多的话,为什么金色的悬赏任务难度看起来,还没有一般的普通任务高。 难道是任务失败的惩罚很严重? 众所周知,赏金任务都是有期限和惩罚的,奖励越低的任务惩罚也越低。不过一般来说,奖励越低的,任务难度也会很低,但这个金色任务看起来……任务难度可不难啊。 但或许也不一定?比如,容鹤难道和小皇帝有仇,所以很难请他去帮助小皇帝?或者这个什么林村的任务基本不可能在三天内完成? 众人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却看到那金色任务的字体上忽然冒出金光,金光沿着字体从左到右划过整个任务栏,而后瞬间消散。任务末端出现一个圆形的印章,上书“已接”二字。 这就是说明这个任务已经有人接了。 人类的本性,惯是为错过的事情后悔。见任务已经有人接了,所有人捶胸顿足恨不得回到一分钟前,不让自己错失良机。 却不知接受任务的玩家也很懵逼。 顾飞是个老玩家,他的是个游戏博主,平常做的工作就是去地图不同地方踩点,看能不能触发隐藏任务,然后一边给自己升级,一边做游戏教程。今日原本只是来天师观探探隐藏剧情。正好看到关于天师观容鹤的悬赏任务,顺手就接了。 这游戏越往上走越难升级。本来需要的经验值就多,还都要靠完成任务获得经验升级。普通的日常任务经验根本不多,靠的就是隐藏任务。但这玩意儿哪有那么多隐藏任务,他这种天天泡在游戏里的,几个月也就找到了十几个隐藏任务,就这他已经是全服佼佼者了。除开排行榜第一的巨佬花战外,他的经验值足够秒杀全服。 但即便如此,他已经很久没有升级了。所以这种金色的任务难不难完成,根本不是他要考虑的,他就是要接。《捭阖天下》别的不说,游戏平衡做的的确很好,红色任务奖励的经验值是蓝色的十倍,蓝色又是绿色的十倍。同理金色任务的奖励绝对远超红色任务。 红色任务奖励是1000经验值,金色任务奖励怎么着也能有一万吧?他做五个隐藏任务都不一定能拿到这么多经验值。 所以无论难度多高,他都必须要接,不然很难再找到其他机会获得巨额经验值。 只是……他来这游戏这么久了,除了冬至大典外,一次都没见过容鹤,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完成任务。而且任务中说,让容鹤去帮助皇帝,可是他连皇帝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劝容鹤去啊…… 不管了,先找找容鹤再说,反正他都来天师观了。 只是顾飞围着天师观走了一个来回,连容鹤的毛都没碰见。容鹤是红标NPC,一般不会离开固定场所,可是顾飞愣是没碰着他。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方向错了,容鹤既然是天师,难不成出去降妖除魔了?或者是做法事?再不就是这个NPC有特定的出行时间,除开具体时间以外,其他时间都不外出。 顾飞还在思考,忽然看到人群中走出了一道浅蓝色的身影。很难说这个游戏到底怎么建的模,居然能将人的仙风道骨与青年人的清俊风姿融合的刚刚好。一身墨蓝色道袍外罩着一层月牙白罩衫,长发垂落身后,仅用一根发带送送扎紧,便已经有种世外高人的温润清灈。 顾飞一个大男人都看呆了,真有种见到仙人的自卑感。 他正犹豫着,就见男人勿自走到面前,居然跟他说起了话。 “何事找我?”那声音清清朗朗,仿若从远处的山风中吹入耳中,听得人神清气爽。 “我?”顾飞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在下顾飞,想请您前去帮助皇帝陛下。” 他心里挝耳挠腮想着如何找一些合适的理由劝容鹤去帮忙,然后就听容鹤道:“好。” “陛下他去冬狩了,但是——什么?”顾飞眨眨眼。 容鹤脸上还是那副谦和的淡笑:“我知道了,我会帮的。” 这下顾飞是真傻了,他记得其他NPC都是要玩家闯关或者完成他们下发的任务后,才会帮玩家做事,这红标NPC容鹤也太好说话了吧!答应做事都不带犹豫的。 他甚至都有些愧疚:“那个……容天师,我不太清楚陛下的具体位置……” 容鹤脸上笑意不变:“无妨,还有其他事吗?” 顾飞赶紧看了眼自己接的任务,这才发现第二个任务差点忘说了,连忙补充说,“还要拜托您帮陛下查清楚,林村失踪案的真相。” “好,”容鹤颔首道:“我稍后便触发。” ——就这?! 顾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容鹤答应的太过轻松,甚至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容鹤会不会是骗他的,其实根本就不去。 但随着容鹤话音刚落,顾飞就听一阵系统僵硬刻板的提示音响起:“叮——NPC容鹤已接受悬赏任务。任务完成后,奖励将会送至您的玩家背包中。” 顾飞:“……”他这就忙完了?然后等容鹤完成任务,他也就完成任务了? 这金色赏金任务属实简单到离谱。 顾飞站在原地都觉得脚下有种轻飘飘的虚浮感,舒服得不真实。 他看着面前的容鹤欲言又止,但形清相灈的仙人已经如其他NPC一样,接收完任务就转身离开,完全不带停留。这过于人工智能AI的模样,反而让他觉得更加可靠,多了几分完成一半任务的真实感。毕竟系统编好程序的NPC,怎么可能骗人呢……对吧。 * 眼前白茫茫一片,勉强能看清时,黎筝只能瞧见自己脚下的一层楼梯。木梯冻了层薄冰,黎筝迈步下楼直接滑倒,整个人向前栽去。他赶紧伸手想扶住扶手,可手边明明没摸到东西,触感却冰凉刺骨。 黎筝直接吓醒,猛的睁开眼。 就看到自己正坐在一架鲜红的软轿中,身上白色大氅已经被人脱下,里侧还是那身红底金纹骑装,外侧却被套了件鲜红如血绣着云霞鸳鸯纹的红嫁衣。他刚才觉得指尖触感冰凉,低头看居然被铁锁拷住了手腕,那锁上缠着一张黄色符纸,上面用红色笔墨写着诡异繁杂的字纹。 黎筝看得头皮发麻,用力晃动胳膊,却根本挣脱不开手上的铁锁。 头上跟着丁零当啷一阵响动,黎筝才注意头上也被戴上了沉重的头冠,只要他略微一动,细碎的头饰就立刻来回颤动。 黎筝根本不记得他是怎么进到轿子中的,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被红白队伍的领头人发现。红衣服的领头人抬手指着他,接着他就昏了过去。再醒来就到了这里。 黎筝想逃出软轿,却发现自己腰部也被拴上了红绳,绳子另一头直接扎进座椅下方的轿底,他根本拔不出来。 轿门忽然被人敲响。 黎筝抬头看,正对上一张苍白敷粉宛如面具的笑脸。那不知道算不算人的东西,正伸长脖子钻进轿门看他,长着一双和人一般无二的眼,却像是假眼一般,一眨不眨直勾勾盯着他。上半张脸僵硬无神,下半张脸血色嘴唇却咧嘴笑得夸张。比手指还长的红色指甲压在那张血盆大口上,高扬着嘴角“嘘”了一声,见他半晌不出声,才缓缓退了出去,关上轿门。 黎筝看着“他”那张诡异的白脸,只觉得一阵凉风从脚下直蹿到头顶,完全不敢出声。直到那东西关上门,才猛抒口气。 下一刻就感到轿子被人抬起,晃晃悠悠向前走,耳边重新响起古怪的锣鼓唢呐声,混着阵阵呜咽似的哭嚎。 第 26 章 黎筝不知道被带着走了多久, 抬轿的“人”明显不是专业的,轿子上下颠簸的很,黎筝感觉像是在骑马,几次都被颠到半空, 头冠来回砸着头顶。他甚至都怀疑被拴在轿子上不是为了绑住他, 只是怕他在轿子里摔死。 通红的轿子内部门窗禁闭, 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清净, 鲜红的颜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暗如浓墨,黎筝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隐约还闻到一股潮湿腥臭的血腥味。像血迹浸润进木头里腐化了许久后的味道,闻着令人作呕。 长时间的奔波再加上轿子的剧烈颠簸, 黎筝没一会儿就感觉头晕脑胀,胃里翻腾。好似有人拿着锥子狠狠砸着他的脑袋,阵阵刺痛从头顶蔓延全身。黎筝恨不得自己继续昏迷, 可轿子外的唢呐声直穿耳膜, 刺激得他格外清醒。 黎筝只能咬牙估摸着时间, 按照轿子外面那些“东西”两米高的身形来算,一步大概有三尺,他们走了约摸有一个多时辰, 大概有四十里地。如果还按照之前红衣队伍的方向, 根据之前云秀说过的地理方位,黎筝怀疑他可能已经接近苍茫山。 苍茫山附近因为居住许多少数民族,极少有外地人, 是黎国的三不管地带。苍茫山里住的都是鹤娑人, 鹤娑人信奉苍茫山神,久居山林不与外界通婚,民风淳朴但好斗勇猛。自诩苍茫山守山人, 还是山下附近城镇的“守护神”。 凡是有附近山贼烧杀抢掠,鹤娑人就会出面解决,比当地守军更有威望,在附近地区风评极好。这也是黎国郡守不方便管理的另一重原因,每个地方都有本地的习俗,外人根本不方便管理。 如果是要接近苍茫山,黎筝不知道是好是坏。万一碰上了苍茫山的鹤娑人,他或许有可能被救下。但如果没有碰到……那他就真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方,到时候一定没人再来帮他。黎筝被锁住的双手合十紧握,却赶不走身上的凉意。 又过了三炷香的时间,黎筝已经开始严重头晕,如果不是腰部被拴着,他早就躺倒在木椅上。他坐着的轿子前端开始抬高,抖动的幅度比方才减轻许多,黎筝隐约猜出,他们现在是在上山,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苍茫山。 山坡陡峭,走路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也不再那么颠簸。黎筝长松口气,倒腾的肚子好过了少于。又是约摸一个时辰。 轿子停了。 周围唢呐声锣鼓声在他轿子落地的瞬间挺住声音,轿门被人从外打开,又对上那张诡异笑模样的粉白人脸。 那人用长长的红指甲解开缠绕在黎筝腰上的红绳,而后牵着他手腕上的铁锁,将他从轿子里拽了出去。 黎筝这才发现他们居然到了一处庙前。那庙看着不大,甚至都比不上天师观一座大殿的面积,但周围干净整洁,庙门镶嵌着金门钉,连门槛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黎筝就站在“人群”中的轿子前,正对着庙门。原本黎筝只是远距离看着还不觉得,如今直接站在了红衣人群中,显得格外瘦小。周围的红衣人都是两米往上,他站在轿子门口,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 两排白脸红衣人齐齐转身盯着他,上半张脸一眨不眨,下半张脸扬着夸张的笑。之前相对而行的白衣丧葬队伍居然还在,跟在红衣队伍后方,顶着四只巨大眼睛麻木地盯着他。 牵着黎筝的红衣领头人手执他手腕上的铁锁,领着他朝前方的庙里走去。 第 27 章 那庙从外面看起来和其他的庙宇差不多, 深灰色的墙壁,鲜红门楣,门匾上空空没有一个字。平常中透着古怪。 黎筝被“他”拉着走近庙门,就见那人用带着长指甲的手推开庙门。木门看起来崭新, 但生锈得厉害, 被推开时嘎吱乱响。门开后院子里空空如也, 一棵草都没有。那“人”目不斜视, 拉着黎筝径直朝大门正对着的木屋走去。 推开木屋房门,潮湿发霉的气味混杂着尘土的味道, 闻得黎筝忍不住皱皱鼻子。院子中空空荡荡,但木屋里家具齐全。进门正对着几把雕花木椅, 但拉着他的“人”却带着黎筝往右走,黎筝这才注意在屏风遮住的隔间里,居然设了一处小型供奉台。 供台上放着一尊成人大小的男体神像, 那神像造型极为奇怪。一般神像都是站着或者莲花坐, 那神像居然单膝跪地, 双手捧着一株纤细花瓣完全盛放的浅色花朵,垂眸看着两手前方。黎筝被白面人拉到神像前方,供台到他胸口, 从黎筝的角度看起来, 神像像是要将手上的花送给他。黎筝抬眼看过去,正对上神像双眼。 和天师观庄严威武的神像比起来,面前的神像明显更加灵动英俊。五官依旧带着神像的慈悲谦和, 并不十分拟人逼真, 但已经比寻常神像俊美许多。如果不是供台的造型完全符合供台的标准,面前的神像更像是一尊雕塑,而不是一座神像。 不知道为什么, 黎筝看着他,竟然感觉有几分眼熟。 红衣白面人按着黎筝,让他坐在正对神像的木椅上,从怀里掏出一条婴儿手腕粗的红绳,重新将黎筝捆住。神像前的空气比刚才大厅的好闻不少,腐烂潮湿的味道少了许多,只是点的香炉气味太重,浓郁的檀香味闻得头脑发昏。白面人绑住他的时候,连肩膀都捆在椅子上,黎筝转身都难,只能面对着面前的神像。 木屋的地板都是木板,领着他的红衣白面人鞋子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踩在上面发出的脚步声像是木板敲击的咚咚声。他听到身后逐渐远去的脚步,紧接着就是关门的声音,推测白面人应该是出去了,黎筝上身被绑着但腿可以活动,撑着椅子勉强站起来,举步维艰挪到供台,用供台的边缘划着身上的红绳。 供台边缘是雕刻精致尖锐的立体莲花花瓣,很快就将绳子磨开一条痕迹,奈何绳子实在太粗了,清浅的痕迹对红绳根本影响不了。他还在磨绳子,忽然又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连忙撑着椅子回到原位,低头用长发挡住红绳上的痕迹。 红衣白面人果然又走了进来,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花香。黎筝等他走到自己视线能看到的范围里,才发现白面人手上抱了好几柱香,那股浓郁的花香味就是从他怀里的香中传出来的。 白面人一眼没看黎筝,低头将东西摆在黎筝周围。黎筝瞬间被花香味包裹住,像是被扔进了花园。而后白面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方红盖头,直接盖在黎筝头顶,遮住他全部视线。又用绳子紧紧缠住黎筝的双腿,将他彻底藏在木椅上,这才又走了。 被蒙住头的黎筝这下彻底无法在动弹,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连带着时间都好似被模糊了。等待的时间总让人觉得度日如年,每一刻都是煎熬。黎筝想睡又被花香味呛得睡不着,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正被腌入味的猪。 不知道过了多久,黎筝忽然听到“咔哒”一声,似乎有人打开了窗户。紧接着是一道清浅的落地声,有人从窗边跳进屋里,慢慢走近他。那人身上还带着屋外风雪的寒意,一靠近黎筝,黎筝就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隔着红盖头,他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人影在逐渐靠近。 一只手撩起他盖头一角。 黎筝顺势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容,容天师?” 第 28 章 他与容鹤虽只有一面之缘, 但容鹤给人的感觉实在太过特殊,黎筝初次见容鹤便觉得印象深刻。今日的容鹤与之前没有丝毫不同,依旧是白衫罩着蓝色的道袍,背后长发用月白色发绳松松捆住, 两缕碎发吹落身前他也不在意, 垂眸微笑看着黎筝。整个人看着风姿清俊, 仙风道骨, 带着股同龄人完全没有的稳重成熟。 月白色道袍的容鹤与周围亮堂鲜红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被硬推进场景中的仙人。黎筝看着他, 原本惶恐的内心忽然格外平静。对着容鹤,谁都生不出害怕的心思, 就算黎筝不知道容鹤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第一反应也完全不会怀疑他与外面的红白队伍有任何关系。 “陛下,好巧。”容大天师声音清冷, 目光上下逡巡过黎筝身上的装束, 目光未变, 依旧带着笑。 容鹤神色中不含半分揶揄,原本黎筝还为身上的女装嫁衣感到不自在,沐浴着他坦然的目光, 忍不住也放松下来。 “......确实很巧。”谁能想到他们居然会在几百里地外的深山庙里相遇。 黎筝有些不解:“容天师为何在此?” 容鹤坦言:“有人请我来帮助陛下。” “谁?”黎筝除了云秀想不到还能是何人。 容鹤轻声说:“是位陌生男子, 我也不知。” 男子的话,那就不是云秀了,但容鹤见过殷云霁和迟冕, 他既然说不认识, 那应该不是二人,莫不成是林夙? 黎筝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上次他偷跑出去, 明明就是林夙把他捉回去的,如果林夙知道他在哪里,这次应该也会直接捉他回去,而不是舍近求远去找容鹤。 黎筝还在思索,就听见容鹤继续道:“想不明白就不用在想,兴许只是与路人擦肩而过的缘分。” 大师就是大师,他这么一说,黎筝瞬间也有中随天随地的洒脱。转眼就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转而思考另一个问题:“容天师打算如何带我走?外面可都是人。” 容鹤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道:“如果我没找到陛下,陛下便要被献祭给山神了。” 黎筝一愣:“什么?” 容鹤说:“此处前行三里地便是苍茫山,苍茫山脚下是林村。” 黎筝颔首,他虽然从未去过苍茫山,但是对黎国的疆土还是比较了解的。林村其实不是村,而是城镇,名叫林村,是因为此处百姓都姓林。原本只是林家村的村落,后来人口越来越多,便改建成了城镇。但无论外人还是本地人,都还遵循着原本的名字,叫这里林家村或者林村。 容鹤继续道:“我今日路过林村的时候,听他们中有人说,他们请了鹤娑人帮忙祭祀山神。从上个月底开始,林村每旬都有妙龄女子失踪,截至今日已经失踪了七名少女。鹤娑族的巫师告诉村民,少女都是在山林中失踪的,这是他们犯了山神的忌讳,打扰了苍茫山神的修行。想要不再有少女失踪,就要每月给山神献祭清丽有品格的少女。才能平息山神的愤怒。不然今后消失的女子会越来越多。” 黎筝看到他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来回看了少顷,笑意慢慢加深:“或许是陛下惊才风逸,那些人竟将陛下当成了女子。” “我来的路上曾在一处山洞旁,看到了一位躲在里面的少女,她说她原本是本月要被献祭的第一位少女,途径洞口时,忽然被人拽出来扔到了路边,而后便见一人被打晕了放进轿中。”容鹤眯了眯眼:“我想,或许是陛下。” “......”黎筝一时间都不知从何处开口。憋了半晌只能怒道一句:“胡闹!” 黎筝怒不可遏:“女子失踪理应报官才是,寻求巫师帮助,献祭活生生的少女,简直是草菅人命!” 他原本还想让容鹤赶紧带他离开,如今忽然不想走了:“天师可知,他们要如何献祭少女?” 容鹤摇头:“陛下是首位被带来献祭的人选,林村人只说,巫师告诉他们会带姑娘上山进庙,往后便没再多言。” 他在黎筝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原本俯视黎筝的视线变成了平视:“陛下莫不是有了想法?” 黎筝思索半晌,犹豫道:“我有一个猜测,但还不确定。”他看向容鹤:“天师是一个人来的?” 容鹤微笑道:“算是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六棱形的罗盘,罗盘上刻着四十八星宿和各种黎筝看不懂的图文,罗盘正中央天池内的磁针稳稳停在中间,随着容鹤举起罗盘的动作,缓慢地挪动了下方向:“不过我已经召集好了人,如果陛下有危险,他们会很快赶来。” 黎筝没有多问他手中罗盘怎么召集人马,只猜测他们天师们可能有某种带着神通的方式,他就算问了可能也听不明白,只是颔首应声:“那就好,天师帮我个忙?” 容鹤:“陛下请说。” 黎筝想了想:“我想看看这个祭祀到底要如何举行,他们来时你先不要动作,如果他们真的要杀我,你再出现。”黎筝说完又觉得自己这个任务实践起来未免有些天方夜谭,外面的红白队伍少说也有上百人,让容鹤一个人躲在不被发现的地方,还能随时帮衬他实在强人所难。 没想到容鹤眼睛都不眨就应了下来,完全不假思索:“好。” 他答应的这么干脆,黎筝反而有些愧疚,一时心虚地看着他:“还有一事......” 容鹤还是道:“陛下请说。” 黎筝迟疑两秒,慢吞吞开口道:“我是从宫中逃出来的,以后便没有我这号人了,你不用再叫我陛下。” 这次容鹤直接不说话了,惊讶地看着黎筝。不过他也没有多问,盯着黎筝的脸看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黎筝:“你就直接叫我名字吧。” “......”容鹤没说话。 黎筝疑惑看他一眼。 容鹤目光坦然看向他:“陛下的名字我不知道。”作为一国之君,黎筝的名讳只有先帝和宫中近臣知晓,寻常百姓是完全不知道的。 “......”黎筝忘了这茬,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黎筝,我叫黎筝。” 容鹤点了点头,忽然叫了一声:“黎筝。” 黎筝愣了一下。 他似乎......还没听人叫过他的全名,一时有些晃神。 宫中的宫人不叫是因为不知道,殷云霁他们知道却是不屑于叫,黎姝只会叫他哥哥,这么多年来,容鹤是第一个叫他名字的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丝毫违和。黎筝甚至觉得,好像容鹤早就喊过他的名字,所以听他念出自己的名字,就像喝茶饮水般自然。 黎筝眨了眨眼,缓缓应了一声。 容鹤显然比他自然的多,没有半分不自在,很快开始继续之前的话题:“祭祀的时候,我会在附近看着,黎筝如果觉得不适或想中途停止,就咳嗽三声,我就来带走你。” 黎筝点头应下。 就见容鹤反手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个方形糕点。那糕点和黎筝平日里见的云片糕桂花糕都不大一样,一层叠着一层,闻起来味道很淡,但有一股香甜清新的味道。 黎筝眨了眨眼:“这是?” 容鹤从怀里掏出个司南,干脆利落将上面的木勺掰断,挖了一块糕点放在黎筝嘴前:“抹茶千层,好吃的。黎筝应该许久没有吃东西,先垫垫肚子吧。” 黎筝都来不及感叹容鹤叫他名字叫的格外顺口,只顾上看面前绿色的糕点。他喜欢吃甜的,但是又不能太甜,不然就觉得腻味。面前的糕点闻起来刚刚好,甜香中还带着股淡淡的茶香,闻着就让人流口水。黎筝刚一张口,容鹤就喂了他一口,浓郁的茶香和甜意瞬间侵扰整个口腔,精神都为之振奋。 黎筝胡乱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容鹤顺势喂他第二口。 黎筝手脚被缚着不方便行动,容鹤喂他的速度不快不慢,配合的刚刚好。手掌大的糕点没多久就吃完了,饱腹感让黎筝原本紧绷的神经都放松许多,坐在木椅上忍不住打了个嗝。 还好容鹤还是那副淡笑地表情,脸上没有半分揶揄神色。 容鹤还贴心的掏出手帕给黎筝擦了擦嘴,简直比伺候他的宫女云秀还贴心。 堂堂天师观张天师的首座弟子,下任天师观观主,喂他一个已经不是皇帝的人吃糕点,还给他擦嘴,黎筝想到这点都觉得心虚。 但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门外又传来那阵“咚咚咚咚”的奇异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容鹤利索地将红盖头重新搭在黎筝头上。 黎筝被遮挡住视线,看不到容鹤的动作,只听几声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屋内就恢复了安静,不知容鹤躲在了哪里。下一刻,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咚咚咚” 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黎筝身前。 黎筝看不清身前的景象,但能从盖头下方的缝隙里,看到有几人正拿着熏香炉放在他身上来回环绕。浓郁的香味随着熏香炉渗透进衣服里,带着灼热的温度。熏香炉中不断冒着白烟,烟雾缭绕间遮挡了黎筝的视线,他愈发看不清楚周围人的动作,却能感受到衣服上的热度在不断升高。 大概过了有足足一个时辰,围在他身旁熏香的人才停下动作,整齐退出了房间。 他们走后,黎筝缩着脖子闻了闻身上的味道,感觉自己已经彻底腌入味了。 他还没来的及感叹,房门猛地被人推开,一群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轻巧灵动,听着像女人的脚步。黎筝还在听她们的声音,头上盖头猛地被人掀开,几名带着白脸面具的女人围坐在他身边,手上托盘放着各种胭脂水粉,中间一人拿起两根白色的细线,凑到黎筝面前开始为他净面。 净面的绳子绞得黎筝脸上抽疼,忍不住倒吸口气,女人却像是完全听不到似的,手上动作依旧飞快。 另有两人走到黎筝身后,解开他的辫子重新为他编发,托盘上放着各种玉石翡翠,质地虽然没有宫中的好,但绝对也是做工上乘的头饰。 黎筝感觉自己宛如一个木偶娃娃,被一群女人围着打扮。 要被祭祀给山神,需要这么多步骤吗? 山神对审美要求这么严格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去成亲。 黎筝心中腹诽,终于熬过了难挨的净面,女人们端过来胭脂水粉,不顾黎筝的躲避,掰着他的脑袋开始上妆。 第 29 章 等黎筝终于被这群人收拾好后, 已经戴了满头珠钗步摇,脸上满是敷了粉的厚重妆感,浑身不舒服。 那群人甚至连他的露在外面的双手,都用脂膏来回涂抹三遍, 又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给他按摩手指、洗掉脂膏, 做完一切的黎筝自己摩挲手指, 都清楚的感觉到原本就不算粗糙的两只手居然有种肤如凝脂的酥软。 也不知道那膏体是什么东西, 如此神奇。 刚给他插完最后一支发钗的白色面具女人和他心有灵犀,歪头问零一人这脂膏的来历:“你这新脂膏是从哪儿弄的?比之前那个好用太多了。” 被她问到的女人也不在意黎筝还在, 直接当着他的面说出口:“就是奉元大街新开的那个脂粉铺,老板叫胡秀秀的那个。” 胡秀秀?黎筝瞬间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不正是他冬狩第一日见到的姑娘吗。 而且“比之前那个好用太多”,说明她们之前也这样给人上过妆,他并不是第一个被带到这里的人。 但容鹤方才明明告诉过他, 他是第一个要被献祭给山神的“少女”。那之前的人是怎么回事? 难道果然如他猜想的那般, 这群人和之前少女失踪案有关系。而且很有可能, 就是他们先拐走的少女,而后自导自演了一场戏,借由献祭少女, 名正言顺拐走新的女子, 并且不再担心官府来寻人? 黎筝心中飞速思考,面上不动神色。 为他梳妆好的女人们来回端详黎筝看了半晌,满意地点点头:“这次的货色比之前的好看的多, 我就说林村的姑娘长得再好看也盖不住土气, 就得从外面找。” 黎筝怀疑她眼神真有问题。 谁不知道黎国林村俗称秀林,人杰地灵,美人众多。多少人专门来林村寻美人, 和南方的泉州并称南泉北林。怪不得看不出来自己是个男的,眼神已经退化到这种程度了。 一旁的人撞了下她胳膊:“少说点,等会儿巫师大人听见又要吵我们话多了。” 女人的脸盖在面具下,但声音中的不屑毫不掩饰:“怕什么,横竖今天过去就再也见不着了,这人听见也没什么。” 旁边的人点点头,没再多说。 几人为黎筝整理完毕就抱着东西退了出去,许是怕把黎筝的发饰弄乱,这次她们没给黎筝盖上盖头。几人走后,黎筝无聊坐在木椅上,来回看了一圈,没找到容鹤的身影,也不知道容天师藏在何处。 没过多久房门再次被人打开,进来几位红衣白面人,领头的还是之前那个领着黎筝进门的白面男人,只是这次身旁居然跟了一名黑脸四眼的人,似乎是之前白色袍子那队的领头人。那人脸上的四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黎筝一动不动,那张脸像人又不像人,直叫人浑身发麻。 白面人走近黎筝,低头松开捆着他的红绳,瞧见之前被黎筝磨开了裂口的痕迹,动作顿了片刻,抬头瞧着黎筝,不屑地嗤笑一声,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黎筝的挣扎仿若小猫伸爪,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提着黎筝的领子将他拽起来,一把推给前方众人。 其他白面人立刻反缚住黎筝的胳膊,拉着他进了对面的木屋。 这座木屋与之前那间从外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进去之后却空空荡荡一件家具也没有。众人带着黎筝走进木屋,熟稔地走到最深|处的墙壁前,领头那位白面男人在墙上来回按下几块墙壁上的土砖。他们脚下的地面居然开始缓缓下落,进入了地下空间。 地面上他们在狭小的木屋中,地面下他们居然在一个广阔的大厅里。周围有少数人在来回走动,浑身都笼罩在各色的长袍中,脸上带着面具,身量和抓走黎筝的白面人他们一样,都有两米往上,见他们下来,也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应,像是早就习以为常。 几十个白面人围着中间的黎筝,推着他向前方走去。一位穿着紫色长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只戴了方半截面具,挡住了上半张脸,视线环视一圈众人,笑眯眯冲领头几人一一点头。领头白面男人没说话,反倒是一直站在一旁的黑脸四眼男人上前两步,抬手——揭掉了自己的脸皮。 黎筝这才发现他那长似人非人的脸居然是□□,但做工精湛到他之前近距离看都没发现。 紫衣男人见到他接开面具的脸,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巫师大人,今天的货......?” 原来那人才是巫师? 黎筝看向他的脸。 男人约莫四十多岁,脸上有皱褶,五官普通,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有种阴损又不怒自威的气势,看得人浑身不舒服。 单论气势,黎筝就算厌恶殷云霁,也不得不承认,殷云霁比他气势更胜两分。但巫师就像条立着上身的毒蛇,双眼微眯看着人,便有种被毒物盯上的冷意。 黎筝正在观察他,冷不丁撞上巫师的视线。男人垂眸和他对视,嘴角浮上一抹冷冽的戏笑:“就是他。” 原本围着黎筝的人纷纷让开,露出了人群中的黎筝。 紫衣男人这才注意到之前被遮住的黎筝,眼中毫不掩饰露出惊艳之色,向前两步就要靠近,却被两边的白面人伸手拦住。紫衣男人只好挺下脚步,上下打量黎筝半晌,视线流连在黎筝脸上,忍不住咂舌:“巫师大人好手气,也不知是从哪儿得到的此等美人。” 他斜着睨了眼巫师,脸上有些戏谑:“这么美的宝物都舍得,巫师大人果然是辣手摧花第一人。” 他开玩笑,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接他的话茬。巫师冷冷扫他一眼,紫衣男人瞬间噎住,怏怏闭了嘴。转头去看安静站着的黎筝,紧绷的脸登时又笑起来:“这就是要被献祭的美人吗,为林村牺牲自己是你的荣幸,看到你这么乖觉,山神也会高兴的。” 紫衣人显然以为黎筝是林村选出来献祭给山神的少女,见他一直安安静静默不作声,还以为他是听信了巫师的那套骗人的托辞。但巫师是知道他是中途被换上来的,闻言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黎筝似乎过于平静,根本不像是被人绑走后的反应,蹙眉看了过来,眯着眼上下看了一圈黎筝,脸上若有所思。 但现在黎筝都被抓来这里了,周围也没有人来帮他,就算黎筝有什么问题,事以成定局,量他也掀不起风浪。 巫师收回视线,对着紫衣男人道:“走吧。” 紫衣人弯着腰连连点头,视线还不停在黎筝脸上流连:“哎、哎!好!” 他转身走在前面,带着众人穿过稀疏的人群,朝前方宽阔的圆形观台走去。那观台约有两米高,是座巨石雕刻的圆台,上面刻着先天辖落灵官王天君和貔貅的纹样,纹路下面是符文阵法。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圆台上的花纹看着并不难看,甚至有种瑰逸的美感,可看起来却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花纹是刻上去的,挖出的纹路中灌着不知道什么材料的颜料,颜色黑红,甚至在缓缓涌动,像浓稠的污血。 圆台周围放置有环形的座椅,座位上已经坐了上百人,还有不少人正从周围的阴暗处汇聚过来坐下,人数不少,但场面却极为安静,没有多少人说话。 黎筝被带过去的时候,还被那群白面人围着,周围人看不到他。紫衣男人带着他们走到圆台旁,不知按到哪里,圆台登时弹出一方小门,他拉着黎筝的胳膊,扯着他走了进去。 周围的白面人和巫师却没有跟进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黎筝被带进去关上门。 圆台内部伸手不见五指,黎筝什么都看不见,像瞎子一样被男人带着坐到一处椅子上,他身上的红绳都被解开扔到了地上,被缚住的双手也被男人解掉铁锁分开锁在椅子两侧的扶手上。 幽暗的空间中黎筝什么都看不清,视力的削弱让听觉更加明锐,他能感觉到紫衣男人逐渐贴近,呼吸都吹到他的头顶,最后却什么都没做,后退两步和他待在黑黢黢的空间里。 虽然空间是密闭的,但外面的声音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圆台顶上传来细碎走动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洪亮的男声:“这是今日的小菜。” 黎筝听见头顶的圆台上不断有巨|物推出的声音,像有人推了个箱子出来,隐喻带着女子的哭泣声。 方才的男声继续开口:“二八岁整,长四尺九,螓首、杏唇、犀齿、酥乳、荑指、不肥不瘦、长短适宜、体格正好。” 男人不知用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只听“啪”的一声,“起价,五十两黄金。” 男人话音刚落,周围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叫价声,五十两、八十两、一百两、二百两......黎筝听着不停上涨的叫价声,眼皮直跳。 这是在买卖人口吗? 黎筝听着头顶和周围的叫价声,觉得被推出去的女子不像个人,更像是只案板上的鱼,被人称量形体赏看外形,像商品一样来回摆弄。什么“二八岁整,长四尺九,螓首,杏唇”就像对商品货物一样评判鉴别,根本不把人当人。 难道之前失踪的少女都是被送到了这种地方? 黎筝听着头顶圆台上少女凄哀阵阵的哭泣声,和周围人兴奋的叫价声,胸口忍不住燃起一阵怒气。 这些人,真是一群畜生。 第 30 章 黎筝这下可以确信, 之前失踪的少女肯定与这些人有关。他们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哄骗无辜百姓献出自家闺中少女,以乞得大多数人家庭的女子不再失踪。什么山神发怒,需要献祭少女才能平息山神的怒气, 都不过是他们防止被官府追查, 用来欺骗百姓的手段罢了。 黎筝没想到鹤娑人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淳朴善良, 干的竟是这种贩卖女子的行径。而且根据他们来时的房间构造和这地下观台的建造来看, 虽然他们干这种事的时间不长,但参加的人数绝对不少。 黎筝在画本子中也见过少女被拐卖的故事, 只是被拐走的少女都被卖入青楼,还第一次见在地下空间被集体竞价的情况。这和他之前看到的并不相同。 圆台外的叫价声渐渐减少, 在男声连着喊了几声都没人再加价之后,少女以五百四十两黄金的价格被人买下。四百五十两黄金,饶是黎筝这种不太清楚物品市价的人都知道, 完全足够一户五口之家饱腹生活三十年。如今居然用以在地下市场购买被拐走的妙龄少女。 黎筝就听到男声笑呵呵说道:“恭喜南门宋小姐, 以五百四十两黄金购得小菜一笼。” 登时眉峰一跳。 没想到居然还是女子买的。 巨大的笼子被推走, 紧接着又推出来一个。伴随着新一位少女的哭泣声,圆台周围再次传来新的叫价。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黎筝默默听着十几名少女被依次买走, 买的人有男有女, 居然还以女子居多。笼中的少女被称为“小菜”或“佳肴”,小菜最多五百两左右,而佳肴的价格最低都在千两以上。 圆台之上是少女们哀绝的哭声, 圆台周围是男男女女兴奋的叫好声。黎筝坐在繁杂的声音中, 像是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边被少女们的痛苦侵扰着,一边又憎恶着周围的男女。 脸上却依旧沉默。 紫衣男人显然听到了这些声音,对外面人的反应无动于衷, 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儿,反倒是发现黎筝比圆台上的少女们都平静淡然更让他好奇,凑到黎筝跟前儿开口问他:“你不害怕?” 黎筝应声:“害怕什么?” 他最初被绑走时是害怕的,可见到容鹤之后,莫名就不怕了。容鹤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信服感,虽然两人见过一次之后就再没见过,但他就是觉得容鹤能在关键时刻救他出去,不会让他出事。再加上周围嘈杂的环境,黎筝光顾着心疼圆台上和之前被拐走的少女,都没顾得上害怕。 但出口之后,黎筝忽然意识到不对。巫师那群人都以为他是女的,圆台上被拐走的也都是女子,说明这些人要抓的都是女子。可他一出声,紫衣男人定然就察觉他的真实性别。 黎筝心头猛跳,却没想到紫衣男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在回答他反问的问题:“害怕外面的人把你吃了呗。” 拐卖少女,再卖给没有人性的外人,的确等于送人入虎口。但黎筝不怕,他一个男子,别人能对他做什么?更何况外面还有容鹤。 紫衣男人哈哈笑了两声,声音爽朗得很,说出口的话却让人后背发凉:“你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 他倏地压低声音:“我说的吃,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吃。” 黎筝被锁在扶手上的两只手猛地攥紧,一股浸入心口的寒意从裤脚直窜头顶,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男人装腔作势的恐吓:“鹤娑巫师怎么跟你们说的?说林村人擅自打扰山神修炼惹了神罚,必须要献祭美人才能平息神怒?哈哈,神仙都高高在上,怎么会看得上咱人间才贪恋的美色。这美人啊,都不是献祭山神的,都是献祭给有钱人的。不过结果都一样,献祭献祭,总归是要死的,献祭给山神和献祭给人,没什么区别。” 黎筝听得后背发凉,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出口的声音艰涩难挨:“之前的姑娘......都是怎么死的......” 紫衣男人本就是想刺激黎筝,见他真的有了反|应,登时说得更加兴起:“你看到圆台上刻的符文了吗?那上面刻着先天辖落灵官王天君和貔貅,都是镇鬼驱邪用的。” “我们会场卖的都是宁缺毋滥的美人,但再美的美人,有时候也入不了大人们的法眼,总会流拍的。流拍的美人无人购买,又不能退货,就只好就地解决,给老板们做一桌下酒菜。这符文就是镇她们用的。”紫衣男人咂咂嘴:“咱们会场的审美都不错,就算是流拍的美人,也都肉质鲜嫩入口即化。她们就在头顶这个圆台上被人剥皮剔骨,完整取下皮肉,一般不到五尺的少女只需要三百多刀就能剔完全部骨头,最后全身上下只剩一颗完整的脑袋和满身骨架,美得像个工艺品。” 紫衣男人原本只是想吓一吓黎筝,结果越说越兴奋,盯着黎筝的脸来回端详半晌,搓着手兴奋道:“流拍的美人都会被灌下‘春情’,那可是顶级的淫|药,就算被割肉时都颤声连连,到死都面含春意。”他说着,又朝黎筝靠了靠:“你是不知道,那药烈性得狠,下了药的美人再疼都喊不出声的,张口就只会叫春。这样割肉时,满庭都是莺声燕语,剔下的肉还会留香四溢,娇嫩绵软,更能延年益寿,美容养颜。” 黎筝听得脸色发白,嘴唇翕张半晌,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骂他,最后只能憋出一句:“——畜生!” 紫衣男人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过往的回忆显然让他有些情不自禁,竟然当着黎筝的面伸手揉了揉下|体,嘴上一边哼唧一边嘲讽黎筝的无知:“你以为我是骗你的?哼,那南门宋小姐都五十了,看起来尤在花信年华,就是吃小菜吃的。要是这东西没用,能有这么多人来找巫师要货?” 黎筝有些庆幸圆台下光线昏暗,让他不用看面前这个恶心人的玩意儿。 紫衣男人看着黎筝道:“放心,你的姿色当然不会被流拍,不过各家腌制肉品的方式都大差不差,多活两天而已。” 黎筝掌心已经攥到有些麻木,闭上眼睛装聋。 紫衣男人说完,见黎筝脸上完全没有惶恐的神色,又开始不爽:“你不要以为你长得好,就不会流拍。虽然长相是评判的标准,但你是个男的,男人再好看肉质也没有女人吃香。外面的老板小姐们看得上你还好,如果看不上,你也是被圆台上处理掉的命!” 黎筝睫毛轻颤,还是没说话。 他和容鹤都以为巫师他们要的是女子,却没想到“美人”不仅仅是女子,男子也可。之前失踪的只有姑娘,可能是没找到合适的男子。巫师也不是没看出来他是个男人,只是对他们来说,男女无所谓,只要吃起来好吃就行。 黎筝坐在圆台下,仿佛已经听到众多少女悲痛无助的哭泣声,那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听得黎筝胸口生疼喘不上气。 就在这时,台上最后一个“佳肴”级的少女也被叫价完毕带了下去。台上男声大声道:“今日的小菜和佳肴就到这里,下面是巫师亲自找来的本月人祭。” 紫衣男人继续多嘴:“人祭,就是一个月中品质最好的人肉,起价自然也是最高的。巫师居然把你个男人评成人祭,哼,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一眨不眨来回盯着黎筝的脸和身体,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随着台上男人话音刚落,黎筝就感到头顶破开了一处圆形出口,身下的木椅镶嵌的地板缓缓上升,一直带着他升到了圆台上。 许久处在昏暗的空间,让他看着原本昏暗的地下大厅,都觉得格外亮堂。黎筝眨眨眼,勉强适应周围的光线,就听到周围男男女女的惊叹声。 “好像......是位公子?”有女人低声问。 站在圆台上的男人全身笼罩在黑色长袍里,面上带着方纯白面具,上下打量一眼黎筝:“是男子。” 周围人瞬间停滞了两秒。 过了几息才有人继续说话。 “男人?还有长得如此好看的男人?” “这好像还是头一回被送来男子。” “男人的肉,好吃吗?” “不愧是宋小姐,这么好看的美人儿都引不起你怜香惜玉的心。” 黎筝闻声望过去,就见人群第一排正中央,坐着一位身穿青色圆领长裙的女子。女人看着不到三十岁,模样甚是年轻,但神态动作却又像个风韵犹存的老妇人。应该就是被称作南门宋小姐的女人。 她注意到黎筝的视线,毫不避讳地扫视一圈黎筝,眼里带着满意和渴望。周围其他人和她的目光也差不多,眼神含义不明地从头到脚来回端详着黎筝。 黎筝从没见过这种看人的眼神,根本不把他当人,活像是看到了一块煮熟的好肉,眼底透着一股摒弃人性的疯魔。 宋小姐看着台上的黎筝,嘴角的笑容逐渐加深:“美人光看有什么用,吃到胃里才能陪我更久。” 她这话让人头皮发麻,周围却没人觉得不对,众人哈哈大笑,摸着下颌好整以暇看着台上的黎筝。 “要我说,这么好看的美人,我们竞价就太亏了。没有五千两,肯定是下不来的。” “第一次见这么好的货,我是不会放手的。” “我也不会。” ....... “我有一个提议......” 人群中,忽然有人直言道。 “不如我们让他流拍......?”那人嘿嘿笑起来,根本不觉得自己在探讨一条人命:“这样大家都能吃到了。” 流拍的货物,按照惯例大家可以各尝一口,也省了竞价的钱。 这个提意显然极合众人新意,他的话音刚落,周围听见此言的人纷纷点头。交头接耳攀谈起来: “好像是个好主意。” “可是......那不就不能当成我的独享了吗?” “呵,不让他流拍,大家都得不到。人祭本来价就高,这次的品相还这么好,你能确保有钱买?” “......你说的有道理。” 上百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黎筝的去留,甚至已经开始剖析他哪个部分的肉好吃,俨然已经将黎筝看作了盘中菜,一言一语都是将他千刀万剐的做法。 第 31 章 黎筝沉默不语, 安静的像个任人摆弄的娃娃,静静被锁在台上。周围观台黝黑昏暗,唯有台上的黎筝被圆台四周的火光照耀,像是被凡人用邪术囚禁的神祇。 台上见惯了各色美人的主理人身旁的侍从, 都忍不住频频瞥向黎筝, 克制不住地盯着他的脸看。他在会场待了这么久, “送走”了不下上百个鲜活的人命, 早已看淡了美人的生死,此刻居然也生气一股古怪的怜惜。男人连忙移开视线让自己清醒清醒, 把手中的账本双手递给主理人,小心地退下圆台。主理人仅凭着对黎筝的目测, 在手中的账本上清晰明确等记着对方的身体数据,显然对人肉的把控已经熟稔到极致。 主理人就站在黎筝身侧,账本上记录的数据, 黎筝也能看到。他一言不发等着主理人记录, 环视一圈外|围嬉笑的男女、安静站在观众座椅后的红白队伍和观台上的男主理人。细细听着他们说的话, 忽然有些好奇。如果被吃的是他们......他们也会如此兴奋吗?还是会又哭又叫,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害怕? 黎筝已经死过一次,上次死亡的经历他每日梦回都历历在目, 最初几天清晨苏醒时, 总会后背发凉惶惶不可终日。用膳时看到盘中的肉,都能想到自己任人宰割的冬狩旅程。直到现在,每当想起被利箭穿胸的那刻, 还会感到胸口刺痛。那是一种刻在灵魂上的疼痛恐惧, 不单单来源于□□。 但他死亡时也不过就是一瞬间。 按照紫衣男人说的话,在这圆台上或者被人买回家后剔骨剜肉的少女们,死亡的时间漫长又绝望, 她们当时会有多痛苦。被下了药后亲眼看着侩子手从自己胳膊上、大腿间,沿着骨骼一片片割下涌着鲜血的皮肉,她们远比黎筝更加绝望。 可台下众人却依旧能谈笑风生,甚至品鉴评判谁的肉好吃,哪个部位的肉质鲜美。 为什么总有人想要踩着别人的痛苦来谋求快乐? 人肉真的能长生不老,美容养颜? 就算已经见识过天师观天师们的奇特能力,黎筝依旧不觉得吃同类的皮肉就能享受到如此能力。就算有,也不是残害同类,挥刀砍向弱者的借口。 哪怕黎筝不是一国之君,也忍受不了他们畜生般的行经。 他感到一股愤怒,一股强烈的来自心底深处的愤怒。 但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愤懑,来源于胸口,又不在自己这副身体的胸口。黎筝居然有一刻好像感觉到了另一副躯|体的存在,带着股比如今的身体更加真实更加温热的实感,甚至能清楚的察觉到滚烫的血液在皮下流动,以及......呼吸被压制的憋闷。 黎筝还没摸清是怎么回事,倏地听到“啪”的一声脆响。 是主理人的笔杆敲在账本木楞上的声音。 黎筝的思绪被忽然出现的声音打断,方才那股奇异的感觉乍然消失。 男主理人在会场上显然很有话语权,他一动作,原本喧闹兴奋的台下观众霎时间鸦雀无声。主理人拍了拍黑色长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脸色隐藏在纯白的面具下看不清楚,只有声音充满不悦:“按照会场规矩,禁止公然流拍。且人祭的品相极高,若在会上流拍,不会当庭剔骨分食,会留到下次会场拍卖。希望大家能遵守规矩,不要打破旧约。” 他说话的声音闷在面具下听着模糊沉闷,还像是刻意做了变声处理,听着不像真实人声,但在场无一人敢置喙。男人说话间,视线逡巡一圈周围,最后落到了最初商讨流拍方案的南门宋小姐和她身旁的男人身上。两人本是方才人群中讨论声最大最兴致高昂的人,如今只是被主理人扫了一眼,居然缩首畏尾坐直身体,如吴牛喘月噤若寒蝉。 黎筝不动声色看向身侧的黑袍主理人,猜测他衣袍下的真实身份。 主理人浑然不在意黎筝的视线,低声开始宣读他刚才记录的黎筝身体数据。身高体重腰围腿长,说得比黎筝自己知道的都精确。 紧接着就看主理人又敲了下账本背面的木楞,只听“啪”的一声,他道:“起价,一千两黄金。” 之前的“小菜”和“佳肴”起拍价不过五十两,竞价结束也不过五六百两,“人祭”居然开拍就是一千两黄金。 黎筝不知道该不该荣幸自己居然如此值钱,面无表情听着圆台周围人的叫价。 开拍就是一千两黄金,明显让前面已经买过少女们的“顾客”们感到吃力,他们或许是也知道自己财力不够,跟着叫了几次价,就放下了高举的手。没买过的人叫价叫的更加兴起,但一千两就已经不是个小数目,再往上加哪怕是天皇贵胄都觉得吃力,几十个人叫来叫去,也不过五十两五十两的加价,半晌也就刚到三千两。 但也有不少人买过了依旧还买,而且出手几位阔绰,比如黎筝刚才看到的那位“宋小姐”,和她身旁那位面相还算周正的中年男人。 眼看价格已经到了三千五百两,而且半晌没人再加价,宋小姐举了举手,轻描淡写补了一句:“四千两。” 不远处另一名女人也抬起手:“四千五百两。” 人群叫价的声音已经少了起来。 几十位放弃的“顾客”眼馋地看着还在叫价的几人,搓搓手忍痛放弃,人祭虽然好,据说经过巫师处理之后,比吃几十个少男少女都更管用,但价格实在太高。他们尝尝鲜就够了,太贵重的实在“享用”不起。 等了半晌勉强有一人咬着牙起身:“四、四千六百两!” 宋小姐身旁的男子立刻跟了一句:“六千两。” 人群中已经有人倒吸口气,方才勉强跟价四千六百两的男人,恼恨地拍了下大腿恨恨坐下。 六千两,都够买十二个“小菜”了,运气好都能买十个“佳肴”了,这可真舍得下本。 众人已经打算放弃,看着仅剩的几人竞价。 主理人不慌不忙将账本上剩下没说话完的内容念出:“八字辛亥、丁辰、酉壬、丙子,年柱见亥在天,月柱有辰,月干有壬,有飞龙在天之格。命中壬水出干,年命辛亥,再得丙子之金能够生水,出入地动山摇,乃龙贵之象。” 主理人合上账本,眯眼看向黎筝,他面容看不清,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黎筝竟有一种被他扒|开衣服一眼看到底的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在他眼中都无处遁形。 主理人的声音依旧喑哑,但每个字都说得黎筝心惊肉跳:“此乃帝王之命格。” 黎筝眼皮直跳,他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被锁在扶手上的双臂克制不住地轻颤。 主理人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黎筝却寒毛直立,总觉得他下一句就要点破他的身份。 却听男人接着道:“若吃了他的肉,以后便无需再用他物。”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黎筝明显感到原本已经放弃竞价的众人全都看向他,目光如炬像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好不容易开始减缓的竞价一时间疯了似的陷入疯狂,众人再无顾忌,完全不考虑后果,开始大喊着叫价。 “七千两!” “七千、七千五百两!!” “九千两。” “一......一万一千两!” ...... “一万八千两。” 黎筝看着台下众人,惊叹于主理人在他们中的信服程度。单凭着男人松松的一句话,居然能让这么多人趋之若鹜,甚至不考虑真实性。原本他觉得台下众人仿若恶鬼,现在更感觉像是被主理人驯化完全的狗。完全丧失了自主评判的意识,癫狂地陷入“长生不老”或者“美容养颜”的虚幻泡影中。 当最后的价格被宋小姐身旁男子拍到了两万两千两黄金的高价后,周围叫价的人终于全体沉默。 没有竞价成功的人,脸上居然没有丝毫庆幸,满脸都是对男子的嫉妒和憎恨。完全不考虑自己能否负担得起。 深黑幽暗的地下空间卷积着无尽的金钱□□,黎筝看着他们的嘴脸,只觉得令人作呕。 声音沙哑冷漠的主理人默不作声看着他们的丑态,“咯咯”笑出声,那笑声一开始小得听不清,接着越来越大,刺得黎筝耳膜生疼。 带着不屑和轻蔑,像在嘲笑台下人的丑态,又像是在怜悯黎筝。 台下众人也开始哈哈大笑,僵硬麻木地应和着主理人,高举双臂恭喜着竞价成功的男子。像是一场牵丝人偶的欢迎会。 主理人笑够了,台下人也跟着倏地停下,场面又恢复鸦雀无声。男人凑近黎筝,压低声音说道:“恭喜陛下被拍得会场有史以来最高竞价,陛下真龙天子,果然和那些贱民不一样。” 黎筝一愣,猛得抬头看他。 主理人嗤笑一声:“陛下风华月貌,只要冬狩出宫门那日见过,便永生难忘。” “陛下觉得台下那些畜生吃人肉的模样好笑吗?用坑蒙拐骗,或者拿命换来的血汗钱,在见不得人的地下会场买一个活人的人肉。还以为自己真能延年益寿?哈哈哈哈哈。” 会场寂静无声,主理人的话依旧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他们有的人根本没钱,买人肉用的黄金都是卖了自己妻子儿女,或着抵押全部家产换的。明明穷得叮当响,却能为了我一句随口胡言的长生不老,千金散尽也要求着我把人肉卖给他。” “就像你正前方那个拍下你的男人,他生了重病,活不了多久了。两万两千两黄金,是他祖上三代的基业,赵家上百口人的口粮,如今就为了你的皮肉,全部付诸东流。陛下你猜,他临死前会后悔吗?” 黎筝不敢置信:“无耻,卑鄙!” 男人刻意地惊讶道:“呦,陛下居然还会在乎贱民的死活?” 他目光上下打量着被捆绑在椅子上的黎筝,眼神中透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又交杂着怀念和厌恶。 那视线太过复杂,黎筝被他看得心惊肉跳,后背升起一阵凉意。 主理人讽刺道:“怎么,陛下快要及笄,就变得有怜悯之心了?见不得百姓受苦?” “还是说现在沦为刀俎上的鱼肉,就开始良心发现,体察民情,突然明白你口中贱民的感觉了?”主理人哈哈直笑,台下人听不清他说的话,但只要他笑,台下人就跟着笑,场面诡异骇人。 “陛下可知我等了你多久?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当年陛下策马踩死我亲姐姐,又将她来回踏成肉泥。如今就要被一群蠢笨的畜生吞吃入腹,是不是很气愤?哈哈哈。” 黎筝听他说的话,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好像不久以前,也有人说过差不多的言语...... 【果然时运不济长自省,陛下当年策马不慎踩死百姓的子女,却骂其为街边鼠蚁。如今再出宫,居然会为了摔倒的女子亲自下龙辇。】 ...... 【陛下当然不记得,陛下还是五皇子时的记忆,不都随着大病一场全忘了吗。】 上一世迟冕在冬狩出行第一日夜晚对他说的话,忽然浮现眼前,他怔怔看向主理人:“你是......” 当年被踩死的孩子的弟弟? 黎筝的反应似乎被主理人会错了意,他话未说完就被打断,甚至来不及辩驳,主理人已经激动地扬声道:“竞价结束!恭喜赵公子成功拍下天龙命格人祭,人祭必须精细腌制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我愿亲自帮你处理今日的人祭。” 坐在宋小姐身旁的赵公子比主理人更加激动,闻言直接起身拱手行礼,高兴之色溢于言表:“有劳大巫。这是我的荣幸!” “能救赵公子的命,也是我的荣幸,”主理人声音平和,但看着黎筝的眼神中,浓郁的憎恶却要凝成实质,他黑黢黢的双目一眨不眨紧盯着黎筝,语气意味深长:“在此之前,本巫先处理一批‘小菜’练练手。” 他又压低声音,用仅黎筝能听到的声量轻声道:“陛下可要好好看清楚了,极度的恐惧,能让你的肉吃起来更鲜美。” 男人扔下账本拍了拍手,圆台前方的阴影处,立刻走出来十几个黑袍人,推出来十几个一米长宽的铁笼。 每个铁笼中都囚禁着穿着纱衣的少女,少女们的衣服挡不住丝毫春光,姣好的身形一览无余,单薄无助地蜷缩在笼中抱着双腿瑟瑟发抖,哭泣声瞬间弥漫整个会场。 其中一个推着笼子的黑袍人,单手撑着圆台边缘翻身跃上圆台,从衣袍下掏出一把小臂长宽的铁梳。那梳子梳齿约莫两指宽,齿尖锋利冒着泽泽寒光,光是看着就让人倍感不适。 主理人拿着铁梳在手上来回掂了掂,声音带着轻笑:“先用梳子梳开皮肉,再将丹药磨碎了放进裂开的血肉中,一边割肉一边腌制,才能激发出‘小菜’的全部药效。她们哭,是因为还没明白即将要经历什么,等仪式开始,她们便哭不出了。” 黎筝听得浑身战栗,他对自己即将到来的苦痛并不害怕,只是为面前男人身为一个人,却能有这样变态的想法感到不寒而栗。 谁能来救救台下这些少女,谁能制止会场上这一切? 黎筝想大声叫容鹤的名字,又怕容鹤叫来人马万一还没赶到,会不会被他喊得一声暴露容鹤的位置。 黎筝看着手捧着铁梳从圆台上一跃而下,款步朝第一间铁笼走去的主理人,听着笼中少女逐渐尖锐绝望的哭嚎,和周围观看的男女兴奋激动的叫好,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捆着他的锁链牢牢绑在木椅上。 铁笼囚禁着少女,但此刻却成了唯一的避风港。少女们努力蜷缩在笼中一角,拼命想要躲避越来越近的男人。 眼看男人已经摸上铁笼的铁门,圆台上的黎筝终于忍不住就要开口喊容鹤的名字。 忽然看到面前凭空出现一个长方形的木色长板,上面用瘦金体写着几行金色的大字—— 【请金标NPC黎筝确认是否下发救援任务:救下人肉拍卖会场中被囚禁的少女。】 【如确认下发任务,请选择有权限接受任务的对象:一,捭阖天下的勇武之士/二,官府/三,在场的好心人。】 【如拒绝下发任务,请选择此选项:四,拒绝发布任务。】 【(注意:选项一旦生成不得更改,请慎重选择,如您选择的有权限接受任务的对象为“捭阖天下的勇武之士”,任务下发后,接受任务者会同时获得您的方位坐标。)】 第 32 章 黎筝被人叫过废物, 被人叫过傀儡,甚至被宫女太监们叫过殷云霁的看门狗。也被百姓们称作过“陛下”、“皇上”、“殿下”。但还是第一次见有人称他为“金标NPC”,金标他认识,只是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后面那三个符号他也不认识, 但又有一种好像在哪儿见过的熟悉感。 再往后木板上的每句话他都大概能看懂字, 但很多词他都理解不了含义。黎筝原本认识的字就少, 都是偷学来的,匮乏的词汇储备让他勉强能看懂大多数的字, 可理解起来就像看天书。什么“下发任务”、什么“坐标”......都是什么东西? 还有,“捭阖”两个字他也不认识。 但联系前后的文字, 他隐约好像理解了点整体的意思。这个木板上的字似乎是在告诉他,他可以搬救兵,但只能从捭阖天下的勇武之士、官府、在场的好心人中选择一类。黎筝看了圈周围, 所有人都兴致勃勃看着已经拉开铁笼大门, 拽住笼中少女胳膊就要将人拖出来的主理人。极少有人看向他, 但似乎也看不到他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木板。 难道是有神仙在暗处帮助他? 第一个笼子里的十六岁少女已经被主理人硬生生拖了出来,她稚嫩的反抗在男人强壮的臂膀下毫无还手之力,像只兔子一样被人单手拎起来扔到圆台中央, 黎筝脚前的空地上。少女下意识抬头看向黎筝想寻求帮助, 却一眼望到他身上的锁链,绝望地低下头放弃了挣扎,颤抖地爬跪在地上。 主理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声:“怎么?还想让台上的人祭救你?”他笑完了冷哼一声:“人祭可比你更惨, 别着急, 一个一个来。” 黎筝看着逐步走近的男人,重新看向半空中木板上的选项。第一个选项他纵使看不懂前两个字,也知道指的是勇武之士。第二个是官府, 他肯定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且......此处为黎国管辖以外,报官有用的话,早就有百姓来报官了。至于第三个,可以直接忽略。 黎筝不知道怎么才能选择选项,只能试着在心里默念。 我选一。 我选一——! ———— 顷刻间,奉元京都大街上、山林溪水间、荒漠山村中......地下会场外的各个角落,《捭阖天下》全网玩家左下角的悬赏任务栏中,同时冒出了新的金标任务—— 【任务名称:救下人肉拍卖会场中被囚禁的少女。 任务限时:十二时辰内。 人数限制:0/300人。 (接下任务后,可选择直接传送至任务地点)】 任务左侧清楚地浮现出小皇帝NPC的头像,但能发布金灿灿的任务的NPC也就这么一个,就算没有小皇帝的头像,玩家也知道发布者是谁。 这可是小皇帝啊!经历过上次的游戏重启,这个游戏还有玩家不知道小皇帝是谁吗?? 全网玩家激动的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冲到皇帝面前保护金标NPC。上次小皇帝发布任务时他们没来得及接受,这次刚一看到就立马点了确定。所有人亲眼见证人数限制的0/300转瞬间变成165/300,数字还在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飞速递增。 有好友一起玩游戏的玩家刚要打电话通知好友上线,就看到人数限制已经满员。 【人数限制:300/300】 金色任务的字体上忽然冒出金光,金光沿着字体从左到右划过整个任务栏,而后瞬间消散。任务末端渐渐浮现出一个圆形的印章,上书“已接”二字。 任务已经被接完了。 所有人:“......” 这TM才不到3秒啊! 网卡了的玩家直接站起来跺游戏仓。 正在测试游戏的制作组众人,看着屏幕左下角已接的金标任务一愣。 林秀锋咽了口唾沫,他能肯定这次金标任务不是老板发的,因为老板还在开会。那这个任务......到底是谁发的?! 策划组组长晁奎顶着魁梧的身形挤开林秀锋,指着屏幕上的金标任务:“我TM有一个猜测,这该不会是——”小皇帝自己发布的吧。 一旁的剧情组组长阮昱拢了拢刚做好的卷发:“你的猜测是对的。” 她歪头轻笑:“我早说过,小皇帝和其他AI智能NPC都不一样,他是完全不同的,是能无限进化且有生命力的。” 人类的进化本质上都是由恐惧开始,怕死,怕被其他生物吞噬,成了人类不段进化的核心压力。有恐惧驱赶,什么物种都能快速进化,更何况一个“自我意识”中从小倍受压迫,又拥有情感和智能AI系统的NPC? 一个能不断自我优化的NPC,在困境中冲破权限成为第一个能自我发布悬赏任务的NPC,阮昱一点也不奇怪。更何况老板也根本没给小皇帝设置限制,他的权限原本就能无线开拓,在游戏中不受任何约束。 林秀锋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看着屏幕上的任务被玩家瞬间接受完毕,怔然说不出话。 与此同时,三百位接受任务的玩家已经被系统直接传送到了一座木屋内。房间空间不大,面前能挤下三百人,玩家互相打量看着对方的衣着和外观武器,估算着这次的任务难度。 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人率先开口:“我草,是容鹤?” “那个最不好找的红标NPC?” 众人闻声看过去,就见内墙边果然站着一位仙风道骨的俊秀男子,少见的月牙白道袍,和松松捆着发绳的造型,与游戏宣传片上的容天师一模一样。容鹤是所有NPC中最清俊雍雅的人,真人看起来比视频中更加立体标致,只是方才屋里人太多,被遮挡在人群后方,才没人注意他。 但是红标NPC为什么会在金标NPC的任务地点? 有玩家后知后觉地想起:“我记得上次发布的金标任务,好像是让容鹤天师来帮小皇帝查林村失踪案?” “对对,我记得也是!” “那我们现在只看到了容鹤,难道小皇帝有危险,需要我们帮忙?” “容鹤设定里是法力值最高的天师,而且无限回蓝。小皇帝有他在都需要帮忙,那这个任务应该是主近战防御。”《捭阖天下》是全息仿真游戏,里面并不会和其他网游一样,给出明确的游戏注意事项,很多细节内容都要自己从少量的信息中推敲。说话的玩家没有隐藏自己的身份,话音刚落,就亮出自己的个人信息面板:“我是顾飞。” 个人面板上清楚明了地展示着游戏账号的姓名身份等级信息,不会作假。 木屋中的玩家满座皆惊: “我去,全服第二的大佬?!” “有大佬带飞,这躺稳了稳了!” “快快,换防御AD装!等大佬带我们进本。” 不少玩家赶紧开始整理装备,而NPC容鹤听不见玩家的讨论,安静站在内墙边。 一般的红标NPC攻击力都极高,平时不好见面。虽然他默不作声地站着,周围玩家也不敢直接上去找他谈话,默默在容鹤周围空出一个半圆。 唯有顾飞深吸口气,直接上前对着他道:“容天师,能否带我们去找陛下?” 周围人倒吸口气,佩服顾飞的胆量。他们不知道,顾飞之前也怕,不过上次小皇帝的任务就是他接的,他已经跟容鹤说过话,勉强算是对容鹤有所了解。 容鹤脾气和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触。 果然,原本站在原地像看不到他们似的NPC天师,闻声转身低头看过来,见到顾飞,甚至扬起一抹笑,清俊逼人的男人温言低声道:“就在这座木屋下面。” 他抬手在墙上按了几处墙壁上的砖头,原本空旷的木屋瞬间上下剧颤,地板开始匀速下移。 不到几息便带着他们下到了另一个空间。 广阔幽暗的地下室阴冷潮湿,四处昏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女子哀凄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在空间中来回环绕,加之湿冷诡谲的空间,听得人后背发凉。 但众人都来不及害怕,就怔然看向前方。 只见前方不远处,身着红色嫁衣珠环玉佩金饰满身,被环绕的烛火照耀着的小皇帝,安静坐在两米圆台上。金质玉相丰肌秀骨,狭长的丹凤眼尾抹着娇艳的红脂。皇帝被粗重的锁链束缚在刻着镂空雕花的木椅上,脚边是匍匐跪地身着纱衣的妙龄少女。圆台之下众人鸦雀无声,圆台之上烛台火影飘摇。蓝火明灭晃动,在那张谁都挑不出错的脸上投下朦胧暗影。精致玉骨艳而不利,五官隽美不失贵气,美得像樽诱人堕落的妖佛。 正在给全队人员加载回血防御阵法的女玩家,看到圆台上的青年差点没点错技能:“这......这简直就是现实版的阿斯莫德啊......” 所罗门神话中,勇有绝世容貌强悍力量,掌管七宗罪之□□的北方君王,恐怕也不过如此。 是连直男玩家都会震撼的美貌。 “全息游戏的NPC真能好看成这样??” “草,我说我妹为啥说我没去看冬狩队伍出宫那天的小皇帝,比丢了个限定武器还亏!” ...... “这游戏经费是不是一半都用来给这皇帝搞建模了?” ...... 无人否认,大家都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所有人都在地下空间站稳后,笼罩在周围身旁半透明的护身结界便开始逐渐消散,这是游戏给玩家的缓冲时间。护身结界的作用,是遮挡住NPC的视野,无法看到玩家到来。当护身结界完全消散时,所有玩家都听见一道僵硬的游戏提示音—— 【您已到达任务地点,开始任务倒计时。】 第 33 章 原本正满含期待等着男主理人“处理”台上“小菜”的观众们, 忽然听到一阵细细簌簌的细微声音。众人闻声回头,正看到凭空多出来的几百人。 那些人没穿他们遮掩身形的长袍,更没戴面具,像一群只身闯狼窝又不带任何防御武器的傻狍子。 负责会场秩序的红白队伍立刻朝玩家们走来, 目光死盯在众人脸上:“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为什么这么多人同时出现, 他们刚才却没听到丝毫异常的声音。 圆台周围的观众反应更加剧烈, 有长袍和面具掩饰身形的, 冷冷盯着众人。没有任何东西遮挡面容的男男女女,惊慌失措地拉起宽袖遮住脸, 拼命往人群后放缩。方才叫嚣着让主理人赶紧处理“小菜”的男女此刻仿若成了被强光照射的臭虫,仓皇逃窜想寻找地缝钻进去。 刚答完选项的黎筝, 还在思索凭空出现又骤然消失的木板,到底是什么东西,就听到人群慌乱逃窜的声音, 愣愣抬起头。 才发现正前方的幽暗空地中, 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群人。 有人穿着长裙腰系软剑, 有人一身劲装短打手握短刃,有人衣着暴露纱衣臂缠白绫,有人赤|裸上半身扛着太刀......他们服装各异, 外貌也不尽相同。有的人浑身肌肤雪白, 有人从头到脚黑的只能看见衣服。根本不像是一路人,却又都站在一起。 让绑黎筝来地下空间的红白队伍全神戒备,快速围住众人。 黎筝却从人群中, 一眼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容鹤。 容鹤是来救他的, 二人之前商量好,容鹤隐藏在暗处观察鹤娑人的举动,知道如何来地下会场并不奇怪。忽然出现的这些人, 估计就是被容鹤带进来的。 但他们衣着打扮奇特,和容鹤手下的小道士们完全不同,应该不是容鹤之前说他“召集到的人马”。难不成...... 黎筝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 难道这些人就是,他刚才选择的...捭阖天下的勇武之士...? 黎筝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的场景。 突然出现的几百名男男女女没等周围人动手便率先出击,用的都是他没见过的身法。各种不同的武器让人眼花缭乱,甚至还有人凭空变出来了几只长相奇特的巨兽。有些女子脚下不停闪烁绿光,绿光从她们脚下蔓延向四周,凡是被绿光裹挟到的同队人员身上的伤痕瞬间消失,连一丝血迹都消失不见。 难道真的是神仙相助? 黎筝愣愣地看着,就见原本控制会场的红白队伍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几百人中领头的绿色青衫男子手中长剑划地平扫,周围几名围着他的红白长袍人腿部直接被砍断,踉跄着趴倒在地。 倒地的几人甩手脱掉身上长袍,抛开遮挡身体的外裳,黎筝这才发现他们哪儿是身长两米,只是踩了个半米高的高跷,实际上顶多也就一米五左右,脚下全是支撑身体的原木。 脱下被男子砍断的高跷,直接变成一群矮子。 忽然出现的几百名男男女女直接发出一阵哄笑,他们本就压着对方打,看见这群人这么小丑,一时间气势更胜,见人就砍腿。原本在被囚禁的女子面前阴狠毒辣的长袍人们瞬间变成落水狗,仓皇躲避着砍向自己腿部的武器,踉跄着四处逃窜,毫无还手之力。 之前台下那群观众还有人在冷眼旁观,后来发现巫师的人打不过忽然出现的人群,才后知后觉想要溜走,却被男男女女围堵在原地。 畏首畏尾地缩回原位。 眼看情形已经被控制住,女玩家们从背包里取出买来的衣服,打开铁笼为里面被囚禁的姑娘们披上。铁笼中的少女们劫后余生,紧紧拉着玩家的手浑身颤抖。 领头的一袭绿色长衫的顾飞,看了眼地下会场的众人头顶才三千血的血条,这才松了口气。 他原本以为金标NPC发布的任务定然不好解决,上次的金标任务虽然只是让他找容鹤帮助小皇帝,但很可能是他幸运的捡漏一次。这次整整需要300个人才能下本,怎么说也得是个齐心协力才能完成的超高难度副本了吧,副本里的BOSS估计要集合三百个人的能力才能杀死一个。 没想到现在看来,居然都是一群,血条还没路边的小野怪厚的小矮子。 顾飞只能感慨,金标NPC小皇帝绝对是全游戏最善良的NPC,每次发布的任务对玩家来说都没有什么挑战性。如果可以,他简直想一直跟着小皇帝,随时随地给他端茶递水帮忙做任务。对一个游戏分奴来说,没什么比好上分能更直接的让他产生好感。如果他对小皇帝有好感度进度条的话,那绝对是六七十往上! 玩家们认认真真打怪做任务,无事可做的容鹤便在纷扰打成一团的人群旁悠然走过,宽松的道袍衣摆层层叠绮,周围人像是看不见他,完全不攻击容鹤。黎筝眼睁睁看着容鹤慢慢走到他身前,从他头上摘下一根发钗,插|进捆着他的锁链锁头里来回摆弄几下,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缠在黎筝身上许久的沉重锁链应声落地。 男人扶着他站起身,黎筝赶紧脱下身上霞披,盖在身前已经看傻了的,衣着半透惊魂未定的少女身上。 容鹤看着黎筝安抚地拍着少女肩头的手,敛眸没说话。 正好这时,身着绿色长衫的顾飞推着被他抓到的,手上还拿着一把巨大铁梳的黑袍男子,把人推到小皇帝和容鹤面前。黑袍人也和其他人一样,被砍掉了脚下的高跷,不过他身量比其他人高一些,目测有个一米七的模样。 “陛下,此人如何处理?” 顾飞说着,抬手扒掉了黑袍男人的面具。他行动时,黑袍男人下意识抬了下胳膊想要阻拦,却因双手被缚不得不僵直站在原地。 当他那张脸露出来的瞬间,饶是顾飞这个眼里只有游戏等级的顶级宅男,也忍不住手上一抖。 黎筝前方的少女更是吓得尖叫着捂住眼睛。 黎筝眉头微蹙,目光扫视一圈他的五官。 只见男人额头部分还算完好,眉峰凌厉双目晶亮,只看上半张脸的话,原本也应该是一副剑眉星目的模样。只是原本该是鼻梁的部分,如今空空如也,直留下两个黑黝黝的圆洞。男人的右半边脸也下凹严重,脸上直接少了一大块血肉,森森牙齿和缺了表皮的血肉筋骨都露在外面。下颌线残缺不堪,靠近脖子的地方像是被砍掉了半块下颌骨。 整张脸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形容可怖,像有人曾用什么东西,从鼻梁到右脸斜着捅穿了他半张脸。 看得人心惊肉跳。 周围的红白队伍已经全被控制住,受伤的瘫倒在地上,被绑住的被按头跪坐一团。见黑袍男人被掀开面具,全都倒吸了口冷气,显然他们也没见过主理人的真容。 黎筝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能平静对上那张脸。 “之前被你们绑来的女子——” 黑袍人呵呵冷笑,缺了块皮的脸因为嘴角被牵扯,露出更多血肉,让原就丑陋的脸看起来更加恐怖:“我们这儿从不放隔夜的肉,早就吃完了。骨头也都烧完了,都做成香了。陛下来这儿之前在神像旁边不是见过了吗。” 男人的言语中丝毫没有对残骸无辜少女的悔意,黎筝听得寒毛直立,只觉得他比深山中的恶鬼更可恨。 “你觉得自己遭遇了痛苦,不去报仇,反而要对弱者施暴,”黎筝冷眼看着他:“你比害死你姐姐的人更令人作呕。” 在谈论少女的生死时还悠然自得的男人闻言瞬间冷下脸:“你懂什么!?” 他语气逐渐上扬:“当年明明是你骑马过街撞倒了我,却说我和姐姐挡了你的路。你为了泄愤,骑马踩到我们身上时,周围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帮我和姐姐。你不是看到我的脸了吗?”男人嗤笑一声,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五皇子,这就是你的杰作。你嫌处决我脏了你的手,便用御马的铁蹄踩穿我的脸。” “我和阿爸那天原本是去奉元给族人买香料,却失去了姐姐,我也丢了半条命,可没有人可怜我们。她们只会厌恶、恶心我,尤其是我山下的林村。强者对弱者施暴,但看戏的人从来不会反对强者,只会走过来对被打的人唾弃几句,再伸腿踩上两脚。就这样的林村,凭什么还配我们护着?” 男人越说声音越大,原本略显喧嚣的会场逐渐安静无声,满大厅都是男人说话的声音:“拍卖人肉,既能让族人赚钱生活,还能净化这个恶臭的世界,有何不可。这个世界早就黑了,我就是要让所有见到我的人都生不如死,我要让他们死前恨自己活着,活着恨不得去死。我要让他们都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我要让所有人都尝尝我失去亲人的滋味。看着她们的家姊、兄弟、父母、朋友,成为别人铁蹄下的烂泥。” 他恨恨盯着黎筝:“说我残忍,你们这些人不是更残忍?我只是把你们心底里想的东西摆在了明面上而已。” “你一直想杀了我,那你知不知道,我不是五皇子?”黎筝看着他,眼神有些怜悯:“你说的那个五皇子,他早就死了。” “不可能,”男人的眼睛倏地瞪大:“你放屁!” 他紧盯着黎筝大声道:“你怎么证明?!” 黎筝开口正要回答,人群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清清朗朗的男声:“他说的是真的。” 第 34 章 那声音表面温柔和煦, 实则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尾音平缓不急不慢,一听便是久居高位久之人的语调。 黎筝对这个声音并不陌生,他不知在脑中回想过多少次, 这道平淡无波的声音, 轻松与人谈论着自己的生死, 建议殷云霁立刻将他处死, 防止以后横生事端的场面。 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在他每次被殷云霁刁难后, 笑眯眯接着再来踩上两脚。 黎筝闻声抬头望去,就见那几百名男男女女背后缓缓走出一人, 从人群不自觉让开的空地中走近圆台,抬头和他对视。 “右相。” “陛下,”迟冕眯眼冲他行礼, 身形不卑不亢, 即便在这种阴森潮湿的地下场所, 迟冕看着依旧是个面如冠玉温文尔雅的才智青年,蓝色的衣袍上不带丝毫狼狈泥泞。他视线看过被人钳制着压在台下的黑袍男人,收回目光看向黎筝, 嘴角扬起一抹笑:“好久不见。” 迟冕还没什么反应, 黑袍男人反而已经睁大双眼,饶是被人按着胳膊,依旧拼了力气别过头看向身后的迟冕:“你......你怎么来了!?” 压着黑袍人的顾飞和周围其他玩家也开始看向迟冕。 迟冕是谁, 那可是《捭阖天下》里身份最高的红标NPC之一了, 除开殷云霁外,迟冕在这个游戏设定中,没人比他势力更强大。在场的玩家能在三秒内抢到小皇帝发布的金标任务, 也都是经常泡在游戏里的忠实玩家了,自然做过许多隐藏任务,什么查询衢州水库失窃案,什么查清春闱题目泄露案......都是这几个月中奖励最大的隐藏任务剧情,这些任务的幕后发布者,全都是迟冕。迟冕可以说是一个在游戏中对朝政把控最为精准,涔透人心玲珑八面的NPC。所有朝堂上的阴谋诡谲他都了如指掌,每次时局动荡,背后都有迟冕的身影。 所以所有玩家都有一个认知——迟冕从没离开过奉元京都。毕竟像他这种权臣,自然要时常处于权力的正中心。 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苍茫山距离奉元,少说也要上百公里,距离冬狩行宫更是也有八十多公里。 黎筝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他看了眼迟冕,低头又看向台下的黑袍人:“你与他,什么关系?” 黑袍人见到迟冕满眼震惊,但面对着黎筝,就又恢复之前不屑一顾的厌恶神情,嗤笑一声紧闭上嘴,完全没有开口回答的意思。 没想到迟冕却主动开了口,他上前一步,越过黑袍人的位置,走到黎筝圆台前方,目光坦然言语中毫无隐瞒:“我也是鹤娑村人,他是我看着长大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被玩家们圈在一旁的观众们原本一直默默吃瓜,知道黎筝居然是皇帝,全都面色如土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就地正法。没想到居然又冒出来个迟丞相,听到迟丞相都这么说话了,这些人之前被人围堵着的紧张瞬间放松下来。他们没想到大巫居然在朝中还有如此靠山,怪不得能做成这么大的事,那他们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 而玩家们则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迟冕虽然是攻击力高的NPC,但在玩家心目中的好感度还是很高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粉丝后援。许多玩家对迟冕的看法就是,一位心系天下、玩弄权术、八面玲珑的顶级帅哥。不管迟冕在朝堂上如何行事,他们这些玩家凡是接到有关迟冕的任务,那必然是解决贪污腐败、解决百姓民生问题的案子,全都与治理天下有关。 但现在看来,迟冕似乎是这个大巫的“熟人”? 其中最难受的莫过于顾飞,他身为玩家排行榜第二,自然是做了比其他玩家都多的隐藏任务,接触到的关于迟冕的任务也是最多的,他还挺喜欢迟冕这个NPC。 不过众人在迟冕、容鹤和小皇帝几人脸上巡视几遍,就发现小皇帝似乎格外平静,完全没有丝毫惊讶之色。 黎筝的确不惊讶。 之前迟冕在他前一世,就同他说过他幼时骑马踩死百姓子女的事,正和这个黑袍人说的内容对上。那时他便怀疑,迟冕和这个人有联系。 现在迟冕交代了二人之间的关系,都在黎筝的意料之中。 他瞥了眼黑袍人,继续问迟冕:“你来这里,是他叫你来的?” 迟冕没打算有所隐瞒,回答的不假思索:“他抓到陛下后,便托人告诉了我,只是路程遥远,臣还是晚来一步,让陛下受惊了。” 迟冕语罢躬身行了大礼,五体投地趴伏在地,乃是黎国最高礼节。 黎筝往日从未见他对自己行如此大礼,并没觉得迟冕是在为没保护好自己而愧疚,只当他是变相在为黑袍人求情。冷眼旁观他跪地行礼。 反倒是黑袍男人见状挣扎着想要冲上台,被顾飞几人大力按住,黑袍人眼看挣脱不掉身后束缚,转头朝着迟冕大吼:“哥,你跟这个畜生行什么礼?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此时与你无关,你走吧!” “住口!你说的五皇子三年前已死,乃是殷王殿下亲手处置,”迟冕低声道:“当年随行五皇子的侍卫太监还有人存活,冬狩初始这两日我已查清,皇上没有骗你。” 这次换黑袍人愣住:“......哥你说,什么?” 他怔怔看向迟冕,又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黎筝,目光死死盯着他脸上每一处五官瞧,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恨错了人。而且仇人居然已经死了。男人方才阴狠的双目此刻充满茫然,一直挣扎的胳膊也卸了力,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迟冕没有看他,行礼完毕便垂眸看着地面:“迟龚,你幼年丧母,而后丧姐,我怜你年幼对你太过纵容,是我错了。叔叔离世后让我照顾好你,是我没能最受约定。这些可怜女子是无辜的,你错不该牺牲她们的命。” 黎筝懒得看这两人一唱一和,蹙眉打断他们说话:“既然你知道他做错了,便赶紧将之前死去的女子名册登记出来,交给官府,每一户受害人家都要进行补偿,今日被绑来的女子亦然。” “查清鹤娑人全村是否都与此事有关,凡是共犯,依法处置。”黎筝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不知情,便不用连坐。” 他学识浅薄,对断案立法没有研究,觉得自己说的方法也并不完美,索性不过多插手。最后的重点便是让迟冕按照黎国法律处置这些拐卖少女,生吃人肉的畜生。像“宋小姐”“赵公子”这种参与买卖人口的人,与迟龚等人同罪。 只是黎筝的身份是逃跑的皇帝,并不方便亲自去报官,但迟冕又与迟龚有人情联系,必须有人从旁监督。 黎筝看了看在场忽然出现的前来帮助他的这些人,沉吟半晌,说:“有劳各位从旁协助,如若迟丞相不查清此事草草结案,或让受害者蒙冤,定要将此事告知——” 黎筝顿住,一时间竟不知告知于谁。 论谋略能力,他谁也比不过,不过就是个逃跑的皇帝。再之就算他没有逃跑,在由迟冕和殷云霁把控的朝堂上也完全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无权无势的傀儡皇帝,哪来的本事帮百姓们伸张正义。现在能压制住迟龚等人,迟冕也不敢辩驳,兴许也只是占了他们人多的好处。 等出了这片地下会场,黎筝不知道迟冕会不会反扑。 没想到迟冕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竟然主动答话:“陛下放心,微臣来此之前,已经通知了此处郡守,约莫一个时辰后便到。” 黎筝将信将疑,但他见识过这些前来帮助自己的男男女女们的功法,知道他们能力了得,未必不能压制住迟冕,于是拱手道谢:“今日多谢各位前来相助,救下这些女子死里逃生。等郡守来后,迟丞相如何断案,还需大家多行监督。今日相帮,无以为报,今后有用得到黎筝的地方,大家直说便是。” 黎筝话音刚落,所有来执行任务的玩家,都听到了游戏的系统提示音—— 【恭喜玩家XXXX完成金标任务“救下人肉拍卖会场中被囚禁的少女”,获得隐藏道具“帝王之诺”宝箱。开启宝箱可得等级经验x50000,限定级护身羽衣x1(主防御),限定秘籍金笼锁[技能](主控制伤害),限定秘籍无限黑域技能[技能](主范围沉默),黄金x150两,白银x5000两。】 一连串的奖励看得众位玩家目不暇接。 原本能让他们连着升级的足足50000等级经验,就已经让他们这些好不容易完成个红标任务,才勉强能拿到1000经验值的玩家们傻愣在原地。结果往后在看到护身羽衣,金笼锁,无限黑域......更别说居然还有真实的赏金奖励,众人已经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居然还能有限定技的外观,和技能功法?! 红标和蓝标限时任务差了十倍,蓝标和绿标任务也差了十倍,可这金标任务跟红标任务之间,差地可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这就是小皇帝NPC的实力么...... 所有玩家齐齐看着黎筝,只觉得是一块金子正在圆台上闪闪发光。 不过说实话,就算没有就这些奖励......甚至说根本没有奖励,他们都觉得这一趟来的值。 毕竟,小皇帝NPC真的是太好看了。 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人格魅力。 甚至说,不像是智能AI,就像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就像是,来保护一个非常应该保护的人。 黎筝交代完所有事就转身走了,刚才混乱时有观众想要逃走,刚好打开了不少离开地下会场的通道,可以供黎筝离去。 迟冕没有跟上,依旧跪在台下,黎筝转身离去时候,听到他悠悠开口:“陛下不想透露行踪,微臣不会告诉他人。” 黎筝没有回头。 他走下高台时,又听迟冕继续道:“陛下,之前的事......对不起。” 黎筝走下圆台的脚步微顿,却没有应声,而后大步离去。 无论迟冕说的之前,指的是记忆中迟冕对他的百般刁难,还是往日每天的冷嘲热讽,黎筝都不在乎。黎姝走后,这世上已经没有能牵动他心神的人,迟冕如何殷云霁又如何。 都不过是今生再也不见的人罢了。 只是他原本还想问一问那些忽然出现的“勇武之士”到底是何方神圣,但迟冕他们都在,自己也不好开口,只能有缘再会了。 第 35 章 黎筝走了一会儿, 发现容鹤没跟上,立刻回头看过去。 就见男人低头站在方才的位置,一动不动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容鹤?” 黎筝轻声叫了一句。 男人似乎颤抖一瞬, 而后眨眨眼抬头, 和他对视一眼, 立刻举步跟上。 刚从迟冕账号切换成容鹤的殷云霁暗松口气, 赶紧将迟冕托管给系统,让他按照游戏设定, 继续完成查询林村失踪案的任务。 二人并排走出地下会场,就到了木屋后的空地上。他们进入会场时, 还是傍晚时分,如今已经进入深夜。黎筝环视一圈周围,全都是盖着积雪的密林, 幽暗密林方向都分不清楚, 一时间不知该去往何处。 他正在考虑怎么办, 就听身旁的容鹤低声道:“黎筝,不知道去哪里了吗?” 黎筝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 容鹤似乎很轻松就能猜到他的想法, 清澈的眼睛总有一种看透人心的感觉,却不让人觉得反感。 容鹤沉吟几息,低声道:“如今天色已晚, 不妨先去山下客栈住宿一晚, 明天再考虑去往何处。” 黎筝刚要点头,就见男人从怀中掏出一方和道袍颜色类似的月牙白荷包,甩手塞进自己怀里。容鹤一直给人的感觉都是仙风道骨的俊秀青年, 这么随性熟稔的动作,跟他以往的形象不太一致,黎筝多看了好几眼。 就见容天师敛眸一笑:“张天师说我道术已练至瓶颈,需游历四域,以山水问道,方能岑破化法。如果陛下不介意,我想同陛下一起。” 容鹤前一句话说的之乎者也,黎筝一句也听不明白,但最后一句他听懂了,容鹤想跟着他。 黎筝有些犹豫:“我尚且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 容鹤毫不在意:“黎国疆土原阔,能与陛下同行是我的荣幸,去哪里都可。” 黎筝还想再说:“我已经不是皇帝了......” 容鹤垂眸看着他:“我与黎筝有缘,便想陪着你。” 苍茫山萧瑟阴冷,朦胧月色下,春寒料峭寒风刺骨,树梢上都裹着一层冰,冻得人忍不住发抖。 容鹤仅着一身天蓝色道袍,外套一层白纱罩衫,寒风下安然自若,更衬得鹤然欲仙宛如神祇。 黎筝看着那双淡然诚挚的黝黑双眸,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更别说......陪着他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实在无法拒绝。 从小到大只有黎姝陪着他,现在黎姝不在,他时常有种来自心底深处的孤寂。 他也想有人陪着。 容鹤见黎筝没拒绝,仔细观察着黎筝的脸色,脸上笑意加深:“那荷包里的银两,便当作是我的路费了,黎筝可不能半路卷钱逃跑。” “怎么可能?!”黎筝瞪大了眼,说完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开玩笑。原本客客气气的氛围被容鹤一句话打破,二人瞬间亲近不少。黎筝也不再矫情,当着容鹤的面,将荷包小心翼翼挂在腰上,伸手拍了拍,说:“绝对会好好看管。” 黎筝这副模样实在像是找到好吃的,先存起来玩一会儿的奶猫。那句“好好看管”还拖了长腔,听着觉得像是连他也一同“看管”了。殷云霁听得耳朵发痒,不动声色笑着点头。 二人便一同下山。 说来奇怪,黎筝明明白天还觉得冷,夜里反而觉得还好,甚至还有些热。可周围的天气明眼一看就应该比白天冷上许多,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方才切号的时候,特地调高了黎筝的“耐冷”度和“耐热”度,让他不会觉得冷的殷云霁,安静跟在黎筝身侧。看着黎筝身前坑坑洼洼的山路,和枝桠乱长差点划到黎筝手背的树杈灌木,默默计算着今天退号后让建模组的冯戈再改一改山路的建模数据。 忽然听到黎筝开口:“容鹤,你之前说你召集好的人,就是方才忽然出现的那些人吗?” 变成容鹤的殷云霁摇了摇头:“那些人我也不知是怎么出现的。”他偷偷看了眼黎筝,揣着明白装糊涂:“但他们似乎知道你的身份,不仅叫你陛下,还个个身法了得,是宫中的暗卫吗?” 容鹤一句话,反而把黎筝问蒙了,他原本猜测那些人是容鹤召集的人,但想到他面前忽然出现的“木板”,又觉得这些人似乎是他叫过来的。原本问容鹤也不过是进一步决定了那些人和容鹤并没有关系,可容鹤提到“暗卫”的问题,黎筝又忍不住自我怀疑。 难不成......真的是“暗卫”? 黎筝是知道先帝之前训练有暗卫的。不过暗卫全都隐在四处保护皇帝皇子,黎筝一个连排名都没有的皇子,身份地位卑微,自然不会被先帝派下暗卫,但难保不是之前其他皇子皇帝的暗卫,见他如今还活着,转头过来保护他。 不过这也都是猜测。 黎筝并没见过暗卫究竟是什么打扮什么模样,还是等下次有机会的话,再亲口问一问。 山路路途遥远,黎筝既不感到寒冷,也不觉得饿,脑子倒是格外活跃,又想起来上一世他还没死的时候,容鹤跟他说过的话。 “你还记得上次冬至大典,你在天师观跟我说过的话吗?”黎筝转头看向男人。 容鹤略一思索,声音在呼啸的狂风中仿若一汪清泉:“你是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绝境不绝,自有柳暗花明’?” 黎筝点点头:“那句绝境不绝,是什么意思?” 容鹤笑着道:“陛下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黎筝一愣。 容鹤没有明说,但黎筝已经领悟,他就是知道自己已经重生的事实。世人都说天师观的大天师通晓古今岑破世事,他虽然不知道容鹤用的什么方法,但显然容鹤已经算对了。 “浮生若梦,会少离多,”容鹤看着他,低声认真道:“既能重来一次,陛下定要春风沂水,乐享天命。” ———— 游戏中黎筝和容鹤初次气氛融融地下山,游戏外,这么一次金标任务,直接让全网玩家炸开了锅。整个游戏营地都是关于这次“金标任务:救下人肉拍卖会场中被囚禁的少女”的讨论贴。由于任务太好完成,奖励太过丰厚,几乎参加的任务的玩家,全都将获得的奖励和任务内容发放到了网上。有的人甚至还放出来了进行任务的全部录屏。 没能参加任务的玩家,看着录屏中瑰资艳逸一身喜服的小皇帝,和紧张刺激的打怪场景,以及最后噼里啪啦落在背包里的巨额黄金白银和各种物资奖励,嫉妒的眼睛发红。 大声讨伐游戏制作方破坏游戏平衡,给金标NPC的任务奖励远超过其他NPC下发的奖励。甚至一个零头都比其他NPC发的全额都多。 策划晁奎看着满邮箱的投诉邮件,和全平台官方账号下面的激烈评论,抬手揉了揉眉心。 一旁的阮昱伸长脖子看了眼他的系统屏幕,轻笑一声毫不在意:“一群小学生罢了,不用管。” 晁奎哭丧着脸:“但两小时内《捭阖天下》的游戏评价多了五千多条0分差评。” 阮昱摆摆手:“才五千个人发生,证明正常的还是大多数。而且这些人生气是因为嫉妒,嫉妒就会有热度,上赶着骂制作方是因为他们也想要奖励,他们越想要,我们越不给,这样以后稍微出一个类似的外观,他们就会疯狂花钱买。” 晁奎瞬间哽住,睁大眼睛看她:“你是懂营销的。”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苦着脸缩了缩脖子:“完了,早知道不让小林子去找老板了。” “什么?”阮昱一脸疑惑侧头看他。 晁奎心虚道:“我跟宣传组的丁泽希一致认为小皇帝下发的奖励确实太多,让林总助去跟老板提提建议。” “......”阮昱张张嘴又闭上,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板从设计这个游戏以来,从来没有做过错误决策,就连这次游戏重启,都反而让《捭阖天下》又炒了一波热度,上升了波下载量。每次事实都证明,游戏是玩家的游戏,玩家自己玩着有代入感有新意,才能让游戏更火爆。平衡什么的,都是额外附加值。 她怜悯地看晁奎一眼,最后只说了两个字:“祝好。” 晁奎:“。” · 好不容易等到老板从游戏里出来的林秀锋,硬着头皮说好友拜托自己交代的话:“小皇帝给300人每人巨额奖励,难免会影响游戏平衡,玩家完成任务后把消息散布在营地,已经让很多玩家心生不满......” 这些话其实不应该由他来说。 《捭阖天下》只是殷氏集团旗下云梦游戏公司的其中一款游戏,殷云霁兼任云梦CEO的同时,还是殷氏集团总裁。他作为殷云霁的总裁助理,更应该管的是集团内务,游戏的事情还是由晁奎他们直接联系殷云霁更好。但晁奎块头大胆子小,总是拜托他来说。 林秀锋看着刚从游戏仓里出来时面上还带着笑,越听他说话脸色越难看的老板,心情忐忑地加了一句:“老板,我们要不......” 殷云霁抬手打断他的话:“全球二十多亿人玩《捭阖天下》,300人获得奖励就能影响游戏平衡?” 林秀锋头皮发麻:“主要是,小皇帝给的奖励......太多了。要不要给他设个限制,不能让他这么随意发展。” 殷云霁捏捏眉心,脸上已有不耐:“游戏任务能爆限定级装备,只会增加隐藏任务的期待性。赠送的奖励越稀有,越能提升整个游戏价格保值。《捭阖》内玩家本就有买卖赚钱的衍生行业,黎筝给的奖励不仅不会影响游戏平衡,还会引流更多人过来投资。” 殷云霁看他一眼,脸上疲惫之色尽显。 他白天开会管力殷氏集团上下工程,还要时刻兼顾黎筝身体,空闲时刻又要时常进游戏里,防止设定好的几个常用身份的NPC出现计划之外的剧情。每日连轴转,身体早就超负荷运转,如今再听到《捭阖天下》制作工作室碰上一点问题就要让他更改黎筝的数据,心中燥郁烦闷,摆手已然不悦:“这些都是晁奎和丁泽希让你说的吧。” 他言语间十分确定,完全没给林秀锋狡辩的机会。 殷云霁双目微敛,他比林秀锋高出不少,半阖着眼,压迫感已让人喘不过气,“我让他们当组长,不是吃干饭的。如果干不了,就换人。” 殷云霁虽然看着气势凌人,但对下属很少生气。林秀锋第一次见他这么说,知道他已经极为不悦,不敢再多说,连忙说是就赶紧回去传信。 只留下殷云霁站在房间里看着空白的墙面出神。 第 36 章 给黎筝设个限制...... 还要怎么设个限制。他已经被限制在游戏里了, 这些人还恨不得删了他吗? 殷云霁想到黎筝,就面色一暗。 原本黎筝今日奇迹般有了明显的体征波动,甚至眼睛和手部有明显活动,没想到还是没醒来, 他叫来主治医生检查半晌, 最后却还是白忙活一场。 等他回到游戏里, 就发现剧情已经到了黎筝发布任务。殷云霁带玩家去救下黎筝等人后, 便隐在一旁切换上迟冕的账号,来地下会场走过场, 填补之前设定好的任务剧情。除开容鹤因为剧情少,出场少, 身份不影响《捭阖天下》的剧情走向,所以是完全由殷云霁操控的NPC外。 游戏中的殷云霁、迟冕、林夙等身份都可以由系统自动托管。 不过虽然是设定好大致剧情的红标NPC,可一旦殷云霁让系统自动托管, 系统是人工智能AI, 通过数据测算来挑选细微事务回应的方式和行事流程, 做事选择难免和他的选择不同。殷云霁生怕搅乱他的计划,每次关键节点都亲自上账号做,力求不出意外。 就像黎筝在游戏里的上一世。 每次殷云霁和迟冕对黎筝的刁难和压迫, 都是之前设定好的。NPC根据编程中的关键词“厌恶黎筝”“压迫皇帝”“把持朝纲”, 自动衍生出相应的行为。但在具体给公主黎姝治病,是否要杀掉黎筝这些关键时刻,还是会有殷云霁亲自完成。不然NPC太过依靠数据测算, 很可能真的将黎筝杀害。 ......虽然黎筝游戏中的第一世, 最后确实是被他所杀。 但那是张医生根据黎筝身体反应情况测出来的有效流程。 所有人都以为黎筝经历一次“黎姝”的“死别”,再经历一次“自己的死亡”,就能引起身体反应成功苏醒。没想到居然没能刺激醒黎筝, 才不得不来现在的第二次。 殷云霁走到游戏仓旁,点开仓门旁的显示屏,看着里面记录的关于黎筝的内容数据,和一旁黎筝的身影。抬手在屏幕上轻抚,仿佛能隔着屏幕碰到青年隽秀温热的面庞。 【殷先生。】 他想起张医生昨日说的话。 【经过这几日的测算,我们发现之前的方法已经激活并修复了黎先生部分脑器质损伤。这说明你提出的这种,将患者意识存放在四维空间游戏内生存的方式,对黎先生的小脑神经刺激是很有效果的。不过既然黎先生游戏中的第一世人生困苦,重来一世我建议让黎先生体会上一世没有的快乐。比如让他感受到成就感、尊重感、生命的乐趣,让他有生的期望。】 【不过不能明确告诉他他曾经的现实身份。】 【记忆传输进入四维空间的游戏世界后,是很难同步存储记忆的,黎先生没有现实中的记忆,只有游戏开始后,他在其中的人生经历,所以他的记忆是从14岁开始的。如果你贸然告诉他之前的身份,不仅不能刺激他恢复记忆,还可能让他受到刺激程序紊乱。所以建议旁敲侧击,从一些相关的事物方面引导他恢复记忆。这样也有助于黎先生的身体苏醒。】 张医生悠悠叹气。 【不过目前我说的这些,都是我们讨论和检测后推算的方法,并不能保证完全有效,您也可以选择别的尝试。我们相信,只要殷先生不放弃救治,黎先生有朝一日一定能重新苏醒。】 有朝一日,又是有朝一日,这种没有期限的等待比具体的十年更让人害怕。 但殷云霁没有办法。 他烦躁地想要发泄,目光触及显示屏中的青年,又渐渐柔和。小心描摹着青年的五官,然后缓缓收回手。 张医生的电话准时响起:“殷先生。” 殷云霁“嗯”了一声。 张医生深吸口气,将一夜过去的检测结果公布给患者家属:“经过昨夜到现在的数据检测,以及你刚才发给我的游戏进度内容,有一个发现......” 殷云霁道:“说。” 张医生压下心头的紧张,认真道:“黎先生在帮助他人时,身体的活跃值明显阈值升高。证明我说的新方法是有效的。” 殷云霁没表态,只是道:“还有吗?” 张医生有些踌躇。 虽然在采取这种治疗方法之前,已经告诉过殷云霁,这项将患者意识体保留在四维空间中的医疗方法还是太超前了,每一步行动都是在试探阶段,并不能保证有效,但实际实施起来没有太大成效时,他还是觉得有些无颜面对患者家属。只能谨慎说出发现的每一个有用之处。 张医生说:“另外,在黎先生审判你其中一个身份——迟冕的时候,情绪波动更大一些。情绪检测黎先生的内心很兴奋,活跃程度已经达到之前黎姝在游戏中死亡时的三分之一。” 二人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黎姝对黎筝的重要性众所周知,能抵得上黎姝对黎筝刺激性的三分之一,已经是个相当可观的对比结果。但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 殷云霁抬手抚额。 张医生想笑又觉得愧疚,脸色憋得扭曲,“由此看来,迟冕和殷云霁之前在游戏中对黎先生不好,看到他们两个不如意,似乎能很容易引起黎先生的情绪活跃。” 殷云霁:“......” 张医生推测道:“要不,殷先生就在陪伴黎先生的同时,用迟冕几人的身份,从这一点入手?” 殷云霁沉默无言。 听着张医生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记得文学作品中,对此好像有个专门的学术用语——唔,追妻火葬场?” 殷云霁:“............” 殷云霁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嘴里的话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如果不是你之前说,痛苦会让人脑垂体更加活跃!” ——他也不会给黎筝设计如此伤痛的经历。 张医生瞬间心虚:“咳咳,那个,我之前也说了,我们对这种治疗方法是第一次使用。什么疗程都还在尝试阶段,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不过即便黎先生没能苏醒,这短时间的治疗也已经让他的大脑活跃不少。人不能吃完第十个面包觉得饱了,就只吃第十个面包。前面那九个面包,其实都是他饱腹前的铺垫。” “想让黎先生苏醒过来,我们现在做的每一次尝试,都是让他苏醒之前的面包。” 殷云霁闭了闭眼:“所以?” 两人没开视频投屏,张医生看不到殷云霁的表情,但他通过殷云霁的语气都能猜出,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沉稳强势的殷氏集团总裁,此刻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神情。好不容易才压住了脸上的笑,嘴角都控制不住地抽搐:“所以,加油,殷先生。之前研究情感心理学时,导师曾给我推荐过几本关于类似情感类的文献,里面就有关于追妻火葬场的相关内容,我这就推给你。” 殷云霁:“。” 殷云霁皮笑肉不笑:“......真是太谢谢你了。” ———— 黎筝夜里与容鹤同行下山,走了二十里地才终于找到一处简陋的客栈,虽然房间破损严重阴冷潮湿,但比起在寒风暴雪中风餐露宿,已经好了极多。而且黎筝莫名抗冻了许多,也没觉得多冷,屋中没烧炭盆,他也手脚温热,居然是从未有过的舒爽。 他和容鹤说开了,也知道容鹤知晓他重生的事实,两人间生出一种没有秘密没有边界感的亲切。更别说容鹤还将自己的荷包都放在黎筝这里统一保管,黎筝更不能偷偷一个人跑走,抛下容鹤单独离开。于是两人各开了一间房后,就梳洗入睡,一夜无梦没有杂念。 或许是一天的经历辛劳刺激,结果又让人舒心,黎筝这一晚睡得极好,一直到第二天太阳高悬才醒。他起身梳洗后便去敲隔壁容鹤房间的门,却没想到敲了半天没人应。 黎筝推了推门,发现门被从内锁着。 他又敲了几下低声喊容鹤的名字,确还是无人应声。 黎筝心脏猛跳,生怕他出什么危险,直接从头上拔下玉簪,伸进门内挑开门闩,猛地推开房门。 客栈面积不大,房间自然也不宽敞,推门一眼就看到内墙边的矮床。床上的容鹤呼吸平稳双手放在腰前,一看就是睡熟了的姿态。 黎筝走过去,小心探了他的鼻息,确定人真的没问题,这才松了口气。 但他小声叫着容鹤的名字,对方却还是没反应,黎筝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伸手按在容鹤肩头,将人来回晃了晃。 ......容鹤依旧沉浸在梦乡。 就像是完全昏死过去。 黎筝看着他的状态,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上一世和这一世,冬狩的第二日晚上,殷云霁似乎都是这副模样。无声无息躺在冬狩路上的车辇中,就连他扇了一耳光,都不能将人打醒。像是被困在了睡梦中。 黎筝想到殷云霁,就想起他这次趁殷云霁还在睡梦中时,想要杀了他,却没有成功。原本以为自己死到临头,却莫名难以喘息,而后还被...... 黎筝想到殷云霁那个莫名其妙的吻,脑中登时一空。 忽然瞧见听见门外店小二低声叫着他的名字:“李公子?你在屋里吗?” 黎筝的姓氏太过显眼,为了方便,他便对外说自己姓李。黎国李姓极为常见,店小二根本没有怀疑,此刻叫的应该是他。 黎筝看了眼还在沉睡的容鹤,起身走了出去。 果然见自己房门口站着客栈小二。 黎筝看着他:“有事吗?” 店小二抓着肩膀上的抹布局促地擦了擦手,嘿嘿笑道:“那个,李公子,楼下大厅有老爷找您。” 第 37 章 黎筝一愣:“......老爷?” 店小二挠头, “看着衣着打扮非富即贵的老爷。” 黎筝想不到能是谁,居然能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找到他,微微颔首开口应下:“我这就下去。” 店小二连连点头率先下楼。 黎筝将容鹤的房门关上,跟着走了下去。 他还没从二楼转弯的楼梯上走下, 远远就看到客栈一楼大厅内靠窗的桌旁, 安静坐着一位“熟人”。 老旧的木楼梯踩一下就嘎吱作响, 黎筝刚走出拐角, 男人就闻声抬头望过来,正是迟冕。 今日的迟冕已经换了身衣服, 与昨日的长袍不同,居然穿了身暗红细纹玄黑骑装, 一头长发被棕红色发冠高高束起,是黎筝从未见过的利落打扮。更衬得整个人丰神俊朗眉目隽秀,还带着藏不住的贵气。明明只坐在有磕损的木桌旁, 却像是正等着会面别国使臣的少年宰相。 也不对, 他原本就是右丞相。 黎筝觉得自己这个比法不大合适。 迟冕脸上一直带笑, 但周身沉浸官场多年的气势直让一旁的店小二战战兢兢说不出话。小跑过来小心翼翼给他倒了碗茶水就赶紧退下,一刻都不多待。 迟冕也不在意,直勾勾盯着黎筝。 黎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心头充满警惕。 不过迟冕不愧是笑面狐狸,他还未说话,男人就已经猜到他心中所想, 先一步开口道:“陛——李公子不必担心, 我来这里的事,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黎筝狐疑看他一眼,“你找我有何事?” 他上下打量迟冕:“如果你是想让我开恩放过迟龚, 就省省吧。我只是个普通百姓,丞相想做什么,我无权插手。” 迟冕安静听着,等他说完才继续开口,一双狐狸眼还是直勾勾盯着他:“公子多虑了,我这次来,是想问陛——公子,您想回宫吗?” 黎筝惊疑望着他。 就听迟冕悠悠道:“如果公子想,我能帮公子除掉拦路的绊脚石。” 黎筝这次是真傻眼了,他瞪着迟冕看了半晌,不知道他是何时脑子出了问题。 如果他没记错,迟冕和殷云霁可是万分看不上他这个傀儡皇帝,现在他主动退下皇位,迟冕不找人暗杀他,也不跟殷云霁透露他的行踪,黎筝已经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迟冕居然说要帮他除掉拦路的绊脚石,这指的不就是架空他皇位的殷云霁吗? 迟冕疯了。 这是黎筝的唯一想法。 黎筝不知道迟冕怎么回事,但他知道,应对疯子的最好方法就是紧急避险。 黎筝立刻起身,冷着脸道:“不用了,我只想游山玩水,不想被困在过去。右......你如果就是为这件事来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迟冕没有出声,目光仔细观察他的脸色,似乎在确认黎筝心中真实想法。半晌,抬手端起面前的茶碗,似乎想要喝水,但看到杯中茶水又默默放下,脸上隐约有几分嫌弃。 黎筝看得好笑。 这从小到大都喝惯各地名茶的迟丞相,果然是看不上偏僻山村的铁山茶。 就像他。 就算他努力带着黎姝在阴森诡谲的红墙绿瓦中苟且偷生,还是改变不了他根本就不被承认的身份。他只是侥幸有了皇室血脉的宫女所生的孩子,并没有继承皇帝的命格。宫外才是他该去的世界。 还好他现在逃出来了。 黎筝深吸口气,转身准备离去。 倏地听到迟冕开口:“陛下。” 男人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之前是微臣错了。” 黎筝没有回头,但后背倏地绷紧了,对方的视线如芒刺背,黎筝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双手忍不住攥紧。 就听男人继续道:“事情已经查清,迟龚和同伙全部入狱不日问斩。” 他顿了顿,说:“之前虐杀迟龚姐姐的,的确是五皇子,微臣已经查清,与陛下无关。” 黎筝一瞬间竟不知说什么,只是脑海中忽然想到迟冕从第一次见他时就开始的冷言冷语,每次朝中相见时的针锋相对,和当着他的面让人设计他,故意看他恼羞成怒的挑衅。黎筝深吸口气:“从前你一直刁难我,是因为此事?” 迟冕沉默半晌,缓缓开口:“是。” 黎筝没再说话。 偏僻的山村客栈本就没有多少客人,现在是晌午,更是两个吃饭的人都没有。店小二被吓得远远退开,客栈老板还在后厅,大厅内便只有黎筝二人,空旷寂静的厅内,迟冕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微臣知道陛下不愿回宫,也知陛下不想见我。这是微臣为陛下准备的东西,就当......就当是为之前所做的补偿。” “陛下日后若是有需要,只需对着此物唤我的名字,我便会出现。” 黎筝没有回头,他对迟冕没有恨意,但也没有任何好感。今日迟冕忽然来此,竟然是为了找他道歉,已然让黎筝有些不敢置信。只是迟冕往日里给他的印象太深刻,虽然他说得好似情真意切,但黎筝总觉这老狐狸背地里还有别的动作,表面的歉意都是他使坏的障眼法。 但他不转身,地上被冬日暖阳拉长的影子,却还是能看到迟冕的动作。 男人冲着他的背影躬身行礼,居然还是黎国的标准大礼。 行礼后见黎筝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迟冕轻叹一声,转身离开。 就在他即将踏出客栈门槛的时候,黎筝才低声道:“我本就不是治国之材,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好好治理黎国。” 迟冕动作微滞,二人都没再出声。 等黎筝听到他远去,才转过身看向木桌。 原本空空如也的木桌上此刻放了个原木方盒。 那盒子不大,最多也就成年男人的手部长短。上面没有任何雕刻的花纹,只有木头的弯曲纹理,却因为上油涂漆晕染了层光泽,有种朴实无华的简约美。 黎筝上前两步打开方盒,竟然看到里面压满了纸票地契房契。 黎筝就算没出过远门,也知道才不外露的道理,愣了两秒就立刻扣上方盒,换股一圈周围,确定四周没人看到,立刻抱着方盒上楼回了自己房间。 才又打开方盒,拿出里面的东西翻看。 从奉元一直到南下的衢州,北上的林州,还有几座大城市,都各有几处房契和地契。而且面积和金额都不小。 黎筝看着房契地契上的字,盘算着就算他不打算去这些地方,光是把这些房子和地都卖了,他可能此生也已经吃喝不愁了。 迟冕居然给他这么多东西? 看来疯的真不轻。 迟冕和殷云霁不同,殷云霁是庶族出身的寒门子弟,比平民也好不了多少,因为出身之前在宫中没少被排挤。但迟冕是世家大族出身,虽然迟家直系一脉仅剩他一人,但朝中大家子弟都是迟家门生,在朝内文官中的印象力极广。 黎筝之前就听黎姝说过,这些大家氏族有些可比国库还有钱,如今看迟冕一下就能拿出这么多东西给他,也算是亲眼见到这些世族的资本了。 等他翻看完了盒子里的房契地契,才发现方盒最底部居然还有个蓝色玉石打造的银质底座令牌。那令牌上空空如也没有一个字,中间镶嵌着荧蓝色手掌大小的蓝色玉石,看起来仿若一汪泉水,质地莹润,清透澄澈。黎筝拿在手中把玩,居然还感觉到几分温热,居然还是块暖玉。 他想到方才迟冕说的—— 【陛下日后若是有需要,只需对着此物唤我的名字,我便会出现。】 惊觉这难道是什么与人通讯的宝物? 小心翼翼对着玉石开口:“我说话,你能听到吗?” 蓝玉令牌安静躺在他手中,半晌没反应。 黎筝怀疑迟冕是耍弄他的。 指不定已经在马车里,想象着他对蓝玉令牌叫他名字的糗模样出声嘲笑。 甩手就想把令牌扔掉。 但看着上面的蓝色宝玉,又鬼使神差留了下来。 算了。 反正也不占地方,留着以后还能换钱。 黎筝将东西重新放在方盒中收好,塞到自己的包裹中。这方盒的大小也不知道是不是算好的,放在他的包裹中刚刚好,不大不小。 黎筝刚把东西收好,就听隔壁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是容鹤醒了。 二人用了早膳,问店小二要了一张周围地区的地图,便开始商议他们的下一站要去往哪里。 奉元地处中原,去往哪里距离都差不多,但黎筝听过云秀说,南方风景秀丽,北方景色壮阔,马上便是春季,他想先去看看南方的青山绿水。 黎筝询问了容鹤的意见,青年欣然同意。两人都是没有目的游览山河,去哪里都无关紧要。反正黎筝的重心是想起过去的记忆,但具体从哪里开始寻找记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吃完饭后,二人带上行李就出发了。 黎筝已经脱下了被鹤娑人套上的嫁衣,现在的包裹是昨晚住宿时,问客栈老板买的,里面只装了今天迟冕从来的方盒,以及一些打火石和手帕。身上的衣服还是他之前的衣服。黎筝昨晚洗过衣服后便放在暖炉上烘了半个时辰,此刻穿在身上还带着股温热的暖意。 两人身上除了钱和票据外,什么额外的东西都没了,是真真正正的轻装简行。 登录容鹤账号的殷云霁,看着身旁还在认真看地图的黎筝,想到方才张医生跟他说黎筝听到迟冕道歉,果然又有情绪波动,暗叹口气。 只是道个歉,就情绪波动这么大,一句重话都没说,果然还是黎筝啊。 第 38 章 二人从偏僻的山路一路向南走, 大概过了三十公里,终于开始碰见人烟,但也就寥寥几人。又走了十几里路,才捧到村民们举办的集会。黎筝赶紧去买了辆马车, 两人这才算是终于解放了双脚, 有了代步工具。 冬季已经开始过去, 周围渐渐回暖, 路两旁的积雪都开始融化。但下雪不冷化雪冷,空中阴寒的冷意还是冻得彻骨。不过黎筝现在莫名抗冻, 并不觉得很冷,他没坐在车厢里, 而是坐在车头赶马。容鹤也跟出来坐在他身侧。两人并排坐在车沿上,看着马慢慢向前走,从了无人烟的雪地逐渐驶入人群秘籍的城镇, 黎筝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好似一直以来心头抑郁的孤寂感, 都被周围的人群冲散了。 连往日沉重的呼吸都觉得轻快许多。 要是黎姝还在就好了。 黎筝心想。 他们要去的南方城市是衢州, 早就听闻衢州山水秀丽美景万千,是黎国景色最贵瑰丽的州市,黎筝一直心向往之。不过衢州距离尚远, 他们需要穿过十几个城镇才能抵达。 现在路过的就是其中一处城镇——千门关。 千门关在黎国一直是片神奇怪的土地。据说这里是天地间混沌初开之时, 上神一斧头劈开天地的地方。因为神斧的威力太过强盛,在地面上留下了深不见底的豁口。妖魔鬼怪便从这条巨大沟壑中钻出来为祸人间。而先祖洲就在这里设立了千门关,用神斧之力和自己的神体, 填补封印了地下沟壑。 传说就是传说, 黎筝只当这是个先人杜撰的神话故事。不过千门关外确实有一处长达十里的巨大沟壑,所有人想去往其他地方,不得不绕开而行, 倒是给这个故事更增添了几分神话色彩。 黎筝忽然想到地下会场那日,忽然间出现在会场上的几百名男女,和他们打架时光怪陆离的武器与法阵,突然又觉得神话不一定只是传说。 他正在思索间,忽得瞧见一只荧蓝色的飞蛾扑闪着翅膀,从路边飞到容鹤身前。匀速与马车齐头并进,慢慢靠近容鹤肩头。 他刚要提醒容鹤,就见男人伸手点在飞蛾翅膀上。原本颤颤巍巍非在半空的蓝色飞蛾倏地竟化作一张蓝色信封,直直落入容鹤怀中。 黎筝睁大眼睛揉了揉眼,确信自己没看错:“!” 容鹤却好似早就习以为常,低头拿起怀中信封,拆开快速看完里面的内容,又折好塞进胸口内测。 黎筝看看他的衣襟,再看看他方才触碰飞蛾的修长双手,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他来回看看周围,只可惜他们才刚进入千门关城门内,来往的人还没几个,无人发现容鹤的惊人之举。 容鹤注意到黎筝的震惊,侧头与他对视,勾唇轻笑:“有事?” ......我可是亲眼看到一只飞蛾飞过来被你变成了一封信,你居然问我有事? 黎筝一时哽住,开口都不知从何问起,嘴巴长了又闭,指了指他衣襟内侧的信封:“这是......” 就见男人极为自然地从怀中掏了掏,而后手腕一转,拿出一束娇艳如火的大红花朵。 黎筝:“......?” 容鹤低声道:“变戏法而已。” 他反手将玫瑰插入黎筝的发冠上。 黎筝明明清楚感觉到花枝穿过发冠,可随即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没摸到。 再一看容鹤手中空空如也,花束已经消失了。 男人笑意加深:“这回这个,叫障眼法。” 他这神乎其神的手速和变化,黎筝才不信是什么变戏法障眼法,实在太过变幻莫测。这就是明晃晃的仙术。 不过他只觉得神奇,并没有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顾及,他有,容鹤自然也有。这种秘籍功法他一个外人不应该多问,兴许人家师父专门交代了不能外传呢。 于是颔首应声,顺着容鹤的话接口道:“竟是如此。” 容鹤却挑眉斜睨他一眼,清透的目光像是直直看透他心底,嘴角微扬没有说话。 这时马车已经走入了城镇中的集市中央,路边不知是谁忽然扬声说了一句:“陛下?!” 顿时全街上的百姓都转过头来看。 黎筝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就见人群乌泱泱挤过来,男女老少都有,围在他马车附近。还有人远远从街外朝这里跑来,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唯有周围街道两旁卖东西的小贩,和站在门口的店铺老板们还在聚精会神摆弄自己的商品,一点余光也不看向黎筝。 黎筝的马车现在被容鹤赶着,马车未曾停下,缓步向前驶进。围着马车的百姓们便跟着马车一同向前,同时目光亮亮地盯着黎筝,手中的东西高高托起,有些甚至直接扔到他车上。 黎筝低头看砸到脚边的东西,有珠钗有绫罗绸缎,有的看起来像个短款马甲......甚至还有几本书。 那书封上的字体惨不忍睹,有许多还是缺笔少画的错别字,而且名字极为奇怪。 黎筝随便拿起来一本,就听人群中百姓高声大喊: “陛下!这是草民专为您炼制的防弹衣,枪弹都打不穿,您快穿上!” “陛下,草民已经买了《五年做官三年科举》,绝对会努力考中,入朝守护陛下!” 还有青年踮着脚高呼:“陛下陛下,你手上那是草民给您亲手誊写的人教版数学,那帮奸臣不教您读书,您也能自学成才!” 瞧见黎筝闻声看向他,还红着脸又加了一句:“陛下聪慧,只是被奸臣所困不让您入学,草民这里面誊写的都是最实用的东西,比如二元一次方程......哎陛下,您到时候移项时别忘变号了。” 什么“人教版”、“二元一次”、“方城”,黎筝都听不懂。“遗像”他倒是能听懂,就是“变号”是什么意思?“遗像变号”又是什么意思? 他还在思索,人群中的百姓已经又提高了声调: “陛下陛下,别学劳什子数学了,陛下您出现在这里辛苦了,这是我刚买的水果,咱们路上吃。” “陛下——!” ...... “陛下,这是我亲手做的防狼喷雾,这个对狗男人最管用了,碰见人你直接按上头的按钮,一下让那几个畜生再也睁不开眼!” “还有我还有——” “陛......” 黎筝有些应接不暇。 他不知道为什么远在数百里外的千门关居然有百姓识得他的真容,更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为他投掷各种珍宝。但他知道这些百姓似乎很喜欢他,拥戴他,他不是个被人唾弃的,昏庸无能被外人篡夺皇位的亡国皇帝。 有些水果肉饼看着不值钱,但都是百姓们体恤他身体准备的心意,比真金白银更加珍重。 黎筝小心翼翼将百姓扔到他怀里或车上的东西圈进怀里,一个也不落下。百姓们扔上车的东西越来越多,黎筝渐渐圈不住,便谨慎爱护着推进车厢里。他想说点什么,又愧于学识浅薄言语匮乏,只能摆手冲百姓们颔首道谢。 不知道人群中谁喊了一声:“陛下!召我入宫吧,民女想进宫伺候陛下~” 黎筝瞬间脸红。 但紧接着人群就兴起一阵表白热潮。数不清的百姓开始争相应和,直到几句男声在此起彼伏的女声中响起:“陛下,我也我也,不过我是男的,我就当陛下的狗好了!” 黎筝:“......” 他身旁的容鹤忽然开始猛烈咳嗽。 周围的姑娘们压低声音提醒: “我靠,陛下身旁有大佬,小心点别乱说话。” “......旁边的仁兄,你把裤子提上!” “这是大街不是无人区,变态们注意点言辞啊喂!” 黎筝听着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 围在马车周围的姑娘们登时红了脸。 她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在场的所有玩家同时听到一阵游戏的系统提示音—— 【恭喜玩家XXXX人品大爆发,获得NPC小皇帝随机赠送隐藏道具“帝王一笑”宝箱。开启宝箱可得等级经验x1000,限定秘籍回灵阵[技能](主范围内回血),黄金x50两,白银x1000两。】 此音一出,全场静默。 围在黎筝周围接连出声的男女傻傻愣在原地,紧接着就是更加喧嚣的告白。 黎筝被他们吼着说“陛下我爱你”的嗓音吓了一跳。 黎筝茫然开口缺不知如何回应,一旁容鹤忽然蹙眉甩起缰绳,未等黎筝出声,直接赶车逃离现场。 不到两息时间,二人的马车已经驶出了数十米。 百姓这才缓过神来,数百人跟在黎筝的马车后面狂奔。黎筝坐在车沿上探头向后看,见此场面,心惊胆战地提醒道:“别跑别跑,小心脚下,看着点路。” 但常人的脚力哪里比得上良驹拉着的马车。 只需片刻不到,数百人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只能看到小小一团影子。 黎筝这才从做梦般的浮华景象中缓过神,只觉得方才的经历简直如黄粱一梦,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他不知道被马车甩掉的玩家们,正痛心疾首恼恨自己怎么不提前买匹马,不然就能追上皇帝。 “呜呜呜,小皇帝长得帅心地善良出手还大方,谁都不能阻挡我和纸片人谈恋爱啊啊啊!” “居然能在千门关碰到小皇帝,我们好幸运啊!而且还有这么丰厚的奖励金!快告诉亲友他们往南方去了,咱们这几天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再撞到!” “这哪儿是NPC啊,这简直就是散财童子,每次碰见他都好幸福,1551。” 更没注意身侧的容鹤已经铁青了脸。 见黎筝还沉浸在方才男男女女此起彼伏的表白声中,容鹤黑着脸从怀中掏出方才那封书信,妄图转移黎筝的注意力。 “黎筝,这是冯家家主发来的求助信,想让我去帮忙。” 第 39 章 “冯家?”黎筝一愣, 不过他的关注点有些奇怪:“冯家也会你这种戏法吗?” “......”黎筝和从前一样,总是有办法让人逗笑,容鹤原本紧绷的嘴角差点又扬起,轻咳两声别开脸, 压低声音道:“是托天师观弟子用秘术将信纸送来的。” 黎筝恍然大悟, 点了点头, 这才接着问:“原来如此......那冯家是何许人士?找你做什么?” 容鹤这才从怀中掏出真正的信封, 转手递到黎筝手中。 黎筝拆开信封打开信纸一看究竟,顿时睁大眼睛:“冯家大少爷失踪了, 怎么让你去找?” 他就算没怎么见过世面,也知道人失踪就应该报官, 找天师观的天师算是什么个解决方法。 却听容鹤低声道:“冯家每年都会为天师观捐出上千两香火钱,用以修缮道观,冯家家主死前常带人住宿天师观, 知晓天师观的一些秘术不足为奇。” 黎筝不可思议:“你还真能帮他找人?”容鹤口中说的秘术, 八成便是和方才在他面前展露的化蛾为信的“变戏法”差不多的, 或者更厉害的神通。 “你的关注点总是这么奇怪吗?”容鹤打趣道,伸手从黎筝手中抽走他握着的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块手掌大小的玉佩。黎筝久居深宫没看过多少种类的玉石, 但也能一眼看出, 那玉佩的材质连他这个傀儡皇帝平常用的劣质玉料都比不上,颜色清透但内里裹着层层白絮,只能说是一块雕刻比较精致的玉佩。 容鹤修长有力的手指摸索在玉佩上, 分明指节比玉石更耀眼, 黎筝没见他做什么特殊的动作,就听容鹤确认道:“这是冯家大少爷的贴身之物,上面有他的气息。” 气息? 黎筝凑近他手中玉佩嗅了嗅, 却什么都没闻到。 抬头就发现容鹤好整以暇盯着他看。 黎筝疑惑。 容鹤低声笑起来,清冽磁性的嗓音震得黎筝耳根子发麻:“常人用久了的贴身之物,便会或多或少沾染上此人的灵识和元炁。这是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也不是气味。” 容鹤沉吟片刻,尽量找个黎筝能理解的解释:“有点像人的气场和魂体。” 黎筝此刻才算真真见识了容鹤的实力。 不尽咂舌。 他只能感叹天师观幸亏是救世为民的良人之人,不然天师们这些稀奇古怪又令人称绝的神通,若是真的想要搅弄风云,那些实打实的阴谋诡计还不如容鹤随手施个法来的厉害。 普通人对上他们,根本没有还击的实力。 黎筝问道:“那你要去帮他吗?” 容鹤看他一眼:“不帮。” 他拒绝的干脆果断,黎筝倒是没想到:“为何?” 他想了想:“冯家每年为天师观捐银两,难道不是心善之人吗?” 容鹤轻声道:“有些人做善事是心怀善念,有些人做善事,不过是做多了坏事,只求心安。” 黎筝听得蹙眉:“那确实不该帮他!” 容鹤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轻飘飘瞥了眼手中玉佩:“不过失踪之人我见过,是冯家为数不多的良善之人。” 黎筝看看他,再看看他手中玉佩。 就见容鹤忽然转头看过来,正对上他的视线:“这样吧,你替我拿个主意。如果你想去,我便去帮他。” “我?”黎筝眨眨眼。 俨然没想到这帮人还是不帮人的选择,最后居然落到了他头上。不过他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替人做选择,也是头一回有人尊重他的意见,一时心脏砰砰直跳,竟忍不住有些紧张。 人有时兴许就是这样,事情发生在旁人身上,便会清楚思索细细考量,但落到自己头顶,便开始瞻前顾后没了主意。黎筝听容鹤说冯家不是好人,并不怎么想让容鹤去帮忙。可现在决定权给了他,他又开始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让冯家少有的好人大少爷陷入危难。 最后还是犹豫着道:“要不......我们去一趟?” 容鹤带笑看着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说来也巧得很,这冯家明明是给天师观传得消息,每年还经常前往天师观上香,居然并不在奉元附近,反而在离他们不远的泉州。就好像是......特意安排好的一样。泉州距离千门关不过十里地,黎筝二人坐在马车上不消三柱香的时间便到了。 黎筝跟容鹤刚进入泉州城门,一抬头,便看到城楼内张贴告示的墙上,贴着十几张告示和几幅人的画像。放在正中间的,是一副半人高的画像,比其他画像都大一些,画中是位文质彬彬的俊秀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模样甚是俊俏。画像旁还写着画中人的名字——谢迟归。 谢迟归......黎筝忍不住在心里默念两遍,迟归听起来总是带着不太好的寓意,怎么会有人用这两个字做名字。 旁边的容鹤目不斜视驱赶马车继续向前,穿过两条热闹喧嚣的大街,就到了一处道路宽阔但行人极少的大路。路两侧皆是朱门高墙,似乎是泉州豪门大户住的地方。 容鹤赶马在门户最高的那户人家门口停下,带着黎筝下了马车。 守门的侍卫见到二人立刻小跑着上前行礼,容鹤禀明来意,侍卫甚至没有通报就开门请两人进去,显然是之前已经得了冯家人的授意。 黎筝跟着容鹤走近冯家大门,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眼头顶的门匾。就发现挂着门匾的木梁,略微与周围的木石颜色有些色差,似乎是被人重新更换过门匾。 等他和容鹤步入院门内,就看到满园的亭台楼阁,假山池水,是和奉元大不相同的府邸风格。九曲回廊蜿蜒盘绕,纠缠在山水池塘间,别有一番欲拒还羞的含蓄情调。奉元的院落都是几进几出的房屋院落,少有这种精致秀雅的园景。黎筝忍不住多看几眼,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侧传来。转头便见一位年轻男子带着几名侍从,疾步朝这里跑来。 领头的年轻男子眉峰硬朗剑眉星目,一身蓝白长衫,腰系墨色玉佩。身子笔挺骨骼健硕,饶是步伐迅疾也丝毫不显慌乱。走至他们身前时,呼吸平缓行动稳健,只是眉目间带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眼黎筝,才转头看向容鹤,点头容鹤打招呼:“容天师。” 连声音都透着冷意。 男子又看向黎筝,“容天师,这位是——” 容鹤平声道:“我的挚友,姓李。” 男子立刻接着道:“李公子。” 黎筝被那一声“挚友”说得略一晃神,见男子转身跟他打招呼,才反应过来:“你好。” 就听那男子一边引着二人前往迎客堂,一边开口道:“我叫冯画楼,是冯家当家人。失踪的人乃是我兄长,前几日派人去天师观,就是想托容天师,帮我寻找兄长下落。今日你们来此,可是应我所求?” 冯画楼三两句话交代了事情原委,黎筝听完,转头看向容鹤。 就发现往日相处时,总觉得明月清风般的青年,对这冯画楼似乎不大待见,眼角眉梢都带着疏离,连开口说话都透着冷漠。那冷淡程度简直跟冯画楼不相上下:“我们途径此地,恰好收到师弟传书,便顺道来看看。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冯画楼一听便急了,拧眉看向容鹤:“若是天师都找不到家兄,天底下便没人能帮我了!” 他声音急促面露焦急,对面的容鹤却依旧不慌不忙:“不知冯公子的兄长叫什么名字。” 黎筝回头看去,却不知为何冯画楼脸色有些古怪,转头看向一旁的假山池水,涩声道:“谢迟归。” 谢迟归? 黎筝一愣,那不正是他来时路上在城楼门内告示墙上看到的画中男子吗?居然是他。 不过冯家大少爷,为何会姓谢? 容鹤简直和他心意相通,黎筝刚在心中产生疑惑,便听容鹤问出他心中所想。 冯画楼收回看向前方的池水的目光,放缓声音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天师有所不知,家母在兄长幼时便病逝,家父追念母亲,便让大哥随了家母的姓。” 原是幼年丧母,黎筝忍不住唏嘘,一时也收了揣测的心思。 他们跟着冯画楼向前走,踏上了假山池水上的九曲回廊,黎筝侧头看着两旁的人造园景,忽听容鹤开口问到:“冯家有大少爷,为何当家人是你?我记得去年来天师观时,冯家的当家还是冯科,为何今日不来出面?他人现在何处。” 黎筝还是头一回听到容鹤如此咄咄逼人的提问,简直像在查案。言语间毫不留情,简直像是专门来找冯画楼难堪。 而容鹤话音刚落,跟在几人身后的冯家小厮不小心绊住了脚下台阶,险些摔在地上,还好扶住了手边的护栏。他手扶护栏的动作让他上半身探出了回廊外,不知怎么回事,好不容易站稳的双腿又是一个踉跄,抱住回廊两旁的圆柱才勉强又站稳,小心翼翼跟着他们继续走。 前方的冯画楼听到动静脚步一顿,却没停下,冷声回道:“家父年初因病离世,走的突然。大哥不愿掌持家业,冯家便由我当家。” 只有黎筝回头看了眼小厮摔倒的地方,顺着他第二次摔倒前看着的池水方向望了望,却什么都没瞧见,若有所思跟着冯画楼继续走。 场面莫名沉默下来,几人都没再开口。 气氛一时僵硬诡异。 第 40 章 直到冯画楼和冯家小厮侍从带着二人到了迎客堂, 容鹤黎筝刚踏进门槛,容鹤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直接出声道:“既然你已经掌持冯家,大少爷为何还不分家?” 听他这么一说, 黎筝方才觉得那股说不出的古怪感瞬间清晰。 豪门大户的嫡长子一般都是下任家主, 可冯家的家主居然是二儿子, 那大少爷的位置就显得极为尴尬。况且二少爷继承家业, 暗道理来讲,就到了分房的时候。大少爷这时候一般便要分出去住了, 称呼也要改为大爷。 怎么可能还用少爷相称? 若是冯画楼成了当家,那就是冯老爷了。他是老爷, 他大哥是大少爷,说起来岂不是乱了辈分。 容鹤这话问的依旧直白,还有些触及冯家家事, 但既然是为了寻找大少爷的踪迹, 问清楚一些也没什么问题。 却没成想原本冷漠沉闷的冯画楼突然间激动起来, 猛地转头看向容鹤,言语间格外激动:“凭什么分家?大哥跟我永远都是要在一起的。分家?我不允许!” 冯画楼虽然面容冷峻,但行为礼节也算是彬彬有礼, 忽然间的大吼吓了黎筝一跳。容鹤看他一眼, 伸手将黎筝拉到身右,挡在黎筝和冯画楼中间。 脸色也跟着愈发冰冷,双目微眯瞧着冯画楼:“在下只是提出疑惑, 冯公子激动什么?” 冯画楼脸上寒意不见转暖, 依旧僵硬着脸,言语间似乎心存芥蒂,语气颇为不悦:“天师并非多管闲事之人, 今日却频繁询问我家事,皆与寻我兄长无关。” 意思就是让容鹤少管冯家内务事。 黎筝不知那冯画楼在泉州是否有一官半职,但身上寒风冷意气场颇深,竟隐约有种殷云霁的气势,黎筝下意识感到害怕。 容鹤却依旧面色不变,声音不急不缓,反倒衬得冯画楼阴鸷乖戾:“谢迟归已是快要而立之年的男子,突然失踪自然要查明原委。” 冯画楼却不等他说完便朗声打断:“天师观天师还需用捕快的方式找人?若是天师不愿相助,直言便是,无须拐弯抹角在此挑事。” 这话说得黎筝不爱听了,本就是他求人办事,怎么容鹤和自己来了冯家,倒像是热脸贴冷屁股。 他一时都忘了害怕,上前一步走到容鹤身前,抬头怒视冯画楼:“你这是什么道理?我们来帮忙自然要多了解有关谢公子的消息,我看你就根本不是真想找人,见我们来了不仅不配合反倒说话如此难听!” 他话音刚落,便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接着就听耳后传来容鹤安抚的声音:“小筝别气,我没事。” 这一声“小筝”直接让黎筝晃了神,他从小到大也只有在那几次夜里,听过那男人叫自己这个称呼,容鹤和他声音虽然不像,可叫出来的感觉莫名相似。容鹤比他高不少,说话间热气呼在黎筝耳朵尖上,从心尖到后颈都跟着发麻。他瞬间忘了刚才正要怼冯画楼的话,满脑子都是容鹤那声“小筝”,心头思绪烦乱,几次夜里男人出现的情景不断浮现,再加上容鹤那只五指修长的手还压在他肩头,黎筝莫名感到脸上发热,怔怔然说不出话。 那冯画楼也是奇怪得狠,刚听黎筝说完话时眉头一竖就要开口,见容鹤搭在他肩头的手,再听到两人的对话,脸色莫名其妙又由阴转晴,甚至透出几分古怪的喜色。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逡巡,不知在考量什么,连紧抿半晌的唇角都透出几分笑意。 甚至还主动拱手道歉:“方才是我唐突了,还请天师和李公子勿怪。实是家兄失踪以来,询问冯家事务乱嚼舌根的杂人太多,我也是思兄心切,才有些急了。今晚我就让人把泉州特色小吃佳肴全都做来当做赔礼,天师和李公子来泉州的全部衣食住行都由冯家承担,还请二位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冯画楼态度转变的太快,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黎筝觉得他们还不翻篇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开口就要应了冯画楼的话。 容鹤却先他一步出了声,声音依旧不悦,却也没再多言:“我与小筝已找到住宿之处,就不劳烦冯公子费心。既然谢公子失踪多日,便不要将时间浪费在吃饭上。谢公子的行踪,容某必会竭尽全力寻找,还望冯公子多多配合,便于我们寻找踪迹。” 冯画楼看了看黎筝,才抬眼瞧上容鹤,“那是自然。” 二人在迎客堂内听冯画楼说起谢迟归失踪前的行为,不过是整日在房中写字画画,并没有什么异常。失踪那日也没有出门,像是凭空就在院子里消失了。 黎筝听完默不作声,容鹤看向冯画楼,只问了最后一句:“冯公子与令兄感情如何?” 冯画楼回答的毫不犹豫:“自是极好!” 他像是特地展现他和谢迟归感情有多好似的,原本容鹤问起冯家家事时他还不喜于言论,这次倒是自己先开口吐露:“我幼时曾被人拐走,是大哥将我带回了冯家,自小我与大哥形影不离,生病养伤都是大哥照顾我,我们无话不谈那。” 冯画楼说完,眼神看向门外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天底下再没有比我们关系更亲密的兄弟。” 容鹤听完没有作声。 黎筝却看到静静侍立在冯画楼身后的两名小厮都脸色苍白地低下头,听到冯画楼的最后一句,更是齐齐打了个寒颤。 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容鹤。 就见容鹤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他起身对着坐在主位的冯画楼道:“有令兄的消息,会立刻告知你。” 冯画楼眉间一喜,能看出来是真心实意的高兴:“多谢天师。” 容鹤没再答话,迈步走到黎筝身边,拉着他的胳膊走出迎客堂,而后脚步片刻不停,直接带他出了冯家大门。 黎筝瞧出他脸色不对,但也没有多问,直等到二人都从冯家出来,将冯家房屋院落都甩在身后,才终于忍不住小声开口:“你看出了什么?” 容鹤低头睨他一眼,脸色颇为难看。只是嘴把翕合,犹豫着没说话。 黎筝看出他有所顾虑,直言道:“若是不方便告诉我就罢了。” “并非如此,”容鹤立刻蹙眉道,他面色严肃,声音却放得很轻:“只是怕吓到你。”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方才踏入冯家房门时,我就闻到一股怪味,像是猪血混着腥臭味。直到踏上回廊去往迎客堂时,我瞧见——” “回廊下的水池里,压了具死尸。” 黎筝不禁倒吸口冷气。 泉州的温度已经比奉元温暖许多,而且他明明已经不怎么怕冷,此刻却依旧通体发凉,起了一身颤栗。他忽然想到几人在回廊上走时,跟着他们的冯家小厮看到池水脸色惨白,不是正应上容鹤的说法,只觉得冷风直往袖笼里灌。 “是谢迟归的......身体吗?” 容鹤拧眉略一思索,摇头道:“已经泡烂了,看不出长相。” 泡烂了...... 黎筝光是脑补一下那个场景,就胃里翻腾想要干呕。还好容鹤身上一直带着清新淡雅的,天师观中特有的檀香味,黎筝忍不住往他身旁靠了靠,闻着容鹤身上的气味,感觉好受了很多。 容鹤瞧着他靠过来的小动作,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还在思索冯家的事,背在身后的手却忍不住摩挲几下手指。 假装正经地继续道:“不过看体型,应该是个壮年男子。” 那应该就不是谢迟归了...... 黎筝歪头思索,那会是谁呢? 两人今日去了冯家一趟,却只从冯画楼那里得出了少量讯息,只知道冯老爷年初去世,谢迟归与冯画楼感情甚笃,冯画楼幼时被拐走过。 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看冯画楼的表现,现在告诉他们的消息,还不一定都是真的。 黎筝感觉有些头疼。 他抬头看容鹤:“你打算怎么找谢迟归?” 男人正在驱马赶车,闻言低头看了眼黎筝,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方才在冯家时的冷漠疏离尽数消散,又成了那个仙风道骨风姿清俊的容天师:“谁说我要找谢迟归了?” 黎筝一愣:“那你——” 容鹤看着他,高高挑眉,压低声音凑到黎筝耳边:“可不要低估了我的实力。” 这话怎么听都充斥着炫耀自得,就像是......像是绿孔雀在跟雌性展示雄性魅力。好在配上容鹤的脸和语调,并不让人觉得油腻,只是和平日里宛如谪仙的形象差别太大,黎筝莫名觉得他在某一刻居然和迟冕的神态有些相似,不禁有些发愣。 好在容鹤很快又坐直身体,恢复了往日仙风道骨的模样,说起话来高深莫测,似乎暗藏玄机:“只要我想找,随时都能找到。我只是不确定,他是否想回来。” 黎筝听他这么说,顿时觉得自己还是想得太浅薄了。的确,冯画楼让他们帮忙找谢迟归,但万一谢迟归并不想回来呢? 光听容鹤说冯家池塘里有一具死尸,黎筝对冯画楼的印象就瞬间跌至谷底,总觉得他越看越像道貌岸然的小人。 谢迟归兴许是主动逃跑的,根本不愿回来。不查清楚谢迟归为什么离开,他们贸然找人,再暴露人家的行踪,的确不太好。 不过—— 黎筝想起来另一个问题:“谢公子一个人孤身在外,你能算出他安全与否吗?” 容鹤赶着马的右手一顿,低头摩挲着手上的马|鞭:“卦象说,不会比现在更差。” 第 41 章 黎筝点点头, 正要松一口气,忽然觉出不对:“你的意思是,他在冯家过得并不好?” 容鹤也没做隐瞒:“从谢迟归的玉佩上,只能算出他衣食无忧, 生活上过得不差。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好与不好, 只有他自己知道。” 确实。 黎筝点了点头, 跟着容鹤继续走。 现在太阳正盛,两人也没有什么事, 容鹤带着黎筝找了处客栈,将马车停在客栈后院, 就带着黎筝顺着街道散步,边走边看泉州的风土人情。 泉州不单是房屋的建筑风格与丰元不大相同,人们的衣着打扮也偏向青蓝色, 尤其女子的装束大多坠着蓝玉流苏, 看着像是碧波荡漾的湖水。男女的发型也多以发髻为主, 不似丰元那么精致的编发。但也别有一番风情。 黎筝观察着街上男女的装束,街上的人也在偷偷打量他。 黎筝就发现有人见到他后愣了两秒,探头跟身旁的人交流。周围的人闻言也抬头看过来, 直勾勾盯着他。 “.......”黎筝瞬间想起他在千门关时的遭遇。 还没等他反应, 一只修长大手伸过来,将一方半脸面具扣在他脸上。黎筝抬手摸了摸,冰凉的铁皮上刻着精细的花纹, 下面同样坠着流苏。 黎筝转头就见容鹤正弯腰给卖配饰面具的摊铺老板付钱。 他现在是逃出宫的皇帝, 就算殷云霁和迟冕看样子不打算继续找他的茬,但被人认出来总是有些不妥,戴着面具的确好很多。只是黎筝看着他手上的碎银子, 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还有钱?”容鹤之前不是把荷包都给他了吗? 如果不是容鹤那时一副把自己托付给黎筝的模样,连钱都全给他了,黎筝也不会老老实实带着他同行。 容天师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发现小计策被戳破,面不改色揽住黎筝的肩,带着他继续向前走,声音不急不缓:“只是几文碎银,就没放在荷包里。” 容鹤语罢,不给黎筝过多思考的时间,推着他拐上另一条路,隔绝了身后路人的目光。这条街上道路两旁全都是卖小吃的摊铺和茶楼饭馆,香气铺遍了整条街。黎筝和他走了这么远的路也有些饿了,闻着味儿就想去前面一家饭馆垫垫胃。 二人默契地进了饭馆,被店小二推荐着点了几道看起来不错的小菜,就坐在窗边的位置坐下等着上菜。 他们来的这家餐馆一共三层楼,每层都开放视野,中间空着可以看到一楼大厅,除了三楼外,都没有包间,但几乎坐满了人。黎筝和容鹤坐着的是二楼最偏僻的角落,不然根本找不到座位。 但这家店的上菜速度极快,黎筝和容才刚坐下没多久,小二就端上来了两道菜。 黎筝尝了一口,顿时胃口大开。 怪不得来吃饭的人这么多,做饭的手艺确实不错。 黎筝正要叨第二口,忽听隔壁卓的两名青年提起冯画楼的名字。他和容鹤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出声,安静听着隔壁说话。 那是两位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均是一袭白衣,头戴方巾,一副书生打扮,声音听着也是清朗文雅,看着像是读书人。 其中一人体格略高一些,抬手拍了下方桌下手位的青年胳膊,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冯画楼他哥,失踪了,听说了没?” 另一人嗤笑一声:“什么他哥啊,都不姓冯,就是个养子。” 那人一惊:“怎么会,不是说他随母姓吗。” 矮一点的青年摇了摇头:“这话也就哄哄你这种外地人,冯老爷过世的夫人是高家小姐,高家小姐母家是之前的连家,哪儿来的姓谢的?” “斯——” “这要是在学舍我可不敢说,我小叔这几年开的裁缝铺,经常被冯家叫去给里面的贵人做衣服。每次那冯画楼宁可白白花几十两银子让我小叔上门去量尺码,都不愿意让人上门去找我小叔。”青年轻咳一声,看看周围,搬着凳子凑近高个青年,小声道:“说是都被锁院子里了。” 高个子青年面露惊疑:“......你的意思是?” 矮个子那位搓了搓手:“你是没见过谢迟归,我小叔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长相这么标志的男人。美得分不清男女,看一眼腿都要软了。你想想,谢迟归今年二十有六,冯夫人前脚去世他后脚进的冯家,到冯家的时候不过六岁。这么多年来冯老爷不给他娶妻也不给他改姓,就养在家里,个中缘由,你自己想!” 高个男子拧眉,满脸的不可置信:“单凭姓氏和长相,也不能推断谢公子就是...就是......”娈宠。他就是了半天也说不出那个腌臜的词。 “我不是还没说完么,”矮个子继续道:“你要说养子不能随冯姓,后来冯科又收养的冯画楼,不就跟着他姓了冯?但明明谢迟归是先进冯家的,为什么冯画楼改姓冯。我没见过谢迟归,但我见过冯画楼,身高体壮面容冷峻,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冯科估计是真把他当儿子养的,跟对谢迟归完全不同。”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忘记压低声音:“但他估计没想到,当儿子养的冯画楼长大了学得跟他爹一个样。我不是跟你说我小叔见谢迟归被冯画楼锁院子里吗?那院子可不是大少爷该住的院子,而是寻芳院。” 黎筝听得眉心一跳。 寻芳院,一般都是黎国后院里,小妾通房们住的院子。 这个住处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高个青年这回是真信了。 “不是说谢迟归才智过人乃状元之材吗,我房里还有一幅谢公子的字画,若真是你说的这样......”他叹口气,也没说什么重话,只是道:“真是可惜了。”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常年被锁在院里子,想来谢公子都是被逼的。” 矮个子青年挠了挠头:“这种世道,赚几两碎银都是难的,我宁可当个被锁院子里的人。有人养着,有人伺候,除了不能出门,绫罗绸缎金银财宝一样不缺,这不是神仙生活吗?” 高个青年上下打量他一眼:“那你可也得长一张美若天仙的脸。”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直笑,皆把冯家的事当八卦听。外人根本不会考虑当事人的感受,对他们来说,谢迟归自愿也好被迫也罢,不过就是他们茶余饭后闲谈中的一个小故事,听一乐就足够。 但黎筝却听得眉头紧锁,他代入一下谢迟归的处境,就觉得浑身发冷。如果事情真如矮个子男人说的这般,那谢迟归从小到大过的日子比他还不如,他至少没被人当宠物似的圈养亵玩。 容鹤说得对,他们要查的重点不是谢迟归现在在哪儿,也不是如何找到谢迟归,而是他是不是想要回来。 黎筝抬头看向容鹤,就见男人的脸色比他好不了多少,面色阴沉眉头紧蹙。 黎筝想了想,走上前去拍了拍矮个子男子的肩。 矮个子男人正要吃一口菜,感觉有人拍他肩膀便立刻回头,就见一位陌生男子上半张脸盖在面具下,低头看着他。 男人正要开口,就听黎筝轻声道:“兄台,刚才隐约听你说到冯家,我和我朋友进程时看到告示墙上说,冯家大少爷失踪了,若有人能找到冯家大少爷便赏金千两,所以有些好奇。敢问兄台可否告知一些冯家的消息?” 黎筝说话完全没有泉州口音,一听便是外地人,矮个子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身看不出材质但做工精细绣花精美的衣服,脸上有些谨慎:“我不知道,我对冯家不了……” 他话没说完,忽然怀中一沉。 矮个子脑子低头一看,发现居然是十两黄金。那金子的颜色在白色的书生袍上实在太过耀眼,青年一双眼睛被狠狠黏在上面,半晌才找回声音,嘴里的话一股脑的说出口:“我没去过冯家,我知道的也不多。就知道冯家老爷冯科去年年末因为贩卖私盐被发现,抓紧狱中,但冯家不知为何没收到牵连。今年年初冯科在中狱病逝,现在的当家就成了他的二子冯画楼。你说的失踪的大少爷叫谢迟归,他和冯画楼都是冯科的养子。” 黎筝听着发现不对:“冯画楼也不是冯家血脉?” 黎筝刚才还听冯画楼亲口说,他小时候差点被拐走,是谢迟归将他带回了冯家。 不对! “带回了冯家”,可以是从冯画楼被谢迟归外面从外面救下送回到冯家,也可以是本来不是冯家人,被谢迟归带进了冯家。冯画楼这是在跟他玩文字游戏! 矮个子青年果然点头应声:“不是,冯画楼是十年前被冯科从火场中救下来的孤儿。冯画楼家里人都死完了,冯科见他可怜,就带了回来。这事儿泉州人都知道。那次大火差点把半条街都烧了,但只有冯画楼一家死了人。不过冯画楼以前也姓冯,他家和冯科是远房亲戚。” 黎筝点点头,思考着青年的话,总觉得他还忽略了什么重要消息。 目光落在桌上的茶杯,突然一个机灵想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冯科死后怎么处理的?” 青年回想一下几个月前知道的消息:“监狱里死的人一般都直接扔乱葬岗,但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会让家人把尸体认领回去埋了。” 黎筝回头看容鹤,二人对视一眼,都猜到了对方心中所想。 冯画楼确实把冯科的尸体带回去了,但没有埋入地下,而是压在了冯家大院的水池里。 那到底是多大的仇恨,会让冯画楼想冯科死后都不得安生? 黎筝迟疑道:“你知道冯画楼原本的那个家在哪儿?父母名叫什么吗?” 他有种预感,这些都是重要线索。 可惜两名青年都摇了摇头,面色不像撒谎:“公子,冯家的事我们也是听说的,不会了解的那么清楚。只知道那户失火的冯家在东街五里铺往西五十米路南,现在还荒废着,但具体的失火原因没人知道。” 黎筝点了点头,这好歹是有些线索,倒也没觉得多失望。 但就在他准备和回自己位置上时,矮个子青年倏地出声:“啊对了,我差点忘了,前一段时间冯家还说要和高家小姐结亲来着,就是冯画楼和冯老夫人的侄女,已经请人说过了媒,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不过后来突然又没消息了,似乎是没结成。” 第 42 章 黎筝心头一跳:“那是什么时候?” 青年想了想:“也是年初, 好像是......对了,是冯科去世之后。”他说完,自己恍然大悟:“怪不得结亲没消息了,想必是因为冯老爷去世要守孝。” 黎筝想想冯画楼周身阴郁高冷的气势, 总觉得他不像是决定一件事后, 会因为守孝就取消的人。况且他都那样对冯科了, 还会给冯科守孝? 一定是另有隐情。 但再问就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全都是些鬼神之类的瞎话,说什么人家说冯画楼是冯家老爷给自己找的替身, 死了之后能重生到冯画楼身上。说谢迟归一开始可能也是冯家老爷选好的寄生替身,只是没想到最后喜欢上了, 舍不得,才养了冯画楼。还说谢迟归可能就是发现了冯家的秘密,被冯画楼动私刑处死了。 总之, 一点没有参考性。 只能推断出这一家人秘密众多, 远不止表面看上去的和谐。 黎筝回想冯家小厮听他们说话时惨白的脸色和不自觉发抖的模样, 深感冯家之险恶,那个冯画楼一定有问题。 但想要知道冯画楼的更多消息,还得从他家人被火烧死开始。 只是火灾的档案都放在官府衙门, 这些地方的东西都不能私自阅览。黎筝肯定不能用皇帝的身份让他们给自己看资料, 他也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能让衙门将十几年前的火灾详情内容呈给他们看。 这时店小二将他们点好的菜一道呈了上来, 黎筝冲两人道了谢, 回到自己座位上,和容鹤一同用膳。 黎筝一直在思考用什么办法。 等他们吃完饭踏出餐馆,听着门外摊铺上小贩们的贩卖声—— “新鲜的烤肉嘞, 吃一个吧!” “松子饼松子饼!” 黎筝听到吃,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一个人:“我知道了!” 迟冕! 容鹤闻声挑眉。 黎筝没发现他的异样,脑中想着之前迟冕告诉他的“召唤”迟冕的方法,略有些尴尬的看向容鹤:“我们回去吧,我......我有点累了。” 容鹤垂眸看向他,清清亮亮的眸子里映着黎筝的脸。 那双眼睛太过干净清透,有一瞬间,黎筝几乎以为他猜到了自己心中所想。 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迟冕给自己的东西只有自己知道,容鹤不知道,也没听到他们的谈话,怎么可能知道他想叫迟冕来。 但瞒着容鹤想要单独行动的想法,不知为何让黎筝心里略微心虚,下意识低头避开对方视线,拉着容鹤的袖子拖着他朝客栈走去。 等二人回了客栈,黎筝刚一进到自己房间,立马从包裹中的木盒子里,翻出迟冕给自己的那方蓝玉令牌。想着上次迟冕说的话,和上次他对着令牌说话时并没有反应。黎筝这次直接对着令牌叫迟冕的名字。 “迟冕......?” “你在吗?” “能听到吗?迟冕。” 他连着叫了几声,蓝玉令牌安安静静,什么都没发生。 · 另一边的容鹤,忽然听到耳边传来“嘀嘀嘀”的讯息提醒。 他在自己屋内床上躺下,立刻退出游戏,就听到游戏仓的显示屏上弹出一条提示框—— 【迟冕,NPC小皇帝正在呼叫您。】 是他作为官方管理员测试账号的特权,系统可以对他发出提醒消息。他之前将提醒插件放在了给黎筝的玉牌里,出发条件是叫“迟冕”这个名字。 现在系统开始提示他。 说明黎筝有事找他。 至于找他的原因,一定是为了查找冯画楼的资料。 · 黎筝又尝试着叫了几声迟冕的名字,玉牌还是木呆呆躺在他手心里,没有任何反应。 黎筝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容鹤是修行了天师观秘术,才能点石成金有些怪力乱神的能力。但迟冕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家公子,从小学的是四书五经,根本没有修行秘术,怎么可能通过一个蓝玉令牌,就能让他出现。 迟冕或许只是一句托词,没想到他却真的信了。 说不定对方回去之后就跟殷云霁嘲笑他的蠢笨,两人一起想着他对着蓝玉令牌叫几十遍人名却无人回应的傻样。 黎筝越想越气,拿着令牌走到窗边,举手就要将那玩意儿扔出去,就在动手的前一刻,忽然听到一阵清澈温煦的男声。 “陛下——嗯,李公子?” 黎筝立刻收回手,看着掌心躺着的令牌,那令牌上的蓝色宝玉明明和方才长得一样,却好像变得不同了起来。玉石底部隐约有银丝漂浮,缓缓闪着细碎的光。 就算声音因为从令牌中发出,变得稍显不同。但迟冕的声音太特殊,黎筝一听就知道,这的确是迟冕。 迟冕居然没有骗他...... 这个发现让黎筝心头莫名轻松,握着令牌的手忍不住收紧。 他听着迟冕叫自己李公子,不自觉感到有些不适应,干脆便道:“我现在不是皇帝,你直接叫我名字就是。” 两人如今隔着这方神奇的令牌沟通,他看不见迟冕的表情。却能听到迟冕微滞的呼吸,而后便是一声—— “......黎筝。” 黎筝不知为何听得心头一跳。 莫名想起容鹤。 虽然二人声音不同,但叫他时的语调和语气却莫名相似。 “......”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黎筝赶紧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脑海。 迟冕可是以前恨不得他死的笑面狐狸,怎么能跟清俊高洁的容鹤天师比,他简直是愧对天师。 那边的迟冕没等到黎筝的应声,又喊了遍他的名字。 黎筝赶紧开口:“我在。” 也不知这令牌是何材质,居然连呼吸都传送的清晰可闻,黎筝甚至能听到令牌那一边,迟冕清浅地吸气,而后轻声问:“黎筝找我所为何事?” 黎筝对他现在这种,轻声细语生怕大声点的说话语气很不习惯,但他若是开口纠正,又觉得不太合适。 干脆强忍着不适开口道:“我想查十几年前一处火灾案子的相关记录。” 令牌那头的迟冕停顿半晌,低声询问:“何处何时?” 黎筝想想矮个子青年说的话:“十三年前,泉州东街五里铺往西五十米南侧,有一户姓冯的人家被火烧死。只剩下一个小儿子冯画楼活着。我想知道关于冯家的全部消息。” 他语罢,没想到迟冕居然直接就反问出声:“黎筝说的,是泉州冯家现任家主冯画楼的亲生父母?” 黎筝一愣:“你知道?” “嗯,”迟冕应声:“私自贩盐是重罪,冯科的案子我也经手。冯画楼是他的养子,查案时我见过他。” 迟冕顿了顿,继续开口道:“十三年前,泉州东街有人恶意纵火,只有冯画楼父母被烧死。纵火的人当时没有查到,便以火伞高张失火走水结案。冯科恰巧路过东街,派府上侍卫救下冯画楼,当时在场的还有冯科收养7年的长子谢迟归。” “冯家是泉州大户,冯画楼被冯科收养的消息也被记录在册。去年底冯科入狱后,冯家所有茶楼酒馆店铺土地都转入冯画楼名下,今年初,冯科在狱中病逝,后冯家向高家提亲,不日又取消婚约。这便是关于冯家的全部消息。” 准确来说,也是关于冯画楼的全部消息。 黎筝仔细听着他的话,从其中捕捉到一个细节:“你说纵火之人当时没有查到,现在呢?” 迟冕兀自低声笑起来。 黎筝不悦:“你笑什么?” 迟冕轻咳一声道:“陛下,不,黎筝,向来都如此敏锐。” 他继续说:“冯科入狱后,冯画楼找上泉州衙门,但谁都没想到,他不是来为冯科求情的,而是来送人证的。” “他找到了当年纵火的犯人,查清楚了幕后主使,居然正是冯科。” 黎筝听得倒吸口气。 就听迟冕接着说:“冯画楼父亲是冯科远房堂兄,手中有一味传家神药,名曰还忧。据说还忧能活死人肉白骨,强身健体返老还童,记忆衰退的人还能直接变成一目十行智商超群的天才。这件事只有冯画楼父亲的直系亲属知晓,冯科不知从何听说,百般询问冯画楼父亲未果,便雇人杀了他。” 黎筝震惊于冯科卑劣的品行,但又觉得他对冯画楼的态度奇怪:“如果是这样,冯科为何收养冯画楼?不怕被报复吗?” “因为谢迟归,”迟冕压低声音:“谢公子当初并不知晓冯科的所作所为,被冯科带着路过东街,听到起火的屋内有孩童哭嚎,便让仆人进去救下了冯画楼。而后便让冯科收留了冯画楼。” “许是冯科觉得冯画楼查不到自己头上,便也同意了。” 一件事听得一波三折。 黎筝既惊叹于冯画楼居然能查到父母被害真相,又佩服他居然能舍下冯科十三年的培育之恩,将害死父母的凶手送入牢狱。 而且他没想到,真正将冯画楼带入冯家的人,居然是谢迟归。 如果没有谢迟归,冯画楼说不定也死了。 也不会再有后面这么多事情。 冯科害死了冯画楼父母,他自己的养子收留了冯画楼,却也害死了冯科。 只能说因果报应轮回不爽,恶人自有天收。 黎筝听得唏嘘。 又听迟冕道:“你可知冯家贩卖私盐的事,是如何揭露的?” 黎筝略一思索便道:“也是冯画楼做的?” “正是。” 迟冕轻笑一声,言语间还有些钦佩之意:“这冯画楼倒也是个人才,在全是冯科手下的冯家,居然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还拉拢人心培养势力,反过来杀了冯科。” 还不是多亏了谢迟归? 如果没有谢迟归,冯画楼绝不会活到现在。 黎筝想了想。 所以谢迟归失踪,很可能是知道了冯画楼和冯科之间的事,一时间难以接受,就偷跑了出去? “我倒觉得并非如此。” 迟冕忽然出声,黎筝才发现,自己方才居然不小心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迟冕:“冯科入狱后,冯画楼来看过他。狱中司寇便听到他对冯科说了些......” 迟冕似乎有些不自在,又咳嗽几声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说了些他与谢迟归的事。二人似乎已经......私定终身。” 听迟冕这个尴尬万分的语气,黎筝不难猜到,冯画楼现实中说的话,可能远比私定终身更过分。 果然,他下一秒就听迟冕继续道:“冯科便是听他说与谢公子的房事时气死的。冯画楼言语间,似乎还有些强迫谢迟归之意。” “......” 第 43 章 “但如果谢迟归果真不喜欢冯画楼, 得知冯科死讯时便就该跑走了,不会拖到前几日......”迟冕道:“应该是另有其他缘故,不是,或者不单单是因为被强迫。” 迟冕又加了一句, 但说来说去冯画楼和谢迟归的感情好似都不太干净。 迟冕虽然在黎筝记忆中是个笑面狐狸, 但也未曾娶亲, 黎筝同样也没有, 甚至连外人女子的手都没拉过。 此话一出两人都有些尴尬。 于是气氛瞬间僵持下来。 黎筝沉默半晌才先一步开口,一开口便是要终止话题:“我知道了, 有劳了。” 迟冕显然也知道他这是要断掉通讯的意思,也没阻拦, 但顿了顿还是平声说到:“之前的事是我不对,今后如有需要尽管找我,迟冕一定竭力相助。” 黎筝想说点什么, 又觉得他与迟冕关系没有好到需要多说几句话收尾话题的底部, 于是就想直接终止对话。只是他不知道这蓝玉令牌究竟如何结束通讯, 干脆一句话不说默不作声。 迟冕极智近妖,自然也明白黎筝的意思,在令牌另一端轻叹口气, “你只需要将令牌反扣在桌上, 便会自动——” 黎筝没等他说完就将蓝玉令牌扣在木盒中,果然那令牌发出一道蓝光,瞬间再无声息。 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黎筝原本是不信鬼神的人, 他觉得如果天地间真有鬼神, 为何自己和皇妹黎姝从未做过恶事,前半生却会过的如此凄惨。可自打出宫之后,见到过的离奇事物便越来越多, 先是容鹤接二连三的惊喜,后是凭空出现在地下会场前来帮助他的男女,迟冕的蓝玉令牌,容鹤的点蛾成信,简直由不得他不信。 黎筝从迟冕那得到消息,等晚膳时便告诉了容鹤。 他原本还在想,万一容鹤问他怎么得到消息,他找什么理由搪塞过去,没想到容鹤居然安静听他说话,完全没有打探他隐私的意思。 黎筝更加惊叹于容天师的为人。 因为容鹤说他给谢迟归卜卦的结果,是谢迟归现在过的比待在冯家要好上许多,所以接下来几日,二人也不着急,一边游览泉州美景品尝各色小吃,没事就去茶馆听说书人讲述关于泉州人的各类八卦打探消息,一边试图从见到的不同行业的人那里打听冯家的消息。 但了解到的内容,都和他们已知的大差不差。 就这么过去了五六日,二人最大的收获,便是知道了冯画楼原本确实是想求娶高家小姐,但后来却以查出自己身体有隐疾又取消了婚约。求娶高小姐的时间就在冯科离世前两日,但取消婚约的时间却在谢迟归失踪后,也就是他们来到泉州的三天前。 黎筝非常怀疑,谢迟归离开冯家的真正原因,既不是在冯家受到了苛责,也跟冯科的那些传闻无关,而是因为冯画楼和高家小姐的婚约。 他原本想去见一见这个高家小姐,看她知不知道什么关于谢迟归的消息。 但没想到他们还没出门,就被人堵在了客栈门口。 客栈的老板和店小二见到来人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可人家完全不搭理,满眼都是站在客栈厅内的黎筝和容鹤。 “容天师,李公子,”冯画楼的声音哑得吓人:“关于家兄的行踪,不知二位可否查到一些消息。” 黎筝上下打量冯画楼。 面前的冯家二公子依旧是光鲜亮丽黑衣红冠,整个人身姿高挺身形壮硕,光是站在客栈大门口,就让人觉得气势凛然,不好接近。可他明明衣着齐整一丝不苟,却莫名让人觉得形容狼狈神情局促,整个人像只受了伤的野狼,两眼发红紧盯着容鹤。 黎筝十分怀疑容鹤如果开口就说没有关于谢迟归的消息,他便会直接冲上来把周围能搬动的东西全砸了。 容鹤或许和他有同样的感觉,也不迟疑,对着冯画楼道:“随我进屋说吧。” 他语罢,冯画楼直接绕过他走上楼梯,朝着房间走去,健步如飞一秒都不耽误。 等三人进到容鹤的房内,冯画楼还没坐上桌边的木椅,就再次开口询问:“容天师,有我哥的线索了么?” 那击破的模样和前几日简直判若两人。 黎筝可清楚的记得,他们第一次去冯家的时候,冯画楼面色冷凝拒不配合,他们不管问什么,得到的都是似是而非的回答,冯画楼甚至还不愿和他们过多交流,只是让他们寻找谢迟归。但现在的模样看起来...... 黎筝找了半天才想起来个合适的形容。 冯画楼现在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只落水后又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仓皇局促面色紧绷,完全没有从前的坦然模样。 容鹤不动声色看了黎筝一眼,转头对着冯画楼道:“出什么事了?” 冯画楼面色微滞,没有说话。 容鹤原本对他便没有好脸色,如今看到他还是不配合,便直言道:“若是冯公子还是如此拒不配合,我们就先走了。谢公子的事,恕我们无能为力。” 他说完,冯画楼还是一言不发,容鹤立刻起身。 他动作似是要离开,冯画楼一急,这才赶紧出声:“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容鹤冷漠看着他:“谢公子是否想回来。” “自然想!”冯画楼摇头肯定道:“我哥他一定是被人抓走了,他不会离开我的,绝对不会主动离开我的。” 冯画楼语气笃定,但眼神却彷徨空茫,面色发白憔悴,怎么看都让人无法信服。 黎筝看向容鹤,就听容鹤继续道:“他是自己离开的。” “不可能!”这次冯画楼的声音比方才更大。 黎筝被他突然大声吓了一跳,容鹤抬手按在黎筝肩上,看向冯画楼的眼神愈发不悦:“我不是收你委托来替你做事的,我只是路过附近,顺道来帮忙。如果你再不如实相告,我不能确定谢公子回来后的安全,这个忙不帮也罢。” 冯画楼倏地沉默,眼尾抽搐了下,原本英俊的轮廓瞧着有些阴郁:“......七岁时,家中走水突发大火,我亲生父母都死了。是家兄带人将我从火场中救了下来,还让养父收留了我,带我如亲兄弟。兄长带我极好,我们无话不谈感情甚笃,比亲兄弟更亲密。” “直到后来,我们产生了兄弟之外的感情,就这么在一起了。”冯画楼顿了顿,迟缓地低下头:“后来被养父发现,他嫌我们恶心,败坏家风,执意要给我定婚约。没成想没过多久便被发现贩卖私盐,被关押入狱。我便立刻要去取消婚约,没想到没几日养父便死了,被他的事一耽搁,我多熬了几日才来得及上门拜访高家,取消婚约。但家兄以为我真的要娶高家小姐,趁我不在府中一个人跑了。” 冯画楼说得情真意切:“之前我不想告诉你们,是怕你们和冯科反应相同,听了我们的事,不想再帮我——” 原来如此。 黎筝听他说的话,大部分都能和之前他与容鹤查到的信息相符。 包括怀疑谢迟归因冯画楼与高家小姐的婚约才跑走。 但冯画楼话没说完,便被容鹤打断:“我确实不打算再帮你,但不是因为听了你的事,而是冯公子现在居然还在撒谎。” 冯画楼脸色微便。 容鹤低声道:“你七岁时被谢迟归救出,冯科听了谢迟归的劝说,才决定要带你回冯家,你便知道要攀附谢迟归才能活命。于是多年来一直靠着依附谢迟归,在冯家生存。你故意让谢迟归爱上你,方便行事,背地里调查亲生父母家中走水的真相。或许你早就怀疑冯科有问题,也或许你通过什么方式意外查清了真相,成功将冯科送入牢狱,而后借冯科的事强迫你兄长。” “虽然谢迟归不是冯科的亲生儿子,但冯科向来待谢迟归不错,你便想通过折辱谢迟归让冯科更痛苦。却没想到冯科死了。你或许试过隐瞒冯科死讯,但衙门会通报给死者亲属犯人死亡的消息,谢迟归得到了消息,知道自己养父已经离世,而后又知道你要娶高家小姐,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于是用某种方法逃出冯家。” “你出府回来找不到谢迟归,担心他知道你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会告诉官府,于是才会找我寻谢迟归,而不是去报官。” 容鹤每说一句,冯画楼的脸色便难看一分。等他全部说完,冯画楼已经面容阴沉浑身散着冷意。 但容鹤完全不吃他这套,托着黎筝的胳膊带他站起身:“谢公子的事恕我们帮不上忙,我与李公子这便走了,不送。” 冯画楼猛地站起身:“天师!” 他快步绕到容鹤身前:“不是我有所隐瞒,而是我与谢迟归的事一时间难以说清,我今日来找你,是真心求你帮我寻找家兄。实不相瞒,今日清晨有人送信给府上侍卫,说家兄重病不治生死未卜。他自小没离开过冯家,一人在外我不放心。我知道过去对不住他,但我从没想过害他,请您一定要帮我。” 冯画楼此刻再没了初见时的高冷疏离,满脸透着焦急,黎筝瞧他不似在撒谎,但冯画楼前科太多,他还是不大敢相信,转头看向容鹤。 却没想到容鹤一句话,直接让他和冯画楼的心都跌入谷底。 “你不用担心他的安危。” 容鹤平声道。 “谢迟归,已经死了。” 第 44 章 死了? 怎么可能?! 黎筝下意识觉得容鹤是在故意骗冯画楼。 可他脸色平静语气笃定, 完全不像在撒谎。 黎筝忽然响起容鹤之前告诉他的话。 “谢迟归活得至少不比在冯家差。” 原来竟是死了。 难道对谢迟归来说,住在冯家还不如死了? 他心中满是唏嘘和不忍,抬头看冯画楼面色惨败不敢置信,睁大眼睛死死瞪着容鹤:“不可能, 你骗我!” 他声音虽大, 尾音却微微发颤, 几乎不等容鹤再次开口, 就出声堵住他的话:“你一定是在骗我,我哥不会离开我的。” 他形容崩溃, 黎筝一时间都忘了他之前的冷漠专横,心中有些担忧, 身旁容鹤已经拉着他的胳膊带着他远离冯画楼,清清冷冷的眸子平淡无波,连声音都格外平静:“你做了什么, 你自己清楚。” “生死大事, 从不胡言。”容鹤看着他:“留连加空亡, 速喜加赤口,已是大命归西,无药可救。” 黎筝听不懂容鹤中间那一句是什么意思, 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 谢迟归真的不在了。 冯画楼明明还站得身板挺直,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好似身形佝偻,整个人透着股阴郁颓靡的气场。他嘴唇紧绷, 额头青筋直冒, 看着似乎处在暴怒中,眼神却惶然空洞。 黎筝往容鹤身旁靠了靠,容鹤自然地拉过他的胳膊, 带着他往门外走。 谁都没有出声安慰他。 有些人,罪有应得,要安慰也是心疼谢迟归。 但就在二人即将踏出卧房门口时,身后男人再次出声:“容天师,你有办法复活他,是吗?” 复活一个死了的人? 生死轮回天地纲常,以人的能力,能复活死人吗? 黎筝侧头看容鹤,却见青年依旧是那幅平静淡然的神色,似乎比没有被冯画楼的言语惊到。 难道容鹤果真有这种能力? 黎筝甚至都不再深思复活一个死人这种能力的可行性,就忍不住考虑一件事。 如果容鹤真的可以复活死了的谢迟归,那是不是也可以......复活黎姝!? 这个想法让他笼在袖中的手忍不住轻颤,他想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但大胆的想法一旦出现直接占据了他的脑海。 黎筝听身后冯画楼说话,都像隔了一层薄雾。 冯画楼声音沙哑,每个字都说得格外用力:“我冯家有一味传家神药,名曰还忧,虽没有外界传言那般能活死人,但也可肉白骨,强身补血返老还童,不管身受何等重伤都能七日内恢复。记忆衰退或有损的人,不仅能想起过往,更能直接变成过目不忘的天才。” “我知天师不缺金银财宝,但还忧天下只有一粒,如若天师愿救吾兄,我便将还忧赠与您。” 这是黎筝又一次听到还忧的事,他回头看了眼冯画楼,发现方才面色惨白的男人,现在简直能用灰败来形容。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死气。 谢迟归的死似乎让他一下就没了生气。 黎筝不明白,既然谢迟归对他如此重要,为何会逼得人逃出冯家,克死他乡。 他疑然回头,却正对上容鹤的目光。 青年漆黑幽深的眸子深深望着他,而后才又看向冯画楼:“你要知道,谢迟归就算活了,也不一定会见你。” 冯画楼周身沉郁的死气瞬间破开一条裂缝,带着一抹期盼认真道:“大哥不愿见我也无妨,我只求他活着,让我远远看他一眼足以。” 黎筝抬头看容鹤,容鹤也刚好又低下头看他,两人目光交汇,容鹤虽然对着冯画楼说话,视线却一直落在他身上,“我再考虑考虑,明天给你答复。” 冯画楼几乎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黎筝忍了忍,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声:“你就不怕我们骗你?不怕谢公子根本没死?” “我知容天师不是这种人,”冯画楼垂眸看向地面:“况且如果大哥没死,只一粒丹药便能换得他的消息,再好不过。” “......”黎筝蹙眉,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他一个局外人,不知全貌,没有立场说话。 但他还是很想问,为什么。 人还在的时候不好好相待,人走了,死了,又在这里悲痛伤心故作深情。 黎筝不喜欢这种。 他若是喜欢一个人,需得是真心待人,那人也要真心待他。互相心生爱慕,人生中酸甜苦辣一同承担,喜怒哀乐同舟共济,那才是真心相爱。 像冯画楼和谢迟归这种,他觉得不叫爱,最多只能算得上是病态的喜欢。 · 既然已经得到了容鹤的承诺,冯画楼便走了。 只是脚步略显踉跄,比他刚来时更加仓皇。 冯画楼走后,容鹤转头问黎筝:“还忧似乎对你有用。” 黎筝一愣。 容鹤看着他:“上次地下会场,我听你说过,你没有十四岁之前的记忆。” 他说过这些话吗? 地下会场那日实在太过混乱,黎筝虽然记忆不错,但也不能保证自己记得说过的每句话。不过迟龚以为自己是五皇子,他确实告诉了迟龚自己并非五皇子,可能中间也提到过失意的事吧。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同意考虑,是为了给我还忧?”黎筝心中微动。 容鹤颔首:“这对你应该很有用。” 的确有用。 如果还忧真像他们说的那么神奇,或许就能让自己恢复记忆,想起过去,知道黎姝每次与自己说得从前,都是什么模样。 让他能还了黎姝生前的愿望。 不过黎筝更想知道另一件事...... “你真的,能复活死人吗?”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心脏砰砰直跳,如果容鹤给出肯定的答复,那黎姝或许就能...... “人死后七天内是可以的,”容鹤道:“今晚是谢迟归的头七,过了今晚,谢迟归便无望复活。” 七天。 黎筝紧张的心瞬间死寂,希望陡然落空,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牵着嘴角勉强应付了容鹤的话:“......原来是这样。” 他只顾着低头想念黎姝,没注意容鹤直勾勾盯着他的视线。 半晌才听容鹤轻声问:“你想让我复活谢迟归吗?” 黎筝强打起精神抬头看他,有些担心容鹤的身体:“会让你付出什么代价吗?” 容鹤似乎没想到黎筝会这么问,愣了一下,冲他眨了下眼,身上原本见到冯画楼后,一直未散的冷意,倏地冰雪消融,整个人都温存许多:“不会。” 黎筝想了想:“那我想。毕竟...也是一条人命...” 他斟酌了下冯画楼说过的话:“但是,万一谢迟归不想活着呢,不想见到冯画楼?” 容鹤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盛的天空,悠悠道:“那就要看谢迟归自己了。” 黎筝一愣:“你的意思是......” 容鹤收回目光看向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金色的手掌大小的罗盘:“我们先一步去找谢迟归,不告诉冯画楼。” 那罗盘是纯金打造,周围镶嵌一圈立体金丝纹路,刻画着经文和图案。 黎筝看不懂每一处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只能看懂容鹤从怀中掏出先前信封中谢迟归的那个玉佩,轻轻放在罗盘上空。紧接着容鹤轻声念了句经文,罗盘司南缓缓转起,接着越来越快,猛地停在一个方向。 容鹤看着手中的罗盘,“我们走吧。” · 当黎筝被容鹤带着走到东街一处小巷子深处的普通破落院子里时,都不敢相信谢迟归逃出冯家后,居然就生活在这里。东街是冯画楼亲生父母生前住的地方,这个院子往东不过十几步路,就是冯画楼原本的家。谁能想到谢迟归居然逃到了这里,一个距离过去的冯画楼这么近距离的地方。 院子内到处都是成堆的干草,只有少量木柴,但还都没有劈过。院中的桌椅石凳上沾满黄土,明显是几天无人打扫。 黎筝与容鹤进门,都是容鹤撬开门闩带他走进去的。黎筝轻声喊了句“谢公子”,意料之中的无人应答。 院子里空空荡荡,除开桌椅石凳,成堆的干草垛外,就只有一颗不算粗|壮的树,其余什么都没有。黎筝推开院子里唯一一间平房,打开门一眼就能看到左侧的厨房和右侧狭窄的卧房,除开灶台木床外,同样没什么东西。 真真的家徒四壁。 容鹤算过,之前谢迟归虽然精神上不确定过得好不好,但物质上一直都是比较富庶的,没想到死前居然就住在这么贫寒的地方。 周围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二人在院中和屋内,都没找到谢迟归。 最后容鹤绕着木屋走了一遍,在木屋右侧和院内大树挨着的地方,瞧见了隐在树后的谢迟归墓碑。 墓碑同样很简陋,甚至都不能叫做碑,就是根劈开的柴火,上面用木炭写着歪七扭八的“谢迟归”三个字,“谢”字上的两个横,所用木炭的黑度还不大一样,像是写完了才意识到少写了一笔,又后加上去的。立碑的人文化程度应该不算高。 墓碑下的土质松散,的确像是被人挖过,却没有垒成土坡,而是与周围的黄土地持平,像是根本不想留下一丝痕迹。 黎筝不知道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想这么决绝地离开这个世界。 但光看着谢迟归的墓碑,就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难过。 他从肩上的包裹中,掏出自己刚才在路上买来的茶碗和酒,倒了一杯,洒在谢迟归的墓碑前。 容鹤跟着他洒了一杯酒,而后放下茶碗,低声道:“开始吧。” 第 45 章 容鹤话音刚落, 便带着黎筝回到了谢迟归的木屋里。 走到屋中的木床边,从怀中掏出三根手指粗细的香,和一方烛台,将香点燃插在烛台上, 放在床头。那烛台上刻着神仙纹样, 被香点燃后, 烟雾缭绕在神仙的身形周围, 仿若仙人乘风而立。 容鹤又掏出几张符纸贴在木床四角,而后盘腿坐在地上。 黎筝立刻往后退了几步, 坐到了角落的凳子上,不打扰容鹤。 他原本还以为需要一些神奇的术法和工具, 没想到容鹤现在拿出来的东西,已经是他需要的全部家伙事儿。 黎筝刚一坐下,就看到容鹤闭眼入定, 周围香上燃起的白烟慢慢缠到他周围, 像是一圈白色烟绸。 黎筝一开始还在看容鹤, 青年合眸入定的模样,脊背挺直面带慈悲,真有几分谪仙的风骨。但看了没多久, 视线就被木床上的动静吸引住了。 屋内像是刮起了风, 那风不大,甚至不能吹动黎筝的衣摆,却将整个木窗都震得颤抖。看不见的风汇聚在木床正中央, 渐渐凝成了半透明的白雾, 雾气逐渐扩展,蔓延至整个木床,却没有再扩散到周围。而是越发凝结紧实, 从雾变成白色的水,最后居然变成了一面等人高的圆镜。 镜中白雾升腾,而后慢慢散去,竟露出了泉州东街的全貌。 喧嚣热闹的大街,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路人,孩童举着手上的糖人小跑着穿过大街。欢闹的人群一片祥和。 不知是谁忽然喊了声:“走水啦!走水啦!快救火!” 灼热的大火冲天而起,顺着木房子和西风迅速扩大,片刻间几栋房子都笼罩在熊熊烈火中。 黎筝眼神微颤:“这难道是......”冯画楼幼年烧死他父母的那场大火? ·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谢迟归或许还会让人在东街失火时,救下火场中的冯画楼。因为那是冯科欠的债,就算冯画楼往后杀了冯科,也是他的报应。 但谢迟归绝不会再亲自带人救出冯画楼。 有些人,见过一次便够了。 他和冯画楼的感情就是一团乱账,归结谁对谁错毫无意义,不如就此一别两宽。 谢迟归从小就知道,他不是养父冯科的亲生儿子。冯科身患隐疾,自幼体弱多病,长大后跟着师父习武强身,也不过是勉强看着像正常人。但依旧体虚,生不出孩子。他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听说天师观的张天师,通古今晓天道,乃半仙之人修行仙法。便经年累月为天师观捐献香火,恳请张天师教他仙术。 更是每年都带着谢迟归前往天师观住上一满月,说是能净身排浊,去除污气。谢迟归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流落街头时被冯科捡走收养,对冯科极为敬重,但他有时也觉得,冯科已经开始走火入魔了。 冯科极有经商头脑。 冯家人不是读书人的料,全家三代人,一个秀才都没有。可冯科是经商奇才,冯老爷亡故后,冯科继承家业不逾七年,便将冯家扩建成了泉州有名的豪门大户。但他却没积攒下来多少资产,他对金银珠宝和香车美人都没兴趣,所有的银钱,全都用来请各路道士和尚为自己祈福养身。 甚至连谢迟归的名字都被改了。 谢迟归原本并不叫谢迟归,叫谢云浊。但某日到访冯家的术士说,冯科之所以体弱多病,是因为魂魄中少了一魄,给家中养子改名叫迟归,叫着叫着就能将缺失的一魄叫回来。 谢迟归一听便知术士是在编纂瞎话,可他引经据典说了大段经文,直接唬住了冯科。冯科便将谢云浊的名字改做了谢迟归,原本冯科还打算将谢迟归改成冯姓,可术士说,冯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养子是长子,会压了亲生儿子命数。他日冯科身体恢复,会依旧没有孩子。 不是亲生的孩子,怎么都比不上血缘传承。 一句话便完全打消了冯科为谢迟归改姓的想法,将他彻彻底底当成了普通的养子,感情也淡薄了许多。 往后谢迟归有段时间与冯科关系极为冷淡,冯科有时候神智情形,也会看着他叹气,但更多时候却浑浑噩噩继续在丹药修行中醉生梦死。 后来的两年时间,冯科试遍了道士和尚们给的各种“延年益寿”的“宝物”,却都没有效果。便安生了一段时间。谢迟归以为他终于认清了现实,不再追求长生不老。 直到那日冯科莫名心血来潮,声称要带他出门采买谢迟归上学所用的书本,却正好撞上东街突发的大火。 谢迟归原本不打算插手,却听到火场中有孩子的哭嚎声,他连忙叫上周围的侍从,想要冲入火场中救人,却被人从后面提着后衣领拎回原地。 谢迟归回头,看到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冯科的眼神。 那是一双清冷的,不带丝毫感情,却又好似满怀期待的眼睛。紧盯着前方房门紧闭的三层小楼,瞧着屋内映着木窗的熊熊大火,拼命压抑着忍不住想上扬的嘴角,让他整张脸都有些抽搐。 谢迟归脑中陡然升起一股让他后背发凉的猜测。 他浑身起了寒颤,几乎是抖着牙根才说出一句:“孩童年幼,什么都不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是为父亲积福了。” 不知是其中哪两个字戳中了冯科的心思,他将紧锁在小楼上的视线落到了谢迟归身上,黝黑的眼睛看了他半晌,抬手让周围侍卫踹门救人。 谢迟归转身跟上,冲进火场,灼热的温度冲散他浑身的寒意,他竟然有一瞬间觉得松了口气。 当他从快要倒塌的燃着大火的木梁下拽出蜷缩在角落里的冯画楼时,男孩儿紧抱着他的胳膊,脸上写满了仓皇哀恸:“我爹娘还在屋里,哥哥求你救救我爹娘,救救我爹娘。” 谢迟归没说话,小楼前半截门扉尚在,但后半段屋子早就烧成了飞灰,黑土被火风卷积着四散在空中,什么都烧的一干二净。 他捂住了男孩的眼睛,带着他冲出火场。 男孩显然也清楚父母的情形,从火场出来后,便一言不发蜷缩在马车内一角,双手攥紧抱着膝盖,浑身都是火场中沾上的黑灰。 谢迟归也是孤儿,他知道父母死在自己面前的感受。但他的养父害别人成了和他一样的孤儿,这让他无法接受。可冯科待他极好,没有生恩也有养恩,谢迟归脑中思绪混乱,不知该如何处理。却见走进马车的冯科,慈爱地摸着冯画楼的脑袋,“可怜的孩子,我与冯大哥是堂兄弟,没想到他今日居然出了这等事,哎,以后你便跟着我生活吧。” 谢迟归如坠冰窟,他看着冯画楼感激的眼神和冯科暗藏警告的目光,怎么也不敢说出真相。 往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将冯画楼当作亲生弟弟照顾,对他嘘寒问暖,事无巨细地过问。 火灾之后冯画楼便连年生病,再加上浅薄的血缘关系,二人长得也略微相似。如果不是谢迟归与冯科朝夕相处,亲耳听闻大夫说冯科不能生子,恐怕还以为冯画楼是冯科的亲生骨肉。 火灾后没过多久,他一次为冯科整里书房,无意间翻出了一个木制药盒,里面装着的药罐子上刻着两个字——还忧。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是疗伤和长生的神药。 往日冯科只要得到一点“仙丹”便会在他面前显摆一二,突然多出了这一味药,却一声不吭,只能说明一件事。 它是来路不正的药。 或许就是冯画楼家中失火的关键。 他顺藤摸瓜暗中调查,却进展缓慢。这些事他都没告诉冯画楼,可每当看到冯画楼见到他时新人依赖的视线,又心虚懊恼,愧疚不忍。 几年时间慢慢过去,冯画楼也长成了丰神俊秀的青年。或许是出于愧疚,冯画楼想要的所有东西,谢迟归都会为他拿到。冯画楼从小到大的每一样东西,谢迟归都会经手检查。更别说冯画楼青年才俊,聪慧机敏,冯科也对他颇为喜欢,俨然要将他立为下任家主。 冯画楼行冠礼时,冯科宴请了泉州所有教的出名的高官贵胄富豪乡绅,烟火放了十二个时辰,还为贫民送粮布食,可谓是大肆操|办。谁都知道冯家下任家主是那个青年才俊冯画楼,登门议亲的媒婆都踏破了门槛。谢迟归对自己明明身为长子,却被冯画楼接替了继承人的身份没有任何不悦,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来议亲的媒婆,却觉得烦闷不喜。 冯画楼及冠次日夜里,向来滴酒不沾的他于房中独自饮酒。他酒量一杯就倒,只依稀记得冯画楼推门而入,再醒来就发现自己正窝在冯画楼怀里躺在床上。 两人衣着完整,什么都没发生,又好似发生了什么。冯画楼见他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吻了吻他的额头,声音温存中带着比往日更浓郁的亲昵:“大哥昨天说的事,我答应了。” 谢迟归宿醉后头疼的厉害,昨夜说过的话一句都想不起来:“我说了什么?” 冯画楼看着他,幽深的眸子满满映出谢迟归发红的脸:“阿迟说喜欢我,还说,要做我的心上人。” 谢迟归只觉得耳朵“嗡”得一下,什么都听不见了。 脑中只有冯画楼那一句心上人,撞得他心脏砰砰直跳。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怎么回答的,总归是语无伦次,话都说不清楚,红着脸应了。 第 46 章 自那以后, 冯画楼每日都要与他腻在一块,整日与他同吃同住。 冯科都说他们兄弟俩感情越来越好了,比小时候还亲厚。 冯画楼面上笑着点头,背地里笼在袖中的手轻轻骚动着他手心。 谢迟归红着脸低头, 握住他作乱的手。 但没有一对恋人不希望自己的恋情被父母祝福, 谢迟归也同样。他私底下希望冯科能允许二人的感情, 不再给他们相看各家小姐做夫人。可每当冯科看到二人亲密举动时, 他又开始担心冯科会难以接受。 毕竟二人身份特殊,都是男子尚且好说, 他们名义上却是兄弟。 冯画楼看出他的担忧,总是贴着他耳边安慰。 【哥, 你别急,咱们慢慢让父亲接受。他一定会接受我们的。】 这日谢迟归再次听到他的话,忽然心中犹豫, 低头掩饰脸上的神情。 【你觉得父亲如何?】 冯画楼疑惑地看他一眼。 【阿迟, 你为何这么问?父母走后, 一直是父亲照顾我,他就是我的第二位父亲。】 谢迟归没说话,无声点了点头。 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放弃再调查冯画楼父母的事。 冯科害死了冯画楼双亲,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冯画楼将冯科看成第二个父亲。如果他查出了证据,让冯画楼情何以堪。冯画楼将会再一次体会失去亲人的感受,更别说还要受到亲人的背叛。 这样真的是对冯画楼好吗? 谢迟归不知道, 而且他天生不是查证的料, 冯科太过敏锐,所做的事不留痕迹,谢迟归想调查的纵火案凶手的消息至今还没有线索, 他无法证实冯科真的就是幕后真凶,只能感性冯科与冯画楼父母的灭门案有关。 随着时间推移,冯画楼对他越来越好。二人几乎没有分离的时候,冯科终于看出来不对劲,每当瞧见他们凑在一起,总是若有所思。 冯科的态度让谢迟归心怀忐忑,但冯画楼却完全不在乎,用他的话说,冯科迟早是要接受的,不如让他自己发现。谢迟归感动于冯画楼坦然的态度,但一想到冯画楼家的事就更加愧疚心慌。有所隐瞒的感情终究是刀剑走火,每次看到冯画楼亲昵信任的视线,他都心跳如擂鼓。每当夜深梦回,总能梦到自己失语说出了猜测的真相,在寒冷的月夜中惶恐惊醒,失魂落魄地抱住身旁冯画楼的胳膊。 谢迟归有时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似锅上的热水,水越来越多,等终有一日纸包不住火时,沸腾的热度也更滚烫灼热。 就这么又过了一年,谢迟归忽然查到了纵火案凶手的线索。 这还要从五年前说起,五年前他上街为冯画楼买衣服,路上碰到了被人围殴的小乞丐。谢迟归让人赶跑了打他的人,没想到就这么被他缠上了。小乞丐十六岁,但面黄肌瘦身形矮小,看着像才十二三岁,他的父亲重病,母亲病逝,只能上街乞讨给父亲买吃的,没想到占了其他乞丐的地盘,这才被一群乞丐围殴。 谢迟归给他了一袋钱,带他治好他父亲的病,然后就送他去学堂读书。小乞丐在跟他上学的路上,路过东街时,无意中说到他曾见过一人形容诡异,一身棕色短打,从东街后巷口的墙后翻出来,身上还有烧焦的味道。那时候天还没黑,穿黑衣蒙面反而奇怪,便露出了脸。正好被蹲在角落乞讨的小乞丐看到正脸。 谢迟归立刻带他去冯画楼父母那座小楼的背面确认位置,果然就是从冯家墙后翻出来的。 谢迟归怀疑他就是凶手,便让小乞丐再见到那人时派人报个信。 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有消息,谢迟归本来已经放弃了,没想到这一日,他忽然收到了已经从他手下接任一处商铺的小孩儿那里得到了凶手的消息,立刻便让人去追。 只可惜追到后面还是跟丢了。 但小孩儿记住了那人如今的样貌,找了个画师画了下来,与本人有九分相似。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去找凶手的那天,冯画楼不在家中,谢迟归却总是心生不安,从那日开始,他每次看到冯画楼,都忍不住心慌。好像要有什么事发生了。 冯画楼在他眼中,一直都是需要照顾的弟弟,就算变成了心上人,谢迟归也总是习惯付出更多。一开始他是不敢违背冯科告诉冯画楼真相,往后是想查到真凶再告诉冯画楼,但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自己都不确定告诉冯画楼是不是真的对他好。 而且......谢迟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隐瞒他这么多年都不告知真相的背叛。 冯画楼对他越亲昵,他就越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觉得自己需要找个接口跟冯画楼谈一谈,如果时机合适,他就全盘托出。 只是没等他好好跟冯画楼谈心,就听冯科说起,高家想将自家嫡小姐嫁给冯画楼。虽然还没三书六聘,但冯科心里已经同意了,只等算个日子上门提亲。 此言一出,二人都有些怔愣。 谢迟归忘了自己是什么脸色回到自己院中,只记得冯画楼似乎在他耳旁来回说了几遍。 【阿迟放心,我有办法解决,绝对不会娶她。】 他说了好几遍,谢迟归才回过神。等谢迟归抬头看冯画楼,正撞上他低头看过来的视线。 一年过去,冯画楼的长相比曾经更加出彩,黑漆漆的眸子满满映出的都是他的身影,冯画楼没有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极为认真。但不知为何,谢迟归忽然打了个哆嗦,觉得有些冷。 像是在印证他多日来心慌不已的莫名心忧,冯家名下的产业往后几日接二连三接连出事。冯科每日周转在各个商铺间,彻底没了和高家联姻的时间,甚至连回冯家的时日都少了许多。冯科在商行的事向来不喜欢冯画楼他们插手,于是这几日忙的马不停蹄,却不用谢迟归他们帮忙。冯画楼嘴角带笑,缠着谢迟归陪他去了不少地方吃喝玩乐,看着极为高兴。 谢迟归猜到了是他搞的鬼,可看他如此高兴,也不忍心说重话,更何况冯画楼这么做是为了不与高家联姻。谢迟归往日一直不能理解,为何许多人一旦结婚便丧失好胜心,但如今和冯画楼整日腻在一起,他瞬间懂了那些热恋中的情侣。爱情果然是让人盲目的。 向来敏感的他,居然都忘了思考,冯画楼是如何找到的人手,如何搅乱了冯科的铺子,又是怎么做到做完了所有事后,还能在冯科这么心思叵测的人手底下撇开干系,不留一丝痕迹。 于是他忽略了平静府邸中的暗流汹涌,忽视了冯画楼有时莫名失踪的身影,甚至都不再去找冯画楼父母火灾的证据,逐渐开始沉浸在眼前的幸福中。 直到一日官府忽然闯入冯府抓走了冯科,他听着府内杂役兵荒马乱的声音,听着冯科不可震惊的怒吼,眼中只看到冯画楼淡笑而冷漠的侧脸。 已经长大的青年缓缓转过身,低头看着他,眼中的亲昵信赖全然不见,脸上的笑容在瞬间消失,看着他的目光凛然阴冷,连说话的语气都陌生而淡漠。 【真不幸啊哥哥,父亲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一家之主被押入大牢,当日夜里就审完了全部罪责,府上小厮婢女慌乱无神的哭着,但谢迟归满脑子都是冯画楼淡漠平静的双眼。 官府给的罪名是贩卖私盐。 一个谢迟归都没听过的生意。 他想着冯画楼似乎早就知道的眼神,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入骨髓。 他麻木跟着婢女回了卧房,静静坐在木桌旁,回想着最近这段时光。他不知道冯画楼是何时知道的真相,也不知冯画楼知道了多少,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们再也不可能了。 夜里冯画楼果然破门而入,看到还坐在桌边的谢迟归,男人撩起他脸侧一缕长发,不经意擦过谢迟归侧脸。 【你都知道了。】 【是啊。】 冯画楼低声道。 【哥哥瞒得我好苦。】 谢迟归抬眸看他。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哥你觉得呢?】 【是前两日发现你画出了凶手的画像?是前年听你打听还忧的消息,还是那日哥哥醉酒,告诉我你爱我,但冯科杀了我父母?】 冯画楼越说越激动,手上不自觉用力,揪得谢迟归生疼。 不过他很快松开了手。 垂眸看着桌上已经冷了的茶。 谢迟归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苍茫的冷意包裹全身,让他呼吸都在打颤。他有很多想要解释的话,他想说他十几年前也不过是个孩子,不敢告诉他真相。往后一直在调查内情,却一直找不到证据。想说冯科对他有养育之恩,虽然会在意他不是亲生儿子,但冯科也在他流落街头的时候主动带他回了家。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弟弟,他也会迷茫到底该怎么做。 但他最想问的还是一句。 【你爱我吗?】 【哥哥觉得呢?】 冯画楼出了声,倏地嗤笑一声抬眼看他,眼中冷若寒冰。 【你配吗?】 谢迟归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看到冯画楼张口还要继续说,下意识想抬手捂住耳朵。 却还是听到对方冷声道。 【如果不是为了查找消息,我会和仇人的儿子同吃同睡?冯科想要长生不老,养的儿子又是个断袖,真不愧是父子。听我叫你哥的时候,是不是很高兴,你父亲杀了我父母,我还像条狗一样,凑到你面前?】 第 47 章 【你知道吗?从听你说出真相后, 每次看到你,我都感到恶心。跟你睡在一张床都让我觉得如蛆附骨,谢迟归,你和冯科怎么不去死。】 明明是夏天, 却冷得让人忍不住发抖。 谢迟归一遍遍道歉, 还是挡不住冯画楼字字诛心。 【对不起, 对不起......】 冯画楼拉下他捂住耳朵的手, 俯身靠近。 【谢迟归,既然你喜欢男人, 干脆就当我的男宠。把我伺候高兴了,我就让衙门放了你爹。如何?】 谢迟归知道他应该拒绝。 谁都知道这是冯画楼的故意羞辱。 可他还是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冯画楼眼中的憎恨渐渐平息, 盯着他的眸子阴暗不定,面上表情让人看不分明。 【谢迟归,你就这么自甘下贱?】 谢迟归没应声。 或许是因为愧疚, 或许是为了赎罪, 更或许, 是他不想离开冯画楼。他出生丧母童年丧父,被冯科收养后原本以为真的有了父亲,但始终被冯科隔绝在亲人范畴之外。唯有冯画楼, 是他从小到大唯一亲昵的家人。 小时候是弟弟, 长大后是爱人。 冯画楼是不同的。 只有他不同。 冯科只是一个借口,他知道归根到底,他就是不想离开冯画楼。 · 谢迟归不知和官府达成了什么协议, 冯科关押入狱, 居然没有牵连到冯画楼。冯家依旧庞大,好似没受到多大影响,只是冯家的家主, 一夜间变成了冯画楼。冯画楼驱散了府上下人,只留下了自己的人。 也是这时候谢迟归才知道,府上许多人早就成了冯画楼的亲信。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身旁那个单纯依赖他的青年早就羽翼丰厚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有他还沉浸在虚假的柔情中。 谢迟归低下头,忽然笑出声。 笑自己的愚蠢。 但他没有选择。 在满是冯画楼亲信的冯家里,谢迟归根本没有地位可言。冯画楼将他赶到了小妾住的寻芳院,所有丫鬟小厮都在嘲讽他和冯科的阴狠与不知廉耻。 谢迟归觉得他们说得对。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冯画楼提出让他当男宠时,他悲哀的发现自己居然还有一丝高兴。哪怕被往后一次次的羞辱伤透了心,可只要冯画楼来找他,他依旧会忍不住动心。 当半个月后的某日,丫鬟小厮战战兢兢躲在墙后,声声议论冯科病死在狱中,被冯画楼带回来绑上石头沉了湖。冯画楼都抖着手蹲下身,捂住耳朵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他一直不知道如何选择,一直做出错误的选择。 但他不想离开冯画楼。 直到他听见丫鬟们说,冯画楼带人去高家提了亲,不日就要完婚。 谢迟归自欺欺人的梦醒了。 他鼓起全部的勇气,第一次主动去找了冯画楼。男人没有屏退旁人,直接将他拖到侧房欺身压上去。半透的纱窗扯开了谢迟归最后的遮羞布,他浑浑噩噩地哭着。 耳边是男人阴冷低沉的话。 【不过就是个伺候我开心的男宠,我想和谁结亲,你有什么资格管?】 【莫不是之前替冯科监视我监视习惯了?】 【不过你放心,高家小姐嫁过来之后,我依旧会来找你,谁让我恨你呢?】 谢迟归忍不住发抖,梦彻底醒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来找冯画楼,让冯画楼不高兴了。往后几日,冯画楼连门也不让他出了,派人将他锁在房里。 就这么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天,一日房间的窗户忽然被人推开,身形瘦小的青年从窗户外钻进来。 看到坐在木桌旁发呆的谢迟归瞬间红了眼。 【谢公子。】 是他之前救过的小乞丐顾旬。 【府上的铺子你已经有一个月没来了,我不放心,就来看看你。冯画楼跟我说你因为冯科的事心中郁结出远门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偷偷跑进来,果然找到你了。】 【谢公子,你瘦了好多。】 谢迟归张口欲言,又不知说什么。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早就说不有些说不清,他看着顾旬,心中忽然有些茫然。他往日顾虑冯科,又顾虑冯画楼,最后冯科入狱,冯画楼憎恨他,两人都没帮到。 那为什么他还活着。 顾旬却没给他思索的时间。青年身形瘦小,力气却极大,谢迟归虽然比他略高一点,但多日来不吃不喝早就瘦了一大圈,被顾旬轻而易举地拽起来,拖着他翻出后窗,沿他来的地方出了冯府。 往后的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顾旬想让谢迟归离开,冯画楼如此恨他,一定会派人来找他,不会放过他。但谢迟归拒绝了,于是被顾旬安顿在东街巷末的院子里。 顾旬知道他喜欢冯画楼,还在叹声告诫,让他死心。 却不知谢迟归之所以不想离开泉州,不是还对冯画楼心存留恋,而是他心存死意。 从知晓冯画楼家中的还忧后,谢迟归便看了许多相关药品的医书。基本的毒药配方早就记在心里。 顾旬走后,他去药铺买来了药材,熬制之后一口饮下,闭上眼躺在床上。 他这一生什么都没活明白,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对不起冯科的养育之恩,也对不起冯画楼的信任依赖,草草去世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但谢迟归不明白,为什么,死前的剧痛还历历在目,为何他一睁眼。 发现自己还躺在木床上。 身旁还多了两人。 · 黎筝已经见过多次容鹤各种神奇的招式,却都没有今天见到的让他震惊。 他们通过木床上方的圆镜看完了谢迟归的大半生,直到画面进行到谢迟归服毒自|杀,顾旬来看望谢迟归,发现后悲痛万分,亲手给他埋了尸体又立了碑。又找人写了谢迟归生死未卜的信,让冯家侍卫转交冯画楼。顾旬不知道冯画楼到底在不在乎谢迟归,但只要在乎一点,他就能体会到找遍各处都找不到谢迟归,最后却看到他坟地的痛苦。 看完了事情经过,容鹤略一抬手,圆镜上的内容又倒回了谢迟归闭眼躺在床上的时候,圆镜缓缓下移,像是一个无形的袋子,硬生生将谢迟归从画面中挤了出来。 等圆镜挨到了床面,谢迟归已经原原本本地躺在了床上。 黎筝看得瞠目结舌。 刚要开口询问,容鹤已经率先作答:“放心,他体内的毒素已经消失。” 还能这样? 容鹤真是每次出手都要颠覆他的认知。 黎筝上前看谢迟归的情况,躺在床上的青年似乎觉察出不对,睫毛微颤,忽然睁开了眼。 黎筝有些感慨。 这谢迟归果然长了一副好相貌,面容隽秀眸如秋水,加上眉眼中略带愁苦的郁郁之色,看得更让人心生垂怜。有种已经模糊了性别的美。 他见到黎筝他们也不害怕,茫然地坐起身,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我不是......” “是容天师将你救了回来。”黎筝解了他的疑惑:“不过我们是受人之托来救你的。” 谢迟归一愣,叹了口气:“顾旬这孩子......” “不是他,”普通人怎么会见过奉元京都的天师观,又怎么会知道天师的术法,黎筝摇头:“是冯画楼。” 谢迟归面色一僵,没有说话。 黎筝怕他误会,开口解释:“冯画楼只是请我们来救你,我们没当面答应他,现在他还不知道你活了。你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继续待在这里,不过会有被冯画楼发现的风险。” 黎筝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前尘往事都已作过眼云烟。凡事都要向前走。既然已经死过一次,索性就看开一些,之前种种都是关于前世那个谢迟归的事,和现在的你无关。你只管好好活着便是,有些事不需要算的那么清楚。” 谢迟归眼中似有水光,怔怔看着他半晌,似有所悟。他从床上下来,冲着黎筝躬身行礼。 “多谢公子指点。” 他又冲容鹤一弯身:“多谢天师救命之恩。” 黎筝从怀中掏出事先备好的装着银票的荷包放在床边:“以后好好生活,你若是想离开就赶紧走,今后海阔天空,什么都会过去的。” 谢迟归又是认真行礼道谢,黎筝拦都拦不住。 解决完谢迟归的事,黎筝就和容鹤离开回客栈。 没想到他们前脚刚到客栈,后脚就有冯府的侍卫赶到客栈,将冯画楼让他转交的木盒子呈给黎筝和容鹤。 侍卫递过东西就走了。 那木盒普普通通,甚至连一丝花纹都没有,黎筝打开一看,是一粒白色药丸。那药丸和普通的药丸出了颜色以外似乎没什么区别,只是看着莹润圆滑,不像颗药丸,更像是粒珍珠。 容鹤只瞧了一眼,便道:“还忧。” 黎筝疑惑,“这是还忧?冯画楼居然舍得先给我们还忧?”他们可还没答应冯画楼,要救谢迟归的命。 容鹤看着他手上的还忧,悠悠道:“或许他已经知道了谢迟归还活着。” 黎筝急了:“那我们赶紧去帮忙。冯画楼知道他活了,肯定不会放过他。” 但他说完容鹤却没动,男人站在原地像是发了会儿呆,而后笃信地告诉他:“谢迟归没事。” 容鹤向来不会骗他,而且总有让人猜不到的神奇方法。他这么一说,黎筝也信了,没再追问谢迟归的事。 没想到他不问了,容鹤反而开口问他:“如果有朝一日,你发现这个世界和你想象中是不同的,你能接受吗?” 黎筝转头看容鹤,却发现他在盯着还忧瞧。 黎筝这些时日先后见过了各种离奇的情形,不管是之前在奉元大街上看到的胡秀秀头上的好感度横条,还是往后地下会场的天降奇兵,或是容鹤每日层出不穷的神奇术法。黎筝都并未觉得害怕,甚至还感觉有些新奇。 “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开心吗?”他原本就是替黎姝看看这个世界,如今能见到各种普通人或许一辈子都看不到的事,实属意外之喜,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容鹤明白他了的意思,勾起嘴角笑了笑:“好。” 他收回目光看向黎筝,眼神似是有些怀恋:“那你服下还忧,若是觉得身体有不适,我去叫大夫。” 虽然往日的容鹤也都是明月清风般温柔,但这一刻容鹤的眼神,似乎和平日都不太一样。黎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紧张,心脏怦怦直跳,脸上也有点发热。他连忙低下头,用木盒中的方巾包起还忧放入口中,勉强嚼了两下就囫囵吞下去。 二人还在屋中等着看还忧的药效,不知远处东街巷口,谢迟归刚备好行李推开房门,就看到面色苍白形容狼狈,却神情激动的冯画楼。 “阿迟。” 第 48 章 黎筝之前帮黎姝试药的时候, 吃过药丸。还忧的味道比他吃过的药丸都要好吃,像糖豆一样。而且入口即化,明明份量不小,但吃着完全没有任何压力。 吃完后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像是喝了一口清新的泉水, 从口腔到胃里, 都是微微的凉意。 黎筝站在原地感受了遍身体的情况, 但等了半晌也没有什么反应。 容鹤紧盯着他:“有感觉吗?” 黎筝努力回想小时候的事,但脑中空空如也, 什么都想不起来。 容鹤盯着他看了半晌,低声安慰道:“无妨, 再等等看。或许药效不会这么快见效。” 黎筝点点头。 也觉得容鹤说的有道理。 冯画楼既然将还忧送了过来,说明他也知道谢迟归已经活了,他们没必要再去找冯画楼。 谢迟归的事情已经解决完毕。 二人闲来无事, 又多留了两日, 将泉州这几日找到的菜品好吃的饭馆吃了个遍。 他们去的最后一家餐馆, 正是之前从高矮两名青年听说冯画楼家事的那间。 黎筝选了和上次同样的餐馆,点了与之前不同的菜品。 当他们吃完之后,黎筝先一步走下楼梯准备离开, 刚踩到楼梯上, 身旁正巧冲下一位看着年龄不过十岁出头的女童。 女孩儿手上拿着糖人,跳着从台阶上跃下,正好跳到黎筝下面那阶。结果腿短没掌握好距离, 正踩在台阶边缘, 脚下一滑整个身体向前栽倒。 黎筝立刻伸手拉她。 说来奇怪,明明年龄不大的娃娃身形也不是很胖,却好像有千斤重, 完全超过了正常小孩该有的重量。他第一时间居然没能抓稳女孩儿,只能拉紧她的衣摆,硬拽着她往身后一扯。女娃娃虽然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台阶上安全了,但黎筝却被反带着整个人歪下楼梯。 饭馆是开放式布局,楼下人能清楚看到楼梯上的全貌。眼见黎筝踉跄着栽倒,周围人都纷纷惊呼。黎筝下意识抬起胳膊想要护住脑袋,恍惚间却好像听到黎姝清清楚楚的一声—— “哥!” 伴随着还有一声陌生男人的声音。 恍惚间脑中倏地闪过破碎的记忆,他觉得自己好似也曾摔下楼梯,不过那楼梯扶手比现在要高一些,也宽一些,楼下也不是餐馆大堂,而是宽敞空旷的客厅。 被思绪打断,黎筝原本想去抓扶手的左手略一迟疑,彻底丧失了抓握的机会,埋头就超前栽倒。 就在他感觉自己已经双脚离地的时候。 当空忽然伸出一只胳膊,一把揽过他的腰,推着他站稳在台阶上。 黎筝猛然牛头。 正对上容鹤苍白的脸。 仙风道骨的青年天师面色居然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黎筝头一回见他情绪波动如此之大,甚至明明已经将自己扶着站稳了,脸色却依旧难看得很,胸膛剧烈起伏,眉头紧蹙不展。 容鹤惯来情绪浅淡,有这样的反应足够让人紧张。分明摔下楼梯的是黎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容鹤。 直看得黎筝都忘了刚才的害怕,下意识抬手拍了拍容鹤还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小声安抚道:“没事了,我没事了......谢谢你。” 容鹤深深看着他,半晌才迟缓地收回手。嘴巴张开又闭上,最后还是出声道:“走路小心。” 黎筝刚要反驳,他是为了救刚才的女孩儿,就听他敛眸低声道:“不是每次都能拉住你。” 他这么一说。 黎筝忽然又想起了刚才脑中突然多出的画面。 可他再仔细回想,又想不出更多的场景。 但他记得自己方才记起,记忆中那个楼梯往下走,是富丽堂皇的空旷大厅,地板上的纹路与之前他梦到的,穿着粉色奇异长裙的黎姝,站着的房间地面相同。 黎筝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没注意容鹤还紧盯着他的脸色。只见女娃娃的母亲已经小跑着过来,一把抱起了坐在地上的孩子。 她没看到女童方才摔下楼梯的那一幕,只以为是自家孩子在楼梯上摔倒了,吓了一跳,满脸都是还好女儿没出事的庆幸。安抚地抱着女童,小跑着跑回了包厢。 容鹤还在看着黎筝,只有黎筝侧目注意到夫人的身形。 那夫人身形就是普通的中年女人身形,不算多瘦但也不胖,力气怎么也不会比他大。那为何方才他拉女童时,感觉对方格外的重?可现在女孩儿的母亲抱着她时,看起来又好像只是普通体重? 难不成她们母女俩也是什么身怀异能的高人,这女孩儿年纪轻轻便已经练成了加重体格的秘法? 黎筝百思不得其解。 他收回目光看向容鹤,就发现对方正垂眸看着脚下的楼梯台阶,怔怔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是他少有的走神的情况。 黎筝小声喊了声他的名字,青年才似是刚缓过神来,抬眼看向他,眼中还带着茫然。 不过容鹤很快便清醒过来,冲着黎筝道:“我们走吧。” 转身遍先一步下了楼梯。 用餐结束后,二人回到客栈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整顿出发,继续南下。 越往南走,黎筝就越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在逐渐升高。原本他们离开奉元时,奉元百姓们还穿着厚厚的短袄或者毛绒大氅,现在他们沿途根本看不到人穿带毛的衣服,到了正午时分,甚至有青年幼童穿着一件单薄的短打就溜达着上街了。 黎筝和容鹤一路走走停停,又这么走了约莫有二百里地,才到了一座与泉州看起来差不多大小的城池——利州。 利州的利字,与黎国的黎字在黎国的字中只差下面的一个水。而且利州是经济贸易大城,更是黎国的联络驿站,各地的商品都会在这里交通汇聚。这里买东西会比其他地区种类都多,而且更加便宜实惠。除了经济和温差方面外,利州的风土人情与贸易水平都很像京都奉元,所以利州惯来都有黎国小奉元之称。 而因为是南方,所以利州温度明显比他们之前走过的城镇都要高,这里的男男女女都爱穿纱衣。男人川纱衣不够硬朗,便在内里搭一件纯色内衫,外罩一层透明纱衣。女人们没那么多约束,整个胳膊都罩在透明的纱衣中,大大方方地全露出来,黎筝还是第一回见女子有这种装束,有些不好意思看,全程低头看地。 他偷偷瞥了眼容鹤,想看看容鹤天师面对这种情况是什么反应,没想到对方目不斜视驱马赶路,一个眼神都不跟左右两侧路过的行人一眼,一连对人世间没有丝毫留恋的大师模样。 也对。 人家本来就是得道天师。 和他这种凡人本来就不同。 黎筝心中满含崇拜。 · 不知道殷云霁此刻已经从游戏仓里出来了,切换到了头盔游戏模式,一边靠着游戏头盔,用意识操控人物驱赶马车,一边听张医师在通讯器里给他发的消息。 “殷先生,黎先生小脑受刺激后明显活跃许多,解析出了零星记忆,为了不对他的精神造成影响,不对他的大脑造成二次创伤,我们一次只会激发他一部分记忆。这次你找到的机会很合适,在游戏里找借口帮他恢复记忆,但他本人的脑部受损太严重,虽然解析出的小部分记忆已经传输进入他的意识空间,但可能还需要一些相同的场景刺激他回想起来这小部分已经传入他意识中的记忆。” “今日让人加了一段女生摔下楼梯的NPC剧情,他似乎想起来了点什么。” 张医生喜出望外:“那说明我们现在的方法很有用!殷先生,我们再坚持一段时间,黎先生一定可以恢复的!” 他又道:“你也不用急着去问他是否想起来了什么,不然如果黎先生接受不了他生活的环境与真实现实环境的反差,对他的意识是一个更大的冲击。你先不用接着催促他回忆,顺其自然就好,我想黎先生应该比你更急切想要恢复记忆。” ...... 殷云霁挂断通讯,回到游戏仓内躺下。他闭上眼深吸口气,再一睁眼,已经又回到了游戏世界。 他陪着黎筝坐在马车上在街上游行了两柱香时间,选中了一户看起来干净整洁而且并不十分喧闹的客栈。 容鹤停好了车,黎筝便先一步跳下马车。抱着自己的行礼,就要抬脚踏入客栈。 忽然听到身后有女子的惊呼声。 “哇,看那个帅哥。” “好帅啊。” “真是个玉面小郎君。” 黎筝本来就没什么重要的事,现在听到这么多人的夸奖,下意识转头看过去,想见见是谁引得众多女子倾心赞叹,就瞧见一人从他隔壁的小楼中迈步走出。 那人没有如黎筝一般带着面具,一张俊逸非凡的脸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都说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但那说的应该不是真正的美人。 当人好看到一定程度之后,越灼热的阳光,越让他显得丰神俊朗,让人睁不开眼。 就像前方那个男人。 黎筝瞧着男人的侧脸,第一次意识到,居然真有人能有如此空灵忧郁的气质。 不像是谢迟归的清俊温和,也不是容鹤的仙风道骨,更不像迟冕那种绵里藏针。 男人看起来就是真真正正的淡泊一切的气质,像是什么东西都看在眼里,却又不放在眼里。 男人给人的感觉很奇怪。 明明脸上不带一抹笑意,可看着并不冷漠。他就像一面镜子,你觉得他在喜悦,他就像是在忍笑。你觉得他在愁苦,他就像是面含忧郁。 是个干净到不带情绪的人。 第 49 章 而且一身不染纤尘的纯色白衣。 外罩一层白色纱衣。 白发白眉, 从头到脚都是白的,连一双眼睛看着都比常人浅淡许多,像是银灰色。 整个人迎风而行,像是马上便要羽化成仙。 黎筝又觉得他像只鹤。 只差一阵风便能乘风归去。 但他忽然眉心一跳, 发现一个问题。 男人从门内走出后, 便昂首阔步走在大街上。 但凡是被他路过的人, 无论男女老少, 似乎都在瞬息间变了些许。 尤其是年龄尚小的孩童,五六岁的年纪, 路过男人时隐约蹿高了一节。 孩子正是长个的时候,些微的变化都比大人明显许多。常人可能难以发现, 但黎筝多年来早就锻炼出极好的视力,些许的变化他都能敏锐察觉。 黎筝目光紧盯着离去的男人,在又一名孩童路过他时也长高后, 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个男人。 有问题。 黎筝蹙眉看着他,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 脚步微顿想要回头,最后还是继续向前走,很快消失在巷口。 黎筝转头看容鹤, 就见容鹤也在看男人消失的方向。他盯着容鹤, 容鹤也似有所觉,低头正对上他的视线:“小筝觉得他有问题?” 一句小筝,猛地让黎筝想起他上一世晚上, 闯入他房中的男人那一声声呼唤, 脸色一僵,迟缓地应了一声。 容鹤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继续看向方才男人消失的方向:“或许我们可以跟过去看一看。” 黎筝点了点头。 二人立刻进了客栈, 将东西在房间内放好,又把马车停在客栈的院子里,就朝刚才白发男人消失的方向走去。 男人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他们自然没见到男人,却看到三男一女站在男人消失的巷口左右环顾。 那四人的穿着打扮与利州人不大一样,不仅没有一件纱衣,甚至还都是紧身衣,都背着一把长相相似的巨大的宽刀。唯一的少女看起来年龄不过十八九岁,背上的刀不仅不比周围的男人小,甚至还要更大一些,刀看着比她腰都宽,刀长快比及上她的个头。 这几人的装束别说利州了,哪怕是放在各地人都有的奉元,也是格外令人瞩目。 黎筝打量他们一眼,还没说话,四人中的少女就已经注意到他和容鹤,主动上前温声开口:“你们好,请问你们也是来调查利州白发时鬼的事吗?” 黎筝一愣:“白发时鬼?” 女孩儿点点头,“就是赏金任务中那个‘查清利州百姓忽然长大/变老的任务’。” 她圆脸圆眼,看起来极为亲切可爱,就是声音格外低沉磁性,俨然是位成年男性嗓音。 黎筝先是惊讶于她的嗓音,又开始不确定“她”的性别,最后是震惊于女孩儿说的话。 女孩儿说他们正在查“赏金任务”。 难道他们就是传说中的赏金猎人? 他之前听云秀说过,黎国有一种职业,叫赏金猎人,通过完成任务获得奖励,他之前没见过,今天是第一次见,更别说他们调查的人还是同一个,黎筝有些兴奋:“能加我们两个一起吗?” 他说完想起云秀说过,这些任务都是有奖励的,怕女孩儿他们多想,立刻多加一句道:“我们什么奖励都不要,就是想看看那个白发时鬼。” 女孩儿本来还有些犹豫,听他说不要奖励,立刻答应的格外爽快:“当然没问题,人多好办事。” 她跟黎筝攀谈起来:“你们怎么在这儿?你们见到那个白发时鬼了吗?” 黎筝立刻将他刚才的发现说了出来。 女孩儿惋惜一声:“哎,我们还是来晚了。据说他这两天经常晚上六点出现在,你们那个客栈隔壁的当铺,我们还特地来早了点,没想到还是晚了。” 女孩儿补充道:“下次你们再看到他,可以让一个人先跟着,另一个人放行李,这样不会跟丢。” 但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黎筝的体格身板:“算了,你选的是普通职业吧?什么防身武器都没有,还是不要分开行动了,容易被NPC反杀。” 黎筝又听到了“嗯皮西”这个词,他经常听这个词,可能是宫外百姓对陌生有危险的人的方言。之前他也听百姓们说殷云霁是嗯皮西。不过女孩儿说他是普通职业,也不算说错,他以前虽然是皇帝,但现在什么都不是,确实是个普通人。于是黎筝点点头,没有反驳。 然后就见女孩儿冲他伸出了手,大大方方道:“初次见面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小燕子。这是我哥们——” 她指着身后三位男子,“这是紫薇,那是永琪,剩下那个是尔康,我们是大学室友,刚好组了个四人小队。一起做任务的话还是组队更方便,不然不能点自动追随,分头行动后不好会和。你们要加入小队的话,咱们得先加个好友,不然我拉不了你。” 黎筝还是第一次听人起名叫小燕子,倒是个欢快爽朗又......不拘小节的名。 他刚要意思意思地夸赞一句,就听身后容鹤一声闷笑,黎筝疑惑地回头看他,就见男人已经忍俊不禁地别开脸。 小燕子抬头看向容鹤:“哥们你也觉得这名字不错?这剧有一百多年了吧,我也是才看,当喜剧还怪有意思的。” 她说着,见黎筝没动手,撇撇嘴,“哥们儿,你这不够意思了啊,见面都不带握手的。” 黎筝下意识问:“握手?”那是什么礼节?黎筝只听过拱手礼和行跪礼,第一次听“握手”。 他低头看了眼女孩儿伸在半空的手,犹豫着伸手却没有碰到她,倒是女孩儿主动拉住他的手。 吓得黎筝猛地收回手,瞬间脸红:“姑娘!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你长这么大还没跟女孩儿拉过手?”小燕子怜悯地看他一眼:“不过你不用这么拘束,我是男的,用的女号而已。” 黎筝勉强理解着他的意思,他应该是在说他是男人,不过穿的女装。 这下黎筝才松了口气,没有面对姑娘的拘谨了:“那就好,那就好,我叫李筝。” 小燕子看他没回答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们加不加小队?不加也没事,要不加个好友?这个任务俩小时做不完,我们等会儿还要上课,加个好友方便联系。” 他说得黎筝疑惑:“怎么加好友?” 小燕子开口便问:“你——”界面右下角不是有那个“好友”标志? 小燕子好像说了点什么,黎筝看到他动了下嘴。但黎筝没听到任何声音,甚至刚过去两秒,就记不太清楚刚才小燕子到底有没有说话,像有一段记忆直接被清空了。 这在之前还从没有过。 又过了两秒,黎筝连自己刚才在想什么都忘了,茫然看着小燕子。 小燕子只见黎筝看着他,却不回答,还以为他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刚要开口说没事,就听黎筝身后的容鹤说,“今天完不成任务,我们明天就约定个时间见面,也是一样的。” 小燕子也没多想,点头应了。也对,反正加个游戏好友,又不是加了个联系方式,都是在游戏里聊天,差别也不太大。横竖人家俩也没接他这个任务,就算明天不来了对他们也没什么影响。小燕子也不再强求。 黎筝听着二人对话,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又想不起来。 干脆也不再想了,询问小燕子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任务。 小燕子很靠谱,给了许多详细的线索:“我们现在有两个方案,第一个就是继续蹲点,等下次时鬼出现的时候,我们跟踪他,看看他要干什么。” “第二个方案是,去天师观找容鹤天师。容鹤天师能测算到所有人的位置,找他的话能帮我们定位到时鬼的方位。” 黎筝听完,表情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小燕子眨了眨眼:“咋了哥们?” 黎筝看着他:“你没见过容天师吗?那你怎么知道他能帮我们?” 小燕子想想自己在游戏的宣传片上曾随便瞟了一眼,“见过一次吧,不过没记太清长什么样。不过他的能力都是官方认定的,找他准没错,只要能请得动他。” 黎筝回头看了眼容鹤,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回过头看向小燕子:“那我们就找容鹤吧,我替他同意了。” 小燕子瞪大眼睛,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哥们,我说的是容鹤,你是不是理解错了?” 黎筝皱眉:“你说的不是天师观容鹤吗?” 小燕子不理解,现在全息游戏里还有这么小白的小白? 小燕子:“人家那是NPC,你怎么替他答应?而且容鹤在天师观,你就算替他答应了也没用啊。” 黎筝有点无奈,不理解小燕子为什么这么怕容鹤,嗯皮西不是宫外百姓对陌生有危险的人的方言吗?容鹤不危险,容鹤是好人,怎么能叫嗯皮西。 而且话说回来:“容鹤不在天师观。” 小燕子疑惑:“你怎么知道?你刚找他做过任务?” “算是吧,”黎筝答得含糊,找回谢迟归算不算完成了一个任务?虽然靠的都是容鹤的努力。 他右跨一步,露出身后的容鹤,继续看着小燕子道:“你看这是谁?” 黎筝自从上次当街被百姓认出后,出门都带着容鹤给他买的面具,外人根本不知道他的长相。 但容鹤没带面具,一张脸明明白白露在外面,只要见过容鹤的应该都知道他是谁。 黎筝感觉小燕子应该能认得出他。 第 50 章 小燕子茫然看着面前的容鹤。 总觉得有点眼熟, 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听着李筝的话,心中忽然有个猜想,只是那猜测实在是太离谱了,怎么都感觉不可能。 但他还没说话, 身后的三人已经拍了拍他的肩, 率先出了声:“你, 你是容鹤......天师??” 小燕子发誓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 他在游戏找的任务搭子的队友, 居然是全息游戏里的顶级NPC。 小燕子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面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心中忽然有一个更离谱的猜想。 如果这人的队友是NPC,那他面前的这个人, 是不是......也是NPC。 “紫薇”在他背后小声提醒:“卧槽,前两天刷视频,我看有人说跟红标NPC容鹤一起做了小皇帝NPC的金标任务, 领了各种奖励。该不会面前这位就是......?” 小燕子赶紧回头问他:“小皇帝叫什么?” “紫薇”倒吸口气:“想不起来了。” 旁边的尔康睁大眼:“我就说要好好看游戏CG啊, 好多重要消息, 我记得小皇帝叫黎筝好像。不过因为是皇帝,身份特殊,游戏里只提了一次, 其他时候都用小皇帝代称, 不知道我记没记错。” 黎筝?? 小燕子想,刚才面前的青年说他叫什么来着。 李筝。 黎筝李筝。 那不就是一个人吗?! 这辈子没遇到这么离谱的事。 跟两个玩家搭话,结果发现是找到了两个NPC, 还是金大腿NPC。 这是什么狗屎运。 他转回身看向黎筝:“哥们, 不,大佬,你身旁的这位难道就是......容鹤天师?” 黎筝看了眼容鹤, 对着小燕子点点头:“不用这么客气,你叫我们名字就好。” 叫《捭阖天下》最厉害的两位NPC的大名?他配吗? 小燕子抖着呼吸深吸口气:“李、李公子,容天师,您们能找到时鬼的位置吗?” 他赶紧将自己查到的线索全部托出:“时鬼其实不叫时鬼,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人是鬼。只是他白衣白发,途径之处像是能吞并他人时间。为了方便叫他,才称他为时鬼。这一个月以来,总是有人说自己孩子好像莫名长高了一点。一开始只有一点点,但这么几次后就长得多了。而成年人变化小,可有些身体不好的人,也有部分变化,所以才被注意到。” “时鬼很谨慎,每个地方出现几天后就立刻换地方。我们也是听说他这两日都这个时间出现在当铺附近,才赶紧赶来这里,没想到还是错过了。” 他话音刚落,容鹤就开口道:“他在二里地外靠近城边的草棚房子里。” 他此话一出,小燕子几人都有些不敢置信。 只有黎筝格外笃信:“我们走吧?” 小燕子睁大眼睛:“这,这么快?” 他愣了一秒赶紧补充:“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说,不需要掐诀找罗盘算算什么的吗?” 从他们见面到现在都没见容鹤做什么,直接就算出来了,这是挂吧?要不是已经确定了容鹤是NPC,他都要以为容鹤是有内部视野的官方人员了。 黎筝知道没有什么比事实更让人信服:“我们去一看便知。” 小燕子后头看了眼三人,几人连连点头,生怕错过了抱大腿的机会。他们以前玩的所有游戏,都是接受NPC发布的任务,然后拼死拼活完成任务,这次自己接赏金任务,还能有NPC无偿帮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啊!更别说还是两个身份顶尖的NPC。 别说容鹤有可能真发现了时鬼的位置,哪怕是他瞎说的,他们也不算亏,至少在红标NPPC这里刷了点好感度。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突然从他们这儿爆出什么极品装备和奖励。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利州的小吃街,路上不是客栈就是小吃和餐馆,再不就是当铺。距离容鹤说得地方不算远。 黎筝见几人没有异议,换头看容鹤,两人对视一眼,容鹤转身去他说的地方。 黎筝赶紧带人跟上。 利州算是个富饶的城镇,虽然比不上京都奉元,但比起其他地方,这个交通要塞绝对是遍地黄金。随处可见穿着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你,但距离城边越近,就肉眼可见的偏僻起来。路上行人逐渐变少,就算出现在街头,也都是布衣褴褛灰头土脸的穷苦百姓,与市中心的繁华大相径庭。黎筝走了没几步,就被一群满身补丁的小乞丐围住。 一群看不清性别的娃娃顶着满是尘土的脸看着他们叫哥哥,乞讨吃的。 黎筝心有不忍,但怀里什么也没有。 没想到一旁的小燕子几人居然不知从和处拿出来了大包小包的糕点,大方扔给小孩儿们。 小乞丐们急不可耐地接过去,甚至来不及说句谢谢就囫囵吞咽起来。 黎筝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们手上比小孩腰都宽的装着糕点的盒子,又看向小燕子几人什么包裹都没有,只背着一把刀的背,不知道这么多的糕点他们方才是装在哪儿了,他怎么没看见。 但他刚想问出口,就见前方道路尽头果真有处草棚。他们站着的地方已经很是穷困,周围满是掉漆缺砖的平房,但即便如此,也比茅草屋好上许多。 尽头的草棚和周围房子比起来简直是格格不入,黎筝甚至都用不着提醒,其他人就一眼看到了黄绿色的草棚。 小燕子几人背着防身武器,先一步跑了过去,黎筝看了眼容鹤,二人也慢步跟了上去。 但他们还没走到地方,就见前方四人在靠近草棚不过三米的地方,宛如被一阵外里压制住般,猛地挺住脚步。原本还在奔跑的几人像是被人钉在了空中,其中一人一只脚还在离地,就这么被定在原地,以一种古怪的姿势站着。黎筝刚要走过去,就被容鹤拉住。 容鹤目光微沉,紧盯着前方的草棚,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黎筝头一回看到他如此神色,也僵硬站在原地,挪到了容鹤身后。 他从容鹤胳膊旁探出头,看着前方的小燕子他们背对着自己,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嘴里只能痛苦地嗯嗯啊啊的憋出声音,却说不出话。上身逐渐前躬,像是被人按着脖子压弯脊梁,整个人被控制着慢慢蜷缩。黎筝不知道他们遭受了什么,却能清楚看到几人头发开始迅速花白,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开始皱褶干枯,像是迅速进入了耄耋之年。 这一幕看的人后背发凉,黎筝回头,发现刚才还在周围的小乞丐们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不见了,整条破败的巷口只有他们六个人。 黎筝想上前又不知如何制止,怕自己过去也不过白白送死,拉着容鹤的胳膊焦急道:“怎么办?快救救他们。” 容鹤眉头紧锁,似乎也毫无办法。 而就在黎筝焦急时,草屋的木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那草屋看起来像是新建的,上面的草垛子虽然都是干草,但房子的木头都是新的,门上还有没有削干净的木茬。木门打开后,从屋里走出一位白衣白发的青年。 正是黎筝和容鹤之前住客栈时看到的“时鬼”。 青年看也不看门外的四人,走出房门后,就直勾勾盯着前方的黎筝。而后目光落在他身旁的容鹤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容鹤,脸上带着些许疑惑。 “时鬼”先一步开口:“你们是来找我的?” 他声音清冽磁性,像是落入水中的冰晶,听起来仿若有寒风吹过耳畔,冷得黎筝一个激灵。 黎筝没开口,反倒是容鹤接了话:“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时鬼”嗤笑一声面露不屑:“既然来找我,我收个敲门礼,不过分吧?” 容鹤拧眉:“你把他们的寿命偷走了。” “时鬼”挑眉:“你也老了,还是记忆退化了?他们的寿命不归我管,我拿的是他们的时间。” 时间? 这个“时鬼”真的能偷走别人的时间? 黎筝看着前方款步从草屋门外,路过小燕子四人逐步走向他们的青年,一时间看不透他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而且听两人说话,容鹤和他之间,居然还认识?0 没等黎筝问出声,容鹤已经给他解了疑惑:“他叫时晷,但是日晷的晷。师父张天师曾有恩于他,便在天师观随侍了一百年。之后张天师闭关,他也离开了天师观。我只见过他一次。” 张天师就是天师观那个传说中无所不知的老天师,原本冬至大典时,要来主持典礼的天师观观主。 黎筝没想到面前的时晷居然还会和天师观张天师有关系,他现在认识到容鹤的能力,只觉得天师观的人都不是寻常人。时晷认识张天师,那能力岂不是也不可小觑。 从小燕子他们身体的反应就能看出来。 这个时晷不是个好惹的。 像是感觉到了黎筝的紧张,容鹤抬手按在他的左肩上,时晷顺着容鹤的动作再次看向黎筝,而后又抬眸望向容鹤。 时晷说:“你们找我何事?” 站在他周围的小燕子几人想要说话却还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继续支支吾吾的哼叫。黎筝便开口替他们说:“有百姓说,他们的孩子突然长大了不少,我们来调查此事。” 他说话间紧盯着时晷的脸,想看他如何狡辩。 没想到青年大方承认,甚至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这事是我做的,不过我只取走了他们一点时间,对他们没什么影响。如果你们现在放弃查案直接离开,这几位仁兄和姑娘的时间,我可以还给你们。” 黎筝皱眉:“如果想让你还回其他人的时间,今后也不再害人呢?” 时晷挑眉垂眸看他,干净的眉眼间带着纯粹的冷漠:“做不到。” 第 51 章 时晷甚至根本没有犹豫, 便直接开口拒绝。 他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决定,脸色越来越冷:“我受了重伤,需要吸收时间才能活下去,我不想死。” 黎筝上下打量他, 实在看不出时晷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 但时晷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他犹疑地看向容鹤, 男人没有应时晷的话, 而是先对着时晷道:“先把他们四个的时间还回来。” 时晷盯着容鹤看了看,又瞥了眼黎筝, 略一抬手,被钉在原地的小燕子四人瞬间被人松开了钳制的术法, 身体前倾猛地栽倒在地。皮肤和头发逐渐恢复,弯曲的脊梁慢慢恢复,顷刻间就又变回原来的身形, 方才被控制着被迫变形的身体像是一场幻境。 时晷这种收放自如的术法, 看得小燕子几人浑身发抖, 他们从来没在游戏里亲身体验过,被人来回变幻揉搓。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有种被人扼住命脉的恐惧, 那是一种被旁人完全操控生死的感觉, 属于自己的生命被旁人完完全全掌控,完全不由自主。 这对他们这种,自由惯了的现代人来说实在是难以承受。他们没想过自己在现实生活中都没被人这么控制过, 在游戏中居然切身实地承受了一遍临死前的感觉。 从小到大没怕过谁的几人, 身为大老爷们都害怕到发抖,惊恐地看着时晷,狂奔跑到黎筝身后。高大身躯蜷缩在黎筝瘦弱的脊背后, 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没有一个人有开玩笑的心思。 黎筝从见到容鹤难看的脸色起,就猜到这次的对手不好对付,现在全身心都在时晷身上,生怕说错一点,时晷就抬手把他们时间都抽走。 黎筝深吸口气:“你不能从其他地方汲取时间吗?” 时晷直接懒得回答他的话,面无表情盯着他。 黎筝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傻的问题,闭紧嘴不再吭声。 场面瞬间冷下来,空中落针可闻。 小燕子几人看看黎筝,又看看容鹤,但二人都没说话。直到时晷突然出声,吓得“紫薇”和“尔康”都差点叫出声,“等我疗伤结束我会收手,我只抽取一点时间,对被抽取时间的人影响并不大,你们根本用不着找我麻烦。” 黎筝觉得他的理论很奇怪。 “不问自取视为贼,你如何确定,你抽走的时间,不会刚好影响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 “如果他刚好缺了那段时间,没能见到自己孩子或者父母的最后一面呢?如果他刚好差一点时间,没能在死前完成遗愿呢?” “你未经允许私自抢夺别人的时间,就是在偷。” 黎筝深吸口气:“你到底哪里受伤了?你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 时晷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嘴唇抿紧,显然心有犹豫。 他沉默了不知多久,在黎筝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男人终于出声。 时晷:“我的本体摔伤了。” 他忽然抬手,黎筝就听身后猛的几阵稀碎的脚步,回头就看到小燕子四人狂奔着跑到墙后躲了起来。 黎筝:“……” 时晷一个眼神也没给几人,平静看着举起的右手。冰蓝色的光芒自他掌心升起,慢慢化为一团云雾。云雾升腾翻滚,逐渐化为实体,变成了一个冰蓝色的沙漏。沙漏上遍布着精细银色暗纹,沙漏中是纯白色的细沙,泛着晶亮的光泽。 这居然就是时晷的本体? 容鹤轻声对着黎筝道:“时晷是灵物,既不是仙兽也不是妖魔,是原本的死物意外诞生灵识,变成的灵物。所以他的法力比普通妖魔仙兽的法力更纯粹,很不好处理。” “而根据天地法则,法力越高超的灵物,本体就越脆弱。到时晷这个级别,本体一般不会暴露外界,因为一摔就碎。” 原来是这样。 黎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谁能想到不动声色就能夺取成年人时间甚至生命的灵物,本体居然是个还没有成年人手掌大的小沙漏,而且还如此脆弱。 时晷抬高手中浮着的沙漏,沙漏随着他的动作飞到半空中,缓缓滚动起来,转到某个角度时,黎筝清楚看到上面居然有一道裂缝。沙漏中的细沙不小心从缝隙中洒出来,时晷的脸色登时一僵,瞬间面露痛苦。 黎筝这下是真的相信,他受了重伤。 他想了想:“你需要多少时间?” 时晷将视线转到他身上:“五十年。” 黎筝正要开口,肩膀忽然被容鹤按住。 他抬头看向容鹤,就见男人眉头紧锁,死盯着他,脸色比刚才更难看:“永远不要为了救别人,而轻视自己的生命,听到了吗?” 见黎筝没说话,容鹤又说了一遍。 而后加了一句:“你永远不知道,关心你的人需要付出多少。才能……才能……” 容鹤忽然住了口,僵着脸没有说话。 黎筝从没见过容鹤这副神情,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峰都在抽搐。他难受地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已经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都是黎筝的幻觉。 黎筝觉得容鹤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可又不知容鹤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他猜到容鹤有些不愉快的过去,但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连忙抬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想要出声安慰,才发现容鹤垂在身侧的双手攥紧,手背青筋磐虬。 他赶紧握住容鹤的手,鬼使神差地开口,“你放心,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容鹤的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但比刚才好了很多。他自然地反握住黎筝的手,侧目看向时晷:“灵物的本体脆弱,从不会放在外界,你是怎么摔到的本体。” “修炼时不小心,”时晷沉着脸应声:“你觉得我会伤害自己的本体骗你?” “逐渐哪怕走火入魔也只会伤到元神,为何会损伤本体,”容鹤一语道破他的问题所在,才开口回答他的问题:“你不会,但别人会。” 他上下打量一眼时晷,直言:“你把本体给了凡人。” 时晷没回答,但面色微变。 灵物到底是灵物,没有人那么多的玲珑心思,容鹤一个问题,就直接让他变了脸色。等他缓过神来再想掩饰已经晚了。 容鹤向前半步,声音不急不缓:“是个姑娘?是你喜欢的人?你离开天师观没有几年,她年龄应该也没有多大,原本应该二十多岁吧?为什么你需要时间,因为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容鹤每一句都在提问,时晷面色紧绷没有说话,可一步错步步错,从他第一次泄露心思开始,就完全被容鹤牵着鼻子走。 容鹤最后道:“她在哪儿?在你身后的草屋里吗?” 时晷冷着脸说:“不在。” 但黎筝明显看出他肩膀放松,像是松了口气。 果然,容鹤直接开口:“那看来在巷子尽头的平房里。” 时晷面色骤变:“与她无关。” 容鹤面无表情看着他,容鹤惯来如清风明月让人如沐春风,可他沉着脸的时候,黎筝个人觉得远比殷云霁更加可怕。 容鹤没理会时晷,只说了四个字:“她在害人。” 而后转身便走。 却不是冲他们来时的方向,而是朝南走。 黎筝看向容鹤,看来容鹤是真掐算出了那个“她”所在的位置。 时晷看着他走的方向,果然更加焦急,他匆忙将本体收回怀中,抬手虚空抓向容鹤。但黎筝都没看到容鹤动手,就见时晷猛地吐出一口白气,剧烈咳嗽起来。 他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也不是白色雾气,而是极细的一层细沙,离开时晷身体后慢慢落回地面,泛着一层细碎的光泽,而后缓缓消失不见。 黎筝再次刷新了他对容鹤的认知。 容鹤在这个世界,简直是无敌的。 不仅能操控生死,甚至连如此强大的灵物都不能奈他如何。 黎筝忽然开始怀疑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从小和黎姝生活在宫中,间的都是权谋诡计。可离开皇宫之后,各种武功高手、术法精怪层数不穷,完全颠覆他以往的认知。 再加上他见到的,胡秀秀和殷云霁头顶的好感度横条,和再往后各种神奇的联络工具。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实的吗? 但现在的情况来不及思考这些。 眼见容鹤便要离开,时晷留不住他,终于松了口。 “你愿意救她?”时晷道:“不然她出事,你这位朋友同样活不了。” 他嗤笑一声:“不然你可以试试,是你杀我快,还是我偷走他的时间快。” 他不说最后这句话还好,他说完这句话后,话音刚落,黎筝就感到周身一凉,抬头正看到了容鹤阴冷的视线。 容鹤看时晷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是吗,你大可一试。” 时晷眉心一跳,不确定地看了眼黎筝,最后还是犹豫着没有动手。示弱一般主动开口道:“......我带你们去见她。” · 黎筝猜想过,能让时晷喜欢上的女子,或许不是一名惊艳标致的少女,也可能不是个阳光开朗的姑娘,但一定和时晷站在一起时,两人看起来年纪相仿。 却怎么都没想到时晷带着他们走进一处院门,推开院子里唯一一间房房屋的木门后,入眼看到的,居然是一位瘫痪在床,奄奄一息,风烛残年的老人。老太太身形佝偻肌肤干枯,面容的纹理早已被掩盖在满面的皱纹中,完全看不到原本的相貌。 但时晷瞧着她的目光却像在看热恋中的伴侣,哪怕老太太双目紧闭,已经快感觉不到呼吸,他依旧放轻脚步走过去坐在床边,温柔拉住老人的手放在脸上。时晷的脸上依旧神情寡淡,但他的动作却比任何人都要深情,看着老人的目光满怀眷恋。 容鹤跟黎筝都没说话,跟在后方的小燕子四人不敢说话,时晷盯着老人看了一会儿,才转回头看向容鹤:“你能救她,真的吗?少观主。” 黎筝许久没听过少观主这个称呼,愣了两秒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对容鹤的尊称。作为天师观张天师的亲传弟子,容鹤的确是下一任天师观的观主。 容鹤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开口道:“这要看她值不值得被救。” 时晷垂眸看向床上的老人,迟疑半晌,缓缓开口道:“时晷一族,天生喜欢福寿绵延气运强盛的人,竹染也是。” 时晷放轻了声音。 像是怕吵醒了老人,又像是怕发现自己再也吵不醒睡梦中的人。 “她也曾是花容月貌的少女。” 第 52 章 利州附近竹村的竹染, 是这一辈儿里最漂亮的姑娘。面如圆盘眼似明珠,心善又活泼。还未及笄,十里八乡内提亲的人,已经踏破了门槛。 竹染的父亲因病去世, 从小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母女俩的生活清贫但过得去, 竹染从小就进了学堂, 母亲也愿意供她读书, 在周围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中,竹染算上是个才女。村民有需要写信的活计都交给她, 也能当个赚钱的外快。 时间长了,竹染也练得一手好字, 不仅代人写信,还能写家书、写墓碑的碑文。她就此了解了周围几个乡村村民的疾苦。 知道邻村的屠夫阿柱在给发烧儿子买药看病的路上,正撞上涨潮, 被木桥上湍急的水浪冲走, 尸骨无存;知道表亲家的儿子回家路上被野狼叼走了, 媳妇当晚就疯了,天天下午去山头叫儿子的名字,让她给儿子写信叫他赶紧回家;知道临街的张生因为给他娘买不起药去偷东西, 结果被官府打死了;知道村头的阿琴在等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夫婿。 她知道很多人的苦难, 却无能为力。她有时候也会期盼有神明相助,帮一帮困苦的穷人。但他们这些人进庙里都买不起香,神明又怎么会看到他们这些无名小卒。 直到竹染一日为人写完家书, 回来的路上, 鬼使神差走到了村头的河边。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了似的,捡到了一个银白色的沙漏。那沙漏长相奇特,带着银色的暗纹, 沙漏中流着纯白的细沙,像一团朦胧的云雾。 握着沙漏的那一刻起,竹染就感到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她的手中升起蓝色的云烟,像是和沙漏建立起某种连接,她能感受到细沙在掌心流动,能感受到自己正在缓慢流逝的生命。时间像一条蜿蜒的河从她手中流过,原本看不透的虚无缥缈的时间像是被具象化。她转头看向村口来往的行人,能清楚感知到她们生命中剩余的时间。 她想到自己最近写完的那封信。是同乡大叔托她给远房亲戚写的书信,大叔肺病重病不愈,妻子腿脚不便女儿尚且年幼,只能寄希望于远房亲戚收留。但远亲多年不见,帮助他的希望渺茫,更何况妻子还要人照料,大叔自己已经不抱希望。 竹染看不到自己的寿命,但算命的说,她一生稳妥平安,能长命百岁。如果人的时间是可控的,她希望能将自己的时间,送给同乡大叔一些。距离大叔女儿成年还有十年,如果可以,她想赠他十年的时间。 像是感受到她的想法,竹染心思微动,手中沙漏便冒出一团烟雾,在她掌心盘旋回转。她看到一缕银丝自自己掌心探出,被那团烟雾卷走,顺着清风飞向大叔的院落。竹染刚到家就看到大叔来敲门,精神头极好地让她不必送信了。他身体今日突然恢复,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好几年前。 竹染回到家里照镜子,镜中的她面相没有大变,却好像比早间的自己成熟了一点。晚间做绣娘的母亲回家,看见她的脸说她好像突然憔悴了许多。竹染拉住她满是针眼的手,涩然的心头却多了几分勇气。 没过多久母亲重病,竹染毫不犹豫,分给她了二十年的时间。看着母亲迅速好转,她对着镜子梳妆,头上却冒出两根白发,眼角也多了些许细纹。 【人的一生,很短。】 时间很残酷,就算再标致的少女,也拦不住三十年岁月的侵扰。她比上次转移时间后,明显老了一些。竹染开始戴面纱出门,原本该是年轻的姑娘,也喜欢上和母亲戴同样的头巾。母亲看出了她的异样,但置换时间这种事,显然不是老母亲能猜到的,还以为是竹染因为照顾她太辛苦,才如此疲惫。 直到竹染喜欢的邻村少年,快要娶亲时,新娘意外落马命悬一线。竹染听着少年哭得肝肠寸断,跑去看了新娘一眼,新娘翌日便恢复如初。 众人看着喜出望外的少年夫妻恭声道喜,唯有竹染母亲死死盯着她脑后露出的白发。竹染隐瞒不住,告诉了母亲实情。母亲让竹染将匀给自己的时间收回去,竹染拒绝,二人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母亲先一步松口。 【小染,我只希望你能更爱自己。】 当日夜里寒风侵袭,送出去几十年时间的竹染第一次在春日的夜里感到入骨的冷意,她蜷缩着躺在木板床上,但丝毫不悔。如果牺牲她一个,就能让这么多人幸福,她何乐而不为呢?恍惚间她竟看到一股白烟从床头的沙漏中飞至床前,白烟盘旋而上,在空中凝成人形。 一个身穿白袍的白发青年从烟雾中走了出来,木讷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却好像又带着怜悯。青年的眼睛也被常人淡上许多,在月色中像是纯白色,俨然看不清瞳孔。 竹染不知为何,并不感觉害怕。 【你是......沙漏精?】 【......我叫时晷】 青年开口,声音清透寒冷。 【你看到的,那是我的本体。】 他垂眸看向床头的沙漏,又抬眼看床上蜷缩一团,已经不再是少女的妇人。 半晌,只问出了一句。 【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要我做了,我就觉得是对的。】 竹染从小到大,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只要她决定去做,一定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竹染抬头望着青年,在他发白的瞳仁中找到了自己的身影。 【你能看到我的寿命吗?时晷。】 她问青年。 青年的眼神有些悲悯,却没有骗她。 【还有三十年。】 她已经给别人了四十年,没想到还有三十年,看来算命先生说的没错,她果然很长寿。竹染想笑,但吸入冷气猛地咳嗽起来。 时晷看着她,灰白色的眼睛不带丝毫色彩。 【随着时间流逝年龄增长,你的身体不仅会衰老,更会出现各种病症。竹染,你不必做这些。】 时晷一族天生喜欢长寿的人,喜欢充裕的时间,他也曾帮人置换过时间,但从没见人牺牲自己的时间,成就他人的生命。 时晷不理解。 人,真的可以这么善良吗? 他原本一直在沙漏中看着竹染的行动,但这一晚后,他莫名不想回归本体。他可以让普通百姓看不到他,索性就以人类的外形跟在竹染身后。看着她看书写字,看着她继续为人代笔。竹染甚至开始自学医药,为看不起病的穷苦家庭诊脉治病。 又是一年春,竹染又为落水的幼童献出了十年时间。 时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忽然有点看不下去了。 【你不必浪费自己的生命用来救他。】 【正是因为有人步入死亡,才能凸显生命的珍贵。他人对自己时间生命的浪费,为何要你牺牲自己去补偿。更何况他也不过只能活到成年,最后依旧会死。】 竹染只是笑。 【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这十年,能让他美好的生命重新开始,也能让我觉得自己没有白活一世。】 时晷还是无法理解。 但他不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却无法开口嘲讽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竹染。 这世界上总会有一些,凡事都置身事外的人,也总会有一些,无论流落何处,都照亮别人的人。 竹染就是这种人。 他垂眸看着她已经开始斑白的双鬓,默默开口。 【还有十九年。】 竹染的身体开始明显衰老起来,她开始嗜睡,牙口很差,体力甚至还不如她的母亲。村子里不再有一位名叫竹染的少女,只有一位姓竹的老妇人,据说和村口竹染的母亲是远房姐妹。 因为视力衰弱,手也抖得厉害,竹染便不再帮人代笔写信,出门的次数也少了。时晷不再隐藏身形,住在竹家陪着她,时不时为母女帮忙搬东西,像是在陪伴两位老人度过晚年。 忽有一日天下大雪,竹染的母亲在睡梦中走了。 那日之后,原本已经步入老年的竹染忽然年轻许多。 受竹染母亲之托,将剩余时间转还给竹染的时晷没有说话。 但竹染已然猜到了实情。 她什么也没说,安葬完母亲后,带着时晷离开了村落。 只是转移出去的时间如果已经被人使用,想要再转回原主体内,会耗费成倍的法力。时晷神形不稳,只能回本体稳固,竹染一个人抱着怀中的沙漏,踏上了前往利州的方向。 但路上却遇到了劫匪。 竹染年迈的身体年轻了十几岁,但依旧打不过持刀的劫匪,背着的行李被人抢走,竹染没有筝扎,但怀中的沙漏被他们抢走,却拼了命也要夺回来。 还好利州官兵赶到,抓住了抢夺沙漏的劫匪。 但银白色的沙漏还是被撞得摔在地上,裂开一道道冰纹。竹染不知道怎么办,只知道哭。母亲走了,陪伴她多年的时晷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知道本体碎裂的时晷还能否变成人,但她叫了几遍都没听到时晷的回应。 如果能让时晷恢复就好了。 如果她的时间,也能用给时晷就好了。 她看到自己掌心冒出丝丝缕缕的银丝,在空中漂浮盘旋,带着点点星光直直钻入沙漏中。 看到自己刚变得平展的双手再次干枯皱褶,单薄的皮肉紧贴在骨头上。 她清楚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却看到沙漏上的冰纹慢慢恢复。 竹染在冬日的大雪中闭上了眼。 第 53 章 所以你开始索取周围路人的时间, 用来恢复竹染的身体?” 容鹤冷声问。 时晷不自在地别开眼,避开容鹤的视线:“我拿走的时间很短,一两个月对正常人来说没有什么影响。” 容鹤只问了一句。 “你觉得竹染会希望你偷走别人的时间救她?” 时晷答不上来。 黎筝听完竹染的故事,也一时间无言。 时晷收起掌心的沙漏, 重新恢复沉默。 周围安静的吓人。 忽然响起一阵呜咽的哭声。 黎筝回头, 正看到“紫薇”哭哭啼啼地擦着眼角的泪水。 小燕子一巴掌拍他屁股上, 粗狂的声音顶着一张精致清秀的女生脸:“哭个屁, 闭嘴。” 黎筝:“……” 原本听到时晷说的话,还沉浸在伤感中的气氛瞬间被打断, 黎筝抬头老容鹤。 就发现容鹤也在低头看他。 “你想让我救她?” 黎筝想了想,点点头。 容鹤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是道:“你觉得竹染做的对吗?” 黎筝抿嘴想了想,一时间居然给不出答案。竹染完全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拯救他人,从道德层面上说, 无疑是高尚的。黎筝自问做不到这样, 所以钦佩这样的人。 容鹤见他没有回答, 仿佛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嘴角居然勾起了一抹笑。 他没说什么,反而开始道:“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同意救人。先是冯画楼, 这次是时晷, 他们所求皆能成功。” 他看着黎筝:“如果有朝一日,你发现我也想救一人,你会帮我吗?” 黎筝回答的不假思索:“那当然!” 不过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但你这么厉害, 应该轮不到我帮忙。” 容鹤笑笑没说话。 转头看向一旁紧盯着他的时晷。 白发青年早已经按耐不住, 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攥紧。 容鹤道:“时间因果循环,万物恒定,消失的时间不会回来, 我也无法凭空让竹染恢复。” 时晷垂下眼眸看着床上的老人,本就比常人白皙的脸瞬间愈发惨淡。 容鹤接着道:“但我有一个方法,不知你愿不愿意。” 他看着时晷:“时晷一族似乎可以一体双魂,如果你愿意与她共用一个本体。你的时间,也可以用给她。” 黎筝还没理解他是什么意思,前方的时晷已经猛地抬头看了过来,“我愿意!” 容鹤冷声道:“你可知,这样你的灵力法力都会折损大半。况且,竹染不一定会领你的情——” “她不一定喜欢你。” “无妨,”时晷看着床上的老人,倏地勾起嘴角。他向来表情寡淡,忽然笑起来,居然也有几分如沐春风的暖意:“漫长的时间里,她是第一个教会我生命之重的人。她对我很重要。” “我只想让她健康地活着。” 黎筝听着他的话,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他好像也说过类似的化,在某次黎姝重病之时。 可他记忆中黎姝唯有落水那次重病未愈,往后 容鹤迈步走至床上的妇人前,伸手虚空盖在竹染额头上方。前一刻钟,周围没有任何反应。黎筝还以为是自己没有法力看不见,默默等在原地。结果一刻钟后,星星点点的银丝从房间周围的墙壁渗入屋内,仿若群星坠落,被容鹤收入掌心,直直打入竹染体内。 那银丝原本只有零星几十条,接着越来越多,仿若银练,将阴暗潮湿的房间都照得发白。 床上的竹染全白的头发像被泼上水墨,斑斑点点的黑,从发丝底部迅速晕染至整根长发。原本苍老衰败的脸,也开始焕发光彩。但很快,刚变成黑色的长头又开始由根部变成银白,脸眉毛和睫毛都开始逐渐变淡。不消片刻,原本年轻娇俏的姑娘,已经满头白发,可面容依旧年轻。 就像时晷一样。 从人变成灵物的过程,会激化人形时的全部记忆。 原本充斥空间的银丝逐渐减少,空中浮出星星点点的白光,光芒所过之处,成千上万的画面在空中上下浮动。黎筝看到年迈的老人快去世时,被竹染重新换取了生机;看到精神振奋的同乡大叔;看到重新醒来的幼童;看到浑身是血断了气又活过来的竹染暗恋的少年。甚至看到竹染父亲病逝时的惨痛记忆,看到母亲重病时的彷徨无措,看到她不小心摔下楼梯撞到头部昏迷多日后逐渐转醒...... 也看到了竹染母亲担忧流泪的眼。 【小染,我只希望你能更爱自己。】 【只要母亲能在我身边,将全部时间都换给母亲又如何。】 竹染的人生经历总让黎筝觉得分外熟悉,好像某一时刻,他也经历过。可当听到竹染的华时,黎筝心头一跳。 不知为何脑中好像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如果爸妈能活过来,把我的命换给他们又如何?】 ...... 【爸妈,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姝姝的。】 ...... 那是谁? 是他的记忆吗? 为什么声音和他的一模一样? 难道这就是他失去的记忆? 黎筝忽然觉得头部刺痛,像是有千百根银针正向他脑中钻去。周围四散漂浮的竹染的回忆,莫名开始变成他的脸。黎筝看到自己剪了短发,穿着奇怪的衣服,一个人在路上走。看到自己站在路上忽然被人拉住,而拉住他的人明明背对着他,看不清正脸,黎筝却觉得格外熟悉。 “小筝?” 黎筝听到有人叫他,下意识捂住脑袋,耳边却开始响起千奇百怪的声音。 “哥,你还记得爸妈长什么样吗?” “当然记得。” ...... “哥,旋转木马!我要玩那个!” “好。” ...... “小筝,以后我来照顾你。” “生日快乐,小筝。” ...... “黎姝小心——!” “哥!” “小筝——!” ...... 他好像听到了许多声音,却对不上场景出现的画面。他眼前多了很多情景,却完全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发生。时间空间好似在这一刻错乱,黎筝头痛欲裂,仿佛又回到地下会场那次。那种灵魂似乎超脱身体,穿到了另一副驱壳中。他同时感受到两个身体传来的知觉,好像意识也被分成了两个人。 眼前来回晕动的白光像是交织成买茫茫一片,他恍惚间又看到了白色墙壁,一尘不染的房间和被褥,似乎有穿着白衣服的人在他床头来回走动,时不时附身凑近看他的情况。 凑近他的人发现了他不对劲,激动地起身跑走,片刻后又带回了更多的人凑到他面前。黎筝想要说话,却只能操控自己的身体张口,根本发不出声音。 可房间内清晰的脚步声、呼吸声,真实的像是他已经联通到了另一个身体的意识里。 这种感觉奇怪却又真实。 黎筝觉得自己明明应该恐惧,却完全不觉得害怕。 他剧烈喘息,在那个空间也听到了自己的喘气声。 两个世界的情景像是逐渐融合在了一起。 黎筝恍惚间隐约看到容鹤收回了手,床上昏迷不醒的竹染缓慢睁开眼,看到时晷喜出望外地上前拉住竹染的手。却也看到白色房间清晰深刻的墙面纹理,看到房间顶部华贵奇特的圆灯,看到头顶有装着液体的袋子连接着细细的水管插在自己身上。 他动了动手。 清楚地感受到两个世界的自己都在动手。 白色房间中的他甚至能触摸到指尖触到的床褥,磨砂的触感真实而温热。 这种感觉太过神奇。 像是一个人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操控两副身躯。 黎筝已经体会过一次,这次就显得更加平静,但也更加迫不及待想看清那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世界? 黎筝想到他这一世的经历,无论重生还是所见所闻,都像是在一本志怪杂谈中,纷扰繁事具不真实。像是死后进入的一场梦境。 难道另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吗? 容鹤显然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却什么都没说,怔怔看着他不说话。 小燕子几人不在屋内,原本在屋内的竹染和时晷被容鹤赶了出去。 黎筝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只能勉强看清面前两个世界交叠的模样,和身前低头看着他的容鹤。 容鹤好像明白他的情况,缓缓向他走来。 脸上的表情复杂地让黎筝有些看不懂。 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喜出望外。黎筝从没见过这样的容鹤,完全没了往日的淡然雍雅。 他捂住发疼的脑袋,张口想要说点什么。 却听容鹤低声道,声音带着压抑不住得轻颤:“小筝。” “快醒来吧,小筝。”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有记忆的日子,黎筝一直得过且过,苟且偷生的皇宫生活让他为了保护黎姝,早就练成了不听不问不管的性格,只要不是太过影响他的事,黎筝从不过分追求真相。可这一刻他忽然忍不住,忍不住想刨根问底,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知道黎姝到底为何要落水后跟他道歉,到底为什么死前一定要他回想起过去。 黎筝看着容鹤难得动容的脸,原本捂住脑袋的双手略一用力,居然好像抓到了柔软的布料。 他疼的叫出声,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层看不见的膜层中,被包裹在朦胧的云雾里。黎筝想让自己挣脱束缚,却总是差了临门一脚。黎筝恍惚间感觉到容鹤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无声的动作在这一刻好似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嘶吼。 猛地睁开了眼。 第 54 章 黎筝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他回到了一间明亮的房间里, 刺目的阳光扎得他睁不开眼,满耳朵都是周围人或同情或安慰的声音。他一声不吭被十几个亲戚围在中央,低头拉着黎姝的手。 “小筝,哎, 可怜的孩子。” “你放心, 以后有什么需要, 就来找叔叔阿姨。叔叔阿姨家里还有两个孩子, 照顾不了你们,但能帮得上忙的你们尽管提。” “筝筝啊, 你爸妈出了车祸,这是单位发的抚恤金, 需要几个直系亲属签字才能领,舅舅先替你们拿着,等你们长大再给你们。”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 这可是两个孩子父母的命钱!” “你叫什么, 他们那么小, 照顾得了自己吗?筝筝你们放心,舅舅绝对照顾好你们,这钱小孩儿拿着不安全, 既然是我和你们外婆签的字, 就由我们先帮你们保管了。” 黎筝听着他们争论,安静的不说话。 他身旁的黎姝眼泪直流,哭的打着哭嗝。 “哥哥, 爸爸妈妈真的不回来吗?” 黎筝肩膀紧绷, 抬手抹去脸上的眼泪,拍着她的脑袋安慰她:“姝姝放心,哥哥会照顾好你。” 画面一转。 他看到自己和黎姝被一个高大的男人带回了家。男人他似乎经常看到, 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富丽堂皇的房间客厅内,高大的男人牵着一个比他高了一头的男孩儿从出来。脸上带着慈爱的笑。 “云霁,这是我发小的孩子,以后就是你的弟弟妹妹了。你黎叔叔和葛阿姨出了车祸, 以后你可要替他们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男孩儿沉着脸,似乎有些不高兴。 黎姝害怕地贴着黎筝,发抖的手紧紧拽着黎筝的衣角。 黎筝也害怕,他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直跳,但因为要保护妹妹,上前半步挡在黎姝身前,抬头看着面前的男孩儿:“殷哥哥。” 小男儿原本紧绷的脸色一僵,古怪地看他一眼,目光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猛地别开头,冷冷应了一声。 “嗯。” 男人眉头一竖:“云霁。” 男孩儿转回头,别扭道:“知道了,我会.....” 他瞟了眼黎筝,不自在地别开脸:“会照顾好弟弟妹妹的。” 殷风笑了笑,狠狠按了按儿子的脑袋。 黎筝看清楚了他的脸。 虽然男孩儿年龄不过十四五岁,无关还没长开,但眉眼精致鼻梁挺秀,分明就是小时候的容鹤!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脑中又立刻涌入纷杂的记忆。 他看到男孩儿陪着自己上学,看着对方把嘲笑自己没有父母的人暴打一顿,看着他们一起长大,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黎筝的个头开始猛蹿,但还是比对方矮了一头。 忽然面前的画面又一转。 他看到黎姝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现在的场景和他记忆中见过的完全不同,黎筝却能准确地理解这是什么地方。他知道这是市中心的三甲医院,知道全白的房间叫重病监护室,知道面前身穿白衣的男男女女是医院中治病救人的医生。也知道床上躺着的黎姝,是大学开学前毕业旅游时意外落水,出现急性肝肾功能衰竭,在ICU待了整整两个星期。 他到底是谁? 梦中的景象与他现实中经历的完全不同,可他不仅不觉得陌生,反而觉得这似乎才是他真正的生活。有种亲切的归属感。 他到底是谁? 黎筝脑中烦扰杂乱,无数道声音来回在脑海中汇聚。 他看到自己在黎姝的病床前细心照顾,在学校和医院来回奔波。看到殷云霁陪着他看望黎姝,听着医生的小声叮嘱。看到他陪着黎姝躺在病床上刷剧,说他有时候也想体会一把古代人的生活,看到逐渐泯灭在时代中的民族文化总会让人赶到惋惜。看到黎姝在医院的治疗下很快康复,殷云霁去办里出院手续,他拖着黎姝的胳膊带着她准备出院。 但就在下楼的时候。 转角处忽然冲出一名抱着玩具的小男孩儿,男孩儿年龄大概八九岁,一头黑硬的短发。撞开黎姝就要冲下楼梯。 黎姝大病初愈体弱站不稳,上身一歪整个人朝前倒去。黎筝赶紧拉住她,却没抓到扶手,反倒自己被带着摔下楼梯。 殷云霁拿着医生送来的药过来找黎筝他们的时候,就看到倒在血泊中后脑勺不断流血的黎筝,黎姝哭喊着找医生救黎筝,情绪激动到背过气。 “大哥,有个小孩儿撞我,哥哥是为了拉我摔下去的。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殷云霁脸色难看的吓人,沉着脸找来医生,看着黎筝被抬上担架,只有凑近的人才能看到他浑身都在发抖。医生给出的结果是脑干严重损伤,肌张力增高进入的急性休克,有瘫痪、呼吸困难、四肢直觉障碍的可能,正赶紧送入高压氧舱治疗,但康复苏醒的可能极低,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黎姝不敢置信,哭喊着要让人偿命。殷云霁阴沉着脸站在原地,死死盯着治疗室治疗舱内的黎筝。黎筝像是再用别人的视角看着这一切,他想开口说句话,告诉黎姝,这是他的选择,不是她的错。就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努力保护好自己的妹妹。但他无论怎么张嘴,都发不出丝毫声音。他不知道这个殷云霁为什么是殷云霁的名字,却长着容鹤的脸,但他看到殷云霁却完全不觉得害怕,他想抬手拉住对方发抖的手告诉他自己没事,想安慰嚎啕大哭的黎姝。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困在身体里,听着治疗舱滴滴滴滴的诊疗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困住了他的手脚,斩断他和身体的链接,黎筝总觉得意识像被隔绝在一层云雾之外,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冲破桎梏,却怎么都无法动弹。 · 黎筝忽然消失在木屋内,让窗外刚伸头想看一看屋里情况的小燕子瞎了一跳。 “出BUG了?”几人没忍住问出声。 只有容鹤怔怔看着黎筝消失的地方,眼中带着震惊,还有少许的不敢置信。 小燕子几人还以为容鹤这个人工智能也被吓到了,刚想开口安慰两句,就看到面前的容鹤一个转身,也消失在了屋内。 小燕子四人:“......”NPC也有瞬移技能吗? · 殷云霁在游戏仓内睁开眼,几乎是踉跄着跑出游戏仓,开车赶向医院。原本为了更好照顾黎筝,他和黎姝已经将黎筝带回家中照料,但由于上次的尝试以失败告终,黎筝并没有醒来,为了安全起见,在试用新方法的时候,便又带黎筝回了医院。 他几乎是卡在超速的边缘冲到了医院,刚踏入医院大门,就听到张医生的通讯提醒。殷云霁发现自己居然有些迟疑,按下接听键的时候,他耳朵嗡了一声,似乎想听到点什么,又怕听到其他答案。 直到张医生一句呼喊声冲出通讯器:“殷先生快来!黎先生有苏醒迹象了!” 殷云霁几乎是冲上了楼梯,连电梯都等不及。 匆忙间他甚至都忘记挂断电话,直到站在黎筝的病房前,才后知后觉的关掉通信器。但临推开房门时,他忽然犹豫了。这扇门他每天都要打开,只有今日,居然有种近乡情怯的迟疑。他想黎筝醒来,又怕又是希望落空,一时站在门口不敢抬手。直到殷云霁推开房门,迎面就看到满屋子的医生护士。但张医生的脸上却没有了刚才的兴奋,“殷、殷先生。” 看到张医生的表情,殷云霁方才还激动的心倏地平复,冷得指尖发抖。殷云霁快步走到病床前,果然看到黎筝依旧安静躺在床上,还是没有任何......他希望有的反应。 殷云霁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总归,不过是又失望一次。 这么多年里,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这么失望过多少次了。 张医生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那个......殷先生,你不要太难过。刚才黎先生的身体波动反应极为明显,已经趋于正常人的阈值,应该是马上就能苏醒。” 殷云霁看着床上没有半点反应的人,缓缓吐出几个字:“马上,是多久。” 张医师看了眼周围摇头的医生,一时语塞。 毕竟是植物人多年的患者,谁也不能给出确切的时间。 殷云霁站在人群前方,没有再开口。但他周身的凌冽气势,让原本就稍显清冷的病房愈发阴冷。张医师抖了抖,犹豫着要开口安慰。 就听殷云霁低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张医师赶紧带着人开门撤了出去。 顷刻间,房内就只剩下了殷云霁和黎筝两个人。 男人在床边坐下,安静看着床上的黎筝。 “小筝,我到底该怎么办?” 黎筝虚张的左手背上满是针眼,还输着新的药瓶,殷云霁不敢碰他的手,小心翼翼俯下身,贴着黎筝的额头。感受到黎筝清浅的呼吸吹拂在他脸侧,才能安慰自己黎筝还活着。 殷云霁波动的心绪让他嗓子干涩,男人强忍着心头的酸楚,压低声音道:“你要是再这么耍我,我就不来看你了。” 他想想又加了一句:“另一个世界里也不去找你了。” 他恐吓道:“让另一个殷云霁天天欺负你。” 他说完,像是在等什么,但等了半天,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 殷云霁叹了口气,小心起身。 就在这时。 床上的人睫毛忽然颤了颤。 殷云霁不敢置信地看着,呼吸都放的清浅。 直到床上的黎筝呼吸逐渐急促,慢慢睁开了眼。 “小筝……” ? 黎姝接到电话赶来时差点撞上病房房门,推开玻璃门的瞬间,她就抬腿冲了进来,一秒都不想多等。然后就看到坐在床边的殷云霁,和迷茫坐在床上的黎筝。 泪水几乎是同时就冲出眼眶。 “哥哥……” 黎筝也红了眼眶。 他的记忆还有些混乱,但他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黎姝了。 “姝姝。” 第 55 章 黎筝出事之后, 医院诊断难干损伤,医生做了许多尝试,但都没有刺激他苏醒的办法。而如果长时间不能苏醒,黎筝将进入脑死亡阶段, 再没有恢复苏醒的可能。 在医疗方面一筹莫展之际, 是殷云霁一个完全不懂医学的人, 提出了用四维空间保留黎筝记忆和意识的方法, 使他能在另一个世界维持意识存活,等意识稳定, 大脑也在治疗中逐渐恢复,或许就有可能苏醒。 科技高速发展的2123年, 人类的三维科技技术已经趋近饱和,正逐步向四维空间探索。但四维空间过于繁冗,经过多年研究, 人类也只摸索到了四维时间轴的边缘。 现代人类通过操控时间轴, 在空间中打造半四维空间, 构建了不属于任何一个时空,却和现实空间一模一样的折叠空间。 只有对国家做出极大贡献的极少部分人类,才被允许进入此空间, 在这个空间中, 研究和制造更加超脱现实存在的四维武器与机械。 半四维空间与现实世界没有区别,但居住其中的土著人都是编程制造的虚拟人。只有被国家允许进入的人类,才是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 简嵘鹤是殷云霁父亲新风好友的学生, 作为现实世界最有天赋的顶尖架构师, 思维超脱能力出众,也被特许进入半四维空间,甚至担任半四维空间的总架构师。 由于研究半四维空间的项目投资过大, 单独的某个国家已经承担不起。联合国决定将半四维空间切割出一小部分空间,与现代互联网设备创立跃迁隧道,承包给外界游戏公司用来制作超现实感的全感官体验游戏。通过收取游戏红利,用以补贴政府投资。 这部分被分割出去的半四维空间,被称为超体空间。 承包公司可根据想要的游戏设定,操控时间轴将空间调整为任一时代空间形象。政府并不参与游戏空间建制,游戏分类可平和可暴力。而因游戏空间是真实的生活环境,并非虚拟世界,其中虚拟人物虽然是编码操控意识,但都为实体人物。 所以为保证进入游戏人物的安全,每位玩家都有一具游戏内使用的,与自己身体别无二致的克隆躯体。玩家通过专用设备将意识导入游戏内躯壳,而后操控躯壳在游戏内进行任务。 殷云霁就是在这样的超体空间中,设计出了完全真实的古代全息游戏——《捭阖天下》。并让简嵘鹤帮忙做出了合适存放游戏世界的变成框架。黎筝的记忆由于大脑受损,不能直接进行传输,但他的记忆可以保留,意识能跃迁进入超体空间。 他喜欢古代的世界,殷云霁就设计制作古代的世界。黎筝喜欢有个妹妹,他就补充兄妹剧情。整个游戏世界中所有人物的人物剧情,都是他在剧情组长的帮助下,一字一句研究出的。不知道熬夜过了多少不分昼夜的时日。 于是2123年末,火爆全网的全息网游《捭阖天下》横空出世。这是一款完全开放世界且100%自由度的古代全息游戏。没有任何任务要求,玩家提升等级全靠发掘隐藏剧情和机遇。NPC真实到分辨不出是不是虚拟人。你可以把它当作种田类、开放世界冒险类、武侠类、宫斗类、甚至权谋类游戏。只要你想,甚至能夺取皇位,凌驾于所有玩家之上。 没有古代世界,就亲手缔造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人居住,那就做成开放进入的游戏。这不仅是个游戏,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古代世界,真实程度让人分不清游戏和古代现实生活的区别。 殷云霁只想让黎筝在这样的世界中,能体验各种他想象中的生活。只要黎筝想,就能体验所有经历。 因为这是一种全新的神经治疗方法,连脑补顶尖医疗团队也没有应对的经历,所有研究步骤都是初次尝试,中间也走了很多弯路。 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痛苦可能是刺激意识的主要方法,于是给黎筝设定了最危机四伏逼仄诡谲的生存环境,可殷云霁又狠不下心。为了保证黎筝对游戏世界的认同感,他没有更改黎筝的痛觉,如果黎筝真的受到身体上的剧痛,他……他舍不得。 也幸亏他没有设计剧情体罚黎筝。从小失去父母,带着黎姝努力学习生存的小筝,毅力远比他们的想象中更加坚定。他和剧情组长设计的全部剧情,都没能引起黎筝的神经波动。直到黎姝提出,让她在黎筝面前死掉。 黎筝果然神经波动剧烈,只差临门一脚便能苏醒。医生建议让殷云霁派人杀他一次,说不定在死亡的刺激下,黎筝能成功苏醒。却没想到死亡之后的黎筝反而觉得解脱,神经波动重新归零,虽然没有回到原点,但也没有苏醒。 殷云霁没办法,只能将游戏重启,重新进行新的尝试。在黎筝的经历中慢慢引导他回想起过去的生活,激发他的脑部活跃度,刺激他小脑恢复。 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殷风知道黎筝赢了,激动的放下公司的事就要赶过来帮忙,黎筝好说歹说他才勉强同意忙完再过来。黎筝刚刚苏醒,身体各个机能还没恢复,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黎筝都在重新学着走路。 这时候刚好是黎姝的期末考试,也是黎姝的职业资格证考试月,黎筝原本比她高一届,现在躺了这么久反而比黎姝小三届,他昏迷四年,如果不是殷风向教育局申请,连学籍都没有了。黎筝不想也耽误黎姝学业,推着她赶紧回学校备考。 医院的病房里就只剩下殷云霁陪着他。 黎筝的病房是特护病房,一件病房内电视电脑游戏舱浴室厨房什么都有,甚至黎筝醒来后,还专门给黎筝安装了复健器械。现在他就在殷云霁的看护下,慢慢练习走路。 长时间的瘫痪在床让黎筝的双腿肌肉无力,好在他于游戏世界是正常人,四肢健全,对肌肉的记忆甚至能通过数据传输带到原本的身体里。黎筝走路虽然因为腿部肌肉萎缩比较吃力,但并不像其他患者那样,完全站不起来。 张医生直感慨,殷云霁阴差阳错,为人类医学贡献了创新性的实验方向。将半四维空间的作用领域又扩展到了更加广阔的平台。 现在科技已经发展到了趋近于半个水平,针对植物人的身体复健训练也有了针对性能的机器人,可以搀扶着患者逐步重新练习行走。但黎筝不喜欢冰冷的触感,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在游戏里待的太久了,一碰到机器人冰凉的体温,他会有种毛骨悚然的害怕,哪怕机器人的长相已经尽可能的近似于人类。 殷云霁关掉了机器人,小心翼翼虚扶着黎筝的胳膊。他比黎筝高一头,站在黎筝身边时,压迫感远超人类平均身高的机器人,而且肩膀宽厚,看着更加强壮。可黎筝就是不怕他,即使他现在记忆还不太清晰,脑中纷纷扰扰的画面总是来回闪现,但看到殷云霁的第一眼,他就有种亲昵放松的信赖。 黎筝心思一乱,左脚一崴整个人向前栽倒,被殷云霁轻松托住胳膊环到怀里扶正。 “小心。”殷云霁道。 黎筝脸上发烫,“呃……嗯。” 他不知为何练不下去了,又勉强走了几分钟,就抖着腿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殷云霁熟练地蹲下身给他按腿,手法娴熟得比之前的护工还仔细,一看就是之前没少做。修长有力的手顺着腿根逐渐向下,掌心的热度顺着衣服布料传到肌肤上。之前殷云霁怎么做的,黎筝不知道,但现在他有了自己的意识,怎么都不能平静看着殷云霁半蹲在自己身前低头按腿。 下意识伸手去拉殷云霁的胳膊,恰逢殷云霁抬头,只见正好从他嘴角擦过,黎筝瞬间耳朵爆红,赶紧别开脸。 殷云霁却好像没发现他的异样,还在关切询问:“怎么了小筝?” 他一说话,热气吹拂在黎筝腿上,隔着单薄的睡裤能清楚感受到殷云霁的呼吸。原本因为刚刚苏醒,还在酥麻状态的腿就格外敏感,此刻更是忍不住发抖。 殷云霁也感觉到了,立刻蹙眉道:“是不是不舒服?” 他立刻站起身:“我去叫医生!” “别!”黎筝也顾不上羞赧,回头拉住他胳膊,脸上红云遮掩不住,只能低下头,呐呐道:“我没事,我没事。” 殷云霁站着没动,黎筝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 他还以为殷云霁看出什么了,放在腿上的手忍不住攥紧,脸上热度不降反增。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殷云霁忽然又蹲下来,握住他放在腿上的手。 “如果有不舒服,一定告诉我,不要让……爱你的人担心。” 黎筝心脏砰砰直跳,猛地抬头看向殷云霁。 男人专注地看着他,抬手从黎筝的额头轻抚过下颌,“小筝,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所以你照顾好自己,好吗?” 第 56 章 那日过后, 殷云霁再没说过什么表诉心意的话,可黎筝怎么都忘不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只是他又不好意思问明白,只能心痒难耐地暗藏在心底,每次看到殷云霁都欲言又止, 可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人意识一旦苏醒, 身体的全部机能都开始快速回复。黎筝的大脑也是如此, 每晚黎筝睡梦中, 记忆都绵绵不断开始涌现,原本纷乱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完整, 这么连着两周的时间,他终于在一天夜里, 回想起了过去的全部生活。 殷云霁比他大四岁。 黎筝八岁时,父母双亡,留下他一个人带着比他小一岁的黎姝, 和单位留给父母子女的抚恤金。只是这笔钱都被亲戚以未成年为由私吞, 他和妹妹无亲无故差点流落街头, 被父亲的发小殷风带回家照顾,从此认识了殷云霁。 彼时四维空间还只是一个理论雏形,并没有建立成功, 作为其中负责方的殷风因为工作岗位特殊, 为了防止泄密,一年里只有过年能回家三天。比起工作辛劳来回在政府与家中来回奔波的殷风,比他大四岁, 从小就格外照顾他的殷云霁反而更加熟稔。 黎姝是需要他照顾的妹妹, 许多事情黎筝都不方便告诉她,还要在黎姝面前撑起哥哥的形象,却能毫无顾忌地依赖殷云霁。他被学校高年级同学讥讽没有父母时, 殷云霁不知怎么知道的,跑到他们学校一个人杀进班里将人暴揍一顿。殷风在单位自然不会回来,只是跟校长打了通电话,殷云霁作为主要挑事方,连被学校通报都没有,反而是挑衅黎筝又被打成重伤的同学,被遣送回家思过一周。自那之后,再没有人敢欺负黎筝。 黎姝喜欢音乐,从小上的就是音乐学院,黎筝和殷云霁上的同一所学校的不同年级分部。原本黎筝和殷云霁并不一起上学,那件事之后,殷云霁每天早上带着他一起上学,把他送到学校后,才让司机掉转车头去了自己学校。等黎筝上高中开始,殷云霁已经每天亲自接送他上学。 除了黎姝以外,黎筝每天和殷云霁相处的时间最长,甚至在黎姝上了高中后,为了练琴每天住校,黎筝就完全只和殷云霁待在一起,没人比他们的感情更加亲厚。黎筝的衣服、鞋子,文具、包,甚至连理发时的发型,都是殷云霁交代好的。殷云霁对他的一切完全把控,但黎筝并不讨厌这种被人安排好的生活,反而觉得喜欢又放松。且殷云霁对他的生活了如指掌,但又不干涉他的学业,黎筝人很聪明,过目不忘,但偏科严重,总分不高。分科前只在年级中游,自己都担心考不上好学校。殷云霁却从不在意,只让他尽力而为。后来分科结束,黎筝终于摆脱了不擅长的科目,成绩突飞猛进,殷云霁毫不掩饰地鼓励他,还送他一辆最新款限量轿跑。 只是黎筝学什么都快,却怎么都学不会开车。那辆跑车再怎么耀眼,也只能放在车库蒙尘。殷云霁干脆开这辆车送他上学,来往的路人都在侧目回头,黎筝心跳如擂鼓。但他知道自己激动不是因为他坐在什么车上,而是因为这么多人看到了是殷云霁在送他上学。 黎筝从来没觉得殷云霁一直陪着自己有什么不对。 直到高二下学期,班主任为了让学生们提高学习效率,鼓励大家全都住校,全班只有黎筝一个人坚持要每天回家。同桌撞了撞黎筝的胳膊,压低声音告诉他:“老班晚自习要讲卷子,你每天晚自习回家,少上多少节课。” 科技高速发展到已经趋于饱和,作为亟待扩充新科技的世界,国家更加需要新的科技型人才,学生压力愈发严酷。每天学习12小时已经是正常时间,但黎筝不以为意:“我可以上完再走。” “上完都九点半了,”同桌睁大眼:“你自己回家不嫌累啊,你家又不住学校门口。” 黎筝扬起嘴角道:“有我哥接我。”他五个字说得极为认真,声音也大,像是憋了许久的心里话终于有机会大肆宣扬,毫不迟疑地说给周围人听。 同桌好奇:“你每天都你哥接送?” 黎筝点头:“对啊。” 同桌不敢置信:“我哥都懒得跟我说话,你哥对你可真好。” 他道:“不过你哥应该比你大几岁吧,他没有自己的生活吗?他不谈恋爱吗不找对象吗?还是没有自己的工作,天天来照顾你。” 黎筝一愣,没说话。 同桌接着道:“我建议你还是住校吧,省时省力,也省了家人操心。” 那晚黎筝回家路上很沉默,一改常态的没有说话。其实他往常也不大爱主动说话,但这一晚尤为低落,像只被雨打湿的芭蕉,耷拉着脑袋。 殷云霁揉了揉他的头顶:“怎么了?” 黎筝瘪瘪嘴没说话,同桌的话历历在目,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在为了其中哪一句难过,只知道很想哭。他知道殷云霁很辛苦,殷风不喜欢掌管公司只喜欢研究,殷老爷子就将孙子殷云霁选为家族继承人,殷云霁从高考结束后就开始同时兼顾家业和学业,凌晨三点还在集团陪老爷子开会。每天再来照顾他,的确很疲惫,他确实不应该再麻烦殷云霁。但黎筝不敢想象殷云霁抛下他去找别人的情景,殷云霁会不会有一天,也像现在照顾他这样去照顾别人?会有一个新的人代替他享受殷云霁的温柔。 殷云霁看着他的反应,脸色沉了下来:“有人欺负你了?” 黎筝赶紧摇头。他看了眼殷云霁的脸,默默别开头:“我想住校。” 他本以为殷云霁听见后会立刻反驳拒绝,没想到对方沉默半晌,将车停在马路边,过了许久才低声问:“为什么。” 黎筝本来想平静地开口,没想到刚一出声居然哽咽起来,赶紧咬住下唇不说话,强压下鼻尖的酸楚。 身后传出一声叹息。 殷云霁居然从背后抱住他,下巴垫在黎筝肩头。 “是觉得哥哥烦了,影响你学习了?”殷云霁下巴在他肩上蹭了蹭,脸不经意碰到黎筝的颈侧,酥酥麻麻的热度让黎筝忍不住颤栗。 他刚要开口否定,就听殷云霁继续开口:“我离不开小筝,如果你想离学校近一点,我们可以在学校附近买个新房子。” 黎筝放在腿上攥紧的手猛地松开,脖子上的热度像是也传到了手上,让他指尖发麻心跳也跟着加速。 黎筝鬼使神差附上殷云霁环住他腰的手。 听着殷云霁闷声道:“如果小筝嫌我烦了,就告诉我。” “怎么会!”黎筝再不迟疑,赶紧转身想说点什么,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殷云霁,索性把脸埋在殷云霁颈侧:“我喜欢哥哥,不想离开哥哥。我只是、我只是......” 黎筝说不出口了,羞赧愧疚和害怕让他说不出话,眼眶一热就控制不住想哭。大脑比他自己更明白自己的心,下意识就说出了口。但说完他就开始后悔,他怕殷云霁反感,可又怕殷云霁明明反感又不说出来。一时间踌躇不定,局促难堪交织心头,从没有如此紧张过。现代社会中,很少有人会去专门谈感情,人类繁衍已经开始出现滞缓甚至衰退,人口数量急剧减少。人与人之间不仅不再拘泥于爱情,更喜欢独处,就算不谈感情家中也会有机器人作伴,感情并不再是现实中的必需品。这样的环境中,亲情有时都淡薄的可怜,更何况他们两个的身份特殊...... 黎筝又忍不住攥紧双手。 他平日在黎姝面前惯来沉稳冷静,不知道为什么一到殷云霁这里就总像个小孩子。 黎筝说完,半晌没等到殷云霁的回应。 还以为殷云霁觉得恶心,脸上血色尽褪。 难堪和伤心失落盖住了黎筝的思绪,他彷徨间想抬头坐直身体,却被殷云霁按着力后脑勺扣在怀里。 “我也喜欢小筝。” “不是哥哥对弟弟的喜欢,是我喜欢小筝。” 黎筝听到心脏在扑通扑通直跳,震得他指尖发麻,可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心脏狂跳的是殷云霁。 青年将他整个人包裹在怀里,黎筝鼻息间闻到的都是殷云霁身上的味道。 “小筝居然也喜欢我,真是太好了。” 殷云霁抱紧他,声音在黎筝耳边响起:“但小筝现在还太小了,如果小筝高考结束还喜欢我,我们就在一起吧?” 我们就在一起吧。 ...... 只可惜黎筝刚结束考试没多久黎姝就出了事,等他好不容易照顾黎姝康复,就出了意外昏迷不醒四年。四年时间,对黎筝来说只是睡了一觉,对殷云霁和黎姝确实实打实做了四年不分昼夜的尝试,努力让黎筝醒过来。 黎筝猛地从睡梦中苏醒,眼角还带着未干的眼泪。 他已经出了院,现在就住在家里。纹路精致的大理石地板和繁复花纹墙纸,与他梦中出现过的一模一样。 黎筝慌乱下床,一秒都不想多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 推开屋门的瞬间,客厅刺目的灯光让他忍不抬起胳膊挡住眼。 灯很快被关掉。 殷云霁站在顶灯开关旁看着他,声音在陡然昏暗的房间内显得愈发低沉温柔:“小筝?怎么还没睡。” 黎筝踉跄着跑向他。 殷云霁赶紧伸手接住。 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黎筝埋在他怀里闷声道:“哥,我们在一起吧。” 番外·一 谢迟归送走救活他的李公子和容天师后, 还有种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脚下虚浮走路屋立,摸到门沿时连触感都觉得陌生。他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现在站在脚下的平地上, 只觉得看什么见什么都好似隔着一层云雾, 完全进不到心底。他再回想冯画楼的面容, 心中完全激不起丝毫波动, 像是再看一个十几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路人。有些人,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相遇。冯画楼对谢迟归而言, 就是一道坎,现在他好不容易跨了过去, 就绝不会再回头。 谢迟归围着院子走了几圈,等许久没有走路的身体示应了走路的感觉,走到顾旬给自己立的坟头前, 蹲下身将上面的名字认真擦去。他过去从没想过, 有朝一日居然会有自己为自己打理墓碑的一天, 也算是一道奇事。 他又将房间的各个角落都重新打扫了一边,犹豫了半晌还是给顾旬留了一道书信,告诉他自己死而复生的事, 放在窗前的木桌上。而后收拾好包裹行囊, 再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院落,就准备推门离开。却没想到他刚开院门,就看到面色苍白形容狼狈, 却神情激动的冯画楼。 “阿迟——” 谢迟归愣了一下, 接着垂眸看地,放下推门的手,不去看他。 声音比他自己想象中更加平静:“你来做什么。” 他们像是回到了谢迟归刚知晓冯画楼要娶妻, 推开房门冲入书房找冯画楼对峙的那日。只是这次情绪激动的换成了冯画楼。 冯画楼眼眶发红,出口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阿迟,我、我已经和高家小姐退婚了,之前都是我的错,我太生气了,我故意气你才这样的。我根本不喜欢高家小姐,我也不想娶她。我、我只想娶你。” “阿迟,我只爱你。” 冯画楼哪怕是在之前一切还没发生时,也很少对谢迟归说这种话。他话还没说完,脸已经有些发红,自己都感觉拘谨羞赧。可谢迟归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平静木讷地看着地面。冯画楼见状,脸上的红晕如潮水般退却,逐渐变得苍白。 出口的声音也随之艰涩:“阿迟,我说的都是真的。” 谢迟归依旧没有反应。 冯画楼有些慌了,他宁可谢迟归哭着喊着说恨他,说他的不是,也不要谢迟归这么平静无波的站着。好像对他们二人的过去完全不再留恋,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显得多余。冯画楼对冯家的全部记忆,都是谢迟归给予他的,他的过去充斥着谢迟归的身影,当有朝一日谢迟归想要离开,他就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什么都没有了。 冯画楼心头发冷,冷意灌入心骨,冻得他忍不住发抖。控制不住抬手想拉住谢迟归的手,以缓解心中的恐惧。 却被青年侧身躲开。 冯画楼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愈发惨败。 他正要再开口,忽听谢迟归出声道—— “我之前不过是个伺候你开心的男宠,你想和谁结亲,我没有资格管。” 时间仿佛被拉回那个下午,谢迟归主动去冯画楼,男人没有屏退旁人,直接将他拖到侧房,半透的纱窗撤开了谢迟归最后的遮羞布,他浑浑噩噩地哭着,耳边是冯画楼阴冷低沉的话。 【不过就是个伺候我开心的男宠,我想和谁结亲,你有什么资格管?】 谢迟归轻笑:“难道是之前被我监视习惯了?” 【莫不是之前替冯科监视我监视习惯了?】 “高家小姐不管有没有嫁入冯家,我都和你没关系了,恨我也好不恨我也罢,你我二人自此让花成花,让树成树,山水一程,再不相逢。” 【不过你放心,高家小姐嫁过来之后,我依旧会来找你,谁染我恨你呢?】 谢迟归每说一句,都在回答冯画楼之前的话。冯画楼显然也会想起他之前对谢迟归说的内容,他每说一句,冯画楼的脸色便愈发难看几分,没等谢迟归说完,冯画楼已经扬起声调打断了他。明明是他说过的话,如今却像被欺负的人是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紧。 “不!” “阿迟,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冯画楼眼中水光浮动:“哥,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我好好对你,我们好好过,好不好?” 他想抬手拉住谢迟归,结果刚抬起手,谢迟归又后退两步,像是对他避之不及,冯画楼面色一僵,不敢再有动作。 谢迟归淡淡道:“过去的事谁也数不清对错,就让他过去吧。我和父亲对不起你,你也......报复回来了,冯家的产业都归你。我走了,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他说完,绕开冯画楼就要走,却被男人伸手拦住。 冯画楼脸色恍若恶鬼,看他的目光凄惨执拗:“不,你不能走。哥,你原谅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就一次。” “你想让我再死一次?” 谢迟归只一句话,冯画楼瞬间止住口舌。 他直接越过男人向前走:“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冯画楼沉默着不再说话,像条被主人抛弃的小狗,没有说话却也不离开,安静跟在谢迟归身后。只是他神情仓惶面色惨白,更像只白天出现的厉鬼。再加上两人长相都格外瞩目,路过的人都要回头看两眼。谢迟归一开始还当作看不见,勉强忍受两条街后终于受不了,提着他的领子拉到一边的角落:“滚啊,听不懂吗?” 重活一世,谢迟归再见到冯画楼只觉得心烦,他甚至不解,当初为何会看上冯画楼。冯科再怎么作恶,实际上除了嘴上不留情面外,生活中待他极好,衣食住行全都是最好的规格,从没让他受过苦。哪怕冯科对不起冯画楼,但绝对对得起他。他怎么偏偏会看上显而易见会与冯科出现矛盾的冯画楼。 谢迟归着实觉得自己可笑。 冯画楼每在他面前多晃一眼,他就更看不上过去的自己,也更厌恶冯画楼。 属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言语间丝毫不留情面。 原本以为这样的冷言冷语换做之前的冯画楼,早就忍耐不住地愤愤离开,却没想到对方只是低下头,什么都没说,继续站在他旁边。 谢迟归没了办法,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无力。 两人在人来人往的巷口角落里站着,像两个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神色苦楚,路过的行人见到两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谢迟归侧身背对着巷口,不想看到外人的望过来的视线。但向来在意面子的冯画楼却似浑然未觉,继续沉默的面对着他。 “有意思吗?冯画楼。”谢迟归叹了口气。 “你别走......”冯画楼安静半晌,才终于出了声:“要走也是我走。” “你回冯家好好生活,我不会打扰你。” “冯家我就不去了,”谢迟归摇头:“我本就不该在这里,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如果你真的不想打扰我,你就好好回你的冯家去。”李公子说得对,人生在世不过就图个开心。前尘往事已了,他应该看一看更加广阔的世界。 冯画楼脸色灰白,甚至透着一股死气。 谢迟归其实不太明白。 往日他无论怎么求冯画楼,对方都视他为无物。如今不过是他自己忍受不住死了一次,为何却像是冯画楼受了一劫,像是变了个人。 谢迟归也不觉得冯画楼如今是真的在乎他,最多不过是怕他再死了,心有愧疚。 “你也不必觉得对我的死赶到抱歉,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之前放弃了一次,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谢迟归自认为非常稳妥地为冯画楼开脱:“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愧疚,我们缘分已了,你回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两人僵持不下,谢迟归的表情愈发烦躁,他原本临死前身体就不好,如今虽然毒消,但情绪激动时依旧觉得胸口闷痛,容天师说,这是服毒后身体的自然反应,需要方平心态慢慢静养,可现在看到冯画楼,他就觉得呼吸滞缓憋闷,根本冷静不下来。 一时间表情难耐的抬手抚上胸口,忍不住蹙眉。 冯画楼却像是受到了极大冲击,惶恐地看着他的脸色,沉默半晌终于出声:“我不惹你难过,你不要生气。我就是想......你可以每年回来看看我吗?” 冯画楼眼眶又红了几分:“我只想知道你平安,阿迟。” “可以。”谢迟归听见自己说:“滚吧。” 他明明让冯画楼滚,但说完转身便走的却是自己。就算已经到了现在这种情形,他依旧看不得从小骄傲长大的冯画楼唯唯诺诺的样子。 你真贱啊,谢迟归。明知道冯画楼从一开始跟他表白心意时就是在骗他,却还忍不住替他着想。 还好今生不会再相见。 他嗤笑一声,迈步朝泉州城门走去。 这个地方他再也不会回来,答应冯画楼的话不过是一时托词。 他料定冯画楼也不会等他回来。 时间匆匆流逝,谁也不会记得谁。 这便是他和冯画楼最好的归宿。 · 谢迟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冯画楼只能攥紧双拳,强忍住自己想要挽留的手。 他看到谢迟归已走,又期待他会回头,于是僵硬着站在原地不敢走动。但直到天黑日落,也没再看到往日总朝他奔赴来的身影。 他再也见不到谢迟归了。 他知道。 番外·二 【1】 “阿迟, ”冯画楼看着前方的人,嘴角勾起一抹笑,他在众人面前惯来都是神气冷漠的,对着谢迟归却如此温柔, 让周围的仆人看着忍不住抖了抖:“今日是你生辰, 我给阿迟备了许多礼物, 阿迟快打开看看。” 见对方没反应。 冯画楼点点头:“阿迟不想动手, 那我替阿迟拆开。” 他笑着凑过去,把桌上满当当的几十个礼盒一一打开。 “阿迟向来喜欢吃汝芳斋的点心, 这是我亲手给阿迟选的,甜而不腻, 阿迟尝尝。” 他将第一个礼盒中精心包裹的糕点拿出来,小心放在桌上,又开始开其余的盒子。 “这是上次李裁缝给阿迟缝制的新衣裳, 我让他在里面纹上了我们的名字, 这样阿迟不管走到哪儿, 都能记着我。” 冯画楼说到激动处,侧身过去想亲一口谢迟归:“阿迟,你都好久没有亲我了, 我最近表现这么好, 能不能奖励我一下。” 谢迟归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冯画楼脸色一僵。 站在他身后的小厮猛地抖了两下,狠狠低下头不敢大声出气。周围的仆从皆是惨白着脸,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但冯画楼却没发怒, 低下头深吸口气, 抬起头来后就继续笑:“阿迟心里到底还是怨我的,不过没关系,我会努力让阿迟原谅我的。” 他又打开了新的礼盒, 这次的盒子里没有实物,只有一张纸:“这是......” 他像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片刻间又恢复正常,“我把冯科的尸体从水里捞出来了,给他埋到了这里,我知道阿迟不想跟我一同出门,不愿让我带你去,就把位置画了下来,阿迟想看他的时候,可以自己去找。” 他就这么一个一个礼盒的说着,一直说到最后一个礼盒。 他将盒子打开,里面居然是两套绣法精致大气的婚服。 “我知道阿迟还在讨厌我,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 “如果阿迟能原谅我,我们就成婚,如果阿迟不愿,也不原谅我,那我们死后就把这套婚服烧到地府。我替阿迟带着。” 冯画楼想笑一笑,但勾起嘴角的脸,怎么看都透着苦涩:“这辈子已经这样了,下辈子,我一定不惹阿迟生气。” 他说着,笑脸上忽然流下一道泪珠,滚落下来滴在婚服上。他明明在笑,眼眶里却全都是泪,看着似疯似癫,更可怖了。周围小厮已经紧紧闭上眼,就听冯画楼猛地踢开椅子站起身,疯狂擦着桌上的婚服。 “对不起阿迟,我把婚服弄脏了,没关系没关系,我能擦干净。” 【2】 “没关系。” 谢迟归轻声道。 从男人手中接过衣服,套在身上试了试:“很合身,谢谢。” “没有没有,你喜欢就好。” 谢迟归淡淡一笑,不再多说,转身出了房门。 此刻已经入冬,周围冷风彻骨,院中梅花盛放。谢迟归冬袄外罩了套白毛大氅,站在风雪中宛如一樽玉像,精致清俊的长相让路过的人都忍不住侧目多看两眼。 【3】 冯画楼看得有些痴了。 半晌才回过神。 小心翼翼将擦干净的婚服又放回盒子里,快步走到谢迟归面前,抬手虚空抚摸着他的侧脸,幻想着自己触碰到谢迟归的温度,指尖都在颤抖。 他还有很多想了很久的话都没说出口。 他想说他哪怕知道冯科杀害父母的真相后,哄谢迟归的时候说的也是真话。他是真的爱谢迟归,从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动心。只是他心中筹谋太多,压抑的太久,久到自己都以为自己在说谎。他和谢迟归中间交织着父辈血仇,之前他跨不过去,伤害了谢迟归,如今谢迟归彻底放下了对他的爱,他也不得不被迫放下。此刻再来说过去的感情是否是真的,别说谢迟归不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冯画楼苦笑一声放下手,肩头下垂,整个人都沉浸在阴郁中。 目光却死死盯着前方的谢迟归。 只有这样他才能冷静些许,才能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不能没有谢迟归。 就算谢迟归再也不会原谅他,再也不会看他一眼,他也要苟活在谢迟归身边。 冯画楼胸膛剧烈起伏,他捂着胸口在桌旁坐下,擦了把额头的汗珠,挥手让旁边的小厮上茶。 小厮抖着手走上前,给他倒了杯翼茶。 停顿两秒,给桌子对面谢迟归的杯子里也添上了茶。 冯画楼看着他的动作,阴沉难看的脸色好了不少,重新笑起来:“阿迟,这是新买回来的翼茶,你尝尝,温润滋补,对你的身体有益。” 他的声音艰涩低哑,远没有之前的清透低沉,听在耳朵里像是笔杆划在粗糙的黄纸上,听得人耳根子发麻,语气也让人害怕。 府里的下人们惯来没有谢迟归那么好的胆量,每次听冯画楼说话,都忍不住缩起肩膀忍不住害怕,此刻听到也是一样,连忙瑟缩着放下茶壶退回原位。 【4】 “不用了,谢谢。” 谢迟归摆摆手,转身走出了院落。 今年的冬至格外寒冷,但阳光却好似比往年温暖许多。 谢迟归抬头看天,蓝天白云在头顶缓缓飘过,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这种防空一切的舒畅感觉,只觉得心旷神怡,丝毫不惧寒风的冷意。 再见了。 冯画楼。 谢迟归深吸口气,拉紧大氅领口向前走去。 寒风卷起大氅的衣摆,绣着落梅的衣摆被风吹得层层叠绮,仿若荡起碧波的湖水。他安静走在风雪中,好像走回了典雅的画中。 【5】 冯画楼直勾勾看着画中的谢迟归,完全忘记了时间。 周围的人不敢打扰他,也不敢提醒他,就这么干等着冯画楼对着一幅画熬到了深夜。 这已经是今年数不清第多少冯画楼对着一幅画发呆了。 谁能想到冯画楼继承冯家后,不肖两年便将本已经快要破产的冯家家业又扩大了一辈。原本因为冯家退婚高家小姐,闹得满城高家贵户看不上冯画楼,现在想要提亲的人家重新想要踏破门槛,却都吃了闭门羹。 没人知道在外风光的冯画楼,回到府上便只对着一幅画发呆。 画中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哥哥。 那幅画乃是当今最有名气的花鸟美人圣手所作,只靠冯画楼的描述,便作出了一幅最贴近本尊的画像。从头到脚无一不像,连眉眼的细节都一般无二,任所有见过画中人的仆人,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都会脱口而出一句。 ——谢公子。 府中老仆除了主动想要离开以外,都没被冯画楼辞退,他留着他们就是为了能多一个人记得谢迟归,能在他午夜梦回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多一个人跟他讲一讲谢迟归的故事。 冯画楼离不开谢迟归。 他已经放过谢迟归了一年,今日谢迟归生日,他昨日已经将府上所有家产变卖,今日遣散仆人们后,就回去找谢迟归。 今后无论谢迟归想不想见他,会不会原谅他,他都要缠着他。 冯画楼和谢迟归,永远都不能分开。 【6】 谢迟归今日总觉得心脏狂跳,有些不踏实,好像要有什么事快要发生。 但他现在人在衢州,距离泉州有数十里地,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没有任何世俗的纷扰,与泉州的喧嚣完全不同。谢迟归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他离开泉州已有一年,今日更是谢迟归的生日,他原本不打算出门,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上街买些入冬的冬装。 谢迟归习得诗书,更是写了手好字,在衢州不知道做什么,就卖写字画。前两月衢州官府新开设的学堂缺一名教书先生,谢迟归尝试着报名,没想到真被选中,从此就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正好趁着今日出门,采买些家用的东西,把他刚定下来的房子装饰一番。 谢迟归上街看裁缝铺,没想到铺子的老板居然是学生的父亲。说什么也要送谢迟归点新上的成衣。 谢迟归推脱半天拒不接受,那人才勉强答应低价卖给他。 他穿上身试了试,果然合身,笑着跟人道谢,付钱走人。 没想到学生父亲又追上来给他送吃的。 谢迟归推辞了半晌才被放行 。 回程的路上风雪飘摇,路上行人或打伞挡雪,或覆面挡风,唯有谢迟归只围了件大氅,惬意站在风雪中,仰头看着天上鹅毛大雪。 泉州也下雪,但远没有衢州的雪下得如此之大,美到洗尽铅华。饶是手冻得通红,他也不觉得冷,抬手接住飘至身前的雪花。 头顶却忽然多了一顶伞面,没有完全阻隔飘落身前的白雪,却刚好遮住他头顶,挡住一袭冷风。 谢迟归隐有所觉。 转身看过去,正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 “我给过你机会了。” “但你跑得太近,还是被我找到了。” 冯画楼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发红,不知是不是被冻得。 “你没有机会了,”他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通过音量给自己勇气:“我要跟着你。” “——跟你一辈子。” 谢迟归安静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起当年李公子和容天师将他救活后说的话。 【前尘往事都已作过眼云烟。凡事都要向前走。既然已经死过一次,索性就看开一些,之前种种都是关于前世那个谢迟归的事,和现在的你无关。你只管好好活着便是。】 【——有些事,不需要算的那么清楚。】 他想了想,看着说完话后就紧盯着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副听后他发落模样的冯画楼。 垂眸看向手中已经融化的雪水。 轻声道。 “随便你。” 番外·三 顾飞已经很久没有触发新的隐藏任务了, 前一段他看游戏营地有玩家说,在利州瞧见了容鹤与另一名NPC结伴而行的身影,推测那个“另一个NPC”八九不离十就是小皇帝黎筝。 本着离高级NPC近一点,触发隐藏任务就更加容易的原则, 顾飞赶紧来到利州。 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没见到容鹤, 也没见到小皇帝, 不过确实也接到了限时任务,让他帮城里的屠夫给城门外雪山上的少女送封信。 送信任务算是所有限时任务中最简单的那种了, 奖励金也极低,如果不是顾飞现在闲着没事, 升级和打怪的基础任务全都做完了,也不会主动去接。 那屠夫给他信的时候,妻女正好从后门出来走到他剁肉的摊位上, 看起来还没他腿高的小女孩儿扎着两个羊角辫, 头上系着红绳, 小跑过来抱住屠夫的腿,摇头晃脑喊着:“爹爹。” 应该没有成年男人对幼小的小女孩能忍得住不心动吧? 顾飞老父亲的心忽然就被触动了,开始幻想自己以后要不要也找人生个女儿。 然后就见屠夫笑着抱起女娃娃, 在她脑门上蹭了蹭脑袋, 父女俩笑成一团。 而后屠夫抱着女孩儿转头看向顾飞:“我大字不识一个,这信是我家娘子代笔写的,见到竹姑娘, 麻烦一定要请她来上门坐坐, 我们一家都很感谢她。” 顾飞不知道这屠夫和那个“竹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难不成那个“竹姑娘”救了他的命?但这些他要完成的任务没有任何关系,顾飞也没多问, 点头拿着信走了。 利州是黎国各大州省都能直达的交通驿站,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打扮各异,一眼就能看出来自何方。有的来自炎热的南方衢州,有的一身黑色短打来自辉翼,有的身穿纱衣来自泉州,唯有顾飞穿着奉元的衣袍,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京都来的。不少人忍不住回头看他,还在嘀嘀咕咕说什么: “这几天来咱们这儿的奉元人真多啊,往常两仨月也见不到一个,这几天都见三个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又。” “李姐,你说奉元人是不是长得都不差啊,今天这个虽然没有前几日那两位好看,但也是个难得的小帅哥了。” “那可不,奉元那是什么地方,寸土寸金的京都,从那地方出来的能跟咱们这小地方一样?” ...... 顾飞假装没听到,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只可惜两人说了几句就不再说了,但他还是推测,她们说的之前“两位”从京都来的人,应该就是容鹤和小皇帝黎筝。毕竟那两位的长相实在是太过出彩,只要有人见过,一定会忍不住跟旁人提及。 就是不知他有没有这个运气撞见一次。 说不定又能触发几个奖励丰厚的任务。 顾飞心里想着,脚步也没停下,骑上他重金抽奖,花了足足一百五十两黄金,约等于三千五人民币才搞到手的金棕汗血宝马,一路朝城外北方的雪山疾驰而去。 这马膘肥体壮周身金光缠绕,坐起来极为舒服,四蹄行进时每一步都会激起七色祥云,无论是品相还是体态,都完胜《捭阖天下》中其他的马,速度更比其他马匹快了三四倍,是游戏跑图中最快的马。就是价格太贵了,如果不是顾飞是个刷本狂魔,也不会狠下心抽这马。 不过汗血宝马上的特效,NPC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普通的骏马外形。 只有玩家能看到。 顾飞骑在马上朝雪山飞驰,沿途看到各种或做任务或旅游的玩家,有玩家在榜单上见过他的名字和脸,直接将他认了出来,想跟他加个好友,他也没有理会,抓紧时间朝目的地赶去,才终于在半个时辰后抵达了雪山的半山腰。 顾飞看了眼屠夫给他的地图,感觉就是这里,可除开苍山覆雪明烛天北,便是寒风澈澈雪树冰松,再看不见一道人影,完全没有人烟居住的痕迹。那个“竹姑娘”就住在这种地方? 顾飞举着地图对比了下地形,再三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却还是看不见一个人。 直到一阵女声自他身后传来:“你在找什么?” 那声音温婉清明,但不知是不是周围风雪的缘故,听着让人莫名觉得冷。顾飞闻声回头,就见一位白发浅瞳面容秀丽的少女一袭白裙站在侧方的山崖上。她背后是断臂悬崖,面前是茫茫白雪,周围映着覆满白雪的春松,显得整个人孤傲清冷,凛然不可亲近。最重要的是,现在虽然是初春,但依旧寒冷,雪山上的温度尤为阴寒,顾飞觉得至少都有零下二十度。可女子仅着单裙,连个斗篷都没穿,却平静放松的站在雪地里,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丝毫冷意。 这姑娘,八成不是人。 顾飞纯属怀疑,没有骂人的意思。 接下来女子的行为也印证了他的想法。 女孩儿踏雪靠近,只着单履,可雪地上却没有丝毫痕迹。 这个游戏的重力设定与现实中完全一样,如果没有脚印,就说明她身份不是普通人。 顾飞赶紧后退两步,从怀里逃出书信,恭恭敬敬开口:“姑娘,这是利州屠夫托我转交你的信。” 顾飞见女子面露疑惑,继续道:“屠夫大哥说,这个信是他夫人写的,他不识字。还说,有空请您一定去他家坐坐,他们都很感谢你。” 女子这才松开紧蹙的眉头,信了他的话,走上前来伸手抽走了顾飞手中的信。当着他的面打开,看完之后掌心泛出白烟,直接将整封信化成一团冰雪,瞬间消失在掌心。 与此同时,顾飞也听到了自己限时任务完成,且奖励金已经到账的消息。 顾飞顾不上看背包收到的奖励,硬着头皮面对女子,直看得头皮发麻。 他一般接的任务都是给普通人类NPC做任务的,还是第一次这么正面的面对一个非人类的NPC。再加上《捭阖天下》的建模做的太逼真,人和NPC的外形根本没有任何区别。现在周围只有他和这NPC两根人,光是恐怖谷效应就让他后背发凉,跟别说这个极为像人的非人类,还有如此特殊的能力,想杀他简直轻而易举。 顾飞对自己这个账号可是付出了大量资金和时间,怎么也不能折在这里,当即拱手道别准备离开。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女子就轻声开口:“慢着。” 他只得继续站在原地,只是只有他知道,在茫茫风雪中,他后背已经湿透,全是津津冷汗。 “姑娘......有事?” 女子像是察觉出了他的害怕,垂眸看地后退两步。 不知为何,顾飞总觉得她面上好似有些......失落。 她再怎么白衣白发能施法放出冰雪,长相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清丽文弱的姑娘,原本还在怕她的顾飞见状说不出来的心虚,心里倒是没那么怕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尴尬站在原地。 而后就听女子道:“我这儿也有封信,不知你可否帮我送给一位故人。” 她话音刚落,顾飞面前就弹出一道提示框—— 【恭喜玩家顾飞触发隐藏任务“帮竹染送信”。完成任务可得隐藏奖励。任务失败将任务失败。请确认是否接受:是/否。】 顾飞看到隐藏任务,瞬间就不怕了。危险有什么?还能比升级更重要?感情是上分的大忌,不挑战极限要如何才能升级。更何况这个任务居然任务失败后连惩罚都没有,那不接白不接啊! 于是当机立断选择了“是”。 下一刻,竹染掌心再次浮现白烟,烟雾弥漫中隐约有星星点点的细碎流光孚过。当白烟消失的时候,顾飞就看到她掌心多了一封信。 上面隽秀的字体写了三个字—— 【时晷收】 字体隽秀精致,字如其人,很有竹染给人风姿。 顾飞小心接过信放在怀中,而后就见竹染从头上拔出发簪递给他:“这是我的信物,送于你,可以证明是我亲手写的信。” 那发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玉簪,只是冰雪通透仿若玄冰,放在手中便是请凉凉的冷意,却隐约有光芒似水流动。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顾飞接过玉簪假装放在怀里,实际是收入游戏背包中。 下一刻就又收到系统的提示音—— 【恭喜玩家顾飞获得隐藏道具“竹染的玉簪”。传说级琼树生花x1(主攻击)。】 居然是传说级武器! 他这一趟果然没白来! 顾飞强忍着脸上的笑,认真对着竹染道:“竹姑娘放心,在下一定将信送到。” 竹染勾起嘴角清浅一笑:“有劳。” 他说完,才想起来问收信人的位置:“对了姑娘,敢问这收信人时晷,现在何处?” 替人送信,就要了解方位,这不过是最基本的信息,可竹染眉头微蹙,却像是听到什么世纪难题。 “他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 顾飞愣了,这不知道具体方位,他该怎么送信? 竹染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面上有些踌躇。 顾飞也不好意思为难一个女子,想了想开口道:“要不,你告诉我他经常出现的位置,我去找找。” 他想了想:“你告诉我他长什么模样,看看我能不能在路上碰见他。” 竹染脸色依旧犹豫:“他......他......” 竹染纠结半晌,就在顾飞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终于慢吞吞道:“他长得跟我很像,你一眼就能认出他。” 顾飞颔首,既然是长得像,那应该就是兄妹或者姐弟,他盯着竹染的五官仔细瞧了瞧,大概记住了竹染的样子,方便等会儿去找人。 竹染继续道:“他经常出现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以前他都跟我一起待在利州的,现在不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在何处。” 她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这样吧,你帮我找他三日,如果三天内都没有找到,那便算了,你回来将信还我,就当你已经帮过我的忙了。” 那岂不是他有没有找到人,都能拿到任务奖励? 这任务真是既没压力也不用赔偿的大好任务。 顾飞赶紧点头应下:“好。” 而就算希望不大,竹染还是彬彬有礼地根他道谢:“有劳了。” 顾飞跟竹染道了别,顺着远路往利州城内走。 方才竹染说,这个时晷之前一直和她一起待在利州,如今就算不在这里,大概率也还在利州附近。只是竹染看着这么超脱世俗的外形设定,肯定不是凡人,能让她在意的人就更不普通,那能让竹染写信的NPC,很有可能在官方都有记录。 顾飞告别了竹染就下线去官网上查询,但他找到官方发布的NPC花名册来回看了一上午,也没找到在利州有除了竹染以外的其他NPC。 更没在上面看到时晷的名字。 难道,这个时晷是个玩家? 还是说他已经死了? 顾飞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他又去搜索时晷的名字,没想到居然真让他搜到了相关讯息。 发布的相关消息,是四个UP主联合发布的投稿,投稿的前半段,清晰讲述了他们四人如何在《捭阖天下》中接到了一个执行限时任务,又在执行任务途中,见到一位极其恐怖的NPPC能轻松从任何生物体内抽走他们的时间,甚至还能转为他用。抽走的时间既可以用给自己,也可以用给他人,而且因为他的外形是幻化出来的形象,除非找到他的本体外,根本无法击杀。 可以说是经历过的所有任务中,最难处理的NPC。 他们四人都是新手,接到的任务便是跟这名NPC有关,而且完成任务的途中,被NPC抽走了时间,瞬间从二十多岁的少女形象,被迫变成了干枯瘦弱的老人,周身的护体法宝在碰上那名NPC时,也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只能任人宰割。不知道《捭阖天下》官方是怎么制作出的身体反应,反正他们在被NPC抽走时间时,居然能清楚感觉到体内有怪异的被抽走液体的感觉,之后明显察觉身体开始迅速衰老,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四名玩家认真地交代了被NPC控制时的完整感受,光是听他们描述,都能让人后背发凉,感觉到全息实境游戏身临其境的恐怖。顾飞也忍不住有些害怕,直到他们说出那名NPC的名字——时晷。 顾飞连忙看视频的后半段。 后半段视频中,出现了NPC的模样。画面场景中的四人被变成了老人,周围全是星星点点的白色星光,星光正中央是一名青年。顾飞不难认出,这个视频正是玩家四人在游戏中的任务经历录屏。白衣白发的青年连睫毛和眉毛的颜色都是一片纯白,眼睛颜色呈浅灰色。明明不是凡人的相貌,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恐怖。 他不像是迟冕道貌岸然的清俊温和,也不是容鹤的仙风道骨,更不像迟冕那种绵里藏针。 青年看起来就是真真正正的淡泊一切,像是什么东西都看在眼里,却又不放在眼里。 青年给人的感觉很奇怪。 明明脸上不带一抹笑意,可看着并不冷漠。他就像一面镜子,你觉得他在喜悦,他就像是在忍笑。你觉得他在愁苦,他就像是面含忧郁。 是个干净到不带丝毫情绪的人。 番外·四 正如竹染所说, 两人很像,不是五官相似,而是给人的感觉。不过竹染更像是温柔清冷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青年却更加清澈一些。只是两人皆为白发灰瞳, 看到他的第一眼, 顾飞就知道, 他就是时晷。 因为《捭阖天下》的版权要求, 游戏内所有录屏时常都不能超过三分钟,所以只够勉强看完时晷的长相, 其他段落都来不及看,视频已经结束了。 顾飞来回播放了几十遍视频, 勉强认出了视频中时晷背后的场景,又根据UP主们提供的线索,知道他们是在利州城内做的任务, 于是开始一寸一寸地寻找场景相似的地方。 顾飞能打上《捭阖天下》的玩家榜榜二, 除了他天天泡在游戏里外, 对这种剧情体验类任务的敏感度和灵敏性,是远超其他玩家的。他花了一天时间,只靠视频中不到两秒的露出的场景, 就找到了时晷之前出现的地方。只是他在此地顿等了一上午, 也没看到时晷的身影。 顾飞无奈,他这个任务总共就只有三天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半时间。不能一直在这里干等。 干脆又开始围着木屋的位置, 环绕周围寻找时晷的身影。后来实在找不到人, 他又从木屋外翻墙进去,想在屋子里找一些线索,没想到屋内干干净净, 除了尘土外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像是有人住过的痕迹。 如果时晷真住在这里,此时也走了。 顾飞赶紧去问周围的住户,他们居然说没见过时晷。 按照时晷的长相,他既然在玩家面前长这个样子,说明他并不怎么伪装身形。白衣白发的人全游戏目前也就这个NPC长这样,如果他在这里出现过,谁见过他都会记得他的白发,不可能没有一个人见过。除非他本就不怎么显露身形。 顾飞一时间对时晷和竹染的身份更加好奇。 可游戏内根本没有关于两人的直接描述,除开两人的名字和长相外,他查了半天也一无所获。 顾飞尝试着和发布视频的UP主们私聊,没想到真给他问出了点东西。 只是那几名UP主对时晷都讳莫如深,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放弃任务。 【小呀小燕子】:大兄弟,不管你接了啥任务,我劝你别找他了。 【顾飞】:怎么回事,能详细说说吗? 【小呀小燕子】:我当时带了三个朋友,我们四个,都有传说级防身宝物,结果他只是看了我们一眼,就一眼!我们四个都快死了,那种被人掐着喉咙的感觉太真实了卧槽,我劝你别去。 【小呀小燕子】:我们现在在游戏里的角色还活着,纯粹是因为撞见了大佬带飞,不然早寄了。 【顾飞】:大佬? 【小呀小燕子】:就是容鹤,还有小皇帝黎筝!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他们俩居然主动帮我们做任务,而后就解决了时晷。 【顾飞】:我信。 【小呀小燕子】:你居然相信??好兄弟!我们给别人说NPC主动帮忙,他们都不信。说NPC怎么可能主动帮忙做任务。 顾飞想了想容鹤和黎筝神出鬼没,又好像很多大事都有参与的身影。 【顾飞】:......我信,他俩做什么都有可能。 【小呀小燕子】:QUQ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我们四个当时都快死了,还好容天师帮忙解决了他。我们四个当时身体不舒服倒在门外,没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反正容天师弄出了许多阵法,然后时晷就消失了。 【顾飞】:......你是说,时晷死了? 顾飞不敢相信。 【小呀小燕子】:反正时晷一下就不见了。然后小皇帝和容鹤也不见了,还有一个女的,也不见了。 顾飞没忽略他话语中的重点。 【顾飞】:还有一个女子? 【小呀小燕子】:对!好像叫竹染,不过我们没进屋,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不过知道她出了事,好像快死了。还有啊,那时晷不是普通的人类NPC,他本体好像是个沙漏,是什么时晷一族,名字就叫时晷。 这下就对上了。 小燕子他们四个人原本去完成关于时晷的任务,结果做任务后,时晷不见了,但竹染不知道。竹染原本快死了,可能是容鹤和时晷达成了协议,这个协议或许影响了时晷的生命,或许就是让时晷不要出现在人类世界,毕竟他们这个游戏里也有除妖的任务出现。难道容鹤帮小燕子他们完成了任务,时晷也随之消失了? 这只是顾飞的猜想,他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只能从已知的这些讯息中推测出大概剧情。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时晷难道已经死了? 那他手里的这封信,岂不是无法交给时晷了。 怀疑归怀疑,任务的第三天期限,顾飞还是认真去找了找时晷,只是意料之中的,他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顾飞只能原路返回又回去找竹染。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四天前的上午,等顾飞又围城转了一圈后,已经是第四天的晚上。夜晚的雪山远比白日里更加寒冷,他一个人走在山上,就算已经穿上了背包里最厚的衣服,依旧感觉很冷。顾飞只能一边寻找之前找竹染的地方,一边回忆他在游戏中的经历来转移思绪,不然都要忍不住浑身发抖。 但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在白天,山路虽然崎岖但感觉还算好走,晚上走夜路不知为何像是进入了迷宫,他在山里来来回回绕了不知多少遍,还是没有找到之前撞见竹染的地方。 他甚至觉得夜晚的雪山和白天的不太一样,明明山的形状和白日里相同,可山路的方向和位置与他之前拿着的地图完全对不上。 真是奇了怪了。 这游戏难道给山做了两种建模,白天的和晚上的还不一样? 顾飞怀疑归怀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找。 此事已经是深夜,山林中什么东西都看不清,又阴风呼号,总觉得像是鬼片拍摄现场。他饶是个大男人,也紧张地忍不住心跳加速。 只能自说自话掩饰害怕。 “竹姑娘?竹姑娘你在吗?” 顾飞深吸口气,结果吸了口凉气,登时剧烈咳嗽起来,身上愈发觉得冷,“竹姑娘,你让我找的人我没找到,对不住了,只能将这封信还给你。” “你想找的那个时晷,估计已经死了,我问了很多人都说没见过。” 顾飞来来回回反复说了几遍,山林中都是他的回音,伴随着树林簌簌声,听起来反而更加诡异 ,他觉得更加害怕,索性就闭了嘴不说了。 但就在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男声:“你找时晷?” 那声音飘渺不定,在山林的寒风中仿若要归于虚无,顾飞一时间僵在原地都不敢回头。 直到一直手按上他肩膀,明明还隔着衣服,但冰凉的触感却好像已经透过衣服贴在他的皮肉上,冷得顾飞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更加不敢回头。 脑中瞬间浮现出各种鬼故事里,男主角被鬼拍了下肩膀,就灭了命格的三盏灯,直接被鬼附身的情景,吓得脸色发白,开始思索他用游戏背包里的什么武器才能捉鬼。 下一秒,身后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忽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顾飞吓得大叫一声,猛转过身后退几步。 但当他看清面前的人时,原本惊恐的脸瞬间僵住,不敢置信道:“时晷?” 只见原本他所站之地,静静站着一位白发白衣的青年男子,男子年龄不大,眼睛瞳仁极浅,在月色的照耀下简直像是白瞳,有几分诡异又邪气的美。但眼神清澈神情平和,并不让人觉得害怕。 但奈何现在的场景太让人惶恐,雪白的山林中树影婆娑,被月光照射中映在地上的树影宛若人形,随风乱颤。在这样的背景下,就算时晷看起来再人畜无害,顾飞还是觉得心头发虚。 时晷感受到他的害怕,垂眸看着地面后退两步,脸上似是有些失落。 不知为何,顾飞竟然觉得他这副神情与竹染有几分相似。 他忍不住回想之前竹染见他有些害怕时,脸上失落又沮丧的表情。 然后便听时晷道:“你是来找我的?有东西要给我?” 顾飞从回忆中情形,顾不上害怕,连忙开始交代他的任务:“竹姑娘让我给你一封信,之前一直没找到你,还以为你出事了。” 他从怀中逃出那封小心翼翼保留了三天的信,双手递给时晷。 男子抬手接了,他身上有一种阴冷的冰雪气息,就算顾飞没有触碰到他的手,在时晷接过信封的时候,顾飞依旧感觉到一股顺着信纸传到他掌心的冷意。 时晷同样当着他的面拆开了信封,而后便静静看着信上的内容。 时晷看信。 顾飞就小心观察时晷的脸。 抛开时晷这张风神俊朗的脸不说,他拆信的动作,和安静看信的神态,越看越像之前见过的竹染。 顾飞明知道两人的名字不同,此刻还是忍不住怀疑他俩是不是有血缘关系,不然为何如此的相似。 而就在他思索之时,脑中忽然听到一阵游戏的系统提示音—— 【恭喜玩家顾飞完成隐藏任务“遇见皇帝”,获得隐藏道具“帮竹染送信”宝箱。开启宝箱可得等级经验x1000,传说级练飞霜外衣x1(主防御)。】 这就说明他已经完成任务了。 顾飞松了口气。 看着自己又涨了一部分的经验值忍不住有些欣喜。 竹染虽然没有红标NPC容鹤和金标NPC黎筝给的任务奖励多,但先后已经给他了两个传说级武器了,外加1000的等级经验,这已然是极为丰厚的奖励,尤其是传说级武器,一般只有红标以上的NPC才能给得起,他一个任务就获得了两个,已经是几位不错的成就。 更何况他其实都没找到时晷,还是时晷主动上门找到的他,简直就是白捡的奖励。 顾飞非常满意。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他也无意再去八卦时晷和竹染这两个NPC的爱恨情仇,开口就准备和时晷道别。 却没想到青年抬头看向他,忽然问了一句。 “请问——” 顾飞抬头看他。 就听时晷迟疑着开口:“可以帮我带句话吗?” 顾飞:“......” 他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触碰到了这个游戏的BUG,如果他能来来回回给这几个NPC送信,是不是就能一直转奖励金和等级经验? 他点点头:“你说。” 时晷看了看远处的山林,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清清朗朗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局促,但最后又恢复了平静,低头重新看向他:“算了......” 他笑了笑,甚至不能算得上笑,只是勾了勾嘴角,却看着有几分苦涩。 时晷将手中已经拆开的信又交给他:“帮我把这个还给她。” 他像是还想再说点什么,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又闭了嘴。 脸上有几分失落。 他身上的气质太过特殊,根本不像是凡人,如今却有了几分普通人的忧郁迟疑,反而多了几分烟火气的俊美。如果他和竹染没有血缘关系的话,二人看着倒真的有几分登对,都是一样的清丽又温柔。 顾飞忍不住开口:“你放心,你想说什么就告诉我,或者写信也行,我会帮你交给她。” 不过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竹姑娘就在这座山上,你直接给她也不是不可。” 顾飞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时晷和竹染中间可能闹了什么矛盾,人家既然都在这座山上,互相想说话不是早就说了吗?还需要他站在这里当传话筒? 既然时晷托他帮忙,肯定是二人之间有了误会,不方便直接交流。 他赶紧住了口,将手中信封折好,就想收回那句话。 却没想到刚一抬头,就看到面前的青年周身逐渐变得透明。 顾飞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继续看,发现时晷真的在变透明,刚开始还只有轮廓在缩减,慢慢蔓延至整个身体,不到几息时间,整个人已经快要消失在半空中。 顾飞下意识伸手拉他,却扑了个空。 青年完全消散在空中时,还在对他微笑:“有劳大哥。” 一阵风刮过,将时晷最后一句话湮没在风中:“人的一生,到底应该怎么活......” 顾飞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茫然拿着信纸站在原地。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时晷刚刚消失的地方,又忽然那开始浮现出人影轮廓。 那人形比方才的时晷要瘦小许多,也低了不少,等人形的线条逐渐丰满,整个人的轮廓也生动起来,慢慢出现五官和发饰,不消片刻就变成了完整的人。 正是竹染。 顾飞还是头一回撞见这种情况。 他恰好看到视角右上方的游戏时间,提示他现在是凌晨十二点整。 脑中忽然想起之前那个小燕子告诉自己的话—— 【那时晷不是普通的人类NPC。】 【他本体好像是个沙漏,是什么时晷一族,名字就叫时晷。】 沙漏沙漏。 没想到...... 竹染和时晷这是—— 共用一个身体? 只是他们的时间平分,上午是竹染出现,下午是时晷出现?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之前很多说不通的地方好像都有了交代。 顾飞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眼睁睁看着竹染从他手中拿过了拆开的信。 “他看过了?”竹染轻声道,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顾飞微微颔首。 竹染拿着信,重新打开又看了一遍,而后松开手,放任那信掉在地上,弯身冲顾飞行了一礼:“有劳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等她的身形再也看不见,顾飞低头看着脚边地上被人扔掉的信纸,小心翼翼捡起来,怕掉了上面的积雪。打开看着里面的内容。 【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岁幕天寒无一事,竹时寺里看梅花。】 ...... 山林中的寒风卷起数年前竹染和时晷说的话。 【人生苦短,还把命都分给其他人,值得吗?】 【那是因为无人陪我看花。】 竹染轻笑。 【无人陪我看花,便把时间送给那些有家人陪伴的人,让他们替我去看。】 时晷不悦。 蹙眉说话时,眼中映着竹染的身影。他的瞳色太浅,映出一个人便好像已经占满了全部。 【那是之前】 【以后,都有我陪你。】 走入山林中的竹染若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却什么都没看到。慢慢转回身,继续朝林深处走去。 番外·五 黎筝和殷云霁确定关系之后, 殷风一直在政府加班,没到过节还不能回家,于是干脆等他回家了再告诉他。 黎筝腿部康复结束,就跟着殷云霁却学校办了重新入学的手续。他沉睡了四年, 长相一点没变, 甚至因为许久不见光日, 皮肤比之前还要白皙。只是现在才春季, 黎筝还要在等几个月才能开学,开学前的这几个月里他就当放假了, 可以好好玩一玩。 黎筝就打算重新进入《捭阖天下》玩一玩。 对别人来说,这就是个游戏, 但对他来说却像是另一个人生。他在这其中真真切切体会了一把古代人的人生,在他的记忆中,他是真实地待了三年多, 比其他人对这个游戏的感情更加深刻。 殷云霁知道他的意愿完全同意, 当天就给他配备了新的游戏舱, 但并没有更改黎筝的账号数据。他依旧是NPC的身份,而且在游戏中拥有完全自主的最高级权限,除非游戏代码更改了, 不然谁都奈何不了他。 不过他给黎筝安排好游戏舱后, 看着正在研究游戏舱如何使用的黎筝,忽然低声开口道:“我们,成亲吧。” 黎筝抬头, 正对上殷云霁乌黑的双眼。 男人直勾勾盯着他, 显然是深思熟虑后说出的话。 “既然父亲还没回来,我们先在游戏里成亲,《捭阖天下》数十亿玩家, 都是我们婚礼的见证人。” 黎筝当然没有异议。 不过殷云霁不希望只有游戏中的陌生人观看他们的婚礼。 当天下午,殷云霁去了《捭阖天下》的工作室,临时召开了紧急会议,对翌日的工作做好简单规划后,将他要和黎筝成亲的事告诉了工作室的全体员工。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和黎筝会举行大婚,没有出差任务的员工都可以参加,副组长以上员工必须参加。所有观礼员工都按加班算补贴。”殷云霁想想,加了一句:“不强制给份子钱。” 在场一片沉静。 各组负责人都沉默着没说话。 过了大概十秒钟,剧情组张阮昱才第一个开口:“恭喜殷总,我一定准时到场。” 殷云霁环圈看了眼众人。 秘书林秀锋赶紧点头。 策划组长晁奎也举手说要去。 其他几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跟着表决态度。 殷云霁满意地走了。 他走之后,整个会议室瞬间再次安静。 晁奎红着梗着脖子半天,才僵硬地憋出来一句:“你们......你们也听到了?” 宣传组长丁泽希抬手顶了顶眼睛:“嗯。” 晁奎这才大吼一声:“卧槽,老子做梦都没想到,殷总是这么个自身二次元???” 后勤组长彭修挠挠头,也不理解这唱的是哪儿出:“所以殷总的意思是,他要跟一个游戏里的NPC成亲?还明天就举办婚礼?” 几人点了点头。 在场几人都是老光棍一条,唯有彭修是结过婚的,他想的比较现实:“我就想知道,半天时间,成亲的东西能准备好吗?” 几人环视一眼,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冯戈。 就见建模组长盯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阮昱都被他的脸色瞎了一跳:“冯哥,你没事吧?” 冯戈闭了闭眼,深吸口气:“上个月初,殷总就让我准备这些东西的建模数据了。说绝对不能和游戏中情缘系统的结婚婚服撞花样,还让保密。我还以为是要给情缘系统的婚服卖皮肤,没想到居然是为了和二次元老婆结婚?!” 冯戈脸色难看的快爆炸。 阮昱想了想,只问了一句:“那老板给你加钱了吗?” 冯戈呼吸一滞:“给了。” 几人“切”了一声。 晁奎瞪大眼睛:“给钱了你说啥。你这就是上着班还赚外快,今天晚上你请客!” “......”冯戈苦哈哈同意了:“没问题。” 几人又回到一开始的话题,这时候林秀锋已经将殷云霁会议上说的内容,包括参加游戏婚礼的事都编辑好了文字,发给几人。几位组长立刻将内容转发到各自负责的群里,顾不上看群里员工为这个消息怎样震惊,几人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 晁奎:“这个黎筝,有那么好吗?” 林秀锋耸耸肩:“你们不知道,殷总上次在办公室睡着,梦里还在叫黎筝的名字。” 美术组长祁华想了想游戏中黎筝的样貌,很难不认同殷云霁的审美:“黎筝那张脸,很符合我的审美。其实完全可以给黎筝做一个单独的乙女游戏,或者给黎筝出个漫画,光靠着那张脸就能大卖。” 在场的人谁不是宅男宅女,但听到祁华的话还是沉默了:“光凭一张脸也不能就结婚啊,而且殷总多大的人了,居然还想和二次元‘老婆’结婚......” 晁奎找了半天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只能憋出来一句:“真是太不成熟了!” 阮昱托着秀美的脸左右看了圈众人:“所以呢?你们参加吗?” 丁泽希微笑道,金丝眼镜镜片微微反光:“去。我要近距离看看,这个黎筝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能让殷总这么喜欢。” · 超体空间是一个极大的新兴产业,不少科技公司都想来分一杯羹,作为专做游戏的云家,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云家的游戏更多是扎根于实景恐怖游戏,和Galgame情感游戏行业。在现在这个时代,人们更加追求快节奏的感官刺激,或者能触动人心的情感游戏。云家最擅长的就是此类游戏,曾风靡一时的游戏《留星》,就是家喻户晓的由云家制作的Galgame情感游戏。玩家能在其中分派到与自己100%契合度的二次元伴侣,能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都完全契合你的喜好。无论是什么性格 的人,玩了他们的游戏后都会难以自拔。曾有富豪愿意花100亿的资金买下《留星》,只为留住游戏中为他设定的100%契合度的完美恋人永远在他身边。 作为云家的大小姐,负责人云泽一唯一的亲妹妹,云袖自然对自家游戏产业了解颇深,基本上各类云家旗下的游戏她都玩过。不过云袖既不喜欢恐怖游戏,也不爱搞感情,独爱沉浸体验的生活类游戏,所以她最喜欢的反而是和云家略有交集,不过又没有什么太大交集的殷氏集团旗下银桦科技有限公司制作的《捭阖天下》。 她在里面什么都不玩,就把自己设定成宫女,想要体验一把宫斗的快乐。 结果她设定完了自己的身份,才看游戏介绍,知道游戏中的小皇帝NPC根本没有实权,甚至连招秀女的能力都没有时候已经晚了。为了不让游戏账号作废,只能兢兢业业在宫中干活体验生活,这宫中连个娘娘都没有,她完全没有宫斗的机会,只能看人家宫斗。不过是朝堂宫斗,玩儿的都是他不懂的政治。 但云袖没想到,她居然会喜欢上一个NPPC还是游戏里最没有地位,却地位又最高的小皇帝——黎筝。 说他最没有地位,是因为黎筝在深宫中几乎谁见了都能踩一脚。说他有地位吧,是因为黎筝随随便便给她下发个任务,奖励都比她听其他玩家说得奖励加起来都要多。 大方两个字都不能形容黎筝送的奖励之多。 那奖励已经丰厚到,她想去游戏营地跟其他玩家秀一把,结果连官方的客服都觉得她在骗人,直接把她帖子封了的诚度。 而且黎筝长得好说话也温柔,虽然逃出宫后,她就没再找到黎筝,但时不时还能从其他玩家发布的消息中见到小皇帝的音讯,或者出场截图。 不管是穿着粗布衣服还是黄袍,都帅的不可思议。 云袖感觉她以后更找不到对象了,游戏中的NPC这么帅,这么温柔,而且跟真人没有什么区别,她为什么要去现实中受气。 这个游戏的玩家可以在游戏中结婚生子,生出来的孩子会被赋予AI情感系统,和真人区别也不大。等《捭阖天下》再发展发展,说不定就可以允许玩家和NPC结婚生子,到时候她就去找小皇帝表白。 云袖想的格外美好,没想到这天回家,就听亲哥云泽一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殷云霁要结婚了。 云袖眨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殷氏集团的负责人,《捭阖天下》的老板,也是和游戏中那个杀千刀的摄政王同名同姓的人。 哦对了,还是他的表哥,不过是远房表哥,并不算特别亲。 还没她和小皇帝亲。 云袖想。 “哥你说这个干嘛?你要去吗?” 她喝了口手中的奶茶。 却没想到云泽一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是你要去。” 云袖疑惑:“什么?” 云泽一看着她,神色有几分怜悯:“妹子,你太可怜了。” “???”云袖:“有屁快放。” 云泽一轻咳两声,故作伤感:“我没有游戏账号,我的号不是给你玩了吗。所以我去不了,你才能去。我堂堂云家老总,怎么能顶这个女号跟人贺喜。” 云袖不知为何,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面无表情瞪着云泽一:“我劝你不要卖关子,不然我就把游戏名改成你名字,然后卖身去妓|院,再把游戏录屏发到公司官网。” 这个威胁实在太恶毒,云泽一立刻正色道:“那个什么,就是殷云霁要跟游戏里的人结婚了,就是那个叫黎筝的。” 云泽一摊手:“我没玩过游戏,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不过我记得你说过,你好像很喜欢黎筝,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 云袖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云泽一呲牙:“就是你听到的这样。” 云袖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她想到游戏里那个摄政王殷云霁的变态诚度,再想想摄政王殷云霁对黎筝的态度,忽然脸色发白:“难道殷表哥就是游戏里那个傻逼殷云霁?” 云泽一挠头:“我没玩过,听不懂你说什么。” 云袖放弃问他,自己思考:“难道殷云霁就是游戏里那个殷云霁?如果是的话,难道他要强迫黎筝跟他成亲?如果不是的话,殷表哥是游戏里的谁?才会忽然和小皇帝成亲。” 云袖虽然因为黎筝要成亲而难过,但更多还是担心。如果黎筝有喜欢的人,云袖不会说什么,但如果黎筝是被迫的,她绝对会再帮黎筝逃跑。 云袖怎么都想不到殷云霁居然比她还超前,她原本以为自己想嫁给黎筝一个NPC,已经是思想够前卫了,没想到殷云霁都已经付诸行动了。 这个婚礼,她是必须得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