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龙》 第1章 谁家少年夜磨刀 月上中天,一片光辉明彻。 齐敬之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双手将一柄牛耳尖刀横举在眉间,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这刀不过尺许长,身窄而刃薄,刀头更是尖利,显然被精心打磨过。 锋锐、雪亮,泛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刀柄上缠绕的麻绳则是旧物,早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难看的黑红色。 齐敬之缓缓转动着刀身,眸光专注,神情严肃而沉静,绝无半点儿十五六岁少年人常有的浮躁跳脱。 他的眉眼生得周正,一双眸子更是极具神采,哪怕身上穿的只是针脚粗陋、磨损严重的粗麻衣裳,依旧难掩蓬勃之气。 也许是常受风吹日晒的缘故,少年的皮肤稍显粗糙,肤色也有些深,此刻被皎洁的月光一照,倒透着几分黄玉般的温润光泽。 片刻之后,齐敬之弯腰低头,在一旁的水桶里舀了些清水,反手淋在刀身上,随即将刀刃按在了两脚之间的磨刀石上。 “霍……霍……” 磨刀声开始有规律地响起,短促、沉闷,循环往复。 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的额头上已然见汗,动作却始终坚定有力,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之意。 “半夜磨刀做甚?” 少年背后的堂屋里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房门随之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老汉披着褂子走了出来,在齐敬之的身后站定。 这老汉的鬓角已白了大半,但身形魁梧、腰背挺直,不见丝毫佝偻老态,只是脸上似有病容,略显晦暗。 等他看清少年手里的刀,脸上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竟然是这把?从小你就宝贝得紧,细细包好了封在匣子里,没事儿就喜欢对着它说话,睡觉都要抱在怀里,连阿爷我轻易都碰不得,怎么今天肯拿出来狠狠打磨了?” 少年动作一滞,旋即恢复如常,状似不在意地道:“谁让我爹只留下了这么个念想呢?他将这把刀给我,不就是让我拿来用的?我记得阿爷说过,这刀是真正见过血的,剥皮剜心无不爽利,更能辟邪禳凶?” 闻言,齐老汉的表情变得愈发复杂起来,闷声说道:“哪里有邪?哪个是凶?你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心眼儿更是针尖一般!自古民不与官斗,任你把这刀磨得再锋利,又能济什么事?” “横竖也是睡不着,就想着找点儿活计来做,也省得胡思乱想,这法子还是阿爷教我的。” 齐敬之依旧没有回头,边磨刀边笑着说道:“阿爷也莫要说我,你还不是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大半夜?你若是睡得安稳,我才不磨刀吵你嘞。今儿郎中可说了,你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要多歇多睡……” 话还没说完,就被齐老汉的冷哼声打断:“区区二十脊杖,你阿爷我还没放在眼里,在家休养了这么多天,早就不妨事了。倒是你……心里头存了不该有的念头,真要发作起来,可就不只是伤筋动骨这么简单了。” 齐敬之闻言笑了笑,没接齐老汉这话茬,而是话锋一转道:“阿爷,白日里我进城给县里大户送野味,听人说南岗的猛虎又害了十几条性命,连县衙派去捕虎的猎户都死了几个,县里往南去的商道这回算是彻底断了。” 齐老汉听了,脸上登时露出几分怒容,嗓门也随之大了起来:“我月前就跟县里禀告过,南岗那头虎能识机关、避陷坑,怕是已经成了精,绝不是区区几个猎户能招惹的,赶紧去郡城求援才是正理。” “县尊老爷本待点头,偏那典史是个才上任的愣头青,一心要显手段,说老汉我是临阵退缩、妖言惑众……嘿,二十脊杖也就罢了,他是朝廷命官,要打便打,只白白害了这许多条性命,真是作孽!” 齐敬之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齐老汉提起这事儿,愤懑之余,仍是有些难以置信:“阿爷总说那头虎不寻常,可若是这世上当真有妖魔精怪,我好歹也跟着你在山里横行了几年,怎么从没见过?” “你才多大,也敢说什么横行?阿爷我当年在战场上挣命的时候,什么邪门的事情没见过?豺狼虎豹在尸堆里吃得肚圆,就连眼神儿都与寻常野兽不同,小队人马遇上它们,那就是个死字!” 齐老汉看着跃跃欲试的孙儿,正色道:“南岗上那头猛虎是个狠茬子,不拘它是妖是怪,咱爷孙只管远远躲开就是了。” “纵然躲得过初一,怕也躲不过十五!” 齐敬之倏地停下磨刀的动作,回头看着齐老汉,认真说道:“阿爷已经恶了典史,那厮又不像是个有肚量的,虽说借着伤重难起的由头避开了一回,可如今虎患愈烈,咱家本就是猎户,打虎的差事早晚还要落到头上……” 少年说到后来,眸子里、语气中皆是多了几分冷冽之意:“都说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若不早做些准备,到时岂不是任他拿捏、白白送死?” 齐老汉人老成精、世事洞明,自然听懂了孙儿话里的意思。 他默然片刻,叹息道:“不论哪只虎,都不是咱爷孙惹得起的。也是怪我,原不该教你弓刀拳脚,将你的性子养得这样野,自小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可是咱家的独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做那些个负气轻生的勾当!” 说完这话,齐老汉也不等孙儿答应,气呼呼地转身进屋,把房门砰地关上,末了还撂下一句:“要做也是你阿爷我先来!” 时间不长,屋内竟是鼾声大作。 齐敬之会心一笑,终于停止磨刀,在石凳上坐直了身子,默不作声地看向前方。 他们爷孙俩所在的村子叫山前村,位于县城西面小松山的外围。 居住的这处院子建在一座无名小丘上,占据了阳坡半山腰处的一块平地,视野极为开阔。 少年的视线越过篱笆墙,看向沐浴在明月光辉之下的万顷松林,耳中夜风呼啸、松涛阵阵,隐隐还夹杂着狼啸猿啼之声。 他就这样看着、听着,心中的戾气忽然就消解了大半,又有豪气生发、充盈肺腑。 山民猎户以手中弓刀取食挣命,虎豹豺狼不过腹中食、身上衣而已,绝非外头那些土里刨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本分人家能比。真要翻了脸,血溅五步之后往茫茫大山里一钻,别说一县典史,便是当朝国主又能如何? 齐敬之一坐就是大半夜,直到星月渐渐隐去,东方天际一轮红日跃出。 赤红霞光洒在脸上,满目光辉灿烂。 少年的耳朵动了动,确定阿爷还在安睡,当即站起身来,将牛耳尖刀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石凳上,对着这柄凶刃躬身拜了三拜。 “先贤有言,祭神如神在!” 他嘴唇翕动着,轻声说道:“我祖孙二人性命,今日皆托付于君!如蒙不弃,必以血食相酬!” 极为严肃地祝祷完毕,齐敬之低头将左边袖子挽起,露出了绑在小臂内侧的刀鞘。 他小心翼翼地将牛耳尖刀塞进鞘里,又将衣袖放下,兜住了靠近手腕的刀柄,还试着挥动了几下手臂。 一切准备停当,少年默默转身,大步向着院门走去。 第2章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院门边的地上趴伏着一只大黄狗,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看了过来,口中低低地叫了一声。 它看上去极为老迈,皮毛凌乱、没有光泽,有些地方已经秃了。此刻虽然醒了,却没有半点儿要起身的意思,眼皮更是止不住地向下耷拉。 齐敬之抬脚从老黄狗身上迈过,一边开门一边说道:“今天不进山,你好好看家,别让不相干的人和野兽搅了阿爷休养。” 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少年自顾自出了门,反手把院门带上,脚下生风一般下了小丘,快步朝着村子东面的山口走去。 中途遇上了几个早起劳作的村民,他一概笑脸相迎,随口寒暄几句,脚下却丝毫不停。 村东的山口夹在两道山壁之间,仿佛一道门户,是山前村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只是村里人口太少、山路又难行,平日里很少有人从此处进出。 山口处有一株不知生了多少年的老树,巨大的树冠沐浴在霞光中,投下了大片的阴影。 齐敬之走到树荫里,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眯起眼睛看向县城方向。 头顶漏下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只能依稀看到地平线上那片连绵的黑色轮廓。 耐心等待了一个多时辰,他的视野里才终于出现了一个骑着驴的身影。 少年的呼吸陡然粗重,眼睛死死盯住对方,右手下意识摸向了左边儿的衣袖。 随着那道身影渐渐走近,齐敬之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此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生了一对浓眉,眉骨凸出、眼窝深陷,眼神中透着一股阴鸷凶狠之色。 “是他!县里的衙役,陈二!” 齐敬之对齐老汉提起南岗虎患时,只轻描淡写地说是进城时听人说的,其实就是听这个陈二说的。 昨天,对方将他当街拦下,言语之中颇多威胁之语,大有不得好处就要将打虎差事摊派给齐家爷孙的意思。 在县衙里,陈二这样的衙役上头是巡捕都头,再往上就是典史。 对于陈二的威胁,齐敬之虽然并未全信,却也绝不敢等闲视之。 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少年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四下里瞧了瞧,见左近再无第三个人影,这才扬起笑脸主动迎了上去,远远招呼道:“陈爷,您老可是来了!” 驴背上的陈二自然也瞧见了齐敬之,一双浓眉立时皱起,满脸不耐烦地问道:“到底什么好东西,非得大清早地让陈爷我亲自跑一趟?” 齐敬之笑容灿烂,小步跑到陈二跟前,扶着瘦驴的脖子低声道:“山里人能到手的,自然是埋在土里的那些东西了,都是下暴雨发山洪时冲出来的,值钱得狠嘞!” 陈二闻言来了些精神,抬腿朝着齐敬之的胸口就是一脚,把少年踹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他眼中露出贪婪而凶狠的光,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小崽子恁多废话,还不前头带路!” 齐敬之麻溜儿地爬起来,也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伸手扯住瘦驴的嚼子就往路旁的山坡上走。 陈二见状不免一愣,当即又是一脚踢在少年的腰眼上,狠声道:“你这小崽子莫不是在消遣我?怎么不进村,反倒往山上跑?” 齐敬之踉跄着前冲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脸上笑容反而更盛,回过头来解释道:“陈爷,都说财不可露白,有些个好东西别说送到县城,就是拿回村里都嫌扎眼。我在山里搭了个木屋,除了我阿爷,再没第三个人知道的。” 陈二这才满意,悠然道:“你家里那老东西三言两语就挤兑住了典史老爷,生生讨了二十脊杖的赏,偏还能装出个半死不活的模样,让人抬出县衙,就此逃开了打虎的差事。想不到你这小崽子奸猾起来也是一般无二,还真是有其爷必有其孙呐!” 他说罢又自得地一笑,晃着脑袋说道:“可惜啊,任你们爷孙奸猾似鬼,也要喝咱陈爷的洗脚水!丑话说在前头,今天要是不能让我满意,哼哼,可就不止是脱层皮那么简单了!” 听见这话,在前带路的少年脚步一顿,笑容里便掺了几分苦味儿,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小心:“陈爷目光如炬,我们这点儿道行怎么够看?只是我家小门小户的,好东西就那么些,孝敬您老自是够的,可都头、典史各位老爷那里……” “嘁!你也是想瞎了心!” 陈二闻言,忍不住嗤笑道:“安排猎户支应差事这种屁大点的事儿,哪里还要老爷们操心?只要陈爷我不吭声,谁还记得你家那老东西?典史老爷要是总惦记着跟一个山中猎户较劲,那未免也太跌份儿了。” “原来如此!那我们爷孙可就要多多仰仗陈爷了!” 说话间,两人一驴已是远离了山口前的土路,攀上继而越过了一道矮坡,此时即便有人从路上经过,也瞧不见矮坡这边的景象。 齐敬之忽然停步,先是四下瞅了瞅,随即回身面向陈二,笑容灿烂、语气恭敬地开口问道:“陈爷,您看此处风景如何?” 陈二闻言,下意识环顾周遭,见矮坡上下除了野草再无它物,心中立时就有怒火升腾。 他才要开口质问,忽然觉得小腹剧痛,低头一看,就见一柄利刃自下而上斜刺而入,直透肺腑! 陈二不可置信地盯着刀柄,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只可惜鲜血已经从喉咙涌了出来,将他的言语尽数堵了回去,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听陈爷的意思,向我们爷孙索要好处这事儿,并不是县衙里老爷们的授意,而是您自作主张?” 齐敬之的语气依旧恭敬,只是再没有半分情绪上的波澜。 他的右手始终牢牢握紧刀柄,不见一丝颤抖,左手则仍旧死死攥住了瘦驴的嚼子,不让这头被主人的血腥味儿刺激到的畜生乱动。 听见少年的问题,陈二的视线艰难抬起,恰好对上了一双平静幽深的眸子。 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心底里涌了上来,再无半点儿活命的侥幸。 这个衙役眼中的贪婪阴鸷早已不见,只余下万分的悔恨,嘴唇嗫嚅着,似乎仍想说些什么。 无声的对视中,少年猛地拔刀,带起一抹鲜红的血色。 再捅!再刺! 喷涌的鲜血淌过刀身、浸润刀柄,涂满了少年的手掌,随即沿着腕口向小臂蔓延。 陈二双眼之中的光芒登时消散,头颅颓然垂落,整个人从驴背上翻了下来,脸朝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殷红的鲜血迅速洇湿了大片青草。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齐敬之看着脚下一动不动的陈二,轻声说道:“陈爷,你送我两脚,我还你两刀,咱们……两清了!” 第3章 一念之仁 磨刀过半夜,杀人顷刻间。 少年看似平静,心头却是激荡翻涌,只是没等他细细体会快意恩仇的滋味,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惶的嘶鸣。 一旁那头瘦驴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一甩脖颈,以绝大的力道挣脱出少年的束缚,撒开四蹄向着坡下狂奔而去。 “不好!” 齐敬之一时不察,险些被这疯驴带了一个跟头,不得已只能松手:“事前谋划不周,没有考虑到陈二这厮会骑着驴来,竟留下了这么大的破绽,恐怕真要和阿爷一起逃亡深山了。” 没等他细想,矮坡下忽然异变陡生。 不知怎么回事,狂奔中的疯驴忽然失了前蹄,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翻滚进一片厚实的草甸里,甚至之后几次挣扎都没能再次站起,只得一个劲儿地发出满是惊惶悲哀的嘶鸣。 齐敬之惊喜交加,又有些疑惑不解。 脚下这座矮坡距离山前土路并不远,山民们绝不会在这里布置机关和陷坑,也不知那头疯驴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 他稳住心神,用脚尖给趴在地上的陈二翻了个身,见这厮脸色发青、眼珠上翻,已经没了气息。 少年俯下身,冷不丁又向尸体上狠狠插了两刀,确定此人是真的死透了,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提着刀,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下矮坡,沿途并没有见到什么陷坑和机关。 来到疯驴失蹄的那处地方,齐敬之半蹲着,用牛耳尖刀缓缓拨开草丛,一双眼睛随之猛地睁大。 草丛里,赫然是一具枯骨……一具属于人的枯骨。 对于人骨,齐敬之并不陌生。正如他引诱陈二时所说,这小松山里多的是不知何年葬下的无名坟冢,每次暴雨倾盆乃至山洪爆发,总会有些尸骨和陪葬品被冲下山来。 只是这类冢中枯骨都脆的很,一碰即碎。那头慌不择路的疯驴即便踩上了,也该是一踏而过,怎么也不至于失了前蹄、翻倒在地才对。 更奇的是,这具人骨极为完整,哪怕早已没有皮肉筋膜连接,各处骨骼的位置排列依旧丝毫不乱,彷佛仍是一个整体,更没有半点被践踏过的痕迹。 齐敬之略作犹豫,没去贸然触碰这具奇特的枯骨。 他抓起一把草叶,将手中尖刀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收回鞘中,随即面向枯骨,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祝祷道:“多谢相助!此地土肥草青,齐敬之便斗胆为君再立阴宅,绝不使君曝于荒野、为野兽所辱。” 说罢,他站起身来,又去疯驴那边儿瞧了一眼,见这可怜的家伙竟是摔断了脖子,徒劳挣扎了半晌,此刻已经咽气了。 齐敬之不再多瞧,径直走回矮坡上,从一处草丛里抽出了一把短柄铁锹。 他提着短锹,走回到驴尸旁,一锹一锹地挖起坑来。 忙活了小半天,少年终于挖好了一个极深的大坑。 他先把陈二的尸体拖了过来,毫不犹豫扔了进去,又不厌其烦地将附近所有染血的青草和泥土铲掉,尽数填入了坑中。 接着,少年用尽平生的力气,将一旁的驴尸推入坑中,压在了陈二身上,最后在一人一驴的尸体上盖了一层浮土。 至此,这个深坑已经变浅了大半。 齐敬之朝坑里瞧了一眼,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扔下铁锹,再次来到那具奇异枯骨跟前,用双手郑重捧起了最为显眼的头骨。 入手沉重、一片冰凉。 又费了一番功夫,少年依次将整具尸骨齐齐整整地摆放进坑中,填土、踩实,铺上连根带土铲来的新鲜草皮,最后将多余的泥土扬散开来。 做这些时,齐敬之自始至终认真专注、一丝不苟。 他今天杀人、埋尸其实都相当仓促,选取的地点也不够隐蔽,自然也不奢求永远不被人发现端倪,毕竟也许只需要一场暴雨,死了的陈二就会暴露于人前。 但是,即便这其中有着极大的风险,齐敬之自始至终不曾有半分后悔。 齐家爷孙不是受不得欺辱,山里人家没那么娇气,只是有一条,谁想断了爷孙俩的生路,齐敬之不介意先送他一程。 仅此而已。 少年踩着脚下松软的草地,口中念念有词:“今日事发突然,以至于墓室简陋、祭品粗疏,请君莫要见怪。” 祝祷完毕,齐敬之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他沿着与早上相反的路径,走下草木茂盛的矮坡,越过山口的老树,穿过村中蜿蜒的道路,回到了半山腰上的小院。 一进院门,就见齐老汉端着一大碗雪白的面条,坐在石凳上呼噜呼噜吃得正香。 对于山前村的穷苦山民来说,面粉可是极难得的奢侈玩意儿,即便是打猎技艺高超的齐家爷孙,平日里也是舍不得吃的。 齐敬之昨天进城,把近几日猎到的野味尽数卖了,才咬牙买了些许,拿回来给正在养伤的齐老汉打打牙祭。 少年瞥了一眼,见阿爷的碗里除了面条,还搁着几片腊肉,撒上了翠绿的葱段,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 齐老汉抬头看向孙儿,目光掠过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在少年沾满了泥巴的右手上逡巡良久。 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只闷声说了一句:“灶台上给你留了一碗……回来得这样迟,白白糟蹋了好东西,真是作孽!” 齐敬之嘴角的笑意不可抑制地扩散开来,轻快地应了一声,快步走进了厨房。 他胡乱洗了洗手,端起面碗就吃,等一筷子面条下了肚,才发现自己早就饿得很了,胃里就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少年当即如饿死鬼投胎一般,唏哩呼噜便将一大碗面连同埋在面条底下的几大片腊肉统统吞下了肚,最后一仰头,将碗底一饮而尽。 他咂么咂么嘴,心满意足地将面碗往灶台上一搁,快步走回院子里,朝齐老汉说道:“阿爷,我先睡一觉,醒了再来刷锅洗碗。” 说罢,少年也不等齐老汉回应,以最快的速度蹿进了属于自己的西屋。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屋里就响起了打雷一般的鼾声。 看到昨夜还是满腹心事、一腔戾气的孙儿能够全须全尾地回家吃饭,齐老汉一颗悬着的心就已经放下了一半。 他将面碗撂在身前石桌上,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另外半颗心也一并落回了肚子里。 齐敬之这一觉直睡了个昏天暗地。 等他再次睁开双眼,已经又是明月朗照、繁星漫天。 月华如水,从撑开的窗子里流淌进来,映得屋内一片霜白。 少年还没彻底清醒过来,怔怔地望着屋顶,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而疲惫的梦,可此刻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恩公醒了?”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在屋子里响起,音量不算大,却足够清晰。 齐敬之悚然而惊,猛地向右侧身,左手探到枕头旁,一把攥住了牛耳尖刀的刀鞘! 第4章 知恩图报 “谁?” 少年厉声喝问,目光循着方才声音的来处看去。 视线所及,墙角阴暗处赫然站着一道白色的人影。 不等对方回答,齐敬之的手、肘、肩、腰各处同时发力,整个人猛地从床榻上弹起,双腿顺势朝外一甩,两只脚准确地踩在了床边的草鞋上。 少年穿鞋、起身,动作迅捷无比、一气呵成。 他抬眼看向墙角,也许是睡醒后两眼依旧有些迷蒙,落在眸子里的那道白色人影面目模糊,身形也有些明灭不定,只能依稀看出是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身上穿着瞧不出具体式样的白衣,腰间挎着一柄同样看不清细节的长刀。 齐敬之狠狠眨了眨眼睛,发现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心底立刻就有寒气冒了上来。 他紧了紧手里的刀柄,再次喝问出声:“你是何人?来我家作甚?” “恩公莫要惊慌,在下路云子,蒙您收敛大恩,特来报答。” 穿白衣的年轻男子一边回答,一边从阴暗处走了出来,将自己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这回齐敬之彻底看清了,眼前这个自称路云子的家伙,根本就不是人! 它有着一张淡青色的脸,脸上一片空白,没有眼睛口鼻,没有眉毛胡须,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一副还未完成的画像,画师才刚画好了人物的面庞,还没来得及在上面描绘眉眼。 但是,这张脸皮又不像画纸那样光滑平整,而是有起伏的。 向上隆起的是眉骨、是颧骨、是挺括的鼻梁,凹陷下去的则是犹如两个浅坑的眼窝,是瘦肖的脸颊、是说话时不断变化着形状的嘴巴。 比起这张瞧着就十分诡异的脸庞,它的身形则更为飘忽,似实质又似虚幻,泛着淡淡的白色荧光。 齐敬之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怪物,呼吸陡然粗重,头皮更是止不住地发麻。 他刚才故意两次高声喝问,以齐老汉在山里养出来的警醒,早该醒了,更别提家里还有一条极通人性的老黄狗。可是直到现在,无论是东屋还是院中,竟始终没有半点动静传来。 “恩公?收敛大恩?” 齐敬之暗暗咀嚼着这几个字,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从心里冒了出来。 他略作斟酌,试探着开口问道:“你说的……是白天坡下那具尸骨?” “正是!” 路云子点点头,欣喜中带着恭敬:“近日山中暴雨冲刷,竟使路某的骸骨暴露于荒野,正犯愁的时候,天可怜见遇到了恩公!” 没想到对方竟承认的如此干脆,齐敬之心头便是一震。 他活了十几年,从不曾见过什么妖魔鬼怪,想不到短短时日里竟全都冒了出来,还都让他们爷孙俩碰上了。 少年心头愈发警惕,脱口问道:“这么说你是鬼了?” 路云子却立刻摇头,语气傲然地说道:“在下生前是个快意恩仇的游侠儿,因为错信了友人,被杀死掩埋于山中。谁知我生为凶人,死亦为灵魄,黄泉不纳、阴司不收,终日徘徊于荒野,至今已有近两甲子了。” “灵魄?”齐敬之轻声念了一遍。 “不错!神者,气之精也;灵者,魄之精也。灵魄是雄魄强魂中孕育的精灵,绝非区区鬼物异类可比!” 闻言,齐敬之心思电转,暗忖道:“不管是什么,反正不是人。这厮无声无息摸进屋里来,说是报恩,却也不可不防。好在它虽然容貌诡异,言谈举止倒是与活人无异,能用言语稳住便是最好,若是不能……” 他心里泛着种种念头,脸上却是一派少年天真,好奇问道:“我听过猛虎成精的,却没听过人死后魂魄也能成精。人死了,不都是变成鬼么?” 路云子再次摇头,解释道:“世人以讹传讹,以为人死之后就是鬼,其实不然。寻常人魂魄微弱,死后没了肉身遮护,立刻就要消散大半,只剩下核心处一点灵性,很难被凡人察觉。这种存在只可唤作死灵,却还称不得鬼。” “据说死灵于浑浑噩噩间落入黄泉,洗去一身红尘业力。业力轻微者前尘尽消,灵性挣脱束缚、飞入轮回。业力深重难以洗净的,自然是飞不起来,就会被那冥土阴司收去,无论刀砍斧剁、煎炒烹炸,为了拔除业力、返本还源,总有一番苦头要吃。” 闻言,饶是齐敬之心里并未放松警惕,依旧听得有些入神,只觉得路云子所言无不玄妙新奇,有些与人间传说大相径庭,有些更是闻所未闻。 他轻轻点头道:“我以前听说,人死之后都要到阴司鬼神面前过堂,行善的受赏,作恶的受罚,所以人生在世才要积德行善,时刻记着举头三尺有神明。可听你这么一说,不论是黄泉还是阴司,竟是不论善恶,只为除去那所谓的业力?” “业力本是和尚们的说法,认为一个人的言行甚至念头都会积累业力、招来善恶报应。” 路云子解释道:“因为这种说法可以引导世人行善去恶,又颇能彰显阴司权威,很合大齐朝廷乃至鬼神们的胃口,也就渐渐流传开来了。至于黄泉和轮回是不是当真如此运转,那就不得而知了。” 见对方竟是极有耐心、有问必答,齐敬之也乐得继续发问:“那怎样才算是鬼?” “有些生灵死后,魂魄灵性被天地间的浊煞沉郁之气侵染和补全,黄泉无法洗清、阴司也难拔除。此辈看似容颜未改、执念尚在,其实已经改换了根基,成了秉浊气而生的全新生灵了,这才是鬼。” “鬼物初生时,灵性被浊气遮蔽,蒙昧如同野兽,全凭着本能和生前执念行事,大多极为仇视生者,在俗世中留下了许多可怖传说,故而也会被阴司管辖收容,放牧于冥土,不许滞留人间。”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阴司诸神才被称为鬼神。恩公明鉴,此等异类蠢物,岂能与灵魄相提并论?” 齐敬之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问道:“原来如此。那……今天埋陈二的地方应该没有浊气吧?” 路云子摇了摇头,说道:“自然是没有的。正要禀告恩公,陈二生前奸猾凶恶,身上业力不浅,肯定是要入阴司待审的。他被恩公所杀,多半会怀恨在心,在鬼神面前告上一个刁状。” 不等齐敬之有所反应,路云子的语气忽然变得激昂起来:“在下得蒙大恩,自当为恩公分忧。此前已将那陈二死后之灵截下,狠狠炮制了一番,如今别说告状,便是入轮回再世为人都是妄想!” 听见这话,齐敬之眉头微皱,眸光里多了几分冷冽之意。 今日之前,少年只是听过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说,并不知道死后究竟如何,在他看来,陈二该死,并且已经死了,那一切恩怨便算了结。 可如今陈二半是因他之故,竟然祸及来世!此世作孽,来世何辜? 心里有了这个念头,齐敬之便不愿再与这个路云子多作纠缠。 他当即肃容说道:“今天阁下拦住那头疯驴,又出手料理陈二死灵,为我清除了阳间阴世种种后患,我为阁下收敛了尸骨,并以血食祭祀,两相抵消、互不相欠。这恩公二字,我实在当不起,报恩云云更是不必再提。” “恩公说哪里话,那驴自从我头上过,与恩公何干?惩治陈二这等腌臜货色更是分所应当、不值一提。” “反倒是恩公,于山野中遇一无名枯骨,犹能为之收敛,这才是慈悲为怀、大仁大义,对路云子更是恩同再造!在下生前便是负气任侠之辈,受恩岂能不报?” 说到激昂处,路云子周身光芒愈发明亮,更添几分堂皇正气。 只听它继续说道:“恩公万勿推辞,只管发下话来,不论是随身护卫、门下奔走,还是报仇杀人、拘灵夺魄,亦或是出入富户巨室、搬运财货女子,路云子皆有玄妙手段,定为恩公料理妥当!” 第5章 昼杀奸徒、夜斩邪祟 齐敬之听了这话,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对这个路云子的路数多少明白了几分。 这等人,说他是快意恩仇的游侠儿也可,说他是强盗凶人也算不得冤枉,历来都是城门口官府通缉榜文上的常客。 只是想不到,此人死后有了诸般诡异手段,竟是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 少年立刻摇头,语气坚决地说道:“你今儿也瞧见了,我家不过是爷孙两个,并不需人护卫奔走,报仇杀人我自己就能办,至于什么财货女子,我家虽不富裕,却也绝不贪图这些。” 他不愿再谈论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转换话题道:“你有这样的神通,为什么不自己收敛尸骨,反要我一个凡人帮忙,这可有些说不通。” 路云子见少年拒绝之意甚坚,也不再坚持,当即答道:“恩公面前不敢欺瞒,那具尸骨是在下寄托之所,内里有些牵扯,就像人不能将自己从地上拔起来,我对那具尸骨亦是无可奈何,除非……” 齐敬之心中登时一沉,灵魄与尸骨的牵扯,怎么想都是命门隐秘,对方竟都能直言不讳,此刻却故作姿态、欲言又止,怕是要图穷匕见了! 他暗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顺着话头问道:“除非什么?” 路云子的头颅上下点了点,像是将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才回答说:“除非换一个居所,譬如寄居于恩公魂魄之内,得少年人的灵性血气滋养,既可不受枯骨所限,又能精进修行。” “如此一来,路云子便是恩公门下食客,甘效犬马、长受驱策。今后恩公有事,只需唤路云子一声,必定诸事顺遂、心想事成,岂不两全其美?” “至于所需灵性血气,恩公无须担忧。路云子生前自有强体健魄之法,可传授于恩公,修习之后当可尽数补回。些许损耗,实在不值一提……” 路云子言辞恳切、不似作伪。 齐敬之听在耳中,心头却是一片冰寒。 寄居魂魄,以灵性血气滋养……这哪儿是什么灵魄,分明就是个噬人精血的邪魔恶鬼! 即便路云子当真是这世上罕有的灵魄,可它连人都不是了,还要以人为食,这就万万不能相信。 拿所谓的血气灵性换取诸般好处,怎么想都只是一时痛快,早晚要把整条小命都赔进去。更别提一旦让它寄居自家魂魄之中,多半就是个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尴尬局面。 少年心中如此想着,脸上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来:“果然是两全其美!只是事关重大,能不能容我考虑几天?” 这个问题一出,屋内忽然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齐敬之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却死死压抑住了向阿爷呼救的冲动。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屋外依旧毫无动静,思来想去,只能是路云子施展了什么手段,此时呼救非但无用,更会彻底撕破脸,后果着实难料。 一片寂静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路云子忽然轻笑了一声:“恩公杀陈二时,笑得也是这般好看。” 它一边说,一边向着立在床边的少年缓步逼近:“在下本是满腔赤诚、一片真心,恩公不肯便说不肯,为何要敷衍路某,还暗中起了杀心?” 听见这话,齐敬之便知自己白天所为,全被对方看在眼里,虚与委蛇那一套并无用处。 他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闷声问道:“当真没得商量?” 路云子摇头不语,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 见状,齐敬之的脸色更加难看,不甘里还有几分颓然,死死盯着对方看不清面目的诡异脸庞,咬牙一字一句地说道:“罢了!只要你言而有信,给你灵性血气又何妨!” 此时一人一灵魄已是近在咫尺,路云子终于停下了脚步。 它俯视着少年,赞许道:“这就是了,恩公杀陈二时那样果决,此刻天大机缘就在眼前,又何必扭捏作态?遇事当断则断,才是我辈男儿的本色!” 齐敬之抬起眼眸,脸上的颓丧之色忽然不见了,语气森然道:“说起陈二,我杀他时离的也是这般近!” 闻言,路云子哑然失笑:“在下并无肉身,恩公手里这柄凡铁怕是奈何不了我。” “那可未必!” 话音未落,一柄锋锐雪亮的尖刀陡然出鞘,刀锋斜撩而上,直奔路云子的下颌而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路云子似是来不及躲避,又像是根本不屑躲避,竟然无视了刀锋,反而探手抓向少年持刀的右臂肩头。 齐敬之同样没有躲,因为躲不开,更因为机会只有一次! 他早就看得分明,眼前这厮的身躯明灭不定,也只有那张怪脸最像实体。 电光火石间,牛耳尖刀竟是轻而易举就割破了路云子下颌的肌肤,里头果然空空荡荡,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下颌骨。 锐利刀锋没有受到丝毫阻滞,去势未衰地砍在了路云子的脸颊上,登时如中败革。 伴着一声闷响,那张淡青色的怪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条细小的黑色焦痕,淡淡的焦臭味亦随之弥散开来,仿佛落在脸上的不是刀而是烧红的烙铁。 路云子动作一滞,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你竟能伤到我?” 怒喝声中,它的左手已经按上了齐敬之的右肩,另一只手则迅猛上探,意欲夺下少年手里的尖刀。 齐敬之被对方按住肩头,右半边身子登时一麻,整条胳膊都好似没了力气,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尖刀。 “死!” 少年从牙缝里蹦出这个字来,左手猛地握住右手和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猛刺! 这一刀如滚汤泼雪,干脆利落地刺穿了路云子的下巴,旋即斜斜向上,依次穿过了嘴巴、鼻梁和一只眼眶,几乎将整张怪脸一切两断! 那骇人的切口处同样是一片焦黑,无数泛着荧光的灰色气流从中散逸而出,弥漫在屋里的焦臭味也变得愈发浓烈。 路云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再也顾不上齐敬之,收回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它一边踉跄着向后倒退,一边还在大声怒吼:“这把刀竟然刚被血祭过!你一个寻常猎户,从哪里得来的祭祀法门?你小小年纪,纵有法门又怎么可能练得成?” “爹留下的这个念想,果然可以辟邪禳凶!” 齐敬之紧紧抿着嘴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剧烈翻涌:“今日我持此刀,昼杀奸徒、夜斩邪祟,倘若刀中有灵,想来不曾辱没了锋芒!” 第6章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齐敬之心里念头一生,牛耳尖刀竟然轻轻震颤起来,似乎极为欢悦。 山中少年自然不会什么祭刀法门,手里这把刀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只因是父亲生前所赐,被他从小视为珍宝,甚至当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玩伴。 自打路云子现身,牛耳尖刀就一直在微微发热,这是今日之前从未有过的异象,也是齐敬之敢于放手一搏的最大底气。 此刻少年的右臂刚刚脱离对方掌控,只恢复了部分知觉,仍有些酥麻无力。 他却不肯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干脆刀交左手,脚下奋力一蹬,合身朝路云子扑了上去,兜头就是一阵乱砍乱劈。 路云子已经知道厉害,哪儿敢撄其锋芒,无奈骤遭重创,行动起来竟是颇为迟缓,根本就避让不开。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它护住脸皮的一双胳膊就被少年砍了个七零八落,同样化为一团团泛着荧光的灰色气流。 齐敬之看得真切,这厮浑身上下皆是气流填充,最核心要紧之处只有那张淡青色的怪异脸皮。 眼见少年不依不饶,饶是路云子这个以人为食的凶神恶煞,此刻也已胆寒。 它一边尽力避让刀锋,一边惨叫求饶:“恩公饶命!看在我替你料理陈二的份上,还请刀下容情!” 齐敬之闻言就是冷笑,眸子里寒意更浓:“你绝了陈二的来世,小爷这便替他讨个公道!” 闻言,路云子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若是它脸上生有五官,只怕已是目瞪口呆了。 少年哪肯放过如此良机,当即狠狠一刀刺出,正中这厮的眉心! 路云子浑身一颤,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当场。 齐敬之再次双手持刀,刀锋向下狠狠一划! 刺啦!声如裂帛! 路云子淡青色的诡异面皮上又多了一条前后通透的漆黑刀口。 下一刻,它整个身躯轰然崩散,化作漫天泛着荧光的灰气,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稀释、淡化,眼看就要消散于无形。 灰气之中,一张伤痕累累、几乎四分五裂的淡青色面皮缓缓飘落在了地上。 见状,齐敬之立刻改为反手握刀,旋即沉腰坐马,毫不犹豫就是一刀扎下。 “好狠辣的心肠!” 那张诡异脸皮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在地上一滚、一蹿,迎头扑向少年的面庞。 齐敬之早有预料,当即将手臂一横,改下扎为横扫。 刀锋过处,带起一股劲风。 诡异脸皮顺势借力,如风筝般一个鼓荡,不但生生避开了刀锋,更凭空向上蹿起了一大截,紧接着当空一折,再次朝着少年兜头罩下。 齐敬之面色不变,才要随之动作,忽然异变陡生! 他的额头猛地绽放出明彻璀璨的光辉,瞬间就将整间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一面巴掌大的青铜小镜自齐敬之的眉心飞了出来,挡在他的面前。 镜身上布满了流光溢彩的古朴花纹,唯独镜面漆黑无比,犹如一个昏暗幽深的洞口。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诡异脸皮发出一声凄厉怒吼,竟是闪避不及,自投罗网般撞上了青铜小镜,旋即像是被什么东西使劲儿拉扯着,被一寸寸地拽入了镜面之内。 屋内残留的迷蒙烟气更是如飞鸟投林,转眼就被镜子吞了个干净,再无半点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齐敬之斗智斗力半晌,眼看就要将路云子这个邪门玩意儿彻底杀死,却被一面不知来历的镜子截了胡。 他默默端详着悬在面前的青铜小镜,心里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甚至比牛耳尖刀带给他的还要浓烈。 仿佛感受到了少年的目光,青铜小镜如同折了翅膀的飞鸟,忽然从半空掉了下来。 齐敬之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只是惊鸿一瞥,心头就猛地一紧,差一点儿又将这镜子丢出去。 只因那清澈如水的镜面里映照出的竟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张没有五官的怪脸……路云子的脸! 两道巨大伤口已经弥合在一处,化为狰狞可怖的黑色伤疤。 淡青色的面皮紧绷着,凸显出深陷的眼窝,嘴巴处的凹陷也扩展到了极致,彷佛正在哀嚎。 栩栩如生,却又凝滞不动,宛如一张诡异可怖的面具。 伴随着齐敬之的注视,诡异脸皮上方空白处缓缓浮现出一串如烟气般飘忽不定的小字。 “灵魄尸,魂属灵材,品相残破,内蕴灵魄残念,佩之可阅,可炼化、入药、制器。” 齐敬之的双眼渐渐睁大,只觉眼前所见实在太过玄奇。 灵魄已是他平生仅见,这面神异非常的铜镜就更加闻所未闻,如此神物竟然不声不响地寄居在自己的眉心之中! 没等少年细想,青铜小镜忽然一震,随即化作一道流光,直射他的额头。 齐敬之一惊,下意识举刀格挡,却什么也没有碰到。 他翻转手腕,在额头上蹭了蹭,入手处一片光滑温热。 不知何时,他的额头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异状。 “镜子镜子,你若有灵,还请出来一见!” 齐敬之在心里呼唤了两声,毫不意外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正有些惊疑不定的时候,他忽有所觉,低头一看,就见手里还剩下一样东西,正是方才镜子里的那具灵魄之尸。 这东西成了尸体,摸上去滑腻冰凉,虽还是薄薄一层,比之先前却坚硬了许多,与其说是脸皮,倒更像是一张面具。 齐敬之眸光一闪,忽然将牛耳尖刀抵在了面具上。 静静等了数个呼吸,二者皆无异状。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抬眼环顾屋中,但见月光皎洁、万籁俱寂。 若非有这张面具在手,先前发生的一切真就如一场真假难辨的幻梦。 下一刻,齐敬之听到了阿爷响亮的鼾声。 少年的一颗心顿时安定了下来,弯腰从地上捡起刀鞘,将牛耳尖刀收好,又把刀鞘绑回左臂,用袖子遮掩住,轻手轻脚出了自己的屋子。 他先去厨房舀了一瓢凉水,仰着脖子一口气灌下了肚,然后走回院中,在石凳上坐下,望着远方怔怔出神。 老黄狗照例趴在院门处,此时睡得正香。 似乎一切都与昨夜没有什么不同,又似乎一切都改变了。 这一整天的遭遇在少年的脑海里不住地打转,驴背上凶狠贪婪的陈二,临死前面容狰狞可怖、目光中却透着恐惧悲哀的陈二,摔在地上化为一具尸体的陈二…… 不同面容的陈二渐次隐去,一张淡青色的诡异脸庞又冒了出来,远比陈二更加鲜明。 齐敬之心里十分清楚,自今夜开始,不论自己愿不愿意,一个更加神奇也更加凶险的世界已经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向自己发出了邀请。 第7章 人性如此 夜色清凉如水,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的少年全无睡意,心里更是念头纷呈。 “路云子找人做买卖,是要攫取灵性血气为食。如今它已死透,却还有一面更厉害的青铜小镜……那镜子不肯搭理我,我却不能当它不存在。虽说它带给我的感觉很是亲切,可既然也是要以我为宿主,总不会毫无所图吧?” 想到青铜小镜,齐敬之就不免记起了镜面上的那行小字:“灵魄尸……内蕴灵魄残念,佩之可阅……佩之可阅!” 这一刻,饶是齐敬之向来性情沉稳、遇事谨慎,亦禁不住怦然心动。 “虽然听路云子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它并不认得青铜小镜,但难保不会在心里有所猜测。还有它用来诱惑我的功法,说是能强体健魄。这些东西……路云子的残念里有没有?” 齐敬之低头看向手里好似面具一般的诡异物件儿,暗忖道:“青铜小镜既然以我为宿主,应当不会在灵魄尸的事情上捣鬼,反正事到如今,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念及于此,少年当即抬起右手,缓慢却又坚定地将灵魄面具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面具才一沾到他的肌肤,立刻就化作丝丝缕缕的烟气,如活物一般争先恐后地钻入了他的眉心。 齐敬之登时浑身一僵,只觉这张面具瞬间化为了无数只张牙舞爪的小虫,在自己的眉心咬开了一个洞,迫不及待地钻进皮肤、经络、骨骼,然后分散开来,迅速布满了自己的一整张脸。 紧接着,他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感应,眼前光影变幻,已是换了人间。 等他回过神来,就见天光黯淡,四周古木参天,自己端坐在一块青石上,脚下跪着一个浑身是血、脸色灰败的青年,正向着自己顶礼膜拜。 齐敬之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嘴巴正在自动地开合着,以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古怪口音说道:“你这个落魄少门主能在这里遇上我,也是造化使然。这样吧,我帮你报宗门被灭之仇,你把性命抵给我!” 几句话说完,齐敬之已经反应了过来,自己说话的语调虽然古怪,嗓音却很是熟悉,不是路云子又是谁?眼前所见应该就是这厮的残念所化,如此视角倒也正常。 正在叩首的青年大喜,猛地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道:“晚辈内伤难愈,本就命不久矣,只要能报此血海深仇,我又何惜此身!” 他顿了一顿,忽然面露难色,有些迟疑地继续说道:“只不过晚辈门中有祖训,若是遇到仙家,万般皆可舍弃,唯独灵性不行,还请前辈见谅。” 接下来便是片刻的沉默,齐敬之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内心深处却涌起一阵惋惜不舍,开口道:“你家祖师倒是有些见识,可惜后人不争气,竟然沦落至此。那好吧,事成之后我只取你一身血气,自放你的灵性去轮回便是。” 青年闻言,脸上只剩下感激之色,当即又是磕头不止。 见状,齐敬之不免有些讶异,想不到路云子还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才要接着往下看,眼前忽然再度物换星移。 这一次,齐敬之站在一条大道旁,脚下趴着个奄奄一息的乞丐。 乞丐勉力伸出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掌,死死抓住他的脚踝,哀求道:“你要什么我都给!我只要活!” “你可要想好了,一旦与我立下契约,你今生这条命还有你的来世,通通将归我所有!”路云子语气悠然之中还有一丝竭力掩饰的渴求。 乞丐只是略作犹豫,便红着眼睛嘶吼道:“给!都给你!你不救我,我活不过今夜,哪还有什么今生和来世!我只要享受五年,不,十年富贵!” “好!我先带你饱餐一顿,再为你搬来金银巨万,十年之期一到,自会登门寻你履约!” 下一刻,齐敬之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再回神时,乞丐已经形象大变,胖了何止二百斤,不但生得脑满肠肥,还遍身绫罗绸缎,坐拥大屋华宅,更有娇妻美妾环绕,端的是富贵逼人。 乞丐看见路云子,立刻脸色大变。 他不敢反抗,依旧如当年那样趴在路云子脚下,声泪俱下地哀告求饶,祈求再给他十年光阴,哪怕变回一文不名的乞丐也在所不惜。 见状,齐敬之忍不住暗叹一声,已经想到了此人接下来的命运。 他附身路云子的残念,虽不至于全然感同身受,却也能隐隐体会到几分它的心境。面对十年后的乞丐,路云子心里只觉饥饿,绝无半点怜悯。 “想必能留在这残念里的,都是路云子一生中最为难忘之事,接下来没准儿就有吞噬这乞丐时的记忆,我若是跟着体会一遍,岂不也当了一回妖魔?不知能不能像看书一样,把这几页直接翻过去?” 齐敬之才生出这个念头,眼前景物就是一变。 一间书房内,一个年轻书生正抓着路云子的手,满脸兴奋地说道:“小生从不与人结仇,也不缺钱财田产,唯独喜爱良家美妇。那李家二房的儿媳最是好颜色,小生在佛前遇见,从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眼看就要性命不保,还请上仙慈悲搭救!” “这有何难?甭管是哪家的妇人,只需你每次以一滴心头精血供奉我,我便在夜里将你看中的女子搬来,天明前再送回去。只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每隔两年必须搬一次家,咱们这买卖才好细水长流地做下去……” 齐敬之听得一阵恶心,那少主和乞丐虽称不上良善,多少有些可怜之处,这个书生就着实让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 路云子这厮竟是别出心裁,把一锤子买卖改成了细水长流。心头精血里怕是多多少少蕴含一些灵性,也不知这书生祸害了多少女子才油尽灯枯了账。 如此败类,实在该杀! 只不过,书生该死是一回事,自有人间律法、仗义豪侠管着,被路云子吃干抹净、彻底绝了来世,又是另一回事。 齐敬之心里清楚,青铜小镜且不论,若非有牛耳尖刀在手,自己怕是已经步了这几人的后尘了。 他已经污了耳朵,实在不想再看见什么龌龊画面,更不想体会路云子每次吞噬书生精血的感受,当即在心里默念道:“把书生的篇目也翻过去……” 这面具里的残念果然奇妙,齐敬之才一起心动念,眼前场景登时变幻。 这一回,他再度身临其境,亲眼看着路云子找到一位官员家里,承诺助其谋取高官厚禄。 这位官员原本的官职不大不小、仕途不上不下,正是苦闷的时候,当即大喜过望。其后一二十年间,路云子不断为他窃听机密,还陆续铲除了几个官场上的难缠对手,这官员的官儿也就越做越大。 几段并不连贯的记忆里既有官场浮沉、朝堂争斗,也有阴谋诡计、灵魄杀人,远比前面三个要详细和精彩,想必这官员留给路云子的印象极为深刻。 果然,官员人至中年、大权在握,就不免起了毁约的心思。 约定的期限一到,路云子兴冲冲地登门讨债,竟然遇到了伏击。 埋伏之人生得怪形怪状,有碧眼紫须、驭使飞叉的,有面黑如炭、口喷毒烟的,有身披重甲、奔走如飞的,个个都有非凡之能。 路云子的本事明显要比今夜高出许多,性情更是凶戾,虽难敌这些怪人的围攻,却依旧拼着受创,将处于重重保护之下的官员杀死,这才极为侥幸地带伤突围、避祸深山。 这之后的几十年,它始终藏匿于山中,只偶尔出去探探风色,等那官员的儿子、孙子尽数老死,终于家道中落,再无复仇的能力,这才敢真正冒头。 再之后,路云子像是要寻找什么,开始四处迁徙,期间虽然也吞噬人畜,却再没做过一次买卖,记忆乏善可陈,多是一闪而过。 直到……它遇见了齐敬之。 第8章 梦醒时分 白日矮坡下,路云子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味惊醒。 当这厮透过骸骨的眼眶看见暴起杀人的少年时,心里涌起的是无尽的狂喜:“天可怜见,终于又让我遇上一个!这一个……这一个的气息比那四个都要纯净,竟是未曾沾染多少红尘俗气!这样的人吃进嘴里,如饮甘泉、如食花蜜,自有香甜滋味!” 从别人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这是齐敬之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也许是这段记忆太过新鲜的缘故,他竟第一次听见了路云子的心声。 “哈哈哈!我原本寿元无多,眼瞅着突破无望,就要散归天地之间,又多年不曾遇到第五个,这肚中饥渴之状,当真是百倍于壮年时……我吃了他,不但能恢复旧观,更能增长修为、益寿延年!” “不行!不能直接吃了,那是暴殄天物!再忍忍,我要诱他堕落,让他骄奢淫逸、沉沦欲海,到那时他的灵性变化一定较常人更加激烈,便如将甘泉和花蜜酿成美酒,这其中的妙处……哈!我竟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 “嗯?他竟然为我收敛骸骨?恩公在上,你既然这般慈悲,不如把自己的灵性血气也一并布施了吧!以身饲虎、割肉喂鹰,这都是可以成佛的善行啊!哈哈哈……” 在这段并不算长的记忆里,路云子那源自魂魄深处的喜悦、渴望、贪婪、狂妄、嗜血等诸多情绪念头纷至沓来,如同狂风骤雨,带给齐敬之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 少年心头烦恶难当,虚弱疲惫之感油然而生,当即在心里默念道:“不看了,我要退出去!” 下一刻,萦绕耳际心头的聒噪瞬间消失,沐浴在月光下的小院重现于齐敬之的眼前。 老黄狗依旧在院门边酣睡,月亮在天上的位置也没有太大的改变,残念里却已是数十上百年的人世浮沉、光影变幻,当真是如梦似幻。 灵魄面具从齐敬之的脸上脱落,被他一把接在手里。 他看得分明,这张面具的模样已与先前不同,其五官轮廓竟与自己有了几分相似。 眼见自己淡青色的脸被两道刀痕交叉贯穿,变得极为狰狞凶恶,这观感实在是一言难尽。 “呼……” 齐敬之重重吐出了一口浊气,没想到翻阅面具中的残念,竟比跟正主生死相搏还要累。 “路云子前几次作案,都是事先讲好了价钱,那四个人虽然下场凄凉,倒也不值得同情,终究是人心如此,怨不得旁人。” 少年回想方才所见,忍不住嘿了一声:“这厮以诸般好处引诱世人,向来无往不利,然而多行不义,终是撞在了小爷手上!它重伤未愈,买卖不成竟要明抢,如此丧心病狂,即便不被镜子收去,也早做了我刀下之鬼!” 一想到青铜小镜,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刚才看得太过入神,竟把正事忘了!路云子对镜子的猜测极为重要,下次一定要优先查找。” “它当年遇上诸多怪人埋伏,犹能杀进杀出,除去灵魄本身的神异,一身本领也着实不凡,我多看几次,定有所得。至于详细功法,多半也是有的,记忆也必定极为鲜明,只是恐怕要往前翻上一翻。” “哼!这厮做过太多见不得人的阴损勾当,心里的念头更是污浊糟烂!下次翻看,我得慎之又慎,一有不对就立刻揭过!嗯,先缓一缓,等心情平复了再看,免得不知不觉被这厮带偏了,沦为欲壑难填、肆意胡为的奸恶凶徒,成了被妖魔精怪垂涎觊觎的所谓美酒……” 换做旁人,能得到青铜小镜和灵魄面具这样的奇物,只怕要欣喜若狂、忘乎所以,齐敬之却始终保持着心中清明,很快就想清楚了背后潜藏的凶险。 “我长了这么大,又时常入山打猎,也只见过路云子这么一个妖魔,可见大齐人道昌盛,人王国主的法度最大。哪怕我侥幸从面具里学到些本事,也绝不能妄自尊大、胡作非为,否则早晚被朝廷高人锁拿,难逃项上一刀。” 许是残念中所见太过惊人,齐敬之的思绪不免就有些发散。 “说到高人……伏击路云子的那些应该算,也不知那官员从何处请来,是来自落魄少主那类江湖宗门,亦或干脆就是朝廷豢养?还是阿爷说得对,要除南岗那头可能成了精的猛虎,就该请郡城派几个高手下来,实在不该拿猎户们的性命冒险。” 在方才翻阅到的诸多记忆片段之中,最让少年感兴趣的便是那场伏击,使他禁不住心生向往:“万没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奇绝风景!与之相比,一头食人猛虎竟算不得什么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先是哑然失笑,继而猛然警醒:“才告诫自己不要受路云子的残念影响,就生出如此狂妄的念头!那头猛虎食人极多,不仅害阿爷挨了杖责,更逼得我一怒杀人,如何是我能小觑的?” “陈二整夜未归,不知县衙会有何动作,不如等天亮了去县里探探风色。嗯,正好也去拜见一下孟夫子,我认识的人当中,以他的学识最为渊博,年轻时还曾外出游学过,没准儿知道些俗世之外的事情,可以为我解惑。” 齐敬之筹谋已定,并没有像昨夜那样枯坐到天亮,而是在黎明前最昏暗的时刻起身。 他将灵魄面具小心收在怀里,又进屋从墙上取下了猎刀和弓箭。 “阿爷,我去后山那几处机关和陷坑看看,然后进城一趟。” 少年一边把木弓往身上背,一边朝东屋里喊道。 齐老汉隔着门应了一声,半梦半醒地咕哝道:“记得买些盐巴回来,白面不抗饿,莫再白白糟蹋银钱,真是作孽……” “晓得了!” 齐敬之笑着答应,耳听得齐老汉鼾声又起,当即大踏步向着院门走去。 出门的时候,老黄狗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叼起墙边的一个竹笼,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少年身后。 一人一狗摸着黑绕去后山,循着惯常的路线查看了一番,大的收获没有,却也得了两只野兔并一只山鸡。 齐敬之把野兔和山鸡塞进竹笼,又花了一番功夫将机关还原,一边把弓箭往老黄狗脖子上挂,一边吩咐道:“你先回家去。” 他说着,又将猎刀的刀柄递到了老黄狗的嘴边。 老黄狗低低地叫了一声算是回应,张嘴咬住刀柄,转身朝着齐家小院的方向跑去。 瞅了一眼老黄狗背弓衔刀的背影,少年拎起竹笼,踏上了一条出山的近路。 第9章 头角峥嵘(上) 山前村与县城相距不远,齐敬之脚程又快,不多时就赶到了县城西门。 他见城门依旧紧闭,知道自己来早了,就走到城墙根下,仰起头去读墙上贴着的印信榜文。 其中最新的一张,前天他进城的时候还没有,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近来南岗上新有一头猛虎出没,伤害人命甚多,本县已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至今打捕未获。过往客商暂缓南去,免为虎害,各自知悉为要。” 齐敬之看了榜文,不由得暗暗摇头,都闹到商路断绝了,官府还只是一味地逼迫乡里,非但不肯求援,竟连个悬赏也不肯出么? 等了片刻,城门口忽然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两扇巨大的门板随之缓缓开启。 城门洞里,一个头发稀疏、号衣歪斜的老卒揉着惺忪睡眼走了出来。 他看见少年,有些惊奇地问道:“你小子不是才进过城么,怎么又来了?” 说话间,老卒已经瞧见了少年手里的竹笼,当即了然:“是了,四里八乡有本事的猎户都上了南岗,县里山货行情看涨,几家酒楼的山珍席面都快凑不齐了,合该你们爷孙俩发笔小财。” “今儿又是您老当值?上回给您带的野蘑可还能入口?” 齐敬之扭过头来,朝老卒笑了笑,抬手指着那榜文问道:“这上头说是杖限,等期限一到,怕不是又有人要挨板子了?” 老卒也跟着少年笑了起来:“劳你们爷孙俩惦记,这山里的新鲜东西就是不一样。” 他瞟了一眼榜文,浑不在意地道:“打板子都是轻的!商路断绝,误了不知多少人的生计,昨儿县里的大户都闹到县衙去了,好几个猎户挨了打不说,打完竟又给撵回南岗上去了。想学你阿爷回家养伤?门儿都没有啊!” “都是各位老爷们体恤。我家老的老、小的小,哪里中用?去了反倒添乱……” 齐敬之随口敷衍着,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想来县衙短期内是没空理会陈二失踪的事情了。 他朝老卒晃了晃手里的竹笼,说道:“今日入城倒不为别的,只因我阿爷说,许久不曾去看孟夫子了,这才赶了个大早送些野味儿来,免得误了夫子私塾授课的时辰,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老卒闻言连连点头,说道:“你小子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也不枉了孟夫子费心给你取的好名字。那就别磨蹭了,快些进去吧!” 齐敬之连忙道了声谢,拎着竹笼就往城里跑。 孟夫子的宅院兼私塾就在西城,距离城门不远,齐敬之熟门熟路,自是抬脚可到。 只是他才走到半路,刚转过一个街角,忽然看见前方人头攒动,竟有许多人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让原本宽阔的街道显得拥挤起来。 “这大清早的,怎的这许多人堵在这里?” 齐敬之心中奇怪,被人群裹挟着,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无需开口询问,自然就有议论之声传进少年的耳朵。 “听说了吗?那卢家布行的少东家竟是个妖物幻化的,头上长了一对牛角哩!” “可不是,都说卢家二郎躲在家里,已经好些日子不曾出门。这原本瞒得好好的,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了消息!” “走快些,郡城特地派了高人下来捉拿,去晚了就瞧不见了!” 听了这话,齐敬之心中顿生荒谬之感。 这些人口中的卢家二郎名叫卢敖,和他一样,也是在孟夫子的私塾开的蒙。 齐敬之与卢敖虽不相熟,终归是同窗,可从没见过对方头上有什么牛角。 至于那所谓的郡城高人,不去南岗上平息虎患,倒来县城里捉妖拿怪,更让少年颇有些不以为然。 只不过路云子的殷鉴不远,倒也不好就此妄下断语,只希望卢敖不像自己这样倒霉,遇上什么夺人躯壳的妖魔。 当下,齐敬之好奇心大起,拿出在大山里追逐猎物时练出的脚力,迈开大步狂奔,没几下就冲到了前头,赶在布行门前的人群合拢之前,抢占了一个最里面的绝佳位置。 齐敬之对卢家布行并不陌生,以往每次进城,都要从他家门前经过,知道这间铺子瞧着不大,实则是个前店后院的格局,卢敖一家人连带着几个伙计就住在后院。 以往这个时辰,布行早就开门迎客了,有时还能看见卢敖坐在柜台里查看账目的身影。 今天虽然也开了门,其中却见不到半个客人,只门前台阶下站着一个昂藏大汉,正面朝店内、负手而立。 这名大汉身量极高,直如铁塔一般,哪怕是站在阶下,仍是比店门还高出半个头去,体魄更是雄壮,两肩一横,竟不比门板窄上多少。 最特别的是,他全身都笼罩在一件漆黑缎面的连帽斗篷之下,脸上似乎还戴着面罩,将自身包裹的严严实实,从里到外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围观的人群被其气势所慑,竟是无人敢高声议论喧哗。 除此之外,大汉身旁还有一匹通体雪白、唯独鬃毛赤红如火焰的高大骏马,同样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一名布行伙计畏畏缩缩地站在店前台阶上,整个人都被大汉的阴影笼罩,正低头哈腰地做出向里面延请的姿态。 大汉却无声地摇了摇头,半点儿进店的意思也没有。 那名伙计面色发苦,却也不敢再劝。 齐敬之站在大汉斜后方两丈开外,心中暗忖,眼前这位想必就是郡城派下来的所谓高人了。 他还注意到,对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配饰,只在领口和袖口外侧各绣了一朵赤红色的小巧祥云,着实醒目得很。 大汉和围观众人并没有等待太久,不多时,店后便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少年走了出来。 这少年正是卢敖,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与齐敬之年纪相仿,只是瘦弱了许多。 他头上戴着顶读书人常用的黑色方巾软帽,倒是看不出是否长了牛角。 围绕着卢敖的一群人当中,除了他的父母兄长,竟还有许多本县地面上的知名人物,齐敬之和卢敖的蒙师孟夫子赫然在列。 这倒还罢了,这一群人之中竟还有个穿绿色七品官服的,就站在卢敖身侧,分明是本县的县令。 如此众星拱月,连县尊老爷都做了陪衬,可绝非什么捉妖拿怪的架势, 围观众人登时躁动起来,推推搡搡地便朝着店门处涌了上来。 立在门前的大汉猛地回头,瞪起眼睛左右环顾。 兜帽之下,那大汉的双眼瞳孔竟是一片赤红,其中似有火焰光华透射而出,这等异相比起卢敖更像妖魔。 人群中站得靠前的纷纷骇得惊叫出声,如潮水般后退,却又被后面涌来的人挡住,一时间进退两难。 齐敬之脚下生根、一步未退,同时奋力抵抗着身后传来的推力,眼睛则死死盯着大汉的一双赤眸。 虽说比起路云子残念里那几个,这大汉的模样算不得出奇,可残念毕竟隔了一层,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人心。 此时此刻,少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来回盘旋:“这人生得如此奇特,又养出这般煊赫的气焰,定有超出常人的本领,就是不知比起曾经的路云子如何?” 赤眸大汉仅凭一个眼神就吓阻了围观众人,倒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回过头看向卢敖,低喝一声:“你上前来!” 第10章 头角峥嵘(下) 赤眸大汉的嗓音浑厚雄阔,立时就压过了街上的种种嘈杂之音。 闻言,卢敖轻轻用力挣脱了扯住他衣袖的母亲,从人群中走出,迎着赤眸大汉的目光行了一礼。 他看上去还算镇定,除了嘴唇没有多少血色,脸上并无畏惧之意,反而隐隐有着几分期待。 赤眸大汉抬起蒲扇一般宽大的手掌,朝卢敖的头上指了指,再次开口道:“验明正身!” 这话一出,齐敬之身后传来的力道立刻又大了几分。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卢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缓缓将头上的软帽摘下。 四下里立时又是一片惊呼。 齐敬之看得清楚,在这位同窗额头靠上的位置,赫然长着两支玉色的弯曲小角。 或许是那对玉角生得太过精致小巧的缘故,眼前这位卢家二郎半点儿没有传说中妖魔的狰狞凶恶,反倒显得越发的俊秀了。 赤眸大汉盯着卢敖头上的玉角看了半晌,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竭力压低嗓音,用仅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果是炎皇血裔、圣姜嫡宗,还是极为罕见的神农氏玉角一脉,不出意外,可直入镇魔院蚩尤司。” 不等卢家二郎回应,赤眸大汉又看向他身后店内众人,扬声道:“本官乃大齐镇魔院五云巡检司缙云使者董茂,今次公干途径本郡,不日就要返程。今后卢家有事,可来都城寻我。” 说罢,董茂也不去看那一众人等的反应,牵过身旁骏马翻身而上,朝着卢敖一伸手,说道:“上来!” “是!还请大人稍待片刻。” 卢敖应了一声,复又将软帽戴上,仔细整理了一下衣冠,转过身面朝店中跪下,向着父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抬起脑袋时,少年已然双眼发红,哽咽着说道:“儿子不孝,不能再侍奉堂前,今后天涯路远、归期难定,万望二老善加保养、勿多牵念。” 卢老掌柜含泪点头,勉励儿子道:“休做小儿女姿态,家中自有你大哥照应。我儿此去,当尽忠国事、效命君王,他日功业有成、衣锦还乡,再来你母亲膝前尽孝不迟!” 听到父子这一番对答,一旁包括县令在内的诸多陪客不由得连连点头。 唯独卢敖的母亲终是忍不住痛哭出声,想要冲出来,却被卢老掌柜和卢家大郎死死拉住。 到了此时,那些有身份的陪客自不必提,街上围观的众人也大抵都明白了,这卢家二郎不仅不是妖孽,反而是得了天大的奇遇。 眼前这个气焰煊赫的董茂,也不是所谓郡里派来捉妖的高人,而是都城出来公干的大人物。 虽不知镇魔院五云巡检司是个什么样的衙门,缙云使者又是个什么品级的官儿,可只看县尊老爷等人的态度,卢家二郎这一去,必定是要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了。 整个卢家跟着水涨船高,一跃而成本县的新贵,同样也是确定无疑的了。 在无数艳羡乃至嫉妒的目光注视之下,卢敖站起身走下台阶,才一伸手,就被董茂一把给拎上了马背。 洪亮如龙吟的嘶鸣声响彻长街,顿时惹来一片兵荒马乱。 围观众人你推我搡,赶紧让了一条道路出来。 出人意料的是,董茂却没急着走,反而猛地一勒缰绳,任由那匹异常高大的红鬃白马原地转了两个圈子。 紧接着,这位骑在马背上的缙云使者猛地转头,骇人的赤红眸子径直看向了就站在不远处的齐敬之。 有如实质的灼热目光在少年身上扫视了两个来回,最后死死盯住了他的左臂袖口。 齐敬之抿起嘴唇,心里既庆幸又紧张。 庆幸的是,对方看的是袖口,显然并未发现灵魄面具。毕竟路云子可是有案底在身的,虽说面具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模样,里头的残念却瞒不了人,同时这东西还是什么灵材,想必价值不菲,难保董茂不会见财起意。 紧张的是,牛耳尖刀先杀人再斩邪,已经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性,如今似乎被董茂发现了端倪,同样是祸福难料。 偏偏这两样东西他都不敢留在家里,万一伤到了阿爷,那才是万死莫赎、悔之晚矣。 “有点儿意思!” 董茂的声音响了起来,相比之前多了几分残忍和戏谑:“才听说南岗上出了头虎精,转头就看见了你。这松龄县不过是屁大点儿的地方,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倒不少。” 他胯下的红鬃白马忽地打了一个响鼻,迈开步子缓缓朝着齐敬之踱了过来。 高坐在马背上的董茂紧紧盯着少年,眸子里的赤色焰光仿佛又盛了几分。 他将斗篷下摆向后一撩,露出了挂在腰间的一柄铜柄短刀。 挡在白马身前的众人瞬间作鸟兽散。 齐敬之独自站在原地,首当其冲、避无可避! 他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董茂,露出一张天真烂漫的笑脸。 “董大人何出此言?五云巡检司是大齐官衙,缙云使者是朝廷命官,一定最重法度规矩,绝不会不教而诛。小子无知,实在不知犯了什么罪,竟惹得大人动怒,几欲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拔刀相向?” “嗯?本事不知如何,口齿倒是伶俐得很。” 董茂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看着少年,面罩下传出一声冷笑:“你袖藏利刃、内蕴血煞,不是刚杀了人,就是练了以血祭刀的邪门功法,竟有脸在此跟本官妄谈什么朝廷法度?” 闻言,齐敬之提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暗忖道:“我终究见识有限,竟是高估了此人。这董茂与路云子半斤八两,都以为是什么劳什子的血祭法门,可惜我是真不会。” 齐敬之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从容不迫地向对方展示了一下手里的竹笼,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大人,我是猎户,随身带着把剥皮刀,不小心沾染些许血腥气,实在不足为奇。” 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董茂当即就是一愣,气势也随之弱了几分。 见到这一幕,街上原本噤若寒蝉的众人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宛如千百只扇动着翅膀的蜜蜂一般嗡嗡作响。 坐在董茂身后的卢敖忽然开口了:“大人,他叫齐敬之,曾是我的同窗,家里确实是猎户。” 还没等董茂反应,又有一人越众而出,走到这位缙云使者的马前,拱手道:“董大人,这孩子是孟某的学生,绝非奸恶之徒,还望大人明察。” 董茂看到来人,竟是罕见地抱拳回礼,瓮声瓮气地说道:“若是往日,本官遇上这等人,定要拿回衙门细审严查。今日既是孟夫子作保,本官就给个面子,绕他一回!时辰已是不早,告辞!” 他说罢一提衣摆,盖住了腰间短刀,随即掉转马头,向着城门的方向奔驰而去。 见状,齐敬之放下竹笼,朝着卢敖拱手行了一礼。 卢敖在马背上扭过身子,遥遥地回了一礼。 匆匆一顾间,两个少年相视一笑,就此别过。 第11章 孟夫子语出如雷 长街之上,两人一马渐行渐远,围观的众人也随之散去。 齐敬之收回目光,转身朝站在一旁的孟夫子郑重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多谢夫子解围!” 孟夫子四十来岁的年纪,脸颊略显清瘦,双目灿灿有神,颌下生了三缕长髯,头戴方巾软帽,一袭磊落青衫。 他本有秀才功名在身,却无心仕途,只以教书育人为乐。许多年下来,为县中许多大户家的子弟开过蒙,学生中还出过几个秀才、举人,说话的分量也就越来越重,在这座小县城里俨然算得上一号人物。 最为难得的是,这位孟夫子推崇有教无类,对求学的贫家子弟非但不歧视,反而颇多照拂,在百姓当中的名声亦是极佳。 齐老汉就曾厚着脸皮,提了两只野兔找上门去,给自家孙儿求了一个大名。 齐敬之年纪稍长,跟着阿爷进城时,便常常跑到私塾窗外胡乱听上几耳朵,竟也学会了不少字。 孟夫子怜他自幼没了父母,又见他如此聪慧上进,便任由旁听,偶尔还隔着窗户考校指点一二。 齐老汉听说之后,干脆找乡邻帮手,抬了一头野猪送上门去,权做拜师之礼。 虽说依照古礼,拜师的束脩不过是几条肉干而已,可时移世易,如今给先生的酬劳早变成了银钱,直接送一头野猪的当真闻所未闻,立时成了县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偏偏孟夫子不以为忤,坚持只收了一条猪腿,还极郑重地以文房四宝回赠,算是认下了这个出身山中猎户的学生。 只可惜齐敬之读书习字皆有天赋,开蒙之后却不愿意继续做文章走仕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圣贤的道理都是极好的,可惜在如今的世道大多行不通。写文章也不算难,我却不想整日作那些个违心之语,还是在山里打猎快活些!” 这下可把孟夫子气得不轻,多次规劝教训亦是无果,不得已把齐老汉找来,谁知爷孙俩竟都是不求富贵荣华的豁达性子。 孟夫子没法子,只得任由这个顽劣学生回去做那横行山中的猎户去了。 齐敬之今天进城,本就是要向孟夫子请教疑难,此时见了面,许多往事涌上心头,脸上就显出孺慕之情来。 孟夫子眼明心亮,自然瞧出来了,神情愈发柔和。 他见少年行礼道谢,当即点了点头,温和笑道:“热闹已经看完,赶紧去送货才是正经,莫让你阿爷在家中久等。” 齐敬之连忙解释道:“学生专为拜见夫子而来。” 听他这么一说,孟夫子看了一眼少年脚下的竹笼,登时没好气地道:“不年不节的,你不在山中快活,跑来见我做什么?” 齐敬之在老师面前绝少嬉皮笑脸,闻言又行了一礼,肃容道:“学生不敢相瞒,这几日遇到了疑难,不得已来找夫子求教。” “哦?咱们边走边说。” 孟夫子安步当车,抬脚朝着自家私塾走去。 齐敬之连忙拎起竹笼跟上,兀自有些犹豫地说道:“学生的疑难怕是不为夫子所喜……” 孟夫子见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言语中就带了三分火气:“话才说了一半,怎么就扭捏起来了!你祖父挨了二十脊杖的事我听说了,前些日子登门拜会了新任典史,已将此事揭过,你家打虎的差役也一并免了。” 这可大出齐敬之的意料,他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就听孟夫子继续道:“我素来不喜你们借着我的名义互攀关系、捞取好处,可一来打虎这事儿与你家性命攸关,二来你祖父是为了救下众猎户的性命,才因直言劝谏而遭责打,我又岂会坐视不理、任由义士受害?” “夫子大恩,我祖孙两个绝不敢忘!” 齐敬之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孟夫子一揖到底。 他费尽筹谋、不惜一怒杀人想要躲过的危机,竟被孟夫子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所依仗的正是被他嗤之以鼻的文章仕途。 一念及此,齐敬之虽然并无悔意,却也难免生出几分怅然。 与此同时,藏在他心底里的那个念头像是野草一样疯狂生长起来。 无论是路云子、青铜小镜还是董茂、卢敖,都让这个山中少年明白了一件事。 那即是文章仕途之外,这世上还另有一扇玄妙门户,门后同样有着一条通天的大道,甚至道旁的风景更加的雄奇瑰丽,令人心生向往! 就在昨夜,他的面前同样出现了有可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还不止一把! 只不过比起注定前途无量的卢敖,齐敬之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钥匙,打开门后是同样的通天大道,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压下心中泛起的种种念头,直起身快步追上始终未曾停步的孟夫子,再次开口道:“学生此来,并不是为了打虎的事,而是确有疑难想求夫子解惑……刚才在卢家门前瞧了半天,这心里的疑问就越发多了。” 见少年竟真是来登门求教的,向来好为人师的孟夫子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欣慰。 他的步伐随之放缓,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那就一一问来!” 闻言,齐敬之立刻顺势开口:“学生跟随夫子进学一场,多少认得几个字,也曾听过头角峥嵘,本以为只是形容,不想这世上竟真有头上长角的。那卢敖……还能称之为人么?镇魔院蚩尤司、五云巡检司又都是个什么所在?” 一听这话,孟夫子忽地扭过头来,横眉立目,语气里隐含怒气:“我还以为经你祖父一事,你总该有些悔悟长进,把心思用回读书正途上来,不想竟关心起这些个怪力乱神来了!岂不闻圣贤有云,敬鬼神而远之?” 齐敬之见夫子发怒,索性豁出去了,无论如何也要套问些内情出来:“圣贤教诲,弟子自然知晓。可若是鬼神妖魔当面、避无可避,我等凡人又该如何自处?” 孟夫子闻言一怔,只因少年问的并非世上有无鬼神妖魔,而是遇到了该如何自处。 他倏然停步,目光在少年周身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就见这位私塾夫子先是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这才直视着齐敬之的眸子,低声喝问道:“你当真杀人了?” 不知为何,这一声低喝明明声量极小,落在齐敬之耳中,竟宛如一道惊雷炸裂,远比路云子的恶念、董茂的质问更加撼动心神。 少年猝不及防,只觉耳中轰鸣、心神恍惚,额头上更是有细密的汗珠沁了出来。 直到此刻,齐敬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这位自己敬爱的夫子,恐怕不是凡人! 第12章 师徒问答(求追读!) “齐敬之,可还记得我为何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学生记得!齐敬,庄严恭敬之意也。夫子为我取名敬之,意在勉励学生诚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无愧!” 迎着孟夫子那刀子一般锐利的目光,少年一脸肃然地回答,眸子里仿佛有一团火在跳动。 他看着眼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师,只觉自己心中的一切念头在对方的目光下皆是一览无余,再也无法遮掩。 齐敬之也不想遮掩。 他咬着牙说道:“衙役陈二以打虎差役胁迫索贿,我和阿爷家无余财,哪里喂得饱他?眼瞅着就是个家破人亡的局面!我试探一番,见他是自作主张、并无同谋,索性捅杀了账,埋在了山中!” 孟夫子闻言神情不变,目光依旧锋锐冷峻、直指人心:“你所言可属实?” “字字属实,绝无虚言!学生刀头染血,心中无愧!” 齐敬之斩钉截铁地答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阿爷从头到尾都不知情。” “倒还有几分担当!” 孟夫子冷笑一声,一把按住少年肩膀:“你随我来!” 下一刻,齐敬之只觉肩头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被带得几乎离地而起。 这等力气,比起那个缙云使者董茂怕也差不了多少。 孟夫子抬脚就走,明明仍是踱步,却如常人奔跑一般迅捷。 齐敬之心中吃惊,却丝毫不敢挣扎,脚下连忙跟着迈步,最后索性撒腿飞奔起来。 不过片刻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了孟家私塾外。 孟夫子拽着齐敬之走进院门,朝着屋里坐得规规矩矩的十来个蒙童说道:“今日有事,放假半日,尔等速去吧!” 一群小孩子面面相觑一阵,脸上纷纷露出惊喜之色,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七零八落地朝孟夫子行了个礼,你追我赶地跑出门去了。 若是平日,这些孩子自然免不了要挨一顿训斥,甚至还要被打手板,可今天孟夫子虽是全程冷着脸,却什么话也没说。 等孩子们都走了,私塾院门忽然无风自动,砰地一声就关上了。 孟夫子朝少年手中的竹笼指了指,随即自顾自进屋去了。 齐敬之看着对方走入屋中的背影,心里忽然莫名地有些惴惴不安。 哪怕他心中无愧,可杀人就是杀人、犯法就是犯法! 面对喊打喊杀的董茂,齐敬之尚能心如铁石、面不改色,可当他走进这间私塾,面对自小敬爱的师长,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仿佛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一笔一划练习写字的孩童。 “还愣着干什么?”孟夫子在屋中催促道。 齐敬之定了定神,将竹笼靠着院墙放下,快步走了进去。 孟夫子已经端坐在了书案后,没有理会少年,而是抬头看向房梁,以一种少年从未听过的威严语调问道:“日游何在?” 几乎是他的话音才落下,半空中就有一个声音应道:“在!卑职见过司公!” 齐敬之吃了一惊,抬头循声望去,却见房梁上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 孟夫子又问道:“小松山近日可有横死之灵归位?” 他问了这一句,忽然将脸转向齐敬之,神情端肃、眸光如电。 少年一怔,旋即福至心灵地回答道:“是昨天上午的事,就在山前村东面山口外的矮坡。” 半空中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再次响起:“回禀司公,速报、纠察二司主事并阴阳司众吏员皆问过一遍,昨日山前村并无死灵归位。” 听到回话,孟夫子略作沉吟,又开口道:“眼下小松山并无山神,神府冥土废弃已久,只剩一只老魈看守门户,治下新死之灵皆由城隍大人收管。你去看看,那老魈是否还在?小松山到本县阴司的黄泉有无异常?沿途可有鬼物滋生徘徊、未曾拘拿逮回?” “司公稍待,卑职立刻去看。” 说罢,那声音再次沉寂了下去。 “这就怪了……那个陈二劣迹斑斑,连我亦有耳闻,想必身上业力不浅。他又是横死,死灵必定入阴司待审,如今竟然不知所踪?” 说着,孟夫子再次看向齐敬之,面露疑惑之色:“你虽然身具血煞之气,却无死灵恶鬼缠身之兆,想来那陈二并不曾化为鬼物来纠缠你。” 齐敬之迎着对方的目光,只觉面对的是两盏点亮暗室的明灯,将自己里里外外都照得光明透亮,彷佛一切念头都无所遁形。 下一刻,他听到座上那位阳间夫子、阴世冥神威严深重地问道:“陈二既不曾作祟,你先前却又说鬼神当面、避无可避,可见还有鬼祟阴私之事瞒我……说!” “不是学生有意欺瞒,实在是仓促间未及禀告。” 齐敬之解释了一句,接着说道:“我杀了陈二之后,遇见一具骸骨曝尸荒野,心中不忍,顺手一并埋了。” “不成想,当天晚上就有个自称灵魄的无面人前来,口口声声要报收敛大恩,只需我以灵性血气供养,就助我完成诸般心愿,还说已将陈二的死灵料理妥当,彻底绝了后患……” 少年没有提及青铜小镜,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真正弄清楚镜子的价值和自己当下的处境之前,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自己十分信任的老师也是一样。 闻言,孟夫子登时一滞,旋即略带几分恼怒地说道:“这么要紧的事,刚才我命日游前去探查时怎么不说?平白浪费我许多功夫!” 他虽是这样说,神色却明显轻松了许多,再不复先前的庄严端肃。 屋内原本阴森威严、如同公堂审案一般的压抑气氛也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齐敬之顿觉身上一片轻松,彷佛卸下了无形的枷锁。 他陪着笑脸,讪讪地道:“夫子驱使鬼神、令行禁止,那是何等的威严,学生怎么敢胡乱插嘴……” 孟夫子瞪了少年一眼,没好气地道:“少来这套!好歹是师徒一场,我知你素来心生傲骨、腹藏豪气,最厌恶逢迎他人,如今摆出这么个嘴脸来给谁看?” 齐敬之一怔,赶紧收起笑脸,躬身一礼道:“请夫子教训!” “倒也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孟夫子从座上站起,在屋里踱了两步,侧头看着少年道:“你也瞧见了,我虽是阳身,却做了阴官,乃是本县城隍座下、阴阳司的主事之神。人间律法和阴司法度看似相通,其实泾渭分明,所以你杀人的事儿……不归我管!” 齐敬之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仍是一片肃容,没显出丝毫异样来。 见状,孟夫子哼了一声,似欣赏又似讽刺地说道:“你这心性倒是个能成事的,只不过是忠是奸可就不好说了。” 他不等少年回应,话锋一转道:“今日你先问卢敖后问鬼神,想来根子便是这个灵魄了。说说看,它向你许诺下诸般好处,你可动心了么?” 第13章 善恶之辨 孟夫子问出这个问题,倒有些老师考校学生的意思了。 齐敬之摇摇头,坦然答道:“许是那灵魄见我家贫,又受衙役欺压,就一味地拿报仇杀人、财货女子之类的好处来引诱,却不知我有夫子悉心教导,若肯继续用功进学,区区人间富贵不过是手到擒来,哪用得着它的歪门邪道?” “本事没有几分,口气倒是不小!” 孟夫子呵斥了一句,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你既不肯入套,如今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想必那个灵魄已经步了陈二的后尘了?” 齐敬之见好就收,点头道:“我见它嘴上说着报恩,眼睛却盯着我的灵性血气,便知不是什么好路数,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又刚杀了人,胸中恶气正盛,当即骗它近身,同样捅杀了账。” 孟夫子点点头,目光若不经意地扫过少年的左臂,赞叹道:“你阿爷年轻时勇名冠绝乡里,几度应征戍边,次次都能安然返乡,果然不是侥幸。” 齐敬之一愣,知道夫子会错了意,以为自己杀死路云子靠的是阿爷所传的手段,却仍是难掩心中讶异:“我阿爷确实去打过仗,却从不肯跟我细说,更没听说他有什么勇名。” 孟夫子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就说说你自己吧,寻常人有此奇遇,就是拿命来换,也绝少有不肯的。荣华富贵、恩怨情仇,人生匆匆几十年,在意的不过就是这些东西罢了。” “至于精血寿命、灵性来世,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拿来换取今生的肆意痛快,岂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齐敬之听出了孟夫子话语里的讥讽之意,当即坦然一笑:“学生见识有限,哪能分辨那灵魄说的是真是假,只好一概不信。我也是刚刚见了夫子手段,这才相信死后有灵。幸好不曾受了它的蛊惑,做出追悔莫及的糊涂事。” “你能保持这份清醒殊为难得。人之所以为人、你之所是你,这灵性最是要紧不过,绝不能轻易放弃。” 孟夫子称赞了一句,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哑然失笑道:“那灵魄虽与死灵、鬼物不同,不在阴司管辖之列,但它与陈二素无瓜葛,却假托报恩,残害了对方死后之灵,这就触犯了阴司规条。若是手尾干净也就罢了,偏还有你这个人证。” “只可惜今日之前你不知我的身份,不然也不必冒险搏杀,只需先稳住它,再随我到本县城隍面前作证,替那陈二喊几声冤,请下一道传唤令旨来。有道是神威如狱、律法无情,等那厮到了堂上,还不是翻掌可除?” “我去城隍面前替陈二喊冤?” 齐敬之险些以为自己听差了,讶异说道:“陈二被祸及来世,自然有冤,我昨夜也曾对那灵魄说,要为陈二讨个公道。可此人毕竟是我杀的,我去替他喊冤,当真不会被城隍老爷当场拿下,押去地狱受刑么?” 孟夫子摇摇头,朝少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方才我说了,人间是人间,阴司是阴司,不可一概而论。” “我瞧着倒是一般无二,无非是朝中有人好办事罢了。” 齐敬之腹诽了一句,虽然没敢说出口,脸上依旧显出几分不以为然。 孟夫子见状,不由好笑道:“由我引路,不过就是省些流程罢了。寻常人有冤屈,去城隍庙敬上三炷香,把事情祷告一番,城隍大人自然知晓。若是案情复杂,说不得还要在睡梦中入阴司分说明白,否则这世上有关阴司的传说又是从何而来?” “你问我鬼神妖魔当面如何自处,修行中人且不论,凡人遇上了这等事,自然还是要求助于鬼神。那小松山如今没有山神,虽有城隍大人代管,却还未曾真正厘清,总有些鞭长莫及之处,否则怎能容区区一个灵魄放肆?” “原来如此。” 齐敬之点点头表示受教,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复又开口问道:“夫子刚才说人间与阴司的法度不同,又说灵魄戕害素无瓜葛的陈二,是触犯了阴司规条……那么在鬼神看来,若是有了瓜葛,譬如灵魄完成宿主了心愿再吞其灵性血气是否有罪?灵魄替宿主杀人、偷盗,罪在宿主还是灵魄?” “哦?你这两问倒是直击要害。” 听到少年的问题,孟夫子竟显得极有兴趣,笑着反问道:“你素来是个心里有主意的,想必此刻不吐不快,不妨先说说看?” 齐敬之略作沉吟,回答道:“学生是这么想的,那灵魄虽是以宿主的灵性血气为食,但事先明码标价、并无欺瞒。正如夫子所言,每个人所求不同,与它交易究竟值不值,旁人说了怕是不算。” “若有一个人身负血海深仇却无力去报,纵然把命都舍给它,换得报仇雪恨,想必也是愿意的。若是一个人马上就要饿死,把对他来说分文不值的寿元乃至来世卖了,换取钱财巨万、富贵十年,恐怕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终究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在我看来,灵魄依照约定吞噬宿主,不该论罪。” 听到此处,孟夫子忽然轻笑了一声,点头说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善恶相报、如影随形。这些与灵魄做交易的人,执着于爱恨嗔痴,个个既蠢且贪!灵魄吃了他们,所得业力确实微乎其微。这样的事,阴司也的确不会管。” 他点评了几句,又饶有兴致地反问道:“说回你第二个问题,那灵魄虽是受宿主所托,可它杀人行凶、窃取财货也是事实,难道不是作恶?不也该有所报应吗?” “自然是作恶!” 齐敬之回答得毫不犹豫:“可若要论杀人、偷盗之罪,是宿主先有此心,而后灵魄方有此举。灵魄固然有教唆之嫌,但说到底,真正作恶的是宿主,不是灵魄。如果有业力降下,想来也应落在宿主主的头上?” 孟夫子轻轻嗯了一声,再次开口点评道:“论心不论迹……你这番议论很有些阴司法度的意思了。灵魄代宿主杀人、偷盗的恶业,确实要算到宿主头上。只是有一点你想错了,教唆之恶并不下于亲手为恶,甚至有时候还会超出,这同样是论心不论迹。” “原来如此……” 齐敬之立刻虚心受教,心中略一回想,似乎路云子先前几次做买卖,确实大都是宿主主动求恳,它反倒矜持得紧,由此可见其奸猾,也就是后来饿得狠了,遇到自己后才显得过分热切。 孟夫子摆摆手道:“还是依你方才所说,若是灵魄并未主动教唆呢,那它为宿主杀人、偷盗岂不是没有什么过错了?” 齐敬之再次摇头:“家犬胡乱咬人、野兽肆意食人,尚要立即捕杀,遑论灵魄?学生刚才所言,只论及善恶。然而善恶之外,还应区分敌我。” “我辈既然生而为人,无论是神魔妖鬼,无论有什么缘由,胆敢伤害无辜之人,就该果断铲除!” 闻言,孟夫子禁不住抚掌赞叹道:“你这话虽与阴司法度不甚相符,有些地方更超出了大齐鬼神的职权,却是身为人族的正论!” “可叹这世上专有一种人,一不辨善恶,二不分敌我,张口仁义、闭口宽恕,迂腐酸臭到了骨子里,简直不可救药!这等人死后,说不得都要去拔舌地狱里走一遭!” 第14章 圣王以神道设教(上) 齐敬之闻言笑了笑,捡起先前的话头问道:“夫子,关于卢敖和蚩尤、五云二司,您还没给学生解惑呢。” 孟夫子见他依旧没忘记这茬,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朝旁边的一个空座位指了指,说道:“坐!” 齐敬之连忙过去坐下,腰背挺直,目不斜视,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上,一如当年开蒙时那般端正恭敬。 孟夫子已在少年面前露了身份,倒也不提什么“敬鬼神而远之”了。 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卢敖头上生角,乃是祖上血脉复苏之故。如今大齐百姓往往将姓和氏混为一谈,其实上古之时,姓与氏是分开的。卢氏源出姜姓,可称姜姓卢氏。” “这姜姓起源自上古人皇中的炎皇,传说炎皇法相就是牛首人身。哦,大齐各处天帝庙前殿之中供奉的三皇神像,因是给凡人看的,才弄成了凡间君王的模样。” “炎皇的后裔之中,血脉最尊者曰姜姓神农氏,神农氏中有一脉,擅长辨识草药,头上的角正是玉色的。卢敖复苏了这种血脉,头上长出两只玉角来也就不足为奇。” 齐敬之了然点头,心里暗道:“董茂提到的炎皇血裔、圣姜嫡宗,原来是这个意思。嘿……头上生角这种事,竟是要看祖宗的么?” 少年是猎户出身,耳力要比常人强上几分,董茂刻意压低声音的几句话,竟给他听去了一鳞半爪。 他想了想,禁不住开口问道:“夫子,大齐以八主之神为朝廷正祭,那兵主庙里供奉的蚩尤大神倒是个牛首人身的模样,难道祂也姓姜?” 齐敬之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兵主蚩尤,蚩尤司?” 孟夫子略作沉吟,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大齐王室尊太岳、武成、九合三位上古圣王为本脉始祖,传说那八主之神正是由武成圣王亲自敕封,这才会被大齐朝廷奉为正祭。” “然而千百年来,八主从未展露过神迹,兵主尚有蚩尤之名传世,其余七主却只有朝廷公布的神位尊号,本身姓名却仿佛禁忌,绝少在世间流传,这就有些……” 孟夫子顿了一顿,似乎是有所顾忌,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反倒是江湖上乃至修行界中隔三差五就有一些教门冒头,自称某主的血脉后裔或是道统传承。这些教门供奉的祖宗反而都有姓名,而且往往不是同一个,彼此视为异端,经常争斗厮杀。” “说的远了,你只需知道,所谓的八主之神,乃是圣王以神道设教,意在教化天下人心,其余大可不必深究。” “大齐王室掌握着传承自武成圣王的封神法,人王国主可敕封城隍、山主、水君这三系神灵,这些也是如今大齐境内真正显圣的神灵,与八主之神并不是一回事。兵主庙和蚩尤司虽有渊源,也同样不是一回事。” 孟夫子不肯再多做解释,话锋一转道:“说回卢敖,他这样的人被称为天生异人,连同后天修行之人,若想为朝廷效力,去处多半是镇魔院下辖的三司一殿,也就是浑天监察司、蚩尤司、五云巡检司和伏魔殿。” “三司一殿的职责各不相同,对道统、血脉也是各有偏重。董茂赤眸如火,显然是接近五行之火的血脉,甚至干脆就是所谓的夏神后裔,因此才能做五云司的缙云使者。缙云,就是赤红之云,正是司夏之神的象征。” 齐敬之眼神明亮,插嘴问道:“就是八主里,四时主座下的那位夏神?” 孟夫子含笑点头:“不错,正是那位司夏之神,也称火神、南海之神,执掌天下之火,沐浴日月以开炎天。” 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先前就注意到了董茂斗篷上的赤色祥云图案,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寓意,由此举一反三,就不难想象出五云巡检司里是怎样一番景象了。 “看来武成圣王所封的八主虽然来历存疑,多数连姓名都不曾流传,更从未显圣,对大齐的影响却很深远。” 齐敬之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开口问道:“夫子刚才提到的上古圣王,就是供奉在天帝庙后殿里的那三位吧,我记得祂们也是姓姜?如果大齐王室没有乱认祖宗,就该是姜姓齐氏,想必也是董茂口中的炎皇血裔、圣姜嫡宗?” 说到这里,少年的双眼中满是振奋和期待:“我也是齐氏,即便头上长不出角来,总也能修行吧?” 说起来,齐敬之的这个齐,既是国号,也是国姓,没准儿千年之前,齐家爷孙与大齐国主还是亲戚,这血脉绝不能说差。 可大齐境内,齐姓之人何其多,除了血脉传承,还有王室赐姓的、避祸改姓的、孤儿以国为姓的,除非王室宗谱上录名,否则纵然是姓齐,也不会被人当回事,那典史和陈二就是明证。 孟夫子哑然失笑,摇头道:“炎皇是上古人皇,后裔遍布天下,姜姓各氏支脉少说也有数百,齐氏确实是其中之一。可要说到血裔、嫡宗,卢敖那样的才有资格。” “你看那卢家两兄弟分明都是一个爹娘生的,甚至整个卢家往上追溯,也只卢敖的头上能长出一对角来,其罕见程度也就可见一斑。至于修行么……” “异人靠的是血脉,这个不可强求,修士凭的是心骨,大多是后天养成,与姓氏的关系反倒不大。此外,以你的心性天资,若是愿意走仕途经济的路子,他日位极人臣,死后得国主敕封,轻轻松松就能得个神位,同样也是一条正途。” 见孟夫子又要老生常谈,虽然这回首次加上了封神之说,齐敬之撇撇嘴,依旧不以为然。 “夫子是知道的,我当初不愿意走读书当官儿这条路,一来是阿爷年纪大了,入山打猎渐渐力不从心,我不忍心看他辛苦操劳。二来也是我不想违逆本心,与那些蝇营狗苟、欺压百姓之辈为伍。” “这国主封神的路子,且不说生前如何,死后得了神位,也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当官儿罢了!只看那日游神被夫子呼来喝去的模样,便知这大齐的神灵一样要逢迎上官、劳碌奔走,一样要循规蹈矩、不得自由。” “如此神灵,不做也罢!” 孟夫子闻言一怔,旋即笑骂道:“你这山里野惯了的小猴儿,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神灵牧守一方,执掌生杀大权,得世间香火供奉,享几十数百年冥寿阴福,这么多的好处,怎么到了你嘴里,竟是一文不值了?” 这位驻世鬼神训斥了学生几句,忽然就有些感慨:“你说鬼神不得自由,可哪个人不是生来就身披枷锁、困守牢笼,又有几人能挣脱出去,得大自在、真自由?” 这个问题,齐敬之自然答不出来,于是他再次开口问道:“夫子,什么是心骨?” 孟夫子回过神来,看着这个对修行一无所知却满眼都是求知欲望的学生,展颜笑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第15章 圣王以神道设教(下)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齐敬之默默将这十个字咀嚼了几遍,疑惑问道:“这就行了?可是,应当如何着手呢?” “我走的是阴司鬼神之道,论职位不过是县城隍座下一介佐官,还是以阳身暂代的,拢共也没当上几年,交游不广、底蕴尚浅,对人间修行的了解怕是还比不上你,怎么知道该如何着手?” 孟夫子看了少年一眼,斟酌着词句说道:“你能杀死灵魄,许是早有什么不凡际遇,若是祖上传承或是军中之法,或许不叫心骨,而是另外的说法,但终究殊途同归。” 孟夫子顿了顿,又补充道:“哦,无论猎户还是军中皆重杀伐,些许血煞缠身实也算不得什么,你是个有分寸的,今后境界深了,懂得收敛即可。除此之外,灵魄是魂魄成精,灵性之强远超常人,身上没准儿也有修行之法……不管是哪种情形,你不必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齐敬之哑然,知道对方先入为主,只当自己是从阿爷那里得到了什么传承,这才不肯老老实实继续读书。 这也难怪,谁让他面对董茂时太过镇定,显得好似成竹在胸、颇有倚仗,丝毫不像个骤遭大变的寻常少年。 至于灵魄身上的功法么…… 齐敬之眸光闪动,先行按下这个念头,就要开口解释一二。 孟夫子却朝他摆了摆手,肃容说道:“我知你面上看似圆滑老成,实则性情刚烈、脾气执拗,一旦下定了决心,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那两句有关心骨的话是城隍大人偶然间提起,据说是大齐之外某个修行圣地中流传出来的。你不妨揣摩一二,虽是它山之石,未必不能有所裨益。” “以你的家世,纵有法门,恐怕也不会太高深。想必你也知道,那些真正超凡脱俗的修行门路,各有各的门槛,各有各的艰难凶险,都不是眼下的你可以轻易踏足。嗯……我身为鬼神,终究有些便利。等你有了自保之力,又见识了江湖凶险,若是依旧不改初心,再来寻我谋划不迟。” 闻言,齐敬之感动之余,心中也颇感惊异,没想到竟连孟夫子这样的鬼神都没有修行之法,这才真正意识到法门之珍贵、修行之艰难。 “是了,既然头上能否生角都要看祖宗,夫子口中的那些门路只怕也有诸多苛刻要求。我的血脉普通、出身也属寒微,即便夫子现在告诉了我,多半也是徒增烦恼。” 正如孟夫子所说,齐敬之是个有分寸的人,深知夫子能对自己讲这么多,已经是仁至义尽,不该再有什么奢求。 “如此一来,路云子身上可能会有的功法反倒称得上一条明路了,无论如何也要先入了门,探查出青铜小镜的底细再说。嗯,灵魄面具被镜子过了一手,同样不好与夫子细说,倒不如多问些鬼神妖魔之事。” 想到此处,齐敬之抬起头,向老师感激一笑:“多谢夫子体谅!学生还想问,那南岗上的猛虎是不是成了精?就算鬼神不管人间事,可镇魔院里有那么多的衙门,总不是朝廷养来吃闲饭的吧?” “你阿爷说的不错,那孽畜确实不凡。说起来,约束山精水怪,其实是山主和水君的职责,奈何如今本县境内一个山神也没有,只能由城隍大人勉力维持。至于镇魔院……你以为这天底下的异人和修士很多么?” 孟夫子用手指捻动颌下三缕长髯,笑道:“我大齐地域广大、城池众多,按照镇魔院体制,应于每座州城设一镇魔将军、每座郡城设一镇魔都尉,这就已经捉襟见肘了。位于都城的三司一殿就更是人少而任重,绝非你看不见他们做事,他们就真的尸位素餐了。” “再者说了,寻常的精怪本事有限,凡人集众亦可除去。三班衙役、山中猎户不行就悬赏江湖,武道高手、江湖术士还不行,就调动朝廷大军围剿,怎么就非得指望区区几个异人修士了?” 说到这里,孟夫子忽然顿住,似乎是琢磨了一下措辞,才继续说道:“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国主一道王命下来,城隍一系的阴司鬼神也不是不能越界行事。只是放权容易收权难,这种事情终究不合规矩,不但使阴阳没了界限,还会招致镇魔院的不满。” “南岗上那只虎精能肆虐这么久,根子上还是县令与典史互相掣肘,未能真正调动力量的缘故。否则哪怕县衙无力铲除,只需早早求援,坐镇本郡的镇魔都尉也早该到了。” 齐敬之听得连连点头:“夫子的意思是,南岗虎精食人,看似妖魔作祟,说到底还是人祸?” 闻言,孟夫子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又不好当做没听见,只好干巴巴地道:“心怀百姓的有识之士还是有的,不然你以为是谁把卢敖的事情报上去,引来了正好巡查到此的董茂?” “五云司的本职,正是纠察国中一切妖邪不法,董茂既然来了,就不会坐视不管。哪怕县里的老爷们不愿意自曝家丑,卢敖为了父母家人,也一定会开这个口。” 齐敬之见孟夫子说这话时脸上隐有得意之色,心中已是了然,知道所谓心怀百姓的有识之士,多半就是这位脚踏阴阳、兼通人鬼的孟司公了。 也只有他,既有阴司渠道知晓虎精的虚实和卢敖的异变,又能使用阳间手段把卢敖的消息通报给郡城。如此一来,不但解除了虎患,还不会背上阴司越界干涉人间的罪名,平白得罪了镇魔院。 “不对,如果这回被引来的是本郡的镇魔都尉,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今天来的偏偏是都城五云司的董茂,这样一来,被自曝家丑的可就不止是县里的各位老爷,还有本郡的镇魔都尉啊。他的辖地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被出来巡查的缙云使者撞个正着,岂不是丢了好大的脸?” 念及于此,齐敬之看了孟夫子一眼,终究没有点破,反正以老师的睿智,早晚也能想到。 孟夫子见少年如有明悟,看向自己的目光更是不同,也知道少年知道了,不由得心怀大畅。 他忍不住指点江山道:“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敕封山神,一步步调理阴阳、收拢灵气,从根子上掐住山中精怪的命脉,或以雷霆手段铲除,或是春风化雨、徐徐管束教化,最后纳入体制,自然一山平靖、与人无害!” “然而封神绝非易事……一来人选难寻,德不配位则必损耗国运。” “二来手续繁琐,不可能三天两头敕封,须得经年累月攒上一批,一些不太重要的神位空悬百年却无人接替的事情屡见不鲜。” “三来君心难测,有时候一些个太过重要的神位同样会长时间空悬,譬如都城隍……咳咳……” 孟夫子自知失言,连忙轻咳两声掩饰过去,话锋一转道:“除了敕封新的山神,由城隍大人将权柄一步步延伸过去,效果也是一样,只是同样需要耗费时日,不可能一蹴而就。” 恰在此时,私塾的院门忽地自行打开又关上,紧接着就有一阵阴风吹了进来。 孟夫子收敛表情,抬头看向半空,沉声道:“如何?” 日游神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禀司公,小松山老魈尚在、黄泉畅通,沿途未见异常。另外城隍爷有令,今夜三更鼓响,准时升堂问案,请司公预做准备。” 孟夫子当即轻轻颔首,口中吩咐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遵命!” 先前那阵风在屋里盘旋了一圈,又从窗口出去了。 齐敬之从头到尾看在眼里,脸色不由得古怪起来。 这位日游神上次离去时明明是悄无声息,此番进出却如此作态,这是在表明自己也是刚回来,并不曾听见孟司公有些出格的议论? “如此谨小慎微,生怕上官不喜。这样的阴司鬼神,当真是不做也罢。” 他这样想着,却见孟夫子的脸色不知何故,忽然就有些黑。 下一刻,少年听见这位驻世鬼神颇有些不忿地说道:“方才说到神位空悬,我这样的杂佐官也就罢了,听说就连郡城隍都有以阳身暂代的……” “嘿,这人还没死呢,白天忙着生计,夜里还要干着阴司的差事,其中苦楚,可找谁说理去?” 第16章 炼骨壮命(上) 齐敬之告别了孟夫子,到街上买了些盐巴就一路小跑着出城而去。 他今日增长了不少见闻,对修行的渴望愈发炽烈,一心想着早点赶回去,再入路云子的残念中找寻功法。 经过村外山口时,他心头一动,登上那座埋葬了陈二的矮坡向下望去,见埋尸的地方一如昨日,若不仔细探查,几乎瞧不出异样。 齐敬之又四下看了看,见左近僻静无人,便到坡下寻了一处厚实草甸躺了进去,这才从怀里摸出了灵魄面具。 他盯着这张五官轮廓与自己有些相似的淡青色面具看了一会儿,尤其那两道交叉贯穿的漆黑刀痕,仿佛在提醒着他昨夜的凶险。 “这两道刀痕丑是丑了点儿,但有它们在,倒是不怕轻易被人认出来了。” 齐敬之心里泛起这个念头,缓缓将面具戴上,只觉脸皮一紧,二者无一处不贴合。若不是那略显冰凉的触感,他几乎察觉不到面具的存在,昨夜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更是再未出现。 “生前……修行……功法……” 趁着眼前光影还在变幻,齐敬之抢先默念起早就想好的几个词语。 也不知其中哪个词儿起了作用,远比昨夜漫长的等待之后,齐敬之眼前终于一亮,一个极为模糊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许是时间相隔太过久远的缘故,路云子似乎已经记不得对方的模样,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 这道身影明显是在说话,却没有声音传出,反倒是路云子的心声随之响起:“哈哈!师父终于肯将《仙羽经》传给我了!哪怕只是残篇,也足以让我横行江湖!这种法门从来是口传心授、不立文字,我一定要死死记住,半个字也错漏不得……” 路云子这样想着,身躯已经朝着对面的人影恭敬拜倒:“师父大恩,弟子虽死不忘!” 它直起身来,又仔细听那道模糊人影说了片刻,心中的喜悦之意愈发浓烈:“原来真正的修行经文与武道不同,把第一个大境界叫做炼骨壮命!师父所得,正是《仙羽经》的壮命卷,可以助我接续武道、奠定道基!” “壮命境又细分为外炼和内炼两步?外炼就是外熬筋骨,首先就是吃肉?嗯,这一步倒是与武道类似,正所谓穷文富武,想要习武,一副好身板是根本,这就必须吃饱吃好,肉食自然必不可少……” 在听师父传授经文的过程中,路云子心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无论哪一个对齐敬之而言都有极大价值。 “内炼是内养心骨?心骨又是什么?” “物不平则鸣?这心骨,原来就是武夫的胸中意气?也可以是豪气、志气、骨气、恶气?哈!管它是什么气,年轻人哪有不气盛的?是了,师父得到这部经书时年纪已经不小,怪不得没练出什么大名堂!” …… 良久之后,齐敬之抬手摘下灵魄面具,欣喜之余,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路云子死时该有二十来岁,算是英年早逝,反倒是作为灵魄又活了一二百年。如此漫长岁月过去,它连授业恩师的容貌都淡忘了,却还记得那部残卷,实在是……” 想到这里,齐敬之隐隐有些感悟,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对这样的事情属实难以理解,哪怕附身路云子的残念,仍旧做不到感同身受。 细细想来,路云子淡忘的又何止是授业恩师?它甚至将自己的容貌乃至曾经拥有的人性都一并抛弃了,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以人为食的无面妖邪。 想到这里,少年的心里就有些烦躁,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回了自家小院。 他推开院门,抬眼就见齐老汉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身前石桌上摆了两碗白米饭和四个菜,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蒜苗炒腊肉、一碟油炸小杂鱼、一盆野蘑炖山鸡。 这些饭菜看上去才出锅不久,兀自冒着热气,香味四溢、惹人垂涎。 齐敬之一怔,旋即脸上绽放出笑容,语气轻快地问道:“阿爷,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这样丰盛?还好我回来得不晚,若是放凉了,那可就是作孽了。” 他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蹿到桌边一屁股坐下,探手抓向碗筷,嘴里还不忘说起今天进城时的见闻。 “阿爷,我今天可是开了眼了!卢家布行的二少东家卢敖你肯定见过,他头上竟长了一对牛角出来,被都城镇魔院五云巡检司的缙云使者给接走了,日后多半也是个能捉妖拿怪的高人了。” “那个缙云使者长得跟一座铁塔似的,两眼赤红,像是要喷出火来,吓得一街的人都不敢出声哩。” 齐老汉并没有如少年所想的那样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反而哼了一声,闷声问道:“镇魔院五云巡检司?既然那个什么使者如此了得,想来能把南岗的虎精给除了?” 齐敬之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说道:“孟夫子说,五云巡检司就是专门对付妖邪的,缙云使者既然来了咱们县,就不会坐视虎精害人。对了,孟夫子听说了阿爷的事,前几天就已经拜会过典史,把咱家打虎的差役给免了。” “这回恩情可欠得大了!” 齐老汉听了这话,语气里满是感慨:“孟夫子本事大,这事儿对他也许算不得什么,可咱们爷孙却不能不知道轻重。哪怕他用不着咱们,也时刻不能忘恩。以后你进城,记得多送些野味过去,也算是山里人家的一片心意。” “阿爷放心,孙儿记住了!” 齐敬之郑重答应,然后话锋一转道:“阿爷,孟夫子知道我不愿意读书做官,就为我寻了一门武功,说是可以强身健体,在山里遇到了猛兽也能多几分活命的机会。” 这是少年在回家路上就想好的说辞,灵魄面具和青铜小镜太过惊世骇俗,实在没必要说出来让阿爷揪心。 “孟夫子真是心善!你这娃子也当真好命!武道功法可是稀罕玩意儿,比阿爷教你的庄稼把式强了不知多少。当年戍边时,军中也有功法传承,那是要豁出性命、立下大功才可能学到的。” 齐老汉立刻有些激动,与免去差役相比,孙儿能学到安身立命的本事更能让他感到喜悦。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腊肉放到了孙儿碗里,嘱咐道:“练武的人都是大肚汉,你可得多吃些。” 齐敬之笑着应了,等齐老汉开始吃饭,自己也端着碗,闷头大口扒饭。 他边吃边嘟囔道:“孟夫子也说练武得多吃肉,咱家倒是时常能吃上,可也不多。以后我进山时走远一些,多挖几个陷坑出来,要是回来晚了,阿爷就自己先吃,不用等我。” 闻言,齐老汉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孙儿,目光里有些忧虑。 只是他见少年正吃得香甜,也就没说话,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又夹起一只鸡腿放进了孙儿的碗里。 齐敬之抬起头,嘴里兀自塞满了饭,朝齐老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他同样夹了一只鸡腿,放到了对方的碗里,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阿爷,你也吃!” 齐老汉含笑点头。 对于相依为命、山里挣食的爷孙俩来说,能吃便是福,实在不必奢求更多。 第17章 炼骨壮命(下) 黄昏时分,天色渐晚。 齐敬之藏身一处灌木丛内,顺着枝叶缝隙小心地向外张望。 他前方不远处有一株老松树,树下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松针。 松针上放着一个大竹笼,笼口敞开,里头有一只被五花大绑的山鸡。 时间如水一般流逝,赤红如血的夕阳渐渐隐没于树梢,密林中越发地晦暗阴沉。 忽然,老松树下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齐敬之立时精神一震,瞪大眼睛看去,就见昏沉的天光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竹笼旁。 那是个一尺多长的小家伙,皮毛赤红,鼻子细长,一对眼珠子泛着幽幽的绿光。 “是只狐狸?” 齐敬之暗自寻思,却依旧没有动作。 就见那只赤狐绕着竹笼走了一圈儿,嘴里忽然发出嘤嘤之声,就好像婴孩在笑一样。 它没有从竹笼口钻进去,而是绕到了靠近山鸡的一侧,张开嘴咬在了笼子上。 它的牙齿极是锋利,没几下就咬开了一根坚韧的竹条。 笼里的山鸡感知到危险,明显焦躁了起来,瞪着眼睛,脖子不安地转动着,奈何翅膀和爪子都给捆了个结实,根本就无法起身。 只一会儿的功夫,赤狐就已经将竹笼咬开了一个大洞。 它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前爪,慢慢伸进竹笼里,勾住了捆绑住山鸡双脚的细绳。 山鸡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嘴里更是发出了高亢尖利的鸣叫。 赤狐立刻呲着牙,嘴里呜呜叫了几声,像是在威胁呵斥。 山鸡忽然就停止了挣扎,叫声也变作了哀鸣,任由赤狐将它拖出了笼子。 见状,齐敬之禁不住皱起眉头,用手指轻轻扣住左袖里牛耳尖刀的刀柄。 刀柄处只是略有些温热,比起当初路云子现身时要差得远了。 少年略微放下心来,继续看向竹笼的方向。 只见赤狐已经将山鸡按在地上,锋利的牙齿狠狠咬住了它的脖子。 血腥气迅速在山林间弥散开来。 不一会儿,那只可怜的山鸡就断了气。 赤狐松开了嘴,人立而起,口中又是嘤嘤叫了两声,似乎极为得意。 就在这时,老松树下的厚实松针忽然哗的一声响,一张大网从下方腾起,瞬间就将偷鸡的赤狐连同山鸡、竹笼尽数兜了进去,晃悠悠吊在了半空。 齐敬之扒开灌木丛,灵活地从里面钻了出来,几个健步就跃到了老松树下。 他抬头看去,见这赤狐一身皮毛红艳似火、色泽极是艳丽。 赤狐见到少年,眼睛里立刻冒出了凶光,呲牙咧嘴,再次发出了方才那种呜呜的低吼。 齐敬之的嘴角微微翘起,随即开口呵斥道:“死到临头还敢呲牙!这几天来,你这厮不知偷吃了小爷多少诱饵,本不想与你为难,你反倒变本加厉起来,当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说罢,他探出手去,隔着网兜一把抓住了赤狐的脖颈。 赤狐立时凶性大发,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圈儿白森森的尖牙,扭头奋力咬向少年的手掌,四只爪子也跟着胡乱抓挠。 齐敬之冷哼一声,手上猛地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赤狐惨叫一声,身躯登时就是一僵。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毫不迟疑地从腰后取出猎刀,以刀柄作锤,朝着赤狐的眉心和后脑狠狠砸了几下,将它砸得眼珠暴凸、口鼻溢血,眼见得是不活了。 见状,齐敬之松了口气,边打量赤狐的尸体边笑道:“这厮倒是生了一身好皮毛,正好用来偿还偷吃诱饵的欠债,狐肉更是上好的滋补肉食!”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已经有月光从树木间的缝隙照下来,嘴里嘟囔道:“今天出来得有些远,怕是回不去了。况且这剥皮取肉还是得趁热,晚了皮肉难以分离,白白糟蹋了好东西,那就是作孽喽。” 说着,齐敬之收回猎刀,放下兜网,将狐尸取了出来,又四下望了望,见不远处有条小溪,在月光下显得很是明亮,当即收拾好一应工具走了过去。 他在溪水旁找了一方大石头,把杂物都放在石面上,自己则背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 随即,他一手抽出牛耳尖刀,一手拎起狐尸的右后腿,从肘关节处开始下刀,沿着大腿内侧一路上挑,先给这狐尸开了个档。 “说起吃肉,我才只学了外练第一层抻筋拔骨的功夫,这饭量就足足大了一倍,还非得大量吃肉不可,否则也用不着进山这么远。” 齐敬之一边动手剥皮,一边在心里思量:“好在我还不到十六岁,关节筋膜尚未长死,经过这些天的打熬,抻筋拔骨已经有了成效,可以尝试涉足第二层,开始洗髓伐毛了。” “我记得《仙羽经》残卷中专门提到过,狐肉能去五脏邪气,洗髓伐毛时食用最佳。这畜生不知死活地撞在我手上,倒是正当其时。” 思量间,齐敬之已经干脆利落地剥掉了狐尸右后腿的皮,割除了尾骨和腿骨,只留下了右后爪的足垫。 “嗯,这些骨头对修行没什么特殊功效,选几块带回去给阿爷泡酒。” 明月下、深林中,小溪畔、大石旁,少年脸上带笑,安静地给赤狐尸体剥着皮。寻常人见了,只怕要吓破胆。 齐敬之自己倒是浑然不觉,又将狐尸的左后腿给一把拽了过去。 同样剥皮剔骨之后,他将狐尸两条后腿的皮全都翻了过来,一边向上拉一边用刀割断肉筋,将皮与肉彻底分离。 接着,他又去如法炮制两个前肢,还不忘在狐尸的腋下各自挑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方便待会儿把腿骨从皮里翻出来。 最后一步是剥头皮,这一步要求最是精细,赤狐的耳、鼻、眼、口都要完整无缺地保留下来。 这种活计,以往都是齐老汉亲自下场,齐敬之当真没干过几回,想要不出错,非得全神贯注不可。 他就这样埋头苦干,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放下了刀。 少年将整张狐皮举在身前,认认真真地翻看了半晌,满意点头道:“接下来就是刮油、洗皮、定型、晾晒这些耗费时日的活计了,倒也不急于一时。” 说着,他将狐皮铺在青石上,又胡乱拾了些柴火,生火烤了一只狐腿,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肚。 嘴里打着饱嗝,少年心满意足地寻思道:“还是先练一趟飞鹤拳吧。” 在《仙羽经》残卷中,壮命境外熬筋骨这一步共分为三层,分别是抻筋拔骨、洗髓伐毛和专气致柔,都是奠定根基的水磨功夫。 飞鹤拳作为入门拳法,是最能抻筋拔骨的大架子,需要齐敬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勤修不辍。 他慢悠悠站起身来,没急着练拳,而是先将拳经默诵了一遍。 “仙羽者,鹤也。” “鹤,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金数九,火数七,故鹤七年一小变,十六年一大变,百六十年变止,千六百年形定。” “体尚洁,故其色白。声闻天,故其头赤。食于水,故其喙长。栖于陆,故其足高。翔于云,故毛丰而肉疏。大喉以吐,修颈以纳新,故寿不可量。行必依洲渚,止不集林木,盖羽族之宗长,仙家之骐骥也……” 第18章 鹤鸣九天 “羽族之宗长,仙家之骐骥!” 从小到大,齐敬之没少见到白鹤从天际和山间飞过,对这种体态修长、姿态娴雅的飞鸟并不陌生,却从不知道还有这种讲头。 至于练拳之前先默诵这篇拳经,倒不是《仙羽经》的要求,而是源自孟夫子的教导,正所谓温故而知新。 片刻之后,齐敬之缓缓撑开了拳架子。 有意无意间,拳经中关于鹤形的描述浮现于他的心头。 “鹤之上相:隆鼻短口,则少眠;高脚疏节,则多力;露眼赤睛,则视远;凤翼雀毛,则喜飞;龟背鳖腹,则能产;轻前重后,则善舞;洪髀纤趾,则能行……” 少年追寻着心中那只白鹤,以双臂为羽翼,时而滑翔、时而跳跃,时而抖动翅膀、拍击水浪,动作轻灵而舒展,彷佛自己也化成了一只体态轻盈的白鹤,飘飘然欲上九霄。 与此同时,灵魄面具中残留的路云子练拳心得,同样化为齐敬之的修行资粮,在他的心头流淌而过。 “修炼时要时刻存着‘八面支撑’这四个字,头要顶、项要稳,要含胸拔背,要沉肩坠肘,要尾闾下垂,周身时刻要有对挣之意。久而久之,便能将全身的关节筋膜尽数揉开,骨骼皮肉也自然会随之增强!” 少年沉醉于拳法之中,一招一式愈发活泼生动、神韵天成。 某一个时刻,他忽然福至心灵,猛地舒展双臂,犹如一只白鹤振翅欲飞,周身骨骼发出一阵连绵脆响,整个人竟凭空长高了一截,两条胳膊也伸长了几分。 齐敬之愈发忘我,只需一缕意念维系,便可自如行拳走架。 就在这时,他才记下不久、用于第二层洗髓伐毛的《鸣鹤法》口诀忽然跃上心头,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心神。 “鸣鹤法,乃洗髓伐毛之秘法,其要旨全在沉、浮、吞、吐这四个字!” “沉、浮二字,既是身形,亦是神意。” “沉者,气沉丹田,两足落地而生根,有不动之意。浮者,周身上提,劲力由足下起,经腰间发于全身各部,有腾飞之意。” “沉即蓄力,浮即发力,沉、浮循环,生生不息!” 半梦半醒间,鸣鹤法的诸般要诀如黄钟大吕,在少年的心头轰鸣。 他似乎是不堪其扰,先是皱起眉头,随后干脆彻底闭上了眼睛。 “吞、吐二字乃呼吸之要,所谓大喉以吐,修颈以纳新,故寿不可量!” “吞气时,以沉字诀辅之,须深长而有力,使胸腹充实圆满,终至于不吐不快!” “吐气时,以浮字诀佐之,须将胸中一腔恶气与口中鸣啸之声同时吐出,谓之吐气开声!以声催力,勇猛激烈,而后有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难以言喻的顿悟妙境之中,齐敬之的飞鹤拳架忽然又是一变,越发圆融精纯,其中更有淡淡的神意散发而出。 只见他落地时越发沉重安稳,跃起时更加飘逸轻盈,口中呼吸之声也越来越响亮,最终化为一声清越的长啸,声震四野、直入云霄。 这声长啸持续了很久,无数飞鸟惊飞,在密林上空盘旋,久久不肯落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株参天古木的树冠上。 他脚下所踩、手中所扶,恰好是一处巨大的树杈,背后更有无数枝叶托举,站得很是稳当牢靠。 放眼看去,远方明月高悬,头顶有无数飞鸟盘旋鸣叫。 低头再看,树影婆娑,林中幽深晦暗,一时竟看不出自己所站立的这株古树有多高。 眼见于此,齐敬之心里的惊讶当真难以言表。 他练拳入神,对外界的感知时断时续,只隐约记得自己修习了鸣鹤法,非但身轻如鹤,更是声传九霄,周身内外简直无一处不畅快,可究竟是如何上的树,就当真想不起来了。 在这深山老林之中,自然也无人为他解惑。 许是刚才修炼太过专注、不加节制的缘故,齐敬之疑惑之余,只觉浑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紧接着就有一股困倦之意猛烈袭来,竟是沛然难御, 下一刻,少年的眼皮就耷拉了下来。 鼾声随即响起,他竟然靠在树杈上就睡着了。 …… 亦不知睡了多久,齐敬之忽然被左臂上刀鞘的震动惊醒了。 被搅了清梦的少年睁开双眼,眼见夜色依旧深沉,一腔火气当时就要发作,却忽听下方林子里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 “我可怜的儿啊,到底是哪个天杀的恶贼,竟将你害死在这里!” 树上的少年一愣,这荒山野岭、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嚎哭? 他凝神细听,听出那嚎哭的似乎是个老妇人,此外还夹杂有男男女女好几个人的声音,或是在温言劝慰,或是在哭泣咒骂,乱糟糟的好不热闹。 “害死你就罢了,竟还将你扒皮食肉!我可怜的儿,真真痛杀老身!” “母亲节哀,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那凶徒找到,为小弟报仇雪恨!” “二姑娘说的在理,定要让那恶贼也尝尝扒皮抽筋的滋味儿!” 树下一群人边走边骂,声音却是由远及近,竟是径直向着少年立身的这株古树而来。 齐敬之心思如电转,知道树下这群家伙恐怕与那只赤狐是一窝的,眼下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冷笑一声,心里暗道:“赤狐连说话都不会,他的母亲和二姐又能强到哪里去?若是当真有本事,哪里还会说这么多废话?分明就是在虚言恫吓!” 眼见这些色厉内荏的家伙在树下徘徊不去,还扬言要用种种残忍的法子炮制凶手,齐敬之忽然开口,向树下喊道:“小爷狐肉吃的太多,实在懒得动。想报仇的,自个儿上树来!” 树下群狐猛地就是一静,过了片刻,那只老狐狸才再次开口,语气怨毒无比:“你这后生的心肠实在是歹毒,被我等苦主围住,还敢张口叫嚣、闭口行凶。谁知你在上头布下了多少机关,专等我们上去送死!” “正是呢!有本事的,你下来!”刚才那位二姑娘厉声叫道。 见狐狸们不敢上树,齐敬之不由心中大定,当即高声笑道:“我吃的太饱,眼皮子正打架,你们要是不敢上来,小爷可要先睡下了!” 树下群狐闻言大怒,纷纷口吐污言秽语,骂声沸反盈天。 齐敬之略一分辨,总有七八只之多,名副其实的七嘴八舌,好不吵闹。 狐狸们骂了一阵,见树上的少年不为所动,其中一只忽地大声嚷嚷道:“我回家拿锯子来,咱们把树锯倒,看他还敢猖狂!” 听闻此言,树下群狐轰然叫好,二姑娘更是尖声笑道:“妙极妙极!把家里的大锅也一并搬来,等那厮掉下来摔个半死,丢进锅里烹杀了,大伙儿嚼吃干净,也好消此大恨!” 第19章 有情生灵 听见树下的群狐又是要锯树、又是要架锅,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若是我脚下这颗树被锯倒,狐狸们固然本领低微,却仍要防着它们一拥而上,这嘴咬爪挠的,稍有疏忽就要吃亏!” 念及于此,少年抿起嘴唇,摸了摸腰后的猎刀,又紧了紧左臂刀鞘的绑带,随时准备下树厮杀。 时间不长,狐狸们忽然发出一阵欢呼,随后就有锯树的声响传来。 紧接着,下方密林中又有火光腾起,想来那口能烹人的大锅也已经架好了。 “这厮们偏要寻死,是怕小爷的狐狸肉不够吃么?” 见树下群狐铁了心要跟自己为难,齐敬之目光渐渐转冷,心中却无半点畏惧。 他向着树下放声大笑:“你们这力气也真是小,锯了半天也没见这树晃一晃!若是没吃晚饭,溪水边还有大半只狐狸,不妨扔进锅里煮一煮,吃饱喝足了再来!” 狐狸们闻言又是一阵大骂,种种污言秽语绝不重样,锯树的响动也越发大了。 粗大的树干随之摇晃了起来,无数叶片扑簌簌地往下掉落。 齐敬之连忙蹲下身子,一只手死死抱住树杈,目光四下打量,心里默默估算着自己与周围其他树木的距离。 一旦脚下这棵古树断折,他就要迅速判断出树干倒向的方向,并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出决断,选择是先跳到别的树上,还是径直滑下树去决一死战。 然而少年等了半晌,脚下古树只是来来回回地不断摇晃,却不见半点要断折倾倒的意思。 时间一长,齐敬之渐渐起了疑心:“难道锯树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在吓唬人?这些狐狸是盼着我一时情急跳下树去摔死?” 他当即装作慌乱模样,惶急地朝树下喊道:“你这厮们好没道理!那只赤狐屡次偷我捕兽的诱饵在先,我是个猎户,若总是没有收获,岂不是全家都要饿死?如今你们又锯树来害我,实在欺人太甚!再不停下……我就跟你们拼了!” 似乎是听出了树上少年的色厉内荏,那位二姑娘的嗓门越发大了,不依不饶地叫道:“你这泼材,驴一样蠢笨的货色!不老老实实去学老农种庄稼,专以杀生为业!咱家多少亲朋好友,都是被你这样的恶贼害去了性命!” 树下群狐立刻群声附和,这个说七舅姥爷被捕兽夹子夹断腿生生疼死了,那个说四姑奶奶吃了有毒的鸡肉,教天杀的猎户把皮子扒了,如今天数好轮回,正要报仇雪恨! 二姑娘顿了一顿,等群狐的骂声稍歇,才又尖声叫道:“你若是乖乖跳下树来领死也就罢了,如若不然,闭上你的鸟嘴别说话!等咱们把树锯倒了,再找你这恶贼算总账!” 听了对方的叫骂,齐敬之嘴角微微上翘,也不再答话,反而往身后的树冠枝杈上一靠,就此闭目养神起来。 他想象着自己是一只白鹤,有着修长的脖颈、鼓胀的喉咙,同时大口吞气、充实肺腑。 渐渐的,少年的呼吸越发绵长而深远,树下群狐的锯树和吵闹之声随之远去,仿佛天地间唯有一鹤,振翅蓄势,只待时机一到,就要排云而上、直冲九霄。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东方天际终于显出了一抹鱼肚白。 齐敬之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先前透支的体力已经尽数恢复,堪称神完气足,浑身上下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侧耳倾听,狐狸们锯树的声音还在,只是明显有气无力,也再没有大声鼓噪叫骂的了。 少年咧嘴一笑,低头朝树下喊道:“山里的规矩本就是弱肉强食!被人打杀吃了,那是本事不济、命数使然。小爷我不是滥杀之人,你们现在散去,咱们还可以各走各路。若是不然,就休怪我心狠了!” 这几句话喊出,树下终于寂寂无声。 过了良久,那只老狐狸才恨恨一叹,带着哭腔说道:“可恨我等道行太浅,奈何不了你这恶徒。我那儿子固然有些顽劣,可也已经生出灵智,成了有情生灵,早与山中野兽不同。” “它不过偷了你几次诱饵来吃,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吧?即便你们人族的律法里,这小偷小摸也不是死罪呀!” 闻言,齐敬之哑然失笑:“我跟你讲山里的规矩,你倒跟我扯起人间律法来。你那儿子偷盗时也没顾忌什么律法,被我拿住了,竟然张嘴就要行凶,这才被我这苦主反手杀了。你就是把这官司打到衙门里,它也是死有余辜!” 少年话音才落下,二姑娘立刻咬牙切齿地叫道:“那我弟弟岂不是白死了?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面对杀死至亲的仇人,它的语气里既有刻骨的仇恨,也有无力报仇的悲哀和怨愤,听上去竟是字字泣血,让人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有情生灵么?” 齐敬之暗叹一声,一双眸子宛如深潭,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只是略作沉吟,就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它惹到我头上,偏偏本事又不济,自然就是白死了!” “你们既然自称有情生灵,就该知晓性命之可贵、修行之不易。” “若是就此罢手,我也不想多做杀戮。若是还想报仇,须怪不得我斩草除根!言尽于此,莫道小爷言之不预!” 正如少年对孟夫子所说,人生在世,心中既要有善恶之别,也需有敌我之分。 这些狐狸尚且顾念亲情,他齐敬之可也不是孑然一身,如今双方梁子已然结下,此时再掰扯什么是非对错,实在毫无意义。 他这话一出口,树下立时起了骚动。 只听那老狐狸慢吞吞地说道:“你们都回家去,老身独自在此便是!” 接着又是一番争论吵闹,尤以二姑娘的声音最是尖利高亢。 齐敬之在树上默默听着,最终树下群狐终究是惜命的居多,半推半就地散去了。 少年也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毕竟这些狐狸生性狡诈,又擅长幻化声音,未必就肯乖乖离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东方天际,见那抹鱼肚白已经变作了鲜红,知道天光即将大亮,心里更添几分胆气。 树下的老狐狸却已经等得不耐烦,高声催促道:“恶贼!如今我家亲眷皆已离去,只剩下老身一个,你总该有胆量下树来了吧?” 闻听此言,齐敬之也不废话,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毫不犹豫地一步迈出,整个人如一片羽毛般轻盈地飘落而下! 他身在半空,已是反手抱住树干,先前下落的势头立时一缓,随即安然无恙地滑到了树下。 才一落地,背靠大树的少年立刻抽刀在手,视线一扫,已将眼前的情况看了个大概。 第20章 深山野庙 齐敬之看得分明,脚边不远处的地上,胡乱扔着一根牛马之类大牲口的肋骨,想来就是先前狐狸们用来“锯树”的玩意了。 他身前大约三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矮小的赤红色身影,估摸着还没一尺高,竟比昨晚那只还要瘦小。 然而齐敬之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就已经断定这就是那只老狐狸,只因对方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衰老腐朽的气息。 它通体赤红,唯有额头正中长着一簇很是显眼的白色绒毛,比周围的红毛都要长出一截,被林间的威风吹得轻轻摇动。 见到少年,老狐狸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饱含仇恨的褐色狐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杀子仇人。 一人一狐的目光才一对上,齐敬之登时眼前一花,只觉漫天五光十色、一片迷蒙混沌。 几乎同时,一道劲风向着他的脖颈右侧猛烈袭来,令人作呕的骚臭之气也随之冲入了他的鼻腔。 此时,齐敬之的双眼已经无法视物,当即低眉垂目,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屈膝蹲身,两脚立地如生根。 紧接着,他脚下借力,四肢又猛地舒展开来,以右脚为轴,整个身躯向右后方侧转,带动着右臂狠狠向后挥刀,嘴里更是将一腔恶气狠狠吐出,同时发出一声短促而激烈的呼啸。 “小心!” 直到这时,赤色老狐的尖叫声才传入少年的耳中。 它提醒的自然不是齐敬之,只可惜为时已晚。 电光火石间,方才那道劲风一击落空,在古木树干上一折,已经再次朝着齐敬之的后背扑来,竟像是自投罗网一般,恰好迎头撞上了少年来势猛恶的刀锋。 凄厉的惨叫声中,鲜血当空飞溅,一只雪白的狐狸爪子掉在了地上。 齐敬之吐气开声之后,蒙住双眼的杂乱色彩忽然就消散了。 他倏然抬眼,眼角余光正好捕捉到了一抹雪白色的身影。 “听声音是那个二姑娘,没想到竟是只白狐……也不知它是瞒着老狐狸去而复返,还是原本就是这陷阱中的一环。” 齐敬之心里转过这个念头,看都不看赤色老狐一眼,当即迈开大步,径直追向那只断了一爪的白狐。 奔跑纵跃之间,少年的呼吸自然而然按照鸣鹤法运转,落地为沉、沉则吞气,抬脚为浮、浮则吐气,如同一只贴地滑翔的大鸟,看似足尖只是轻轻一点,整个人就向前猛地蹿出一大截,几个起落就追到了近前。 感觉到身后恶风袭来,正用三只爪子艰难逃窜的白狐瞬间意识到了危险。 匆忙间它猛地回过头来,一双妩媚的大眼睛里蓄着泪水,满是痛楚和哀求。 山野少年不为所动,一脚踏住狐身,当即手起刀落! 牛耳尖刀自上而下瞬间扎穿白狐脖颈,干脆利落地将其钉在了地上。 “二姐儿!” 赤色老狐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嘴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鸣。 齐敬之在白狐尸体上一蹬,顺势拔出刀来,转身朝向赤色老狐的方向。 他的眼帘低垂着,打定主意不再去看对方的眼睛。 赤色老狐再无半点儿犹豫,立即转身逃窜。 齐敬之也是二话不说,一矮身从地上拎起狐尸,提着刀就追。 这老狐狸岁数不小,速度竟是极快,犹如一道赤红色的电光,往往在草丛里、树身上一个借力,就能倏然转向、忽东忽西,换作寻常猎户,只怕眨眼间就会追丢。 好在齐敬之同样速度惊人、五感亦是敏锐,这才能始终缀在后头,不至于被对方甩脱。 这一追一逃,就足足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齐敬之蹿高伏低、披荆斩棘,在一处密林里奔跑良久,忽觉眼前天光一亮,视野陡然开阔。 只见前方那荒山野草之间,赫然立着一堵塌了一半儿的黑瓦白墙,一条赤红色的尾巴在墙的缺口处一闪而逝。 齐敬之神色一变,当即放缓了脚步。 他抬眼看去,就见前方的断壁残垣之内古树参天,树叶缝隙里隐约可见一截铺着青黑色瓦片的房檐,高耸的房檐上还有几只残缺不全的屋脊兽。 这种样式的房檐,齐敬之只在县衙和城隍庙里见过,只是那两处的屋檐都没有眼前这么高,屋脊兽的数量也更少。 齐敬之看在眼里,心中忍不住生出疑惑。他家就住在小松山外围,竟从没听说过此山深处还有这么一处所在。 “小松山可不是什么名山,这座殿宇如此宏大,规格又是极高……若此处是一座神庙宫观,恐怕绝非孟夫子提到过的山神能够享有……而且无论其中供奉哪位神灵,把神庙建在这里,劳民伤财不说,当真会有人来祭拜?” “此地看上去已经废弃多年,怕是早成了那窝狐狸的老巢,又或者……正因为有这座香火断绝的庙宇存在,才滋生了那么多狐狸精?” 齐敬之心中愈发警惕,却没有因此止步不前。既然寻到了对方老巢,就绝没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 他提着刀,小心翼翼地从院墙缺口处走了进去。 庭院幽深、荒草遍地,一株巨大的月季花树肆无忌惮地生长着,占据了小半个院子,粉红色的花朵成百上千,开得正艳。 这庭院似乎曾经是个小花园,只是除了月季,已经完全看不出还种过哪些花草。 月季花树后方不远处,一条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自院中穿过,廊上的红漆碧瓦都已褪去了颜色。 从走向来看,这条游廊似乎正是通往那座高大的青瓦殿宇。 齐敬之默默环视一圈,见这座小花园里并无赤色老狐的身影,当即用刀拨开草丛,绕过月季花树,跳进了抄手游廊。 这条游廊的内顶和梁柱上还残存着一些模糊的彩色绘画,少年抬头仔细端详,发现其中绝大多数所描绘的都是同一位女神。 这位女神披散着头发,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白色纱裙,曼妙身姿若隐若现。 她有时被许多个悬浮着的发光圆球笼罩,有时又把这些圆球穿成一串挂在脖子上,有时又站在水中、似乎是在给圆球们洗澡。 齐敬之细心数了数,各幅绘画中的圆球不多不少,都是十二个。 “这是代表了一年中的十二个月?” 眼见画中的圆球们光芒柔和、色泽浅淡,很像是天上的满月,数量又恰好是十二个,齐敬之心里不免就有了个猜测:“画中这位女神难道是八主里的月主?” 想到这里,少年又暗暗摇头:“大齐百姓皆知,月主又称月御之神、广寒清虚天尊,每逢入夜便会御月巡天,所驾驭的月车上也从来只悬挂着一个月亮,何曾有十二个之多?” 念头转动间,齐敬之忽然想起孟夫子提到过的圣王封神传说,心里便有了个猜测:“画中这位的打扮如此简易高古,难不成是上古之时的月神?武成圣王敕封八主之神后,这位古神被月主取而代之,绝了香火供奉,所以才渐渐湮没无闻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若此地真如他猜测的那样,那这位古神毫无疑问便是邪神,祂的神庙当然就是淫祀,一旦被官府发现,必定要捣毁神像、夷平庙宇、诛尽巫祝,也难怪这神庙要藏在深山老林之中了。 至于那些在深山中兴建庙宇、供养邪神的秘教信徒,虽未必都是坏人,却也绝称不上良善。 毕竟大齐官府早有明令,各地州郡县官衙每年都要张贴告示重申:“凡奉邪神、造厌魅、妖言妖书及传用惑众者,皆斩!” 想到这里,齐敬之不由愈发警惕:“此地恐怕不是什么善地,看似废弃已久,说不定暗中还有余孽潜藏,又或者留下了一些防备外敌的机关,我须得慎之又慎!” 第21章 冤家路窄 齐敬之毕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哪怕意识到了危险,心里却没有半点儿就此退走的念头:“区区几只骚狐狸都进得,小爷凭什么进不得?” 想到骚狐狸,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挂在腰间的白狐尸体,脸上露出嫌弃之色。 这具散发着骚臭味道的狐尸残破不堪,还染上了血迹,皮毛已经不值钱,要不是洗髓伐毛还需要狐肉辅助,早就被少年弃如敝履了。 齐敬之收回目光,握紧了牛耳尖刀,小心翼翼地沿着抄手游廊前行。 走不多时,少年先后转过了几道弯,又穿过了游廊尽头的一道月亮门,先前远远看到的那座殿宇就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齐敬之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一路上竟是极为顺利,没遇上半点儿波折。 他抬眼看去,就见殿宇所在的院落极为广阔,地面皆以大块青石板铺就。 然而年深日久,不少青石板已经变形甚至碎裂,更有野草从各处缝隙中顽强地生长出来,地面变得高低起伏,几乎无一处平整。 殿前石阶下,一个一人高的四足青铜鼎少了一条腿,颓然倾倒在地。 鼎身朝上的一面有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缝,正好将鼎身中央的圆月图案一分为二。 这道裂缝笔直如线,边缘更是极为齐整,竟像是被硬生生劈开的。 透过裂缝,可以看到鼎内堆积着厚厚的黑色泥土,土里已有青草冒出。 齐敬之没有多做停留,迈步越过青铜鼎,沿着殿前石阶缓步而上。 夹在两侧台阶中间的浮雕早已化作了一堆碎石,根本瞧不出原本是个什么图案。 齐敬之还未登顶,已经远远瞧见石阶顶端的平台上,赤色老狐正安静地蹲坐在殿门前。 它背对着少年,头颅低垂、双爪合什,正默默地朝着殿中参拜。 大殿的门虚掩着,只露出中间一条细细的门缝,看不见殿内是何种景象。 深山野庙,老狐殿前参拜。 整个场面寂寂无声,却从里到外都透着股邪性与诡异。 听到少年的脚步声,老狐狸的耳朵猛地竖起,身躯微微颤抖着,嘴里则发出了低沉的哀鸣。 这老东西明明心里已经怕得紧了,却死死克制住了起身逃跑的冲动,甚至还有意压低声量,似乎是怕惊扰到大殿里的东西。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在赤色老狐身后停住了脚步。 他刻意不去看对方的头颅,而是抬头端详起眼前这间大殿。 来时这一路上,齐敬之并未看见更大的殿宇,可见眼前这座便是神庙的主殿了。 殿门上方,原本该悬挂匾额的地方空无一物,大殿的名字也就无从得知。 与小花园内的抄手游廊相似,殿前门窗上的红漆同样色彩黯淡、剥蚀殆尽,露出了原本的木头纹理,显得陈旧而破败。 两扇门板更是饱受风雨和岁月的侵蚀,皆已变形、皲裂,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裂纹,彷佛只要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下。 见少年没有鲁莽上前,赤色老狐的哀鸣声也渐渐地小了。 它偷偷扭头,斜起眼睛瞥向身后,一眼就看到了少年腰间的白狐尸体,目光里的悲愤与怨毒简直要满溢而出。 齐敬之用眼睛余光扫见了它的动作,嘴角微微上翘,轻声说道:“该上路了。” “呸!你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死到临头尚不自知!老身今日定叫你这凶徒给我两个孩儿赔命!” 老狐狸语气愤恨,眼睛里更透着残忍的光。 它回头看向大殿,颤声说道:“就是这个恶贼,请老爷给奴婢做主!” 说罢,它全身猛地匍匐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见此情景,齐敬之手指骤然用力,牢牢握紧了刀柄,呼吸越发绵长而有力。 “少年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片静谧之中,大殿之内忽然有人开口了。 此人嗓音清朗温润,语气舒缓柔和,听上去像是个温文尔雅的青年男子,与齐敬之设想中的凶神恶煞丝毫不沾边儿。 少年有些惊讶,略作沉吟,开口回应道:“在下是山里的猎户,追逐猎物到此,见荒烟蔓草、墙倒屋塌,以为此地已经无人主持,这才不告而入。可这里既然是庙宇,就该许人进香参拜才是,阁下怎么开口就要逐客呢?” “哦?寻常人见到这野狐出没的荒山古庙,躲着走还来不及,你这少年倒是有些胆色。”殿中那人的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欣赏。 “阁下独居于此,以狐精为奴婢,这才是真正的惊世骇俗。” 齐敬之并不想与大殿里这位多做纠缠,随口敷衍了两句,随即问道:“我与这老狐狸有仇,今日必杀它,阁下可有话说?” 赤色老狐仍旧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听到少年的问话,耳朵一下子支棱了起来。 这一次,殿中沉寂了许久,那个声音才又不急不缓地说道:“刚才你有句话说错了,不是本君以狐精为奴婢,而是它主动求上门来,要本君庇护于它。此事我尚未应允,你想杀便杀,只是有一条,这庙里绝不可见血。” 话音落下,赤色老狐一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高声尖叫道:“老爷来了这些天,奴婢向来恭顺,从不敢贸然进来打搅清修,也不曾一日短少了殿前的供奉啊!” 它哭诉了几句,接着就不住地磕起头来:“如今奴婢家里出了事,老爷既然不愿出头,奴婢也绝不敢再提报仇二字,只求活命……只求活命啊!” 这老狐狸念头转得极快,原本还想借刀杀人,只可惜大殿里这位竟然不肯替它报仇,立刻就改了口风。 齐敬之则是眸光闪动,心里暗道:“竟然自称本君?听这厮的口风,想必也不是个人!” 他才要开口,就听殿里那个声音继续道:“只不过,本君门下也着实缺少一个洒扫奔走的伥鬼,我看你颇为讨喜,可愿意补上这个缺?” 听到“伥鬼”两个字,齐敬之立刻明白过来:“殿里这厮自称本君,原来是山君的君!幸好它才来不久,老狐狸奉承得不到家,无法请动它出手,不然昨夜可就危险了。” “哼,这只老狐狸诡诈奸猾,敢独自留在树下,定是存了把我引来这里送死的歹毒心思。白狐二姑娘性情刚烈、脑子不会打弯,怕是也被这老货蒙在鼓里,白白送了性命。” 大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齐敬之心里又有更多疑问生出,皱眉暗忖道:“正如董茂所说,县城不大,乱七八糟的玩意倒不少。可小小一个松龄县,总不会一口气出了两头虎精吧?殿里这厮说自己才来此地不久……难不成其实是同一头?” “若真是如此,它就是连累阿爷挨了二十脊杖,又害得小爷犯法杀人的罪魁祸首,那可当真是冤家路窄了!” 齐敬之抿了抿嘴唇,开门见山道:“原来是山君当面!阁下是新搬来小松山的,莫非就是南岗上那位?” “哦?你听说过我?是了,方才你说自己是山里的猎户。说起来,本君在南岗上着实吃了几个精壮的猎户,虽不鲜美,却很有些嚼头……” 殿内的虎精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味,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他们化作伥鬼之后也算得力,只可惜都被一场大火烧没了,否则你这少年身量未足,怎可能碰上这等补缺的好机会?” “果然!孟夫子说董茂是五行之火的血脉,放火之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齐敬之忍不住腹诽道:“这厮办的什么混账事,竟是有头没尾!这下子放虎归山,可真要坑死你家小爷了!” 第22章 大殿之内 殿内虎精自然猜不到少年心中所想,自顾自继续说道:“你既然听说过本君,就该明白今日是自己命数该绝。你在殿前磕三个头,放下手里兵器、除去身上衣衫,自己进大殿里来吧!” 闻言,赤色老狐倏地直起上身,扭头看向齐敬之,脸上那畅快得意的表情分明是在说:“你也有今天!” 只是它唯恐触怒了山君,让对方又改了主意,只好强自忍耐,半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齐敬之沉默半晌,忽然咧嘴一笑,丝毫不掩饰话语里的讥讽之意:“还要除去衣衫?都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阁下吃起人来倒是挺讲究。既然如此,还请容我先去沐浴一番,去去身上的污浊,再进殿领死如何?” “哦?你这少年倒是个妙人!” 闻言,殿内虎精的脾气竟是出奇的好,没有丝毫要发怒的迹象,反而语气悠然地说道:“你可知道,像你这样的巧言弄舌之辈,口条最是爽脆多汁,须得趁热咬破喉咙,一把扯出来嚼着吃了,才不算辜负美食。” 它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你的胆气也很足,这又是一桩好处,不必担心你被吓破了胆,教胆汁坏了脏器的口感。” “呦,你这厮吃人倒吃出心得来了!” 齐敬之怒极反笑,目光一下子变得冷冽如刀:“你扯了半天的废话,看似胜券在握,只是想在开餐前猫戏老鼠一番,其实根本就是色厉内荏,一心只想把我吓走吧?” “你又怕我吓得腿软,连逃跑都不敢尝试,就不惜自曝其短,刻意提起那场烧尽伥鬼的大火,好让我生出侥幸之心,嘿,当真是用心良苦!” 齐敬之说着,忽地上前两步,闪电般探出左手,一把就攫住了赤色老狐的脖颈。 这老货未及反应,已被少年一刀捅进了喉咙里。 刀尖瞬间贯脑而出,赤色老狐两腿一蹬,登时了账。 齐敬之拔出刀来,顺手将狐尸掷在地上,看着寂静无声的大殿冷笑道:“我还不信了,你从五云司缙云使者手里逃出一条性命,当真能毫发无伤不成?你既让我进殿领死,我自当进去开开眼界,看看咱俩到底谁吃谁!” 不等殿里的虎精回应,少年飞起一脚,猛地踹向了殿门。 哐当一声,这扇看似一推就倒的木门竟是出奇的坚固,挨了齐敬之重重一脚,也只是晃晃悠悠地让开了道路,没有半点儿要散架的意思。 随着殿门开启,清晨的阳光立刻驱散了殿里的黑暗,给里头的事物镀上了一层金黄。 大殿之内,一尊巨大的白衣神像立在中央神台之上。 这尊神像颜色鲜亮、光洁如新,与神庙中随处可见的破败景象迥然不同,只可惜项上头颅已经不翼而飞,看上去并无神圣之感,反而显出几分凄凉与诡异。 神像前方的地上摆放着一排蒲团,居中的那个蒲团上,正有一人面朝殿门、盘膝而坐。 “不对,不是人!” 待齐敬之看清对方的模样,饶是心中早有准备,脸上仍旧不可抑制地露出了惊愕之色。 盘坐在蒲团上的赫然是个半人半虎的怪物! 以胸口为分界线,这怪物的上半身是个容貌俊秀、闭目合什的青年男子,头顶光秃秃的,两眉之间生着一点殷红如血的眉心痣,身上不着寸缕,肌肤白皙如玉、肌肉线条分明。 它的下半身则是猛虎的身躯,两条毛茸茸的后腿勉强像人一样盘坐着,露出雪白的肚皮,一条粗长的虎尾自身后探出,盘在了地面上。 这头半人半虎的怪物极为高大,虽是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却比齐敬之还要高出一头。 它被殿外的阳光照在脸上,眼皮动了动,睁眼看见少年,竟是咧嘴便笑。 它的目光一如嗓音般柔和温润,笑容也如这清晨的日光一般和煦而灿烂。 齐敬之紧紧盯着这个怪物,缓缓抬腿迈过门槛,站在了大殿之内。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怪物胸口处的虎皮悄无声息地少了一截,露出了细腻白皙的人类肌肤。 这景象就像是在……褪皮! 先听群狐锯树,又见猛虎褪皮,山野少年深吸一口气,直觉此行不虚。 “如施主所见,我本非异类,只是个被虎皮裹挟的可怜僧人罢了。小僧遭逢强敌、诈死脱身,侥幸找到了这间大殿躲藏,得以借助殿内残留的神力对抗虎皮之中的兽性。” 半人半虎的怪物凄楚一笑,竟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此刻恰是小僧褪皮脱困的紧要关头,因不明施主底细,才不得已出言诓骗,还请恕罪!” 闻言,齐敬之眸光闪动、不置可否,却缓慢而坚决地又向前迈出了两步。 自称僧人的怪物脸色微变:“施主!小僧在南岗时被兽性所控、心智俱失,竟造下无边恶业,虽不是出自本心,也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施主若要为民除害,小僧甘愿引颈就戮!” “只是有一条,那些被小僧所杀的来往客商留下了许多财物,皆是其家中老幼衣食所望,若不及时归还,不知多少人将死于饥寒!” 它说着,双眼之中透出坚定而圣洁的光彩来:“哪怕不曾遇到施主,小僧待褪下虎皮,下山将财物交还苦主之后,也自会去怀德郡镇魔都尉处领死!” “施主冒险入山狩猎,家资定然不丰,大可以从剩下的那些无主财物里拣选一二,也不枉了经历的这一番波折凶险。” 听见这话,齐敬之忽然笑了起来,心中却是暗道:“这厮骗人时倒是情真意切得紧,小爷若是信了他,岂不是成了第二个陈二?” 当即,少年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喝问道:“既然被兽性所控失了心智,吃人时定然是囫囵吞下,又怎会那般精细,还挑拣什么口条、嫌弃什么胆汁?” 齐敬之的突然发作,显然大出这怪物的意料。 它面色陡变,俊秀的脸上隐现狰狞:“施主如此咄咄逼人,莫非真要与小僧拼个你死我活?不瞒施主说,小僧自幼习武,就算没了这张虎皮带来的山君之力,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捏的!” 说话间,它身上的虎皮已经快要褪到肚脐处,显露出数块棱角鲜明的腹肌。 齐敬之闻言就是冷笑:“不管你是猛虎要化成人,还是人要褪下虎皮,既然怀了一颗妖魔心,吃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就是该死!”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悍然提刀前冲。 不过是眨眼间,他就一连迈出七八步,径直抢到那怪物的身前,左弓步稳住下盘,右手刀狠狠戳向对方的咽喉! 第23章 君非虎,安知虎之乐 眼见少年的刀锋袭来,半人半虎的怪物张嘴就是一声怒吼,听着不似人声,倒更像是虎啸。 随着这声怒吼,一道妖风从它的口中喷出,伴着浓烈的腥臭味儿直扑少年的面门。 恶臭贯脑,齐敬之的呼吸不由得一滞,动作也随之慢了半分。 那怪物趁机将脑袋向右一偏,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锋锐的刀锋。 它原本合什的双手倏然分开,左臂向上一架,正好撞在齐敬之的右手腕上,立时将牛耳尖刀狠狠地荡了开去。 几乎同时,它的右手变掌为爪,直取少年的咽喉! 这一下变生肘腋,齐敬之不但刀锋受阻,身前更是空门大开。 双方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危急关头,少年左脚骤然发力,狠狠在地上一蹬,上半身紧随着被荡开的右臂向后一仰,勉强拉开了一点儿与那怪物之间的距离。 几乎是同时,他以右脚为支撑,左膝迅速上提拦在身前,膝盖在那怪物的右臂上一顶,撞开了对方凶恶的一爪。 不等对方有所反应,齐敬之的左小腿倏地向上一弹,脚尖犹如钢锥,自下而上狠狠戳中了它的下颌。 挨了这一记狠的,那怪物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嘴里登时喷出血来。 齐敬之一击得手,更是丝毫不肯容情。 他的左脚也不收回,就势在那怪物的胸膛上一蹬,整个人借力腾起,右脚顺势照着那张白净俊俏的脸庞狠狠踩下。 半人半虎的怪物连惨叫都发不出,当即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两脚建功的少年却如飞鹤踩水、旋即高飞,从怪物的头顶一跃而过,径直飞向了立在神台上的无头神像。 他的人还在半空,右手却已经再次出刀,毫不犹豫地朝着无头神像挥砍了过去。 方才一进大殿,齐敬之就看出了这神像的不凡之处,尤其那怪物盘坐在神像前不肯动弹,还亲口承认是在借助殿内神力对抗虎皮中的兽性,那么何处才是关键,自然是一目了然。 眼看就要刀锋加身,无头神像当即起了变化,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 这银光有如实质,被齐敬之的刀锋砍中,立刻如投石入水,荡漾起层层波纹,除此之外却是丝毫未损。 齐敬之一怔,牛耳尖刀对上路云子时如砍瓜切菜一般,没想到这一回竟是无功而返。 “啊!” 几乎同时,躺在地上的怪物却忽然身躯一抖,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哀嚎。 伴着这一声哀嚎,它身上的虎皮非但没有继续消褪,反而肉眼可见的开始往回蔓延。 雪白厚实的老虎肚皮重新浮现,将刚刚显露出来的腹肌尽数裹住,才渐渐放缓了势头。 半人半虎的怪物猛地跳起,落下时更如野兽一般将四肢伏在地上,拧着脖子抬头看向神台上的少年,嘴里怒吼道:“当真要鱼死网破?我褪不下这皮,就要变回嗜血食人的山君,到时候你必死无疑!” 齐敬之已经落在了神台边缘,与那尊无头神像近在咫尺,眉发衣衫也都被镀上了一层银芒。 他转过身来,低头看向那个越发不像人的怪物,发现它本应白皙细腻的脊背上竟有着大片大片的焦黑,皮肉更是乱七八糟,黑的、红的、黄的各种颜色皆有,就像是被火烧过一般惨不忍睹。 “这伤势应当就是董茂的手笔了。寻常猛虎哪怕是虎精挨了这么一下,又身处大火之中,怕也是必死无疑,也难怪董茂会一时大意、纵虎归山了。” 齐敬之心中又添几分底气,神情冷峻地说道:“你刚才吐气如风,武道修为确实强过我,只可惜除了那用处不大的恶臭,依旧只是凡俗手段,想来同我一样,还没跨过壮命境这道门槛。” “你这样的人,无论是借助神力还是使用虎皮,绝不可能全无代价。小爷倒要跟你赌一赌,看咱俩谁第一个撑不住!” 半人半虎的怪物刚才脸上挨了一脚,本就鼻头发酸、眼中含泪,闻言更是双目赤红,被彻底激发了狂性。 它再也按捺不住,嘶吼一声,就要合身扑上。 见状,齐敬之反手持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身后的神像,再次令那层银光波澜乍起。 那怪物才刚起跳,两条虎腿尚未完全离开地面,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脊梁一般,浑身剧烈抽搐了一下,旋即脚底板明显一软,才跃起的上半身便摔回了地上。 就这么一耽误,它身上的虎皮已经悄然蔓延到了胸口。 那怪物自然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双眼瞳孔一缩,脸上闪过恐惧之色,急声道:“竖子坏我大事!” 它自知已被神台上的少年拿住软肋,虽然狂怒愤恨,却不再徒劳地发起攻击,而是惶急地直起上身,双手在胸膛上的虎皮边缘狠狠一抓! 一块尚属于人类的皮肉登时被这怪物扯了下来,鲜血随之喷溅而出。 这怪物眉头都不皱一下,立刻按住翘了边儿的虎皮狠狠向下一撕! 刺啦! 奇异的裂帛声中,不知究竟由什么东西做成的虎皮竟被硬生生撕开了一条大口子,伤口处鲜血淋漓,内里无一块好肉。 半人半虎的怪物疼得大叫,越发凶狂起来,双手死死抓着虎皮,继续不管不顾地胡乱撕扯,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满身血污。 齐敬之才入殿时,这怪物已将身上虎皮褪下了一半,除了不能随意起身行动,看上去面色如常、全无痛楚,此时被逼无奈,竟是生生将褪皮变成了自己给自己剥皮。 少年看在眼里,饶是心坚如铁,一时间也觉侧目,同时心里也有疑惑生出:“这张诡异虎皮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可下头这厮明明对吃人情有独钟,为何还硬要将虎皮褪下,甚至褪皮不成竟不惜剥皮自残?” “难道说,它这回再被虎皮包住,不只是变回虎精那么简单,而是会有什么让它恐惧的事情发生?” 念头转动间,齐敬之没有出手阻止,只是冷眼旁观。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大殿之中血水横流,慢慢汇聚成了一处血泊,痛苦的嘶吼渐渐弱了下去,最终消弭无声。 一个浑身不着寸缕的光头男子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在血泊里,胸口微微起伏,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倒还死不了。 至于被它撕下来的虎皮,早已诡异地消失无踪,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齐敬之抿了抿嘴唇,嗓音随即在空寂的大殿里响起:“我相信你曾经是个人了。” 听到这句话,光头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白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丝,却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嘶哑着开口道:“施主这下可满意了?” 齐敬之摇摇头,居高临下地问道:“刚才那张虎皮是怎么回事?” 光头男子凄惨一笑,唇齿间满是血渍:“小僧是禅宗门人,这一脉本就有禅虎的说法,小僧更是自幼就听师父讲过许多高僧伏虎、猛虎参禅的故事。尤其我资质鲁钝、修无所成,更做梦都想如那些禅虎一般,诚心正意、勇猛精进,最终得成正果。” “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位自称虎君的道士,听他名号顿觉有缘,就一起坐而论道。他对小僧的志向极为赞赏,更拿出一件斑斓花衣相赠,说只要披上,便可立成猛虎之身,领略到勇猛精进的玄妙心境,无论佛法还是修行,皆能一日千里!” 说到这里,始终以僧人自居的男子缓缓闭上眼睛,语气里难掩苦涩:“后来的事情,即便小僧不说,想来施主也能猜到了。” “虎君?道士?” 齐敬之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嘴角噙起一抹冷笑:“无非就是那件所谓的花衣上身之后,你变作了虎形,兽性大发难以遏制,真把自己当成了食人的虎精,吃着吃着还吃出心得来了!” 光头青年僧人因为失血甚多,脸色早就惨白一片,听到这话便越发地灰败起来了。 他叹息一声,幽幽地说道:“施主未曾化虎食人,自然不知晓猛虎吃人时的快乐。现在想来,那些禅虎听经的故事,恐怕都是前辈们编出来骗香油钱的。小僧若当真是猛虎,吃人还来不及,哪有闲工夫悟道修禅?” 第24章 恶客堵门(上) “哼,你倒是实诚!” 齐敬之见这厮的性命只在顷刻,却无丝毫悔改之意,便也掐灭了心里才升起的那一丝怜悯,开口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殿里这个神像又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人之将死、再无半点顾忌,青年僧人再次睁开眼睛,倒是知无不言。 “那道士倒也不全是骗人,小僧化虎之后,五感和心境随之大变,也确实有了些不凡的手段,能看见许多从前看不见的东西,甚至能把死灵化为伥鬼来任意驱使。前些天,小僧遭遇强敌、侥幸逃生,因虎皮有了些破损,这才终于恢复了一丝神智。” “靠着这一丝神智,小僧逃离了南岗,误打误撞进入了这处神庙。当时,我越是靠近大殿就越是心生厌恶和恐惧,仿佛里面有我的天敌克星一般。我那时已经好几日没有吃过人,人性占了上风,便生出了摆脱虎皮的念头。” 躺在血泊中的青年僧人轻声讲述着,眼中闪过追忆之色:“于是,小僧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这间大殿。不出所料,这大殿神像中残留的神力果然可以压制虎皮!” “之后,我在这殿中苦挨了数日,这皮子才终于开始缓缓消褪。偏偏就在这紧要关头,施主被那只老狐引来了此地。唉,终究是小僧作孽太多、恶业缠身,一旦劫数到了,便是躲无可躲!” 齐敬之点了点头,才要说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响。 紧接着,一声接着一声,无数“咔嚓”声响连绵成片,汇聚成震耳欲聋的轰鸣。 齐敬之毫不犹豫地跃下神台,这才回身看去。 只见那尊无头神像身上赫然出现了无数道触目惊心的裂纹! 这些密密麻麻犹如蛛网,原本覆盖神像的银光更是如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 青年僧人也注意到了神像的变化,脸色一连数变,显得颇为复杂,惋惜、歉疚、惶恐兼而有之,还有一丝被他竭力掩饰的愤恨。 “小僧找到这间大殿时,两扇殿门尚且光洁如新,短短数日之后就变得破烂不堪,如今竟连这神像也保不住了!唉,今日之后,这座堂皇庙宇便要彻底湮没于大山深处。小僧所犯下的罪孽,实在万死难赎!” “你知道这殿里供奉的是哪位尊神?”齐敬之立刻开口问道。 闻言,青年僧人缓缓摇头:“小僧不知。” “嘁!神台上这位明显不是什么佛陀菩萨,没准儿还是位邪神,毁了就毁了,你一个和尚这是操的哪门子闲心?” 齐敬之懒得再搭理这厮,仰着头静观其变。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无头神像迅速褪去了原本鲜亮的色彩,长出了密密麻麻的丑陋霉斑,旋即在一瞬间四分五裂,轰然散作了无数细碎朽烂的木头块,在神台上铺了厚厚一层。 “咦?那是什么?” 漫天烟尘中,齐敬之忽然捕捉到了一个黑漆漆的长条形物件儿。 他将牛耳尖刀收回刀鞘,再次跃上神台,双手在烂木头堆里一通翻找,不多时竟摸出了一柄乌鞘乌柄的长刀。 齐敬之眼前一亮,右手握住刀柄,用力缓缓拔出。 “铮……” 刀与鞘寸寸分离,发出一声悠长悦耳的颤鸣。 刀长三尺有余,通体玄青、形如雁翎,刀脊处遍布着鳞片状的暗金色纹理,锋刃森寒雪亮、光可鉴人。 少年将这刀举到眼前,凑近了细瞧,就见刀身上靠近刀柄的地方,赫然有着六字铭文。 “青天高,黄地厚……” 他念出声来,又将刀身翻转,见另一面果然也有铭文,却是八个字:“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齐敬之细细品味这十四个字,明白这是在感慨时光易逝、人生短暂。只是他正当青春年少,着实感悟不深,念过一遍也就罢了,并没放在心上。 他持刀在手,信手挥舞了两下,但见金鳞腾空、寒光耀目,竟是极为顺手。 意外得此利器,齐敬之心头亦有几分欣喜,兴之所至,随手朝着身前的木头堆就是一刀劈下。 也不知是刀锋太过锐利还是木头实在朽烂不堪,长刀竟是毫无滞涩之感地一挥而下,险些将措手不及的少年带了个跟头。 “果然好刀!你被藏在神像中不知多少年,我一来就迫不及待地出世,可见咱们的缘分实在不浅!” 齐敬之又将刀身上的铭文看了一遍,仔细想了想,笑道:“从今天起,你就叫……煎人寿!” 说罢,少年心满意足地跃下神台,就见青年僧人已经挣扎着撑起了半个身子,正扭头看向殿门方向。 他脸上表情狰狞,惊恐之外更有切齿的痛恨,嘴里呢喃道:“它们来了……它们来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皱起眉头,出声问道:“谁来了?” 青年僧人依旧死死盯着殿门方向,笑容惨淡地吐出两个字:“伥鬼!” “嗯?你不是说都给一把火烧死了吗?” “不是小僧转化驱使的那些寻常死灵,是……是真正的伥鬼!这大殿里的神力才一散去,它们就发现我了!” “才夸你这厮实诚,没想到竟还隐瞒下许多关窍没说,当真该死!” 齐敬之骂了一句,将刀鞘靠立在神台上,右手提着煎人寿,噔噔噔几步便到了大殿门口。 殿前石阶下,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站满了人。 这其中,有穿官服、捧官印的,有着道袍、拿拂尘的,有披铁甲、持钢刀的,有穿戏服、抱琵琶的…… 影影绰绰十几个,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是面色青黑、神情冰冷,望之不似生人。 尤为惊悚的是,这些青年僧人口中的伥鬼竟是大喇喇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更丝毫不避讳齐敬之这个活人。 提着刀的少年才一出现在殿门口,它们就霍然抬头,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被这几十道冰冷的目光一刺,齐敬之头皮一紧,后背上更是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然而很快,他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些鬼东西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手里的煎人寿。 “敌众我寡,绝不能被这些鬼东西堵在大殿里!” 齐敬之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地迈过门槛,走到了殿前平台上。 他这一动,殿外十几个伥鬼便也跟着动了起来。 只见它们各自闪到两边,露出了站在最后头的两个矮小身影。 那是两个穿青衣的童子,身长还不到三尺,五官、身形虽然像人,却是通体碧绿、邪气森森。 两个童子合力捧着一张狰狞虎皮,虎皮脊背处的大片焦黑极是醒目。 其中捧着虎头的那个童子脆生生开口道:“禅师让咱们找得好苦!” 另一个童子接口说道:“禅师快来穿衣,有了这件花衣在身便不用死了,吃几个人就能把亏空补回来。” 捧虎头的童子连忙摇头,认真说道:“死还是要死的,死了便能与咱们同列,岂不是好?” 另一个当即附和:“说的也是,咱们之中正好还缺个和尚!” “可他吃人还不足数,要是提前死了,咱们都要受罚!”捧虎头的童子忽然露出忧色。 这话一出,一众伥鬼都是一个哆嗦,显然对所谓的受罚怕到了骨子里。 另一个童子就有些发急:“这可怎么办?禅师这么多天没有吃过人,怕是快要饿死了,一时间到哪儿去找活人给他充饥?” 它这话一出,场中蓦地安静了下来。 下一刻,伥鬼们齐齐转头,直勾勾地盯着齐敬之,不约而同地向上扯动嘴角,露出了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第25章 恶客堵门(下) 齐敬之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居高立下地与群鬼对视,更将才到手的煎人寿横在了身前。 伴随着他的动作,石阶下的伥鬼们隐隐骚动起来,投过来的目光中除了残忍和冰冷,明显还有几分忌惮。 少年立时精神一振,心中暗忖道:“果然!这柄刀在神像中放置了不知多少岁月,早已沾染上神力气息,对这些鬼东西有着克制之效!牛耳尖刀应当也行,只是先前两次跟神像硬碰,似乎受了些损伤,短时间内不宜再用。” 念头闪动间,他的目光在蠢蠢欲动的伥鬼们身上一一扫过,又开始隐蔽地打量周遭。 “凡事未虑胜、先虑败。虽说这些伥鬼惺惺作态,一味地拿言语吓唬人,好像底气并不太足。然而双方人数太过悬殊,又不知它们都有些什么诡异手段,贸然以寡击众,哪怕有利器在手,依旧是取死之道!” 少年不断地在心中谋划权衡,同时以眼角余光确定了进来时的那道月亮门并无伥鬼把守,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他当即踏前两步,语气森然地开口道:“你们要找的和尚确实在里面,可他自知罪孽深重,已经自愿褪去虎皮,从此痛改前非。” “识相的就放下那张作孽的妖皮,尔等也就此散去,日后积德行善,消去身上业力,或许还有机会再入轮回。若是冥顽不灵,休怪小爷刀下无情!” 听到这番话,一众伥鬼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忽然就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阴冷乖戾,极为聒噪刺耳。 笑声未歇,就听捧虎头的童子尖声呵斥:“哪里来的傻鸟,敢来捋老爷们的虎须!” 另一个更是朝齐敬之一指,直接下令道:“快拿下他,好填一填禅师的辘辘饥肠!” 一众伥鬼轰然领命,乱糟糟地就往大殿前的石阶上涌来。 与此同时,齐敬之身后的殿门忽地发出一声哐当巨响,竟是被死死地关上了! 青年僧人的嘶哑嗓音从门后传来:“诸位,小僧实在是个无能之辈,平白耽误了主上的大计。你们眼前这个少年悍勇狡诈,颇有几分山君风采,那件花衣……不如就给他穿了吧!主上见了也必然欢喜,赏赐还来不及,断不会惩罚诸位。” 听了这话,伥鬼们竟真的放缓了脚步,纷纷回头看向为首的两个青衣童子。 “秃驴该死!枉我还为你说了两句好话,我若穿上了花衣,头一个就拿你打牙祭!” 齐敬之怒从心头起,向后一脚狠狠蹬出。 他身后的殿门发出一声闷响,竟是纹丝不动,显见得被那青年僧人从里面死死抵住了。 就听那厮细声细气地应道:“好教施主知晓,第一次化虎时极为痛苦,也极为艰难,这段时间足够小僧咽气往生了。区区死后皮囊,施主想吃便吃。” 说话间,伥鬼们已经慢吞吞地踏上了殿前平台,眼看就要合围上来。 齐敬之本就没有逃回大殿、坐以待毙的心思,瞅准了一个空档,正要挥刀冲出重围,忽觉脚下一麻,双脚像是生了根,竟然抬不起来。 他低头一看,就见不知何时竟有一个青衣童子出现在了身后,一双碧绿色的小手分别抓住了自己的两只脚踝。 青衣童子的小手冰寒刺骨,齐敬之只觉双脚像是化成了两个冰坨,一丝半点儿也动弹不得。 见少年发现了自己,青衣童子扬起碧绿色的小脸儿,斜着眼睛无声冷笑。 “哼!” 齐敬之不假思索,挥刀就朝它狠狠砍去。 青衣童子神情一变,瞬间消失不见。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齐敬之就觉自己背上一沉,右边肩膀已经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按住,几乎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煎人寿登时脱手下落,少年连忙探出左手,反手抓住了刀柄。 旋即,他不假思索地以刀柄为锤,朝着自己的右肩上方狠狠撞去。 趴在少年背上的青衣童子怪叫一声,再次不见了踪影。 没去管对方的去向,齐敬之趁机将煎人寿换回右手,长刀四下乱舞,尽可能地护住周身,同时拔腿向外猛冲。 遭逢如此险境,向来心有静气的少年并没有失去方寸,反而极为清醒。 “两个青衣童子里只有一个对我出手,另一个的去向不问可知。以对方表现出来的手段,殿里那厮没了神力庇护,决计无法抵挡。再拖延上片刻,恐怕我就要面对一头受伤颇重、腹中饥饿的食人虎精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脚步丝毫不停,一路猛冲猛打,凡是挡在身前的伥鬼,照头就是一刀狠狠劈下。 奈何这些伥鬼个个奸猾,见刀锋袭来便后退,躲开之后又紧紧地贴上来,扯胳膊的扯胳膊、抱大腿的抱大腿,一时之间竟是无法真正甩脱。 那个青衣童子更是神出鬼没,几次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出手角度极是刁钻,齐敬之十分心神里倒有七八分都用来防备它了。 双方就这样一路打打停停,少年虽然始终没有甩脱伥鬼们的围困,却也渐渐远离了大殿,靠近了来时的那道月亮门。 就在这时,身后大殿内忽然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震得房顶上的瓦片噼啪乱跳。 一众伥鬼登时大喜,越发卖力起来。 齐敬之身后一个做卖货郎打扮的家伙兀地怪叫一声,竟然舍了肩上的扁担,弯腰低头抢上前来,两条胳膊拦腰抱向少年的后腰。 “找死!” 齐敬之低喝一声,猛地停步转身,左脚向前踏出一步,双手握紧刀柄,奋力将煎人寿的锋锐刀尖向这厮怀里一送。 卖货郎猛地站定,嘴里又发出一声此刺耳怪叫,同时两只青黑色的大手径直攥住刀身,作势就要把煎人寿拽向自己的腋下,竟是要空手夺白刃。 齐敬之处变不惊,立刻狠狠一拧刀柄,改前刺为横割,将卖货郎的一双手掌搅得稀烂。 刚才争斗半晌,少年已经发现,这些伥鬼看似也有实体,但依旧远远比不上真正的血肉之躯。 除了青衣童子,其他伥鬼也并无什么特殊本领,甚至大多数连武艺也不懂,就只会生拉硬拽、扑腰抱腿。想必它们平素作恶时,就是这样把人困住,再等自家山君前来扑杀。 卖货郎双手被废,兀自不肯罢休,不依不饶地用两只小臂夹住刀身,嘴里更兴奋大叫:“抓住他了!” 就在这时,煎人寿刀身上的暗金色鳞片状纹路忽然亮起了毫光,竟如烙铁一般,将卖货郎的手臂烫得黑烟直冒。 这厮登时疼得面目扭曲,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刀身。 齐敬之眼疾手快,左脚顺势一个进步,双臂同时发力,将再无阻碍的刀尖向前凶狠一戳,当场将这厮捅了个对穿! 蓬地一声,卖货郎犹如被刺破的水囊,腹中伤口里流散出一大股黑色烟气,身形肉眼可见地虚幻了几分。 第26章 纷至沓来 齐敬之眼睛一亮,才要乘胜追击,彻底结果了这厮,眼角就瞥见一抹碧色飞快地浮现于自己的右肩。 他当即毫不犹豫地撤步抽刀,右肘横抬,反手挥刀,向着右上方斜撩! 煎人寿的刀锋带着破风之声,当空划出一条冷冽的弧线,径直将那抹碧色切成了两段! 少年心里却没有半点儿放松,只因刚才这一刀依旧丝毫不曾受力,不出所料地再次落空了。 他环顾四周,见伥鬼们虽然个个带伤,却只有卖货郎遭了重创,脚步虚浮地退到了外圈儿,余者皆无大碍。 他被这厮拖延了片刻,已经再次陷入了重围。 就在这时,大殿方向再次传来一声巨响,两扇木门轰然碎裂。 一头吊睛白额猛虎紧跟着扑了出来,声势猛恶地落在了殿前平台上,裹挟的狂风带起一大片烟尘。 它的身躯极为庞大雄壮,越发衬得腹部干瘪,显然是饿得狠了,急需食物填补肠胃。 消失许久的另一个青衣童子就骑在这头凶兽的脖子上,先用碧绿色的小手拍了拍虎头,然后朝着齐敬之遥遥一指。 吊睛白额猛虎晃了晃脑袋,旋即扭头,顺着青衣童子所指的方向看了过来,一对虎眼凶光四射。 齐敬之被它一瞪,禁不住汗毛倒竖,手掌心立刻沁出汗来。 那畜生早已饿得发狂,昂首狂吼一声,助跑两步后猛地一蹿,庞大虎躯高高跃起在半空,就要朝着石阶下方飞扑而下。 几乎同时,大殿屋顶上的瓦片哗啦作响,忽有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巨大身影出现在大殿屋脊之上。 那身影的屋脊上重重一蹬,借力之后毫不停留地起跳扑出,一只大脚板狠狠踩向半空中的猛虎。 坐在虎颈上的青衣童子抬头看见,立刻惊叫一声,于瞬息间消失不见。 无处借力的猛虎却避无可避,被这一脚给结结实实地踩在后腰上,身躯猛地向上翻折,脊椎骨咔咔作响。 满是痛楚的虎吼声中,壮硕的虎躯狠狠砸落在平台边缘,还余势未歇地打了两个滚,登时将石头栏杆撞塌一片。 这畜生的筋骨异常强健,绝非先前那个垂死的青年僧人可比,只是略一挣扎就爬起身来。 它才要发怒吼叫,铜铃般的虎眼中已经再次映出一只硕大的脚板,脸上紧跟着就挨了一脚,身不由己地翻滚出殿前平台,摔在了院子里的青石板上。 直到这时,远处的齐敬之才看清了那个巨大身影的模样。 这位自然也不是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两人多高的巨大猿猴,浑身长满了白色的长毛,却掩盖不住虬结隆起的肌肉。 它的两臂极长,腰部以下只有一条腿,关节处向后弯曲,瞧着很是怪异。 唯有它的一张脸还有几分像人,瞳孔暗黄、眼神冷漠,长鼻扁平、色赤如火,两枚锋利獠牙从嘴里冒出来,看上去颇为凶恶。 独脚怪猿打了猛虎一个措手不及,兴奋地低吼一声,才要乘胜追击,两个青衣童子就忽然出现在了它的肩头,周身还散发着肉眼可见的青黑之气。 体魄理应强悍无匹的独脚怪猿被它俩一左一右踩住肩膀,竟有些吃不住力,双肩猛地一沉,腰也佝偻了下去,脚下跟着就是一个踉跄。 没等它稳住身形,摔落台下的猛虎已经高高跃起,一巴掌扇在了独脚怪猿的脸上,登时划开了五道深深的血口。 它的另一只爪子也没闲着,顺着前扑的势头狠狠掏向了独脚怪猿的胸口,血盆一般的虎口更是径直咬向了怪猿的咽喉。 见状,独脚怪猿嘴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大叫,极为难听刺耳。 它骤然遭创,同样凶性大发,浑身肌肉剧烈鼓胀,如岩石般隆起,终于在最后关头挣脱了青衣童子的束缚。 只见它一只手托住猛虎的脖子向上一举,让虎嘴远离了自己的咽喉要害,另一只手则狠狠攥住了掏心而来的虎爪。 下一刻,独脚怪猿两臂疯狂用力,将猛虎的庞大身躯整个举了起来,顺势抡向了自己身后,也将两个青衣童子彻底甩脱。 四脚朝天的猛虎被甩飞在半空,却只是一个灵巧的扭腰就将身躯翻了过来。 几乎是才落地,它就丝毫不曾停顿地在地上一刨,身躯猛地跃起,看准独脚怪猿的后背扑了上去。 然而独脚怪猿似乎早有预料,在抡飞猛虎之后就毫不犹豫地跃下了平台,教这一扑落了空。 这头怪猿目标明确,独脚也是出奇的矫健,两个起落就蹦到了石阶前的青铜鼎旁。 它毫不犹豫地举起青铜鼎,双手各自抓着一条鼎腿,向两边狠狠一扯,立时将这尊本就有一道裂口的大鼎撕成了两半。 鼎里的黑泥落得满地都是,其中竟还游出一条一尺来长的黑蛇。 黑蛇才要逃走,头顶就有半截青铜鼎轰然落下,连同身下的青石板一起被砸了个四分五裂。 独脚怪猿跳转回身,两手各提着一半铜鼎,就像拎着两把大锤。 它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朝着猛虎狠狠呲牙,赫赫凶威更上一层楼。 见状,吊睛白额猛虎倏然止步于平台边缘,两个童子分列在它的左右,一齐与独脚怪猿隔空对峙。 远处,齐敬之屏气凝神,看得目不转睛。 虽然这一番搏杀的过程极为短暂,却因为双方庞大的体型和雄浑的力量, 远比少年经历过的所有厮杀加起来还要凶险,还要撼人心魄! 一众伥鬼也看得呆了,浑然忘记了围困少年的任务。 两个青衣童子再次站在了一处,对比之下便有了区分。 曾经捧虎头、坐虎颈的那个开口道:“你这老怪好生无礼!这庙里没有你的印记,可见并不是你的地盘。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偏要跳出来跟咱们作对?” 闻言,齐敬之猛然醒悟:“是了,孟夫子曾经提起过,小松山的山神虽然不在了,却留下了一只老魈看守门户,想必就是眼前这个大家伙了。大殿里的神像崩毁、神力消散,想必暗中引发的动静不小,这才引得伥鬼和老魈纷至沓来。” 少年正暗自思量,就见那老魈额头正中忽然亮起了一道山峰形状的青色纹路,光辉灿灿、极为醒目。 “你竟是山神仆役!” 刚才开口的青衣童子尖声叫道:“这座山哪里还有什么山神?” 话音未落,老魈额头的青山纹路就忽地熄灭了。 “果然,不过是个得了些许遗泽的死剩种!” 见状,青衣童子登时又得意了了起来:“我劝你招子放亮些,莫要蹚这趟浑水!否则老爷们发起狠来,一齐打进老巢,拆了神府冥土的根基,教你这老怪立成枯骨!” 谁知这青衣童子不威胁还好,一撂狠话反而激得老魈大怒。 它狂叫一声,举起两只鼎锤,转身就朝齐敬之的方向纵跃而去。 这一下出其不意,原本严阵以待的猛虎和两个青衣童子尽数扑了个空,扭头看时,老魈已经悍然撞进了伥鬼丛中。 说时迟那时快,它瞅准本就重伤的卖货郎,不由分说就是一锤轰下,将这厮连鬼体带扁担给一并砸了个粉碎! 第27章 放手一搏 粉身碎骨的卖货郎当场化为一大蓬浓郁黑气,还没来得及飘散开来,就被老魈张口一吸,眨眼间尽数吞进了肚里。 老魈砸吧砸吧嘴,明显意犹未尽。 它一扭头,盯住那个穿官服、捧官印的伥鬼猛看,一双怪眼之中精光乱冒,口水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地上。 官员模样的伥鬼面色大变,既不敢反抗,也不敢逃跑,竟像是傻了一般立在原地,浑身抖如筛糠。 一时间,满场皆寂、落针可闻。 “多谢前辈相救!” 齐敬之最先反应过来,向老魈抱拳一礼,恭声道:“我是这小松山里的猎户,自幼多蒙庇佑。今日愿效死力,助前辈剪除了这些鬼东西,还我小松山一个朗朗乾坤!” 话音落下,少年也不管老魈如何反应,挥刀就朝着一个抱琵琶的女伥鬼狠狠砍去。 见状,老魈明显有些懵,只是没等它想好如何回应,远处那两个青衣童子已经一脸怒色地挪移了过来。 虎啸声中,猛虎驾起一阵凶恶腥臭的妖风,亦是紧随其后。 老魈哪里还顾得上许多,当即怪叫一声,举起鼎锤就合身扑了上去。 有这两柄凶器在手,又刚刚吞吃了一只伥鬼,老魈变得越发凶狂,迎着猛虎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狂轰猛砸。 每次出手,必定先是狂风呼啸,继而惊雷炸裂、大地震颤,无数碎石和泥土四处乱飞。 猛虎首当其冲,被砸得连连后退躲避,两个青衣童子也被老魈的威势震慑,一时之间竟是不敢近身。 外围一众伥鬼同样被雨点般的碎石打得抱头鼠窜,齐敬之也不得不暂避锋芒,以免遭了池鱼之殃。 也不知是不是少年先前的一番话起了作用,老魈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所在的方位,将战场一步步推向了院落的中央区域。 “机会难得,先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货色除了!” 齐敬之念头急转,绝无趁机脱身求存之念,反而杀气更炽。 他当即大喝一声,主动冲向了实力低微的一众寻常伥鬼。 没有神出鬼没的青衣童子从旁牵制,这些家伙除了数量多,再没有一个能抵挡少年的锋芒。 齐敬之原本只会阿爷传授的几招简易刀法,加之煎人寿颇为沉重,出手时就多是大开大合的劈砍和横扫,威力倒也颇为可观。 打着打着,少年渐渐生出一些只可意会的心得,忽然就灵机一动,整个人再次进入了昨天练拳时的那种奇妙状态。 几乎是下一个瞬间,他就无师自通地以刀锋为拳锋,将本就舒展大方的飞鹤拳法融入到了刀招之中,迈步出刀时凭空多了几分生动气韵。 辗转腾挪之间,少年的身形忽东忽西,或上下回旋,或左右扑击,直好似飞鹤翔空、无不如意。 原本沉重滞涩的煎人寿则化为了灵动的翅膀,刀身上偶尔还会附着震荡之力,犹如白鹤振翅抖翼,或挑、或拨、或搅、或崩,配合以鸣鹤法加持的雄浑力道,优美中蕴藏着森然杀机。 只见少年起伏纵跃之间,忽然一刀斜刺而出,在持刀甲士的钢刀上一啄,那甲士当即闷哼一声,虎口崩裂、钢刀脱手,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齐敬之也不追击,收刀回身一抽,煎人寿的刀身就发出低沉的嗡鸣,狠狠横拍在了女伥鬼奋力砸来的琵琶上。 四根琵琶弦瞬间绷断,继而整件乐器都崩裂开来,化作大大小小的木屑向四方激射。 一击得手,齐敬之倏然腾跃而起,踩住戳向自己小腿的鱼叉,手腕一抖,刀尖自上而下在那渔夫的额头轻轻一点,瞬间炸开一个喷涌着黑气的大洞。 他还未落地,又将长刀在身前一拦,跟着又是一绞,将道士迎面扫来的拂尘剃成了秃瓢。 这一番兔起鹘落,当真是妙到颠毫,即便让齐敬之原样再来一遍,怕也很难做得这么恰到好处。 说到底,也是少年资质极高,又与仙羽壮命术极为契合的缘故,这才能入顿悟妙境如吃饭喝水。 路云子若是还活着,见此只怕也要心生嫉妒,它生前若能有这样的天资悟性,想来也不会败亡横死、埋骨荒山了。 少年突然暴涨的战力让伥鬼们措手不及,不一会儿就被杀了个七零八落,竟有大半都化作了漫空的黑气,侥幸残存的几个再不敢仗着鬼体胡搅蛮缠,慌乱间彼此眼神交汇,立时就达成一致,当场逃散一空。 齐敬之顺势追出几步,忽觉眼前一空,这才发现目之所及已经再无一只伥鬼,自己更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院侧的月亮门前。 这下,少年更不急着走了,毫无犹豫地驻足回身,望向了老魈那处战场。 就这么片刻功夫,院落中央已经多出了十几个大坑,坑里坑外到处都是碎裂的石块。 老魈手里的鼎锤已经少了一个,剩下的那个也严重变形,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它拄着仅剩的鼎锤,胸膛剧烈起伏,正大口喘着粗气。 齐敬之目光敏锐,就见老魈的头颈、肩膀和脊背上,赫然有着十七八个碧绿色的小巧巴掌印,掌印边缘处还兀自散发着不详的青黑之气。 最严重的伤势在老魈的独腿关节处,那里被扯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鲜血汩汩而流,极是触目惊心。 伥鬼一方,两个童子倒是全须全尾,个头却都缩水了小半,身高已经不足两尺,身上的衣服也不见了踪影,除了通体碧色,就像是两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儿。 猛虎被两个童子护在身后,仰面朝天地躺在碎石堆里。 它的右前爪血肉模糊,已经扭曲成了怪异的形状,兀自微微起伏的胸口塌下去一大块,一根断骨斜刺而出,瞧着就十分凄惨。 从表象上来看,猛虎的伤势最重,若非那张虎皮太过邪性,只怕早就死了。 至于两个童子,固然是实力大损,但应当还有再战之力。 老魈的伤势看似不如猛虎严重,却伤了最为重要的独腿,行动定然受到影响,恐怕自保有余,主动出击就有些勉强。 这一番激斗,双方竟都没有占到便宜! 凝神观望片刻,齐敬之已经看清了眼前形势,禁不住心头一动。 在他看来,自己的实力固然最弱,却几乎没有受伤,损耗也少,一旦抓住机会,未必不能左右最终的胜负。 可话又说回来,困兽之斗最为凶险,贸然上前插手,稍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场中默默对峙的双方显然也注意到了独自站在远处观望的少年。 一个光溜溜的碧色童子朝齐敬之冷笑道:“可曾听说过伥鬼指人?你刚才被我亲手指定,已经上了禅师的食谱,即便逃得了一时,也会被咱们夜夜入梦追索!” “若是不想死,就一起围杀了这头老魈,咱们心情好了,或许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哦?我这是被你们赖上了?” 听到伥鬼童子的威胁,齐敬之怒极反笑,心中更是思绪纷呈:“若是这厮所言非虚,日后伥鬼们打上门来,难免会惊扰阿爷!与其千日防贼、时时忧心,倒不如趁着有老魈做帮手,现在就放手一搏、做个了断!” 念及于此,少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刀尖向那童子一指,寒声道:“本就要将尔等一一诛尽,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可见你我心有灵犀,竟是想到了一处!” 第28章 专气致柔 齐敬之从来都是个干脆果决的人,一言既出,看向伥鬼一方的眸光愈发冷冽。 “我的《仙羽经》已经入门,假以时日未必就怕了它们,奈何修行时日尚浅,只学了飞鹤拳和鸣鹤法,除了两柄各自有些神异的刀,就再无专门针对鬼怪的凌厉手段。” “嗯?凌厉手段?” 少年忽然想起自己方才以拳法为刀法时,出刀时偶尔能将一种奇特的震颤之力加于刀身,犹如白鹤振翅抖翼、威力大增。 “那种震颤之力看似只是从手臂达于刀身,其实几乎整合了全身劲力,达到了积柔成刚的地步,隐隐间似乎连气血也被调动,随之鼓荡冲刷。此刻回想起来,这种感觉竟很像是仙羽壮命术对外炼第三层的描述。” “这外炼第三层也是最后一层,唤作专气致柔!只可惜我只是误打误撞用出,并没有真正修成,甚至连功法口诀都没来得及背诵。” 想到此处,齐敬之忽然探手入怀,将灵魄面具取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戴在了脸上。 刚才出言威胁的伥鬼童子皱起眉头,才要开口,就见齐敬之的身躯忽然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戴着古怪面具的少年贴着院墙缓缓横向挪步,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却又带着某种不太协调的迟滞和僵硬。 今日之前,齐敬之从未进行过这等类似一心二用的尝试。 路云子关于仙羽壮命术第三层的记忆心声开始在他的心头回荡。 与此同时,少年对外界依旧保有一定的感知,依旧能似模糊又似清晰地听到、看到、触摸到,依旧能驱使自己的身躯,却又隔了一层,就好似半梦半醒间的梦境。 透过灵魄面具,齐敬之带着这种奇特且别扭的疏离感,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身躯移动,同时默默体悟专气致柔的修行。 “抻筋拔骨、洗髓伐毛,这两层都是水磨工夫。境界越深,体魄越是强健野蛮,血气越是旺盛纯净。” “然而修炼时总会有些地方照顾不到,难得圆满。到了这个地步,就需整合周身内外诸般劲力,练得如臂使指、细致入微,以更好地搬运血气,进一步洗练五脏六腑、滋润骨髓筋膜。” 在场中双方的眼皮子底下,齐敬之继续旁若无人地缓缓挪步,心头对第三层的修行道理渐渐清晰。 “等这壮命境的最后一层成就了,显于外,就是长筋腾膜、经脉贯通、周身柔若无骨,却有一身拔山扛鼎的神力。用于内,就是灵性活泼、魂魄稳固、精气凝聚不漏,可与婴儿相比。” “是故道经有言,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这层功夫练到最后,已经开始涉及魂魄灵性、接触先天精气,比前两层艰深了十倍不止。” 齐敬之在心中默默点头:“飞鹤拳抻筋拔骨,鸣鹤法洗髓伐毛,可惜《仙羽经》太过残缺,在专气致柔这一层只有一门完整功法,便是这门偏重外功的洗翅劲,至于后续修炼便只剩下只言片语。” 齐敬之早就知道《仙羽经》壮命卷有残缺,心里倒没有太大的波澜,争分夺秒体悟洗翅劲的奥妙。 “所谓洗翅,乃是取白鹤戏水、振翅抖翼,滴水不能加身之意。我先前已经悟出了一点儿门道,正好借此机会亲身体悟一二,否则一味地自行摸索,难免有歧路之忧。” 《仙羽经》这本经书确实神异,否则路云子死后不可能化生灵魄。也正因它如此神异,若不残缺,即便路云子资质平平,生前也未必会止步于壮命境,进而早早横死。 它若不横死,自己这个普普通通的山中猎户又何来修行的机缘? 这许多念头在少年的心头翻来滚去,放在外界其实并没用去多少工夫。 片刻之间,齐敬之已经贴着院墙远远地兜了一个圈子,绕到了两个童子和虎精的身后,相距不过五六丈。 就这样,少年与老魈一道,隐隐将伥鬼一方夹在了中间。 在此之前,老魈与伥鬼一方对齐敬之的行动只是冷眼关注一二,主要精力仍旧用在隔空对峙和各自舔舐伤口上。 直到包夹之势已成,躺在地上的虎精才默默挣扎着翻身站起,将头颅朝向了少年的方向。 老魈站得最远,又是与少年面对面,一双怪眼远远地瞪了过来。 它的神情似疑惑又似担忧,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脸,继而伸手指向了少年。 见状,齐敬之把煎人寿横在眉间,缓缓转动刀柄,将雪亮的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双眼。 在那光可鉴人的雪亮刀锋上,少年分明看到了一张没有五官、伤疤纵横的淡青色脸庞! 哪怕心里早有准备,但亲眼看见本属于路云子的怪脸长在自己的脑袋上,齐敬之依旧悚然一惊,难以遏制的寒意袭上心头。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诞,立刻就被齐敬之毫不犹豫地抹去了。 下一刻,路云子的声音响彻了他的心田:“洗翅劲的要旨只有七个字,刚柔相济定心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七个字如洪钟大吕,竟是瞬间驱散了齐敬之心中的种种杂念。 “是了,诚心正意,我便是我!” “我离刚柔相济的境界还差得远,要使出真正的洗翅劲,只能凭借路云子的记忆,以魂魄精血为薪柴来强行催动,这便是勇猛精进、不成功便成仁!” 齐敬之瞬间回过神来,脚下凛然生风,迎着虎精飞掠而去。 奔跑时,得自路云子的搏命秘法决然运转,齐敬之只觉肚脐下方猛地冲出一股热流,先是一路下行直抵足心,继而折返向上,飞快流过脊背、脖颈,直达头顶,周而复始,不断循环,浑身暖洋洋的极是舒畅。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呼吸始终都遵循着吞、吐、浮、沉四字要诀,而且比他自己练习鸣鹤法时更加绵、细、深、匀,小腹随之一收一放,越发柔韧而有弹性,连带四肢百骸都彷佛蓄满了力气。 少年丝毫体会不到点燃魂魄精血的不适,反而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齐敬之已经迫近虎精身前。 这畜生废了一爪,胸前的白色绒毛更是血污一片,精气神却是出奇的旺盛,眼中凶光闪烁,顾盼之间凛凛生威。 眼见少年就要冲到身前,它登时发出一声怒吼,再次鼓荡起妖风,以剩下的三只爪子悍然跳起,当空扑了上来。 “这畜生同样催发了血气!” 齐敬之心中暗凛,一身气血劲力却毫无迟滞地自行运转起来,双腿上的肌肉猛地绷缩成一团,双脚如鹤爪般狠狠抓在地上,紧接着就有强大的劲力自脚下生出,瞬间传至腰际。 几乎不分先后,他猛地张开了嘴巴,狠狠地将胸中一口恶气尽数吐出,发出一声鹤唳般的响亮长鸣。 这声长鸣在少年自己的耳际轰然炸开,直让他头皮发麻、寒毛倒竖! 刹那间,一股沛然难御的绝强力道自他的腰间而起,摧枯拉朽地贯通了脊椎和双臂! 齐敬之双臂上的肌肉猛地收缩,旋即剧烈震颤了起来,肘、腕各处关节亦随之咯咯作响。 这种变化,就好像一只浑身湿漉漉的白鹤忽地一抖翅膀,沾在羽毛上的水珠儿就立刻被甩了个干净。 只不过,少年甩出的不是水珠儿,而是一柄同样震颤不休的锋利长刀!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第29章 爪牙欺白刃,白刃不相饶 强横无匹的力道浸透刀锋,化为一式势大力沉的横扫,径直切向虎精已经废掉的右前爪。 无论是山中打猎时得到的粗浅经验,还是路云子残念中那场令人目眩神迷的伏杀,都告诉齐敬之这样一个道理:“破敌之要,便是以我之长、攻敌之短!” 电光火石间,虎精的废爪无声而断,鲜血当空喷涌,画出一道凄艳的血线。 煎人寿一击得手,兀自余势未歇,狠狠拍在虎精那血肉模糊的胸膛上。 砰! 庞大沉重的虎躯竟然斜飞了出去,随即重重滚落在了碎石堆里。 虎精口中发出低沉的呜咽,想要挣扎着爬起,腿脚却已酥了,勉力尝试了两次都未成功,口鼻中忽就喷出一大蓬鲜艳的血雾。 它本就受伤颇重,齐敬之方才那一刀更是极为刁钻地拍在了它胸前的断骨上。 断骨反向刺入脏腑,立刻成了这畜生的催命符。 下一刻,虎精眼中的光芒骤然消散,身躯晃了晃,好似突然没了骨头,颓然瘫倒在地上,就此一动不动,没了声息。 不过是刹那光景,一人一虎已是生死立判! 无论是两个童子还是老魈,自始至终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一刀摧伏大敌之后,齐敬之拄刀而立,两耳兀自轰鸣,眼中一片血色,全身筋骨都在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方才周身劲力圆融凝聚、如臂使指无不如意的强大感觉已然消退无踪。 所谓搏命法门,自然有其代价。 全场寂静,唯有路云子的记忆回声依旧在少年的心头喋喋不休。 “动手之前,气自丹田生,周天循环不停,时刻不忘以气催力、劲达两足,使之落地如生根。” “等积蓄足够、真正出手之时,则是力由足起、劲自腰发,配合吐气开声,使全身劲力凝成一股、贯通双臂,自然而然便可激发出洗翅劲。” “所谓白鹤洗翅,一言以蔽之,就是以意贯注、以气运行、以声助力,肌肉高度收缩,从而发出的一种颤劲! 听到此处,齐敬之忽然抬手,扒下脸上的灵魄面具,随手揣进了怀里。 因着方才的一心二用,他已经耗去无数心神,如今气血亏虚,再听路云子的聒噪,就觉得烦恶难当,一刻也无法忍受。 齐敬之的心头瞬间清静,只是身体上的不适却无法遏制。 他只觉周身血气盈沸如滚水,更被洗翅劲的余波、交手的反震之力激荡全身,皮肉筋骨酥麻一片,说不出是疼痛还是麻痒,就连五脏六腑、骨髓深处亦是如此,偏偏挠又挠不到,当真恨不得捅自己两刀。 他方才使出的洗翅劲,到底只是走了点燃魂魄、沸腾精血的捷径。 “果然如经文所说,魂魄精血这两样东西实乃身体根基,损耗之后轻则头昏脑胀、眼起红丝,重则气色黯败、筋骨不舒,甚至身病体赢、短命早夭。以我如今的体魄,短时间内只能使出一刀,务必慎之重之,绝不可轻易动用!” “魂魄血气遭创,必须尽快进补,无论虎精狐精,都是多多益善!” 齐敬之强忍着不适,复又举起兀自颤抖着的左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发现眉眼口鼻俱在,这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 “灵魄面具和燃血搏命都是邪路,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修行。这洗翅劲能够深入骨髓脏腑,长久修习之下,全身骨骼势必更加细密强韧,五脏六腑也将越发强健旺盛,难怪路云子这厮的骸骨那般坚硬沉重。” 少年这样想着,使劲儿揉了揉充血的双眼,视野渐渐恢复正常。 他抬眼看去,就见两个光屁股的碧色童子正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目光中有惊怒,也有畏惧。 齐敬之本想咧嘴一笑,嘴角却只是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唇齿间更是飘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深吸一口气,嘴唇嗫嚅着,牙齿磕磕绊绊地吐出一句话:“来!再指小爷一个看看啊!” 闻言,两个童子眼中的怨毒几乎要满溢而出,各自尖叫一声,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老魈站在远处看了半天戏,见状登时发出一声怒吼,抬起胳膊就将手里仅剩的一个鼎锤掷向了齐敬之。 少年一双眸子瞪得溜圆,只来得及歪了歪脑袋,就瞥见一个巨大黑影几乎是擦着自己的右边耳朵飞了过去,顺带撞飞了一个矮小的碧色身影。 “啊!” 直到此时,一声凄厉的惨叫才传进了齐敬之的耳朵。 老魈在掷鼎之后,毫不犹豫地双掌拄地、两臂轮动,代替重伤的独脚快速前行,几个起落就跃到了近前,伸出粗壮无比的胳膊一揽,将齐敬之牢牢护住。 它警惕地扫视周遭,眼见附近已经没了那两个童子的身影,这才缩回手臂,抬手指了指少年苍白的脸庞,又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嘎嘎怪笑起来,露出了一口锋利的尖牙。 齐敬之立刻明白了老魈的意思,尽己所能回了一个绝对算不得好看的笑脸,口齿不甚清晰地说道:“嗯,咱们这样五官分明的脸才好看!” 老魈听了连连点头,忽然面色微变,转而看向虎精尸体的方向。 见状,齐敬之艰难挪动脚步,微微转过身去,就见不知何时,那两个童子各自出现在了虎精尸体的头尾两侧。 其中一个也许是刚挨了一记飞鼎的缘故,明显矮了半头,神色也更加萎靡,皱巴着小脸向另一个童子问道:“禅师真死了?” 个头高一些的那个也是满面愁容,颇为沮丧地答道:“真死了……这件花衣也给打坏了好几处,老爷见了,一定饶不了咱们。” 它边说边伸出碧绿小手,揪住虎精的一只耳朵就往下一扯。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这童子一愣,随即两手齐出,各自揪住一只虎耳用力扯动,边扯边惶急地叫道:“花衣怎么脱不下来了!” 见状,矮个儿童子也急了,伸手抄起虎精的尾巴就往身后拽。 一时间,两个童子竟将老魈和齐敬之全然抛在了脑后,当场就着虎精的尸身拔起河来。 只可惜,任凭它们把虎尸颠来倒去折腾了半晌,却始终没能将所谓的花衣扒下来。 良久之后,高个儿童子忽地将两只虎耳一丢,一脸晦气地说道:“我想起来了,老爷曾经说过,有些人天生一颗虎心,披上花衣就会真的变成食人猛虎,再也脱不下来。” 矮个儿童子兀自不肯放弃,一边儿拖拽虎尾一边儿厉声反驳:“放屁!禅师已经把花衣脱下来一回了,根本就不是老爷提过的那种人!” “也许第一回他还不是,第二回就是了。” “放屁!放屁!老爷说的是天生,哪有这样变来变去的?” “那……那就是花衣给打坏了!反正禅师死了,花衣也脱不下来,咱俩……完了!” 闻听此言,矮个儿童子终于也泄了气,满脸沮丧地丢开了手。 两个童子面面相觑半晌,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震天,伤心欲绝。 第30章 不该为人 见两个光屁股的碧色童子哭得如此旁若无人,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的齐敬之默默抬头,恰好老魈也低头看了过来, 一人一魈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竟是瞬间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当即各自看准一个童子,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 只可惜,无论是老魈的拳头,还是少年的刀锋,尽数都落了空。 两个伥鬼童子竟是一边儿哭,一边儿突兀地消失了。 它们俩这一消失,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齐敬之和老魈在院子里巡查了半天,期间还故意落单,引诱两个童子出手,却依旧没见着半点儿动静。 许久之后,一人一魈回到虎精尸体旁,彼此对视一眼,俱是无奈摇头。 老魈不知从哪儿扯了面旗子,把腿上的伤口胡乱包扎了一下,旗面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渍。 齐敬之仔细看了那处伤口,眉头禁不住皱起,开口道:“前辈若是伤到了关节筋膜,今后行动恐怕会多有不便。不如在此地等上一两天,我去山外找个郎中来。” 闻言,老魈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同时攥起拳头,将结实的胸膛捶得咚咚作响。 见它态度坚决,齐敬之想了想,笑道:“前辈曾在山神座下当差,必然见多识广,想来自有疗伤的手段。” 他抬手指向东方,继续道:“小松山东边儿有个紧挨着山口的小村子,我家就在村西最高的那座小丘上。家里除了我,还有我阿爷和一条老黄狗。前辈要是有什么事,可来我家寻我。” 听少年说了一大串,老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又回过头,向着少年咧嘴笑了起来,边笑还边点头。 齐敬之也跟着笑,口里不忘嘱咐道:“前辈来时,应当是从我家后山经过,那里有一些陷坑和机关,虽说伤不到前辈,也请多多留心,最好是沿着山上的小路走……” 叮嘱一番之后,少年略作犹豫,又指着虎精的尸体问道:“前辈,这尸体你有用处么?” 老魈看了虎尸一眼,脸上露出了厌弃的神色,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见状,齐敬之既喜且忧:“我倒是用得上,可惜力气太小,实在搬不动。” 这时少年就不免想起路云子来,那厮自称擅长搬运,正合适干这个,可惜心术不正,已经死透了。 老魈听了也是挠头,它倒有的是力气,可惜独腿受伤,双臂还要用来走路,实在无能为力。 正在苦恼时,齐敬之的肚子忽然咕咕地叫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此时竟然已近正午。 他遇上狐锯树,本就没顾上吃早饭,又经历了连番厮杀,无论如何也该饿了。 谁料少年的肚子才叫了两声,一旁老魈的肚子竟也跟着打起了鼓。 齐敬之是个豁达的性子,本就不怎么把得失放在心上,见状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前辈,既然这虎尸你不要,我又带不走,索性就架起来烤了,咱们能吃多少是多少!你我边吃边等,若是那群伥鬼嘴里的老爷找来寻仇,正好一并宰了,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 老魈听了,立刻面露欣喜之色,独腿一曲,似乎想要蹦跳一番,结果扯动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说干就干,齐敬之当即分工一番,各自行事。 老魈自去四处搜罗些碎门板、旧条案当柴火,又捡了些破桌布、枯树枝作为引火之物,齐敬之则重操旧业,以牛耳尖刀将虎精和两只狐狸精挨个剥皮。 剥虎皮时,齐敬之再次确认,这就是一只真正的猛虎,没有半点儿人身的痕迹。 那张被剥下来的血淋淋的虎皮也当真只是一张虎皮,除了大的出奇,同样没有半点儿奇特之处。 接着,齐敬之特意将虎精的胃袋切开,见里头净是些兔骨、鸡毛,这才满意点头。 这畜生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人,这些野兔山鸡之类想来都是老狐狸孝敬的,倒也免去了齐敬之心中顾虑。 “有些人天生一颗虎心!” 切割虎肉时,少年心里总是回荡着伥鬼童子这句话,不免有些感慨。 “这个曾经的禅宗僧人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师承和法号,明明已经吃人吃上了瘾,为了褪皮竟甘愿困守于神殿之中,更是宁肯自伤也要撕下虎皮,可见他最终化虎之前,内心深处多少还有些善恶之念、悔改之心。” “只可惜那些伥鬼不肯放过他,他自己也终究是入魔已深、无药可救。还记得他提起那些禅宗故事里的禅虎时,满脸都是艳羡之色。或许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托生为人吧。” 时间不长,少年和老魈就极是利索地燃起了一堆篝火,将半条硕大的虎腿架在了上头。 深山古庙、大殿之前,天光明媚、静谧悠闲。 齐敬之站在篝火旁,缓缓转动着手里的虎腿,心神沉浸、眸光专注。 许是点燃魂魄精血的后劲儿尚未完全过去,少年身心俱疲之余,心里仍有些不正常的亢奋,五感也比平时敏锐许多,能够轻易体察眼前的细微变化。 火焰升腾间,木柴被烧得劈啪乱响,虎腿则一点儿一点儿变作焦黄,不断向外冒着油脂,渐渐香气四溢。 老魈则坐在一旁的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的动作,神态安详而沉静,再无一丝先前厮杀时的凶戾之气。 这个过程里,少年和老魈都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忽然开口,同时双臂用力将虎腿举起,递向了老魈:“我为了追那只老狐狸,把瓶瓶罐罐都弄丢了,只随身带了些盐巴,前辈莫要嫌弃。” 老魈眼前一亮,却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齐敬之的嘴巴。 少年见状,竟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阿爷,心中忽有触动:“怪不得孟夫子说,山神可管束教化山中精怪,如今一看,果然不虚。眼前这位前辈,倒比许多人还更像个人了。” 他当即笑了起来,也不再客气,径直把虎腿斜举到唇边、张嘴咬住,然会狠狠一甩头,立时连皮带肉撕下一大长条来。 他一边咀嚼,一边再次将虎腿递向了老魈。 这回,老魈没再拒绝,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把接过,然后学着少年的样子,也狠狠撕咬下一大块虎肉,把一张血盆大口塞了个满满当当。 它这一口下去,虎腿上肉眼可见地多出了一个大豁口,甚至能看见深处的骨头。 齐敬之见了,二话不说又抬出半条虎腿架在了火上,这才一屁股坐下,大嚼特嚼起来。 虎肉的外皮已经烤得酥脆,里头的肉质却依旧劲道紧实、极富嚼头。 一口肉下肚,他非但不觉得满足,反倒边吃边饿、越吃越饿,仿佛肠胃都在催促他大吃特吃。 三五口之后,一大长条虎肉就消失在了齐敬之的嘴里。 他吮吸着手指上的油脂,眼巴巴地看向架子上的虎腿,肠鸣声再次响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毛茸茸的白色爪子伸到了他的面前,两指之间夹着一条香喷喷的虎肉。 齐敬之眼前一亮,毫不客气地抓了过来,才要开口道谢,忽然脸色一变。 下一刻,少年和老魈霍然转头,齐齐看向不远处的殿前石阶。 第31章 飞天鼠 不久之前,齐敬之以牛耳尖刀剥下虎皮,晾在了殿前石阶上,并以煎人寿将其压住。 这柄刀沾染了一些神力,万一伥鬼童子去而复返或是虎皮突然作怪,也能起到镇压之效。 然而眼下,那柄刀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就好似有人将刀柄轻轻提起,正一点儿一点儿挪动着刀身。 随着少年的目光投注过去,煎人寿的刀身忽然一顿,随即凌空飘了起来,朝着台阶上方的平台飞去。 齐敬之猛地站起身来,几步就蹿上了石阶,一边朝上纵跃,一边将牛耳尖刀抽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的头顶忽然破风声大作。 齐敬之略一抬眼,就见半条被啃得坑坑洼洼的虎腿后发先至,呼啸着飞了过去,径直撞向了煎人寿所在的方向。 这半条虎腿的声势实在太过猛恶,悬于半空的煎人寿猛地顿住,随即刀身一横,似是要拦截。 下一个瞬间,只听砰的一声,虎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刀身上。 煎人寿的刀身先是一弯,随即就打着旋儿斜飞了出去,哆的一声钉在了殿门上方的横梁上。 齐敬之离得最近,耳中分明还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痛哼。 他立刻循着声音的方向,毫不犹豫地将牛耳尖刀掷了过去。 “大爷饶命!” 一个身影忽然凭空冒了出来,狼狈地就地一滚,险之又险躲开了牛耳尖刀。 没等站起身,这身影就被齐敬之一脚踏住胸口,才仰起来的脑袋咚的一声又磕回了地上。 齐敬之低头一看,发现脚下踩着的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娃子,长得粉雕玉琢,脸上的惊容兀自未散。 这小娃子才挡下一记势大力沉的虎腿,又险些被一刀戳中,却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中气十足地哇哇乱叫:“大爷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他虽然大声求饶,却很是识趣儿地没有做丝毫的挣扎,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转,小心观察着齐敬之的脸色和周遭环境。 见状,齐敬之冷笑一声,脚上力道半点儿不肯放松,呵斥道:“你这厮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在小爷眼皮子底下行窃!老实交代,可还有同党?” “没了没了,小人孤苦伶仃,进山摘几个野果充饥,不知怎的迷了路,竟一头撞进大爷的家里来。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只是小人浑身都没几两肉,嚼起来硌牙得很,大爷可千万别吃我!”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齐敬之忍不住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不不会吃人,这里也不是我家。” 地上的小娃子一愣,下意识向不远处高大凶恶的老魈瞟了一眼,又转回少年的脸上,语气有些迟疑地问道:“真不吃人?” 齐敬之顿觉啼笑皆非,心中才升腾起的惊怒之意倒是散去了大半。 他将踏住小娃子的脚收回,警告道:“我不说你也该知道,有那位前辈在这里,凭你这点儿微末本领,绝对跑不了!” “不敢跑!不敢跑!” 小娃子应了一声,麻溜儿地爬了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很有几分自来熟地说道:“小弟名叫焦玉浪,江湖朋友抬爱,得了个飞天鼠的名号。哥哥叫什么?” “哪个是你哥哥?你这厮倒是会顺杆爬!” 齐敬之纵身一跃,将煎人寿从横梁上拔下来,又将牛耳尖刀捡回收好,最后朝石阶下的篝火指了指:“咱们去那里说话。” 焦玉浪望了望坐在篝火边的老魈,仍有些不托底地问道:“真不吃我?” 齐敬之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中午的肉够了,晚上再看!” 听他这么一说,焦玉浪反而不怕了,当即昂首挺胸,雄赳赳地就往石阶下走。 这小娃子走出两步,见齐敬之没有跟上,登时又泄了气。 他停步回头,讪讪一笑,恭恭敬敬地说道:“哥哥先请!” 齐敬之却不答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见状,焦玉浪小脸儿一垮,再不敢讨价还价,一步三停地朝着篝火挪了过去。 老魈看都没看这小娃子一眼,而是正学着先前齐敬之烤肉的动作,用一根手指轻轻拨动着虎腿,神情同样极为专注。 齐敬之带着焦玉浪在篝火边坐下,盯着他说道:“我也不瞒你,这位前辈就在此地山神座下当差。你既然懂些修行门道,就该知道鬼神难欺的道理。说说吧,怎么进的山?如何能找到这里?又为什么行窃?” 闻言,焦玉浪立刻面露疑惑之色,不答反问道:“山神?整座麟山都没有山神了啊?小松山亦是麟山一脉,怎么还会有山神?” 老魈登时扭过头来,把一双怪眼瞪向了这小娃子。 焦玉浪一个激灵,福至心灵道:“我晓得了!老前辈毛发尽白,想必寿元极为长久,定是曾经那位山神老爷的属神无疑了!” 老魈咧咧嘴,复又转过头去,继续聚精会神地烤起肉来。 焦玉浪缩了缩脖子,当即一五一十地交代道:“不瞒哥哥说,小弟能得到飞天鼠的名号,一来是懂得隐藏身形,劫富济贫时从来不留痕迹,外人不知,还以为我会飞。” “二来小弟最善于寻宝,甭管是藏在夹壁里的,还是埋在地底下的,小弟一到,定能挖出来,这个鼠字就是由此而来。” 讲起偷盗打洞之事,这小娃子竟是越说越得意,满脸的自豪之情。 齐敬之听在耳中,眉头就渐渐皱了起来。 焦玉浪瞧出他脸色不对,连忙把小脸一板,郑重说道:“小弟一向只偷为富不仁之人,要么就是寻那些无主之财来花销,这次进山,也是听说小松山风水不错,山里古墓众多,这才进来碰碰运气。” 齐敬之指了指自己,嗤笑道:“只偷为富不仁之人?” 焦玉浪尴尬一笑,弱声弱气地道:“这深山野庙、满地血腥的,小弟只当哥哥不是人……” 齐敬之闻言一滞,仔细想了想眼前这个场面,一时间竟也不好反驳。 他索性略过这一节,沉声道:“这个先不提,接着交代你自己的事情!” “是!小弟也是误打误撞找到这间古庙,立刻就有心血来潮,心知庙里定有宝贝。我一个人寻摸了半晌,不巧就看见了哥哥和这位老前辈,还有……哥哥的那柄宝刀。” 说这些话时,焦玉浪倒是难得的眸光清正、一脸赤诚:“小弟瞎了眼睛,以为哥哥不是人,当时就在心里说,如此宝物怎能落在异类的手里?这才豁出性命,来盗哥哥的宝刀。” 齐敬之冷眼观瞧,觉得这小娃子不像是巧言诓骗,当即点了点头,奇道:“这柄刀看上去无非就是纹饰好看些、刀刃锋锐些,你怎么就能断定是宝物,甘愿冒着绝大的风险来偷?” 这下反倒是焦玉浪有些奇怪了:“哥哥竟不知么,这柄刀明显就是一件极珍贵的灵纹古器啊?” 齐敬之也不掩饰,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才踏上修行路没多久,确实不知道。” 焦玉浪更加惊讶了:“哥哥追赶我时,身法何等迅捷,直如飞鸟掠食一般,拳脚也是力道雄浑,哪怕不动用奇术秘法,单凭武道修为,也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来。才修行不久……那是三年还是五年?” 说到奇术秘法四字时,小娃子忍不住瞥向了齐敬之的左手袖口。 齐敬之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我修行尚不足一月。” 听到这话,眼神乱瞟的焦玉浪猛地抬头,已是目瞪口呆。 第32章 野狗争食 “什么是灵纹古器?”齐敬之语气温和地问道。 焦玉浪立刻回神,恭敬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以罕见的灵材炼制,得灵纹加身,有种种妙用的器物。这类东西极为难得,放眼大齐也没有多少件,绝大多数都是年代久远、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因此才叫做古器。” “兵器类的灵纹古器,或是锋锐无匹、或是坚不可摧、或能增幅内气、或能斩妖除鬼,总之都是世间罕有的神兵利器,历来被豪门望族、名门大派视为传承宝物,轻易不肯示人的。不知哥哥这件是从何处得来?” 齐敬之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说的这个世间罕有,不包括修行人吧?” “当然不包括了。灵纹古器虽然厉害,也只能在俗世里显威风。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一提这些东西的来历了。” 见齐敬之不肯透露宝刀的来历,焦玉浪也就不再多问,侃侃而谈道:“有人说,灵纹古器是俗世大匠师机缘巧合之下铸造出来的,灵纹乃是天授。这说法一听就不靠谱,反正我是不信的。” “还有人说,这些东西其实是大神通者炼器的废品。虽是废品,上头的灵纹却是大能赋予,绝非凡俗兵刃可以相提并论。又因为只是废品,却是远远比不上传说中的灵器了。这么说吧,这东西凡人当宝贝,才入门的修士或许也稀罕,但在真正的圣贤高姓、修士大能眼里就是鸡肋。” “大神通者?灵器?”齐敬之又听到了两个闻所未闻的新词儿。 “传说中,灵器如生灵一般,也是有灵性的,能追随修士一同修行。灵纹古器之所以比不上真正的灵器,就是因为其中没有灵性,所以也有人说,某些顶顶厉害的灵纹古器,其实就是灵器的尸体,有身而无灵,虽不能再有寸进,却灵纹完整,远胜寻常古器。” 焦玉浪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向往:“能把死物练出灵性来的,恐怕也只有那些传说中如仙似魔的人物了,所以才叫大神通者。哦,这些都是小弟道听途说来的,并没真正见过,也就不知道真假。” 说着,小娃子忽又瞥了齐敬之左臂一眼,补充道:“当然了,炼器生灵固然是神通正道,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取巧的法子。名门望族得到灵纹古器,大多都会放在祠堂里,与先祖灵位一并祭祀。” 知道小娃子意有所指,齐敬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动:“我还以为只有生灵才有灵性,没想到器物也有……牛耳尖刀身上绝无什么灵纹,也肯定不是古器,难道真是误打误撞,被我以陈二之血祭出灵性来了?至于镜子,倒是极为符合焦玉浪对灵器的描述,只是还有待验证……” 齐敬之按下心中猜测,笑着说道:“听你这么一说,咱们先前竟是误会一场了。还没吃午饭吧?待会儿请你吃虎精肉。” 焦玉浪登时两眼放光,视线飘向火上烤着的那半条虎腿,一脸惊喜地叫道:“这头猛虎已经成精了?能遇上哥哥和这位前辈,当真是小弟的造化!”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疑惑问道:“这虎精是本县南岗上的那头吗?不应该啊,不是说已经被五云司董茂除了吗?” “嗯?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可我听你的口音,可不像是本地人。” 焦玉浪笑道:“小弟最喜欢四处游历探宝,前些天才来这怀德郡中玩耍,在郡城镇魔都尉那里打听到不少事儿。正巧那都尉要派人来此巡视一番,毕竟虽然董茂传信说已经打杀了虎精,却谁也没见着尸体。” “小弟一寻思,既然松龄县能养出一头虎精来,没准儿就有什么天材地宝,于是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悬赏。只可惜我在南岗上转悠了好几天,愣是虎毛都没找到一根,更别提宝贝了。” “悬赏?” 齐敬之被这个词儿勾起了兴趣,县衙贴在城门口的悬赏榜文他见得多了,镇魔院同为大齐官衙,在这一点上倒是一脉相承。 按照这个思路,焦玉浪这小娃子是接悬赏而不是服差役,可见与镇魔院之间并非上下级的从属关系。 齐敬之心思转动,当即开口问道:“听你这意思,世上有许多身怀异术的奇人,虽不入镇魔院,却可以接悬赏?” 焦玉浪闻言有些惊讶,旋即想到眼前这位齐家哥哥修行不足一月,怕是很多东西都还不晓得。 他当即抖擞精神,细细解释道:“悬赏这种事儿所在多有,没什么稀奇,至于接悬赏的,大多都是些没跟脚的野狐禅,为了镇魔院施舍的仨瓜俩枣辛苦奔忙,哪怕给自己脸上贴金,也只敢以江湖术士自称,可算不得什么奇人。” “这些个江湖术士若是敢装神弄鬼,早晚会被镇魔院找上门去,运气差些的,哪怕不作恶,不小心撞上了蚩尤司、五云巡检司这类衙门中人,或是哪个高姓名门的子弟,没准儿就因为长相怪异、行事乖张,便被当做妖邪打杀了账。” 闻言,齐敬之不由皱起眉头,已是想起了董茂喊打喊杀的的跋扈做派,当日若不是众目睽睽,又有孟夫子和卢敖作保,怕是绝难善了。 他心绪起伏,忍不住轻声问道:“没跟脚,就可以被人不问青红皂白地随意打杀?” 焦玉浪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先是一愣,仰着头思索了片刻才答道:“说起来,别说镇魔院和高姓名门瞧不起江湖术士,不承认他们是修行同道,就是术士们自己,也有许多自轻自贱的。” “大多数江湖术士原本只是寻常人,机缘巧合被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看上,付出代价换得些微末本领。这等人没有道统传承,不通修行功法,连旁门左道都算不上。若是被那些中正平和的灵物选中还好,一旦碰上个竭泽而渔的凶戾之物,早晚被其反噬,下场极是凄凉。” 齐敬之默然,灵魄面具、青铜小镜和煎人寿,甚至是生了些许灵异的牛耳尖刀,恐怕都能算作稀奇古怪的东西。更别提当日若是从了路云子,他齐敬之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江湖术士,还是不长命的那种。 暗自将这个念头压下,齐敬之摇了摇头:“若真如你所说,寻常人被灵物选中怕也算不得好事,碰上镇魔院和高姓名门,只怕死得更快。” 听见这话,焦玉浪不由瞪大了眼睛,竟是一时无言。 半晌之后,这小娃子才收拾好心情,点头说道:“还是哥哥看得透彻!可话又说回来了,江湖术士备受歧视打压,固然是吃了没跟脚的亏,可自身也不见得没有错处。” “哦?怎么说?”齐敬之不由好奇问道。 “江湖术士得了一两手奇术秘法,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偏又都是些有术无道之辈,就没几个愿意安分度日的,稍不留神就可能害人害己,甚至祸及国家社稷。镇魔院虽不至于一杆子打死一船人,提防打压却是一定的。” “也就是镇魔院里真正的异人、修士太少,许多脏活累活又需要有人来干,才会时不时丢几根骨头出来。江湖术士们接取悬赏,不过就是野狗争食罢了!” 第33章 视若草芥 焦玉浪的言辞虽然激烈,语气却很平淡,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齐敬之方才听说悬赏之事时就有些意动,哪怕“野狗争食”这四个字着实刺耳,也没放在心上。 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实在没资格挑挑拣拣,奈何听到镇魔院对江湖术士这类野狐禅的态度是提防打压,就不免有些失望:“若真如你所言,镇魔院丢出来的骨头里怕是没什么好东西,譬如最要紧的修行法门?” “那倒也不是,镇魔院想让人卖命,总得把本钱下足,时不时也会放一些极粗浅的修行法门出来,毕竟江湖术士对这东西渴求得很。” 两人说话间,烤肉的香气渐渐弥散开来,焦玉浪用鼻子嗅了嗅,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虎腿,再也不肯挪动分毫。 他咂了咂嘴,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说起来,寻常人骤得奇遇,要么是力量暴涨、难以自控,要么是容貌大变、异于常人,要么是心性扭曲、肆意妄为,总之很容易就会露了行迹,或早或晚都会被镇魔院找上门去……” “有些渣滓作孽太多,直接就被宰了。良善些的只要肯低头服软,多半能苟全性命,再偶尔接一接悬赏,权当是投名状了,彼此算是不太平等的合作关系。既然是合作,多少还是有点儿讨价还价的余地……” 齐敬之轻轻点头,心里则暗暗称奇,这小娃子年纪不大,却极有见识,点评起江湖术士和镇魔院来,竟是头头是道。 就听焦玉浪继续说道:“这合作的时间长了,自然就有人看出好处,索性卖身投靠,成了镇魔将和镇魔都尉麾下的鹰犬。这些人或为避祸,或为富贵,或者就是奔着更高深的功法去的,只可惜能真正踏入修行路的依旧凤毛麟角。” “怎么说?换取高深功法的条件太过苛刻?”齐敬之立刻追问,并不掩饰自己的企图。 焦玉浪同样不以为意,摇头解释道:“要想修行有成,一看血脉,二重心骨。江湖术士所谓的奇遇,既是机缘,也是桎梏,往往会把自身血脉弄得乱七八糟,连同心性也有着缺陷,这就很难找到合适的功法,找到了也很难成就心骨。” 说着,焦玉浪将两手一摊,语气莫名地道:“可要是没有奇遇,天生命贱之人,连镇魔院的大门儿都进不去,那可就连功法的影子都摸不着喽。当真是成也奇遇、败也奇遇!” 齐敬之哑然,心中暗自感叹:“难怪孟夫子说修行门路各有各的艰难凶险,镇魔院作为朝廷官衙,恐怕已经是离着平民百姓最近的了,却依旧如此高不可攀。我能得到《仙羽经》,眼看已经渐渐入门,虽是残卷,也是极难得的机缘了。” 他正想着心事,一旁的老魈忽然低吼了一声,紧跟着就将虎腿递了过来。 齐敬之打量了两眼,见虽然有些地方烤得焦黑,有些地方又才刚刚断生,却肯定是能吃了。 他也不推让,伸手撕下两大块,顺手递给焦玉浪一块,朝老魈笑道:“前辈胃口大,就多吃些。我俩吃得慢,可以边吃边烤。” 老魈点了点头,收回虎腿自顾自啃了起来,吃得满嘴流油、汁水四溅。 齐敬之咀嚼着烤肉,扭头看向已经开始狼吞虎咽的焦玉浪。 这小娃子正吃得眉飞色舞,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发现齐敬之又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看,脸色就是一变,眼珠儿转了两转,面露恍然之色。 他把手里的虎肉塞进嘴里,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生肉堆里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一只剥了皮的狐狸,登时眉开眼笑。 小娃子四下看了看,弯腰捡起一根削尖了备用的长木棍,给狐尸来了个前后通透,手脚麻利地放上烤架,最后还不忘给篝火续了些柴。 见状,齐敬之又是暗暗点头,这焦玉浪小小年纪就能四处闯荡,果然与寻常的小娃子不是一回事,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远远不及。 “瞧你这喜气洋洋的模样,想来是知道狐狸肉的功效?” “去五脏邪气嘛!咱们身处这么个鬼地方,吃这个才叫应景!” 自从吃了齐敬之一块虎肉,焦玉浪就浑不把自己当外人,张口闭口就是“咱们”了。 他紧挨着齐敬之坐下,从里到外都透着股亲近和随意。 齐敬之倒是很喜欢焦玉浪的性子,抬手指着石阶上的虎皮问道:“你既是来寻虎精尸身的,镇魔都尉给你开出了什么赏格?” 焦玉浪将双手拄在身后,半仰着头望向天空,嘬着牙花子道:“毕竟只是搜寻尸体,没太大凶险,只给些银两,权作路费罢了。若是寻到了,带回去报备一声,虎尸就归我了,虎皮、虎肉、虎骨、虎丸,任何一样都能卖出好价钱,这个才是大头。” 说着说着,焦玉浪干脆就翘起了二郎腿,上边儿那条小腿还一晃一晃的,语气也很是悠然:“其实,说没太大凶险也不尽然。这深山老林的,谁知道会撞见什么?若是碰上不开眼的同行,难免还要斗上一场。” 齐敬之洒然一笑,也学着焦玉浪的惫懒模样,拄着胳膊,翘起了二郎腿。 俩人一起望着天,一块儿晃着腿,只觉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轻松了几分。 齐敬之嘴角微微上翘,默默感受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江湖术士各有奇异本领,若是动辄争斗,恐怕动静不小,镇魔院竟不管么?” “嗨,镇魔院的老爷们向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谁办好了差事,骨头就给谁,给谁不是给呢?只要不波及无辜,狗咬狗而已,为何要管?” 齐敬之见焦玉浪越说越是偏激,暗自警醒之余,心里也并没有全然相信。 松龄县只是个位于大山边儿上的穷乡僻壤,外头到底什么模样,还是要眼见为实。 他想了想,轻笑道:“在我看来,术士们当鹰犬也好,领悬赏也罢,不管初衷如何,终归是冒着风险在斩妖除魔,使百姓有了庇护,社稷因此安定。这样的人物,难道算不得英雄豪杰?镇魔院高高在上,轻视、利用在所难免,可但凡有几分公心,也不该视这些有功之人如草芥、如野狗吧?” “哥哥善心,只可惜这世道还真就是如此!江湖术士血脉混乱、心性残缺,前路基本断绝,时刻有反噬之忧。他们哪怕心存善念,愿意庇护一方,可整日混迹妖魔丛中,刀头亡命、戾气缠身,也只会越来越不像人。” 说到此处,焦玉浪禁不住面露冷笑:“天长日久、内外交攻,这等人能有几个不偏激、不疯魔的?只要他们不去作恶,镇魔院就得烧高香喽。在某些老爷眼里,江湖术士根本就与妖魔无异!厌弃至此,又怎么可能以功臣、豪杰相待?” 他边说边从地上爬起来,主动上前翻烤起狐肉,一双大眼睛里倒映出跳动的火焰。 “草莽之中从来不缺英雄豪杰,可这英雄豪杰他不合时宜啊,起码对江湖术士而言是如此,不合时宜他就死得快!大多不过风光个三五年,转眼就成了一抔黄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虽然焦玉浪的语气很有些漫不经心,齐敬之却从中听出了悲悯之意。 江湖术士看似风光,背后却不知藏着多少血泪。 再次触碰到这世界的一部分真实,齐敬之深切意识到,眼前这条修行之路,可能远比自己先前想象的更加崎岖难行。 仅仅是入门这道关,机缘、天资便是缺一不可,稍微差上一点儿,或是如江湖术士一般颠倒了道与术的次序,就很可能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绝路,甚至行差踏错、堕为妖魔。 齐敬之这么一想,就明白了卢敖是多么的得天独厚,也意识到了能得到与自身很是契合的《仙羽经》又有多么侥幸。 “从江湖术士身上举一反三,便知迈过修行入门的关口只是起步,后续还有无数艰险,若是心思不正、意志不坚,只怕是寸步难行。这么看来,心骨的重要性恐怕超乎想象。” “那么……我此生要养出什么样的心骨,走一条什么样的道途?” 第34章 余波未平 日影西斜,山前村已是遥遥在望。 齐敬之止步于林边,扭头看着老魈笑道:“前辈,前面就是我家了。这一路承蒙相送,若是依着我,索性就随我回家去,明日寻个郎中看过腿伤,再回山也不迟。” 老魈望了望远处腾起的点点炊烟,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它抬手从脑后揪下了一撮白如霜雪的毫毛,递向眼前笑容温暖的少年。 齐敬之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过来。 老魈咧着嘴仿佛在笑,伸手指了指少年手里的火把,又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齐敬之略一思索,恍然道:“将这毫毛投入火中,前辈就能知晓,赶来与我相见?” 老魈立刻点头,嘴巴咧得更大了。 “多谢前辈厚赐!” 齐敬之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珍而重之地将毫毛收好。 他略作犹豫,开口恳求道:“晚辈能否分一些给阿爷?他年纪大了,进山若遇凶险,还请前辈看顾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老魈又点了点头,然后两手并用,毫不留恋地转身往山林深处而去。 齐敬之将火把递给一旁的焦玉浪,朝着老魈的背影一揖到底。 焦玉浪的脸上满是艳羡之色,由衷地道:“哥哥真是好际遇!有了这位前辈照拂,偌大的小松山岂不是任凭来去,要什么好东西没有?” “你想要什么好东西?” 齐敬之直起身来,看着这个像牛皮糖一样黏上来的小娃子,没好气地道:“挖坟掘墓的缺德事儿还是少干,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 焦玉浪仰起头朝天上看了看,惫懒一笑:“大齐的神灵才不管这等闲事,只要咱们挖的不是本朝权贵大墓或是鬼神们的祖坟就行。再说了,修行人自有特权,除非死后化成恶鬼,否则哪怕是最不受待见的术士,只要厉害到一定程度,同样轮不着祂们置喙。” 齐敬之讶然,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问道:“挖坟掘墓可是轻则发配、重则绞死的不赦之罪,虽说阴阳殊途,两界法度并不相通,可坟墓是阴宅,难道阴司鬼神不管么?” “坟墓在活人眼里才是阴宅,可在鬼神看来,除非其中有沉郁浊煞之气淤塞,化生了恶鬼,否则依旧是人间之物。” 焦玉浪一边快步跟上,一边摇头道:“哥哥试想一下,这大齐的鬼神都是国主所封,难不成国主死后,尸体所居的王陵反要受鬼神的辖制?” 闻言,齐敬之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早就从路云子和孟夫子那里得知,阴司鬼神的职责,就是要消解死灵身上的红尘业力以及鬼物身上的浊煞沉郁之气,以涤荡乾坤,不使阴阳失序。反之,只要不涉及业力和浊气,便不在阴司管辖之列。 “倒是我想差了。可修行人死了,怎么也不受阴司的管辖?” “嘿,哥哥才智过人、万般皆好,只是才修行不久,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总有些憨气在。” 焦玉浪笑着解释道:“修行人魂魄坚固、灵性活泼,除了转世还有其他去处,没准儿转头就得封个什么神位,与鬼神们做了同僚,到时候谁管谁还不一定呢。” “就算不做鬼神,但凡上头有人的、或是有些自保之力的,又有哪个肯受阴差的摆布?阴司若敢朝修行人伸爪子,说不得回回都要先做过一场,那得乱成什么样子?” 齐敬之一滞,旋即摇头自嘲道:“是了,都说侠以武犯禁,修行人远比凡俗武者为强,只会更加蔑视规条、桀骜不法。枉我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却不知读的只是死书,不懂得活学活用。” 焦玉浪却是浑不在意:“其实也没什么,等时日一长,哥哥把原本的凡人念头去个干净,自然就想明白了。话又说回来了,寻常百姓活不下去,还有杀官造反的呢,更遑论异人修士?阴司面对那些传承有序、后台硬实的修行人,还不如镇魔院强势呢。” 正所谓达者为师,被焦玉浪这小娃子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教了两句,齐敬之丝毫不以为忤,反而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犬吠之声。 齐敬之循声看去,就见自家的老黄狗正朝着这边儿飞奔而来。 老黄狗身后,黯淡的天光里,还有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在大步前行。 少年的心立刻飞扬起来,当即脚下生风,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阿爷,我回来了!” 人小鬼大的焦玉浪何曾见过齐家哥哥这般模样,怔怔地看着少年跑出老远,才猛地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拔腿跟上。 不一会儿,齐敬之已经跑到齐老汉近前,未及说话,就见阿爷身后竟还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人。 齐敬之打眼看去,心里就是一突。 这几个人竟都是衙役打扮,打头的更是位穿公服、佩腰刀的巡铺都头。 山前村只是个小地方,人口只有百来户,进出道路更是不便,哪怕是每年缴粮纳税的时节,也只是乡里派人下来,何曾见过这么多官差,更别说是巡捕都头亲自到场了。 齐敬之立刻心生警惕,低声问道:“阿爷,他们是?” 齐老汉背对着几名官差,收起脸上的喜色,若有深意地瞪了自家孙儿一眼。 他重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嗓音很是洪亮:“县衙里有位姓陈的差爷,已经失踪了多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他出事之前,曾在县里和你说过话?如今是万都头亲查此案,昨儿就已经带着差爷们来了一回,今天更是等到现在还不肯走。”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就是还没找到喽?” 齐敬之的一颗心登时放了下来,故作疑惑地问道:“哪个陈差爷?” “就是陈二!” 爷孙俩说话的工夫,那位巡捕都头已经带人走了过来,边走边沉声说道:“你就是齐敬之?经由多人指认,陈二失踪前一天,曾在县城西大街徐家酒坊门前拦下你,你二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的话。” 这位万都头四十来岁年纪,生得面方口阔,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对招子炯炯有神。 他边说话边上下审视齐敬之,只是说到后来,语气就渐渐弱了下去。 只因眼前这个沐浴在夕阳光辉里的少年分明满身血腥,腰间挂着的一红一白两张狐狸皮也还罢了,背上更披着一张斑斓虎皮,比常人脑袋大出好几圈儿的猛虎头颅耷拉在少年背上,虎眼望天、利齿狰狞。 所谓虎死不倒威,虎头上扑面而来的凶悍气息差点将万都头冲个跟头。 他的身躯明显向后一仰,好在似乎有些功夫在身,及时反应稳住了下盘,双脚稳稳站在了原地,总算没有当场出丑。 饶是如此,这位都头的一对招子也是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把眼角挤破, 他后头跟随的几个衙役更加不堪,纷纷面色大变地仓皇后退,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惊呼。 “回大人的话,我就是齐敬之。” 夕阳下,少年微微仰起头,脸上笑容亦如晚霞般灿烂:“陈二爷啊,我记得!” 第35章 存身之道 齐敬之的语气很是轻快:“那天陈二爷拦住我,说是南岗虎患猖獗,县里的老爷们日夜忧心,让我转告阿爷,若是不想再吃板子,就立刻滚去南岗上听差。” 万都头本已勉力将脸上的惊骇之色压下三分,见少年如此坦诚,反而脸刷一下就白了,更毫不避讳地按住了腰间刀柄。 齐敬之恍若未见,继续说道:“我当时就跟陈二爷说,家师孟夫子已经拜会了典史老爷,免去了我家打虎的差役。要想使唤我阿爷,先问过典史老爷再说!陈二爷当场变了脸,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听到这里,万都头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当真?” “千真万确!这种事情根本做不得假,大人找典史老爷和孟夫子一问便知,我又何必撒谎?” 齐敬之边说边将虎皮解下,露出了背后一柄不甚起眼的乌鞘长刀。 “诸位请看,我为表谢意,特地去山里奔走了好几天,这才猎到了一头猛虎,扒下皮子来,正要给典史老爷送去呢。” 齐敬之将虎皮捧在手里给众人看,几个衙役原本站得远远的,此时又乱纷纷地凑上前来,一时间都看直了眼,万都头更是一脸凝重,死死盯着虎皮脊背上的那片焦黑。 齐老汉方才满腹心事,并没顾上细看,此时脸上也是一片惊容。 他一把扯过自家孙儿,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嘴里仍是止不住地埋怨:“你要练武我不拦你,可你才练了几天,就敢寻这样的猛兽搏命?” 齐老汉说着,又看向一旁的焦玉浪:“怎么还捡了个小娃子回来?” “阿爷,我叫焦玉浪,是齐家哥哥的生死弟兄!他打虎的时候,我可就在旁边儿!” 焦玉浪向齐老汉行了一礼,笑嘻嘻地对在场众人说道:“你们是没瞧见,那畜生死到临头还张嘴求饶来着,不住地大喊什么爷爷饶命。我哥哥嫌它聒噪,一刀就给捅死了!” “啧啧,那虎肉烤得喷香,咱们狠狠吃了半日,把肚皮撑得滚圆,也没吃下多少,只可惜离着山外太远,就全扔下了。” 焦玉浪年纪小,生得粉雕玉琢,描述起杀虎吃肉的情景来又是活灵活现的,众人立时信了大半,不由得啧啧称奇。 唯独万都头脸色白得吓人,目光在齐敬之和虎皮之间游移不定。 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勉强笑着说道:“弟兄们今天过来,不过是例行公事,齐小哥儿不但是孟夫子的学生,更得了典史老爷的青眼,就是咱们自己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踏前两步,避开猛虎头颅,在少年耳边低声问道:“这是……南岗那头?”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中一动,立刻知道有关虎精的事情,县衙里也有明白人,眼前这个万都头就是一个。 他瞥了对方一眼,眼皮微垂,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万都头的呼吸立时粗重了几分。 下一刻,他彷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脸欣喜地笑道:“想不到咱们松龄县里竟出了齐老弟这等少年英雄,单枪匹马就为百姓除此大害!” 说着,万都头极为亲热地揽住齐敬之的胳膊,回过身朝一众衙役大声吩咐:“尔等速去把本处村民、乡中里正和大户们都叫来,各家打上火把,带齐大红绸缎、鞭炮锣鼓,一块儿将齐老弟和这张虎皮送去县衙!老爷们见了必定欢喜,少不了大伙儿的好处!” 他这话一出,一众衙役也是回过神来,纷纷大声叫好,扭头就往山前村去了。 齐敬之没料到对方突然整了这么一出,眉头皱起,就要开口拒绝。 万都头察言观色,连忙压低声音道:“老弟,陈二前一天才跟你嘀嘀咕咕,转天人就不见了,五云司董大人更是当着全县父老的面,说你才杀过人,当场就要与你为难……这些事情人尽皆知,无论如何都是遮掩不过去的。” 听了这话,齐敬之的眉头忽地舒展开来,笑吟吟地道:“万都头,俗话说,事有凑巧,物有偶然!这些没影的事儿,还是不要胡乱攀扯在一起的好!” “可不是凑巧么!” 万都头像是没听出少年话语里的凛冽之意,忙不迭地点头:“董大人上了一趟南岗,许多猎户亲眼看见那吃人的畜生葬身大火,可等火熄了之后,愣是没找着尸体,至今大伙儿过岗时还是战战兢兢的。” “谁能想到它竟是逃出生天,藏到小松山里来了,偏又不长眼睛,一头撞上了齐老弟这块铁板!实不相瞒,万某家里也有些生意,被这畜生一闹,着实损失不小……” 说到这里,万都头竟是面露感激之色:“眼看家里几十口人的衣食就要没了着落,万幸有老弟出手,彻底除了这祸害!万某平生就最敬重英雄好汉,今日与老弟更是一见如故,必要为你扬名不可!” 他越说越是激动,最后更是拍着胸脯保证道:“有这打虎除害的功劳傍身,再由县里诸位老爷背书,齐老弟不但是万某的恩人,更是全县百姓的恩人,谁再敢乱嚼舌头,万某第一个不放过他!” 齐老汉在一旁从头听到尾,渐渐品出了些味道,开口道:“敬之,我看万都头是个重情义的,他身上毕竟担着几十口人的干系,说话做事都是老成持重,你不妨就听他一回。” 听了阿爷这话,齐敬之深深地看了万都头一眼,随即轻轻颔首。 万都头大喜,一张苍白脸孔登时红润了几分,语气振奋地说道:“我那几个手下办事还是毛躁了些,几位在此稍待,万某先走一步,去给老弟打个前站!” 说罢,他似是生怕少年误会,又补充道:“万某可不是要耍什么手段,南岗虎精那般凶戾,都被老弟剥了皮,我又岂敢造次?” 见少年再次点头,他这才一抱拳,一溜烟儿地去了。 焦玉浪瞧着万都头的背影,拍手笑道:“兄长,小弟今天大开眼界,以前当真是小觑了这些俗世中人。” 齐敬之朝他笑笑,同样有些感慨:“世间百样人,各有各的存身之道。” 齐老汉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你近来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倒该跟这个万都头好好学学,一双招子放得雪亮,该缩头时便缩头,总比丢了性命要强!” “哈哈,既是如此,阿爷怎么还为猎户们强出头,硬是受了二十脊杖?” 齐老汉登时怒道:“放屁!二十脊杖和冒死打虎,傻子都知道选哪样!偏你要逞强,若是被这虎精吃了,我老头子岂不是要绝后?” 齐敬之见阿爷发怒,也不敢再耍嘴,赶紧取出了老魈相赠的白毫。 “阿爷,那虎精其实是山神老爷座下的山魈前辈打死的,孙儿不过是从旁帮了一把手。临别前,前辈拔下脑后毫毛给我,说是日后遇上凶险,只需点燃毫毛,它就会赶来相救。” 齐老汉瞪眼瞧着孙儿手中白若霜雪、光华隐现的毫毛,一时就有些发怔:“山神老爷?山魈前辈?这山魈……不是传说里的山中恶鬼吗?” 听见这话,焦玉浪立刻跳了出来,咋咋呼呼地道:“阿爷你是没看见,那位前辈浑身白毛,个头足有四个我摞起来那般高,胳膊比我腰还粗,一口就能啃掉小半条虎腿!有它庇佑,小松山任凭兄长来去,再没什么可怕的!” 第36章 万人空巷 听焦玉浪言语惊悚,齐敬之连忙向阿爷解释:“那位前辈只是样子凶恶,它在山神座下听差,看护着这片山林,算是半个阴神,可不是什么恶鬼。” 他一边说,一边将大半毫毛都塞进齐老汉的手里:“前辈已经点头,阿爷你点燃毫毛,一样能受它庇护。它已知道咱家的方位,若是来做客,阿爷就当亲戚招待着便是。” 齐老汉熟知自家孙儿的脾性,顿时就信了,忙道:“太多了,你总是进山,才应该多带些,给阿爷留两三根就够了。” 齐敬之当即摇头:“一次也不用了这么多,阿爷先替我收着便是。” 齐老汉听了也觉有理,这才作罢。 三人说话的功夫,整个山前村渐渐人喊狗吠地喧闹起来,山路上很快就出现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 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们赶到近前,见着了虎皮,不免又是一番惊呼吵嚷,簇拥着齐家爷孙就往县城走。 一路上,又不断有人闻讯赶来,乡里几家大户更是赶猪牵羊地来酬谢。 众人给齐敬之披上段匹花红,又将他扶上一匹高大健壮的骡子,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闹哄哄地耽搁了不少功夫,这才浩浩荡荡地朝着县城涌去。 县城里早已得了消息,西城门内人山人海,比卢敖被带走那日更加沸反盈天。 守门的士卒们难得出来这么齐整,个个打起火把,在城门口分成两列,艰难地维持着秩序。 大街上,县中百姓扶老携幼,纷纷伸长了脖子,都想瞧瞧打虎好汉的英姿。 谁知当先从城门洞进来的,并非什么打虎好汉,而是先有两人鸣锣开道,跟着则是四人抬着的一张大门板。 门板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张巨大虎皮,狰狞虎头居前,虎目微合,仿佛只是在打盹儿小憩。 这张巨大虎皮如一条斑斓锦被,将虎床盖了个严实,四条虎腿、一条虎尾竟是搁不下,沿着虎床边沿耷拉了下来,几乎垂到了地上。 见到这一幕,大街上原本嘈杂的人声顿时一静,除了锣响,就只剩下连绵成片的吸气声,彷佛平地上刮起了一阵风。 虎床后面,才是被众人簇拥着的一匹健骡,骡背上坐着一个眉眼周正、目蕴神采的少年郎。 安静的人群登时躁动起来,议论之声四起,倒是不信的居多。 “乖乖,年纪这么小,竟能杀了如此雄壮的山君?” “不是说南岗上的孽障已经烧成灰了么,这怎么又冒出来了?” “这你也信?你们看这张虎皮背上,那么显眼的一大块烧伤!分明就是当初没被烧死,带着伤跑了!” “那就错不了!这小哥儿倒是命好,白捡这么个大功劳,之前县里大户们的悬赏出到一百两了吧?” 万都头先一步奔回县里报信,又巴巴地赶到城门迎接,此时正跟在齐敬之身边。 他听见周遭的议论,连忙抬眼看去,见骡背上的少年神情自若,暗自舒了一口气。这件事毕竟是他一力促成,若是办砸了,惹恼了这个煞星,可不是好玩的。 心里起了这个念头,万都头立刻赶到队伍最前头,抬手让队伍停下,扬声道:“各位父老,想必大伙儿都认识我,不认识的也该认识我这身皮。万某在这里以性命担保,此虎确实是这位齐老弟所杀!” 他说着,向骡背上的少年一抱拳:“今日万某到山前村公干,恰遇上齐老弟一身血污,披着虎皮从山里出来,我手下几个弟兄俱是亲眼所见,山前村的老少爷们儿也都能作证!” 他话音落下,队伍里众人便跟着大声附和起来。 万都头抬手朝下压了压,接着道:“这畜生从镇魔院五云司董大人手里侥幸逃生,偷偷藏在小松山里养伤。若不是被齐老弟冒死除了,他日跳将出来,又不知会害了多少性命!大伙儿说说,齐老弟是不是英雄,是不是好汉?” 听他这么一说,围观众人的疑心立时去了大半,再看齐敬之时,观感又自不同。 就听有人大声叫道:“既然是万都头作保,我等还有什么不信的?齐小英雄年纪虽轻,却当真是个好样的!” “好一个少年打虎将,当真了得!咱们松龄县出了这么个好汉,以后出门,再不用怕什么豺狼虎豹了!” “可不是,这几天从南岗过路的,哪个不是提心吊胆?如今算是彻底放心了!” 一时间,满街喝彩、万众欢呼。 见状,万都头满意地一挥手,长蛇一般的队伍再次前行,只是比先前慢了许多,只因围观众人纷纷朝街心涌上来,都想就近好好瞧瞧骡背上的少年。 那些个前排靠得最近的,也终于看清了少年身上的血污痕迹,脸上不免又添了几分敬畏。 万都头回过头去,就见火光照耀之下,那个少年依旧眸光清澈、神情淡然,彷佛先前的群起质疑、此刻的交口称赞都与他毫不相干。 焦玉浪仰起头,笑嘻嘻地道:“少年打虎将!兄长这绰号可比小弟的飞天鼠威风多了!” 齐敬之懒得理他,心思更是早就不在眼前:“原本是为了彻底了结陈二的事情,不给阿爷招灾,这才顺水推舟答应了万都头,没想到竟闹得这样大。两个伥鬼童子逃得干脆,背后那个虎君死了许多手下,更损毁了一件所谓的花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原本虎精已死,伥鬼指人多半已经失效,虎君不知我姓甚名谁,只会先去小松山寻前辈的晦气。可如今我这名声传扬出去,早晚会落到他的耳中,反倒要给阿爷引祸。唉,一念不察,便生祸患!” “可要是不答应万都头所请,彼此都无法真正安心,陈二的事情时刻悬在头顶,同样是后患无穷,总不能把在场的几个官差全宰了吧?” “如今懊恼后悔已是无用,倒不如去郡城镇魔都尉那里走上一遭,将虎君的事情捅出去。这本就是镇魔院的事情,怎能让我这副小身板独扛?” 少年念头纷呈间,队伍已近县衙。 一名小吏守在衙门口,满脸堆笑地高声道:“万都头,本县义民扑灭虎患一事,县尊老爷已经知晓,特地在花厅设宴,款待齐家爷孙。你和诸位弟兄皆有赏赐,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还是先让众人散了,以免横生事端。” 万都头当即应了,吩咐手下人一声,自己则引着齐家爷孙并焦玉浪向县衙后堂走。 那小吏见了,笑容收了收,却也没说什么。 一行人很快到了后堂花厅,就见厅内已摆上了一桌丰盛席面,松龄县令一身便服,早早就站在厅前迎候。 县令身旁还有两位陪客,一个竟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孟夫子,另一位则是个高高瘦瘦、肤色微黑的中年人,齐敬之并不认得。 一旁的齐老汉忽然抓住孙儿的胳膊,低声道:“待会儿不许犯浑!” 与此同时,万都头已经抢上前去见礼:“卑职见过县尊大人、典史大人!孟夫子当面,万某有礼了!” 为首的松龄县令四十许人,白白胖胖,很是面善,又没穿官服,看着倒更像个富商。 他朝万都头点点头,和蔼笑道:“既然来了,就也在一旁作陪吧。” 万都头闻言大喜,连忙为众人引见。 县令姓熊,名太丰。 典史姓侯,名长歧。 因为阿爷的嘱咐,又有孟夫子在场,齐敬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位侯典史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并未当场发作。 侯典史的脸皮似乎不薄,同样对少年的冷淡视而不见。 原本齐家爷孙都是草民、见官应跪,熊县令是个知晓虎精内情的,丝毫不敢托大,脸上笑容一如春风般和煦,先一步拱手道:“几位不必多礼,快请入席!” 说罢,这位县令极为殷切地走上前来,扶住齐老汉的胳膊让进厅里,嘴里更是一口一个老丈,不由分说请齐老汉坐了主位。 接着,熊县令又安排孟夫子、齐敬之与焦玉浪在齐老汉右手边依次围坐,他自己则与侯典史、万都头坐在了齐老汉左手边。 一桌人才坐定,几个衙役已将虎床抬了进来,一颗虎头正对着众人。 万都头才要开口请两位老爷验看,就见熊县令略显肥硕的身躯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惊骇之色:“快抬出去!它趴在这里,本官怎么吃得下饭?” 第37章 以观后效 闻言,万都头忙不迭地挥手呵斥,将抬着虎床的几个衙役又赶了出去。 熊县令这才长出一口气,复又一屁股坐下,朝众人笑道:“太丰自幼随家母念佛,荤腥都吃得少,更不忍见此血腥之物,倒是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他端起酒杯,向齐老汉笑道:“老人家教养出的孙儿如此了得,熊某佩服之至!诸位随我敬老丈一杯!” 齐老汉在堂上面对满县官吏时,尚且能据理力争,此时更加不会怯场,当即爽朗一笑,仰头就把杯里的酒干了。 熊太丰也跟着一饮而尽,随即大声叫好:“老丈如此豪气,果然是有其祖必有其孙!” 众人都跟着饮了一杯,期间焦玉浪原本已经举杯,被齐敬之瞪了一眼,当即讪讪一笑,老老实实地将酒杯放了回去。 万都头早早起身,从一旁伺候的婢女手里抢过酒壶,依次给众人满上。 熊太丰又举杯看向孟夫子:“我听说齐贤侄是先生的得意门生?这第二杯,我等当为孟夫子贺!” 孟夫子不卑不亢地举杯笑道:“多谢县尊美意,孟某愧领了!” 当下众人再饮一杯,熊太丰举杯看向齐敬之,脸上笑容愈发亲切。 “贤侄,五云司董大人曾有言,那南岗上的猛虎气候已成,绝非凡夫可敌,你竟单枪匹马除此巨害,来来来,本官代全县父老敬你一杯!” 齐敬之见熊太丰身为县令,全身上下绝无半点儿官威,先敬阿爷,再敬夫子,如今又来敬自己,实在很难不对此人生出一丝好感。 他一个山中少年,虽然天生豪气,又已踏上修行路,却如焦玉浪所言,不曾将凡人念头去净,面对此情此景,仍是忍不住心生感慨:“未曾修行时,区区一个衙役也敢勒索于我,如今手刃虎精,县令亲自设宴敬酒,连那个跋扈典史也成了陪客,这世道人心可真是善变!” 念头闪动间,少年已是第三杯酒下肚。 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饮酒,只觉这酒液入口之后,甘冽与辛辣兼而有之,更有一条火线穿肠而过,引得胸中豪气激荡翻涌,竟与鸣鹤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时间,齐敬之只恨杯小、不能尽兴。 “哈哈哈,贤侄饮酒与老丈一般豪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熊太丰赞了一句,状似随意地回头摆摆手,让身后无所事事的婢女退下,又朝身旁的侯典史使了个眼色。 侯长岐面色微变,立刻站起身来,向齐老汉说道:“侯某性子急躁,先前在堂上误会了老丈,这些日子时常追悔,直恨不得以身相替!” 说着,他挪步离席,向着齐老汉一揖到地:“得罪之处,还望老丈宽恕!” 他这么一致歉,花厅里才有些热络的场面登时就冷了下来。 松龄县只是个小县,县丞、主簿两个职位或裁并或空缺,典史便是县令之下第二人。 齐敬之在山里野惯了,本就没有多少尊卑之念,但他跟着孟夫子读书明理,心里自然清楚,如果说熊太丰方才只是纡尊降贵、礼贤下士,那此刻侯长岐如此做派,就是连半点儿朝廷命官的体面都不要了。 念及于此,少年心中顿生疑惑。 在山里时,焦玉浪已经给他灌输了一大通江湖术士命贱如野狗草芥的论调,有镇魔院在,江湖术士乃至寻常的修行人轻易不敢招惹朝廷官员,路云子那厮猖狂一时,还不是中了埋伏,险些身死道消? 哪怕他齐敬之是个不知晓镇魔院厉害的愣头青,侯长岐也大可以请孟夫子代为转圜,总能保住几分体面不是? 眼见侯典史这般低声下气,齐老汉一生豁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肚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只是他人老成精,知道典史老爷冲的可不是自己,也就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扭头看向了自家孙儿。 齐敬之则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了身旁未曾开过口的孟夫子,毕竟这位老师似乎与侯长岐有些交情,总不好让他面上太难看。 孟夫子感受到学生的目光,当即微微一笑,淡然说道:“看我做什么?这是你自家的事,自己做主便可。” 齐敬之点点头,看着依旧长揖不起的侯长岐道:“些许恩怨,我阿爷从没放在心上。可既然侯大人说恨不得以身相代,便也受二十脊杖好了,免得悔恨难消、日日牵肠挂肚,那反倒是我们爷孙的罪过了!” 他这话一出,熊太丰和万都头的脸色不免都有些难看,孟夫子和焦玉浪却都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齐老汉则面露忧色,欲言又止。 侯长岐猛地直起身来,语气略显僵硬地朝熊太丰道:“还请县尊允准,侯某这就去唤两个衙役到后堂来。” 他的肤色本就有些黑,此时脸色明显又差了几分。 见侯典史当真要自领脊杖,在座之人都有些吃惊,目光齐齐汇聚向齐敬之。 齐敬之神情自若,轻笑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前些日子侯大人已经答应免去我家的差役,阿爷和我自当承情,这脊杖……” 少年话未说完,熊太丰已是抚掌大笑:“这脊杖不如就免了!贤侄以德报怨,当真是豁达!老侯快快入席,咱们一起再敬贤侄一杯!” 万都头也连忙上前,伸手就要将侯长岐往座位上引。 侯长岐却是一摆手,摇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二十脊杖,本就是侯某应得。” 这人也是有趣,让他领脊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一口答应,不让他领反倒不乐意起来。 齐敬之眸光一闪,当即点了点头,欣然道:“侯大人如此肯担当,我们爷孙理应成全,那就请吧。” 这话一出,满座皆寂。 饶是熊太丰这个人情练达的老油条,此刻也是一脸错愕,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侯长岐更是僵在原地,难掩脸上的尴尬之色。 “啪!” 孟夫子忽然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发出了一声脆响。 待众人看过来,他才开口笑道:“侯大人,我这学生恩怨分明,又最是孝顺,今天给你这个难看,也是你理亏在先,可不要往心里去。方才县尊已然发下话来,还是快些落座吧。” 说罢,他朝万都头使了个眼色。 万都头登时会意,见齐敬之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不由分说便将有些失魂落魄的侯典史按回了座位。 齐敬之冷眼看着他,主动开口道:“侯大人,今日是熊县尊好意设宴、我师孟夫子作陪,我阿爷又最是心善不过,我看在他们面上,才想饶你一遭,谁知你得了便宜偏要卖乖!既然如此,那二十脊杖权且记下,日后若还敢欺压到良善百姓头上,再与你一并清算!” 第38章 姑息养奸 “侯某枉做小人,实在惭愧无地!” 侯长岐摇头苦笑,朝少年一拱手,说道:“早听说江湖上的奇人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与我等俗人迥异,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 齐敬之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直截了当问道:“说罢,你有什么事求我?” 闻言,侯长岐不由面露愕然之色,却听一旁的孟夫子笑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是侯大人这样眼高于顶、性烈如火的人?敬之不是个小气之人,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妨向他明言。” 侯长岐向孟夫子感激地点点头,这才看向齐敬之,郑重说道:“实不相瞒,侯某一番惺惺作态,是想得个谅解,再向尊驾求取一样东西。” 听了这话,众人都不免好奇起来。侯长岐好歹是一县典史,不知为了什么稀罕东西,竟甘愿在一个山野少年面前伏低做小。 齐敬之不置可否,却也不免生出了兴趣:“说来听听。” 侯长岐当即说道:“侯某是都城人士,月前家中有信寄来,说是我那幼子突发心疾,险些就死了。又说有高人指点,犬子的心疾不是寻常病症,乃是胎中先天带来的一丝煞气纠缠所致,须烧虎丸喝下才能驱除。” 听到这里,熊太丰不由讶然问道:“月前?那你为何拦着本官,不许将虎精的事情上报郡城?若能请来镇魔都尉除去此害,你再张口讨要,顶多花费些银两,这虎丸岂不是早就到手了?” 以虎丸驱煞气、治心疾,在座诸人大多是头回听说,俱是一脸新奇。 尤其是坐在熊、侯二人下手的万都头,听见两位上官当众谈论什么虎丸,那表情要多古怪便有多古怪。 齐敬之却是更加在意煞气二字,不由看向孟夫子,想从这位驻世鬼神那里求证真假。 孟夫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声音却在少年的耳中响起:“不必惊讶,这是传音入密的小法术,旁人听不到的。侯典史说的这个法子确实有些功效,并非他胡诌出来诓骗你的。” 齐敬之一愣,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又微不可察地轻轻颔首。 侯长岐等众人的新奇劲儿消退,这才一脸歉意地朝着熊太丰拱手,解释道:“家中老母最是疼爱小孙儿,整日茶饭不思。我为了宽她的心,就在回信里提及虎精之事,说一定尽快取到虎丸。谁知给小儿瞧病的那位高人听说此事,竟要亲自来取。侯某不敢违逆他,只得拦下县尊,不让镇魔都尉知晓。” 熊太丰登时有些恼怒:“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侯大人是故意跟本官别苗头……那位高人怎的如此霸道,为了等他,竟教南岗上平白多了许多条亡魂!” 这位熊县令如此义愤填膺,明显有在众人面前做戏的意思,若真是爱民如子,也不至于侯长岐一拦,就真个毫无作为,放任虎精为祸了。 齐敬之的眉宇间倒是当真多了几分冷意,若非孟夫子将董茂引来,只因这侯长岐的一己之私、熊太丰的糊涂拖延,不知还要害死多少人命! 他当即冷笑道:“狗屁的高人!他要来便让他来,你还求我做什么?” 侯长岐见少年发怒,不由苦笑道:“尊驾说笑了,虎精已死在你的手里,我不求你还能求谁?唉,这事儿说到底,全是我一念之差。” 当下就见这位侯典史咬牙切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侯某也就不瞒诸位了。那位高人……其实不是人,它说要来,我哪里敢说个不字?” 熊太丰一愣,张嘴又要发问。 侯长岐并不是故意要卖关子,先一步开口解释道:“家父宦海沉浮多年,没别的嗜好,就喜欢收藏古籍善本,撒手西去前留下了满满当当一大屋子。后辈子孙不肖,没一个爱读的,将那些书籍尽数封箱,再把屋子上锁了事。” “后来有一天,我夜里偶然在书屋门前经过,里头竟有个老者高声唤我小名,说什么不见天日久矣,身上潮湿,还生了蛆虫,让我来日务必开门,把屋中书籍取出来晾晒。” 在座众人越听越奇,焦玉浪更是脱口而出道:“这想必是书灵,也有称作书鬼的。” 众人的目光登时朝他看去,就连孟夫子也是目露奇光,将这个进门之后始终闷不吭声的小娃子好好打量了一番。 “这没啥稀奇的,但凡年深日久的藏书楼或是放置着先贤手稿的地方,总是难免滋生这种东西。” 焦玉浪有些得意,笑嘻嘻地道:“它们因为出身的书籍不同,行事理念和所会本领也各不相同,大致上良善的称作书灵,凶恶的自然就是书鬼。虽然叫鬼,其实是一种诞生于古书中的精怪。” 他这么一说,大伙儿就都懂了。 齐敬之也是暗暗点头,猛虎和魂魄皆能成精,书籍手稿沾染了书写之人的灵性精神,未必就不行。 孟夫子从焦玉浪身上收回目光,也笑着点头道:“不错,前朝有个投笔从戎的书生,姓名已不可考,倒有两句诗传世。诗云,愿携铁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书鬼这种精怪,只需以沾染文气的大铁戟镇压,便不会作祟。” 侯长岐双眼猛地睁大,脸上露出懊悔之色:“原来如此!我那亡父的书库之中,原本确实立着一杆大铁戟,临终前专门叮嘱后辈不可移动。后来还是我母亲觉着凶器不详,才打发仆人变卖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摇头叹息道:“自那夜之后,那书鬼与我家渐渐相熟,竟是登堂入室,以侯某的叔伯辈自居。因它确实帮家里做了不少事,众人也就待它如同家人。” “可惜好景不长,它在家中遍寻那杆铁戟不着,就常向我母亲索要,我母亲说卖了,它却不信,只道是我们藏起来不给。这时日一长,它就狰狞凶戾起来,稍有不顺心便要打骂,阖家上下畏惧淫威,敢怒而不敢言。” “这回小儿忽然发病,便是它说烧虎丸吞服方可治愈,后来听说了虎精之事,更要亲自前来杀虎取丸,还说须得先将铁戟给它方可成事。” 听到这里,齐敬之亦是心有戚戚,暗忖道:“这侯典史家里遇到的事,与我遇到路云子竟是差相仿佛。不同的是,我有一柄才杀过人的牛耳尖刀可以伤它,还有面不知从何而来的青铜小镜遮护,侯家本也有杆铁戟,却是自己卖了,实在是教人无话可说。” 当下,齐敬之忍不住开口道:“我瞧那书鬼杀虎取丸是假,借机骗取你家的铁戟才是真,却不知道铁戟是当真没了。可越是如此,才越应该及早除了虎精,让那书鬼没了发作的由头才是,侯典史怎么反倒阻拦县尊求援?” “它既说了要亲自来,若是事有不谐,无论是什么缘故,都会迁怒我家!” 侯长岐又是苦笑:“我原本的心思,便是寻一杆样式相近的旧铁戟敷衍它,如此既能除了虎精,也能治好小儿的病,岂不两便?刚才听孟夫子说须得沾染文气,才知我太过想当然,寻常铁戟怕是无用。” 熊太丰很有些愤愤不平,埋怨道:“老弟何其迂腐,早该一封手札递到镇魔院,将这鸠占鹊巢的异类剪除!缘何姑息养奸、使得家宅不宁?” 熊太丰话音未落,焦玉浪竟是噗嗤一下乐出声来。 就听这小娃子语带讥讽地道:“典史老爷方才说了,那厮给家里办了不少事,想来不是不能除,而是舍不得!与这些个不足与外人道的好处相比,受些打骂又算得了什么?别说家里的铁戟没了,就是还在,嘿嘿……” 第39章 交浅不必言深 剩下的话,焦玉浪没有说出口,在座却都是人精,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侯长岐面容一肃,语气很有些沉痛:“让诸位见笑了,今天侯某把这秘密当众说出来,就是要逼自己做个决断!” 齐敬之见焦玉浪揭人揭短、丝毫不肯饶人,极是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头问道:“侯典史还是想要虎丸?” 侯长岐立刻恳切点头,满脸希冀之色:“小儿的病不能耽搁太久,先前我以为这虎精已然葬身火海、尸首成灰,就熄了这个心思,直到方才听说消息,才又有了念想。它既已成精,虎丸的功效必定远超寻常,还请尊驾成全!” 见他这副模样,齐敬之登时撂下脸来,寒声道:“侯典史倒是个好父亲!可你做着父母官,却害了治下许多无辜百姓!虎精的尸首被我扔在深山里了,你若想要,就自己去找吧!” 说罢,少年腾地站起身来,朝熊太丰抱拳道:“县尊设宴的盛情,齐敬之记在心里了,只是有此人在场,实在是没有胃口,这就告辞了!” 他又朝孟夫子行了一礼:“夫子,学生先回家了,改日再登门聆听教诲。” 齐敬之这一动,齐老汉和焦玉浪自然也跟着起身向外走。 “贤侄息怒!侯典史也是一时糊涂,又爱子心切,这才铸下大错!” 熊太丰连忙追上少年,急切道:“依我看,虎丸什么的早晚还有机会寻得,不必急于一时,反倒是他家里那个书鬼是个祸患,这回没了虎精,又得不着铁戟,没准儿就要来县里寻他闹事,你看这……” “有镇魔院在呢,只看侯典史狠不狠的下心了!” 齐敬之冷笑一声,抬脚就出了花厅。 熊太丰大急,两臂一伸,竟是将少年拦腰抱住,苦苦哀求道:“他狠不下心不要紧,县衙上下几十口子可就要遭那池鱼之殃了,万一闹大了,说不得还要祸及县中百姓!” 焦玉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声,揶揄道:“兄长,咱们这位熊县令连虎精的皮子都不敢看,那个搅得侯典史阖家不宁的书鬼就更别提了。” 熊太丰看了小娃子一眼,竟是没有丝毫恼怒,反而很是感激:“你叫齐贤侄兄长,自然也是本官的贤侄!小贤侄方才所言极是啊,快来帮本官劝劝齐贤侄,让他救我一救!” 熊县令满嘴的贤侄直听得人头脑发昏,又是个没有修为在身的凡胎,齐敬之自然不好使用蛮力,只得无奈说道:“县尊放心,我祖孙两个就在本县居住,护卫桑梓责无旁贷,若有妖邪作乱,绝不会坐视不管!” 见少年松口,熊太丰这才松开了手,喜滋滋地道:“那好那好,贤侄才从山里出来,想必是乏了,早些回去歇息也好。本官明日就召集全县的缙绅大户,把你应得的悬赏凑齐,差人送到家里去。” 齐敬之却是摇头:“多谢县尊美意!那畜生害死了不少无辜百姓,尤其是那些冒死打虎的猎户,即便侥幸没死,也多半吃过县衙的板子。这些赏金,便分给他们和死者的家人吧,也算是县尊爱民如子的一桩德政。” 熊太丰脸色尴尬,嘴里答应地倒是很干脆:“贤侄放心,本官一定办妥,若有人敢贪墨,熊某绝不饶他!” 他一边说,一边还狠狠剜了旁边的万都头一眼。 万都头吓得一缩脖子,连道不敢。 熊太丰又转过脸来,笑容亲热得不得了:“贤侄也看见了,如今本官手里竟没几个人可用,幸而有你仗义出头,方解我燃眉之急!还望贤侄在县里挂个都头的名儿,平日里无需点卯办差,只为日后行事方便,你看可好?” 齐敬之听了就有些意动,有了这个身份,陈二的事情就算是彻底揭过了,爷孙俩也再不会轻易受人欺压。 只不过他并没急着答应,而是扭头看向了焦玉浪。 小娃子会意,点头说道:“镇魔院只设到了郡一级,各县若能招揽到高手,多是如此办理。只不过除了回乡养老的,愿意蜗居一隅的高手极少。这种专司降妖除魔的都头除了听从县令指派,必要时也要接受镇魔都尉的征调。” 这时候,孟夫子也跟着走出花厅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几日不见就气息大变、行事越发张扬随性的学生,语气中既有欣慰,也有担忧:“兹事体大,你回家深思熟虑之后,再回复县尊不迟。” 少年才要答应,耳中忽然响起孟夫子的传音:“回家之前,先去趟城隍庙。只你一个人去……有人要见你。” 齐敬之一愣,随即默默点头。 三人当即从县衙出来,街上已是行人寥落。 齐敬之走在中间,一边走一边看向焦玉浪,开口问道:“你可有去处?” 小娃子眨了眨眼睛:“自然是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虽没见过别的江湖术士,但依着你先前的说法,寻常术士的处境可并不怎么好,想来见识也高不到哪里去……” 齐敬之拧着眉毛,肃容说道:“你小小年纪,气度见识俱是不凡。要说你只是个孤身流落江湖的小术士,我是不信的。说说看,为什么要跟着我?” 被齐家哥哥当面质问,焦玉浪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嘻嘻地道:“兄长的记性应当不差,小弟分明只说自己孤身进山,却从没以江湖术士自居啊。” 齐敬之一怔,迅速将焦玉浪的言行在心里过了遍筛子,这才猛地惊觉,当时这小娃子故意将话题往江湖术士身上引,却当真没说过自己就是。 焦玉浪也不去看他的反应,悠然说道:“我与兄长萍水相逢,当时又是个抓贼抓脏的尴尬局面,兄长左袖中那把刀的气息可是不善,小弟怎么敢什么都往外抖搂?” 齐敬之停下脚步,心里便有一个念头冒出:“看来这误打误撞得来的血祭凶刃,不但极容易被修行中人发觉,给人的观感也着实不佳。” 他深深地看了焦玉浪一眼,点头道:“好,交浅本就不该言深。不过看你刚才对侯典史的态度,我就知你也是个明是非、懂善恶的。只凭这一条,咱们大可以交个朋友。” 说罢,齐敬之扭头看向齐老汉,笑道:“阿爷,孙儿还有些事情要办,你带我这朋友先回去,有什么话等我回去再说。” 齐老汉一手将齐敬之带大,对自家孙儿的变化感受尤深,知道他已经今非昔比,干脆点头道:“我记得了,只管办你的事去,我自带着这小娃子回家去。” 他说罢,毫不见外地朝焦玉浪一挥手:“咱爷孙俩先走着!” “好嘞!” 焦玉浪神情雀跃,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了上去,嘴里不忘念叨着:“刚才都没顾上吃菜,回去我给阿爷烤虎肉吃!兄长先前是骗那典史的,虎精一身是宝,哪能说扔就扔了……” 齐老汉连连点头:“我说呢,好东西可不能糟践,不然就是作孽了。” 齐敬之站在原地,等一老一少走远了,才收起笑容,转身朝着城隍庙走去。 第40章 县城隍 从小到大,齐敬之跟着阿爷赶过很多回县里城隍庙的庙会,自然每次来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此时入夜之后的城隍庙却冷清得紧,少年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觉里头一片昏暗,凄凄惨惨看不真切,竟像是连月光都照不进去。 他忍下心中疑惑,才要伸手敲门,庙门却先一步自行打开了。 庙门一开,明亮的光线忽然就从门后涌了出来,铺满了齐敬之的双眼。 他视线所及,院中、殿内俱是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与先前从门缝里看到的景象迥然不同。 一个白衣白帽、惨白面皮的高瘦汉子站在门内,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语气倒是透着股子亲热:“齐小哥儿来得倒快,快快请进!” 齐敬之的目光瞬间被这汉子头上的白色高帽吸引,就见那帽身上清清楚楚写着四个大字:“你可来了!” 他略一寻思,已想起一位传说中的鬼神来,当即抱拳笑道:“见过七爷!” 白衣汉子连忙摆手:“可不敢乱称,谢七爷是都城隍座下大神,咱干的虽是差不多的活计,身份地位却是天壤之别,小哥儿唤我一声白都头就行。” 他一面说,一面在前引路:“其实不止是我,这大齐国里不拘是哪座城隍庙,但凡见到白某这样打扮的,小哥儿大可一律如此称呼,绝不会有错。哦,谢七爷自然是例外。” 齐敬之点点头,只觉自己短短一日间,已接连见到阴阳两位都头,这经历也属难得。 他心思灵动,立刻举一反三,笑问道:“那若是遇上穿一身黑的,便称他作黑都头,只有范八爷是例外?” 白都头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少年一眼,语气里就带了几分感慨:“正是如此,老黑正好出去办差,小哥儿今夜怕是见不到了。嗨,我俩干的这个差使,全靠这身皮唬人,生前名姓当真是没什么用处了。” 齐敬之自然是从善如流,边走边问道:“白都头,我师孟夫子说,有人在城隍庙等着见我,不知人在何处?” 白都头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此刻离升堂还早,城隍老爷尚在后堂小憩呢。” 齐敬之讶然道:“竟是本县城隍要见我?” “那倒不是,只不过若想见面,还需等城隍老爷升堂。今日午间,小松山来了一个残破不堪的死灵,神智竟然还算清楚,吵着非要再见你一面不可。孟司公便对它说,小哥儿你算是个人证,晚间自会到堂,那厮才安分许多。” 听白都头这么一说,齐敬之心里就有谱了。 出山路上,他因为好奇虎精和伥鬼们被斩杀后灵性的去向,曾专门询问过焦玉浪,并将人化虎、虎褪皮的经过大略讲了一遍。 颇有见识的小娃子听说虎精的来历,脸色很是难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虎伥乃是死灵与山君虎煞结合而成的特殊鬼物,根子上已经是山君的一部分,鬼体被斩之后,灵性便会回归山君怀抱,永不能解脱。 至于虎精,据焦玉浪推测,它的灵性多半是被拘在那件诡异的虎皮花衣上,早早晚晚会被吃干抹净,沦为极特殊的伥鬼。只是虎皮意外受损,又有殿内神力镇压,它才趁着褪皮的机会,意图反客为主将自身灵性夺回,只可惜时运不济、功败垂成。 后来那厮真正化虎,虎皮花衣也彻底失效,其灵性反倒是复归自由,死后才得以经黄泉而入阴司。 说到虎皮花衣时,小娃子还特意提了一嘴,言道伥鬼是一类鬼物的统称,并非山君独有。虎伥之外,这世上另有一些异兽和奇物,同样能制造和役使伥鬼,各有各的特殊之处,只是更加罕见罢了。 齐敬之结合方才白都头的话音,知道对方口中的残破死灵,定是那虎精无疑了。 他心中一定,便有闲心打量起眼前这座与印象中迥异的城隍庙。 此时此刻,相比起往日的香火缭绕、游人如织,此时庙中绝无一丝吵嚷嬉闹之声,气氛极为肃穆森严。 正前方的大殿要远比齐敬之记忆中更加高大宏阔,殿门敞开着,里头的空间也宽敞幽深了许多。 烛火照耀下,殿内原本供奉着的神像俱都无踪,代之以几张高大书案,一应布置与县衙大堂差相仿佛。 似乎看出少年的好奇与疑惑,白都头笑着解释道:“小哥儿眼前所见,乃是城隍老爷的神府冥土映照现世,介于虚实有无之间。” 齐敬之点点头,顺着对方话头恭维了一句:“堂皇正大,果然是正神气象!” “哈哈,小哥儿师从孟司公,果然是个会说话的。这世上之人对阴司景象多是以讹传讹,却不想想,咱们阴司亦是官府,鬼神们也曾是活人,怎会将这里弄得阴风惨惨、鬼气森森?” 说话间,两人已经接近殿门,就见门前柱子上悬挂有一副楹联,字字隐隐绽放金光。 “进来摸摸心头,不妨悔过迁善。” 齐敬之念出上联,转头又朝左手边看去,就见下联写着:“出去行行好事,何用点烛烧香?” 站在殿门前,白都头便不再随意谈笑,声量也小了不少,肃容介绍道:“这是咱们城隍老爷亲笔所书,祂老人家生前做到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最是铁面无私,死后封了本县城隍,行事举止一如生前,不爱以鬼神自居,也不怎么看重信徒香火。” “只看这幅楹联,便知城隍生前定是位好官。” 齐敬之再次惠而不费地恭维了一句,又有些疑惑地问道:“我记得,左副都御史似乎是三品大员吧?怎么就只封了县城隍?” 白都头当即摇头:“可不是这么论的,虽说县城隍治下只有一县之地,身上却有显佑伯的爵位,位列超品,更能荫蔽子孙,成就一个神荫门庭,绝非人间县令可以相提并论……” “你这厮又在卖弄唇舌!”一个苍老声音忽然自大殿里传出。 随即,一个身着绯红色官袍的老者缓缓从殿门内踱步而出。 祂神情严肃,脸上的法令纹又深又长,显得极有威严。 白都头连忙躬身行礼:“老爷万安!” 老者停住脚步,毫不客气地训斥道:“你做这阴差头目多年,连姓名都已舍去,早该将人世浮华看透,不想还是这般的不长进!若是把小哥儿教坏了,看孟秀才如何治你!” 祂转而看向齐敬之,极认真地道:“大齐封神,县城隍一律授予显佑伯的爵位。这不过是个荣衔而已,与人间爵位可不是一回事……硬要比照,大致与朝中的四品官员相当。我若是真以伯爵自居,怕是要被笑掉大牙。” 老城隍话音才落,就听庙门处忽有人高声笑道:“哈哈,副宪何必如此较真,单是这城隍之位带来的冥寿阴福,就不知羡煞多少人间公侯矣!” 齐敬之心中一动,孟夫子还当真教过他,这所谓的“副宪”,正是左副都御史的别称。 他回头循声望去,果然看见孟夫子正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老城隍脸上有浅浅的笑意浮现,语气也温和了不少:“我好心替你教学生,你这秀才却不领情。” 孟夫子大步赶到近前,躬身施了一礼,笑道:“老大人今夜怎么起得这般早?” 老城隍哼了一声,慢悠悠地道:“还不是因为老夫听说,有人在私底下口出怨言,说本官不知道体恤下属,连觉都不让睡!老夫也只好自己少歇息一会儿,早些起来把公事料理了,也免得落个待下严苛的恶名!” 第41章 老城隍传道解惑 孟夫子笑容一滞,扭头看向一旁的白都头,怒声道:“是哪个在背后乱嚼舌根?” 白都头脖子一缩,嘴巴微张,愣是没敢吭声。 只看他这怂样,哪里能与传说中勾魂索魄、教人闻风丧胆的阴间鬼差联系到一块儿? 看见这一幕,齐敬之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不免腹诽道:“若是这天底下做都头的个个如此苦命,那熊县令所请,还真得好好斟酌斟酌了。”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旁老城隍指着孟夫子,佯怒道:“分明是你自己故意散播的牢骚话,莫要在这里攀扯他人!若是不想再干阴阳司的差事,趁早回去读书科考,想必还来得及!” “老大人说哪里话!下官当年夜宿荒园,被那妖婆子摘走了心肝,沦为供它驱使的活尸,若不是您仗义讨回,下官怕是至今还沉沦苦海、不得解脱!” 孟夫子再次朝着老城隍躬身一礼,语气恭敬中透着轻快:“如今在您座前办差,誓死报效还来不及,区区辛苦又何足道哉!” 齐敬之不免有些惊讶,他与孟夫子相识多年,知他向来行事方正,一言一行最重规矩体统,从未见过他有如此言笑无忌的一面,至于心肝被摘、沦为活尸这等骇人听闻的旧年往事,更是从没听他提起过。 孟夫子表完忠心,抬手就向少年一指,恳切说道:“老大人,我这学生您也见过了,今日唤他到此,一来是案情特殊,需他做个旁证;二来他是个才开始修行的野狐禅,请您提点一二,也免得将来行差踏错。” 闻言,齐敬之先是错愕,接着就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当日在私塾里,孟夫子已经猜出他手里可能有修行功法,却没有点破,还摆出一副不愿过问、放任自流的架势,没想到心里时刻挂念着这件事,一有机会就为他向城隍求恳。 面对老师争取来的难得机会,齐敬之自然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见礼:“松龄县猎户齐敬之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 老城隍朝少年摆摆手,又向孟夫子说道:“你这学生可不是什么野狐禅!他一进来我就瞧见了,气血虽有些虚浮,胸中却已经一气贯通,只是修行时日还短,眸子里的精光无法收敛,晃得老夫有些眼晕。” 齐敬之连忙低眉垂目,不再去看眼前这位四品正神。 “哈!老夫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这孩子竟是个实心眼的,跟你老师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像。” 老城隍打趣了少年两句,随即收起脸上本就浅淡的笑意,正色道:“你刚才看向老夫时,目直不避、眸光清正,可见心底无私,没有畏惧和攀附之念,这样的心性堪称不俗,是个修行的好材料。” “然而修行艰难,心性资质不过是最基本,你吃亏就吃亏在门第不高、福缘不厚,身后没有家族助力,也没有早早被那些名门收入门墙,只能自己趟条路出来。不说别的,就凭你这个姓氏,但凡家中有点儿根基,也早入了镇魔院的眼。” 老城隍说着,扭头又看向孟夫子道:“老夫修的是神道,提点二字实在谈不上。有关心骨的那两句话你可跟他提过了?” 孟夫子点点头:“提过了,只是下官见识浅薄,正要请老大人给他解一解这心骨二字。” “什么解不解的,又不是寻章摘句、说文解字。这心骨么……” 老城隍沉吟着,缓步走到院中,又慢慢踱了回来,这才开口:“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在老夫看来,心骨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心性智慧、学识见识等诸般内在合在一处,成就的这么个玄之又玄的东西,并无实体,却又真实存在。” 他看着齐敬之,神色很是郑重:“老夫是个当官的,就以此来打个比方吧。朝堂官辅弼国主,当以忠心用事、兼济天下为心骨;父母官主政地方,当以施政仁爱、为民做主为心骨;武臣镇守一方,当以扶危定难、沙场建功为心骨。若无这等志向、操守,绝然无法成就名臣大将,修士在道途上跋涉,亦是此理。” “所谓心骨,内化于心、外显于行,谓之知行合一。” 听到此处,齐敬之不由得微微皱眉。 路云子记忆片段中提到,心骨就是武夫的胸中意气。这与老城隍的说法有些出入,却又隐隐相通,也不知哪个解释更准确一些。 就听老城隍继续说道:“那些高姓名门弟子,都是自幼时起就经年累月研习门内典籍,务求领悟前代祖师的微言大义,等心骨有了雏形,方才着手修行。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各派得了真传的弟子,只从谈吐气质上就能一眼辨别出来。” “总而言之,心骨便是一个修士乃至一个门派立身的根基,具体的修行功法反倒在其次。也正因为有这么个看不见的门槛在,和尚得了道士的功法,不敢说一定就练不成,起码也是事倍功半,形似而神不至。” 听到和尚二字,齐敬之的眼眸猛地睁大,忽然就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那虎精还是个僧人时,从小就听自家师父讲了许多禅虎故事,心中颇有艳羡之意,潜移默化之下,心骨一定也会向着这个方向偏移,或许这就是他能真正化虎的原因?再往深处想,那个虎君找上他,还以虎皮相赠,多半也是这个缘故……” 想到这里,齐敬之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的意思是,人择功法,功法亦择人?若是一门功法刚猛霸道,修习之人最好也是性如烈火,若是一个人恬淡寡欲、如闲云野鹤,就该寻一门自然无为、潇洒飘逸的功法?” “就是这个意思!道统传承,首在得人!门人弟子与自家理念、功法越是契合,往往日后成就也会越高。” 老城隍抚掌赞叹道:“从你的修行进境来看,修习的功法与自身很是相得,这已经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大造化了。接下来便要继续从心骨上着手,换句话说,你的功法需要什么样的心骨,你就应该努力变成什么样的人。” 齐敬之悚然而惊:“如此一来,岂不是渐渐失了自我,成了创立功法之人的影子?” 老城隍哑然失笑:“怎么会?这世上从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自然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块心骨。即便是那些高姓名门从小调教出来的弟子,也只是理念气质相似而已,多多少少都有差别。还是拿读书来举例吧……” 祂顿了一顿,微微摇晃着脑袋说道:“你读前人著作时,难道没有自己的理解和好恶?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才是正道。若是不加取舍,甚至杀头便冠、削足适履,岂非本末倒置、愚蠢透顶?说起这个,你齐氏先祖里曾出了个绘画大家,留下来一句名言……” 齐敬之心头一震,脱口而出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说出这一句时,少年犹如醍醐灌顶,心中便有明悟生出:“是了,我要养育心骨,自然是以《仙羽经》为根基,却也不能陈陈相因、一味迎合,毕竟我终究是个人,不是真的仙鹤。我驾驭功法,而不是功法驾驭我!” 第42章 诛心之问 “孺子可教!这读书、绘画乃至修行,虽不是一回事,有些道理却是相通。” 老城隍颇觉欣慰,转过头对孟夫子道:“老夫搜肠刮肚,可是将存货全倒给他了!难得今夜起了个大早,这就升堂吧。” “副宪稍待,下官这就去准备。”孟夫子恭敬一礼,带着白都头匆匆而去。 齐敬之则是深深一揖,郑重致谢道:“多谢大人点拨!” 老城隍摆摆手,不在意地道:“老夫不过是个门外汉,只求不误人子弟便好。” 齐敬之摇了摇头,庄严而恭敬:“常言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大人教导皆是真知灼见,为晚辈点透修行关窍,今后不知少走多少弯路。” 少年虽然修行日短,却也有了不少心得,与老城隍所言两相印证,很有些相合之处。 这些天,他修习《仙羽经》颇觉顺利,屡屡顿悟如同吃饭喝水。此时回想起来,除了不愿受拘束的性子与此经暗合,恐怕还有常常默诵经文、观想白鹤,使身心状态愈发与功法契合的缘故。 这是他从小读书养成的习惯,残卷中没有涉及、路云子记忆片段里也不曾有,却分明就是老城隍口中那些高姓名门弟子养心骨的法子。 除此之外,焦玉浪提及的江湖术士心性有缺,以至于功法难寻、有功法也难练成的说法,也与老城隍的心骨之论严丝合缝。可见对方所言,都是实打实的修行奥妙,最是要紧不过。 念及于此,少年再次诚心致谢:“大人恩德,齐敬之铭感五内!晚辈斗胆,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老夫于终南。” 于老城隍顿了一顿,微笑道:“我这个于,源出姜姓淳于氏,追溯上古,说不得与你这个齐还是亲戚。” 齐敬之会心一笑,语气里带了几分感慨:“晚辈活了十六年,从没因为自己的姓氏得到过什么好处,还是最近听说了一些血脉隐秘,方知这姓氏也是一种力量。” “好处?力量?” 于老城隍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说的是卢敖吧?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觉得这世界太过混账,非但人间俗世被代代传承的豪门世家把持,便连修行人,也是以血脉联结,只看祖宗是谁!” 被对方一语道破心思,齐敬之点点头,坦然道:“大人真是一语中的!” 这些天来,他先是亲眼见证了卢敖因血脉而改命,又从焦玉浪口中得知,那些没有根基的江湖术士是如何凄惨可悲,甚至就在片刻之前,于老城隍还说他吃亏在门第不高。 耳闻目见之下,齐敬之生出这种心思,实在不足为奇。 谁知于老城隍的面色陡然一沉,脸上的法令纹越发深刻,显露出生前死后长久岁月里蕴养出来的深重威严。 “你是不是还认为,于某就是沾了与国主同为姜姓血脉的光,这才以区区三品官身,一举越过前头那些一二品的同僚,得以在死后封为一县城隍?” 祂瞪着少年,双眼里彷佛有电光闪动,冷声道:“你又是不是在想,老夫之所以愿意提点你,除了孟秀才的面子,还因为你姓齐?” 突如其来的连声质问犹如道道惊雷,轰然砸落在齐敬之的心头。 这种在言语和眸光中暗藏神威的玄妙手段,少年曾在孟夫子那里领教过,此刻由于老城隍使出,威力又何止大了数倍? 当真是神威如狱、神目如电! 一时间,齐敬之只觉心头轰鸣,胸中积蓄的意气一片散乱,双眼更是刺痛,几乎要流下泪来。 “大人说的不错,我正是作如此想!” 齐敬之竭力睁大双眸,毫不避讳地大声说道:“镇魔院以血脉划分各司,其中蚩尤司更是专门收纳卢敖那样的炎皇血裔、圣姜嫡宗,足见大齐对血脉的看重。对异人是如此,难道敕封神灵时反倒不问出身了吗?” “至于晚辈,虽是国姓,与大齐王室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想来还入不了大人的眼。您以青眼相加,愿意传道解惑,于我便是大恩,遑论其他!” 面对鬼神之威,少年竟是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字字句句条理分明、掷地有声。 见状,于老城隍忽然怒容尽去,抚掌赞叹道:“好!能举一反三、见微知著也就罢了,面对老夫的诛心之问,依旧有胆气直抒胸臆,这份心性才显难得,也难怪孟秀才那般看重你。” “你刚才说的不错,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人把姓氏血脉看得比什么都重,俗世红尘如此,修行中人亦是如此。若是哪家的后辈争气,大伙儿都不免要赞上一句,不愧是某某的子孙,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至于老夫……” 祂顿了一顿,正色道:“于某从一介寒门到位列三品,死后又能顺利封神,自身的天资和辛苦先搁在一边,理所当然有这姓氏的一份功劳!” 少年闻言不由愕然,没想到于老城隍非但没有竭力遮掩,竟还承认地如此干脆、如此理直气壮。 “齐敬之,你是这世上少有的聪明人,这很好。然而聪明人也最容易钻牛角尖,一旦走不出来,难免坐困而死。可你既然要走修行这条路,有些事情就避不开。” 于老城隍虽然收回了神威,双目却依旧雪亮。 祂神情凝重,盯着少年的眼睛问道:“我来问你,身处如此世界,遇上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混账东西,你会怎么做?” 闻言,齐敬之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认真想了想,才郑重开口:“他狗眼看人低是他的事,只要不与我为敌,晚辈才懒得理会。若是为敌,自然是一刀斩之!” “哦?老夫为人为神,加起来已有百余年,也曾听过见过几个从草莽中崛起的英杰,因为自小就吃够了苦头,大多满腹戾气,尤其看不惯高姓名门、世家大族的做派,总想着打翻一切、再造乾坤,至不济也要取而代之方肯罢休……” 于老城隍顿了一顿,饶有兴趣地问道:“以你的才智气魄,难道胸中就没有这样的格局和野心?” “晚辈从来都看不惯这个世道,才宁肯横行山中,也不愿读书仕进。” 齐敬之摇头道:“然而理念之争最是无趣,今天我看不惯就要改变,明日他看不惯又要改变,争来争去无甚意思。再者,看重姓氏血脉本就是人之常情,我还能强逼着世人都数典忘祖不成?” “我曾听孟夫子说,姜姓绵延至今,各氏支脉少说也有数百。炎皇自不必说,下头各个支脉的初祖,必定也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推而广之,但凡是流传至今的姓氏,谁家没个奢遮显赫的祖宗,谁家的血脉不高贵?” 于老城隍越听越是惊讶,忍不住向少年问道:“所以呢?” “所以,那些死抱着姓氏血脉不放、只以门第论高低的庸碌之辈,从来都不在晚辈的眼里。一心想着去打翻、再造、取而代之,岂不是抬举了他们,看轻了我自己?” “一时落魄了,敬天法祖、开拓图强才是正理,犯不着跟旁人置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闻言,于老城隍面露赞叹之色:“好超人的见识!好豁达的胸襟!” 祂略作停顿,又吐出一句:“好跋扈的气焰!” 第43章 夜审(上) 烛火摇曳,城隍殿前,于终南有些惊讶地看着少年,忍不住再次发问:“连取而代之也不屑为之,难不成你还想着自开一脉,做那一氏之祖?” 闻言,齐敬之洒然一笑:“晚辈平生之志,能得一个逍遥自在,就心满意足了。” “逍遥自在?你这志向看似简单,其实难于登天。老夫遍阅史书、久历红尘,也从未见过有什么真正的逍遥自在!” 说到后来,于老城隍摇头失笑之余,又不免有些唏嘘。 齐敬之却是浑不在意:“这有何难?无非是……有枷锁处挣枷锁、见牢笼时破牢笼!尸山高卧、血海舒拳,才见我辈的真颜色!” 说这话时,少年颇有些理所当然,丝毫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近日的非凡遭遇特别是几次搏命厮杀,也确实让他的心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于老城隍身躯一震,眸光越发深邃,其中似乎多了某种莫名的意味:“无为而无不为?老夫先前竟是小看了你。嘿,幸好你姓齐……” 齐敬之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于终南的未尽之意,只不过他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并不在意对方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轻笑道:“晚辈见识浅薄,心里就只有这么点念想。日后若是有所成就,还要感谢大人今日点拨之恩。” “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本就是件快事。只不过这世上多的是大言不惭、欺世盗名之辈,既然你说自己一心想要逍遥自在……” 于老城隍面露笑意,隐隐比先前多了几分真诚:“今夜你就站在老夫身边,助我审一审那些个身披枷锁、不得自由的死灵。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心比天高的少年人,看见了这世间的鬼祟真实,还能不能做到知行合一!” “我来助审?”齐敬之吃了一惊。 “有何不可?有老夫和孟秀才在,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若连这都不敢,还谈什么无为无不为?” 齐敬之原本还想说,自己不过是个凡人,怎么能参与阴司审案?可转念一想,孟夫子的阴阳司主事就是以阳身暂代的,既然老师做得,他这个学生又有什么做不得的?凡事总有个第一回不是? 他当即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点头应允道:“那晚辈就试一试。” 于老城隍再不废话,背着手走向了殿门。 齐敬之洒然一笑,昂首紧随其后。 他从小心思深,喜欢谋定而后动,但事到临头时,反而会思虑尽去、秉心而行,左右不过是“男儿遇事须放胆”这七个字而已。 进了大殿,就见城隍座下三司主事已经立于各自书案之后,除去孟夫子,另外两位一青面一红面,皆有非人异相。 一众阴差以白都头为首,亦分成两班站定。 满殿鬼神肃静无声,大部分视线却都有意无意地投向了城隍身后的少年。 孟夫子作为三司之首,神情肃然地带头拱手行礼:“请大人升座!” 这是齐敬之第二次见到自家老师如此端肃模样,心知此刻殿内并无什么师生,只有阴司法度、上下之别。 于老城隍绕过正中那张最大的书案,缓步登临神座,坐在了写有“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的匾额之下。 祂看着少年,朝自己身旁的位置指了指。 齐敬之从匾额上收回视线,先是向着于老城隍恭敬行了一礼,这才迎着满殿鬼神森然冰冷的目光走上前去,立在了神座之侧。 待他站定,三司主事这才落座,就听孟夫子朗声说道:“禀大人,今夜共有待审死灵二人。” “第一个,姓沈名如海,生前乃刑名师爷,久历幕府,四十三年间辗转数郡县,去年冬归乡养老。昨日沈某病笃,死灵业力缠身、不得解脱,还请大人发落。” 于老城隍点点头,探手拿起身前书案上的一纸卷宗,递给了立于身旁的少年。 齐敬之双手接过,低头翻看起来。 白都头见城隍老爷点头,当即扬声道:“带死灵沈如海!” 不过片刻功夫,就有一名阴差走上堂来,手里还牵着一条粗大锁链。 锁链的另一头悬浮在空中,一圈圈缠绕着,似乎绑了什么东西,却是无形无质。 齐敬之见了,蓦然想起路云子对于死灵的描述,心知满殿之中怕是只有自己看不见这沈如海的死灵。 好在孟夫子已经想到此节,先一步开口道:“沈如海,阴司明镜之下,还不速速显形!” 话音未落,城隍神座正上方,“明镜高悬”的匾额上忽然投下一道清光,照在那条锁链之上。 随即,一个人形快速勾勒了出来,很快就凝实如同活人,是个一身白衣、面容枯槁的老者。 老者身上除了锁链,还罩着一层淡淡的血光。 齐敬之眼明心亮,很快就发现那血光另有玄机,其中隐隐有几道模糊而扭曲的血色人影,正一刻不停地对着老者又抓又咬。 好在那条锁链明显不是凡物,生生将血影们阻隔了开来,否则真不知这老者会是个什么下场。 老者才出现时,兀自浑浑噩噩,但很快就浑身一个激灵,双目之中有了神采。 他抬眼四下打量,看见满殿都是恶形恶状却又身着官服的人物,脸上就有了几分明悟,目光扫过孟夫子时则明显一愣,等看见了侍立在神座旁的少年,终于难掩惊愕之色。 只是不等他反应,一旁的阴差猛地一抖锁链,老者便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额头狠狠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便连身形都有些不稳,如水波般模糊了一瞬。 于老城隍看向身旁的少年,开口问道:“如何?” 齐敬之打量着那些与老者死死纠缠的血色人影,神情就有些冷冽,回答道:“晚辈此刻方知,何为善恶相报、如影随形!” 于老城隍了然点头,一拍惊堂木,沉声问道:“沈如海,既入城隍阴司,你可知罪?” 伴随着这句问话,沈如海身上的血光骤然大盛。 那几道血影忽然放弃了对他的撕咬,或是按胳膊、或是踩脊背,生生将这个老者压得趴在地上,半点儿动弹不得。 “放肆!” 于老城隍怒喝一声,立刻有两名持水火棍的阴差上前,乱棍向着那几道血影打去。 两根长棍透着淡淡的乌光,将血影从沈如海的身上狠狠扫落。 奇特的是,棍尖打在血影身上,反倒是沈如海连声惨叫,仿佛挨打的不是血影而是他。 被扫落到一旁的血影们兀自不肯罢休,就地打个滚,再次凶狠扑向老者,却被两根水火棍交叉拦住,只能张牙舞爪、无声嘶吼。 沈如海终于能直起上身,强忍着疼痛,颤巍巍转过头去一看,登时面色大变。 默默瞧了那些血影半晌,他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回过头来,向着神座郑重三叩首。 再抬头时,沈如海的神色竟已经镇定了下来:“上神容禀,沈某身为谋主,先后辅佐数位东翁司掌刑名,见多了酷吏害人、白骨沉冤的惨事,深知生者可悯、刑罚不可轻动的道理。” 他稍作停顿,见城隍大人并没有要打断的意思,这才继续道:“故而沈某审讯案犯,常怀慈悲仁恕之心,从不敢妄杀一人而使阴德有损,亦无贪赃枉法之事,实不知罪从何来,更不知为何会惹上这些凶神恶煞!” 闻言,于老城隍面沉如水:“齐敬之,你来告诉他罪从何来!” 第44章 夜审(中) 这话一出,满殿鬼神的目光再次汇聚而来。 齐敬之没想到考验来得如此之快,心思电转间,已将方才匆忙翻阅过的卷宗在心里过了一遍,看向沈如海说道:“这些血影并非你经手过的被告罪囚,而是原告苦主对你的怨恨显化。” 闻言,沈如海当即怔住,语气里满是不解:“原告苦主的怨恨?” 齐敬之点点头:“你只知道酷烈妄杀会造成冤案,难道不知宽纵凶犯同样也是罪过?你一生功过,阴司皆记录在册,总计有二十八人在死后状告你,其中原告倒占了大半。” 少年手握卷宗,一字一句念道:“元化六十四年,行商贺某途径瑞州宝符郡兰季县,遇上乡间宗族械斗,身遭数创而死,所携财物亦被洗劫一空。” “你以械斗死伤甚重、不忍再造杀戮为由,授意仵作假造记录,将贺某身上多处伤口写为仅有一处,定了个混乱中误伤而死。贺某含冤,告于兰季县城隍。” “至正三年,麟州玉斧郡斗柄县张某于自家门前闲坐,遭人纵马践踏而过,最终伤重不治。你以张某本就患有重病为由,改重伤为轻伤,力劝两家私了。张某不忿,告于斗柄县城隍。 “至正一十三年,曜州赤乌郡城医师江某带赘婿上山采药,被其婿推下山崖,你不加细查便定了个失足滑落,为其婿脱罪,致使凶徒漏网。江某怨气难平,告于赤乌郡城隍。” 齐敬之一连念了三条方才停下,再看沈如海时,却见此人脸上虽有惊讶之色,却无半分惶恐慌张。 “上神容禀,所谓法不责众,我将那行商贺某之死定为误伤、财物定为遗失,这才得以安抚乡里,将那些财物顺利讨回,使贺家的孤儿寡母不至于挨饿受冻。” “玉斧郡斗柄县的张某罹患恶疾,弄得家徒四壁,早已为家人所恶。我力劝两家私了,张家好歹得到一笔烧埋银子,总强过人财两空。” “至于赤乌郡的江大夫,他坠崖时只有女婿一人在场,除此再无旁证。验尸时江家赘婿固然言辞闪烁,但邻里皆知江大夫之女与其夫君琴瑟和谐、情深义重。她既没了父亲,我何忍再穷究其夫,使她一家离散、没个下场?” 沈如海不愧做了几十年刑名师爷,哪怕城隍当面,依旧敢于为自己申辩,甚至大谈情理,三言两语之间竟将自己的干系推了个干净:“上神,法理无外乎人情,沈某断案虽于律条有碍,却合乎情理,于生者亦最为有利,拳拳之心,实不知何罪之有!” 于老城隍默默听完,嘴角泛起冷笑:“刀笔舞文,曲相开脱!死者已不可言,生者皆得了好处,自然皆大欢喜、太平无事!怪不得你能被多位郡守、县令争相延揽,安安稳稳地做了几十年刑名师爷!” “上神所言极是!死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一味穷究法理,反倒对生者无益。” 沈如海仿佛没有听出城隍话语里的讥讽之意,神情反而愈发恳切:“沈某一生行事,不敢说无私,却也不该有罪。那些死者泉下有灵,知晓了家中光景,想来也会谅解,还请上神明察!” 于老城隍冷哼了一声,扭头看向齐敬之:“你怎么看?” 少年注视着那些无声嘶吼的血影,沉声说道:“这些死者或身遭数创、横死异乡,或重疾缠身、又遭践踏,或坠落山崖、粉身碎骨,无论哪一种都是痛苦万状。他们死后有知,必定盼望着强暴就诛、一申积愤!” 他顿了顿,略作斟酌才继续道:“晚辈不知阴司律条是怎么定的,但将心比心,若是我无罪无辜,却受人屠割,偏偏求凶徒伏法而不可得,孤魂泣血、衔冤九幽……此等大恨,怕是倾尽黄泉之水也不能洗刷!” 齐敬之这话一出,包括于老城隍在内,满殿鬼神皆是目露奇光。 沈如海更是脸色陡变,扬声争辩道:“沈某辅佐东翁断案,依的是阳间律法,一来朝廷有司查核无误,二来死者家人皆无异议,如今却一事两审,要被阴司律条裁断,岂非荒唐之极!” 齐敬之既已开了口,便将诸般顾忌放下,盯着沈如海道:“你只知生者之可悯,却不念死者之可悲,卖弄聪明、矫饰文字,致使凶人免死,继续横行于世!如此视朝廷法度如儿戏,有何脸面谈及阳间律法?” “最可恨者,你非但不以为耻,反倒洋洋得意,口口声声是为生者着想,说到底,不过是慷死人之慨罢了!那些枉死者虽不是你亲手所杀,却因你之故再无伸冤之日,不去恨你,又该恨谁?” 齐敬之这番话直击要害,堪称掷地有声,只不过沈如海毕竟是积年的老吏,一生之中不知断过多少案子、见过多少生死悲欢,又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推翻自己奉行了几十年的信条? 更何况在他看来,站在神座旁的少年固然极受重视,但真正做主的必定还是城隍。毕竟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在人间是至理,在眼前这个与阳世官衙差相仿佛的阴司,自然也不会免俗。 于是,沈如海朝着神座郑重拜了一拜,恭敬说道:“沈某生前先后辅佐过数位东翁,所辖郡县无不诉讼平息、地方安靖,纵然没有什么大功劳,总还有几分苦劳。如今入了阴司,便是城隍老爷治下之灵,不敢讨要什么阴德阴功,只求大老爷做主,还老朽一个公道!” 闻言,齐敬之不由得暗暗摇头。 大齐鬼神多是官员死后由国主所封,阴司行事就难免带了许多阳世衙门的影子,然而阴司审案定罪只是表象,根子上还是为了消解死灵身上的业力、不使阴阳失序,绝非真要理出个是非曲直。 如今沈如海拿出阳世法理人情那一套,妄图蒙混过去,怕是行不通。说到底还是因为见识不足,从根子上就想差了,任他再如何巧言如簧也是无用。 果然,就见于老城隍一拍惊堂木,怒喝道:“恶业缠身的孽障,竟还妄谈什么阴德阴功?孟主事,你来告诉他,他一生中究竟积攒下阴德几许、阴功几何!” “是!” 孟夫子答应一声,当即翻开一本簿册,朗声道:“沈某细听,你掌瑞州宝符郡兰季县刑名期间,辅助县令断案一百三十二起,其中秉公而断者一百一十二起,无心作恶者十一起,有意偏颇者九起,宽纵大小人犯一十七人,苦主中有一人死后怨气难消,于兰季县城隍处鸣冤。” 他略作停顿,接着道:“按照上述各项计算,你的功过大致相抵,仍余阴德二两,若是能始终秉持公心,倒也不失为一员能吏。” 闻言,沈如海不由得轻舒了一口气,虽说二两阴德一听就不多,总归是有所盈余,比入不敷出要强得多了。 “本官还没说完……” 孟夫子还有下文,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因你宽纵之故,贺某死后两年间,兰季县每年死于械斗者比往年多出两成,其中更有一个死灵化成鬼物,致其仇人一家七口死绝。” “凡此种种,大损阴德,需倒扣五十七两八钱!” 第45章 夜审(下) 闻听此言,沈如海身躯一晃,精气神肉眼可见地衰弱了下去。 仅兰季一县就损了这么多阴德,余者不问可知。由县至郡,权柄愈重,造孽只会更多。 “主事大人不必往下念了!” 沈如海自嘲地笑了笑,叹息道:“以往审案,沈某都是立在堂上,任凭下头辩得声哑力竭、丑态毕露,心中只是冷笑而已。如今易地而处,轮到我跪在下头,心里竟还存了几分侥幸,也着实是可笑!” 说着,他似乎是想保住最后的一点儿体面,努力绷直了腰背,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脸上的颓唐之色:“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要低头。沈某再没什么好说的了,有什么罪名,我一概都认,大老爷按律发落便是!” 随着沈如海话音落下,他身后几道血影的光芒骤然明亮了几分,眼见得比之先前更加凶戾了。 齐敬之看在眼里,心知此人并非真心认罪,身上的业力反而愈发深入灵性,拔除起来怕是更加艰难。 “难怪孟夫子说,阴司法度论心不论迹,原来缘由在此。今夜这头一个案子,竟是办砸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心中不安,当即向于老城隍躬身一礼:“晚辈孟浪开口、弄巧成拙,给大人添麻烦了!” 于老城隍缓缓摇头:“你不过是设身处地、推己及人,说了两句公道话而已。如此心肠世上少见,又何错之有?似沈某这等杀人不见血的刀笔吏,见惯风浪、奸猾老辣,对天道人心早无半点敬畏,肯真心认罪才是奇闻。” 祂说着,探手取了一枚令签掷在地上,语气平淡地吩咐道:“既然如此冥顽不灵,速速与我拖下堂去,杖八十,打入冥狱之中,任凭怨鬼啃噬!身上恶业一日不尽,一日不得解脱!” 判罚一出,满殿肃然。 沈如海更是呆若木鸡,万没想到自己明明已经服软,竟还要受此重刑。 直到身上的锁链无声褪下,又被水火棍架住两肋,他才终于如梦初醒,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大老爷开恩啊,小人知错了!知错了!” 只这两句话的功夫,沈如海已经双脚离地,整个儿悬在了空中,眼瞅着就要被架出门去,几道血影更如跗骨之蛆,死死攀住了他的小腿。 沈如海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忽然转头看向孟夫子,语气急促地叫道:“孟主事,小人去岁回乡时,你我曾有一面之缘,我因为孙儿开蒙的事,还敬了你一杯酒!求你在大老爷面前转圜一二,沈某绝不敢忘恩,绝不敢忘恩啊!” 见状,孟夫子不由得嗤笑一声:“沈如海,你也是办老了案的,可曾见过被告公然在大堂上跟审案官攀关系的?你当众说出这样的混账话,别说本官从不徇私,就是真有心帮你,怕也是爱莫能助了!” 听到这话,沈如海如遭雷击,竟比刚才骤然听到判罚时还要失魂落魄。 “原来眼睁睁任人宰割却求告无门,是这样的愤懑滋味!怪不得那些人死了都咽不下这口气,要到城隍面前告我。沈某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确实不冤枉!” 这话一出口,几道血影齐齐一抖,刺目的血光竟然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 不少鬼神当即面露欣喜之色,彼此交换着眼神,尽皆默契地没有出声。 大殿之中,唯独沈如海本人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 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犹如死物一般挂在水火棍上,满脸绝望地看着屋顶,惨笑道:“生前我审人,最看不起那些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的可怜虫,死后人审我,才知自己也是一般无二的货色,还真是可笑!” 说罢,他竟真地放声大笑起来,哪怕被阴差架出了大殿,哪怕殿外传来棍棒击打人体的声音,那状若疯癫的笑声依旧高亢不绝。 孟夫子看向顶头上司,苦笑道:“属下还是阳身,大人却不准我在审案时戴上鬼面,像刚才这样公然找我攀交情的事情怕是无法避免。” “哼!阳身戴鬼面,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更何况,鬼面可以欺人,却不能欺心!” 于老城隍两眼一瞪,正色道:“孟回,你若连这一关都过不去,还做什么鬼神?齐敬之和卢敖若是修行有成也就罢了,若是不成……你的弟子们有一个算一个,数十年后都要排着队进黄泉!” “其中难免有几个不成器的,要来这殿里走上一遭。弟子是如此,血脉骨肉、挚爱亲朋亦然,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真以为戴上那劳什子就能一劳永逸?” 这些话说的极重,孟夫子连忙站起身来,恭敬道:“大人教训的是,属下受教了!” 于老城隍虽是训斥了下属几句,心情却并不坏。 他见孟夫子态度诚恳,当即微微颔首,语气悠然:“有些人呐,譬如这个沈某,不过侥幸得了些许权柄,能够摆布他人,就自命不凡起来,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一朝失了势,被人狠狠踩在地上,才知自己不过就是个笑话!” 说着,祂又转头看向身侧少年,笑吟吟地道:“话又说回来了,事不临头不自知、不撞南墙不回头,皆是人性使然,连同老夫在内,这世上没有几人能够免俗。我辈立于世间,务必时时自省,否则焉知自己不是又一个沈如海?” 闻言,齐敬之心头就是一动。 他只是个才得了奇遇的少年,见识依旧有限,刚才亲眼旁观城隍审案,只觉其举证之详尽、刑罚之严酷,比之人间要超出百倍,终于知道何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何谓“举头三尺有神明”。 得此见闻,齐敬之自然是大受震动,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在强自忍耐,尽量不把情绪表露在脸上罢了,其实心里早已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神灵威势若此,亏我当日还曾对孟夫子说什么阴司鬼神、不做也罢,如今想来,实在是大言不惭。” “在殿外时,我同样放了许多豪言,眼前这位三品朝官、伯爵鬼神面上极为欣赏,难保不会在心里笑我年幼无知、净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傻话。” “祂刚才发了这通议论,明显是要借机敲打一下孟夫子等座下鬼神,却偏偏要看着我说话,可见也有规劝我的意思在其中。我也的确应当更加警醒,绝不能有了点微末本领就得意忘形,活成他人眼里的笑话!” 齐敬之正当少年,心思灵动剔透,知道于老城隍能对自己说出这番话,全然是一番好意。 他感激之余,胸中却又不可遏制地升腾起一股不平之气。 “老大人所说固然是金玉良言,却也锐气全无,更小看了我的决心。所谓诚心正意、勇猛精进,只要是秉正道而行,纵然遇上了南墙,一头撞破便是,又何须回头?” “祂说要得真正的逍遥自在难于登天,我齐敬之偏要登一登这天!我虽不作恶,却也容不得自己的生死祸福操于他人之手,哪怕鬼神也不行!” 第46章 执念 齐敬之心里念头纷呈、脸上却无甚异样,落在一众鬼神眼里,便只是沉默了片刻而已。 他看向于老城隍,笑容坦荡真诚:“刚才晚辈还在想,若是他日自己站在下头,看见审案的竟是自家老师,只怕也盼着能得些照顾呢!” “只可惜夫子向来持身以正、用心以纯,若不是我前阵子遇上件神异之事,怕是到死也不会知晓老师在阴司的身份,更不敢奢望他会徇私枉法,对我网开一面。” 听见这话,孟夫子自然是笑容欣慰,于老城隍却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不用替他找补,心性修为不到家就是不到家,再如何掩饰也是无用,白瞎了那颗妖魔也要垂涎的玲珑心。” 说罢,祂摆了摆手:“带第二个吧。” 白都头立即高声吩咐下去,孟夫子则向殿中鬼神们介绍道:“这第二个有些特殊,原本是福崖寺的僧人,却化身为虎、食人甚多,先是被五云司董茂重伤,今日又于小松山中被我这个学生手刃,只剩下一点残灵。” “福崖寺?” 殿中当即有鬼神讶异出声:“号称大齐第一禅林的福崖寺?” 齐敬之循声看去,见说话的乃是坐在孟夫子下首的纠察司主事,生得高大魁梧,靛青色的方脸上鼻孔外翻,两颗大眼珠子凸出眼眶,看上去极是狰狞丑恶。 “阴司鬼神都是活人死后所封,这位主事如此形貌,是神通变化,还是戴了那所谓的鬼面?”齐敬之暗中转着念头。 孟夫子看了这位同僚一眼,点头肯定道:“正是都城郊外东绣岭上、石瓮谷中,那座执大齐禅宗牛耳的福崖寺。” 纠察司主事脸上的惊疑之色更浓:“福崖寺乃是有真传的修行门户,寺里的弟子死了,灵性自有归处,怎么跑到咱们这里来了?” 正说话间,又有一名手持锁链的阴差走进了殿门。 “明镜高悬”牌匾上的清光照了半天,锁链另一头才终于勾勒出一道魁伟身影。 殿里立时起了轻微的骚动,只因那道身影并非人形,而是一头凶恶猛虎。 这头猛虎不像沈如海那样凝实如生前,而是虚幻残破、几近透明,显见得灵性衰弱已极,犹如风中残烛。 尤为惊悚的是,猛虎干瘪的肚子里,密密麻麻挤满了血红色的人影。 血影们扭曲交缠在一起,已经难分彼此,十几张栩栩如生的人脸在其中浮沉翻滚、忽隐忽现。 这些人脸或哭或笑、神情各异,远比沈如海身上那几道模糊影子鲜明生动。 只是与沈如海的待遇不同,猛虎腹中的血影们十分安分,没有半点要反噬的迹象。 “这……” 纠察司主事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几乎要夺眶而出:“不是说死的是个福崖寺的僧人吗?” 孟夫子点点头,回答道:“原本确实是个僧人,只是死前已经从里到外、彻彻底底成了一头虎精。它连人都不是了,那福崖寺一脉所属的佛国净土,自然也回不去了。” 纠察司主事恍然:“那就是无主的妖灵了?如此倒也合乎规矩。” 另一侧,红脸虬髯的速报司主事盯着虎精妖灵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是什么邪术?禅宗门徒虽然喜欢玩几手驯化猛虎的把戏来吸引信众,可从没听说有哪个僧人舍了好好的人身不要,反而去做畜生的。” 齐敬之在一旁听得分明,这速报、纠察两位主事虽然同是县城隍座下鬼神,言语中对佛门禅宗的态度却明显有着差别。 下一刻,虎精妖灵主动开口了:“诸位尊神容禀,小僧此刻仍能感应到寺中寄灵碑的接引之力,可见并未被逐出师门。小僧不回去,并非不能,而是不愿。只因小僧心中还有执念未了,这才厚颜上门叨扰,欺瞒得罪之处,还望诸位尊神海涵!” 说罢,它主动伏下身躯,额头触地以示恭敬。 见状,殿中的鬼神们齐刷刷看向孟夫子,神情各异、眼神玩味。 孟夫子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先前他先入为主,认定这虎精犯下如此大罪,更是彻底化为妖灵,定然不为师门所容,又一心要为死于虎口的县中百姓伸冤雪恨,不假思索就将飘来阴司的残灵拿下。 他万没想到,这厮作孽至此,连灵性也化为妖形,竟依旧被福崖寺的寄灵碑视为门人。自己一时不察,竟是上赶着给自家大人接了个烫手山芋回来,日后传扬出去,整个松龄县阴司都要成为笑柄! 念及于此,孟夫子胸中的怒气不住上涌,正欲当场发作,却忽然想起方才老大人的那番敲打之言,整个人犹如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他怔了半晌,眼神终于复归清明,摇头苦笑道:“原来老大人早就知道了!我胸膛里这颗玲珑心,还真是白长了!” “现在醒悟也不晚!真以为脚踏阴阳、兼通人鬼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于老城隍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就不再搭理他,转而看向依旧趴伏在地的虎精妖灵,语气里带了几分森然:“你这小辈的境界如此低微,一只脚尚且留在修行门外,就敢这样愚弄阴司,当真以为本官不会处置你?” “你在本县造下偌大杀业,真灵又是个妖魔虎形,纵有师门寄灵碑庇护,阴司冥狱不好收押,本官也大可以将你交给镇魔院,填了那口传说中的无底枯井,想来福崖寺的诸位高僧大德也无话可说!” “小僧万不敢如此狂妄!我自知造孽太多,无颜再见恩师,更不敢妄求脱罪。” 虎精妖灵缓缓抬头,慢条斯理地说道:“小僧心中仅存的一点执念,正是身入那口伏魔井中赎罪,以此虎形了却残生。奈何小僧之灵无法脱离黄泉,只能厚颜登门、叨扰阴司,还望尊神成全!” 它这话一出口,大殿中又是一静,上到城隍、下至阴差,无不面露惊疑之色。 于老城隍双目微合,默然半晌才再次开口:“你既然出身福崖寺,还能一口叫出那口井的名字,应该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吧?” 虎精妖灵立刻点头:“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所知怕是比这殿里的人都要多些。然而只要能留住虎形,无论身在哪里都是一样!” 于老城隍受了对方轻视,脸上并无愠色,反而有些不可思议:“伏魔井从来是有进无出,就连黄泉都无法连通。一旦进去了,无论是佛国净土,还是来世转生,便都成了泡影,就只是为了保住这么个畜生形体?” 第47章 报应 饶是于终南这位四品阴神见多识广,也觉眼前的虎精妖灵实在是不可理喻。 一旁青面凸眼的纠察司主事忍不住扭过头来,压低声音道:“大人,禅宗门人常有惊世骇俗之举,这一个纵是乖张了些,倒也不足为奇。福崖寺近年来声势不小,咱们不妨慎重一些,先知会它门中师长一声,再做处置不迟。” “此言大谬!” 红脸虬髯的速报司主事立刻出言反对,一脸的不以为然:“我等上奉国主、下依律条,何必要看和尚们的脸色?” 祂说着,又转头看向于老城隍,高声提醒道:“大人,这厮身死已有半日,还请从速发落,若是再拖延下去,一旦福崖寺上门来闹,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纠察司主事的青面显得愈发黑了,正待出言反驳,就见城隍大人已经在轻轻摇头,只得闭口不言。 于老城隍看向沉默了许久的齐敬之,笑问道:“这虎精是你所杀,你怎么看?” 方才审问沈如海时,齐敬之已经得了教训,打定主意不再贸然开口,没想到于老城隍竟然又来问他。 少年这回就慎重了许多,沉吟片刻才答道:“无论是福崖寺还是镇魔院伏魔井,晚辈都是头一回听说,尤其此事涉及本县阴司与那两家的关系,就更不敢妄加议论。” “晚辈只知道,这头虎精凶残成性,生前不但吃人成瘾,还吃出了心得!我将它斩杀之后,曾尽剥其皮、饱食其肉,深知此獠已是货真价实的虎形妖魔无疑,便如孟主事所说,根本算不得人了!” 少年的语气很是平淡,彷佛将虎精扒皮吃肉只是寻常事。 一时间,殿中鬼神无不侧目,速报、纠察两位主事最是不加掩饰,重又将齐敬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虎精生前凶不凶残且不论,眼前这个少年却一定是凶残得紧了。 齐敬之对周围的异样目光恍若未觉,反而主动看向了速报司主事,拱手问道:“大人执掌速报司,晚辈斗胆请教,这‘速报’二字该作何解?报应若是迟来,还算是报应吗?” “嗯?” 红脸虬髯的速报司主事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眼前这个少年才口口声声说不敢妄加议论,转头就问起了报应之事,可见非但明辨是非、心怀仁义,还颇有些狡黠奸猾。 祂被这两个问题骚到了痒处,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善意和欣赏,当即昂然答道:“自然不算!报应若是迟来,又如何震慑宵小,彰显我阴司威严?” 说罢,祂还似得意似挑衅地看了对面的纠察司主事一眼。 纠察司主事那张靛青色的脸更显阴沉,冷哼了一声道:“知会福崖寺一声,也不过是多等几天罢了,何必匆匆结案,平白与佛门交恶?你方才还说要上奉国主,这事儿要是闹大了,使得国主劳神垂顾,又岂是我等为臣之道?” “国主授予权柄,便是要我辈秉公而行!” 速报司主事连连摇头,很是不以为然:“下头这厮已在人间肆虐多日,阴司管它不着也就罢了,如今终于落在咱们手里,别说几天,便是耽误了一时三刻,也是迟了,也算不得真正的报应!那才是辜负了国主隆恩!” “哼!按你的意思,我竟成了辜负上恩的不忠之臣了?好好好,即便不知会福崖寺,事关镇魔井,也该私下里先跟镇魔院通个气吧?” 纠察司主事气极而笑:“若就这样公事公办地移交过去,且不说镇魔院肯不肯收,即便碰上个糊涂官儿,不加细查就收下了,日后人家回过味儿来,或是被福崖寺闹上门去,还不得恨死了咱们?” 眼看两位主事越说越僵、言语之中已经有了不小的火气,于老城隍抬手向下一压,不容置疑道:“尔等莫要争执,此案本官自有决断!” 祂看向下头的虎精妖灵,冷笑道:“本官这里可从没见过什么福崖寺的僧人!这头妖灵既然敢来自首领罚,本官又岂会吝惜一个报应!” “阴阳司即刻行文镇魔院,务必使文书、签押齐备!即便日后福崖寺和镇魔院要跟咱们打官司,也让他们无话可说!速报司负责选派能员押送,绝不能出半点差池!” “遵命!” 被点到的两位主事立刻躬身应命,速报司那位更是一脸欣喜之色,红色的大脸上几乎要透出紫意来。 于老城隍又补了一句:“虎精生前害人甚多,纠察司要对县中各处严加巡查,谨防鬼物滋生。这是当前急务,千万马虎不得!” 纠察司主事虽有不甘,终究不敢违逆上官,同样起身领命。 见状,堂中的虎精妖灵深深伏下身去,诚恳致谢道:“多谢尊神成全!” “本官不过是依律而行!” 于老城隍笑容森然,盯着虎精妖灵一字一句地说道:“无论你执意入伏魔井是想图谋些什么,老夫一个字儿也不想知道,那里头也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只是有一条,你腹中那些虎伥残灵,原本皆是我松龄县子民,须得给本官尽数吐出来!” 闻言,虎精妖灵晃了晃脑袋,开口道:“它们既入小僧腹中,看似还有独立形体,其实早与我化为一体,以小僧眼下这情形,纵想割舍也是有心无力。” “更何况小僧这一身恶业,倒有大半都落在了它们身上,理应随我堕入伏魔井中,万死以赎其罪!” 它顿了顿,咧着血盆大口,像是在笑:“小僧之所以能够抗拒寄灵碑的接引,全靠它们身上的业力,还请尊神明鉴垂怜!”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于老城隍闭目沉吟半晌,复又睁开眼睛,冷笑道:“依你便是。” 一县阴司、满殿鬼神,竟被一个案犯安排得明明白白,半点儿好处没捞到,全便宜了镇魔院,多半还要惹上一身骚。 速报司主事面庞发紫,孟夫子脸色铁青,两位鬼神几次犹豫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齐敬之则是想起了小松山古庙中的经历,两个青衣童子带领一众虎伥公然堵门,为僧人穿上花衣,又为虎精指人,若是归属虎精的这些伥鬼也是如此行事,其罪孽确实不小。 它们本是虎口下的受害者,一旦被虎煞侵染化为鬼物,反倒成了山君食人的得力帮凶,当真是既可怜又可恨。 虎精妖灵心愿得成,忽地看向神座旁的少年,狰狞笑容再也不加掩饰。 “昔有佛陀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终得无上善果。如今施主斩我残躯、食我血肉,使小僧得以效法先贤,脱去此世恶皮囊,更以报应之说助我入伏魔井了却执念……施主功德之广大,可比吞佛肉之鹰、啖佛血之虎!” “大恩不言谢,今后小僧残灵一日不灭,便于伏魔井中为施主诵经祈福一日,以还此报!” 说着,虎精妖灵低下头颅,语气虔诚而恭敬:“伏愿施主道途顺遂、早证菩提!” 第48章 仙人掷履 清晨,一夜未眠的齐敬之轻轻推开自家院门,鞋上还沾着草叶,裤脚早被露水打湿。 老黄狗照例卧在门边假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反倒是把身前一根啃得精光的大骨头捂得更紧了。 院中的一处篝火已经熄灭,空气里不但有烤肉的香气残留,还弥漫着极为浓郁的山果清香。 少年再四下一看,就见墙角处归拢了一大堆果核,许多果肉都未吃净,布满了乱七八糟的咬痕,显得一片狼藉。 听到开门的动静,焦玉浪从厨房里蹿了出来,兴奋叫道:“兄长可算回来了!山魈前辈派了许多猴子猴孙,趁着夜半无人把剩下的虎肉虎骨都给送来了,还捎带了许多果子,吃一半留一半,叽叽喳喳闹腾到天快亮才走。” 齐敬之想象了一下焦玉浪带着一群猴子吃果子的情景,顿时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你吃起来没够,厚着脸皮央求前辈想办法!”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见齐老汉正拿着刀分割虎肉,不由得有些担忧:“阿爷这是一夜没睡?” 齐老汉忙活得头也不抬,乐呵呵地说道:“焦娃子说了,吃虎肉能大补血气,饮虎骨酒更能壮筋骨、强腰肾、祛风寒,对练武大有裨益。这还是一般的虎,咱们这头是成了精的,那就更金贵了,正好用来给你打根基。” “你还别说,阿爷我刚才吃了块烤肉,这肚子里跟点了个火炉子似的,暖洋洋的浑身都是力气!” 齐敬之仔细瞧了,见阿爷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原本因脊杖带来的病容疲态也已经尽去,这才放下心来。 焦玉浪跟了进来,见齐家哥哥眉眼间有了笑意,便有些得意地低声道:“阿爷只说你在练武,我也就顺着说,绝没漏了嘴!” 齐敬之默默点头,带着焦玉浪从厨房退出来,回了自己屋子。 他关上房门,神情肃穆地看向焦玉浪,忽然躬身一礼。 小娃子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兄长这是做什么,有话直说便是!” 齐敬之的语气极是郑重:“我也不瞒你,前些天我偶然得了一本残经,虽说连壮命境的功法也不齐全,却是真正的修行经文。你年纪虽小,见识却广博,我想跟你打听一下,这本残经出自何处,有没有办法补全,我擅自学了可有什么后患?” 这些问题齐敬之在心里存了很久,孟夫子不通修行,而且摆明了不想打听干涉,于老城隍或许知晓,但容易把路云子的事情牵扯进来,后果着实难料,反倒是可以跟焦玉浪这个半熟不熟的人请教一二。 闻言,焦玉浪的神情也凝重起来,双眼一瞬不瞬地道:“修士的本经是成道之基,你我才刚认识,兄长可要想清楚了,当真要告诉我?” 齐敬之洒然一笑:“山魈前辈和我阿爷都喜欢你,我也自当信你。更何况不过是本残经而已,我拿来做攀登的拐杖,合用则用,不趁手就修剪修剪,或者干脆换一根就是了。至于成道之基,不该是我自己么?” 焦玉浪听了就有些愣神,没想到仅仅一夜未见,这位齐家哥哥的谈吐气质竟有了明显改变,更加坚毅昂扬,仿佛从里到外都透着股睥睨一切的豪迈之气。 小娃子憋了半晌,才点头道:“请兄长将残经的名字告知,小弟若是知晓,自当知无不言。” 齐敬之也不迟疑,当即将《仙羽经》的名字连同一部分总纲说出。 “《仙羽经》?” 焦玉浪的表情立刻变得古怪起来:“这世上竟然真有这部经?我小时候听家中长辈提起过,权当故事来听的。” 他眉头微蹙,仔细回想了片刻才道:“大致意思是,数百年前曾有位姓凤的仙人化身农夫,隐居在大齐山野之中。有一日大雨瓢泼、道路泥泞,邻居家的少年来向他借草鞋,仙人不肯借,说旁人的草鞋能借,唯独他的不行。” “这草鞋是极便宜常见的东西,邻家少年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当即恶语相向。那仙人也恼了,言道本想度你为弟子,不想竟如此顽劣,还是去仙羽山做个推云车、衔桃花的鹤侍吧。” “仙人说罢,便将自己的草鞋掷在邻家少年身上,那少年竟当场变成了一只仙鹤!随后仙人踩在鹤背上,一人一鹤就此翩然而去。” 听到这里,齐敬之的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山前村的孩子若是不听话,长辈就会拿山里叼娃娃的狼婆子来吓唬,与焦玉浪这个故事可谓异曲同工,顶多后者更文雅一些罢了,多半是焦玉浪的长辈哄睡时讲给他听的。 焦玉浪似乎也觉得尴尬,挠了挠头道:“这故事是有些不靠谱,可在我大齐,草鞋确实有‘不借’‘鹤履’这两个别名。” “据说这故事还有后续,有人从凤姓仙人隐居的草庐中找到了一本无名功法,因仙人曾提到仙羽山,那功法也因此得名。据说有很多江湖人赶去争夺,甚至有修行人牵扯其中,着实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如今几百年过去,除了这个故事本身,就再没剩下什么痕迹了,起码我没听说过以《仙羽经》为本经的宗派和大能。那座所谓的仙羽山更是全无踪迹,哪怕真的存在,只怕也不在大齐境内。” “兄长得到的功法,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后人穿凿附会取的名字,好处是应当没有太大的后患,坏处是很可能无法补全,也没有师门可以倚仗。” 齐敬之点点头,笑道:“那就是好坏参半喽?总算不是最差的情形,起码不会有哪个高姓名门恼怒我偷学功法,要将我铲除了去。” 焦玉浪见齐家哥哥脸上并无沮丧颓唐之色,这才放下心来,安慰道:“正如哥哥所说,修士自己才是根基,散修里同样有不世出的大能。” 他这明显是安慰之语,齐敬之却像是当了真,点头道:“没地方补全,我就自己来补。只是我初涉修行、见识浅薄,还没这个本事,过几日便去郡城镇魔都尉那里走一趟,淘换几门功法开开眼界。” 焦玉浪闻言愕然,实想不到齐家哥哥有如此雄心,或者应该说,狂妄得过了头? “仙羽山……鹤履……推云山、衔桃花?还真是有趣!” 齐敬之没理会小娃子的复杂神色,嘴里喃喃自语,明显是走了神。 《仙羽经》的经文在他的心头流淌而过,这功法只是残篇,壮命境第三步专气致柔除了偏向外炼的洗翅劲,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两句话。 “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 第49章 山道惊变 松龄县多山,要想前往怀德郡城,向南翻过曾经有食人恶虎盘踞的南岗之后,仍有不短的山路要走。 齐敬之背着长刀和行囊,步履轻快地走在山道上,对这一趟郡城之行特别是传说中的镇魔都尉官署很是期待。 说起来,这还是少年首次离家远行,好在有焦玉浪做向导,一路上说说笑笑,丝毫不觉烦闷。 二人不急着赶路,出门时就晚了些,眼瞅着日头已经西斜,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索性寻了个山道旁的破败院落栖身。 院子不大,三间瓦房塌了一间半,只有东屋瞧着还算完好。 堂屋西、南两面漏风,北墙根地上横着两扇门板,门板上铺着一层干草,像是不久前才有人睡过。 通往东屋的门虚掩着,里头除了盖着破草席的土炕再无它物,隐隐有股霉味儿飘出来。 焦玉浪来时路上曾在这里住过,知道齐家哥哥没离过本县,开口介绍道:“听人说,屋后山坡上的那片林子里有大户人家的祖坟,专门起了这房子,派家仆在此看护,本家人回来祭祖时也住在这里,后来不知怎么就荒废了。过路之人赶不上宿头,就在这里对付一宿。” 齐敬之点点头,见门板上的干草还算干净,也就懒得睡东屋的凉炕。 他随意选了一扇门板坐下,从行囊里掏出馒头和肉干,就着囊里的水吃喝起来。 焦玉浪也跟着有样学样,两人都有些修为在身,牙口和胃口颇佳,倒也吃得香甜。 正吃喝着,外头脚步声响,又有人进了院。 齐敬之抬头看去,见来人是一男一女,约莫二十来岁年纪,皆作村夫村妇打扮。 女子素面朝天、布衣荆裙,捯饬得很是干净,走路时落后男人半步,还用一只手拉着男人的衣角,显得极是亲昵。 两人显然没想到这处不见炊烟的破败院子里竟然有人,当即便住了脚。 年轻男人看面相就是个憨厚老实的,看见齐敬之背上的长刀,又连忙横移一步,将女子护在了身后。 反倒是那女子胆子更大些,从男人背后露出头来,脸庞还算白皙,眉眼瞧着也有几分清秀。 她轻轻推了男人一把,笑道:“都怪我脚程慢,连累我男人一起撂在这山道上,天黑难行,也只能先歇歇脚。好在离家已经不远,公婆等得急了,多半就要打发小叔子们来迎。两位小哥儿年纪这样小,没大人带着就敢出远门、走山路么?” “我们兄弟两个命苦,爹娘走得早,可不得自己管自己么!” 齐敬之咽下嘴里的肉干,回了对方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先前县里南岗闹老虎断了商路,我们困在家里,攒下的一点儿本钱都给吃没了。如今听说虎患平息,这才壮着胆子出来,去郡城舅舅家讨口饭吃。” 说这话时,少年特意没用从孟夫子那里学来的官话,而代之以松龄县本地口音。 一旁的焦玉浪勉强听了个大概,扭头看了齐家哥哥一眼,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双方一问一答,算是初步盘了底,不管心里信不信,院中的气氛终究松快了不少。 女子拉着自家男人,大大方方地进了堂屋,脸上还带了几分同情:“倒是难为你们哥俩了。你们是松龄县的吧,听说那头老虎邪乎得很,还是郡里派人来才除了的?” “可不是,光是吃人就吃了十几个呢!猎户们宁肯挨板子,也不敢上南岗去打。大户们都急坏了,找熊县尊开出了一百两的悬赏呢!最后也不是郡里派的人,是都城过来公干的大人,姓董,是个什么五云司缙云使者。” 女子见齐敬之说得清楚,口音也确实是松龄县那边儿的,神情越发缓和。 她踮着脚在自己男人耳朵边嘀咕了两句,又大声说道:“你在这儿跟两个小哥儿说说话,我去去就回来。” 齐敬之和焦玉浪都是耳聪目明之辈,知道女子是要如厕,便只当自己耳聋。 年轻男人明显有些犹豫,却也知道自家媳妇儿是要他看住堂屋里的两个小子,只好点了点头。 女子便将挎着的小包袱交给男人,四下看了看,绕过北墙往屋后去了。 她这一走,堂屋里就陷入了沉默。 男人将行李放到东屋炕上,又仔细查看了一下房门,然后就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见齐敬之和焦玉浪看过来,就朝他们憨笑。 见状,焦玉浪撇撇嘴,移开了目光,低头继续跟手里的肉干较劲。 齐敬之却很有谈兴:“大哥这是带着嫂子从娘家回来?” 男人一愣,旋即点了点头,脸上笑意又盛了几分,只是依旧没有开口。 也就这片刻的工夫,女子便回来了,手里不知从哪儿抱了一捆干草,还顺带着拎了一根木棍。 她朝齐敬之和焦玉浪微微颔首,转身就朝东屋里走。 见年轻男人挡住了房门,女子也不说话,只抬起头,无声地看了自家男人一眼。 男人明显有点愣神,忙不迭地让开了路。 女子便自顾自地进了屋,抱着干草上了土炕。 年轻男人扭头看着自己媳妇儿在炕上忙活,双脚却钉在原地,没有进去帮忙的意思。 齐敬之全程看在眼里,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方才他在年轻男人的脸上,分明瞧见了一闪而过的慌乱畏惧之意。 念头闪动间,少年忽然展颜一笑,乡音里满是真诚:“大哥,我这儿有自家做的肉干,你要不要尝尝?” 焦玉浪猛地抬头,有些惊讶地看了齐敬之一眼,又转向年轻男人,目光里就带了疑惑与审视。 出门在外、萍水相逢,从来是各吃各的,无论是请人吃还是吃别人的,都是大忌。 没想到,年轻男人只是略作犹豫,就迈步走到了齐敬之身前,背对着东屋房门蹲下,双手接过了一块肉干。 他没有吃,只是将肉干放在手里摩挲,半晌之后才小声说道:“不知道为啥,心里忽然有些怕。” 齐敬之才要说话,蓦地抬起头笑道:“嫂子要不要也吃点儿?” 不知何时,那个女子已经倚在了门边,闻言摇了摇头,只是默默地盯着自家男人的后背。 这下连焦玉浪也瞧出不对了,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碰了碰齐家哥哥。 齐敬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朝男人笑道:“大哥,嫂子叫你呢!” 年轻男人脸上露出心悸之色,却也只得站起身来,几乎是贴着女人另一侧的门框进了屋。 女人再次朝齐敬之无声颔首,然后伸手将房门一关,听动静还用木棍顶了门。 下一刻,齐敬之霍然起身,抬手握住了背后煎人寿的刀柄。 只是没等他进一步动作,就见听轰的一声,东屋房门应声炸裂! 一道黑影四足着地,旋风般从屋内冲出,毫不停留地从焦玉浪头顶一跃而过,生生将北墙撞出了一个大窟窿。 紧接着,一个身量极高、须发皆白的褐衣老者从东屋内追出,脚步轻轻一点,也跟着从墙上的窟窿跃了出去。 灰头土脸的焦玉浪从门板上爬起来,探头朝东屋一看,里面竟已空无一人。 正愣神的当口,小娃子只觉肩头被人重重一拍,耳边传来齐敬之沉静的声音:“咱们出去瞧瞧!” 第50章 金刀魏 齐敬之和焦玉浪追出来的时候,先前的黑影和老者正在屋后山坡上激斗。 这回两人看得分明,那个褐衣老者面色焦黄,以红绸束白发,身量极高、肩宽臂长,只是有些精瘦,衬得骨节愈发粗大。 老者手握一把赤金色短刀,出手时大开大合,周身有迷蒙云气相随,或如长蛇、或化猛虎,虽失了地利,只能自下而上抢攻,却隐隐占据了上风。 先前那道破门而出的黑影赫然是一头黑驴,生得长面尖耳、膘肥身健,更有四蹄如铁,每每居高临下踢在老者手里的赤金刀上,登时火星四溅。 双方差距不大,一时打了个难解难分,须臾之间怕是分不出胜负。 焦玉浪在一旁啧啧称奇:“乖乖,这里头哪个是夫?哪个是妻?” 这小娃子满脸兴奋之色,明显看热闹不嫌事大,倒有大半时间将目光盯在褐衣老者手里的赤金色短刀上。 齐敬之懒得搭理他,一边观战一边凝眉思索,只是仓促之间还有些地方没有想明白。 那女子如厕回来,再不复之前的爽朗健谈,神情举止也是大变,以至于让枕边人心生畏惧,可见已经被掉了包,可那个年轻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山坡上,褐衣老者挥舞短刀、云气纵横,看上去犹有余力。 腾挪之间,他瞥见坡下观战的两人,寻个空隙朗声笑道:“两位皆非凡俗,可听过辽州九真郡的金刀魏么?” “当真是他!”焦玉浪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小娃子也不等齐家哥哥询问,主动解释道:“小弟之前说过,草莽之中也有雄杰。此人便是大齐术士之中有数的高手,佩赤金刀横行东海六州,素有豪侠之名,被江湖人尊称一声金刀魏公。” “据说那柄赤金刀是他少年时得仙人所赐,能制蛇御虎,可立兴云雾、坐成山河!” 齐敬之闻言讶然:“这吹得有点儿过头了吧?” 在他看来,无论是黑驴还是这所谓的金刀魏公,顶多与虎精全盛时相当,绝对比不上山魈前辈,凭什么能跨州连郡、横行东海? 焦玉浪显然也有同感,小声道:“听说金刀魏年老体衰,已经无力催动赤金刀的全部威能。要不是他依旧能胜过绝大多数江湖术士,又有个仙人赐刀的名头在,只怕早就……” “江湖人私底下议论,金刀魏身死之日,若无仙人显圣,便是九真魏氏族灭之时!” 闻言,齐敬之若有所思:“麟州可不属于东海六州,此人既然是老迈力衰,宝刀更被诸多虎狼觊觎,怎么还要离家远行?” 那头山坡上,金刀魏主动表明身份后却许久不见回应,只好再次开口:“两位,这头黑驴精在东海犯下累累血案,哪怕逃亡路上依旧肆意吞吃百姓,单是在这麟州已有多人为其所害!我一路追杀至此,才终于将它截住。” 金刀魏猛地顿住话头,挥刀将想要趁机逃跑的黑驴精拦下,这才继续道:“此獠身上赏格甚厚,咱们合力拿下它,事后好处均分!天下同道皆知,我老魏一诺千金,从不食言!只不知两位麟州儿郎,有没有护卫桑梓的胆气血性?” 说这话时,褐衣老者看似豪迈壮烈,其实话音里颇能听出几分沧桑寂寥。 若是盛年横行之时,堂堂金刀魏哪里需要浪费口舌,求小辈援手? 壮士暮年,落魄至此。 闻言,齐敬之神情不变、也不作答,只是缓缓抽出煎人寿,旋即如一只飞鸟般贴地起落,径直掠上山坡。 少年从黑驴精侧后方包抄而至,屈膝躬身,雪亮刀锋横扫,毫不留情地切向黑驴精的后蹄! 金刀魏见他身法如此迅捷、出刀更是果决,当真是既惊又喜,口中呼啸一声,手里赤金刀更隐隐绽放毫光。 霎时间,他身侧云雾所化蛇虎愈发灵动,向着黑驴精凶狠扑击,或缠脖颈、或抓眼鼻。 “呃啊!” 骤遭围攻的黑驴精蓦地发出一声短促嘶鸣,嘴里一口黑气猛烈喷出,将云蛇雾虎挡下,同时屁股一扭,两只后蹄闪电般扬起,凶狠踹向身后少年的面门。 齐敬之眸光大盛,毫不犹豫地撒手弃刀,同时侧身转头,间不容发地避开驴蹄。 他不等驴蹄落地,就地一个翻滚,整个人已经钻到了黑驴精身下。 几乎同时,牛耳尖刀寒芒乍现,刀尖向上,顺势一划! 鲜血瞬间倾泻而下,少年一刀建功,却毫不留恋地继续翻滚,从黑驴精身下钻出。 他没有选择起身,而是弯腰弓背,双脚在地上狠狠蹬踏,犹如一只将要腾飞的仙鹤,低头展翅、发足前奔。 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少年已经奔出数丈。 直到此时,黑驴精才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发了疯一般乱踢乱咬。 与此同时,抵挡住云蛇雾虎的黑气立刻掉头,疯狂涌向黑驴精腹部的狰狞刀口。 金刀魏人老成精,方才一见那个持刀少年兵行险着就警觉止步,随后更是面露惊容,忙不迭地收刀后撤。 奈何岁月不饶人,这位褐衣老者的身形终究慢了半分,被发疯暴起的黑驴精一蹄子蹬在前胸,当场口吐鲜血,仰面向后就倒。 幸而他提前做了避让,没被这一蹄子踩实,落了个只伤不死,倒地后顺势就往坡下滚去。 焦玉浪见黑驴精只是在原地发疯,没有死追着金刀魏不放,这才跑上前去,将衣襟染血、满身尘土的褐衣老者扶了起来,嘴里还不忘好言相劝:“老爷子年纪大了,这种玩命儿的事情还是少干,不然容易折寿。” 金刀魏本想道声谢,听了这话,登时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满脸通红。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黑驴精的伤口已经被黑气勉强挡住,再无鲜血渗出,方才险些滑出来的肠子更是被堵了回去。 齐敬之毕竟只是仓促出刀,刀口不深,只划破了黑驴精的肌肤,却没能伤及它的脏腑。 黑驴精发泄一通,疯意渐消,转头望向已经跑出老远的狠辣少年,一对眼珠子又是瞬间赤意上涌。 任谁吃了这么大的亏,也绝不可能善罢甘休,更何况这头凶残嗜血的妖魔! 下一刻,黑驴精猛地撒开四蹄,向着坡下负伤的金刀魏狂奔而去! 坚如铁石的驴蹄子重重踏在地上,掀起大片烟尘。 眼见这头凶恶妖魔几乎瞬息即至,焦玉浪两眼瞪得溜圆,嘴里发一声喊,当场舍了金刀魏就跑。 小娃子跑出两步,身形闪了闪,忽然就不见了踪影。 褐衣白发的老头子也不含糊,匆忙闪躲避让,瞅准机会在地上一蹬,已是高高跃起。 云蛇雾虎在空中忽隐忽现,极是精准地给金刀魏垫了几次脚,将他稳稳送上了身后几丈外的院落屋顶。 黑驴精仰头瞧见这一幕,愈加怒意勃发,再度撒蹄前冲,不由分说就朝着屋舍后墙狠狠撞去。 “轰!” 皮糙肉厚、骨骼坚实的驴头对上早就破败不堪、勉强维持的屋墙,堪称摧枯拉朽。 先是唯一还算完整的东屋被开出了南、北两道门,旋即屋斜西北、墙倒东南,顷刻间化作了遍地的断壁残垣。 原本就两面漏风的堂屋只剩下一道北墙屹立不倒,上头最先被黑驴精撞出来的大洞尤为醒目。 漫天烟尘缓缓飘散,黑驴精晃着脑袋踱步而出,才要回身找寻金刀魏的踪影,冷不防头顶突兀传来一声悠长激越的鹤唳。 半空中,齐敬之忽地自烟尘中现出身形,脚踏云蛇雾虎,双手高举煎人寿,朝着黑驴精的脖颈决然劈下! 第51章 寿礼 说时迟那时快,森然刀锋瞬间切开黑驴精脖颈处的肌肤,直到入肉寸许,才被脖子骨生生卡住。 与此同时,齐敬之双脚重重踩在驴背上,生生将黑驴精砸得四蹄酥软,跪伏在瓦砾堆中。 金刀魏苍老却浑厚的喊声姗姗来迟:“刀下留情!” 闻言,齐敬之动作稍缓,只是双手依旧紧握刀柄,两臂肌肉紧绷,只要稍有不对就会继续发力下压,彻底将脚下妖魔的脖颈割断。 黑驴精自然能感受到入骨刀锋上的可怖力道,尤其那刀上竟带着某种极可怖的神力气息。 这气息在伤口处缓缓扩散,所到之处先是疼痛减弱,旋即又麻又痒,紧接着就觉冰冷麻木,彷佛那些皮肉正在飞快死去。 黑驴精大骇,动都不敢动一下,脸上的汗珠儿、眼里的泪珠儿连同嘴里的血沫子混在一处,哗啦啦地向下淌。 金刀魏冲到近前,见此妖竟能忍痛安分至此,不免有些惊疑,随即便露出喜色。 齐敬之眼角余光瞥见,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要我留手?” 金刀魏犹记得方才那声仿佛响彻九霄的鹤唳,不由得深深看了驴背上的少年一眼,答非所问道:“不知另一位小兄弟在何处,还请现身,魏某必定坦诚以告!” 他的语气极郑重,也极坚定。 齐敬之神色不变,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行!” 相距不远处,焦玉浪悄无声息地显出身形,缓步走过来,立在齐敬之的左手边。 见状,金刀魏脸色稍缓,当即开口说道:“魏某一路追杀这妖魔到此,除去要为死难的百姓讨个公道,还要追回它身上一样东西。在此之前,它不能死!” “什么东西?” 齐敬之皱起眉头,没想到这口口声声为百姓除魔的老家伙竟然别有目的。 金刀魏却有些犹豫:“此物干系重大,魏某本想悄悄夺回,可惜力不能及,只得请两位施以援手。”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下顿时了然。 若非干系重大,这老家伙又怎么会离开东海老巢,独自一人千里追杀?也就是自己的修为远超对方预料,否则此刻情形绝不会这样一团和气。 少年的眉宇间立时多了几分冷冽:“我们兄弟不是见财起意的人,却也不喜欢被人欺瞒愚弄!” 金刀魏脸色一变,咬了咬牙道:“不敢相瞒,是彭泽水神青洪公送给巢州焦氏姑奶奶的寿礼!” “什么?” 话音落下,反倒是焦玉浪先叫了起来:“这厮抢了给我姑奶奶的寿礼?” 听见这话,非但齐敬之、金刀魏齐齐扭头,便是不敢稍动的黑驴精也瞪大了眼,左边儿眼珠子死命地向后瞥。 小娃子立刻反应过来,自知失言,朝齐家哥哥讪讪一笑:“我这回从家里偷跑出来,也是想着寻些宝物,亲手给姑奶奶备一份寿礼。” “原来是焦家的爷们儿在此!” 金刀魏的神情愈发和缓:“魏某也是私底下受了彭泽水府的委托才知晓此事。二位试想,这个消息一旦传开,非但会伤了青洪公的颜面,更会搅了焦氏姑奶奶的寿诞,我哪里敢随意声张?” 说着,褐衣老者竟抱拳朝焦玉浪和齐敬之行了一礼:“先前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焦玉浪本就是个嘴上不肯饶人的主儿,心情平复之后就故态复萌,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依我看,生怕被人抢了这天大的功劳才是真!” 金刀魏闻言也不恼,咧嘴笑道:“我老魏连同九真魏氏是个什么处境,想必瞒不过小兄弟去,可不得多结善缘、多找靠山?” 焦玉浪见老家伙如此光棍,反倒没了出言讥讽的兴致,抬腿朝黑驴精肚子上的伤口狠踢了一脚,质疑道:“就这种货色,也能劫了彭泽水府的东西?” “不是劫,是偷!失窃的是个玉枕,原本供奉在彭泽东岸的青洪公神祠里吸纳香火,已经上了贺寿的礼单,只待日子一到就起运。” “听水府的人说,事发当晚,神祠前院的一株老樟树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大坑,后院马厩里原本养着一头黑驴,是庙祝日常代步之用,也一并没了踪影。” 这件事着实离奇,哪怕早就知情的金刀魏说起时,脸上的表情也很是精彩。 听他说罢,在场三人不约而同看向黑驴精,皆是目露奇光。 齐敬之听完前因,心中不免有些疑惑,皱眉说道:“这厮凶狠倒是凶狠,却不像是个有脑子的,说它出手硬抢我信,这偷盗么……” “呃啊!瞧不起谁呢?” 这次没等金刀魏说话,黑驴精先不干了,忽然就口吐人言:“驴爷向来机变百出,这回偷玉枕,便是驴爷我散了身上大半功力,将原本那头笨驴顶替了,苦等了月余才得手!” “那棵老樟树非但老眼昏花,更加胆小如鼠,原本不干它的事,被我唬了两句,生怕受了连累,竟是吓得连夜拔根而起、逃之夭夭了!” 说起这事儿,黑驴精就有些眉飞色舞,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若不是有那棵被认为是监守自盗的蠢树分担追兵,哪里轮得上这老货找到我?” 听见黑驴精开口时,焦玉浪便被唬了一跳,此时更忍不住说道:“我听说兽类修行艰难,能口吐人言的无一不是成了气候的大妖,你这厮本事稀松,怎么也能说话?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听见这话,齐敬之不免有些讶异,心里默默将见过的妖魔回想了一遍。 路云子是人的魂魄成精,能说话不足为奇,一众伥鬼亦然,虎精原本是人,穿上花衣之后成了真正的虎形妖魔,确实没再开过口,甚至连山魈前辈也做不到。 “不对,小松山群狐本事更差,非但会说话,还会‘锯树’呢,是受了那座神庙中的神力滋养,还是狐狸精尽皆天赋异禀、尤擅口技?” 念头起伏间,就听黑驴精不以为然地叫道:“这有什么稀奇?驴爷我打记事儿起就会说话!” 见这厮信口吹嘘,在场三人自然不信,但此时不是纠缠这个的时候,齐敬之便顺着对方的话头赞道:“哦?那还真是失敬了,没想到你这厮竟是天生灵慧。” 黑驴精听了越发得意:“那可不!驴爷从不好勇斗狠,即便是吃人,也是先施展幻术,等人全无防备时才下嘴。若是把人吓得肝胆俱裂、屎尿齐流,那得多倒胃口,驴爷得多蠢才会这么干?” 听到最后,齐敬之嘴角已是噙着冷笑:“没想到又是个吃人吃出心得的!这我可就不明白了,既然你说自己喜欢智取,怎么方才那样的疯魔,明知打不过仍要不管不顾地硬拼?” “我什么时候疯魔……” 黑驴精随口反驳的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就愣在当场。 紧接着,这厮便如梦初醒一般,眼中的赤意骤然消褪,又多了几分清明。 在三人注视之下,它沉默半晌,再不复先前的得意狂妄,口中迟疑道:“前些日子,我藏匿在怀德郡城之中,曾遇见一个寒气森森的白衣女子,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我就变得浑噩起来,却不觉自己有什么不妥。若不是被阁下一语点醒,怕是到死也是个糊涂鬼!” 第52章 黑煞尸 齐敬之听它说完,手上骤然加了一分力道,说出的话语更是森寒如刀:“你这厮生性残忍,哪怕浑噩了,依旧在变着花样地吃人!作孽至此,断没有容你活命的道理!说出玉枕的下落,我给你一个痛快!” 黑驴精明显已经从先前的疯狂中恢复了神智,但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后遗症,竟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此时它的神情极是淡漠,颇有些心灰意冷的味道:“那个白衣女子当着我的面把玉枕拿走了。我明明不认识她,可她一张嘴讨要,我就毫不迟疑地给她了。” “至于盗玉枕这件案子,查到我这里就算到头了。我身上有禁制,背后的人和事,我不能说,也说不出来。我劝你们也不要深究,否则无论是青洪公还是巢州焦氏,都未必护得住你们!” 黑驴精说着,竟缓缓以头触地,语气更是萧索:“其余再没什么可说的,动手吧。” 焦玉浪原本面露不信之色,才要张嘴,听见黑驴精说身上有禁制云云又有些惊疑不定。 齐敬之没听过什么禁制,却也向小娃子摇了摇头:“这厮不知又着了什么魔,此刻哀莫大于心死,愿说的应是都说了,不愿说的……怕是问不出来了。” 焦玉浪默默点头,当即闭口不言,金刀魏却明显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只见煎人寿的刀锋狠狠向下一压,硕大的驴头就离了脖颈,直直跌落于尘埃,淋漓鲜血登时流了一地。 “这是因我而死的第二头驴了吧?” 齐敬之轻快地跳下驴背,收刀入鞘时,心里莫名升起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原本聚集在驴尸腹部刀口的黑气如飞鸟投林,争先恐后地涌回黑驴精头颅的口鼻之中,却又很快从脖颈腔子里溢出,然后周而复始。 齐敬之离得最近,才看了两眼,忽觉眉心一热,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钻。 他心头震动,毫不犹豫地伸手在额头上狠狠一拍,另一只手拎住驴头上一只长耳:“两位稍待,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少年整个人已经飞身而起,掠向不远处山坡上那片深林。 焦玉浪和金刀魏看着他快速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没入林中,才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面面相觑。 来历大得惊人的小娃子虽然同样不明就里,心里更是好奇得要命,却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当即笑嘻嘻地道:“魏公,我这哥哥向来智谋深远,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可不是个没条理的人,眼下确实有些急事要处置。你我不便过去打扰,不妨先在这里等一等。” 金刀魏呵呵一笑,颇为善解人意地应道:“我老魏不是个没眼色的人,绝不会做窥人隐秘这等犯忌之事。” …… 一番惊变厮杀过后,天光愈暗,林子里更显昏沉。 齐敬之捂着额头,瞅准一个方向往林子深处行了许久,寻到了一片被林木围在当中的墓碑坟茔。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早已望不到林外坡下的情景,这才绕到最大的墓碑后头,松手放开了额头。 下一刻,明彻璀璨的光辉自他的眉心涌出,照亮了一大片墓林。 青铜小镜旋即飞出,悬于他的身前。 齐敬之毫不含糊,抬手便将黑驴精的头颅扔向了那黑洞洞的镜面。 青铜小镜也不客气,将大小悬殊、黑气缭绕的驴头一口吞噬。 见状,齐敬之眸光闪动,抬脚转到小镜背后,仔细查看镜身上的古朴花纹。 这些流光溢彩的花纹繁复无比,仿佛蕴含玄奥至理,却又无法真正看清,更别提记忆和临摹。 片刻之后,齐敬之见青铜小镜的镜身忽然开始摇晃,不等它如上次那般掉落,先一步伸手将镜子摘了下来。 少年翻掌看向镜面,见其中果然映照着一颗栩栩如生的驴头。 “黑煞尸,鬼龙死而失其精,散则为气、聚则成针,性寒、味辛、有毒,蚀肌骨。” 齐敬之愕然,黑煞尸这名字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明明是头黑驴,生前竟然被称为鬼龙,或许这便是那厮能口吐人言的缘由? 所谓的“散则成气”刚才已经见识过了,那些黑气先是被用来抵挡金刀魏的云蛇雾虎,后来则都被用来堵住黑驴精腹部刀口,“聚则成针”却没见黑驴精使用过,“蚀骨肉”云云就更是无从谈起。 “黑煞尸……莫非这所谓的黑煞指的不是那头名为鬼龙的黑驴精,而是那些黑气?如此一来,黑驴精就只是个皮囊般的容器?” “这厮名字唬人,更夸口说自己天生灵慧,谁知就只是个容器,还真没白长这个驴样!” 正思索间,青铜小镜忽地化作流光,飞射回少年的眉心。 墓林中的光线骤然昏暗,齐敬之抬起手,掌中赫然是一张泛着乌光的黑驴头皮。 头皮完整、尖耳长鼻俱在,颈部开口、内部中空,能把人整个脑袋都装进去,与其说是黑煞尸,倒不如说是……形如黑驴首的头套? 齐敬之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尝试佩戴,这玩意儿的模样着实太丑,里头也没有记忆残留,黑煞针听上去更不像什么正经东西,只好敬谢不敏。 可若是不佩戴,他又实在想不出别的用处,也只好暂且收入怀中,等回去了找个机会塞进行囊里了事。 齐敬之缓步走出林子的时候,坡下房屋废墟里已经生起了火,一老一小正站在火堆边守望。 两人身旁地上铺着一扇门板,上头躺着一人,赫然是先前小夫妻里的那个女子。 齐敬之走到近前看了看,见她虽闭着眼睛,但脸色红润、呼吸平稳,应该没有大碍。 “睡着了,一时半会儿不会醒。” 腰悬赤金刀的褐衣老者解释了一句,随即叹息道:“事情是这样的……这女子回娘家住了几天,约好了日子等她丈夫来接,可她哪里知道,来接人的已经不是那个老实寡言的憨厚男人了。” “我从东海一路寻踪而来,查到她夫家时,她的公婆已经遇害。她丈夫早早出门接人,快到地方时却被黑驴精追上,吃得只剩下个脑袋。那畜生更幻化成男人的模样,大摇大摆接了女子返家。” 焦玉浪听得毛骨悚然:“这厮果然该死!若是如野兽一般吃人也就罢了,它如此大费周章,是非要灭人满门不可?要不是被咱们碰上了,只怕这处破院子就是小嫂子的埋骨之地!” 金刀魏的脸色也不好看:“妖魔吃人不只是为了饱腹,多有以此为乐的,更有些丧心病狂的,做出的事情根本就不可理喻。嘿,这妖魔要是讲理,也就不叫妖魔了!” “我紧赶慢赶追到这里,想出手却不知二位是敌是友,不出手又怕这女子遇害。正犯嘀咕的时候,恰好她独自出来,就出手迷昏了她,以幻术顶替,再以摄心术镇住那妖魔,带进了屋里,想着先料理一个是一个。” 说到这里,这个白发老人的脸上便多了几分无奈:“唉!不服老不行啊,我还没来得及动手,摄心术就被那妖魔挣脱了。后来见两位明显与它不是一路,这才厚着脸皮相求,否则只怕今天还拿不下它。” 第53章 青洪公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中暗暗点头。 “这个金刀魏虽然私心颇重、世故油滑,胸中却存了几分豪侠肝胆,明知自己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仍敢深入虎穴、以一敌三。” “幻术……摄心术……黑驴精和金刀魏就在眼皮子底下明争暗斗,我和焦玉浪竟然一无所觉。与这些老江湖相比,终归是稚嫩了一些。嗯,当时牛耳尖刀也无反应,今后绝不可太过倚仗、失了警惕。” 少年摇头收敛起思绪,凝眉看着熟睡中的年轻女子,心里只剩下悲悯:“遇上这等惨事,也不知这位爽朗爱笑的小嫂子能不能抗住……” 沉默半晌,齐敬之抬头看向金刀魏,轻声说道:“魏公既然认识她家,等领了赏金,还请将我那份送去。嗯……就是不知少了黑驴精的头颅,还能不能领得到?” 金刀魏一怔,心里虽然有感于齐敬之对自己的信任,却也觉得大可不必。 肯挺身而出、庇护一方,已经是万中无一的英雄豪杰,拿用命换来的赏金抚恤素昧平生之人,一次两次还好,做得多了只会被人当做是别有用心。 不过金刀魏倒也没说什么劝阻的话,少年侠气、古道热肠,最看不得他人受苦受难,他老魏当年不也是如此? 至于那么大的一颗驴头去哪儿了,金刀魏同样没有开口询问,伸手指着无头驴尸的蹄子说道:“斩下这四只坚逾精钢的驴蹄,即便得不了全赏,一多半总是有的。只不过……” 齐敬之听出了弦外之音,皱眉道:“只不过,这黑驴精毕竟干系重大,若是不想惹麻烦,最好还是不要去领赏?” 金刀魏讪讪一笑:“倒也不是怕惹麻烦,只是失窃的玉枕尚未找回,现在去领容易打草惊蛇……” 说到底,这老头子依旧惦记着要破案建功,根本没将斩杀黑驴精的那点儿赏金放在眼里。 齐敬之点点头,扭头看向一旁的焦玉浪,见这小娃子欲言又止,不由微笑道:“既然是送给你姑奶奶的寿礼丢了,要不咱们跟魏公搭个伙儿,也追查一下那玉枕的下落?” 焦玉浪的眼睛霍然睁大,脸上已经显出雀跃,嘴里却还言不由衷:“可是,敢同时得罪彭泽水府和我家,背后之人绝不是好惹的。” 齐敬之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席地盘膝坐下:“那就先给我讲讲,彭泽水府和巢州焦氏有多么了不得。” 焦玉浪跟着坐下,还不忘用眼神朝老头子示意,金刀魏便也顺势坐下旁听。 齐敬之看在眼里,便知道在自己缺席的片刻功夫里,二人已经有所默契。 就听焦玉浪说道:“彭泽广阔何止千里,是我大齐数得着的大泽。泽中万千水族皆奉彭泽水府之命,青洪公便是执掌这处水府的大神,在大齐诸多水神之中,其地位仅次于四渎之君。” 闻言,齐敬之若有所思:“青洪公……公是魏公这样的尊称,还是指爵位?” 金刀魏连连摆手,脸上说不出的尴尬:“我这个魏公,说白了就是姓魏的老头子罢了,哪里敢跟青洪公相提并论!” 齐敬之了然:“那就是指爵位了。大齐国主称王,下面有君、公、侯、伯四级,皆为超品。” “国主所封之神亦有爵位,县城隍的爵位是显佑伯,但只相当于朝堂四品官,青洪公以此类推,对应州城隍,相当于二品官,果然是很尊贵了。” 焦玉浪立刻摇头:“不能如此类比,国主所封三系神灵之中,也只有城隍神的爵位不值钱,山神爵位就要金贵许多,水神爵位最贵,而且越是大神就越是如此。青洪公这个公爵绝非二品,而是超品。” “哦?这是为何?”齐敬之有些意外,于老城隍和孟夫子可没提过这个。 “自然是因为,国主对这三系神灵的掌控力度不同。城隍神历来是朝廷一言而决且不论,山、水之神里有相当一部分是由山灵、水精之类自行修成,给国主面子才领个敕封,向来是听调不听宣。” “这类神灵哪怕寿元尽了,也只会自行传位子孙,连带着祂们掌握的神府冥土也自有规制,不受王命所限,朝廷亦向来不会轻易干涉。这等好事儿,城隍阴司诸神可无福消受。” “时至今日,人道昌盛、气运大张,许多靠近人烟稠密之地的山神地盘多被城隍神侵蚀,渐呈式微之势,水府诸神却依旧强势,青洪公便属此类。” 听到这里,齐敬之神情就是一动:“难怪小松山迟迟没有新山神接位,原来朝廷暗地里已将地盘划给于老城隍了!虎精肆虐之前,松龄县阴司对县内山林近乎放任自流,恐怕是在坐等前代山神的神府冥土彻底崩塌,而后才会以一个极好的吃相取而代之……” “再往深处想,孟夫子急于诛杀虎精,除了心系百姓,恐怕也是担心山君成了气候,先一步掌控县内山林?若不是阴阳有别、不可越界,只怕于老城隍早就亲自出手了。” “这一次虎精肆虐、荼毒山民,那前代山神的香火怕是要彻底绝了。山魈前辈额头上的青色纹路已经是风中残烛,明显坚持不了多久。” 想到此处,齐敬之忽地悚然而惊:“五云司董茂放走虎精,真的只是一时大意?” “典史侯长岐那个书鬼索戟的故事又有几分是真?” “虎精藏匿小松山深处,松龄县阴司究竟知不知情?” 一想到自己拼死击杀虎精时,阴司诸神有可能便站在不远处围观,齐敬之就忍不住脊背发凉。 “于老城隍对我传道解惑,其实是某种试探和安抚?祂极不合规矩地让我参与审案,是要彰显国主王命之威严、阴司律条之严酷,让我不至于行差踏错,稀里糊涂站到山神残部那一方去?” “那……孟夫子知不知情?” 这个念头才一生出就被齐敬之掐灭:“应该是不知道的,他毕竟是阳身,一只脚还站在人间,与那些真正的阴神始终隔着一层,也难怪于老城隍要借着鬼面的事情训斥他了。” 焦玉浪哪里知道自己随意的一句话,竟让齐家哥哥生出这许多的思虑,兀自兴致勃勃地指点江山。 “青洪公作为最接近四渎之君的大神,能牢牢掌握彭泽水府、压服万千水精,极可能拥有直指第四境巅峰的修为,哪怕没有这个锦上添花的爵位,我等也要尊称一声青洪妙道真君!” 这番话无疑对了齐敬之的胃口,将他的注意力瞬间拉回:“第四境巅峰?青洪妙道真君?” 少年如今连第一境炼骨壮命都远未修成,仍在内养心骨这个门槛前苦苦摸索,实在无法想象第四境是什么样的风景,甚至连拢共有几个境界、都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 焦玉浪听出齐敬之语气里的探求与渴望,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些都是我听姑奶奶讲的,不过是皮毛而已,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更详细的我也不知。” 金刀魏嘿嘿一笑:“焦小哥儿何必太谦?比起咱这样的野路子,你已经高到天上去了!枉我自诩横行一世,年轻时对上第二境的修士也能不落下风,到如今却连第一境的门儿都摸不着,眼见大限将至,当真是一场大梦!” 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虽然在笑,可任谁听了,都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不甘。 齐敬之收拾好心情,看向焦玉浪的目光又是不同:“青洪公如此煊赫,依旧要给你家姑奶奶送寿礼,难不成巢州焦氏比之彭泽水府还要更胜一筹?” “那倒不是。” 焦玉浪却摇了摇头:“巢州焦氏这一支,源出姜姓神农氏,传到如今虽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名门世家,可与真正的高姓门庭相比仍是差了不少,家里最大的不过是个掌军的侯爵……” 第54章 焦婆龙母 听见这话,齐敬之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这小娃子是真的做如此想,还是在借机炫耀,没见一旁的金刀魏已是满脸艳羡的模样? “等等……巢州焦氏也是神农氏后裔?” 齐敬之立刻极隐蔽地瞥了小娃子的额头一眼,可惜并没发现有要长角的迹象。 焦玉浪自然是全无所觉,此时依旧不肯停嘴,说出的话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巢州焦氏能得青洪公如此尊崇,只在我姑奶奶一人身上。只因她老人家是江水之君唯一嫡子的养母,若是不出意外,这位江君嫡子,也就是我的便宜叔父,会是大江水宫的下任主人!” “彭泽是大江水系一部,青洪公是江君麾下头号藩臣,向来与我那便宜叔父极为亲厚。下个月正逢我姑奶奶双甲子寿诞,彭泽水府自然要有所表示。” 听到这里,金刀魏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家所在的辽州远在东海六州最北端,被大河水系分割,从来都是河水之君的地盘,对江水一系的神灵并不熟悉,更别提巢州焦氏了。 老头子只是隐约听说巢州焦氏有个定海神针一般的老祖,附近数州的江湖大豪都心甘情愿随着焦氏小字辈叫一声姑奶奶,却不知竟是这样的姑奶奶! 齐敬之亦觉大开眼界,只是心里却很有些疑惑,索性就问出了口:“青洪公是割据一方的显赫大神,却连江君嫡子的养母都要巴结,可见江君必定也是自我修成的水精、蛟龙之属,这才能得青洪公如此效忠。” “巢州焦氏既然是姜姓神农氏之后,你家姑奶奶定是人族,怎么竟成了江君嫡子的养母?你方才还说水府诸神强势,江君更是位列四渎之一,怎么会答应这种事?” 焦玉浪顿时面露赞叹之色,拍手道:“兄长真是敏锐!江君正是龙君、水宫亦是龙宫,祂家天生贵种,自然骄傲得紧,然而江君嫡子却当真认了我家姑奶奶为母,大江水族也都跟着尊称一声焦婆龙母。这里头其实有个缘故……” 小娃子停下话头,见齐敬之和金刀魏都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这才清了清嗓子,志得意满地接着继续往下讲。 “我那便宜叔父有个胞妹,八十余年前嫁给了吴山之君的第三子。吴山乃是四镇雄山之中的西镇,两家门当户对,是人人艳羡称道的好亲事。不成想那吴山第三子暴戾成性、虐待龙种,成婚三年都不许妻子归宁,连音信都断绝了。” “后来,我那可怜的姑姑不知怎么托付了一个凡人,送信至大江水府。叔父大怒,当场就点兵五万、西伐吴山。据说那一战颇为激烈,漫天黑气如盖,雷震电掣、声闻百里,吴山有一峰化作了漆黑焦土。” “吴君自知理亏,从始至终不曾露面。叔父将祂那暴虐的妹夫打个半死,却犹不解气,竟将山中水气尽数掠走,使得当年吴山周遭大旱,继而引发了饥荒,殃及数郡百姓,饿死了不少人。” 听到此处,齐敬之禁不住叹息一声,语气莫名地道:“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原本以为只是个形容,没想到仅是神仙之间闹些家务事,就能要了我等凡人的性命!” 焦玉浪闻言便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点头道:“兄长说的是,可不就是家务事么,竟能闹成这样!” “事后,吴君和江君皆上表请罪,国主也动了雷霆之怒,请出了多少年都不曾现世的封神圣宝,削去了我那叔父的一身修为,生生将一条翻江倒海的蛟龙打成了戴角小蛇。” “叔父自觉无面目见人,便离了水府四处游荡,有次重伤之际遇上了我家姑奶奶,多蒙她老人家救护养育。数十年之后,叔父修为尽复,回宫复为储君,却没有忘记昔日恩情,郑重登门认了母亲。” 一桩陈年旧事讲完,火堆前寂静无声。 金刀魏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卷入了何等危局,疑虑惊惧之色尽显,却又隐隐带着激动和热切。 齐敬之却只觉愤懑,江君嫡子如此肆意妄为,四镇之一的吴君纵然理亏,也不该放任其掠夺水气、荼毒百姓。 更别提那厮身为大江储君,不可能不知晓其中利害,却仍不管不顾、知法犯法!这厮犯下如此大罪,国主竟也只是削其修为便作罢,这处罚也着实太轻! “国主尚且如此忍让,所谓水神强势,果然不是一句虚言。焦氏姑奶奶有这样一个义子,未必是什么福气。” 心里转过这个念头,齐敬之却没有宣之于口,当着焦玉浪的面,总不好对巢州焦氏指手画脚。 他沉吟片刻,看向金刀魏问道:“魏公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听少年有此一问,金刀魏狠狠抹了一把脸,已是惊容尽去:“当然要查!我老魏一生行事,还从没畏缩不前、半途而废过!” 他发下了豪言,又转而看向焦玉浪,嘿嘿笑道:“这回可又是神仙打架,魏某这老胳膊老腿难堪大用,跟在焦小哥儿身后敲敲边鼓还是能胜任的。” 小娃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可别会错了意,我是偷跑出来的,除了齐家哥哥仗义援手,再没别的倚仗。” 金刀魏笑容不变,摆摆手大喇喇地道:“我老魏心里有数!明面儿上盗玉枕的黑驴精不过是个小角色,彭泽水府要追回玉枕,同样选了我金刀魏这么个小角色。”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这事儿本就上不得台面,闹大了传扬出去谁都没脸?既然上头的神仙们不会亲自下场,咱们可不就是有机会了?” 他又看向齐敬之:“我老魏算看出来了,您二位金兰同心,齐兄弟是真正拿主意的。成与不成,你说句话!” 闻言,齐敬之倒是真对这老家伙刮目相看了,拎得清形势,也放得下身段,胆子极大,行事亦是果决,能闯下金刀魏的偌大名声,靠的绝不只是一把赤金刀。 迎着两人的目光,少年略作沉吟,开口道:“如今咱们手里只有一条线索,便是黑驴精提到的那个白衣女子。她能轻易迷了黑驴精的心智,可见也不是凡人,没准儿从郡城镇魔都尉那里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齐敬之顿了顿,摆手止住似要开口请缨的金刀魏:“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一个名气大,一个是焦氏族人,在这个节骨眼都是树大招风,一旦现身打探消息,定会落入有心人的眼中,难免平添许多波折。这件事只能我去干,咱们不如兵分两路……” 说着,少年扭头看向一旁依旧酣睡的女子:“黑驴精赏金的事情先不着急,魏公索性救人救到底,先暗中将她送回娘家去,多少也能攒下几两阴德。” 金刀魏似是被眼前这少年引动了侠义心肠,当即慨然应道:“什么阴德不阴德的!齐兄弟只管放心,待我和焦小哥儿把人安顿好了,自去郡城外与你会合!” 焦玉浪被齐敬之的目光扫过,虽不情愿,却也点头应了。 他抿了抿嘴唇,又开口道:“其实线索不止一条,除了白衣女子,那个玉枕本身也是。我这里还有个法子,可以双管齐下!” 第55章 藏锋法 松龄县是怀德郡治下,怀德郡是麟州四郡之一。 这是齐敬之幼时开蒙时就知道的事,然而直到他此生第一次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过郡城北面的雄壮城门,踏入比松龄县城繁华了十倍不止的麟德后街,才真切感受到前半句里郡与县的差别。 在这座郡城面前,衣着朴素的少年毫不起眼,哪怕他还背着一柄长刀,城门守卒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就放行,这让出门前特意找熊县令开具了公干文书的“齐都头”颇觉讶异。 其实这也不足为奇,大齐郡城皆有郡军都统坐镇,麾下甲士从数千到万人不等,除去分驻于郡内各处要津的,倒有大半都布置在郡城内外,任谁想闹事,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家的脖颈子能不能抗住郡军甲士的刀锋。 当山中少年走在麟德后街上,仰头看着街尾正中那座高耸入云的楼阁时,心中的惊叹几乎难以抑制。 按照焦玉浪的说法,这座比郡城城墙还要高些的楼阁名为麟德阁,不但将麟德街截为前后两段,更毫不客气地占据了郡城最中心的位置,连郡守府和都统府都要屈居在两边。 小娃子还说,大齐各地有许多类似的楼阁高台,形制和选址各有讲究,名称也五花八门,却统一归属于镇魔院浑天监察司。 至于怀德郡镇魔都尉的官署,就在麟德阁的前院,前院后阁互不统属,算是合署办公,却又隐隐分了主次高下。 越是靠近,麟德阁给人的压抑之感就越强烈,郡城本地人更是言之凿凿,都说麟德阁修得这样高,是为了镇住下头地宫里的妖魔,因此街上行人车马往往隔了老远就向着左右分流,不肯去招惹晦气,也就衬得麟德阁附近愈发冷清。 齐敬之绕到镇魔都尉官署正门,不出所料,同样是门庭冷落。 大门敞开着,连把门的兵卒都见不着半个,只有一位驼背老仆正在门前台阶上洒扫。 齐敬之走到近前,抱拳行了一礼:“老人家,我是松龄县巡捕都头,前来了结县中南岗虎患一事。” 驼背老仆抬头看了少年一眼,说话倒是极客气:“这位都头瞧着面生,想必是头回来。都尉大人这几日不在衙中,都是刘功曹坐衙值守。你进门右转,看见写着东值房的所在便是。” 老仆说罢便低了头,过程中看似不经意地瞥了少年的左手一眼。 见状,齐敬之不动声色,再次行礼谢过,便昂首进了大门,继而沿路右转,将身后老仆的视线彻底隔绝。 他来时已经跟焦玉浪和金刀魏打听清楚,镇魔院在郡城设镇魔都尉一人,小郡为五品、大郡为四品,都尉以下有功曹从事二人、缉事郎中四人,皆为七品或六品,另有缉事番役若干,无品级的居多,最高能做到八品。 齐敬之很快找到东值房,见房内书案后坐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官员,生得面庞白净、朗目疏眉。 他当即进去向对方道明来意,并呈递上松龄县衙的文书。 这年轻官员正是驼背老仆口中的刘功曹,在这个年纪就与县令平级,还是镇魔院的差事,日后前途绝非熊、侯那两個可比。 刘功曹仔细看过了文书,抬头轻笑道:“数日前就听说了,松龄县出了个少年打虎将,都尉大人当时就对我等说,卢敖咱们惦记不上,这一个可不能放过了,不想这熊县令下手倒快!” 齐敬之早已知晓镇魔院对野狐禅的态度,心里自然不信,脸上却也带了笑:“齐某本领低微,怕是入不得都尉大人的眼,便是熊县令那里,也只是挂个名,出门在外免些麻烦罢了。” 刘功曹点点头,转而问起诛杀虎精的经过,边听边运笔如飞,将小松山群狐、邪神古庙、虎僧褪皮、虎君花衣、伥鬼童子并山神仆役等要点一一记录在案,又交给齐敬之审看签名。 至于县城隍夜审虎精妖灵一事,因为阴阳有别,不是镇魔都尉管辖,又涉及松龄县阴司与福崖寺、镇魔院的关系,齐敬之便没有提。 他将刘功曹的记录仔细看过一遍,郑重说道:“大人所记无差,那两个伥鬼童子逃遁无踪,背后那个虎君更是神秘莫测、始终不曾冒头,还请大人多加关注,严防这些妖魔匪类再来郡中生事!” 刘功曹点点头,肃然道:“齐都头放心,这个虎君放纵伥鬼为祸,更化人为虎、害人无数,其中还涉及一名福崖寺的僧人,已经算得上大案。本官定会禀明都尉大人,并专文上报州署,必定严查此案,给那些死难的百姓一个交待!” 见这位功曹从事如此重视,齐敬之心中一松,朝对方抱拳行了一礼,随即在卷宗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番手续走完,刘功曹颇有些惊讶地问道:“齐都头谈吐不俗,字也写得好,竟是读过书的?” 话一出口,年轻功曹似是觉得不妥,又微笑解释:“没别的意思,我在这都尉衙中也待了几年,像齐都头这样的少年俊才,竟再没见过第二个,这才有此一问。” 镇魔都尉麾下属官面对山野少年,有些倨傲实属寻常,齐敬之懒得计较,点头答道:“我在本县孟夫子处读过几年书。” “原来如此!” 刘功曹露出恍然之色,口气也热络了几分:“接下来便是结算悬赏,原本还要验看虎精尸首,可既然齐都头有熊县令文书,又是孟主事高足,这一步便免了罢。” 齐敬之知道这是对方看自己两手空空,便送了个顺水人情,当即拱拱手算是承情。 年轻功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接着说道:“铲除食人虎精、使商路重开,这功劳不算小,先前不知此妖从董大人手里逃了性命,我这里其实并不曾颁布悬赏……” “只不过镇魔院对这种情况早有规条,悬赏完全可以后补,断不至于让齐都头吃亏,而且正因为是后补,反而有操作的余地……不知齐都头想要什么?” 这就是实打实的给好处了,齐敬之心头一动,当即凝神问道:“刘大人这里可有功法?” 闻言,刘功曹眉毛一挑:“齐都头是想要寻一门修行本经,还是……” 他嘴角显现一丝弧度,似笑非笑地看向少年的左手:“除魔卫道的术法杂学?” 饶是齐敬之性子沉静,几次三番被人用异样的眼光审视,心中也不免有几分恼火,偏又无从发泄。 他深吸一口气,顺着对方的话头说道:“有壮命境养心骨的功法最好,若没有合适的,杂学亦可。” 见少年所求正如自己所料,刘功曹年轻的脸上便显出几分得意来:“养心骨的功法,我这里有两门,一曰心作良田、百事可耕,中正平和有如老农;二曰心若平湖、愿者上钩,超然物外譬如钓叟。以齐都头的功劳,二者可以任选其一。” 齐敬之闻言默然,江湖术士大多偏激乖戾,镇魔院拿出这样的功法来,称得上用心良苦。 只可惜这两门功法与《仙羽经》的“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大相径庭,自己换到手里,怕是作用有限。 少年也不纠结,直接了当说道:“这两门与我不合,我听说以血祭刀是邪功,却不知刘功曹这里能不能换?” 闻言,刘功曹并不显得意外,只是淡淡一笑:“说是邪功也不尽然,只要不滥杀无辜,以血祭刀并不是错,错在没有藏锋之法,无法驾驭约束,甚至被饮了血的凶刃反客为主。朝廷和镇魔院将以血祭刀这类法门打入另册,其实与禁绝邪神淫祀是同样的道理。” 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就有了期待:“刘功曹的意思是……能换?” “自然不能!” 没成想年轻功曹立刻摇头:“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祭祀之法非同小可,非寻常人可以触及!” “祭刀如祭神,祭神如神在,稍有不慎就可能化育邪神!尤其是那些被血祭出来的,即便不是邪神,也九成九都是魔物。不然齐都头以为,江湖术士的那些个邪门手段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抬眼看着少年,似笑非笑道:“对了,我所说的不能,意思是这样的法门我这里没有,即便有,你也换不起,倒不如另辟蹊径。” 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齐敬之本就心思剔透,自然是听明白了,无奈道:“也罢,没有祭刀法,藏锋法总有吧?” 刘功曹登时会心一笑:“你还别说,这个真的有!” 第56章 齐虎禅 说罢,刘功曹在身前书案上的一堆文书里翻了翻,很快从中抽出了薄薄的一页纸。 见状,齐敬之哑然失笑:“这就是刘大人口中与食人虎精等价的藏锋法?” “可不就是这个!至于是不是等价,其实因人而异,齐都头大可以自己掂量一下。” 年轻功曹将手中那页纸递向少年,还不忘笑吟吟地补充道:“对了,这法门极为粗浅,只适合整治自己祭炼的小玩意儿,若是对上那些已经成了气候的,可就不大灵光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时心生明悟,当日董茂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的评语,只怕早就传到了镇魔都尉的耳中。 然而少年也不得不承认,这正是他目前急需之物。 不懂藏锋的后果,方才刘功曹已经讲明,便是反客为主、化育邪神。 牛耳尖刀在尝过黑驴精鲜血之后,其实已经有些不大安分了。 至于煎人寿,眼下虽灵性不显,倒也可以未雨绸缪。 所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齐敬之神情平静地将这一页纸收好,心里则是记挂着此次更重要的目的,当即开口问道:“刘大人,不知近日里郡城内外可还平静?有没有我能接的悬赏?我一路进城入衙,沿途并没看见相关的榜文。” 稳妥起见,少年并没有直接询问白衣女子之事。 年轻功曹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榜文都在这里装着呢!镇魔都尉所辖的案子,绝不能广而告之。一旦传扬出去,极容易引发流言和恐慌,徒自惊扰百姓,更会让那些空有热血、却无手段的侠义之士受害,实有百害而无一利。” 说罢,他仰着头思索片刻,复又轻笑道:“眼下衙里事情多,确实有件案子还没顾得上派人。” 刘功曹当即从书案上抽出一本卷宗,三两下翻开其中一页,逐字逐句念道:“城西富商李璜遣家人报官,称其近日买下西郊一处空园,园中地面忽然塌陷,显露一窟,窟内有奇臭,人莫能近,疑是妖鬼作祟。” 念罢,刘功曹合上卷宗,微笑补充道:“官差到场查看,眼见得果然如此,遂层层上报,将这案子转了过来,已在我的案头搁了两天。” “此案事发至今还不曾出现死伤,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凶险。不知齐都头可愿走上一趟?” 见对方这個做派,齐敬之便知道自己并没有挑挑拣拣的余地,要么答应,要么一拍两散,而在这件事办妥之前,也不可能从对方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看着对面这个比自己只大了几岁、始终笑容浅淡的年轻功曹,少年心中翻涌不平,面上却丝毫不显,更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刘功曹的笑容盛了些,又取出一块腰牌递给齐敬之:“这是怀德郡镇魔都尉麾下,无品级缉事番役的腰牌。你是松龄县的镇魔都头,拿这个倒也说得过去,没别的意思,就是方便你取信于人。” 齐敬之双手接过,心知这是初步得到了认可,自己这个突然冒头的山野小子已经被镇魔都尉官署当成了半个自己人。 孟夫子弟子、打杀南岗虎精、接下松龄县捕头之职、主动到镇魔都尉官署结案、选择换取藏锋法,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必不可少的铺垫。 然而认可并不等同于放心,接下缉事番役的腰牌,前去处置这件看上去并无危险的小案子,才是自己真正的投名状。 至于此行真正想要打探的消息,还得徐徐图之。 齐敬之当即拱手道别,刘功曹却执意要将少年送出门去。 两人走在官署院中时,齐敬之瞧见脚下阴影,下意识抬头,就见麟德阁近在眼前,愈发高标宏伟、蔚为壮观。 见状,刘功曹微笑问道:“齐都头是头一回见到浑天司的高阁楼台吧?” 齐敬之点点头:“正要请教!我曾见过镇魔院五云巡检司的缙云使者,大致知晓其职司,对这浑天监察司却是只闻其名、不知究竟了。郡城百姓都说麟德阁地底下镇着妖魔,可有此事?” 闻言,年轻功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儿,颇有些忍俊不禁:“绝无此事!镇魔院里的三司一殿,唯独浑天司不掺和斩妖除魔这等俗务。” “浑天司里的灵台郎们整日在高阁楼台上餐霞饮露,个个都是有洁癖的讲究人,哪里肯让妖魔的膻腥气污了台上的明月清风?” 至于浑天司到底是干什么的,刘功曹却讳莫如深,只说非我辈可以妄加议论。 齐敬之也就不好多问,在官署门口相拜而别。 他没有急着去城西李家,仍是自来时的北门出去,寻了一里外官道附近的僻静处坐等。 少年四下看了看,见左近无人,便将记载有藏锋法的那页纸取了出来。 哪怕只有一页纸,因为字体细小,竟依旧没有写满,甚至连个题目也没有,上来就开门见山、直指要害。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藏锋之要,一曰定名分!” “名分既定,则上下有序、尊卑有别,人与物各安其位。” “先王有言,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以神灵尊之,则邪魔滋生,以尊长奉之,则宗族不宁。此二者,名分之大忌,不可不察也!” 读到此处,齐敬之若有所悟,心中不由暗笑:“祭刀与藏锋,本就是相辅相成,哪里能够完全割裂?不论是祭祀无灵之刀,还是驯服刀中灵性,这第一条都用得上。” “这一条其实依旧是祭刀如祭神、祭神如神在的延伸,祭刀不能说错,只是后果难以控制。” “要想驯服刀灵,将化育邪神、被其反噬的可能降到最低,最好不要赋予刀灵神名或尊名。如果认刀作父,那就当真会多出一个爹,就像侯长岐家的书鬼那样,登堂入室、阖家不宁。” 想明白此节,齐敬之便是暗暗点头,庆幸自己先前误打误撞,以陈二之血祭刀时,只是泛泛而称,并没有真正定下名分,也就还有补救的余地。 当下,少年继续往下阅看。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藏锋之要,二曰立规矩!” “规矩既立,则动静有节、进退有法,令行禁止、无不如意。” “先王有言,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 齐敬之再次点头,这第二条可谓又进了一步,有大义名分在手还不够,仍需厘定规矩、明晰法度,这才是人御刀,而非刀驭人。 所谓藏锋,名分为刀柄,规矩是刀鞘。 少年自觉已经了悟其中真意,便接着往下读。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藏锋之要,三曰行师范!” “行为师范,则身教者从……” 未及看完,齐敬之已是错愕不已:“这是祭刀藏锋还是养儿子、教徒弟?这不比多个祖宗还苦?” 他认真想了想,抬起左手,对着小臂处轻声说道:“你是我父所留,与我相伴多年,师徒父子皆不妥当。从今日起,我为大兄,你为幼弟!” “我麟州齐氏自有规矩,第一便是诚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无愧!” “今后为兄若不点头,你纵然染血,亦不可饮!若有违抗,必击灭灵性、毁弃刀身!” “既为吾弟,自然姓齐,亦当有名……” 这一次,齐敬之沉吟良久,连日来的遭遇一一在心头滚过。 “你受血祭自陈二始,又屠割灵魄路云子并狐、虎、驴诸妖,所饮皆邪佞膻腥之血,其中唯虎僧尚有可观之处,望伱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自此而后,你便以虎禅为名!” “禅者,诚心正意!虎者,勇猛精进!” “齐虎禅!” 第57章 散财童子 快到正午的时候,齐敬之在官道旁寻了个茶肆,就着茶水吃了些干粮和肉干。 又等了小半日,茶水续了好几回,才终于看见风尘仆仆的焦玉浪和金刀魏。 焦玉浪在少年左手边坐下,眼中满含期待地问道:“怎么样?” 齐敬之笑着摇头:“头回拜码头,都尉官署的刘功曹说话虽然客气,口风却很严,什么额外的消息都没吐露,也没给我挑拣的机会,直接塞了一个案子过来。” “这也是寻常事。镇魔院毕竟是衙门,说话办事最看重稳妥二字。” 金刀魏在少年对面坐下,笑着说道:“等日子长了,彼此有了信任就好了。不知那功曹分派下来的是个什么案子?我从焦小哥这里听了些齐兄弟做过的事情,想来都尉衙门对你应该很是认可,不会刻意刁难。” 齐敬之笑着点头,给两人各倒了一碗茶,补充道:“除了案子,还给了一枚缉事番役的腰牌。” 金刀魏闻言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那就差不离了!办好这件案子就有了投名状,再去打听消息就方便了。” 焦玉浪却有些失望:“咱们如今哪儿有闲工夫查案,这不是耽误事儿么!” “这世上的事儿就是如此,最直截了当、理所当然的办法往往行不通!” 金刀魏啜了口热茶,呵呵一笑:“我老魏在辽州乃至东海其余五州都有些薄面,做起事来还算顺当,可越是远离家乡,就越没有人情可讲,偏偏还越需要讲人情。” “要不是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耽误了太多功夫,我也不至于一直追到麟州才将黑驴精那厮截住。” 老头子看向齐敬之,面露赞叹之色:“这是我老魏栽了好几次跟头才看透的世情规矩,又用了好些年才真正服气,不再跟这世道对着干,没想到齐兄弟小小年纪就这么通透。” 闻听此言,齐敬之却是摇头:“许是我从小遇事都喜欢往深里想的缘故,显得比同龄人老成些。其实我最看不惯这些世情规矩,原本只想着此生就在山里打猎终老,如今动了出来看看的念头,也就只好先将就着和光同尘。” 金刀魏听了就是一愣,心说什么叫先将就着,难不成这個齐姓少年还想把这混账世道掀翻不成? 老头子愣神的功夫,齐敬之却已经转过话锋,讲起了李家园子里突现地窟、内有奇臭的事情。 原本有些泄气的焦玉浪忽然来了精神,脸上透出惊喜来:“兄长还记得我请你另外打探的那个消息么?” 齐敬之不明所以,却仍是点头道:“自然知道,你要我打探郡城附近有没有什么宝物出世,亦或是谁家的金银珠玉莫名其妙地大量失窃。” 焦玉浪一拍手掌,笑得很是开怀:“兄长真是我的福星!若是运气好,没准儿能在李家园子里堵住那个小家伙!” 他忽然警惕地朝四下里看了看,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这次偷偷跑来麟州,就是因为有传言说在这附近发现了白金鼠的踪迹。这小家伙最善寻宝,若有它帮忙,不但我给姑奶奶的寿礼有了着落,还能用来搜寻玉枕的下落,岂不美哉!” 这番话小娃子已在废墟火堆旁说过一遍,此时再一次提起,依旧眉飞色舞。 见他这幅模样,齐敬之忍不住揶揄道:“白金鼠寻宝的本事再大,还能强过你飞天鼠去?这也就罢了,你凭什么就断定能在李家园子堵住它?” 闻言,焦玉浪竟有些扭捏起来:“飞天鼠的诨号不过是我当日随口编的,只有白金鼠在手,我这名号才算名副其实。至于它为什么能跟李家的园子扯上关系……” 小娃子忽然卖起了关子,只是笑嘻嘻地道:“先去看看再说,若是我猜错了,那得多没面子?未防走漏消息,咱们最好悄悄地去。” 齐敬之和金刀魏本就懒得跟李家照面,自然是无可无不可。 时近黄昏,三人略作商议,又寻人打听了方位,便趁着天光尚好,直奔李家位于西郊的园子而去。 一行人很快就寻到了地头,远远就见那座园子占地颇广,大门上落了锁,左近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这也难怪,园子里出了如此怪事,自然无人敢靠近,想来李家也不会派人看守。 焦玉浪最是迫不及待,三两下就跃上墙头,朝着墙内打望。 齐敬之和金刀魏对视一眼,自然是紧随其后。 三人大喇喇地站在墙头,放眼望去,但见院中杂草遍地、瓦砾四散,一个原本规模不小的池塘干涸了大半,底部的泥土因干燥而皲裂,仅剩的小半池死水被绿藻覆盖,黑压压的蚊虫在半空乱飞。 池边不远处栽着七八株皂荚树,虽然久已无人打理,长势却出奇的好,枝杈连接、树冠浓密,树下更连根杂草也没有,看上去整洁而有生气。 其中最为高大的那株皂荚树下,地面突兀塌了一片,显露出一个幽深地窟,黑黢黢的看不清内里究竟,远远瞧着便觉渗人。 墙头上,齐敬之伸手按住焦玉浪的肩膀,瞪了这个跃跃欲试的小娃子一眼:“你跟在我后边。” 说罢,少年第一个跳下墙头,随手抽出煎人寿,以刀身拨开荒草,不紧不慢地朝着地窟的方向行去。 焦玉浪紧随其后,轻声道:“咱们靠近了瞧瞧,先别用手段,免得打草惊蛇。” 金刀魏则落在最后,持赤金刀在手,将焦玉浪护在了中间。 随着三人越走越近,鼻尖渐渐有一股异味萦绕,直往鼻子里钻。 这股异味初时寡淡,只是略显腥臭,却与三人平素闻过的臭味皆不相同。 三人脚步不停,很快出了草丛,靠近了皂荚树所在的那片区域。 不知不觉间,先前闻到的奇臭已经充盈三人的鼻腔,开始向着眼眶蔓延。 又走了十几步,三人已是双眼发红,只觉那股奇臭上冲额头,直欲贯脑而入。 最为靠前的齐敬之当即止步,离那地窟不过五六丈。 他凝神望去,见那窟内依旧漆黑一片,只洞口裸露着几块断裂的青砖。 忽然,齐敬之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向后扯了扯,当即回过头去。 焦玉浪早已眼泪汪汪的,不敢张嘴,嘴角却噙着笑,抬手朝身后指了指。 见状,金刀魏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毫不迟疑地回身,沿着来时路缓缓退走。 齐敬之则先是缓缓倒退着走了十几步,见那地窟毫无异状,这才转身疾行。 待三人回到那股奇臭的边缘,焦玉浪猛地吐出一口浊气,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哈哈!原先说的双管齐下,说不得要由我这一路首先建功了!” 无需齐敬之和金刀魏开口询问,小娃子已经自顾自滔滔不绝:“我曾跟兄长说过,这世上除了虎伥,还有其它种类的伥鬼,只是更加罕见而已。没想到这里就有一个,还是号称散财童子的银伥!” 第58章 人心之臭 “银伥?” 齐敬之与金刀魏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出茫然来。 “正是银伥!这是一种寻常人也能制造的伥鬼。” 焦玉浪脸上隐有得色,低声解释道:“具体的法子是,在银窖中对人施以酷刑,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这人心智崩溃、但求速死之时,便逼他答应为施刑之人看守银窖。” “这可怜人一旦应允,便会被施刑之人活埋于银窖之中,其枉死之灵困在尸身之内,逐渐吸纳周围银子中的臭气,便会化为依附于银窖的伥鬼,永世无法离开!” 听清了这制造银伥的法子,齐敬之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焦玉浪自然瞧见了,赶紧收敛表情,郑重说道:“兄长不必恼怒,这银伥确实可怜,既然被咱们遇上了,自然要予它解脱,这反而是它的造化了。” 金刀魏见多了世间惨事,脸上表情倒很是淡然,反而颇有兴趣地插言道:“这股臭气着实厉害,纵是咱们不用些手段怕也进不去,听你的意思,竟然是从银子里散发出来的?” 焦玉浪点点头,语气极为笃定:“有些人粗俗浅薄,穷得只剩下几个臭钱,偏又唯利是图,便会被人骂作是满身铜臭。其臭不在铜钱,只在人心之中。铜钱之于人心尚且如此,银子就只会更臭,只是咱们等闲闻不到罢了!” “地洞里散发出来的这股银臭,能让凡人也闻到,里头必定有银伥作祟。除了银窖的原主,外人只要还有贪婪逐利之心,便会觉得臭不可当,永远无法靠近。” 这句话出口,竟是把在场三人都骂了进去。 焦玉浪立刻反应过来,脸上就有些讪讪的。 齐敬之见状却是洒然一笑:“人生在世,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需要花钱?反正我肯定是个爱钱的俗人。” 金刀魏更是半点儿不曾挂心,依旧兴趣不减地赞叹道:“按你的说法,能闻到银臭则必有银伥,有银伥则必有银窖,这银伥可不正是个散财童子么!” “我老魏行走江湖数十年,这银臭和银伥竟都是头一回听说,难为焦小哥儿知道得这么清楚!” 焦玉浪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解释道:“银伥这种东西,向来是那些爱钱如命却又谁都信不过的贪官污吏、江湖匪类最喜欢用的。巢州焦氏是累世的军侯将门,祖上干过不少抄家拔寨的活计,我从小耳濡目染,这才知道一些。” “嘿!这就是家学渊源呐,不服气不行!”金刀魏不依不饶地打趣道。 齐敬之摆了摆手,打断了这一老一小的对话,开口问道:“怎么予它解脱?” 小娃子神色一正,干脆利落地答道:“遇见银伥不必硬拼,只须以功德法事超度,其灵自会往生!” 闻言,齐敬之的神情立时舒缓不少,想起焦玉浪先前的打算,当即问道:“哪怕你猜对了,李家园子里确实有個银伥,可你就确定白金鼠一定会来?” 焦玉浪立刻点头,脸上浮现兴奋之色:“白金鼠虽然叫鼠,其实是金玉成精,喜欢以金银珠玉为食。只要它还在郡城附近,就一定会被银臭吸引过来,咱们只管守株待兔便是!” “那就是不确定了?” 齐敬之见小娃子这副模样,倒也不忍拂了他的意,只是有些无奈:“即便白金鼠的传闻是真的,你绕的这个弯子也实在有些大,先要海里捞针一般地找到并驯服白金鼠,再让白金鼠海里捞针一般地去找玉枕,这也太过想当然了,而且很有假公济私的嫌疑。” “我这是公私兼顾、两全其美!再说了,咱们眼下不也没有那个白衣女子的消息么?无论是追查白衣女子,还是超度银伥,都难免耗费时日,也不差这守株待兔的一两天……” 焦玉浪嘟囔了两句,脸上写满了讨好,拍着胸脯保证道:“两个晚上……给我两个晚上就好!兄长和老魏只管养精蓄锐,守夜的事情我全包了!” ----------------- 四个时辰之后,小娃子嘴角流涎,靠着墙角睡得正香,肩头忽然一沉,却是挨了一石子。 他睁开惺忪睡眼,兀自迷糊着,就听头顶上方传来齐家哥哥的声音:“真让你猜中了!” 焦玉浪瞬间清醒,抬头就见齐敬之和金刀魏正蹲在墙头上,目光炯炯地看向银窖方向。 小娃子脸上又惊又喜,飞快爬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跃上了墙头。 皎洁的月光下,除了那处地窟依旧透不进半点亮光,李家园子里的事物一览无余。 一道如月光般皎白的细小身影出现在皂荚树下的空地上。 因为隔着太远,那身影的速度又是极快,三人看不清其具体模样,只能看到一道皎白流光正以银窖的洞口为中心,忽远忽近地兜着圈子。 “白金鼠是金玉之精,生性谨慎、天生爱藏,唯独遇上被藏匿起来的宝贝金银才会忘乎所以,待会儿肯定会忍不住冲进去!” 焦玉浪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里头的银伥为了自保,也一定会收缩银臭,全力对付白金鼠。到时候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 齐敬之扭头看了小娃子一眼,直接做主道:“无论是降服白金鼠还是超度银伥,法子只有伱会,待会儿我护着你进去,魏公负责守住洞口。” 金刀魏点点头,伸手往腰间赤金刀上一拍,淡淡的云气随之弥散开来,将三人笼罩其中:“这是幻术,咱们在里头看是云气,外头就什么也瞧不着。比不得焦小哥儿高明,但胜在范围更广,倒也勉强够用。” 他顿了顿,又是呵呵一笑:“公这个字儿我实在当不起,也显得太生分,两位还是叫我老魏吧。” 齐敬之眸光一闪,朝金刀魏淡淡一笑。 焦玉浪却有些不耐烦,迈步就往前走:“咱们动作快些!白金鼠心思单纯,还是天下所有金银珠玉的半个主人,银臭对它作用有限。老魏你待会儿一定要把洞口把住,千万别把它放跑了!” 听小娃子毫不见外地叫他老魏,金刀魏立刻咧开嘴,露出少有的灿烂笑容:“瞧好吧!” 说话间,那边儿的白金鼠终于一头扎进了银窖的洞口之中。 三人便都住了话头,屏气凝神,快步疾行。 这一回,他们在离着银窖不足三丈的时候才闻见淡淡的臭味,不由对小娃子方才的预测多了几分信心。 接触到银臭,赤金刀散发出的云气立生感应,以更快的速度围绕三人流动起来,其中更隐隐有着蛇与虎在游走。 三人则脚步不停,很快就站在了银窖洞口的边缘。 此处的银臭就要浓郁许多,但明显正在飞快减弱。 与此同时,月光亦向着地窟内寸寸延伸,里头的景象随之渐渐清晰起来。 只见洞窟内是一条青砖搭建的甬道,低矮而狭长,深处依旧是一片黑暗。 显而易见,银伥身上散发出来的人心之臭,不但臭不可当,更会蒙蔽人的眼睛。 第59章 一扇门 感知到银窖内外的变化,金刀魏伸手在洞口上方探了探,极是肯定地说道:“臭气在朝这甬道里灌,已经带起了一股微风,看来里头的银伥快顶不住了。” 他说着又动手点燃了一个火把,伸进洞口晃了晃。 跳动的火光也如月光一般,根本无法及远,轻易便被甬道深处的浓重黑暗吞没。 见状,焦玉浪立时有些急切:“可咱们一时半会儿也进不去啊!这洞口下面只是个过道,明显还有别的出口,咱们就三个人,哪里顾得过来?” 金刀魏摇摇头,知道以眼下这個情形,小娃子先前设想的黄雀在后、瓮中捉鳖怕是行不通了。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要说打打杀杀、幻术欺人,我老魏都还算在行,可这股银臭直指人心,比赤金刀的摄心术还要邪门,这我可就有点儿抓瞎了……” 听到“直指人心”四字,齐敬之心头便是一动。 “咱们不妨先来捋一捋……” 少年略一沉吟,斟酌着词句说道:“银子虽臭,寻常人等闲却是闻不到的,但因为这银伥极为特殊,身上散发出的银臭会勾连世人心中的贪念,不但让人觉得臭不可当,更能使人如同目盲,也就是所谓的……财迷人眼、利欲熏心!”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焦玉浪:“这些我没说错吧?” 小娃子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点头道:“据我所知是这样。” 齐敬之了然点头:“如此一来,咱们之所以进不去,是有几个缘故在同时起效,一来银伥释放了银臭,二来咱们踏进了银臭笼罩的区域,三来咱们心中皆有贪念,四来咱们的贪念被银臭勾连。” 焦玉浪再次点头,脸上的表情愈发迷惑。 齐敬之的思路却愈发顺畅:“咱们要进银窖,前两条无法规避,但说到底,银伥和银臭只是诱因,这第三条亦即人心中的贪念才是最大根由!” “就如同白金鼠一般,只要心思单纯,受到的影响就微乎其微,哪怕遇到银伥的全力抵抗,依旧能够牢牢占据上风。” 听到这里,金刀魏忍不住插言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咱们毕竟是人,心里念头多得很,实在学不来只求饱腹的白金鼠!” 齐敬之点点头,赞同道:“哪怕是圣贤,也未必能将心中贪念尽数去除,又何况咱们?我的意思,便是从这第四条上着手。” “要做到心思纯净、贪念不生,实在太过强人所难,但若只是将自身念头与外界的银臭隔开,使得心外无物、不惹尘埃,总还是有办法可想。” 齐敬之嘴角忽地泛起微笑,看着焦玉浪说道:“我先下去伺机而动,一定帮你把白金鼠拦下来,你在后头慢慢跟上来便是。” 说罢,少年伸手从怀里取出灵魄面具,毫不犹豫地盖在了脸上。 下一刻,一个淡青色脸庞的无面人就出现在了另外两人的眼前。 焦玉浪万没想到,一向行事严谨端方、颇有些威严气度的齐家哥哥竟还有这样诡异绝伦的一面。 他被眼前无面人的一对眼眶对上,尤其对方脸上那两条伤疤太过狰狞可怖,一时间只觉头皮发麻,嗫嚅着说道:“兄长,你这是……” 无面人却朝小娃子摆了摆手,伸手拽过金刀魏手里的火把,随即纵身跳进了地窟之中,徒留下一老一小在原地面面相觑。 落地之后,齐敬之并没急着行动,而是举着火把站在原地,极为谨慎地四下打量。 火光映照之下,狭长低矮的青砖甬道深处虽然依旧昏暗不明,却再不是先前那样的伸手不见五指。 齐敬之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的法子确实有效,附近绝大多数银臭已被灵魄面具隔绝在外。 这张面具本质上是魄精之尸,少年戴上之后,看似成了他人眼中的无面之人,甚至连双眼也被蒙住,其实真正被包裹住的是他的魂魄灵性,就彷佛整个人都与外界隔了一层。 魂魄灵性尚且如此,心里的情绪念头就更加不值一提,被一并遮护得严严实实,再难被银臭触及,更别提勾动了。 非但如此,这次佩戴灵魄面具后,齐敬之还有了意外收获。 因为有外界的银臭作为参照,他头一回清晰感应到了路云子残念的轮廓。 这些纷乱残缺的记忆片段如同一片高低错落、五颜六色的峰峦,横亘在少年的心念之前。 此时这些峰峦皆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气息,显然是代为承受了银臭绝大部分的影响。 来不及思索这种情形是好是坏,齐敬之仰起头,朝洞窟上方的两人轻轻颔首。 哪怕是眼见为实,金刀魏依旧瞪大了眼睛,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 对这个年纪已经一大把的老头子来说,这天底下已经没有多少事情能让他如此震惊,眼前这个少年偏偏做到了,一时间只觉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 焦玉浪的脸上犹有余悸,却也知道齐家哥哥确实有了应对银臭的办法。 他的念头转得飞快,立刻趴在地上,围着洞口边缘爬了一圈,最后伸手指着底下甬道延伸向池塘的一端:“我瞧着那头的黑色更深一些,臭味儿也更浓!” 齐敬之再次颔首,示意已经听到。 他将手里的火把拿得近了些,见火焰偏斜的方向与焦玉浪所指的一致,这才微低着头,迈开步子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看见他的举动,还趴在地上的小娃子一愣,两耳立刻就有些发红。 一开始就注意到气流变化的金刀魏哈哈一笑:“还不赶紧跟上!我老魏一定给你俩看好这条后路。 不提一老一小在后头磨蹭,银臭的阻碍一经去除,齐敬之便再无顾忌,举着火把在狭长低矮的甬道中快步疾行。 不过片刻功夫,这条原本看上去深邃不知几许的甬道竟就到了尽头。 显而易见,当初的建造者将这条密道的一个终点放在了这处园子之中,而且很可能就在那座池塘底下。 火把带来的光亮驱散了甬道尽头的黑暗,照见了一扇带窗的铁门,也不可避免地惊动了门里的东西。 一个稚嫩的女娃声音蓦地响起,明显透着警惕和不安:“谁在外面?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我阿爹不在家,不管谁来我都不会开门的!” 那声音停了一瞬,忽又半是恼怒半是担忧地说道:“你这小耗子快出去!要是让阿爹看见了,一定会打死伱的!” 齐敬之闻言愕然。 李家新买的这处园子早就废弃多年,位于地底的甬道忽然坍塌,显然年头也已不短,独自一人住在黑暗地底不知多久的女娃……无论怎么想,对方都不大可能是个活人。 与此同时,焦玉浪设想中银伥与白金鼠激烈争斗的场面似乎并没有出现,而且这个银伥也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银伥的制作之法在心头闪过,齐敬之忽然有了个并不太美妙的猜测,心底里的怒火随之升腾而起。 他缓步走向那扇明显已经锈蚀严重的铁门,嗓音从灵魄面具后传出,显得幽远而缥缈:“你是谁?” 第60章 银伥 随着少年的话音落下,铁门后紧跟着传来一声调皮的嬉笑:“我是婉儿啊!你不知道我是谁,那就更不能给你开门了。爹爹说了,除了他之外,凡是叫婉儿开门的都是来偷银子的坏人!” 对方说出这几句话的功夫,齐敬之已经走到了铁门边。 几乎同时,铁门上用铁棍分割开的窗口处冒出了一个小脑袋。 瞧着还真是个小女娃,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头上用红绳扎着小辫儿,小脸儿白生生、水嫩嫩的,双颊上涂着鲜艳的红脸蛋。 唯独眼睛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两个深深的黑窟窿。 齐敬之的脸被灵魄面具遮住,看不出任何表情,口中轻声道:“哥哥不是坏人,不偷银子,更不会让你开门。” 自称婉儿的小女娃甜甜一笑,脸上两個黑窟窿转向少年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哥哥是来找我爹爹的吗?他出远门去了,已经走了好久好久!” 齐敬之盯着小女娃被火光照亮的脸,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却依旧点了点头:“婉儿,你小小年纪就一个人看家,不怕黑吗?” 听见这个问题,小女娃立即狠狠点头:“婉儿从前最怕黑了,怕得不敢睡觉,所以每天不等太阳下山,爹爹就会在家里点上许许多多的蜡烛,还将最大最高的那根放在我的床边,能烧一整夜!” 说到这里,小女娃的语气里便有些苦恼:“可是有一天夜里,婉儿忽然觉得眼睛很疼,都把我疼醒了!可婉儿睁眼一看,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 “爹爹见婉儿害怕,就抱着婉儿说,天上的太阳、月亮和星星都被天狗吃掉了,家里的蜡烛也都烧完了,以后只能摸着黑过日子了!” 齐敬之幽远缥缈的嗓音中忽又多了几分沙哑:“后来呢?” “后来?” 小女娃脸上露出了疑惑与恐惧兼而有之的复杂神情,与幽深眼洞合在一起,说不出的狰狞诡异。 “后来,婉儿不止是眼睛疼,连身上也疼,疼得睡过去,又疼得醒过来!我哭着问阿爹,婉儿为什么这么疼,婉儿是不是要死了?” “阿爹说,只要婉儿答应以后永远留在家里看着银子,就再也不会觉得疼了!” 小女娃说着,脸上表情也随之柔和了下来:“婉儿答应了,然后真的不疼了!就是……就是有点儿喘不过气,睡了一觉再醒过来就没事了。” 齐敬之静静看着这个兀自懵懂的小女娃,听着对方用饱含天真的话语讲述了一件鲜血淋漓、令人遍体生寒的往事。 少年走近两步,默默凑近了窗子,见小女孩此刻正踩在一个矮凳上,身上的小衣裳、小裤子都是红色的。 血一样的红。 小女孩身后的空间很是狭小,绝大多数地方已被几排铁架子挤满,架子上摆满了款式一致的铁箱子。 无论是铁架还是铁箱,皆已锈迹斑斑。 除此之外,便只有靠近门口的地方摆着一张小桌子,桌面正中放着一盏青铜烛台,外形是一只青铜猴子将托盘高高举在头顶,看上去极为精巧。 托盘里的蜡烛已经燃尽,只留下一层浅浅的红色凝蜡。 青铜烛台下方则静静趴着一只毛发如月光般皎白的小耗子。 齐敬之顺势打量几眼,见这只小白耗子的耳朵和四只爪子皆是红色的,一对小眼睛更是赤红如火。 赤者,乃金玉之精。 见窗外的无面人看向自己,白金鼠猛地抬起头来,眼中赤芒闪动,嘴里更发出急促的吱吱声,显得极为警惕。 小女娃听到白金鼠的叫声,连忙回过头去,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小声道:“你再不乖,我真要赶你走啦!” 她一边吓唬白金鼠,一边扬了扬小手。 紧接着,那只小白耗子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推了一把,身不由己地朝着房门的方向滚了两滚,差点就从小桌子的边缘掉下去。 等它很是狼狈地止住身形,瞧上去明显萎靡了几分,不仅收了叫声,更将脑袋伏回了桌面,赤红色的眼睛也随之从无面人身上移开,重新看向了架子上的铁箱。 经此变化,齐敬之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周围原本不断冲击着路云子残念峰峦的银臭随之浅淡了不少。 他从白金鼠身上收回视线,向小女娃问道:“婉儿,伱姓什么?你爹叫什么名字?离家多久了?” “我不知道。” 小女孩摇了摇头,一句话就将三个问题回答清楚。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又补充道:“爹爹教过婉儿的,太阳每升起再落下一次就是一天,可太阳被天狗吃掉了,婉儿家里黑乎乎的,也不知过了几天。” “这中间除了白姐姐和哥哥你,再没别人来看过婉儿,连偷银子的坏人也没有。哎?好像白姐姐也问过婉儿一个人在家里待了多久……” “白姐姐?”齐敬之心头一动。 他正要发问,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响,却是银臭进一步变淡之后,在甬道里逡巡了好一会儿的焦玉浪终于赶到了。 小娃子同样举着火把,模模糊糊瞧见小女娃时脸色就是一变。 他努力瞪大眼睛,确信自己所见无误,立刻含怒开口:“什么人如此丧尽天良,竟把这么小的女娃娃制成了银伥?” 齐敬之霍然回头,却已经来不及阻止。戴上灵魄面具之后,他的反应多少有些迟缓。 “什么是银伥?” 婉儿将黑洞洞的眼窟窿转向齐敬之身后的小娃子,嗓音陡然尖利:“小哥哥是在说婉儿吗?” 焦玉浪当即怔住,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赶紧给了齐敬之一个询问的眼神。 齐敬之朝他无声地摇了摇头,再次看向铁窗里的婉儿时,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小女娃脸蛋上的红胭脂竟然融化了。 七横八竖,宛如血痕! “终究是五六岁的孩子啊,已经有了记忆,也多多少少能懂些事了。” 齐敬之暗叹一声,语气里却丝毫不显异样:“婉儿,你刚才说的白姐姐又是谁?” 闻听此言,小女娃似乎被转移了注意力,再次“看”向齐敬之时,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 “是个说话冷冰冰的大姐姐!她很喜欢婉儿,陪我说了好多话,还想让婉儿跟她出去玩!可婉儿还要替爹爹看着银子,就没答应……” 小女娃的语气里夹杂着憧憬、遗憾和感激:“然后白姐姐说,不出去也好,外面有很多坏家伙!” “婉儿就问白姐姐,天狗那个大坏蛋也在外面吗?” “白姐姐说在的,还说天狗会把人变成一种叫做天狗伥的怪物!这些怪物会挖出活人的肝和肺,混着血喂给天狗吃!” 说到这里,小女娃忽然再次“看”向焦玉浪,尖声问道:“可是,银伥又是什么?” 第61章 一灯如豆 在齐敬之的感知里,当小女孩再次问出那个问题时,她所身处的暗室之内忽有一道阴风腾起,自铁门上的窗口呼啸而出。 这一刻,哪怕有灵魄面具的遮挡,齐敬之依旧闻到了一股浓郁至极的恶臭! 他只觉眼前蓦地一黑,手中火把的光焰只剩下一道朦胧的光晕,心头更是烦恶难当,连带着胃里也一阵剧烈翻涌。 齐敬之并没有退,而是毫不犹豫地横移两步,挡在了焦玉浪的身前。 在这个方位上,阴风果然更加猛恶。 灵魄面具陡然泛起淡青色的荧光,内里路云子的残念峰峦首当其冲,登时被阴风吹断了一大片,大块大块的山体碎片纷纷轰鸣着坠落。 惊鸿一瞥间,齐敬之发现这些坠落的碎片之中,大多蕴藏着与期待、喜悦、满足、感激等情绪有关的记忆,有路云子自恩师处得传《仙羽经》的,有与宿主谈好价钱的,有第一次见他到齐敬之的…… 更多的则是那些少年特意略过不看,却完全可以想见的妖魔行径。 伴随着折断和坠落,这些原本五彩斑斓的碎片迅速褪去了原本的色彩,在阴风中飞快变成了黑灰之色,旋即各自飞向那些颜色相近的峰峦。 面对突如其来的阴风,路云子残念中那些或墨黑或灰暗的峰峦不但岿然不动,反而不断吸纳着阴风中裹挟的碎片,变得愈发高峻恢弘。 齐敬之心头微微一沉,并不觉得这种变化是什么好事。 好在这股阴风只持续了短短数个呼吸便戛然而止,少年的眼前骤然回复光明,火把上的光焰依旧温暖而热烈。 齐敬之轻轻呼出一口气,就见焦玉浪不知何时已经盘膝坐在了地上,眼睛紧闭、神情痛苦,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似乎正在念诵着什么。 “小哥哥,婉儿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小女娃的声音再次响起,嗓音依旧稚嫩,语气却极为淡漠,没有半点儿温度。 齐敬之回过头去,沉声道:“婉儿,你知道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什么吗?” 此时此刻,婉儿的小脸已经再不像先前那样白皙水嫩,七横八竖的胭脂血痕已经变成深黑,赫然是一道道如蜈蚣般狰狞丑陋的伤疤。 听见少年的问话,小女娃忽地一愣,彷佛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不妥。 她飞快地转过身去,同时抬起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小脸。 下一刻,夹杂着后悔和恐惧的哭声从这個小女娃的指缝里传出:“怎么又变成这个样子了?爹爹,婉儿知道错了!我不该乱发脾气,不该与外人说话,不该偷偷放小耗子进家里来!” 在齐敬之的注视下,小女娃一边捂着脸哭泣忏悔,一边跳下凳子,跑向了屋中的那张小桌。 桌面上,白金鼠抓住先前的机会,已经成功越过了放置于中央的青铜烛台,离着那些摆放铁箱的架子近了不少。 小女娃让过烛台,一把将白金鼠按住,狠狠攥在了手里。 白金鼠当即发出一声惨叫,小小身躯如虾一般蜷曲起来,眼眶里更猛地喷出半寸长的赤芒,狠狠打在婉儿的小臂上。 小女娃的衣袖登时如水波一般荡漾起来,鲜红、粘稠,宛如翻涌的血浪。 “原来你也是个坏家伙!”小女娃很是气愤,脸上表情和手里力道一起发狠。 这一回,白金鼠连惨叫也发不出,四只红爪子剧烈抽搐起来。 “尔时寻声救苦天尊,与诸侍从,巡游十方世界,化度众生,出离苦海,令归正道,不入邪宗。” 焦玉浪的声音忽然响彻在这方不大的密道暗室之内。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起身来,将火把高高举在头顶,一步一停地向着铁门缓缓踱步。 齐敬之从未见过焦玉浪如此模样,惊讶之余默默让开道路,亦步亦趋地护在了小娃子的身侧。 焦玉浪的双眼依旧紧闭,神情肃穆、语调庄重,心无旁骛的念诵不停。 “尔时,妙行真人、十方仙众告天尊曰:善哉!善哉!皆缘前生今世,故作误为,悖逆败常,负命欠财,堕胎损子,血污产亡,夭横殒灭,冤仇不解,罪积丘山,沉于地狱之中,血湖血井,血池血山,受诸苦痛,万劫难逃!” 随着一大段经文缓缓念出,铁门内小女娃的身躯便开始不住地颤抖,身上的红衣裳更是剧烈涌动起来,发出了哗啦啦的水声。 浓烈的血腥气几乎在一瞬间就压过了原本的银臭。 生逢万苦、死为伥鬼,小女娃立身之处,便是长夜苦狱、酆都血湖! “别念了!” 铁门内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婉儿的身量陡然拔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成了一个身量高挑的大姑娘,然后又很快佝偻了下去。 与此同时,她头上以红绳扎着的小辫儿猛地崩开,头发如枝杈般迅速变密、变长,待落下时,已成了一头白惨惨的散乱长发。 短暂的沉默之后,属于老妪的苍老声音颤抖着响起,似哭又似笑:“你这小哥哥实在太狠心,我本来已经全忘了,你却偏要提醒!” 在铁窗前停步站立的焦玉浪恍若未闻,口中一刻不停地继续诵经:“济苦拔亡,燃灯为上。五方八极、地狱幽牢,存阴极之乡、长夜之境,死魂囚闭,不见三光。” 随着这几句念出,白发红衣的老妪脸上浮现一抹狰狞冷笑:“是啊是啊,我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已经待了太久太久……” “小哥哥,伱这是要超度婉儿么?可我连眼睛都没有,任凭你点起的灯再亮,我也是瞧不见的!” 焦玉浪依旧置若罔闻。 他忽地睁眼,双手犹自高举火把,向着东方恭敬跪倒,额头触地、深深叩首:“稽首青玄主,太乙救苦尊,九头狮上坐,设法度孤魂!” 话音落下,他手里的火把忽然光焰大盛,更隐隐透出九彩。 焦玉浪猛地站起身来,将火把往铁窗里一塞,口中亦随之喝道:“灯光相续,下照九幽,睹此光明,即当解脱!” 九彩火光形成一道光柱,尽数倾泻在面目狰狞的老妪身上。 老妪身上的血衣立刻冒出大蓬大蓬的黑烟,血腥气之外,另有一股刺鼻的焦臭弥散开来。 “不够!不够!” 老妪的冷笑声越发大了起来:“小哥哥,你的灯可实在是不够亮啊!不妨……瞧瞧婉儿这一盏吧!” 话音落下,老妪随手将已经半死的白金鼠丢到一边,而后一把攥住了桌上的青铜烛台。 与此同时,老妪身上的血衣骤然褪色,彷佛无穷无尽的粘稠血色涌上烛台,化作了一支只有半指长的血红色蜡烛。 血烛无火自燃,一点莹莹如豆,发出微弱的红光。 可就是这么一点不起眼的烛光,竟然逼开了焦玉浪火把上发出的光柱,将白衣白发的老妪牢牢笼罩在当中。 老妪咧开嘴,朝焦玉浪露出一个戏谑狰狞的笑容:“小哥哥若要超度,便超度我这盏倾尽全身之血、凝结毕生之怨的孤灯吧!” 第62章 吾弟何在 老妪的话才一出口,铁窗上的火把便骤然熄灭了。 焦玉浪脸上登时一阵红潮上涌,眨眼又化作青白,一口鲜血当即从嘴里喷了出来。 这个小娃子虽然家学渊源,但才刚刚踏足修行,要超度婉儿这样的执着怨鬼,实在是力有未逮。 齐敬之连忙伸手过去,将已经全身酥软的小娃子扶住,搀扶到墙边坐下。 期间,白发老妪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铁门的那一侧,双手捧着那盏晦暗不明的血焰孤灯。 齐敬之直起身,扭头看向门内的老妪,空寂飘渺的嗓音中多了肃杀之意:“既然心里这么苦,又何必恋恋不去?” 老妪呵呵一笑:“婉儿还要等爹爹回来呐……他保证过,不会丢下宝贝闺女不管。” “哼!你是伥鬼之体,却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你那爹爹怕不是早就死了。” “那又如何?” 白发老妪语气转冷,饱含着刻入骨髓的怨毒:“死了不要紧,肉身会腐朽,魂魄会消散,灵性却是不会变的。他总有转世之日,又那么爱银子,早晚都会回到这里来!” 听见这话,齐敬之不免惊疑,这些东西可不是一个小女娃能知道的。 可转念一想,婉儿的爹既然懂得银伥的制法,恐怕也算不得普通人,婉儿死时年纪虽小,却已经开始记事,未必没有一些耳濡目染的家学。 齐敬之想了想,问道:“哪怕真有转世这回事,亦不知何年何月了,即便你爹爹的转世身站在你面前,你确信自己就一定认得出来?” 白发老妪一滞,旋即恼羞成怒:“那我也要等!” 齐敬之缓缓摇头:“此时距离你身死之日,已不知多少年过去,这园子早就几易其主,又空置了多年,才刚刚被一户人家买下。先前没人发现也就罢了,如今这银窖重见天日,伱以为还能保得住?” “怎么保不住?有婉儿在,有这盏灯在,谁也别想进来!” 老妪猛地将脸挤在铁窗上,两眼如窟、伤疤纵横,说不出的丑陋可怖:“白姐姐已经答应我,会让上头的园子永远荒下去,再没人敢买,买了也不敢住!” “哼,看来你口中这個白姐姐也不是什么善类!” 齐敬之不再废话,一个迈步贴近铁门,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刃,狠狠捅进了老妪的左眼窟窿! 白发老妪登时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惨叫,双手下意识就弃了青铜烛台,一边伸手拔刀,一边抽身急退。 青铜烛台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却依旧保持正直,上头的血焰晃了晃就稳住,默默地继续燃烧。 白发老妪作为银伥,核心根本便是银臭,其威力却因灵魄面具的存在而大打折扣,最为难缠的血煞怨气又都已经拿来点灯,恰是其本体最为虚弱的时候,竟没能及时地躲开刀锋。 齐敬之一击得手,哪里肯饶? 他将整条胳膊都追着老妪伸进铁窗,同时点燃气血,将洗翅劲汹涌灌注在牛耳尖刀上,锋锐刀尖在白发老妪的眼窟中狠狠一绞,口中更是沉声喝道:“吾弟何在?” 话音未落,甬道密室之中忽地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欢悦刀鸣! 白发老妪的头颅轰地炸开,干枯的皮肉、发黑的碎骨以及乱糟糟的白发四下里飞溅,涂满了银窖暗室的各个角落。 没了头颅的身体兀自不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下一刻,室内地上的青铜烛台忽然血光大盛,强劲的阴风自平地而起,盘旋呼啸,如同鬼哭。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半死不活、靠墙调息的焦玉浪挣扎着站起,嘴里应了一声:“弟弟在此!” 他踉跄着奔到齐敬之身旁,一把夺过齐家哥哥手里的火把,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灯光相续,下照九幽,睹此光明,即当解脱!” 耀眼的九彩光辉将密室和甬道照得如同白昼,瞬间将青铜烛台发出的血光压下。 只可惜这光辉只坚持了几个呼吸,焦玉浪便颓然坐倒,眼皮一个劲儿地往下坠。 恍惚间,小娃子看到齐家哥哥三拳两脚就将锈蚀不堪的铁门拆了下来。 紧接着,齐家哥哥那淡青色的额头上骤然绽放光芒,似乎有一团璀璨清光从眉心处飞了出来,只是那团清光着实耀眼,根本看不清其中有什么东西。 “兄长还真是深不可测啊……” 焦玉浪心里浮现这个念头,眼睛彻底闭上,很是放心地昏死了过去。 此时此刻,齐敬之却再也无暇顾及身后的焦玉浪。 现身前从不打招呼的青铜小镜才一飞出,就被他极为粗暴地从半空中摘了下来。 手握铜镜的少年闯进门去,毫不犹豫地向着地上的烛台血焰一掌按下。 无声无息之间,血焰消失、烛台无踪,尽数被青铜小镜吞下。 齐敬之顾不得细看,照着立在原地的无头尸身连捅数刀,紧接着便是鸣鹤法加持下的一脚飞踹! 白发老妪的无头尸身登时向后飞了出去,先是撞翻了暗室内仅有那张小桌,又在后头的铁架子上碰了个骨断筋折,最终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已是成了一团模糊的烂肉。 “被打成这幅模样,总能安静一会儿了吧?虽说都叫伥鬼,这银伥却是被活埋而死的尸体结合银臭所化,比那些个虎煞凝结的虎伥可结实多了。” 齐敬之咕哝一声,这才有空闲看向手里的青铜小镜。 镜面上赫然是一盏正燃烧着血色光焰的烛台,奇怪的是,举着烛台托盘的不再是先前那只青铜猴子,而是一个通体银色的小女娃。 小女娃闭着眼睛,嘴角却带着笑。 青铜小镜上照例浮现一串烟气凝结的小字:“银煞尸,银伥遗臭、外合血冤,聚而成煞、煞死焰生,大寒、味苦、微毒,通幽冥。” 齐敬之霍然转头,仔细打量了不远处的那具形如烂肉的无头尸体几眼,见其毫无复苏迹象,心中不由恍然:“原来不是银伥而是银煞!原来这个烛台才是婉儿的本体!” 少年忽地想起了什么,目光盯住镜子里小女娃的笑靥,心里五味杂陈。 “婉儿说过,每到入夜,她爹都会在床边点上最大最高的蜡烛,想必当时用的就是那个青铜猴子的烛台吧……对小女娃而言,那种安心和幸福的记忆堪称刻骨铭心,哪怕化为银伥、再成银煞,无数岁月更迭,依旧埋藏在婉儿心底,永世未能忘却!”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盏烛台,婉儿才没有被银臭和仇恨完全吞噬,依旧保留下一分善良天性。” “只可惜,真正的婉儿早就死了,方才那个小女娃再怎么像她,也只是她死后被银臭侵染,从尸体上诞生的银煞罢了……” 默默无言间,青铜小镜再次回归了齐敬之的眉心,在他手里留下了一个银质的小巧烛台。 齐敬之盯着举托盘的银色小女娃看了片刻,口中轻声道:“燃!” 随着话音落下,一根略显虚幻的血烛出现在了烛台托盘之上,散发出殷红如血的光焰。 血焰暗弱、莹莹如豆,只能勉强将齐敬之笼罩在内。 少年被这血光照在身上,不曾感受到半点温暖之意,只觉冰凉透骨、五内俱寒。 第63章 深夜登门 无言的寂静之中,齐敬之四面环顾,只觉暗室之内狭窄逼仄,并无多少余地。 若是换成他自己,不必经年累月,只需待上一会儿就要憋闷难耐。 就在此时,甬道中传来脚步声响。 金刀魏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赤金刀赶了过来。 齐敬之向金刀魏轻轻点头,对方却像是没看见,只是一脸戒备地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异常动静,这才直奔躺倒在地的焦玉浪。 金刀魏是个老江湖,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蹲在焦玉浪身旁,先仔细察看了小娃子的脸色,又伸手探了探鼻息,确定只是昏了过去,这才长舒一口气。 他也不起身,当即警惕看向甬道尽头那间被拆去铁门的暗室,高声问道:“齐兄弟,你在里头吗?” 齐敬之一怔,不明白老魏是什么意思,毕竟暗室内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自己明晃晃地戳在这里,还能看不见? “看不见……是因为这具看上去像是个烛台的银煞尸?先前青铜猴子托举的那盏血焰孤灯可没有这种能耐。” “银伥遗臭、外合血冤,聚而成煞、煞死焰生……” 齐敬之低头看向手里那个闭目含笑的银色小女娃,暗忖道:“这盏银烛台是银煞死后经青铜小镜炼制而成,而银煞乃是婉儿身上的银臭与血煞怨气聚合而成的异类。” “因为这個缘故,银烛台上这种奇特的银煞血焰其实已与先前那盏血焰孤灯不同,其中融入了银臭,发出的焰光可令人目盲!” “我被这种焰光笼罩,眼前除了光线略显阴沉暗淡,倒是并不曾目盲,灵魄面具也全无反应,竟是只防人不防己!” “呵,拿着这个银烛台,我倒成了半个银伥了,亦或者说……银煞。只是不知我在老魏眼中,是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还是如焦玉浪一般无影无踪?” 想到焦玉浪,齐敬之轻叹一声,对着银烛台轻声说道:“灭!” 静静燃烧着的银煞血焰应声而灭,托盘上那根并不见缩短半分的血烛同时没了踪影。 眼见齐敬之忽然现出身形,金刀魏明显被唬了一跳。 也实在是他眼前这个少年太过邪性,脸上戴了一张没有五官的淡青色面具,一手持利刃,一手拿烛台,静静站在遍地碎骨烂肉的暗室之中,任谁见了也要犯怵。 齐敬之没有说话,自顾自收刀入鞘,旋即将灵魄面具摘了下来。 刚才他无暇顾及这张面具,此时拿在手里,便觉面具的分量似乎重了一些,就连颜色也深了几分。 只是眼下并不是深究的时候,齐敬之将灵魄面具收好,还不忘从地上拎起一只皎白皮毛、红耳红爪的小耗子。 他走到焦玉浪身旁,将同样昏死过去的白金鼠塞进了对方怀里,随即把小娃子抱了起来,这才朝老魏勉强一笑:“出去再说!” 金刀魏见齐敬之脸色不佳,也不急着刨根问底,默默转身,举着火把走在前头。 于是,这两人就像是不曾看见那满屋满架的铁箱子似的,带着一娃一鼠径直出了地洞。 洞外的月光依旧皎洁明彻,绝无一丝一毫甬道暗室之中的阴诡沉郁气息。 齐敬之与金刀魏对视一眼,心中都觉侥幸,幸好这一趟只是虚惊一场,没真把焦玉浪这小娃子折进去,否则真要悔之无及。 金刀魏便开口问道:“这银伥也除了,白金鼠也得了,接下来怎么个章程?” 齐敬之轻轻摇头:“这案子还有些手尾,恐怕咱们真得去见一见这园子的新主人了。” 于是,在更深露重的后半夜里,怀德郡城西大户李家的大门忽然被人敲得山响。 李宅的家丁护院们手持棍棒,满脸怒气地冲出门来,却被一枚小小的腰牌打灭了气焰。 天可怜见,遍数怀德郡城之中各色人等,谁不是在麟德阁的阴凉下过日子? 凭着这面镇魔都尉麾下缉事番役的腰牌,别说区区李家的大门了,就是郡城城门也叫得开。 当下立刻就有李宅管家出面,将来自镇魔都尉官署的几位上差恭敬延请入府,引至正堂奉茶,同时便有人将消息一层层地通报进后宅。 那管家殷勤服侍之余,几次偷眼观瞧,越看越觉得这几位上差竟是个顶个的古怪。 带着腰牌的这位,不仅年轻得有些过分,身上更无凶煞恶气,即便砸门的时候,说起话来也很是斯文随和,与传说中镇魔都尉麾下的那些蛮横强人完全搭不上边儿。 那个老头子须发皆白,一看就很有些岁数了,身上的褐衣倒是很简朴,偏又配了一柄颇有哗众取宠之嫌的金刀,头上还用红绸束发,着实不伦不类。 最后竟还有一个病恹恹的小娃子,看岁数不过十二三,默默跟在那两人身后,既不看路、也不看人,只低头瞧着怀里一只同样病恹恹的白耗子。 管家眼神瞟向白耗子,恰好与那对红眼珠子对了个正着,就觉双眼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当场就流下泪来,连忙以袖掩面,再不敢随意乱瞅。 三人并一鼠在正堂上坐等了片刻,就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凑到管家身旁耳语了几句。 眼睛兀自有些红肿的管家听了,脸色骤然大变,忙不迭地朝着齐敬之深深作揖:“上差,我家老爷身上突然有些不好,怕是……有劳您几位挪步过去,若是能救,李家上下绝不敢忘恩!” 老爷身上不好,不赶紧去请大夫,却找镇魔都尉麾下的缉事番役救命,齐敬之立刻明白了这管家的意思。 他腾地站起身,开口问道:“你嘴里这位老爷,可是刚刚买下西郊那座空园的李璜?” 管家已经急得冒汗,此时听到对方提到西郊空园,脸上登时露出恍然之色,算是明白了这几位上差到底为何而来。 他身为管家,自然知晓内情、明白利害,此刻哪里敢造次,立刻点头答道:“李家只有这一位老爷。西郊的园子是老爷三日前买的,因为里头有些……不妥之处,还特地报到了县里。今日早起,老爷忽说要再过去看看,也没带下人,只一个人骑马去的。” 管家一边说,一边在前头引路,语速明显快了不少:“老爷晌午回来时,脸上很有些倦怠,听说一回内院,就由女婢服侍着睡下了,午饭和晚饭皆不曾用。我只道老爷是累着了,这大半日都没敢去打扰。” 见这管家确实急了,齐敬之三人也就很给面子地跟着往内院走。 听到这里,金刀魏便皱眉问道:“那李璜身上到底怎么不好了?” 管家略微放慢了步子,四下里看了看,低声道:“刚才几位登门,内院女婢去老爷屋里叫起,闻见屋里有股难闻的腥臊气。我家老爷听见了女婢的议论,开口说明明是奇香,哪有什么腥臊气……” 说着,管家的声音忽然压得更低了:“可女婢们闻得真切,分明就是腥臊气!有个年纪小的当场就吐了……” “腥臊气?” 金刀魏眉毛一拧:“他上午才去过西郊空园,身上即便有什么怪味儿,不也该是臭味儿么?” 管家脸上也满是疑惑:“这是才从后宅递出来的话,明明白白说的就是腥臊气!” “三日前老爷去看园子,小人是跟着去的。今日老爷归家,小人也在一旁伺候,确实没闻见园子里那股味儿。” 第64章 色令智昏 “嗯?难不成还有别的妖魔作祟?” 听了管家的讲述,金刀魏小声嘀咕一句,扭头与齐敬之互相递了个颜色,都觉这事情不但蹊跷,而且太过巧合,彷佛这郡城内外的怪诞之事都叫他们给赶上了。 褐衣白发的老头子咂咂嘴:“这事儿可透着邪乎啊!” 焦玉浪终于把注意力从白金鼠身上挪开,这小东西自打醒来,一直死死扒着他的衣襟不松爪,跟个挂件儿似的,再乖巧也没有了。 没法子,谁让小东西差点被白发老妪捏死的时候,恰恰是焦玉浪挺身而出、诵经超度银伥呢? 得偿所愿的小娃子抬起头,若有所思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妖魔鬼怪自然也是要扎堆的。” “小小松龄县都有虎精作乱,偌大一个郡城住上三五個妖魔,彼此结交来往,倒也不足为奇。可这些鬼祟东西突然一齐冒头作妖,可就着实有些古怪了。” 齐敬之点点头:“黑驴精曾提到一个白衣女子,银伥也有个所谓的白姐姐,咱们这次没准儿真是歪打正着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进了李宅内院,穿过一段儿过道,远远就见前头有个独立的小院儿。 院子里灯火通明,院门口更乌泱泱地围满了女婢和婆子,都在探头探脑地朝里头瞧。 “那是我家老爷的内书房,今天回来就是在里头安置的。” 管家解释了一句,连忙快步上去赶人:“没见有外头的贵客到了?一个个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不相干的人都散了!” 一群看热闹的仆役登时作鸟兽散,只留了两个常在内书房伺候的女婢,一脸惊色地向管家禀报。 “方才夫人过来,进去只瞧了一眼、说了两句话,就吓得退出来,脸色煞白煞白的,两只脚也是软的,竟是险些晕死过去,被王大娘几个半搀半架地送回去了。” 听见这话,管家立刻板起脸怒道:“还懂不懂规矩?贵客面前,家里主母的事情也敢乱嚼舌头?” 两个女婢早已六神无主,此时又挨了训斥,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张口便要求饶。 管家哪有闲工夫跟她们掰扯,挥手将两个女婢赶到一边,回身朝齐敬之几人道:“几位上差快请进!小的听着,我家老爷身上着实有些妨碍。” 说罢,他竟是再也顾不得礼数,小跑着进了院子。 齐敬之几人站在院门口,已经隐隐闻到了一股腥臊怪味儿,果真与西郊空园内的银臭不同。 金刀魏就摇了摇头:“这个李璜怕是凶多吉少了……嘿,李家的内院也确实不大严谨,遇到点儿事情就现了原形。” 齐敬之家里只爷孙两个,对大户内宅的事情一窍不通,也不关心,抬脚就跟着进了院子。 焦玉浪依旧落在最后,他出身大族,对此早已司空见惯,自然听出了金刀魏的言外之意。 “夫妻本是同林鸟,李璜这一房瞧着就人丁单薄,当家的出了事,旁支的叔伯侄子难免上门搅闹,下人们说不得也要趁乱裹挟。” 小娃子这番话说得浑不在意:“那李夫人但凡有几分心计,赶紧把家里的财产攥在手里才是正经,真要死守在这里不闻不问,便是那李璜到了下头,怕也不能瞑目。” “嘿!你年纪不大,懂的倒挺多,不愧是侯府出来的!” 金刀魏朝焦玉浪竖了个大拇指,换回一个大大的白眼。 低声闲扯几句的功夫,几人便进了书房内间。 房内门窗大开,那股腥臊气却依旧极为浓郁,好在只是刺鼻难闻,并没有银臭那种让人心念动摇、目不见物的奇诡功效。 管家早已拿袖子掩了口鼻,齐敬之却硬顶着这股腥臊气走到床边,脸上连个表情都欠奉。 他低头凝神看去,见李璜整个人都被紧紧包裹在一床锦被里,只露了个脑袋在外头。 此人瞧着四十来岁的年纪,两眼微微睁着,脸色发青、双颊无肉,消瘦得厉害。 齐敬之扭头看向管家,开口问道:“你家老爷还能说话么?” 管家两眼含泪,却也知道轻重,连忙点头:“小的已经禀告过了,上差只管问便是。” 齐敬之轻轻点头,问床上的李璜道:“你白天独自去西郊园子一趟,可是遇见了什么?” 李璜听见问话,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开合,已是气若游丝:“我迷了路……没到新买的园子去。” 齐敬之登时皱起眉头:“那园子就在近郊,你三天前还去过一次,怎么会迷路?” “真……真是迷路了。我骑着马走了许久,却怎么也……也找不到地方,就连回城的路也找不到。正焦急的时候,我忽然……” 说到此处,李璜的双眼猛地睁大了些,眸光也盛了几分:“忽然就遇着了一个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大宅子,门前写的是……袁府。” “袁府?”齐敬之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李璜点点头:“就是袁府。当时我心里也觉奇怪,却也没别的法子,只能下马敲门,想问一问路。” “就在这时候,袁家恰有一辆马车回府。虽是马车,却是用一头白牛拉的。两个素衣白马的女婢跟在车旁,竟都是难得的美人。” 眼见李璜越说越奇,气色却随之好了不少,房内几人默默听着,都没有插言打断。 “接着,从那白牛车里下来一位银装白裙的小姐,容貌端丽出尘,超出那两个女婢何止十倍,真个似神仙中人!尤其那小姐身上有一股馥郁奇香,我才一闻见,心里便醉了大半,竟是站都站不稳了。” “那小姐见状,当即冲我嫣然一笑,当真是百花盛开一般,还让两个女婢将我扶进了袁府之内。” 这下连管家都听出不妥来了,跺脚道:“老爷你怎么这么糊涂!这等荒郊野外不知根底的人家,怎能轻易进去?” 李璜却没理他,只是神情略有些复杂地继续讲述。 后来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出奇,李璜被那小姐留在袁府客房睡了一觉,醒来后自觉神完气足,又问明了回城的路径,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而出。 出门之前,李璜曾厚着脸皮询问那位小姐可曾定了亲事,得知尚且待字闺中,不由心中窃喜。 那袁小姐的一名素衣女婢看出了李璜心思,便偷偷告诉他,自家小姐亦心慕李老爷,无奈家道中落,至今尚有三万两的债务难还,以至于嫁妆未备、蹉跎无日。若是李老爷肯代为偿还,也不求正妻之位,她们主仆甘愿侍奉左右。 李璜闻言,只觉喜从天降,当即满口答应下来,却又不免疑心是个骗局,便说要立刻回家筹措银两,一定早日再来云云。 他本是想着先托人打听清楚那袁府的根底,谁知才一归家,整个人便有些昏沉恍惚,自以为是骑马时受了风,不成想就成了这幅模样。 方才几个人进里屋时,金刀魏就自觉守在了门口,此时听罢便是摇头,长长叹息一声:“又是个色令智昏的棒槌!弄成这个样子,还偏偏半点儿便宜都没捞着!” 焦玉浪站的离他不远,却有些不认同,搭茬儿道:“这明显是妖魔惑人的伎俩,寻常人可抵挡不住,更别提捞到什么便宜了。咱们遇上了银伥,不也成了睁眼瞎么?” 老头子撇撇嘴,不想跟小娃子说话。 第65章 死不瞑目 李璜将一番话勉力讲完,仅剩的的那股心气登时就泄了大半,只是仰面直勾勾地瞪着眼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齐敬之忽然开口问道:“你进了那座袁府,有没有听过婉儿这个名字?有没有见过一个玉枕?” 闻言,李璜呆滞的眼珠左右动了动,很是思索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答道:“婉儿?没听过这个名字。玉枕……玉枕……” 李璜低声念叨了两遍,忽然眼睛暴突,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 不等众人反应,他猛地转头,拿眼去看立在床边的管家,几乎是嘶吼着说道:“从你叔爷算起,你家在我这一支做管事已经有三代了,家里的事情我都没瞒着你,以后夫人那里……你要多帮衬着!” 管家明显被这番托孤的话惊得呆了,直到被李璜死死盯了半晌,才扑通一声跪下,指天画地发下了毒誓。 李璜这才把脑袋转回去,又开始呆愣愣地望天,似乎已经把玉枕这茬给忘了。 管家站起身来,看了看依旧赖在屋里不肯挪窝的几位上差,咬了咬牙,低头去李璜耳边小声问了句什么。 李璜再次回神,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本想再吩咐两句,却只是空张嘴,喉咙里一個劲儿地发出“嗬嗬”的声响。 不过是片刻功夫,这位李老爷竟已经说不出话来,脸色也飞快地灰败下来,再无半点儿水气光泽。 下一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李璜身上裹着的被子忽然就塌了下去。 齐敬之眸光一闪,两步抢到床边,一把将床上的被子掀开。 被子底下空空如也,只有一大滩腥臊发黄的汁水! 李璜的全身上下竟然只剩下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惊悚,离床最近的管家猝不及防,当场两眼一翻,浑身便如面条一般,软趴趴地瘫倒在地。 与此同时,屋里的腥臊气骤然浓郁了数倍,熏得人根本站不住脚。 老魏和焦玉浪离着门口最近,等看清楚了李璜的死状,生怕那摊汁水有毒,便一刻也不肯多待地夺门而出。 齐敬之也没落后多少,将被子往李璜肢体所化的汁水上一盖,随即拎起管家的后衣领,干脆利落地将人拖了出去。 李家众人本就有些六神无主,眼见发生了这么一出骇人变故,整个李宅像是开了锅,愈发沸反盈天。 无暇理会李宅乱象,齐敬之三人径直出了李宅,直到再也闻不到那股腥臊气才放缓了脚步。 此刻时辰还早,晨光未显、寒气正盛,三人又是脚不沾地奔波了一宿,此刻在行人寥落的大街上一站,肚子便接二连三地叫了起来。 好在都是脸皮厚的,三人谁也不觉尴尬,倒是有志一同,齐刷刷望向了街角那个热气蒸腾的早点摊子。 才支上锅不久就来了生意,摊主脸上也生了欢喜,虽说这三位客人瞧着有些古怪,饭量也是极大,竟足足点了八九人的分量,却是先给了钱的,自然就没那个闲心理会。 选了个离锅最远的角落,齐敬之拿热水烫了三副筷子和蘸碟,在各人面前摆好,这才安稳坐下,看着摊主忙活。 金刀魏道了声谢,忽然抬起袖子使劲儿嗅了嗅,脸上露出恍然之色:“刚才李宅里的那股味道太过浓烈,一时间竟没闻出来,现在想想,那分明就是蛇臊味儿!”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他又指着焦玉浪怀里的白金鼠说道:“瞧瞧,这只小耗子可比之前在李宅的时候精神多了。” 焦玉浪立刻瞟了不远处的摊主一眼,然后才不满地看向老头子,低声道:“小白是金玉之精,只是长得像鼠而已,才不怕什么蛇臊味儿!” 金刀魏却不赞同,立刻摇头道:“天地造化自有道理,甭管它是个什么,既然长成这个贼眉鼠眼的模样,多多少少得带点耗子的脾性吧?” 说话间,老头子凑近了白金鼠,好奇问道:“小家伙,刚才那股子蛇臊气你也闻到了,能找着本主吗?若是找着了,除了一个玉枕不能动,其它的宝贝都是伱的。” 焦玉浪就有些恼了:“老魏,小白能寻宝不假,靠的却不是鼻子,更何况它生就了鼠形,又不是狗模样!” 没想到他话音还没落,白金鼠却陡然兴奋了起来,竟是主动离开了小娃子的怀抱,径直蹿上他的肩头,还伸出一只红色前爪,很是肯定地指了一个方向。 三人扭头看去,见这只小白耗子所指的正是西方! “有门儿啊!” 金刀魏一拍大腿,得意洋洋地看着小娃子生闷气。 齐敬之略作沉吟,拍板道:“说巧也是真巧,咱们这回算是两条线并做一条线了。看样子今日还是要出城,待会儿你们先去西门外稍候,我再去镇魔都尉官署一趟,把李家这一摊子事情了结,算是有始有终,顺便看看能不能套问些消息出来。” 闻言,金刀魏自然没有二话,焦玉浪也点了点头,还不忘把白金鼠从自个儿肩头拽下来,又给塞回了怀里。 不一会儿功夫,摊主就端了三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肚粉丝汤过来,还配着六个金黄喷香的烧饼。 “三位客官,如今天气转凉,这牛肚汤最是暖胃,烧饼也是现烤的,正是酥脆的时候!我知道您几位点的多,且先吃着,随吃随补,也免得放凉了,吃起来不合口味。” 金刀魏是东海大豪,因为海边湿气、寒气皆重,最喜欢喝牛羊类的汤。 他拿筷子在汤碗里搅了搅,见汤汁奶白浓郁、牛肚用料十足,十几粒葱花在上头飘着,还没喝这心里头就觉熨帖。 所谓爱屋及乌,金刀魏立刻觉得这摊主挺不错,不由笑着问道:“你这儿有蛇羹没有?” 那摊主一呆,连忙摇头:“客人说笑了,我这里卖的可都是正经的牛羊肉!” 早已饥肠辘辘的三人哈哈一笑,当即吃喝起来,一直在这小摊子上待到了天光大亮。 期间金刀魏想把牛肚喂给白金鼠,却遭了小白耗子的嫌弃,最后还是焦玉浪从身上摸了几粒金瓜子出来,证实了小白确实不是鼠,起码不是一般的鼠。 吃饱喝足之后,三人便再次兵分两路。 齐敬之只在昨天去过镇魔都尉官署一次,还算不上熟门熟路,可如此显眼的一座麟德阁摆在那里,想找错地方都难。 等他赶到官署门口的时候,正遇上驼背老仆开门洒扫。 齐敬之立刻塞了一个油纸包过去,笑容很是真诚:“才出锅不久的烧饼,正是酥脆的时候!” 驼背老仆有些讶异,眼见少年手上拎着的油纸包不止一个,才笑着接了:“承情了!都头来得倒早,刘功曹这几日都歇在东值房,眼下也是刚起。” 齐敬之连忙拱手致谢:“实在是有要紧事,才这么早就来打扰,要不老人家帮我通传一下?” 驼背老仆摆摆手:“这公事可耽搁不得,刘功曹素来勤勉,也不是个爱计较的,都头只管进去寻他便是。” 闻言,齐敬之也就不再客气,步履匆匆地进了门。 眼瞅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驼背老仆才慢悠悠地走到门前石阶上坐下。 他不紧不慢地打开油纸包,仔细闻了闻,这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一边缓缓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嘀咕道:“只用了一天,就把一柄凶刃收进了鞘里,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了不得……” 第66章 送银子 东值房外的一块小小花圃前,刘功曹负手而立,正对着一株红色残花怔怔出神。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不见笑意,语气也是淡淡的:“齐都头,我给你缉事番役的腰牌,可不是让你在大半夜折腾城门守卒和城中大户的。” “就知道瞒不过刘大人。” 齐敬之朝这位年纪轻轻的功曹抱拳行了一礼:“我本不敢造次,实在是李家园子地窟奇臭那件案子还有些手尾,急需找李璜查问清楚,这才狐假虎威一回,没想到他竟离奇死了。” 闻言,刘功曹脸上就显出几分烦躁来:“本以为是件不值一提的小案子,不想才隔了三日,竟然死了人,还是个郡城富户的家主!” “也罢,齐都头虽有打虎的勇力,到底年纪太轻、经验不足,我给你另外找个案子练手便是。” 齐敬之连忙摇头:“我这次是来销案的,李园地窟奇臭一案业已查明,这和李璜之死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刘功曹没料到还有此一说,顿时面露狐疑之色:“怎么讲?” “正要禀告刘大人知晓,李璜新买的那处园子下头有个银窖,其中有银伥作祟,已被我除了。哦,银伥便是依附银窖的伥鬼,身上会散发银臭,阻拦外人接近。” “至于李璜,他死前身上有股浓重的腥臊之气,与银臭迥然不同,李璜的心腹管家亦可作证,总之他的死另有凶手。” “原来是银伥……齐都头的见识倒是广博。” 听少年说得清楚,刘功曹脸色稍霁,低头沉吟半晌,仍是摆了摆手:“李璜的事情尚未有定论,我一大早派去李家的番役和仵作还没有消息传回,咱们权且按下。若真是两件不同的案子,再结了你这件不迟。” 齐敬之便点点头:“这是应该的。只是银伥一案还有件小事不好处置,要请刘大人决断。” “我除掉那银伥之后连夜回城,银窖里的东西分毫未动,李璜又突然暴毙,偌大的李家乱成了一团,我竟没找到时机告知此事……” 齐敬之顿了顿,忽然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话锋一转道:“这是才出锅的烧饼,正热乎着,这大清早的,刘大人先垫垫。” 年轻功曹横了少年一眼,略作犹豫还是将油纸包接下,嘴里似夸赞又似讽刺地说道:“财帛动人心啊,齐都头年纪轻轻,对官场上分润好处的规矩倒是熟稔得紧。” 齐敬之却摇了摇头:“不是官场规矩,是《大齐律》。” “嗯?”刘功曹明显有些意外。 齐敬之当即轻咳一声,背诵道:“按照《大齐律》,若于官私地内,掘得埋藏之物者,并听收用。若有古器、钟鼎、符印等异常之物,限三十日送官。违者,杖八十,其物入官。” “是有这一条。”刘功曹见这少年把《大齐律》都搬出来了,便知道自己先前会错了意。 他当即收敛表情,不咸不淡地说道:“律条说的清楚,那园子既然已被李家买下,之后在里头挖出的东西,只要不是异常之物,便归李家所有。你让李家自行报官便是,哪里还需要本官决断?” 齐敬之嘴角噙着微笑,听罢立刻摇头:“大人说笑了,这件事一旦见了官,李家不死也要脱层皮。按照刚才这条,最后多半是这样的……”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于老城隍审案时的威严语气说道:“李家隐瞒异常之物不报,合该依律严惩!那银窖中的财货早被李家暗中运走大半,更要依律追缴!” “什么?李家竟如此贪婪顽固,胆敢无视国法、藏匿不交?来啊,立刻查没其产业家资,以充府库!” 见齐敬之说的如此直白,谈及的手段更是粗暴狠辣,刘功曹怫然不悦:“真是荒唐!你师孟夫子就是这么教伱的?郡县诸公皆是清廉自守之人,岂会如此明目张胆、横行不法?” 他顿了顿,语气略有缓和:“即便其中真有一两個害群之马,想要借机盘剥李家,那也是地方衙门的事情。这些话,齐都头跟本官可说不着!” “怎么会说不着?” 齐敬之收起笑容,正色道:“刚才这条,只适用于李家自己发现银窖的情形,若是被我这样的外人发现了……按律,他人地内得者,与地主中分之。换句话说,银窖里的东西,理应有我一半!” “然而齐某之所以会去李家的园子,乃是以怀德郡镇魔都尉麾下缉事番役的身份去查案的,也即是说,我这一半理应归属都尉官署所有!” 齐敬之这番话说得有些绕,其中意思却是清楚分明。 刘功曹静静听完,脸上早就没了怒容,却也没有喜色,反倒是眉头紧缩。 他深深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语气颇为复杂:“你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是想让镇魔都尉官署出面给李家撑腰?那李家也不是小门小户,李璜在郡县皆有些根基,哪里用得着……” 见刘功曹话未说完就住口不言,齐敬之便知这郡城里官吏的行事做派与自己猜测的一般无二。 他轻笑道:“是啊,若是李璜这个当家人还在,自然没有大碍,可如今李璜死了,李家又乱作一团,眼见得就是一块顶好的肥肉。嘿,灭门的郡守、破家的县令,岂是一句空话?” “与其便宜了那些贪酷不法的官吏,还不如咱们依律办事,拿了应得的那一半。镇魔都尉官署的各位大人为百姓出生入死,何其辛劳?有这等清白银子为何不取?” 刘功曹眉毛一挑,明显意动,却依旧有些迟疑:“你有报效之心是好的,这事情也不难办,只不过镇魔院一系向来超脱,如非必要绝不掺和朝堂和地方之事,咱们都尉官署没必要跟郡县官员们交恶,强分这块烫嘴的肥肉。” 齐敬之又是摇头:“咱们分明是依律行事,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有都尉官署看着,郡县那边儿无论怎么想,也只能跟着一起守法,起码吃相不会太难看。” “如此一来,李家得到保全,自然心怀感激,官署上下得了实惠,也必定人人都念大人的好。至于坏处,嘿,不过是得罪几个郡县流官而已,既然镇魔院向来超脱,想来也算不得什么。” 年轻功曹登时被少年气乐了:“你上嘴唇碰下嘴唇,说得倒是轻巧,不过是得罪几个流官?还而已?你且跟我说说,在这件事上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那银窖里既然有银伥守着,其中银子的数目必不会少。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眼前都不动心,就只是为了交一个漂漂亮亮的投名状?” 齐敬之突然正色躬身,向刘功曹深施一礼,沉声道:“那银伥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娃,被亲爹剜了双目之后百般折磨,最后活埋在银窖之中……” “她在银窖里苦守了不知多少岁月,虽不是出自本心,我却不想把这些浸透了血泪的银子便宜几个黑心的狗官!” “镇魔院的诸位大人为百姓降妖除魔、流血流汗,把这银子拿去贴补家用也好,抚恤烈士遗属也罢,便是多招些人手、多发些悬赏,让这世上少几个无辜亡魂也是好的!” 第67章 拍马屁 说这话时,齐敬之蓦然想到了虎精肚子里的十几条亡魂,想到了小嫂子被黑驴精吞吃的公婆丈夫,想到了被生父制成银伥的小女娃,想到了只剩一颗头颅、兀自死不瞑目的李璜…… 再看看眼前这座空空荡荡、只有一位功曹坐镇的镇魔都尉官署,他心里的某个念头愈发坚定。 少年都头说得郑重,年轻功曹也听得肃然。 待齐敬之说完,刘功曹脸上已经再无半分轻浮之色,语气低沉地说道:“地方郡县有黑心狗官,镇魔院里又岂能都是好人?” “郡守县令不过是灭门破家罢了,每次出了巫蛊大案,镇魔院出手时都是要广加株连、阖族灭尽的!这其中的无辜血色,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齐敬之闻言愕然,不知这位年轻的功曹从事为何突然自曝家丑。 刘功曹却是目光炯炯,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认真问道:“齐都头就这么信得过我刘牧之?” “刘牧之?倒是跟我一样,都有个之字。” 齐敬之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当即洒然一笑:“原本是信不过的……不瞒刘大人,衙门官吏的贪婪狠毒、浑浊世间的陈规陋习,都是我平生最深恶痛绝之物!” “齐某今日如此作为,不过是怜惜那個可怜的小女娃,给自己求一个心安罢了。” 对于眼前少年的偏激想法和古怪坚持,刘牧之不置可否:“原本信不过……听你这意思,现在倒信了?” 齐敬之点点头:“我方才过来时,看见刘大人静立于花前,气息平和纯净,便知大人心骨澄澈,绝非奸恶小人。” “在我看来,刘大人这样的人愿意在都尉官署担任功曹从事,整日接触江湖术士和妖魔鬼怪,必定是个心怀仁义、勇于任事的好官,如此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刘牧之万没想到眼前少年竟说出这么个理由来,饶是心情有些莫名沉重,仍是哑然失笑:“你这拍马屁的手艺着实太糙,但胜在脸皮够厚,是个当官的料子。枉我比你大上几岁,在上司面前还当真说不出这么肉麻的恭维话。” 说着,这位一贯笑不露齿的年轻功曹竟是咧开了嘴,头一回在少年面前笑得不加掩饰:“内里有底线、外头没脸皮,你在这浑浊世间行走,抑或是入了官场,到底是一股清流呢,还是一股浊流呢?” 齐敬之瞧着刘牧之那一口细密的白牙,心里纳罕之余,却是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我此生只想逍遥自在,可不想被俗世中的蝇营狗苟绊住手脚,更别提当官了!” 少年的话音还没落下,刘牧之却已收敛起罕见的放肆笑容,恢复了先前笑容浅淡的模样。 他轻轻摇头道:“听其言不如观其行。那银伥已是异类,齐都头却能心怀怜悯,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要,只一心为了连她自己都未必在意的身后事奔走说项,可见你是个闲不住的劳碌命,如此还谈什么逍遥自在?” 他见齐敬之似要开口,便摆摆手,自顾自继续说道:“还有,齐都头怕是会错了意、看错了人。还记得你昨日来时,刘某提起的那两篇养心骨法门吗?我身上气息如此,不过是功法之效罢了。” “我对刘大人同样是观其行。” 齐敬之终于有机会反驳:“昨天我这个山野小子、挂名都头首次登门,大人始终含笑以礼相待,并不曾以势压人,分派案子不见刁难,功法利弊亦无隐瞒,还主动给出一枚权力不小的腰牌……” “如此厚道的做派,不管在哪里都是罕有。至于大人对我的那些试探审视,皆是职责所在,实在算不得什么。” 齐敬之说了一大通,却没打算住嘴,脸上忽然露出灿烂笑容:“那两篇功法我自然记得,难不成刘大人所学,便是‘心作良田、百事可耕’的那篇?” 问出这个问题时,齐敬之心里其实很是惊讶,毕竟焦玉浪曾经说过,镇魔院拿出来的都是极粗浅的东西,怎么刘牧之这位一看就出身不凡、前途无量的功曹从事练的也是这个? 闻言,刘牧之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看了少年一眼:“伱这回的马屁虽然依旧直白,用词却文雅许多,这才是孟夫子弟子该有的谈吐。至于《躬耕谱》,如果不涉及李璜之死,单是铲除银伥的功劳,可远不够换取这篇功法的。” 刘牧之调侃了一句,忽又压低声音笑道:“不过你齐敬之出手这么大方,刘某人也不好太小气。我刚才观此残花时,偶然有了些心得,正要请齐兄弟帮着参详参详……” 这一声齐兄弟出口,刘牧之的神色明显亲近了几分。 齐敬之眸光一闪,当即欣然点头。 对于肯将知识传授给自己的人,他一向是尊敬有加、由衷感激,当即恭身行了一礼:“正要请刘兄赐教!” 这一礼的分量,与先前都头、功曹之间的官场礼节不啻于天壤之别。 刘牧之坦然受了少年一礼,微笑道:“我大齐所承继的乃是三位姜族圣王的道统,其修行之道演化至今,内养心骨业已成了主流。然而更早之前,修士中其实更流行‘种心根’之法,据说还是三位圣王中某一位的本经嫡传。” “哦,也有说是炎皇嫡传的。镇魔院蚩尤司的玉角一脉,就大多还在修习古法,不养心骨,而是寻找和培育天地灵根,取其神意化为心根,种于心田之内。” “他们的法门绝不外传,我也只听说这几句,究竟如何选、如何种,就一窍不通了。至于《躬耕谱》,便是借鉴了种心根的路数,取其修行理念化为心骨,而不再执着于什么天地灵根。” 刘牧之这一番话清晰明了,虽不涉及具体法门,但对齐敬之来说依旧弥足珍贵。 某一刻,齐敬之心里忍不住泛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在那个以兵主之神命名的蚩尤司里,竟然不是整日演练战争厮杀之学,而是一群头上长角的汉子在学着养花种草? 嗯,也许不止是汉子,还有头上长着玉角的女孩子? 刘牧之哪里知道少年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笑吟吟地继续说道:“既然是躬耕,自然需要身体力行,日复一日心无杂念地勤勉劳作,静待丰收的那一日。这种笨功夫长久练下来,可不得气息平和纯净么?” 听到一种独特的养心骨理念,齐敬之显得神采奕奕,还立刻福至心灵、活学活用:“刘兄整日坐衙值守、案牍劳形,为郡中百姓的安危尽心竭力,其实就是在躬耕心田、栽培心骨?” 刘牧之听了就是一惊,没想到自己的修行关窍竟被这少年一语道破! 这位年轻的功曹连忙摆手,低声喝道:“你可住口吧,这马屁拍两回就得了!” 第68章 撷英咀华 齐敬之却是意犹未尽,当下话锋一转,好奇问道:“刘兄待我着实不错,很有几分栽培之意,不知在刘兄的心田里,小弟是树、是花还是草?” 闻言,刘牧之打量顺杆爬的少年两眼,忽地嗤笑一声:“不过肥料耳!” 齐敬之丝毫不恼,脸上反倒生出明悟,连连点头道:“这肥田之物确实顶顶重要,刘兄以权柄为犁、郡县为田、心骨为种、英才为肥,此等胸怀堪称宏阔。” 这一次,少年连自己也夸上了。 刘牧之却是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了少年一眼,随即转身低头,盯着花圃里的那株红色残花,就这么陷入了沉思。 齐敬之与这位年轻功曹近在咫尺,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变化。 只见刘牧之原本平和纯净的气息之中,忽然多了某种活泼昂扬之意,彷佛狂风卷水,在平静的湖面掀起波涛。 下一刻,那朵残花骤然凋谢,化为一点赤色光华飞腾而上,旋即被刘牧之一口吞下。 撷英咀华,不外如是! 齐敬之耳闻目见这等修行奇景,更觉此行不虚。 刘牧之回过神来,转身朝齐敬之深深施了一礼。 这也是他第一次向齐敬之行礼。 少年不闪不避、坦然受了,而后真诚赞叹道:“刘兄境界高深,小弟远远不及。” 刘牧之摆了摆手:“我迈入第二境已有数年,却困在餐霞这一步上久无寸进,实在无颜谈及境界二字。方才刘某被齐兄弟一语点醒,回想近些年的所作所为,才知早与心骨有了偏离。” 说着,年轻功曹面露坚毅之色:“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今后刘某会转去郡县为官,专心治理地方民政。” 齐敬之闻言一怔:“我在修行一道上见识浅薄,不过是随口妄言几句,刘兄莫要放在心上。” 刘牧之摇摇头:“其实早有师长劝我去郡县沉淀几年,我却自负天资,始终觉得不甘心,也拉不下这个脸,生怕被同辈耻笑。” “毕竟但凡有些根底的门庭,子弟们都削尖了脑袋往镇魔院里挤,只有那些实在不适合修行的才会屈就仕途,从此沦为旁系……” 年轻功曹盯着齐敬之,目光之中感谢与赞许交缠:“因为这点执念,我其实已入歧途,如今就连齐兄弟都看出来了,我若再不幡然醒悟、改弦易辙,岂不是愚不可及?” 齐敬之不由愕然无语,腹诽道:“什么叫连我都看出来了,我这是被高看了还是被低看了?” 末了,刘牧之还不忘安慰道:“齐兄弟莫要担心,我家中长辈最是通达明理,若是知晓了此事,不但不会迁怒,反而要谢你呢!” 齐敬之闻言更是啼笑皆非,他一个山野小子哪里知道高姓名门的想法,家中子弟在郡县为官都算低就,竟会被同辈耻笑,这让那些无缘修行、只有寒窗苦读一条路可走的读书人情何以堪? “我算看出来了,齐兄弟虽然起于山野,却是个有奇遇、有传承的,如今出山行走、历劫江湖,怕也是为了增长见识、磨砺修行。今后若有所需,只管朝我开口,但凡刘某能力所及,绝无二话!” 得!前一個误会还没解除,眨眼就又来了一个。 眼见刘牧之这个世家公子哥已经拍了胸脯,齐敬之实在懒得再做解释,赶紧转换了话题:“在我想来,修行人执政一方,似乎多有不妥,国主和朝廷竟会允许?” “呵,你若是去问我那些不问世事、一心修行除魔的同僚,怕是没几个能答上来的,我倒是刚好略知一二。” 刘牧之显然早就留心过此事,了然笑道:“你说多有不妥,是认为修行人无论家世、能力乃至寿命都超出常人,对普通官员不太公平,甚至对王权也有威胁?” 齐敬之见对方说的坦荡,也就不再讳言,点头承认道:“在我看来,朝廷的体制规矩可以制约寻常官员和百姓,对上修士恐怕就要大打折扣。” “这也就罢了,若是一个修士寿元长久,赖在一个位置上许多年,无论上司、同僚、下属乃至治下的百姓都是孙子辈、重孙子辈的,那时将置王权于何地?一旦生乱,遭殃的还是百姓!” 刘牧之听了,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你啊你啊,都已经半只脚踏上修行路了,怎么这想法还与山野乡民一般无二?” “寻常人趋之若鹜的高官厚禄,在修士眼里可是实实在在的苦差,哪里及得上修行之乐?只有傻子才会在世俗权位上蹉跎岁月!” “哪怕像我这样本身道途与地方政务相合的,也只会在仕途上浅尝辄止,到了一定阶段就必须辞官避世,否则长年在红尘中打滚、终日里劳心费神,只会对道途有害,到时境界退转、寿元锐减,实在是得不偿失。” “各家资质差些、修行不成,转而追求世俗权柄、红尘之乐的子弟虽也有不少,可这样的人又能比常人强出多少?国主王命一下,照样该挪窝的挪窝、该致仕的致仕,哪会有什么威胁?” “至于你提到的公平,确实不公平,但伱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王室和高姓名门如此占优的情况下,大齐的普通人还能有上进的机会?” 齐敬之听得极是认真,闻言不由皱起眉头,他知晓有修行这回事也没几天,还真没往深处想过。 “是啊,既然这世上有修行人、有血脉觉醒的天生异人,修行又多被王室和高姓名门所把持,这些世家的子弟人数不少,也不是个个都有修行资质,直接安排自己人还来不及,为什么还要给寻常人机会?若变成那种局面,又哪还用纠结什么公平不公平……” 见少年若有所思,刘牧之正色道:“始终给底层留出上升之路,这便是最大最根本的公平。维系这种公平,是圣王遗命,是大齐祖制,也是大多数高姓名门的共识!” “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普通人,只有没落的世家!哪怕是圣姜后裔、王室血脉,一代代繁衍下来,其中大多数也早就家道衰微、泯然众人了,你自己不也是姜姓齐氏么?” 齐敬之立刻点头,他曾对于老城隍表述过类似的想法,倒是与刘牧之不谋而合。 见他点头,刘牧之便笑了起来:“家族没落、血脉仍存,天然就有力量在,难保不会隔上数代,就忽然出几个绝世之才。到时候该怎么办?因为是寒门、是草民就百般打压钳制?又或是假装看不见,任由这些备受世家欺压的人杰在江湖上兴风作浪?” “嘿,你不给机会,人家不会抢么?这可都是有过血泪教训的。既然如此,还不如定个大家都认可的规矩出来。哪怕有些人不想遵守,王室和大多数世家也会逼着他们遵守。”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 说罢,刘牧之忽然指了指脚下,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第69章 野性难驯 齐敬之心头一凛,意识到刘牧之接下来所讲的应该才是关键。 圣王遗命也好,大齐祖制也罢,或许有些作用,但绝不是那些个高姓名门甘愿将部分机会、权柄让渡给泥腿子的真正根由,这从他们始终牢牢把持着最为宝贵的修行法门就可见一斑。 就听刘牧之继续说道:“咱们站立的地方乃是东夷故地,曾被蛮荒邪神、东夷野人所占据!整个大齐都是,甚至远远不止。大齐之外,越过那些穷山恶水、烟瘴绝地,还有许多诸夏部族、圣裔封国在勠力开拓!” “我大齐立国逾两千载,九代先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将盘踞于此的诸多大敌一一扫平,到如今也只是堪堪站稳脚跟罢了。” 听到这里,饶是齐敬之性情沉静,也不由动容。 对方提到的这些,虽只有寥寥数语,却与他幼时所学有着极大出入。 所谓东夷故地、蛮荒邪神乃至其他部族、封国,齐敬之皆是闻所未闻,反倒是阿爷讲过的那些儿时故事里有些似是而非的踪迹。 刘牧之看出了少年的惊讶,微笑道:“我也不知朝廷和高姓为什么不许这些古史和周边地理在民间流传,甚至连出身和品级较低的寻常官员都不得查阅相关典籍。不过你是修行人,又是国姓,我对你透露些皮毛也不算犯忌讳。” 见依旧面露不解之色的少年茫然点头,年轻功曹轻笑一声,继续说道:“知道了这个前提,便知放眼天下,大齐不过一隅,诸夏人族也并非没有敌人。” “形形色色的邪神余孽、东夷残部且不提,便是咱们脚下这块土地,也依旧是野性未驯,否则也不会衍化出这么多的妖魔鬼怪,那些江河龙种也不会那般跋扈桀骜!” “嗯?原来根子竟在这里?”齐敬之心头一动,立刻想起了焦玉浪对大齐三系神灵的品评之语。 “小娃子说水神爵位最贵,是因为有许多水神是自己修成,天然就有伟力,并不怎么稀罕国主敕封的神位。而按照刘牧之的说法,根子便是大齐所在的这片土地山川野性未驯,极容易滋生灵怪,这其中,水族尤其是龙种受益极多。” “这两人的说法一個是表象,一个是内因,倒是丝丝入扣,可以相互印证。如此看来,国主明里暗里支持城隍神侵吞山神领地,其实也是出于压制山灵成道、驯服大山野性的考量?等彻底解决了山神一系,恐怕就要轮到桀骜尊贵的水府众神了……” “这确实是釜底抽薪之道,长远来看利大于弊,只是苦了那些没有山神庇护、被妖魔肆意残害的无辜百姓!若非机缘巧合,那些可怜人之中说不得就有我和阿爷!” “还有小娃子出身的巢州焦氏,明显早对山神一系被打压而渐趋衰落的形势心知肚明,却仍旧毫不避忌地与江君水府交好,就不怕形势一变遭了清算?是舍不得这门显赫的便宜亲戚,还是另有打算和倚仗?” 齐敬之从小就有这个毛病,见人遇事总喜欢往深处想三分,一时间思绪飘飞得没个止境,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复杂。 刘牧之见了就有些奇怪:“齐兄弟在想什么?” 齐敬之倏然回神,摇头道:“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罢了,我也见过不少灵怪,都是死灵成煞或野兽成精,最离奇的也不过是死物生出了灵异,从没想过脚下的土地也会有什么野性。” 刘牧之恍然,会心微笑道:“确实太过匪夷所思,反正我小时候自打听说了这回事,就再也不敢随地撒尿了。” 眼见少年脸上露出难以遏制的惊愕之色,刘牧之蓦地放声大笑:“齐兄弟也不必太过挂心,大齐乃至整个东夷故地的土地山川野性未驯,这句话怕是流传了一两千年了!” “愚兄是听家中长辈们说的,长辈们同样也是听前头的祖宗们说的,皆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究竟是真是假,谁又能说得清楚?” 齐敬之点点头,这就是世家的底蕴所在了,子弟从幼时起的所见所闻就已经远超贫寒之家。 刘牧之毕竟是个年轻人,也许是平日里在都尉官署始终端着架子,压抑的太狠了,此时明显谈兴颇浓。 他滔滔不绝地说道:“只要把眼界放开了就会发现,甭管是高姓名门还是贫寒百姓,大伙儿皆是血浓于水的诸夏苗裔。内忧外患未除,绝不能上下离心、兄弟阋墙。覆巢之下,可没有完卵!” “在朝廷眼里,我这样的修行种子愿意到郡县为百姓谋福祉,甭管本心如何,都只有乐见其成,绝不会猜疑忌惮。若是我治下风调雨顺、妖魔绝迹、英才辈出,妥妥就是大齐之幸、百姓之福了。” “万一我因为操心民政而耽误了修行,不用家族忧心,朝廷自会提醒和补偿,生前的好处且不提,一个死后的神位是跑不了的。” “只不过这种大半靠敕封而成的鬼神尊位鸡肋得紧,不但日后的道途异常艰难,而且几乎不可能再改换路径,若是不幸沾染了太多业力煞气、堕入更深的幽冥,便连转世的机会都得断绝,各家的修行种子轻易绝不会选这条路。” 齐敬之愈发无言,于老城隍辛勤一生,以三品官身得以死后封神,哪怕嘴上谦逊,内心里怕也是极为得意的,然而在真正的世家子眼中,所谓的鬼神之位也不过如此。 少年暗叹一声,迅速收拾好心情,点头道:“我听明白了,血脉自有力量,诸夏尚有内患外敌,哪怕命贱如草的底层百姓,也并非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的羔羊,而是大齐赖以掌控这片大地、逐步驯服其野性的基石。” 刘牧之登时噎住,随即无奈点头,悻悻说道:“愚兄说了这么多,齐兄弟倒是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齐敬之嘴角噙着微笑,抱拳致谢道:“若无刘兄解惑,齐敬之如何能知晓这天地之大!兄长盛情,小弟不胜感激之至!” 年轻功曹怕是头一次体会到为人师表的乐趣,闻言不由大乐,欣然道:“愚兄与贤弟虽只见了两面,却是投契得紧,今后可以多多亲近!” 齐敬之知道自己已经是对方心里挂了号的上好肥料,当即洒然一笑:“这是自然!小弟见识浅薄,今后还有许多不解之处要向兄长讨教!” 两人正在称兄道弟,忽有两人进了官署大院,皆是劲装短打、神情严肃的精壮汉子,直奔东值房而来。 刘牧之见了,立刻敛去笑意,正色问道:“如何?” 当先一个壮汉到了近前止步,闻言却不答话,而是看了齐敬之一眼。 年轻功曹立刻摆手:“无妨,先前李家的案子便是齐都头一手经办。” 壮汉听了,朝齐敬之轻轻点头致意,这才拱手答道:“已经查验过了,李璜肢体尽数化为脓水,只余一头尚存,颅内亦空空如也,此外李璜房中蛇臊气甚浓,确系为妖魔所害!” 慢了半步的那个汉子也紧跟着禀报:“属下往西郊李家空园走了一趟,沿途未曾找到所谓的袁府,乡中里正也说当地并无这样一户人家。” “至于那处园子,属下也一并看过了。园内地窟之中是个银窖,窖藏金银二十二箱,另外发现损毁大半的诡异枯尸一具、刚刚燃尽的火把两个、打斗痕迹多处。” “园中并无李家报案时所声称的奇臭,也未曾闻到蛇臊气。” 禀报完案情,那汉子略作犹豫,又补充道:“考虑到那座银窖可能事涉妖魔,属下已经依律封存。期间该县马典史得里正报讯,带领数名衙役赶到,见到银窖中的封条,面上似有不渝之色……” 第70章 不使先贤专美于前 “不管他!” 刘牧之登时面色一沉:“此事本官已有决断,若无都尉和我点头,那银窖谁也不许动!” 闻听此言,两个回官署禀告案情的汉子悄悄对视一眼,惊讶之余还隐隐有着几分心照不宣的窃喜。 年轻功曹没理会两个属下的小动作,扭头看向齐敬之道:“看来的确是两件不同的案子。齐都头到的早,对李璜暴毙一案可还有什么发现?” 齐敬之神情不变,当即摇头,语气郑重:“李璜死前只说了骑马迷路并遇到袁府小姐之事,他的管家全程在场旁听,想必这位大人已经查问过了。” “那李璜身死之时,屋内蛇臊气忽然大盛,我实在待不住,只好避了出去,并无额外发现。” 李璜之死明显与青洪公玉枕被盗一案有所牵连,金刀魏不远千里追踪而来,个中艰辛难以言表,齐敬之当然不会拆他的台。 刘牧之本也没指望经验几近于无的齐敬之,听了不疑有他,当即轻轻颔首,抬脚往东值房里走去:“既是如此,李园地窟奇臭一案便算是结了,齐都头先随我进来签押。” 说起来,李家空园的案子本就是加深双方信任的投名状,赏金是没有的,能得一枚缉事番役的腰牌,对齐敬之来说已是意外之喜。 他自然没有异议,毫不犹豫地在还空着大半的卷宗末尾签下大名,便向刘牧之拱手告辞。 年轻功曹的心思已经全放在李璜暴毙一案上,无暇多做寒暄,更没空像昨日那般亲自送齐敬之出门,只说将来改任之后会把去向传信至松龄县衙。 齐敬之独自走出官署大门,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空荡荡的院落以及院后那座高耸的麟德阁,只觉一桩心事已了,心里顿觉松快不少。 其实他大可以伙同小娃子和老魏,将银窖中的金银据为己有,至不济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运走相当数量,接下来李家能保住多少与他有什么相干? 只是一想到婉儿,齐敬之就生不出半点儿伸手的心思,甚至也不愿意那些金银落入贪官污吏之手。 说他天真也好、矫情也罢,总之齐敬之想到就去做了,否则若是连这么点念头都不能通达,则逍遥自在就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句空话。 他不再耽搁,很快自西门出城,远远就瞧见了官道旁那一老一小两道身影。 此刻,金刀魏和焦玉浪正背对城门,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一面伸着胳膊指指点点。 当下,齐敬之顺着二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旷野之中,一条宽阔官道笔直延伸向西,一眼望不见尽头。 极目远处,可以遥遥看见连绵起伏的苍翠群山,接天连地、横亘南北。 大地厚重宽广、群山寂静无言,其中却深藏着桀骜不驯的野性,衍化无数邪神恶煞、水怪山精。 看着看着,少年心头忽就生出了一股豪情。 “河山壮丽若此,九代先王率领无数豪杰开拓两千余载,依旧未竟全功。我齐敬之生逢此世,一头撞入江湖,常恨妖魔肆虐、残害无辜,自当以手中刀斩破妖氛、驯服山川,不使先贤专美于前!” 于是,当金刀魏和焦玉浪再次见到齐敬之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有那么一刹那的愣神,都觉眼前这個少年身上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 这种感受似乎没有来由,却又真实不虚。 焦玉浪脸上泛起狐疑之色,随即就被心里的某个猜测震惊:“兄长,你的心骨成了?” 小娃子可是清楚得很,齐家哥哥曾亲口承认修行尚不足一月! 齐敬之笑着摇头:“哪有这么容易?我这次去镇魔都尉官署,正赶上刘功曹心情好,被他指点了两句。我自官署出来之后琢磨了一路,直到刚才看见远处山景,心胸为之一阔,这才忽有所得。” 少年顿了顿,没等焦玉浪松口气就继续说道:“不过似乎也快了,有那么点儿呼之欲出的意思。” 焦玉浪一滞,使劲儿运了运气才开口:“原来是这么个缘故!兄长所说的这个功曹从事刘牧之我知道,曾是世家里出了名的少年俊才,虽然近几年似乎有些消沉,渐渐不怎么被人提起,但指点指点壮命境的修行却是绰绰有余。” “还有他出身的玉州刘氏,虽不是圣姜苗裔,但据说也是有大来历的,底蕴自然深厚。只不过刘氏并不掌军,又有股子不讨人喜欢的傲气,平日里跟我家没什么来往,我也不知究竟。” “玉州刘氏?” 听小娃子的话音,巢州焦氏和玉州刘氏似乎有些相看两厌的意思。 仔细想想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单是在对水族所持的态度上,两家就明显有着分歧。 玉州刘氏认为江河龙种跋扈桀骜,是大地山川野性的延伸,巢州焦氏的姑奶奶却是江君嫡子的养母,两家互相能看顺眼才是怪事。 齐敬之默默记下这条,又在心里暗暗比较起了刘牧之和焦玉浪这两个世家子。 年轻功曹行走坐卧皆有规矩,与他齐敬之尚不熟悉的时候从来都笑不露齿,显得极有教养,但无论是处理镇魔院案件还是谈及地方民政,总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居高临下的倨傲。 这也难怪,他名字里这个牧字,可能本就是代国主牧养百姓之意,自然不会太接地气。 与之相比,小娃子明显随性了许多,对底层百姓和江湖术士更有怜悯之心,也因此显得有些偏激。 在齐敬之想来,或许是作为军侯世家,巢州焦氏的子弟跟军中糙汉们厮混多了,姿态放的更低,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这样的随性粗豪人家不大在意什么国主谋算、神系兴衰,与江君嫡子走得近了些,似乎……也说得过去? 至于个中内情到底如何,就不是齐敬之可以深入探究的了。 虽说从银窖出来之后,他与焦玉浪又亲近了不少,但在这种关乎家族兴衰荣枯的大事上,依旧没资格指手画脚。 一旁的金刀魏则是听得满脸艳羡之色,语带希冀地说道:“我老魏苦苦摸索了大半辈子,也没摸到心骨的门。齐兄弟能不能给讲讲,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人心里还真能长块骨头出来不成?” 齐敬之看向金刀魏,见他虽然嘴上说的诙谐,脸上却透着渴望和真诚。 少年不由想起焦玉浪对江湖术士修行艰难的描述,心中就有些不忍。 他略作思索,便回答道:“其实我也形容不好,胡乱一说,做不得准。我如今这感觉,就好像一枚种子埋在地里,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一头卯着劲儿往大地深处扎,一头挣扎着要从土里钻出来。” 少年说的形象,金刀魏一听就懂了,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失望之色:“嗐!镇魔院的那门《躬耕谱》我早就翻烂了,道理也记得精熟,可这么多年过去,不成就是不成!” 齐敬之闻言并不意外,金刀魏是名镇数州的大术士,但凡能从镇魔院换到的功法肯定早就练了个遍。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意动,当即直截了当问道:“老魏,镇魔院另外还有一门‘心若平湖、愿者上钩’的法门,你可曾看过么?” 上架感言 向各位道友报告一下,明天也就是1月5日中午12时,《嚼龙》就要上架了! 不容易啊,我在新书期阳了,十几天都没好利索,幸亏有些存稿,才在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坚持了下来,实现了俺的首次上架,撒花! 感谢主编梧桐大佬!大佬在开书前就给了我许多宝贵意见,开书后更是颇多关照,为本书争取了很多额外的好推荐,可惜俺不争气,后半程追读数据拉胯,愧对大佬的一路扶持。 感谢好兄弟老当!《屠狗》的老书友都知道,没有他就没有《嚼龙》这本书,真是比对他自己的书还上心,啥也不说了,铭感五内! 感谢《从百户官开始》作者七只跳蚤、《画妖师》作者小鸽哥、《我一个人砍翻末世》作者新丰!三位大佬先后给了章推,再次拜谢! 感谢《屠狗》的老书友们!是你们毫无保留的支持让未上架的《屠狗》写出了百万字,也是你们让《嚼龙》轻松渡过了最艰难的开书期。 感谢爱护《嚼龙》这颗幼苗的新书友们!委实相见恨晚,期盼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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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金刀魏似乎是被触动了心怀,始终有些闷闷不乐。 焦玉浪看在眼里,眼珠儿转了转,故作好奇道:「兄长,你用来挡住银臭的那张面具是个什么来历?我从小就喜欢博物之学,异境奇物、仙踪逸闻也知道不少,却从没听说过这种宝贝。」 小娃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自然知道不该对旁人的秘密刨根问底,但那张面具是齐家哥哥当着他和老魏的面使用过的,问一问倒也无妨。 金刀魏神情微动,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心神。 他初次见到齐敬之时,还是在山道旁的那座废弃宅院里,当时就清晰感应到了对方手臂上的凶刃,以为就是个懂点儿血祭之法的毛头小子罢了。 后来齐敬之火急火燎地冲进山林,回来时手里拎着的黑驴精头颅已然不知去向,金刀魏见怪不怪,越发觉得这少年不过如此,直到他在李园中首次见到那张诡异面具,才惊觉自己看走了眼。 金刀魏心里清楚得很,那张面具既然可以隔绝直指人心的银臭,自然也能抵挡赤金刀的摄心术,无形中已经废去了他最大的倚仗! 因为心里存了忌惮,他下银窖时才故意磨磨蹭蹭,只想着 尽可能拉开距离。 可当他终于走到甬道尽头,看见那个诡异无面人忽然在遍地的碎骨烂肉中现出身形,感受到对方身上丝毫不加掩饰的暴戾阴冷气息,心头的惊惧几乎难以抑制,险些就要当场表露出敌意。 论威能,那张面具自然比不上全盛时的赤金刀,可要论起诡异邪门,比之赤金刀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刀魏并不清楚自己在《躬耕谱》的事情上有所误会,只道眼前这个少年明明整日与一柄血祭凶刃、一张邪异面具搅合在一起,竟有希望修成这门讲究平和自然、勤勉守拙的镇魔院功法,自己却蹉跎半生、心骨无望,这心里嘴里就是一个劲儿地发苦。 觉察到老魏有意无意瞟过来的视线,齐敬之无论神情、语气都很是平静:「也没什么,那是被我斩杀的一只灵魄,瞧着像面具,其实是具尸体。」 「灵魄?」 焦玉浪先是一怔,旋即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地叫道:「灵魄死了不是应该魂飞魄散吗?竟然还能留下尸体?」 齐敬之闻言脚步一顿,蓦地想起灵魄面具在银窖之中的诡异变化,有些不确定地道:「那尸体里还有些灵魄生前的残念在,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其实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是,无论是灵魄,还是黑煞、银煞,似乎都不应该有什么尸体,可偏偏就有,根子自然是在那面青铜小镜身上。 焦玉浪的表情愈发怪异:「尸体中残念未尽,兄长也敢戴在脸上?不怕被混淆了念头、迷惑了心智?」 小娃子问出这话时,三人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李家空园的大门前。 「嗯?那妖魔还真来过这里?」焦玉浪的注意力瞬间转移,禁不住讶然出声。 白金鼠嗖的一下蹿到地上,围着园子的大门仔仔细细嗅了两圈,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而是再次将爪子指向了西面。 见状,三人交换眼神,不免都有些迟疑。 金刀魏虽然心绪不佳,却依旧不失东海大豪、顶尖术士的水准,当即一个纵身跃上了墙头。 他拧着眉头朝院子里观望了半晌,才又跳下来,颔首说道:「我觉得小白的鼻子还是可以相信的,那妖魔也许来过这园子,却没有在此盘踞。」 金刀魏顿了顿,语气愈发肯定:「园中草木繁盛依旧,没有蛇迹一类的痕迹留存。」 闻言,齐敬之心里不由闪过婉儿口中的「白姐姐」,当即疑惑问道:「虽然老魏你说闻着像是蛇臊气,可那妖魔未见得就一定是蛇类吧?」 「我知道老魏的意思!《博物志》有言,蝮蛇秋月毒盛,无所蜇螫,啮草木以泄其气,草木即死。人樵采,设为草木所伤刺者亦杀人,毒甚于蝮啮,谓之蛇迹也。」 焦玉浪一边宠溺地摩挲着白金鼠的漂亮皮毛,一边插言道:「无论那妖魔的本相是不是蛇类,身上都明显带着能蚀人骨肉的剧毒,若是在一个地方盘踞久了,难免会像毒蛇一样在周围的草木上留下痕迹。这园子咱们都进去过,里头确实没有。」 在这类事情上,齐敬之无论见识、经验,确实都没办法跟这二位相比。 见一老一小连同一鼠已经达成了共识,他也就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齐敬之想了想,斟酌着词句说道:「那妖魔能让李璜变得五迷三道,可见极擅幻术,你们说那个所谓的袁小姐,会不会是以这座空园为姓,其实应该是园小姐?」 随着他话音落下,三个人的目光忽然一起望向了眼前这座空园的大门,李璜死前的寥寥数语从心头闪过,一时俱是无言。 第72章 鱼脊岭(求订阅) 齐敬之一行三人终究还是入了山。 听路上偶遇的一个樵夫说,郡城西边儿的这片山林虽然看上去险峻连绵、不见头尾,其实已经是麟山余脉,方圆不过二十余里,唤作余山。 从怀德郡方向进入余山,沿着被称作鱼道的一条山中古道西行十余里,便是最为险要的鱼脊岭。 岭上有座山神庙,早已废弃多年。 再往西的山林则不再是怀德郡的地界,甚至已经不归属麟州,乃是瑞州庆云郡的辖地。 「不是说只是余脉么?这余山可比同样是麟山边角料的小松山陡峭多了!」 焦玉浪一边手足并用地向上攀爬,一边挺有精神头地开口抱怨。 先前那条光秃秃全是石头、仅容一人通过的所谓鱼道已经堪称险峻,眼前这座鱼脊岭竟当真像鱼鳍一般窄若刀锋,近乎直上直下不说,两侧还都是云雾缭绕的青翠深谷,朝底下瞧一眼就觉眼晕。 三人头挨脚、脚碰头地爬到半途,湿冷的山风刮过脖颈,只觉浑身凉飕飕的,唯独掌心立时又出了一层油汗。 这也难怪,只要不会飞,任谁来了都得肝颤。 齐敬之依旧在最前头开路,听到脚底下小娃子的抱怨,头也不回地说道:「若是真像那个樵夫所说,另一头更加陡峭,等待会儿爬上去了,你就留在那座山神庙坐等我和老魏。嗯,小白得借给我。」 焦玉浪哪里肯依:「那怎么行,小白可离不开我!」 齐敬之懒得理他,先前在李园银窖里已经出过一次险情,这回自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不再说话,默默运转起了鸣鹤法,专心调整呼吸。 虽然齐敬之习得此法的时间极短,但稍有空闲就会尝试,如今已经极为熟稔,此时一经用出,便觉自己的身躯骤然轻盈,手脚猛地运劲发力,整个人立时就往上蹿升了一大截。 焦玉浪听到头顶传来的劲风声,立刻惊讶抬头,看向齐家哥哥连续迅猛抬升的背影,不由得啧啧称奇:「乖乖,也无需仙人赐下什么鹤履,但凡在后背粘上一对翅膀,立刻能飞到天上去!」 金刀魏没听过鹤履的典故,自然也不会联想到《仙羽经》,却不妨碍他看出齐敬之此刻身法之矫健、气韵之不凡,当即也跟着赞叹道:「确实像一只翩然欲飞的大鸟!这分明是把拳术练到骨子里去了,比起那些凡俗中的武道大家也不差什么!」 在这位东海大豪看来,江湖术士或多或少都被异物改换了血脉体质,更有奇诡莫测的术法在手,厮杀起来远比寻常的武道高手厉害,对于拳法刀术之类,大多浅尝辄止、只求够用,真正肯下苦功的寥寥无几,能练到此等精深地步的更是罕见,殊不知齐敬之也只会这一手鹤形而已。 齐敬之隐隐听到两人的赞叹,心里反倒警醒起来:「我才练过几天拳架子?哪怕几次顿悟时获益颇多,真就能胜过凡俗武者的多年苦功?」 「《仙羽经》作为修行法,与凡俗武功究竟有何差别?飞鹤拳?鸣鹤法?还是洗翅劲?抑或是在运转功法时默诵经文总纲,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真正的白鹤?」 齐敬之并没见过武道功法,自然无从比较,却也隐隐有所觉察,仅凭自己正在修习的这些东西,似乎并不能真正超凡脱俗,甚至在凡俗武者之中都未必成得了顶尖。 「路云子所谓的强体健魄,强体自不必言,健魄却不知从何谈起。是我修习《仙羽经》不得法,还是境界低微到感应不出自身魂魄的变化?」 「我能顺利领悟《仙羽经》,还可以说是心性资质与经文极为契合,可使出那摧伏猛虎的霸道一刀,则大半都要归功于那道点燃魂魄气血的搏命法门。这法门不知路云子自何处得来,对自身损害极大,但 对洗翅劲无疑有巨大增幅,这难道只是误打误撞的巧合?」. 「还有那句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仙羽经》缺失的经文之中究竟记载了何种妙法,才能助修士一跃达成此等玄妙境界?」 无数念头在齐敬之的心头翻涌,又被他一一串联了起来。 修行第一个大境界名为炼骨壮命,所谓炼骨,便是外熬筋骨、内养心骨,可以同时进行,不必分出先后。筋强骨壮、心骨显化则为第一境大成。 仙羽壮命术外炼第一层抻筋拔骨,习飞鹤拳,行拳走架、揉开周身,一步步奠基炼形。 第二层洗髓伐毛,习鸣鹤法,呼吸坐卧、劲力入微,开始洗练脏腑骨髓。 第三层专气致柔,习洗翅劲,刚柔相济、圆融贯通,心意一到则劲力气血无所不至。 「这外炼三层自锤炼筋骨始,不断打磨劲力、搬运气血,最终心意灌注、如臂使指。内炼法门则是残缺,只有那一句疑似对心骨的描述。」 「心意……心骨……」 起心动念之间,齐敬之双手在头顶山石上一搭,劲力气血豁然贯通双臂,整个人登时腾起一丈有余。 因为提前对洗翅劲有过最为直观的体会,少年虽然还没有彻底走完抻筋拔骨、洗髓伐毛的筑基过程,却已经能够勉强用出这种劲力,但只限于曾被贯通过的双臂。 每一次振臂腾跃,都是一次调动劲力、搬运气血的过程。 齐敬之凝神体悟,只觉其中的翻滚变化,竟与当日点燃魂魄气血之后颇为相似,只是前者是自己有意运转,后者则是内息鼎沸后的自行潮涌。 「嗯,我自行催动洗翅劲时的损耗其实极小,只不过威力与击杀虎精时相差甚远,除了所调运的劲力气血在数量上存在差距,还在于没有融入魂魄之力。」 「在银窖时,路云子残念的变化同步引发了灵魄尸的变化,可见人的心意念头与魂魄之间存在着极为密切的关联。如何利用这种关联,或许就是《仙羽经》残缺的那一环?」 念及于此,齐敬之忽地停下,低头看向落后自己十余丈的焦玉浪,扬声问道:「修行的第二个大境界是什么?」 小娃子仰起头,虽然不明所以,却仍是不假思索、言简意赅地答道:「第二境唤作天人交感!」 山风中传来的声音有些飘忽,但足够清晰:「心骨成就,灵觉洞开!吸朝霞而饮甘露,控白鹿而化青龙!」 齐敬之听在耳中,只觉字字玄妙、如闻雷霆。 想来心骨之后第二个门槛,便是所谓的灵觉了,听上去就与念头、魂魄之类的东西脱不开干系。 至于吸朝霞而饮甘露,则让他立刻想起了刘牧之当日的撷英咀华。 「各家各派的修行理念和法门看似差异极大、壁垒分明,其实都是在一以贯之地外修身、内修心罢了,所谓控白鹿而化青龙,可见在二者之中,对心意魂魄的修持和驾驭似乎要更加重要一些。」 「这倒也不足为奇,畏首畏尾、心意不坚之人,凭什么照见真实、凝聚心骨,得窥天地奥秘?」 下一刻,十五岁的少年竟是极为罕见地放肆心怀,发出一声爽朗至极的长笑。 笑声还未止歇就陡然高亢激越起来,变作了一声裂石穿云的鹤唳,狠狠刺破天穹与山风,远远地传荡了开去。 鹤唳声中,齐敬之振臂如振翅,飞驰电掣一般越过最后数十丈陡峭山岩,如一只排云而上的白鹤,翩然登临鱼脊岭上最高峰! 第73章 套词(求订阅) 「敢问是哪位高人到了?」 齐敬之才一跃上鱼脊岭峰顶,双脚还未曾落地,耳边就听到有人朗声问道。 这山顶上竟然有人! 齐敬之心中暗惊,落脚站稳的同时凝神环顾,将身前景象尽收眼底。 迎面最醒目的是一座狭窄低矮的小庙,将山顶本就不大的地方挤占大半。 小庙坐西朝东,庙门正对着他来时方向,南北两面的墙壁都紧挨着峰顶两侧悬崖,没留下半点儿空隙,若要去到鱼脊岭西头,恐怕只能从庙里穿过去。 庙门前仅剩的一小块空地上,几人或坐或站,隐隐分作南北两拨。 南侧一株枯树下,一个身穿黑色法衣的道士独自背靠树干站着。 这道士才加冠的年纪,长相极是普通,身上带着一股阴鸷森冷的气质,看人的眼神如同钩子一般锐利。 方才那句问话则出自北侧三人,齐敬之眼神到处,见为首的是个身躯很有些痴肥的大胖子。 这大胖子见齐敬之看过来,立刻咧嘴而笑,一双眼睛眯得只剩下两条细缝儿。 齐敬之顺势打量起对方,见他大概三十出头,满身的富贵气,头上帽正是红宝石的,身上衣裳是宝绿色绸缎的,腰间暖玉佩、金线香囊等物一应俱全,手里正使劲儿摇着一柄象牙折扇,指头上的大金戒指很是显眼,妥妥一个家资丰厚的大财主。 只不过眼下这位看上去着实狼狈,绸缎衣裳被刮破了好几处,脸上本就沾了不少土,又被不停往外冒的汗水一冲,瞧着黑一道白一道的。 这也就罢了,他的胖大身躯正极委屈地压在一个红木小马扎上,只要身躯微微一动,就听能到吱嘎吱嘎的声响。 胖财主身后还立着两人,一中年一青年,都是劲装短打、身背兵刃的利落角色,想来是护卫之类。 这样一个人本该在山外安享富贵,实在不像是愿意来受这份罪的。Z.br> 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起胖财主方才那句问话,齐敬之心里犯起嘀咕,脸上则回了一个灿烂笑脸:「我可不是什么高人,只是个在山里讨生活的猎户罢了。员外这是来拜神敬香的?真是好虔诚的心!只不过这鱼脊岭上的山神庙早就荒废多年,哪儿还有什么灵验?」 闻言,胖员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笑着摆手:「心诚……心诚则灵嘛!」 「哼!能在这时候站在此地的,到底为何而来,哪个不是心头雪亮?一个二个当真虚伪得紧!」 独自站在南侧枯树下的年轻黑衣道士忽然开口,话语里的鄙夷之意丝毫不加掩饰。 齐敬之扭头看去,方才只顾着答话,对此人未及细看,此时见他身无长物,身上穿的黑色法衣乃是粗布所制,一看就不像个有钱的。 年轻黑衣道士见少年看过来,嘴角露出一个满是讥诮的笑容,旋即侧头移开视线,斜睨着胖员外说道:「刚来的这位好歹年纪还小,身板也不错,你这肥厮也敢痴心妄想?」 齐敬之不动声色地从道士身上收回目光,心里却愈发疑惑起来。 庙前这两拨人出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明显有所图谋,彼此间也是心照不宣,却又不像是相互熟识的,甚至年轻黑衣道士对其他人还隐隐有着敌视,着实有些古怪。 对于道士的讥讽之言,胖员外恍若未闻,依旧笑得很是和善:「小兄弟方才一声朗笑震荡山野,与山林间直入云霄的鹤鸣不分伯仲,怎么可能只是个猎户!鄙人姓金,寒舍就在邻郡,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仙乡何处啊?」 他这话才一出口,身后那名中年护卫立刻低头附耳过去,小声道:「员外,那声鹤鸣应当也是此人发出来的,气息猛 烈悠长,绝对是个高手!」 哪怕是在说话时,中年护卫一双深邃眸子依旧死死盯着齐敬之。他方才看得清楚,眼前这个少年几乎就是从岭下飞上来的! 齐敬之只当没看见,眼下形势未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数,没真正摸清楚之前还是要谨慎些,免得莫名其妙地跟人结仇。 「我先一步登顶,年纪又轻,在这几人眼里算是势单力孤,一旦漏了底,被瞧出我与他们其实不是一路,难保对方不会生出灭口的心思。」 「这位金员外颇有谈兴,不妨先虚与委蛇一番,若是这两伙人与盗枕、化尸两案无关,等那一老一小上来就把话说开了,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如今时间紧迫,可没功夫蹚这不相干的浑水!」 念及于此,齐敬之当即朝前迈出两步,脸上带着笑,半真半假地含混说道:「我家就在怀德郡,正好这几日来郡城办事,没想到员外住在邻郡,到的竟比我还快!」 见少年不肯透露姓名,金员外丝毫没有表露出不满,反而摆了摆肉乎乎、白嫩嫩的手掌,语气愈发热络起来:「今年的盛会早已经开过,谁能想到会突然加开一场?」 「幸而圣女途径本郡时,身边的白衣仙侍恰好到我家开的客栈喂牛,这才让我提前得了消息,紧赶慢赶地过来,否则再快也快不过小兄弟去。」 说到圣女二字时,金员外的胖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痴迷之色,语气更是温柔得发腻:「据说这位圣女是白仙娘娘的小女儿,最受宠爱不过,因为不久后就要成年,为了给自己积福,特意在娘娘面前替咱们这些人讨了恩典。」 「圣女……白衣仙侍……喂牛……还有个什么白仙娘娘。」 齐敬之暗暗咀嚼着这几个词语,只觉事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心里倒是半点儿也不急着走了。 就听另一侧枯树下的年轻黑衣道士哼了一声,语气依旧不善:「哪怕加开一场***,也不过就是把今年的名额从一个变成了两个,还不是僧多粥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被选中!」 「不一样的!」 金员外立刻大摇其头:「我听仙侍说了,从明年开始,圣女会自立道场,这名额每年都会因此多出一个来!至于这次,因为是临时起意向娘娘求来的,***的时间和选址一概随缘,也不曾大张旗鼓地四处宣扬,能不能在起坛前赶来,全看自己的福缘!」 闻言,年轻黑衣道士登时面露喜色:「此话当真?那这次的***岂不是机会大增?」 他话一出口,脸色忽地又是一沉,看向在场诸人的眼神愈发阴鸷。 「可不就是如此么!这便是圣女的慈悲圣德了!」 对于道士分外明显的敌视态度,金员外似乎毫不介怀,反而脸上满是神往之色:「论起娘娘的圣容,已然是端庄妩媚、仙姿出尘,我有幸站在升仙台下瞻仰过好几次,总不免叹为观止,不成想圣女的风采竟是丝毫不逊色于娘娘!」 「当日我只远远地瞧了一眼,到现在身上还是酥的,上山的时候没抓稳,险些就滚落到山崖下头去了!」 这话一出,年轻黑衣道士立刻露出鄙夷之色,对金员外的敌意也随之淡了几分。 「放肆!娘娘和圣女也是尔等可以品头论足的?」 山神庙里忽然传出一声饱含怒意的娇喝。 金员外霎时间脸色大变,屁股底下的小马扎一歪,整个人便滚到了地上。 第74章 审查(求订阅) 「仙侍息怒!仙侍息怒!」 金员外忙不迭地爬起来,向着山神庙内连连拱手,嘴里更是大声讨饶:「小人一时口快,绝非有心冒犯!」 年轻黑衣道士依旧靠着枯树,仅是微微侧转过身去,朝着庙门处略一拱手,语气里明显透着急切:「仙侍,既然此次***一概随缘,如今天色已经不早,依我看也不必劳圣女久等了,即刻起坛岂不是好?」 说着,他禁不住四下望了望:「我偶然间听到消息,当即马不停蹄赶来,已在这鱼脊岭山神庙前静候了半日,却不知法坛设在何处?」 道士说话的当口,山神庙内的神座之后已经走出个素衣女子来。 她生得容貌姣好、身段婀娜,脸上柳眉倒竖,冷冽眸光之中犹自透着三分媚意,显然就是那所谓的白衣仙侍了。 女子扭动着纤细腰身,疾步踏出庙门,在金员外和年轻黑衣道士脸上各自剜了一眼,丝毫不留情面地呵斥道:「都不是头一回参加***了,还这么不懂规矩!」 也不等二人回应,她转头看向齐敬之,眼底似有红芒一闪而逝。 这位白衣仙侍一边上下打量少年,一边开口问道:「先前发出鹤唳的人是你?你是术士还是武夫?」 齐敬之敏锐觉察到对方目光有异,心里便是一惊,旋即想到牛耳尖刀已经顺利藏锋,身上其他物件则是气息不显,这女子固然有些手段,却未必能看出自己的底细。 他迅速稳住心神,朝对方腼腆一笑:「我只练过几天庄稼把式,勉强算是武夫吧。」 闻言,白衣仙侍神情不变,不置可否地继续问道:「练到什么境界了?通脉了没有?」 「通脉?」 齐敬之哪里知道世俗武道里的境界划分,脸上的疑惑之色毫不作伪。 才老实了片刻的年轻黑衣道士立刻嗤笑出声:「见识少得可怜,说不得还真是庄稼把式!」 那白衣仙侍却只是朝着齐敬之冷笑,笑容里既有讥讽,又带着几许得意:「我瞧你外表纯良,其实内藏女干诈,明明身上气血鼓荡,旺盛远超常人,两臂更是豁然贯通,显然已经踏入通脉境界,莫非以为自己不承认,就能瞒得过我这双眼睛?」 「嗯?这女子竟能看透我身上的气血运转?不过这样也好,看她这副模样,显然没把我这个所谓的通脉境武者放在眼里。」 齐敬之念头急转,面上讪讪一笑:「也是刚刚突破的,因为心里畅快才嚎了一嗓子,倒让仙侍见笑了。」 白衣仙侍眼波流转,笑得愈发得意:「你这年纪能有此等修为,也算是不凡了。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既然来了就是有缘,只要按照规矩来,这次未必没有机会。可若是想捣乱……」 她忽地停住,然后横了金员外和年轻黑衣道士一眼。 金员外当场就拍了胸脯,大声保证道:「仙侍放心,我会亲自带着这位小兄弟,绝不给圣女和诸位仙侍添乱!」 道士只是矜持地轻轻颔首,傲然道:「若是有人拎不清,不用仙侍吩咐,在下自会出手铲除!」 就在这时,齐敬之身后忽然有个略带气喘的声音开口:「兄长爬得好快,把我们落下一大截!」 山神庙前众人皆是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白嫩小娃子爬了上来,然后又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 这一老一小出现在峰顶,简直比金员外这个大胖子还要显得古怪突兀。 齐敬之只扫了一眼,就注意到焦玉浪的肩头并没有白金鼠的踪影,老魏腰间悬着的赤金刀也不见了,想必是远远听到了峰顶的谈话声,特意提前做了遮掩。 他心中暗赞,嘴里已经做起了介绍:「这个是我 兄弟,这位是我们路上遇到的老丈。」 眼见新来的两人一个身量未成,一个老相横生,又和齐敬之这个武夫一路,大约是跟班一类的人物,山神庙前的众人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连那白衣仙侍也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明显没将这一老一小放在心上。 「东边儿几处我都已看过,人来的也不算少了。方才圣女已经传下令来,今日戌时三刻,日影西沉之时,升仙***就会正式开始!」 白衣仙侍顿了顿,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我过来时,圣女正在西面五里的山谷之中布设法坛,尔等继续在此静候,戌时方可下岭,莫要到早了有所冲撞!」 说着,她专门看向齐敬之,目光中的警告之意甚浓:「布设法坛极是耗费心力,若是再有人弄出响动惊扰了圣女,你们几个也就不必去了!」 齐敬之立刻点头应是,实则却是腹诽:「离着五里远,圣女能听见这边的动静才怪,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眼见他还算乖觉,白衣仙侍当即款款转身,袅袅婷婷地走回庙里去了。 显而易见,这座山神庙虽然有霸占山道之嫌,却是在东西两侧都开了门,可供人过岭之用。 「恭送仙侍!」 金员外的语气极是恭敬,一直目送白衣仙侍的纤细腰肢消失在神座之后,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瞧这意思,咱们这里只是几个聚齐点之一。」 年轻黑衣道士却是眉头紧蹙,语气里已经带了不满:「法坛在西面五里处,如此一来这***就算是开在瑞州了。那边儿的山势要舒缓许多,能及时赶来参会的人想必也要多出不少,咱们这些从麟州过去的可就有些不占优了。」 「嗐!要是人多就管用,还能叫仙缘吗?」 金员外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脑袋,低头扶正那个红木小马扎,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这才满足地长吁了一口气。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感慨道:「这离着戌时也没多久了,咱们养精蓄锐要紧,待会儿还有的是山路要爬,有的是活罪要受呐!」 至于他带来的那两个护卫,除了在看到白衣仙侍时几次悄悄吞咽过口水,其余时候都安静侍立在侧,没发出半点儿多余的响动。 焦玉浪和老魏一来,山神庙前三足鼎立的局势也就彻底成型。 齐敬之当即回头招呼两人就地休息,期间焦玉浪极为隐晦地递过来一个肯定的眼神,更让少年心中大定:「甭管接下来如何,这回总算是撵上正主了!」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朝先前曾多次示好的金员外凑了过去。 迎着对方探寻的目光,齐敬之笑容灿烂:「员外,方才并非有意相瞒,其实我这回是代替家中的一位叔爷过来的。老人家忽发恶疾、神志不清,只颠来倒去地说是天大的机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员外能不能为我解惑?」 第75章 禁册(求订阅) 对于先前年轻黑衣道士的抱怨,金员外虽然嘴上不在意,心里却难免有些不快,正焦躁的时候,忽然见齐敬之主动靠拢过来,心情登时舒缓了不少。 他慢条斯理地展开手里的象牙折扇,边扇风边笑道:「我说呢,白仙教的升仙***向来隐秘得很,知情人都有默契,***还来不及,断不会大肆宣扬,把不相干的人引来。」 听他这样说,齐敬之心里颇不以为然,参会之人连个信物都没有,刚才那白衣仙侍也只是审查了自己的武道境界,姓名和出身都没问上一句,明摆着就是一副爱来不来、谁来都行的敷衍态度。 「说起这仙缘嘛,小兄弟的武道修为不凡,家里应是有些底蕴的,想必知道这世上存在那等仙佛一般的人物吧?愚兄幼时听说之后就着了魔,打小就梦想着练就神通、出入青冥,做一个逍遥神仙!」 金员外顿了一顿,扭头看向年轻黑衣道士说道:「这位道爷想必也是一般无二。」 道士正靠着枯树闭目养神,闻言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虽没有开口承认,却也没有如先那样冷面冷语。 齐敬之则是面露向往之色,抚掌叹道:「俺也一样!」 「嘿呀!这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金员外得了认同,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叹:「奈何这修行之法难求啊,高姓门庭的门槛太高,又是以姓氏血脉联结,咱费尽心机也高攀不上,重金买来的镇魔院功法始终练不成,从军立功又没那个血性胆量,只得雇佣人手往名山大川里寻摸。」 「这些年来花费不少,好在愚兄家里算是薄有资财,倒也支撑得起,久而久之还真打听到了一些藏得不太深的修行宗门……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齐敬之极为配合地反问道,对于修行宗门,他至今只听说过一个佛门禅宗的福崖寺,实在是知之甚少。 「那些宗门也是要吃穿、要用钱的,刚见我时都还算客气,可一问我的姓氏,再问我家的祖上源流,脸色立刻就难看许多。我豁出脸去百般求恳,才有人遮遮掩掩地告诉我,既然是这个姓氏,就不要再妄想修行了!」 金员外说着,一张胖脸上罕见地浮现出愤懑之色:「实在想不到,这些看似隐逸不群的修行宗门竟也如此看重姓氏血脉,跟那些世家并没什么两样!我金家祖上虽然没出过什么显贵,可也是极清白的人家,凭什么不能修行?」 齐敬之默然,或许这就是当初孟夫子没有指点修行门路,而是让他从灵魄身上着手的原因吧。看似最为崎岖凶险的一条路,反而是自己这个山野少年最好的选择。 另一头安静听了半天的老魏悄悄捅了捅焦玉浪,低声问道:「难不成金这个姓氏还有什么忌讳不成?」 焦玉浪的脸色有些古怪,压低声音说道:「许是因为祖上太过显赫了吧……也就是大齐王室宽容,某些犯忌讳的姓氏只是不能修行而已,做其他的都是无碍,否则这金员外哪能富成这样?」 老魏闻言,脸色变得比焦玉浪还要古怪:「他不是说没出过显贵么?而且这是什么道理,祖宗难道不是越显赫越好?」 「这个不好说得太细……」 焦玉浪轻轻摇头:「这么跟你说吧,大齐境内但凡有真正传承的显赫门庭,都有一本由王室颁发的禁册,其中罗列了不许修行的姓氏源流。」 「因为这禁册不是功法,我家里那本看管得并不算严密,我小时候偷偷翻看过,其中确实有金氏一脉,因为排位极其靠前,我到现在还记得大概。」 至于金氏排位为何靠前,为何不许修行,小娃子没有说。 「那魏氏在不在上头?」问出这句时,金刀魏的语调不自禁地有点儿颤抖。 「应该没有吧……」 焦玉浪仰着脖子仔细想了想才答道,旋即反应过来:「老魏你瞎想什么呢?如果魏氏在禁册上,镇魔院怎么可能给你修行功法?」 老魏本就是关心则乱,闻言只是默默点头,不说话了。 这一刻,这位东海大豪再一次深深意识到了自己与身边这小娃子的不同。 另一头,齐敬之已经耐着性子听金员外倒了大半天的苦水,终于忍不住插言打断道:「听员外这么一说,还是娘娘和圣女开明啊!我是头一次来,那仙侍对我的姓氏却不曾问过半句,可见这白仙教对天下万姓都是一视同仁的。」 「小兄弟真是一语中的!」 金员外拍掌大赞,调门也拔高了不少:「无论门第高低、富贵贫贱,只要在升仙***上被选中,就能成为白仙教正式弟子,在娘娘座下修习妙法。如此圣德昭昭,愚兄真是感激涕零!这辈子只要还走得动路,每次***我都要来,总有被选上的那一日!」 齐敬之笑着点头,心里不由暗忖:「原来是这么个规矩,难怪那白衣仙侍的审查如此敷衍。」 「能来这里寻找所谓仙缘的,恐怕都是被高姓名门拒之门外的家伙,心灰意冷之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线机会,心怀感激、百般遮掩还来不及,怕是绝少有人会去检举告密。」 念及于此,齐敬之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小松山深处的那座古庙,忽然就有些理解那些秘教门徒的心思了。 眼前这个似乎愿意给所有人一线修行希望的白仙教,无疑也是类似的秘密教门,亦即大齐朝廷向来深恶痛绝的邪神Yin祀。 若是以前,齐敬之并不觉得这些秘教有何不妥,只要不作恶,关起门来供奉自己的神灵,谁也碍不着,没必要非得一竿子打死。 可若是刘牧之的大地野性之说确有其事,那么圣王以神道设教的深意也就不难领会了,如此再去看这些秘教中人,倒确实是与诸夏人道、圣姜功业相悖的逆流了。 这想法或许有所偏颇,但眼前这个白仙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今已经可以初步断定,正是白仙教圣女半路劫走了青洪公玉枕,还迷惑了黑驴精的神智,使其狂妄迷乱,毫无顾忌地大肆杀戮,若非齐敬之当日多问了一句,盗枕案便要成为一桩无头公案了。Z.br> 至于化尸案,无论是白衣仙侍还是金员外口中的牛车,无不与李璜所描述的袁府小姐暗合,幻术惑人、下毒害命的凶手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了。 只看这位圣女的诸般行径,白仙教是个什么路数也就可见一斑。 齐敬之心里有了判断,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眼见金员外似乎真情流露、隔空向白仙娘娘大表忠心,他便笑着附和道:「员外如此赤诚,娘娘必定看在眼里,早晚会让员外如愿的!嘿嘿,小弟这心里头亦是深感振奋,再无顾虑了!」 「哦?难不成小兄弟也曾因为自家姓氏被人歧视排挤?」 金员外闻言大奇,第二次出言询问:「敢问小兄弟贵姓?」 齐敬之知道对方问的其实是氏,当即腼腆笑道:「出身寒微、不敢称贵,大约是姜姓齐氏。」 闻言,金员外登时涨红了脸,不想再搭理这个没憋好屁的少年。 国姓都不敢称贵那谁家敢称贵?又有哪家宗门敢说一句不许齐氏子弟修行?就这还顾虑个屁啊! 只不过他转念一想,祖上因赐姓或避祸而改姓齐的人多了去了,孤儿以国为姓的更是难以计数,只要没有在王室宗谱列名或是拿出过硬的证据,谁腆着大脸自称姜姓齐氏,那就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金员外忍住气,认真打量了一眼齐敬之,心中更是大骂: 「衣着如此寒酸,一看就是个家里精穷的,姓齐就姓齐,还姜姓齐氏?这脸皮可是真够厚的!」 齐敬之眼见这胖员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生怕他背过气去,连忙开口问道:「员外,不知这升仙***是怎么个流程,白仙教选拔弟子又是个什么标准?」 第76章 噩耗 金员外没好气地瞪了齐敬之一眼,正要开口,忽听树底下的道士说道:「金员外,这位齐小兄弟毕竟是第一次参会,最好还是等时辰到了,让他自己到法坛前听仙侍解说种种规矩禁忌,你就不要僭越了!」 听见这话,金员外就是一愣。 他略带不满地瞧了一眼道士,又看了看身前的少年,在两方之间稍作权衡,当即朝齐敬之打了个哈哈:「这位道爷说的也有道理,尤其这回是临时加场,还是头一次由圣女坐镇升仙台,规矩上没准儿就有什么变化,愚兄就不在这里误人子弟了。」 齐敬之眸光闪动,却只是轻轻颔首,口中沉吟道:「听两位先前的话音,这***上应是有一处法坛和一座升仙台,仙侍在坛前解说,圣女则坐镇高台,如此一来,岂不是只有被选上的人才能登台拜见圣女?」 「以往的***确实如此,娘娘是何等人物,哪能任由凡夫俗子围观?这回换做圣女,想必也差不多。」 金员外还待细说,忽听年轻黑衣道士一声咳嗽,当即住口不言了。 齐敬之转头看向南边儿的那颗枯树,笑容很是灿烂:「道爷是术士还是武夫?」 闻言,树底下的道士转过头来,嗤笑道:「怎么,看不惯我?」 齐敬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观道爷气量狭小、性子又烈,再待下去容易招灾惹祸,还是赶紧回家避一避为好!」 少年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是当真怕这道士步了李璜或者陈二的后尘,堪称忠言逆耳利于行的典范。 年轻黑衣道士眼中泛起凶光,后背在枯树上一撑,猛地站直了身子:「这就对了!我最看不得那些个老家伙,明明都想争夺那一线得道之机,偏要虚伪矫饰,搞什么一团和气!这回他们都没来,咱们也就别拘着了!」 金员外被唬了一跳,费了好大力气站起身来,连连摆手劝说:「刚才仙侍那番告诫犹然在耳,可不能再闹出大动静了!如今***未开,若是闹出了死伤,圣女的面子上可不好看!」 年轻黑衣道士已经被激起了兴头,此时哪里肯听他劝解,一身戾气再也不加掩饰:「我怎么听着仙侍的意思是,只要动静不大,咱们怎么着都行?凡俗武者里不是有个规矩么,叫什么……搭手!」 话音未落,道士身形一晃,脚下连蹬数步,旋即整个人腾跃而起,朝着齐敬之悍然扑击而去! 他脸上满是狰狞笑意,右臂猛地挥动,一只黑色长袖当空挥展,袖中五指成拳,径直砸向少年的肩窝! 人还未到,已有凛冽劲风先至。 齐敬之抬眼一瞥间,就见对方拳锋之上,赫然有一抹乌光闪烁,竟是不知何时戴上了一枚指虎。 少年眸光灿灿,却是不退反进,一柄森寒利刃自他右边衣袖中猛地钻出,刀柄恰到好处地落在右手掌心。 来时路上,齐敬之已将刀鞘换至右臂,由刀柄朝外改为刀头向外,只因他在银窖里时便突然发现,自从齐虎禅藏锋之后,已经再不必亲自拔刀。 年轻黑衣道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而招式已然用老,委实躲闪不及。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拳落空,胳膊被对方的肩膀架住,而那柄突兀出现的雪亮尖刀,犹如一条冰冷的毒蛇从自己腋下钻出,紧紧贴在了脖颈之上。 感受着自刀锋上传递而来的森森寒气,道士脖颈上登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电光火石间,两人的交手才一开始,便告结束。 看着近乎相拥在一起的两个家伙,观战众人眼皮狂跳,只觉场中这两位一般无二,俱是阴险已极!.z.br> 齐敬之眉毛一挑,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倒 与怀德郡那位年轻功曹颇有几分神似。 他将右肘向内一收,让道士的胳膊从自己肩头滑落。 因为这个并不算大的动作,齐虎禅在对方脖颈上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线。 年轻黑衣道士脸皮一抖,呼吸登时粗重几分,却既不敢叫疼,更不敢闪躲。 齐敬之皱起眉头,向后退了两步,避开对方的鼻息,这才开口问道:「咱们此刻所站之地,还是怀德郡的地界吧?」 听到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年轻黑衣道士虽然不明所以,却仍是点了点头。 齐敬之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左手探入自己怀里摸索起来。 道士忍不住以眼角余光看去,见少年怀里揣着一个毛茸茸的黑色口袋,其样式颇有几分怪异。 下一刻,他就看见少年从那个黑皮口袋里淘摸出了一块腰牌,还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还是在怀德郡的地面上就好!你听着,我乃怀德郡镇魔都尉麾下缉事番役,白仙教圣女涉嫌劫财、害命、行邪教事,如今事情发了!尔等皆是从犯,不想死的,立刻束手就擒!」 早就束手就擒的道士脸色愈发难看,眼底才有厉色浮现,脖颈上便是一疼,一道殷红血线登时淌了下来。 年轻黑衣道士立刻就一动不动了,连眼神都不敢再四处乱飘。 见此情状,一旁的金员外脸色陡变,连忙开口又劝:「道爷,自古民不与官斗,你还是灵醒些吧!咱们这几个根本算不得白仙教的弟子,顶多就是被邪教蒙骗裹挟的无知百姓,只要老实听命,这位……差爷料也不会为难。」 这番话一出口,他身后两名护卫的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年轻黑衣道士却是理也不理,只当放屁。 齐敬之瞥了金员外一眼,这肥厮刚才还一副白仙娘娘门下走狗的模样,不想转眼就撇了个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老魏忽然沉着脸,默不作声地走到了近前。 他从道士右手上摘下那枚乌沉沉的指虎,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翻来覆去地瞅了半晌,忽然抬头问道:「戴山长清观的老杂毛是你什么人?」 年轻黑衣道士瞳孔一缩,旋即面皮涨红、怒色上涌:「老家伙,你嘴巴放干净些!」 他这一激动,脖颈上立时又多出一道伤口。 老魏见状,脸上反而有了笑容:「我叫他老杂毛叫了小二十年了,他自己都不介意,你急个屁啊?」 道士当即怔住,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在老魏束发的红绸上一个打转,又一路向下瞥向他的腰间。 「甭看了,我老头子就是你心里想到的那个人!说吧,这枚指虎虽然没什么大用,但胜在坚固、刀剑难伤,历来是长清观观主的随身之物,说是传承之宝也不为过,怎么……」 话没说完,老魏忽然就住了嘴。 年轻黑衣道士的眼圈登时红了:「前辈,我师父已经驾鹤西归了!」 骤然听闻故人噩耗,老魏缓缓垂下眼帘,看着手里的指虎低声说道:「老杂毛最宝贝的就是这枚指虎,既是留给了你,便是要你做下一任长清观之主了?」 不等道士回答,老魏已自顾自接着说道:「老杂毛能够闯出偌大威名,靠的却不是指虎,而是三眼石人偶。那可是件攻防皆有妙用的奇物,你怎么没有随身带着?若是带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第77章 劝退 「前辈有所不知,师父他老人家在几年前就发下话来,说三眼石人偶太过凶戾,而且一日胜过一日,眼看连他也快要约束不住,所以从他开始不会再往下传了。」 年轻黑衣道士似是已经忘记了脖颈上的刀锋,边摇头边轻声说道:「师父还说,日后长清观没了石人偶,也就是个普通道观,些许武技传承不值一提,让小辈们不用守什么门户之见,大可自己出去寻机缘。若非如此,晚辈也犯不着来掺和这白仙教的升仙***。」 齐敬之见这厮说得动情,生怕他一不留神自己抹了脖子,当即将齐虎禅收起,往旁边挪开了两步。 道士衣襟染血,却彷佛毫无所觉,口中继续说道:「月前,师父忽然召集全观人等,当众把指虎交给了我,说有大难将要临头,让我带领大伙儿即刻下山,择地再建长清观,而且此生绝不许再回戴山!」 闻听此言,老魏不免有些唏嘘:「那老……你师父是怎么去的?」 「师父在观中向来一言九鼎,绝不许门人弟子稍有忤逆。他既然吩咐了下来,众人纵然不愿,却也不敢不听,简单收拾好行装就一刻不停地下了山。我们才走到山脚,长清观所在的山峰就塌了!」 说到此处,道士的话音里明显带了哽咽:「师父他老人家英雄一世,不想到头来竟是尸骨无存!」 话音落下,鱼脊岭上、山神庙前,众人一时寂寂无言,连金员外都极是灵醒地闭紧了嘴巴。 不知什么时候,山顶上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天边的日头已经转西,深青色的暮云堆了一层又一层,眼看戌时将至。 老魏沉默良久,忽然将指虎朝那道士一抛,再次开口道:「戴山长清观是你师父一辈子的心血,你既然拿了指虎,日后若是有意重建道观,不论遇上什么难处,都可以来辽州找我。」 他顿了顿,看着年轻黑衣道士小心翼翼地收起指虎,语气忽然转冷:「若是没这个心思,只想着另谋高就,我老魏可不认识你是谁!」 始终不曾自报姓名的道士忽然笑了,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沉声说道:「师父说我从小就是个心肠冷硬之人,可晚辈自问,此处总还有几分人心在!」 「奈何师父去后,众人怕他昔日的对头找上门来,立刻就作了鸟兽散。单凭这个指虎,可重建不了长清观!」 闻言,老魏的眼神登时一凝:「你还惦记着那个石人偶?」 「没有三眼石人偶,即便真的换个地方再建上一座道观,可那还能算是长清观吗?」 年轻黑衣道士说得斩钉截铁:「日后晚辈定要再回戴山,将师父的遗物寻回!」 「倒还有几分志气!」 老魏赞了一句,却摇了摇头,明显并不看好:「那个石人偶可不好对付,如今既然失控,长清观原址甚至整个戴山怕是已经化作了一片凶地,你可要想清楚了!」 道士眼中的光芒略有黯淡,转头看向齐敬之,语带不甘地问道:「这位上差,白仙教的升仙***当真只是邪教匪类设下的骗局?」 「我刚才可没有骗你,那些案子虽然还未查实,但跟白仙教圣女绝对脱不了干系。至于所谓的升仙***是不是骗局……」 齐敬之扫了金员外一眼,沉吟着问道:「你们都不是头一回参会了,往年那些被选为弟子的人后来都如何了?」 闻言,年轻黑衣道士与胖员外对视一眼,竟是各自摇头。 金员外讪讪道:「参会的人本就互不认识,不会随意透露自家底细,会后私底下也多半不会往来,至于那些被选上的,都是当场登台、追随白仙娘娘而去,后来如何就更没人知晓了。」 道士也点点头,补充道:「我因 为不想离开长清观太久,前年***上还特地向一位仙侍询问过。那仙侍见我只会几手凡俗武道,连我师门是哪个都没问,只说若是被选中了,一律要先在娘娘座前侍奉几年,待修行入门之后才有资格出来行走。这要求并不过分,我便没有多想。」 齐敬之听得轻轻颔首:「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倒也谈不上有何不妥,内里究竟如何,还是要眼见为实。」 金员外见他脸色尚可,连忙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上差,既然还没查实,您刚才说的从犯的事儿……哦哦,还有您先前问的升仙选拔的流程,其实简单得很,就是大伙儿聚齐了,备科仪、设斋醮,焚香祝数,静待娘娘法旨降下。」 「被选中者独自登坛,自有五色祥云托举,飞入升仙台上,向娘娘行入门拜师大礼。落选者齐声恭贺之后便各自散去,以待来年。」 齐敬之点头记下,瞧见这胖员外可怜巴巴的模样,当即没好气地道:「缓过气没有?歇好了就麻溜儿滚蛋,回家里过你的富贵日子去!」 金员外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嘴里答应的倒是极爽快,小鸡啄米般地点头道:「上差所说的什么劫财、什么害命的,小人听在耳中,心里早就怕了,哪里还敢多待?」 说罢,他便朝自己的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 其中那个中年护卫最是老道,见状连忙应了一声,抬脚就朝来时的山路走去:「这就伺候员外下山去!还是来时的办法,咱们爷们儿一前一后照应着,员外大可放心!」 金员外应了一声,向山神庙前众人团团作揖行礼,连焦玉浪也没落下。 随即,这个胖员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山道边,依旧面向山神庙方向,手里抓紧一块向外突出的山石,小心翼翼地先探了一只脚下去,踩实之后才是另一只,继而手足并用,晃晃悠悠地向山下爬去。 那个始终未发一言的青年护卫落在最后,飞快收好红木小马扎,紧紧跟了下去。 齐敬之看着三人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这位金员外颇有求道之心,财势也算雄厚,换个旁人让他就此退出,未必会走得这么干脆,可自己将腰牌一亮,哪怕只是个最低等的缉事番役腰牌,也代表着镇魔院乃至朝廷的权威,意义全然不同,结果一目了然。 「哼!放着好好的富贵清福不享,何苦来受这种活罪!」 老魏感慨了一声,又瞥向年轻黑衣道士:「你还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里作甚?若是修行路当真这么容易走,你师父还会让你自己出来寻机缘?」 年轻黑衣道士梗着脖子不说话,显然心有不服。 老魏摇摇头,又补了两句:「哪怕只有武道传承,长清观也绝非寻常的道观可比。你把道观再建起来,就已经是份不错的前程了。这些话想必你师父也跟你说过,他都能放得下,你个毛头小子犯什么混?老头子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许是师父死后再无师长如此暖心教诲,年轻黑衣道士明显有些动容,朝老魏郑重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嘿!本事不大,倒是把老杂毛的臭脾气学了个十足!」 老魏收回目光,神情依旧有些惆怅,一对眉毛拧在一起,显得额头上的皱纹都深刻了几分。 焦玉浪见状立刻靠了过来,一边上下打量,一边好奇问道:「老魏,你到底把赤金刀藏哪儿去了?」 老头子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登时就怒了:「哎哎,你这贼眉鼠眼地往哪儿瞅呢?」 第78章 定计(贺盟主“大高首”1/2) 闻言,焦玉浪笑嘻嘻地答道:「这不是怕你一不留神把大腿划破了么!」 老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老头子的赤金刀不劳费心,倒是你的白金鼠呢?该不会趁机跑没影了吧?」 焦玉浪撇了撇嘴,转身朝来时山道的方向喊了一声:「小白!」 时间不长,一道快若流光的皎白色身影就出现在峰顶,熟门熟路地攀上了小娃子的肩头。 众目睽睽之下,这只小白耗子的嘴里赫然叼着一只香囊。 香囊上以金丝银线绣着铜钱、蝙蝠等吉祥图案,就连挂香囊的穗子上都缀着翠绿翠绿的玉石珠子。 「哎?」 小娃子的笑容有些尴尬:「我怎么瞧着这个香囊有点眼熟哇?」 「嗯,确实眼熟得紧!」齐敬之和老魏对视一眼,当即齐齐点头。 见两人的眼神里带着三分狐疑、七分不善,焦玉浪立马叫屈道:「真不是我指使的!那胖员外就是个暴发户,身上的东西大都俗不可耐,也就那柄象牙折扇还能勉强入眼,真要偷也得偷那个啊……」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垂头丧气道:「这回小爷算是栽了,以后可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齐敬之闻言立刻摇头:「怎么会?干了这一票,你那原本随口胡诌的「飞天鼠」匪号才算是彻底坐实了。」 听见这话,焦玉浪一张小脸登时又垮了三分。 沉默之中,三人又看向那个价值不菲的香囊,不约而同想起金员外那副狗大户的模样,竟是谁也没提归还的事情,权当替他破财消灾了。 小娃子一边把香囊的穗子往白金鼠脖子上系,一边咬牙保证以后一定好好管教小白,金员外也就罢了,可不能见到谁家有好东西就一股脑地往回搬。 经此一事,老魏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他看着焦玉浪臊眉耷眼的模样,不由得呵呵一笑:「也罢,老头子也给你看个稀奇!」 老魏说着,用手掌在自己肚子上重重一拍,随即缓缓上移。 在齐敬之和焦玉浪的注视下,老头子的脖颈、喉咙接连鼓起,随即发出一声响亮的干呕,竟然张嘴吐了一颗赤金色的珠子出来。 这颗赤金珠子被老魏接在掌心,看上去不但光华灿灿,更镌刻有虎、蛇形状的花纹,显得华贵而神秘。 唯一不足之处便是这珠子的表面湿漉漉的,多少让人有些不忍直视,连同气味儿似乎也不怎么好闻。 老魏倒是半点儿也不嫌弃,双手合拢狠狠一搓,霎时间一柄赤金色短刀就出现在了另外两人的眼前。 焦玉浪看得啧啧称奇,脸上赧颜尽去:「刚才登顶时,我还奇怪赤金刀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你这藏得可真够深的!老魏,珠子从胃袋滚到嘴里是个什么味儿啊?」 老魏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不给你尝尝?只要小心一点儿,应当不至于把舌头割了。」 「别!我可消受不起!」小娃子连连摆手,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嫌弃。 「嘿嘿,说实话味道还行,反而是搁在肚子里的时候,总感觉沉甸甸的,坠得那叫一个难受!」 老魏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看向齐敬之道:「那个白衣仙侍是掐着时辰过来的,就是要让来参会的人没时间做旁的事情。这戌时眼瞅着就要到了,咱们接下来如何行事?老老实实依着白仙教的规矩参加***?」 见这一老一小已经耍够了宝,齐敬之的脸色也郑重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所谓的升仙***肯定要去,只不过咱们三个是来追查玉枕下落的,可不是真要入了这邪教,没必要死守着他们的规矩不放。」 他略 作沉吟,看着两人问道:「你们俩的术法能各自支撑自己走到五里外的法坛吗?」 「你是想让我和小娃子从一开始就躲在暗处?」 老魏瞬间明白了齐敬之的意思,脸上露出难色,摇头道:「赤金刀的幻术消耗不小,累死我老头子也撑不了那么久。」 焦玉浪立刻跳了起来:「我的隐踪术也不行,不过本来也用不着全程施术。待会儿我在前头探路,遇到白仙教的明哨暗桩或是其他参会之人就回来知会一声,再由老魏带着我一起绕过去,这样两个人都能有歇口气的时候,足够一路瞒天过海了!」 听小娃子说完,老魏立刻赞了一声:「这法子不错!」 齐敬之却摇了摇头:「这法子并不保险,其实我原本想的是咱们三个都在暗处,可以彻底放开手脚,可既然做不到,反倒不如让你们养精蓄锐来得稳妥。」 「这样吧,你们在明,大大方方过去参会,最好是老魏能被选上,乘着那所谓的五色祥云登上升仙台,若是选不上,就踩着云蛇雾虎强登上去。」.z.br> 「我在暗,想法子先一步摸到台上去。到时候两人合力,一举把那个装神弄鬼的白仙教圣女擒下!」 听罢,老魏认真寻思了一下,建议道:「我若是站在明处,被动待选变数太大,一旦不成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强登,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依我看,不如把这两个法子攒一攒。」 「我瞧那白衣仙侍的本事不过寻常,白仙教圣女又高坐台上、鞭长莫及,我和小娃子依旧潜行过去,隐匿在一旁,若是有机会,就悄悄用幻术和摄心术把被选中的人替换下来。若是不成,就依旧隐着身形,神不知鬼不觉地登台助你。」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齐敬之略一沉吟就点头认可:「你俩不嫌麻烦就行。」 旁边焦玉浪却有些不满:「什么叫最好是老魏能被选上?白仙教选人的标准尚不清楚,兄长怎么就知道不会是我被选上?」 齐敬之神色一正,肃然道:「知道你性子刚强,在李园银窖里的时候就有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只不过你虽是出身军侯世家,厮杀的本领却着实稀松,等选拔的时候你给我老老实实隐在暗处,绝不许冒头!」 闻言,焦玉浪先是不忿,继而又是疑惑:「哎?我和老魏也就罢了,可兄长既不会幻术,也不会隐踪,怎么躲在暗处行事?」 齐敬之嘴角微微翘起,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银烛台:「谁说我不会了?」 见状,老魏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当初在李园银窖之中,焦玉浪只见过原本那个青铜猴子烛台,一时间也联系不到一起去,反倒对齐家哥哥怀里究竟揣着多少古怪物件颇为好奇。 他立刻踮起脚探头过去,一眼就瞅见了一个外形怪异的黑皮口袋,袋子里黑洞洞的,仿佛连光都透不进去,根本瞧不出里头还装了什么。 「哎?这个黑皮口袋怎么瞅着有点眼熟?」 小娃子才问了一句,齐敬之已经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脑袋推开,然后当着两人的面轻声道:「燃!」 下一刻,他的身形骤然模糊,随即融入愈发黯淡的天光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如何?还能瞧见我吗?」齐敬之开口问道。 老魏第一个反应过来,摇头道:「半点儿也瞧不见,连说话声也模糊得很,飘飘荡荡的,听不出是从哪个方位传来。」 闻言,齐敬之下意识点了点头,暗忖道:「果然有些差别,比起看上去像是一片浓重黑暗的银臭,让人无影无踪的银煞血焰明显更适合隐匿身形。」 「我先走一步!老魏,咱们升仙台上见!」 虚无缥缈 的话音落下,焦玉浪只觉有股阴风从自己身侧刮过,当即勾动了某些不太美妙的回忆,整个人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第79章 脚踏幽冥(贺盟主“大高首”2/2) 齐敬之举着银烛台走向山神庙。 血烛顶端,一点血光微如萤火,他全身皆被笼罩其中,只觉心底一片冰寒。 方才银煞血焰燃起的那一刻,四周的天光就骤然黯淡下来,齐敬之眼前所见皆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光晕。 这种变化是他当初在昏暗的李园银窖内所不曾注意到的。 透过这层血色光晕向外看,四周的景物似乎都有了某种极细微却又极诡异的变化。 目之所及,山神庙前的枯树仿佛挺拔了一些,光秃秃、黑沉沉的枝杈展现出一种向上的张力,竭力伸展向雾蒙蒙的天空。 原本窄小的庙门也撑大了几分,门内愈发昏暗,早已没有了神像的神座上,几点墨绿色的荧光在无声飞舞。 齐敬之默然,比之小松山还有一位山魈前辈在苦苦支撑,眼前这尊曾经的余山之神便只剩下这么点坑灰余烬了。 亲眼见识过阴司审案的少年没有半点儿惊惧迟疑,神色平淡地踏进庙门、绕过神座,由西侧庙门而出,对于安分待在墙角、房梁等处的几团墨影,自始至终恍若未见。 穿庙而过之后,齐敬之顿觉眼前一阔,除了脚下一小段比上山时还要陡峭的崎岖山道,鱼脊岭以西的山峦果然如年轻黑衣道士所说,要比东边儿平缓许多。 趁着眼前昏沉的血色天光,他缓缓下到陡峭山道的底部,随即毫不犹豫地撒开腿,在逐渐平坦开阔的山路上或疾走或慢跑,还不忘用手掌护住银烛台上无声燃烧的血焰。 不过片刻功夫,少年已经奔出里许,在银煞血焰笼罩之下,额头上不见半点汗迹,身上也只将将有了些许暖意。 「何方怨鬼过境余山、扰乱幽冥!」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带着齐敬之颇为熟悉的阴司威严。 少年霍然抬头,就见灰蒙蒙不似人间的天空上,一道匹练也似的金光正朝着他兜头罩下! 齐虎禅再次悄然出鞘,只是未等齐敬之挥刀格挡,银烛台上的血焰竟是骤然大盛。 凄艳血光如同伞盖一般猛地撑开,将那道金光死死抵在了半空。 血焰伞盖与匹练金光的碰撞寂静无声,却肉眼可见的激烈和凶险,不断地彼此冲撞、抵消抑或溃散。 金芒、血光混杂交缠,衍化出种种深浅不一、瑰丽难明的色彩,晕染了小半边天空,刺鼻的血腥味、焦糊味亦随之弥散开来。 唯一不变的是弥漫天地、浸透肺腑的阴冷森寒,银煞血焰且不提,那道匹练金光看似灿烂,所裹挟来的同样是惨惨阴风,其中绝无半分暖意。 许是被这种无可阻挡的寒意影响,一手提尖刀、一手举烛台的少年看上去有种超乎寻常的平静。 他仰着头定定观看,年轻的脸庞、清亮的眸子皆被漫天光芒照亮。 半空中的僵持局面不过才持续了十数个呼吸,银烛台上的血烛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短了一小截。 那道匹练金光更是折损严重,再不复先前的煊赫猛烈。 下一刻,手持银烛台的少年终于开口,一字一句说道:「还请尊驾看清楚了,在下是人,可不是什么怨鬼!」.z.br> 半空中那道声音似乎被他平静中蕴藏惊雷的气势所慑,足足过了数个呼吸才回应道:「好,你我一同罢手!」 话音落下,半空中的匹练金光蓦地一顿,继而向上一折,干脆利落地与血焰伞盖脱离。 银煞血焰没了金光的威胁,只是略一凝滞,便自行迅猛收缩,恢复了先前一灯如豆的模样。 天空中各色耀眼光芒尽皆隐去,再次变得灰蒙蒙的,空旷死寂,了无生气。 齐敬之悄然松了一 口气,血焰伞盖完全是应激而发,他可不知道该怎么收回。 半空中,一个金甲人飞快地勾勒显现而出。 这金甲人的容貌、身量皆与常人无异,脸上带着警惕之色,居高临下仔细打量着站在山道上的少年,尤其对那盏银烛台颇多注目。 见状,齐敬之心头已有了猜测,当即又将缉事番役的腰牌掏了出来。 这枚腰牌得来看似轻易,然而就连老魏都不曾拥有,才一取出,腰牌表面立时泛起了淡淡的白色光晕,甚至将银烛台的血光都一并隔绝在外。 齐敬之将腰牌举起,展示给立在半空的金甲人:「可是此地日游神当面?我是怀德郡镇魔都尉麾下缉事番役、松龄县巡铺都头齐敬之。」 见到这枚腰牌,金甲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警惕之意也随之大减,当即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祂立于齐敬之身前,抱拳行礼道:「见过齐都头,在下正是余山县城隍座下日游,微末下吏、不敢称神。」 齐敬之笑着回了一礼:「尊驾叫住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金甲日游也不客气,指着齐敬之手里的银烛台说道:「此烛中蕴藏的怨气不小,光焰隐隐透入黄泉,齐都头持之行走,亦是把一只脚踏进了幽冥。」 「在下正奉命巡视余山冥土,忽见怨气盈沸,黄泉中泛起波澜,幽冥间亦回荡着脚步声响,还以为有成了气候的怨鬼想要入主余山,这才连忙过来查探。」 听对方这么一说,齐敬之脸上便有歉意浮现:「这盏灯是我不久前偶然所得,只知道持之可以隐踪潜行,委实不知竟还有通幽之能,若是犯了阴司的忌讳,还请尊驾勿怪!」 金甲日游似乎毫不介怀,闻言立刻摆手:「都头言重了!这点儿响动放在别处实属寻常,只因这余山之中人烟稀少,山神缺位多年,冥土早就荒废已极,忽然生了动静,才显得有些突兀……」 祂忽地住口不言,将目光投向了齐敬之的身后。 齐敬之一怔,身躯微侧,用眼角余光往身后瞥去。 不多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子蹑手蹑脚、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嘀咕:「兄长实在太过谨慎,这地方鸟不拉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用得着如此小心翼翼?」 闻言,一人一阴神俱是默然无语。 先前一番声势不小的争斗,其实介于人间与冥土之间,甚至更靠近冥土一些,肉眼凡胎之人若不使用非常手段,自然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只是齐敬之也没想到,自己凭借银煞血焰将一只脚踏进幽冥,竟能直接看穿焦玉浪的隐踪术。 直到小娃子走过去老远,金甲日游才收回略显复杂的目光,继续说道:「刚才说到人烟稀少、山神缺位,城隍爷吩咐下来,将这片山林交由在下代为巡视,职责所在、不敢轻忽,还请……」 又是话只说了一半,金甲日游的神情忽然变得万分古怪。 这一次,齐敬之连头都懒得回。 时间不长,就见一个红绸束白发、腰悬赤金刀的老头子大摇大摆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恰在此时,一旁的草丛里忽有一道皎白色流光闪过。 老头子就像是得了什么信号,猛地一拍腰间的赤金刀。 紧接着,那柄赤金色的短刀陡然迎风一涨,化作一条赤金灿灿的炫目光带,通体犹如赤金铸成的一虎一蛇从光带中飞出,或张牙舞爪、或呲牙吐信,极是张扬地上下盘旋飞舞。 看着老魏腰缠光带、大步远去的背影,齐敬之忍不住心中暗忖:「原来所谓的赤金刀和云蛇雾虎,透过血光看去是这般模样,莫非也是某种煞气异物所化?」 「相比起 灵性已失、只剩下些许躯体本能的灵魄、黑煞、银煞诸尸,赤金刀无疑要灵动许多,同时也更加难以掌控、更加凶险难测……」 第80章 顿悟前非 见识到赤金刀的另一种面目,齐敬之反观自照,几乎想立刻取出牛耳尖刀,看一看自己才认下的幼弟齐虎禅是个什么模样。 还有忽然起了诡异变化的灵魄面具、临时被当做包袱使用的黑煞驴首囊,虽然都成了尸体,其中是否还有隐患? 还有得自小松山古庙神像中的煎人寿,这柄长刀似乎并无灵性,仅残留有极微弱的神力气息,其中是否还藏着秘密? 甚至……还有那面能炼化种种煞气阴物的青铜小镜! 此物在银煞血焰的渲染之下,又会展现出何等神异气象? 就在这时,一旁的金甲日游已经再次收回目光,看向眉头微蹙、似乎正在沉思的少年。 祂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决定把话说完:「还请……还请齐都头勿怪。」 「嗯?」 齐敬之倏然回神,摇头道:「尊驾言重了,也请尊驾勿怪。」 一闪念的功夫,他已经反应过来:「此神说自己担负巡视山中冥土的职责,想必不是虚言。然而今时今日是什么时候?这可是白仙教召集许多歪瓜裂枣开***、选仙收徒的日子,再怎么阴阳有别、不可越界,这么多外人进山,本地阴司也会加以关注,眼前这位明显就是刚从西边儿过来的。」 于是,齐敬之索性开门见山道:「不瞒尊驾,齐某来此是为了追查妖魔劫财、害命两件要案,嫌犯便是正在前面山谷中聚众开坛的白仙教圣女!尊驾既然巡视山中,定然已经查知其虚实,还请不吝赐教!」 金甲日游听了,眸子里似有火光闪动:「都头说笑了,妖魔作乱乃人间事,更是镇魔院所辖,在下岂敢胡乱置喙?」 齐敬之立刻摇头:「若只是妖魔作乱,自然不敢劳动尊驾。可那白仙教分明是个邪教,没准儿就供奉有邪神!若是任由他们在余山中聚众生事,对贵县城隍梳理余山冥土的大事定然有所妨碍……还请尊驾细思之!」 金甲日游脸色一变,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面带狐疑道:「阁下能说出这番话,可不该只是个番役、都头。」 齐敬之洒然一笑:「松龄县阴阳司孟主事是我的开蒙老师。县城隍于大人亦曾多有教诲赐下。哦,我前些日子在小松山中手刃了一头作乱的虎精,这才因功补了这两个缺。」 「原来如此!」 金甲日游脸色又是一变,惊异之中隐约透出几分看待自己人的亲热。 祂沉吟半晌,终于还是轻声说道:「我在一旁瞧了半日,白仙教并不曾祭祀邪神。那位圣女虽然修为浅薄,连我在侧窥视也感应不出,但身上分明有正神神力遮护,连容貌都不曾显露出来,一看就是个有来历的。」 「她还带着一个玉枕,其上亦有正神香火气息缭绕,只是在下见识浅薄,认不出是哪位大神座前配享香火之物……」 齐敬之越听越惊,脸上却是丝毫不显:「我不晓得什么神力香火,方才提到的劫财案,那个玉枕正是被劫之物!」 闻言,金甲日游不由摇头,言语间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那玉枕上的香火气息与白仙教圣女身上的神力虽不相容,却也并无排斥,瞧着可不像是赃物。」 祂顿了顿,忽又压低声音说道:「事关正神,齐都头还是谨慎些为好!」 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不免有些沉重。 那位圣女既然身具正神神力,定能看出玉枕乃神灵之物,却依旧敢于出手劫夺,还将失了神智的黑驴精放出去扰乱追查者的视线,可见既有倚仗靠山、也有心机手段,只是不知是否有预谋。 若非当日齐敬之察觉不对,多问了一句,使得黑驴精幡然醒悟,但凡出手快些,干脆利落地将其击杀当场,此时线索已然彻底 断了。 齐敬之虽然早就料到白仙教圣女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却没想到对方背后竟站着一位正神,以至于让眼前这位日游神心生忌惮、不愿招惹。 虽说形势如此,少年心里却绝无退缩之念。 盗枕案、化尸案尽皆指向所谓的白仙教圣女,先是半路劫夺玉枕,施术迷了黑驴精的心窍,令其吃起人来越发肆无忌惮。后来因为不想李家空园里的银伥被人打扰,便悍然毒杀李璜,使其落得个死无全尸。 如此行径,已与妖魔无异! 即便不考虑金刀魏、焦玉浪二人与玉枕之间的因果,只是为了那些无辜而死的可怜人,齐敬之也决意将这两件案子追查到底! 以手中刀斩破妖氛、驯服山川,山野少年的心中大愿,便从今日始! 决心既下,齐敬之察言观色,自然看出金甲日游因为事不关己又心存忌惮,对玉枕之事并不上心,要想从对方嘴里多套问些有用的消息出来,还是要从利害二字着手。 他索性把话说得更加露骨:「在齐某看来,那白仙教终归是以教门自居,如今在余山筑起法坛、招引信众,其背地里供奉的无论是正神还是邪神,恐怕都不是贵县城隍所乐见!」 「邪神也就罢了,正神只会更糟!尊驾在县城隍座下行走,岂能不为自家大人分忧?」 金甲日游登时色变:「都头慎言!大齐神道向来井然有序、一团和气,如何展布皆由国主一言而决,我家城隍爷亦只是奉命而已,更何况是我?」 齐敬之眼看对方颇有触动,却依旧不肯松口,心知此神终究是位卑言轻,确实无资格也无胆量替自家城隍做主。 他当即笑道:「其实也无需尊驾做什么,只需告知那玉枕被藏于何处、有无看守即可。」 见齐敬之并未要求自己跟那位圣女直接对上,金甲日游脸上的纠结之色顿时消去大半。 祂略作沉吟,伸手向西一指:「再往西走四里便是白仙教筑坛的山谷,谷内山势不高,却是直上直下的峭壁。那座所谓的升仙法坛就在谷底,正对着峭壁上极高处的一片露天平台,平台上还有一处天然洞穴。」 「法坛筑好之后,白仙教圣女便独自携带玉枕进了洞,你若要寻她,从谷底是绝难上去的,从谷顶下到平台上倒还容易些。」 听见这话,齐敬之立刻惊出一身冷汗。 他先前听金员外说什么登仙台,心里不免先入为主,只道是个可以攀爬而上的高台,却忘了这次***是随缘召开,根本就没有什么现成的高台可用! 若是***召开之后,自己无法及时登台,要么眼睁睁看着对方从谷顶离开,要么就只能让老魏独自面对那个不知深浅的白仙教圣女,本无地利、又失人和,后果委实难料。 「幸好因为使用银煞血焰,引来了这位巡山的日游,又套问出这个关键信息,否则真要因为一时的想当然犯下大错!嘿,还真是一饮一啄、皆由前定!」 想到此处,齐敬之当即向金甲人深深一揖:「还请尊驾告知赶往那处谷顶的最快路径!」 第81章 劫灰 残阳夕照,暮色四合。 人迹罕至的山林之中没有道路可走,齐敬之一手持银烛台,一手挥动牛耳尖刀开路,在一处生长着许多高大古木的坡地上艰难攀登,不时有碎石和土块从他的脚边向下滚落。 按照那位巡山日游的说法,白仙教圣女虽有神力遮护,但本身算不得神道中人,无法真正发挥神力的妙用,否则也不会始终未能发现就在一旁窥视的阴神。 由此推断,对方也应当无法察觉被银煞血焰笼罩的少年。 齐敬之自然从善如流,继续以银煞血焰隐蔽身形,以防被守护谷顶的白仙教教众发现。 眼看距离谷顶越发近了,少年将自己的脚步放得更轻,同时心里暗暗觉得奇怪。 他这一路走来,没见到任何白仙教的明桩暗哨,更别提什么机关陷阱,难不成那位圣女竟然自负若此,根本就没安排人把守自己的退路? 虽然心有猜测,齐敬之却不会将此行的成败寄托在对方的大意之上,行动时反而愈发小心起来。 眼见前方的草木比别处茂盛许多,齐敬之像之前已经做过许多次的那样,左脚在前踩实地面,右脚脚后跟抵住身后古木的树根以稳住身形,而后以手中刀轻轻拨开身前的草丛。 如此小心翼翼,完全出自一个山中猎户的经验和谨慎,这处位于林间的草丛高度不够,显然藏不住人,遮盖住捕兽夹一类的机关却是绰绰有余。 其实以齐虎禅短小轻薄的刀身,并不适合用来开路探草,奈何银煞血焰笼罩的范围极为有限,若是换成长刀煎人寿,便会凭空露出一截在外头,潜形匿迹就没了意义。 随着遮蔽视线的草叶被缓缓拨开,少年的眼神忽地一凝,才要抬起的右脚猛然停住,同时死死屏住了呼吸。 他身前这处茂盛草丛之中,赫然露出了一截生着大块褐色斑点的黝黑蛇躯! 这条蛇生得极为壮硕,乍看之下竟比齐敬之的大腿还要粗上几分。 蛇类对周围动静的感知极为灵敏,几乎是少年闭住呼吸的同时,草丛中立刻发出一阵哗啦声响。 旋即一颗狰狞硕大的蛇头从草丛顶端升了起来,高度很快就达到了七八尺,居高临下朝向齐敬之的方向。 看这架势,这条蛇的体长绝不会短于一丈! 齐敬之瞬间联想到了李璜身上的蛇臊气,这条巨蛇身上虽然没有,但如此凶戾之物悄无声息地潜藏在这里绝非偶然。 少年不由暗道侥幸,若非自己赶路时宁肯被拖慢脚程也要举着银烛台,绝不可能距离如此之近才被这条巨蛇听出动静,如今拨草惊蛇,反倒是对方在明、自己在暗了。 就见眼前这条巨蛇左右摇晃着脑袋,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嘴里吐着长长的信子,发出嘶嘶的声响。 片刻之后,巨蛇一无所获。 齐敬之似乎在那颗色彩斑驳的狰狞蛇头上看出了疑惑的情绪。 下一刻,巨蛇张大嘴巴,如人类一般吐气开声:「何处来?哪里去?」 虽然它的嗓音很是嘶哑古怪,但这六个字确实说得清清楚楚,连口音都与麟州本地人一般无二! 闻言,齐敬之只觉身躯一僵,哪怕内心因为银煞血焰而愈发森寒沉静,却依旧生出了一种没来由的、想要回答对方的悸动! 若非早已看清楚这条巨蛇的真面目,他险些就要当场开口。 齐敬之立刻明白,这条狰狞巨蛇绝非凡类,已经奇诡近妖! 几个呼吸之后,狰狞且妖异的巨蛇没有听到回应,当即再次开口,声音愈发响亮:「何处来?哪里去?」 「何处来?哪里去?」 「何处来!哪里去!」 巨蛇竟是一连重复了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洪亮威严,到了最后一次时,更是如同咆哮! 每一次,齐敬之都无一例外生出了想要开口回答的冲动,而且越到后来就越发难以遏制,几乎是用尽心力才勉强压下。 终于,山林间再次安静了下来。 巨蛇似乎不再像先前那样警惕,却明显没有死心,依旧晃动着头颅,在仔细感应着四周的动静。 见状,齐敬之的眸光渐渐转冷,心中更有许多念头升腾:「似乎,它虽然能够口吐人言,却只会这两句话、六个字。可这六个字着实诡异得紧,若是寻常人无意中听到,既无防备之心,也无抵御之能,怕是会立刻给予回应。」.z.br> 「一旦回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齐敬之虽然好奇,却绝不想亲身尝试。 下一刻,他脚下猛地发力,如一只大鸟般振翅腾起、不断拔升,带起一道猛恶的劲风。 银煞血焰可以让齐敬之半只脚踏入幽冥,从而于人间隐去身形,身体表面也近乎死人一般冰凉,却无法让他真正脱离人间,也就无从消弭他纵跃时带起的劲风。 巨蛇那双毫无暖意的眸子倏然圆睁,旋即张开血盆大口,迎着劲风袭来的方向凶狠扑咬而下! 然而,它没能撕咬到预想中温热甘甜的血肉,反而似乎有个巴掌大小的物件飞进了嘴里,继而被它本能地吞了下去。 紧接着,狰狞诡异的巨蛇便一头撞在了坡下那株曾被齐敬之用来垫脚的古木上。 沉闷的撞击声响之后,即便那粗壮的树干也晃了三晃、掉下许多枝叶来,巨蛇却是毫发无损。 它转过身来,长达丈余的骇人身躯盘起,支撑起狰狞凶恶的头颅,死死盯住了那个突然显现身形的少年。 齐敬之居高临下,却依旧需要抬起头才能与巨蛇对视。 双方无言的对视只持续了一瞬,就被巨蛇的怒吼打破:「何处来!哪里……」 两句话六个字尚未说完,忽有一道澎湃血焰从巨蛇的口中喷涌而出。 巨蛇的问话声戛然而止,代之以蕴含巨大痛苦的嘶鸣,旋即又被血焰彻底吞没! 紧接着,巨蛇的双眼也被烧穿,变成了两个朝外喷吐血焰的深坑,随即扩散至整颗头颅,甚至它的整条庞大蛇躯都隐隐透出了血光,随即砰地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 被银煞血焰自内而外焚烧啃噬,这条巨蛇竟连挣扎的力气都已经丧失。 眼见巨蛇的气息正在飞快消逝,齐敬之终于开口问道:「如果有人回应了你,你会怎么做?」 巨蛇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对少年的问题置若罔闻。 忽然,一簇血焰从它相对纤细的尾尖冒了出来,又迅速朝着整个蛇躯蔓延而上,顷刻间将这条巨蛇完全点燃。 奇特的是,这血焰只针对巨蛇,没有伤及附近的一草一木。 当初婉儿身上的银臭只对心怀贪欲的生灵有效,融合了其血色怨气之后似乎霸道了许多,变得对一切血肉之躯极为仇视,哪怕巨蛇已死,依旧不肯放过它的残躯,非得全部吞噬才肯罢休。 见此情形,齐敬之毫不犹豫地站得更远了一些。 不过片刻光景,巨蛇悄无声息地化作了地上的一摊灰烬。 银烛台安静地立在劫灰之中,血焰渐渐收敛,恢复了原本微弱黯淡的模样。 一灯如豆,似乎下一刻就会熄灭于夜风之中。 齐敬之远远瞧着银烛台,心中并无半点喜意,反而悚然心惊:「为何烛台已经离手,我却依旧能够看到烛火?」 第82章 比高(贺盟主“红尘何处话凄凉”1/2) 齐敬之可不认为自己忽然成了心无贪欲的圣人高贤,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是因为我使用烛台太久的缘故?嗯,路云子口中真正的鬼物,不就是死灵与天地间的沉郁浊煞之气结合才诞生的么?活人沾染了太多煞气,又会变成什么?」 「若是长久被银煞血焰笼罩,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彻底落入幽冥,见到那条传说之中的黄泉?」 齐敬之思绪发散,一时间竟对那个只有死灵和阴神才能涉足的世界有些神往。 当然了,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人间尚有无限好风光,修行路上更是景色奇绝,他还没在这万丈红尘中厮混够,可不想早早就去黄泉中洗尽前尘。 念及于此,齐敬之走过去将银烛台拾起,目光有意无意间投向了那个托举血烛的小女娃。 银色的小女娃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始终带笑,仿佛心满意足、再无忧愁。 「嗯?」 齐敬之目光上移,忽然发现托盘里原本短了一小截的血烛竟又恢复了少许。 他有些拿不准,当即仔细查看一番,才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一时间,齐敬之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最终也唯有一声轻叹:「灭!」 银煞血焰应声而灭,山林中立刻一片幽暗。 方才闹出的动静不小,若是白仙教在这谷顶还有别的布置,该惊动也早就惊动了,不至于到此时还没有反应,也就无须再刻意隐匿身形。 齐敬之将银烛台收回驴首囊中,同时也将刀身较短的齐虎禅收入鞘中,反手拔出背后的煎人寿,以这柄大开大合的长刀开路,自身亦不再刻意掩盖动静,以极快的速度穿林过草、向上攀登。 不过片刻之后,他便冲出树林、登临谷顶,夕阳的余晖照在脸上,眼前景象登时为之一阔。 西方天际,漫空红霞已被青黑色的万千重暮云压成了浅浅一线。 山风在苍茫群山间呼啸鼓荡,千林万木随之起舞,浓密的树冠挤在一处,融汇成或深或浅的青色波涛。 此刻齐敬之所站立的谷顶崖壁并不如何高耸,在附近的山峦之中却算得上拔尖,就像是一道环形的石头堤坝,将连绵不绝的青色波涛尽数挡在了山谷之外。 不同于堤坝外侧那些生满古木的陡坡,谷顶崖壁上光秃秃的,大片大片的皲裂岩石***在外,几乎瞧不见什么像样的草木。 唯独齐敬之右侧几丈开外,一处石缝中兀自孤零零生长着一株小树,正被山风吹得歪斜。 齐敬之略作辨认,认出这株硕果仅存的小树应该是柏树。 小柏树长得实在不高,只比少年高出两头,枝叶倒是极为浓密,几乎将树干完全包裹,只露出根部短短的一截。 见谷顶并无白衣仙侍把守,更没有先前那样的诡异巨蛇盘踞,齐敬之松了一口气,缓步走到崖边趴下,一点点探头向下望去。 山谷内侧果然如巡山日游所说,山势不高却极为陡峭,形似一口水缸,唯独谷底有一小块平地,被四周的山壁圈在当中。中文網 此时谷底平地上已经燃起许多火盆,熊熊燃烧的火焰围成了一个更小的圈子。 火焰圈子里站着不少人,从谷顶看去不比手指头大出多少,其中绝大多数都穿着白衣,显然这些参会者对加入白仙教极是热衷。 两相比较,年轻黑衣道士和金员外已经算是较为清醒和矜持的那一拨了,怪不得只是被劝了两句就干脆利落地离场。 这两个人,道士背后有个不上不下的师门,胖员外则是财势雄厚,本不至于被一个最普通的缉事番役唬住,多半是心里本就对白仙教极为提防,这才见势不对、果断抽身。 这么看来,老魏选择潜行到山谷会场实属明智,否则单是他和焦玉浪的穿着就会额外引人注目,无论想做点什么都极为不便。 齐敬之一边暗道侥幸,一边凝神朝谷底观望,不一会儿就隐隐有乐声飘了上来,似乎***已经开始。 除此之外谷底再不见其他动静,无人喧哗,也无人随意走动。 「看来我得抓紧了……」 齐敬之把目光向上挪了几分,在下方的山壁上快速扫过。 很快,他就在小柏树所在的山壁正下方,发现了一处向外突出的露天石台。 说是石台,其实并不算平整,应是天然形成。说是露天,显露在崖壁之外部分也不过数尺宽,显得很是狭窄。 至于巡山日游提及的山洞,齐敬之不敢太过冒头,只略微看到个边儿,无法一窥全貌。 露天石台离着崖顶不远,但也有着三五丈的差距。 齐敬之暗自估量,觉得自己径直跳下应当摔不死,却难保不会受伤,更会闹出极大的动静。 「嗯,好在崖顶有一株小柏树,我将身上的衣裳、腰带绑在一起,沿着石壁攀援下去,多少能降低些往下跳时的高度。」 「至于下去了要怎么上来……老魏啊,这要命的关头你可不能缩卵啊……」 齐敬之念头纷飞,将探出的脑袋慢慢收回,这才站起身来,朝着那株小柏树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默默打量这株顶风裂石而生的小树,心里暗道:「也不知这小家伙能不能承受得住我的重量。」 随着少年的靠近,小柏树的浓密树冠突然剧烈抖动起来,树干的歪斜程度也远超先前。 齐敬之倏然止步,握紧了始终不曾离手的煎人寿刀柄。 不多时,小柏树的树冠顶端忽然探出了一颗不算大的白色蛇头,黑色蛇身纤细修长,只有婴儿小臂粗细,看上去远没有先前那条巨蛇骇人。 「又是一条蛇!只是这条似乎不大聪明,明明藏得极好,偏要自己冒头出来,就是不知会不会说话……」 齐敬之腹诽了几句,主动开口问道:「何处来?哪里去?」 闻言,这条笨蛇明显愣住了,呆呆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开口:「你高还是我高?」 同样是嗓音嘶哑,同样是吐字清晰,口音却与麟州本地人不同,反而跟焦玉浪有些像,显然更偏向麟州东南方向的巢州那一带。 「又是六个字……不过只有一个问题。」 齐敬之神情古怪,心里却丝毫不敢大意。 虽然这条笨蛇发问之后,他心里并无那种非回答不可的莫名悸动,但对方的问题也明显与先前那条的不同,哪怕自己闭口不答,对方也是可以自行得出答案的。 小柏树明显比齐敬之高,蛇头又高出了树冠,谁高谁低不言而喻。 「如果这条怪蛇断定自己比我高,会发生什么?」 先前未能从那条巨蛇口中问出答案,眼前又来一遭,齐敬之的心里愈发好奇起来。 试试又何妨的念头才一生出就被掐灭,他看着树冠上的怪蛇头颅,忽然福至心灵,抬手将煎人寿的刀柄立在了自己头上,随即朗声笑道:「自然是我高!」 随着齐敬之的话音落下,怪蛇又是一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嗖的一下将头颅缩回了树冠之内。 紧接着,整株小柏树忽地再次剧烈摇晃起来,几乎是眨个眼的功夫,一条生着白色头颅、黑色身躯的怪异长蛇就从树冠底部钻出,以极快的速度游下了树身。 见状,齐敬之没并有莽撞出手,而是立刻收回长刀、谨慎后退,与对方拉开了距离。 下一刻,更加出乎他意料的奇异一幕出现了。 第83章 仙人洞 白头黑身的怪蛇游走至树下,既没有表露出丝毫敌意,也没有按照蛇类的常见习性盘起蛇躯,反而很是急切地翻了个身,将蛇腹袒露在了齐敬之的面前。 齐敬之只是低头瞧了一眼,立刻头皮发麻,绝少动容的脸上更是骇然变色。 只见眼前这条怪蛇的腹部并不是光滑的表皮,而是竟然如蜈蚣一般,长着密密麻麻、尖刺一般的白色小脚! 这些又细又尖的白色小脚或是朝着天空奋力伸展,或是有意无意地随风摆动,弯曲锐利的足尖一挠一挠的。 齐敬之看在眼里,只觉那成百上千对小脚正不断抓挠着自己的心,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更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没奈何,他只得将目光移开,强迫自己死死盯住眼前怪蛇的白色头颅。 就在这时,地上的怪蛇再次开口了。 它这一次问的是:「你多还是我多?」 齐敬之原本烦恶难当,闻言却是惊讶不已:「这是它单独提出的第二个问题了。如此看来,这条怪蛇非但不比先前那条笨,反而还要聪明一些,竟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齐敬之心头回荡着怪蛇的问话,忍不住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脚:「嗐!把手指头、脚指头都算上也比不过人家的零头!」 「你多还是我多?」白头黑身怪蛇锲而不舍地追问道,语气愈发急迫。 齐敬之心念急转,忽地闪过一道灵光:「这厮的脑子还是不够灵光,问的不是谁的脚多,而只是极含糊地问谁多,这就有钻空子的余地!」 念及于此,他毫不犹豫地抬手将头上的发髻散开,任由细细密密的头发披散在肩头。 下一刻,齐敬之指着自己的头发,理直气壮地答道:「自然还是我多!」 闻听此言,怪蛇猛地直起身来,头颅随之高高扬起,一直升到比齐敬之还要高出数尺的位置才停下。 它居高临下,却仿佛已经忘了先前比高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儿地将脑袋前伸,几乎要触碰到齐敬之的额头,似乎是想要数清楚少年的头上究竟有多少根头发。 齐敬之双眼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怪蛇头颅,更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他忽然发现煎人寿的刀柄有些湿滑,想来已被自己掌指间的汗水打湿。 怪蛇直愣愣地瞪着齐敬之的头发看了半晌,嘴里的嘶嘶之声先是变得极为粗重,又很快微弱了下去。 到了最后,它忽然眼睛一闭,整条蛇躯像是没了骨头一般,直挺挺地掉落了在地上,就连那些小脚也一动不动。 齐敬之眨了眨发酸的眼睛,用煎人寿的刀尖拨弄了几下白色蛇头,又在黑色的蛇躯上捅了几刀,连带着斩下了几只僵硬的白色小脚。 白首黑身千只脚的怪蛇始终毫无反应,似乎是……断气了? 一个极为荒诞的念头浮现于少年的心头:「因为两次都没能比赢,就把自己给活生生气死了?」 想到这种可能,齐敬之禁不住哑然失笑。 林子大了,果然什么蛇都有! 他再度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条怪蛇,虽然比之先前那条已经堪称苗条,却也比一般的绳子要粗上许多,长度即便没有一丈也差不了多少。 「这还真是才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总算无须光着两条腿去见那个白仙教圣女了。」 齐敬之心里一阵欣喜,当即掐住怪蛇的颈子拎了起来,然后像使用绳索一般,用蛇头那一端在小柏树的根部打了一个死结。 完事儿少年还不忘使劲儿扽了扽,发现无论是蛇躯还是小柏树都算得上结实,短时间内应该完全支撑得住。Z.br> 更 妙的是,虽然蛇身有些滑手,但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脚在,摸上去就粗糙得很,不至于一拽之下骤然脱手。 齐敬之不由得满意点头。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后知后觉,听到了谷底隐隐传上来的喧哗之声。 他立刻伏下身去,小心翼翼探出小半个脑袋朝下看。 只见谷底众人一片纷乱,不少人手舞足蹈、奔走欢呼,更多的人仰着头,朝着齐敬之的方向郑重行礼,像是在致谢,又像是在道别。 「不对,不是朝我行礼,是在向着峭壁平台上的洞窟行礼。」 齐敬之立刻反应过来,视线回缩向自己的正下方,就见不知何时,那处露天平台上已经弥漫着淡淡的五色轻烟。 此刻日头刚刚落山,天光尤其昏暗,这五色轻烟毫不起眼,以至于齐敬之竟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难道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己经有人被选中,还乘着所谓的五色祥云升上了平台?」 齐敬之心中一惊,再不敢有片刻耽搁。 他将煎人寿收入鞘中,干脆利落地再次掏出银烛台点燃。 身形消失的同时,他从地上抓起怪蛇的尾巴,毫不犹豫地一步跃下了山崖。 眼前光影骤然变幻,耳边山风更是呼啸如怒吼。 只是一个闪念的功夫,齐敬之只感觉手上的蛇尾猛地一顿,继而一股大力汹涌袭来,仿佛有人在另一头狠狠拽了一把。 心知怪蛇的蛇尾已经伸展到极限,齐敬之立刻顺势松手,同时胸中猛地提起一口气,更在心里默默观想起白鹤振翅、翩然御风的身姿。 似乎就在短短的一两次呼吸之后,双腿微曲,脚尖朝下的少年就已经直直地砸在了露天平台上。 双脚落在岩石地面上的一瞬间,一股沛然难御的绝强力道便透过他的脚趾向上狂涌,一路经过足弓、脚踝、小腿、大腿,势头猛烈地轰入脊椎大龙,继而分成两股,分别冲向已被洗翅劲贯通的双臂。 此时若是有人在侧,便会看到在这一瞬间,齐敬之的小腿、大腿、脊背乃至双臂上的一块块肌肉依次剧烈抖动、鼓荡,仿佛眨眼间就粗了一大圈,将外头的衣裳高高撑起,尤其那条余量不多的右侧衣袖更是险些就被撑破。 也亏得齐敬之手上的烛台材质特殊,只是看上去像是银制而已,否则多半会被灌注了巨大力道的手掌捏得面目全非。 对于那一瞬间自己身上的剧烈变化,齐敬之根本没有余力关注。 他只是觉得浑身的皮肉筋膜先是一紧,继而又骤然松软下来,说不上是酸痛还是酥麻,或者根本就是二者兼而有之,再有……就是身上的衣裳仿佛宽松了许多。 「呼!」 稳稳站在平台上的齐敬之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又是几次深深呼吸之后,他自觉已将胸中废气吐尽,这才微微低头,亲眼看着自己的手脚慢慢活动,只觉除了几处皮肉还隐隐有些酸痛,最为担心的跌打骨伤并未出现。 快速确认无误后,齐敬之心头立刻生出由衷的喜悦:「这种状态比起当日一刀摧伏虎精之后要好上太多,依旧保有一战之力!」 念及于此,少年霍然抬头,目若朗星、眸光灿灿。 他环顾左右,见那些五色云气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更被银煞血焰尽数隔绝在外,心中更是大定。 下一刻,齐敬之向目光投向了平台的另一侧。 本应陡峭平滑的山壁忽而向内凹陷,将平台往里拓宽了一大截。 平台尽头的石壁上赫然有一处天然洞窟,窟内幽暗无光,彷佛深不可测。 「好一个渡人升仙的仙人洞!」 袖中尖刀倏然出鞘,山野少年洒然一笑,手举烛台昂然而入。 这正是,才登险峰观山色,又向仙人洞里行! 第84章 美梦 洞窟之内,深邃幽暗、不闻人声。 地面崎岖难行,怪石旁逸斜出,最狭窄处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齐敬之的脚步已经放得极轻,落地时却依旧能听见极细微的声响。 透过银煞血焰看去,越是往洞内走,五色云气便愈发浓郁,衬得洞中的岩石愈发诡谲怪诞。 这些原本四处弥漫着的五色云气如有灵性,逐渐猬集在血色灯焰的边缘,锲而不舍地往内里钻。 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银煞血焰陡然明亮了几分,将周围的五色云气逼退。 伴随着血焰与云气的一进一退,齐敬之不知不觉已经前进了数十丈,深入到了山腹之中。 当他再次艰难穿过一条细窄的石缝,眼前骤然一片空旷,连无处不在的五色云气都稀薄了许多。 原本从上方垂下来、几乎要擦着齐敬之额头的岩石忽然消失,隐没在上方的黑暗之中,挤在他身体两侧的石壁也倏然远去,延展出一间藏于山腹中的巨大石室。 在这座全无人工开凿痕迹的石室中央,隐隐可以看见一块灰白色的方形大石。 石面平整,宛如一张巨大的石床。 浓郁有如实质的五色云气自上而下垂落至石床的边缘,彷佛一道五彩斑斓的床幔,轻烟曼舞、华美异常。 床幔之内,宽大的灰白色石床上似乎躺着两个人,俱是一动不动。 在如此诡异阴森的洞窟石室之内见到这般景象,齐敬之心中立时生出难以名状的荒诞之感。 他不由得深深呼吸、稳住心神,同时不再刻意收敛脚上的力道,反而落脚极重,大踏步走向石床。 不断加重的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石室中回荡,然而直到他站到石床边,躺在上头的两个人依旧毫无所觉。 齐敬之再次深吸一口气,将银烛台伸过去逼开五彩床幔,就着血光向石床上一看。 下一刻,少年的一双眸子倏然睁大,眼底里先是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震惊,继而怒意如野火般熊熊燃起。 石床上躺在齐敬之这一侧的赫然就是老魏。 老头子仰面朝天躺着,脑袋底下枕着一个碧光莹莹的玉枕,两眼闭合、面带微笑,似乎睡得正香。Z.br> 他的上半身赤裸着,肤色黝黑、瘦骨嶙峋,胸腹间遍布着旧年伤疤,脱下来的衣服连同赤金刀则被胡乱丢在一旁。 这些都还罢了,让齐敬之目眦欲裂的是,老魏腰部以下并不是腿,而是一条遍布银色鳞片的粗壮蛇尾! 蛇尾上的鳞片泛着幽幽的冷光,正缓缓朝着老魏的腹部蔓延! 这般诡异景象,竟与当日小松山古庙大殿中的虎僧差相仿佛!难不成这条蛇尾也是与虎皮花衣相似的邪门玩意儿? 齐敬之勉力压下这个可怕的念头,转而看向石床的另一侧。 一个赤身***的妙龄女子侧身而卧,浑身皆被薄纱一般的白色轻烟笼罩,白花花的娇嫩身子在烟气中若隐若现,脸上容貌明明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却依旧让齐敬之生出了惊艳之感。 这女子黑发如瀑、体软如蛇,从一侧紧紧贴住老魏的身躯,愈发凸显出玲珑曲线、妖娆身姿。 她的玉臂搭在老魏的胸膛上,纤手抚摸着老魏的脖颈,尖细下巴搁在肩头,一点樱唇凑近耳边,彷佛情人在亲昵耳语。 这景象着实旖旎香艳,却又透着丝丝诡异,山野少年连耳朵都已红透,很快就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那个原本属于彭泽水神青洪公的玉枕。 齐敬之注意到,除了老魏,那女子的头颅同样枕在玉枕上,二人赫然是相拥而卧、共枕而眠。 「若是猜得不错,这女 子就是那个所谓的白仙教圣女了,夺走玉枕的是她,迷惑黑驴精心智的是她,婉儿口中的白姐姐是她,杀死李璜的袁小姐也是她!」 「哼!如此大喇喇地酣睡,只需一刀下去就能了账!」 念及于此,齐敬之不免杀心又起,却没有立刻动手,反而紧锁眉头。 「杀了这个毫无防备圣女固然容易,可是老魏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就此化作一条白色妖蛇么?仓促之间我到哪去找蕴藏神力的大殿和神像?」 「嗯?神力!」 齐敬之猛地回神,将银烛台往石床上一搁,反手拔出煎人寿,把这柄长刀横放在老魏的腰间。 果不其然,银色鳞片的蔓延势头渐渐放缓,最终停在了煎人寿的刀锋前。 齐敬之脸上微露喜色,心中的忧虑却没有减少分毫:「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煎人寿蕴藏的神力气息毕竟有限,怕是抵挡不了多久。还是先把老魏唤醒,两人合力制住白仙教圣女,逼问出彻底褪去蛇尾之法!」 齐敬之想到就做,立刻伸手去拍老魏露在外侧的胳膊,连续拍了几下却不见醒转,又改轻拍为狠拧死掐。 骤然遭此蹂躏,老魏竟依旧睡得深沉,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不对劲!」 齐敬之心里一个咯噔,目光快速在石床上扫过,最终再次定格在了床上共同枕着的玉枕上。 如今看来,能被青洪公当做送给巢州焦氏姑奶奶的寿礼,这个泛着碧光的玉枕绝非凡物! 此物究竟不凡在哪里,有什么独特功用,彭泽水府的人似乎并未告知老魏。只不过看老头子哪怕在睡梦之中依旧面露笑容的贱模样,倒也能猜出一二。 「这玉枕应是能拉人入梦,而且还是美梦……」 齐敬之心里生出这个念头,陡然回想起了李璜口中那座所谓的袁府,不由得越发肯定:「还不是一般的美梦,而是能以假乱真、让人沉迷其中的美梦!」 他再次看向老魏腰部以下的蛇尾,心中不免喜忧参半:「老魏眼下这情形倒是与李璜大不相同,应该没有性命之危。既然根子在这个玉枕上,要想唤醒老魏,还是要釜底抽薪才行。」 想到这里,齐敬之立刻绕到床头,用煎人寿的刀柄去顶老魏的脑袋,想让他与玉枕脱离。 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生推也好、硬撬也罢,老魏和玉枕都是纹丝不动,彷佛二者已经长在了一起,又在石床上生根了似的。 徒劳忙活半晌,齐敬之停了下来,不再做无谓的尝试。 他没有选择莽撞地破坏玉枕,不是因为这玉枕有多么神奇珍贵,而是怕产生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 万一打破了玉枕,老魏永远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齐敬之神情凝重,缓缓将眼睛闭上,安静沉思了片刻。 再睁眼时,他的眸子里除了智慧的辉光,更有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既然沉湎于美梦之中不肯醒来,我就把这美梦搅成噩梦,非把这老头子吓得自己醒过来不可!」 第85章 搅局(贺盟主“红尘何处话凄凉”2/2) 决心既定,齐敬之立刻伸手从怀里拽出了驴首囊,将囊口朝下使劲儿抖了抖。 灵魄面具、缉事番役腰牌乃至散碎银两、铜钱等许多七零八碎的物件从中掉了出来,稀里哗啦地撒在了石床上。 齐敬之的目光从灵魄面具上略过,稍作犹豫,终于还是看向了手里的驴首囊。 这东西因为卖相欠佳,从一开始就遭了他的冷遇,还是后来忽然被发现可以作为储物之用,才扭转了在包袱里垫底的凄惨命运。 虽然此物如今有了个驴首囊的新名字,但齐敬之心里其实记得很清楚,当初青铜小镜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鬼龙死而失其精,散则为气、聚则成针。」 根据他使用灵魄面具和银烛台得来的经验,戴上这个驴首囊,应当可以驱使所谓的鬼龙精气,而使用者本身的魂魄念头也会受其影响,产生某种奇特的变化,说不定就能映照到梦里,给老头子一个惊喜。 「被青铜小镜炼过一遍,应该没啥害处吧……」 齐敬之小声嘀咕一句,随即毫不犹豫地将驴首囊套在了老魏头上。 下一刻,驴首囊就像是活了过来,紧紧包裹住了老魏的脑袋,同时不断变化调整,该瘦的地方死命地绷紧压实,该肥的地方则变得充实丰盈,尤其两只耷拉着的长耳猛地一弹,彻底支棱了起来。 转眼之间,石床上的老魏就变成了一个驴头、人身、蛇尾的怪物! 只见他驴眼紧闭、驴嘴咧开,竟然依旧在笑。 这模样瞧着实在有些碍眼,齐敬之忍不住哼了一声:「甭管在做什么美梦,忽然变成了一个驴头,搁谁也得吓醒喽!」 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结结实实松了一口气。 到目前为止,被青铜小镜经手过的几样东西都很服帖,没闹出过什么幺蛾子。 在他的注视之下,驴首囊只是老老实实地延伸到了老魏的脖颈,没有像虎皮花衣和银蛇尾那样贪得无厌,可见虽然从表象上来看三者很有些相似之处,但邪异程度却相差甚远。 「就是这卖相实在是丑了点……」 又看了一眼老魏脖颈上的那颗驴头,齐敬之嫌弃摇头,十分庆幸于自己当初的克制。若是因为好奇戴上这具黑煞之尸,再被老魏和焦玉浪看见,那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等待老魏醒来的当口,齐敬之终于有闲暇回味不久前的疯狂一跳。 现在想来,隔着数丈的高度纵跃而下,实在有些鲁莽。 当原本凝滞不动的群山在他的眼前飞速向上掠去,当山风在他的耳际肆无忌惮地呼啸轰鸣,一种生死不由自主的大怖畏油然而生,狠狠攥住了他的心。 这种大怖畏,远比当初旁观于老城隍审案时更加直接和激烈。 阴司鬼神裁断祸福,起码还要依着律条,死灵跪在下头,总还能抗辩几句、伸冤两声。 然而天地寂寂无言,从不听人分说。 从山巅跃下,受得住就活,受不住就死,绝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也正是在那惊险至极的一瞬间,齐敬之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面临生死时又究竟能依靠些什么。 他一直孜孜以求的逍遥自在,放在人间便是祸福自专、不受他人欺凌摆布,放在这天地之间,则必定要驯服大地山川,乃至头顶那方浩荡青冥! 唯有如此,才能将那生死之间的大怖畏狠狠捏在掌心、踩在脚下! 诚然,自大山中走出的猎户齐敬之不是生来就有羽翼的飞鸟,做不到出入青冥,但修行《仙羽经》的修士齐敬之却未必不能排云而上,做一只冲天之鹤! 「或许正因为这种心境志向,恰好符合了 《仙羽经》对心骨的要求,我的修行才会如此顺利。这才过了多久,从数丈高的地方跃下,竟也能毫发无伤!」 「修行之妙,实在难以言说。不知前方路上,还有多少瑰丽玄奇之景在等着我!」 一时之间,齐敬之竟有些心神激荡、不能自已。 他围着石床转了两圈,估摸着已经过去盏茶功夫,却依然不见老魏醒来。 齐敬之当即皱起眉头,将脑袋凑近了查看,见老魏那张驴嘴似乎咧得没有先前那么大了,只是呼吸依旧平缓,不像是在作恶梦的样子。 「这都吓不醒?是老魏的心太大,还是这玉枕太过厉害?」 齐敬之侧头看向一旁的白仙教圣女,皱眉想了想,心中又有了个猜测:「两个人同床共枕,做的梦该不会也是同一个吧?一个强拉着另一个,要醒也得一块儿醒?」 事到如今,这位圣女的图谋似乎已经渐露端倪,便是从参会者之中选取一人,将其化成蛇身,与当初虎君将虎皮花衣赠给虎僧的举动差相仿佛,都是存了如妖似魔的狠毒心思。 见过老魏的遭遇之后,齐敬之一想起先前那两条能口吐人言的怪蛇,就感觉脊背发凉,不忍深思。 但有一点,齐敬之直到此刻也没有想通,那便是白仙教圣女为什么要一同躺在这石床上,甚至要与老魏共枕入梦? 毕竟这洞里可没有半点儿打斗痕迹,老魏应该是一开始就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制住了,白仙教圣女根本不需要玉枕来锦上添花。Z.br> 「嗯,虽然想不明白,但从她先前种种妖魔行径来看,这个所谓的圣女绝非善类!事关老魏安危,还是先打断二人这场大梦再说!」 当即,齐敬之又将灵魄面具拿起,径直朝白仙教圣女的俏脸按去。 「就让被婉儿的怨毒阴风熏陶过的路云子,来会一会这位圣女吧!」 下一刻,灵魄面具轻松穿过了遮挡白仙教圣女面容的白色烟气,齐敬之的手掌却狠狠碰壁,撞得手指生疼。 好在他方向找得准,灵魄面具径直掉在了对方脸上,极是顺利地将那张杏脸桃腮、白皙水嫩的脸庞包裹了个严严实实。 在齐敬之看来,白仙教圣女变成无面人后,虽然白花花的身子依旧若隐若现,先前那种撩人心弦的魅惑美感却明显减弱了不少。 山野少年当即满意点头,彷佛并没意识到被他横插两手之后,此刻石床上的景象愈发诡异恐怖,简直不似人间。 又安静等了片刻,石床上的两人依旧没有醒来。 眼见老魏腰上的银色蛇鳞已经有了继续增长的迹象,虽然极为缓慢,却依旧让齐敬之心生紧迫之感。 他几次想一拍两散,干脆砸破玉枕或是一刀捅杀了白仙教圣女,但终究还是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出手。 「说到底还是我们三人见识太少、谋划不周,先前又小觑了这个圣女,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策从一开始就错漏百出,生生变成了眼下这等骑虎难下的局面!」 眼见蛇鳞滋生的速度加快了一丝,留给自己破局的时间已经不多,齐敬之咬了咬牙,靠着床头坐了下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魏啊老魏,我倒要看看你做的究竟是个什么美梦!」 说罢,齐敬之将脑袋向后一靠,径直抵在了玉枕之上。 下一刻,他只觉后脑处一阵温热,接着整个人就如同泡在浴桶里一般熨帖舒适,当即心神一松,睡死了过去。 第8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大周国,京师,白云观。 道舍门前松树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道士手持刮脸刀,正在给一位中年道人修面。 中年道人生得面方口阔、额头隆起,头上毛发极盛,此刻双目微阖,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少年道士眉眼生得周正,一双眸子极具神采,此时眸光更是专注,神情严肃而沉静。 他手里的刮脸刀薄如蝉翼,锋锐而雪亮。 刀光闪烁间,中年道人脸上的乱发和汗毛纷纷飘落,整张脸明显变得整洁光泽了许多。 等少年道士忙活完,道人才意犹未尽地睁开眼,微笑赞叹道:「运刀如飞、妙到颠毫,你这一手整理仪容的绝技,已经深得罗真人的真传,怪不得观里观外都不称呼你的道号,而是叫你小罗师傅。」 少年道士没有急着答话,而是一丝不苟地将刮脸刀清理干净,然后放入腰间挂着的一个皮匣子里。 中年道人拿眼一瞥,见那个不算大的皮匣子里除了才收进去的刮脸刀,明显还有好几种不同样式的刀具和其他工具。 少年道士仔细把匣盖扣好,这才抬头腼腆一笑:「观主真人谬赞了!罗公曾给前朝两位国主整顿龙颜,获封「淡泊守一真人」,我不过在他身边伺候了两年,耳濡目染之下学得一两分,绝不敢以罗公传人自居。」 白云观主摇摇头,指着少年道士腰间的皮匣子笑道:「你也无需妄自菲薄,罗真人羽化前特意将他首创的这套工具留给你,可不就是将衣钵传给你了么?」 少年道士笑容谦逊:「罗公是有大神通的人,我学的这点儿剃头刮脸的小道,哪里称得上衣钵?」 「哈!虽说毛发技艺,却是顶上功夫!」 白云观主修面之后显然心情大好,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谈兴:「罗真人整顿龙颜,已经是前朝旧事。大周新立,气象为之一新。依我看,你小罗师傅奉王命入宫,伴銮驾、称执事的日子不远了!」 他话音才落,忽有一个虎头虎脑、不过八九岁的小道士跑进了院子,气喘吁吁地说道:「师父!宫里来了两名内侍,要传小罗师傅!」 白云观主才提及此事,不想宫内就来了人,讶异之余又觉好笑,扭头看向无人记得道号的小罗师傅,笑道:「才说什么来着?我在这里可是先要道一声喜了!此一去得见国主龙颜,定是青云直上!」 说罢,白云观主忽又摇头,叹息道:「只可惜你已得罗真人为师,我不好夺人弟子,如今你前途远大固然可喜可贺,却独独是我白云观的一桩憾事了!」 他话音才落,报信的小道士连忙摇头,出言纠正道:「师父,要见小罗师傅的不是国主,是世子!」 「世子?」 白云观主闻言一怔,旋即眉头皱起,疑惑道:「世子一向谦和守礼、不事张扬,怎么会突然从宫外招人伺候?」 报信的小道士哪里答得出,当即又是摇头。 少年道士反而好似事不关己,神情始终平平淡淡。 他简单整理了一下仪表,便向白云观主告辞:「观主真人,既是世子相招,我不好耽搁,这就进宫一趟。」 「也好,世子虽然温和,却也是宫中贵人、国之储君,绝不可有丝毫怠慢,你快去吧!」 白云观主催促了一声,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少年道士的背影走远,眼中忽地闪过一丝金芒:「哼!狗屁的淡泊守一!这小子旁的本事不知怎样,倒把罗老道的虚伪矫饰学了个十分模样!」 一旁的小道士听出了自家师父的不喜,颇为纳闷地抬头问道:「师父,小罗师傅在咱们观里待了好几年,上上下下人人都喜欢,您怎么……」 「你懂甚么!」 白云观主打断徒弟的问话,脸色忽而有些凝重:「磨砺以须,及锋而试!这一脉若是重新得势,大周国怕是要从此多事了!」 不提白云观师徒两个背后如何议论,少年道士出了道观,就见门外停着一辆牛车,拉车的是一头雄壮白牛。 这头白牛身上生的竟不是皮毛,而是细密的霜白色鳞片,偶一张嘴便露出满口的尖利钢牙,显然不是个吃素的。Z.br> 两个宫中内侍正站在车前等候,见少年道士从门里出来,俱是露出笑脸,其中一个更是疾步快走,主动迎了上来,先行施礼问道:「可是小罗真人?」 这内侍已经有了些年纪,生得颇有威仪,言行举止亦绝无阉人的阴柔之气,左右脸颊各有一根长达数寸的长须,皆是无风自动、飘在空中。 少年道士见状便是一怔,能保留这两根长须的内侍可不寻常,遍数大周内宫都没有多少,地位自然是极高的,宫里宫外见了,大都尊称一声长须公。 都说大周储君谦逊,眼前这位除了留有一对长须,竟穿着最普通的内侍服色,可见有其主必有其仆,当是世子的亲近心腹无疑了。 见他愣神,长须内侍脸上微露几分不耐。 少年道士登时回神,脸上显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回礼道:「贫道德行浅薄,岂敢妄称真人,长须公唤我小罗便是!两位怎么不进观里用茶,反在这里迎候?可真是折煞我了!」 长须内侍收起笑容,摇头道:「宫里催得急,我等哪里还有心情坐而品茶!小罗……师傅,咱们这就启程吧!」 闻听此言,少年道士心中愈发惊疑,脸上却是丝毫不显,当即点头道:「既是如此急切,贫道就放肆一回,不与长须公论那些虚礼了。」 「原该如此!」 长须内侍应了一声,当即引着少年道士进了车厢,另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自去充当御手。 扬鞭声里,那头雪螭兽登时四蹄生烟,拖着车厢飞驰而去。 少年道士坐在车内,眼见窗外景物飞快变幻,自身却感觉不到丝毫颠簸,眼中不由闪过惊讶之色。 长须内侍眼力极强,此时又已经接到了正主,不似先前那般急迫,终于有心情说几句闲话:「年初的时候,伏波军在北海击破了鲛人与氐人的联军,战后缴获甚丰,其中就有这种异常神骏、奔走如飞的雪螭兽。」 「据说此种异兽即便在北海也是稀罕物,只有鲛、氐二族的头领才有资格享有。上个月袁侯爷率军凯旋,选其中卖相最好的三百头进献给了大内。国主大喜,以雪螭兽遍赐宫中贵人、宗室亲贵及二品以上大员,仅是咱们世子宫里就得了几十头。」 长须内侍顿了顿,似乎觉得先前一番话有卖弄炫耀之嫌,又补充道:「全赖我大周国势鼎盛、国主威加四海,袁侯爷的伏波军又是百战强军,才能大破北蛮、扫平边荒,一下子带回来这么多好东西!」 少年道士点头笑道:「此事坊间已经传遍,都说如今京中权贵皆以乘坐雪螭车为荣,贫道也曾远远瞧见过,可亲身乘坐还真是头一回!」 他当即朝着大内的方向遥遥拱手:「国主之隆恩、世子之仁德,贫道铭感五内!」 见状,长须内侍的脸上也露出笑容:「小罗师傅倒是个伶俐人!此去宫中,至少不会轻易丢了性命,如此咱家便放心了!」 少年道士闻言一惊:「长须公何出此言?」 第87章 金字招牌 长须内侍看了少年道士一眼,笑容一点一点收敛:「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叫你小罗师傅,你就应该知道世子殿下是为了何事传你入宫吧?」 「自然是要贫道为储君整理仪容了!」 少年道士点点头,指着腰间的皮匣子道:「罗真人亲制的一套工具,贫道一直随身带着。」 长须内侍点点头:「这几天世子殿下心里有些……不痛快,已经处死了好几个伺候仪容的内侍,眼下已经没人敢往殿下身前凑了。咱家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忽然想起了前朝罗真人,虽已经羽化了,但没准儿还有传人在世,一问之下果然如此,这才登门延请。」 说着,他死死盯住少年道士的眼睛:「罗真人能为前朝两代君王整顿龙颜,小罗师傅既然得传他的衣钵,想来也不在话下吧?」 听见此行如此凶险,少年道士不由得面露凝重之色,只是眼下既然已经上了车,再想下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问道:「长须公可否告知,世子殿下近日因何事烦恼?不是贫道想窥探储君,实在是不明就里,万一糊里糊涂触怒了殿下,岂不是要连累到长须***上?」 长须内侍脸色微变:「小罗师傅这话在理!咱家瞧你是个有分寸、知进退的……也罢!咱家就冒些风险,稍稍说上几句……」 「愿闻其详!」少年道士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状。 长须内侍当即探头过来,低声道:「袁侯府中有位嫡出的郡主,自小出入宫禁,与世子爷……感情甚笃,原本国主和诸位宫中贵人都乐见其成,月前伏波军凯旋,国主已经有意指婚。谁知……」 见对方欲言又止,少年道士索性主动开口:「国人皆知,袁侯夫人乃是今上唯一的胞妹,她的女儿与世子乃是姑表亲,最是亲近不过。听长须公的意思,二位贵人青梅竹马、自幼亲厚,本就是天作之合,难道还能出什么变故不成?」 长须内侍叹息一声:「三天前,殿下身上忽然出了点……差错,便将自己锁在少阳院内书房中不肯见人,身边伺候的人都一概赶了出来,连送饭的内侍都不许进门。」 「郡主听说之后亲自前来探视,同样被拒之门外,也不知两位贵人隔着门说了什么,最后郡主竟是洒泪而去。」 说到这里,长须内侍的目光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些事本不该告诉你,实在是两位贵人不欢而散之后,殿下就连续召了几名日常伺候仪容的内侍进去。按理说这几人都是办老了差、极得殿下信任的,却无一例外都被世子爷亲手处决!」 少年道士不由愕然,连忙压低声音道:「何至于此?连市井百姓都知道,世子殿下待人最是宽和,身边的宫人犯了错都不忍苛责,又怎么会迁怒至此,竟是亲手连杀数人?」 他眸光闪动,朝对方郑重拱手:「敢问长须公,殿下身上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这就不便与你细说了,待会儿进了少阳院自然知晓。」 长须内侍摇摇头,亦是沉声说道:「小罗师傅只管带着十二分的小心、拿出浑身的本事即可。只记住一条,你见到殿下之后,有关郡主的事情一句都不要提,连带着袁侯夫妇和伏波军……哦,哪怕是雪螭兽也一概不要提!」 到了此刻,少年道士哪还不知,自己此行是被吓破了胆的内侍们拉来挡刀替死的。 也难怪从宫外请个剃头师傅这等小事,竟是由一位长须公亲自出面,还破格动用了如今京师中最有面子的雪螭兽车驾。 眼前这位长须公肯对他说实话,已算是极厚道了。 当即,少年道士朝对方拱手一礼,诚恳说道:「多谢长须公直言相告!」 长须内侍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脸 上不见半点儿愧疚之意。 在他看来,小罗师傅这一脉吃的可不就是这碗饭么?所谓伴君如伴虎,储君也是君,哪可能什么风险都不冒? 真以为当年的罗真人只凭剃发刮脸就能接连取悦两位前朝国主?更别提其中还有一位暴虐无道的末代亡国之君了。淡泊守一真人?嘿!怕是只有傻子才会信以为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整顿龙颜」这块金字招牌既然已经挂上了,得来固然不易,想守住只会更难! 这位小罗师傅此去是飞黄腾达还是身死道消,就看他的本事和造化了。 车内的沉默气氛并没有维持太久,雪螭兽车驾就缓缓停在了一处宫门之外。 长须内侍带着少年道士下车,由守门甲士查验腰牌,搜检全身。 搜检的时候,少年道士腰间的皮匣子被重点关照,里面每样东西都被一一描摹了图样,记录了材质和尺寸。 耐心等候之余,少年道士的目光则在那些膀大腰圆、身披青甲的守门甲士身上不住打转。 折腾了半晌,待两人终于穿过宫门、踏入了一条不算宽阔的甬道。 长须内侍这才边走边轻声介绍道:「刚才那些禁卫都是从无肠营里千挑万选出来的猛士,放在战场上无不以一当十,号为横行介士!大周立国时那位战功赫赫的内黄侯,便是从无肠营横行介士里脱颖而出!」 少年道士点点头,感慨道:「确实都是罕见的猛士,此番真是长见识了!贫道实在想象不出,当年率领八百无肠摧城开山、横行天下的内黄侯该是何等英姿!」 「咱家才算是长见识了,不想罗真人传下的工具如此精致繁复!」长须内侍则是指着少年道士腰间的皮匣子称赞道。 闻言,少年道士自然要谦虚两句:「不过就是依着用途,分得细致些罢了。几种剃头、刮脸的刀具之外,便是梳头的拢子、篦子之类。前朝的时候,这套东西就已经在宫中流传开来,我这套除了罗真人亲制这个名头,无论材质还是工艺,其实都算不得什么。」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尽量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想多见识一些大内气象。只可惜甬道两侧皆是高墙,遮挡住了大半视野,只能看见一些高耸巍峨的大殿屋檐。 两人的脚程不慢,却依旧行了许久,才到了一处规模宏大、名为少阳院的宫室前。 这次有长须内侍带着,少年道士一路穿廊绕殿、畅通无阻,最终进入了一处极幽静雅致的院落。 院中只有三间正房,南窗下种着几株珊瑚树,叶片苍翠葱茏。 如今正是挂果的时节,这些珊瑚树上结满了果子,颗颗橙红饱满、剔透晶莹如玉,极是赏心悦目。 长须内侍扬起手,示意少年道士止步,随即独自走到紧闭的正堂房门前,弓着身子轻声道:「殿下,老奴已将小罗真人请来了。」 少年道士立在院中,眼眸低垂、默然无语,这位长须内侍自始至终都不曾问过他的姓名和道号。 到目前为止,他能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他被看作了那位罗真人的传人。 仿佛过了很久,门内才终于有人答话:「让他自己进来吧。」 闻言,少年道士霍然抬头,见长须内侍朝自己轻轻颔首,立刻快步走上台阶,在紧闭的房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房门应手而开。 少年道士洒然一笑,当即一抖袍袖,昂首而入。 第88章 阻路之仇(贺盟主“胡二哥456”1/2) 屋内书架前,有一人负手侧身而立,身材高大、肩宽臂长,头戴远游冠,身着杏黄色五爪四龙纹缎袍,端的是贵气逼人。 唯一不足之处,便是此人脖颈上赫然生了一颗黑驴头! 少年道士只看了一眼就立刻低头垂目,同时高高拱手,用衣袖遮挡住了自己的面容。 紧接着,他整个人顺势深深弯下腰去,气息平稳,语声恭敬:「罗隐之徒鹿栖云,拜见世子殿下!」 少年道士没有提罗真人那个淡泊守一真人的封号,那是前朝所封,大周可不会认。 他也没有再解释自己算不得罗真人的徒弟,既然已经站在了大周储君的面前,是与不是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鹿栖云?不是小罗真人么?」 驴头蟒袍人转过身来,语气里有些疑惑,继而哑然失笑:「是了,你是罗隐的弟子,又不是儿子,下头办事的人也太不仔细了。」 鹿栖云直起身来,依旧眼帘低垂,微笑道:「贫道听闻,大周储君气度宽宏、雅量高致,宫人无不感佩,办起事来没有敢不尽心竭力的!真要说起来,贫道不过一介山野散人,得以直入大内少阳院,恭聆殿下玉音金训,全赖小罗真人这四个字。」 「哦?鹿卿倒是心善,明明受了轻视却还肯替他们开脱。」 驴头世子的一张大嘴不自觉地咧开,露出了硕大的门牙:「进屋来乌头宰相,出门去白面书生!」 「当年罗隐未入宫便已经闯出偌大名声,谈笑皆权贵、往来无白丁,据说除了一手整理仪容的绝技,谈吐气度更是不俗。本君今日见了鹿卿,便知传言不虚!」 鹿栖云正要自谦,驴头世子却朝他摆了摆手,语气转为低沉:「你这人很是厚道,方才只说玉音金训,却绝口不提本君容貌,然而本君并非自欺欺人之辈,更不会随意迁怒到旁人身上,你待会儿只管拿出罗隐所传的手段便是。」 鹿栖云心里回想着先前长须公所言,面上却露出感激神色:「谨奉命!」 驴头世子点点头,指着书房一角说道:「一应工具都在那里堆着,你自去挑拣合用之物吧。」 「是!」鹿栖云应了一声,依言走了过去。 只见墙角小窗下,一个木架上搭着两条净面用的锦帕,放了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旁边一只方凳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杏黄色罩衣,罩衣底下还盖着一个隐隐散发异香的木盒。 异香之外,似乎还有一丝血腥气。 鹿栖云寻踪一瞥,见木盒的铜扣上赫然溅了几点深黑色的血迹,虽不甚起眼,却是触目惊心。 他恍若未见,小心翼翼打开木盒看了看,见里头的东西与自己带来的大同小异,当即合上放在了一旁地上。 接着,他将木架和方凳依次挪到光线最为明亮的书房南窗下,这才朝驴头世子笑道:「还请殿下移步。」.z.br> 对于鹿栖云的自作主张,一直默默旁观的驴头世子显得并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面向南窗坐下,任由少年道士为自己盖上罩衣。 这位殿下看着窗外叶翠果红的珊瑚树,轻声笑道:「少阳院里的内侍见了本君这颗头颅,要么面如土色、抖如筛糠,险些将本君抹了脖子,要么手足皆软,连轻飘飘一柄小刀都拿捏不住。」 「本君一时不耐,失手打杀了几个!鹿卿性情沉稳,却不知胆量如何?」 闻言,鹿栖云洒然一笑:「家师当年得到过许多前朝贵人的评语,方才殿下提到的乌头宰相那两句算是比较出名的,然而他老人家面上受宠若惊,其实私底下并不满意,倒是有一句自夸之言,向来少有人知,贫道却有幸听过几回。」 「哦?说来听 听!」驴头世子露出好奇之色,一双驴眼睁得更大了。 「家师说的是……」 鹿栖云从腰间皮匣子里取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剃头刀,一字一句说道:「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闻听此言,驴头世子不由一怔,旋即目露精光:「好!既是有如此雄心手段,鹿卿,你便将本君这张驴脸剥下来吧!」 「殿下!」 书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惊呼,长须内侍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冷不防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整个人就势匍匐在地、大放悲声:「殿下三思啊!」 驴头世子登时怒目圆睁,训斥道:「大胆刁奴!谁让你进来的?莫不是自恃跟了本君十几年,在这少阳院里颇有几分颜面,就以为本君舍不得杀你?」 说到颜面二字时,驴头世子的面皮还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 「殿下恕罪!今日纵是殿下把老奴砍了,老奴也要直言死谏!」 长须内侍连连磕头、砰砰有声:「脸上有些许瑕疵,慢慢寻法子医治就是了,如今就连国主都没说什么,殿下岂能自暴自弃至此?若是成了无脸之人,殿下今后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这几句话听完,驴头世子已经气得眼珠子通红、一对驴耳更是竖得笔直。 他指着长须内侍,嘴里吐沫横飞地怒喝道:「真是反了天了!你一个阉竖家奴,也敢妄谈什么直言、什么死谏?」 「老奴虽是阉人,亦有为主上效死之心!老奴只道先前死了的几个奴婢是因为侍候不周,方才触怒了殿下,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缘故!他们个个都是忠仆,宁死也不肯伤害储君!」 长须内侍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安静侍立在侧的少年道士,咬牙切齿地说道:「小罗真人,老奴知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可千万莫要自误!」 这话一出,便连驴头世子也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鹿栖云。 这个少年道士的脸上不见半分犹豫,当即轻笑一声,缓缓说道:「贫道若是敢抗命,说不得立刻就步了那几位忠仆的后尘,哪里还谈得到什么自误不自误的?」 长须内侍面色骤变,整个人腾地一下从地上弹起,同时臂膀一振、探手成爪,狠狠抓向鹿栖云的咽喉:「那咱家就先结果了你!」 「你放肆!」 驴头世子的怒吼声中,鹿栖云似慢实快地后退两步,恰好让过对方的扑击,紧跟着猛地一挥袍袖,掌指间寒芒一闪,登时血光迸溅! 长须内侍惨嚎一声,五根手指已是齐根而断! 「我的手!」 阉人本就残缺,忽又遭此重创,这位长须内侍先是一呆,继而浑身颤抖不止。 下一刻,他整个人猛地扑在地上,用另一只手向着地上的断指疯狂乱抓,惶急之中竟是抓一个、掉一个。 眼见得对方这副狼狈模样,少年道士脸上的冷笑一露即收。 来时路上已有了些许交情又如何?阻人青云之路,便是生死之仇! 第89章 道士剃头 鹿栖云神情淡然地缓缓欠身拱手,语气里倒也满是歉意:「贫道学艺不精,能放不能收,惊骇之下出手失了分寸,伤了殿下的内侍,还请恕罪!」 「好一个磨砺以须、及锋而试!」 驴头世子深深看了少年道士一眼,这才转向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长须内侍,温言抚慰道:「夏大伴,你即刻去寻太医,应当还能将断指接续回来。至于本君这里……我心意已决,大伴无须再劝!」 听到「夏大伴」这个称呼,长须内侍忽然神奇地不抖了。 他将地上的断指慢慢归拢到一处,死死攥在手里,继而浑身血淋淋地站起来,脸上满是惨笑:「既是殿下执意如此,老奴还有什么可说的?今后无论怎样,殿下身边总还有一个老奴在!」 说罢,长须内侍颓然转身,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从夏大伴身上收回目光,驴头世子再不旁顾,端端正正坐在方凳上,语气里不见一丝起伏:「有劳鹿卿,只剥去驴皮即可,不要伤及本君的颜面。」 闻言,鹿栖云不由得皱起眉头:「殿下的意思是……」 「本君能感觉到,这张不知从何而来的驴皮之下,本君的本来面目尚在,驴耳耳根处便是原本的龙角所在,鹿卿一摸便知!」 少年道士眸光一闪,当即毫不避讳地伸手过去,在这位世子的耳根处一捏。果然隔着皮肤摸到了内里的角状硬物。 他心中大定,自觉富贵前程已是囊中之物,但也并未失去应有的谨慎,当即说道:「还是需要动刀验证,若真如殿下所言,贫道有十成把握除去这张驴皮。毕竟这皮再薄,也薄不过贫道的刀锋去,只是还要委屈殿下暂忍一时之痛。」 「鹿卿只管验证!些许疼痛本君还不放在眼中!」驴头世子当即应道,一对驴眼之中闪过振奋和期待。 「那就请殿下恕贫道无礼了!」 鹿栖云快步绕到驴头世子身后,盯着对方后颈下方边缘处看了两眼,见驴皮与人皮严丝合缝,紧密得就好似生来便是如此。 他又伸手上去细细抚过,只觉入手处光滑平整,同样摸不出半点儿异样。中文網 鹿栖云神情不变,倏地抬起右臂,手中刀锋自上而下一挥,已经在对方后颈上划出了一道刀痕。 刀痕浅淡,几近于无。 驴头世子动也不动,彷佛只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嘴唇翕动着轻声道:「鹿卿的刀果然爽利。」 「谢殿下夸赞!」 两句话的功夫,驴头世子后颈上的刀痕终于开始变红,却依旧没有丝毫血液渗出。 鹿栖云大致估摸了一下深浅,毫不犹豫地又划了一刀。 又一条刀痕出现在世子后颈处的驴皮上,与前一条平行并列,彼此的间隔只有三分,长度更是一般无二,只是后一条又浅了那么一丝。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很难有人相信,如此精细到毫厘的刀工会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手中。 鹿栖云默不作声地查看了第二刀的深浅,眼睛都不眨一下,抬手又是一刀,这次却是横着划的,不偏不倚恰好划在驴皮与人皮的交界处,不长不短正好与先前两条竖着的刀痕交汇。 紧接着,这个少年道士依旧不假思索,指尖刀锋一转,在后两条刀痕的交汇点上轻轻一挑,便将那处的驴皮掀起了一个小角。 这一次,落刀处立刻便有一滴血珠冒了出来。 显而易见,这一刀下得过深了。 少年道士的动作一顿,语气却是淡淡的,听不出究竟是恭喜还是致歉:「殿下头上蒙着的确实不是真正的驴皮,似乎可以剥下,只是比贫道预想中的还要薄了不少。」 「无妨 !」 驴头世子似乎想转动一下脖颈,却又生生忍住,惜字如金道:「继续!」 鹿栖云没有应声,只是眸光愈发专注。 他以左手食指轻轻按住那处被掀起的皮肤,右手刀锋顺着开口处向内缓缓划动。 隔着薄如蝉翼的所谓驴皮,鹿栖云左手食指指肚能清晰感受到刀锋划过时的冰凉触感,心里则不停生出自己手指已被割破的错觉。 片刻之后,被鲜血浸透了一角的小块驴皮便被他轻轻揭开,露出了下方隐现金色纹理的白皙肌肤。 大周国人皆知,当今国主身负赤金虬血脉,头上生赤角,体表有金鳞,堪称头角峥嵘、威严深重。据说当年起兵之后,天下豪杰望见龙颜,无不俯首帖耳、凛然从命,而后方有大周定鼎、如斯之盛。 世子身为国主嫡子、大周储君,身上肌肤合该有此异相。 雪螭兽明明头上有角,却叫「螭」不叫「虬」,原因无他,不过是避讳而已。 见状,鹿栖云彻底松了一口气,语气笃定地说道:「一切果如殿下所料!皮下有皮,虽已长在一处,却仍有极微小的间隙可寻,凭借家师所传技艺、工具,这剥皮之事,贫道足可胜任。」 此时驴头世子身上早已出了一层细汗,可见即便不伤及真正肌肤,只是用刀将两张皮割开,依旧颇为疼痛。 得到鹿栖云的肯定答复,这位世子的呼吸陡然粗重,声音亦是响亮:「好!此事做成,父王与我皆有重赏!」 他顿了顿,忽又压低了声音说道:「鹿卿……本君要你尽己所能,将这张驴皮完完整整地剥下来!嗯……就是还能原样戴回去的那种完整!」 听到这个要求,饶是鹿栖云向来从容淡定,此刻也不免露出讶异之色:「若要确保驴皮完整,贫道出刀只会更慢,哪怕接下来一刀不错,这长时间的疼痛折磨怕也极为难捱。」 「无妨!本君承受得住!」驴头世子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到了此刻,鹿栖云已经瞧出来了,眼前这位大周储君的性情其实十分执拗强势,认准了的事情绝无更改回旋的余地,也不知为何世人都在传颂他的大度宽和。 好在这个要求对鹿栖云而言并不如何为难,不过就是多耗费些功夫罢了,反正疼的又不是他自己。 于是,等黑驴头皮终于被完整剥下,已是三个多时辰之后的事情了,甚至去寻太医接续断指的长须内侍都已经回来了许久。 这位夏大伴在见到世子所披罩衣上的斑斑血污时还很有些凄惶,随即就注意到了驴皮下头那白里透金的肌肤。 他登时喜出望外,身躯如打摆子一般狠狠抖了几抖,险些晕厥过去。 等到整张黑驴头皮被除去,世子殿下那极像国主年轻时的容貌再次显露于眼前,长须内侍扑通一声跪下,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脸色苍白、几无血色的世子殿下哈哈大笑,亲自起身扶起夏大伴,拍了拍这位老仆的背,又细细查看了那只已经包扎严实的手掌,这才回身看向同样面色发白的少年道士。 下一刻,就见这位大周储君一揖到地,情真意切地致谢道:「鹿卿大恩,本君谨记在心,绝不相负!」 见状,长须内侍忙不迭地再次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朝鹿栖云磕了三个头,脸上再无一丝一毫的怨怼之色。 精疲力竭的少年道士洒然一笑,毫不客气地受了二人之礼。 他低头看向手里染血的黑驴头皮,心中忽然涌出浓浓疑惑:「这东西怎么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第90章 颠倒迷离 掌灯时分,少阳院外庭一间客舍内,鹿栖云独立窗前、眉头微蹙,竟是极少见地将心绪表露在了脸上。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大周储君所居少阳院有内外之分,其中外庭乃世子日常理事之所,是可以留宿外客的。 世子殿下已经三日不曾理事,驴皮取下之后立刻就要忙碌起来,只嘱咐夏大伴将鹿卿带到外庭客舍将息一晚,明日再一同面见国主,便匆匆而去。 王室酬功是题中应有之义,鹿栖云烦恼的自然不是这个,而是在看到那张黑色驴皮后心里莫名生出的繁杂纷乱念头。 就好像自己忘记了什么极重要的人和事,只差一点儿就能记起,偏又隔着一重帘幕,无法窥见真容。 这种感受鹿栖云此生从未有过,却又如此真实不虚,怎能不让他心生疑窦? 就在这时,安静的客舍内忽然响起一个稚童的声音:「大兄何故烦恼?」 「谁?」 鹿栖云悚然而惊,立刻回身环顾,却没瞧见半个人影。 「是小弟我啊!」 随着方才那个声音再次响起,鹿栖云一双森寒眸子猛地盯住了客舍中央的方桌。 桌面上除了茶具和烛台,便只有传自罗真人的那个皮匣子。 少年道士面色一沉,快步走到桌边,伸手死死按住匣盖,冷声问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下一刻,先前的说话声果然自匣内传出:「小弟是齐虎禅啊!大兄快快放我出来,这里头可憋闷得紧!」 「齐虎禅?」 听到这个名字,先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触再次于鹿栖云心底滋生。 少年道士的眸子里登时寒芒闪烁,脸上更浮现冷冽笑容:「贫道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说罢,他抓起皮匣子,猛地掀开匣盖,同时手腕一翻,将皮匣子上下倒置,狠狠向着下方一倒! 「哎呦!」 随着一声惊呼,一个不过食指长短的小人儿从皮匣子里掉了出来,啪的一声摔在了桌面上。 鹿栖云凝神看去,见这小人生得唇红齿白,头顶光秃秃的像是个小和尚,身上的衣裳也是僧衣样式,却是由一块斑斓虎皮制成,毛茸茸、肥嘟嘟,瞧着颇有些不伦不类。 见状,鹿栖云心里不由暗道:「以虎皮为僧衣,怪不得叫什么虎禅!」 自称齐虎禅的小和尚似乎摔得不轻,呲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爬起来,站在桌子上远没有一旁的烛台高,只得使劲儿仰着头望向桌边的鹿栖云,瞪着眼睛埋怨道:「大兄刚用我把那个世子殿下剥了皮,怎么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鹿栖云见这小和尚虽然生得奇特,言行举止倒也不像是什么凶恶妖魔,语气便略有缓和:「你是这匣中的剃头刀所化?」 他一面问一面去看手里的皮匣子,装在里头的工具各自有夹层和绑带固定,此时皆各安其位,的确只有剃头刀所在的位置是空的。 「剃头刀是哪个?弟弟剥皮剜心都算拿手,可从来没做过什么剃头刀啊?」 小和尚反倒迷糊起来,脸上更露出了狐疑之色。 他抓挠着自己瓦光锃亮的脑壳,自顾自在桌子上来回踱步,绕着少年道士左看看、右看看,嘴里还小声嘀咕道:「是大兄没错啊?不过就是换了身衣裳、改了个名字,怎么忽然变傻了这么多,连我这个亲兄弟也认不得了?」中文網 小和尚的嘀咕并未避人,鹿栖云听在耳中,脸色又显凝重,摇头道:「我生来就是这个名字,从来不曾改过。」 齐虎禅愈发疑惑,眼珠转了转,忽然没头没脑地大声说道:「我麟州齐氏自有规矩,第一便是诚心正意、敬天法祖, 行事端方、俯仰无愧!」 说罢,立在桌上的小和尚忽然抬起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指着少年道士喝问道:「齐敬之,你改了姓名,便是……哦,便是犯了敬天法祖这一句!你可知罪吗?」 鹿栖云才听到第一句「麟州齐氏」时,耳边就仿佛有滚滚惊雷炸响,眼前更是天地倒置、万物旋转,哪里还听得清齐虎禅后续说了什么。 他只当自己着了这小和尚的道,当即闭目守心、隔绝内外,待稍稍缓过一口气,便循着先前记忆,将常年握刀的右手猛地探出,攥住齐虎禅狠狠一捏! 小和尚发出一声尖叫,身上登时冒起一道雪亮寒光。 鹿栖云猝不及防,只觉手掌上传来一阵剧痛,下意识松开了五指。 啪嗒一声,齐虎禅的小小身躯再次摔在了桌面上。 鹿栖云猛地缩手,睁开眼睛低头一看,只见掌指之间竟已是鲜血淋漓。 他死死盯着正撅着屁股、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小和尚,咬牙切齿问道:「别装死!你是罗真人所制之刀,为何害我?」 闻言,齐虎禅慢吞吞地从桌上爬起,小眼神如同看傻子一般,直勾勾盯了鹿栖云半晌,忽然就垂头丧气起来,喃喃自语道:「原来大兄是真的傻了,以后应该是没办法一起斩破妖氛、驯服山川了……」 「嗐!你我兄弟一场,今日竟然动了手、见了血。与其反目成仇,倒不如就此散伙、各寻出路,日后碰上还能有几分情面!反正有老煎那个挺尸的傻货陪着,也不缺我这一个。」 说罢,小和尚耷拉着脑袋扭头就走。 「什么乱七八糟的!想走?」 鹿栖云已经吃了大亏,此时哪里肯放,当即冷笑一声,抓着皮匣子便朝着小和尚兜头罩下,将这个由剃头刀化生的精怪扣在了匣子里。 所谓一物降一物,这个皮匣子是剃头刀实质上的刀鞘,小和尚的刀锋再利,谅也逃不出来。 齐虎禅果然极为老实,丝毫不曾挣扎,只是隔着皮匣子闷声说道:「大兄眼看就要心骨成就,不想天妒英才,竟然一下子成了傻子。如此一来,别说大兄求一生逍遥自在的大志向再也无望,便是吃喝拉撒怕也有些为难。」 「哎?若是大兄从此傻呵呵地过一辈子,似乎也挺逍遥自在的,起码不知道什么叫发愁哇!不像我,眼瞅着不是愁死,就是憋死……嗐!烦死了!」 这小和尚在皮匣子里碎碎念,鹿栖云虽然愈发糊涂,却仍是耐着性子听了半晌。 当听到所谓逍遥自在的大志向时,这个少年道士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心中越发觉得这小和尚是认错了人,对他嘴里的那个大兄亦是颇为不屑。 齐虎禅自顾自嘀咕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方才匣外的嗤笑声,颇为疑惑地问道:「大兄为何发笑?」 「哼!我笑你那个大兄烂泥扶不上墙,逍遥自在算什么大志向?」 说这话时,鹿栖云缓缓环顾周遭,脸上神情很是复杂。 此处虽只是大内少阳院外庭的一间寻常客舍,内外一应陈设布置却不知比他在白云观里的那间狭小道舍强出多少! 更别提他在白云观中,不过是寄人篱下、乞食苟活而已!观中大小道士只在需要剃发修面时才会记起他这个小罗师傅! 想到这里,少年道士语声铿锵:「大丈夫生则鼎食、死则庙食,方才不负此生!」 闻言,皮匣子里的小和尚似是呆住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闷闷说道:「大兄说的是个啥意思?弟弟听不懂……」 第91章 漏夜惊变(贺盟主“胡二哥456”2/2) 鹿栖云今日为世子剥皮几乎耗尽心力,刚才又被齐虎禅扰乱心神、割伤手指,内心已经极为烦恶暴躁,往日积累下来的戾气再难压制。 他这才一时激愤,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将此生抱负尽数吐露,不想却只换来小和尚的一句听不懂,当即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使劲儿缓了缓,才没好气地解释道:「生当鼎食,就是活着的时候要封侯拜相、列鼎而食,哦,也就是用大鼎煮肉吃的意思。死当庙食,就是身死之后,灵位抬入家庙,乃至配享太庙,千年万世享受子孙和王室的香火供奉!」 「就这个啊?这算什么大志向?」 谁知小和尚听了,竟很是不以为然:「拿什么煮肉还不都是一样?除了大鼎,还可以用锅啊?哪怕没有锅,把肉架在火上烤一烤不也一样能吃?」 「至于死了……死了就变回原本无知无觉的时候了,血也喝不了,肉也咬不着,想想就觉得惨,被人扔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鹿栖云没想到自己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竟被这小和尚如此轻视作践! 他不由得恼羞成怒,出言呵斥道:「你懂甚么?生封侯、死立庙,自是千古英雄事业!」 「便是你的造物主罗真人亦曾有言,大丈夫立于世间,不是大成就是大败,生不能祸国殃民,死不能万人称快,何其无能也哉!」 几句话说完,鹿栖云忽地愣住,一时间脸上阴晴不定。 他沉吟半晌,方才决然说道:「你说的倒也不是全无道理,我辈来此世间走一遭,确实不必在乎什么死后哀荣。只要生前快意纵横,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哎?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小和尚的语气里满是迷惑:「大兄今天说的话跟往日大不一样,不过……似乎……也挺有道理?难不成没有变成傻子?那我岂不是把大兄给得罪了?」 鹿栖云听他张口闭口都是那个不知所谓的窝囊大兄,心里没来由地更添烦躁,更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滋长。 眸光闪动间,他猛地把皮匣子拿起,远远扔到了一边。 小和尚忽然重见天日,一脸惊喜地抬起头来:「大兄不生弟弟的气了?」 鹿栖云强忍心里的躁意和怒火,硬是挤出一个笑脸来:「当哥哥的怎么会生兄弟的气?虎禅,想不想跟着大兄磨牙吮血、建功立业?」 小和尚眼前一亮,立刻狠狠点头,小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大兄让我杀哪个,我便杀哪个!让我吸谁的血,我就吸谁的血!」 「果然是个杀胚!」 鹿栖云脸上的笑容立时真诚了几分:「以后无人的时候,你大可以随意说话走动,只是有外人在场时,还是要变回原本形体,安静待在匣中。」 「全听大兄的!」小和尚答应起来极是干脆。 鹿栖云满意点头,转身走向屋角的铜盆架子,将兀自淌血的右手伸进铜盆里涮了涮,取了一条帕子擦干,眼见手上的几处刀口又有新的血液冒出来,立刻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瓷瓶。 他用牙咬开瓶盖,将其中的药粉尽数倒在刀口上,又另外取了一条干净帕子撕开一角,将右手层层包裹、系牢。 鹿栖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抬起胳膊用衣袖抹去额头上的细汗,回头一瞥,见立在方桌边缘的小和尚神情赧然,欲言又止,当即和善一笑:「刀口不深,过两天就好了。」 说着,他走到床榻边,脱鞋上去盘膝坐好,开始了晚间的修行。 齐虎禅很乖巧地没去打扰,四下看了看,自顾自跑到烛台底下,蹦跳着用手刀去挥砍烛火,扭曲跳跃的影子映在墙上,犹如群魔乱舞。 他玩了一会儿就觉无趣,尤其在险些 将烛台扑倒后还把自己吓了一跳,眼见床榻上大兄的眉头有渐渐聚拢的趋势,连忙自觉安分下来。 随即,他便学着大兄的样子盘膝坐下,只是眼睛才闭上就又睁开,托着腮帮子看了会自己在灯下的影子,很快就百无聊赖。 小和尚索性将两条小胳膊一伸、两条小腿一蹬,在桌面上四仰八叉地躺成了一个大字。 至此,房中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除了少年道士绵长而有节奏的呼吸声,便只有桌上的蜡烛偶尔噼啪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趋响亮,竟是径直向着鹿栖云所在的客舍而来。 床榻上的少年道士霍然睁眼,才下地将鞋穿好,就见一位长须内侍已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可不正是白日里才见过的夏大伴? 「鹿道长恕罪,实在是事情太急!」 长须内侍这回终于叫对了名字,只不过嘴里虽是在告罪,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扰人清梦的歉意。 「不知夏公漏夜前来,可是殿下那里有什么吩咐?」 鹿栖云也不在意,一面开口询问,一面状似无意地朝桌上瞥去,见齐虎禅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原本随意扔在一边儿的皮匣子被端端正正地摆在灯下,匣盖紧扣,看不出丝毫异样。 夏内侍连鹿栖云草草包扎过的右手都没注意到,更别提什么察言观色了。 他拉住眼前少年道士的胳膊就向门口走,边走边一脸急切地说道:「出了天大的事!袁侯家的郡主被无面妖君掳走了!」 「无面妖君?」 鹿栖云皱起眉头,耳边仿佛又有一道闷雷滚过。 他强忍不适,不由自主地被拉着往外走,总算没忘记伸手把皮匣子带上。 「今日才来的边关急报,盘踞大周南疆的无面妖君率领五万妖魔进犯,半月功夫已经连陷瑚州四郡之地,如今正围住天蝦关轮番攻打,妄图再犯夏州!」 「嗯?这可当真是大事!」 听到这里,鹿栖云已经明白过来,夏州是长须一族的祖地,难怪夏大伴一个内侍会对边关战事如此着紧。 他当即顺着对方话头问道:「那无面妖君不是在南疆率军叩关么?怎么可能跑到京师来作案,还掳走了袁侯家的郡主?」Z.br> 在前方引路的夏内侍一脸晦气:「这当真是谁都料想不到的事!那妖君掳人甚至比南疆军报送到京师还要早上半天,实在是胆大包天、丧心病狂!」 「袁侯夫妇和军报几乎是前后脚进的宫,国主听闻,登时龙颜大怒!世子殿下更是怒不可遏,当着袁侯夫妇的面就向国主请战,要亲自领兵去天蝦关救回郡主!国主当即允了,已将禁军虎符和王命旗牌赐予了殿下!」 鹿栖云顿时吃了一惊:「什么?储君乃是国本,古往今来何曾有以储君为帅的道理?」 「谁说不是呢!」 夏内侍当即叹气道:「袁侯自然也请战了,国主却说他关心则乱、恐有闪失,命他坐镇枢密院,亲自监督兵员、粮草、车马及军械调配。若是不放心世子,大可以举荐两个伏波军大将为副帅,辅佐世子掌军作战,自可保万无一失。」 听到这里,哪怕鹿栖云不通军国大事,也隐隐品出了几分味道:「袁侯答应了?」 「事关他的掌上明珠,没准儿还是未来的世子妃,哪还有不应的?若是不应,岂不坐实了国主那句「不放心世子」?谁敢在国主和储君面前落这个话柄?」 鹿栖云不由默默点头,国主那几句话,属实有些诛心了。 「按照国朝体制,军帅一旦升入枢密院,便不能再亲自掌兵。」 提及这等 牵连甚广的大事,夏内侍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袁侯竟像是早有准备,非但当场交还了伏波军的虎符、帅印,还将侯府亲卫,也就是才组建不久的雪螭营五百骑送给世子,以充帅帐亲兵!至于副帅人选,袁侯却是一个字也没提。」 听到这里,鹿栖云忽然停住脚步,向夏内侍深深施了一礼。 第92章 物换星移 鹿栖云忽然行礼,自然是因为方才有许多话,这位夏内侍本不必对他说,说出来非但没有好处,反而要担上不小的干系,更别提自己不久前还曾斩下过此人右手的五根手指! 可对方既然说了,还说得如此浅白透彻,那便是有弥缝先前恩怨、甚至努力交好的意思。 能发生这种变化,唯一的可能便是对这位夏内侍来说,交好自己远比双方从此结仇要划算得多! 然而权衡利弊这四个字说来轻巧,真正做到却是极难。不管夏内侍是出自公心还是私心,能这么快就将断指之仇放下并且毫无芥蒂地主动示好,这份心性和决断都让鹿栖云脊背发凉,当即决定最好还是不要与此等人物为敌。 见鹿栖云行礼,夏内侍便也停下了脚步。 他并未还礼,只是与直起身来的年轻道士相视一笑,似乎非但先前的不愉快就此烟消云散,彼此之间还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有了这一层心照不宣的默契,鹿栖云没有再说什么亲热的话,直截了当问道:「不知殿下有何旨意?但有所命,鹿某愿效死力!」 看着眼前这个心思剔透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夏内侍难掩欣赏之色。 直到此刻,他才向鹿栖云交了底:「殿下已经连夜赶往南湖禁军大营点兵,少阳院内的武官和侍卫也都跟了去,那五百雪螭兽骑兵却是无暇顾及。袁侯为了避嫌,只给了兵,可没给将。」 「殿下的意思,是让咱家来看看你的成色。若是有心报效,就先把那五百骑管起来,不求他们立奇功,只要安安稳稳地不生乱,你便是大功一件!」 这话就很有些意思了,鹿栖云想了想,低声问道:「夏公,殿下的意思是……破敌第一,救人第二?」 闻言,夏内侍当即横了他一眼,微笑道:「鹿营尉,你本是少阳院新招揽的客卿,虽然精于刀术,却不通军务,不料这回被殿下赶鸭子上架,心里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藏拙,虽说谨慎得有些过了头,可谁也挑不出错处不是?」 「至于其他的,殿下和咱家可什么都没说,更什么都不知道!」 听了这话,鹿栖云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眉头登时皱起:「夏公,这个活儿可不好干啊!天知道袁侯夫妇有没有往那五百骑里塞什么难缠的人物,我虽有殿下撑腰,可紧要关头未必约束得住!」 夏内侍神情不变:「这就是你鹿营尉自己的事情了!南疆那地方兵危战凶的,虽说你是带着五百骑出征的,可谁也没指望你把他们一个不少地都带回来不是?」 鹿栖云听得眼皮一抖,又是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只是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他稍有退缩。 他当即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有夏公这句话打底,区区五百骑而已,鹿某还不放在眼里,定然为殿下料理得妥妥当当!」…. 「好!那老奴可就拭目以待了!说不得这一场战事之后,天下再无人会把你错叫成小罗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少阳院门口,一头异常神骏的异兽连同两名牵着马的侍从已经等在那里。 夏内侍掏出一封信并一方铜印,递给了鹿栖云:「这是世子的调兵手令和雪螭营尉之印,这两人会带你到袁侯府上,剩下的事情就看你自己的了。」 鹿栖云点点头,将印信郑重收好,这才看向夏内侍为自己准备的坐骑。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这头异兽似乎也是雪螭兽,甚至远比白天拉车的那头高大雄健得多。 不同之处在于,这头异兽身上鳞片并非霜白之色,而是生着碧玉一般的青鳞,牛角则像是玄铁一般泛着黝黑冷光,反倒是四只蹄子如烂银也似的雪白。 「雪螭兽按照品相可细分为九品,其中最上 品者,包括一对牛角和四个蹄子在内,浑身霜白无半分杂色,唤作‘照夜清霜,。」 夏内侍瞧见鹿栖云眼底的惊异赞叹之色,轻笑着介绍道:「你这一头反其道而行,虽不入九品之列,却是世上只此一头的异种,同样有个名目,唤作‘踏云青,,是世子特意赏给你的。」 这位长须内侍的言下之意,便是说这一头是个连九品都排不进去的货色,毕竟只看鳞片颜色,其实已经不能称之为雪螭兽了。 「好一个世上只此一头!」 鹿栖云反倒极为喜欢,眼睛就像是黏在了这头踏云青身上一般。 他头也不回地朝夏内侍略一拱手,便迫不及待地翻身而上,一手抓缰绳,一手轻轻拂过踏云青脖颈上的青鳞,只觉坚硬冰冷、有如铁甲。 夏内侍在旁呵呵一笑:「事急从权,国主准少阳院诸将校走马出宫!」 鹿栖云闻言一愣,抬头看向深沉的夜色,面上不免有些犹疑。 见状,夏内侍又笑吟吟地补充道:「少阳院与大明宫相去里许,中间还隔着数道宫墙,只要不是纵马狂奔、高声呼喝……料也无妨!」 鹿栖云登时心头火热,当即轻轻一振缰绳,低喝道:「驾!」 不成想,身躯高壮、远超牛马的踏云青竟是立刻撒开四蹄,踏雪腾云一般狂奔了出去。 鹿栖云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立时暗道不好,心中顿生悔意。 他才要勒住缰绳,猛然间听得身后蹄声大作,犹如骇浪惊涛,竟好似有千百头雪螭兽在一同狂飙突进! 与此同时,鹿栖云眼前骤然一片混沌,似有风烟遮眼,心中更是一阵迷惘。 心绪茫然间,他猛地记起身后的蹄声,匆忙回过头去,双眸中忽然映出一轮残阳如血。 殷红似血的余晖之中,数百雪螭骑兵正紧紧追随在他的身后! 旌旗猎猎,铁衣锵锵! 长枪大戟,如林之盛! 「营尉快看!前方便是殿下遇伏被围之地!」…. 鹿栖云瞳孔猛地一缩,立刻又转回头去,就见前方那渐渐降下的夜幕之中,正有千军万马战成一团。 无数奇形怪状、披毛戴角的妖魔紧紧围住一处大土丘,如怒涛拍岸、疯狂上涌。 土丘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衣甲鲜明的大周禁军,竖起大盾如铁壁,无数杆长枪疯狂向下攒刺。 盾墙前倒伏妖尸无数,鲜血汇聚成一条条溪流,自土丘上汩汩而下。 每隔几个呼吸,土丘上便有弓弦炸响如霹雳,随即泼天箭雨倾泻而下,登时射杀妖魔无数。 从场面上看,大周禁军虽被围困,死伤却微乎其微,反倒是妖魔大军损失极重、不曾占到半点便宜。 然而久守必失,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处大土丘是个绝地,被围大周禁军的人数比之妖魔不值一提,所携带的饮水、粮食和箭矢亦是有数之物,绝对无法持久。 看清场中形势,鹿栖云心头又是一阵没来由的恍惚,嘴里却已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怒吼:「雪螭营,准备冲阵!」 「诺!」连绵应和声响彻旷野。 数百雪螭重骑开始缓缓提速,密集的铁蹄似慢实快地轰然砸落,竟渐渐压盖住战场上的厮杀之声。 天地似乎都为之一静,只剩下蹄声滚滚、由远及近。 土丘上的大周甲士循声望去,土丘下的南疆妖魔扭头望去,但见一支重甲铁骑如大风吹雪,顷刻间席卷而至!. 屠龙氏 ,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93章 铁骑冲阵 这一刻,无论是前方战场的厮杀之声,还是身后数百雪螭的动地蹄声,这些萦绕耳际的嘈杂声响皆倏然远去,鹿栖云竟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那是前所未有的粗重和灼热。 眼角余光里,他的左右两侧密密麻麻都是泛着乌光的冰冷骑枪,枪尖齐刷刷指向敌阵,豪迈壮烈、一往无前。 雪螭重骑的骑枪通体以纯铁铸就,重四十斤,非壮士不可用。 这样的骑枪,鹿栖云的掌心里同样握着一柄,哪怕隔着皮手套,似乎依旧能感受到枪杆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 枪尖指向之处,一伙遍体黑毛、阔嘴利齿的妖魔仓促转身,勉强排列出弯弯曲曲、薄厚不一的蹩脚阵列,这当中面露惧色、踉跄后退者不在少数。 就在这时,簇拥在鹿栖云左右的两名百骑长不再顾惜坐骑,不约而同呼喝一声,骤然提速越过自家主将,一前一后组成了最为锋锐的刀尖。 更多坐骑尚有余力的精锐重骑紧随其后,依次排布在刀尖的两翼,眨眼间就形成了一座人字形的枪阵,将鹿栖云率领的本阵甩开数丈。 稀薄了不少的本阵立刻朝着自家主将靠拢收缩,很快就重新严整如城墙。 在这个过程中,坐骑脚力最差的数十骑渐渐掉队,自觉地在本阵后方数丈外排出了第三道阵列。 眼见麾下数百重骑在极短的时间里自主变阵,形成三排势不可挡的枪林,鹿栖云只觉豪情满怀,眼底却也浮现出一丝疑惑,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然而他的疑惑在呼吸之间就彻底被狂热和嗜血所取代。 「杀!」 鹿栖云陡然发出一声暴喝。 「杀!」 前中后三座枪阵、数百雪螭重骑齐声怒吼,好似一头张牙舞爪的霜虬,悍然撞入妖魔军阵之中! 下一刻,霜虬探爪、风雪大至,卷起血雾漫天、残肢无数! 鹿栖云看得真切,冲在最前方的那名百骑长先是以巧劲挑飞一只毛茸茸的粗壮胳膊,继而一口气将三头长着豺狼脑袋的人形妖魔穿成一串,狠狠钉在了地上! 手中长枪顺势脱手之后,那名百骑长抽出长刀,横举在身体一侧,以雪亮刀锋在妖魔丛中划出一道极为醒目的凄艳血线。 或死或残的妖魔未及倒下,就被另一名百骑长的蛮横坐骑撞个正着,当即骨断筋折、向后跌飞,继而被狂暴的兽蹄踩进地里,好似一滩滩血色的烂泥。 这种形势下无论敌我,生死皆只在一线之间,偶尔有雪螭营骑卒自兽背上跌落,同样没有再站起来的机会,哪怕侥幸避开了自家雪螭兽一视同仁的铁蹄,也会很快淹没于妖魔丛中,落得个死无全尸。 鹿栖云跟在后头,所遇妖魔非死即残,偶有几个全须全尾的,也已经吓得呆呆傻傻,不知躲避为何物,轻易便被他一一挑杀。…. 眼见雪螭营兵不过数百,竟是势如破竹,一举将大土丘西面的妖魔阵列撕开一个大口子,被围困的大周禁军登时士气大振、齐声喝彩。 「熊罴将主何在?给本君灭了那支重骑!」 妖魔最是密集的北面军阵中忽然传出一个女人的清冷嗓音,登时将战场内外一切杂音压下,连数百头雪螭的蹄声在这一刻似乎都弱了几分。 「无面妖君竟是个雌的!」 「嗯?不应该是雌的么?本来就是雌的!」 鹿栖云心中两个念头打架,脑袋已经下意识转向北面,却没能找到那位妖君的所在。 「熊罴在此!」 几乎是无面妖君话音方落,一个粗粝怪异近乎兽吼的大嗓门就立刻响了起来:「君上有命!孩儿们,随我杀!」 伴随着这声怒喝,土丘西北方向的妖魔军阵忽然大乱,惨叫怒骂之声此起彼伏。 鹿栖云再次转动目光,就见一队披挂铁甲、骑乘巨熊的妖魔骑兵正蛮不讲理地撞开自家军阵,向着雪螭营的前进方向堵截而来。 恰好挡在妖骑路上的妖魔无不屁滚尿流,纷纷向着两旁逃散,但凡腿脚慢些,无不死得极为凄惨。 眼见那队妖骑劈波斩浪,轻易将妖魔军阵分成两半,远比自家雪螭营要快得多,一名始终跟在鹿栖云身侧的百骑长急切开口:「营尉,对方的速度太快,咱们来不及穿阵而出了!若是被他们拦头一击,咱们没了冲势、散了队列,覆亡就在顷刻!」 闻听此言,鹿栖云略一思索就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立刻咬牙喝道:「前阵、中阵继续穿凿妖阵!后阵转向,撞上去!」 这道军令堪称冷血,下令的鹿营尉又是个立足未稳的生瓜蛋子,被当做弃子的后阵骑卒们登时骚动起来,阵中领头的不过是个什长,根本弹压不住。 方才出言示警的百骑长却像是早有预料,忽地一勒缰绳,口中大声说道:「营尉果然是个将才!还请营尉务必助殿下救出郡主,属下先走一步!」 短短几句话说完,这名骤然减速的百骑长已经落在后阵之中。 他扬起刀向西北方向一指,怒喝道:「侯爷大恩,粉身难报!诸位弟兄,随我赴死!」 「诺!」 这一回,后阵数十骑卒轰然领命。 在那名百骑长带领下,他们借着前阵、中阵撕扯开的空档绕了一个弧线,向着西北方向绝然而去。 鹿栖云脸色阴沉,忍不住扭头看去,就见那名本不必死的百骑长冲在最前方,正挥舞钢刀劈开一名挡路的妖魔。 在他前方不远处,那队妖魔骑兵已经如旋风一般杀到,领头的竟是个如铁塔般高大壮硕的步战之将! 鹿栖云看得瞳孔一缩,那名领头的步将赫然是一头熊首巨妖,身高足有丈余,立在地上不比它身后骑在巨熊背上的骑兵矮,应是没有合适的坐骑才不得不选择步战。…. 这头熊首巨妖先前被重重妖魔挡着,只被雪螭骑卒们当做寻常妖骑,此时才突然显露真容。 只见它不曾着甲,遍体覆盖着棕色长毛,肌肉虬结的身躯尤其雄壮,脖颈上的熊头扭曲狰狞,口中獠牙寒光耀眼。 它手里倒拖着一根体型同样大得惊人的狼牙棒,晃着膀子、甩开大步,小山一般直直撞向那断后的数十名雪螭重骑,端的是凶威盖世、令人丧胆。 至于跟在它身后那些一看就十分凶残的巨熊妖骑,反倒没什么人在意了。 骤然见此巨妖,哪怕断后的骑卒们已经萌生死志,前冲之势依旧极为明显地一滞。 冲在最前方的百骑长却依旧没有放弃挥刀,眼见对方的兵器沉重,必定运使不便,当即一边提速前冲拉近距离,一边厉声问道:「你就是熊罴将主?」 熊首巨妖咧开血盆大口,狞笑道:「你认得我?」 百骑长却不答话,在雪螭兽背上一歪身子,挥刀狠狠撩向对方的胯下。 「你找死!」 熊罴将主勃然大怒,比百骑长腰还粗的胳膊猛地一甩,原本拖在它身后地上的狼牙棒立刻掀起一道狂风,竟是后发先至,狠狠抡在了百骑长坐骑的脖子上。 那头雪螭兽吭都没吭一声,脖颈登时瘪了一大半,鳞片、血肉、碎骨漫天迸溅,沉重庞大的兽躯更是打着横飞了出去,将百骑长重重砸在了身下。 一人一兽倒落尘埃,皆是一动不动,再无声息。. 屠龙氏 com,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 第94章 将主凶威(贺盟主“当年当当”) 「杀!」 那数十名后阵骑卒原本被熊罴将主的凶威震慑,皆有退缩之意,可在近距离目睹百骑长壮烈赴死之后,反而被激发了血性。 紧随其后的几名重骑眼见那柄狼牙大棒太过凶横,自己手里的战刀对熊罴将主的威胁实在不大,干脆弃刀不用,整个人趴伏在雪螭兽背上,驾驭坐骑向着对方合身撞去。 如此悍不畏死的撞击,即便熊罴将主也不能无视,当即狂呼怒吼,连连轮动狼牙大棒,将这几名重骑连人带兽统统砸飞。 跟在它身后的一名妖骑避让不及,也如一块破布般被扫落熊背,头上铁盔掉落,露出一张似人更似熊的丑陋面庞。 见状,更多的雪螭营骑卒红了眼睛,纷纷对准熊罴将主和它身后的妖骑,发起了玉石俱焚的决死撞击。 他们坐下的雪螭兽稍有不情愿,就会被主人以战刀代替马鞭,砍得鳞片血肉横飞,登时就凶性大发,不管不顾地撞向身前一切阻挡之物。 眼见熊罴将主和那队妖骑被暂时拖住,鹿栖云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将目光转回了前阵。 前方妖魔大军的阵列实在太过厚实,此时前阵的冲势已经明显放缓,原本作为锋尖的两名百骑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少了一个,剩下那个也是浑身浴血、摇摇欲坠。 见状,鹿栖云的心头猛地一颤。 他已经知晓了这几名百骑长的珍贵之处,如今五去其二,绝难忍受再有牺牲。.z.br> 他当即扭头看向本阵的左翼方向,呼喝下令道:「前阵换将!」 掌握左翼的那名百骑长听见主将命令,立刻毫不犹豫地越众而出,带着几名心腹精锐赶向前阵。 刚刚亲眼见证数十同袍被营尉送上绝路,这名左翼百骑长反倒对嘴上没毛的顶头上司多了几分顺服。 就在这时,雪螭营前阵当面的妖魔军卒忽然纷纷让开了道路,露出一大片空档。 已是强弩之末的前阵骑卒们或疑惑或欣喜,又在转瞬间变为了惊骇和恐惧。 前方的大片空地上,赫然盘踞着一条长达十余丈的巨蛇,漆黑的蛇躯上遍布着大块大块的黄褐色斑点。 觉察到危险的踏云青蓦地发出一声低吼,不安地晃动着脖子。 不止是前阵的重骑们看到了,鹿栖云的瞳孔之中同样倒映出了那条绝非等闲妖魔的巨蛇。 在他的注视之下,一颗巨大而狰狞的蛇头缓缓升起在半空,张大嘴巴,吐气开声:「何处来?哪里去?」 这两句莫名其妙的问话顷刻间传遍了战场。 这一刻,所有的妖魔忽地全部噤声,就连正在狂呼酣战的熊罴将主也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前阵带头冲锋的百骑长没有心思,也没有余力去关注其他妖魔的诡异反应。 巨蛇的话音还未落下,原本正俯身挥刀的他就像是失了魂一般,轻易放过了那头满脸花斑的豹妖,甚至随手丢弃了手里的钢刀。 他在兽背上坐直了身子,仰着头语气迷离地答道:「从京师来,往南疆去。」 与此同时,前阵里有一大半的骑卒都做出了相同的反应,给出了类似的回答。 听到回答,原本盘成一团的巨蛇霍然暴起,巨大的蛇躯高高弹起至半空,简直遮天蔽日。 张大到极致的蛇口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前阵骑卒们的头顶,带来一阵恶臭至极的腥风。 第一个开口回答的百骑长首当其冲,竟被这巨蛇一口吞下! 前阵中尚且保持一丝清醒的骑卒们纷纷发出惊呼,雪螭兽们更是大乱。 听见这些纷乱声响,巨蛇眼中明显流露出戏谑之色,当即在那几十头雪 螭兽的背上一冲而过,将先前回答过问题乃至嘴里发出过声音的骑卒尽数吞咽入腹。 失了主人的雪螭兽们纷纷四散逃命,后方雪螭营本阵的骑卒们半是心中惊骇,半因道路被阻,不得不分散成左右两翼,从巨蛇身旁绕过。 巨蛇落在地上,再次盘起身躯,低头瞧着这些小不点从自己身旁掠过。 原本要替换同僚的左翼百骑长离巨蛇最近,已经存了必死之心,没成想对方竟是理都不理,任由他带着几名心腹重骑从眼前经过。 不等几人松口气,就听那条巨蛇再次开口:「何处来?哪里去?」 早在远远听到巨蛇第一声问话的时候,鹿栖云就忽然头疼欲裂,只觉眼前光影变幻,耳畔万语千声,心中更是涌起无数念头,偏偏不可分辨、无法理解。 前阵的惨状落在他的眼里,却已无力顾及。 鹿栖云身旁两名亲兵瞧出不对,几乎是半扶半架地护住他,与左翼的骑卒们一道绕巨蛇而过。 然而才冲到半途,那两个要命的诡异问题就再次响彻战场。 这一次,巨蛇是对着左翼的方向,对着这支雪螭重骑的主将问的。 扶住鹿栖云的两条胳膊忽然就没了力道,年轻的营尉身子一软,险些从踏云青的背上栽下去。 他情知绝不能开口回应,然而嘴巴已经不由自主地缓缓张开。 那一刻,无论是尚且幸存的雪螭营骑卒,还是更远处密密麻麻兀自噤声的无数妖魔,甚至大土丘上的大周禁军士卒,全都无一例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声震天彻地的怒吼。 这声怒吼只有一个字。 「燃!」 整个战场猛地安静了下来。 鹿栖云双手扶额,任由踏云青自行前冲,无人能看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得到了回应的巨蛇没有暴起食人,反而呆愣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殷红粘稠的诡异烈焰忽然从巨蛇的嘴巴、鼻孔、耳朵乃至眼眶里冒了出来,并迅速将这条盘起的巨蛇化作了一个小山般的火堆。 见此情景,妖魔们登时大哗,凄厉的兽吼声此起彼伏:「唤人将主的妖术被破了!」 这些杂乱的呼声一起,浑身冒火的巨蛇忽然动了,径直朝着那些开了口的妖魔狂冲而去。 大片妖魔被唤人将主吞噬,更多的则被血焰点燃,转瞬之间,大土丘西面就燃起了一片只吞活物、不伤物件的殷红火海。 眼见这血焰火海如此凶戾,比唤人将主的妖术还要邪门,南、北两个方位的妖魔军阵急忙避让,甚至开始向西面军阵边缘的妖魔下手,不许他们逃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登时裂开了两道巨大缺口。 见状,大土丘上陡然传出一声兴奋的长嘶,听起来很像是驴叫。 「将士们,无面妖君麾下只有四大将主,如今一个垂死挣扎、一个被拖在西面,南边那个只能结阵自保,东头那个更是鞭长莫及!如今妖君身边已经无人,正是天赐良机!」 「诸位随我杀下山去,得妖君首级者,赐金封侯!生擒者,裂土封君!」 「本君对天盟誓,决不食言!」 第95章 元帅仪容绝凡尘 话音落下,大土丘上的大周禁军士卒登时欢呼起来,立刻就有大小将领开始呼喝下令、转换阵型。 由先前的严防死守突然转入孤注一掷的狂猛进攻,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以说有些儿戏,然而从上到下似乎并没有人觉得不妥。 土丘顶端守卫最严密处,千余名一看就极为精锐的刀盾手轰然散开,让出一条朝向北面的下山通道。 紧接着,这条通道里就涌进了百八十名膀大腰圆的魁梧状汉,个个身披青色重甲,手提双锏、双锤、双手斧等极为威猛的兵器,甚至连双手握持的大剪刀这种奇门兵刃都有,正是大周禁军中名震天下的无肠营横行介士。 他们胯下的坐骑似马非马,体外生着白森森的坚硬骨甲,脊背上还长着许多尖锐骨刺,乃是大周禁军赫赫有名的海龙驹。 这队一看就极不好对付的骑军紧紧簇拥着一头「照夜清霜」雪螭兽,以极快的速度往山下奔去。 「照夜清霜」的兽背上端坐一人,头戴紫金盔,身穿乌金索子甲,提一杆八宝赤金枪,一看就是大军主帅一流的人物。 这位主帅的相貌颇为奇特,竟生着一张又大又长的黑毛脸,嘴如莲蓬、眼似铜铃,白色的大鼻子极为突出,更长了一对形如矛尖的长耳,桀骜不驯地支棱在紫金盔外头。 这正是,元帅仪容绝凡尘,天生一张毛驴脸! 许是这般容貌实在太过惹眼,自家主帅要亲率侍卫冲阵的消息立刻传遍整座大土丘,大周禁军的将士们越发士气高涨、欢声雷动。 与此同时,雪螭营本阵终于成功凿穿妖魔军阵,汇聚在丘底西侧。 在他们身后,火海与晚霞交相辉映,焦臭与肉香一齐飘来。 熊罴将主浑身焦黑,远远避开了火海,正向着丘北无面妖君所在的方位狂奔。 鹿栖云或者说齐敬之缓缓放下双手,抬头沉默地望向驴头元帅的侧脸,自己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除了啼笑皆非,还有深深的疑惑。 以往他做梦时,一旦明悟自己身在梦中,其实就已经介于半梦半醒之间,很快就会因为梦境消逝而彻底醒来,然而此刻竟没有半点要清醒的意思。 只不过转念一想,倒也不足为奇,此处梦境本就是因老魏和白仙教圣女而生,他齐敬之只是个中途才掺和进来的搅局者,自然无法左右梦境的生灭,无论遇上何种荒诞古怪的事情都不稀奇。 齐敬之真正疑惑的,还是自己化身的这个鹿栖云。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齐敬之扪心自问,自己可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道士,亦不曾萌生过「生封侯、死立庙」的野心,反而对此深恶痛绝,更做不出卖身投靠权贵的事情来。 除此之外,他本不会骑马,更加不会领兵,对剃头修面也不拿手……哦,剥起皮来倒是手拿把攥。…. 可以说,鹿栖云这个身份委实可疑,其一切念头、行事也都大违山野少年的本心,除了与他齐敬之一般的心思剔透,可以说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 也许……如果他齐敬之是个热衷功名利禄的人,可能就会是鹿栖云这样的做派? 亦或者……鹿栖云本来只是个不相干的梦中人物,被他齐敬之临时取代? 这么一想,其实老魏和驴头世子的性情也差着不少,那位世子殿下身上可见不着半分侠义之气,反而心冷如铁、满腹算计,或许同样是李代桃僵? 难不成这玉枕之内原本就蕴藏着一个完整的梦境,犹如一场定好了起承转合的大戏,只要躺在上头就会被拉入其中? 若真是如此,这个梦境就实在有些可怕了! 不但真假难辨到足以让人忘却前尘、 沉浸其中,甚至还能不着痕迹地将进入之人本身的梦境融入,唤人将主出现在此又被血焰烧死就是明证。 唤人这个名字,齐敬之并不知晓,应当是源自白仙教圣女,将主是梦境中妖君赋予,银煞血焰的威能则只有自己知道。 只因他齐敬之坚信眼前这条巨蛇会死于银煞血焰,唤人将主就当真莫名其妙地被凭空出现的血焰烧死了。 「不对,不是凭空出现!我入梦之前,银烛台就搁在石床上,为了逼开五色云气,血光笼罩的范围有所拓展,同样照在了玉枕上,莫非便是因此被纳入到了梦境之中,成了这场大戏里的奇特物件?」 齐敬之心头念头纷呈,与这个诡异莫测的枕中梦相比,灵魄面具里那点儿零碎死板的残念就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可是,如此神奇到可怕的玉枕,会被青洪公当做寿礼轻易送出?失窃之后,彭泽水府会将此事托付给一个垂垂老矣的江湖术士? 想到了老魏,齐敬之便将目光重新凝聚向那个已经冲下土丘、杀向敌阵的驴头元帅。 这位仪容绝世的元帅除了手持一杆八宝赤金枪,身体周遭似乎还环绕着几口黑气缭绕的飞刀,一路上枪刺刀戳,端的是屠妖诛魔如割草,身前绝无一合之敌。 「那是……散则为气、聚则成针的黑煞尸?主动戴回驴头就是为了这个?嘿,老魏殿下可真会玩啊!」 齐敬之摇摇头,收敛起纷乱的思绪。 他此次冒险进来是为了把老魏提前叫醒,好保住他的身躯和人性,可不是来陪他唱这出做储君、当元帅、伐妖君的大戏的,天知道这场戏要唱多久! 至于怎么叫醒,自然是掀被窝了! 如果这枕中梦境当真是一场早就安排好的大戏,随着他齐敬之进入前后的几次搅局,先是驴首囊和灵魄面具,接着又用银煞血焰烧死了唤人将主,这座战场上的局势显然已经大变,恐怕已经很难维持原本的走向。 也许再增添一些变数,再加上一把力,就能彻底打破梦境、脱困而出!…. 念及于此,齐敬之忽地低头,在腰间皮匣子上重重一拍,沉声道:「齐虎禅!」 「大兄唤弟弟何事?可是要带着我磨牙吮血、建功立业?」 皮匣子内,小和尚立刻用稚嫩的嗓音回应道。 齐敬之登时板起了脸:「你说与我听,咱们麟州齐氏家规第一条是什么?」 「啊?大兄连姓名都改了,这齐氏家规不就已经废了么?」 「放屁!为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来都叫齐敬之!」 他一边呵斥,一边将皮匣子的盖子掀开。 小和尚正自顾自挠着后脑勺,满脸迷惑地嘀咕道:「不是说生要祸国殃民,死要万人称快么?还有什么……什么洪水来着?」 「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混账话?全都给为兄忘干净!以后不许再提,更不许照着做!」齐敬之再次出声呵斥,没有半点情面好讲。 闻言,小和尚的眼睛倏然睁大,傻傻地望着自家大兄,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还有,再敢动不动就嚷嚷着散伙,大兄把你屁股都打烂!」 齐虎禅顿时将小嘴一撇,颇有些欲哭无泪。 大兄还叫鹿栖云的时候可是说过不少话,如今一概不肯认账也就罢了,偏偏只将自己这句要散伙的话记得清清楚楚,这可找谁说理去? 齐敬之悄悄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小和尚,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 他伸手指向远处那位仪容出众的驴头元帅,开口问道:「齐虎禅,你能像老魏那几口黑刀一样飞上飞下么?」 小和尚果然有某种看破虚妄、直指人心的本事 ,并未因老魏如今模样大变而认不出来,踮着脚看了一眼就摇头道:「我不会。」 他顿了顿,脸上既有不解,也有羞愧:「弟弟没用,之前连说话都不会,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能跑能跳能说话了,就是还没能学会飞……」 闻言,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牛耳尖刀从生出灵性再到被他认为幼弟,时间可谓极短,齐虎禅能够显化出来,并非本身多么神异,而是靠着这处神奇的枕中梦境才能做到,等出去了多半要被打回原形。 至于齐虎禅为什么是个穿虎皮袈裟的小和尚形象,自然是枕中梦境融合了齐敬之本身的梦境和期待,毕竟当初藏锋的时候,他便希望齐虎禅能够择虎僧善者而从之。 也正因齐虎禅是因他的念想而生,联系本就颇为紧密,甚至干脆就是一体,所以才会被一起拉入这个枕中梦。 然而齐虎禅又并非枕着玉枕入梦的,算是个黑户,在梦境里并无身份,只是依旧循着与大兄的联系出现在鹿栖云身边,所以当初的鹿栖云才会不认得他。 想到这里,齐敬之就不免有些失望,看来是没法像老魏殿下那样玩耍了。 已经知晓自己正身处梦境,山野少年的言行举止也不像在外头那样谨慎收敛,而是显露出了少年人肆意任性的一面。…. 他干脆利落地把皮匣子的盖子扣好,嫌弃说道:「既然不会飞,就老实待着吧!」 「大兄,弟弟还是很厉害的!杀人饮血样样在行!」 小和尚当场叫屈,只是因为隔着皮匣子,声音显得闷闷的。 齐敬之听得眼皮一抖,重重一拍皮匣子:「这也是混账话,以后不许再说!」 他顿了顿,又嗤笑一声:「要是那条跟人比高的怪蛇也冒出来,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能顶甚用?」 齐虎禅当即不吭声了,在小和尚听来,先前那句呵斥绝对是齐敬之的口吻无疑,可后头那声嗤笑却明显有几分鹿栖云的语气在其中。 这可真是太可怕了! 齐敬之哪里能猜到小和尚的想法,他低头看了看,先前鹿栖云冲阵时拿的铁枪早已丢在妖魔丛中,只马鞍右侧还挂着一柄连鞘长刀。 这柄刀他很熟悉,赫然便是煎人寿。 齐敬之当即收回目光,抬手向着北方战场一指:「雪螭营,准备冲阵!」 这一次,气质大变的年轻营尉一骑当先,直接冲在了最前方。 先前凿穿妖阵之后,雪螭营还剩下三百之数。然而此时无论是周军还是妖魔,注意力皆被土丘之北悍然冲阵的驴头元帅吸引,夹在丘底西侧与火海之间的这三百重骑竟是无人理会。 雪螭营将士们皆是百死余生,又身负袁侯重托,眼见北方已经战成一团,自家主将却迟迟不动,只当鹿营尉是畏死怯战,早已有些隐隐的骚动,不少人都将不满和愤懑挂在了脸上。 此刻见他竟是如储君那般身先士卒,这些血性汉子哪里还按捺得住,当即轰然应诺,紧紧追随着年轻营尉自土丘下绕向北方。 不久前曾震撼整个战场的如雷蹄声再现,甚至比前一次还要义无反顾,还要一往无前。 哪怕明知是梦,与这蹄声融为一体的齐敬之依旧难以抑制心底的万千豪情。 虽然是梦,雪螭营将士的血烈忠勇却是那样的真实不虚,眼前这处烽烟火海、杀声震天的战场亦是如此的波澜壮阔! 甭管是鹿栖云还是齐敬之,男儿见此,岂能不心向往之? 「老魏啊老魏,难怪你这个人老心不老的家伙迟迟不肯醒来!等小爷把你那张驴脸打烂,看你醒是不醒!」 此时此刻,大周禁军将士中已有不少人追随自家 元帅冲下土丘,结成一座座战阵,向北攻击而进。 护卫着无面妖君的妖魔们也从方才两位将主一死一伤的挫败中回过神来,依靠着兵力优势渐渐稳住了阵脚,东面、南面两个方向的妖魔也与熊罴将主一般,向着北面靠拢增援。 战场最核心处,黑压压的妖魔如潮水般涌动,一次次向着驴头元帅冲刷而至,继而被九口黑气森森、漫天狂舞的飞刀绞成满地的碎骨烂肉,侥幸有几只冲到近前,亦会被那杆缭绕着赤焰金光的长枪挑死,中枪处一片焦黑,连一滴血都不会流。…. 然而,哪怕驴头元帅的长枪、飞刀再如何锋锐无匹,片刻间斩杀的妖魔不下千余,堵在他前方的妖魔依旧好似无穷无尽、杀之不绝。 眼见自家元帅前冲的势头已经明显慢了下来,原本护住他侧翼的近百骑横行介士开始起势前压。 无论是这些猛士披挂的青色重甲,还是他们胯下海龙驹的坚硬骨甲,都绝不是寻常妖魔可以轻易破开的。 反而是他们手中那些一看就极为沉重威猛的兵器,当面的妖魔们当真是碰着即死、挨着就亡,片刻之间就生生将驴头元帅杀出的那条通道拓宽了数倍。 见此良机,立刻就有一队千余人的刀盾兵护着长枪兵涌了进来,将同样冲势衰竭的横行介士们护住,死死抵住妖魔的又一轮反扑。 数量最多的弓弩手最后填充进来,密集箭雨牢牢遮护住新的地盘,随即开始向北延伸。 正在这你退我进、此消彼长的紧要关头,先前那道清冷女声再次响彻整座战场:「虬褫亲卫何在?给本君破其阵、诛其帅!」 无面妖君这道命令一下,大周禁军还未如何反应,堵在他们面前的妖魔反倒先一步乱了起来,甚至比先前熊罴将主冲锋、唤人将主发问时还要惊惶恐惧得多。 与熊罴将主不同的是,这回被妖君亲自点名的虬褫亲卫并未出言领命,而是立刻有一团五色云气自妖魔北面军阵中央位置升腾而起。 这团五色云气凝聚不散,其高足有丈余,其宽亦不下于十丈,才一成形,便开始向着驴头元帅所在的方位快速移动。 沿途妖魔见之,无不惊恐让路、如避蛇蝎,但凡沾染上一星半点儿,立刻面露迷醉之色,如癫似狂地冲进那团云气深处,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极短的时间内,无面妖君与驴头元帅之间竟出现了一条宽十丈有余的坦途。 随着这所谓的虬褫亲卫渐趋迫近,大周军阵中的弓弩手最先有所反应。 弓弦响处,箭出如飞蝗,无数支羽箭嗡鸣着冲上半空,划出一道道致命的曲线,旋即向着那团诡异至极的五色云气落下,狠狠扎了进去。 看不清内里究竟的云气之中登时有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传出,似乎那些羽箭尽数射在了铁盾重甲之上。 「装神弄鬼!」 眼见五色云气快要接近顶在最前方的刀盾手,驴头元帅咧开大嘴,发出一声洪亮豪迈的长嘶。 他反手斜握八宝赤金枪的枪身,在手心里掂了掂,旋即扭腰侧身,将枪尖对准五色云气的方向奋力一掷! 八宝赤金枪登时电射而出,破风声有如虎啸龙吟,枪身上腾起熊熊赤焰,更伴有刺目金光,转眼化作一条赤身金鳞的虬龙,摇头摆尾、扑击而去!. 屠龙氏 第96章 妖君亲卫 几乎是眨眼之间,那条赤金虬龙便已经飞至五色云气上空,鳞爪飞扬、凶威赫赫。 万众瞩目之下,只见一只缭绕着赤焰金光的龙爪向下一探,下方的五色云气登时被赤焰引燃,迅速膨胀成一朵高五六丈、方圆近二十丈的巨大火云,连天上的赤金虬龙都被囊括其中。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这朵体形庞大的火云便燃烧殆尽,只剩下丝丝缕缕的黑烟,飘飘荡荡弥漫当空,再被虬龙身上的金光一照,转眼就消隐无踪。 原本五色云气所在的位置,地面上赫然显露出数十名身材颀长、身披银甲的妖魔。 这些妖魔身躯类人,却生得又高又瘦,身上铠甲的甲片不似铁制,倒像是银色的鳞片,所戴头盔更是形如一颗正张开大嘴、择人欲噬的蛇头。 蛇盔之内一片漆黑,只能看见一双血红色的竖瞳。 此刻,这些被称作虬褫亲卫的银甲妖魔尽数蜷缩在地上,身上的银鳞甲片或多或少都有着焦黑的痕迹,瞧着就觉狼狈不堪。 「万胜!大周万胜!」 遥见自家元帅所掷长枪化生虬龙、一扫妖氛,大周禁军将士无不欢欣鼓舞,登时海啸山呼。 「妖君授首只在顷刻!无肠营在前,各营依次而进!杀!」 驴头元帅抬起手来,向着妖君所在的方位遥遥一指。 临时构筑起盾阵枪林的步卒们立刻飞快地让开了道路,几乎同时,横行介士们就催动着海龙驹呼啸而过,轰然杀向唯一还敢挡在他们面前的那几十名虬褫亲卫。 传闻之中,无面妖君在南疆妖魔之中地位尊崇,但似乎并不以斗战杀伐见长,如今连麾下亲卫都派了出来,可见已然技穷。 对横行介士们来说,昔日内黄侯的不世之功就在眼前! 纵然是大周禁军中的寻常士卒,见此也不免心潮澎湃,生出一丝美妙念想。哪怕抢不到妖君首级,多砍下几颗妖魔头颅带回去,同样是一场不小的富贵! 唯有还在往北面战场赶的齐敬之皱起了眉头。 在他想来,如果枕中梦境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物介入,被妖魔大军重重围困的大周世子殿下几乎注定要败亡,这极可能是梦境中这场大戏的原本走向。 如今自己烧死唤人将主、动摇妖魔军阵,从而为老魏制造出一个转败为胜的良机,只待被白衣教圣女替代的无面妖君一死,这场梦境失去一根支柱不说,原有的大戏也多半唱不下去,三人便有极大可能破梦而出。 然而打破梦境不过是救老魏的第一步罢了,如果不能帮老魏彻底褪下蛇尾,恐怕他的下场就是变成那些虬褫亲卫的模样,甚至还多有不如,多半连人形都未必保得住。 毕竟这里是梦境,外界事物进来之后都会受到加持,所展现出的威能大为增强,譬如那条唤人将主的个头就大了十倍不止,黑煞针也变成了黑煞刀,老魏的赤金刀成了大周王室的赤金虬血脉不说,还能化长枪为虬龙,一爪破灭白仙教圣女的五色云气。…. 遥想老魏方才施展出的煊赫神通,再看看那条依旧盘旋天际的赤金虬,齐敬之心中立生触动:「他们都可以,没道理我不行!银煞血焰已经用过了,齐虎禅底子太薄,只能勉强显化形体、口吐人言,这回是派不上用场了。灵魄、黑煞二尸此刻皆不在手中……」 念头闪动间,齐敬之脸上罕见地闪过一抹犹豫,但立刻就被坚毅所取代。 下一刻,他霍然抬头看向身前半空,口中低喝一声:「请镜子现身!」 话音才落,他只觉左手蓦地一沉,已是攥住了一样巴掌大小的圆形物件。 入手冰凉,厚重而坚硬。 齐敬之愕然低头,实在没想到这面千 呼万唤不肯出的镜子如此轻易就现身了,竟是全无宝物出世时应有的万千气象,连在外头时的耀眼清光也没有,甚至也不是从眉心飞出,而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自己的掌心。 朴拙无华,犹如凡物。 齐敬之将青铜小镜握在手中,感受又与在梦境之外不同。 镜子背面的纹理与他的掌心贴合在一起,竟带给齐敬之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亲切感,就好像他曾经无数次像现在这样把镜子握在掌心一般。 与此同时,齐敬之也第一次看见了青铜小镜的镜面。 这镜面竟是裂的,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镜面上赫然分布着数道又细又长的裂纹! 齐敬之注意到,镜面上的裂纹尽皆源自中心处一点,似乎是挨了某种尖锐硬物的一击,被生生打碎的。 好在虽有裂纹,镜子并未真正四分五裂,依旧紧紧拼凑在一起,依旧清晰映照出了他的容颜。 齐敬之打量镜中的自己两眼,开门见山地问道:「镜子镜子,你可会说话?」 静待了几个呼吸,青铜小镜毫无反应。 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若是这镜子不屑于搭理自己,便不会如此痛快地现身,难道是曾经受过重创,灵性因之大损,连齐虎禅都不如了?又或者……没有像齐虎禅那样藏锋,镜中灵性才无法真正显化? 他眸光一闪,当即再次开口:「镜子,你要是再装傻,我可就要给你起名字、排辈分了!」 青铜小镜依旧毫无反应。 「难不成真就只会争抢和鉴别食物?」齐敬之顿觉无奈。 他之前还多有忧心,生怕这镜子是个如路云子一般的邪物,如今一看,这镜中灵性有了玉枕的加持,竟然依旧近乎于没有,怕是连害人都不会。 就在齐敬之捣鼓镜子的功夫,雪螭营已经一路畅通无阻地驰入了土丘北面的禁军阵列。 三百雪螭重骑所过之处,亦如无肠营横行介士那般人人瞩目,想来今日一役之后,雪螭营特别是那个年轻营尉鹿栖云的名字必将哄传天下。 齐敬之不清楚,如果自己今后还有机会进入梦境,是接着这出戏往下唱,还是再次做回那个寄居在白云观里的小罗师傅,抑或者代替另一位戏中人物甚至换成另外一出剧目?…. 他同样不清楚,待自己出去之后还会不会有现在这样熟练的骑术,反正此时此刻,齐敬之可以左手握持着青铜小镜,只凭右手单独控缰,就能轻松驾驭着踏云青横冲直撞。 前方不远处,无肠营已经与虬褫亲卫们混战成一团。 一开始,人多势众、又能够借助坐骑之力的横行介士们确实占了些便宜,轻而易举便将这些妖君亲卫击杀了十几头。 虬褫亲卫们怪异的银鳞蛇甲极为坚固,却抗不住横行介士手里那些势大力沉的重兵器,往往被一锤子砸在身上,便是鳞甲翻飞、骨断筋折的凄惨模样。 极为诡异的是,这些虬褫亲卫无论死伤,皆是一声不吭,而且受创之后,立刻就有漆黑如墨的血液自伤口迸溅而出,头上黑洞洞的蛇盔内也同时有大团大团的黑色烟气吐出。 纵马冲过的横行介士若是躲避不及,沾染上这些黑血、黑烟,身上青甲便会迅速发黑,继而如冰雪被热汤泼中,转眼间就被腐蚀出无数孔洞。 甲胄尚且如此,内里的血肉之躯就更加无从抵挡。 当先冲阵的横行介士之中很快就有不少人大声惨叫,乱纷纷地从马背上倒栽而下! 众目睽睽之下,二十多个魁梧汉子一边满地打滚,一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不多时就彻底不见了人,只在原地留下一套套残破不堪的衣甲。 淡黄色的汁水从这 些衣甲底下流淌而出,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 那些疯狂嘶鸣、四散奔逃的海龙驹也大多没能幸免,或早或晚皆是步了自家主人的后尘。 第一波冲锋的横行介士当中,只有七八个警醒些的当机立断,污了兵器的扔兵器,伤了坐骑的弃坐骑,沾染上甲胄的立刻卸甲,实在来不及的,只要不是要害,断肢剜肉亦在所不惜,这才侥幸逃过一死。 眼见如此骇人景象,后续冲来的横行介士们纷纷勒马驻足,不敢贸然接近那些正散发黑烟、喷溅黑血的奇诡妖魔。 反倒是那些虬褫亲卫不依不饶,除去死在当场的十几头,其余立刻结成一个松散阵列,鼓动裹挟着黑烟向横行介士们反扑而来。 当中最悍不畏死的几头更是牢记先前妖君「破其阵、诛其帅」的命令,径直冲向了那位驴头元帅,蛇盔中的竖瞳红芒大盛,端的是凶戾非常。 见状,驴头元帅立刻朝天一指,八宝赤金枪所化的赤金虬龙便被催动,略一盘旋,就朝着下方凶焰正盛的妖君亲卫们飞扑而下。 一名虬褫亲卫立刻高高跃起,奋力挺起胸膛、张开双臂,主动环抱向赤金虬龙。 与此同时,它的蛇盔之中有大量黑烟汹涌而出,迅速铺满了一小片天空。 赤金虬龙大怒,当即狠狠探出一爪,径直将那名自不量力的妖君亲卫给一路按进了土里。…. 弥散于半空的滚滚黑烟尚未显威,便被虬龙身上的赤焰金光焚烧照破。 眼见于此,驴头元帅陡然发出一声长嘶,毫不犹豫地扬鞭跃马,再度亲自冲阵。 九口黑气森森、煞气隐隐的飞刀顶在他的身前数丈,彼此环绕着飞舞旋转,化为一道猛恶绝伦的黑色刀轮,立时将一头冲得最快的虬褫亲卫绞成了碎肉。 那头亲卫身上的黑烟黑血才一喷出,便被黑色刀轮卷起的劲风狠狠冲散,没能沾染刀身分毫。 这个过程中,虬褫黑烟与飞刀上的黑煞之气明明瞧上去极为相似,当真遇上了竟是水火不容,彼此吞噬消磨,争斗得极为激烈。 驴头元帅自虬褫亲卫们的稀疏阵列中一冲而过,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中途还顺手从一具尸体上拔出了八宝赤金枪。 这柄长枪在屠戮数头虬褫亲卫后便恢复了原形,显然驴头元帅虽然骁勇无敌,但要他同时催动八宝赤金枪与黑煞九刀,依旧是力有未逮。 眼见得虬褫亲卫的黑烟毒阵被冲破,北方的无面妖君再次开口,嗓音较之先前明显少了几许清冷,语气里则多了几分幽怨:「殿下真是好狠的心!」 一骑当先、兀自狂飙突进的大周世子殿下浑身一震,手上猛地一拉缰绳,脱口而出道:「表妹?」 妖君立刻冷笑,语气愈发凄苦:「殿下一路猛攻猛打,更三次斩杀南疆妖国使者,心中何曾顾念过我这个表妹?」 它的声音以极快的速度由远及近,不多时,一道窈窕身影亦是独自一个出现在驴头元帅面前。 这是一头人身蛇尾的雌性妖魔,下半身的银色蛇尾拖地极长、游走如飞,上本身则是个素衣女子模样,黑发如瀑、腰肢纤细,一张瓜子脸犹如青玉盘,竟是不见五官,只有两道狰狞丑陋的伤疤。 世子殿下见了这无面妖君的真容,脸上不见丝毫异色,反而驴眼之中一片迷离,语气也颇为振奋:「表妹,为兄总算找到你了!你被无面妖君掳走,姑母和袁侯都急疯了,若是听说我救回了你,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 「真的?我忽然变成这幅模样,只道父母大人和表哥都不会要我了,伤心之下这才离了京师,不成想表哥竟对我情深如此!」 无面妖君咯咯一笑,说着漏洞百出的谎话,语气里满是欣喜 ,下半身的蛇躯更是飞快地向着大周世子游走而来。 它这一游动,上半身的纤腰亦随之款款摆动,愈发显得弱柳扶风、柔媚婀娜。 「殿下小心!」 相离最近的横行介士们俱是面露惊怒之色,纷纷大声急呼。 这些身负侍卫之责的大汉想要策马驰援,残存的虬褫亲卫们却不肯答应,纷纷扑上来死死纠缠。 其中更有五六个或是仰起头疯狂喷吐黑烟,或是整个身躯砰然炸裂,雨点般密集的黑色肉块劈头盖脸地向着横行介士们砸去。…. 只因这么一耽搁,无面妖君就已经毫发无伤地越过了那九口悬停不动的黑煞飞刀。 它款款行至大周世子的身侧,将纤纤玉手在对方伸过来的手掌上一搭,便轻松跃上了「照夜清霜」的兽背。 无面妖君奇长无比的蛇尾尚且拖在地上,上半身的软玉温香却已经贴紧了大周世子的腰背,双臂痴缠住长满黑色绒毛的脖颈,没有五官的榛首凑近矛尖般支棱着的驴耳,语气柔媚、情意绵长。 「表哥!我的亲卫可是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却让你杀了大半,你可得赔我!」 大周世子眉头微皱,语气却极是宠溺温柔:「我瞧你那些虬褫亲卫看似是生灵,其实只剩下皮囊,魂魄灵性早已被炼入银甲之中。此法实在有伤天和,这次正好尽数毁弃了,也是一桩功德!」 无面妖君愈发娇憨,用力搂紧了世子脖颈:「全凭殿下做主!我也知道此法多有不妥,除了已炼成的这几十具,也只剩下一套最好的器胚未用,不如……殿下来做甲胄之灵,你我从此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在一处,岂不是好?」 闻言,大周世子的眉头登时舒展开来,欣然说道:「这法子倒是不错。」 「那就说定了!表哥可不许反悔!」 无面妖君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当即松开世子的脖颈,在兽背上侧过身子,将自己的素色裙摆往上提了提,随即旁若无人地将手探入裙摆内,在腰上好一阵窸窸窣窣的摸索。 不多时,那条银光闪闪的蛇尾就如一件衣服似的被它脱了下来,拎在了手中。 在不远处愈发嘈杂的喊杀、怒骂和惨叫声里,无面妖君慢条斯理地将裙摆往下拉了拉,遮住白生生的大腿,这才朝大周世子轻笑道:「殿下快趁热穿上,炼制起来也容易些!」. 屠龙氏 第97章 照破山河万朵 听见这话,驴头世子扭过头来,眉宇间除了欣然,明显还有一抹迟疑。 当三百雪螭重骑奔到两家主帅亲卫之间的血腥战场时,隔着纷乱黑烟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幅诡异至极的景象。 事到如今,齐敬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眼前这幅景象,根本就与梦外升仙洞里的景象如出一撤,白仙教圣女之所以与老魏一同入梦,想来就是要利用这枕中梦境,让老魏在颠倒迷离之际,心甘情愿地被蛇尾吞噬,从此永远活在梦境编织的这出大戏里,忠心耿耿、永无二心! 只是不知老魏一旦被梦外的真正蛇尾吞噬,是会变成虬褫亲卫这样的毒囊死士,还是如虎僧那般彻底沦为妖魔,成为白仙教圣女的蛇宠玩物? 若非他齐敬之搅局,甚至根本用不着加演这一出无面妖君掳人叩关的戏码,袁侯郡主靠着那种迷人心智的五色云气和自身的魅惑之术,在大周京师就能把老魏殿下料理得明明白白! 「老魏啊老魏,枉你耍了一辈子的幻术,临了竟栽在一个年轻女人的幻术上,还真是终日打雁,却叫小雁啄了眼!」 「还梦里梦外一连被啄了两次!」 此时的战场内,无论是大周禁军还是南疆妖魔都已经杀红了眼,除了被虬褫黑烟笼罩的区域,到处都是死死缠斗成一团的双方士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乱纷纷的将雪螭营的前路尽数遮断。 若是鹿栖云在此,一定会绕开黑烟,率领三百雪螭重骑无视敌我地冲杀开一条血路,去摘取勤王保驾、诛杀敌酋的不世之功。 齐敬之却不屑于此,哪怕明知是梦,依旧不肯违逆本心。 「俯仰无愧」这四个字既是孟夫子的期许,也是他齐敬之乃至麟州齐氏立身存世的规条,绝不只是一句说说就罢的空话! 他毫不犹豫地勒住踏云青的缰绳,将队伍约束在了层层黑烟的边缘。 不理会身后雪螭营骑卒们投来的疑惑目光,齐敬之猛地跃起,站上踏云青的宽阔脊背,扬声喝道:「白仙教圣女,你劫夺我彭泽水府宝物的案子发了!再不束手就擒,我便毁了你在外头的肉身!」 齐敬之自认已经看穿了白仙教圣女的图谋,深知对方费时费力地设下升仙***,又拉着老魏一起入梦,都是为了成就外头的那条银鳞蛇尾,而青洪公玉枕分明就是其中的重要一环。 由此可见,对方从黑驴精手中劫走玉枕,绝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必定知道这玉枕的真正主人是谁。 所谓做贼心虚,齐敬之索性就冒充彭泽水府中人,打白仙教圣女一个冷不防,哪怕镇不住对方,也要让其有所忌惮。 此时,无面妖君正一手拎着蛇尾,一手搂着世子殿下的脖子,软绵绵地腻歪在对方背上好言相求。 听见喊话,它的身子纹丝不动,脑袋却倏然转向身后,将那张玉盘也似的脸对准了齐敬之的方向。…. 齐敬之不等它回应便抢先开口:「莫要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你放在谷顶的两条傻蛇都已经伏诛,升仙洞里的五色云气更是不值一提,我能站在这里便是明证!」 闻听此言,无面妖君狠狠甩了甩脑袋,状似十分痛苦,只可惜没有五官,看不到它的表情。 只听这位妖君近乎嘶吼地喝问道:「什么水府?什么外头?什么圣女?」 话音未落,它忽然尖叫一声,猛地将手里的蛇尾往自己白嫩光滑的双腿上一套! 下一刻,银色鳞片就开始在无面妖君的身躯上疯狂蔓延,而且眨眼间就越过了原本的腰部一线,一路向上直到将它的脖颈完全覆盖,才被那张没有五官的怪脸挡住。 冲势被阻的银色鳞片似有不甘,不断尝试继续向上,却始终 再无寸进。 与此同时,连同怪脸在内,无面妖君的整个身躯骤然变形、膨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庞大而粗壮,将原本的素色衣裙完全撑破。 齐敬之不得不仰起头,看着那宽逾数丈、高过百丈的蛇躯缓缓升上半空,看着那玉盘一般的怪异脸庞渐渐压盖住天边的月轮。 那头名为「照夜清霜」的最上品雪螭兽毫无抵抗之力,轻易就被沉重蛇躯压成了肉酱。 驴头世子依旧呆呆傻傻,只知道死死扒住蛇颈上一枚巨大的银色鳞片,随着蛇躯一同升上了半空。 他的九口黑煞飞刀则因为长久无人催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消隐无踪。 原本还喊声阵阵、厮杀连连的战场几乎在瞬间安静下来,无论大周禁军还是南疆妖魔,无不目瞪口呆、失魂落魄,浑身战栗不止,涕泪屎尿齐流的亦是所在多有。 与这条人首蛇身、接天连地的伟岸妖魔相比,下方尸山血海一般的战场竟像是小孩子玩耍的沙坑一般不值一提。 眼见此情此景,齐敬之眸光闪动,心中的疑惑错愕难以言表。 原本在他看来,白仙教圣女从黑驴精手里劫走玉枕已有一段时日,多半摸索出了在梦境中保持清醒的办法,甚至可以对梦境进行一定的操纵,这才会大喇喇地拉着老魏进来。 如此一来,白仙教圣女在这枕中梦境里占据天时地利,他齐敬之绝对不是对手,哪怕再加上老魏和齐虎禅也不行,这才一上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想借着彭泽水府的名头先把老魏保下来再说。 可看对方如今的反应,竟好似也如自己先前一般被梦境所迷,并不曾勘破虚妄、明悟己身,是本就没这个能耐,还是戴上灵魄面具的缘故? 下一刻,化为参天巨蛇的无面妖君说话了,声音宏大、响彻天地。 这一次,它的嗓音不再只是袁侯郡主的清冷女声,而是同时混入了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竟像是三个人在一齐发声。 只听它一字一句说道:「恩公哥哥,你害得我们好苦!」…. 「恩公哥哥?」 听见这声无论嗓音还是用词都极为别扭怪异的称呼,齐敬之先是一怔,旋即头皮止不住地发麻,心底里才生出的疑惑当即解开。 原来白仙教圣女之所以会被梦境迷了本心,无面妖君之所以会有如此剧烈而诡异的反应,全因自己一时兴起的胡乱搅局,在外头给对方戴上了灵魄面具! 因为这个缘故,他先前的几句话非但没有唤醒白仙教圣女,反而让对方变得愈发迷乱疯癫了! 因为这个缘故,这一出一波三折、可以命名为枕中记的大戏,变得越发波诡云谲,任谁也猜不出最后的结局了。 没等齐敬之有所反应,人首巨蛇已经再次出言,这回只有小女孩的声音响起,语气先是略带迟疑,却很快就变得笃定:「咱们脖子上那个长着驴头的家伙,和哥哥、小哥哥一起去过我家,心里头的贪念最盛,咱们吃了他!」 小女孩话音才落,年轻男子立刻出声反对:「什么腌臜玩意儿,不怕吃坏肚子?要吃就吃恩公,我隔着老远就闻见那纯净甘甜的香味了!」 眼见这条人首巨蛇竟是自己跟自己起了争执,齐敬之心中念头急转。 「路云子的确已经死透,尸体被镜子炼过之后,不敢说毫无隐患,但也不至于死灰复燃,否则它在我先后三次佩戴面具时就该作妖了。」 「至于婉儿,当初以怨气血煞为烛,连续挡下焦玉浪两番超度,却也因此暴露了青铜烛台的本体所在,终究被镜子吞下炼化,化成了银烛台上嘴角带笑的小女娃,想来也不会再对生灵如此怨毒。」 「最大的可能,便是 当日在银窖之中,灵魄面具被婉儿的阴风吹了一回,阴风中饱含的怨毒煞气与面具中的路云子残念合流,再被这梦境加持增强,才出现了如此诡异的变化。」 「幸好我瞧出灵魄面具有些不妥,那夜之后再没有佩戴过。嘿,路云子和婉儿都是积年的老鬼,它们的怨毒鬼祟念头合在一起猝然发难,也难怪这白仙教圣女吃不住劲。」 半空中,两个老鬼的残留念头旁若无人地争论了半天,竟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属于原本无面妖君的那个清冷女声终于找到机会发言:「不如各让一步,两个都吃了,谁也不知亏!」 显然,在愈发疯癫之后,它已经彻底忘记了要给大周世子殿下穿上蛇尾的初衷,甚至也忘记了自己此刻其实并没有嘴巴。 这话一出,两个老鬼的残念略一沉默,随即同口异声地一齐说道:「就这么办!」 三方竟是瞬间达成一致,人首巨蛇猛地一甩头颈,便将兀自浑浑噩噩的驴头世子甩上了半空! 蛇口位置的巨大凹陷顺势向上一张又一合,登时将这位大周储君挤压成了玉盘大脸上一颗红艳艳的美人痣。…. 齐敬之远远看着,眉头禁不住微微皱起。 对于老魏殿下身死,他心里并无多少触动,毕竟这里只是梦境、玉枕又是寿礼,只要玉枕本身没受到什么损伤,老魏死在枕中梦里应当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没准还能提前醒来。 其实对于齐敬之来说,除了杀死无面妖君、让这出戏因为无法完成既定走向而崩溃之外,早早将这位世子殿下杀了,让他提前谢幕下台,可能才是最快最容易唤醒老魏的办法。 只可惜齐敬之入梦就已晚了一步,明悟己身更是太迟,等他对这个梦境有了大致的猜测,竟然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抢上,看似忙活了半晌,却依旧只是个看客。 当然了,以上两个方法都只是他的猜测,未必就能结束梦境或者唤醒老魏,说不定要等入梦之人全部谢幕后才行。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送无面妖君去死,否则万一它后续还有许多戏码待唱,老魏在外头可未必等得了那么久。 嗯,杀死无面妖君之后,说不得他齐敬之也要赶紧死上一死。 想到这里,饶是少年心志坚毅,也觉这次的梦中经历属实荒诞不经、形同儿戏,偏又事关老魏生死,绝不能以儿戏视之。 没等他细想,意犹未尽的人首巨蛇已开始将脑袋前伸下探,向站在踏云青背上的少年不断逼近。 这一刻,齐敬之只觉眼前像是有一座山朝自己压了过来,猛烈的劲风裹挟着难以言喻的腥臊恶臭更是先一步扑面而至,险些将他熏得闭过气去。 这感觉是如此的真实不虚,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并不因身处梦境而减弱分毫。 齐敬之屏住呼吸,微微屈膝蹲身,右手握住马鞍一侧煎人寿的刀柄,猛地向上一拔。 那一刻,山野少年拔出了一轮明月! 霎时间,皎洁明彻的光华骤然扩散开来,迅速将齐敬之连同他脚下的踏云青吞没。 与此同时,一声激越悠长的鹤唳响彻四野。 硕大无朋的璀璨光球之中,齐敬之持长刀在手,整个人高高跃起、振翅冲天,恰似一轮明月飞腾于九霄,将万里山河照遍! 早已经看不清刀身的煎人寿狠狠劈向人首巨蛇的头颅,掀起大风如狂吼。 「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随着这一刀似慢实快地劈出,自煎人寿刀身上绽放出的月辉如百川归海、骤然回缩,旋即以刀身为凭,凝聚延伸成一柄光华灿灿的巨大锋刃。 有如实质的巨刃后发先至,重重劈 在人首巨蛇的额头正中,直好似热汤泼雪,毫无阻滞地切入那张没有五官的玉盘大脸,将其一切两半! 璀璨刀尖自其脑后伸出,刀锋更是一路向下、从头至尾。 人首巨蛇登时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原地,整方天地亦为之一静。 当此之时,鹤唳之声已逝,明月光辉渐隐。 齐敬之立在空中,忍不住低头看去,但见战场之上无论人族还是妖魔,个个仰头望天,脸上表情各异,却全都凝固如同雕像,不见半点动静,不闻一丝声响。 凄清寂静之状,好似深夜之中独自一人在荒野中行走。 忽然,齐敬之于妖魔丛中看见了一条白头黑身、体长十余丈的大蛇。 此时这条大蛇只有蛇尾还留在地上,蛇头连同绝大部分身躯已直立而起,露出腹部密密麻麻的白色怪脚。 看着这条同样纹丝不动、保持着跃起姿态的怪蛇,齐敬之当即朝它大喊一声:「还是我高!」 喊声远远传荡开去,怪蛇依旧毫无动静。 见状,本想腾出手去解开发髻的齐敬之哑然失笑:「梦境终究只是梦境!嘿!剃头修面、妖魔战场,马上功名、如画江山……」 片刻前还如怒鹤冲天的少年摇头轻叹一声,神情渐渐归于平静:「当真是好一场大梦!」 霎时间,山河破碎,天地不存!. 屠龙氏 第98章 生吞 下一刻,靠坐在石床边的少年倏然睁眼,整个人腾地站起,右掌中隐隐有寒光闪动。 回首石床之上,在昏暗的血焰光华照耀下,黑色驴首、银色蛇身的老魏正与另一条粉嫩粉嫩的白蛇死死纠缠翻滚在一起。 饶是齐敬之在枕中梦里见识了许多奇景,此刻仍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细看之下,只见老魏顶着一个驴头,脖子上只有一半仍是黑色绒毛,另一半却已被银色蛇鳞所覆盖,脖子以下更是全数化作了蛇躯。 另外那条与老魏互相缠绕成麻花的白蛇也是极为奇特,脸上被灵魄面具包裹且不论,体形颀长纤细,身上鳞片更是出奇的水润剔透、光洁软嫩,让人不由联想起婴儿的肌肤。 相比起老魏,这条白蛇的抵抗虽然也极为激烈,却总是透着几分绵软无力的虚弱感,脸上又被灵魄面具封住了嘴巴,吭哧吭哧在老魏脖子上蹭了半天,连驴毛也不曾弄下来半根。 除了这条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蛇,无论是先前如床幔低垂的五色云气,还是那个被白色烟气笼罩的赤裸圣女,皆已不见了踪影。 齐敬之看在眼里,蓦地想起梦境中无面妖君褪去蛇尾那一幕,心中便有了个猜测:「难不成所谓的白仙教圣女竟是个蛇妖,将自己才褪下来的皮给老魏穿上了?嗯,蛇刚褪皮后难免有些虚弱,想来蛇妖也不能免俗……」 反观老魏,像是被自己身躯上的诡异变化吓坏了,一边奋力挣脱脖子上并无多少威力的蛇吻,一边下意识地把白蛇缠绕得更紧。 他如今是驴头,牙口瞧着就不错,只是一时间脑子转不过弯来,竟没想到以嘴还嘴。 眼见这一人一蛇谁也奈何不了谁,算是僵持住了,齐敬之紧绷的心弦总算稍稍放松了些,将目光向四下一扫,就见原本横于老魏腰间的煎人寿早被扫落在了石床底下。 腰牌、银钱等杂物连同老魏的衣衫和赤金刀同样散了一地,唯独玉枕和银烛台仍旧好端端地放置于床头。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心中暗叹。 这一次白仙教升仙***之行,青铜小镜和齐虎禅皆不中用,反倒是煎人寿这柄最不受他重视的长刀居功至伟。 齐敬之先是用它胜过了那条与人比高的怪蛇,又用它抵住蛇尾,延缓了老魏化蛇的进程,随后更是在梦境中大发神威,凭之一刀斩杀了人首巨蛇。 可是看如今老魏那副有如妖魔的模样,便知这柄刀中蕴藏的些许神力气息纵然没被榨干,应当也已所剩无几。 眼见煎人寿就这般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与不远处的赤金刀无言相望,齐敬之不知怎的,总觉着有几分凄凉。 他看清了四周情形,并没有急着去捡拾煎人寿,而是反手紧握齐虎禅的刀柄,俯身过去就要给那条白蛇来一记狠的。 「嘶嘶!」 眼见齐敬之要插一手进来,被老魏死死缠住的白蛇挣扎扭动得愈发激烈。 它松开老魏的脖子,本意是想恶狠狠地朝着少年呲牙,可惜五官被封,一丝凶性也发不出来。 见状,齐敬之忍不住皱起眉头:「这条白蛇看上去就像是没有灵智的野兽,哪还有无面妖君的半分风采?难不成是受了枕中梦和灵魄面具的双重影响,已经彻底疯癫?若真是如此,老魏可是要糟!」 「呃啊!」 眼见来了强援,正惶恐无措的老魏不由大喜,当即张嘴发出了一声驴叫! 听见这一声驴叫,老魏的一双驴眼倏地瞪大,竟是先把自己给吓了一跳。 齐敬之连忙开口提醒:「想想那头盗取玉枕的黑驴精,你头上套的就是它的头皮!还有那九口黑煞飞刀,你在梦里做世子殿下时也用过的!」 老魏听了又是一呆,好在眼中很快就闪过明悟之色,嘴里立刻又是一声「呃啊」! 随着这第二声驴叫发出,一团黑气从老魏的口鼻里冒了出来,旋即分化为九根细小如牛毛的黑色飞针。 老魏当即愣住,实在是这九根牛毛针与梦中那九口掀起过腥风血雨的凶戾飞刀相差太远,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飞针就飞针,能用就行!总比用牙咬强吧?」齐敬之再次开口提醒道。 他心里对此倒是有所预料,毕竟青铜小镜早就给出了「聚则成针」的说法。 好在即便飞刀缩水成了飞针,本质却是未变,老魏得到提醒,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如臂使指。 在他的催动之下,九根黑煞针略作盘旋,便开始围着白蛇满头满脸地乱刺。 齐敬之看得眼前一亮,实在是老魏与白蛇纠缠太紧,又在石床上不停地翻来滚去,他怕误伤,瞧了半天愣是不敢下刀,如今却是正好。 虽说灵魄面具难免因此受损,但与老魏的性命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只见那九根黑煞针如雨点一般疯狂攒刺,白蛇虽然扭动着头颈勉力躲闪,薄如肌肤的灵魄面具上依旧被刺出了无数细小的孔洞。 只是不等内里血液渗出,那些孔洞就又很快弥合无踪。 忽然间,白蛇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嘶鸣。 齐敬之凝神看去,就见对方左边眼眶处的凹陷已被一根黑煞针刺破! 听到白蛇的嘶鸣,像是终于寻到了目标一般,第二根、第三根乃至剩余全部的黑煞针接踵而至,一眨眼的功夫就将那处凹陷扎得满满当当。 这些黑煞针再也不肯将自己拔出,有的疯狂搅动撕扯着针孔,有的则死命地向着眼眶深处钻去。 透过被黑煞针扩展开的伤口,一颗如红宝石般剔透红艳的蛇眼隐约可见。 数根黑煞针恶狠狠地钉了上去,红得有些刺目的血液立时从蛇眼中喷溅而出。 白蛇难忍剧痛,再也顾不得纠缠老魏,头颈高高扬起,嘴里不住地大声嘶鸣。 「好机会!只伤不杀,除去面具,逼她给老魏彻底褪皮!」 齐敬之眼神一凛,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当即一个箭步蹿上石床,抬起左手一把捏住蛇颈,向下用力将白蛇上半身狠狠掼在石床上。 与此同时,洗翅劲汹涌灌注于少年右臂,齐虎禅刀身随之震颤,发出一声欢悦刀鸣! 幽暗的石室之中,雪亮刀光一闪而逝。 电光火石间,这柄牛耳尖刀凶狠地扎透蛇躯、钻开石面,硬生生将白蛇钉在了石床之上! 直到此刻,白蛇方才感知到疼痛,身躯开始剧烈扭动,刀口里的血液猛然喷溅而出! 那血液竟如墨一般乌黑,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臊气。 「糟了!」齐敬之眼角余光瞥见,却已来不及躲闪。 梦境中那些横行介士的凄惨下场自他眼前飞快闪过,心中登时一片冰凉。 危急关头,少年只觉身侧被一股庞然大力撞个正着,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斜飞了出去。 他人已飞在半空,耳中才听到一声怒吼:「小心!」 齐敬之奋力扭头看过去,就见老魏脖颈下方的银色鳞片,已经染上了大片乌黑! 他的驴脸上更是早被溅满了斑斑点点的鲜红色血迹,正滋滋地往外冒着黑气。 「老魏!」 齐敬之目眦欲裂,才一落地就翻身爬起,快步冲向石床。 「别过来!」 老魏陡然发出一声暴喝,随即张嘴狠狠咬住齐虎禅的刀柄,不让吃痛不已的白蛇挣脱。 与 此同时,全部九根黑煞针疯狂地向着白蛇的眼眶深处猛钻,黑煞之气与墨色毒血激烈交锋,发出呲呲乱响,腾起阵阵黑烟。 白蛇在这一刻彻底疯狂,不顾眼眶和刀口处的剧痛,奋力转头撞向钉住自己身躯的牛耳尖刀。 齐敬之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老魏不断扭动身躯,用后背和头脸阻挡住发狂的白蛇。 白蛇上下两处伤口的血液同时涂抹在老魏的驴头上,驴皮瞬间面目全非,其中残存的黑煞之气与白蛇毒血彼此激烈争斗。 时间不长,老魏的头上、身上都已经有淡黄色的腥臊汁水向外渗出。 浑没料到原本大好的形势竟在一瞬间急转直下,齐敬之怒目圆睁,眼中已是血丝遍布。 眼见白蛇眼眶中红血与黑烟狂涌,齐敬之愤怒悔恨之外更添焦急:「别杀它!万一蛇皮褪不下来……」 没等他说完,始终死死咬着刀柄的老魏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怒吼:「我早就不成了,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说话间,他的蛇躯上突然瘪下去了一块,大滩黄色汁水从蛇鳞缝隙里淌出,就好像当初临死前的李璜! 见状,齐敬之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慢了半拍。 同一时刻,老魏忽然松开了嘴里的刀柄,转而一口咬在了白蛇的七寸上。 这一口咬得极准,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老魏戴上驴首囊之后,牙齿算不上如何锋利,力道却极是惊人,立刻就将白蛇的新鳞连同内里的蛇躯咬破。 蛇血四溅,老魏发自喉咙深处的痛哼与白蛇的尖声嘶鸣同时响起。 他忍住口齿间的剧痛,不管不顾地将头颅狠狠一甩,登时就将一颗腥臊污秽的黑色心脏扯了出来! 白蛇原本疯狂挣扎扭动的蛇躯立时一僵,随即直挺挺地砸落在了石床上。 老魏仰起头,嘴里牙齿一松劲,喉咙随之耸动,竟将那颗黑色蛇心囫囵个吞了下去! 接着,他像是极满足地打了个嗝,扭头看向床边的少年。 齐敬之看得分明,此时老魏脸上早被毒血腐蚀得坑坑洼洼,一双眼睛更是黑洞洞的,不知何时竟已经瞎了! 在他的注视下,老魏咧开嘴像是在笑,露出黑漆漆的牙齿和已经少了一截的舌头,艰难地含混说道:「我的刀!」 闻言,齐敬之猛地晃了晃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到石床外侧,将老魏的衣衫和赤金刀全部捡了起来。.. 他满脸悲色地走回石床边,用衣衫将依旧纠缠在一起的两条蛇躯罩住,把赤金刀举到了老魏的身前。 「再凑近些……」 老魏的语气有些微弱,脖颈缓缓转动着,像是在努力感应赤金刀的气息。 齐敬之深吸了一口气,手臂前伸,将赤金刀凑近了老魏的鼻尖。 老魏用白色长鼻嗅了嗅,驴脸微侧,贴住了赤金刀的刀身。 「老伙计,咱俩的缘分算是到头了!」 老魏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记得当初我把你拐带出来的时候,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如今终于是要死了。这几十年里,咱俩虽然也风光过,可终究是我这个无能之人拖累了你,也不知你心里怨不怨我?」 随着老魏的念叨,赤金刀渐渐绽放出赤金色的光芒。 这光芒并不如何耀眼,只有浅浅的一层,而且忽明忽暗,仿佛人在轻轻呼吸一般。 赤金色的光晕之中,一头赤虎、一条金蛇的虚影若隐若现。 齐敬之忍住泪,颤声道:「老魏,是我害了你!都怪我太鲁莽,脑子一热,竟忘了这妖孽浑身是毒。」 老魏回过神来,咧嘴笑道:「不怪你,其实 我醒过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成了,除了一个脑袋半个脖子,内里人身已化、妖躯已成,再难回转了!」 齐敬之一怔,旋即摇头:「我曾见过一个化成猛虎的僧人,他将虎皮撕下,仍旧恢复了人身……」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忽然弱了下去。老魏刚才描述的情形,明显与虎僧第二次披上虎皮花衣、彻底化为猛虎身时相似,确实是妖躯已成,再难回转。 可这是为什么?老魏英雄一世,胸中热血未凉,何曾有什么妖魔之心? 老魏敏锐觉察到了少年语气的变化,笑道:「我好歹行走江湖几十年,类似的事情也听过见过一些,沾上了这样的诡异事物,可从没有好下场的。」 齐敬之使劲儿摇头:「都怪我先前谋划不周,赶到这洞里也太迟,让你独自一个犯险,才着了这妖孽的道!」 「不怪你!真不怪你!」 老魏将脸离开赤金刀的刀身,摇头道:「谋划是咱们三个一起谋划的,真要怪,头一个要怪的就是我老魏自己。嘿,白吃了许多年干饭,还这么托大,活该死在这里!」 「咱们三个之中,唯独你跟这盗枕案没半点儿干系。说到底,案子是我接的,升仙***是我要来的,五彩祥云是我自己上的,与你有什么相干?反而若是没有你,我连黑驴精都拿不下,说不得还要死得更早一些。」 说到这里,老魏的语气里已经满是自嘲之意:「若是没有你,我不会去理会什么李园银伥案,也就得不着这升仙***的线索。若是没有你,即便我侥幸一步步摸到这里,也只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妖窟之中,甚至更加凄惨,更别提亲手给自己报仇了。」 「你说说,老魏我谢你都来不及,怪你做什么?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只是实在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第99章 托孤 说到最后,老魏似是累了,声音越来越低,身躯也慢慢瘫软了下去。 齐敬之一惊,连忙跟着坐下,用手轻轻扶住老魏的后脑,让他枕靠着自己的腿躺下:「老魏,你若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只管开口,我都应了!」 老魏却微微摇头,似是有些无奈:「你这性子不好,总喜欢大包大揽,耳根子也软,太容易上当吃亏。银伥案是投名状也就罢了,盗枕案和化尸案,哪一桩与你有关系?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还上赶着往跟前凑!」 齐敬之勉强挤出一声笑,故作轻松地道:「你才认识我几天?那些个想害我的人,可从来没什么好下场。说罢……还有什么心愿?」 「嗐,老魏我的不情之请,其实不止一个。」 齐敬之立刻豪气地摆摆手:「你才夸我爱大包大揽,多一个又算得了什么!」 老魏依旧摇头,脸上却带了笑:「头一个,世人皆传说我的赤金刀是仙人所赐,其实……是我偷来的……」 眼见老魏的气息又有些弱,齐敬之连忙搭腔引他说话:「这样的宝物,原主肯定不凡,更会严密看管,你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偷到手?」 「你无须这么着紧,我老头子还能活多久,自己心里有数,断不会话说一半就归西的。」 老魏竟是打趣了一句,才接着先前话头说道:「真是偷来的!我年轻时曾在辽州九真郡的白云宫打过短工,有天夜里被尿憋醒,才出门就看见一个仙人从天而降,落进了隔壁上着锁的无人院子里。嗯,我当时不知道异人和修士这些事情,真就以为那是仙人。」 「隔壁院子虽是上了锁,其实墙角有个狗洞……总之,我亲眼看见那位仙人将一枚赤金珠放进了一株龙爪槐的树洞里,还说什么要好好在白云宫体悟司秋之神的金刑之道,多则百年、少则一甲子便会前来接引。后头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猜得出了。」 说起这件也许是一生之中最难忘怀的往事,老魏的脸上忽然有了莫名的神采。 「你也听出来不妥了吧?其实我事后也回过味来,只是舍不得赤金刀带来的种种好处,就想着在那人找上门之前,能快活一日是一日,没想到真就让我提心吊胆地逍遥了几十年!嘿,当真是又提心吊胆,又肆意逍遥!」 齐敬之默默点头,以他的心智,自然早就听出了不对,能飞天遁地的大修士,又怎么会发现不了区区一个凡人的窥视? 至于白云宫,这是供奉八主中四时主座下司秋之神的宫观,原本不足为奇,可齐敬之念及枕中梦里那座仅有一字之差的白云观,心里不免又有了些猜测。 只是此刻显然不是探究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开口问道:「那老魏你是想?」 「不论人家原本有什么心思,我不告而取就是偷,也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如今离着一甲子还早,你什么时候有暇,便替我将赤金刀放回那个树洞里去。若是槐树不在了,你在白云宫里随便找个地方一埋也就是了。」 老魏说得毫不在意,齐敬之却是郑重点头:「一定办到!」 「嗐!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老头子临死前几句胡话,就要巴巴地奔波千里,将一件可以兴旺家族的宝贝藏进树洞、埋进土里,傻子才会这么干!」 他不等齐敬之开口就接着说道:「第二件事可就容易多了,待会儿你把我的尸身就地烧了!」 「我老魏降妖除魔了一辈子,可不想死后顶着这么个鬼样子!骨灰扔在这里便可,若是不嫌麻烦,就在我所躺的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刻什么我都想好了,就刻……」 「大周故世子禁军大元帅魏君之墓!」 他顿了顿,脸上绽放出灿烂笑容:「我金刀魏以山为椁,正 是人王气象!哈哈哈哈……」 老魏快意而苍凉的笑声戛然而止,竟是已然气绝! ----------------- 昏暗的血色光芒之下,少年悄无声息地呆坐了许久。 无言的寂静之中,似是有一阵微风吹进了石室,银烛台上的灯花忽地一抖,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齐敬之猛地回过神来,先是茫然四顾,继而缓缓低下头去,将老魏的头颅轻轻放在了石床上。 接着,他将盘坐改为半跪,想着先为老魏穿好衣衫,却发现老魏的身躯依旧与白蛇缠绕在一处,只好先去拔起钉住蛇尸的齐虎禅。 齐敬之拔得很慢很小心,以防有残余的毒血溅出。 随着牛耳尖刀被一点点拔出,刀身上头大大小小的浅坑出现在少年的眼中,刀刃和刀背上更有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缺口。.. 齐敬之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痛,连忙就着血焰的光芒仔细查看。 很快,他就将目光定格在了刀身内部最靠近刀柄的位置,那里隐隐蜷缩着一团微光。 齐敬之盯着看了一会儿,见这团微光虽然不甚明亮,却也没有继续减弱的意思,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这次让吾弟受苦了,你再忍耐些时日,大兄一定想办法让你恢复旧观!」 说罢,他将齐虎禅的刀身在蛇尸未染血的干净处抹了抹,小心收回了鞘中,然后动手去搬动蛇尸。 这等荼毒生灵的妖魔,不配与老魏葬在一起! 费了不小的功夫,他才将老魏与蛇尸分开。 直到此刻,他才有心情去检查依旧盖在蛇尸脸上的灵魄面具。 白蛇曾缠着老魏徒劳啃咬过许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面具的存在,可见它出梦之后已然彻底疯癫。 此时面具眼眶位置被黑煞针撕扯开的口子已然再次弥合,只有原本的两道伤疤依旧保持了原样。 齐敬之探出左手,才要将灵魄面具撕下,忽然掌心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挤。 那东西足有巴掌大小,呈圆形,嵌在皮肉里显得沉甸甸的,却又完全不觉疼痛。 「这是……青铜小镜?」 没用眼睛去看,齐敬之心头自然而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就在这时,蛇尸头颅忽然凭空弹起,就要带动身躯向石床外蹿去。 齐敬之眼神一凝,不假思索就以左手掌心向着蛇头弹起的方向一拦。 下一刻,蛇头连同小半截身躯就隐没在他的左手掌心之内。 蛇身去势稍缓,忽然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把,登时再度提速,眨眼间就整个消失无踪。 见状,齐敬之不由默然。 先前在枕中梦境里,青铜小镜虽然借着梦境加持显现出真形,但似乎对里头的虚幻事物缺乏兴趣,自始至终光华内敛、犹如凡物。 如今破梦而出,它反倒精神起来,再次跑出来捡便宜了。 只是这一次,确实要给青铜小镜记上一功,毕竟谁能想到,白蛇在没了心脏之后依旧能僵而不死。 若不是有镜子在,没准一不留神就会把害死老魏的妖蛇放走。 今后遇到类似情况,一定要记得补刀,再以镜子做个验证。 牢牢记下这个教训,齐敬之抬起左手看向掌心。 这一次,青铜小镜竟如梦境里一般,径直出现在他的掌心,而且无需抓握,就彷佛天生就长在他左手的骨骼皮肉之中。 然而齐敬之仔细感受,自己原本的骨骼皮肉似乎完好无缺。 就好似他持银烛台时一脚在人间、一脚踏幽冥那样, 这面镜子彷佛介于虚实之间,似有还无,总之给他的感觉十分奇特。 想到银烛台,齐敬之心中一动,立刻将青铜小镜凑到烛台前查看。 可他任他反反复复瞧了半天,也没看出这镜子有什么与往日不同之处,别说齐虎禅那样的微光,便连原本的清光也不见,就如它在梦境中显现的真形一样,朴拙无华,有如凡物。 无奈之下,他这才看向镜面,倒是一如先前几次那样黑洞洞的。 一条白蛇凭空悬浮于镜中,脸上仍旧戴着灵魄面具,七寸处的缺口则被周围的银色鳞片延展补全,显得那几枚鳞片格外的大。 烟气般飘忽不定的小字照例浮现:「虬褫尸,天厌龙种、死而不僵,念存魄尸、毒凝黑煞,性寒、味酸、剧毒,能避毒、避水。」 不过短短几十个字,齐敬之读来却是惊愕莫名。 原来这条白蛇名为虬褫,更是所谓的天厌龙种。 这也就罢了,毕竟连黑驴精都还有个鬼龙的名号,齐敬之也已经习惯每次斩杀妖魔凶煞时都被青铜小镜过一道手,然后得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可万没想到镜子这回炼出来的东西竟是如此匪夷所思。 这是青铜小镜本身就有如此奇能,还是因为梦境内外几番阴差阳错,几样古怪东西纠缠在了一处,才会被镜子视为一体? 所谓念存魄尸,应当与枕中梦里三念一体的人首巨蛇类似,白仙教圣女的残念被收纳于原本的灵魄尸中,想来可以如路云子残念一般阅览。 至于毒凝黑煞,难道是指它血里的剧毒与黑煞针合流了? 先前搏杀时,老魏御使黑煞针自白蛇左眼钻入,此时从镜子里倒是看不到曾经的黑煞尸藏在何处。 正思索间,青铜小镜忽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条银白色的蛇尸。 齐敬之将这具所谓的虬褫尸拿在手中,立时发觉分量比先前要轻了许多,似乎内里并无骨骼血肉,而且确实死而不僵,质地既柔软又坚韧,与当初只留下一层皮毛的驴首囊差相仿佛。 至于「能避毒、避水」云云,虬褫本身带毒,又是龙种,有此等本事也在情理之中。 齐敬之将这一长条与其说是蛇尸,不如说是皮革的东西在身上比了比,一个念头浮现于心头:「似乎……可以拿来做腰带?」 他摇摇头,将这具虬褫尸向床头一抛,让它与那个殃及了许多条性命的玉枕待在一处。 随即,齐敬之又将手伸向赤金刀,要将这柄不知何时已经隐去光芒的短刀也放去床头。 为了防止意外,他用的是右手。 谁知他的指尖才要触碰到刀身,赤金刀竟猛地一个收缩,眨眼间就化为了一枚赤金色的珠子。 齐敬之一愣,蓦地想起不久前山道上老魏腰缠赤金色光带、大步远去的背影,脸上闪过黯然之色:「老魏死后,这珠子不肯再以刀形示人了么?」 他当即收回手,轻声说道:「老魏说你本是有主之物,我也无意将你据为己有,只是答应了老魏,要将你送回辽州九真郡白云宫。你若愿意回去,还请莫要抗拒。」 说罢,见赤金珠一动不动,并无旁的反应,齐敬之才再次探手过去,将珠子捡起,放入怀中收好。 接着,他蹲下身子,用老魏的衣衫将他的尸身仔细包好。 他本想将残破不堪的驴首囊摘下,忽然又半途停下,沉默了几个呼吸才轻笑道:「既然你喜欢这东西,就给你这位驴头大元帅戴着吧,黄泉路上也能在别的死灵面前抖一抖威风。」 说罢,少年跳下石床,向着老魏一揖到地:「魏公救命之恩,齐敬之永世不忘!还刀之托,纵千里万里,绝不敢辞!」 他直 起身来,拿起银烛台在老魏的驴耳上一引。 很快,银煞血焰就蔓延向老魏全身,燃烧得并不热烈,却极为彻底,将骨骼血肉毛发尽数吞噬,只留下一小撮骨灰,却没有损坏外头的衣衫分毫。 待血焰熄灭,齐敬之用衣衫将骨灰小心包好,四处捡拾碎石块在石床上堆起一座小小的坟冢,又以煎人寿刻下了老魏临终前定好的那十四个字。 刻字的时候,齐敬之顺势查看了一下煎人寿,只见在血焰烛光之下,这柄长刀相较平日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想来其中的神力气息确实消耗一空了。 他将石室内的东西归拢到一起,煎人寿依旧背在背上,用途尚不明确的虬褫尸斜着缠在身上,自右肩绕向左肋,蛇头蛇尾在胸前打了个结,其余零散杂物一起收进怀里。 一切收拾停当,齐敬之面向老魏的石冢再次深深一揖。 「辽州路远,就此拜别魏公!」 良久之后,齐敬之直起身来,脸色已经一如往常。 少年再不迟疑,左手举起银烛台,右手夹着青洪公玉枕,向着来时路快步行去。 他一路走出洞窟,此时已然入夜,远近景物透过银煞血焰看去愈发古怪诡异。 「灭!」 齐敬之轻声吐出这个字,待血焰熄灭,便将银烛台收入了怀中。 眼前景物登时一新,夜幕之下,谷中石壁或隐入黑暗,或被月光映得雪白,四下寂静,唯余风声。 进洞出洞、灯明灯灭,直是恍如隔世。 第100章 怒鹤 齐敬之缓步走到在石台边缘,低头向下看去,谷底已经见不到半个人影,先前围成一圈的火光熄了大半,剩下的也极是微弱,犹如风中残烛。 他又回身抬头看去,只见先前被当做绳索的怪蛇尸身依旧垂在石壁上,蛇尾末端离着石台尚有数丈距离。 老魏已逝,再无人催动云蛇雾虎,助他凌空虚渡。 齐敬之抿起嘴唇,只觉眼眶微微发热,一口恶气闷在胸中。 「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煎人寿刀身上的铭文浮现于他的心头:「人寿不永,天不假年!人生天地间,非但要受那日月轮转消磨,更有种种劫难加身!我辈见此,该当如何?」 「我辈见此,该当如何?」 齐敬之从山壁蛇尸上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身前幽深黑暗的洞窟,忽然双脚狠狠蹬地,身躯随之猛地一沉又一浮,整个人竟是凭空跃起三丈有余! 当初在小松山中,他于练拳顿悟之中登临古木树梢,过程中无知无觉、事后不明所以。 方才入枕中梦里,他于最后关头提刀在手、振翅冲天,一跃而入长空,然而梦境终究虚妄,同样做不得数。 直至此刻,齐敬之于心情激荡之中忽生明悟,只是并未感到半分喜悦,只有满胸恶气、一腔孤愤。 「齐敬之,可还记得我为何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学生记得!齐敬,庄严恭敬之意也。夫子为我取名敬之,意在勉励学生诚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无愧!」 「学生刀头染血,心中无愧!」 师生间的问答蓦地回荡在少年心头。 今日之前,齐敬之最为看重的便是最后的无愧二字,直到此刻才忽然醒悟,自己心意未定,亦不曾真正想过该如何敬天、如何法祖,如何行事才算端方,又怎能真正做到无愧? 「我遇事喜欢多想几步、力图周全,便自以为得计,常以心思缜密、聪敏过人而沾沾自喜,殊不知这些都是末节,最为要紧的还是诚心正意!我为牛耳尖刀取名虎禅,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期许?」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唯有诚心正意,方可心无旁骛、勇猛精进!」 「那么,诚何心?正何意?」 此时齐敬之上冲之势已尽,他没有抬手去抓上方不远处的怪蛇尸身,而是探出一脚,狠狠蹬在身前石壁上,整个人再度迅猛拔升,很快就高出了崖壁。 「我瞧这大齐之内,无论凡人修士、鬼怪妖魔,皆身不由己、与世浮沉,上有日月轮催,下有旦夕祸福,早晚同入黄泉、皆成下鬼!纵然是所谓的神灵,也有寿尽而终、神庙坍弛的那一日!」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不能真正超脱其上,则天地山川、世间万象,不过就是众生的一场颠倒迷梦罢了!这样短暂虚妄的人生,又与玉枕中的梦境何异?」…. 念及于此,齐敬之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要证得真实,唯有在修行路上高歌猛进,以手中刀斩尽一切虚妄!天地鬼神也好,山川妖魔也罢,凡乱我心意、阻我道途者,便唯有一个杀字!」 「我今后行事,也大可任情肆意一些,顺己心、秉直道!应为便是愿为,所行便是所愿,余者又何足道哉!」 轰的一声,这个念头猛然炸开,驱散了齐敬之心头的迷雾阴霾。 隐约之间,忽有一物在他的心底显露身形,雄飞高举、长啸声声。 齐敬之努力分辨,只觉那似乎是一片白中带赤的翎羽,又或是一对翅身洁白、翅尖血红的羽翼,最终真容显露,竟是一双平平无奇的草鞋,鞋底沾着泥、鞋身染着血,就好似……焦玉浪 在故事中提到的鹤履! 「这就是仙人掷履、踏鹤飞升?」 「这就是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 「这就是……我的心骨?」 齐敬之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周身劲力、气血豁然贯通,无处借力的身躯忽然好似生出了一对羽翼,竟然凭空又拔高数丈,远远高出了谷顶崖壁,而后才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般缓缓飘落而下。 身处半空,他举目四望,但见大月高悬、群山耸峙,长风浩荡、林海兴涛。 下一刻,一声高亢激越的鹤唳直入云霄! 与往日相比,这声鹤唳之中明显多出了一股怒而搏击天地的戾气。 这是一只怒鹤! 应为便是愿为,所行便是所愿!怒鹤为履,振翅凌霄! 这便是齐敬之的心骨! 或许偏激,或许与《仙鹤经》原有的飘逸潇洒之气、与那所谓的「舞鹤」有所偏离,甚至或多或少带着枕中梦里那个少年道士的影子。 「生要祸国殃民,死要万人称快么?鹿栖云,或许你当真就是另外一个我。」 「只不过,你我的性情虽然相近,所行和所愿却是迥然不同,梦终究只是个梦罢了!」 齐敬之飘然落地,忽然以左手抽出煎人寿,一刀劈向系着怪蛇尸身的小柏树。 「哎呦!」 煎人寿长刀所向,焦玉浪大声惊呼着浮现而出,不得已就地一滚,险之又险避开了刀锋。 「哥哥好快好狠的刀!」 小娃子从地上狼狈起身,边抱怨边拍去身上的尘土。 齐敬之没搭理他,又是一刀凶狠挥出,将那株小柏树砍得齐根而断,旋即一脚踢出,连树带蛇一起踢下了山崖。 焦玉浪看得目瞪口呆,旋即反应过来,叫嚷道:「老魏还没上来呢!他老胳膊老腿的,总用赤金刀可吃不消!」 齐敬之静静看向小娃子,神情黯淡,微微摇头。 焦玉浪登时闭上了嘴巴,目光游移不定,在齐敬之身上缠绕的白蛇尸身上扫过,又看向他右手里夹着的玉枕。 「老魏把你家姑奶奶的寿礼找回来了,你就替他将玉枕送回彭泽水府吧。」…. 小娃子没接话,而是转身冲到山崖边上,默默朝下看了半晌,才头也不回地问道:「老魏死在下头了?」 「嗯,死了。我把他尸身烧了,用石头埋在下头的洞窟里了。他临死前笑着说自己以山为椁,是人王气象。」 焦玉浪似乎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沉:「白仙教圣女呢?」 「我身上这条白蛇便是。」 齐敬之语气平静,忽又话锋一转问道:「主持***的白衣仙侍有几个?如今在哪里?」 「白衣仙侍一共有两个!」 焦玉浪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结束之后,她们就分别守住了下头的两处谷口,不许任何人再靠近。我见她们似乎并不急着走,洞窟这边又久无动静,这才绕路爬了上来。」 「守在了谷口?」 齐敬之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那两个所谓的白衣仙侍看似很有些地位,实则远没有埋伏在谷顶的两条妖蛇受信任。 他仔细看了看焦玉浪,除了眉眼间带了些凶光,倒并无什么哀戚之色,便将手里的玉枕递了过去。 这一回,小娃子小跑着过来,用双手接了,同时竟给了齐敬之一个大大的笑脸。 「哥哥莫要见怪!小弟生在军侯世家,上到各支各房的族亲,下到府里的护卫、马夫之类,身边总有些熟悉面孔忽然就见不着了。这生生死死的事情见得多了,心肠就难免硬起来了。 」 焦玉浪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两句,语气便郑重起来:「老魏寻回了玉枕,无论是我巢州焦氏还是彭泽水府,都会给他一个说法!」 早在小松山古庙的时候,齐敬之就觉着焦玉浪的性子有些偏激,如今看来并不是没有缘由的。所谓世家子,自幼的所见所想确实与他这个山野少年有着区别。 齐敬之见小娃子无需自己操心,又已交托了玉枕,当即点点头,转身朝山下走去:「我去把那两个仙侍料理了,白仙教的内情也需要找她们问一问。」 焦玉浪连忙迈步跟上,扭头打量着齐敬之身上的白蛇尸体问道:「万没想到所谓的白仙教圣女竟然是条蛇!无论是黑驴精、李璜还是那个金员外,可都口口声声说见到的是个女子。」 齐敬之脚步不停,微微颔首道:「我初见它时,确实也是个女子模样,其幻术手段之高,连老魏都着了道。」 他说着,蓦地想起了先前遇上的巡山日游,似乎那位阴神也没能看破白仙教圣女的容貌真形,说是因为有什么正神神力遮护。 齐敬之才入洞时,也确实见到了赤裸女子体外那层白色烟气,只是破梦而出后已然消失无踪,否则以白色烟气之诡异,老魏也不大可能将白蛇纠缠住。 闻言,焦玉浪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善游者溺,善骑者坠!老魏也算是幻术一门的行家了,终究碰上个更狠的。这就是江湖术士的一大短处了,所倚仗的外物、习练的奇术一旦不听使唤或是被人克制,生死便不能自主了。」…. 小娃子似乎是想差了什么,自始至终没有问及赤金刀的下落,哪怕此时说起老魏的幻术,依旧对那件奇物避而不提。 「老魏临死前,托我把赤金刀送回辽州,等此间事了我就启程。」 齐敬之简单解释一句,边赶路边又将洞窟里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唯独涉及自身的几桩隐秘没说。 焦玉浪跟在一旁安静听着,中途没有插过一句话,可嘴巴张开了就再没合上过,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等齐敬之讲完,小娃子将玉枕举到眼前,翻来覆去仔细端详:「兄长,这事情有些不对劲!我可从没听说过彭泽水府有此等异宝,即便真的有,青洪公又舍得拿出来,也只会献给江水之君,怎么可能送给我家姑奶奶? 齐敬之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这个玉枕很是珍贵难得?」 在他眼中,抛开能引人入梦这一点不谈,单从卖相上来看,这个玉枕除了材质比较值钱,无论是做工还是样式,皆无什么出奇之处,实在没有半点儿奇珍异宝的样子,比青铜小镜强些也有限。 「何止是珍贵难得,这根本就是无价之宝!」 焦玉浪依旧是满脸的匪夷所思:「说起来,这世上能安神助眠的玩意儿并不稀奇,可也不过就是让人睡得舒服些罢了。再稀罕点儿的,确实也有能引入入梦的,可以助人整理思绪、平复心境,从而有益于修行。」 「这类异宝多被高姓门庭用来培养那些有天赋的后辈子弟,让他们藉此快人一步、成就心骨。我当时听老魏提起玉枕,以为便是此类。可是能做到兄长所说这地步,能让人再世为人、红尘炼心的……简直闻所未闻,怕是国主见了也要动心!」 说这话时,焦玉浪看向玉枕的目光明显有些跃跃欲试。 「这东西有些诡异,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齐敬之连忙提醒小娃子一句。 焦玉浪就有些悻悻然,但还是点头应是:「就是觉得好玩儿罢了!我这辈子才刚开个头,还没活明白呢,哪用得着去梦里转世炼心?」 齐敬之见他眼神清明,这才点点头,转而问道:「你家既然与大江水族交好,可知道什么是虬褫吗? 」 闻言,焦玉浪从手里的玉枕上收回目光,扭头盯着白蛇尸体猛看,神色变得很是复杂:「光顾着瞧玉枕了,险些忘了这茬!如果这条白蛇真是传说中的虬褫,这件事可就有些复杂了,也许没什么后患,也许就是个***烦!」 小娃子没有卖关子,紧跟着就解释道:「虬褫是一种极特殊的白蛇,生性喜阴,身有剧毒。说它特殊,是因为这种白蛇有谪龙之称,据说身上的龙族血脉极为浓厚,一旦将体内阴毒炼化为纯阳,便可一跃化为虬龙。」 「虬褫这个名字,虬字不必提,褫字本就是脱去、剥夺的意思。」 齐敬之听明白了:「你是说,虬褫看似是蛇,其实却是血脉尊贵的龙种,背后多半有龙族水君做靠山?那你可听说过,哪位龙君的后裔里有虬褫?」. 屠龙氏 第101章 魔君 「这我可不晓得。」 焦玉浪当即摇头:「只看名字里带了褫这个字,便可大致猜到虬褫在龙种之中的地位。虬褫被认为是遭了上苍贬谪,历来被龙族视为不详,生下来不是被杀就是被弃,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被族人幽禁起来秘不示人。」 「嗯……有点像是世家里的私生子,除非混出大名堂或是嫡脉庶出一概都死光了,否则绝无可能认祖归宗。」 「因为这个缘故,虬褫这种极特殊的龙种不是在江河水泽之中四处游荡,就是被秘密圈禁在某个水府的幽阁别馆里少有人知,个中详情怕是没人能说得清楚。」 焦玉浪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依我看,这个所谓的白仙教多半是某位龙族水君放在外头干脏活的……」 焦玉浪最后这句话里的含义很深,隐隐有劝齐敬之就此罢手的意思。 齐敬之听在耳中,又念及那位以神力为虬褫遮护真形的正神,就知小娃子的推测怕是八九不离十,甚至再往深处想,白仙教圣女敢动青洪公的东西,没准儿这其中还涉及到水神之间的争斗。 只是这些计较就不必跟小娃子提起了。 不是齐敬之信不过焦玉浪,而是巢州焦氏与大江水族交好,焦玉浪又是焦氏嫡脉,必须要顾及焦氏的立场。万一白仙教背后站着的水神同样与焦氏有旧,小娃子夹在当中,岂不是两头为难? 除此之外,焦玉浪一旦知道的太多,又贸然涉足其中,难免打草惊蛇,更有极大危险,倒不如齐敬之自己徐徐图之来得稳妥。 他心中计议已定,面上却从善如流:「你说的有理,眼下完成老魏的遗愿才是头等大事,白仙教的事情等我从辽州回来再做计较。」 闻言,焦玉浪先是松了一口气,又听齐家哥哥不肯罢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齐敬之朝他摆摆手,沉声道:「这回摸清了白仙教所谓升仙***的底细,也不知这些妖魔已经害死了多少人!如今死了的这条不过是白仙教的圣女,背后还有个作恶更多的白仙娘娘!」 「不管这白仙教的势力有多大、背后人物的修为和地位有多高,我都绝不会就此罢休,早晚将这窝妖孽杀个干净!」 闻听此言,焦玉浪微微一怔。 这些日子以来,小娃子对齐家哥哥的人品性情已经有了几分了解,知他意志坚定、正直果敢,遇到害人的妖魔必定除之而后快,如今还要与一个背景深厚的邪教为难,因为老魏临终托孤,更毫不犹豫地准备奔波千里。 若是只看这位兄长的行事,倒的确是个豪气干云的少年英雄,只是有两点不好。 一来便是兄长的心思属实有些重,千般念头藏在心中,宣之于口却不过寥寥数语。 二来就是性情有些迂,事前事后总要理清楚前因后果、断明白是非曲直,更会反复权衡谋算,务求不出纰漏、以收全功。 这在性情惫懒的小娃子看来,实在有些庸人自扰。 可齐家哥哥刚才这番话,分明是只讲决心意志、不谈利害得失,这就有些难得了。 焦玉浪虽然并不知晓齐敬之成就了心骨,却也觉得经历了老魏一事,这位兄长忽然变得干脆爽利了许多,不像原来那么瞻前顾后,也不再刻意掩饰胸中那颗炽烈杀心。 嗯,就是杀心,平日里藏得极好、绝少宣之于口的杀心。 先是小松山中痛吃虎精肉,再是山道荒宅刀斩黑驴首,尤其李璜化尸一案,哪怕齐家哥哥明显对那个小女孩模样的银伥极是同情怜惜,一意追查到底,可在银窖中时,兄长动起手来依旧没有半分迟疑。 焦玉浪出身军侯世家,哪里还能看不出这位脸上常常带笑、待人谦和有礼的兄长,其实是个恶 气满腔的杀胚! 小娃子可以拍胸脯担保,当日松龄县万都头提到的那个衙役陈二,定是死在兄长的刀下。 他甚至隐隐有所猜测,方才兄长提到的枕中梦里,那个鹿栖云极可能便是兄长的恶念杀心所化。 兄长这样的人物便如难得一见的上好璞玉,若是从军,绝对会被那些眼光毒辣的老军头相中,投入最凶险的战场狠狠雕琢,以期有一日石皮剥落,显露出内里的天容玉色。 清晰感受到齐敬之的转变,焦玉浪的小脸上既有担忧,也有雀跃欣喜:「虽说白仙教的底细尚未摸清,且铲除起来必定风险极大,可既然兄长心意已定,小弟也就不再多言。」 他顿了顿,指着那条虬褫尸说道:「兄长杀死的这条生得如此短小,不是降生不久、年纪尚幼,就是血脉隔代、驳杂不纯。若是前者,或许我还能悄悄打听一二,后者可就实在是大海捞针、无从查起了。」 见小娃子语气真诚,神情不似作伪,齐敬之心里登时生出一股暖意。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道:「玉浪,我要你今后将虬褫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绝不可冒险追查。无论跟谁,哪怕是家中至亲,都不要主动打听半句!」 眼见小娃子面露羞愤之色,齐敬之当即向他摆了摆手:「不只是你,便是我日后追查白仙教,对外也只会说自己是眼见邪教害人才心生义愤,与旁的无关!」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缠着的虬褫尸解了下来,又解开身上的短打外衣,将虬褫尸贴身缠在腰上,再以外衣遮住。 因为尸体中空,算不得厚,从外头还真不大容易看出异样。 小娃子怔怔瞧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来兄长对人对事固然爽利许多,可终究生了个九曲十八弯的心肠,这多思多谋的习惯怕是不会改了,更加变不成那等暴躁冲动、不计后果的莽夫。 想到这里,焦玉浪无奈摇头:「既然兄长已有定计,小弟也只有听命。若要顺着邪教这条线查,倒是可以从两个白衣仙侍身上着手,只看她们肯不肯说实话了。嗯?」 小娃子此时也反应过来:「只是她们既然被虬……嗯,被白仙教圣女远远地支开,纵然肯如实招供,知道的怕是也极为有限。」 齐敬之点点头,语气平平淡淡:「那两个仙侍是白仙教圣女的帮凶,能问出些内情是最好,问不出也没什么要紧,不过就是捅杀了,正好拿来祭奠老魏和李璜!」 虬褫尸里当然还有残念在,只是这一点不好对小娃子明言,齐敬之也就没有提。 两人当即不再说话,只是闷头赶路,下山之后先去了最为熟悉的东边谷口。 遥遥望见谷口处的篝火,齐敬之再次将银烛台取出,隐入了黑暗之中。 留在明处的小娃子则是大喇喇地奔到篝火前,缠着曾在山神庙前见过的那名白衣仙侍恳求仙缘。Z.br> 接着,齐敬之悍然出手偷袭,一刀柄狠狠砸在这仙侍的后脑,干脆利落地将其打得昏死过去。 眼见原本身形婀娜的仙侍如虾一般蜷缩在地上,昏迷之中兀自浑身抽搐,口鼻里更淌出鲜血来,焦玉浪便有些傻眼。 他抬头看向齐敬之所在的方位问道:「兄长,你这把人打晕的法子是谁教的?」 空气中忽然安静了片刻,随即风中隐隐传来齐敬之的话语,似乎很是平静。 「看来这个仙侍是人,不是妖魔幻化,然而相助妖魔害人,同样死有余辜。你隐去身形看住她,我去把另一个也弄过来。」 闻言,焦玉浪只得无奈摇头,身躯渐渐消失在了原地。 过不多时,另一名白衣仙侍便被一把从虚空中伸出的 长刀架在脖子上,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这名仙侍同样是个瓜子脸、俏身段的年轻女子,只可惜头上发簪连同小半个发髻似是被一刀削断,许多乱发披散下来,盖住了兀自惊魂未定的大半张脸。如此一来,再娇俏的脸蛋也顿失颜色。 待她磨磨蹭蹭地走到近前,看清了孤零零昏厥在地、口鼻溢血的同伴,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立刻褪了个干净。 齐敬之的声音随即响起,不但飘飘荡荡、方位难辨,更虚无缥缈、不似活人:「区区几个凡人,也敢来本座的道场撒野?」 听见这声质问,白衣仙侍煞白煞白的脸上反而露出一抹喜色。 不论是哪路妖魔鬼怪,肯开口说话就好啊! 白衣仙侍急忙应道:「尊驾容禀!婢子乃是白仙教圣女身边的侍从,随主上途径宝地,因为教中信众苦苦哀求,才不得已开了一场***,不合扰了尊驾清修,也是不知者不为罪。还请尊驾看在我教白仙娘娘面上,饶过婢子们一回!」 「哼!你不用拿白仙那婆娘来压我,本座可不怕她的毒!上头洞窟里那个小姑娘是她什么人?血脉如此驳杂不堪,也有脸出来丢人现眼?」 闻言,这仙侍脸上才恢复了一丝的血色再次褪尽,颤声道:「圣女乃娘娘幼女,最是疼爱不过的,这还是头一回出来行走。至于其他……婢子两个被娘娘指派给圣女没多久,委实不知!」 「白仙这女儿血脉不堪、本事稀松,倒把她那套装神弄鬼的玩意儿学得精熟,升仙***都开到本座的余山里来了!你回去告诉白仙,既然白仙教不守规矩,那就休怪本座用她女儿的毒血洗练刀锋了!」 听了这话,白衣仙侍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双膝蓦地一软,却又强自撑住,一副想跪又不敢跪的可怜模样,嘴里更是一个劲儿地哀求:「尊驾息怒!若是圣女有失,婢子定会被娘娘投入聚阴池中,受万蛇噬身之刑,哪里还能有命在?」 这一次齐敬之未及出声回应,反倒是不见踪影的焦玉浪先一步笑嘻嘻地开口了:「兄长,我瞧她只知道惧怕白仙那婆娘,对咱们鹿氏兄弟却是一味搪塞,这分明是没有把你剥皮魔君放在眼里!」 齐敬之忽然得了这样一个恶俗匪号,心中顿时生出几分荒谬之感,可眼见小娃子眉开眼笑、仿佛忧愁尽忘的模样,心中不免有所触动。 他略作沉默,随即张口发出一声冷笑,沉声说道:「吾弟所言甚是!世间久不闻咱们鹿氏昆仲的名头,这些无知小辈竟一个个都张狂起来了!嘿,磨砺以须、及锋而试,今日正要显一显我二人剥皮拆骨的手段!」 说罢,齐敬之将横在白衣仙侍脖子上的煎人寿移开,收刀入鞘的同时亦将银煞血焰熄灭,整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对方的身后。 先前焦玉浪忽然出声时,这个白衣仙侍明显吓了一跳,浑没想到身旁竟还藏着一位,虽然嗓音听上去像是个稚嫩的小娃子,却也只当是老魔头玩弄人心的把戏。 待听见两个老魔头要将她剥皮拆骨,白衣仙侍更是面露惧色,但尚能勉强保持镇定,似乎还想开口自辨两句。 可等她觉察到背后突兀出现的身影,脸上表情终于转成了绝望,没有回头,而是径直跪了下去。 「大老爷、二老爷开恩!婢子可是什么都没瞧见!」 白衣仙侍将头颅死死埋在臂弯里,颤抖着闷声开口:「婢子虽只是个伺候人的侍女,却也跟在娘娘身边行走了几年,两位魔君老爷若有什么想知道的,或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婢子去办的,只管吩咐下来便是!」 夜色深沉,篝火摇曳。 齐敬之沉默半晌,这才看着跪伏在脚边的白衣仙侍,语气悠然地开口问道:「白仙娘娘的本名叫什么?是何 来历?」 闻言,那仙侍声音里登时带了哭腔:「大老爷恕罪,婢子委实不知!」 齐敬之倒是并不意外,神情、语调皆不曾变化地继续问道:「白仙娘娘身在何处你总知道吧?」 「婢子知道!除了每年召集信众举办升仙***,娘娘常年坐镇本教总坛,极少外出。我教的总坛就在……」 白衣仙侍话只说了一半,整个人忽地僵住,接着就不住地发出高亢凄厉的惨呼。 她猛地抬起头来,七窍中皆有漆黑如墨的血液汩汩流出。 白衣仙侍脸上的皮肉触及这些黑血,立刻如蜡烛一般融化,同时腾起大蓬腥臭的黑烟。 几乎是眨眼之间,她的整个头颅便被滚滚黑烟笼罩,肉眼可见地消融了下去,原本的惨嚎也戛然而止。 「速退!千万别沾染那些黑血黑烟!」 眼见这熟悉的惨状于眼前复现,齐敬之立刻出言提醒焦玉浪,同时飞快后退至数丈开外,避开那些四处喷涌的剧毒之物,甚至来不及带走另一名重伤垂死的白衣仙侍。 大量黑血喷溅到那名仙侍的妖娆娇躯上,立刻腐蚀出无数触目惊心的黑色血洞,浓烈的黑烟随之腾起。 不过须臾之间,这两个助妖魔为恶的邪教门徒便已经化成了两滩腥臊发黄的汁水! 焦玉浪在齐敬之身旁现出身形,脸上满是惊悸之色:「好厉害!传说虬褫身有剧毒,今天可算是见识了!这白仙娘娘可真是心肠歹毒,竟给身边侍女种下了这样凶残的禁制!」齐敬之点点头,沉声道:「看这意思,这些白衣仙侍竟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此等禁制。」 当初黑驴精死前也说自己身上有禁制,齐敬之并未太过在意,事后也不曾发现什么端倪,如今两相比较,或许黑驴精口中的禁制就着落在黑煞针上,因为那厮不曾吐露背后之人,头颅又很快被青铜小镜炼化,才没显出异样来。 是以这还是齐敬之头一次领略到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眸光森寒,杀心愈烈。 他忽地扭头看向焦玉浪,沉声道:「既然从两个仙侍嘴里问不出什么,那我就问一问这所谓的白仙教圣女!你来护法!我进这虬褫的残念里看看!」 第102章 秘法 闻听此言,小娃子顿生疑惑。 搜魂索念之类的秘法他倒是听说过,可那都是对活着的生灵用的,白仙教圣女早成了一具尸体,如何还有残念可查? 只是不等他开口询问,齐敬之已经毫不犹豫地将手探入上衣之内,将缠在腰间的虬褫尸扯了出来,径直将无面蛇头抵在了眉心。 在焦玉浪的注视之下,那张曾在李家空园见过的怪脸从蛇头上褪下,反向遮住了齐家哥哥的面容。 紧接着,那条看似细窄的虬褫尸忽然如布匹一般延展开来,蛇吻长得老大,好似一顶头盔包裹住齐敬之的头颅,盔顶两只蛇眼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色,竖瞳漆黑、尖锐如针。 无数细密的银色鳞片顺着齐敬之的脖颈一路向下延伸,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这具虬褫尸就如同一副烂银色的轻薄软甲,将静静站立的少年包了个严严实实,唯有背后的长刀煎人寿***在外。 小娃子瞧得目瞪口呆。 齐敬之的感受又自不同,周身的冰凉触感隔着衣物依旧明显,眼前更出现了一片既真实又虚幻的峰峦。 这些或墨黑或灰暗的高峻峰峦散发着浓郁至极的贪婪、厌憎、怨恨和恐惧。 满是恶意的情绪念头化为有如实质的黑灰色阴风,在峰峦之间呼啸激荡。 在这些峰峦的中央位置,一座孤零零的银色山峰被围在当中。 银色山峰通体缭绕着五色云气,每每与群山间黑灰色的阴风相遇,便如冷水遇上滚油,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 「难怪破梦而出后再没见过这些五色云气,原来是进入了灵魄面具,护住了白仙教圣女的残念。」 见此情景,立于虚空的齐敬之立刻有了计较,知道自己再迟来片刻,怕是白仙教圣女的残念就要被消磨殆尽。 与它的残念和五色云气相比,路云子的残念连同婉儿的怨毒阴风无疑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稳稳处于上风。 念及于此,齐敬之当即朝那座银色山峰招了招手。 缭绕五色云气的银色山峰登时响应,自群峰间拔地而起,飞快地向着少年飞来。 这山峰越飞越快,形体却越飞越小,最终化成茶杯大小,轻飘飘落在齐敬之的掌心。 他静静地看着这座小巧银色山峰,一股明悟涌上心头。 这硕果仅存的虬褫残念,竟是一部功法! 功法名为《虬褫乘云秘法》,讲的正是如何采集和御使五色云气。 齐敬之曾问过焦玉浪修行的第二个大境界是什么,小娃子回答说是天人交感,心骨成就之后,便有灵觉洞开,最终达至「吸朝霞而饮甘露,控白鹿而化青龙」的玄妙境界。 当然了,与齐敬之从各处听来的对心骨的不同描述类似,小娃子最后那两句只是一家之言,未必与《仙羽经》以及「怒鹤为履、振翅凌霄」的心骨相合,可拿来触类旁通,却不必奉为圭臬。…. 至于《虬褫乘云秘法》中所谓的五色云气,便是修士打开灵觉后与天地交感,将眼中所见纳为五气、耳中所听归为五音、口中所尝融为五味,最终炼制成的一门奇特神通,借之可缓缓托形飞举,谓之乘云,更能施展幻术,谓之惑心。 看到此处,齐敬之先是恍然,继而摇头叹息。 白仙教圣女在枕中梦里疯癫,出梦后依旧如此,一身实力无从发挥,但也能看出其真实境界并不高,随身的五色云气未必是它自己炼制,也许与用来遮护虬褫真形的正神神力一样,都是背后的尊长所赐,也难怪老魏会栽在他最为擅长的幻术上。 或许也正因这个缘故,这些残存的五色云气才会死保这座蕴含功法的银色山峰,而不是其他属于白仙教圣女的珍贵记忆 。 不多时,齐敬之便将这篇秘法通读一遍,发觉其似乎脱胎于一部名为《机杼经》的经文,就好似有人将《仙羽经》中的洗翅劲单拎出来,进行了某种适合自身的修改和演化。 只可惜《虬褫乘云秘法》中并未提及《机杼经》的具体经文,只能透过其中的只言片语来管中窥豹,什么采气缫丝、织锦裁衣云云,看得齐敬之一头雾水。 他当即又将《虬褫乘云秘法》细细看了一遍,确定已将其精髓要义牢记心间,便抛到一边,皱眉看向眼前的残念群山。 融入婉儿的阴风之后,灵魄面具对外来异物的抵抗之力大增,但与此同时,路云子的残念也基本随之失去了观看的价值,这一得一失之间,是赔是赚还真是不大好衡量。 齐敬之摇摇头,便将手中缭绕着五色云气的银色山峰向着那群山之间一抛,立刻引发了双方最为直接和激烈的碰撞。 不一会儿功夫,白仙教圣女留存于世的最后一点残念便被彻底粉碎磨灭。 路云子的残念与婉儿的怨毒阴风同样折损极大,规模缩水了小半,许多峰峦残破扭曲、摇摇欲坠。 下一刻,随着齐敬之心生退意,眼前的峰峦和阴风消隐无踪,虬褫尸也迅速从他的身上褪下,恢复了原本模样。 睁眼一瞥间,齐敬之看到了身上未曾完全褪去的银色鳞甲。 这似曾相识的独特软甲让他想起了枕中梦里的妖君亲卫,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得很是古怪。 「或许这虬褫尸不该叫作腰带,而应叫做虬褫软甲?」 焦玉浪凑上前来,将齐敬之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满脸好奇地问道:「兄长可有什么发现?」 齐敬之轻轻摇头:「你可听说过《虬褫乘云秘法》和《机杼经》么?」 小娃子闻言仔细想了想,随即很是干脆地摇了摇头。 齐敬之也不失望,白仙教既然极可能是给某位龙君正神干脏活的,教中人物所传习的功法自然是有讲究的,要么极为常见,要么十分隐秘,绝不会轻易让人寻到根脚。…. 便如《虬褫乘云秘法》,只看名字便知是这一族类专有,在虬褫当中或许很是常见,放到外界却未必有多少人知晓,即便泄露了,外人一时间也是无从查起。 若不是那个白仙娘娘还有几分爱女之心,没有在白仙教圣女身上也设下禁制,齐敬之怕是连这门秘法都没机会看到,更别提什么《机杼经》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便是那圣女身上也有禁制,比如那道五色烟气,只是阴差阳错被纳入了灵魄面具之中,继而随着整条虬褫被青铜小镜炼化了。 按下这些念头,齐敬之瞥了一眼几丈外那两滩黄色汁水,复又对焦玉浪说道:「如今玉枕已经寻回,我先回一趟郡城,将白仙教的事情通报给镇魔都尉官署,再托人给阿爷寄封信回去,然后就启程赶往辽州。你我若是有缘,他日当可再会。」 焦玉浪又是摇头:「辽州路远,兄长大可不必急于一时。老魏此番千里追踪,最后客死异乡,虽是受了彭泽水府的委托,可说到底,也是为了寻回我家姑奶奶的寿礼。」 说到此处,小娃子脸上竟展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然,语气更是极为郑重:「不如……兄长带着赤金刀替老魏到巢州走上一遭!我必定禀明姑奶奶,以贵宾之礼相待!」 「老魏这一走,他家中境况想必不甚乐观,我巢州焦氏虽然对东海六州鞭长莫及,但好歹也有些名声在外,让赤金刀在我家姑奶奶的寿宴上亮亮相,没准儿就有些江湖人会卖几分面子,不去与魏家为难。」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头就是一动,当即轻轻颔首道:「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全。老魏也算是为了这场寿宴而死,人 无法到场,刀到了也是一样!我便代老魏去给你家姑奶奶贺一贺寿!」 焦玉浪立刻点头:「也好让更多的世人知晓,世上曾有金刀魏这么一号人物!」 两人计议已定,念及入山时的三人只余其二,不免又有些唏嘘,虽是深夜却皆无睡意,索性打着火把连夜出山。 一路无话,两人在晌午时分赶到郡城,焦玉浪自去联络焦氏和彭泽水府,齐敬之则直奔镇魔都尉官署。 刘牧之再一次见到齐敬之,还笑着说虽然给了腰牌,齐都头却不必每日都来点卯。 待听闻白仙教之事,饶是齐敬之只说了白仙教在紧邻怀德郡城的余山中举办升仙***,疑似邪教害人,更可能与李璜之死有关,却对夺回青洪公玉枕、老魏杀死白仙教圣女以及龙种虬褫等干系甚大的细节只字未提,这位年轻功曹的脸上依旧生出了几分愠怒。 「升仙***?只听这白仙教的行事,便知是个邪教无疑!」 刘牧之当即将齐敬之所说详细记录在案,保证一定禀明都尉严查,言语之间对这位年纪不大、本事不小的齐都头愈发看重。…. 齐敬之察言观色,见刘牧之应是头一次听闻白仙教之名,也就不再多言。 他向对方要了纸笔,当场给齐老汉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将自己的去向言明,末了不忘催促阿爷抓紧搬进县城里居住。 他与焦玉浪出门前,已将伥鬼童子和背后那个虎君的事情告知阿爷,嘱咐他一旦觉察出稍有不对,立刻点燃老魈前辈赐予的毫毛,同时也要尽快拿着大户们兑现的赏银到县城买一所宅子。 当时齐老汉答应得倒也干脆,只是齐敬之知晓他的脾气,怕是并不情愿搬离待了一辈子的自家院子。 想到这里,齐敬之又提笔给孟夫子写了一封信,请老师对齐老汉看顾规劝一二。 其实真要说起来,无论怀德郡还是松龄县都不是法外之地,虎精一事已然惊动了郡城镇魔都尉和五云司的缙云使者,短时间内虎君未必有胆量再来生事,可这终究有着风险,小心些总不会错。 刘牧之立在一旁,见少年写信时脸上隐有忧色,忍不住出言询问。 当他得知齐敬之是怕虎精的事情有后患,近期又要出一趟院门,当即笑道:「你以为这偌大的衙署为何只有我独自坐镇?还不是近来郡中多事,坏名声都传到都城去了!」 「都尉大人因此发了雷霆之怒,带了得力人马赶赴各县巡视,松龄县更是重中之重,巡视之后还会派人在各县镇守一阵,齐兄弟大可放心远行!」 「接下来,镇魔都尉官署与各县之间少不了公文往来,齐兄弟若是信得过愚兄,大可将这两封信交予我,改日随着公文一并送达松龄县衙。」 听见年轻功曹的保证,齐敬之虽然依旧不免忧虑,倒也终究放心不少。 「有劳了!」 他毫不犹豫地将两封信递给刘牧之,随即拱手笑道:「不知刘兄可曾听说过《机杼经》?」 「《机杼经》?」 刘牧之一边接过信,一边讶异出声:「自然听过,据说是天衣教的根本功法。」 「天衣教?」齐敬之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报什么希望,没想到对方竟然知晓。 刘牧之点点头:「天衣教是我大齐境内的一个隐秘邪教,教中高层自称上古天庭后裔,供奉所谓的上古天帝,并宣称我大齐八主中的天主之神便是上古天帝的化身。」 「只是天衣教似乎规模极小,行事也极为隐秘收敛,已经许多年不曾生事,是以听说过这个教门的人着实不多。我也是在镇魔院整理陈年卷宗时偶然见过,因为《机杼经》这个名字颇为奇特,这才留下些许印象。」 说着,年轻功曹看向齐敬之,疑惑问道:「不知齐兄弟是从何处听来?」 齐敬之当即赧然一笑:「这事情有些曲折,属实不便说与刘兄知晓,还请见谅!小弟厚颜,敢问刘兄看过的卷宗里对《机杼经》有何记载?」 没想到少年拒绝得如此直接干脆,而且拒绝之后还要发问,刘牧之先是一愣,继而哑然失笑:「我昨日就说你拍马屁的手艺太糙,但胜在脸皮够厚,没想到还是有所低估。」 这位年轻功曹揶揄了两句,倒也没有什么不满。 他仰着头仔细回想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我看过的那件案子似乎是出在百余年前的南疆五指山,当地百姓不堪贪官污吏欺压,聚众揭竿而起。朝廷派兵进剿、杀戮深重,惹恼了住在山中的一个青年。」 「此人披上一件金色的蛤蟆皮,变化成一只能口喷毒烟的三足金蟾,悍然打退了官兵,因此功绩被当地百姓拥立为王。卷宗上说,此人曾向麾下透露自己是天衣教金蟾一脉的法王,修炼的是教内根本经文《机杼经》中的金缕衣。」 齐敬之点点头,将年轻功曹所言暗暗记下,心中不免想起了白仙教圣女的蛇尾,甚至还有虎君的虎皮花衣。 他忍不住出言问道:「这位天衣教的金蟾法王后来如何了?」 「还能如何?」 刘牧之浅浅一笑,语气莫名地说道:「他的金缕衣被一名部下偷走献给了官军,本人则遭到了军中高手的围攻,既不肯降,也不愿被擒受辱,穷途末路之际以某种秘法激发了五指山中的一眼毒泉。」 「漫天剧毒无比的雨水降下,将一众军中高手连同他自己齐齐化为了脓水!」. 屠龙氏 第103章 老树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怀德郡城以东的官道上,一青一黄两匹骏马正趁着月色疾驰。 将家书托付给刘牧之后,齐敬之曾想过以孟夫子弟子的名义,厚着脸皮去余山所属的阴司求见老魏最后一面。 然而他转念一想,老魏英雄一世,死前又是那般豪迈洒脱,多半只是在黄泉之中洗个澡,随后直接进入轮回,根本不会去阴司受审,也就熄了这个心思,一心只想参加完焦氏姑奶奶的大寿,好去尽快完成老魏临终时的嘱托。 至于白仙教圣女,一如路云子一般被青铜小镜吃干抹净,两个白衣仙侍则是所知有限,倒是免去了许多麻烦。 说起来,齐敬之一路所杀妖魔之中,三只狐狸精太过弱小且不提,也只虎精没有引动青铜小镜出手,如今想来,多半是福崖寺里那座寄灵碑的缘故。 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白仙教的底蕴远远比不上福崖寺,拿不出类似的宝物护住教中圣女的灵性。 反倒是刘牧之提及的天衣教似乎颇为不凡,而且其根本经文《机杼经》与白仙教的《虬褫乘云秘法》颇有渊源,但这家教门只在百余年前因为那位金蟾法王显露过行迹,眼下却不知到哪里去寻。 齐敬之在心里转着种种念头,同时极为娴熟地骑在一匹青骢马的背上,仿佛是个在骑术一道上浸Yin多年的老手。 他在枕中梦里的一番经历,尤其最后劈杀人首巨蛇那一刀,为出梦后成就怒鹤心骨打下了厚实根基。 除此之外,齐敬之还意外收获了鹿栖云那马马虎虎的骑术,虽说剃头刮脸的手艺未及验证,但原本就会的剥皮技艺多半有了极大精进。 焦玉浪说青洪公玉枕能助人红尘炼心,乃是无价之宝,堪称一语中的。 马蹄声中,齐敬之似乎找回了几分在梦中骑乘雪螭兽冲锋时的感受。只不过这次他的身边只有焦玉浪一骑跟随,眼前也不是什么人喊马嘶、血海烽烟的战场,只有一条寂静无人、仿佛无有尽头的官道。 官道北面不远处,一条波光粼粼的江流向东而去,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据小娃子说,此江唤作曹江,在大齐的江河湖泽之中不算大,但也不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齐敬之扭头看向焦玉浪:「夜色已深,咱们再跑半个时辰就歇马,明早继续赶路。」 「好!」 骑乘一匹黄骠马的焦玉浪应了一声,又忍不住称赞道:「兄长初次骑马,当真是好耐力!」 在他这个自小骑马的军侯世家嫡脉子弟眼里,齐敬之的骑术算不上多好,赶路勉强够用,反倒是这份耐力更加令人惊讶。 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加起来足足在马上待了好几个时辰,便是焦玉浪自己也已经浑身酸痛,不想齐家哥哥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 齐敬之闻言一笑,摇头道:「我这两条腿早就木了,不过是骑马时心中颇觉畅快,不以为苦罢了。」 说话间,前方数十丈外的官道中央忽然凭空耸立起一个庞大黑影,看形状竟好似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巨大而低垂的树冠四面伸展,非但将本就极宽的官道遮了个严实,还向外延展出老远,彷佛一顶硕大无朋的青罗伞盖。 齐敬之遥遥看见,心中立生警觉,当即一勒缰绳,让胯下青骢马放缓了冲势。 焦玉浪也瞧见了,一边跟着减速一边低声道:「我可不记得这条官道上还有这般大的一颗树,怕是来者不善!」 齐敬之点点头,沉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咱们绕过去!」 说罢,他拨转马头,驱使青骢马小跑下了官道,在曹江的江滩上缓步前行。 焦玉浪连忙 跟上,同时不住地朝那颗突兀拦路的大树打量观望。 随着两人不断靠近,那颗大树忽然就从官道上消失了。 与此同时,两人眼前陡然一暗,只见前方的江滩上,一颗亭亭如盖的巨树正缓缓舒展身姿,庞大树冠甚至探到了江水上方。 此时齐敬之与焦玉浪相距拦路巨树已不过十余丈,已看出这是一颗很有些年头的老樟树,树身呈黄褐色,树皮纵裂如鳞片。 尤为醒目的是,老樟树的树干乃至许多粗大的枝杈上都绑着密密麻麻的红绸和红线,青翠苍劲之中颇有几分喜庆之意。 「竟然是个樟树娘!」焦玉浪忍不住叫出了声。 他见齐敬之面露疑惑之色,立刻解释道:「这是江水之南许多地方的风俗,父母怕家里的子嗣养不活,便会寻找十里八乡最古老最壮硕的樟树,让年幼的子女认其为娘,不但年年祭拜,还要给‘樟树娘,拴上红线以求庇佑。」 「嗯?这是邪神Yin祀吧?当地官府难道不管?」齐敬之闻言讶然道。 「谁不希望家中子嗣兴旺,子女个个都能长大成人?」 焦玉浪摇摇头:「据说这法子颇为灵验,连不少吃衙门饭的人物都偷偷参与其中,官府不愿犯众怒,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上头查问,就推说百姓不过是让孩子认个干娘,算不得供养邪神……」 「哦?听你这么一说,这樟树娘倒是良善的灵木了?」 齐敬之打量了一下焦玉浪,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它拦住咱们必有缘故,没准儿是想给你这小娃子当干娘了。」 闻言,焦玉浪把嘴一撇,不乐意了:「我家才不信这种玩意!子弟中若有人胡乱供奉和结交异类,是要受家法的!」 齐敬之点点头,收起了脸上笑容:「你还记得黑驴精死前说的话么?青洪公祠内有颗老樟树,怕玉枕失窃之后被迁怒问责,连夜逃之夭夭了。」 「自然记得!难不成就是这厮?」…. 焦玉浪脸上露出恍然之色,旋即促狭一笑:「好啊!没胆子阻拦黑驴精,却来这里剪径,这是把咱们余山鹿氏兄弟当软柿子了?」 听见这话,齐敬之忍不住横了小娃子一眼,无奈摇头:「你这是扮魔君扮上瘾了?」 他猛地勒住坐骑,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老樟树,扬声喝道:「你这老货好不晓事,竟敢拦住咱们鹿氏兄弟的去路!真当我剥皮魔君的刀不利吗?」 话音落下,老樟树的树冠忽然剧烈抖动起来,发出哗哗哗的声响。 紧接着,树冠上浓密的枝叶深处竟钻出了数十个不过一尺来高的小人。 这些小人身上皆着白衣,伸手拽住绑在树杈上的红绳,像是果实一般悬在树枝上,小脚丫飘来荡去,嘴里更发出婴儿般的欢笑。 与此同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自树身上传出:「两位鹿家小哥儿恕罪,老婆子斗胆现身拦路,是有一句话想问,不知两位身上是否带了一个玉枕?」 见鹿氏二魔君的名头没有唬住对方,焦玉浪立刻板起了小脸:「哼!带了如何?没带又如何?」 「若是两位小哥儿带了玉枕,可否割爱相让于我?老婆子感激不尽!」 闻言,焦玉浪当即嗤笑一声:「越发像是个剪径的毛贼了!实话告诉你,玉枕就在我身上!这宝贝已是我们兄弟的囊中之物,你空口白牙的就来讨要,当真好厚的面皮!」 老樟树的语气依旧不急不缓:「这些赤虾子乃是老婆子吸纳草木土石精气,再辅以香火功德结出的善果,食之可调和脏腑、补益心神。」 它顿了顿,似乎是权衡了一番才再次开口:「若是两位肯帮忙,老婆子愿以十枚赤虾子相赠!」 闻听此言,树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脸上皆露出讶异之色。 齐敬之仰起头,仔细打量那些名为赤虾子的小人,见它们除了身躯矮小,眉眼肢体连同笑声皆与婴孩无异,只是似乎憨傻得很,就只会笑,听不懂人类的言语,浑不知自己所依赖的老樟树要将它们送给外人吃。 念及于此,少年心中先就多了三分不喜。 他冷眼看向老樟树,沉声说道:「它们长得太像人,我们兄弟可下不了嘴!至于玉枕,自会被送回彭泽水府,就不劳你费心了!」 「两位既然提到彭泽水府,想必是知晓内情的。老婆子一念之差,被那头天杀的鬼龙唬骗,平白担了个盗窃的罪名在身上,任凭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既然两位亦是要将玉枕送归原主,何不与老婆子结个善缘?彭泽水府固然财雄势大,给出的谢礼却未必强过十枚赤虾子。即便两位不吃,也大可拿去与人交换,终归是吃不了亏的。」 听见这话,齐敬之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免称奇。 他近来也见过不少精怪,这颗老槐树的性情是其中最为温顺的,无论是被焦玉浪出言讥讽,还是被自己当面拒绝,对方始终不曾表现出半点儿戾气,这一点连山魈前辈也做不到。…. 心里起了这个念头,齐敬之的语气便也温和了几分:「你的事情,我二人也知道一些,归还玉枕时可代为向彭泽水府分说,还请让开道路,让我们兄弟过去。」 老樟树沉默了一会儿,再次缓缓开口道:「二十枚!」 齐敬之轻轻摇头:「与多寡无关,说不要便是不要!」 一旁的焦玉浪也出言附和:「我这哥哥最重信诺,说了替你分说,就绝不会食言!」 闻言,老樟树却不说话了,连同那几十个赤虾子也闭上了嘴巴。 这些奇特的小生灵纷纷松开手里的红绳,仿佛果熟蒂落,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才一触及地面就立刻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老樟树的树躯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枝干变得愈发粗壮,本就庞大的树冠更是肆无忌惮地舒展开来,直欲遮天蔽月。 须臾之间,老樟树竟是独木成墙! 原本就松软的江边滩地迅速隆起,难以计数的粗壮树根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如活物一般向着四方攀爬,直教人看得头皮发麻。 一青一黄两匹凡马发出惊恐的嘶鸣,不住地向后退去,仓皇躲避着紧贴地面蔓延而来的狰狞树根。 眼看这些树根飞快地从身侧绕过,头顶更有厚重浓密的树冠压盖下来,隐隐对己方两人呈包围之势,齐敬之立刻取出银烛台在手,冷声道:「当真没得商量?」 「老婆子从不害人,只是想请二位稍稍留步,再好好思量思量!」 老樟树闷声说了这一句便再无声息,枝叶和树根的动作却又加快了几分,明显是要将两人重重围困起来,也当真没有直接对两人出手。 对于老樟树的话,齐敬之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即便对方所言是真,也绝不可能将自己二人性命交在一只陌生的精怪手里。 他当即毫不犹豫地点燃银烛台,抬手举在头顶,将银煞血焰探向几乎要触及自己头顶的枝叶。 一枚青翠欲滴的叶子登时便被引燃,继而是整簇叶片、整条枝干,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血焰顷刻间便蔓延开来。 本就纵裂如鳞片的黄褐色树皮被烧得炸裂开来,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 「啊!」 直到血焰已经布满了一小片树冠,老樟树才终于反应过来,庞大树躯剧烈颤抖,惨叫声连绵不绝。 方才消失不见的赤虾子们纷纷从树冠的各个角落冒头,站在高高低 低的枝杈上,个个面露焦急之色,嘴里不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快帮老婆子灭火!」 老樟树的惨嚎愈发响亮,密密麻麻的粗壮树根疯狂拍打着地面,已有大半燃起血焰的火红树冠更是在空中狂舞。 听见命令,赤虾子们仿佛终于有了主心骨一般,纷纷将嘴巴咧开到最大,朝着血焰吐出一串串或青或黄的气泡。 青色的气泡落在燃着火的树枝上,立刻化为泛着绿色荧光的汁液,渗透进被烧得裂开的树皮缝隙之中,将血焰隔绝开来。 黄色的气泡明显更为沉重,皆是径直砸向猎猎舞动的血焰,旋即无声碎裂,化作如同泥水的浑浊雨滴,暂且压住了血焰蔓延的势头。 见状,齐敬之一手高举银烛台,一手控扼缰绳,驱使青骢马围着老樟树兜起了圈子。 原本如此骇人景象,只是凡马的青骢马见了必定惊惶无措,然而它被血光照在身上,竟然一下子就镇定了下来,步履再是从容不过。 此时四下里血光大盛,将附近一大块地界都圈了进来,无论是焦玉浪还是老樟树都能清楚看到齐敬之手里烛台上的殷红焰光。 于是,举着银烛台的骑马少年所到之处,老樟树的树冠枝杈和根系纷纷避让,不敢直撄其锋。. 屠龙氏 第104章 朱衣侯(新春大吉!) 齐敬之心里其实颇感惊讶,当初那条唤人怪蛇吞下银烛台后,几乎是立刻就死,绝无丝毫反抗之力。 相比之下,眼前这颗老樟树就要坚韧得多,是因为道行更高,还是心中的贪欲更少? 眼见齐敬之愈发迫近,老樟树连忙讨饶:「魔君息怒!老婆子只是想以身躯困住两位魔君,绝无加害之心,更无加害之能,还请饶我一命!」 经过先前连番挣扎,老樟树的根系几乎尽数钻出了地面,看上去竟比树冠还要庞大几分。 这些根系为了躲避血焰,紧密地团成了一个黑黝黝的大球。 十数人也未必能合抱的树干随之倒伏下来,将燃着血焰的那面树冠狠狠杵在地上,在被翻了一遍的松软泥土里狠狠研磨。 若是从远处看去,便好似这颗老树深深跪伏下来,正在以头抢地。 这动静着实不小,方圆数十丈的地面尽皆起伏不定,仿佛有地龙翻身,不远处的曹江亦随之变得昏黄一片。 只是这等激烈变化刻意避开了齐敬之和焦玉浪的方位,一方面,老樟树遭此重创,对两位魔君大为忌惮,不敢稍有触犯,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它确实犹有余力。 为防狗急跳墙,齐敬之没有逼迫过甚,只是摇头道:「有没有害人之心,只你心里最清楚,我是不知道的。我这血焰能放不能收,能不能活命,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只要魔君不再用那火焰烧我,老婆子就感激不尽了!」 老樟树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也不知其中的疼痛和怨恨,哪一种更多一些。 接着,它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呼啸,听上去好似狂风刮过树梢,树枝猛地折断、叶片哗哗作响。 「咿吖!」 一只最为靠近血焰的赤虾子尖着嗓子应和了一声,随即整个身躯猛地炸裂开来,化作一团青黄交缠的云朵,笼罩住一大片枝杈。 原本附着在那片枝杈上的血焰被一同罩住,又为青黄色的云朵染上了一抹血色。 下一刻,血焰开始缓缓熄灭,云朵也随之不断缩小,最终竟然双双湮灭、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焦黑枝杈。 眼见这个法子有效,赤虾子们登时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欢呼,接着便有十几只不约而同地扑向血焰,炸裂之声响成一片。 霎时间,一团足以遮住整个树冠的巨大青黄色云朵迅速成形,将大半火红、小半苍翠的树冠笼罩其中。 老樟树原本颤抖不已的树躯渐渐平静下来,除了偶尔抽搐一下,再不复先前的痛苦模样。 老樟树不再闹腾,曹江方向却传来巨大的浪涛翻涌之声。 齐敬之和焦玉浪立刻扭头看去,就见不知何时,江流中心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旋涡,一座楼阁的屋檐正从中缓缓向上浮出。 与此同时,一只足有磨盘大的乌龟已经先一步爬上了岸。…. 这只大龟人立而起,手脚不像是龟,倒更像是人,身上竟还套着一件缁衣。 缁衣的材质应是有些特殊,明明大龟是从江水里爬上来的,此刻看上去竟只是略显潮湿,并未拖泥带水。 缁衣大龟于江边站定,朝着这边遥遥开口道:「本官乃曹江水府清江使!尔等于江边斗法,污浊江流、搅闹水府,其罪非小!还不速速停手,随本官到侯爷面前领罪!」 缁衣大龟说罢便一甩袍袖,转身回江水中去了,竟是丝毫不怕岸上的两人一树就此逃走。 齐敬之坐在马上,默默瞧着那位清江使的背影,又遥见江水之中影影绰绰地全是黑影,还隐隐有兵刃的寒光闪现。 眼见此情此景,他立刻想起了枕中梦里的长须公和横行介士。 如今想来,所谓以夏州为祖地的长须一族,可不就是虾么?无肠营那些披青甲的横行介士分明就是螃蟹! 玉枕本就出自彭泽水府,又落入龙种虬褫手中,那枕中梦里映照出某些水府中的景象,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 只是不知,大齐的各处水府之中有没有能化为人形的虾公蟹将?有没有所谓的鲛人、氐人?有没有雪螭兽和海龙驹? 「兄长,这位曹江水神我听说过,乃是曹姓邾氏,封号是朱衣侯,乃是祖上传承下来的侯爵神位。」 焦玉浪打马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曹江水府历来自成一系,祂与我家同为侯爵,平素又没什么来往,我这焦氏嫡脉子弟的牌子怕是不太好使。」 闻言,齐敬之不由得眉头微蹙:「这位朱衣侯是龙族水君吗?」 因为白仙教圣女之故,他心里对水府之神特别是龙族水君颇为警惕,见这位曹江水神忽然冒出来,难免就想到了白仙教背后那位正神靠山。 焦玉浪立刻摇头:「不是,甚至也不是任何水精,而是正经的人族血脉!据说自大齐开国时,他家祖上就是曹江之主,很少与其他水神来往,更别提焦氏这样的后起世家了。」 齐敬之点点头,眉头舒展了几分。 他将方才路遇老樟树的前前后后回想了一遍,扭头看向趴伏不动的老樟树,开口问道:「你这厮是如何得知玉枕下落,还如此精准地将我二人截住的?」 听齐敬之有此一问,老樟树缓缓摇动焦黑了大半的树冠,老老实实答道:「当初老婆子从青洪公祠逃走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情知上了那头鬼龙的恶当,一时怒从心头起,便不管不顾地追踪而来。」 「至于能截住二位魔君,半是机缘巧合、正巧走了同一条路,半是嗅到了那玉枕上沾染的香火气息。老婆子在青洪公祠里待了许多岁月,对这气息最是熟悉不过,隔了老远便生出了感应。」 说着,老樟树的语气里又带了几分疑惑:「只是不知为何,小魔君包袱里的玉枕上似乎还另外掺杂了某种神力,虽只一丝,落在老婆子鼻子里,却是醒目得紧。」…. 闻言,齐敬之心中便是一动,虽不知这老樟树的鼻子生在何处,却也领会了对方话中的意思,甚至想得更深了一层。 当日在升仙洞中,白仙教圣女体外有着两道防护,分别是源自《虬褫乘云秘法》的五色云气和一道白色烟气般的正神神力。 三人破梦而出之后,这两样东西都诡异地消失不见了。 五色云气已经与虬褫残念一起被彻底磨灭于灵魄面具内,这个自不待言。那道用以遮护虬褫真形的正神神力,却是始终不见踪影。 如今听老樟树这么一说,难不成竟是进入了枕中梦境之内?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那道神力加持,枕中梦境才会显得那般真实,白仙教圣女才能在齐敬之多次搅局的情况下依旧掌控住了大部分梦境,几乎从始至终占据着上风。 由此推而广之,自己能在梦境最后劈出那一刀,是因为老魏身上残留的煎人寿神力?因为实在太过微弱,连这老樟树也闻不出? 这些念头生出,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齐敬之摇摇头,将这些心思按下,随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向江边。 江心处,一艘飞檐翘角、装饰华美的画舫已经完全浮出水面,大红灯笼高悬,同时伴随有丝竹之声,正朝着岸边缓缓驶来。 这等做派,不像是来兴师问罪,倒好似游湖饮宴一般。 不多时,画舫便缓缓靠在岸边,一块踏板被放了下来。 齐敬之与焦玉浪对视一眼,又看向一旁的老樟树,实想不出这老货如此大的 身躯该如何上船。 下一刻,老樟树的躯干上忽然裂开一个大树洞,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从中探出了脑袋。 老妪的额头上方光秃秃的,只头顶和脑后还留存有稀疏的白发,白发边缘处更是一片焦黑,一副烟熏火燎的凄惨模样。 见状,焦玉浪才要出言讥笑,但下一刻就露出了惊容。 只因这白发老妪的头颅,赫然长在了一条狗的身上! 人头狗身的怪物从树洞里钻出来,一身黄褐色的皮毛,夹杂着鳞片状的白色斑点,看身量不过寻常家犬大小,比齐敬之家里的老黄狗还要瘦弱不少,毫无先前遮天蔽月、翻土如地动的煊赫威风。 这怪物落在地上,看见两人怪异的目光,讪讪笑道:「让两位魔君见笑了,我这一族皆生得这般模样,乃是树精中的一脉,名为云阳。」 「至于老婆子自己,因为身上花纹与豹皮樟类似,认识的都唤我一声豹樟婆子。」 说罢,自称豹樟婆子的树精撒开四条狗腿,一溜烟儿地跑上了画舫。 看着对方的背影,齐敬之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觉世间广大,当真是无奇不有:「长成这副模样,难怪鼻子灵得很,隔了那么远,竟连玉枕中残留的神力气息也嗅得出。」…. 他摇摇头,将青骢马拴在倒伏于地的老樟树上,随即当先走上江边踏板:「走吧,咱们也去会一会这位曹江水神朱衣侯。」 待他与焦玉浪登上甲板,就见这条画舫分作了上下两层。 上头那层雕梁画栋,当先是一座四面透风的亭子,因为围着赤红色的布幔纱帘,看不见内里究竟。 底下这层则是一间极为宽敞幽深的船舱,门窗皆是紧闭,透过镂空雕花的窗棂,可以看见舱内点着深青色的幽暗烛火。 烛火摇动间,几道看不清相貌的模糊身影正坐在舱中饮酒,除了频频举杯,不曾发出半点儿响动。 船舱外甲板一角,几名乐工跪坐,正在鼓瑟吹笙。 这些乐工看上去倒是活人,只是脸色颇为苍白,看见登船的齐敬之和焦玉浪,其中就有个鼓瑟的中年乐工想要起身,却被同伴死死拉住。 眼见对方神情有异、欲言又止,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才要走过去询问,就听头顶传来先前那头大龟的声音:「鹿氏兄弟,尔等戴罪之身,不速速上来拜见侯爷,在下头磨蹭个什么?」 闻听此言,齐敬之眉毛一拧,伸手拽住焦玉浪的腰带,在甲板上重重一踏,当场带着小娃子腾空而起,轻松跃上了二层。 未及落地,便有一座琉璃瓦顶、朱漆梁柱的亭子落入二人眼中。 亭上挂着一匾,写着「江心亭」三字,倒也直白应景。 「好俊的身手!」 江心亭的赤色帷幔之内,忽有一人开声,嗓音温和浑厚。 齐敬之洒然一笑,一掀赤红色纱帘,当先走了进去。 只见亭内不过一桌一凳,一个穿大红锦袍的中年人独坐桌前,自称清江使的缁衣大龟侍立在侧,豹樟婆子则匍匐在地,满脸的讨好模样。 红袍中年人颊生虬髯、须发皆赤,尤其一对大红浓眉极为醒目。 「见过尊神!」齐敬之不卑不亢地抱拳行了一礼。 缁衣大龟立刻怒喝出声:「大胆!侯爷面前,竟然还敢拿大!」 朱衣侯朝它摆摆手,丝毫不以为忤。 祂仔细打量了齐敬之和焦玉浪两眼,开口问道:「你二人是姬姓五鹿氏,还是元姓阿鹿桓氏?」 齐敬之一怔,旋即笑道:「都不是!鹿姓不过是随口胡诌,我名齐敬之,是麟州山中的一个猎户。」 说罢,他看向焦玉浪,见小娃子点头,才继续说道:「我这兄弟名叫焦玉浪,乃是巢州焦氏的子弟。」 「哦?那便都是圣姜之后了!」 朱衣侯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扬声说道:「使者何在?还不速速为这两位小友摆座!」 听见这话,趴在地上的豹樟婆子凄苦一笑,将脑袋深深伏了下去。 缁衣大龟则立刻应声,忙不迭地奔出江心亭,不一会儿便取了两套杯碟碗筷并两个凳子过来,点头哈腰地延请齐敬之与焦玉浪入座。 这副前倨后恭的做派,立刻得了小娃子一个大大的白眼。 朱衣侯瞧在眼里,不由哈哈一笑:「邾某虽与巢州焦氏并无往来,却也听闻过云骧侯的勇武之名,焦婆龙母的名声更是哄传水府。」 「曹江实在偏僻,我府里这个清江使者目中无人惯了,言语无状之处,还请小友莫要见怪!」. 屠龙氏 第105章 帝膏 从上船开始,一向性子颇野的焦玉浪就稍显沉默,此时更是坐得笔直端正。 闻听朱衣侯致歉,小娃子立刻起身,拱手行礼道:「尊神乃是侯爵,当与我祖父平辈论交,如此客气迁就,小子实在当不起!您府中使者亦是职责所在,小子岂会见怪?」 齐敬之从未见过小娃子这副世家子谦恭有礼的做派,心中不免好笑。 当下只见朱衣侯伸手一引,请焦玉浪落座。 祂自己则看向齐敬之,温言道:「小友大可不必因出身门第介怀,姜姓齐氏在这大齐可谓再尊贵也没有了,更何况你已入了修行之门,又与焦氏子弟为友,日后前途实不可限量!」 齐敬之哑然,先前不过随口含混说了一句自身来历,不想对方竟是会错了意,反倒出言安慰,实在教他啼笑皆非。 由此可见,这位朱衣侯倒并非以门第论高低的势利眼,只是有些迂腐,执着于所谓的血脉源流罢了。 便如齐敬之对于老城隍所说,谁家还没个奢遮显赫的祖宗了?想来除了那本《禁册》中所载的姓氏,任谁坐在这江心亭里,怕是都会被这位曹江水神以礼相待。 念及于此,齐敬之开口问道:「尊神,先前我们二人与这树精斗法的事……」 朱衣侯摆摆手:「不过是在江边翻了翻地,算得什么大事?我也不问你们为何斗法,只是我瞧这树精身上并无恶业,反倒受过不少香火,若是双方没有解不开的仇怨,不如就此罢手如何?」 说着,祂向桌上的酒菜指了指,呵呵笑道:「本座今夜忽生雅兴,到这江上赏月饮宴,可不耐烦给你们断官司!」 闻听此言,豹樟婆子猛地抬起头来,一张老脸上已是喜动颜色,当即连连叩首:「老婆子愿意和解!多谢上神体恤!」 齐敬之想了想,念及先前这老货确实没有表露出加害之意,只是执拗了些,一心想寻回玉枕、洗脱身上的罪名,便也点头道:「便依尊神之意。」 他扭头看向地上的豹樟婆子,一字一句说道:「先前答应你的事情,我兄弟两个绝不食言,定将你身上罪名洗清!」 事到如今,因为被曹江水神横插一手,偏偏双方皆不愿将玉枕的事情捅出来,豹樟婆子情知事不可为,便是不信也得信了。 它从地上站起来,狗身猛地一抖,竟将表皮上鳞片状的白斑甩脱了几十片下来。 这些白斑甫一落地,便化作穿着白衣的小人,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欢笑。 「这是二十枚赤虾子,一半献给上神,一半送予两位小哥,权当老婆子的谢礼!」 说罢,豹樟婆子伏低身子行了一礼,旋即转身跑出了亭子。 不知何时,画舫已经驶离了岸边,重又回到了江心。 豹樟婆子却是丝毫不曾犹豫,当即纵身一跳,扑通一声跃入了江水之中,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竟是连岸上的那颗缠满红绳的老樟树都不要了。…. 「它少了这二十枚赤虾子,定然没法跟人交待,今后这樟树娘怕是做不成了。」 朱衣侯感慨一声,探手朝着地上的赤虾子们遥遥一抓,这些小家伙便纷纷化为青黄二色的云朵,飞到餐桌上空,在众人头顶飘来荡去。 祂抬头瞧了一眼,颔首道:「难得见到如此纯净的赤虾子,我看也无需烹饪了,生食风味最佳!」 闻听此言,齐敬之和焦玉浪皆是面露异色。 朱衣侯见了,略一思索就了然笑道:「赤虾子并非真的生灵,乃是樟树娘吸纳草木土石精气,再以护佑孩童所得的香火功德衍化,只是看上去像是人形罢了。」 「香火功德非神道不可用,邾某便自作主张收去,如今剩下的这些云朵 乃是最为纯正的土行和木行精气,与我用处不大,却对炼骨壮命、天人交感这两个大境界的修行极有裨益,便由你二人收用了吧。」 听见这话,齐敬之与焦玉浪对视一眼,随即双双摇头。 哪怕不是真的生灵,可这些赤虾子与人族婴孩太过相像,纵然此刻化作了云朵,也着实下不去嘴。 见状,朱衣侯虽有些惊讶,倒也没有再劝。 祂略作沉吟,忽地一挥袍袖,众人头顶的青黄色云朵便如飞鸟投林,纷纷钻入那只赤色大袖之中。 接着,这位曹江水神扭头向清江使吩咐道:「取帝膏酒来,再烹一头山蛟。」 缁衣大龟闻言面露讶色,连忙躬身应了,再一次奔出了江心亭。 它不多时便折返,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白玉酒壶。 见朱衣侯轻轻颔首,缁衣大龟便为三人各斟了一杯。 微微泛金的酒液才自壶口中流出,便有一股浓烈的异香扑鼻。 朱衣侯端起酒杯,笑着言道:「这酒是按照大齐宫廷御酒的方子所制,名唤帝膏酒,乃是每一斗百年老酒配以帝膏一两同煮而成,饮之能调五脏、壮气血,辟四时寒邪不正之气,正合两位小友今时修行所用!」 听见这话,焦玉浪立刻扭头,眼巴巴地瞅向齐家哥哥。 齐敬之不禁莞尔,一边举杯,一边点头道:「既然有益于修行,少饮一些倒也无妨。」 焦玉浪闻言大喜,立刻跟着举杯。 他凑近杯子,闻了闻其中淡金色酒液的异香,脸上露出陶醉之色,竟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哎?这是药酒,你修为还浅,岂能满饮?」朱衣侯立刻出言提醒,却已然晚了。 下一刻,只见小娃子的脸色倏地通红一片,两耳更是像烧着了一般,双眼之中也升腾起雾气,变得水汪汪的。 他强自忍耐了片刻,忽地一张嘴巴,吐出一口热腾腾的白气,同时怪叫道:「好辣!好热!」 见状,朱衣侯反而松了一口气,旋即哈哈大笑:「我见你年纪尚幼,竟将这杯酒一口灌下,心下还以为必可见到七窍生烟的奇景。不成想小友身躯强健、远胜凡俗,不过是吐了一口白气而已,巢州焦氏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的小娃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巢州焦氏的虚名,吐着舌头哈气半晌,才有些羞恼地开口道:「侯爷是老前辈,玉浪不敢埋怨,只是这酒劲实在太冲了些!晚辈饮了这一杯,只觉周身劲力鼓荡、气血充盈,怕是几天都不用吃饭了!」 朱衣侯闻言又笑,口中介绍道:「我这煮酒的帝膏乃是由苏合香、安息香、麝香、乌犀屑、檀香、沉香、丁香等诸多香料、药材所制成的药丸,服之本就能大益气血、祛除外邪,再辅以水府中自酿的百年老酒,效用自然是极强的,莫说是寻常人吃了……」 这位曹江水神顿了顿,看向举杯未饮的齐敬之,语气里就带出了几分得意:「前人医经有言,卒暴、堕攧、筑倒及鬼魇死,若肉未冷,急以酒调和帝膏灌入口,若下喉去,可活!」 「正是呢!我家侯爷制作这帝膏的原料皆是世上罕有的极品!」 一旁的缁衣大龟忍不住搭腔:「药成之日,曹江上恰有一名船工患伤寒而死,其心尚暖,侯爷取一丸帝膏以老酒灌之,那船工当场复苏醒转,堪称起死人而肉白骨也!」 这位清江使话音才落,焦玉浪忽然打了一个饱嗝,引得众人目光又向他看去。 好在小娃子脸皮甚厚,面上竟是毫无异色,只是拿手遮住散发浓烈酒气的嘴巴,向齐敬之低声说道:「兄长,这一杯酒喝下去,抵得上一肚子肉干了!」 齐敬之自然知道焦玉浪所说的肉 干是何物,心中亦是颇感惊讶。 出门前,他和焦玉浪可谓饱食虎肉,接连好几宿都是夜不能寐,须得行拳练功方可消化,身躯之强健一日胜过一日。 因为这个缘故,眼见虎君和伥鬼童子并无动静,两人出门往郡城来,随身着实带了不少肉干。 这肉干不比鲜肉,极是冷硬磨牙,如今却已经吃得七七八八,多好吃自然谈不上,无非是对壮命境的修行助益极大。 若是换成未吃过虎精肉的小娃子,方才饮下这一杯帝膏酒,说不得真要七窍生烟了。 齐敬之盯着焦玉浪仔细瞧了半晌,见小娃子除了周身气息鼓荡,确实没有大碍,反而得了不小的好处,这才放下心来。 他向朱衣侯略一举杯致意,随即同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淡金色的酒液入喉,齐敬之初时只觉口鼻间皆是异香,反而没尝出几分酒味,但很快胃中就仿佛有一团烈火燃起,无数道热流向着四肢百骸奔涌蔓延而去,更有一口灼热气息向上升腾、直冲颅顶! 他不由得深深呼吸,心间更有一只白中带赤的仙鹤振翅而起、凌霄长鸣。 随着怒鹤心骨浮现,在他体内乱窜的热流齐齐一滞,旋即彷佛有了统属,开始遵照鸣鹤法的呼吸韵律,沿着洗翅劲的发劲行气路线奔腾流转。 落入众人眼中,便是齐敬之一杯酒下肚之后,只脸上微微泛红,周身气息则以某种奇妙的韵律浮沉涨落不定,除此之外,就连神情都未曾稍有变化。…. 朱衣侯看在眼中,顿时目露奇光,忍不住抚掌赞叹道:「齐小友的修为当真不俗!」 齐敬之忽地张口吐出一口浊气,向眼前这位曹江水神一拱手:「多谢尊神!」 朱衣侯立刻摇头:「那二十枚赤虾子乃是难得的善果,本座能得到,也是沾了你二人的光。我瞧你犹有余力,今日能喝多少便喝多少,宴后另有一壶相赠!」 这次不等祂吩咐,缁衣大龟已经持壶上前,又给齐敬之斟了一杯。 齐敬之也不推辞,转而朝朱衣侯笑道:「尊神如此平易近人,晚辈斗胆,有句话不吐不快!」 「哦?但说无妨!」朱衣侯自顾自饮了一杯,面不改色地道。 齐敬之立时神情一正,肃容说道:「晚辈上船时,见下层那几名乐工皆是寻常人,演奏之时面色惊惶、神思不属,不知是何缘故?」 「嗯?有这等事?」 朱衣侯放下酒杯,凝神静听了片刻,点头道:「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先前本座还以为是水府里的鼓瑟乐工长进了,能将这首《秋神降霜曲》演奏出几分‘严霜初降、凉风萧瑟,的意境,如今细细听来,这乐声确实有异。」 说着,祂便扭头看向了缁衣大龟。 就见这位清江使上前一步,低声解释道:「在下头演奏的不是府里的乐工,乃是几个流浪江湖、四处卖艺的路岐人。属下也是见其中那个鼓瑟的颇有几分技艺,侯爷又极爱此道,这才将他们请过来助兴。」 它顿了顿,又补充道:「请人的时候,只说是家中老爷游江宴饮,上船前皆以幻术遮其耳目,不曾透露过水府名号。」 「胡闹!坐在船舱里饮宴的都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怎能将这几个生人放在下头?还不请到上层来!」 朱衣侯呵斥了两句,又补充道:「对了,近来夜里的江风已颇有些凉意,也为他们备些酒食驱寒。」 缁衣大龟一缩头,连忙领命而去。 上船以来,这位清江使已经几番进进出出,齐敬之看着它的背影,深深觉得这位的差事着实不好干。 朱衣侯却无这等体会,轻笑道:「此事确实是我的疏忽!江中岁月悠 长,本座闲暇时最喜爱饮酒听瑟,下头的人难免要投我所好,今次办事毛躁了些,倒让两位小友见笑了!」 闻言,齐敬之神情丝毫不变,当即站起身来,拿过白玉酒壶将朱衣侯的酒杯斟满:「尊神不嫌我这恶客多事便好。」 朱衣侯摆摆手,举杯向齐敬之致意道:「小友说哪里话!若非你好意提醒,本座险些苛待了这些苦命的路岐人。我一向自认是个爱乐之人,一旦此事传扬出去,那才真成了笑话!」 说这话时,这位曹江水神脸上隐有郁郁之色。 齐敬之看在眼里,便知对方虽然贵为一江之主,仍旧免不了遇上不如意事。 只是彼此地位悬殊、交情浅薄,他自然不会讨人嫌地刨根问底,落座之后同样举杯:「尊神雅量高致,也只有那些个没心肝的人才会乱嚼舌根,狺狺狂吠而已,实在无须介怀。」 说罢,一少年一神祇相视而笑,各自将杯中之酒饮尽。 这回齐敬之已有了经验,酒入豪肠,心间怒鹤立刻振翅起舞,几个呼吸之间便引导酒中药力贯通全身。 默默感受着体内变化,他心中不由生出一阵欣喜,这壮命境外炼第三层专气致柔的功夫,距离修成之日已然不远。. 屠龙氏 第106章 踏剑飞仙 虽说《仙羽经》对于内炼、外炼的进度并不强求一致,也无须分出个先后,然而齐敬之自觉心骨成就之后,对外炼功夫的反哺颇为可观,再辅以虎精肉干和帝膏酒,个中提升更是立竿见影,也难怪这心骨会被视为踏入修行的真正门槛。 眼见齐家哥哥与朱衣侯饮酒谈笑,一旁的焦玉浪眨了眨眼睛,悄悄伸手抓向白玉酒壶。 忽然间,一道皎白色的流光从他的领口猛地蹿了出来,直奔白玉酒壶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焦玉浪伸向酒壶的手掌倏然转向,极为精准地抓住了那道流光,旋即飞快地塞回了怀里。 朱衣侯神目开阖、若有所思,却并没有出言询问。 焦玉浪嘿嘿一笑,大大方方地抓起白玉酒壶,起身给朱衣侯和齐敬之满上,末了还顺势给自己倒了一杯。 见状,朱衣侯亦是会心一笑,正要开口揶揄这小娃子两句,就听江心亭外一阵脚步声响。 不多时,亭外便有乐声响起,比之先前少了凄惶萧瑟,多了欢快舒畅。 朱衣侯听得轻轻颔首,一对赤色浓眉亦随之扬起:「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一首正合此间我等宴饮之乐!」 说着,这位曹江水神一挥衣袖,原本将亭子四面围住的赤色帷幔立刻自行卷起。 霎时间,皎洁的月光洒进亭中,江上之清风亦拂面而过,令众人的心怀为之一畅。 亭外不远处,齐敬之上船时见过的那几名乐工正跪坐在席子上演奏,脸上满是敬畏和专注,先前的惊惶之色却已消失不见了。 他们身前放置着几案,上头摆着酒菜,看菜色与江心亭内并无差别。 缁衣大龟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一名同样穿黑衣的侍者。 侍者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红木托盘,托盘内放了一物,看上去似乎是一头小猪,皮肉的颜色却是翠绿欲滴、有如鲜笋。 缁衣大龟将桌上已有的几道菜色挪开,腾出中央的大片位置,继而从侍者手里接过红木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 它挥挥手,让那名侍者退下,笑着介绍道:「两位贵客,此物名唤山蛟,生于曹江上游的龙岩山中,其形或如豚,或如小犬,常在夏日雷雨天里吼叫,吠声如雷,声闻数里。挖笋人往往循声而至,掘土二三尺可见其穴,击而毙之,乃是极难得的山珍。」 「不错!」 朱衣侯接过话茬:「此物是百年山笋吸纳龙岩山中的地脉龙气所化,乃是天生龙种,成形之后再修百年可如蛟化龙,故名山蛟。」 说到此处,祂朝两人眨了眨眼,轻笑道:「只可惜本座登临神位以来,进献给国主连同自己府里烹食的山蛟已有数十头,还从未见过有化龙的。」 「这道菜便是以整头山蛟为主料,在热油中滚上几滚,再辅以秘制酱料蒸煮片刻,即以木案盛之,其肉质细嫩爽口,带有一股独特的鲜甜,闻之亦有草木之清香,吃得再多也不觉油腻!」…. 「还有一点最难得之处,便是食山蛟之肉可纯化内息与气血,与劲力过于刚猛的帝膏酒堪称相得益彰!」 「这山蛟肉算不得如何珍贵,只是要想吃到亦需几分运气,如今本座府里只此一头,两位小友千万不可错过!」 说罢,朱衣侯当先动筷,在盘中山蛟的脊背上夹下一块翠绿欲滴、晶莹剔透的皮肉,放进嘴里轻轻一抿,几乎未做咀嚼便咽下了肚。 下一刻,这位曹江水神的脸上忽然蒙上了淡淡的水润光泽,原本如火焰般耀人眼目的赤须红发也似乎少了几分火气,比之先前柔顺了许多。 见状,齐敬之没有犹豫,也跟着夹了一块山蛟肉放入口中,果然是入 口即化、唇齿留香。 齐敬之是猎户,曾吃过许多种山中野物的肉,却都不及这山蛟肉口味独特。 明明看上去无论是颜色还是纹理都更像是山笋,吃进嘴里却是实实在在的肉味,就像是极为软烂的炖肉,香浓绵软、汁水充盈。 随着他将这一口山蛟肉咽下,便觉一派清凉之意沿着喉咙直下肚肠,随即扩散至全身,将方才两杯帝膏酒勾起的燥意冲淡了不少。 齐敬之尚在回味,一旁的焦玉浪早已运筷如飞。 小娃子的吃相极好,咀嚼时悄无声息,每次都将嘴里的山蛟肉咽尽才会再去夹肉,而且每次只夹一小块,脸上更是一本正经,绝无急切之色,除了吃得比谁都快、比谁都多,仪态上竟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方才他饮下一杯帝膏酒之后,还说自己怕是几天都不用吃饭,这会儿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齐敬之嘴角微翘,心里却是另有计较。 看焦玉浪的模样,便知帝膏酒和山蛟肉对于军侯世家的嫡系子弟而言,同样是极为难得之物。朱衣侯说算不得如何珍贵,怕也只是祂的自谦之言。 由此看来,赤虾子的价值远超先前自己所想,而眼前这位曹江水神若是没有旁的谋算,倒是个极厚道的人物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有心向对方请教几个修行上的疑难,正在斟酌词句的当口,忽听亭外半空中传来一道猛恶如呼啸的风声。 一个苍劲洪亮的声音随风传来,字字清晰可辨:「下方鬼船上可是曹江之主?」 齐敬之和焦玉浪立刻循声抬头,朱衣侯更是腾地站起身来,身躯微微一晃,下一刻便已经站在江心亭外,立身于画舫二层的甲板前端。 几人目光所及,但见明月在天、满江澄澈,长空中有一人衣袖飘飘、踏剑而来。 等对方到了近前,悬停于画舫上空,齐敬之的目光登时一凝。 来者竟不是人,而是一座枯瘦老者模样的木雕! 不是神庙中供奉的那种彩漆鲜艳的庄严造像,倒更像是巧手匠人以老树根信手雕琢而成。 这个木雕老者的身量不高,又是弓腰驼背,体型看上去与未曾长开的焦玉浪差相仿佛,身上罩了一件黄色袍子,破破烂烂的衣袖随风飘荡,内里空空如也,竟是没有胳膊的。…. 老者通体呈原木色,额头上皱纹深陷,眉眼五官栩栩如生,颌下的长髯、鬓间的细密发丝连同脑后纠缠在一起的乱发,皆是原本树根上的大小根须所化,在月光下被照得纤毫毕现。 除了这些明显的异相,木雕老者眸子灵动,神情举止绝无半分僵硬滞涩之感,直与活人无异。 待看清了这位不速之客,齐敬之和焦玉浪也起身走出亭外,站到了朱衣侯身后不远处。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老者脚下踏着的木剑。 那柄木剑同样是原木材质,只勉强有个剑的轮廓,剑身弯弯曲曲、刃口亦是极厚,与其说是剑,倒更像是一根带柄的木棍,毫无传说中飞剑的锋锐凌厉可言。 只是回想起先前那声如冬日里北风呼号一般的剑啸,无人敢轻视这柄木剑的威力。 朱衣侯目光凝重,抬头扬声喝道:「曹江之主不敢当,邾某正是此江水神,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老夫邓符卿,几位唤我邓叟便是!」 木雕老者居高临下、语声苍劲,却因为弓腰驼背,头颅不自然地向前探出,看上去并无什么威势可言。 齐敬之扭头看向焦玉浪,投去一个问询的目光。 小娃子摇摇头,嘴唇无声翕动,看口型分明是在说:「没听说过!」 朱衣侯似乎同样没有听过邓符卿 的名号,脸上露出疑惑之色:「阁下有御剑行空之能,必是凝聚了道种的高人,绝非寂寂无名之辈。请恕邾某孤陋寡闻,实不曾听说木精之中还有阁下这么一号人物!」 闻听此言,邓符卿呵呵一笑,悠然道:「何止木精之中无高人?除了得天独厚的龙种和少数山灵水精,这齐国境内的精怪实在不成气候,着实可惜了这片大地下潜藏的充沛野性!」 说这话时,这位邓叟向岸上那颗倾倒在地的巨大樟树瞟了一眼,又看向了江心亭内的餐桌,目光幽幽、极是深邃。 「看来阁下是自大齐之外而来!我大齐乃是诸夏苗裔、圣姜封国,向来以人道为本,自然容不得精怪作祟!」 朱衣侯一拧眉毛,语气已是冷了几分:「阁下以邓为姓,难道所尊奉的是那东夷旧主、少昊金天氏吗?」 闻言,邓符卿眉毛一挑,轻笑道:「少昊金天氏同样是人族,与老夫这个木精何干?我这个邓,乃是邓林之邓!邓地多桃林,故以此为姓。」 「原来是以地为氏!桃林、符卿……《礼仪志》有云,正月一日,造桃符著户,名仙木,百鬼所畏。」 朱衣侯脸色稍缓,轻轻颔首道:「桃木刚正,能制鬼辟邪,自古便有仙木之称,难怪阁下能修成如此高深境界!只是不知阁下万里迢迢来大齐寻邾某,究竟意欲何为?」 邓符卿缓缓摇头:「这个不急,你既然问了邓某姓氏源流,那老夫倒也想请教请教,你这个邾氏,又是源出何处?」…. 闻言,朱衣侯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夏神之后、曹姓邾氏,若非如此,邾某如何做得这曹江之神?」 「哈哈哈!」 邓符卿忽然放声大笑,笑声虽苍老沙哑,其中却满是桀骜之意:「武成圣王敕封的所谓八主之神,除兵主蚩尤外皆无姓名,更不要说位列四时主之下的司夏之神了,怎么到了你这里,竟还弄出姓氏传承来了!」 朱衣侯显然早就听过类似的话,面色丝毫不变:「这有什么?本座一身火行血脉,比大齐镇魔院五云司里的那些缙云使者都要纯正,这便是明证!」 邓符卿的笑声愈发响亮起来,矮小枯瘦的身躯在木剑上摇摇晃晃,险些就要从上头跌下来。 他笑了半晌,眼见朱衣侯双目带赤、须发皆竖,几乎要当场发作,这才强行收声。 下一刻,就听这位木雕老叟一字一句说道:「在老夫看来,你不是什么曹姓邾氏,而是太昊伏羲氏之臣,那位炎皇朱襄氏的正统后裔!」 此言一出,朱衣侯立刻勃然大怒:「真是一派胡言!伏皇乃风姓伏羲氏,是诸姬、诸姜的共祖,那所谓的太昊却是传说中的东夷祖君,两者岂可混为一谈?」 「天下皆知,炎皇尊号归属姜姓神农氏!朱襄氏身为伏皇之臣,僭称炎皇,不过三代便湮灭无闻!邾某奉劝阁下,此地毕竟是大齐之土,还请慎言!」 说着,朱衣侯忽地转过身,赤色大袖一甩,不远处那几名早已停下演奏的路岐人登时眼睛一翻,皆是昏倒在地。 旋即,祂两眼盯住齐敬之和焦玉浪,口中幽幽说道:「至于邾某,与朱襄氏绝无半点瓜葛!」 见状,齐敬之登时一凛,心中警兆大起。 方才朱衣侯与邓符卿的一番对答,他只听了个一知半解,心里对于这些个年代久远、晦涩繁杂的上古血脉秘闻,既无兴趣,也不看重,奈何眼前这位曹江水神似乎并不这么想。 不等齐敬之深思,悬于半空的的邓符卿已经再次开口,脸上满是不以为然:「曹江之主,老夫知道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看诸姜的脸色,可这假话说得再多也变不成真的!不管你承不承认,你乃朱襄氏之后这一条,老夫有九成的把握!」 江风不知何时忽然大了起来,邓符卿空荡荡的衣袖被吹得上下翻飞,身上顿时多了几分出尘之意。 只听这个木雕老叟悠然说道:「朱襄氏三代炎皇,皆以赤心木为图腾,此木号称含阳于内,南方之火所自藏焉。有这个渊源在,冒充夏神后裔还不是手到擒来?」 「所谓赤心不可象,故以一识之!敕封你这一脉为曹江之主的历代齐王是有眼无珠也好、故作不知也罢,你胸中那颗赤心木的树心却逃不过邓某这双眼睛!」 「够了!」 听到此处,朱衣侯猛地暴喝出声:「左右何在?给本座将这个大放厥词的木精拿下!」. 屠龙氏 第107章 迷神之劫 朱衣侯话音未落,画舫下层原本紧闭的舱门豁然洞开,一只粗壮如磨盘、足有五六丈长的兽腿从中伸了出来。 这条兽腿上布满了翠绿色的鳞片,掌似虎、爪似鹰,合在一起分明就是一只蛟龙之爪! 锋锐如钢刀的龙爪探上半空,狠狠抓向踏剑浮空的木雕老叟。 见状,邓符卿禁不住轻咦了一声:「你豢养的这只船鬼倒是别致得紧!」 说话间,他探出一只脚,在木剑的前端轻轻一踩,矮小枯瘦的身躯借力脱离剑身,轻飘飘地向上蹿升了一大截。 那柄木剑则被踩得剑尖下指,顺势化作一道浅淡的黄色流光,凶狠刺向龙爪的掌心。 几乎只在眨眼间,浅淡剑光自龙爪掌心而入,摧枯拉朽地贯穿整条翠绿色的龙腿,直没入幽深的船舱之内,碰撞崩裂之声不绝于耳。 下一刻,船尾处的甲板轰然炸裂,木剑自内飞出,略一停顿便冲天而起,绕着邓符卿不断回旋。 直到此时,船舱内才传来一声饱含痛楚的兽吼。 被一剑贯穿的龙爪彷佛没了骨头,重重砸在了下层的甲板上,整艘画舫亦随之剧烈摇晃起来。 「哼,好一柄制鬼辟邪的桃木飞剑!」 朱衣侯面色不变,只是抬脚在甲板上狠狠一踏。 在齐敬之的感知当中,一股沛然难御的绝强力道从自己脚下滚过,在须臾间传遍了整条画舫,将不断摇晃的船身死死定住。 紧接着,只见朱衣侯一挥袍袖,放出一团赤虾子所化的青黄色云朵。 祂右手掐了一个剑指,在云朵上一搅,原本纠缠在一处的青黄二色当即分开,化为泾渭分明的两团气流,青气在上,黄气在下。 旋即,这位曹江水神以剑指在那团青气上一引,竟是以指为笔、青气为墨,当空勾画出一枚简洁古拙的玄妙符号。 这枚青符不过寥寥数笔,甫一成形,迎风便涨,眨眼间就膨胀成一丈方圆。 齐敬之凝神辨认,初时只觉这枚青符与老魈前辈额头的山纹很是相似,只是笔画间的韵味迥然不同,似乎充斥着暴烈躁动之意,就像是一团正在熊熊燃绕的火焰! 「你所写的是个火字吧?难不成这就是那近乎失传的龙书?」 半空中的邓符卿不仅没有阻止朱衣侯画符,反倒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传说太昊伏羲氏立九部、设六佐,官职皆以龙为名,朱襄氏为六佐之首,号飞龙氏,奉命造六书文字,名曰龙书。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里就是一沉,再任由这个邓符卿扒朱衣侯的老底,惹得曹江水神恼羞成怒,自己和焦玉浪只怕下场堪忧。 「邓叟老眼昏花了么?这分明是夏神的火正之符!」 朱衣侯抬眼冷笑,一袖子甩在青符上,口中更是低喝一声;「去!」 被邓符卿认定为龙书火字的青符立刻电射而出,几乎是下个瞬间就落入画舫下层甲板,印在了那只残破龙爪的爪背上。…. 龙爪上的骇人剑伤立刻飞快愈合,旋即再次悍然探入半空。 「蓬!」 巨大的翠绿色龙爪彷佛化作了一枚灯芯,汹涌澎湃的赤色火焰透体而出、直冲霄汉,将半边天空连同曹江之水映得一片通红。 「以山蛟精气将船鬼喂养成龙种,再以龙书火符烧去阴质,堪称奇思妙想!」 邓符卿口中赞叹,身躯却是向后急退,远远避开了龙爪烈焰。 绕着他盘旋不休的木剑则是倏地停下,竖起的剑身上飞快生长出难以计数的红褐色枝条。 这些枝条初时还光秃秃一片,呼吸之间就布满了碧色的叶芽,继而舒展成一簇 簇碧玉般的叶片,粉红色的花苞随后就冒了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次开放。 顷刻间,一株高达七八丈的桃花树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灼灼其华、灿若烟霞,与燃烧着赤红火焰的龙爪分庭抗礼。 「要烧死邓某这根老木头,你这道七拼八凑出来的木中火还差了些火候!」 邓符卿呵呵一笑,向着身前的花树轻吹了一口气,随即朗声吟诵道:「一夜倒春寒,吹落花衣裳!」 话音未落,江上长风已是啸叫如吼、寒意深重! 满树桃花飞离枝头,化作漫天红雪,随春寒之风扑向龙爪烈焰。 与此同时,画舫船舱中忽有兽吼震天,探空龙爪不甘示弱,火焰大张、迎风而进。 一方是红彻半边天的木中赤火,一方是裹挟着桃花雪的料峭寒风,二者上至长空、下及江水,毫无花巧地碰撞在了一处! 天地间彷佛无数道惊雷炸裂,曹江之水剧烈翻涌、一片浑浊,无数鱼虾尸体浮上水面。 齐敬之立身在画舫之上,只觉雷声震耳、光焰刺目,一时间竟好似瞎了、聋了一般,更被前方不远处的漫天火焰炙烤得浑身滚烫。 忽然间,一股极细微却又无孔不入的寒意迎面袭来,瞬间透骨而入。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齐敬之登时打了一个寒颤,体内帝膏酒、山蛟肉的残余药力轰然炸开,浑身气血劲力亦是同时失控,任凭心间怒鹤如何压制引导,依旧是汹涌鼓荡,往来冲突不休! 内外交困之下,他只觉浑身酸痛酥软,五脏六腑更是有如刀绞,紧跟着喉头一甜,当场喷出一大口血来。 一旁焦玉浪虽被烤得头发焦黄,精神却依旧健旺,忽见齐敬之吐血软倒,连忙将他一把扶住,焦急地大声问道:「兄长这是怎么了?」 这一句问话传入齐敬之耳中,登时变成了杂乱无章的诡异声响。 他扭头看去,小娃子的脸庞落入眼中,色彩斑驳怪诞,狰狞扭曲有如妖魔。 他想张嘴说话,牙齿磕碰在一处,喉咙里连半个字也挤不出。 齐敬之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不清楚为什么境界更低的焦玉浪反而无事,却也隐隐知道,自己此刻正面临有生以来最大的劫难。…. 一旦渡不过去,生死只在顷刻之间! 生死关头,齐敬之竭力将种种痛苦杂念分割,勉强守住了一丝心神。这是他多次戴上灵魄面具、尝试一心二用后习得的技巧。 「我究竟是怎么了?」 连日来的遭遇自齐敬之的心头一闪而过,《虬褫乘云秘法》中关于五色云气的描述忽然跃出心底。 「打开灵觉与天地交感,将眼中所见纳为五气、耳中所听归为五音、口中所尝融为五味!」 「难不成我落入现在的危险境况,是因为心骨成就、灵觉大开之后,眼中所见、耳中所听、口中所尝远超先前?」 「平日里还觉不出,遇上高人斗法,天地灵气狂暴无匹,我的五感容纳不过来,就像是……吃撑了?」 当此之时,天上的交锋愈发激烈。 种种灵气混杂交缠、彼此争斗不休,非但青符之火与春寒之风势不两立,便是山蛟之木与桃花之木亦不肯稍稍相融。 风吼声中,难以计数的粉红色花瓣仿佛密集的雪片,源源不绝地扑击在漫天烈焰之上。 时不时就有一团桃花雪蛮横撞开焰光,却被那只巨大的船鬼龙爪狠狠一抓,当即在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中粉身碎骨。 少数残余花瓣自爪缝间激射而出,从翠绿龙鳞上一擦而过,发出金铁刮削的刺耳声响,旋即便被熊熊火焰烧成虚无。 一时之间,船鬼龙爪无力突破风雪阻隔,触及那株光秃秃的桃树,桃花红雪也越不过青符赤焰,没有一片能落到画舫之上。 双方被击溃的灵气向着四方流散,就仿佛一位不懂得留白的蹩脚画师正当空胡乱泼洒颜料,将龙爪赤焰、桃花红雪之外的天地晕染得五颜六色、光怪陆离。 邓符卿立身在桃树枝头,空荡荡的衣袖当风舞动,语气波澜不惊:「曹江之主,现在能心平气和地听老夫说话了吗?」 「话不投机,何必多言?」 朱衣侯冷哼一声,脚下忽然腾起一朵赤云,整个人冉冉升上半空。 与此同时,这位须发如火的曹江水神抬起右臂,又是三团青黄色云朵自袖中飞出。 祂伸出手才要勾画,下方画舫上忽有一声鹤唳直冲天宇,雄壮激越、裂石穿云! 朱衣侯愕然回头俯瞰,就见那个名叫齐敬之的少年双眼紧闭、昂首向天,张口吐气如啸,周身气息如碧海生潮,不断向上攀升。 下一刻,弥漫在天地江水之间的无数散逸灵气像是受到了某种吸引,化作一条条五色杂糅的灵溪,犹如百川归海一般向着那少年奔流而去,在他头顶汇聚成一个五彩缤纷的巨大旋涡。 其声势之大,竟不比两位斗法的大能逊色半分。 焦玉浪更是猝不及防,被汹汹而来的灵气溪流掀翻,身不由己地翻滚到了三丈开外,与那几位路岐人滚作了一处。…. 鹤唳声渐渐止歇,齐敬之霍然睁眼,左手上举、五指箕张,探入头顶的灵气旋涡。 下一刻,一匹光华灿灿的五彩长布被他从中扯了下来。 长布翻卷而下,将齐敬之层层缠绕包裹起来,映得他身上衣衫皆成五彩、双眸灿灿生光。 「咦?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邓符卿脸上露出惊奇之色:「扯灵气做衣裳以为缓冲,这渡劫之法也算奇特。虽然治标不治本,小命倒是暂时保住了。」 身披五彩长布之后,齐敬之一双眸子终于恢复清明,耳中杂音亦消去大半,当即将木雕老叟的几句话听在耳中。 他循声看向木雕老叟,肃容问道:「敢问前辈,晚辈方才侥幸渡过的是什么劫难?」 「你不知道?」 邓符卿当即皱起眉头,语气更有些不善:「若是不知,你这渡劫之法又从何而来?难不成是在消遣老夫?」 齐敬之缓缓摇头,语气有些虚弱:「晚辈是野路子出身,才刚刚成就心骨而已,委实不知为何突然有此等劫难加身,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嗯?我见你这渡劫之法颇有几分巧思,还道是哪家煊赫门庭的子弟,想不到竟是个野狐禅!」 木雕老叟眉头舒展,忽地呵呵一笑:「你这少年脸皮倒厚!老夫知晓归知晓,可凭什么就得告诉你?」 他将视线从齐敬之身上挪开,重又看向沉默不语的朱衣侯:「曹江之主可想好了么?老夫虽是不请自来,却绝非什么恶客。你这出身在这姜齐之国不受待见,不愿意让外人知晓,可在老夫面前却无须遮遮掩掩。」 「方才你我一番试探,就该知道谁也奈何不了谁!如今这个局面,既然你没能耐把老夫和下头两个小辈尽数灭口,何不请我到你的鬼船上坐坐,彼此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话音落下,奔流激荡的春寒之风忽然倒卷而回,万千粉红色花瓣重回枝头,竟是主动让了一步,不再与龙爪赤焰争锋。 见状,朱衣侯冷哼一声,猛地一甩袖子,将三团赤虾子精气收了回去。 漫天赤色烈焰倏然熄灭,翠绿龙爪缓缓退回船舱,洞开的舱门砰地一声死死关上,内里兽吼平息,静悄悄的 再无半点动静。 朱衣侯朝对方略一拱手,脸色兀自有些难看:「请上船吧!」 说罢,这位曹江水神先一步降下云头,落在齐敬之面前。 祂深深看了少年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便大步走回江心亭中去了。 半空一道劲风刮来,邓符卿从已经变回原样的木剑上翩然而下,同样在齐敬之身前站定,那柄木剑则悬于他的身侧。 木雕老叟仰头瞥了上方的五彩旋涡一眼,笑吟吟地道:「以你的微末境界,哪怕取了巧,也绝无可能引动如此海量的驳杂灵气。除非……你竟是刚刚启灵成功,头一回开眼见天地!」 说着,邓符卿脸上的笑意转为促狭:「怎么样,这壮阔天地好看吧?扛着这么多驳杂灵气,累不累啊?」 先前被赤焰烘烤,齐敬之一滴汗也没出,此刻额头上却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他咧嘴一笑,笑容很是灿烂,不答反问道:「第二境第一层便是启灵么?」 「呦,你这小辈倒是心大!」 邓符卿不禁露出讶然之色,旋即点头道:「告诉你也无妨,第二境天人交感,一共分为三层,依次是启灵、餐霞和心相,齐国修士或许还有别的叫法,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原本心骨初成之后仍需长久打磨,待其真正稳固下来之后,方可着手启灵。这一层与养心骨差不多,都是宜缓不宜急的水磨工夫,讲究个水到渠成。」 说到此处,矮小枯瘦的木雕老叟竟颇有些幸灾乐祸:「也是你小子霉运当头,才刚刚养出心骨就直面了两位第三境大成修士的斗法,内囊本就空虚,偏偏身外灵压太盛,被强行打开了灵觉。」 「啧啧!如此暴烈激进,说一句揠苗助长都是轻的,无异于被人硬生生凿开了眉心灵窍!你的心骨也因此过早地展露于天地之前,犹如胎儿早产、天生病弱,这才一睁眼就遭了迷神之劫!同样因为我二人斗法的缘故,你这一劫也远较常人凶险十倍!」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中就是一动:「眉心灵窍?」. 屠龙氏 第108章 难得之货 「若是所谓的灵觉洞开,指的便是打开眉心灵窍,那么其实更早之前,我这处沟通天地的窍穴就已经任凭青铜小镜来去了!」 「虽谈不上门户洞开,但距离打通壁障怕也只剩一线之隔,倒是远没有对方所说的那般邪乎。至于所谓的迷神之劫……」 齐敬之目光灼灼地看向邓符卿,这位邓叟自始至终语气悠然,虽然面上瞧不出半分差点害死自己的歉疚,却终究口气有所松动,有意无意透露了许多修行关窍。 他才要厚着脸皮再次开口请教,一旁焦玉浪已经凑了过来,闻言忽然叫道:「竟然是启灵后的迷神之劫!我家长辈提起过这个!说是圣贤有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小娃子看向齐敬之的眼神里既有担忧也有钦佩:「兄长修行进境如此神速,真是天纵奇才!」 听见焦玉浪这番解释,邓符卿状似不屑地嘁了一声:「你这小娃子懂个屁!且不说这迷神之劫并非只有一次,单单是眼前这次,你这位兄长也远未真正渡过!」 这位木雕老叟斜睨着头顶的五彩灵气旋涡,口中啧啧有声:「驾驭这玩意儿可不轻省,你别看他方才笑得欢,其实只是在硬撑罢了,此时怕是连挪动步子也是千难万难。」 「扯一匹灵气做衣,固然能隔绝部分灵压,然而他招惹来的灵气实在太多,不过就是能多苟延残喘片刻罢了。一旦松劲泄气,死状必定极为凄惨!」 听见这话,哪怕明知邓符卿境界极为高深,焦玉浪依旧对他怒目而视:「什么叫我兄长招惹来的?分明是你们两个老不羞一言不合就斗法,害我兄长遭了池鱼之殃!」 邓符卿闻言不以为忤,反倒呵呵一笑,伸手指了指江面上的鱼虾浮尸:「这世道可不就是如此么?撑过去算是命大,撑不过去也只能怨自己福薄命歹!蝼蚁的哀嚎咒骂,能伤到老夫半片叶子吗?」 说话间,朱衣侯忽然又从江心亭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那只盛放帝膏酒的白玉酒壶并一个酒杯。 祂将这两样东西往焦玉浪手里一塞,随即闷不吭声地站在了一边。 邓符卿看在眼里,禁不住嗤笑一声,看着齐敬之摇头道:「还真是傻人有傻福!你小子若是扛不住,自己粉身碎骨不说,还要连累这艘极为稀罕珍贵的鬼船。自今而后,你可要牢记曹江之主这不情不愿的救命之恩呐!」 这番话说得颇为刻薄露骨,朱衣侯却恍若未闻。 焦玉浪则是立刻福至心灵,毫不犹豫地倒了满满一杯帝膏酒,不由分说地往齐敬之嘴里一送,使劲儿灌了下去。 紧接着又是第二杯、第三杯…… 齐敬之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小半壶才微微摇头,脸上早已是殷红一片,呼吸时口鼻中皆有白气蒸腾。 他扭头看向朱衣侯,神情很是郑重:「多谢前辈援手!」 见齐敬之缓过一口气,朱衣侯点了点头,依旧不发一言。 邓符卿看在眼里,又是呵呵一笑:「既然曹江之主都大发善心了,老夫若是不搭把手补救一二,指不定你小子怎么腹诽我只会说风凉话呢!」 「小娃子方才鹦鹉学舌的那番圣贤之言,其实只将其中道理说了一半。所谓目迷五色,错不在这方天地,只怪修士心骨不坚!难得之货固然令人行妨,可若是有德者居之,却能化为前进的资粮!」 说到此处,木雕老叟脸上神采飞扬,更露出几分疏狂之态:「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几句才一入耳,便恍若黄钟大吕,在齐敬之心头不断轰鸣。 「你未习餐霞之法,无法择气而食,只能暂且将眉心灵窍关上,再次隔绝内外,灵气旋涡没了目标,自然会缓缓散去。这闭窍自然是有法门的,老夫好话不说二遍,你且听好了!」 「将心归正,志守太和,忘意抱淳,渐入仙宗!绝六根、断六尘,视之不见其物,听之不闻其声,平和恬淡,澄净精微,虚明含元,天真六化,至神炼气而成!」 齐敬之听得浑身一震,尤以「择气而食」「至神炼气」等句最是振聋发聩。 他心间那只白中带赤的怒鹤倏然展翼,随即大喉耸动,修颈以纳新! 落在众人眼中,便是齐敬之忽地仰起头来,张口狠狠一吸! 他身上的五彩灵气衣裳登时离体飞起,不过是眨个眼的功夫,竟被他一口吞了下去! 与此同时,悬于画舫上空的灵气旋涡忽地一个停顿,旋即猛然化作一道五彩飞瀑,朝着少年轰然砸落! 「兄长小心!」焦玉浪立刻惊呼出声。 邓符卿亦勃然变色:「找死么!」 朱衣侯更是大袖挥展,手中勾画不停。 齐敬之早已无暇理会众人的反应,狠狠吞咽了几口驳杂不堪的五彩灵气,同时猛地拔出背后长刀,沉腰坐马、吐气开声,向着画舫前方的江面狠狠斩出了一刀。 随着这一刀斩下,原本飞流直下、狂暴无匹的五彩灵瀑竟是立刻掉转方向,沿着长刀所指咆哮奔流而去。 这一刻,曹江之上竟是出现了又一条江流。 电光火石间,这条波涛汹涌、五彩斑斓的悬江之内,忽有一只巨鸟振翼抖翅,以绝强的力道拍击水浪,旋即冲霄而起。 灵气悬江再次改道,追随着那只巨鸟涌上高天! 画舫上几人看得分明,那巨鸟白中带赤、喙长足高、大喉修颈、肉疏毛丰,虽然身形略显模糊,却也能清楚分辨出是一只仙鹤。 羽族之宗长、仙家之骐骥! 这幅奇景足足持续了十数个呼吸,随着仙鹤越飞越高,其身形也越来越模糊,渐至于消失无踪。 失去引领的灵气狂流猛地崩散开来,化为漫天洒落的五色灵雨,将曹江上下映得如梦似幻。 焦玉浪头一个收回目光,脸上早已是喜笑颜开,眼见齐家哥哥脸庞和嘴唇一阵发白,竟是全无血色,忙不迭地将白玉酒壶的壶嘴塞进他的口中,不由分说又给灌下去一大口。 方才异变陡升,邓符卿先是惊怒出声,但很快转为愕然,此时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里更多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几位,请入席吧!」 朱衣侯在斗法结束之后首次开口,说罢便自顾自向亭中走去。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齐敬之收刀入鞘,随即伸手拍了拍焦玉浪的肩膀。 他才要迈步跟上,忽然被邓符卿一脚轻轻踢在小腿上。 齐敬之惊讶低头,就听这位矮小枯瘦的木雕老叟低声问道:「仙羽山玄都观主是你什么人?」 邓符卿这句话问得又快又急,神态语气里竟颇有几分亲近之意。 齐敬之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如实答道:「仙羽山玄都观?大齐确实流传有仙羽山凤姓仙人的传说,可这玄都观属实闻所未闻。」 邓符卿脸上就生出几分不满,扬起下巴指了指悬在身侧的木剑,一字一句强调道:「老夫这柄飞剑名为碧桃!」 说罢,木雕老叟紧紧盯着齐敬之,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碧桃?」 齐敬之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多少有点儿言不由衷:「果然好名字!」 「哼!竖子女干猾!」 木雕老叟脸色一冷,不再搭理少年,大踏步走向了江心亭。 焦玉浪在一旁听得真切,待邓符卿离得远了,忍不住小声说道:「难不成兄长那本残经竟是真的?这位前辈似乎与仙羽山有旧,若想补全经文甚至拜入宗门,眼下似乎是个机会!」 「先看看再说,万一不是有旧而是有仇,那咱们才是没地方哭去!」 齐敬之小声回应了一句,随即带着焦玉浪快步跟上。 两人走入亭中,就见桌边已经加了座位,桌上酒食也换上了新的,唯独木盘中仅此一份的山蛟还留着。 邓符卿坐在主客的席位上,旁若无人地张口一吸,面前的酒杯就自行飞到唇边,随即脖子一仰,便将杯中淡金色的酒液吞下了肚。 朱衣侯陪着饮了一杯,仪态礼数俱是一板一眼、无可挑剔。 祂放下酒杯,朝齐敬之二人点头示意,继而向邓符卿问道:「方才邓兄传授齐小友的闭窍口诀,颇有飘逸出尘之气,想来应是道门一脉?」 木雕老叟轻轻颔首,冷不丁斜睨了齐敬之一眼,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这是万金不换的仙宗正法,可惜有些人偏偏生了个榆木脑袋,老夫教的明明是闭窍,说的明明是择气而食,他耳朵里却只听得见一个「食」字!」 「殊不知餐霞这一层首重择气,如今可好,这小子不加拣选就吞了一肚子驳杂灵气下去,纠缠郁结于脏腑之内,修行路上平添了许多阻碍,今后怕是要日日诅咒老夫,怪我教坏了他!」 朱衣侯的面皮明显抽动了一下,略作沉默才开口道:「释道两门在大齐并非主流,诸多高姓名门大多是传承圣王道统,在餐霞境界最是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倒是与邓兄所言不谋而合。」 祂转头看向默默落座、安静旁听的齐敬之,温和笑道:「小友也无需太过忧虑,餐霞食气虽有诸多禁忌讲究,可也不过是修身之一途,归根到底还要落在一个「心」字上。」 「《大学》有云,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心有所忿怒,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说到此处,朱衣侯猛地顿住,仔细思索了片刻才哑然失笑:「这「心不在焉」等句,先前我不过是泛泛读过,只将其当做不能正心诚意的恶果,不想今日再看,竟与邓兄的闭窍法门异曲同工。」 「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原来圣贤教诲之中,还有这层深意在!」 邓符卿却是浑不在意:「修士唯有天人交感,方可见天地大道,谁会吃饱了撑的封闭自身灵窍?老夫也没料到真有用得着这等生僻法门的时候。」 默默听着两位第三境大成修士论道,齐敬之眸光闪亮,将两人提到的修行道理牢牢记下,心中暗道此行不虚。 对于邓符卿半是讥讽半是提醒所言及的餐霞禁忌,他虽然极为重视,却也并不像朱衣侯所想的那般忧心。 《虬褫乘云秘法》虽不是餐霞食气之法,可对付起驳杂灵气来却有着奇效,远不是扯布裹身那么简单,其根本要旨便是以灵气为凭,将自身所感知到的五色、五音、五味融入其中,从而生出种种妙用。 齐敬之有极大把握,只要给自己一些时日,就能将体内淤积的五彩灵气尽数炼制一遍,绝不会留下什么长久的隐患,只是这一点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他站起身来,向着朱衣侯与邓符卿郑重施了一礼:「齐敬之多谢两位前辈指点!」 他顿了顿,又试探问道:「若是两位前辈有要事相商,我们兄弟两个还要赶路,这就先告辞了。」 朱衣侯摆摆手:「你二人已 将本座的底细听得清清楚楚,除此之外也再没什么不可对人言了,只管宽坐便是!」 「急什么?有老夫在,没人能灭你们的口!」 邓符卿依旧是那副讨人嫌的模样:「刚才斗法一场,动静不算小,齐王早晚会知晓此事。你们只管坐下吃喝,也算是给曹江之主做个见证,毕竟这结交异族、里通外国可不是个小罪名!」 「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齐敬之应了一句,当即落座。 「这就对了!听人劝,吃饱饭!」 邓符卿赞许点头,忽地神情一正、目光一凝,死死盯住了桌上那盘烹山蛟。 第109章 剜心 众人立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那山蛟的头颅一侧忽有一枚桃花瓣凭空而生,随即粉红色光华一闪,一大块山蛟耳朵就***脆利落地切了下来。 紧接着,这块山蛟耳朵就自行飞起,落入邓符卿口中。 木雕老叟得意地鼓动着腮帮子,咬得嘎吱作响,三两下就嚼吃吞咽下肚,旋即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焦玉浪瞧着有趣,忍不住惊奇说道:「邾前辈说这山蛟是百年山笋成精,我先前吃进嘴里,虽然也有肉味,却是入口即化、无甚嚼头,还以为只是虚长了这个模样,没想到耳朵里当真有软骨!」 说罢,他便拿起筷子朝那只少了一截的山蛟耳伸了过去,谁料中途却被一片粉红色花瓣轻轻撞开。 邓符卿朝小娃子瞪起眼睛:「这东西最适合气血虚损、身体瘦弱者食用,老夫都瘦成这样了,你个半大小子也好意思争抢?」 焦玉浪一愣,仔细看了看木雕老叟的脸色,见对方不像是真的动怒,天生的惫懒性子不由得再次冒头。 他当即笑嘻嘻地问邓符卿:「论起来这山蛟也算是木精一族吧?邓前辈竟也下得去嘴?」 「放屁!你跟鸡鸭牛羊还都是血肉做的呢,你跟它们是同族吗?」 邓符卿的眼睛瞪得更圆了,颌下的根须长髯也抖动起来:「这玩意儿不过是曹江之主替齐王豢养的猪狗,连灵智都是浑噩一片,算什么木精?又有哪一点配得上一个蛟字了?」 闻言,焦玉浪立刻偷眼瞧向朱衣侯,想看看这位在事实上同时掌管曹江与龙岩山两地的强大神侯是个什么表情。 啧啧,豢猪养狗之神……这名声可实在不好听!更别说这位神侯还监守自盗,自己吃喝也就算了,竟还拿山蛟精气喂养船鬼! 朱衣侯却是不动声色,语气淡淡地说道:「邓兄,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特地来大齐寻邾某,究竟所为何事?」 「也算不得特地,我也是有别事来齐国,偶然间听说了你这位曹江之主的名声,这才赶紧过来碰碰运气。」 邓符卿解释了两句,随即说道:「我来寻你,自然是为了求一颗赤心木的树心!你也瞧见了,老夫因为某些缘故,体内有一丝阴煞始终无法祛除,至今不能化生双臂。若不将这个隐患平了,此生无望道种圆满,更不要提迈步第四境了。」 见他说得如此坦荡,朱衣侯眼中登时闪过一抹异色,却仍是摇头道:「赤心木早已在大齐绝迹,别处我不清楚,我曹江一脉珍藏的树心也只剩下我胸膛里这一颗而已。这是邾某的成道之基,若是取出,一条性命先就去了一半,境界也必定跌落,绝不可能予人!」 「那可未必!」邓符卿这一句话说出,席间的气氛登时凝固。 不等众人反应,他已经紧接着说道:「传说上古炎皇朱襄氏以赤心木为图腾,天下多风而阳气蓄积,万物散解、果实不成,乃创五弦元瑟,以来阴气,以定群生。」 「我观邾道友已被这颗赤心木的树心框死了道途,若是不能效法先祖,灭尽赤火之毒、调和阴阳之属,只怕如我一般同样无望第四境,更早晚必遭火毒焚身之厄!」 闻听此言,朱衣侯勃然变色。 祂死死盯着邓符卿看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浊气,闷声问道:「我观邓兄心中早有成算,不知何以教我?」 「少昊司晨,蓐收整辔。严霜初降,凉风萧瑟。」 木雕老叟用下巴指了指亭外那几个兀自昏迷不醒的路岐人:「老夫来时,船上演奏的便是这首《降霜曲》吧?」 他见朱衣侯面色不渝,不由得呵呵一笑:「我知道圣姜道统是不认可前头这句的,硬是改成了什么「日主司晨、秋神整辔」!然而真的假不了、假 的真不了,改上几个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这个且不谈,单说这首曲子无数年流传下来,又几经篡改,其中神韵已失,又如何能调和赤心木的阳火之毒?」 朱衣侯沉默半晌,忽地扭头目视亭外那几名路岐人,将赤红大袖一甩:「赠以金银,送归来处!」 「谨遵府君之命!」 缁衣大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先是大声应命,随后带着几个黑衣侍从将一众路岐人扛了下去。 朱衣侯收回视线,眸光略显黯淡,叹息道:「邓兄所言,邾某又何尝不知?可先前邓兄也说了,这赤心木含阳于内,南方之火所自藏焉,乃是极为难缠的阳火之毒,我不用日主秋神降霜之曲压制,又能如何呢?」 「此言大谬!」 邓符卿立刻大摇其头:「道经有言,天地相合、以降甘露,甘露既降、朱草萌芽!霜雪太过酷烈、虽可压制阳火之毒,却无调和滋补之效,乃是治标不治本。」 「要调和阴阳,这天地甘露才是上佳。要引甘露,必以圣音,正如前人诗云,琴瑟击鼓、以祈甘雨!你是朱襄氏后裔,岂不闻这位圣皇赖以成道的来阴之瑟、唤霖之曲?」 闻听此言,朱衣侯当即苦笑:「邾某岂能不知!方才邓兄也说了,上古朱襄氏之时阳盛阴衰,常刮怪风,大风起时天昏地暗,飞砂走石,天干地裂,草木枯黄,五谷不收。」 「朱襄氏乃以柘丝、良桐制五弦元瑟,一拨弦而怪风渐息,再拨弦则彤云密布,三拨弦则大雨降下、百草萌发,从此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不瞒邓兄,邾某单名一个柘字,便是由此而来。」 「奈何后辈子孙不肖,时至今日,连朱襄氏这个名号都已渐渐湮没无闻,更遑论什么来阴瑟、唤霖曲了!」 说罢,朱衣侯邾柘忽地反应过来,死死盯着木雕老叟,脸上尽是不可置信,却又隐隐带着一抹期待。 就见邓符卿哈哈一笑,点头道:「你曹江这一支没传承下来,未必别处也没有!那把被尊为元瑟的五弦来阴瑟,老夫确实没本事寻来,可这《飞龙唤霖谱》嘛……嘿嘿!」 闻听此言,朱衣侯须发皆立,神情更是扭曲,惊疑与狂喜交杂:「邓兄,此事可开不得玩笑!」 邓符卿反而收起了先前的轻佻神情,正色道:「你就说换不换吧?有了这本古谱,邾道友便可以调和阴阳、更进一步!」 「我瞧你心里是舍不得曹江这片祖上基业的,又好不容易混成了齐王的心腹之神……虽然没了赤心木的树心,无法再走炎皇阳火之道,可若是若是龙书、霖谱在手,未必不能将飞龙氏的道统立起来,去争一争四渎尊位!」 听到此处,朱衣侯猛地站起身来,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换!只要曲谱为真,邾某便与邓兄换了!」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邓符卿朗笑一声,忽地张口一吐,竟吐了一卷竹简出来,径直飞向了朱衣侯:「还请邾道友赏鉴!」 朱衣侯连忙伸手接住,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打开竹简只是粗略看了几眼,忽地浑身一震,周身气息亦生出某种玄妙变化。 与此同时,江风似乎愈发的大了,曹江之水的奔流之声骤然响亮,连带着整条画舫都随之晃动起来。 风声、水声、画舫的吱呀声,似乎组成了某种奇妙的韵律。 齐敬之心间的怒鹤长鸣一声,亦开始随之翩翩起舞,心中的燥意、体内的灵气与药力皆平和了几分。 邓符卿听了片刻,忍不住轻轻颔首:「妙哉!不愧是人族圣皇朱襄氏的成道之乐!可惜这谱子对血脉有要求,又与老夫所学不合,闻之只觉心旷神怡,却半点儿玄妙都领悟不出。」 闻 言,朱衣侯猛地抬头,神目开阖、光华灿灿,将竹简一合,放在了桌上。 祂心情大好,笑着解说道:「琴瑟皆圣皇之器,确实与道门传承有所差别。瑟者,啬也、闲也,所以惩忿窒欲,正人之德也!」 「君父有节,臣子有义,然后四时和,四时和然后万物生,故谓之瑟也。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着万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旋象风雨;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女干,百度得数而有常。」 说着,朱衣侯忽地扭头看向齐敬之,肃容说道:「此《礼记》所载、圣贤所传,你既是姜姓齐氏,当奉此为修行之渊薮、渡劫之正法!」 「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女干,百度得数而有常……」齐敬之心中默诵一遍,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何曾学过什么《礼记》,更加不通音律,自身所修习的《仙羽经》瞧着也不像是圣皇道统,却也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当即暗暗催动怒鹤心骨,用鹤舞的方式将方才听到的那段妙音强行记录下来。 见眼前少年似有所悟,朱衣侯轻轻颔首,转而向邓符卿说道:「邓兄厚赐,邾某感佩!大恩无以为报,便以赤心木的树心相酬吧!」 说罢,祂以双手扯开身上的红袍,将自己的胸膛袒露在外。 众人的目光立时便被吸引,只见这位曹江水神的心口处竟赫然镶嵌着某种异物,形似人心、色如丹火,粗糙表皮上有明显的木质纹理,内里似乎还有明黄色的火焰升腾。 这异物入肉极深,周围与之紧挨着的皮肉皆是火红一片,肌肤底下更有黑红色的根系,宛如血管一般爬满了胸膛。 见此异相,齐敬之与焦玉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骇之意。 邓符卿亦是目露奇光:「想必这便是赤心木的树心了,你以木心勾连己心,强行纯化自身血脉,如此急功近利,修为倒是上来了,可这与自杀何异?」 朱衣侯盯着心口处的木心看了片刻,抬头微微一笑:「邾某生来血脉稀薄,天资更是鲁钝,为了保住这曹江祖业,不得已行此非常手段,倒让诸位见笑了!」 邓符卿轻轻摇头,感慨道:「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这颗木心虽未曾将你的心完全替换,但已然根深蒂固,若要取出,非得元气大伤不可!」 「若不取出,便如邓兄所说,早晚是个火毒焚身而死的下场!」 朱衣侯倒是不以为意,摇头笑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即便邓兄不来,邾某早晚也要行剜心之举,早几年晚几年并无分别。更别提如今得了霖谱,更是意外之喜!」 话音未落,这位曹江水神已是右手成爪,毫不犹豫地***自己心口,抓住木心向外狠狠一扯,登时鲜血四溅! 下一刻,祂手里已多了一颗滴着鲜血、腾着热气的赤色木心,心口处则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与此同时,江心亭中就仿佛点起了一个火炉,众人只觉热风扑面,一道道澎湃热力接连向四方席卷。 这剜心的场面着实骇人,齐敬之看得心头一跳,心中滋味难明。 曹江水神之位乃是世袭,外人看着只觉煊赫已极,谁知背后竟有这等辛酸隐秘。 当下只见朱衣侯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剜心甚痛,请邓兄借快剑一用!」 祂说这话,只因赤色木心向内一侧生着许多如血管一般的根须,其中较为细小的大多已被扯断,几根粗壮的则被扯得笔直,兀自探入心口处的血窟窿之内。 「好说!」 邓符卿应了一声,一片桃花瓣倏然显现,三两下便将那些牵扯甚深的根须切断。 朱衣侯长舒了一口气,当 即将赤色木心抛向木雕老叟,伸手将那些个断裂的根须从皮肉之中扯出,随即以一大团青色的赤虾子精气封住了心口处的血窟窿。 另一边,邓符卿又唤出几片桃花瓣,将赤色木心稳稳接住。 剑光闪动间,残留的根须连同沾染着血迹的木皮簌簌而落。.. 不过片刻功夫,赤色木心便被削去了薄薄一层,原本的粗糙表皮尽去,变得极为光滑,内里跃动的明黄色焰光愈发显眼。 邓符卿盯着这枚赤心木的树心,目光渐渐炙热。 他忽地张开嘴巴,一口便将这颗赤色木心吞下了肚! 第110章 生臂 下一刻,亭中的火炉由赤色木心变成了邓符卿。 木雕老叟原木色的皮肤开始微微泛红,就像是一个肤色蜡黄的病人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原本空荡荡的衣袖内忽地有火光腾起,焦臭的黑烟从中冒出,旋即被穿亭而过的江风吹散。 火光黑烟之中,无数纤细枝条自邓符卿的肩膀处飞速长出,相互缠绕虬结,须臾间就化为了两条枯瘦臂膀。 这个周身黄里透红的木雕老叟赫然已是四肢俱全,双臂、两掌、十指尽皆成型,比之踏剑而来时更像是个人了。 他将两只手掌缓缓举起在身前,眼珠左右转动着不住打量,同时极为生涩地活动着手指,脸上露出畅快笑意。 「快哉!」 邓符卿朗笑一声,忽地右臂横伸,一把握住了身侧木剑的剑柄。 一道明黄色的火焰自剑柄处燃起,飞快向上蔓延。 熊熊火光之中,名为「碧桃」的飞剑明明是木质,却丝毫无损,只是同样有焦臭黑烟冒出。 朴拙无锋的木头剑身倏然震颤,竟有清越的剑鸣声响起,剑尖自行斜指向亭外长空,直欲冲天而去。 邓符卿猝不及防,枯瘦身躯被带得离座而起,上身向后歪斜仰倒,只余左脚还留在地板上,原本屁股底下的凳子更被撞飞了出去。 「咄!」 木雕老叟呵斥一声,右手五指狠狠攥紧剑柄,同时发力向下一拽,身躯止住了向上冲势,歪歪斜斜地以一个金鸡独立的怪异姿势,与飞剑碧桃僵持在原地。 他嘿嘿一笑,眼角余光斜斜下瞥,空着的左手忽地向前探出,一把抓住了身前桌上的酒杯。 他的手指头皆是新生,其实并不灵活,右手握剑柄时还看不出来,左手抓酒杯就原形毕露。 几根手指歪斜错叠,颤巍巍将酒杯举起,接着又费了半天功夫,又是抻脖子、又是扭肩膀,终于将酒杯竖直、杯口向天。 这酒杯内是空的,木雕老叟意气风发,狂态尽显,口中长笑一声:「酒来!」 焦玉浪立刻闻声而起,给邓符卿倒了满满一杯。 看了看满得不能再满的酒杯,兀自歪斜着身躯的邓符卿瞅了小娃子一眼,左臂艰难弯曲,颤巍巍将酒杯凑至唇边,过程中手腕忽地不受控制地一抖,杯中酒登时撒出去一大半。 邓符卿脸色一变,连忙张口一吸,无论是撒出去尚未落地的,还是杯里剩下的,加起来满满一杯的帝膏酒终于还是进了他的嘴里。 「痛快!」 一杯酒下肚,木雕老叟哈哈大笑,将酒杯向小娃子一抛,浑身气息大盛。 他右臂一震,碧桃剑身上的明黄色火焰便倏然转淡,化为淡黄色的明彻剑光,一股花香、木香混杂的淡淡香气随之弥散开来。 邓符卿松开右手五指,手中碧桃立刻欢鸣一声、脱手而飞,绕着江心亭兜了几个圈子,旋即飞回主人身边,一如先前那般悬空而立。 邓符卿将歪斜的身躯扳正,抬起的右脚落回地板,直直站在原地,这才扭头瞪了焦玉浪一眼:「你这小娃子瞧着机灵,不想竟是个实心眼!」 焦玉浪讪讪一笑,谁能想到一个第三境大成的大高手,竟连个酒杯都端不稳,这可找谁说理去? 邓符卿没理他,又转头看向齐敬之,悠然道:「如今曹江之主要闭关养伤、重塑根基,咱们就甭在这里舔着脸蹭吃蹭喝了,非要等主人家送客赶人吗?我在岸上等你!」 话音未落,这位木雕老叟已是翩然而起,竟连告辞之言也没留下一句,就此踏剑而去。 见状,齐敬之与焦玉浪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静坐一旁的朱衣侯邾柘。 不过是这片刻功夫,这位曹江之主原本赤红如火的须发竟已黯淡许多,甚至隐隐透出一股青意。 不等对方开口,齐敬之已是先一步躬身施礼:「多谢前辈指点渡劫之法!」 朱衣侯端坐不动,向少年微微一笑,说起话来竟是中气十足,不见半分虚弱之态:「寥寥数语、惠而不费,实在算不得什么!」 祂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脸上笑意更浓:「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邾某今夜境遇之奇,实为百多年所未有!如此莫大机缘,焉知不是两位小友带来的福气?」 「只可惜确如邓兄所说,邾某眼下实在不便待客,也只好与两位小友先行别过,他日江湖再会,再续曹江夜宴不迟!」 说罢,朱衣侯袍袖一展,下方船舱中的龙爪立刻探出,伸向岸边的方向,仿佛一座碧绿色的拱桥。 整条画舫亦随之转向,朝着岸边驶去。 「既然如此,晚辈们便告辞了!」 说罢,齐敬之再不迟疑,带着焦玉浪踏上了龙爪拱桥。 两人快步行至爪背,眼见岸边已然不远,当即纵身一跃,跳上了岸去。 「水府贫瘠、江湖路远,聊以帝膏一囊奉上,以壮二位小友行色!」 朱衣侯的声音远远传来,两个酒囊从画舫上飞出,径直落向齐敬之与焦玉浪。 二人闻声回身,各自抬手接住酒囊,却见碧绿色龙爪已经有大半收回了船舱,一个巨大旋涡出现于江心,画舫缓缓下沉,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江面之上。 见状,齐敬之终于松了一口气,实在是今夜听到了这位神侯太多的机密事,不得不时刻悬心。 「嘿嘿,祂日后调和阴阳、褪去火脉,形貌必然大变,更要凭借飞龙氏后裔的名头争夺四渎之位,很多事情就再也不必瞒人,也就没有灭口的必要啦!」 邓符卿踩在飞剑碧桃之上,悬空立于齐敬之身侧:「说起来,你到底是玄都观主的什么人啊?仙羽山凤氏竟吸纳了一个姜姓齐氏为门人,若非亲眼得见你劈出的那一刀,老夫还当真不敢相信!」 齐敬之转身面向邓符卿,直截了当说道:「晚辈所修习的确实是一部名为《仙羽经》的残卷,不过是偶然得来,又侥幸成就了心骨,委实不知仙羽山在何处,更无缘得见前辈口中的玄都观主。」 闻言,木雕老叟却嗤笑了一声:「若换了旁人,只怕真要被你瞒过!仙羽山可不是寻常门庭,若是没有玄都观主的许可,这世上无人能以《仙羽经》成就心骨!」 第111章 问道 听见这话,齐敬之心头登时一震:「无缘无故的,邓符卿应当不会拿这种事蒙骗我。可我修习《仙羽经》以来,修为进境一直颇为迅速,心骨的孕育和成就也极为顺利,何曾得过什么人的许可?」 「嗯?也不能说一定没有……我的《仙羽经》得自路云子的残念,残念藏于灵魄面具,这灵魄面具实则是青铜小镜炼制的灵魄尸,若说有谁许可,恐怕也只有那面镜子了!」 「若真是如此,邓符卿口中的仙羽山必定门户森严,我这个溜门撬锁之人遇上那位玄都观主,多半下场堪忧……仙人掷履、踏鹤飞升,其中究竟蕴藏了多少隐秘?」 念及于此,齐敬之立刻扭头转身,快步走向拴在老樟树上的青骢马,借此掩饰住脸上的异样神情。 焦玉浪耳闻目见,已经觉察出不对,只是闷不吭声地跟在齐家哥哥身后。 「哎?我瞧你小子挺有城府的啊,不至于被老夫当面揭穿就恼羞成怒吧?」 邓符卿则立刻踏剑悬空而进,再一次停在了齐敬之的身侧:「我就纳了闷了,以老夫和玄都观的渊源,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避讳的?你可别告诉我,你此前从没听过老夫和碧桃剑的名头!」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中念头急转,一边解缰绳,一边扭头看向木雕老叟:「前辈信也好、不信也罢,晚辈只是个侥幸踏入修行路、连迷神之劫都不晓得的野狐禅罢了!」 被这么一提醒,邓符卿明显一愣,也回想起先前画舫上所见,看向齐敬之的目光就变得诡异起来。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摇头:「罢了!玄都观主有什么谋划,老夫管不着!嘿,山上、山下,圈养、放养,想来也无甚差别!」 闻言,齐敬之心里一松,翻身骑上马背,与焦玉浪一起向着官道而去。 他扭头看向依旧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身侧的木雕老叟:「前辈还有事?」 邓符卿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你既然是仙羽山门人,哪怕连你自己也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却也不可不知老夫!我与仙羽山渊源甚深,按照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师伯!」 听见这话,饶是齐敬之心中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仍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他在修行路上连师父都没有,如今竟冒出个师伯来。 一旁的焦玉浪嘻嘻一笑:「邓前辈,这天底下哪有强按着头让人认师伯的道理?」 木雕老叟立刻把眼一瞪,怒视小娃子道:「我教了他关闭灵窍之法,还将你二人从那条鬼船上安然带出,又不是让他拜我为师,难道连一句师伯都当不起吗?」 焦玉浪哑然,眼珠子转了转,摇头道:「我还真没见过哪家宗门是这么培养弟子的,做师父只丢下本残经、从未露过面就不说了,当师伯的斗法殃及师侄,给了篇鸡肋的闭窍法门做补救,竟还洋洋得意、自以为功!」 「不说别的,就连素昧平生的曹江水神还请我们哥俩喝酒吃肉呢,哦……还送了我兄长几句真正的渡劫法门!要是依着我,前辈不说送我兄长三五把飞剑作见面礼,好歹把《仙羽经》传下来啊?」 邓符卿闻言一怔,旋即恼怒道:「老夫也只这一把飞剑而已,还是自胎里带来的,上哪儿找三五把去?再者,老夫只是与仙羽山有旧,又不是同出一门,哪里懂得什么《仙羽经》?」 他顿了顿,又转头看向齐敬之,没好气地道:「这小娃子的激将法虽然拙劣,可老夫却是个讲究人!曹江之主得了《飞龙唤霖谱》,便说你二人可能是他的机缘福气,老夫来大齐一趟,终于化生双臂,偏又能正巧碰上你这个故人弟子,未必不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不提别的,若非你忽遭迷神之劫,打断了我与曹江之主的斗法,老夫若想如愿,只怕还要费些口水与 手脚……这样吧,老夫可酌情满足你一个要求!嗯,修行功法除外,毕竟你是仙羽山弟子,老夫可不能胡乱教授,坏了玄都观主的谋划。」 齐敬之讶然,实在想不到朱衣侯和邓符卿这两位第三境的大高手皆如此看重所谓的天定机缘,明明他和焦玉浪只是恰逢其会而已,难不成这里头有什么说道不成? 他认真想了想,这才开口说道:「那便请前辈为我详细解说修行的诸般境界吧,只讲其根本即可,不必涉及枝叶,更无须具体功法。」 闻言,邓符卿忍不住目露奇光:「你可想好了,老夫难得发一回善心,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便连一旁的焦玉浪也有些傻眼,这可是他冒着风险争取来的机会,也开口劝道:「兄长,要不你再好好想想?小弟因为心骨未成,家里不许我好高骛远,许多东西不曾详细教授,但区区修行境界,实在不必浪费如此良机!」 齐敬之摇摇头,朝小娃子灿然一笑:「邓前辈乃是第三境的高人,必定高屋建瓴,有许多他人不及的灼见真知。你虽是焦氏嫡系子弟,我却是个无名之辈,难不成还能请动你祖父亲自为我授课不成?」 「更遑论比起军侯世家,邓前辈的道统显然更适合《仙羽经》,甚至可能比大齐所有高姓名门的传承都适合,这才是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焦玉浪哑然,先前邓符卿与朱衣侯几句浅尝辄止的论道,他同样听在耳中,姜齐的圣王道统与邓符卿的道门传承,在许多地方差相仿佛,但两者的分别也是实实在在的,更何况他也确实不大可能请动自家祖父。 齐敬之见他不吭声了,转向邓符卿正色道:「仙羽山如何晚辈不清楚,且放在一边不论。我与前辈本就是萍水相逢,虽说先前被斗法殃及,那也是前辈的无心之失,且已经得了补偿,实不该得寸进尺。」 「奈何晚辈凭借一本残经修行至今,多是自己磕磕绊绊地摸索,侥幸成就了心骨,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或许在那些大宗门之中,修行诸境界乃是俯拾可得的寻常学识,却是我眼下最为急需之物,若是前辈愿意讲解一二,齐敬之感激不尽!」 闻言,邓符卿不由得哈哈一笑,一脸得意地轻轻颔首道:「你这小子的天资还在其次,单是这份清醒与决断,已是极为难得了。」 他略一沉吟,接着道:「这样吧,老夫如今乃是第三境大成,后头的境界未得亲身实证,不好误人子弟,便为你解说一番前三个大境界,以还你我今夜相隔万里、萍水相逢的一段天缘。」 说着,他又瞥了一眼面现纠结之色的焦玉浪,悠然道:「老夫今夜心情好,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再说了,你都已经习练了太乙一脉的超度法,此刻身上还隐隐残留有照幽拔罪的九彩灵光,比起这个,听听老夫的一家之言又算得了什么,还能坏了你家传的兵家根基不成?」 听见这话,焦玉浪先是一愣,随即默默点头,脸色倒是恢复了正常。 齐敬之在马背上扭身,向邓符卿拱手为礼,郑重道:「请前辈赐教!」 邓符卿点点头,肃容说道:「老夫份属道门,在我这一脉看来,我命在我,不属天地。我不听不视不知,神不出身,与道同久。吾与天地分一气而治,自守根本也。这便是我辈修士的修行之基、道途所在。」 「这话有些大了,你们听听就好,且说这修行第一境,修士志神锻身以壮命,讲究内蕴神明、外炼道身,以全壮性命,故谓之壮命境。圣姜道统谓之炼骨壮命,名称虽有些差异,内里意思却是一般无二。」 「外炼道身或者说外熬筋骨,无外乎武道、淬体、服食这类手段,所谓骨正筋柔、气血自流,筋长一寸、延寿十年,筋骨道身乃是修行的根基、渡世的宝 筏,这没什么可说的。」 「至于内蕴神明或者说内养心骨,则多是读经、静坐、行路等笨功夫,诗曰「上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又曰「吾闻壮夫重心骨,古人三走无摧捽」,此之谓也!」 邓符卿顿了顿,忽地把眼盯住齐敬之,嘿嘿笑道:「心骨成就从无一定之规,有那天生道性深重之辈,吃饭喝水都可能心生明悟,就此打开灵觉,踏入修行之门,想多打磨一二都不行。」 「亦或是背景深厚的惫懒之徒,自恃娘胎里带来的天资根性,不愿在此长久水磨工夫上耗费光阴,便可由长辈出手助力,有传心、受箓、寄神等诸多捷径可走。」 齐敬之知道对方意有所指,不由皱起眉头,心中暗忖:「读经、静坐与行路,我似乎兼而有之,而以行路诛邪为多,就是太过顺利了,是我天生道性深重,还是青铜小镜代替了宗门师长,引我走了捷径?」 念及于此,他当即开口问道:「前辈,若是修士顿悟速成或者师长助力,如此成就的心骨会不会根基不稳?」 「这是自然,所谓有得必有失,譬如开启灵觉之后,修士见到眼前一片新天地,往往有迷神之劫,心骨不坚者尤甚。若是渡不过,自然又得长辈出手护持,此等受不得风雨的娇花,能有什么大成就?」 邓符卿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说道:「便如你这小子,无论属于哪一种,起码这迷神之劫就比那些根基扎实的修士酷烈许多,反之若是一步一个脚印地登上山巅,心性必定坚韧,对五色五味五音的抵御之能必然更强,又何惧些许浮云遮眼?」 「可话又说回来了,只要扛过了迷神之劫,这类或天资超拔、或背景深厚的修士大可以在第二境高屋建瓴、反观自照,再回过头来一一补足根基,称得上事半功倍,比之盲人摸象、自修自悟的笨功夫,也未见得差了。」 「其实很多时候,反而是这些投了个好胎的修士,极可能一步快、步步快,直到师长再也提供不了助力,自身天资也到顶,那才是与同侪比拼心性、勤勉这些东西的时候。」 齐敬之了然点头,心中倒并无什么不平。 他虽然出身寒微,全无修行助力,却自认于修行一道上还有些天赋,更有一面神异非常的青铜小镜在身,未见得就比那些高姓名门子弟差了,反倒是自己的心性尚需打磨、见识更是欠缺,若不及时补足,日后再不明不白地遇上迷神之劫这类劫难,只怕会有殒身之厄。 邓符卿待少年消化片刻,这才继续说道:「圣姜之外,其他道统在内炼这一步还有其他修法,只不过皆是异曲同工、不出藩篱。」 「譬如姬氏诸国,我虽未去过,却也听说诸姬的道统大多将心骨称为内景,讲究纳外景于心内,比起诸姜更注重对天地的摹画与沟通,因此在第二境天人交感时进境更快、威能更著。」 齐敬之闻言点头,这位邓前辈不愧是行路万里的人物,见识果然广博,至于道统的所谓内景,倒让他想起了姜姓神农氏一脉的种心根古法和镇魔院的《躬耕谱》,也确实是异曲同工。 一旁的焦玉浪撇了撇嘴,忍不住出言问道:「听前辈的意思,难道诸姜的道统比不上诸姬?」 木雕老叟失笑摇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诸姬由内景得来的优势只在第二境天人交感,待修至第三境游神御气后,无论是渡形变之劫,还是淬炼道种,反倒要羡慕诸姜心骨的坚韧稳固了。」 「说起来,在修行一道上,佛门那些秃驴倒是精明得紧,也更愿意吸纳别派之长。他们结合诸姬内景与诸姜心骨之长,讲究开辟情田福地,种下心珠道种。」 「所谓情田福地,其底子便是诸姬的内景之学。《礼记》有云,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脩礼以耕之,陈义 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佛门学了去,以佛理代之,自称「道种将闲养,情田把药锄」。」 「至于心珠道种,佛门称之为佛果之种,号称「灵光独耀、迥脱根尘,心性无染、本自圆成」,又吹嘘为「心珠道种,莹七浄以交辉;戒月悲花,耿三空而列耀」。哼!任他们说的天花乱坠,明眼人谁不知道这就是心根和心骨的变种!」 「你们日后遇上,可别被那些舌灿莲花的秃驴诓骗了去!无论是圣王道统还是道门之法,皆是神通具足、玄妙非常,又何必妄自菲薄、汲汲外求!」 第112章 归去 齐敬之听出来了,身旁这位以自己师伯自居的邓前辈对佛门传承并无太大恶感,更多的是对僧人们种种做派的不以为然。 至于修行一途,究竟是兼收并蓄好,还是专精一门好,他倒是并无成见,毕竟以他眼下的情形,先要解决有和无的问题,实在没资格挑挑拣拣。 他无意纠结于此,当即开口问道:「先前在画舫上时,前辈已经大略讲了第二境天人交感的三层小境界,不知个中又有什么玄妙?」 邓符卿也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就有些离题,咳嗽一声,继续解说道:「真要论起来,修士到了第二境感应境才是真正踏入修行之门,有了超出凡夫俗子的手段。在这一境界,各家门庭各有各的侧重,手段也是五花八门,但最终殊途同归,都是要寻求「三家相见」,也就是将各自为政的身、心、意,或者说精、气、神混融合一。」 「第一层启灵,说白了就是开窍,在修行手段上与养心骨一脉相承,讲究一个水到渠成,在此就不细说了。」 「第二层餐霞,便是之前提到的择气而食,因各家的血脉、功法不同,所需精气的品类也就不同,手段亦随之有所差别。但凡正统练气士,大体上脱不出餐风饮露、吐纳云霞、撷英咀华、吞丹服药这些门道,其要旨皆是以特定的天地之精蕴养己身、积蓄资粮。这种正途修行进境虽慢,风险却小,只要小心迷神之劫便可。」 说到此处,邓符卿扭头看向焦玉浪:「除此之外,兵家将主多有以灌顶之法炼制道兵,再以军阵集道兵之力冲击瓶颈的。还有一些苦修士喜欢将种种凶恶煞气纳入体内,或用以淬炼体魄,或以秘法炼制成护法神灵,有种种妙用。」 「亦有修士侥幸寻得玄铁仙金乃至上古神兵,为求速成,往往以精血洗练,再引其中金气入体,锻体之余也将金气研磨纯化,久而久之人与神兵如同一体,威力固然极大,同境界修士绝难匹敌,但其中的凶险之处却非外人可知了。」 闻言,焦玉浪当即点头道:「第一个法子对将主和道兵的资质要求极高,花费更是个无底洞,非寻常人可以奢望,偌大一个巢州焦氏,如今也只有我祖父这一位封侯神将。」 「第二个法子我家历代都有不少子弟尝试,选取的大多都是兵威煞气,威力很大,进境也快,但是这条路极为凶险,绝少有人善终。至于第三种,这是血肉之躯能练成的吗?」 齐敬之却是想起了老魏,邓符卿提到的最后一种法门无疑与赤金刀极为相合。 虽然斯人已逝,他仍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邓前辈,这引金气锻体之法是何门何派的传承?若是没有相匹配的心骨,甚至干脆就是一个不曾成就心骨的凡夫,手中得了一件仙金或神兵,能不能练成?」 「这世上既然有老夫这等木精,自然也有金精,这法门应是由这一族而来,其余族群有人效仿,倒也不足为奇。齐国有没有这等宗门我不知晓,若是有,想来应是那些信奉司秋之神的宗派,或者干脆就是所谓的秋神后裔,毕竟你们所谓的秋神,同时也是金神、天刑之神。」 邓符卿眉头微皱,目光扫过齐敬之背上的长刀,摇头道:「你若是当真好奇,可去齐国镇魔院的五云司问问。」 「金气锋锐无匹,入体之后有如凌迟,若无金行血脉,亦或者相应心骨导引,只怕会死得极为痛苦凄惨,凭依之物越是神兵利器,死得就只会越快!」 齐敬之知道这位木雕老叟是误会了,却只是点点头,心中念头急转。 若是五云司有这等法门,老魏只怕早就设法求取了,毕竟他口中的那位仙人,曾提及所谓的秋神金刑之道。不过这金气锻体之法,只是听上去就觉凶险无比,老魏不曾学得,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邓符卿见少年点 头,便继续解说道:「到了餐霞这一步,吃什么不吃什么,吃多少,什么时候吃,吃了如何运转、消化,皆是宗门秘传。盖因一名修士所食之气结合本人的心骨,便决定了他于第三层所孕生的心相,其中干系不可谓不大。」 「在餐霞这一层,最忌讳的便是取气不纯,轻则杂气淤积、根基不稳,与修行有大碍,重则引发迷神之劫,甚至招来传说中的阴魔,落得个身死道消!」 说这话时,邓符卿看向齐敬之的目光就有些复杂。 他先前答应满足齐敬之一个要求,本以为这少年会求自己帮助消去体内的五彩灵气,没想到竟只是想听一听各修行境界的详解。 齐敬之瞧见木雕老叟的目光,登时也明白过来,朝对方感激一笑。 邓符卿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继续道:「第二境第三层称为心相,所谓外餐霞、内观想,定中生慧、心中神现!这心相乃是以自身心骨为里、所食天地精气的神韵为表,从而成就的一尊心内之神。」 「心相初时如雾里看花,需不断哺育而逐渐清晰,待彻底显化,即为功成。与形态各异的心骨不同,心相的形体容貌与修士自身相类,又结合本人的先天血脉根性和后天的功法、阅历而有所差别。」 「大体上,一名修士的血脉、天资和功法越优异、心力越强劲,心相的形貌就越是神异不群,越是接近那些传说中的祖师与仙神,威能也就越大,但往往孕育的时间也就越久、越是难以显化,甚至胎大难产,以至于资质不足或急于求成者,往往不得不舍弃心相中一些太过神异的部分,这个就因人而异了。」中文網 木雕老叟顿了顿,缓缓抬起右手,指着齐敬之的心口说道:「同出一门者往往气息相近,只需默运心相,彼此立生亲近,是极难冒充的。与此同时,境界高深者对低微者多半有感应甚至压制之能。」 「你先前一刀劈出的那只仙鹤,虽不过是自身心骨的气息在机缘巧合之下显露于外,其中道理却与心相差不多,老夫对仙羽山一脉熟得很,自然不会认错。」 闻听此言,齐敬之了然点头,心中已经再无侥幸:「原来是这个缘故!在晚辈听来,这所谓的心相似乎与心骨一脉相承?」 「不错!」邓符卿一边说一边收回右手,语气很是肯定。 「第一境第三层成就的心骨、第二境第三层显化的心相,连同第三境第三层凝聚的道种,三者循序渐进,合在一起便是一名修士的道基所在!曹江之主如今便是立身在道种这一层不得圆满,要想改换根基,也只剩下这最后一次机会。一旦破入第四境,便再也不能回头!」 说罢,这位木雕老叟面上忽而罕见地流露出迟疑之色。 他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先前老夫答应详解前三个大境界,此刻想来实在有些欠妥。炼骨壮命与天人交感虽然被划分成两个大境界,却因为心骨与心相的一脉相承,两个境界在修行时的差异其实并不大,知道也就知道了,别说是你,就是你这兄弟也不会生出什么知见障。」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刻转头看向焦玉浪,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虽说他首次听闻第二境为何,就是从焦玉浪的口中,此刻却仍不免有些担忧。 焦玉浪朝齐家哥哥灿烂一笑,点头道:「邓前辈所言,与我家长辈一般无二,否则小弟也无从知晓那句「吸朝霞而饮甘露,控白鹿而化青龙」!」 齐敬之这才放下心来,就听邓符卿接着道:「虽然第三境第三层的道种也是道基之一环,然而修士迈入第三境游神御气之后,修行之***发生极大变化,其中更涉及天地大秘、宗门根基,还是由玄都观主亲自传授为好。」 说罢,木雕老叟略一思索,慨然道:「这样吧,除了第 三境以上的详情,老夫可以最后再解答你的一个疑难,你可要想好了再问!」 不料他话音才落,齐敬之已是不假思索地开口了:「敢问前辈,仙羽山在何处?」 既然心中已无侥幸,齐敬之自然是要知己知彼,也好预先有所准备。 听见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邓符卿颇为错愕,随即立刻摇头:「看来玄都观主还真是将你放养了,我虽不知其中深意,却也不能胡乱拆台不是?」 「只不过老夫先前也说了,仙羽山不是寻常的宗门,《仙羽经》更是极为神异,哪怕只是残经,冥冥之中仍与玄都观的宗门气数勾连。你既然以之成就了心骨,自然也会有所牵扯,等将来修为到了,自己就能感应到仙羽山的所在,又何须老夫多嘴?」 「宗门气数?」 齐敬之闻言哑然,按照这个头一回听到的说法,岂不是那位玄都观主凭借所谓的气数,同样能感应到自己的所在?随着自己修为增长,也不知镜子能遮掩到几时? 不等齐敬之细想,一直在他马侧踏剑而进的邓符卿忽地长笑一声:「谈兴既尽,自当归去!上代玄都观主曾赠给老夫一首小诗,索性便转送给你这位仙羽山后人吧。嘿嘿!缘起缘灭、聚散匆匆,当真妙不可言!」 话音才落,邓符卿脚下的飞剑碧桃已是掀起一阵大风,呼啸着冲天而起。 齐敬之眯起眼睛,仰头看着那个枯瘦矮小、长袖飘飘的身影直入青冥。 那高天之上有吟诵声隐隐传来,意气飞扬、豪情满怀:「清风两袖朝天去,一剑飞掠东海涯。化鹤归来人不识,春风开尽碧桃花!」 第113章 寿礼 「兄长当真不跟我回家住吗?」 巢州城南、焦氏别馆正门前,焦玉浪牵着马,语气里满是不舍:「这处别馆里往日里也算清幽雅致,如今住了许多来贺寿的宾客,好地方都叫人占了不说,人来人往的,实在有些吵闹。」 齐敬之立在门前石阶上,先是看了站在焦玉浪肩膀上的白金鼠一眼,这才摇头笑道:「我打着你的旗号在这里白吃白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家是军侯世家,想必府里的规矩大得很,还是这里自在些。」 焦玉浪知道齐家哥哥主意极正,也就不再相劝,反而有些悻悻然:「兄长说的是,小弟这回毕竟是偷跑出来的,一旦回了家,少不得要挨些训斥责罚,寿宴之前怕是没机会出门了。」 齐敬之哑然失笑,安慰道:「你这回帮彭泽水府寻回了玉枕,也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功劳,想来你家中长辈不会责罚太过。如今离着你家姑奶奶的寿辰也没几天了,府里的事情必定不少,你就好好在家待着,不用操心我这里。」 虽然这件事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由焦玉浪将玉枕送还彭泽水府,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小娃子闻言仍不免有些赧然:「玉枕明明是兄长和老魏夺回来的,老魏更因此丢了性命,小弟冒功求赏,这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只能日后再找机会补偿兄长和魏家了。」 他又伸手拍了拍腰间的酒囊,接着道:「更别提我还托哥哥的福,得了这一囊帝膏酒,给姑奶奶的寿礼可算有了着落。三日后寿宴,哥哥入府时只管报我的名字,无需再带什么寿礼。」 齐敬之一怔,随即点头笑道:「我心里有数。」 焦玉浪眼珠转了转,忽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扬手朝齐敬之一抛。 齐敬之下意识伸手接住,才要开口推拒,焦玉浪却已经飞快转身跳上马背,火烧屁股一般驰马扬长而去,口中兀自喊道:「这些日子跟着兄长吃了许多稀罕物,也该小弟做一回东道主了!兄长只管吃只管玩,一切花费都算我的!」 喊声未歇,小娃子的背影已经倏然远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街角。 齐敬之收回目光,低头瞧向手里的钱袋,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钱袋他先前就见过,里头装的尽是些金瓜子、金叶子之类的贵重物,对寻常百姓来说确实是一笔天大的横财,于小娃子而言却只是白金鼠的日常吃食罢了。 「嘿,既然到了我这兄弟的地头,合该吃一吃大户,犯不着替他省钱!」 齐敬之收好钱袋,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时辰尚早,也不回别馆住处,而是缓步走下了石阶。 山野少年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安步当车地在这座繁华州城逛了小半日,一路上见到许多新奇景物,却不曾稍稍驻足,直到他看见了一间规模不小的铁匠铺。 铺子里的年轻伙计见他身背长刀、站在门前不动,情知多半有生意上门,当即迎了出来:「客官是要买兵刃?」 齐敬之摇摇头:「你这里可能修补刀剑?」 「自然能修!客官里边儿请!」那伙计笑了起来,立刻伸手肃客,要将齐敬之朝店里引。 齐敬之却站着不动,探手将袖中的齐虎禅抽了出来,朝对方示意道:「这样的能修吗?」 伙计打眼一看,目光扫过那宛如锯齿的刃口和坑坑洼洼的刀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叫道:「乖乖,怎的伤成这样!」 他这一句嗓门不小,立刻有个打着赤膊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仔细看了看齐敬之手里的牛耳尖刀,眼中亦有惊讶之色闪过,接着就摇头惋惜道:「小伤靠磨、大伤靠补,客官的刀一看就不是凡品,可惜伤得太重,只能回炉重铸,还不如另买一柄新的。」 闻言,齐敬 之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能重铸,也不换新刀。」 中年汉子也极干脆,当即摊手道:「小店为许多军伍中和江湖上的爷们修补过刀剑,自然知道轻重,绝不敢拿客官的宝刀开玩笑。奈何您这柄刀如今只剩下一口气,若是不愿意重铸,别说小店修不了,这满城打铁的也没一家有这个本事!」 齐敬之稍作沉吟,小心翼翼地收刀入鞘,而后抬头问道:「既然如此,你店里可有上等的铁料?」 中年汉子明显一愣,略有些迟疑地道:「店里有上好的精铁,再好一些的还有燔钢、花镔,皆是诸铁所合、百锻而成的上等钢料,只是小店向来只卖成品……」 齐敬之摆摆手,从怀里掏出才捂热的钱袋,扔向了中年汉子:「我也不多要,每样以市价各买一锭。你派人送到城南的焦氏别馆去,就说是齐敬之要的。」 听见「焦氏别馆」四个字,中年汉子连同一旁的伙计立刻露出敬畏的神情来。 中年汉子打开钱袋朝里面一瞧,脸色又是一变,连忙双手奉还:「既然是焦府的贵客,小人们一定选最好的料子奉上!除了前头提到的三种,东海所产的沉铁也备了一些。这些铁料大都是现成的,唯独沉铁价高,要请示东家调拨,若是客官不急着走,稍待片刻就可验看!」 「这焦氏的名头当真好用,我这也算是狐假虎威了吧。」 齐敬之想了想,开口道:「正好我还要采办些山货,这附近可有铺子?」 年轻伙计闻言立刻点头,殷勤道:「离此不远就有一家,我带客官过去!」 「有劳了!」 齐敬之点头致谢,跟着对方走了片刻,果然瞧见一家山货店。 年轻伙计陪着进去,朝坐在柜台后头的掌柜说道:「二叔,这位爷是住在焦氏别馆的贵客,要采买一些山货。」 头发花白的掌柜立刻起身,脸上堆满了笑。 不等对方客气,齐敬之抢先开口道:「掌柜的,店里可有榛子、松子、榧子、核桃这四样?」 「都有,皆是上好的货色!」 掌柜应了一声,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客官这是要置办寿礼?我这店里珍藏有一个朱漆食盒,盒身上有名家雕刻的《白猿献果图》,最是应景不过,不知客官可需要?」 齐敬之算是见识到了这州城中商贾的生意经,比之松龄县那些同行不知强出多少,当即含笑点头道:「若真是好东西,自然是要的。」 「请客官稍待!」 掌柜告罪一声,转身进了后堂,不多时就提了一个朱漆木盒出来。 这木盒分了四层,盒身上果然有精美的刻图。 齐敬之仔细端详,只见山幽林静、飞瀑流云,一只长毛长臂的猿猴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一块石盘,石盘中摆满了四色长命果。 猿猴面前浮空立着一位女仙,仙姿曼妙、衣袂翻飞,似欲乘风归去。 眼见这幅刻图雕得纤毫毕现、极富神韵,齐敬之当即满意点头:「这木盒我要了,恰好每层盛放一种。」 掌柜闻言,登时喜上眉梢,也不叫自己店里的伙计帮忙,亲自动手忙活了起来。 带齐敬之过来的铁匠铺伙计忍不住开口问道:「二叔,这四样干果有什么讲头,为啥叫长命果?」 「恁地多嘴!客人面前哪有你插嘴的份儿?」掌柜手中活计不停,抬眼朝自己侄子瞪过去,嘴里已是呵斥出声。 齐敬之不以为忤,笑着朝伙计解释道:「也没什么稀奇,只因这四样皆藏于壳中,风吹不干,雨打不湿,久而如新,谓之长命果,历来是山里人家的积粮,也常用来作寿礼,图个好彩头罢了。」 他顿了顿, 语气里又带了几分疑惑:「倒是这幅《白猿献果图》,刚才听掌柜的提起,我只道是因为白猿长寿,献的又是长命果,有添福增寿之意。可真瞧见这幅图,才知其中似乎还有典故,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掌柜可否为我解惑?」 「嗨!客官这是要考校小老儿?您既然知晓这四色长命果,又岂会不知白猿献果的典故?」 掌柜哈哈一笑,竟是一边忙活一边讲解起来:「这画里的白猿可不是寻常之辈,传说乃是得道的真仙,号为白云洞君。这位猿仙跪地献果,乃是为了拜师学道,所献之果正是这四色长命果。」 听到这里,齐敬之不由来了兴趣,当即开口问道:「祂拜师的这位女仙是谁?」 不想掌柜却摇了摇头:「猿仙所拜的这位女神仙自然更加了得,关于其身份的说法极多,单是小老儿听说过的就有三种,有人说祂是炎皇的生母,也有人说是阴主座下的大弟子,还有人说是兵家的一位至圣先师,反倒是这位女神仙的尊名鲜有人知,起码小老儿从没听人提起过。」 说话间,掌柜已将四色长命果盛放妥当,又以红绸装点修饰,更添几分喜庆。 年轻伙计自觉地将食盒接过,待齐敬之会了钞,又一路引着他回了铁匠铺。 四锭铁料已然准备停当,不怎么占地方,入手却极为沉重。 齐敬之虽不懂如何验看这类上等铁料,但好歹常年用刀,多少也能分辨出好坏,略一端详掂量就痛快地付了账,竟几乎将焦玉浪留下的钱财耗尽,其中倒有大半都用在了那一锭东海沉铁上,堪称价比黄金。 那名年轻伙计殷勤备至,将四锭铁料用铁匠铺里的粗布口袋装了,一手布袋一手木盒,将齐敬之一路送回了焦氏别府的正门。 齐敬之郑重谢过,也不在意别府中人的讶异目光,提着买来的东西就回了自己居住的那处独门小院。 他落下门栓,又将屋里的门窗一一关好,将四锭铁料取出,依次摆在了桌上。 少年坐在桌前,轻声叹息道:「虎禅啊虎禅,你伤得太重,凡俗铁匠修补不了,只能回炉重铸,实在太过凶险。」 「虽然焦玉浪曾提起过真正的大神通者能炼制灵器,可惜为兄境界低微,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求人为你重塑刀身。为兄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尝试……」 说罢,齐敬之喉咙耸动,随即猛地张口,喷出一团五彩灵气。 不等这团五彩灵气展开,他倏地探手一抓、一抖,便将其展开成一匹薄薄的灵气布匹。 齐敬之将五彩灵布裹在身上,紧接着便逆运闭窍之法,全身心与天地交感,去探寻造物者之无尽秘藏。 下一刻,他只觉眉心一凉,仿佛有一窍洞开,五感灵识骤然放大,飞速向外延伸。 齐敬之不甚熟练地凝聚灵识,勉力使之落向身前桌上的四锭铁料,立时就觉察出了不同。 在他的感应之中,这四锭铁料皆隐隐有金色灵光透出,其中东海沉铁的灵光最盛,燔钢和花镔则相差不多,约莫是东海沉铁的五成,精铁中的灵光则明显黯淡许多,只有东海沉铁的一成。 与之相反的是,精铁中的灵光最为活泼灵动,与五彩灵气最为接近,燔钢和花镔的灵光就要沉凝滞涩许多,至于东海沉铁,其灵光几乎凝固不动,齐敬之看了几眼,一颗心竟随之变得沉甸甸的。 他略作思索,伸出左手抓向那锭精铁,只是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其中那道灵光抓出。 不多时,齐敬之的额头已然见汗。 他放下精铁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随即抽出牛耳尖刀,毫不犹豫地用刀尖在左手食指尖上一扎。 一滴殷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 齐敬之将食指尖按在精铁锭上,再次仔细感应其中的金色灵光。 片刻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收回左手,在其余四个指头上各戳了一刀,用血淋淋的五指包裹住精铁锭,旋即闭上了眼睛。 少年静默半晌,忽地五指如钩,使劲儿向后拉拽。 在怒鹤心骨的居中统筹之下,齐敬之已然用出了全力,看似还安安稳稳地坐在凳子上,实则双腿早已按照鸣鹤法的浮沉二字诀,以极小的幅度时起时伏,更以洗翅劲贯通了腰椎与左臂。 随着齐敬之的全力施为,精铁锭中的金色灵光竟真地被他拉拽出了一丝。 只是还没来得及欣喜,那一丝金色灵光就猛地崩断开来,齐敬之猝不及防,被自身的力道一带,整个人向后便倒。 与此同时,那一丝断裂的金色灵光在他的左手掌指间飞快一绕,旋即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迅速没入了他食指的伤口之中。 第114章 羽衣 蚀骨钻心的剧痛从左手食指尖传来,齐敬之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 因为先前正运转鸣鹤法的缘故,哪怕身躯骤然向后仰倒,他的双脚依旧落地如生根,腰腹猛一用力,便将上半身板了回来。 容不得细想,齐敬之低喝一声,心间怒鹤翅膀一抖,周身气血轰然鼓荡! 一道新生的洗翅劲汹涌贯通左臂、冲入手掌,最终直透指尖,硬生生将快要蹿至掌心的金色灵光顶了回去。 顾不得指尖不断向外淌的鲜血,眼见金色灵光在刀口处冒头,齐敬之立刻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犹如扯线头一般,一点一点地向外拉出。 不多时,这丝本就不长的金色灵光便被扯了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远离了鲜血的缘故,金色灵光变得沉凝了许多,老老实实地被少年捏在了指尖。 狠狠吐出一口浊气,齐敬之的额头早已见汗。 他抬手将金色灵光凑得近了些,正要凝神细瞧,忽然眼前一花,却见一枚赤金色的珠子从怀里飞出,凭空悬在他的面前,滴溜溜地转动不休。 见状,齐敬之心中便是一惊,自老魏死后,这枚珠子便如死物一般,再不曾有过什么动静,不想竟被金色灵光勾了出来。 不等他反应,赤金珠上雕刻的那头猛虎陡然立了起来,金色线条构成的虎躯猛地扑出,张口狠狠咬向齐敬之的右手指尖。 「好畜生!」 齐敬之瞳孔一缩,右手一缩躲开了猛虎的扑咬,同时左手横扫,将悬在面前的赤金珠拨飞了出去。 他坐直身躯,左手抓起了桌上的齐虎禅。 金线猛虎一扑不中,四爪在空中一踏,虎躯紧跟着一甩,已经转回身来,朝着持刀在手的少年无声呲牙。 齐敬之眸光转冷,紧紧盯着金线猛虎,心头却禁不住生出一股喜悦。 「这金色灵光果然是好东西,便连赤金珠也要垂涎,说不得齐虎禅恢复旧观的希望就要着落在这上头。」 念及于此,他毫不犹豫地两手一合,将金色灵光按在了牛耳尖刀的刀身上。 下一刻,金色灵光毫无阻滞地渗入了刀身之中,宛如泥牛入海,再也不见了踪影。 齐虎禅的刀身轻轻一颤,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刀鸣,传递出只有齐敬之才能分辨的喜悦,然后便重归于寂。 少年的嘴角微微翘起,看向兀自呲牙的金线猛虎,寒声道:「看在老魏面上,暂且饶你这一回!想吃好东西不是不能商量,只是有一条,小爷不给,你不能抢!」 也不知是当真听懂了齐敬之的话语,还是眼前没了金色灵光,金线猛虎仰着头无声咆哮,随即飞向了桌上的精铁锭。 先前被齐敬之扇飞的赤金珠不知何时也落在了桌上,上头雕刻的那条蛇同样显化而出,细长金线勾勒而成的蛇躯将精铁锭围在了当中。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气极而笑:「你们这是要护食了?」 闻言,金线蛇高高直起蛇躯,头颅却垂了下来,一连向齐敬之点了三下。 齐敬之脸色稍缓,转而看向立在精铁锭上的金线猛虎:「你呢?」 猛虎略作犹豫,终于还是伏低了虎躯,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颅。 齐敬之这才点点头,将齐虎禅横放在一蛇一虎的面前,又将鲜血淋漓的手掌朝它们扬了扬,正色道:「你们也瞧见了,我这幼弟身受重创、亟需进补。有老魏的关系在,我自然也不会让你们挨饿干看,但还是那句话,我给你们的才是你们的,相互间不许抢夺!」 说罢,他便伸出左手,抓向了桌上的精铁锭。 先前摆出护食姿态的一蛇一虎没有半点要阻拦的意思,反而 主动避让到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少年的手掌。 齐敬之盯着手里的精铁锭,将之前的一番施为仔细回想了一遍。 尝试以指尖血引动精铁锭中的金气,以此弥补齐虎禅的亏空,这法子并非他忽然异想天开,而是缘自邓符卿讲解餐霞境界时最后提到的法门,也就是以精血洗练仙金神兵,引其中的金气锻体,久而久之与神兵如同一体。 在齐敬之想来,既然连血肉之躯都能承受得住金气锤炼,并从中得到极大好处,齐虎禅就更是不在话下,总比回炉重铸要稳妥得多。 只是他毕竟不是所谓的秋神后裔,也不知晓金气锻体的详细法门,只能凭着从邓符卿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一点一点冒险尝试。 好在齐敬之也并不是要以金气锻体,只需将金气从铁料中引出,再喂给齐虎禅便可。 即便如此,他为了以策万全,特地在取血引气时选了左手,然而青铜小镜似乎对金气全无兴趣,自始至终都不见半点动静,反倒是赤金珠被吸引了出来。 想起方才金气入体时的钻心剧痛,齐敬之仍不免心有余悸,若不是他反应快,以洗翅劲运转气血将那一丝金气逼出体外,此刻怕是下场堪忧。 他掂了掂手里的精铁锭,眸光在另外三锭铁料上扫过,心中暗忖:「方才我竭尽全力,也只是生拉硬拽出一丝金气,灵光最为活泼的精铁已是如此艰难,这三个更是想都不要想。」 「这些还都是在寻常铁匠铺里就能买到的铁料,若是换成更加不凡的仙金和神兵,区区餐霞境界的修士又凭什么能从中引出金气来?」 想到这里,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想来想去,我终究是吃亏在没有相应的法门。以《虬褫乘云秘法》感应天地间的五色五音,乃至扯灵气成布,可谓无往而不利,可对上铁料中沉重凝滞的金气就要大打折扣。」 「若要破解这个难题,要么就得让铁料中的金气变得更加灵动活泼、容易抓取,要么……」 齐敬之心中忽地一动:「先前那丝金气钻入我的指尖,究竟是受了什么东西的吸引?应当不是精血,否则也用不着生拉硬拽,也不大可能是青铜小镜,否则镜子不会全无动静,那就只有……」 起心动念之间,齐敬之忽地抬起左手,将精铁锭贴在了自己的眉心。 与此同时,他心间的怒鹤振翅冲天,于心头的无穷高处翩然而舞,同时以《虬褫乘云秘法》中采集五色云气的法门为引,尽全力去感应和吸引精铁锭之中的金气。 更有甚者,这只怒鹤每每振翼展翅、高飞低翔,动静之间竟还带着几分《飞龙唤霖谱》的韵律。 虽然只是齐敬之在曹江画舫上强记下的一小段,没有乐音,更不成曲调,却有最为珍贵的一丝神韵留存。 之所以会如此,恰恰是因为当初朱衣侯同样没有真的以五弦瑟来演奏曲谱,而是心神激荡之下,将心声流露于外,引得风声、水声、画舫的吱呀声随之应和。 夜宴之时又正值齐敬之才被强行启灵,哪怕他以邓符卿传授的法门勉强关闭了眉心灵窍,对天地万象的感应依旧比平时强出了一大截,这才能以怒鹤心骨强行记下一部分曲谱神韵,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悟性、福缘缺一不可。 也难怪朱衣侯和邓符卿那般重视所谓的机缘,甚至将齐敬之都视为机缘的一部分了。 当此之时,齐敬之看似坐在屋中,其实全副身心早已与鹤同翔。 随着怒鹤的翻飞回旋、引颈振羽,精铁锭尚未如何反应,齐敬之用来隔绝灵压的五彩灵布却先一步生出了变化。 这匹裹在他身上的灵布原本薄厚不一,色彩的浓淡更不均匀,各色灵气混杂交缠,这里一块、那里一滩,此刻这些灵 气竟随着怒鹤的舞姿飞快流转起来。 齐敬之心有所觉,低头看时,只见身上早已不是先前胡乱裹上的五彩灵布,而是一件绚丽华美的羽衣。中文網 这件羽衣与他身上原本的衣裳紧密贴合在一处,就连款式也变得一模一样。 羽衣上原本杂乱无章的各色灵气变得齐整有序,甚至自行勾勒出了规整的纹理,就好似一片片色泽艳丽的翎羽。 这些翎羽皆以霜白为底色,晕染着大片如鲜血一般的殷红,除了边缘处依旧五彩斑斓,竟与怒鹤的羽毛极为相似。 这样一件羽衣,倒也正应了当初邓符卿的那句点评,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齐敬之禁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果如朱衣侯所言,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女干,百度得数而有常……」 这《飞龙唤霖谱》是朱襄氏用来呼风唤雨、调和阴阳的,不想对天地间的各色灵气亦有梳理之效。 除了身上忽然多出的这件灿若烟霞的羽衣,他同样能感应到,眉心处精铁锭里的金气较之先前非但活泼了许多,更对自己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顺服。 心里升起这个念头,齐敬之左手食指在精铁锭上一勾,旋即向上一弹,一缕金气就被他轻而易举地从精铁锭中引了出来,甚至还柔顺地萦绕于指尖,绝无半点儿异动。 「成了!」 齐敬之心里闪过一抹喜悦,不只是齐虎禅恢复旧观指日可待,他自己的修行也终于更进了一步,甚至隐隐望见了前路。 「曹江上一场夜宴,对我而言固然极为凶险,除了较寻常修士激烈十倍的迷神之劫,但凡邾、邓这两位大高手有一个动了杀心,我都绝难生离,但那一趟的收获同样是实实在在的,甚至对我今后的道途都有着绝大助益。」 「《仙羽经》里只剩下一句「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的养心骨法门,我以胸中的不平之意为基化为怒鹤,又先后将《虬褫乘云秘法》和《飞龙唤霖谱》融入其中,怕是早与真正的《仙羽经》相去甚远。」 「可谁能想到,这连番的误打误撞,反而让我真正想通了何为心摇,知晓了今后该如何起舞!」 心中念头至此,齐敬之眸光灿灿,如有明悟。 「鹤唳非鹤唳,吐我胸中意!鹤舞非鹤舞,乃与天地通!」 「我胸中有怒鹤心骨在,又已经打开眉心灵窍,哪怕没有《仙羽经》的后续法门,也大可以去融汇百家!纵然连别家的功法也学不到,还能师法天地自然!」 「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女干,百度得数而有常,朱襄氏能创唤霖之曲,我辈又岂可让先贤专美于前?」 「只要此心坚如铁石,无论是天地万象、还是红尘百态,那所谓的五色八风、迷神之劫自不能动我分毫,反而要被我融入怒鹤心骨的舞姿之中,乃至统统化作我这件羽衣上的彩翎!」 「唯有如此,才能称得上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也终有一日,我能如那位玄都观主一般,化鹤归来人不识,春风开尽碧桃花!」 第115章 贼偷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忽然自玄妙空寂的修行定境之中惊醒。 他睁眼一看,只见屋中已是一片昏暗,身上的烟霞羽衣早已不见影踪。 面前桌子上,精铁锭已然碎裂成数块,断面上坑坑洼洼的宛若蜂巢。 金线勾勒出的一蛇一虎吃得肚圆,一个以蛇躯圈住了燔钢,另一个则是懒洋洋地卧在了花镔上。 齐虎禅依旧静静地横在桌面上,刀身上的伤痕明显少了一些。 齐敬之脸上当即浮现出笑意来,小心翼翼地将牛耳尖刀归鞘,随即站起身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z.br> 他的全身关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弹响,身躯舒展开来,竟凭空长高了数寸,整个人宛若一张劲弓,充满了令人惊心动魄的张力。若是旁人见了,定会惊叹于这少年体魄之雄健。 「果然是骨正筋柔、气血自流!怒鹤依霖谱而舞,不止是让我得了一件烟霞羽衣,就连周身的筋骨气血也一并得到了梳理,所谓专气致柔,竟是在无声无息间就圆满了!」 齐敬之不由得心怀大畅,看向桌上的一蛇一虎,语气轻快地道:「我瞧着你们哥俩也吃得差不多了,要不然今儿就先歇了?」 闻言,一蛇一虎对视一眼,继而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朝着不远处的赤金珠挪去。 猛虎才艰难地踱出两步,忽然摆头转身,一双虎目瞪向屋子南面的棂窗。 金线蛇也飞快地直起上半身,朝着同一个方向无声地吐出蛇信。 几乎同时,齐敬之亦有所觉,连忙扭头一看,就见那扇棂窗的下沿不知被什么东西掀开了一条缝,一只毛茸茸的青色小爪子从窗角探了进来,正抓着窗前条案上的帝膏酒囊往外拖。 见状,齐敬之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焦氏别馆之中竟还有什么精怪不成?这个偷儿的胆子不小、手艺却差得紧,该不会是飞天鼠教出来的吧?」 齐敬之心头闪过这个令他啼笑皆非的念头,行动却丝毫不慢。 他右手在桌面上一扒拉,将一蛇一虎连同赤金珠一起塞进怀里,同时左手揽过靠在床边的长刀煎人寿,随即三两步就冲到窗下,伸手攥住了已经被拉出大半的酒囊。 盛放着帝膏酒的酒囊被拽停在半空,齐敬之明显感觉到另一头传过来的力道瞬间消失,但只是过了一瞬,对方便骤然发力,似乎是想要用蛮力硬抢。 明明窗外那只长着青色绒毛的爪子极为纤细小巧,没想到力气竟是极大,若非齐敬之的筋骨力道早已远远超出常人,只怕真要被对方把酒囊强抢了去。 「嗯?被抓了现行,竟然还不死心?」 齐敬之气极而笑,一边手上加力往回猛拽,一边用煎人寿的刀柄支起棂窗:「我倒要看看,你这小贼是个什么模样!」 眼见窗户渐渐打开、自己力气又实在不如人,外头的偷儿终于放弃,毫不犹豫地松开爪子、转身就逃,只留给齐敬之一个仓皇翻过院墙的背影,看上去宛如一只青色的小毛球。 「瞧这体形……似乎是只青毛兔子?」 齐敬之同样没有犹豫,立刻就从窗户跳了出去,几步便穿过院子,蹿上了院墙。 他将眸光四下一扫,紧紧盯住了那个青色身影,当即飞身而下,撒开步子猛追。 此时已过了掌灯时分,因为焦氏姑奶奶寿辰的缘故,这座别馆中住了不少人,许多院落之中皆隐隐有人声和光亮,外头各处通道亦是点起了灯笼,显得极为明亮。 青毛小贼明显察觉到了身后紧紧追赶的少年,逃跑的速度立时又提升了一分,更是刻意往那些灯火照不到的阴暗处钻去。 齐敬之已将眉心灵窍洞开,眼 中所见皆是五彩斑斓,一团青色毛球在这些色彩中忽隐忽现,留下一处处小巧的青色足印。 以齐敬之如今的修为,短时间内开启灵窍已不会招来迷神之劫,只是视物时依旧有些妨碍,似乎是因为目力和心力有所不足,无法及时将眼中景物纤毫毕现地分辨出来,仓促之间也就只能看见诸般艳丽色彩。 此时他左手提刀,右手五指不断下意识地勾弹,全神贯注地循着前方的青色足印紧紧追赶。 每次要追丢的时候,齐敬之便将步伐略微放缓,右手伸向前方,时而隔空抓摄,时而又像是在拨弄着什么。 如此施为之后,他眼中的种种杂乱色彩就变得条分缕析起来,景物亦随之分明,原本被遮掩的青色足印就再次显露出来,为他指明方向,甚至还能据此预判,取捷径拦截。 因为入城太晚,齐敬之所在的院子已是颇为偏僻,青毛小贼又专往僻静无人处逃窜,不多时就钻进了位于焦氏别府一角的一处山水园林。 青毛小贼停在园中的一处花圃前,四下望了望,才要松口气,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就从一旁的虚空中伸了过来,死死攫住了它的脖颈。 「果然是只兔子!」齐敬之熄灭银煞血焰,闭合眉心灵窍,从容现出了身形。 青毛兔子先是一愣,继而发出一声尖叫,扭头张大嘴巴,露出一对寒光闪闪的大门牙,狠狠咬向少年的手腕。 见状,齐敬之立时眉头一皱,不等这青毛兔子咬实,先前不见踪影的烟霞羽衣已然透体而出,将周身护得严严实实。 这件奇特华美的羽衣可不止是由布成衣那么简单,青毛兔子的牙齿落在衣袖上,非但未能将其咬穿,反而如同磕在某种硬物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青毛兔子哀嚎一声,立刻松开了嘴巴。 「哎,你这兔子怎么还咬人呢?」 齐敬之散去身上的烟霞羽衣,将这只青毛兔子提起来仔细打量,极罕见的毛色还在其次,兔皮也并不光滑,不但极为粗糙,竟还有许多细缝,宛若皲裂的树皮。 他在小松山里不知料理过多少只野兔,却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禁不住想起了那只名为豹樟婆子的云阳,还有木雕老叟邓符卿:「难不成又是个草木成精的玩意?」 齐敬之盯着青毛兔子的一对红眼睛,开口问道:「会说人话吗?」 青毛兔子恍若未闻,只是紧紧闭着嘴巴,两眼恶狠狠地盯着少年,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咕的叫声,鼻子里更时不时地向外喷着气。 齐敬之自然知晓,一般来说,兔子朝人咕咕叫是在表达不满,喷气则是因为感受到了威胁,正在向外释放敌意,再撩拨可就要提防它咬人了。 「嘿!只可惜你咬不到!」 齐敬之心中大乐,当下继续问道:「不会说人话也没啥,听总能听得懂吧?」 他话音才落,忽有一个清丽悦耳的女声在耳畔响起,近得仿佛是在贴身耳语:「这位兄台,你手上这只桃屋不过才堪堪化形,兀自懵懂无知,你又何必跟它为难?」 齐敬之悚然而惊,连忙扭过头去,身边却空无一人。 他皱起眉头四下环顾,同时扬声说道:「这只青毛兔子是你的?它不学好,来我屋里偷东西,被我当场发现,竟然还敢明抢!我一路追到这里,才将这小贼拿获,绝不是什么刻意为难!」 「哦?若真是如此,就当真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是了。兄台想必也是来为焦婆龙母贺寿的,犯不着伤了彼此的和气,平白倒让主人家为难。」 那个女声再次响起,语声清丽之余显得极为干脆,如珠落玉碎,更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桃屋无知,兄台切莫因它动怒,可循着灯光来池塘边一晤 ,也好让我当面赔罪。」 随着那女子的话音落下,远方忽有一盏灯光亮起,并不如何明亮耀眼,却照彻在齐敬之的灵觉之中,让他绝难忽视。 齐敬之心中又是一凛,无论是先前的耳语还是眼前的灯光,皆无视了距离乃至园中花木山石的阻隔,对方能轻描淡写地使出这等玄妙手段,修为怕是远超自己,不管是不是同为贺寿之客,这一面怕是都得见上一见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没有犹豫,将煎人寿背回背上,迈开大步朝灯光所在的方向而去。 从听见那女子的声音开始,青毛兔子就收起了凶狠的神情,也不再发出声响,就这么任由少年拎着后脖颈前行,仿佛当真是个人畜无害的青色小毛球。 齐敬之在这座静谧的园林中行了片刻,待他绕过一座假山,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池塘。 这片池塘要远比李璜荒园中那处大得多,与其说是池塘,倒不如说是一个小湖泊。能在州城内的别馆里营造起这么一片山水俱全的园林,巢州焦氏堪称豪阔。 池塘边立着个一身水绿色衣裙的少女,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年纪,个子很高,不比齐敬之差多少,更显得身量苗条纤细。 她的肤色极白、宛若玉霜,愈发衬得乌发浓密、青鬓如云,加之面如秋月、琼鼻樱唇,眸子清澈如水,双眉淡若春山,端的是清丽如画。 偏偏她脸上的线条并不全然柔和,五官轮廓很是鲜明,于秀丽娇美之中透出三分英气,堪称秋水为神玉为骨,让人见之忘俗。 这少女立在池塘边,手里提着一个散发着黄色光晕的纸灯笼,上头绘着清荷红蕖,几尾赤鲤在莲叶下畅游嬉戏。 齐敬之走到近前,先就闻到了一股清新淡雅的幽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少女朝他浅浅一笑,旋即眼波流转,看向了那只叫做「桃屋」的青毛兔子,皱眉问道:「你偷这位兄台的东西了?」 青毛兔子不明所以,无辜地眨了眨红宝石眼睛,随即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奋力将自己的小爪子伸向对面的少女。 见状,少女无奈摇头,又看向齐敬之,樱唇轻启:「兄台明鉴,桃屋尚不懂事,先前得罪之处,全因我管教不严。」 说着,她将灯笼放在脚边,接着便敛裾屈膝,向齐敬之行了一礼:「还请兄台见谅!」 齐敬之只觉一股清风拂面,鼻尖萦绕的幽香随之浮动,不由得稍稍屏息,摇头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发现得早,没让它得手。既然姑娘也道了歉,此事就此揭过。」 说罢,他五指一松,放开了青毛兔子的后脖颈。 青毛兔子落在地上,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重获自由,眼见得少女朝它伸出左掌,登时欢喜无限,一个纵身便跳了上去,继而被少女揽入了怀中。 少女轻抚着青毛兔子毛茸茸的短耳,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里明显带着惊讶:「兄台就这么放过桃屋了?」 齐敬之委实不知对方缘何有此一问,不由纳闷道:「不然呢?我还能总揪着不放不成?」 听到这个回答,少女分明更加惊讶了,随即脸上流露出歉然之色:「先前我瞧兄台无论是修为、功法,还是身上器物尽皆不凡,想必是出身名门,还道你执意擒拿桃屋,是知道此物神异,想要据为己有……」 她顿了顿,眉眼之间、语气之中明显多了几分真诚。 「这可当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好教兄台知晓,此物名为桃屋,乃是木精化形,见之大吉,寻常人食之可寿百岁,便是前三境的修士吃了,亦能增寿十载、修为大进!」 齐敬之一怔,接着便哑然失笑,之前这少女先用传音,再亮灯火,原来是在向自己 示威来着! 「若是我果真出身名门,知晓这桃屋的好处,存了据为己有的念头,反倒要被她吓得知难而退了。只不过,恐怕这位修为极高深、脾气却极好的姑娘也没有想到,我竟真地过来让她赔罪了。」 想到这里,齐敬之收起笑容,正色道:「姑娘的修为远高于我,却能明辨是非,主动行礼致歉,此等胸襟气度,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小人。」 「至于这只青毛兔子,我先前委实不认得,如今知道了功效,心里其实有点后悔。若能早一步将它擒下吃了,即便姑娘寻来,也能推说不知此物有主。以姑娘的好脾气,只怕也说不出什么来,岂不美哉!」 听他这样说,少女的眸光就是一亮。 她重新将齐敬之上下打量一番,忽地展颜一笑,仿佛整个人都骤然生动起来。 接着,她更是极为潇洒地一抱拳,语声如珠玉一般清脆铿锵:「兄台真是个妙人!我叫沐瑛仙,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她这一笑复一抱拳,不但先前的矜持柔美姿态尽去,配合着略显英气的五官,竟还带出几分清新爽利的味道。 齐敬之只觉心底都随之明媚起来,当即洒然一笑,同样抱拳道:「沐姑娘请了,我叫齐敬之。」 第116章 闻琴(上) 听到齐敬之自报姓名,沐瑛仙秀眉一挑,深深看了他一眼:「齐兄是姜齐宗室?」 齐敬之立刻摇头:「不过是麟州山中的一个寻常猎户罢了,可不是什么宗室。」 闻言,沐瑛仙轻笑一声:「也不知什么样的野物,才能配得上齐兄这样的……寻常猎户?」 听她这样说,齐敬之不免想起小松山群狐和虎精,不由也是一笑,转而问道:「沐姑娘修为精深,更被桃屋这等罕见木精认主,不知出身自哪家名门?」 沐瑛仙眨眨眼睛,学着齐敬之先前的口气,同样轻描淡写地道「我亦不过是一介江湖飘零之人而已,可不是什么名门之后。」 说罢,她略一犹豫,又补了一句:「我这次是跟着彭泽水府的使者一道来的。」 齐敬之闻言,心头便是一动,状似无意地道:「彭泽水府?我听说前些日子,彭泽东岸的青洪公神祠中有一株老樟树不翼而飞,一时传为奇闻,不知是真是假?」 沐瑛仙眸光一转,笑吟吟地反问道:「齐兄既然不识得桃屋,想必真正感兴趣的也不是那株樟树娘吧?」 不等齐敬之反应,她又接着道:「神祠中供奉的玉枕失窃,彭泽水府固然是竭力遮掩,可毕竟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到齐兄耳中,倒也不足为奇。」 眼见自己的心思被沐瑛仙一语道破,齐敬之当即点头承认:「我听说那玉枕颇有几分神异?」 沐瑛仙点头又摇头:「不过就是能引入入梦罢了。不瞒齐兄,那玉枕已然失而复得,我今日便见过一次,说句实话,着实令人大失所望。」 齐敬之闻言讶然,哪怕当日青洪公玉枕是得了诸多外物尤其是正神神力之助,才演化出那一场大梦,可在焦玉浪看来,依旧是齐王也要垂涎的奇珍,竟得了沐瑛仙这样一个评价? 沐瑛仙瞧见他的神色,便解释道:「那玉枕我察看过了,乃是以一块幻心玉雕琢而成,我原以为这玉枕的功效也算不俗,说不定玉芯里就藏了一株怀梦草,不想却只是一截无患木,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当初破梦而出之后连番变故,老魏更是身死,齐敬之对那玉枕实在提不起兴致,未及细看就早早交给了焦玉浪,委实不知玉枕中还有它物,对沐瑛仙口中提及的那些物件更是闻所未闻。 他愈发觉得自己的见识实在浅薄,当即向面前的少女抱拳一礼:「在下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这三样东西,不知沐姑娘可能为我解惑?」 沐瑛仙又是展颜一笑:「齐兄无需如此客气,不过是些用处不大的荒僻杂学罢了。」 「这世上能促眠助梦的东西不少,其中最神异也最罕见的便是怀梦草了。传说这种异草昼伏夜出、极难寻觅,其形似蒲、其色丹红,怀其叶,可知梦之吉凶,更能于梦中与所念之人相见。」 齐敬之点点头,又有些不解:「能梦见所念之人也就罢了,可这知晓梦之吉凶有什么用处?左右不过就是个梦罢了。」 沐瑛仙的嘴角微微一翘,樱唇边的弧线愈发柔美:「午梦千山、窗阴一箭,究竟孰真孰假,谁又能说得清楚呢?齐兄,有时候这梦可不只是梦啊!」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时心头一震。 那一场枕中梦,可不就是午梦千山、窗阴一箭?可不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见他的神情严肃起来,沐瑛仙也收敛起笑意,正色说道:「你我皆是修士,今后修为越高、境界越深,就越不能对梦境等闲视之,否则说不得哪天就一入梦乡、再无归日了!」 齐敬之立刻郑重致谢:「多谢沐姑娘的金玉良言。」 「与齐兄闲谈几句而已,当不得什么。」 沐瑛仙略一低眉欠身,便接着 说道:「幻心玉本是凡玉,只因恰好与怀梦草伴生在一处,沾染了梦乡气息,便也有了致幻之能。其中品质高些的,便如青洪公玉枕一般,亦可使人入梦。」 「只不过由幻心玉生成的梦境通常不大坚固,亦不够完满,极容易被入梦之人窥见破绽、破梦而出。因为这个缘故,当初制作玉枕之人便在玉芯之中藏入了一截无患木,虽说不大匹配,倒也勉强合用。」 「无患木是一种神木,烧之有异香,能辟恶气,上古之时的巫祝以神符劾百鬼、擒魑魅,再以无患木击杀之。因为此木可以却鬼,也就有了无患之名。」 这番描述倒是让齐敬之有些似曾相识之感,略一回想,便记起了朱衣侯对邓符卿姓名的议论:「正月一日,造桃符著户,名仙木,百鬼所畏。」 他当即开口说道:「这无患木倒与桃木有些相似。」 「是有些相似,只不过世事更迭、沧海桑田,如今无患木已经极难寻觅,连同那些煊赫一时的上古巫祝一道,渐渐湮没无闻。时至今日,世人提起辟邪驱鬼,多半只会想到桃木了。」 齐敬之点点头,愈发觉得眼前这少女的来历必定不凡,真要是什么江湖飘零之人,绝不可能知晓这么多「杂学」,更搭不上彭泽水府的关系。 只不过两人刚刚结识,彼此都有着戒心,能从对方口中听说青洪公玉枕的底细已是意外之喜,实无必要刨根问底,平白惹人生厌。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正要告辞而去,忽听沐瑛仙问道:「齐兄,我这只桃屋虽然懵懂,但好歹也是木精化形,寻常物件可瞧不上,不知它先前要偷的是什么奇珍?哦,若是不方便说,齐兄可以不答。」 说这番话时,沐瑛仙的一双眸子清澈透亮,浮动着明媚的波光。 齐敬之从中瞧见了天上的月辉,瞧见了池中的清波,也瞧见了他自己。 少年愣了愣,旋即笑着答道:「一囊老酒。」 沐瑛仙也是一愣,低头看向怀里的青毛兔子,揪起那对毛茸茸的短耳:「好啊,竟然学会偷酒喝了!」 桃屋咧开嘴,发出吱吱吱的尖细叫声,却丝毫不敢反抗。 「嗯?」 沐瑛仙听到桃屋的叫声,神情忽地一变,立刻攥住这只青毛兔子的耳朵,将它提溜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人一兔大眼对小眼,默默对视了片刻,两双眼睛竟是不约而同地亮了起来。 下一刻,沐瑛仙蓦地松开手掌,算是放过了手里的青毛兔子。 她转而看向齐敬之,语气里明显带着雀跃和希冀:「能让桃屋垂涎的老酒,想必不是凡品,齐兄可否匀我一些?价钱好商量!若果真是难得的好酒,便是那青洪公的玉枕,也不是不能换!」 听见这话,齐敬之不免又吃了一惊:「那玉枕可是青洪公送给焦氏姑奶奶的寿礼,沐瑛仙竟然能轻易许诺拿出来换酒,而且分明并不觉得是什么难事。」 至于这个先前还颇为文静、看上去也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少女,似乎竟然是个酒鬼,反倒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齐敬之略一沉吟,摇头笑道:「那一囊酒乃是一位前辈所赐,对壮命境的外炼功夫颇有帮助,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我一来并不缺钱,二来也不想要青洪公的玉枕。」 「不想要玉枕?」 沐瑛仙有些意外,眉尖微微蹙起,像是在思索,目光不知怎的就飘向了蹲在她脚边的桃屋。 青毛兔子原本正对着纸灯笼上描绘的赤鲤咕咕叫,忽然若有所感,抬头正撞见自家主人的目光,登时打了个寒颤,赶紧低头缩耳,将自己团成了一个真正的毛球。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哑然失笑,真要论起来,那一囊帝 膏酒是拿豹樟婆子的赤虾子换来的,若是当真用来交换桃屋,岂不是兜兜转转,始终都没离开这些木精? 再加上那头只吃了几筷子,甚至不被邓符卿承认是同族的山蛟,这大齐山野里的木精可真是多啊! 只是瞧眼前少女的模样,便知她不可能真拿桃屋换酒,齐敬之也很想知道,这个贪酒的少女究竟会拿什么来交换。 这件事不但能增长见闻,而且还很有趣。 果然,沐瑛仙似有些不甘心地将目光从桃屋身上移开,悻悻说道:「我这次出来得仓促,又想多尝尝本地的佳酿,就没多带我酒窖里那些珍藏。」Z.br> 沐瑛仙略作停顿,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原本这话有些交浅言深,只是我瞧齐兄境界似有不稳,气息也有些不纯,想来是近来进境太速,又借助了一些外力的缘故。这样吧……」 「不如由我抚琴一曲,助齐兄稳固境界、夯实根基,以此来换那一囊老酒如何?」 沐瑛仙的几句点评可谓一针见血、直中要害。 齐敬之听在耳中,神情难以抑制地变得古怪起来。 他在短短时日里便踏足第二境,与那些自幼稳扎稳打的高姓名门子弟相比,进境确实太速,而虎精肉、帝膏酒和山蛟肉这些东西也确实算是外力。 若非他今日因为修补齐虎禅,从而意外地在《飞龙唤霖谱》和鹤舞上有所领悟,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再遭迷神之劫。 因为有霖谱的珠玉在前,齐敬之其实并不太怀疑沐瑛仙琴音的功效,但问题在于,两件事相隔得太近了! 瑟谱与琴音、桃木与无患木、山蛟与桃屋,这些颇为相似却又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物,让他心里难以抑制地生出了某种极为荒诞的熟悉感。 念及于此,齐敬之忍不住开口问道:「沐姑娘可认识邓符卿邓前辈?」 齐敬之看得分明,自己的问题才一出口,面前少女的神情同样变得古怪起来。 沐瑛仙瞪起眼睛,盯着少年看了半晌,忽地伸出右手,五指凭空拨动,像是在抚弦。 与此同时,齐敬之耳畔竟当真听到了悠扬婉转的乐声,开头的这段旋律他才一入耳就觉熟悉,稍一辨认就反应过来,连带着怒鹤心骨也情不自禁地开始随之起舞。 只因沐瑛仙所弹奏的,赫然便是《飞龙唤霖谱》! 少女自然瞧见了齐敬之神态乃至气息上的变化,当即收回右手,脸上便有怒容浮现:「你我虽是萍水相逢,我却并不曾有所欺瞒,你明明是曹姓邾氏,朱襄氏的血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何要改名换姓地哄骗人?」 她这一发怒,反而坐实了与邓符卿的关系,两人必定是相识的。这可当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齐敬之心中直感叹世事之奇,赶紧摇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真的叫齐敬之!」 不想听了这话,沐瑛仙的怒气竟是不减反增:「胡说!若你不是朱襄氏之后,那这曲《飞龙唤霖谱》又是从何处学来?你将霖谱融入心骨,让我一见你便觉亲切,如此处心积虑,到底有何图谋?」 少女咬牙切齿,白若玉霜的脸颊上更染上了一抹绯红,让齐敬之莫名想起了那夜盛开于曹江上的满树桃花。 齐敬之颇觉赏心悦目,却也不敢多瞧。 他不闪不避地看向对方的秋水明眸,目光清正而坦然:「几日前,我在曹江上与邓前辈有一面之缘,亲眼见证他以《飞龙唤霖谱》换取了朱衣侯的赤心木树心。」 「当时我便以心骨强记下了部分霖谱,幸而两位前辈都是心胸豁达、不同俗流的高人,并不曾与我计较。」 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沐瑛仙的怒气稍减, 只是目光里兀自带着狐疑:「只是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呃……」 齐敬之只是稍一犹豫,就看见沐瑛仙再次将眼睛一瞪、眉毛倏然扬起。 他张了张嘴,当即决定实话实说:「邾前辈当时并未演奏此谱,只是心神激荡之下,引发了风声水声船声的共鸣。我不通音律,只是强行记下了当时播撒于天水之间的那种玄妙韵律而已。」 「不通音律?还而已?」沐瑛仙瞪着齐敬之,似乎愈发生气了。 少女运了运气,然后凶巴巴地开口道:「那你听我弹一曲,若是记不下来……可就休怪本姑娘不客气了!」 第117章 闻琴(下) 原本沐瑛仙是要以抚琴一曲交换帝膏酒,此刻虽然还是要抚琴,却是要以此为凭,来断一断他齐敬之是不是在说谎。 品味着其中差别,齐敬之颇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既然如此,沐姑娘是继续空手弹琴,还是回去取?我可以在这里等。」 「不必这么麻烦!」 沐瑛仙哼了一声,神情忽地一肃,眸光清正而庄重。 她一抖水绿色的衣袖,两条手臂向前平伸,两肘自然弯曲,两只手掌顺势翻转向天。 齐敬之自然被她这个古怪举动吸引,目光才投注过去,瞳孔之中就映出了一道耀眼的碧青色光华。 那璀璨的光华之中,一张瑶琴赫然浮现于沐瑛仙的双手之上。 这是一张七弦琴,长约三尺半,造型浑厚、线条流畅,漆面青绿温润,隐隐有星星点点的光华闪烁,于素雅之中又显出三分贵气。 饶是今夜沐瑛仙已经带给他太多的震动,齐敬之依旧看得瞳孔一缩,心中波澜大起。 这张瑶琴凭空浮现于少女手中的情景,对齐敬之而言又何止是似曾相识? 奈何沐瑛仙并没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当即转身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很是干脆地盘膝坐下,顺势横琴于膝上,皓腕轻抬、素手拨弦。 清幽雅致的乐音随之响起,飘逸空灵、宛若天声。 齐敬之压下心头悸动,缓步上前,立在沐瑛仙身侧。 他抬眼四望,但见清波明月、树影婆娑,天地间仿佛唯此二人,身心不由为之一松。 渐渐的,琴音由一开始的细腻柔和转为雄劲铿锵,终至于浑厚宏大,宛如钟磬之音。 齐敬之听在耳中,眼前景物渐渐模糊淡去,不知怎的,竟忽然记起了杀陈二前的那个晚上。 当时磨刀之后,他静静坐在月下,眼前万里松涛如怒,更有夜风如吼、狼啸猿啼,胸中登时便有豪气生发、充盈肺腑。 又一闪念,他似乎正立于升仙谷顶,眼前夕阳残照、暮云四合,山风呼啸鼓荡,千林万木化作连绵不绝的拍岸惊涛,雄浑瑰丽,让人心胸为之一阔。 也不知过了多久,萦绕于耳际的琴声已杳然无踪。 弥散于心间的诸般声响、重重影像也尽皆散去,齐敬之眼前复归清明。 他初时还有些怅然迷惘,片刻之后忽然惊觉,似乎方才琴声入耳入心之后,竟引来了一次迷神之劫? 只不过,齐敬之对自己如何骤然遭劫、又如何安然渡过,竟是全无记忆,就仿佛那并不是令感应境修士忌惮非常的一次劫难,而只是他午夜梦回之际,任凭如何回想都再难记起的一场迷梦。 他低头看向身侧的沐瑛仙,恰对上那对清澈如秋水的眸子。 这一回,他从少女的眸子里读出了极复杂的情绪,七分是惊讶,两分是喜悦,剩下的一分,似乎是……钦敬? 就在这时,沐瑛仙忽地抬起右手,朝他的头顶指了指。 齐敬之一愣,抬头一看,就见头顶不知何时竟悬着一缕极为凝聚的青气,而且明明是气,看上去竟有种厚重挺拔之意,似乎还有气味,闻上去竟有些像是……家的味道、小松山的味道。 他看在眼里、闻在鼻中,心底油然生出几分亲切:「这是什么?」 「这是甲木之气!」 沐瑛仙毫不掩饰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眯起眼睛,语气里竟带着几分陶醉。 「我先前见齐兄用来护身的灵气花里胡哨的,还道你是个不挑食的,不想修行的本经竟是木行功法,而且明显极为高深,在餐霞这一层就能提炼出如此精纯的甲木之气!」 说着,少女又明目张胆地深深吸了 一口气,甚至还砸了咂嘴,似乎是在仔细品味:「嗯,还带着松柏木的香气……松柏木者,泼雪凑霜、参天覆地,风撼笙篁之奏、雨余旌旆之张!」 「这松柏木向来最喜欢天河雨露之水,与《飞龙唤霖谱》堪称相得益彰,也难怪你能强记下部分神韵了。嗯,你也确实不是朱襄氏之后,赤心木与其说是木行,倒不如说是火行。」 齐敬之闻言愕然,原来直到此刻,身旁这个少女才终于相信自己没有撒谎,而且她懂的还真是多啊! 只不过有一点沐瑛仙判断错了,《仙羽经》可不是什么木行功法,起码在壮命卷里没有丝毫提及。 然而齐敬之又一转念,猛然记起了上代玄都观主那首诗的后两句,这心里又有些不大肯定了。Z.br> 见他脸上神色变幻,沐瑛仙当即哼了一声:「我不过是远远地闻了闻味道,你就心疼成这样,真是再悭吝也没有了!」 齐敬之听了就是一愣,旋即又是一笑:「你喜欢就拿去,也算是我听你抚琴一曲的谢礼。」 「嗯?齐兄果然大气!」 沐瑛仙立刻转嗔为喜,扬起素手一招。 半空那一缕松柏甲木之气立刻舍了齐敬之,向着少女翩然落下。 沐瑛仙接在手中,毫不犹豫地将之一扯两半,一半收入袖中,一半抛给了依偎在她膝边的桃屋。 这只青毛兔子立刻张嘴截住,同时两只小爪子凑在嘴边,一点一点将甲木之气往里送。 沐瑛仙低头瞧着它进食,忍不住伸手捋了捋那对毛茸茸的短耳,还不忘嘱咐道:「多吃些,长得壮实些,不然没准儿哪天就被人擒住吃肉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由得哑然失笑,实没想到这少女竟然如此记仇。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沐姑娘,我心中尚有几个疑问,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 沐瑛仙抬起头,见齐敬之神情郑重,当即便是一笑:「我瞧你这人还算爽利,为你解答一二倒也无妨。只不过我抬着头看你,这脖颈实在是有些累。」 听见这话,齐敬之只是略作犹豫,便也盘膝坐下。 他望着眼前水波荡漾的湖面,闻着身侧沁人心脾的幽香,忽然感受到几分当日与焦玉浪一起烤肉望天时的惬意悠闲。 齐敬之没有去看一旁的沐瑛仙,语气里多了几分悠然:「沐姑娘先前所奏的那首琴曲,不知是何名目?」 他话音才落,少女清脆的嗓音便跟着响起,不是回答,却是反问:「先前齐兄听我抚琴,似乎进入了顿悟定境,不如你先讲讲,从我的琴曲里都听出了什么?」 耳听得沐瑛仙似乎有所误会,齐敬之并没有出言纠正,只因方才的迷神之劫来得悄无声息,亦无什么危害,若非与他过去所经历过的顿悟迥然不同,怕是连齐敬之自己也无从分辨,更别提身旁的少女了。 他认真地想了想,一字一句答道:「我听出了峭壁悬崖、深山幽谷,听出了日月轮转、狂风怒啸,听出了松林郁茂、波涛万顷!」 听齐敬之语罢,沐瑛仙竟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幼时得了一本琴谱,名为《灵妙天音谱》,又唤作《太古引》。正所谓,以我清净耳,听此太古音!又曰,三尺丝桐太古音,清风明月是知心……」 说到此处,少女似乎停顿了一瞬,又紧接着道:「我方才所奏,名为《万壑松风》,若论雄壮宏阔,这一曲当在《灵妙天音谱》中位居前列。」 齐敬之恍然,心中不由暗道:「这就难怪了,我在小松山坐看松涛十几年,可是再熟悉也没有了!这一曲《万壑松风》竟能囊括我心中之景,甚至还犹有过之,果真是灵妙天音!」 「嗯……那本曲谱中的琴曲想必不少,她偏偏选了这一首,也委实是太巧。若换做别的曲子,怕是绝不可能让我心***鸣若此。所谓机缘聚散,委实妙不可言!」 念及于此,齐敬之心头便是一动,略一感应,果见心头怒鹤的舞姿又有了玄妙变化,赫然多出了几分高古出尘之意,还当真是「以我清净耳,听此太古音」啊! 他心中忽而生出玄妙预感,今后自己应是轻易不会再遭迷神之劫了,而且只要他想,便能自山野之间提炼出松柏甲木之气。 欣喜之余,齐敬之心里不免又有些疑惑:「哪怕我有十几年松海听涛的经历,仙羽经与《万壑松风》也未免契合得有些过头了,简直圆融无间,无半点不谐之处。」 「真要论起来,从鹤履的传说和上代玄都观主的诗句来看,明明仙鹤与桃花才该是一对儿吧?」 见他半天没说话,沐瑛仙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齐兄先前还骗我说自己不通音律,如今不消提了,这曲《万壑松风》又成了你的囊中之物吧?」 到了此刻,齐敬之哪还不知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当即坦然说道:「我不止记下了《万壑松风》,还由此学会了一种餐霞法门,区区一囊老酒,实在不足以抵偿,要不……」 不等他把话说完,沐瑛仙已是摇了摇头,出言打断道:「虽然《万壑松风》正好对应松柏之木,可哪怕我早就弹得精熟,却也做不到以此来提炼松柏甲木之气,可见更多的还是你自己的本事。」 「更何况咱们有言在先,抚琴一曲换老酒一囊,而且这不是还有一缕松柏甲木之气做搭头么,我已是赚了!」 沐瑛仙语罢,忽又颇为好奇地道:「嗯……只是看齐兄先前那件花衣裳,就知你所修的本经颇为奇特,绝不是我听说过的任何一种木行功法。不知可否也为我解惑?」 这少女与邓符卿相识,而且应该关系匪浅,齐敬之自然没有隐瞒的必要,当即痛快答道:「是我偶得的一本《仙羽经》残卷,据邓前辈认定,乃是仙羽山玄都观的传承。」 「《仙羽经》?」这回轮到沐瑛仙愣神了。 她眉峰微蹙,默然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就笑出了声:「这下子我就明白了!难怪那个再小心眼不过的邓叟竟能容你偷学霖谱……」 眼见少女似乎是明白了,齐敬之自己可还糊涂着呢,当即开口问道:「沐姑娘,我的《仙羽经》应当与松柏木无涉,甚至应当不是木行功法,为何能与霖谱相合,还与《万壑松风》如此投契?」 沐瑛仙应是也想到了这一层,摇头说道:「先前是我想差了,还以为你的本经偏向松柏甲木,这才能感应和强记霖谱……」 说到这里,少女忽然回过味来,登时没好气地道:「明明是你的本经,怎么却来问我?我对《仙羽经》所知不多,但保不齐它在音律上就有这种独特功效呢?总不能是因为你的悟性太高吧?」 齐敬之不由哑然,难不成《仙羽经》本该成就正统舞鹤心骨,真就有这种功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己的悟性应当也很是不差。 沐瑛仙哪里知道齐敬之心中所想,略作沉吟又继续道:「至于《万壑松风》,正如《太古引》总纲之中有那两句诗作为点睛之笔,《万壑松风》曲谱下亦有几句精辟注解……」 「既然你已经学会了这首曲子,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尽数说与你听,就当是那一缕松柏甲木之气的回礼吧。」 齐敬之闻言又笑,身旁这少女还真是个爽利性子,一方面记仇就是记仇,另一方面则是不爱欠人情。 由此看来,他那一囊帝膏酒还得抓紧兑现了才是。 齐敬之这样想着,就听沐瑛仙一本正经地说道:「其一,甲木天干作首排 ,原无枝叶与根荄。欲存天地千年久,直向沙泥万丈埋……这说的便是甲木韧性最坚。」 「其二,便是我先前提过的,松柏木者,泼雪凑霜、参天覆地,风撼笙篁之奏、雨余旌旆之张……说的便是松柏乃是甲木之中的佼佼者。」 「其三,要紧处只有两句,便是……鹤算千年寿,松龄万古春。这一句又与「欲存天地千年久」乃至《太古引》这个总名目遥相呼应,可谓丝丝入扣……哎?」 说着说着,沐瑛仙就是一愣,接着便反应过来:「鹤算千年寿,松龄万古春!先前我竟没想到这一节,《仙羽经》能与《万壑松风》匹配,就落在一个寿字上!」 说到最后,虽然沐瑛仙的语声一如先前那般清丽悦耳,落入齐敬之耳中却宛若惊雷。 第118章 九霄环佩 「鹤算千年寿,松龄万古春!」 说起来,家住松龄县小松山的齐敬之对此并不陌生,无论是给长者祝寿还是过年贴春联,县里不少人家都喜欢用上这两句,以此讨一个好彩头。 只是在此之前,他一来被仙鹤与桃花的搭配先入为主,二来也是灯下黑,从未想过从小司空见惯的小松山万顷松林会与《仙羽经》有什么关联,甚至在听闻《万壑松风》的曲名,发觉一经一曲极为契合之后依旧没往这方面想。 谁知这句看似平平无奇的吉祥话,竟被写入了《万壑松风》曲谱的注解,是单纯的巧合,还是作注之人另有深意? 一时间,齐敬之心里有无数念头生出,越是深想就越是惊心。 「掌握有《仙羽经》残卷的路云子死在了松龄县的小松山,而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山中猎户,偏偏体内藏着一面从未有过动静的青铜小镜,自行飞出来将路云子炼成了灵魄尸,助我习得了《仙羽经》!」 如果说片刻之前齐敬之还觉得机缘聚散、妙不可言,那么此时此刻就只觉可怖可畏了。 「沐姑娘,敢问《灵妙天音谱》是何人所作,《万壑松风》曲谱的注解又是何人所留?」 似乎已经料到齐敬之会有此一问,沐瑛仙当即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据我所知,《灵妙天音谱》并不是仙羽山的传承。」 「这套曲谱是我幼时偶然所得,藏得极为隐秘,而且并不完整,尤其是上头所涉及的人名、地理之类皆被抹去了,不知是由何人编纂、何人作注,亦不知是由何人删改和秘藏的。」 说着,沐瑛仙扭头看向齐敬之,又补充道:「其实我当时发现的曲谱共有两本,一厚一薄,厚的便是《灵妙天音谱》,其中既有伏皇五弦琴的曲谱,也有姬族文武七弦琴的曲谱,哦,姜族称之为炎皇七政琴。」 「总之这些琴谱的年代相隔久远,曲风也有差异,应是由某家道统经年累月收录而成。」 「另外那本薄的则是一本五弦瑟谱,正是炎皇朱襄氏的《飞龙唤霖谱》,与《灵妙天音谱》不同,这后一本很是完整,不曾有半点删改。」 眼见齐敬之露出惊讶之色,沐瑛仙忍不住轻笑一声:「齐兄想的不错,霖谱便是我送给邓叟的。他除了一柄伴生飞剑,称得上身无长物、两袖清风,拿什么去换人家的赤心木树心?」 「他如今换到了树心,想来是躲起来闭关了,否则我早该从他口中听到齐兄之名,也就不会闹出之前的误会。」 齐敬之此刻哪还顾得上关心邓符卿的去向,既然沐瑛仙说《灵妙天音谱》应当与仙羽山无关,若是他得到《仙羽经》的背后当真有什么隐情,这嫌疑多半就要着落到青铜小镜身上。 想通这一节,他便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横于少女膝上的青绿色瑶琴。先前这张琴凭空浮现的情景,与青铜小镜何其相似! 于是,齐敬之依旧略有迂回地提出了他今夜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沐姑娘,我见此琴颇为神异,莫非便是那大神通者才能炼制的灵器?」 这个问题显然就出乎沐瑛仙的意料了,她有些奇怪地看了齐敬之一眼,随即摇了摇头:「这是我的伴生琴灵,如今尚算不得灵器。」 「伴生琴灵?」 齐敬之只觉一颗心重重一跳,当即追问道:「何为伴生琴灵?沐姑娘先前曾提及邓前辈的伴生飞剑,虽然都是伴生,只是在我看来,两者似乎不太一样?」 沐瑛仙心思剔透,立时觉察出齐敬之心绪有异。 这一次,她略作思索才开口解释道:「齐兄应是才踏入第二境不久,不知晓这个倒也寻常。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世上有些大气运之辈,降生时便有灵物相随,谓之伴生 。」 「伴生一般有两种,一种多见于天生地养的精怪,譬如邓叟,便是与碧桃飞剑同根而生,才一化形便可御剑,是天生的剑仙种子。」 「这类伴生之物多半有质而无灵,有点儿像是失了灵性的灵器之尸,需要器主借助自身灵性加以培育。有些极特殊的,甚至需要器主在迈入第三境之后登上灵台,接引迷失之灵,方可成就灵器。至于何谓灵台,又如何接引,为防齐兄生出知见障,我就不细说了。」 「还有一种伴生则恰好相反,乃是某种器物之灵不招自来,与器主相伴而生。这类器灵初时大多并无异象,只在器主体内温养,要等器主第二境大成时,方能与器主的心相一同显化而出。」 「这后一种伴生多见于得天独厚的人族,听说有衔玉的、有背剑的、有托塔的、有抱钟的……总之花样极多、威能各异。」 听到这里,齐敬之已经有些压抑不住心头的悸动。 沐瑛仙所说的后一种情形,除了显化的时机不对,其余描述与青铜小镜何其相似! 至于显化时机,沐瑛仙说的是大多如此,可见还是有着例外。想来是因为青铜小镜的镜面破损,如齐虎禅一般亟需修补,这才不得不提前显化而出。 提前显化自然不大容易,也难怪镜子总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即便借助枕中梦显露了真形,依旧是能不动便不动,他齐敬之的修为又实在太低,使唤不动也属寻常。 同时,镜子向来只对有灵之物感兴趣,一贯地吞灵留尸,没准儿就是吃什么补什么,这也是镜子乃伴生器灵的又一个佐证。 齐敬之长久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青铜小镜不是什么邪祟,而是伴生镜灵,这对他而言无疑是最好的结果。至于究竟是与不是,等将来他心相显化时便可见分晓。 念及于此,齐敬之又不免想到了齐虎禅和赤金珠。 沐瑛仙的琴灵和他自己的镜灵虽然各有神异,却是像器物多过像活物。与这两样伴生器灵比较,齐虎禅作为齐敬之灵性与心念的延伸,更偏向于受祭祀而生的神灵,而赤金珠上喜食金气的一蛇一虎,明显与白金鼠那类金玉之精十分相似。 「单是这器物一项,已经是奥妙无穷,真不知这修行路上还有多少奇峰妙景!」 齐敬之颇感振奋,又是略作沉吟,举一反三道:「我大致明白了,有灵有质方可称为灵器。沐姑娘所说的前一种伴生,乃是先有了质,再育灵、招灵,想来这后一种正好相反?」 抚琴一曲、相谈片刻,沐瑛仙既惊讶于齐敬之在音律和修行上的超绝悟性,也渐渐习惯了他的敏锐多思和时不时的神飞天外。 对于少年方才的走神,她丝毫不以为忤,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不错!伴生之灵显化之后,器主便要按图索冀,寻找对应的灵材炼制器胚,再将器灵与器胚合二为一。」 「步骤虽有先后,最终却是殊途同归,而且无论是哪一种,要使器与灵彻底融合,炼制成圆满无暇的灵器,非得第四境点燃道火的大修士不可。」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免讶然。朱衣侯与邓符卿那等神通手段,也不过是第三境大成而已,要想炼制灵器竟然要修至第四境,也难怪朱衣侯要去豢养什么龙种船鬼了。 他禁不住感叹道:「这要求也未免太高了些,怪不得我曾听人说,这世上的灵器极为珍贵稀有。」 「这倒也未必,居于平原之人,放眼不见高山,便以为世上无山,又或是把家门前的小土丘当做了高山。此等心态,乃是我辈修士的大忌。」 沐瑛仙目光灼灼、语声铿锵:「齐兄天资高绝,假以时日定可望见真正的层峦叠嶂、接天之峰!待到登顶之时,再回望来时之路,便 知何谓「龙不与蛇居」了!」 齐敬之闻言默然,反复回味其中真意,而后郑重点头:「多谢,齐敬之受教了!」 以他的聪慧,自然知道沐瑛仙这番话已经尽量说得委婉。这个神秘莫测的少女似乎因为《万壑松风》的缘故,将自己视为了知音,才会如此推心置腹。 齐敬之当然愿意与沐瑛仙为友,但能否做到,终究还是要看他到底是龙是蛇。 若是一个在山巅,一个在山脚,中间隔着松涛万壑、云山千重,从此再无相见之日,那便一切休提。 对于齐敬之的致谢,沐瑛仙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微微一笑便继续道:「若是当真心急,自然也可以找第四境的师长代为炼器。然而有大毅力大野心之辈多半不会走这条捷径……」 「他们往往会静待修为到了,以自己的道火亲手炼制,最终成就一件最为契合的先天本命器!在此之前,伴生之灵与其说是器,倒更像是器主所独有的一门神通术法。」 齐敬之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青铜小镜的炼化之能,当即点头,脸上更忍不住露出笑意来:「沐姑娘不曾找师长代劳,想来也是有大毅力、大野心之辈喽?」 「那是自然!若无这等野心与决断,我怎么配得上这张瑶琴,又如何奏得出灵妙天音?」 清丽出尘的少女目直不避、眸光灿灿,承认得干脆利落。 她说罢忽地一笑,竟然又变了口风:「其实走捷径也未必不好,我先前那番话,多少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只因我这伴生器灵是一张琴,无须像兵刃那般与人硬拼,以之弹奏琴曲的威能也已够用,自然要比旁人等得起。」 「除此之外,我制琴的灵材亦不曾找齐,想走捷径都不行。」 听沐瑛仙的话音,她背后是有第四境的大神通者的,齐敬之对此并不意外,反倒觉得理所当然。.z.br> 「不知沐姑娘制琴,都需要什么灵材?」他立刻追问,也好日后有个参照。 「炼制先天本命器,自然要选取与器灵最为契合的灵材,在此基础上通常是越珍奇神异越好。以我这张琴为例……」 沐瑛仙将手里的瑶琴展示给齐敬之看:「我给它取名「九霄环佩」,其形制乃是最为古远的伏皇式,琴弦本应是五弦,可显化出来就变成了七弦,应当是蕴养之时被我的喜好影响,同时也少不了《灵妙天音谱》的功劳。」 「灵妙天音、九霄环佩……这名字倒是极为般配。如此说来,伴生之灵并非降生时就固化成形,而是会随着器主的心意和功法而变化?」齐敬之立刻发问,这可关系到镜子能不能修得好。 「那是自然!我身为器主,理所应当能对器灵有所改易。它若是不能顺我心意,又如何能炼成最契合我的先天本命器?」 沐瑛仙俏脸微扬,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当即将琴身翻转,指着琴背最上方道:「这便是我成就心相时所刻!」 齐敬之顺着她所指看去,只见那处赫然刻着「九霄环佩」这四个古朴篆字,想来这就是少女给伴生琴灵命名的方式了,当真霸气得很。 沐瑛仙手指横移,指向「九霄环佩」下方说道:「其余这些刻字是琴灵显化时便有的,词句皆出自《灵妙天音谱》。」 齐敬之随之看去,只见四个篆字下方,左右还各有一列小上许多的文字。 右刻:「不逢鸿荒世,仰希太古民。以我清净耳,听此太古音。」 左刻:「超迹苍霄,乘虚驾浮。逍遥太极,何虑何忧?」 「右边四句,助我成就了心骨。左边四句,助我安然渡过了迷神之劫。」 沐瑛仙娓娓道来,哪怕是自身修行之秘,竟也没有丝毫遮掩:「这 两处文字皆铭刻于琴灵显化之前,又是我修行所系,却是改不得了,但是今后刻什么,必须由我说了算!」 她指着琴背处的大片留白,语气骄傲而坚定:「我如今已经想好了四句诗文,刻成之日便是九霄环佩出世之时!」 少女的口气着实不小,其言下之意,便是待她把四句诗文刻好,必定能迈步第四境,成为点燃道火的大神通者,将九霄环佩炼成先天本命器。 「壮哉!沐姑娘修为精深、志向高远,迈步第四境指日可待!」 齐敬之忍不住抚掌赞叹,接着话锋一转、旧话重提:「唯一可虑者,便是炼器灵材尚未齐备,也不知要制成如此宝琴,需要何等珍稀之料?」 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沐瑛仙神情一滞,旋即有些羞恼地横了他一眼:「最珍稀的灵材,自然是帝青之珠、神鹿之角,蚕王之丝、桐君之干!」 这些灵材的名头颇为唬人,齐敬之自然又是闻所未闻。 「斫桐为琴、胶丝成弦,这后头两样没什么可说的,越珍贵越好。前两样则是制作琴面灰胎所用……」 沐瑛仙将九霄环佩翻转回来,指着青绿色的温润漆面解说道:「所谓灰胎,大多是由大漆和鹿角霜调制而成,除了使琴面变得好看且不易磨损,对音色也有莫大的影响。」 「所谓鹿角霜,便是将鹿角熬制成胶,取剩下的骨渣研磨而成的粉末。制琴师常在鹿角霜里加入珍珠粉、青金石粉、绿松石粉之类,制成八宝灰胎,使琴面光彩夺目。」 「我已经想好了,丝、桐还可以将就,这灰胎却半点马虎不得!将来九霄环佩的灰胎,必须要用神鹿角制成的鹿角霜,再加入帝青宝珠的粉末!我一定要让九霄环佩成为这世上最美的琴!」 说到最后,沐瑛仙的一双眸子极尽璀璨、宛若星河。 第119章 龙母寿宴(上) 修行光阴、不与俗同,忽忽三日已过。 齐敬之正在房中闭目修行,忽听外头有人叩响院门,当即起身走出房来。 院门开处,就见焦氏别馆的一名管事正带着一名侍女候在门外。 侍女手里捧着一张木案,木案中叠放着衣物,甚至还有一双靴子。 这管事见门开了,连忙弯腰行礼,恭敬道:「贵客万安!」 齐敬之走出院门,抬头瞧了瞧天色,不由讶然问道:「此刻离着寿宴还早,焦管事可有事么?」 「确是有事,打搅之处,还请贵客恕罪!」 焦管事说着,扭身向侍女手上的木案一指:「这些是琅少爷才派人送来的,计有玄青色暗花窄袖锦袍一件、革带一条、黑靴一双。」 「琅少爷的原话是,世上以衣冠取人者甚众,这些服色皆是焦氏子弟日常所用,施展拳脚弓刀皆无妨碍,整套皆是新制,还望兄长莫要嫌弃。」 「琅少爷?」齐敬之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这说的应当是焦玉浪了。 虽说这一路上,无论是于老城隍、朱衣侯这些神灵,还是刘牧之、邓符卿、沐瑛仙这等修士,都不曾因为他出身寒微而有半分轻视,他自己更是从没觉得身上的麻衣草鞋有什么不妥,却也不会拒绝焦玉浪的好意。 「客随主便,理所应当。」 齐敬之洒然一笑,当即转身回了小院,边走边道:「你们替我兄弟送衣服来,我有什么好见怪的?对了,你家琅少爷还有别的话没有?」 焦管事见状松了一口气,连忙带着侍女跟进来:「琅少爷还说,今日府中的寿宴分了几处,所招待的宾客各有不同,终究是世情如此,不得不讲究个尊卑有别,也是担心那些形貌特殊的山水之客,不经意间吓到了寻常宾朋,反而不美。」 可能是找下人代为传话的缘故,焦玉浪的遣词造句不但文雅了许多,还颇为含蓄,颇有世家大族的风范。 齐敬之又是一笑:「怪不得要给我送衣服来。他想让我去哪处?」 焦管事却摇了摇头:「这个琅少爷倒是没说,只最后还有几句。原话是,兄长入府之前,睁眼仔细瞧瞧便知究竟,除了内宴正席,想去哪一处皆可。」 「小人话已带到,这就告辞了。」 说罢,焦管事便命身旁的侍女将木案放在院中石桌上,随即一起恭身而退。 「有劳两位了。」 齐敬之朝两人轻轻颔首,心中不由暗忖:「睁眼仔细瞧瞧?这是让我打开眉心灵窍?」 他关好院门,将盛放衣物的木案拿回房中,仔细翻看了一遍,见这些衣物无论用料、做工皆属上乘,而且并无什么特殊印记,穿出门去应不会被人认做焦氏子弟。 齐敬之当即脱去身上麻衣、脚下草鞋,换上了锦袍和黑靴,一看之下竟是颇为合身。 接着,他又看了看木案中剩下的那条黑色革带,忽然笑着摇头,左手一翻、掌心向上。 几乎是同时,虬褫腰带便出现在了他的掌中。 自那夜结识沐瑛仙之后,齐敬之每天入夜之后都会去那处园林,坐在池边感应和提炼松柏甲木之气,然后尝试着缓缓吞服炼化,融入体内并烟霞羽衣之中,以此作为感应境餐霞这一层的修行。 这期间,除了青毛兔子曾过来将帝膏酒取走,那个清丽无双的少女却再也不曾出现过。 除此之外,齐敬之便整日闷在房中,或是引金气修补齐虎禅,或是想方设法引动青铜小镜这个伴生镜灵。 虽然这个伴生镜灵依旧不肯搭理齐敬之,却也终于被他发现了一项妙用。 那便是但凡被镜灵炼化过的物件,都可以被再次 收入镜中,而且收放自如。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既然一开始炼化的时候,镜子可以将那些邪祟吞入黑漆漆的镜面之中,然后再吐出来,没道理炼化之后反而不行。 由此可见,伴生器灵确实如沐瑛仙所说,成器之前更像是某种神通术法。 这个过程里,齐敬之也渐渐发现,虬褫腰带和银煞烛台看似是实物,其本质却与他的烟霞羽衣有些相似,煞气聚散,宛若介于虚实之间。只可惜这两样奇物不能像烟霞羽衣那般直接纳入体内,仍要由镜灵过一道手。 有了这个发现,齐敬之欣喜之余触类旁通,生出了种种奇思妙想。 譬如现在,他闭目凝神,眉心灵窍洞开,默运《虬褫乘云秘法》,同时右手在虬褫尸上轻轻抹过。 如是再三之后,虬褫尸上的无面头颅与银色鳞片渐渐隐去,竟变成了一条货真价实的银色腰带,其长短、样式皆与焦玉浪送来的黑色革带如出一辙。 齐敬之睁开眼睛,将虬褫腰带系于腰间,低头环顾,只见身上玄袍银带,竟是颇为相合。 他满意地点点头,紧了紧袖中的刀鞘,将赤金珠收入怀中,背好长刀煎人寿,提起白猿献果食盒,焕然一新地走出门去,将房门、院门一一锁好,这才与众多住在这里的贺客们一道走出了别馆。 龙母寿诞是眼下巢州乃至周边数州最大的一桩盛事。这场庆典的规模极大,雇工和采买极多,几乎整座巢州城都从中受益,到了正日子,更是处处张灯结彩,阖城百姓欢庆。 齐敬之顺着车马人流缓步向前,沿途经过几处戏台和粥棚,走了许久才远远望见云骧侯府的大门。 他记着焦玉浪的嘱咐,开窍凝神望去,就见那座轩敞府门竟是骤然从中间分开,变成了并列的两座。 两座府门前皆有新衣新帽的焦府管事迎客,左边府门前依旧是人头攒动、宾客云集,右边那座却是门可罗雀,无数行人车马从旁经过,却无人看上一眼。 「嘿,竟是从进门开始,就已将宾客分作了两类!要入右边府门,起步便得是感应境启灵成功、真正踏上修行路的修士,至不济也要身怀不俗的奇物秘术,否则连大门朝哪儿开都不晓得。」 齐敬之暗暗感叹,皱眉想了想,忽地转身就走。 他仔细找寻了片刻,才终于发现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 他径直走入小巷深处,眼见左近无人,忽地左掌一翻,银煞烛台立时显现而出,血红烛光亮起,掩去了少年的身形。 齐敬之放下食盒,将烛台换到右手,左手在自己脸上一抹,立时化为一个长着青色脸皮的无面人。 紧接着,他伸手一招,低声喝道:「赤金刀来!」 话音落下,已被喂熟了的赤金珠立刻从他的怀里飞出,当空一展显现出刀形,便连挂刀的刀扣也一应俱全。 再次看见这柄金光灿灿的短刀,齐敬之心中不免闪过一丝黯然。 他对焦氏姑奶奶的寿宴无甚兴趣,只是想替老魏来看看罢了,自然要带着赤金刀而非赤金珠登门。 他将赤金刀挂在虬褫腰带上,左手接回银煞烛台,右手提起地上的食盒,回身出了小巷,毫不犹豫地朝右边那座府门走去。 若是老魏殿下在此,只怕也不甘心与寻常宾客坐在一处。 殷红血光照耀之下,齐敬之让过街上川流不息的车马,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那处冷冷清清的府门前,仰头望向悬于上方正中的宽大匾额。 「敕造云骧侯府。」 几个大字铁钩银画、金光绽放,朝着他周遭的血光狠狠砸落。 齐敬之左手一翻,收起银煞烛台,突兀现身于府门前。 原本百无 聊赖的迎宾管事陡然一惊,目光在齐敬之的脸上和腰间飞快掠过,身上气息一放即收,随即主动迎了上来。 「小人有眼无珠,竟致怠慢了贵客,恕罪恕罪!」 迈步之间,迎宾管事已经收敛好惊容,一边口中告罪,一边作势去接齐敬之手里的食盒。 齐敬之坦然递出食盒,闷声说道:「这是四色长命果,恭祝龙母松鹤延年、仙福永继!」 「多谢贵客!」 迎宾管事小心接过食盒,目光在盒身上的刻图一扫,脸上便露出笑容来,一边伸手肃客,一边恭敬问道:「请恕小人眼拙,敢问尊驾可是姓魏?」 能在这种时候站在府门处迎宾,这位管事的见识果然不凡,竟是一眼就认出了赤金刀。 齐敬之迈步拾级而上,摇头道:「东海金刀魏已然身故,其刀为我所得。」 听见这话,迎宾管事面色丝毫不变,落后半步伸手引路,口中恭敬说道:「原来如此!来者便是客,小人斗胆,敢问尊驾高姓大名、仙山何处?」 齐敬之脚步不停,轻描淡写地道:「麟州、鹿栖云,我跟贵府上的玉字辈有些交情。」 「原来是麟山来的鹿老爷!」迎宾管事立刻大着嗓门恭维了一声。 见这个突兀现身于府门外的青脸无面人并未出言纠正,门内廊边立刻有几名侍者一同高声唱名:「麟山鹿老爷来拜!长命果四色,恭祝姑奶奶松鹤延年、仙福永继!」 齐敬之听在耳中,心中不由暗笑:「只因我形貌诡异,所带的寿礼又是山货,便被这管事当作麟山之中的妖魔精怪之类了。」中文網 「这巢州焦氏也真不愧是底蕴深厚的军侯世家,我这样的妖魔登门,这迎宾的管事竟也浑没放在心上。」 无视了落在身上的几道隐秘目光,齐敬之停下脚步,开口问道:「听说今日府中有多处宴席?」 「鹿老爷说的不错,今日府里视来宾的身份不同,先就分为内外两宴。此时内宴正席上坐着的皆是与我焦氏世代交好的门阀、宗派之主,州牧、镇魔将军等***显宦,州城隍、巢江水神等大神,此外还有我家侯爷嫡出的几位老爷、麾下的几位大将在一旁伺候。」 迎宾管事顿了顿,见齐敬之轻轻颔首,才又接着道:「内宴正席之外,依旧按照上头的划分,在两厢偏厅分别设宴,除了这几处,还特地给诸位山客、水宾、散修、术士、武人等等设有专门宴席。」 他略作停顿,又紧跟着补了一句:「这些只是粗略划分,贵客可任择其一,席间想在各厅之间走动走动亦无不可。」 「哦?」 齐敬之微微一怔,旋即问道:「若是金刀魏来此,该入哪一席?」 迎宾管事凝神想了想,答道:「金刀魏乃是东海大豪、声名远播,除了正席之外,其余偏厅皆可去得,只不过辽州九真魏氏门第不显,金刀魏本人亦未托庇于任何世家、宗门,以小人愚见,还是去散修、术士、武人这三席比较稳妥。」 见齐敬之又是点头,这管事朝一旁等候的侍者一招手,口中试探问道:「不知鹿老爷属意哪一席?哦,眼下山客席还空着不少,极为清静。」 齐敬之正要回答,忽听身后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若是依着我……」 齐敬之当即回身看去,就见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人兴冲冲地快步进了府门。 这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身形在这个年纪应算瘦小,只比齐敬之高出半头,五官平平无奇,唯独一双大眼亮晶晶的。 他头戴幞头,身着一件黄铜色窄袖锦袍,腰束锦带,足蹬乌皮六合靴。 只看这双官靴,便知此人是公门中人,只 是不知为何,他腰间竟以红线系着一串青色的铜钱,看上去很是怪异。 这少年一眼就看见齐敬之的无面怪脸,后头的半截话登时就噎了回去。 他倏地停下脚步,脸上忽然露出惊喜莫名的神情来:「这巢州左近竟然还有我不认识的山客?」 话音未落,这少年身形一闪,已是凑到近前。 他一把抓住齐敬之的胳膊,自来熟地介绍道:「兄台请了!小弟钱小壬,字玄黓,甲乙丙丁的壬,甲乙丙丁的玄黓。我在家中排行第九,你唤我小九、钱九、玄黓都行,只是千万别叫我小壬!」 这个钱小壬修为不知如何,身法却委实快得很,说起话来更是连气都不换一口,齐敬之心里不免吃了一惊,见对方手上并未用上多少力气,当即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臂。 他也不去分辨谁长谁幼,从善如流地闷声道:「我乃麟山客鹿栖云!钱九兄弟,若是依着你,我该去哪一席?」 「哈哈,钱九见过鹿兄!」 钱小壬似乎对焦府很是熟悉,面子也大得很,也不见他带着什么寿礼,只是轻飘飘地朝迎宾管事和那名上前的侍者一挥手,便再次伸手拉住齐敬之的胳膊,闷头就往府里走。 迎宾管事笑容真诚,反而朝钱小壬行了一礼,无声地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回了府门处。 钱小壬头也不回,边走边道:「鹿兄应是不怎么出山,更是头一回来巢州,想必不大清楚本地的风气。按照我的经验,前头那几席,无非是世家、宗派、官场、神灵和神荫,这些人个个鼻孔朝天、狗眼看人,时时刻刻紧盯着正席那边儿,咱们犯不着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至于后头几席的边角料,大都是来攀高枝的,偶尔有几个路子野的,背后指不定就站着哪位大人物。这些人啊,要么唯唯诺诺,话也不肯多说,酒也不敢多喝,要么就虚情假意得很,实话听不着一句,交情结不下半分,属实无趣得紧!」 齐敬之听他说得有趣,才要开口,就见钱小壬的大眼珠子一转,贼兮兮地问道:「鹿兄,你身上可带钱了么?」 第120章 龙母寿宴(中) 对方这话问得很是突兀,齐敬之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道:「出门在外,自然带了。」 「鹿兄莫要误会,小弟可不是要谋你的财!」 钱小壬嘿嘿一笑,脚步不停,嘴里更是闲不住:「钱某的意思是,鹿兄既为山客,手里应当有深埋在山中许多年月的古钱,不知可否赐下几枚年头深、品相好的,价钱好商量,绝不教你吃亏便是!」 齐敬之闻言愈奇,不由得将目光落在对方腰间挂着的那串铜钱上。 钱小壬也跟着低头一看:「嗐!这几枚的气韵太浅,当不得大用,也就只能做个配饰了。倒是你们麟山自古形胜,其中墓葬不计其数,定然有些好货色!」 「此人还真是将我当做山大王了!」 齐敬之暗笑之余就不免想起陈二来,顿觉这个话题不大吉利,便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山中古钱我自然见过,大多锈蚀不堪、难以花用,又能当什么大用?」.z.br> 说罢,他便从钱小壬腰间的铜钱串子上收回目光,转而欣赏起云骧侯府的景致来。 只见两人前方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左右怪石佳木、异草奇花,耳中更有乐声从不知何处传来,堪称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一旁的钱小壬却无心赏景,大摇其头道:「鹿兄莫要诓我!这古钱埋在山中,受了龙脉地气滋养,年深日久之下渐渐褪去铜臭、生出气韵乃至灵韵来,便连鬼神也要垂涎!」 齐敬之闻言,心头就是一动,不免就想起了婉儿:「银伥的制法是要激发银臭,埋钱于山中却能褪去铜臭,倒是正好相反。」 见他不说话,钱小壬竟是愈发急切,转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鹿兄当我不知么?你们麟山在百余年前出了一桩私卖神位、包庇邪教的丑闻,据说其中涉及的买山钱足有数十万!因为这一场大案,整个麟山神系几乎被连根拔起!」 这话一出口,饶是齐敬之脸上被灵魄面具遮盖,也不免显露出震惊之意,心中更是念头急转:「仅是我所知,小松山和余山这两座麟山支脉皆无山神,国主似乎也没有再敕封的意思,还暗中支持城隍神蚕食山神权柄。我先前还奇怪,偌大的麟山缘何处处皆无山神,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隐情!」 「私卖神位且不论,这包庇邪教,难不成指的就是小松山深处的那座神庙?甚至……不止那一座!毕竟小松山那处神庙内虽有打斗痕迹,却只损坏了一座青铜鼎,最核心的大殿和神像尽皆完好无损,不像是被朝廷围剿过的模样,没准儿就是一条漏网之鱼。」 说起来,无论是孟夫子所在的松龄县城隍一系,老魈前辈所在的小松山前代山神一系,还是小松山深处那座供虎精褪皮的神庙,齐敬之修行之初,反倒是对神道接触得更多一些,平时也颇多留意。 钱小壬说起的这桩神道大案,虽然相隔年代久远,却与小松山息息相关,由不得他不上心,一时间念头就不免有些发散,对大齐神道的消长变迁也有了更深的体会。 「焦玉浪提起那位江君嫡子时,说祂曾因胞妹受夫君虐待而起兵攻打吴山。那似乎是八十余年前的事,当时吴山之君百般忍让,事后更主动上表请罪,如此缩卵隐忍,恐怕不止是因为自己理亏,更是被麟山神系的惨状吓住了……现如今山神式微、水神跋扈的局面,恐怕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眼见齐敬之神思不属,钱小壬的脸上就有些得意:「鹿兄可是想起来了?小弟还听说,当年事发之后,那数十万买山钱在押解国都的前夜,忽然就下落不明……」 「钱爷说笑了!」 齐敬之忍不住拿眼眶横了这个嬉皮笑脸、口无遮拦的家伙一眼,没好气地道:「别说我是头回听说这一 起陈年旧案,尚不知是真是假。即便此事为真,你口中那笔买山钱也当真下落不明,可这哪里是我能掺和的?鹿某算是瞧出来了,钱爷从刚才进门起,就打定主意要拿我寻开心呢!」 「哎!鹿兄这是什么话?钱某人可不是傻子,这里头的水深得很,我哪里敢往里蹚?」 钱小壬不干了:「索性直说了罢!先前我在府门前听到唱名,说鹿兄是麟山来的,初时还有些不信,毕竟百余年前麟山一系已被一勺烩了,山中精华亦被搜刮一空,以至于百年间再没出过什么奢遮人物,即便山里还剩下一些余孽苟延残喘,却绝没有顶着麟山客的名头出来晃悠的道理。」 「可小弟刚刚出言试探,瞧鹿兄的反应,便知你对麟山内情明显是清楚的,想来麟山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终于恢复了一些元气,才出了鹿兄这等人物!」 「其实依着小弟的愚见,那案子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早已时过境迁,鹿兄委实不必有什么顾忌。前些日子戴山里那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到如今不还是活蹦乱跳的么?」 钱小壬嘴巴开合,毫不停歇的一大串话语犹如魔音贯脑,吵得面具之后的齐敬之连连皱眉。 他不得不侧过脑袋,将耳朵离对方远了些,心里却是暗自警醒:「我戴上灵魄面具之后,自以为有了遮掩,反而不太注意约束言行举止,一时走神、心绪外显,便被这个钱小壬瞧出了几分。」 「至于他嘴里提到的戴山里那位,应是那尊曾经归属于戴山长清观的三眼石人偶了。这位似乎惹出了不小的风波,连巢州这边都听说了,也不知是个得志便猖狂的愣头青,还是背后有山神一系的谋算撺掇。」 齐敬之晃晃脑袋,收敛起思绪,同时胳膊用力,将钱小壬的手掌甩脱:「哼,我瞧你这厮是个面善心女干的,咱们还是离得远些为好!」 「哎,鹿兄莫恼,小弟给你赔罪还不成么!」钱小壬遭了嫌弃,竟是毫不在意,依旧没脸没皮地贴了上来。 他眼巴巴地瞧着齐敬之,嘴里继续叭叭叭地说道;「鹿兄,你这个麟山客的来历底细我不问!无论你是想求一个麟山的神位也好,还是只想当个山大王、借麟山的地脉修行也罢,小弟都没兴趣知道,唯独有一事相求!」 到了此时,齐敬之算是看出来了,钱小壬这厮性子之惫懒,比起焦玉浪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奈何,他停下脚步,闷声问道:「什么事?」 钱小壬登时脸上一喜,一双大眼里几乎要冒出光来:「小弟寻思着,当初那笔买山钱无论去向如何,必定转运匆忙,说不得就有那么三五枚遗落在了麟山的某条石头缝里。鹿兄若是哪天鸿运当头,碰巧捡着了,可得想着小弟我啊!」 他话音才落,前方忽然有人发出一声冷笑:「钱小壬,又在发你的大梦了?这位兄台可莫要被他诓骗了,这厮真正想要的可不是区区几枚古钱!」 这后一句显然是对齐敬之说的,而且正中他的下怀。在齐敬之看来,钱小壬这人很是女干猾,说出口的话绝不可尽信,方才跟他废了那么多口舌,怎可能只是为了几枚所谓的买山钱? 钱小壬脸色骤变,转头看向声音来处,恼怒道:「辛长吉!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呐,九爷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笑话!这里是焦府,不是钱府!你钱九来得,本都尉就来不得?」 话音响处,前方道旁一块嶙峋怪石的后头走出一人,赫然是个年方弱冠、剑眉星目的轩昂甲士。 此人内着一件宝蓝色锦袍,外罩一领黑色皮甲,搭配着烂银也似的肩甲和护手,胸前更镶嵌着一块银光灿灿的狮咬剑护心镜,除了没有着盔和携带兵刃,倒像是要上战场似的。 齐敬之的目光倒有大半 都被那块护心镜的图案吸引,狰狞狮头栩栩如生,嘴里咬着一柄剑柄在右、剑尖朝左的无鞘短剑。 随即他便注意到,此人右手大拇指上套着一枚乌光沉沉的铁扳指。 名为辛长吉的甲士走到两人近前,一双冷目如电,狠狠瞪了钱小壬一眼:「在我面前,若是再敢自称什么九爷,休怪我割了你的舌头!」 钱小壬似也自知失言,气势立时一弱,嘴上却兀自不肯服软:「嘿!这不是辛都尉么?才几天不见,你都把这狮咬剑的图案铸在护心镜上了?怎么,这是生怕大伙儿不知道你差事巴结得好,荣升了咱们巢州镇魔院的辟邪都尉,成了镇魔将军之下第一人?」 「嘿嘿!辛都尉今天穿这身行头登门,知道的呢……当你是拜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拿人呢!」 辛长吉闻言,面色丝毫不变,依旧是横眉冷目:「甭跟我这儿阴阳怪气的,你都是马上要入国都奉职的人了,再这样没个正形,胡乱与人结交,当真不怕给家里招灾惹祸么?」 钱小壬顿时一脸不屑,摇头道:「辛三哥,我钱九爱跟谁结交就跟谁结交,你管不着!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两家老爷子都已经闹掰了,你再想上门告我的刁状,那是门儿也没有哇!」 听见这话,辛长吉不由得冷哼一声,转而看向齐敬之,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的青色面皮和腰间赤金刀上扫过,神情随之微微一凝,颔首道:「你敢自称麟山客,确实有三分本事!」 他语气冷硬地点评了一句,忽地朝齐敬之一抱拳,肃容说道:「本官辛长吉,乃巢州镇魔将军麾下辟邪都尉!此地是焦府,你又远来是客,本轮不到辛某置喙,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多嘴嘱咐你几句。」 齐敬之先前便知道,镇魔院在州设镇魔将军,在郡设镇魔都尉。听钱小壬的话音,辛长吉这个所谓的辟邪都尉,似乎是镇魔将军直属,而位居诸都尉之上。 此人如此年轻就坐上这等高位,可是连麟州怀德郡那位年轻功曹都给比下去了。先前刘牧之念头不通达,在感应境餐霞这一层逡巡不前,辛长吉位居其上,至少也得是心相显化,甚至已经迈步第三境也未可知。 齐敬之心中凛然,也不计较对方言语之中的不客气,同样抱拳行了一礼:「辛都尉请直言,鹿栖云洗耳恭听!」 辛长吉将双手垂于身侧,神情肃然凝重,语气之中却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不屑:「本都尉刚才说你确有三分本事,但也只有三分,剩下七分便都是狂妄了!」 「你若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进去坐了山客席,只管跟那些妖魔鬼怪自称什么麟山客。别的我不管,无论是谁胆敢起争执搅闹寿宴,又或者灌了几杯马尿就原形毕露,想在这满府宾客、阖城百姓头上抖一抖妖魔威风、显两手凶残手段,事后本都尉绝不放他生离巢州!」 辛长吉说到最后,双目之中神光湛湛,其气焰之盛,直令人不可逼视。 齐敬之被他的眸光一扫,只觉对方整个人巍巍然如山岳耸立,又恍若一个摘星拿月的巨人,裹挟着天地大势向自己倾覆压迫而来。 灵魄面具之中的残念峰峦首当其冲,立时齐齐摇动,原本游荡于群山之间的阴风更仿佛遇见了天敌,尽数龟缩躲藏于群山之后。 其中一些山峰曾与虬褫残念激烈碰撞消磨,本就残破扭曲、摇摇欲坠,立刻就坚持不住,先是颓然断裂倾倒,紧跟着就崩解成无数碎石与粉末。 不等剩余的那些山峰抢夺,这些碎石、粉末甚至还有部分未及躲避的阴风,骤然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一压,或是就此消弭于无形,或是被直接排挤出了这方小天地。 落在辛长吉与钱小壬眼中,便是齐敬之的青色无面怪脸上不断有或黑或灰、散发恶臭的细渣析 出,同时还有饱含怨毒之意的细微阴风冒出。 这些渣滓与阴风被日光一照,登时瓦解冰消。 肉眼可见的,无面人的青色脸皮逐渐变淡,不多时就转为了淡青,其周身气息亦随之水涨船高,稳稳顶住了辛长吉的气势压迫。 直到此刻,齐敬之才艰难开口,呼吸兀自有些不畅:「庭院荒疏已久,还要多谢辛都尉代为洒扫之情!」 闻听此言,辛长吉的脸色就有些难看,钱小壬更是当场笑出了声。 「哼!辛某可不是你豢养的仆役!」 辛长吉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双目之中神光隐去,周身缭绕的那种无形气焰亦随之偃旗息鼓。 他狠狠瞪了齐敬之一眼,语气却头一次缓和了下来:「我瞧你还不是无可救药之辈,若是今后秉持正道、善加修持,无论是莽莽麟山、还是这圣姜天下,未尝没有你一席之地!」 第121章 龙母寿宴(下) 说罢,辛长吉便再也不看二人,转身又走回了先前那块怪石旁,靠在上头闭眼假寐起来。 钱小壬状似不屑地撇了撇嘴,扭头看向齐敬之,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接着便竖起大拇指道:「鹿兄不愧是麟山不世出的人物!辛老三素来眼高于顶、行事霸道,从不将你这等出身的人物放在眼里。他方才能说出那番话,已经是对你另眼相看了!」 没有理会钱小壬,齐敬之深吸一口气,将几乎要透体而出的烟霞羽衣收回,也将提在胸中的那一道松柏甲木之气悄然咽了回去,重又散入四肢百骸。 刚才他看似平静,其实已经鸣鹤法和洗翅劲默运到极致,几乎忍耐不住,就要吐气如啸、暴起反击。 实在是先前辛长吉那一道目光暗藏玄机、威势沉重,以至于齐敬之明明有灵魄面具遮护,依旧被逼得全力催动心骨,凭借万壑松风起、一鹤怒凌霄的宏阔意境,这才堪堪挡下。 「那便是心相么?一目之威,乃至于此!比起我在梦里砍杀的那条巨蛇也不差什么了!」 回想起方才那尊悍然闯进灵魄面具、更将自己心神狠狠撼动的参天巨人,齐敬之仍不免心有余悸。 钱小壬说辛长吉对他另眼相看,这话倒也不能算错。齐敬之心里很清楚,那位辟邪都尉似乎正是透过灵魄面具,触碰到了他心骨之中的怒而搏击天地之意,这才忽然收手的。 「如果这也算另眼相看的话,那还真的挺别致的……」 齐敬之自嘲一句,当即沉下心神、略一感应,就见心间那只怒鹤已是翩然落地,收敛羽翼时明显有些萎靡,却又难掩昂扬不屈之态。 不经意间,他心头残留的些许惊悸已被难以抑制的兴奋所取代:「修行路上当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山山皆有奇绝风景!他日我必一一登临,方不负来这世上走一遭! 「鹿兄莫要忧惧,辛长吉虽然向来目中无人,却极重规矩,对人对己皆是如此。别说你如今并未犯他的忌讳,即便是一不留神触犯了,只要还没出焦府的门,他也绝不敢放肆!」 见齐敬之半晌不说话,钱小壬连忙出言安慰,然而他言下之意,却是若出了焦府,辛长吉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回过神来,不由得洒然一笑,只不过隔着灵魄面具,这笑容看上去就显得很是古怪狰狞。 齐敬之此时想来,所谓麟山客,不过是他在府门前听说了山客、水宾这类称呼才随口胡诌,不想就被辛长吉认作了三分本事、七分狂妄,还因此招来了对方的打压,当真是无妄之灾。 「嗯?说是无妄之灾倒也未必……」 齐敬之忍不住瞥了一眼身旁的钱小壬,在心里给这厮重重记上了一笔。 两人当即再度前行,等走出了老远,钱小壬朝身后看了看,嗓门忽然又大了起来:「鹿兄不知,辛长吉这厮从小就讨人嫌,最喜欢在长辈面前说人长短,而且一贯的欺软怕硬,不想如今做了辟邪都尉,竟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我猜他今天是特地藏在暗处窥视,遇上惹不起的就只当没看见,若是惹得起,肯定要像刚才那样现身,抖一抖他辟邪都尉的威风!鹿兄你评评理,这今天上门的都是客,主家都没说什么呢,他一个外人却跳出来指手画脚,也不知强充的哪门子大瓣蒜!」 说话间,钱小壬带着齐敬之七拐八绕、穿廊过屋,最后走进了一道掩映在花木间的雅致院门。 他指着院中那座古朴洁净、却同样张灯结彩的二层木头小楼,得意说道:「往年有山客来,焦氏都将宴席摆在这里,果然今次也不例外。」 钱小壬的话音才落,小楼里就有一名年轻侍者快步迎了出来,脸上满是庆幸,仿佛劫后余生,开口 时还不忘压低声音:「九爷您可算来了!」 侍者说罢才看清齐敬之的模样,脸上登时煞白一片。 与此同时,二楼正冲着院门的窗户被打开了一条缝,一只硕大的金色竖瞳在里头一闪而过,接着就有一个温和的嗓音响起:「几位山友,我才说什么来着,小九这厮肯定要过来闹咱们。」 钱小壬是个耳聪目明的,当即哈哈一笑,大喇喇地朝年轻侍者一挥手:「你也不是头一回来这里侍候了,怎么还是这般胆小?甭怕,今儿有九爷给你撑腰,只管安心办差便是!」 说罢,他便引着齐敬之走进小楼,也不理会一楼厅堂中战战兢兢的男仆女婢,径直上了二楼。 这座二层小楼本就不大,二楼自然也宽敞不到哪里去,但因为这宴席是依古礼采用了分食制,只在地板上摆了一主八副共九张席子和食案,除此再无旁的家具陈设,反而显得二楼上有些空旷。 才一上楼,齐敬之就感受了几道有如实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 他不动声色地一一回看过去,只见此刻北面的主位空着,其余八张食案之后只有半数有宾客落座。 主位左手边当先一席,赫然盘踞着一条金瞳青鳞的大蟒,头戴黑帻、身着乌衣,上半身挺得笔直,长尾一圈一圈盘得极为规整,好似一位正襟危坐的老夫子。 大蟒对面,一只足有半人高、浑身漆黑的雕鸮立在食案上,身上黑色翎羽的间隙里不时向外冒出碧色的磷火。 它扭着头看向齐敬之,一双眼睛本该极大,奈何此刻睡眼惺忪,目光很有些迷离。 大蟒身侧紧挨着的那一席,坐着一个肤色焦黄的黄袍中年人,除了身形远比寻常人高大许多,倒也没有其他异相,反而生得颇为儒雅清隽,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坐在黄袍中年人对面的这一位虽然也是人形,奈何身首异处,套着一件破烂皮甲的无头身躯跪坐在食案之后,一颗头发乱糟糟、染着血污的大好头颅搁在食案上,此刻正睁眉怒目、咬牙切齿地看着齐敬之,也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恨。 待看清了这四位的形貌,饶是齐敬之心里早有预想,也委实没料到这所谓的山客宴竟是这般群魔乱舞。 楼上坐着的这四位自然也在打量齐敬之,彼此眼神交错间,整个二楼不免安静得有些可怕。 下一刻,钱小壬忽地向前迈出一步,眉开眼笑道:「小九见过升卿爷爷、鸮叔父、黄大哥、左将军!」 他这么一见礼,二楼内凝重的气氛立刻便被打破。 「老夫说过多少次了,我等山友皆是平辈论交,你这厮每次都张口乱叫,实在不成体统!」明显地位最高的青蟒开口呵斥,语气却很是温和。 它用硕大的金色瞳孔瞪着钱小壬,一字一句道:「还有,莫要唤升某全名!」 名为升卿的青蟒话音才落,对面满身黑羽、碧火升腾的雕鸮便紧随其后地开口了,同样是一字一句,只是落在众人耳中却宛若一声声怪笑:「小九,莫要朝老鸮我要钱!」 听见这话,焦黄皮肤的黄袍中年人忍不住朝它哈哈大笑,笑声清朗而悦耳。 他大笑了数声,忽地收声扭头,紧紧盯着钱小壬,语气极是郑重严肃:「小九,莫要再惹我发笑!」 在齐敬之听来,除了雕鸮那句,青蟒与黄袍人的话语颇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下意识看向最后那位身首异处的左将军,却见它食案上的头颅虽然依旧横眉立目,却没有半点要开口的意思,只是将怒目而视的对象换成了钱小壬。 「老几位,既然到了我钱九的地头,万事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面对眼前这个诡异局面,钱小壬似乎并不意外,反而很是 张狂地哈哈一笑,抬手朝黄袍人身旁的空席一指:「左侧为尊,鹿兄且到我黄大哥旁边落座。」 说罢,他自己则抬腿往左将军身侧的那个空席走去。 「慢着!」 黄袍人立刻开口阻止,皱眉道:「都是山中客,不讲这些尊卑俗礼!小九你这厮总爱惹我发笑,若是坐到我对面,被我笑上一笑,说不得又要大病一场,到时那个辛家的后生又要找我聒噪!」 他说罢又看向齐敬之:「这位山友不像是爱说笑话的,坐在黄某对面倒是正好!」 刚刚还气焰熏天的钱小壬停下脚步,笑容就变得有些讪讪的:「鹿兄,你看这……」 齐敬之不以为意地朝他摆摆手,径直走向那位身首异处的左将军。 「慢着!」 这回开口的却是雕鸮,这只怪鸟似乎终于睡醒了,一对眸子瞪得溜圆,瞳孔里同样燃烧着碧色火焰,更透出残忍的光:「老黄,可不是老鸮我故意要驳你的面子,只是凡事总要有个规矩!」 它扭头盯着齐敬之,怪笑道:「小九是我们几个老家伙看着长大的,虽说差着辈分,可我们不在意,这楼上自然有他的一席之地。可你这个新来的丑货算个什么东西,我们还没点头,这里空位虽多,却也没你的份!」 待老鸮说罢,它对面的青蟒温吞吞地开口了:「老鸮说话直,这位兄弟莫要在意。若是升某猜得不错,你的本体应是灵魄吧?」 齐敬之一怔,旋即点了点头,闷声道:「本座麟山鹿栖云,本体乃强魄成精,见过几位老兄!」 听见他自称本座,却悄悄将名号减了一个字,原本还有些尴尬的钱小壬忍不住噗嗤一乐。 齐敬之被灵魄面具遮住了脸,索性便将这厮无视,只当没听见,反倒是名为升卿的青蟒瞪了钱小壬一眼。 这条青色大蟒生着一对硕大的金色竖瞳,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钱小壬被它一瞪,笑声戛然而止。 青蟒这才看向齐敬之,颔首道:「我瞧鹿兄弟夺舍的这具身躯很有些意思,修为虽然不高,体内气息却极清新,竟隐隐带着松柏香气,想来应是道门中的某一脉,只是恕升某眼拙,实在认不出是出自哪家哪派。」 「哦?」 青蟒对面的老鸮登时来了兴趣,双目之中碧火升腾,瞪着齐敬之怪笑道:「这就有点儿意思了,焦氏向来与青玄太乙宗交好,今天大宴,那些牛鼻子可是来了不少!」 到了此刻,齐敬之突然就想明白为何辛长吉要对自己动手,又为何忽然收手了。 在辛长吉眼中,麟山客鹿栖云生就一幅非人相貌,一看就非善类,偏偏还与钱小壬厮混在一处,就更加不可放任。 然而交手之后,辛长吉感知到他的怒鹤心骨,自然察觉出异常,或许也如这条青蟒一般,将他视作了道门一脉,这才干脆利落地退走。 「升大哥法眼如炬,从没出过差错,老鸮我向来是佩服的!只是单凭这一条,还不足以给这个灵魄坐下的资格。」雕鸮摇摇头,脸上满是不以为然。 青蟒被驳了面子,却丝毫不以为忤,轻笑道:「他的身躯虽然只有第二境的修为,可你看他腰上是什么?」 这话一出,非但是席上另外三位和钱小壬,便连齐敬之自己也忍不住低头看向那柄赤金色的短刀。 短暂的沉默之后,黄袍人开口了,语气颇为惊异:「这是……赤金刀?我怎么听说,近几十年间,赤金刀落在了辽州一个魏姓年轻人的手上?」 青蟒闻言点了点头:「据我所知,赤金刀确实是由辽州九真魏氏暂为保管,至于为何到了鹿兄弟的手上……这就可要问它本人了!」 一时间,楼中几道目 光又一起落向齐敬之的青色无面怪脸。 齐敬之心头巨震,除了他自己和同样一脸疑惑的钱小壬,似乎这楼中人人都知道赤金刀的底细,而且远远比老魏了解得清楚。 他略一思索,当即决定实话实说:「原本的刀主死在了麟山之中,这刀便被我得了,瞧几位老兄的意思,难不成这刀背后竟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听他这样问,几位山客彼此对视一眼,一时间反倒无人愿意开口了。 几个呼吸之后,黄袍人忽地扭头看向青蟒:「升兄怎么看?」 青蟒晃了晃脑袋,沉吟道:「这件事情,咱们最好不要胡乱开口。」 这话一出,便连性情最为暴躁乖戾的老鸮也是默默点头。 这只怪鸟看向齐敬之,竟连嗓门也弱了几分:「既然如此,鹿兄弟请落座吧!」 终于有了落座的资格,齐敬之心里却无半分欣喜,反而十分沉重:「老魏啊老魏,靠了你的面子,我才能在这龙母寿宴上有坐席,偏你没能亲自来看一看。」 他点点头,朝在座诸位一拱手,缓步走到左将军身边的席位坐了下来。 不知怎的,席间一时又有些沉默。 忽然,钱小壬贱兮兮的声音突兀响起,不合时宜,却又正当其时:「升卿爷爷、鸮叔父、黄大哥、左将军,您几位身上可带钱了么?」 第122章 压胜钱 赤金刀背后究竟藏着何种隐秘,齐敬之其实并不在意,毕竟哪怕如今他与那一蛇一虎相处得很是融洽,却从未生出据为己有的念头,只要将其送回辽州白云宫便算功德圆满。 他在意的是,老魏死前自嘲的那提心吊胆又肆意逍遥的几十年人生,似乎全然出自某种刻意的安排。其中内情,此刻楼中的四位山客似乎都知道一点,却又讳莫如深,甚至还产生了某种误会,并据此认可麟山鹿栖云在楼中可以拥有一席之地。 也许在这些冷眼旁观的知情人看来,东海大豪、术士翘楚金刀魏不过就是一场大戏中的一个小角色,他这几十年来的骤逢奇遇、奋力攀爬与黯然落幕,亦是不值一提的旁枝末节,只配作为此刻宴席之前彼此欲言又止、心照不宣的闲话谈资。 当此之时,钱小壬突兀开口,依旧是初见时那句没头没脑的死要钱,饶是齐敬之的心情颇为沉重,闻听此言,心绪也不免松快了些许,觉得这厮简直是掉进了钱眼里。 「哎哎!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呼老夫之名则吉,这不过是世人的以讹传讹,你还真以为当面叫老夫几声升卿,就能出门捡钱、入山得宝?」 名为升卿的青蟒很是不满,奈何脾气太好,语气又极和善,明显没被钱小壬听进去。 这厮涎皮赖脸地笑道:「反正叫一叫又不吃亏!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世上还都传说被黄大哥笑过的人不死也会半残呢!我当初就是不信,结果怎么着?」 听见这话,黄袍黄肤的儒雅中年人立刻忍不住摇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还是消停些吧。」 他说着便探手入怀,摸出了三枚大小、色泽各不相同的铜钱,随即舒展长臂,将之搁在了钱小壬身前的食案上。 「还是黄大哥够朋友!」 钱小壬大喜,口中道了声谢,已是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枚,举在眼前仔细端详。 然而他只粗略瞧了一眼就不满地嚷嚷了起来:「怎么又是伏皇八卦钱?这种烂大街的玩意……咦?」 钱小壬将后半句牢骚咽了回去,又将另外两枚铜钱一一看过,脸上的喜色就再也掩饰不住。 他放下铜钱,咧着嘴朝黄袍人笑道:「这三枚铜钱精华内敛、灵韵深藏,是难得的好东西,黄大哥是从哪里得来的?」 黄袍人嘴唇抿了抿,也不去看他,仰着头悠然道:「黄州有个破落的神荫门庭,家中任郡城隍的祖先阴寿耗尽、已经死了十余年。前阵子我盖山房缺木料,便去那家的祠堂拆了一根房梁,这三枚伏皇八卦钱便是搁在梁上镇宅所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当时梁上一共有八枚镇宅八卦钱,只不过另外那五枚气机沉重,死活不肯出祠堂一步,我一气之下就一把火全烧了!」 这话一出,钱小壬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先前是谁说什么「自作孽不可活」来着?再者说了,山里什么木料没有,哪里用得着拆人家祠堂的房梁,这分明就是故意的。想必被那一把火烧掉的,可不止是区区几枚镇钱、一间祠堂。 便连脾气最好的青蟒也不由侧目,摇晃着脑袋说道:「那家的郡城隍只死了十几年,八钱余荫尚余其五,黄山友这件事办的委实有些莽撞了。」 黄袍人却是毫不在意,仿佛只是在谈诗论文:「不过十几年间就耗去了祖上三钱余荫,其后人之不肖已然可见一斑。更可恨者,他们将自己暗地里做的那些个龌龊事栽赃到我头上,我虽不在乎些许虚名,却也容他们不得!这便是自作孽不可活!」 「原来如此。」 青蟒点点头,便也不再相劝,接着蛇吻大张,吐出一枚足有巴掌大的赤铜色大钱,朝钱小壬飞了过去。 钱小壬连忙伸手接 住,这回就稳重许多,仔细瞧了半天,才欣喜地抬起头来:「品相这么好的山鬼花钱,还真是难得一见!」 齐敬之坐在对面,同样看得分明,钱小壬手里的赤铜色大钱色泽温润、灿然有光,上头还铸有密密麻麻的铭文。 这所谓的山鬼花钱,他在小松山里也捡到过一些,只是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 钱小壬见齐敬之似乎有些兴趣,当即将这枚大钱的正面朝向他,好让他能看清上头的铭文,同时口里说道:「鹿兄,想必麟山里也有这样的山鬼花钱,若是有这般好品相的,尽可送来予我。还是那句话,小弟绝不让你吃亏!」 齐敬之没理他,目光投向那枚山鬼花钱,只见钱面两侧各有二字,左为「雷令」,右为「山鬼」,中间则是一长串阳文,铭曰:「雷霆雷霆、杀鬼降精,斩妖辟邪、永保神清,急急如律令!」 见众人都在观瞧这枚大钱,青蟒主动开口解释道:「升某所居的山下有个小道观,那观主是个有野心的,想供奉我作护法神,便鼓动百姓铸了一批山鬼花钱。这一枚乃是作为样钱的祖钱,虽是新铸不久,却已生出了些许气韵。」 黄袍人闻言就是一愣:「升兄答应那观主了?虽说他能迎奉护法神,必是朝廷认可的道门正统,但也仅此而已。先前国主几次要敕封,升兄都坚辞不受,如今却屈就于一座小小道观,这可有些不大妥当。」 青蟒蛇吻微张,似是在笑,语气愈发淡然:「那观主的祖上与我有恩,如今他得了道门传承,兜兜转转在我山下立观修行,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缘了。我若不答应,反而于修行有碍。」 听见这话,黄袍人叹息一声,就此住口不言。 他斜对面的雕鸮却怪笑一声,插言道:「狗屁的天缘!依我看,这不过是那些牛鼻子编出来诓人的鬼话!升老兄久不吃血食,已然没了我辈的野性,这才是得不偿失!」 它说着,忽然一抖翅膀,一枚泛着淡淡金光的铜钱就从翎羽底下冒了出来,向着钱小壬飞去:「这个劳什子来得很是容易,不像你们,又是拆房,又是卖身!」 雕鸮毫不客气地讥讽了两句,接着道:「老鸮我那山中有一座荒塔,是我惯常的落脚之地。月前有天夜里,忽然来了一伙盗墓贼,嘀嘀咕咕说那塔是什么护珠宝塔,塔下地宫里藏着舍利子……」 说到此处,它的语声愈发乖戾,笑容更显狰狞:「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那荒塔所在,乃是一座号称求子最为灵验的假和尚庙,被朝廷荡平才不过一甲子,不想世人就忘了个干净,还传出了这样可笑的谣言。」 「不过还别说,当初那个Yin窝香火鼎盛,信众修塔时委实不惜工本。那伙盗墓贼挖开了地宫,当场被藏匿其中的Yin僧恶鬼虐杀殆尽,这个且不提,那被挖开的地宫砖缝里可都砌着压胜钱呢,其中大多都被鬼气所污,唯独这一枚金光直冒,险些晃花了我老鸮这双眼!」 「我自然是纳闷得紧了,立马取来一瞧,见上头刻的竟然是「枝繁茂、宜子孙」六个字!嘿嘿,如此虔诚念想,历甲子而不衰,还真是让老鸮我无话可说!」 作为席间明面上唯一的人族,钱小壬闻言不免有些尴尬,朝雕鸮道了声谢,便将目光投向齐敬之身旁桌案上的那颗头颅:「左将军,你可带钱了么?」 若说这楼中的哪一位最超然物外,一定非这位左将军莫属了。 齐敬之在落座的时候就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自己才上楼时,这位左将军之头怒瞪着的并不是他齐敬之,而是他背上煎人寿的刀柄。 随后众人品评古钱的时候,这一位自始至终都未曾吭声,一双怒目更有大半时间都死死盯住了煎人寿的刀身,甚至被钱小壬叫了一声都恍若未觉。 此刻众人 目光汇聚过来,所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景象。 头戴黑帻、身穿乌衣的青蟒当即笑着解释道:「鹿兄弟莫要见怪,左将军乃是战殁于山中的雄魂之精,因为时常以左手提头,呼啸于山中,我们便呼它为左提头、左将军了。」 「只可惜它在化生之初就遗失了佩刀,以至于煞气难抑、神智不全,一旦见到他人的佩刀就会紧盯着看,想瞧一瞧是不是自己弄丢的那柄,其实并无恶意。」 一旁的黄袍人也是点头,口中附和道:「不错,若论心地澄净,我等皆不如左将军远甚。你们二位一个是雄魂之精,一个为强魄之精,今后倒是可以多多亲近!」 「哦?鹿某生前不过是个游侠儿罢了,哪里能与左兄相提并论!」 齐敬之随口敷衍黄袍人了一句,旋即看向左将军之头,忍不住好奇问道:「不知左兄遗失的佩刀是何模样?」 自从登上二楼、见到这些如妖似魔的所谓山友,齐敬之始终小心提防,唯独对这位左将军的印象极好,甚至毫不在意对方恶狠狠的目光。 究其原因,正如如黄袍人所言,在座的这几位当中就属左将军的心地最为澄净。 齐敬之戴上灵魄面具入焦府以来,无论是迎宾的管事、侍者还是钱小壬与辛长吉,都曾或多或少对他表露过畏惧、厌恶与敌意,从而被灵魄面具所感知,待上到二楼之后就更别提了,说话最难听、性情最乖戾的雕鸮不论,青蟒与黄袍人也远没有它们表现出来的那般和善。 只有一直对他怒目而视的左将军,竟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流露出半分恶意,是以齐敬之才会主动开口相询。 被众人注视谈论许久,又被齐敬之当面询问,左将军这才终于回神。 它转而盯着齐敬之的怪脸,头颅在食案上微微挪动,像是在摇头。 与此同时,左将军跪坐在食案后的无头身躯抬起一只手,伸进了皮甲在前胸位置的一个破洞,从里头掏出了一块被污血浸得发黑的破布。 齐敬之与左将军挨得最近,才一见到这块破布,便顿觉一股血煞之气扑面而来,与之相比,齐虎禅藏锋之前沾染的那点儿血煞,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一次,灵魄面具的反应尤为激烈,其中残留的怨毒阴风骤然大作,如临大敌一般将这股血煞之气死死隔绝在外。 「嗯?这破布似乎是一面旌旗的边角?」Z.br> 齐敬之心里才生出这个念头,那边左将军已将这角残旗在食案上摊开,里头赫然是几枚锈蚀严重的染血铜钱。 见状,立在左将军另一侧的雕鸮当即怪笑一声:「老左,你这是又去挖了哪处古战场?要我说,实在找不到原身的佩刀,再寻一柄更好的便是,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左将军没有理会它,除了将那几枚染血铜钱抛向钱小壬,便再无别的举动。 雕鸮的脾气和嘴巴都是极臭,对青蟒和黄袍人都能毫无顾忌地出言讥讽,此刻被左将军无视,竟似毫不在意,只是怪笑道:「还真是个犟种!等你哪天找回了佩刀,可千万莫忘了知会一声,也好让我老鸮开开眼界!」 另一头,钱小壬张开双手接住铜钱,低头仔细端详片刻,脸上便露出由衷的笑容。 虽说这些铜钱已然锈蚀不堪,品相二字更是无从谈起,他却没有表现出丝毫嫌弃,反而像献宝一般展示给众人。 「瞧瞧,这是最正宗的五铢辟兵钱!按照我大齐祖制,每逢大战必铸此钱以赐功臣壮士,其铭文共有八字,正面为「辟兵莫当」,背面则是「除凶去殃」,内蕴军威煞气,最能辟凶致吉!」 说罢,钱小壬便将这几枚铜钱珍而重之地收入了怀中。这可是另外三位的珍品古钱都 不曾享有的待遇。 见状,齐敬之已经不认为这厮只是单纯的贪财爱钱了。 他暗暗打量着钱小壬身上的黄铜色锦袍和腰间的铜钱串子,心中便有了些猜测:「这应是他与山客们之间独有的人情往来,甚至还是某种独特的修行之法……」 果然下一刻,就听传说中呼名则吉的青蟒升卿开口笑道:「小九,有了这些资粮,你总该能迈过餐霞、显化心相了吧?还能一直被辛家那个后生压过一头不成?」 第123章 山客宴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铜钱虽小,却能负载天地、统摄人心,最是奥妙无穷!」 钱小壬一边大摇其头,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正所谓,床头悭囊大如拳,扑破正有三百钱!如今我这悭囊积蓄未足,所蓄之钱离三百之数还差得远,可不能教心相提前跑出来!」 说罢,他还不忘朝齐敬之眨了眨眼睛,似是在提醒他莫忘了帮忙寻找买山钱一事。 「知道知道,钱乃大道至宝嘛!」 雕鸮很是不屑地摇摇头,朝青蟒说道:「瞧瞧,又在宣扬他那套高论了!小九这厮万般都好,只可惜掉进了钱眼里,这辈子算是出不来了!」 「鸮叔父此言差矣,我人族之所以能压盖万族,开辟人道盛世,钱之为用,功莫大焉!」 被人否定了所修之道,钱小壬罕见地面容一肃,朗声道:「昔炎皇飞升,三圣王教民农桑,皆以财帛为本。其后人道渐兴、日用大增,诸圣贤上智先觉、俯仰天地,乃掘铜山,铸而为钱。」 「故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外圆法天、内方象地,难朽而多寿,不匮而近道!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故能长久,为世之神宝!」 听到这里,雕鸮还未如何,反倒是黄袍人摇了摇头,出言打断道:「许久不见,小九的嘴皮子倒是越发利落了!你们圣姜道统也当真是无孔不入,随便什么都能吹个天花乱坠!然而我平生所见,与你所言可是不大一样。」 「这世上向来是钱多者居前为君长,钱少者处后为臣仆。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故而世人多为钱所役,乃以黄金为父、白银为母,铅为长男、锡为嫡妇,阿堵物当道,委实臭不可闻!」 齐敬之闻言,念及银伥旧事,不免心生感慨:「这世上有些人为了钱,确实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与此同时,他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个黄袍人看似儒雅谦和,其实最为愤世嫉俗、笑傲公侯,否则也不会一怒而拆毁神荫之家的祠堂了。 反观钱小壬,听见黄袍人所言竟是连眉毛都立了起来,咬牙切齿道:「黄大哥此言差矣!」 只是不等他细细反驳,青蟒已是轻笑出声,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每次相见都要因这个起争执。两位老弟,小九如今正是打根基的时候,你们可莫要乱他的道心!」 它顿了顿,又点评道:「真要论起来,这世上之物,哪一样不是一体两面、利弊皆有?这世上之事,又有哪一桩离得开一个钱字?若有钱时,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若无钱时,贵可使贱,生可使杀,得之则富强,失之则贫弱。」 「又兼此物无翼而飞、无足而走,非智者不可制。小九,你既修行此道,务必正心诚意、躬行圣道,切不可偏执一端、为钱所役!」 闻听此言,钱小壬不由得转怒为喜,心悦诚服道:「还是升卿爷爷说话中肯,小九受教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飞扬神采:「不瞒几位,月前国主有旨意,拔擢我为内府东钱库的管库副使,只待今日寿宴之后便要启程赶赴国都了。」 「哦?这倒是可喜可贺!」 雕鸮张口赞了一句,语气却古怪得紧:「这大齐国主还真是识人不明,放你这厮进了钱库,岂不是将耗子扔进了米缸?」 随着它话音落下,青蟒当即哈哈大笑起来,黄袍人原本也忍俊不禁、张口欲笑,中途猛地反应过来,匆忙以袖掩面,笑声不免显得有些沉闷。 青蟒笑了一阵,忽又正色道:「这管库副使位卑而权重,非国主心腹不可居。然而我听说大齐内府如今被彭氏把持,他家与你们巢州钱氏虽是源出一脉, 却势同水火,齐王怎么会选你担任这个要职?」 被问起这个,钱小壬脸上立刻露出快意的神情,却又刻意压低声音道:「听说我这个职位原本正是由彭氏子弟担任,那厮不知怎的惹恼了东钱库里的钱神,被痛打一顿,开革了出去,这之后几番阴差阳错,差事就落在了我头上。」 至于如何阴差阳错,钱小壬这厮却不肯细说了。 他打了个哈哈,扭头朝楼梯处喊道:「是哪个在下头伺候呢?」 喊声未歇,楼梯上便传来脚步声响,先前迎接钱小壬与齐敬之的那个年轻侍者快步走了上来,略一扫视便垂下头去,恭声道:「请九爷吩咐!」 「这时辰已经不早,也该备宴了吧?」 钱小壬说着,扭头望向几位山客:「升卿爷爷、鸮叔父、黄大哥、左将军,您四位还是依照旧例吗?」 除了左将军恍若未闻,其余三位都是默默点头。 钱小壬又看向齐敬之,笑问道:「鹿兄爱吃什么,我叫他们准备。」 齐敬之闻言一怔:「这赴宴之客还能自己点菜?」 钱小壬便笑着解释道:「寻常菜肴自然是焦府提前备好的,只是这内宴自然有些特殊,山客席更与别处不同,便如升卿爷爷不喜荤腥,只吃芝草老药;鸮叔父却是无肉不欢,每次来都要吃一道百花蜜三吱。」 说到这里,钱小壬脸上便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略作停顿才接着如数家珍:「黄大哥口味最刁,向来是以疫疠为饭、以瘴气为浆。他若来时,焦府便会备下各类奇香,以炉焚之、供他品鉴。」 「至于左将军么,听说云骧侯特地行文边镇,要了一批用来计功的蛮夷左耳,都是戍边甲士才斩获的,血煞之气正浓,正好都予左将军做血食!」 齐敬之听得心头震动,只觉这侯府寿宴果然不同凡响,更加想不到青蟒与黄袍人或吃草、或闻香,所食竟是极为清淡,反倒是心地最为澄净的左将军要享用血食,虽不知雕鸮的百花蜜三吱是何种荤菜,但想来不会有蛮夷之耳这么鲜血淋漓。 青蟒将目光投了过来,笑呵呵地问道:「我瞧鹿兄弟的魄体中怨念不小,想来是以人之精血为食?你莫要不好意思,凭云骧侯的面子,去州府大牢提几名死囚来亦非难事。」 闻言,齐敬之略一踌躇,摇头闷声笑道:「鹿某已久不曾饮血,平素不过食气而已,今日又是寿宴,实在不宜擅开杀戒!」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倒是我夺舍的这具躯壳境界不高,还需用些人间饮食。」 听齐敬之这样说,青蟒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黄袍人则有些意外和欣喜:「既然如此,鹿兄与我一同品上几炉奇香如何?只是不知你可有什么忌口?」 说着,他便扭头看向那名侍者,询问道:「今日都备了哪些香?且说与鹿兄听!」 年轻侍者听说那新来的无面人乃是吸食人血之辈,脸色便又白了三分,虽将脑袋朝向齐敬之的方向,眼睛却不离自己的脚尖,恭声说道:「此次香宴共有五炉。」 「首炉香名为灵犀通幽,燃犀而照,醒神明目,可见天地鬼神。」 「二炉香名为翠云龙翔,其烟经久不散,而成云龙之奇,以供贵客赏玩,兼有静心之妙。」 这侍者将几炉香记得精熟,背着背着竟是渐渐镇定下来,不再如先前那般彷徨无定。 「三炉香名为华帏凤翥,乃是今次首制,捣郁金香花为泥,研沉香成粉,辅以帝膏溶汁,其香妩媚甘甜,能调和脏腑诸气。」 「四炉香名为一枕梨云,其香清馨爽净、逸若流云,可活血行气、返梦归魂。 「末炉香名为雪中春信,其香幽凉孤高、劲气凛冽,供贵客醒 梦清口之用。」 黄袍人听了,忍不住抚掌赞叹:「妙哉!香花焚之、清气生华……若有修士能行此道,安炉炼气、因气安精,因精安神、因神致生,如此久久致炼、妙化成真,则大道自在其中矣!」 说罢,他又不免摇头叹息:「只可惜黄某道途已定、无可更改,向来只能浅尝辄止,枉费了焦氏主人的一番辛苦。」 一旁的青蟒便笑着回应道:「好在今次有鹿兄弟在此,它有道门弟子之躯,定能从中有所妙悟,不会如你一般牛嚼牡丹。」 黄袍人一听之下,当即连连点头,又见齐敬之没有异议,便朝那年轻侍者一挥手:「就照着这个准备吧,我与鹿兄弟各来一份!」 年轻侍者应了一声,随即躬身退下。 齐敬之耳闻目见,不由得哑然失笑。若是只听这几位的言谈而不去看它们的形貌,还真以为这楼中有高士雅集、圣贤论道了。 他缓缓摇了摇头,闷声说道:「鹿某乃山野村夫,对焚香之道一窍不通,只是听方才黄兄的高论,其中似乎蕴藏着一门极高明的餐霞之法?」 闻听此言,青蟒与黄袍人对视一眼,目光中明显都有着惊讶之色,再看向齐敬之时,神情竟皆郑重了许多。 「看来鹿兄弟夺舍这个道门弟子,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原本就有着向道之心。我辈山客之中能有此等心思的堪称凤毛麟角,升某不才,今后愿与鹿兄弟以道友相称。」 青蟒朝齐敬之重重点头,旋即感叹道:「说起来,老夫本以为会在此次山客席上见到戴山新崛起的那位,没想到竟是麟山先来了新道友。」 齐敬之闻言有些惊讶,但秉持着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念头,只是朝青蟒颔首致意,算是认下道友的称呼,并未对戴山之事妄加评论。 雕鸮却不管这么多,当即冷哼一声:「这回戴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个三眼石人偶竟然屁事没有,据说齐王还要敕封其为戴山侯!早知如此,我老鸮又何必蜷缩山中、小心隐忍这么多年?」 青蟒则是摇头,神情很有些凝重:「这件事诡异得很,老夫打听了许久,也没弄清楚其中究竟,只听说事发之后,戴山下有一戴氏女子,忽然宣称得了天授的巫祝传承,还以此为山下许多百姓治愈了宿疾,一时间从者如云。」 「那女子更自称是供奉戴山之神的巫女,要立戴侯神祠于山下,庇佑豫章郡乃至整个昌州!」 雕鸮闻言就是一愣,旋即满脸狐疑:「我不信!若真是此等做派,那三眼石人偶和戴氏女必定被当做邪神Yin祀剿灭,除非齐王也像老左一般脑袋搬了家,否则断做不出这等荒唐事!」 斜对面的黄袍人却明显不赞同,揶揄道:「这世上的荒唐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桩!就说升兄吧,好好的山神不做,非要去给小门小派当那费力不讨好的护法神,外人听了,想必也会认为升兄的脑子不大灵光。」 席间几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楼梯处忽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便有许多侍者和婢女端着食案上了二楼。 不一会儿,齐敬之身前食案上就摆满了人间酒食,无论器皿、菜色,皆是他从未见过的精致。 食案正中则摆放了一个陶制莲花香炉,莲花瓣片片向上、错落有致,竟有五层之多。 淡淡青烟自炉中飘出,蜿蜒缭绕、凝而不散,渐成盘龙卧云之形。 齐敬之默默欣赏片刻,只觉俗虑皆忘、杂念不生,这才抬头看向楼中其余席位。 只见青蟒身前无酒无菜,摆满了连枝带叶的奇花异果,大多数齐敬之都叫不出名字。 黄袍人的食案上同样摆了一个陶制五层莲花香炉,他朝齐敬之略一点头示意,凑在炉前张口一吸,便将盘 龙状的烟气吞入口中。 不多时那道烟气又自他的鼻孔中喷出,赫然化成了两条色泽焦黄的游龙。 至于钱小壬,身前食案上俱是寻常酒食,远不如那几枚压胜钱惹眼。 齐敬之又扭头朝身侧看去,只见左将军正提起自己的头颅,放入身前的一座青铜小鼎。 齐敬之只向小鼎中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继而越过左将军看向雕鸮的食案。 待他看清了何谓「百花蜜三吱」,瞳孔登时一缩,肠胃更是翻涌不止,也终于想明白为何钱小壬提起这个菜名时脸色会是那般古怪。 他快速收回目光,正犹豫着是不是也学着黄袍人的样子吞云吐雾一番,忽听窗外传来滚滚闷雷之声。 这雷声连绵不绝、由远而近,须臾之间就到了众人头顶,天色亦随之昏暗了下来。 方才侍者和婢女们上菜之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唯独那个年轻侍者还侍立在楼梯口,此时便恭声说道:「各位贵客,元少君已至,寿宴将开。若有哪位贵客想要观礼,可随小人前至中庭。」 第124章 元少君 年轻侍者说罢,左将军依旧埋头于青铜小鼎之中,权当没听见,其余三位山客则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唯独钱小壬干脆利落地起身,还不忘邀请齐敬之道:「鹿兄是头一次来,要不要随我去瞧瞧热闹?」 齐敬之早从焦玉浪那里听说了江君嫡子的种种事迹,一路上又相继见过鬼龙、虬褫、山蛟、船鬼这些所谓的龙种,今日终于有机会亲眼瞧一瞧正主是何模样,自然不会错过。 同时他也想趁此机会,将赤金刀易主的消息散播得更广一些,为辽州九真魏氏免去怀璧其罪的毁家灭门之祸。 于是,齐敬之立刻站起身来,跟着钱小壬快步下楼。 两人才一出门,就瞧见天空中有一团十丈方圆的白云,裹挟着滚滚雷声从头顶缓缓飘过。 这朵奇特的白云之中,一辆四毂六衡的楼辇高车渐渐显露出身形,圆形伞盖、方形车厢,龙形车辕上加玉饰,红漆车壁上雕金鸡,施以宝铎流苏,并刻鸾雀在衡,螭龙衔轭。 车上竖赭黄旗,旗上画着一只头生独角、背挟双翅,一手持利斧、一手握赤蛇的青毛猿猴。 车前有驾马五匹,俱是通体银白、高大神骏,奔走之时、蹄下生烟。 「那是元少君的飞雷车!」 钱小壬见齐敬之似乎对云中的辇车极感兴趣,立刻眉飞色舞地解说道:「马名腾雾,号为龙驹,可乘云而奔。旗名律令,所绘乃是律令鬼,是传说中上古天庭雷部的至捷之鬼。方才我那枚压胜钱上的铭文,所谓的急急如律令,便是由此而来。」 说罢,钱小壬撒腿就跑,同时嘴里叫道:「咱们走快些!我倒要看看,元少君带了什么稀罕宝贝做寿礼!」 齐敬之连忙跟上,好在山客席的小院距离中庭不远,不多时两人就赶到了一处堂阁高耸、占地广阔的巨大院落。Z.br> 此刻院中正堂前,早有许多衣着华贵、气势不凡的煊赫人物出迎,两侧回廊之中更是人头攒动。 众人俱是仰起头,看向那辆盘旋在焦府中庭上空、正缓缓将白云收入车厢的华丽辇车。 趁着飞雷车还未落地的当口,钱小壬四下环顾,忽然一把拉住齐敬之,毫无顾忌地就往左边回廊里挤。 也不知是钱九爷的面子大,还是齐敬之此刻的相貌委实有些骇人,不止是沿途的焦氏仆役纷纷避让,便是那些名位稍低、只能远远站在廊下的宾客也没有丝毫脾气。 两人很快就抢占了左廊下极为靠前的位置,身前只剩下一个身量矮小、不会遮挡视线的小娃子,站在这个位置上,足以听清楚堂前大人物们的说话声。 齐敬之的目光扫过一身簇新锦衣的小娃子,只觉那背影、那身形委实有些眼熟。 「不会这么巧吧?」 他心中才生出错愕之意,一旁的钱小壬已经伸出手去,在小娃子的右肩上重重一拍,低声笑道:「呦,这不是阿琅么?终于舍得回家了?屁股开花没有?」 小娃子猛地回头,一张小脸耷拉着,语气里满是痛恨:「我这回偷跑出去,还不是你这个钱小壬撺掇的?」 钱小壬当即在小娃子的肩头狠狠一掐:「呦呵,还真是长本事了,敢当面叫你九哥的全名了?」 焦玉浪立时呲牙咧嘴,才要发作,忽然就瞧见了钱小壬身旁的齐敬之,小眼神登时就直了。 钱小壬不疑有他,反而主动介绍道:「鹿兄,这位是焦氏玉字辈里的混世魔王,名琅,小字玉浪。玉浪,这位是从麟山来的鹿栖云鹿兄。」 听见鹿栖云这个名字,又听钱小壬呼齐敬之为兄,小娃子的神情登时古怪起来。 他眼珠转了转,故作疑惑地问道:「麟山 ?这么说来,你们二位是刚从山客席那边儿过来的?升卿爷爷、鸮叔父、黄大哥、左将军这几位可都来了吗?」 听见焦玉浪如钱小壬一般,给那几位山客乱安辈分,齐敬之忽然就明白他的惫懒性子是从何处学来的了。 钱小壬朝小娃子点点头,回答道:「那几位不但来了,还带来不少品相绝佳的压胜钱。说起压胜钱……」 钱小壬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满脸堆起坏笑:「这就不得不夸一夸咱们傻兮兮的琅少爷了,你九哥我当初不过是顺口提了一嘴买山钱的典故,你就巴巴地跑到麟州去寻宝,要不是你一直传信回来,我怕不是要被我爹……」 话没说完,钱小壬忽然就住了嘴。 他脸上笑容尽去,旋即升起狐疑之色,目光不断地在齐敬之与焦玉浪之间打转:「鹿兄,你在府门口说自己与焦氏玉字辈有些交情,不知说的是哪一位?」 就在这时,满院宾客尽皆收声,中庭之内一片安静。 原来就在钱小壬和焦玉浪嘀嘀咕咕的时候,大江少君的飞雷车已经收好白云、停下雷声,缓缓落在了院中。 才一停稳,一个头戴紫金冠、身着墨玉虬龙锦袍的青年便从车厢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牵着一只头尾皆赤、长髯垂地的独角大羊。 这一刻,便连钱小壬也忘了方才那个问题,转而盯住了那只怪模怪样的大羊。 随着对方越走越近,齐敬之渐渐看清了这位大江少君的容貌。 只见祂生了一张长脸,额头高高隆起,五官轮廓极为深刻,眉毛又浓又粗,眸光明亮而锐利,除了身量远较常人为高,完完全全就是人族之貌,远没有枕中梦里老魏剥下驴皮后显露的龙颜唬人。 龙行虎步之间,祂周身气息丝毫不漏,竟好似一个不通修行的普通人,教人完全看不出其修为境界。 反倒是被祂牵到堂前的那只大羊很有些神异,头颅和尾巴都是赤红如火,头顶上长着的其实并非独角,而是两只角紧紧挨着,并生在了一起。 更令人称奇的是,大羊那几乎垂落地面的长髯上竟结着三枚龙眼大小的果子,一金一红一青,尽皆鲜嫩欲滴、惹人垂涎。 此时齐敬之眼中的元少君脸上带笑,正向堂前唯一坐着的那位老妇人躬身行礼:「义母在上,孩儿恭祝母亲椿龄无尽、海屋添筹!」 老妇人自然便是那位人称焦氏姑奶奶的焦婆了,虽是满头银丝,精神却很是健旺,脸上皱纹也浅淡得很,绝看不出已是花甲重逢之年。 「好孩子快起来!」 焦婆忍不住喜动颜色,腿脚利落地从座位上起身,伸手将元少君扶起,关切问道:「不知广源君可还安好?你这一路上可还平顺么?」 「多谢义母惦念,君父一切安好!」 元少君笑容真挚,一边扶着焦婆坐回去,一边说道:「孩儿一路上风驰电掣,不敢有半点耽搁,唯独在彭泽被青洪公绊住,被祂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到得晚了些。」 「不晚不晚,你来得正是时候!说起来,老身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难为你还这般惦念,竟是不远千里地赶来。」 「义母说哪里话,您如今春秋正盛,再活上三五甲子也不过等闲事耳!」 元少君此言一出,周围原本屏息静听的宾客们立时齐声附和,一时间满院皆闻恭贺之音,一派的其乐融融。 见状,焦婆笑得很是开怀,语气里满是感激:「青洪公远在彭泽,竟还记挂着我这个老婆子,早早就派人送了贺礼过来。老身知道祂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会如此,你可要替我好好谢谢祂。」 元少君闻言,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义母说哪里话,您于我有再造之恩,大江 水族谁不感念?原本青洪公还要亲自前来,奈何近日不知何故,彭泽水位忽然暴涨,青洪公职责所在、不敢擅离,还特地要孩儿代祂转达歉意呢!」 「哎呦,这可折煞老身了!」 焦婆连连摇头:「老婆子这点儿微末之功,委实担不起这么大的福分!」 元少君却是哈哈一笑:「义母救我养我,功莫大焉,便是再大的福分也担得!」 祂抬手指向自己牵来的大羊,朗声道:「羊有并角、头尾赤者,痴龙也!痴龙髯下有果,食金果者增寿一甲子,食赤果者生血祛病,食青果者止充饥而已。孩儿这次来,就是要为义母延上六十年天寿!」 这话一出,满院轰然。 几乎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向了痴龙髯下的那颗金色果子,连同那些原本或盯着齐敬之的怪脸或盯着赤金刀的人,也纷纷转移了目标。 焦婆忍不住站起身来,伸手紧紧抓着元少君的胳膊,急切道:「这就太过了,别说是我,就是把整个巢州焦氏绑在一块儿,也无福消受这等神物!听我的,你将那个红果子留下,然后即刻登车,带着这头痴龙回大江水府去,路上一刻也不要停留!」 众目睽睽之下,元少君闻言只是稍作沉默,旋即露出了快慰至极的笑容。 他反过来搀住焦婆,将老妇人又按回了座椅上,接着便伸手抓住痴龙的并角,将其整个提了起来,另一只手则是毫不犹豫地摘下了那枚金果。 这一刻,这座中庭之内不知有多少人的呼吸陡然粗重。 只见元少君将痴羊扔在地上,接着以双手奉上金果,轻笑道:「义母,这果子乃是天地精气所化,一旦摘下来,药效只能保有一炷香的功夫,随后便会散归天地之间,绝来不及送回大江水府了。」 「那你就自己……」 焦婆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元少君给堵了回去:「好教义母得知,这金果我多年前已吃过一次,再吃亦只能充饥,而无延年之效了。」 「此时此地最有资格、有福气吃下这枚果子的,舍义母之外再无旁人,还请收下孩儿的一片孝心吧!若是犹豫不决,以致生出什么变故来,反而不美!」 闻听此言,焦婆颇为无奈地看了元少君一眼,只得伸手接过了痴羊金果。 她将金果送进口中,略作咀嚼之后便吞咽了下去。 肉眼可见的,焦婆的脸色愈发红润起来,周身气息比之先前明显多了几分灵动活泼之意,仿佛年轻了几十岁一般。 瞧见这一幕,院中不少人都情不自禁地叹息出声,赞叹者有之、艳羡者有之、遗憾者有之、怅恨者有之……人生百态、于此尽览。 元少君抚掌长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玉盒,又将剩下的一红一青两枚果子摘下放入盒中,接着便将玉盒塞到了焦婆手中:「青果可助益第二境中的餐霞修行,赤果能助修士渡第三境形变之劫,义母留着赏赐人吧!」 祂顿了顿,又补充道:「这玉盒材质尚可,能将药效保留三年。三年之后,便只有药玉,而无药果了。」 焦婆闻言,先是愕然,继而无奈叹息一声:「你啊!」 元少君又是哈哈一笑:「义母,孩儿的寿礼已经献上,今天是你的寿辰,我可不能喧宾夺主。」 「听说焦氏专门为义母铸造了一批长命祝寿钱,我可就盼着待会儿能得赐一枚,也好沾沾义母的福气!嗯,义母可不能拿普通祝寿钱糊弄我,起码也得是生了气韵的祖钱才行!」 祂说罢便自顾自站到了一旁,也不去与其他巢州的大人物寒暄,颇有些睥睨四顾、目无下尘的意思。 焦婆宠溺地看了元少君一眼,随即朝立在阶下的一个焦府管事点了点头。 那名管事欠了欠身,转身面向院中,扬声道:「吉时已到,巢州焦氏嫡脉各房之宣字辈、玉字辈、典字辈,各依长幼、逐次上前,拜贺姑母、姑祖母、姑曾祖母寿辰!其余庶出支脉及嫡脉忠字辈以下,亲缘久疏、未蒙慈恩,免拜!」 话音落下,鼓乐齐鸣。 与此同时,几名捧着托盘的侍者走到院中,在两侧廊边站定。 齐敬之看得清楚,这些侍者的托盘里盛满了崭新的铜钱,正面钱文多是松鹤延年、龟龄鹤寿、福寿绵长、长命富贵一类的吉祥话,背面则对应以神仙、灵龟、仙鹤、松柏、瑞云等图案。 接下来,焦氏嫡脉各房便按照字辈、长幼,分成不同班次上前拜寿,排在最前头的宣字辈之中有尚在襁褓者,只能由乳母抱着叩首,末尾典字辈里亦有白发苍苍之人,颤巍巍地跪拜下去,须得有人搀扶方能起身。 焦玉浪于同辈之中算是年纪小的,但也不是垫底,混迹于一群小娃子之中,竟是毫不起眼。 拜寿之后,立在廊边的侍者便走上前去,取长命祝寿钱赐给拜寿之人。得赐钱者再拜而谢,循序而退。 如此这般,耗时良久。 齐敬之看在眼中,不免对世家二字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巢州焦氏固然传承久远,但如今最大不过侯爵,单单嫡脉竟就有这般气象,繁衍出这许多的丁口,实在令人咋舌。 至于焦婆龙母这位焦氏奇女子缘何一辈子留在父兄家中,齐敬之虽有些好奇,却也知道不该对此妄加打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贺寿的焦氏嫡脉子弟终于退尽,便连始终坐着的焦婆也忍不住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在两侧廊中搜寻,同时开口问道:「钱家的小九来了吗?」 第125章 憨货 钱小壬闻言,立刻大声应答:「姨奶奶,小九在此!」 满院目光登时汇聚过来,钱小壬却恍若未觉,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院中,朝坐于堂前的焦婆恭敬行礼。 「上前来!」 焦婆朝阶下的钱小壬招了招手,扭头朝元少主笑道:「这孩子是我亲妹子的嫡孙,府里这次铸钱所用的图样,就是他绘制的,祖钱也是他亲手铸造。铸钱之后,那几枚祖钱已然生出气韵来,我原本已经答应尽数送他,为他填补悭囊、以壮行色。你若是也想要,还得他点头才行。」 元少主眸光一闪,自然知道焦婆在这种场合偏偏唤一个外姓子弟出来,还说出这么一番话,绝不是为了那区区几枚祖钱。 祂深深看了一眼走到近前的钱小壬,忽地展颜笑道:「贤侄绘样铸钱,这份寿礼的心意之诚,可是把我比下去了!」 「我观你福泽深厚,隐有飞腾之兆,便也想沾一沾你这少年人的朝气。不知可否割爱,匀给我一枚福寿祖钱,元某定有厚报!」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随便找了个由头,然而堂堂大江水府的少君能开此金口,立刻就让钱小壬生出自己被架在火上烤的错觉。 他不喜反惊,连忙行礼应道:「承蒙少君看得起,小侄岂有不应之理!然而敬奉长者本是应当,少君厚赐,小侄绝不敢受!」 说罢,钱小壬忍不住偷眼看向焦婆,目光里带着深深的疑惑。 焦婆却仿佛没听见也没看见,只是笑容慈祥地问道:「小九,行囊都准备妥当了吗?何日启程去国都赴任?」 闻言,钱小壬只得按下心头惊疑,答道:「已经齐备了,内府那边催得紧,小九明日就得启程。」 「嗯,那待会儿让他们在这里闹腾吃酒,你叫上琅哥儿,一块儿跟我去后头,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们。」 说罢,焦婆将手里的玉盒收入袖中,随即朝阶下的管事点了点头。 那管事立刻高声喊道:「起宴!」 鼓乐之声随之而起,围在中庭的宾客们知道寿宴将开,纷纷转身归席,一时间呼朋引伴、议论谈笑,显得颇为热闹。 齐敬之身边一个熟人都没有,又生得那般怪异,更无外人愿意亲近,明明周围人声鼎沸,竟显得形单影只,心中不由得想念起阿爷来。 「难怪圣贤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有刘牧之帮忙,阿爷想必已经收到那封信,知道了我的去处,不至于太过忧心。嗯,这次送还赤金刀之后,还是得尽快回家。」 他这样想着,就见一队身材壮硕的焦氏仆役从中庭大门进来,每两人一组,分别抬着一个青石食槽进来。 他们之后又有一队仆役,每人怀里都抱着一个大坛子。 仆役们小心翼翼地走向停在院中的飞雷车,将五个沉重的食槽分别摆在那五匹驾车的腾雾龙驹面前。 随即,大坛子被尽数打开,内里金黄色的酒液连同浸泡其中的人参被倒入食槽,登时酒香、药香四溢。 等这些仆役退下,五匹神情高傲的龙驹方才垂下脖颈,用舌头卷向食槽中的酒液。 然而其中一匹却扑了个空,它当即一愣,接着定睛一看,就见面前食槽中的酒液正在飞快减少,随着嘎吱一声,槽里泡着的一株人参竟也凭空少了一块,缺口处还留下了一处大大的牙印。 这匹龙驹立刻暴怒,能生烟踏云的蹄子猛地踢出,当场将面前的青石食槽踢得整个翻滚了出去。 这一幕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元少君更是浓眉皱起,将冷峻眸光射了过去。 只见那个青石食槽在院里滚了几滚,忽地变成了一个头戴青巾、身着青布袍的矮胖子。 这矮胖子在地上趴了半晌,才慢吞吞地爬起来,袍子上满是酒渍与尘土,显得很是邋遢。 它一脸迷茫地四下看了看,随即瞅准正堂方向走了过来,抬腿迈步之时似乎极为艰难,脚步无比迟缓,整个人瞧着就颇为沉重。 见状,元少君眉头皱得更紧了,扭头看向焦婆:「义母,这是焦氏家生的精怪?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我从未见过此怪。」 焦婆摇摇头,转头看向阶下的管事,却见对方也是摇头。 「那就是从外头来的了?」 元少君怒气勃发,一个闪身挡在焦婆身前,冷声道:「不知死的东西,竟敢幻化潜入、搅闹寿宴!」 祂一边出言呵斥,一边抬起右手,朝着那个青巾布袍的矮胖子隔空一抓。 只听咔嚓咔嚓数声暴响,院中似有岩石迸裂,那矮胖子脚步一顿,连惨叫也未发出一声,瞬间又变回了先前青石食槽模样,旋即四分五裂,哗啦啦碎成了一地石块,其中不见半点儿血肉与脏器。 从龙驹踢飞食槽、食槽化为人形,再到元少君含怒出手,隔空将那矮胖子击成碎石,这一切都在极端的时间内发生,让未曾归席的宾客们颇有目不暇接之感。 尤其在这个过程里,元少君只是简单询问了两句,在知道那矮胖子并非焦氏家生子之后就悍然出手,竟是完全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 这位大江少君性情之酷烈霸道、出手之狠辣果决,由此可见一斑。 短暂的静默之后,院中议论声四起。齐敬之耳力极好,听见有不少知情人开始低声讲述八十余年前元少君一怒而西伐吴山、殃及数郡生民之事,言语之中颇多敬畏。 数息之后,眼见那个矮胖子所化的碎石全无动静,站在阶下的焦府管事迈步上前想要查看。 只是未等他赶到近前,剩下的四个青石食槽中又有一个显化人形,从地上缓缓爬起,依旧是青巾布袍、身短而广,无论体形还是容貌,都与先前那个矮胖子一般无二。 满满一食槽的酒水淋漓而下,将这第二个矮胖子浇了个通透,酒香、药香四溢。 它抹了一把脸,依旧如首次出现时那般,眼中满是迷茫,依旧四下环顾、好一通寻觅。 待瞧见了那一堆碎石,它的脸上便是一喜,当即迈开步子朝碎石堆走了过去,依旧如先前那般行步迟重、宛若龟爬。 石阶之上,元少君脸上的怒色渐渐消失,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阴沉。 这一次,祂似乎多了几分耐心,直等到这第二个矮胖子慢吞吞地走到碎石堆旁,才猛地抬手一抓,院中随即再次响起了一连串石块崩裂的暴响。 这一次,矮胖子依旧连惨叫也发不出,依旧干脆利落地碎了一地,而且只看那四处迸溅的石屑、漫天飘飞的石粉,便知它比第一次碎得更加彻底。 这一次,中庭里安静得有些可怕。 包括元少君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剩余的那三个青石食槽。 依旧是数息之后,对方也果然不负众望,三个青石食槽竟是齐齐一晃,同时化为了人形。 三个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矮胖子互相看了看,又缓缓摇晃着身躯环顾四周,很快就发现了碎石堆。 它们没有犹豫,立刻争先恐后地向着碎石堆进发,奈何身躯沉重、动作笨拙,比先前那两个还要举步维艰。 许久之后,三个矮胖子各自在身后留下一连串散发着酒香与药香的湿脚印,几乎不分先后地踱到了碎石堆旁。 此时再看元少君,脸上竟是半点表情也欠奉,就只是静静瞧着,一双眸子宛若深潭。 三个矮胖子丝毫不在意从四 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自顾自围绕碎石堆站成一圈,随即六只手臂齐出,开始极为卖力地刨起碎石来。 众人远远围观,很快就看出了一些门道。这三个脑子似乎不大灵光的矮胖子,应该是在挖掘翻找什么东西。 果然没过多久,其中一个矮胖子拨开几块碎石,竟从底下翻出了一张大红贺帖。 它直起身,用双手将贺帖举到眼前细瞧,咧嘴无声而笑,笑容很是灿烂。 另外两个矮胖子终于反应过来,齐齐停下动作,而后各自起身,双手齐出朝着贺帖抓去。 下一刻,那张大红贺帖就被六只胖手团团抓住,旋即毫无意外地被撕得七零八落。 直到此刻,面无表情的元少君终于第三次出手,依旧是轻描淡写地隔空一抓。 只是这一次,天地间的灵气忽然隐隐有所异动,中庭上空的灵压骤然增强,带给齐敬之眉心灵窍极大的压力。 他屏气凝神,瞳孔中清晰映照出元少君的那一抓,心中忽就想起了曹江画舫一层中的那只船鬼龙爪。 下一刻,三个矮胖子的沉重身躯狠狠挤在一处,随即齐齐飞了起来,六条粗壮短腿在半空中乱蹬。 元少君冷笑一声,右手五指缓缓向内收紧。 矮胖子们的青袍子乃至躯体表面立刻有巨大的指印浮现,青色石粉簌簌而落。 然而极为诡异的是,三个矮胖子受此酷刑,脸上除了疑惑,竟是半点痛苦和畏惧之色都没有。 更有甚者,它们似乎是觉得彼此靠得太近,空间太过拥挤,竟然开始用攥紧红纸的拳头互相推搡起来,推搡无果就往别个的头脸上乱捶,砰砰砰地打了个不亦乐乎。 到了此刻,不止是元少君,便连一众看客也都有所明悟,知道这些矮胖子憨傻是真的憨傻,古怪也是当真古怪。 一时间,大伙儿的目光已不在这三个憨货身上,纷纷扭头看向阶上那位,毕竟人家明摆着不畏死,那么先前和此刻元少君连番出手、想要以死惧之的举动,就怎么看怎么显得尴尬了。 堂堂大江水府的少君自然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当即毫不犹豫地松开右手,同时口中一声轻叱,左袖中飞出一道赤色流光。 三个矮胖子骤然没了束缚,沉重身躯向下急坠,只是没等它们落地,那道赤色流光已经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呼啸着绕体而过。 下一个瞬间,六条胳膊倏然离体。 赤色流光再一绕,六只手掌立刻齐腕而断,自行飞到了元少君身前,掌中兀自紧紧攥着大红贺帖的一角。 紧接着,赤色流光电射而来,以妙到颠毫的灵巧在这些手掌之间穿梭弹跳,眨眼间就将所有手指尽数斩断。 元少君冷哼一声,左袖向前一揽,将那道谁也没看清楚是何物的赤色流光收了回去,随即右手屈指一招,没了束缚的红纸片立刻飞到祂的面前,不断拼凑重组。 直到此刻,矮胖子们的胳膊、手掌和手指头似乎才反应过来,骤然失去血肉光泽,重又变回了原本冰冷坚硬的青石,乱纷纷地砸落在地上。 至于那三个失去双臂的矮胖子,早就先一步颓然坠地,此时双目之中的光芒骤然涣散,身上先是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纹,随即自行碎裂、崩解,化为了一地齑粉,连大一些的细碎石块都找不出来。 以此看来,元少君最后那一抓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至此,元少君出手已毕。 祂这一次出手堪称电光火石、兔起鹘落,偏又能将每个步骤都展示得清晰明了,甚至有一种游刃有余、细腻优雅的极致美感,让许多人看得眼皮乱跳。 只因任谁都看得出、猜得到,这种极致美感的背后必定存在着 非同一般的凶残与杀戮。Z.br> 不多时,大红贺帖已经被元少君拼凑完整。 祂粗略看了一遍,脸上便有冷笑浮现:「戴山之神?才受封的毛神就敢如此拿大,非但只送来一张贺帖,还选了这么个憨货来送,非但姗姗来迟,更吃了豹子胆,竟敢搅闹寿宴,当真是不知死活!」 闻听此言,院中宾客又是一片哗然,不过是来祝寿饮宴而已,竟就亲眼见证了山水两系神灵间的争斗?还有,方才大江少君那句不知死活,骂的是送信的矮胖子还是戴山之神? 齐敬之也觉愕然,倒不是因为那个三眼石人偶似乎已经成功封侯,而是祂所派遣的神仆委实教人无话可说。 那矮胖子不能口吐人言也就罢了,性情还如此憨傻古怪,非但惹恼了大江水府的少主、恶了巢州焦氏,平白给自家神灵招灾惹祸,就连自己也被斩杀。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忍不住摇头,轻声感叹道:「化生精灵何其不易,一朝身死道消,真是何苦来哉!」 话音才落,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莫要被那憨货骗了,它可是活得好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