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攻上位合集》 1.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四月的天刚热起来,连阳光都开始变得刺眼。 李明让在庭院里站了快两个小时,尽管只穿了一件短袖,可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明让。”管家林叔走来,拍了拍他的肩问,“你这边忙活得怎么样了?” 李明让背对林叔而站,二十不到的人比林叔高了近一个脑袋,他停下手里的大剪刀,转过头去,露出一张冷峻的脸。 李明让的眉峰较高、眼窝深邃,五官好看却具有攻击性,好在他常年衣着朴素,遮掩不住的学生气中和了长相上的锐利,只是他性格沉默,看谁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面模样。 因此在李家生活这么多年,也就林叔和他关系不错。 “差不多了。”李明让手上带着粗麻做的白色手套,只能抬起手臂抹了抹下巴上汇成珠的汗水,他把大剪刀放到脚边,语气平静地问道,“还有什么活儿吗?” 李家佣人不多,外面的活儿几乎被他包圆了。 林叔笑:“不是什么活儿,你收拾一下,去里面看看小蕴他们有没有需要的。” 说着,林叔的脸往右偏了偏。 李明让扭头朝林叔暗示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一面擦得干净透亮的落地窗,他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几个男女,他们坐姿各异,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距离落地窗最近的沙发上斜靠着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今天的他脱下了常穿的西装西裤,只穿了一件薄且宽松的灰色毛衣,两条被浅白色直筒牛仔裤包裹的长腿交叠着,看着慵懒又随意的样子。 他就是李家唯一的少爷,李蕴。 此时的李蕴不知在想些什么,单手支着下巴,目光的焦点明显不在那些人身上,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李明让收回视线,说了声好。 说收拾其实就是回去换一身干净没汗且稍微能看的衣服,但李明让一年到头能穿的衣服没几件,翻找了一会儿,翻出一套三年前买的秋装。 这是他最新最体面的一套,他爸买的。 当时他爸还在。 李明让垂眸看着没穿过几次的白色卫衣,面无表情,眸底的光明明灭灭,最后全部归于沉寂。 他把衣裤放到床上,光着上半身出门接了一盆凉水,站在小屋外被树木包围的空地上,拿毛巾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汗。 等进别墅时,那些人还在聊天。 “要我说,萧致就是被那个人灌了迷魂汤,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以前放我们鸽子不说,现在李蕴回来了,他连个面都不露。”一个玩着手机的人说。 “我看他今天不会来了。”有人接话,“话说回来,那个人一脸穷酸相,矮不说,腿比胳膊还细,跟竹节虫似的,也不知道萧致看上他哪里了。” 那人放下手机,嘲讽地笑:“你也不看看那个人什么出身,有口饭吃到长大就不错了。” “他……”接话的人正要开口,却在余光里扫到了李明让的存在,他连忙收声,转头对李明让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招手喊道,“弟弟,过来。” 其他人狂翻白眼。 徐珣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大,却是性格最为轻浮的一个,他喜欢同性,尤其喜欢弟弟款的高大男生,已经包了两个不说,每次来李蕴家里,盯李蕴家佣人的眼神就像狼盯肉一样,今天估计是忍不住了,才在李蕴的默许下让管家把人叫了进来。 但所有人都知道,徐珣睡到李蕴家佣人是早晚的事,很少有人抵御得了徐珣的死缠烂打加上糖衣炮弹,何况徐珣确实长得不赖。 听说这个佣人还在念高中? 大家心中所想全写在脸上,看向李明让的眼神难免微妙。 李明让恍若未觉,表情不变地走到卫莉莉坐着的沙发旁边:“徐先生。” 徐珣下巴微抬:“茶水没了,帮我们倒一下呗。” “好。”李明让走到茶几前,单膝跪地,端起茶壶认真地为每个茶杯添水。 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倒茶的李明让身上,李明让的气质很矛盾,他像一块坚硬的石头,阴冷、沉默且刀枪不入,但又明显是个学生,眉眼间的稚嫩尚未散去,和市侩、圆滑的社会人毫不沾边。 更像一块未经打磨和雕琢的石头。 徐珣感觉有些口干,视线放肆地在李明让背后游走。 从肩背到腰身。 再到臀部。 他发现这个佣人年纪虽小,但身材不一定比他睡过的男人差,可能是经常干体力活的缘故,即便穿着卫衣,也能隐隐感受到手臂肌肉隆起的幅度。 他就喜欢这种的。 年轻的、有力的、让他招架不住的。 思绪正在翩飞,却被一道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他什么出身?” 是李蕴在问。 徐珣愣了一下才跟上李蕴的节奏,转头看到李蕴坐直了身体,那双漂亮的黑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顿时嗤笑一声:“好像父母都是农民,靠着亲戚家和村委会的资助才有钱上学,而且他爸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就死了。” 顿了顿,云淡风轻地说,“癌症,没钱治。” 李明让动作微僵,缓慢地将茶壶放回原处。 李蕴也没说话了,但皱着眉头,明显心情不好。 李明让等了片刻,见这些人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便起身退到沙发后面,一动不动,真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 不过在没人注意的角落,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偏向李蕴,只见李蕴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从李明让的角度,可以看到李蕴线条流畅的侧脸,以及微微抖动的眼睫和紧抿的嘴角。 看得出来李蕴非常烦躁,似乎想联系萧致确认,又不敢联系。 李明让看了半晌,挪开目光。 果然是个恋爱脑。 他心里想。 说来神奇,从上个月开始,李明让就在断断续续地做同一个梦,直到今早醒来,他确定了一件事,他梦到的内容全和李蕴有关。 准确来说,应该是他走马观花地看完了李蕴的大半人生。 李蕴含着金汤匙出生,从爸爸的爸爸的爸爸那一辈起,就没有一刻穷过,他有一个从小认识也是从小喜欢的发小,叫萧致。 李蕴和萧致门当户对,然而萧致只把李蕴当朋友,对李蕴呵护备至、关怀倍加,却无数次拒绝李蕴的告白,最后一次被拒绝的李蕴伤透了心,索性去了海外读博,谁知他前脚刚走,萧致后脚就爱上了手下的一个实习生。得到消息的李蕴连书都不念了,连夜赶回来,本以为可以阻止萧致和实习生的发展,结果他们在他回来的一周内火速确定关系,李蕴绝望之下开始发疯,不断地找实习生的麻烦,萧致对他的耐心逐渐耗尽,不得不出手对他进行打压。李蕴身心受创、狼狈不堪,一夜之间成了圈子里所有人的笑话,哪怕这样,他依然喜欢着萧致,偷偷跟踪萧致,大雪天守在萧致和实习生同居的别墅外面,后来昏迷被送医院,冻坏了身体,一辈子离不开中药。 梦境太过压抑窒息,每次醒来,李明让都要缓好久才才能从中抽离。 他回忆了下萧致这人,印象不深。 几年前他撞到过几次来找李蕴的萧致,只记得是个绅士有礼的男人,身上有着淡淡香水味。 李明让不喜欢闻香水味,他闻惯了汗水味。 他有些好奇萧致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竟让李蕴一个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喜欢到连自尊都不要了,可到底不关他的事,他也有火烧眉毛的烦恼。 茶话会到下午五点结束,他们在外面订了餐厅,李蕴终于给萧致打去电话,确认萧致会来,周身的低气压瞬间消散大半,连打结的眉头都松开了,他迫不及待地起身。 “你——”他指向角落里的李明让,想了想,没想起李明让的名字,只道,“帮我联系张叔,让他在门口等着,我换身衣服就来。” 张叔是李家的司机。 李明让应道:“好。” 李蕴没有多看李明让一眼,事实上要不是徐珣记着,他连自家有这么一个人都忘了,他兴冲冲地奔上二楼,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起身前往车库。 李明让在客厅打完电话,准备收拾茶几上的残局时,发现徐珣还在沙发上坐着。 四目相对,徐珣才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你叫李明让?” 李明让收起手机,点了点头:“嗯。” “高三了?” “嗯。” “想好考哪所大学了吗?” 李明让没有隐瞒,实话实说:“a大。” 就在本市。 “a大不错,但上大学的话,你就得搬出去了吧,房租要钱,学费要钱,到处都要钱。”徐珣笑了起来,意味不明的目光从李明让的下巴落到喉结、又从喉结落到胸膛,他上前几步,将手里的东西塞到李明让的卫衣兜里,“困难的话,可以找我。” 李明让比徐珣高了半个脑袋,眼睫微垂,没有表情地俯视着他。 “对了,我是下面那个。”徐珣笑,慢慢伸手,“要是你的工具够大,还可以加钱。” 手指快碰到时,被李明让一把抓住。 李明让的力气极大,看着不动声色,却能将他禁锢得动弹不得。 半晌,放开。 “知道了,谢谢徐先生。” 2.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明让是个做事细心的人,不仅把茶几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拿来吸尘器把地毯和沙发一起清扫了。 等他做完这些,落地窗外的天色也暗了下来。 两排石头灯沿着小路弯弯绕绕,生长得枝繁叶茂的棕榈树被风吹动,在暗黄的路灯光背景中轻轻摇晃。 今天天气不错,到了晚上也是多云。 可惜对李蕴来说,今天应该会成为他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萧致会带着刚确定关系的男朋友赴他们小圈子的约。 当然,前提是他梦到的内容都是真的。 李明让在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想到接下来几天李蕴可能会在家买醉,脾气差到家里的所有佣人都避之不及,他也该小心一些,免得李蕴把火气发到自己身上。 不过想完又觉得滑稽。 李明让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估计也不会注意到他。 让客厅恢复原样,李明让把清扫工具放回储物间,离开别墅时撞上了从外面进来的林叔。 林叔问他:“下午小蕴的一个朋友叫你进来,是不是有事?” 李明让不习惯说谎,听林叔这么问,他便如实回答:“他听说了我的情况,说有困难可以找他。” 说得很委婉了。 然而林叔没听懂,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这可是好事啊,你现在念高中可以独来独往,以后上了大学还是得交际,你爸生病那年,不就是靠朋友们的帮衬吗……” 李明让垂着眼睫,低低地嗯了一声。 林叔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戳了别人的痛处,暗呸一声,连忙挽尊:“你马上高考了,专心考试,需要什么的话告诉我。” “好。”李明让说,“谢谢叔。” “你那些兼职也少做,别耽误了学习,我们又不急着让你还钱。” “好。” “行了,去吧,等会儿过来吃饭。”林叔摆手,又叮嘱了一句,“记得联系小蕴那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 李明让点了点头。 林叔站在原地,背手看着李明让走远,叹了口气。 李明让的爸叫李青,虽然和李家同姓,但是没有亲戚关系。 李青是个可怜人,在工地上干活时伤了腿,只能弄些花花草草勉强过活,老婆嫌他穷跑了,他在a市连个稳定住所都没有,带着四岁的李明让四处为家。 后来李老爷在花鸟市场碰到忙活的父子俩,下着雪的寒冬都只穿了一件单薄外套,手上全是红肿的冻疮,明明冷得直打哆嗦,还讨好地挤出笑脸。 李老爷看他们可怜但勤快,又都姓李,正好家里缺个花匠,便把他们带了回来。 父子俩在李家的生活确实好了不少,可麻绳专挑细处剪,在李明让十八岁即将高考那年,李青确诊胃癌,为了照顾李青,次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的李明让不得不选择休学,一边照顾医院里的李青一边拼命打工挣医药费。 最后李青还是走了。 两年过去,李明让长大了、长高了,却变得越来越沉默。 - 李明让住的小屋在别墅后院的偏僻位置,隐藏在繁茂的绿植之中,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后来住了他们父子。 父子俩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六年,几乎没人来过。 小屋搭建得比较简陋,一室一厅一卫,卫生间面积狭窄,只能用来洗澡和方便,洗漱和洗衣等事都需要在外面的露天池子上进行,屋旁搭了很小的棚子,堆放着李青生前料理花草的全部工具。 在李家做事这么多年,李青一直尽忠尽责。 李明让熟门熟路地摸进屋子,一边开灯一边关了手机电筒。 屋里的陈设和小屋的外形一样简陋,斑驳掉粉的墙面,不好看的杂色地砖,用旧了却不舍得换的桌椅,靠墙的柜子上摆了一个相框,里面装着李青生前拍的照片。 李老爷曾经提过帮他们重修屋子或者让他们搬进别墅里住,但都被李青拒绝了,李青乐呵呵地说不能在李家打扰一辈子,他攒了一笔钱,等李明让考上大学就搬出去租房子。 不过现在,那笔钱在医院里耗没了,李明让也快高中毕业了。 不仅生活费和学费都没着落,还拖着一身的欠债。 李明让在卧室里的书桌前坐下,打开台灯,满桌的书籍资料映入眼帘,一张没做完的试卷整洁地平铺开来。 他没急着做题,而是摸出卫衣兜里的东西。 放在试卷上。 是一张名片。 徐珣。 电话:137 xxxx xxxx。 - 凌晨两点,汽车轮胎摩擦水泥地面发出尖利的声音。 李明让书写的笔尖一顿,抬头听见了模糊的说话声。 屋子背面和外面的马路仅有一墙之隔,马路通往别墅车库的另一个出入口,李蕴时常开车进出,只是今天好像出了意外。 李明让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继续做题,笔尖摩擦白纸发出沙沙声响,无奈夜晚寂静,外面的动静又大,不多时,说话声越来越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小蕴啊,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外面冷,容易着凉。” “张叔,你别管我。” “我怎么能不管你呢?发生天大的事也不要折腾自己啊,要是你爸妈知道了,又得担心了。” “我都让你别管我了,张叔。”李蕴的声音夹着哭腔,口齿不清,听得出来接近崩溃,“你要回去自个儿回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就让我自己待着吧。” 很快,林叔也来了,和司机张叔一起劝李蕴。 可李蕴就是不配合,大吵大闹,口齿不清地说着胡话。 这场拉锯战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林叔和张叔愁得不行,嘴皮子都说干了。 李明让合上笔盖,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起身从偏门走了出去。 踏上屋后那条马路,李明让看到了不远处瘫坐在地上的李蕴。 说实话,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狼狈的李蕴。 李蕴是李老爷和李夫人的老来子,也是独子,从小捧在手心里,锦衣玉食地长大。 还记得他和他爸刚搬进李家,他没到上小学的年纪,又上不起幼儿园,便每天跟着他爸在庭院里干活,脸上、手上都是泥巴,身上没一天是干净的。 那时的李蕴也才十岁出头,上着a市最贵的小学,每天都有司机接送,周末有时会穿着昂贵的小西装坐在二楼落地窗前弹琴、有时会邀请门当户对的伙伴们在前院举办派对,李蕴家世最好、长得最好,在伙伴群里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像是大发慈悲融入百姓里的小王子。 原本在前院干活的李明让被他爸转移到了楼上,料理钢琴房里的花草。 站在李蕴平常弹琴的位置,李明让羡慕地俯视着楼下的李蕴。 此时,同样是俯视的角度,同样穿着昂贵的西装,可李蕴没了那时的矜持贵气,他头发凌乱,眼眶红得吓人,领带松松垮垮地圈在脖子上,衬衫的纽扣也解了两颗,锁骨若隐若现。 像要不到糖吃就撒泼的孩子。 走到面前的人让李蕴略有怔愣,吊着眼睛往上看。 李明让和他对视,话却是对着旁边两人说的:“需要我帮忙吗?” 张叔仿佛见到救星一般,连忙上前说道:“还好你来了,你帮我们把小蕴扶进去吧,他喝醉了,刚才还吐了,我和你林叔年纪大了,没力气。” 李明让应了一声,伸手去拉李蕴的胳膊。 结果手指还没碰到李蕴的衣服,就被对方一掌拍开。 毕竟不是长辈,李蕴对他没那么客气:“走开,别管我。” 李蕴的力气很大,拍得很疼,但李明让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趁其不备,一把抓住李蕴的小臂并将其从地上扯了起来。 李蕴猝不及防,一头撞到李明让身上,他喝多了酒,明明撞得不重,却在一时间有种被撞得眼冒金星的晕眩感。 一股无名的怒火噌地冒了出来。 不等李明让把他扶好,他抬手又是一掌拍在了李明让的脸颊下面,啪的一声,异常清脆。 “你听不懂人话是吗?”李蕴的心跳声撞击胸膛,情绪起伏激烈,他用通红的眼瞪着李明让,“你谁啊?凭什么管我?” 旁边搭手的林叔和张叔都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喊着李蕴的名字。 李明让被打偏了脸,但很快转了回去,光晕下他的脸上浮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仗着身高和体型的优势不给李蕴挣脱的机会。 “回去。”他言简意赅。 “放开我!” 李蕴的巴掌拍在李明让身上,李明让仿佛感觉不到疼。 僵持片刻,李明让蓦地弯了下腰,毫不费力地将李蕴打横抱了起来,随即抬脚朝偏门走去。 林叔心惊胆战地跟在后面,张叔也赶紧把车开回车库。 一路上李蕴都在挣扎,嘴里骂骂咧咧,吵醒了早就睡下的阿姨们,直到来到楼上卧室,他的动静逐渐变小。 林叔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李明让走进去把李蕴放到床上。 李蕴竟然睡着了,绯红填满了白皙的脸,还真像个孩子。 李明让蹲到床边脱了李蕴右脚的皮鞋,虎口抵着脚踝,手指轻轻按压了下。 床上的李蕴疼得闷哼一声,似乎想起来,无奈意识太沉。 “这里肿了,可能扭到了。”李明让对林叔说,“不严重,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请医生过来看看。” “哦哦,好的。”林叔抹了把汗,心想难怪李蕴下车吐完就不走了,还是年轻人观察细致。 林叔让阿姨进来照顾李蕴,李家有私人医生,刚刚已经打了电话,半个小时内能到,他和李明让站在卧室门口,愧疚的视线在李明让的肩膀处打转。 李明让就穿了一件短袖出来,衣服质量不好,李蕴嘶喇一下就扯烂了,还在肩上留了几道不浅的抓痕。 脸上也有抓痕,有些红肿。 “我替小蕴跟你道个歉,他心情不好……”林叔唉声叹气。 李明让倒很冷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事。” “等医生来了,让他也看看你的脸。” “不用麻烦。”李明让拒绝道,“我明天还要上课,得回去了。” 林叔挽留了几句,没用,看李明让脸上的抓痕没太严重,只好换了句话说:“今晚辛苦你了,还有你的衣服,我会让小蕴赔你一件新的。” 其实他的衣服不值钱,在地摊上买的,一百块钱选了三件,穿着干活时被勾破个洞,没法再穿,就当睡衣穿了。 不过他没有拒绝,点头说了声好。 3.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蕴睁开眼睛,只觉头疼欲裂。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难受地按着太阳穴,昨晚的记忆还在,但一宿过去,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他记得在他和萧致曾经常去的那家餐厅里,萧致带着那个叫白小柯的人姗姗来迟,两人举止亲密,眼神交流之间仿佛裹了蜜一般,他和其他人都不是瞎子,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萧致也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牵起白小柯的手,一脸幸福地说两人正在交往。 那一瞬间,李蕴的世界晴天霹雳。 他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中间的事记不太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喝了很多酒,还在回来的路上胡闹,甚至跑下车赖在路边不走。 最后好像有一个人把他抱了回来。 李蕴皱了皱眉,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却发现自己右脚的脚踝竟然肿得跟馒头似的,好像是有人帮他擦了药,他的皮肤上残留着青紫的药物痕迹, 他试着下地走了几步,脚踝处骤然传来的刺痛让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他不得不坐回床上,摸到不知被谁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给林叔打了电话。 林叔来得很快,进门便道:“感觉怎么样?” “还行。”李蕴重新靠到床头,问道,“林叔,我的脚怎么回事?” 林叔挠头:“我也不清楚,可能在外面崴到了,要不是明让及时发现,你的脚还会肿得更厉害。” 说完,走近检查了下李蕴肿胀的脚,虽然看着严重,但是比起凌晨已经消肿不少。 林叔松口气道,“我已经让周医生过来看了,没有大碍,就是需要休息一阵,正好你刚从国外回来,公司的事还是先让你爸妈担着吧。” 李蕴嗯了一声。 其实不用林叔提醒,他现在也没有工作的心思。 “对了。”李蕴想起件事,“昨晚送我回来的人是谁?” “是明让啊。” “哪个明让?” “李明让,李青的儿子。”林叔指了个方向,“住后院那个,院子里的活儿都是他在干。” “哦。”李蕴记起来了,“因为他爸的病休学的那个学生?” 闻言,林叔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家里的佣人来来去去,一直都是他在管理,李蕴从不过问,一心放在那个叫萧致的朋友身上,还以为李青父子在李家住了十多年,多少能入李蕴的眼,结果李蕴压根不在乎。 有些人活着,可存在感微弱得连窗台上的蚂蚁都比不过。 李青死的时候正巧撞上年关,大年初几,别人都在和亲朋好友庆祝新年,只有李明让在一个人忙里忙外地处理后事。 也是从那之后,李明让沉默得像一块撬不开的石头。 林叔暗叹口气,接着想到什么,尴尬地搓了搓手:“昨晚你闹了半天,我和你张叔都拿你没办法,还好有明让帮忙,只是你对人家又打又骂,还把人家的衣服撕烂了。” “……”李蕴脸色苍白,慢慢回忆起了一些细节,他的表情变得僵硬,“他怎么样了?” - 天还未亮,李明让就起来了。 学校上早自习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二十,他是走读生,不用上早晚自习,只要赶在八点四十上第一节课之前到教室就行。 但他找了一份包早餐的兼职,在校门口的包子铺里卖早点,需要六点钟不到就到。 李明让凌晨三点多才睡,五点又起来,睡了不到两个小时,本来有些困意,都被步行时的凉风吹散了。 还好李家的别墅离学校不远。 到那儿时,老板和老板娘早就忙活开了,见他进来,抽空和他打了招呼。 李明让回了声早,熟门熟路地放下背包、换上围裙。 时间过得很快,当外面没什么人时,李明让知道自己也该走了。 老板娘帮他打包好了两个鲜肉包、一个卤蛋以及一杯豆浆,和这个月的工资一起递给他。 李明让接过装了早餐的塑料袋,把薄得只有几张的工资折好放进兜里,他兼职一个月只有四百多,老板娘看他可怜,连着两个月给了五百。 “你的脸怎么了?”老板娘刚刚就想问了。 李明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 老板娘指了指门后的镜子:“你自己看。” 镜子挂了多年,被没擦的污垢遮得看不太清,不过站在灯光下面,李明让下巴微扬,斜着眼睛还是看清了自己右脸下面三条发红的抓痕。 本来不是很严重的样子,可这会儿伸手一摸,都肿起来了。 老板娘问:“你和人打架了?” “不是。”李明让把门推了回去,不太在意地拿起背包,语气平静地说,“昨晚遇到一个醉鬼,被抓了一下。” 老板娘哎哟一声,忙说:“遇到醉鬼得躲远点,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明让难得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老板娘叮嘱:“你还是找个诊所看看,年纪轻轻的,还被抓在脸上,破相就不好了。” “知道了,谢谢付姐。”李明让嘴上应着,却没把老板娘的话放进心里。 别说外面的诊所了,在学校里的诊所看病都要钱,几条抓痕而已,影响不大。 然而想是这么想,等到下午放学,李明让脸上的抓痕又明显了不少,他半路休学回来,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了教室最后一排的靠窗角落。 新的班级、新的班主任、新的同学。 一切都是新的。 沉默寡言的李明让和新的环境格格不入。 正在收拾背包时,有个女生从前排走来,犹豫地喊了一声:“李明让。” 李明让坐在椅子上,幅度不大地抬了下头,见来人是她,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惊喜,只用那双褐色眼眸不冷不热地看着她:“有事吗?” 教室里的其他人听到声音,都忍不住好奇地看了过来。 在细碎的议论声中,安瑶紧张地绞着手指,她穿着崭新且昂贵的裙子,长发及腰,典型的乖乖女形象,也是在班上很受男生喜欢的类型。 可她腼腆惯了,只是和李明让对视,就红透了脸。 “你的脸没事吧?”安瑶细声细气地说,“今天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我看见你的脸受伤了。” “没事。”李明让简洁回答,“谢谢关心。” 说完,他低头继续收拾。 黄昏的光从窗户外面洒进来,落在李明让的头发上和肩膀上,将他的半个身体都笼罩在光晕之中,可他仿佛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即便没什么表情,也能感受到他的心事重重。 安瑶的目光往下,发现今天的李明让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衬衣。 原本该是浅蓝色的面料被洗得有些发白,衬衣没有任何样式,老气得像是父辈留下来的旧物。 好在李明让的身材条件好,身高腿长、肩宽腰窄,穿着这么一件难看的衣服也不觉得奇怪。 见李明让收拾完了起身要走,安瑶连忙摸出口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是我放在教室里备用的软膏和创口贴,你拿着,稍微处理一下脸上的伤吧,要是沾了细菌发炎的话会很麻烦。” 李明让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眼安瑶手里的东西。 安瑶顶着一张红通通的脸,紧张得不敢和他对视,她才他的脖子处,将近一个脑袋的身高差让她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压迫感。 不多时,她听到了他客气的回答:“不用,谢谢。” 然后转身就走。 直到李明让走出教室,安瑶都没从怔愣当中回过神来,倒是和她关系很好的同桌走了过来。 “瑶瑶,你好端端的招惹他做什么?我们班上都没几个人敢和他说话。” 安瑶尴尬地笑了笑,掩去失落的情绪,把东西放回口袋:“同学嘛,相互照顾一下应该的。” “那也得看对方领不领情啊。”同桌忿忿不平地说,“他那人性格孤僻,一看就不是会领情的人。” “有急事吧。”安瑶说。 “能有什么急事?”同桌没好气地说,“听说他一直在外面打工,估计这会儿赶着上班。” “他在打工?”安瑶惊讶。 “对啊,你不知道吗?”同桌见安瑶摇头,便压低了声音,“听说他爸之前得了癌症,为了照顾他爸,他连学都没上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打工的。” a市很大,可他们的日常活动范围就在这一片,所以经常有人撞到在不同地方打工的李明让。 李明让长得好看,以前考试次次拿年级第一,关注他的人不在少数。 “我还听说——”同桌八卦地把嘴凑到安瑶耳边,“他休学期间为了挣钱去夜场工作过,当服务生,给钱就陪酒的那种。” 4.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蕴在家休息了整整一周,萧致恋爱的事给他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好像陷入了一片没有边际的泥潭里,身体和意识都在不断下沉,他拼尽全力,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着力的点。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以至于他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只能依靠酒精入眠。 期间萧致仿佛消失了一般,没有给他打过一通电话,也没有给他发过一条短信,只有徐珣他们挺担心他,联系了他很多次。 恍恍惚惚地熬到周六晚上,李蕴的脚养得差不多了,他记起自己应了徐珣的约,不得不强撑着爬起来换了身衣服。 打电话叫张叔在门外等着,李蕴拿起手机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走到楼下遇到林叔,林叔吓了一跳:“小蕴,这么晚了你还出去啊?” 李蕴随意嗯了一声,抓了抓没有打理的头发:“出去散散心。” 林叔知道这段时间李蕴心情不好,一直宅家买醉,李蕴能想起来出门,他自然是高兴的,可李蕴眼下的状态根本不适合出门啊。 “小蕴,都晚上十点多了,你还是别出去了吧,等明天再说。”林叔劝道。 李蕴摆了摆手,走到玄关:“我都跟徐珣他们约好了,不去不是放人鸽子吗?” 林叔一脸为难:“可是……” 还没可是出个结果来,正在弯腰换鞋的李蕴一个重心不稳,歪歪斜斜地朝着另一边倒去。 林叔吓得表情都变了:“小蕴!” 眼见就要栽到地上,半开的门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稳稳地拉住了李蕴的一只胳膊,那只手的力道极大,竟然直接拽着脚底打滑的李蕴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李蕴也被吓得不轻,脸都白了,甚至好像心脏骤停了那么几秒,他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扭头看向搀扶自己的人。 很高。 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他的身高都有一米八了,估计来人将近一米九。 而且很冷。 气势冷、表情冷、穿得也很凉快,身上只有一件要旧不旧的短袖。 李蕴眯了眯眼,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勉强转动了下,随即恍然地指向来人:“是你?” 那个谁。 “李明……”李蕴眉头紧锁,拼命回想,“李明什么……” “李明让。”来人报出名字。 “对对。”李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知为何,有些尴尬。 以前他不认识李明让还不觉得有什么,可那天李明让帮了他,他却打了人家…… 李蕴抬手扶住墙面。 刚站稳,李明让就跟避嫌似的立即把手收了回去,速度快得让李蕴微微愣了一下,才道:“我等你几天了,可你每天早出晚归,我连你的面都见不着。” 今晚风大,外面很冷,李明让看李蕴说话时身体不自觉地抖了好几次,便往里走了几步,将身后的门虚虚掩上,回答:“你找我有事吗?” 他知道李蕴在找自己,晚上回来时林叔跟他提过,但他不想见李蕴,一则不管是梦境中还是酒醉后的李蕴都情绪很不稳定,他不想又莫名其妙成为李蕴的出气筒,二则他确实没空,早晚都有兼职,每天回来都是晚上十点多了。 还以为今晚李蕴也不会下楼来着。 李明让没有表情,所有情绪都藏得很深,李蕴看不出对方在想什么,别别扭扭地开口:“那天晚上的事,我向你道个歉,我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没事。”李明让说。 “林叔说我打了你,还把你的衣服扯坏了,你去医院检查过了吗?有任何问题我可以负全责,还有你的衣服,我也照价赔偿。” 李明让脸上的抓痕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身上的被衣服遮着,他并不在意,便道:“衣服买成一百块钱三件,之前破了当睡衣穿的,你看着给吧,其他的没什么。” “一百块钱三件?”李蕴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明让嗯了一声。 李蕴看李明让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愣愣地拿出手机做了乘除法。 100除以3。 等于33.333333…… 李蕴活了二十几年没见过这么小的面额,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他摸了摸身上,没带现金,于是点开微信的二维码名片:“我微信转你,你加我一下。” 李明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摸出手机。 等待添加好友的空档,李蕴靠在墙上不动神色地打量对方。 李明让用的手机和他穿的衣服一样旧,没有手机壳,手机边缘都是磨损的痕迹,被宽大的手掌拖着。 李蕴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集中在了李明让的手上。 他发现李明让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指骨分明,手背上脉络的走向十分明显,一两根若隐若现的青筋延伸到手腕上方,几乎可以想象到这双手在干活时的张力。 难怪那天抱得动他。 李蕴看呆了两秒,目光正要往下,面前的人放下手机:“好了。” “哦。”李蕴不得不收回目光,拿起手机通过了李明让的好友申请,顺手转了一千过去,“我也好了。” 李明让没看手机,转而看向一直等在后面的林叔:“林叔,我想跟你说点事。” “进来说吧。”林叔说完看向李蕴。 李蕴自知是个多余的人,穿好鞋子说:“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啊。” 李蕴酒醒了大半,走路也没那么摇晃了,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前院的小路上。 林叔无奈摇头,和李明让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李明让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到茶几上:“里面有五千块钱,你清点一下。” “五千?”这个数额对林叔来说不多,但对李明让一个学生来说就很多了,林叔惊讶地瞪着信封,“你还在做那些兼职?” 李明让点了点头,林叔不知道他不上早晚自习,以为他每天早出晚归都在学校学习,他也不打算解释太多,将信封往前推了推:“明天我要出门一趟,可能下午四五点才回来,要干的活儿可以先放着吗?等我回来再干。” 林叔瞪着眼:“你又去兼职?” “不是。”李明让说,“去朋友家玩。” 林叔一口气松下来:“你这个年纪是该多和朋友玩,李老爷每个月都在给你发生活费,我们也不急着让你还钱,你好好学习就是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狠。” 李明让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一副很听劝的样子:“我知道了。” 林叔看了李明让好几眼,暗叹口气,心想这孩子真是和他爸一样犟,嘴上应着,行动上又是另外一套。 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在外面打了几份工。 - 李蕴家公司的经营范围很广,几乎各行各业都沾了点,他们小团体经常碰面的地点除了李蕴家外就是李家开的私人会所。 会所共有五层,李蕴的专属包厢就在最高层,将近八米长的落地窗占据了整面墙,远处是高楼林立,近处是车水马龙,昏暗的灯光宛若缓慢涌动的流水。 李蕴在家喝了不少酒,来到会所又开始喝,同样喝得烂醉的徐珣坐到他身边,大着舌头骂骂咧咧地说:“萧致又不来,我就没见过他这么重色轻友的人。” 李蕴低着头,闷闷不乐的模样,没有搭话。 “蕴哥。”徐珣撞了下他的胳膊,凑近了说,“这阵子萧致联系你没有?” 李蕴反应迟钝,想了许久,摇了摇头。 他早知道萧致很大可能不会来,但徐珣说会打电话催萧致来,他就抱着希望来了,结果希望越高、失望越大。 他习惯了。 习惯从萧致身上获得失望。 可他的心到底不是泥捏的,还是会疼、会胀、会难受。 徐珣是为数不多猜到李蕴和萧致过往的人,虽然李蕴没有明说,但他私底下和李蕴说话并未藏着掖着:“蕴哥,不然你听我一句劝,算了吧。” 李蕴缓缓抬头看向徐珣,酒水留在他的唇上,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近距离地看,会发现李蕴的眼睛很圆,标准的桃花眼,鼻子和嘴巴都长得精致,脸的弧度也恰当好处。 很完美的五官,不管是分开看还是合在一起看。 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少爷,浑身上下用金钱堆出来的贵气掩都掩饰不住。 徐珣搞不明白,那个白小柯有什么好的?农村出来、长相一般、学历一般、家世一般,放在生活中连给李蕴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李蕴像个1号,他就追求试试了。 可惜他们撞号了。 “你和萧致从小认识,你对他的滤镜太大了,也有可能是你的执念在作祟,要是他答应和你交往,说不定你转头就腻了。”徐珣苦口婆心地劝,“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找1不能看表面,还是得看真本事。” 李蕴皱眉:“什么真本事?” “就是家伙事儿呗。”徐珣鸡贼地一笑,眼神往李蕴下面兜了一圈,“你家那个佣人,李明让,你有印象吗?” 李蕴问:“他怎么?” 徐珣托着下巴,满脸笑容:“我看他就不错,虽然才二十岁,但是该有的都有了,你是没注意到他在你家院子里干活时的样子,一看就是在床上特别狠的那种。” “……”李蕴听得目瞪口呆,伸手推了下徐珣的肩膀,“你他妈禽受吧?他还在念高中啊。” 徐珣满不在乎:“他已经成年了。” “可他今年就高考了。”李蕴指着徐珣警告,“我告诉你,高考可是人生大事,你影响了人家是要损阴德的。” 徐珣嗤笑:“他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 说着,摸出手机,翻出一段微信聊天记录递到李蕴面前,语气得意洋洋:“上次在你家,我塞了名片给他,他昨晚联系我了。” 在李蕴震惊的表情中,徐珣附到他耳边说,“我让他明天来我家验货,他答应了。” 5.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徐珣没有说太多关于李明让的事,确定萧致不会来后,他便做了其他安排。 凌晨两点,聚会散场,徐珣神秘兮兮地拉住李蕴,等其他人晕晕乎乎地离开后,他对站在门口管事吹了声口哨:“让他们进来。” 管事穿着西装、梳着油头,一脸谄媚,连声答好。 不到两分钟,便吆喝着一行人鱼贯而入。 李蕴见状,瞬间明白了徐珣的用意,一张俊脸微沉:“我记得我家店里没有这种服务。” 管事闻言,苍蝇搓手上前说道:“李少爷,他们都是徐少爷从外面喊来的,您挑挑,合眼缘的留下,不合的让他们回去便是。” 李蕴扫了一眼站成两排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身高体壮的男人,有的穿着绷得很紧的黑色衬衫,有的只穿了一件背心,有的索性裸着上身,紧实的腹肌和鼓鼓囊囊的手臂肌肉在灯光下暴露无遗。 察觉到李蕴的目光扫过,没穿上衣的男人有意挺了挺胸膛,大块的胸肌微微鼓动。 李蕴:“……” 好油。 然而徐珣很吃这套,两只眼睛好像要黏在那人身上一样,揽着李蕴的肩膀说:“选男人还是要选这种的,萧致斯斯文文,一看就是死读书的,在床上坚持不了几分钟。” 李蕴眉头紧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选一个试试呗。”徐珣继续怂恿,“萧致都脱单了,你还准备为他守身如玉吗?还是说你在等他甩了那个白小柯回头喜欢上你?” 这话仿佛刺激到了李蕴的某条神经,他身体一僵,猛地扭头看向徐珣。 管事惯会察言观色,连忙对徐珣招手:“徐少爷,不如我们先出去吧,让李少爷自己看着来。” “也行。”徐珣拍腿起身,指了指那些人,“你们都给我把人伺候好了啊,否则别想我多给钱。” 说完,又弯腰朝着李蕴一阵挤眉弄眼,“要是你想他们一起上,也不是不可以。” 徐珣和管事一走,男人们立即活跃起来,左一声李先生右一声李少爷,半是热情半是讨好地往李蕴身上凑。 不同的香水气味混杂起来,也直往李蕴的鼻孔里钻。 李蕴被熏得很想捂住鼻子,又觉得那样不太礼貌,只能生生忍着,可当没穿上衣的男人伸手抚上他的胸膛时,他忍不住了。 “你——”他指向被挤到最边缘的穿白衬衣的男人,“留下。” 众人同时一愣。 李蕴又说:“其他人,都离开。” 话落,除白衬衣以外的其他男人同时发出不满的声音,用撒娇的口吻表示自己也想留下。 可惜李蕴不为所动。 那些男人纠缠了一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了。 包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剩下李蕴和略显无措的白衬衣一坐一站地大眼瞪小眼。 李蕴揉了揉刚刚被吵得发疼的太阳穴,缓过来后,抬眼发现白衬衣还站在距离他一两米远的原地,不由得招了招手:“过来。” 白衬衣听话地走了过来。 “坐。”李蕴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白衬衣没有半分犹豫地坐下。 顶光洒下,李蕴这才看清白衬衣应该年纪不大,介于青年和男人之间,嘴角绷着,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本身不爱说话。 白衬衣没喷香水,这让李蕴好受很多,他对香水挑剔得很,廉价的、浓郁的、甚至是闻起来有些奇怪的香水气味都让他受不了。 “你几岁了?”李蕴问。 “我二十了。”白衬衣老实回答。 李蕴惊讶了下,没想到白衬衣这么小,和他家里那个李明让差不多大,李明让还在读高中呢。 想到李明让,他又忍不住将二者对比。 其实二者很像,不仅是高大的身材和青涩的长相,还有阴郁的气质和沉默的性格。 不过尽管都很沉默,可李明让的沉默让人觉得他像一块顽石,撬不开、砸不烂,不卑不亢,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也因如此,李蕴似乎看不清李明让的内心。 而这个白衬衣—— 李蕴将手搭上他的肩膀。 白衬衣微微一抖,眼底翻涌的期待掩饰不住,他定定望着李蕴:“李少爷,里面有房间……” 李蕴五指微张,从白衬衣的肩膀滑到胸口,指尖勾着衬衣的纽扣,轻轻往外扯了扯。 白衬衣睁大眼睛,明显地咽了口唾沫:“李、李少爷……” 李蕴将掌心贴在白衬衣的胸口上,感受到了几乎闯破胸膛的心跳。 下一秒,手被白衬衣握住。 “我们可以去里面的房间。”白衬衣小心翼翼地说。 就在白衬衣准备进一步动作时,李蕴突然将手抽走,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算了。”李蕴摇头说,“你不合适。” 他承认自己对徐珣的话心动了,他不想在萧致享受甜蜜恋爱的时候为萧致守身如玉,那样就像是他在等萧致回头一般。 虽说萧致回头的话他也愿意…… 李蕴闭了闭眼,收敛了思绪,表情近乎冷漠地俯视着沙发上惊诧不已的白衬衣。 就算他现在想找个男人度过这段煎熬期,却也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行。 - 为了空出明天的时间,李明让不得不提前把明天的学习计划全部完成,等他收好试卷,桌上的闹钟已经指向凌晨四点。 他冲了个冷水澡,换上旧衣服准备上床睡觉。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明让,你睡了吗?”居然是林叔的声音。 已经躺到床上的李明让弹坐起来,穿上拖鞋出去开门。 林叔很久没来这里了,大晚上打着手电筒绕了半天,走得气喘吁吁。 李明让问:“叔喝水吗?” “不用了。”林叔摆了摆手,撑在门框上缓了一会儿,才抬头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啊,这么晚了还麻烦你,我和你张叔实在没办法了……” 林叔的话没有说得很委婉,联系上前段时间的经历,很容易猜到他找上门的原因。 但李明让没有表情,眼神平静地和林叔对视,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林叔无奈,只得把话讲明:“你也知道小蕴最近心情不好,经常喝酒,这会儿他又喝多了,闹个没完没了,我和你张叔都劝不住他。” 李明让还是一声不吭。 林叔只得恳求:“明让,你就当帮叔一个忙。” 半晌,李明让才说:“我换身衣服。” 吸引上次的教训,这次李明让特意穿了一件外套,把拉链拉到最高,免得李蕴发起疯来又在他身上乱抓。 跟着林叔来到二楼卧室,推开半掩的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林叔皱起了眉。 李明让却面不改色,走进去看到不顾形象瘫坐在地毯上的李蕴时,他的反应麻木得连眼睫都没动一下。 倒是林叔一脸愁容,上前和张叔一左一右地架住李蕴的手臂,想把李蕴抬到床上。 然而李蕴一点也不配合,像条虫子似的扭来扭去,衬衣被扭到腰部以上,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肢。 李蕴很瘦,虽然练了肌肉,但只有一层薄肌,均匀地覆盖在他的小腹上,好看但不夸张。 李明让的视线扫过那截腰肢,眼底毫无波动,他就在原地站着,直到林叔和张叔快拉不住李蕴时,才两步上前将李蕴打横抱起。 李蕴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抱住李明让的脖子。 不过李明让抱人的姿势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把李蕴放到床上,见李蕴挣扎想起,索性直接上腿用膝盖压住李蕴的小腿。 李蕴哪儿想到李明让这么粗鲁,眼里的醉意都散了两三分,他怒目圆睁:“你弄痛我了!” 李明让迅速道歉:“对不起。” 李蕴:“……” 嘴上说着对不起,你倒是把膝盖挪开啊。 李明让没管李蕴怎么想的,转头对林叔说:“叔,给他倒杯水可以吗?” 林叔真没想到李明让这么快就能把闹天闹地的李蕴治服,心里又震惊又佩服,赶忙应了一声出去了。 张叔明天还有工作,也跟着林叔一起走了。 卧室里一时只剩李明让和李蕴两人,李明让挪开膝盖,站回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李蕴通红的脸。 这下没了李明让的束缚,李蕴也不闹了,动作僵硬地往下扯了扯几乎到胸口的衬衣。 没过多久,林叔端水回来。 李明让把林叔堵在卧室门口,接过水杯说道:“你先去休息,后面有我照顾他。” 林叔有些犹豫,本想拒绝,可转念想到眼下确实只有李明让治得住李蕴,也就勉强答应了。 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小蕴喝多了脾气不好,你多担待些,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的。”李明让说。 关上房门并反锁了,李明让端着水杯回到床边,水是温热的,他手指贴着杯面试完温度,将水杯递给李蕴。 李蕴不接,只是表情复杂地和李明让对视。 李明让收回手,但没放下水杯,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耐心等待李蕴开口。 是的。 他感觉出了李蕴有话要说,甚至让林叔喊他过来也是李蕴怂恿的。 6.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蕴回来前给自己灌了好几瓶酒。 他强装镇定,目光从李明让的头扫到脚。 冷白的顶光洒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浅褐的眼眸在阴影中变得暗沉,不知道是不是俯视的缘故,他感觉李明让这个角度看着很冷。 这是他第二次如此细致地观察李明让,尽管李明让穿了一件黑黑旧旧的外套,却仍能看出肩宽腰窄,手臂线条流畅且充满力量。 李明让身上的学生气很重,既没有难闻的香水味,也没有社会人的油腻和圆滑,踏实、勤快、肯干等等词语都可以完美地套在李明让身上。 不得不说,徐珣有时候的眼光真的不错。 “你明天要出去?”李蕴问。 “嗯。” “出去见谁?” “一个朋友。”李明让回答简单,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 “哪个朋友?”李蕴歪了歪头,“徐珣?” 听到这个名字,李明让瞬间不说话了,他定定看着李蕴,掩映在长睫下的眸子里似乎有暗流涌动,可仔细看又无波无澜。 “是徐珣吗?”仗着酒意,李蕴索性端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是徐珣吧?他都告诉我了,你明天要去他家。” 李明让保持着端水杯的姿势,闻言沉默了将近半分钟的时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在这令人窒息的半分钟里,其实李明让想得不多。 他的第一反应是李蕴应该知道了徐珣给他塞名片的事,第二反应是李蕴可能不喜欢他和自己朋友有所牵扯,第三/反应是李蕴三更半夜叫他过来估计是想警告他一声。 不管他猜得对与错,他从徐珣那里拿钱的计划基本上泡汤了。 李明让的嘴角微微往下抿了抿,虽然肉眼看不出他的神态变化,但是他好像比刚刚更加少言寡语了。 直到一只穿着皮鞋的脚伸来,用鞋面碰了碰他的膝盖:“很缺钱?” 李明让垂眸盯了那只脚片刻,很快视线回到脚的主人身上。 李蕴已经勉强将身上的衬衣拉好,懒懒散散地躺在床的一侧,单手支着脑袋,脸颊通红,眼神有些涣散。 “很缺钱。”李明让老实回答。 “还欠多少债?” “将近二十万。” 才二十万,李蕴心想,但嘴上没说,只道:“徐珣不适合你,把明天的约推了吧,没必要去。” 李明让没有询问原因,李蕴说什么就是什么:“好。” 听话得像个木偶人。 李蕴慢慢坐起身体,垂在床边的长腿晃动了下,他仰着头,以很近的距离和李明让由下往上地对视。 “我也可以帮你。”李蕴循循善诱般地说,“你的债务、你以后的学费、你以后的生活费及你以后的房租,我都可以帮你负担。” 从这个角度看,李明让的身形无比高大,冷峻的面容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子,连垂下来的眸光都是冷的。 “有什么条件?”李明让几乎没有犹豫,很自然地问。 “我的条件和徐珣一样。”话已至此,李蕴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后悔和退缩的余地,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能接受吗?” 李明让又沉默了。 不过李蕴不急,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是李明让的话,可能压根不会相信自己的话,实在太离谱、太夸张、太荒谬了,哪怕他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李蕴体贴开口,“要是三天以后你还不给我答复……” 话未说完,便被李明让打断:“我能接受。” 李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他当场愣了一下:“你不需要考虑一下?” “不需要。”李明让把水杯放到床头,弯腰靠近李蕴,在李蕴疑惑的目光中,他拉起李蕴的手。 李蕴的手被牵引向前。 接着覆盖在了李明让的某个地方。 修长的五指没有并拢,拱成一个半圆的形状,却还是没能包裹住中间很大的一团。 那团还没苏醒、还是软绵绵的状态,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大小和手感都清晰地传递进李蕴的脑子里。 李蕴身体猛僵,大脑出现了四五秒的空白,意识到掌心的那团是什么东西后,他瞳孔地震,手被烧着一般用力抽了回去。 “你在干什么啊?”他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李明让站直身体,表情没有起伏,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徐先生要的,验货。” 李蕴:“……” 李明让并未被李蕴的激烈反应打断,从刚才两人达成口头协议起,他仿佛就进入了一种严肃的工作状态。 “现在来吗?还是等几天?” 李蕴感觉自己跟不上李明让的进度,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挽救了快烧焦的CPU,但之前装出来的镇定和轻松都没了,他闷闷开口:“怎么来?我卧室里没有那些东西。” 李明让说:“我可以现在去买。” 李蕴:“……” - 李明让拿着李蕴给的现金下楼时,林叔和阿姨们都睡下了,楼下只留了一盏昏黄暗淡的夜灯。 别墅区里有24小时营业的超市,在一公里外的位置,李明让来回小跑,只用十来分钟便回到了李蕴的卧室。 李蕴的鞋袜都没脱,他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正坐在床边发呆。 听见李明让走近的脚步声,他微偏过头。 尽管李蕴有意遮挡,可李明让还是看清了他泛红的眼眶。 可能偷偷哭过,眼睛和和鼻头都红得厉害,却还在欲盖弥彰地挤出一副轻松表情。 李明让把塑料袋放到床上,过去蹲到地上,抬起李蕴的一只脚帮他脱掉皮鞋和黑色袜子。 李蕴不习惯地把脚往上缩了缩,但到底没有出声拒绝。 两人先后洗了澡,上床后,李蕴要求关灯,连床头的两盏夜灯也要关。 李明让自然没有异议,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一个不字。 这个季节的晚上还有些冷,室内没开暖气,但两人都汗流浃背,李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哭,趴在李明让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湿漉漉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 等天快亮时,哭声渐渐止住。 李明让稍稍一动,轻拍了下李蕴的背:“去洗澡吗?” 李蕴半梦半醒,把脸上的泪水都蹭到了他的肩上,迷迷糊糊地喊:“萧致。” 李明让动作一顿,应了一声:“在。” - 等李明让收拾好现场回到自己屋子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一抹亮色缓缓升起。 他给徐珣发了条放鸽子的短信,洗漱完后,坐到书桌前写了三套试卷。 上午十点,几乎一宿没睡的李明让终于感觉到了困倦,然而躺到床上眯了不到四个小时,房门再次被敲响。 外面依然是林叔的声音:“明让,在吗?” 李明让睁开双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起身出去开门。 林叔说:“你今天不出去吗?” 李明让胡诌:“不出去了,朋友突然有事。” “哦,怪不得我们一天都没瞧见你出门。”林叔一点也不怀疑李明让的话,他说完上下打量了李明让一番,“还在睡觉呢?” “嗯。”李明让说,“昨晚没有睡好。” “你怎么和小蕴一样。”林叔摇了摇头说,“小蕴也是睡到现在,我和你阿姨们怎么喊都不起来,说是昨晚没有睡好。” 李明让没接这个话题,语气平淡地问:“叔,你找我有事吗?” “哦,是这样的,李老爷和李夫人回来了,他们晚上要去应酬,但临时准备的人手不够,看你体格不错,我想着能不能凑个数。”林叔说,“去了就发工资,你跟其他人一样。” 平时家里有什么带薪工作,林叔都会通知李明让一声。 李明让也从不缺席。 这次自然一样。 但林叔说的缺人手实际上指的是缺安保,既然要做安保,那就不能随随便便穿套衣服过去。 李明让跟着林叔上了别墅二楼,这层有一个杂物间,挂满了李蕴不要的衣服,多的是穿过一两次就扔的西装。 林叔进了杂物间,李明让在走廊里等着,余光看到一个穿着灰白波点睡袍的人向自己走来。 扭头看去,对上了李蕴那张不怎么精神的脸。 虽然人不怎么精神,但瞪他时相当精神。 “你怎么在这儿?”李蕴做贼心虚地东张西望,随即对李明让狂使眼色,“过来。” 李明让还没来得及说话,李蕴已经直奔自己卧室,他只好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卧室,李蕴立马将门反锁。 “昨天的约法三章,还记得吗?” 李明让贴门而站,点了点头:“记得。” “说来听听。” “不能随便靠近你,不能随便打听你,不能随便约束你。” “我还说了——”李蕴紧了紧身上的睡袍,苍白的脸衬得那双眼珠愈发乌黑,他指着李明让,郑重其事地说,“以后不要来这儿找我,等我去你那儿找你。” 李明让说:“我知道的。” 李蕴瞪他:“知道你还来。” “我跟你说,我们只是交易关系,如果你想要更多,我会立马结束这段关系。”李蕴自认说到做到,哪怕他和李明让上了床,那也不代表他们一辈子绑死了。 7.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明让听着李蕴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话,也不觉得有什么,像个木头疙瘩似的等李蕴说完,才慢慢开口:“你好些了吗?” 话题跳得意料不及,李蕴略微一顿,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后,他整张脸轰地一下全红了。 “我好得很!”没有酒精麻痹大脑,羞耻心肆无忌惮地爬了上来,李蕴像是要和李明让拉开距离一般,赶紧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重复,“我、我好得很,不用你担心。” 话是这么说,但李蕴看着着实不怎么好。 往日神采飞扬的少爷成了一副病殃殃的样子,皮肤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只有一双乌黑的眼眸在瞪人时还算有力。 两片浓密的睫毛快速眨动,看得出来主人的情绪并不平静。 李明让飞快地回想了下昨晚的流程。 虽然他也是第一次做那种事,但是每个步骤都是按照网上抄来的经验进行,要说唯一从头到尾都不太称心的地方,便是最后的清理了。 李蕴在浴室里闹来闹去,身上沾了水,跟泥鳅一样滑溜溜的,抓都抓不住,还要把手指探进去清理,实在艰难。 网上说不洗干净的话容易生病,不过带了套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李明让不是特别清楚,只是依着眼前李蕴对他的排斥劲儿,他即便有心也无法做些什么。 想了片刻,所有思绪都归为沉寂。 “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事给我打电话。”李明让说,“今早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发你微信里了。” “行行行。”李蕴已经收拾好了情绪,皱着眉头警告,“你也要记住我们的约法三章,不要随便过来找我,我不想我们的关系被第三者自知道。” 李明让点头:“我记住了。” 对方答应得干脆利落,让李蕴不禁有些狐疑,他双手抱臂,将李明让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 李明让还是那副死样子,没有表情,沉默是金,仿佛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哪怕刚刚他的言行举止都很激烈,李明让也没有丝毫受辱的感觉。 也不知道李明让是真平静还是在假装。 李蕴思来想去,决定提前给李明让打一记预防针:“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了。” 李明让没有说话,垂眼注视着他。 有那么一瞬,李蕴似乎从李明让的眼中捉到了一丝异样。 这激励了他往下说:“我喜欢了他很多年,以后也会继续喜欢下去,我不可能分出感情到你身上,不管你和我上多少次床。” 李明让依然没在第一时间做出回应,他始终贴门而站,沉默且没有表情地和李蕴对视。 他想到了梦境中的李蕴。 在事业上和精神上遭受了萧致的双重打压,从此一蹶不振,亲朋好友指责他、父母怨恨他、曾经的对手瞧不起他、侮辱他、甚至践踏他,但这些都不是致命伤害,真正伤害到他的是他一次次地靠近萧致、却一次次地被萧致驱赶,他的灵魂被一点点磨灭,精神在一步步崩塌。 如今为时尚早,李蕴还有改变的机会,但如果他一直执迷不悟的话,恐怕会分毫不差地走上梦境中的下场。 可惜李蕴目前为止没有一点想要改变的迹象。 某些想法悄无声息地爬上来,又被悄无声息地压下去,他面上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想过。 “好的。”这是他的回答。 刚回答完,外面响起林叔的喊声。 “明让!” 李明让很快反应过来:“林叔找我了。” “找你?”李蕴噎了一下,微微睁圆眼睛,“你不是来找我……不是,你和林叔一起来的啊?” “嗯。”李明让说,“让我出去办些事,需要一套正式的衣服,所以带我过来找找。” “……”李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自作多情了。 不过李明让没想这么多,单方面和李蕴打完招呼,他开门走了出去。 林叔拿着一套黑色西服在走廊上四处张望,见他从李蕴的卧室出来,先是吓了一跳,回想起昨晚李明让照顾李蕴的事后,才拍着胸膛松了口气。 “小蕴找你吗?” 李明让点头:“闲聊了几句。” 林叔闻言,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欣慰地说:“你和小蕴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年,能亲近些总是好的。” 何止亲近,现在已经负距离了。 李明让心里想完,手上接过西装:“我穿这套吗?” “你试试吧。”林叔说,“这套西装是小蕴几年前买大了的,他懒得拿去退,就放在杂物间积灰了,你穿可能会小。” 事实证明,林叔说得没错,西装穿到李明让身上的确小了一个码左右,穿是能穿,就是有些勒。 林叔苦恼地托着下巴,想重新找套衣服,李明让拒绝了。 一是时间不够,二是当安保而已,穿得合群就行,其他的都是其次,三是李蕴的衣服不便宜,即便是不要了的旧衣,他也赔偿不起。 傍晚七点,他随张叔来到城郊的一个宴厅,这里是本市的富豪权贵们最喜欢举办聚会的地点之一,活动范围分里外两处,里面是装潢华丽且灯光璀璨的大厅、外面是大片的草地和繁茂的绿植。 黄昏的光线没在天边停留太久,在最后一丝金光收入地平线下前,宴厅外面亮起了各式各样的彩灯。 李明让作为一个被临时拉来凑数的安保人员,无须跟随宴厅里面的李老爷和李夫人走动,张叔让他在外面的草地上等待,也许后面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在外面活动的宾客人数不少,李明让站在一棵树下的的阴影处,面前的宾客来来往往,交谈声不绝于耳。 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你好。” 李明让闻声看去。 还没看清来人的脸,就先闻到了一股淡雅的香水味。 来人个子不低,也穿了一身较为正式的黑色西装,尽管才走过来几秒钟,可言行举止间无不流露出部分上流社会人士才会端着的优雅和绅士。 李明让瞥向他的脸。 很眼熟的一张脸,曾在他的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 萧致。 不过现在的萧致和梦境中的萧致还是有些差别,梦境中的萧致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财富积累都达到一定地步,多年的磨难使他气势更冷、手段更狠,也不再刻意维持翩翩公子的形象。 对比起来,现在的萧致更年轻、更稚嫩。 但看来看去也就那样,一个外在条件和家庭背景都不错的男人而已,李明让不太明白这个男人究竟有哪个地方死死吸引着李蕴。 在李明让观察萧致的同时,萧致也在打量李明让。 原因无他,只因萧致惊讶地发现李明让身上穿的衣服竟然和他穿的衣服是一个牌子。 这人不该是保安吗…… 萧致不是个冒失的人,自然是在注意了李明让一些时间之后才决定过来打招呼,他可以确定李明让就是这里的保安或者是跟随某个宾客进来的保镖。 正疑惑着,萧致又发现这套西装穿在李蕴身上有些显小,不管是里面的衬衫还是外面的外套都略微紧绷,裤腿也往上挪了一截,露出下面的白色袜子以及一双—— 白色板鞋。 萧致:“……” 他勾了勾嘴角,刚刚因撞牌子而产生的微妙不满顿时烟消云散。 看这衣服也是几年前的款式了,可能这人捡着雇主不要的衣服在穿。 “请问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想麻烦你帮我一个小忙。”萧致脸上挂着彬彬有礼的笑容,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 是个很会伪装的人,难怪把李蕴迷得七晕八素。 李明让心道。 若是别人,李明让会直接说没空,可面对萧致,李明让迟疑了。 可能是受到梦境内容的影响,也可能是想到下午时李蕴那张不太精神的脸,他没有直接拒绝,问道:“什么忙?” 萧致拿出钱夹,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帮我送一个东西到这家酒店,房间号写在上面了。” 见李明让接过名片,萧致温和一笑,轻车熟路地又从皮夹里抽出几张百元钞票:“这是酬劳,麻烦你了。” 李明让接钱的速度倒是很快,用指尖捻了捻。 八张。 八百块钱。 萧致要送的东西就带在身上,一个没有经过包装的方形盒子,只有掌心大小。 李明让拿过盒子,看了一眼:“送人的东西不包一下吗?” “刚拿到,没时间弄那些。”萧致笑道,“而且马上就要拆的。” 能进这里的人都经过了详细的信息登记,萧致不担心李明让偷拿东西,只担心他没有及时把东西送到。 被别人喊走前,萧致再三叮嘱:“一定要快点送到。” 李明让说了声好,转身走了。 但他没有去酒店送东西,而是径直进了宴厅——刚刚张叔给他发了消息。 李老爷和李夫人都喝了酒,李老爷还清醒着,李夫人有些醉了,这段时间连日奔波,李老爷心疼自己老婆,便让李明让和一个保镖一起把李夫人送回去。 8.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夫人的年纪已过六十,穿了一条长款的黑色旗袍,旁侧微微开叉,外面披了一件米白中带了点灰的皮草大衣,一头乌黑的发丝盘得一丝不苟,露出一张保养得当的脸。 虽然岁月在李夫人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是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光美貌,鹅蛋的脸型和清透的眼眸都遗传给了李蕴七八分。 李明让很久没见李夫人了,他和李夫人之间不如他和李老爷那般熟络,便只是在把李夫人送上车后规规矩矩地打了声招呼。 李夫人坐在后座,按着太阳穴,好一会儿才将他认出来:“原来是明让啊。” 李明让站在打开的车门前,把嘴角扯出一点弧度,细心地帮李夫人系好安全带。 李夫人看着他说:“有两年没见了,都长这么高了。” “是的。”李明让回答,上次和李夫人见面是在他爸去世后不久,李夫人安慰了他并给了他一笔钱。 “最近还好吗?” “最近很好。”李明让说,“我已经回到学校开始上课了,不出意外的话,下下个月参加高考。” “好。”李夫人温和地笑,“高考加油。” 李明让嘴角轻抿,郑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李家,李明让和开车的保镖一起把李夫人送进别墅,林叔闻声赶来,哎哟一声:“喝了不少酒吧?” 李夫人没有否认,朝楼上看了一眼:“小蕴睡了吗?” “应该睡了。”林叔说,“他一天都在卧室里,饭也是端到里面吃的,可能昨晚没睡好,没什么精神。” “我去看看他。”李夫人说着就往上走。 林叔连忙跟了上去。 李明让和保镖被留在了原地,保镖拍了拍比自己还高的李明让的肩膀:“今天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改天张哥会把工资结给你。” 保镖说的张哥就是司机张叔。 李明让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了别墅。 - 楼上的李蕴并未睡着,他倒是想睡,就是浑身疼,尤其是凌晨用过的那个地方,一直有着不适,存在感极强,走路吃饭都感受得到。 此时后悔已经晚了,想到给自己带来不适的罪魁祸首,李蕴又觉一阵胸闷气短。 他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第N次翻看他和李明让的微信聊天,从他们加上开始,没有一句话,只有他给对方的转账记录,从赔衣服的一千块钱到今天下午的两万块钱,李明让每次都是秒收,收完连个屁都不放。 哦,中间倒是有一串数字。 一串李明让的手机号码。 发送时间是早上七点四十,估计那个时候李明让正好从别墅回去。 本来李蕴不想和李明让多出在上床之外的牵扯,李明让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应该在他期待之内才对,可眼下李明让真的这么做了,他又产生了一丝微妙的不爽。 他操对方也就罢了。 可被/操的人是他啊! 怎么有种对方拔屌无情的感觉。 李蕴沉浸在这种微妙情绪里无法自拔,脸色越来越差,心情越来越糟糕。 这时,手机光线一暗,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李蕴定睛一看,看到屏幕上显示出了萧致的名字。 他的心脏狠狠一跳,猛地攥紧手机,人也在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 他的呼吸加重、加粗。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他休学回国这么长时间以来,萧致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之前萧致似乎被他惹烦了,甚至拒接过几天他的电话。 李蕴用了好几秒的时间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觉,他盘腿坐好,紧张地按下了接听键。 没等他开口,萧致温润平和的声音便从对面传了过来:“小蕴,今天没在麓湾看到你,你没来吗?” “我……”李蕴开口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他赶忙咳嗽几声,重新说道,“我不舒服,所以没去,你去了吗?” “是啊,我以为能在这边和你见上一面,可惜了。”萧致的语气颇有几分遗憾。 李蕴愣了一下,他以为萧致会推了今晚的应酬陪那个白小柯来着,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即便他知道萧致会去,以他的情况也不一定能去。 短时间走路还好,长时间下来肯定会被经验丰富的人察觉端倪,到时候传出去丢的是他爸妈的脸。 早知道就不做了。 他哪儿想到李明让那个闷葫芦到了床上就有一身发泄不完的蛮力,他根本吃不消,后面差点昏死过去。 想到李明让,李蕴一肚子的气都在翻腾。 操完他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还以为找过来是想安慰他,结果只是跟着林叔来找衣服。 “小蕴?”萧致的声音拉回了李蕴的思绪。 李蕴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和萧致打电话时走神,忙道:“没事,我至少今年都会留在国内,我们有的是见面机会。” “你说得对。”萧致笑了笑,但声音里透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失落,“我还以为你会说现在赶过来呢。” 李蕴懵道:“什么?” “没什么。”萧致转移了话题,“你怎么不舒服?生病了吗?我听你的声音有些不对。” 李蕴哪儿敢说他的声音纯粹是哭哑的,面对萧致的询问,他心虚地缩起肩膀。 但与此同时,一股微妙的、无法忽略的暗爽从心底爬了上来。 “感冒了。”李蕴回答。 “严重吗?” “不严重。” “过两天我抽空去看看你吧,也有好久没去你那儿了。”萧致说,“而且我托朋友从国外带了一个东西回来,本想今晚给你,但你没来,不过你应该会喜欢。” 李蕴愣完,惊喜交加,嘴角的弧度压不住地往上爬:“什么东西?” “给你就知道了……” 萧致的话还没说完,敲门声突然响起。 李蕴以为是林叔找他,匆忙对萧致说了句稍等,把手机往被子里一塞,穿着拖鞋跑去开门。 门外是李夫人和林叔。 李夫人上来便给了李蕴一个拥抱,然后摸着李蕴的脸仔细端详:“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好难看,在国外没有好好吃饭吗?” “妈!”李蕴高兴地喊道,像小孩子似的缠着李夫人的手臂撒娇,“那里的饭菜一点也不好吃,还不如我自己做饭好吃。” 李夫人带着李蕴走进卧室,在沙发上找了处位置坐下,点了点李蕴的鼻子说:“让你带个阿姨去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可你不干,我有什么办法?” “一个人自在嘛,拖家带口的好麻烦。”李蕴在李夫人的肩膀上蹭来蹭去,蹭到了一脸的酒味,他不禁皱眉,“你也少喝点酒,喝酒伤身。” “好。”李夫人宠溺地笑,“话说回来,今晚还是明让送我回来的,那孩子运气差,过得不好,你平常多帮他,举手之劳而已。” “李明让?”李蕴坐直身体,“他回来了?” “刚在楼下。”李夫人说,“不知道这会儿走没有。” 母子俩聊了几分钟,李夫人有些犯困,准备回房睡觉。 李蕴把李夫人送到卧室门口,等李夫人走了,他第一时间转头问林叔:“李明让有问起我吗?” 林叔之前的注意力都在李夫人身上,哪儿想得起李明让是什么反应,不过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我说你一天都在卧室里,没什么精神,他肯定听到了。” “那他人呢?” “走了吧。” “走了?”李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约法三章是他提出来的,可到这时,他竟然感受到了滔天的怒火。 李明让就这么走了? 明明都来到他楼下了,明明都听林叔说他不舒服一天了,却一点没有上楼看他的意思。 要不是被李明让从凌晨操到早上,他能在卧室躺上一天? 林叔被李蕴突变的脸色吓到了,小心翼翼地解释:“我都说你人不舒服了,就算他想找你也不好意思,他还不知道你睡没睡,要是你有事找他,可以等明天晚上他兼职回来。” 可惜这番安慰的话丝毫没有安慰到李蕴。 关门回到卧室,李蕴坐到床上生闷气,过了五六分钟,他才蓦地想起什么,连忙从被子里摸出手机。 通话居然没被挂断。 “喂?” “回来了?”萧致带笑的声音响起。 李蕴简直受宠若惊,自打得知萧致脱单后,他第一次在萧致这里得到这种待遇。 “不好意思,刚刚我妈来了,和我妈聊了会儿天。” “没关系,我这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萧致似乎没有终止对话的打算,甚至想继续不久前的话题,“对了,我说托朋友给你带的那个东西……” “萧致哥。”李蕴突然喊了一声。 正在说话的萧致声音一顿:“怎么了?” “我有点累,等你来了我们再聊好不好?”李蕴闷闷地说,现在他的情绪很不稳定,对李明让的气还没消,萧致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电话对面的萧致沉默了很长时间,说了声好,随即挂断电话。 外面的风逐渐变大,很多宾客回了宴厅,萧致却站在原地没动,手里拿着已经黑屏的手机。 他身后有盏路灯,明亮的光落在他的手机屏幕上,上面清晰地映出了他略显阴沉的脸。 半晌,他重新摁亮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白小柯的号码并拨通。 然而对方还是不接。 无奈之下,萧致只好在微信上发了条语音过去:“礼物收到了吗?我特意托朋友从国外带的,别生气了宝贝。” 9.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明让没有回去休息,而是直接出了前院,他在马路上走了十来分钟才在手机上叫到一辆网约车。 坐车去到名片上的酒店地址用了半个多小时。 下车时,时间已经来到晚上十一点。 李明让的脚步在酒店的旋转玻璃门外停了下来,他从衣兜里摸出萧致给他的方形盒子,没有半秒犹豫,也毫无心理负担地把盒子打开。 只见盒子中间躺着一枚漂亮的胸针,上面镶嵌满了闪亮的碎钻,酒店大厅的灯光倾斜而下,把小小的胸针照得熠熠生辉。 李明让出身贫寒,从小到大见过的好东西不多,虽然猜不到这枚胸针的售价,但也知道肯定价值不菲。 他合上盒子,大步流星地穿过玻璃门走了进去。 名片上标注的房间号是408,他让前台帮忙刷了电梯卡,乘坐电梯来到四楼。 很快找到408房间。 他敲响房门,却没人回应。 他也不泄气,仿佛笃定有人在房间里面一般,每隔一分钟便重新敲响房门,一敲就是半分钟。 敲了十分钟左右的门,里面终于传来动静,是一道气恼的说话声。 “你不是要走吗?那就别回来了,我也不需要你陪。” 李明让不为所动,继续敲门。 里面的人变得暴躁起来,声音由远及近:“别敲门了,烦不烦啊?” 话一说完,房门也被粗鲁地打开。 李明让面无表情地和开门的人对视,于是看到了一双哭红的眼睛以及带着泪痕的白皙脸庞。 来人比他矮了半个脑袋,需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眼角的泪珠没能挂住,随着他的动作蜿蜒下滑。 李明让不动声色地以及快的速度打量完这个人。 是和李蕴截然相反的长相和气质。 李蕴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张扬、艳丽、漂亮却容易扎破指尖,只可远观不可靠近。而这个人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菊,被风吹、被雨淋、被日晒,柔弱、小巧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就是哭起来有些假。 至少凌晨时的李蕴哭得比他真情实意多了。 “一个先生托我来的,让我把东西给你。”李明让抬手递出盒子。 白小柯在酒店伤心了一晚上,还以为萧致联系不上他赶急赶忙地回来哄他了,刚才磨蹭半天就是为了整理形象,谁知开门看到一个更高大、更英俊、更年轻的陌生男人。 他整个愣住,连哭都忘了,几秒过后才缓过神来,眉心微皱,不高兴地说:“他人呢?” 李明让回答:“不清楚。” “他没跟你回来吗?” “他只让我把东西给你。” 白小柯闻言绷不住了,抓起李明让手里的盒子朝着铺在酒店走廊里的红色地毯上砸去。 “你跟他说,我不要也不稀罕他的东西。” 李明让沉默片刻,缓缓收起抬在半空中的手,一双浅褐色的眼眸淡淡注视着白小柯。 不知道是不是李明让太高也太沉闷的缘故,白小柯莫名感到一丝骇意,他扶上房门把手,硬着头皮问:“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李明让并无任何特别反应,可说出来的话带着明显的不悦:“这不在我的责任范畴内。” 白小柯一愣:“你说什么?” “我已经把东西给你了,要不要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李明让说,“至于你想说的话,要么你自己告诉他、要么你找别人告诉他。” 白小柯一脸震惊。 他从小到大家庭条件都不怎么好,因为贫穷,受尽白眼和嘲笑,不好的声音伴随到他大学毕业,直到他在实习时遇到萧致。 萧致犹如一片从天而降的巨大羽翼,将他包裹其中,从被萧致喜欢上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所有的白眼和嘲笑都变成了奉承和讨好。 他身边已经好久没出现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的人了。 显然对方也没把他这个人放在眼里,见他不说话,转身就走。 被扔了的盒子还安安静静地躺在走廊地毯上。 白小柯站在原地,等到李明让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后,他还是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把盒子捡了起来。 - 周一到来,掀开了新一周的忙碌序幕。 因为学校的复习进度拉得紧,李明让不得不辞掉了包子铺的兼职,这样一来,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晚上可以晚睡一会儿,又多出一些学习时间。 他在班上依然是一个独来独往的怪人,哪怕因为长得好看和学习优异经常被人背后讨论,却很少有人愿意和他说话。 周五下午,班主任把上周的月考成绩打印出来,让班长贴在黑板旁的空白墙壁上。 第一节课下课,同学们蜂拥上去看成绩。 所有人都在讨论月考的事,只有李明让坐在自个儿座位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地低头做题,笔尖摩擦纸张发出唰唰唰的轻微声响。 安瑶也在看成绩的人群当中,她一眼瞧见排名第一的李明让。 李明让不仅是班级第一,还是年级第一,而且和年级第二拉出38分的差距。 “李明让也太牛了,回回都是第一,做那么多兼职也没受影响。”有人感叹。 “你也不看看他多努力,别说下课了,上体育课都在刷题,我就没见他有闲着的时候。”说话的人转头看了一眼,在人群缝隙中瞥见李明让,撇了撇嘴,“看吧,还在刷题。” 说话间,上课铃声响起。 第二节课是体育课,由于临近高考,体育课都成了摆设,通常会被其他课的老师霸占。 但这次校领导专门为高三学生准备了演讲,正好占用了他们的体育课。 同学们三两成群地离开教室,去完厕所回来的安瑶落到了后面,走时她看到李明让还在座位上做题,也没人提醒他下节课要去操场。 犹豫了下,她走过去轻敲桌角。 李明让做题的笔尖一顿,抬头看她。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洒进,覆在李明让的脸上和身上,他的眼睫很长,眨动时似乎有碎光流动,就是下面的眼神太冷。 安瑶低头对上李明让的眼睛,心跳不受控地加快。 她暗恋李明让。 可能李明让早有所察,只是装作不知道。 “下节课不上课,我们要去操场看演讲。”安瑶温声细语地说,“上课铃声响了,我们该走了。” “嗯。”李明让又低下头,顿住的笔尖重新在试卷上书写起来,他冷冷淡淡地说,“我不去,你自己去吧。” 安瑶愣道:“可文老师说所有人都得去。” 李明让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好像没听见任何声音,翻过试卷开始做另一页。 安瑶等待片刻,被安静的空气羞得有些脸红,扭头跑出了教室。 李明让晚上的兼职在一家咖啡店里,他不会做咖啡,只负责迎客和打扫,这多亏了他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做完兼职已是晚上九点,他乘坐公交回到别墅区,刚走到李家的铁门外面,就看到一辆黑色轿车从旁边的车库里驶了出来。 目送轿车驶远,他进去后往别墅那边绕了一圈,果然隔着客厅的落地窗看到林叔正在收拾茶几。 他走进去问:“来客人了?” “你回来啦。”林叔抬头笑道,“小蕴的朋友来了,给他带了一样礼物,说是特意托人从国外买的,小蕴高兴了好久。” 李蕴高兴,林叔也就高兴,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李明让把背包放到沙发上,一边帮忙收拾茶几一边问:“什么礼物?” “一枚胸针。”林叔回答。 “胸针啊?”李明让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惊讶,但稍纵即逝。 林叔察觉到不对,停下手里的动作:“怎么了?” 李明让头也不抬地说:“真是巧了,我上周陪老爷和夫人出去,在那里遇到一个姓萧的先生,他托我送了一样礼物给他朋友,也是一枚胸针,孔雀形状,上面镶满碎钻。” 话音落下,林叔却沉默了。 李明让干惯了活儿,三两下收拾好茶几,他抬头看向表情有些怪异的林叔,同样的话问了回去:“怎么了?” 林叔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对了。”李明让突然想起,问道,“少爷朋友送他的胸针是什么样的?” 10.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凌晨三点,做了两套试卷的李明让洗完澡躺到床上,他的睡意说来就来,不出五分钟,意识已经变得沉重。 就在即将入睡的节骨眼上,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敲门声很重且没有节奏,像是有人在发泄自己的情绪。 李明让的理智回笼,慢吞吞地睁开眼睛,但他没急着起身,而是安静地看着没入黑暗的天花板,数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几分钟过后,确定门外的人暂时没有放弃敲门的打算,他只能起身出去。 客厅没有开灯,外面也黑得连路都看不清,他不知道门口站着谁,只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极浓酒味。 下一秒,一双手趴到了他的胸膛上:“你睡死了吗?这么久才开门,我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粗声粗气的咒骂,不用猜就知道是谁说的。 李蕴的半个身子都压到了李明让身上,李明让居然也受得住,站在门槛前的双脚纹丝不动。 他扶住李蕴的肩膀,试图让对方站稳,无奈对方似乎喝了太多的酒,连站着都很困难,也不知道是怎么找来的。 “刚刚睡着了,手机也静音了。”李明让解释完,又问,“你找我有事吗?” 李蕴仰头嚷嚷:“你这话说的,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李明让说:“但很晚了。” “晚了才来找你,白天我哪儿有空找你?”明明大着舌头,说起话来依然伶牙俐齿、充满了攻击性。 李明让沉默一瞬,决定不与醉鬼论长短,他拉起李蕴的一边胳膊,半带强硬地将人拖进客厅。 客厅里没有沙发,只有围着八仙桌而放的四条长凳,但由于没有开灯的缘故,李明让估计错了位置,让李蕴坐了空,一屁股摔到硬邦邦的冰冷地砖上。 李蕴一下子安静了,直到李明让迅速把灯打开,雪白的白炽灯光宛若冬日飘雪一般落下,他疼到懵逼的表情猛地一变,仰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李明让:“……” 李蕴揣着满腹的委屈,像是一定要在今天全部发泄出来,眼泪说来就来,不多时打湿了整张脸。 李明让保持着开灯的姿势,破天荒地有些错愕。 他犹豫半天,从桌上扯了张纸递给李蕴:“擦擦眼泪。” 李蕴一个二十七岁的大男人坐在地上哭得像个没要到糖吃的小孩子,连脚上的一只拖鞋都蹬掉了,他泪眼朦胧地望着李明让:“胸针……” 胸针。 李明让笃定了心中的猜测。 想不到李蕴的动作这么迅速,这才过去半天不到。 他把没能用上的纸放回桌上,眉眼平淡地俯视李蕴。 李蕴脸颊通红,也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刚刚哭的,他眼里包满泪水,打着转,却一点一点地从眼角往外流。 但表情是呆的。 李明让的目光定格在李蕴脸上,心想这才哭得真实,也哭得好看,酒店那位应该过来向李蕴学学。 “那枚胸针……”李蕴口齿不清地说。 “什么胸针?”李明让明知故问。 “你帮忙送的那枚胸针。” “哦。”李明让故意做出恍然的表情,尽管脸部在动,可眼里宛如一滩死水,其实他不是很关心这件事的后续,无奈拿人手软,“我送到了一个住在酒店的先生手里。” 李蕴两眼呆滞,慢慢垂下脑袋, 不过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掉在白色地砖上,绽放出一朵朵小水花。 李明让陪了李蕴一会儿,可李蕴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不知道还要坐多久。 他估摸着时间,转身进了卧室。 李蕴收到礼物时有多高兴,得知真相后就有多狼狈,他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两耳嗡鸣时,只能隐约听到李明让走开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 李明让又出来了。 李蕴想着李明让是不是拿了衣服或者毯子给他,毕竟他一时脑热找了过来,身上只穿了一套单薄的睡衣,而且在外面绕了许久,早已冻得浑身发抖。 结果李明让并没走到他面前,而是拉开一条长凳,在八仙桌前坐了下来。 紧接着,翻阅纸张的哗哗声音响起。 李蕴怔愣一瞬,猛地扭头看去,居然看到李明让已经拿起笔在试卷上唰唰唰地写了起来。 李蕴的脸青白交加,一时间连哭都忘了,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没给李明让反应的时间,他一个箭步过去,伸手扯走了李明让压在桌上的试卷。 李明让不明所以地抬眼:“好些了吗?” “好些了吗?”李蕴都快气笑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看到我像好些了的样子吗?我坐在地上哭,你非但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还坐我旁边的凳子上做题。” 李蕴不可思议极了。 世界上怎么有李明让这样的人? 要说他们没什么关系就算了,可他们几天前才上过床,虽说不是相互喜欢,但也坦诚相对过。 李蕴越想越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李明让比欺骗他的萧致还要可恨。 面对他的指责和怒火,李明让平心静气地做出解释:“我不了解你和那个人的过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你随便说点什么也行啊。” 李明让认真思考了下,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再喜欢那个人。” 李蕴顿时不说话了。 李明让早预料到李蕴会是这个反应,李蕴做不到不喜欢萧致,所以无论他说什么话,对李蕴来说都起不到分毫安慰的作用。 除非萧致选择李蕴,或者李蕴自己不喜欢萧致了,否则谁也影响不了梦境中的结局。 李蕴不喜欢做无用功、不喜欢浪费时间、更不喜欢浪费大量精力去挑战1%的可能,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回去睡一觉吧,什么事都等睡醒再说。” “你睡得着,我可睡不着。”李蕴阴测测的眼神扫过李明让的胸膛。 李明让睡觉时喜欢穿短袖,他不怕冷,起来后也没有添衣,胳膊上结实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小臂上隐约有青筋浮现,握笔的手比李蕴的手足足大了一圈。 这身材确实很有料。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高中生的身材。 但转念想到李明让已经二十岁,并且身高接近一米九还常年干体力活,也就没那么奇怪了。 李蕴抽走李明让手里的笔,扔到桌上,然后伸手抚上李明让的胸膛。 隔着薄薄的布料,他感受到了肌肉的起伏,没用力撑着时软软的,捏着还有些弹性。 手往下摸去。 腹肌倒是很硬。 “不会口头安慰,就用行动安慰。”李蕴拍了拍李明让的腹部,“题有什么好做的?来做/爱吧。” 还以为李明让会纠结或者害羞一番,没想到李明让比他还要坦荡,当即收拾好桌上的试卷起身。 见李明让抬脚朝卧室走,李蕴愣了一下:“你去哪儿?” “床在卧室里。”李明让回头看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般地问,“还是你想在客厅里做?” 李蕴:“……” 李明让如此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倒让主动提出这件事的他有种如梗在喉的感觉。 11.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明让仿佛没有察觉到李蕴的异样情绪,想了想说:“不过我爸在客厅里看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是没有问题的。” “……”李蕴莫名有些冷,抱着双臂打了个哆嗦,“你爸看着?你爸不是……” 死了吗? 李明让没有说话,目光越过李蕴看向他的身后。 李蕴有所察觉,转身顺着李明让的目光看去。 惨白的白炽灯光下,一张镶在木框里的黑白照片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一个深色的老旧木柜上,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特写,沧桑的脸上爬满细纹,嘴角牵起,笑容勉强又腼腆。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自己距离木柜太近,李蕴竟然感觉照片里的人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刹那间,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着急忙慌地朝李明让走去,并一把抱住李明让的胳膊。 “去里面!” 说话的声音都在抖。 明让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卧室。 卧室和客厅一样简陋,好在李明让是个勤快人,收拾得很干净。 但在李蕴看清卧室的陈设后,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沉默。 若非今天亲自过来,他都不知道自家后院还有这么简陋的地方,说难听点,这地方连他卧室里的厕所都比不上。 “林叔没叫人重修这里吗?”李蕴问。 李明让走到衣柜前,正在翻找什么,闻言头也不回地说:“林叔提过,但我爸拒绝了,我爸原本打算等我高考完后搬走,这里的屋子也不会留下,应该会铲平做成绿化。” “难怪这么老旧。” “已经十几年了。”李明让终于翻出一件旧衣服,他把旧衣服搭到椅背上,“这两间屋子和里面的家具都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 修建时就没有太细致,又经过十几二十年的风吹日晒和修修补补,如今这个地方也快用到头了。 李蕴撇了下嘴,目光落到旧衣服上:“你拿这个干嘛?” “给你擦脚。”说话间,李明让去了卫生间,一阵哗啦作响的水声过后,他端了一个绿色水盆出来,里面接有半盆子水,还冒着热气。 李明让把水盆放到椅子前,扭头对李蕴说:“过来洗脚。” 李蕴刚才坐在地上又哭又闹,就差滚上几圈,拖鞋蹬掉一只,脚底也踩脏了。 没想到李明让看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倒是把他丢脸的时候记得这么清楚。 李蕴心里生出了几分微妙的不爽,再想到不久前李明让那副毫无感情、公事公办的态度,他顿时来了火气,没有听从安排坐到椅子上,而是几步上前,一屁股坐在了李明让睡过的床上,不高兴地仰头瞥着李明让:“怎么?嫌我脚脏?” 李明让坦荡承认:“对。” “……”李蕴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又恼又怒的同时,口不择言,“你凭什么嫌我脚脏?我还没嫌你这里又旧又破,还把我的脚给弄脏了!” 李明让不说话了,脸上没什么表情,站在水盆前,安静地看着他。 偏偏对方这样让李蕴最为恼火,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滋味很不好受。 李蕴在其他人面前还会稍微装上一装,在李明让这里就一点都不想装了,李明让收了他的钱,也见过他是什么德性。 “你说话啊,我又没把你的嘴钜了。”李蕴的胸膛剧烈起伏,火冒三丈地骂道,“要不是我爸妈在家,我才懒得过来,你以为我稀罕留在你这小破屋里吗?一屋子的穷酸味,熏得我都不想进来,还有你这张床,我这辈子就没坐过这么硬的床,我家的床垫几十万一张,你这床给我搭脚都嫌廉价了。” 李蕴跟炮仗似的噼里啪啦说个没完,说到后面,李明让还没什么反应,他自个儿反倒先红了眼。 就是委屈。 太他妈委屈了。 别人嫌他就算了,李明让凭什么嫌他啊?这些天里,李明让收了他多少个两万转账,就算他光脚踩着狗屎来,李明让也不能嫌他! 结果上床之前让他先洗脚? 李蕴真的要气哭了,哪怕他在家里穿着鞋子上床都没人敢说他什么。 李明让在原地站了半天,看李蕴眼里的金豆子要掉不掉,又看了眼书桌上的闹钟,快凌晨四点了。 他重新端起水盆放到李蕴脚边,用手试了下水温,还没凉。 然后抬起李蕴的一只脚,脱了拖鞋放进水里。 头顶李蕴吸鼻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浓重鼻音的诧异叫声:“你在干嘛?” “帮你洗脚。”李明让蹲在水盆的另一端,和李蕴面对面,但低着头专心地把李蕴的另一只脚也放进水里。 李蕴活了二十多年,虽然从小到大都被人伺候着,但还是第一次被人伺候到这种程度。 毕竟给人洗脚多少有些伤自尊了,现在又不是什么封建时代。 他双手撑在床沿边上,身体微微前倾。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李明让乌黑的发顶和挺拔的鼻梁。 李明让的眼睫很长,下垂着遮挡了那双深邃的眸子。 李蕴抿了抿唇,一腔怒火仿佛被从天而降的冷水泼熄,僵硬片刻,不适应地动了动脚:“算了,我自己洗。” 李明让的手掌很大,一只手正好包住他的一只脚踝。 他想将脚抽走,却被李明让用力抓住。 李明让用另一只手捧起水,泼在他的脚上,手指搓着他的脚背。 由于常年干活的缘故,李明让的手心和指腹都结了一层很厚的茧子,一双手甚至比李蕴的脚还粗糙,茧子摩擦李蕴的皮肤,疼得他皱起眉头。 “你轻点。”李蕴说,“你的茧子磨得我好疼。” “好。”李明让放轻手上的力道,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的是刚才的话题,“我家只有一套床单被褥,如果弄脏了,换起来会很麻烦。” 李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李明让在解释刚才的事。 “你家怎么就一套啊?不至于穷到这种地步吧?” 而且他这些天转给李明让的钱加起来有十万出头,都可以买几千几万套上好的床上四件套了。 李蕴帮他洗好脚,拿来搭在椅背上的旧衣服,擦完一只脚后,把脚放在他屈起的膝盖上,又去擦另一只脚。 “我再过两三个月就搬走了,东西能用则用,不然到时候拖着一堆行李,行动不便。” 李明让打算暑假找个包吃包住的地方打工,节省房租,所以不想带太多东西。 但他没把这个计划说出来。 李蕴只觉惊奇:“你这么一套还要再用两三个月?” 李明让嗯了一声。 “牛。”李蕴由衷地发出感叹,他卧室的打扫都是阿姨在负责,床上四件套每三天一换,不管他睡不睡都换。 他摸了摸身下的床单,其实还挺干净,就是被洗得发白了。 李明让抓起李蕴放在自己膝盖上的两只脚,把李蕴往床里推了推,然后端起水盆走向卫生间。 等李明让倒完水洗了手回来,李蕴已经裹进被褥里,像个粽子,只露出一颗脑袋。 李蕴的眼睛还是红的,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平时用发胶梳成大背头的黑发凌乱地散着,额前垂了一缕,看着年轻许多。 “那个……”李蕴别扭地说,“之前不好意思了,我不是冲你发脾气。” 李明让面无表情地想,不是发脾气是什么? 不过大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不知道你家里只有一套床单被褥。”李蕴说着就无语了,于是拔高声调嚷嚷开来,“回头我给你转笔钱,你添置几套床上用品,走的时候直接扔了就行,我可不想以后两三个月来你这儿都只在这一套上面做。” 李明让说:“好。” “记得买贵的。” “好。” “不准把钱昧下自己存起来啊。” “好。” 李蕴说完就不知道说什么了,眨了眨眼,继续望着李明让。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李明让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盒套子和润滑剂,拆了塑料袋后上床。 凌晨六点,外面的天空依然黑着,天边没有一丝亮起的迹象。 李蕴断断续续的哭声响起。 哪怕李明让已经没那么用力,可李蕴还是哭得停不下来,大颗大颗的泪水珠子从眼角溢出,在他脸上爬过蜿蜒的水痕。 哭到后面,他开始打嗝。 李明让轻抚着他的背,沉默之中,又想到了那枚胸针。 估计那枚胸针一直卡在李蕴的心尖上,没拔/出来。 李蕴脸上的红蔓延到了脖颈和胸膛上,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看着触目惊心,浓密的眼睫也被泪水打得湿漉漉的。 哭着哭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气恼得一巴掌拍在李明让的肩膀上。 李明让有些愣神,伸手去抓李蕴的手。 可李蕴不让他抓,又是啪啪几下拍在他的肩膀上,还发泄似的在他背后挠了挠。 “你居然嫌我……”李蕴哭得抽抽,“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嫌脚脏……” 李明让:“……” 哦。 原来卡在李蕴心尖上的不是胸针,而是因被嫌脚脏而伤了的自尊。 挺好的。 12.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周六上午没什么事,李明让起得晚了一些,但也就晚到上午九点。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落在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杂声。 小屋的隔音效果不比别墅,当雨声渐大,仿佛整个小屋都被一只大手按进深水里,所有声音成倍数放大。 李蕴被吵得烦不胜烦,把脸埋进李明让的颈窝里:“吵死了……” 李明让推了下他的肩膀:“九点了。” “嗯。”李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你要回去吗?”李明让问。 李蕴的大脑没醒,但嘴巴还能顺着李明让的话回答:“回哪儿去?” “老爷和夫人都在家里,万一没找到你的话,你怎么解释?” 李蕴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眉头拧成一个结,很不耐烦的样子:“没找到就没找到呗,反正他们也没那么关心我。” 说完,在李明让在颈窝里蹭了蹭,转眼又睡了过去。 卧室的窗子和窗帘都关得很紧,估计外面也是阴天,没什么光线透进来,屋里暗得只能勉强看清家具的摆设。 也不知道这雨下了多久,下得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土腥味,门窗都阻挡不了,把屋子填得满满当当。 李明让睁眼看着天花板。 慢慢地,他听到了滴答的声音。 转头看去,是之前修缮过的地方又漏雨了,雨水把天花板上的白墙打湿了一片,深色的水渍凝结成滴,落在角落的地板上,那里已经有了一小块水洼。 像是经过提醒,他后知觉地嗅到了空气中浓重的潮湿味。 老屋子就是这样,只要下雨就跟泡在水里似的,明明每周都把床单被褥拿出去晒过,却还是感觉湿润得很。 看看怀里的李蕴,倒是睡得很熟。 - 其实李蕴也睡得不怎么好,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即便他爸妈忙于工作把他丢给管家照顾,管家和佣人们也一直在用金钱保障他的生活质量。 他何曾在这么糟糕的环境里呆过? 就是太累了。 不仅是和李明让做得累了,也在做时哭得累了,他把脑袋缩进被褥里,断断续续地做梦。 他又梦到了萧致。 他和萧致上的同一所大学,却是不同专业,萧致很忙,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经常和不同的人外出聚餐,只能每次都让李蕴过去找他。 他们并排走在落满碎光的林荫大道上,微风拂面,吹起李蕴额前的碎发。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萧致。 萧致穿了一件卡其色的无袖毛衣,里面搭配一件雪白的衬衣,温柔无害的打扮,让他看上去更加平易近人。 他眉眼弯弯,声音带笑:“你说我贪心也好,奢望也罢,我真的希望这辈子都有你的陪伴,去年圣诞我们一起走过牛津街时,满街的星星灯就像你的眼睛一样漂亮,如果可以,想每年都和你一起看。” 话如羽毛一般飘进李蕴的耳朵里,李蕴听到了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画面一转,李蕴独自站在下了小雪的牛津街头,身边人来人往,萧致也在其中,他手里牵了一个清秀腼腆的男孩。 “他叫白小柯,是我的男朋友。”萧致的声音仍旧带笑,听起来非常刺耳,“你们也是我的朋友,希望你们以后能好好相处。” 那我算什么? 你以前跟我说的那些话算什么? 你在耍我玩吗? 李蕴好气,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他看着萧致牵着白小柯和自己擦肩而过,心头一股怒火在烧,脚又不自觉地追了上去。 追着追着。 眼见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不断拉近,谁想他眼前蓦地一晃。 下一秒,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陌生又简陋的天花板。 耳边是滴答滴答的声音。 李蕴呆愣许久,意识逐渐回笼,他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抱着一个软软的东西,但不是李明让。 他低头看去,顿时一脸黑线。 他妈的居然抱着李明让睡过的枕头。 李蕴把枕头扔到身后空出来的大半床上,慢吞吞地裹着被褥坐起来,他一个人睡习惯了,睡姿豪放,即便在李明让睡的半边床上醒来也不觉意外。 屋里的窗帘已经拉开,透过爬满水珠的玻璃窗,隐约可见外面天色阴沉,黑压压的云压得极低,仿佛随时又要下起雨了。 好在屋里还算明亮,大灯开着。 李明让坐在书桌前,正在埋头书写试卷,他极为认真,一点余光都没离开小小的书桌范围,连李蕴醒了都没察觉。 李蕴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看到地上多了两个接水的盆子,其中一个还是他洗过脚的绿色水盆。 滴答滴答的水声响个不停。 李蕴用了好半天时间才消化掉屋子漏水的事实,尽管此时的他已经比昨晚的他镇定许多,却还是有种震惊到裂开的感觉。 他不敢相信这个地方是自家后院。 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漏水的屋子竟然是在自己家里。 呆坐片刻,见李明让还在做题,李蕴有些不满地喂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李明让没有回头,用了几秒唰唰唰地把题写完,才放下笔,转头回答:“两个小时前,九点起的。” “你这屋子怎么还漏水啊?” “等雨停了修一修就行。”李明让说,“你要回去了吗?” 这话让李蕴的不满瞬间爬上巅峰,一张好看的脸扭曲起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刚醒来就赶我走?” 李明让一向不喜欢解释太多,无奈李蕴的情绪说来就来,不安抚的话,指不定就把屋顶掀了。 他沉默了下,解释道:“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我只是担心老爷和夫人找不到你。” 李蕴眉头一松,不以为然地说:“你放心,我跟林叔打过招呼了,而且我爸妈今早有个会要开,估计这会儿还没从公司回来。” 李明让说了声好。 李蕴不说话,他也不好转回去继续做题,哪怕他真的很想赶紧把试卷刷完好把错题汇总一下。 两人对视了将近半分钟,李蕴终于开了金口:“外面还在下雨吗?” “在下小雨,没之前大了。” “我说呢。”李蕴裹着被褥打了个哆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巴巴望着李明让,凌乱的黑发跟稻草似的团在他的脑袋上,看着像个小孩子。 李明让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李蕴咬着嘴唇纠结半天,闭了闭眼,豁出去地嚷道:“我说这么冷呢,冷死我了,你别坐那儿了,赶紧上来给我暖暖。” 然而李明让没有立即行动,而是问了一句:“我可以把作业带上吗?” “……”李蕴服了,他要是李明让的班主任,早就感动死了,“带带带,你要是能耐,把你的桌子椅子一起带上来。” 李明让当然知道李蕴说的气话,他没有得寸进尺,只带了一张试卷和一本可以放试卷的硬皮书。 刚爬上床,李蕴就缩进了他的怀抱里。 浑身上下哪儿都是光溜溜的,难怪冷得发抖。 李明让又下了床,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长袖给李蕴套上,他本来想捡李蕴自个儿的衣服,可李蕴不想穿昨晚穿过没洗的衣服。 李明让的身形比李蕴高壮很多,他的衣服套在李蕴身上大了一圈。 李蕴扯了扯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我从没穿过这么便宜的衣服。” 被人毫不留情面地嫌穷,李明让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李明让用被褥盖过自己和怀里的李蕴,把垫了硬皮书的试卷放在两人面前,然后右手握笔,开始默读下一道题。 李蕴见状,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他发现李明让在学习方面总能很快进入状态,之前坐在八仙桌前是这样,现在坐在床上也是这样。 他在李明让怀里找了一处舒服的位置靠着,闭上眼睛,听着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响,又昏昏欲睡起来。 他想到了刚才的梦。 那个梦对他而言无疑是个噩梦,刚醒来的几分钟里,他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只觉浑身冰凉、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会儿他的后背抵着李蕴的前胸,对方的体温隔着两件薄薄的衣服传递过来,莫名让他感觉心安。 环抱的姿势让他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好像连那个梦也不那么可怕了。 - 下午两点,外面的雨停了,敲门声也响了起来。 “明让。”林叔的声音在外响起。 李明让看了眼怀里正在揉眼的李蕴,等李蕴清醒了一半,他才将人推开下床出去。 打开屋门,潮湿的土腥味顺着扩大的门缝扑鼻而来,外面的草木经过雨水的洗刷,露出鲜嫩的绿色,叫人眼前焕然一新。 林叔手里拿着一把伞,探头探脑地朝屋里望。 可惜李明让人高马大,往门口一站,几乎堵了整扇门。 林叔只好问道:“小蕴在你这儿吗?他昨晚好像没回来。” “在。”李明让言简意赅。 林叔噎了一下,本想询问李蕴大晚上的过来干什么,还在这里呆了一晚上,可抬眼对上李明让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得不说,李明让有时候板着脸的样子还挺唬人。 难怪老张叫他凑数安保。 “老爷和夫人回来了,你跟小蕴说一声,下午他们会陪着小蕴一起去公司看看。”林叔说,“晚上有一场欢迎会,小蕴是主角,不能缺席。” 13.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明让不太了解李蕴工作上的事,只知道李蕴去年突然决定去国外读博,而且说走就走。 梦境中的李蕴倒是有工作过,然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生活重心都放在纠缠萧致上面。 直到现在,李明让也不是很清楚李蕴在做什么工作。 不过十有八/九是继承家业。 听林叔的说辞,可能老爷和夫人重新把李蕴安排回了公司的岗位上。 李明让不怎么关心别人的事,但出于收了李蕴的钱的缘故,他还是多想了这么一会儿。 “知道了,我会转告他的。”李明让说。 林叔点了点头,而后又想起什么:“对了,你也一起去,最近老爷和夫人身边缺人手,你有空的话多帮帮忙。” “好。” 把林叔送走,李明让回到卧室。 李蕴裹在被褥里,露出一颗脑袋直打哈欠。 屋子不隔音,林叔在外面说的话,李蕴在里面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明让没有多说,走过去把搭在椅子上的居家服扔到床上,里面裹着李蕴的内裤,都是没洗过的,这下李蕴再嫌弃也不得不穿了。 李蕴看着被褥上的衣服,眉心打结:“刚刚林叔过来,你怎么不让他送套我的衣服过来?” “没想那么多。”李明让说,他蹲在墙角收拾水盆。 两个盆子里都接了薄薄一层水,李明让拿去卫生间把水倒掉,顺便接了一盆热水回来。 盆子是洗脸盆,里面放了一张洗脸帕,都是他平常用的,家里没有备用。 李明让把洗脸盆放到床边的地上,蹲下身将打湿的洗脸帕拧干,递给李蕴时,对方还跟粽子似的裹着被褥,一副正在生闷气的模样。 “洗脸。”他说。 “我没衣服穿啊。”李蕴还在纠结同一件事,一张脸皱得像苦瓜一样,“衣服穿昨天的就算了,内裤怎么能也穿昨天的?脏都脏死了。” 说着,大少爷突然来了脾气,抓起被褥上的内裤就往地上扔,正好扔到李明让穿着拖鞋的脚上。 李明让低头看了一眼,没动。 李蕴粗声粗气地说:“我要换新内裤。” 李明让没有接话,只是把手里的洗脸帕往前递了些:“先洗脸。” “不。”李蕴一脸固执相,“你先帮我找条新的内裤来。” 李明让沉默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李蕴。 灯光从斜上方倾泻而下,大片地落在李明让的头顶和背后,投出的阴影几乎将李蕴整个包住。 室内静得可怕,外面时不时传来水滴从屋檐掉落的清脆声响。 李明让脸色渐沉,有那么一瞬间,李蕴以为他要发火。 但最后,李明让什么话都没说,把洗脸帕扔回盆子里,弯腰捡起脚上的内裤放回椅子上,随即转身走向衣柜。 不多时,他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内裤。 李蕴正疑惑着他要做什么,就见他走到床边,伸手抓住自己的一只脚踝。 “你干什么?”李蕴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把脚抽出,谁知李明让的力道极大,硬生生地把他拖过去了几寸。 李明让让李蕴坐到床边,跟剥竹笋似的把被褥一剥,扯出两条光溜溜的腿,不由分说就把内裤往上套。 李蕴拼命挣扎,可他的行为在李明让那里就像小孩挠痒一样,不出一分钟,李明让畅通无阻地帮他穿上了那条内裤。 “李明让!”李蕴气急败坏地吼,“这是你的内裤吗?” 李明让摁着他的双手不让他乱动,又扯着内裤边缘往上提了提,才平心静气地回答:“我只穿过几次,而且洗干净了。” 李蕴震惊到无以复加,一双桃花眼被澎湃的情绪填满,他的声音都在抖:“你还真把自己穿过的内裤给我?我像是穿你旧内裤的人吗?我才没有穿别人内裤的癖好!” “你自己说要换新内裤。”李明让说。 “那也不是这种新法!”李蕴崩溃地喊。 李明让又沉默了,甚至放开了禁锢着李蕴的手。 李蕴突然获得自由,愣了一下,立马要把身上的内裤脱了,可面前的李明让丝毫没动,也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这倒让他脱/内裤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一眼李明让。 李明让逆光而站,高大的身形几乎遮挡了全部光线,他的脸上看不出起伏,但声音里能听出心情不佳。 “林叔给我们的时间不多,现在你只有三个选择。”他不冷不热地开口,“要么穿我的内裤出去,要么穿你自己的内裤出去,要么挂空档出去。” 李蕴仰头看他,白皙的脸肉眼可见地变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李明让丢出剩下的话:“你自己选。” - 穿着居家服的李蕴脚步飞快地走在前面,拖鞋踩过水洼,溅起一堆泥点子,他浑然不觉。 李明让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身高腿长,明明走得不急,却也没有和李蕴拉开太太距离。 走到别墅外面,他停下脚步。 不出几分钟,林叔开门出来,和他打了声招呼,问道:“小蕴怎么了?一回来就气冲冲地跑上楼。” 急着回去换内裤吧,李蕴心想,但这话没法说,于是他面无表情地装傻:“不清楚,他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林叔试探地问:“小蕴昨晚找你有事?” “没什么大事。”李明让说,“他心情不好,不知道找谁,才想到找我随便聊聊。” 林叔观察着李明让的表情,然而对方脸上宛如一潭死水,根本看不出有没有在撒谎。 不过仔细想来,李明让说的话也没什么不对,最近李蕴的状态的确非常糟糕,他酒肉朋友一堆,可交心好友没几个,沉默内敛的李明让的确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这么想着,林叔便叮嘱了一句:“以后小蕴找你,你尽量将就着他,别拒绝他,等他过了这段时间就好。” 李明让看看林叔,点了点头。 林叔挠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刚刚李明让看他的那一眼好像夹杂着其他情绪。 - 眼下距离去公司还有些时间,林叔招呼李明让先去厨房吃了顿早午饭,李蕴那份则由阿姨送到楼上卧室。 将近三点,李老爷和李夫人各自忙完工作,让林叔把李蕴从卧室里喊了出来。 卧室出来的李蕴穿了一身铅灰色的休闲西装,外套敞着,可以看见里面同色系的马甲和不那么白的衬衫,他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黑发上抹了发胶,往后梳成大背头,完整地露出一张俊秀的脸。 李明让也换上了李蕴那套旧西装,站在几个黑衣保镖身后,沉默得像块石头。 仗着保镖的遮挡,他的目光毫无顾忌地追随李蕴的身影。 此时的李蕴才真正像个二十七岁的成年男人,成熟、稳重、冷静,就是在和他对上目光的瞬间,表情险些没能绷住。 李明让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 他听着李蕴从二楼下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哒哒声响由远及近。 “爸,妈。”李蕴走到李老爷和李夫人面前喊道。 李老爷和李夫人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连昨晚李蕴跑出去了都不知道。 “你今天务必记住三个字,少说话,知道吗?”李夫人点了点李蕴的鼻子,轻言软语地说,“等把位子坐稳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李蕴恹恹点头:“好。” 李夫人笑笑,拉着李蕴往外走:“乖孩子。” 李蕴心不在焉地瞥向保镖队伍,还没寻到李明让的身影,倒是被保镖的数量吓了一跳。 “这么多人?你们以前不带这么多人啊。” “今年是特殊时期。”走在前面的李老爷回头说了一句,“你也当心一点,不要上陌生人的当,也不要跟着陌生人走,知道了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李蕴嘀咕。 李明让走在保镖队伍的最后面,听了李老爷的话,他才注意到上次一起行动的人里有两三个没来,估计被换掉了,队伍里多了几副新面孔。 一行人坐了三辆车,李蕴有些跃跃欲试,想找机会和李明让坐一辆车,但还没开口就被李老爷和李夫人喊了过去。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公司楼下。 由于保镖人数太多,李老爷只叫了两个人跟上,其中一人便是李明让。 李明让规规矩矩地充当背景板,李蕴在哪儿他在哪儿,全程一言不发,连表情都不变化一下。 整个下午,李老爷和李夫人带着李蕴见了不少人,还把那些人组织起来开了个会。 李明让和另一个保镖一起站在会议室的角落,看着李老爷对所有人宣布李蕴重回岗位的消息,下面的人神色各异,随后同时装模作样地鼓起了掌。 李蕴夹在李老爷和李夫人的中间,坐姿端正,尽管看着一本正经,可眼中还是透出几分百无聊赖。 会议结束,公司高层们纷纷过来道喜。 李蕴熟练地挂上假笑,和他们一一握手。 直到寒暄完后,他才快步走出会议室。 李明让和另一个保镖对视一眼,保镖继续留在会议室,他独自追了出去,跟着李蕴来到卫生间。 李蕴径直进了最里面的隔间。 李明让放慢脚步,走过去看了一眼,隔间的门没关,留了一道缝隙。 透过缝隙,隐约可见李蕴背对着他,正埋着头在烦躁地捣鼓什么。 李明让安静片刻,上前拉住门的把手,咔嚓一声,把门关上。 世界安静了。 下一秒,隔间的门被李蕴用力从里踹开,他的脸黑如锅底,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李明让你是不是有病啊?这种时候你不该进来吗?你居然把门关上了!” 李明让皱了皱眉。 他算是发现了。 李蕴在外人面前很能装,在他面前本性毕露,连一秒钟都不想装。 他说:“我以为你忘了关门。” “……”李蕴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说话间都能听见磨牙声响,“忘了个屁,我就是……” 李明让看着他:“就是什么?” 李蕴咬紧牙关,还没说话,白皙的脸已以极快的速度蔓上一层红,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他一把抓住李明让的衣领,将人拽进隔间。 隔间的空间不小,可容纳下两个成年男人后,还是有些狭窄了。 两人胸膛贴着胸膛、面贴着面。 在如此逼仄的环境中,李蕴感觉自己每呼吸一下都能喷出火星子,还好空气不是干柴,否则分分钟都能燃起燎原之火。 “你的内裤太大了。”李蕴硬着头皮说,“前面磨得我好疼。” “……”李明让没有表情的脸罕见地产生了一丝裂缝,“你还穿着……那条?” 14.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话音未落,李蕴轻轻嘘了一声。 李明让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闭上嘴巴。 外面的脚步声很快停下,那人没进隔间,就在外面方便完后,开始洗手。 水声稀里哗啦地响。 隔间里,李蕴不自在地扭了扭,他们的身体贴在一起,可脚下隔了一个马桶,站姿不对,怎么都不舒服。 李明让也难受得紧,不仅因为蜷缩得难受,还因为李蕴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歪头对着他的颈窝,灼热的气息一阵接着一阵地扑来,扑到他的皮肤上。 他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水声终于消失,那人走了。 李明让难得有种松口气的感觉,他试图往后挪挪,无奈后背已经抵住隔板,他退无可退。 这让他的表情管理有片刻的失败,愣了许久,接回之前的话题:“你不是上楼换衣服了吗?” “换了啊。”不知道李蕴听没听见那人离开的声音,他依然姿势亲密地靠在李明让怀里,不过语气很凶,“我身上穿的不是衣服是什么?” “你没把内裤换了?” 这话一出,李蕴明显不悦起来:“不是你让我穿的吗?这下又要我换了?” “你上楼换衣服的时候可以顺便换了。” 李蕴烦躁地啧出一声,拉开距离,极不爽地抬眼瞪着李明让:“你怎么回事啊?让我穿你内裤的人是你,让我换你内裤的人还是你,什么话都由你说了算是吧?” “……” 李明让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他的逻辑很简单,当时李蕴没有其他干净的内裤可穿,只能穿他的将就一下,后面李蕴回了卧室,多了选择,也就不必再将就了。 可李蕴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样。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李明让早发现了,无论李蕴的心情好与坏,在他面前都会无意识地取闹,不管黑的白的,只有李蕴说的才是对的。 也不知道李蕴在萧致面前是什么样子。 李明让突然有了这种好奇。 他眼皮半垂,褐眸里的情绪起起伏伏,不多时,全部消失得了无痕迹,然后伸手去解李蕴的裤链。 李蕴下意识地想用手遮挡,但察觉出李明让的意图后,又硬是把手收了回去。 本来两人站着就显拥挤,李明让这么一动,顿时挤得李蕴差点一屁股坐到马桶盖上。 还好李蕴眼疾手快地拽住了李明让的衣领。 李明让站得很稳,即便被猛地一扯,也只是身体稍往前倾,他迅速反应过来,拉过李蕴的手臂将人扶直。 但两人之间有着不小的身高差,加上环境限制,李蕴的裤链下到一半就卡住了。 李明让略一沉默,开口:“不然你坐马桶上吧。” “不。”李蕴想也不想地拒绝,“脏死了。” “这是你家公司的马桶。” “那也脏。” 李明让又安静了,过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开始脱衣。 他把西装外套平铺到马桶盖上,这才拉着李蕴坐下。 拉链完全拉开,李蕴的裤子被降到膝盖处,露出两条肌肉匀称的白皙大腿。 空气有些冷,刺在李蕴大腿的皮肤上,让他不自觉地想将双腿合上,可合到一半,就被李明让的双手从内掌住并分开了。 西装马甲和衬衫遮不住下面一条黑色的平角内裤。 看着的确大了一些。 略显松垮地套在李蕴胯间。 尤其是前面凸出来的地方,由于布料空出,凌乱地堆在前面,磨疼李蕴也在意料之中。 李明让半蹲在中间,仔细地帮李蕴整理布料。 正整理着,布料里面逐渐变成实心。 李明让停下动作,面露惊讶,随即抬眼看向李蕴。 李蕴岔着双腿,坐姿豪放,可一张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他双手往后,撑在李明让铺在马桶盖上的西装外套上,呼吸又急又重。 对上李明让的视线,两眼一瞪,凶神恶煞:“看什么看?” “你……”李明让的语调都紧了,“你起来了。” 李蕴恶声恶气:“这不是废话吗?你在我上面捣鼓来捣鼓去,换你你也会硬。” 李明让心道自己还真不一定会,但这话不能说,否则就是火上浇油。 “那怎么办?” 李蕴继续瞪他:“你看着办。” - 李老爷和李夫人知道李蕴心里不好受,可这怪不了别人,要怪只能怪李蕴自己。 李蕴硕士毕业后就进自家公司了,大少爷理所当然做的空降兵,一来便接手厉害团队和挣钱的大项目,不服他的人不少,只是几年下来,还是被他整服帖了。 李老爷和李夫人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本想等李蕴三十岁时让他接手公司大权,夫妻俩慢慢退下养老。 结果去年李蕴头脑一热,竟然撇下手里的一堆事情跑去国外读博,扔下的烂摊子让一群人叫苦不迭,因此对李蕴有了看法。 如今李蕴回来,大家嘴上说着欢迎,背地里指不定会怎么说他的坏话。 可有什么办法? 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 李老爷和李夫人跟公司高层们开完小会,回神发现李蕴不见很久了,他们看向保镖,才注意到李明让也不在了。 “小蕴呢?”李夫人问保镖。 “在卫生间里。”保镖回答,“进去很久了。” “明让呢?” “也在里面。” “去叫他们出来。”李夫人说,“晚上还有个应酬,我们得出发了。” 保镖来到卫生间,里面空无一人。 这层楼全是领导办公室和会议室,人少,用到卫生间的人更少。 但保镖扫了一圈后,看到最里面的隔间关着门,于是抬脚走了过去。 “李少爷。”保镖喊了一声。 隔间里的人似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砰地一声撞到隔板上,闷哼响起,正是李蕴的声音。 “李少爷!”保镖加快步伐,慌得砰砰敲门,“你没事吧?” “没事。”李蕴应该撞得不轻,吸着气说,“快别敲了,耳朵都被你敲聋了。” 保镖说了声抱歉,赶紧收手。 不一会儿,隔间的门打开,捂着一边脑袋的李蕴脸色苍白地从里出来。 “李少……”保镖正要说话,又在余光中瞥见另外一道高大身影跟在李蕴身后出来,定睛一看—— 这不是李明让吗?! 保镖当场呆住,甚至怀疑这里不是一个隔间,而是通往一个房间的通道。 他探着脑袋往里一瞅。 就是隔间啊,面积不大不小,正中间有一个合了盖的白色智能马桶。 不知道李蕴和李明让两个大男人挤在一个隔间里做什么,保镖心有好奇,却不敢问。 李蕴也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冷着一张俊脸,走到盥洗台前检查了一番自己被撞到的地方。 确认没事后,他一边洗手一边从镜子里看向保镖:“我爸妈呢?” “已经忙完了,正在办公室里等你。”保镖说。 李蕴点了点头,扯了张纸把手擦干,然后扔掉垃圾,转身离开了卫生间。 保镖拍了拍李明让的手臂:“我们也走了。” 李明让嘴上说好,步子却走到了盥洗台前,在刚刚李蕴站过的位置,他打开水龙头洗手。 保镖笑道:“你洗什么手?” 李明让垂着眼帘,映在镜子上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淡声说道:“脏了。” “你和李少爷在里面干什么呢?”保镖又问。 “他衣服乱了,让我帮他整理。”李蕴回答。 保镖闻言,没再多问,他和其他保镖没有直接和李老爷签合同,而是走的第三方公司,听说这小子是李老爷从家里喊来的最信任的人,很小的时候就住在李老爷家里了,和李少爷关系好实在正常。 走前,保镖注意到李明让的外套。 他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子光顾着帮李少爷整理衣服去了,连自己衣服皱了都没发现。 - 欢迎仪式举办在一片露天草坪上,工作人员们早早地布置好了现场。 虽然李蕴是唯一的主角,但是从挑选日子到邀请宾客全部没经他的手,都由李夫人和她的秘书一手包办。 也是到场后,他才发现来人不是很多,不过无一例外都是身份较高的人,包括今天下午才一起开过会的几个公司高层也在受邀名单内。 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没出席这种场合的缘故,李蕴有些紧张,甚至感觉穿着的内裤又开始磨得他发疼。 他忍着不适,端了半杯红酒跟在李老爷和李夫人身后,戴上微笑面具和不同的人寒暄。 他后悔今天没换内裤了。 当时他真是脑子抽了,明明已经把自己的内裤拿了出来,可最后就是没有换上。 遍布天空的暗蓝逐渐过渡到墨黑,由于天气回暖,最近都是艳阳天,到了晚上难得可见几颗星星。 李蕴前前后后喝了半杯红酒,终于被他爸妈放过,把他赶去一边休息。 他把空了的酒杯交给服务生,目光下意识地在现场搜寻起来。 保镖队伍是分散站的,他们穿着黑色西装,徘徊在人群边缘,很难引人注意,但李明让身形高大,气场冷硬,又好像很容易叫人找到。 至少李蕴没用半分钟就找到了站在一张自助餐台旁的李明让。 李明让双手背在身后,站姿笔直,宛若一颗高大茂盛的树木,即便安静得毫无存在感,也能让人觉得心安。 在他看着李明让的同时,李明让也一直在看着他。 对视的目光让李蕴心底爬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他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故作正经地在原地转了转,随即假装随意地朝那边走去。 才走了几步,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小蕴。” 李蕴如此熟悉声音的主人,几乎瞬间,萧致的脸在他脑海里浮现。 他整个僵住,转头看去。 就是萧致。 15.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对哦。 他妈怎么可能不邀请萧家?萧家和李家认识几十年,他和萧致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关系。 如果萧致早一天乃至早半天出现,他都会高兴得找不着北。 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懵。 “萧致,你……”李蕴欲说话,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赶忙朝后看了一眼。 李明让依然站在原地。 走动的宾客和服务生时不时地遮挡了两人对视的目光,人影晃动间,李明让的脸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小蕴。”萧致又喊了一声。 李蕴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的萧致。 萧致还是老样子。 喜欢穿同一个牌子的西装、喜欢系深棕红的领带、喜欢把头发打理得蓬松一些,他身形高瘦、肩背绷得笔直,脸上端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整个人看着温文尔雅,令人不自觉地想起古代的翩翩公子。 但神奇的是,即便两人面对面地站着,距离近到李蕴几乎能数清萧致眼角的细纹,李蕴预想中的高兴还是没有到来。 他以为自己会像以前无数次一样—— 他的心跳会随着萧致的每一次呼吸而加速,他的脸颊会因为萧致的每一秒注视而发烫,他飘飘然得仿佛踩在云端。 然而事实是,什么都没有。 他的内心无比平静。 甚至隐隐有些烦躁。 如果萧致没来、没在刚才突然喊住他的话,那么他已经走到李明让身边了…… 李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往脸上挂起了公式化的假笑,和萧致握了握手说:“你也来啦?我刚没看到你,以为你又不来了。” “你的欢迎会,我自然是推掉所有事也要来的。”萧致开玩笑道,“看你这反应,不欢迎我来吗?” “欢迎啊。”李蕴说,“欢迎得不得了。” 话是这么说,眼里却没多少激动。 萧致嘴角的弧度淡了几分,他忍不住多看了李蕴两眼,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李蕴心不在焉,每一秒都在克制着自己不回头,萧致表情中的细微变化压根没入他的眼。 两人东拉西扯地说了会儿话,李蕴才迟钝地发现萧致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和西装马甲。 虽说这个天气不穿外套也行,但萧致向来是个做事讲究规矩的人,不会允许自己不穿外套地在别人地盘上乱晃。 “你的外套呢?”李蕴随口问道。 萧致低头看看,笑了笑说:“小柯冷,给他披着了。” 说完,紧盯李蕴的脸。 下一刻,他成功从李蕴脸上捕捉到了情绪的起伏。 “白小柯来了?” 李蕴的反应像是取悦到了萧致,他眼底笑意更甚,但面上仍旧云淡风轻:“他想来,我就带他来了。” “他人呢?” 话刚说完,就看到一个披着西装外套的清秀青年朝这边走来。 白小柯的人如其名字一般不起眼,哪怕穿着萧致特意为他准备的昂贵衣服,也跟在逛菜市场似的,一路走来,没多少人注意到他。 李蕴双手抱臂,脑袋微斜,目光飞快地将白小柯扫了一圈。 体态不行、气质不行、身高也不行。 从头到尾都像路人。 只有那张脸还算不错,但也只是不错的程度。 这是李蕴第二次见到白小柯,上次是在他们小团体的聚会上,他喝多了酒,心态崩了,疯了一样地拿自己和白小柯做对比。 而现在,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拿李明让和白小柯做对比。 得出的结论是—— 白小柯哪儿都比不上他的李明让。 看来还是他有眼光。 李蕴心里有些美,又生怕被萧致和白小柯看出来,于是连忙收住。 白小柯走到萧致身旁,下意识想拉萧致的手,听到萧致的一声轻咳后,他迅速把手收了回去。 “上次见过的。”萧致给白小柯介绍李蕴,“李蕴,我最好的朋友,也相当于我的半个亲弟弟。” 白小柯忐忑地看着他:“李哥。” “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李蕴不喜欢白小柯,也懒得装,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你很冷吗?穿这么厚还要披件外套。” 白小柯摇了摇头,腼腆地笑:“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适应,衣服上有萧致的气味,我闻着就没那么紧张了。” 李蕴:“……” 这口狗粮吃得他好恶心。 穿件外套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还穿着李明让的内裤呢?他到处张扬了吗? 只是这种事也没脸张扬…… - 李明让和李蕴等人隔了一段距离,虽然能看见白小柯加入了李蕴和萧致的对话,但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不过李明让也不是很关心那三个人的事。 恋爱对他来说是件麻烦事,三角恋更是如此,他只会避而远之。 “李明让。”一个认识的保镖走来,拍了下他的肩膀,“李老爷有事找你。” 李明让嗯了一声:“那李少爷这边……” “放心,我会看着。” 李明让看了眼不远处的李蕴,也不知道白小柯说的哪句话刺中了李蕴的痛处,李蕴那张好看的脸突然往下一垮,一双桃花眼也眯了起来。 很像一下子进入了备战状态的动物。 从李明让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那位大少爷微微鼓起的腮帮子。 这是李明让观察出来的属于李蕴的小习惯,估计连李蕴自己都未察觉——每次他心里窝着火时,都会习惯性地撇嘴角,腮帮微鼓,在爆发和沉默之间纠结。 当然,每次面对李明让时,他都无一例外地会选择爆发。 李明让放慢脚步,目光依然停留在李蕴身上。 李蕴身旁的萧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攻击性,将手搭上他的肩膀,附耳过去说了几句话。 最终,李蕴没有爆发。 李明让被李老爷安排和另一个保镖一起送李夫人回家,跟上次一样的活儿。 这次李夫人没喝多少酒,就是应酬得累了,她坐在后座,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李明让攀谈起来。 “你都要考试了还这么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影响的。”李明让说。 这自信的口吻让李夫人笑了起来:“想上哪个大学?” “a大。” “有信心吗?” 李明让安静片刻,回答:“高考对我来说只是走个过场罢了,我已经准备了三年多,所以那两天和平时没有差别。” 闻言,原本阖着眼皮的李夫人睁开了眼。 她只能看到李明让的侧脸,窗外的路灯光从他脸上闪过,明明灭灭,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沉默的空气像一张巨网,把他从头笼罩。 李夫人想起来,李明让才二十岁,比她的儿子李蕴小了七岁,但不管从哪方面来看,李明让都更像长辈。 快三十的李蕴反而一直是小孩子心性。 “明让。”李夫人说,“你是聪明孩子,应该看出来了家里的变化。” 李明让嗯了一声。 李老爷和李夫人上次回来后便一直没有再走,不仅从外面聘请了大量保镖,还加强了家里的安保措施。 可能出什么事了。 “我和你李叔叔倒不怕,就担心小蕴出什么意外,他性子急、做事冲动,万一落了别人的套……”李夫人话音一顿,“a大就在a市,离我们家不远,如果你愿意的话,把那间屋子拆了,你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李明让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李夫人接着说道:“你也见过小蕴的脾气,他和谁都走不了太近,唯独和那个萧致关系好,可这事儿也不能麻烦萧致,但我看他最近和你处得不错。” 李明让的眼皮轻轻一动。 原来李老爷和李夫人知道李蕴去他那儿的事。 “阿姨不麻烦你太久,就暂时住在我们家,等这阵风波过去了,你想走想留都行。” “李夫人。”李明让垂着视线,“抱歉,高考后我有其他安排了,后面你们有哪里用得上我的地方可以告诉我。” - 等李明让和保镖送完李夫人回去,欢迎会已经接近尾声。 宾客散了七七八八,李老爷正在跟秘书说着什么。 见李明让和保镖走近,李老爷对秘书摆了摆手,问他们:“送到了?” “李老爷,我们已经把李夫人送回去了。”保镖抢在李明让之前开口,“还有什么吩咐吗?” “今天就这样了,你们都回去吧。”李老爷说完,补充,“明让等会儿跟我一起回去。” 站在后面的李明让说了声好。 保镖看了眼李明让,没说什么。 保镖队伍散后,李老爷也被一个宾客喊走了,李明让留在原地,环视了一圈周围,没找到李蕴的身影。 他便不找了。 反正他现在不用看着李蕴。 周围的服务生和工作人员忙忙碌碌,现场的桌椅物件逐渐被拆,李明让留着碍事,不得不往室内走。 草坪边缘是大大小小挨在一起的建筑,建筑整体呈黑白灰三色,顶端形状各异,听一个保镖说这里出自一个著名的建筑设计师之手。 李明让不懂欣赏,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进去找了个靠近大门的休息室,把门敞着,坐到椅子上休息。 从凌晨到现在,他只睡了三个小时,一下午加一晚上的只站不坐,双腿已经酸到麻木。 他仰头靠在身后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正想养一养神,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喀嚓声响。 有人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他猛地睁眼。 李蕴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一张脸沉得几乎能滴出墨来。 “你去哪儿了?”李蕴张口就是质问的话。 16.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明让见状,立即坐直身体。 “我问你刚才去哪儿了?”李蕴怒气冲冲,声音止不住地拔高,“我爸不是让你跟着我吗?你就是这么跟的?我还在那儿站着,转头你人就没了,你拿了钱就是这么做事的?” 李蕴的情绪起伏得厉害,说完话喘个不停,仔细看去,他的眼尾竟然有些泛红。 李明让实在莫名,他不知道李蕴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他只是临时走开了而已。 就算没有他看着李蕴,也有其他人看着,还是经过正规安保公司培训的保镖,应变能力只比他强、不比他弱。 不过转念想到眼前的人是李蕴,也就不奇怪了。 李蕴就是这副德行。 等李蕴的话音完全落下,李明让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解释:“李老爷把我喊走了,让我送李夫人回去。” 李蕴闻言一愣,几秒钟后,满肚子的火哑了大半:“所以你就走了?” 不然呢?李明让心想,但嘴上没说,只重复道:“李老爷喊的。” “可、可你得跟我说一声啊。”李蕴的表情变了,语气也变了,除了气恼外,还有他下意识想要掩饰下去的委屈,“你说都不说一声,直接走了,害我找你大半天。” 李明让下巴微抬,目光定格在李蕴脸上。 说实话。 他倒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李蕴。 浑身锐气净收,像是被同伴中途抛下一样,难过到随时都能哭出来,他的眼睫飞快眨动,又掩耳盗铃地咬着唇,拼命不让情绪外泄。 灯光映着李蕴红透了的脸,从下往上的俯视角度按理说十分死亡,却把他衬得格外好看。 李明让看了一会儿。 可惜他依然不清楚李蕴发火的缘由,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他个人认为,李蕴再无理取闹也不会斤斤计较到这种地步。 但李蕴不说,他也不想多嘴地问。 两人对视许久。 李明让垂了下眼,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以后去哪儿我会跟你说一声的。” 李蕴骤然一顿,也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李明让。 沉默重新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过了片刻,李蕴先开了口:“你知道个屁,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扭头就走。 门被拉开,又被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李明让保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皮半阖,盯着紧闭的门,似乎在想什么,也似乎什么都没想。 他闭上眼睛,想再歇上一会儿,就在这时,门被打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向他靠近。 “这不是跟不跟我说一声的问题。”李蕴的口吻里带着力,显然想出去消化,结果越想越气,于是返回来继续和他掰扯。 李明让只能睁眼,随即诧异地发现李蕴的眼角闪着泪花。 李蕴用手背在眼睛上狠狠抹了一下,眼泪没了,他也恢复到了熟悉的尖刻模样,眼神恶得仿佛要把李明让给生吞活剥了。 李明让回想完李蕴刚刚说过的话,无语地沉默了下,但碍于大少爷的脾气,他不得不假装失忆,配合问道:“那是什么问题?” “你走的时候没看到我在和人说话吗?” “看到了。” “你就不好奇我在和谁说话吗?” “……”李明让的脑海里飘过萧致和白小柯的名字,接着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话题推到这里,李蕴紧锁的眉头松了两分,他扬了扬下巴,脸上浮出一抹冷笑:“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吗?我有喜欢的人了,就是你今晚看到的那个人,我在和我喜欢的人说话。” “喜欢”二字故意咬得很重。 李蕴面带炫耀之色,看似随意,其实视线一秒钟也不敢从李明让脸上移开。 在话出口之前,他设想了李明让的好几种反应,惊讶、生气、呆滞,甚至是他隐隐期待的吃醋和嫉妒,可事实是李明让没有任何反应。 李明让还是那样。 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眉峰凌厉,眼窝深邃,眸子在光照中呈现出很浅的褐色,让本就冷硬的外表看上去更加不近人情。 像是为了缓和快要凝固的气氛,在李蕴一瞬不瞬地注视下,李明让轻轻扯了下嘴角:“那挺好的。” 李蕴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李明让会是这种反应,他无不错愕:“什么挺好?” “你不是喜欢他吗?”李明让说,“能遇到他挺好,说明你有机会。” 李蕴整个呆住,回神过后,表情几近扭曲:“他有对象了,是站他旁边那男的。” 李明让哦了一声:“没注意到。” 李蕴:“……” 李明让真的有些累了,之前是身体累,现在是脑子累,在李蕴瞪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李蕴究竟想表达什么。 难道想让他表态支持去追萧致? 虽然根据上次帮忙送东西的事来看,萧致和白小柯在交往时应该有过不少摩擦,但他们毕竟还是情侣关系,若是鼓励李蕴去追,那么他也变相地掺和进去了。 这不是李明让想要的。 沉默期间,李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捏得咯咯作响。 李明让想了想,决定转移话题:“你忙完了吗?” 李蕴瞪着一双桃花眼,抿唇不语。 李明让说:“没忙完的话去忙吧,我在这儿休息一下。” 话音未落,李蕴突然暴走:“休息休息,就他妈知道休息,这么想休息就慢慢休息吧你!” 说完踩着有力的步子走了,每一步都恨不得用皮鞋把地板蹬碎一半。 李明让眼睁睁看着门打开又合上,愣了半晌,闭上眼睛。 谁知没过多久,门又被悄悄打开了,伴随着喀嚓一下锁门声响。 李明让已经筋疲力尽,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来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半天没有动静,就在李明让犹豫着睁不睁眼时,一条毛毯从背后覆来,搭在了他身上。 李明让身体微僵。 李蕴可能察觉到他并未睡着,但没说什么,拉紧他胸前的毛毯两角,双手绕到他的脑后,用力将他抱进自己怀里。 他的额头抵着李蕴的腹部,西装马甲的布料有些软、有些滑,上面沾着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 李蕴的手指也有些凉,交叠地落在他的后颈。 他眼皮放松、呼吸均匀,保持着靠在李蕴怀里的姿势,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支撑着他的缘故,一直紧绷的神经居然放松下来,他的意识也逐渐变沉。 - 这一觉睡了很久。 李明让被敲门声吵醒,李蕴应该跟张叔打过招呼,张叔直接喊了他们的名字:“我们该走了。” 李明让睁开眼睛,眼神很快变得清明。 他抬头看向李蕴,可李蕴没有看他一眼,唰地一下抽回毛毯,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 不过打开门后,李蕴的态度有所缓和:“张叔,我爸呢?” “去停车场了。” “好。” 李蕴抬脚走了。 李明让摸出手机看了看,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睡了两个多小时,李蕴也跟着站了两个多小时。 回去的路上,张叔开车,李明让坐副驾驶位,剩下李蕴和李老爷都坐后座。 李老爷闭目养神,李蕴也抱着双臂一言不发,车内气氛过于安静。 李明让朝后视镜看去,正好对上李蕴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 李蕴眉头一皱,表情变得凶狠起来。 李明让:“……” 唉。 大少爷的心思不好猜。 - 后面两周,李明让忙着上学和兼职,没再和李蕴说过一句话,倒是有次晚上回来碰到李蕴跟着李老爷在外应酬回来,父子俩都喝了酒,一身酒气。 李老爷正站在门口教训李蕴:“既然回了公司,就该好好打起精神做出一番成绩来,怎么还是心不在焉的?” 李蕴垂着脑袋,长长地哦了一声。 “我和你妈顶着很大的压力才把你塞回去,你别让我们失望。”李老爷说。 李蕴叹气,重重地好了一声。 李老爷看自己儿子这副无精打采的样,简直恨铁不成钢,正要再说什么,余光中瞥见了李明让的身影,当即情绪一收,转头说道:“明让回来啦?” 李明让的名字仿佛一声魔咒,让李蕴瞬间绷直身体,他连忙顺着李老爷的目光转头。 李明让走了过去,礼貌喊道:“李叔叔。” “读书辛苦了。”李老爷欣慰地拍他肩膀,“快回去休息吧。” 李明让点了点头,朝小屋方向去了。 没走几步,忽听李蕴在背后大声开口:“爸,这周六别给我安排事情,萧致约我去泡温泉,我答应他了。” 说完,生怕别人不知道萧致是谁,连带补充说明,“就是在欢迎会上拉着我说了很久话的那个萧致。” “你爸还没老糊涂到连萧致是谁都忘了!”李老爷吹胡子瞪眼,“我刚跟你说的话都记住了吗?还想着玩。” “这不是提前约好了吗?你教过我做人不能言而无信。”李蕴歪着脑袋,目光紧随李明让的身影,“你说是吧?李明让。” 冷不丁被点名的李明让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李蕴。 李蕴站在铁门外的路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打理得相当精致,很有富家贵公子的范儿,却双手抱臂,吊儿郎当,站没站相。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李明让,你来说说我该不该赴周六的约。” 17.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蕴话音刚落,就被李老爷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但力道不重。 “我俩说话,你扯人家进来干什么?”李老爷对李明让摆了摆手,“去吧。” 李明让看了眼李蕴。 李蕴捂着脑袋,扁起嘴巴,一脸委屈。 “不用理他。”李老爷又说,“他喝了酒,喜欢瞎闹。” 李蕴不满嚷嚷:“爸,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我哪有瞎闹了?” 李老爷不理他,只管对李明让摆手。 李明让点了点头:“好。” 说完要走,却再次被李蕴喊住。 “李明让,我让你走了吗?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随着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哒哒声响靠近,一只手伸来,抓住李明让背后的衣服,用力一扯—— 李明让的下盘稳若磐石。 加之他今天穿得厚实。 任那只手如何地扯,李明让都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直到扯他的人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说:“李、明、让!” 李明让在心里微叹口气,只得转身,重新面向李蕴。 喝了酒的李蕴本就脸红,这下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他脸上的红蔓延到了耳根和脖颈,大片的绽放在白皙的皮肤上,有几分妖冶的美。 李明让的目光轻扫而过,落在那张怒火中烧的脸上。 “只说赴约的问题,我个人认为你可以去。”李明让平静开口,“答应别人的事最好做到。” 李蕴先是一愣,然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所以你也赞成我和萧致去泡温泉喽?” 李明让点头。 “我们周六去,周末才回。”李蕴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抽动的嘴角仿佛在极力压抑某种情绪,“你知道泡温泉在什么地方吗?在半山腰上,晚上出不来,我们要在山庄里过夜。” 李明让还是点头:“李少爷自己决定就好。” “……” 李蕴蓦地沉默下来,两眼死盯李明让,漆黑的眸子里有暗涌翻滚。 李明眉眼放松,眼神和表情都十分淡然,他一言不发地和李蕴对视。 几秒钟后,李蕴似乎从他脸上确定了什么,面部轮廓逐渐紧绷,甚至绷到了身体微微发抖的程度。 有那么一瞬,李蕴仿佛张口就能喷出火来。 李明让知道这位大少爷又濒临爆发了。 但可能顾及到李老爷在场,李蕴头一次硬生生地将所有情绪全部压了下去,他盯着李明让看了半天,忽然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嘲讽表情。 “爸,听见了吗?连李明让都这么说,看来这周六我是非去不可了。”李蕴脑袋微偏,说这些话时,目光仍旧黏在李明让身上。 李明让轻抿着唇,没什么反应。 李蕴深深看了他一眼,脸色阴沉,扭头走了。 留下又懵又恼的李老爷,不得不耐住性子对李蕴说:“他就是这副德性,从小被我和他妈宠坏了,你多担待一点。” 李明让说了声嗯。 李老爷说完才想起自己的儿子都二十七了,可眼前的青年还未满二十,自己居然让一个刚成年的青年包容一个出社会几年的成年人…… 真是丢人啊。 - 晚上十二点,李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只要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李明让那张好像神经坏死的脸,以及那些不把他气到吐血不罢休的话。 他自己决定就好?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和他一起去泡温泉的人不是别人,是萧致啊! 难道李明让没有猜到萧致是谁? 李蕴睁开眼睛,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他抓了抓头发,眉心紧锁,表情略显怀疑。 他提醒得不够明显吗? 可所有关键词都说了啊…… 还是说李明让没往那方面想? 虽然感觉回来过后气得肚子都在隐隐作痛,但是想到李明让可能压根不知道萧致是谁,那股挤在李蕴胸腔里几乎涌到喉管的难受情绪终于得到缓解。 李蕴抹了把汗涔涔的脸,起身把床头灯拉开。 他拿起手机,点开微信。 他和李明让的聊天框被置了顶,一眼就能看到,点进去后,页面里没有聊天内容,全是他给李明让的转账记录。 最新一条记录是三天前。 他在公司上班时闲得脑抽,给李明让转了一笔两万块钱,临到中午,李明让二话不说地收了。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李蕴自个儿在办公室里生了半天闷气,发了几个毒誓决定以后再也不找李明让说话,除非李明让主动找他。 可眼下他又要找李明让了。 手机屏幕的白光映着李蕴拉扯下来的脸,他嘴角一撇,气恼地把手机扔到地毯上。 转身扑到床上,直锤枕头。 “啊——” “李明让,你他妈气死我得了!” 另一头,李明让还伏在案前写试卷,突然听见外头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放下笔,走到窗前。 果然在下雨了。 不过雨势不大。 外面还晾着衣服,李明让披了件外套、戴上连衣帽出去,收完衣服正要回屋,一道脚踩树枝的轻微声响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几乎在瞬间反应过来,将衣服往左手臂弯里一堆,顺手抄起倚在门边的一把修剪树枝的剪子。 声音传来的地方模糊有个人形。 李明让将剪子半举在身前,放轻脚步朝那边走去。 小雨细细密密,吹在李明让没有表情的脸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过下巴,再滑进衣领深处,他眉头也不皱一下,眉峰下的双眸蔓出一层骇人的戾气。 树丛被风雨吹动,唰啦作响。 李明让有停顿的片刻,随即举起剪子向树丛挥去,他的力道之大、速度之快,即便单手拿着剪子,也挥出了破空的声音。 下一秒,惊恐的叫声覆盖了雨声和其他杂声,一把雨伞朝他扔了过来。 “李明让!”来人的声音相当熟悉,“你想谋杀我吗?” 李明让一下愣住,撑开的雨伞撞到他的身上,又落到他的脚下,他把手里的剪子扔了。 “怎么是你?” 李蕴捂着胸口,屋檐下的光照出他煞白的脸,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珠子都快瞪出火星子了:“不然呢?除了我还有谁会来这个破地方找你?” 李明让看了眼李蕴的脚下:“路不在这里。” “我知道。”李蕴嚷道。 李蕴真的快被吓死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穿上衣服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结果李明让先出来了。 李蕴跟做贼似的,大脑还没做出反应,身体便已条件反射地躲进了树丛里。 于是发生了刚刚那一幕。 李明让人高马大的,逆光而站,一手拿着一把巨大的剪子,一手抱了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破开树丛出现时,李蕴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真他妈像个土匪。 李蕴心想。 在床上也像土匪,啥也不说,只知道闷头干。 李明让捡起地上的伞,撑到李蕴头顶,只是李蕴的头发和衣服早打湿了,这会儿撑伞也没用了。 “走吧。”李明让说,“进去。” 李蕴白着一张脸,平日里梳成大背头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不说话也不动,就望着李明让。 李明让问:“怎么了?” 李蕴低头看了看。 李明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李蕴穿着拖鞋的两只脚都陷进了松软泥泞的土里。 李明让心领神会一般,把手里的伞和怀里的衣服一起塞给李蕴,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李蕴双脚离地,赶紧把已经脏得不成形的拖鞋蹬掉。 李明让抱人回到屋里,径直去了浴室,他把李蕴放到地上,接过李蕴怀里的东西,又脱了自己的凉拖踢过去。 李蕴穿上凉拖,抱着双臂,愣愣站在狭窄且简陋的卫生间里。 卫生间里没装浴霸,只有一盏灯亮着昏黄的光,借着暗光,李明让这才看清李蕴还是穿着睡衣来的,但这次在睡衣外面加了一件风衣。 可惜没用,睡衣和风衣都湿透了。 大少爷平时最注意形象,连穿在里面的衬衫都要让阿姨熨得平整,也有些洁癖,嫌这儿脏嫌那儿脏,可今晚在下着雨的树丛里晃了一圈,像只落汤鸡一样,狼狈不堪、可怜兮兮,身上溅满了泥土沫子。 李明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把衣服脱了,洗个热水澡就好。” 李蕴后知后觉地冷,瑟瑟发抖地说:“你这浴室也太小了。” 李明让面不改色:“将就一下。” “取暖器呢?先把取暖器打开。” “没有那玩意儿。” “……”李蕴瞪圆眼睛,不可置信,“那我怎么洗澡?” 李明让言简意赅:“打开热水,直接洗。” 李蕴不说话了,也没有任何动作,一副天塌下来的绝望模样。 李明让回到客厅把衣服和伞放好,翻出他爸生前穿的凉拖,再去浴室,李蕴依然抖着身体干站在那儿。 他关上门,把花洒打开,将花洒头撇到一边等热水出来,接着不由分说上手扒李蕴的衣服。 李蕴倒很配合,抬起双手,转过身去,等转回来时,已是光溜溜的了。 18.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浴室的门窗关得很紧,排气扇呜啦呜啦地响。 没多久,热腾腾的水蒸气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李明让拿来两张塑料小板凳,他和李蕴一前一后地坐下,两个成年男人正好把不大的浴室挤满。 洗发液是李明让随便从超市买的平价产品,也不知道李蕴用不用得惯,他往李蕴的脑袋上挤了一堆,放下瓶子后开始揉搓。 李蕴背对着他,抱着双臂,任由热水哗啦哗啦地淋在身上,在他的揉搓下,脑袋东摇西晃。 李明让盯着那颗脑袋看,觉得有点像不倒翁。 他开始思考不倒翁的不倒原理。 直到前面的人开口:“你作业写完了吗?” “老师布置的作业写完了。”李明让回答。 说完,两个人继续沉默。 李蕴一声不吭,李明让便专心致志地搓泡沫。 最后还是李蕴先受不了,转头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李明让:“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李明让双手抬在半空中,思考片刻才说:“你为什么躲在树丛里?”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蕴脸色一青,语气不好地说,“没有其他想问的了?” 李明让摇头:“没了。” 李蕴板着一张脸,和李明让对视了一会儿,僵硬地把身转了回去,他的说话声混杂在水流声中,听不真切。 “你知道萧致是谁吗?就是周六要和我一起去泡温泉的那个萧致。” 李明让继续搓李蕴头发上的泡沫:“知道。” “那你说说。” “你朋友。” 李蕴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胡乱动着,闭眼说道:“不只是朋友。” 李明让想了想:“他是送你胸针的那个人?” 李蕴睁开眼睛。 “他是在你的欢迎会上和你说话的那个人?” 李蕴坐直身体,震惊地转头看向李明让。 李明让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但嘴巴在动:“他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对吧?” 李蕴呐呐:“你知道?” 李明让说:“很好猜。” “所以你早就知道!”一股无名的怒火猛窜上来,李蕴感觉自己的胸口肺部都在燃烧,“你明明知道萧致是谁,还让我和他一起去泡温泉!” “对。” 李蕴猛吸口气,噌地站了起来。 李明让仍旧坐在椅子上,他身上被水打湿大半,但毫不在乎的样子,抬头仰视胸膛起伏不平的李蕴,心平气和地反问:“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李蕴一愣:“什么意思?” “你说你喜欢他,以后也会一直喜欢他,和他一起出游应该是你期盼的吧?” 李蕴彻底愣住。 不久前的回忆浮上心头,他想起了自己在别墅里和李明让说的话。 “我只是帮你把答案说出来了而已。”李明让顿了顿,也问出了心底的疑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李蕴怔怔看着李明让,喉头上下一滚,他仿佛尝到了一股酸味。 “那你呢?你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该有什么感觉?” 李明让问得真诚,让李蕴喉间一哽,半晌,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就巴不得我和他出去?心里没有一点不高兴?” 李明让重复了刚才的话:“你说过的,你喜欢他。” 言下之意就是—— 嗯。 没有一点不高兴。 李蕴张着嘴巴,可喉咙里好像被人用棉花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半晌,他泄了力气,失魂落魄地坐回了椅子上。 李明让垂着眼皮,将手上的泡沫弄掉,停顿了好几秒,才把手放回李蕴的脑袋上。 - 帮李蕴洗完澡、吹干头发,李明让找出上次的旧衣服给他穿上,并拿来一条内裤。 李蕴低落的情绪有所缓和,拿着内裤瞅来瞅去:“咦?这不是我的内裤吗?怎么在你这里?” “你上次没拿走,我帮你洗过了。”李明让见李蕴半天不动,索性从李蕴手里拿过内裤,半蹲到地上,两手撑开内裤的两端。 李蕴瞪着眼睛:“你干嘛啊?” 李明让说:“抬腿。” “你烦不烦,我自己会穿。”尽管话是这么说,可李蕴的腿还是乖乖抬了起来。 李明让三下五除二地帮人把内裤穿好,然后拉来被褥将人一裹。 完事。 他出去把李蕴蹬掉的拖鞋捡了回来,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把自己和李蕴换下来的衣服加上捡回来的拖鞋一起洗了。 等他忙完,时间走到凌晨一点半。 李蕴还没睡着,歪七扭八地霸占了整张床,一颗脑袋从被褥里露出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明让。 李明让拉开椅子坐下,翻了翻之前写的试卷,头也不回地说:“我写完这张试卷再睡。” 李蕴不满:“你不是说作业写完了吗?” “这是我自己印的试卷,错题巩固。”说话间,李明让已经埋头唰唰唰地写了起来。 李蕴撑着下巴等,等来等去,等到眼皮变沉,都打哈欠了,书桌前的李明让却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李明让。”李蕴喊道,“我困了。” 李明让的笔尖停了一下,又很快写了起来:“你先睡吧。” “你这里这么破,墙都烂了,我一个人不敢睡。”李蕴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指着天花板的某一处说,“你看那团水渍像不像一张脸?” 李明让顺势看去,无语地说:“那是一个不规则多边形。” 李蕴:“……” 李明让放缓语气,像在哄孩子:“睡吧,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了。” “但能听到雨声。”李蕴继续表达不满,“你这里的隔音效果太差了,雨都要下进我的耳朵里了。” 李明让默了一瞬,他想说不然李蕴回去睡觉好了,这里的环境肯定比不上别墅的环境。 但他不敢说。 说了就是世界末日。 “李明让,我冷……”李蕴裹着被子,有些哆嗦,“下雨天真的好冷。” 李明让暗叹口气,把笔和试卷收好,拿起装订成册的重点题型合集爬上了床。 李蕴的眉眼间一下子溢满喜悦,连人带被地滚进李明让怀里。 李明让将人抱好,拉着被褥扯到李蕴的脖子处,让他的下巴把被褥压实,伸出两只手拿起册子开始看。 外头雨声未停,夹杂着时不时拍在窗户上的风声。 李蕴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快睡着时,他用后脑勺蹭了蹭李明让的颈窝:“晚安。” “嗯。”李明让翻了一页册子,低声回道,“晚安。” - a市的雨连着下了几天,李蕴怕冷,每天上班都会在西装外面加一件风衣。 这天下午难得放晴,李蕴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个上午,便打算借着下楼买咖啡的机会出去走走。 公司斜对面的商场里开了一家新的咖啡厅,短短一周就营销成了a市里很火的网红打卡地点。 李蕴对“网红”二字不感兴趣,但听说那家咖啡厅的菜单新颖,于是过去瞧了瞧。 咖啡厅里的人没有想象中的多,却也不少。 李蕴提着打包好的咖啡,本想找个地方坐坐,结果找了半天都没找到空位,准备离开时,忽然瞥见落地窗外面的露天位置上人在对他招手。 他定睛一看。 居然是萧致,旁边还坐了一个白小柯。 李蕴脸色微沉,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假装没看见他们。 谁知萧致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小蕴,这里。” 这下李蕴装不下去了,只得挂上营业性假笑,迈开步子朝两人的方向走去。 萧致和白小柯穿得十分休闲,衣服的色调搭配颇有几分情侣装的意思,反观李蕴,里面黑色西装、外面驼色风衣,抹了发胶的黑发全部梳到脑后,典型的精英扮相,和坐着的二人格格不入。 本来白小柯的状态还算放松,见李蕴走近后,他肉眼可见地变得忐忑起来,好像李蕴有多吓人似的。 李蕴在余光里瞥着白小柯的变化,心中嗤笑。 装。 就知道装。 “你们怎么在这里?”李蕴故意拉开萧致另一边的椅子,和白小柯面对面地坐下。 萧致笑道:“小柯在网上看到了这家咖啡厅,说想来尝尝味道,我就陪他来了。” 李蕴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打量萧致:“我还以为你专门来看我的呢。” 这话说完,对面白小柯的脸色明显白了一些。 “可以这么说。”萧致仿佛没注意到白小柯的变化一般,眼中笑意不减反增,“如果没在这里碰到你,我们也要喊你下来吃顿便饭。” 李蕴眉尾一扬:“有事找我?” 19.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听到这话,萧致的脸色似乎变了一变,但仔细看去,又和之前无异,只是看着李蕴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怎么?”萧致不答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李蕴抓了抓脖子:“倒也不是。” “小蕴,你有没有发现你好像变了不少。”萧致端正坐姿,十指交叉地放在面前桌上,身体稍稍前倾,也离李蕴更近了些。 那双常年带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李蕴。 曾经李蕴最喜欢被那双眼睛注视,恨不得那双眼里只能装下他一个人,可现在,心脏砰砰跳的感觉没了,他有些不耐,用力扯了扯领带。 “我哪里变了?”他问。 “以前你不会问我来找你的原因,不会问我是不是有事。”萧致答。 “是吗?”李蕴放在桌上的手指敲了敲,眼神瞥向对面的白小柯,白小柯双手放在膝盖上,双肩绷直,把脑袋垂得很低,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睫毛簌簌地抖。 李蕴歪着脑袋问萧致,“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 “以前的你——”萧致双手托起下巴,仿佛在回忆什么,他说,“不会在偶遇时假装没看到我。” 李蕴:“……” 原来萧致看出来了。 他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萧致的目光凝聚在李蕴脸上,可能是他看得过于认真的缘故,让李蕴感觉有些咄咄逼人。 “小蕴,你谈恋爱了?” 绷在李蕴心头的弦骤然拉紧,他眉头微蹙,故作淡定地摇了摇头:“没有的事。” “那就是因为我谈恋爱了?” 话头转得猝不及防,李蕴愣了一下,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不爽:“为什么这么说?” 萧致笑:“徐珣组织的泡温泉,你本来答应好了,结果听到我和小柯要去,你就不去了。” “你想太多了吧,不是因为你们。”李蕴手指敲击桌面的速度加快,脸色明显不悦,“你也知道我刚回公司,我爸带我到处应酬,周末加班都来不及,哪儿有时间出去玩?” 萧致仍旧一副笑脸,也不知道相不相信他的话。 李蕴无所谓对方相不相信,继续说道:“再说了,这几天不是连着下雨吗?泡温泉不合适。” “所以时间推到明天了,我专程过来也是想问你这件事。”萧致正色开口,一脸真诚,“李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像我的亲弟弟一样,小柯是我的恋人,我还是希望有个能让你们增进感情的机会。” 李蕴敲击桌面的手指骤停,他眯眼看着萧致。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称呼、熟悉的语气。 如今换了个心境看,心潮再也澎湃不到以前那种激烈的程度了。 不过他想到了李明让。 之前在李明让面前夸下了要和萧致去泡温泉的海口,结果几天过去,什么事都没发生,前天晚上他去找李明让的时候,李明让居然还问了一嘴他怎么没去。 还是得装装样子,最好拍几张照片回去试试李明让的反应。 这么想着,李蕴眉间一松,脸上挂起假笑:“行吧,我去。” 萧致高兴起来:“我在附近订了餐厅,等会儿一起吃顿饭再走。” “不了,我的工作还没做完。”李蕴起身提起咖啡袋,抬手看了眼表,“我先上去了,你们慢慢吃。” 萧致跟着起身:“小蕴……” “对了。”走了几步的李蕴突然转身,想起什么地说,“你送我的那枚孔雀胸针是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吧?它很好看,我很喜欢。” 说完,瞥向白小柯。 只见白小柯像是身体里有电流窜过一般,猛地抬头看向萧致,眼里充斥着不可置信以及再也压不住的怒火。 萧致也有一瞬的慌乱,赶紧转头去看白小柯。 李蕴皮笑肉不笑地勾着嘴角,大步流星地走了。 回到办公室,李蕴叠着双腿坐在明净的落地窗前,奇异的是,遇到萧致和白小柯也就是十来分钟前的事,现在已被他抛到脑后。 他单手撑着下巴,单脚踩地,将座椅轻轻转动。 已经五月中旬了,距离高考只剩十几天的时间。 李明让好像还在做兼职吧? 每天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兼职。 - 放学过后,李明让来到学校附近的商场,走员工通道进入咖啡厅的后门,他先去更衣室换了身衣服,出来正好碰到和他交班的同事。 同事笑着跟他打招呼:“来了。” 李明让扯了扯嘴角,点头。 “听说你下个月要高考了?”同事一边在打卡机上按指纹一边说,“要高考了还来上班吗?” 李明让回:“普通考试,问题不大。” 同事面露惊叹,佩服地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你们学校的学神,我等普通人望尘莫及。” 李明让没什么表情,客气点头:“过奖。” 这家咖啡厅的员工不少,正式员工加上兼职员工,总共二十个出头,其他人和李明让接触少,觉得他人高马大,又表情麻木,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不好相处,估计打架时能一拳把人捶死,但同事和李明让相处下来,发现李明让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心思少,也不会弯弯绕绕,就是性格直了点,容易得罪人。 长时间的相处还让同事知道了李明让的一些事。 离开前,同事拍着李明让的肩膀,冲他挤眉弄眼:“那个小姑娘又来了哦。” 李明让闻言一顿,皱起了眉。 “嗐,你经常这副表情容易吓到人家小姑娘。”同事语重心长地说,“人家小姑娘喜欢你,为了你不知道来多少次了,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小姑娘这么主动不容易。” 李明让抿唇不语,来到大厅,朝老位置看去,果然在靠近落地窗的角落看到了安瑶的身影。 安瑶穿了一件宽松的粉色厚毛衣,打底白衣的高领堆起,遮住了她小巧的下巴,一头乌黑的直发随着她埋头写字的动作往下垂落。 她正在写题,格外认真。 李明让看了眼桌上,已经点好东西了,于是收回目光,开始干活。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等咖啡厅里的客人逐渐散去时,时间接近晚上十点半。 商场十点半关门,李明让也要开始做下班准备了,他和两个同事负责大厅的清扫工作,他主要负责地面清扫。 拿着拖把拖到安瑶那片区域时,安瑶收拾好了作业,正靠在沙发上看手机,见他靠近,立即紧张起来。 李明让眼皮也不抬一下。 还是安瑶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李明让,你要下班了吗?” 李明让专心拖地,嘴里嗯了一声。 “等会儿我们一起走吧。”安瑶说,“我家司机还在过来的路上,我要坐一会儿再下去。” 李明让知道安瑶在撒谎,安瑶父母只有安瑶一个独女,怎么可能放心得下?接她的车早在七八点就在下面等着了。 李明让上次下楼拿东西时看到了那辆车。 但他没说什么,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冷漠拒绝:“我要走员工通道,你走不了,你只能从前面的电梯下去。” 安瑶脸颊微红:“你就不能和我一起走商场的电梯吗?” 李明让站直身体,眼神冷淡地看着安瑶,虽然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李明让……”安瑶攥紧手机,眼巴巴地望着几乎遮挡了全部光的李明让,她坐他站的姿势让李明让看着无比高大,犹如一座翻越不过去的巨山。 李明让还是没什么反应。 “下个月就考试了,明天开始我要在家里复习,这是我最后一次过来找你。”安瑶半是撒娇半是恳求,看得出来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能不能让我的主动得到一次回应。” 李明让沉默,片刻过后,他张嘴正要说话,衣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他们上班时不能带手机,但晚上下班时可以带也可以接电话,他愣了一下,拿出手机。 是一串本地的陌生号码。 不过知道他手机号码的人不多,几乎都被他存了备注,也不会在这么晚的时间打来。 “我接个电话。”李明让往后走了几步,接起电话。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听筒里响起了一道凉飕飕的声音:“李明让,你在跟哪个女的说话?” 李明让皱眉,下意识地扭头往周围一扫。 他的目光很快找到焦点。 就在咖啡厅外面的商场转角,一个巨大的装饰玩偶旁边,李蕴一手提着一个原木色纸袋、一手拿着手机,脸色极其阴沉地盯着他。 李明让收回目光,想了想,低声解释“我同学。” “你同学怎么在这里?” “她过来写作业。” 李蕴发出一声冷笑,明显不信,言语尖刻:“你同学也是高三生了吧?不在学校写作业,不在家里写作业,跑来商场的咖啡厅里写作业?怎么?咖啡厅的空气更香吗?在咖啡厅里写了作业就能考上名校?” 李明让眉眼微沉:“别这么说。” “好啊,你这么护着她?我说她几句就让你不高兴了?”活火山又蠢蠢欲动地要爆发了。 安瑶坐在沙发上看着李明让接电话的侧颜,嘴角缓缓抿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李明让脸上出现表情。 原来李明让会惊讶、会生气。 也会在接电话时情不自禁地泄露出一丝微小到不易察觉的……喜悦。 20.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等李明让挂断电话,安瑶已经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李明让打扫完卫生,先回更衣室换上自己的衣服,等他拿着背包出来,另外两个同事才结伴往回走。 “孙哥,许哥,我朋友在外面等我,我先走了。”李明让难得主动开口。 两个同事皆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说:“这里没什么事了,别让你朋友久等,快去吧。” 李明让说了声好,将背包往身后一甩,迈着长腿大步走开了。 两个同事站着没动,目送李明让走远。 “他终于舍得搭理那个小姑娘了?” “不是那个小姑娘吧,我记得小姑娘在他打电话的时候就走了。” “不是她是谁?只有她一直来找李明让啊。” 两人说着,同时探头往外张望。 只见李明让走得大步流星,很快在一个巨大的装饰玩偶前停下,一个穿着驼色风衣的年轻男人映入两人眼帘。 年轻男人比李明让矮了半个脑袋,但明显已出社会,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自身气质都比高中生李明让凌厉不少。 “哟,他朋友还挺有钱。”其中一人开口,“一身奢侈品牌子。” 另一人问:“你怎么知道?” “你看他那件外衣, Logo的花纹就印在上面呢,我在网上刷到过。”说话的人比了一根大拇指,“至少这个数。” 另一人惊讶不已:“李明让居然有个这么有钱的朋友?那他还做了几份兼职,缺钱找朋友借呗。” “谁知道呢?也许关系没到位。” “没到位还来接他下班。” 两人嘀咕着走了。 另一头,李蕴阴沉着脸把手里的纸袋往李明让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李明让提着纸袋跟在后面。 这次他非常清楚李蕴生气的原因,但李蕴的情绪来得又快又陡,他迎风而上的话,只有可能让这座火山喷发得更加厉害。 于是他决定先让李蕴冷静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电梯,李蕴双手抱臂,往电梯角落一站,李明让过去按了一楼的键。 电梯门合上,电梯缓缓下沉。 李明让试探地喊:“李少爷。” 李蕴看也不看他一眼,垂下的浓密睫毛遮挡了乌黑的眼眸,他的表情冷若冰霜,嘴角不满地下撇。 李明让是个识趣的人,见状立马闭嘴。 殊不知沉默的空气让李蕴的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电梯门一开,他就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张叔在车里等待已久,远远瞧见李蕴的身影,连忙下车将后座的车门拉开。 李蕴矮身钻了进去。 张叔看了眼李蕴刻意扭到另一边的脑袋,察觉出什么,转头用眼神询问才走过来的李明让。 李明让没有回答,乖巧喊道:“张叔。” 张叔应了一声,顺手关上后座的车门。 李明让心灵神会,上前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坐了进去。 谁知刚坐稳系上安全带,身后幽幽传来李蕴的声音:“李明让,你坐前面挡住我的视线了。” 李明让:“……” 他认命地解开安全带,提着纸袋钻进后座,和李蕴并排而坐。 车子启动,前排的张叔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车里气氛不对,他有意说道:“明让啊,小蕴公司楼下不是新开了一家咖啡厅吗?他为了给你买新品面包,下班后特意去排了半个小时的队,就是你手上纸袋里的东西。” 李明让坐姿端正,双手捧着放在膝盖上的纸袋。 纸袋确实有点重量。 他侧头看向李蕴:“谢谢李少爷。” 李蕴用后脑勺对着他,单手支着下巴,身体半倚靠在车门上,也不知道在看窗外的什么,看得十分认真。 过了一会儿,他从鼻腔里发出一道哼声。 看来还没消气。 李明让不说话了,熟练地装起了木头。 车子一路驶进别墅区,进入车库前,张叔把李蕴和李明让放到别墅大门外。 由于今天放晴的缘故,原本因下了几天雨而湿漉漉的地面几乎干透了,初夏的晚风又轻又柔,吹得小草微微弯腰,树枝轻轻摇晃。 走在前面的李蕴头也不回,风衣的衣角被风吹动,露出两条包裹在西装裤下的笔直长腿。 李明让匀速行走,本是跟在李蕴后面,结果李蕴突然加快脚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李明让单手提着纸袋,目光凝聚在李蕴负气的背影上。 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 李蕴还在朝别墅楼的方向走。 “李少爷。”李明让站在原地,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晚安。” 这两个字犹如一把火扔进油锅里,油锅炸了,李蕴猛地转身,被愤怒充斥的双眸仿佛在夜里都能发亮,他以极快的速度走了回来。 李明让平静地和他对视。 “你怎么不叫住我?” “你不是着急回去吗?” “我——”李蕴本就一肚子火,人都要烧起来了,再看李明让一脸冷漠,他顿时呼吸不均、心口直跳,“我着急回去你就不叫我了?” 李明让很诚实地说:“我怕叫了你你反而生气。” “你不叫我我才生气!”李蕴狠狠磨牙,怒气冲垮理智,他一把抢过李明让手里的纸袋,“算了,你不配吃我排队买的东西。” 说完转身就走。 李明让眼睁睁看着李蕴走远,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也朝后院去了。 李蕴认为自己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以为李明让再蠢、再迟钝也会追上来,然而他都快走到别墅门口了,身后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趁着按指纹的功夫,扭头往后看了一眼。 这一看,人傻了。 李明让呢? 指纹开锁成功,李蕴顾不上把门拉开,慌忙往回走了几步,探头张望,在刚才的位置没有看到李明让的身影。 还真走了? 李蕴当场懵了。 他知道李明让的性格闷得像块石头,也知道李明让想法简单,不把话掰碎了说的话不会明白他的意思,可他刚才已经清清楚楚地说过自己生气了啊! 所以李明让在明知道他生气的情况下还撇下他走了。 刹那间,滔天的委屈如同一个玻璃罩子从天而降,把他捂得严严实实,一股强烈的酸意顺着喉管直往上爬。 他的眼睛和鼻尖都在发酸。 喉咙里更是酸得差点哽咽出声。 “李明让!”他不管其他人听不听得见,压着情绪喊了一声,快步沿着刚才的路往回走。 纸袋边缘被他的手指抓出一道道皱褶,他眼里的酸意随时都能化成液体溢出眼角。 该死的李明让! 居然这么对他! 怎么能这么对他…… 他又不是真的生气,他就是想被哄哄,哄哄他都不行吗?多跟他说几句话会死还是会折阳寿? 李明让李明让李明让李明让…… 为什么要这么气他啊? 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他,跟女生说话的人又不是他,被现场抓包的人又不是他,凭什么让他来受这种委屈? 李蕴想着想着,在眼角打转的液体还是不受控地涌了出来。 他喊着李明让的名字,心里估计李明让已经回屋了,也许李明让也生气了,在和他怄气,指不定听到他敲门都不会开。 李蕴难受极了,有种心脏被丝线缠绕的感觉,不管丝线的哪一端被拉动,都会疼得呼吸直颤。 他抹了把脸,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狼狈,可低头一看,手上全是泪水。 他吸了吸鼻子,正要着急地朝小屋方向走,身旁忽然传来一些响动,他没注意,刚想迈脚,手腕被一股力道拉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栽进一个怀抱。 一只有力的手掌在了他的腰间,稳稳地扶住了没有站稳的他。 “我还没走。”李明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蕴抬头一看,脱口而出:“你怎么没走?” “在等你。”李明让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咸不淡、不解风情,可说出的每个字都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在李蕴的耳蜗里狠狠跳了一下。 李蕴目光怔怔。 李明让和他对视片刻,抬手抹去他脸上残留的泪痕,然后接过他手里的纸袋:“走吧,一起回去。” - 纸袋里的蛋糕经过一路颠簸,等回到小屋打开时,已经碎得不成形。 李明让只吃了几口,剩下的全进了李蕴的肚子。 李明让不喜欢吃甜食,这几口蛋糕是他最近两年来第一次吃的甜食,上次是在他爸最后一次过生日那天。 那天之后,他一直觉得蛋糕是苦的、涩的。 可今天尝了,还是和小时候吃过的一样,很甜。 有李蕴在,作业是写不了了,两人挤在狭窄的浴室里洗了个澡,天气渐暖,李蕴没再嚷嚷着冷,还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地在李明让身上戳来戳去。 “今晚那个女生是谁?”李蕴再一次质问。 “我同学。”李明让重复回答。 “她喜欢你。”李蕴说的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李明让嗯了一声。 从有意识以来就艰难贫穷的生长环境让他在识人方面比常人敏感,比如李蕴的外强中干、比如萧致和白小柯的装模作样、又比如安瑶在很早时就对他产生的特殊情感。 李蕴顶着满头的泡沫,闻言回头,怒瞪李明让:“你知道她喜欢你?那你还让她靠近你!” “我控制不了她的行为。”李明让专心搓李蕴脑袋上的泡沫。 “屁。”李蕴才不信,郑重警告,“我告诉你啊,我不想和别人共用一个人,你收了我的钱,就算我有喜欢的人,你也不能喜欢别人。” 纯纯的霸王条款了。 一般金主只管情人的身体,谁管情人喜不喜欢谁。 李明让倒没多想,反正他不喜欢安瑶,也不会在现阶段喜欢上其他人,便嗯了一声。 李蕴不满这敷衍的态度,抬起胳膊肘往后撞了撞:“听到没有?” “听到了。” “那你要说‘听到了’,别光‘嗯’!” “嗯。”说完立马补充,“听到了。” 李蕴还是不满,又要转头,忽听啪的一声,一阵酥麻感在右边屁股蛋上蔓延开来。 李明让说:“专心点。” “……”几秒呆愣过后,李蕴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你打我屁股?!” 这世上就没有人敢打他屁股! 21.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气急败坏的李蕴在卫生间里就要闹起来,但卫生间太小,两个成年男人往里一挤,连转身都容易擦着墙壁。 李明让按着李蕴的肩膀,不让他乱动。 然而李蕴的胳膊还能乱甩,把水甩得到处都是,两人挂在门后的衣服都打湿了。 甩到后面,一巴掌甩到李明让的脸颊和下颌的中间。 啪的一声脆响。 世界安静了。 浴室里只有水声还在哗哗作响。 昏黄的灯光照着李蕴那张蔓出忐忑的脸,他有几秒钟的无措,又很快冷静下来,伸手摸了摸李明让的脸。 “痛不痛?”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可态度理直气壮,“谁叫你打我屁股了?你活该,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打过我的屁股!” 李蕴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力道不小,哪怕只是无心之失,也打得李明让的脸一阵酸麻,绵密的痛感在皮肤上游走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消散。 李明让用舌尖顶了顶口腔里的软肉,他的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好像李蕴不是打他,而是轻轻抚摸了他。 “李明让……”沉默让李蕴感到害怕,他微微收起肩膀,一下子理不直、气也不壮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明让开口:“说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我再怎么着也不可能往你脸上招呼啊……”李蕴摸着李明让被打的位置,指尖碰到什么,他咦了一声,将湿漉漉的脸凑了过去,“这是什么?” 李明让偏了偏头:“什么?” 李蕴扒着他的脸仔细看了半天,接着脸色骤变:“你脸上有抓痕!” “什么抓痕?” “还能什么抓痕?当然是人弄出来的抓痕啊。” 李蕴的第一反应是李明让跟人打架了,可转念一想,李明让不是这么冲动的人,他就没见过李明让和谁闹过红脸。 那么就是—— 他想到了自己之前数次在李明让的肩上和背上抓出来的痕迹,两者对比,有些相像。 各种念头在李蕴的脑海里横冲直撞,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再抬眼看向李明让时,表情已是惊疑不定:“你在外面有人了?” 李明让:“……” 不知道是不是李蕴的错觉,李明让的眼里似乎闪过一抹复杂情绪,他捉摸不透,也就更加心慌,甚至猜测李明让的沉默是不是代表默认。 “你说话啊。”他焦急地推着李明让的胸膛,“被我说中了?你真的在外面还有别人?” 李明让拧起眉头,一言不发地拿起花洒喷头冲李蕴脑袋上的泡沫。 没有得到回答的李蕴简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顾及到刚才的事和浴室狭窄容易打滑,他没敢对李明让动手,只是一下又一下推着李明让的胸膛。 李明让动作麻利,冲完李蕴的脑袋又开始冲他的身体。 李蕴被水冲得晕晕乎乎,嘴上却说个不停:“好你个李明让,想不到你还是个时间管理大师,都要高考了还能同时吊着这么多人。” 李明让关掉花洒,把喷头往架子上一放,拿过毛巾给李蕴擦脑袋和身体。 毛巾质量不好,擦得稍一用力,掉出来的毛就钻进去了李蕴的嘴里,李蕴呸呸两声,忽然眯眼质问:“是不是徐珣?你又去找徐珣了?” 李明让收毛巾的动作一顿,他抬头看了李蕴片刻,反问:“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李蕴一脸莫名,随即横眉竖眼地说,“我就记得徐珣说要包你,还要验货,你都答应了。” 李明让眉尾微抬,不说话了。 他把还在闹腾的李蕴推出浴室,拿着同一条毛巾三两下地擦干了自己身上的水,把毛巾往钩子上一挂,抬脚走出浴室。 李蕴连衣服都没穿,缠着他讨要说法,愤怒、震惊以及委屈等种种情绪全在李蕴脸上浮现,平日里傲得跟孔雀似的大少爷在此时像个取闹的孩子。 李明让穿上衣裤,又翻出李蕴的内裤。 可惜李蕴拒不配合。 “李明让你太过分了,我都没找两个人,你凭什么找其他人?我说了我不要和别人共用一个人,脏都脏死了!”李蕴急红了眼,一想到李明让在和他好的时候还可能和其他人上了床,他就恶心得胃里直冒酸水。 他的第一次都给李明让了! 李明让坐到床边,一手拎着李蕴的内裤,一手去扯李蕴的胳膊。 已经气得头昏脑胀的李蕴避之不及,肩膀撞上李明让的胸膛,他拼命挣扎,却被李明让轻松按在腿上。 李明让手起手落,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打在了他光溜溜的屁股上。 李蕴浑身一震:“你又打我?” 李明让按着李蕴的后背,他心里也有气,不仅又打,还接二连三地打。 李蕴的屁股很翘,穿西装时就能看出来了,这会儿没有任何遮挡物,两瓣雪白浑圆的屁股蛋子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手掌一拍,软肉剧烈地抖。 李明让垂眼看着,突然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低下头去,张口咬住了其中一瓣。 “李、李明让!”李蕴整个人如遭雷击,全身都僵了,他费力回头,一脸活见鬼的表情,“你在干嘛?” 李明让用牙齿咬住靠近大腿外侧的一块软肉,发泄似的加重力道。 李蕴疼得直叫:“你疯了吗?你属狗的啊!” 说着,伸手去推李明让的头。 可李明让纹丝不动,双手将他固定,口间的力道大得仿佛要从他的屁股上咬下一块肉来。 李蕴挣脱不了,疼痛加重了心里的委屈,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啪嗒啪嗒直往地上掉。 李明让有将近半分钟的失控,等他理智回神,被他按在腿上的人已经放弃挣扎,双手弯曲地抵在胸前,肩膀时不时地抽动一下。 他愣了一下,赶紧将人翻转过来。 只见李蕴眼眶通红、满脸泪水,牙齿紧咬下唇,愤愤不平地瞪着他。 “抱歉,我……”李明让话音一顿,又沉默了,他用手心抹掉李蕴脸上的泪水,重新帮对方穿上内裤。 这次李蕴没再挣扎。 李明让顺势拿起放在床上的衣服,一边给李蕴套上一边说:“你回国后和萧致第一次见面那天,还记得吗?” 李蕴的脑袋从衣服里钻出,半干不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他眉眼半垂,无精打采的样子,闻言也不吭一声。 “萧致带了他的对象去见你们,你不高兴,喝了很多酒,回来后就在外面闹。”李明让弯腰从床头柜里翻出吹风机。 李蕴面上不搭理李明让,眼珠子却悄悄转了一下。 他自知酒品不好,对喝醉酒后发生的事基本没有太大印象,不过李明让说的那天,他倒是记忆犹新,因为他记得后来赔了李明让一千块钱。 李明让插上吹风机的插头,打开之前,摸了摸李蕴的头发:“林叔和张叔都拿你没办法,我听到动静过去,就把你抱了回去。” 李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扭头瞅他。 李明让看着他说:“你不仅抓了我的脸,还把我的衣服也抓破了。” “……”李蕴慢慢反应过来,瞪圆眼睛,拔高声调,“抓痕都是我弄的?” 李明让没有答话,打开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吹风机呼呼地响,李蕴也终于确定了什么,他的表情慢慢变得尴尬,犹豫过后,伸手摸向李明让的脸。 李明让关了吹风机。 室内恢复安静。 “对不起啊。”李蕴双手捧起李明让的脸,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那处留有抓痕的地方。 都留疤了。 李蕴眨了眨眼,又难受了。 李明让僵坐片刻,推了推李蕴的肩膀:“坐好。” 李蕴哦了一声,收起情绪,乖乖让李明让给他吹头发。 李明让嘴角紧抿,半天才缓缓放松下来。 他回想起了那天晚上,李蕴狼狈地坐在地上,嘴里不停说着胡话,夹杂着许多萧致的名字。 当时他毫无感觉。 可现在再想,突然有点烦闷。 - 翌日上午。 穿了一身灰衣白裤的李蕴摊开双臂躺在沙发上,打着哈欠看张叔忙上忙下地帮他收拾东西。 准备出门的李老爷从楼上下来,见状询问:“几点出发?” “十点。”李蕴困得眼泪都出来了,随意拿手背一抹,说道,“徐珣过来接我。” 李老爷点了点头,叮嘱道:“出去注意安全,防人之心不可无。” “知道啦。”李蕴摆了摆手。 李老爷从沙发后面走过,看李蕴把一个哈欠打得没完没了,不禁眉头一皱:“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本来张着嘴巴的李蕴闻言,连忙把嘴巴一闭,端正坐好:“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还困成这样?” “最近睡眠不好。”李蕴摸了摸脖子,随口胡诌,“压力大。” 李老爷呵呵一笑:“我看你是闲得慌。” 李蕴顿时不满,两眼一眯,一张脸肉眼可见地拉了下来:“爸,你……” “老林。”李老爷喊住忙碌的林叔,“你去找一下明让,问他有没有时间陪小蕴出去一趟,没有的叫再找老张,让老张安排一两个人跟着。” 吩咐完后,李老爷才回头看李蕴,“你刚刚说什么?” “……”李蕴扑向李老爷,“爸,你真是我的亲爸!” 李老爷:“?” 22.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老爷一头雾水地走了。 十点整,徐珣准时开着他新买的保时捷过来,坐在客厅里等了没一会儿,李蕴从外面回来。 “蕴哥~”徐珣挥手喊了一声,随即意识到什么,扭头看看楼上,“唉不是……你怎么从外面进来?” 李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从柜子里拿出双鞋,抬抬下巴问:“其他人呢?” “都先走了。”徐珣说着,左右一看,做贼似的用手挡着嘴巴,“萧致也去,但他带了白小柯。” 李蕴坐到沙发上开始换鞋,嗯了一声:“我知道。” 徐珣被李蕴淡定的态度惊得愣住,本想问对方怎么知道,但转念想到对方答应赴约的消息还是萧致告诉他的,估计萧致也说了自己会带上白小柯。 想到这里,徐珣表情扭曲,活像吞了只苍蝇,愤愤不平地说:“你说萧致是不是故意的啊?明知道你不喜欢白小柯还走哪儿都带白小柯。” 听说白小柯还在实习,只休周日,所以徐珣才两次都把时间定在周六,为的就是不让白小柯出现。 结果萧致和白小柯当真分不开了。 徐珣一个局外人都觉得窝火,可坐在他身旁的当事人面不改色,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把鞋带系好,李蕴起身在地毯上踩了踩,才慢吞吞地说:“萧致和白小柯刚确定关系,还在热恋期,当然跟连体婴一样走哪儿都一起了。” “……”徐珣震惊地张大嘴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挠挠脑袋,“蕴哥,你这反应也太……” 李蕴扭头看他:“太什么?” 太不像你了。 徐珣心想。 还记得萧致把白小柯带到他们面前的那天晚上,李蕴起初还能勉强稳住,后来萧致和白小柯一走,他就开始发酒疯,又喊又闹,要死要活。 本来徐珣都做好了李蕴临时反悔不去的准备,谁知现实和他的预料来了个究极大反转。 “没什么。”徐珣心里想得再多也不敢说出一个字,他波浪鼓似的摇着脑袋,“你不介意就好。” 李蕴没说话。 他怎么可能完全不介意? 虽然已经接受了萧致和白小柯在一起的事实,但是他曾实打实地喜欢了萧致十几年,当长期的感情变成习惯,自然不可能连根从心里拔除。 只是奇怪的是—— 要说介意,也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之前萧致在他的心脏上挖了一个血淋淋的坑,还不断往里撒盐,疼得他日夜难眠,光是想起萧致的名字就连呼吸都变得分外艰难,可如今回想起来,那些痛苦之上仿佛蒙了一层塑料膜,感觉不再真切,甚至不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 李蕴收敛了思绪,提起林叔帮他收拾好的行李袋:“走吧。” - 另一头,李明让在屋子里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索性换了身衣服准备直接出门。 穿的是白色卫衣和黑色长裤。 最新最体面的一套。 但现在天气渐热,晚上穿还好,白天穿肯定会热。 李明让在镜子前站了将近半分钟,脑海里飘过他和萧致第一次面对面的画面,萧致暗中打量的眼神以及藏在虚伪笑容下的优越感都还十分清晰。 最后,他终于决定抽时间去店里买几套新衣服。 不过得等高考之后了。 别墅的铁门外停靠了一辆银白色的敞篷轿车,李明让站在车前等了没多久,两道人影穿过庭院走来。 他上前接过李蕴手里的行李袋,转头就对上了徐珣又惊又喜的眼神。 “他也要去?”徐珣指着李明让问李蕴。 李蕴看了看徐珣,又看了看李明让,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轻松的表情微微一沉,点了点头说:“我爸让他跟我一起,怎么了?” “没。”徐珣毫无远见,咧开嘴角嘿嘿一笑,“人多点好,人多了才好玩。” 李明让没吭声,上次他用发短信的方式拒绝了徐珣,但徐珣没罢休,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试图和他联系,直到前些天才没了消息。 显然徐珣还没放下要包李明让的事,脸上的笑容都比刚才灿烂了几倍,甚至亲自帮李明让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 “来来来,你坐前面。”徐珣说得冠冕堂皇,“后座宽敞,我们让蕴哥坐后面。” 李明让站着没动。 “快进去啊。”徐珣催促。 沉默片刻,李明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行李袋还没放。” “哦。”徐珣拍了下脑袋,看他激动的,都忘了李明让还提着东西,便赶紧打开后备箱。 李明让跟上去把行李袋放好。 关上后备箱,两人回到车门外,却发现副驾驶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李蕴不知何时坐上去的,连安全带都系好了,双手抱臂,细长的手指在手臂上点个不停。 徐珣愣道:“蕴哥?” 李蕴言简意赅:“我要坐前面。” “……啊?”徐珣抓抓头发,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的脸都皱成苦瓜了,为难地说,“你不是不喜欢坐前面吗?你说前面不够宽敞,每次坐我车都坐后面。” “那是以前,我现在喜欢坐前面了。”李蕴说,“前面视野好。” 徐珣:“……” 可你坐前面妨碍了我钓男人啊! 徐珣内心崩溃。 他还想再争取一下,结果李明让在这时开了口:“那我坐后面吧。” 说完,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徐珣:“……” 一路上,徐珣的表情无比哀怨,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上李明让一眼。 然而李明让毫无反应,连手机都不玩,就干坐着,冷硬得像块石头。 - 温泉山庄在半山腰上,开了两个多小时的盘山公路,车子在中午之前抵达山庄的停车场。 房间早就定下了,也通知了工作人员来接他们。 三人顺利坐上酒店的摆渡车。 在成片的绿荫和清新的空气里慢悠悠地摇晃了十来二十分钟,摆渡车停在酒店大厅的旋转玻璃门外。 徐珣相当主动,下车就走到了李明让身旁。 “这家酒店的生意相当好,订房间得提前小半个月才行,否则就算有房,也都是些窗景没什么看头的房间,园林套房和独栋别墅就更别想了。”徐珣身高比不上李明让,腿长比不上李明让,一步半才抵李明让的一步,偏偏李明让没有等他的意思。 因为李蕴走在最前面,不知为何,走得特快。 一段路下来,体力最差的徐珣走得气喘吁吁,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狠狠喘了几口气。 再抬头时,李明让和李蕴都走到前面了。 徐珣咬牙跑上去:“蕴哥。” 李蕴头也不回:“干嘛?” 徐珣小心观察着李蕴的侧脸,表情不对,嘴角微微下撇,像是在绷着什么——果然又不高兴了。 徐珣心里一阵唉声叹气。 他就知道李蕴之前的不介意都是装出来的! 李蕴那么喜欢萧致,怎么可能不介意萧致找了白小柯? 要说萧致也真是的,嘴上说着和李蕴的关系有多好,可每次李蕴为他伤心流泪时,他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珣欲言又止,不敢提萧致和白小柯的名字,只好说道:“你多带了个人,怕是没有同价位的房间了,其他价位的房间离得很远,见面不方便,反正就住一晚,不如让李明让来我们房间凑合一下。” 我们? 李蕴眉尾一扬。 徐珣没等他说话,转头询问李明让:“你觉得呢?” “随便。”李明让回答。 “那就这样决定了。”徐珣一拍大腿,再看向李蕴时,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蕴哥,你喜欢安静,还是让他来我房间吧。” 李蕴神情莫测,意味不明的眼神将徐珣上下一扫:“你的房间就一张大床,他睡哪儿?” “床和沙发都可以,沙发很大,让服务生加床被子和枕头就能睡人了。”徐珣说着又问李明让,“你想睡床还是睡沙发?” 李明让没急着回答。 其实他不想和徐珣睡一个房间,他又不是傻子,不可能看不出来徐珣目的不纯,可他还记着李蕴来这里的原因。 李蕴是为萧致而来。 李明让半垂的眼帘遮挡了眼中的情绪,胸腔里似乎有暗潮在缓慢涌动,但他按捺得很好,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片刻,他用同样的话回答:“随便。” 这话的意思就是答应住徐珣的房间了。 徐珣顿时乐得合不拢嘴,脸上都笑开花了,正要说话,冷不丁瞅见了李蕴那张骤然黑得活像在锅底贴了两个小时的脸。 徐珣:“……”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行,你去吧。”李蕴扯了扯嘴角,看似在笑,眼神却如刀子般凌厉,看着有些渗人,他对李明让摆手,“随便去,去睡他房间的床和沙发,不用管我的死活。” 说完转身就走。 留下徐珣一脸懵逼。 回过神后,徐珣摇头叹气地安慰李明让:“别在意,蕴哥就是这样,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点就炸,你也看到他一路过来都没怎么说话。” 心情不好。 这是李明让听过很多次的话。 林叔说、张叔说、家里的阿姨们说,现在徐珣也这么说。 但这句话不完整。 李蕴为什么心情不好? 因为萧致。 他看着李蕴走远的方向,许久才嗯了一声。 少爷主子x穷学生佣人 李蕴走到一半才发觉不对。 且不说他根本不知道房间在哪儿,就算知道,他也还没办理酒店入住,根本没有房卡。 他的步伐不得不停了下来,纠结地站在原地。 其实冷静下来之后,他已经开始后悔刚刚的冲动了,一些担忧和恐慌慢慢冒了出来。 他不该走的。 他早该想到李明让就是一块木头,如果他不主动,李明让只会随波逐流,从他和李明让好上开始,李明让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 万一李明让真去了徐珣的房间怎么办? 徐珣对李明让还没死心,也不知道李明让早就拿了他的钱,在徐珣眼里,住进自己房间的李明让无异于一块没有任何包装的肥肉,张嘴便能咬下一半。 李蕴光是想象那幅画面就难受得呼吸发紧。 他下意识地想扯领带,却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抬起的手悬空片刻,只能将领口往下扯了扯。 但窒息感并未完全消失。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在原地走了几个来回后,选择遵从本心,掉头回了酒店大厅。 远远瞧见李明让和徐珣并排站在前台,李明让似乎在做人脸识别,面朝镜头,看不清表情,旁边的徐珣吊儿郎当地撑着下巴,扭着脑袋,嘴巴张张合合地说个不停。 李蕴暗搓搓地盯着。 徐珣不是一个喜欢藏事儿的人,他把自己对李明让的渴望全部暴露在了脸上,一双眼睛看得入神,恨不得抠下来贴到李明让身上。 李蕴知道自己也不是一个多好的人,他和徐珣的关系不错,却还是截了徐珣的胡。 即便如此,他依然很不爽。 他都走出酒店大厅了,可李明让连装装样子追他一下都不肯,反而和徐珣在这里热热闹闹地登记入住。 李明让这么想住徐珣的房间吗? 还是李明让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感受? 李蕴硬着头皮,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在徐珣准备拿出身份证时,他喊了一声:“徐珣。” 徐珣扭头,露出一张笑开花的脸:“蕴哥,你回来啦,我们正想跟你说需要身份证呢。” “我们”二字有棱有角地砸在李蕴心头。 李蕴脸色发白,险些疼得吐血。 “我也刚想起来。”李蕴很不要脸地抢在徐珣之前把身份证递了过去,趁着徐珣呆愣之时,他挤过去冲着前台女生抬抬下巴,“麻烦快点,我们赶时间。” “蕴哥!”徐珣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崩溃地捏着自己没来得及递出去的身份证,“你搞错了,这是我的房间,你的房间等会儿开。” 李蕴侧着身体,把一只胳膊搭在台子上,比徐珣还站没站相,但就这样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我俩的房间不是一样的布局吗?你在前在后开都一样。” “不一样!”徐珣急得都要跳脚了,迫切的眼神时不时地往李明让那边飞。 李蕴视而不见,明知故问:“怎么不一样了?” “……”徐珣憋红了脸,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他这人骚话不少,也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但这不代表他在公共场合就敢什么话都说。 他只能朝着李蕴挤眉弄眼,希望李蕴能读懂他的意思。 可惜李蕴装瞎很有一套,还一本正经地又催促了前台女生一次。 前台女生拿着他的身份证,左看看右看看,一脸犯难。 这时,一直站在后面的李明让平静开口:“我已经登记过那个房间了,如果你登记的话,我们会住一个房间。” 这话明显是对李蕴说的。 李蕴背部僵直,手指飞快地在台面上敲了敲,他故作轻松地把头转向李明让,挑起眉梢:“反正只住一晚,不如你和我凑合一下?” 徐珣脸色剧变,天都塌了:“蕴、蕴哥?” 李明让没说话,眉峰下的褐色眼眸仿佛能洞察人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李蕴。 李蕴被看得心虚,同时心里涌出些许不安。 李明让什么意思? 不答应? 一颗心渐渐下沉。 李蕴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有那么一瞬,从脚底生出的凉意将他整个淹没,明明外面春暖花开,可他恍若置身于风雨之中。 漫长的十几秒过去,李蕴眉眼间的焦灼显现出来,他以为自己会被拒绝,却见李明让点头说道:“好。” - 李明让和李蕴各怀心事,谁也没心情理会失魂落魄去了另一个房间的徐珣。 等工作人员把行李袋送到房间,李明让便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起来。 快收拾完时,一双换了酒店拖鞋的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李明让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一边收拾一边问道:“你不出去了吗?” “李明让。”李蕴喊了一声。 “嗯?”李明让还是没有抬头。 突然,一双微凉的手左右夹击地拍住了李明让的脸,手上用力,迫使李明让抬起了头。 李明让没有挣扎,顺从地和李蕴对视。 李蕴看着恹恹丧丧、没精打采,脸还是白的,眉心轻轻锁起:“李明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如果刚才我没有阻止,你是不是就和徐珣住一个房间了?” 李明让把最后一件衣服套上衣架,挂进衣柜里,折叠好行李袋,才好像思考出了答案一般:“你会阻止的。” 李蕴一愣:“如果我没有阻止呢?” “你会的。”李明让看着他,语气平缓而笃定。 李蕴愣了许久,在一团乱糟糟的思绪中,他似乎找到了线头,语气变得不可置信:“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徐珣住一个房间?” 李明让诚实地说:“我不想和他住一起。” “那他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拒绝他?你在故意耍我?你想看我为了你和徐珣争风吃醋?”李蕴的表情变得愤怒,想到自己又难过又纠结的样子,顿时感觉自己就是马戏团里的一只猴,被李明让耍得团团转。 所以李明让一开始就知道他会回头。 所以李明让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让徐珣有机可乘。 所以李明让什么都知道。 李蕴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整张脸白得不像话,他垂在身侧的手指隐隐在抖,于是赶忙攥紧。 可所有情绪还是泄露得干干净净。 他眼睫不停地抖,下面那双蒙了水雾的黑眸狠狠瞪着李明让。 李明让却很冷静,丝毫不受他的影响,眼神和表情都无波无澜:“你想让我怎么拒绝?直接告诉徐珣我要和你住一起吗?” 李蕴气道:“难道不该这么说吗?” “你还记得你来这里的目的吗?” 李蕴话音一顿,可大脑都是空白。 什么目的? 他来温泉山庄不就为了泡温泉吗? 李明让等了一会儿,简单提醒:“萧致。” 李蕴:“……” 说真的。 他又忘了世界上还有萧致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你喜欢萧致,这是你说的。”李明让说,“你可以选择和我住一起,因为你给了我钱,但我没法选择和你住一起,因为我拿了你钱,我不能出于对你朋友的排斥就掐掉你和萧致可能有的机会,虽然我了解你,但是主动权从来都不在我手上。” 很多人说李明让冷漠,但很少有人发现,他只是把感性和理性分得很开罢了。 从他答应和李蕴上床的那一刻起,无论他对李蕴喜欢、讨厌还是无感,都不影响他不会拒绝李蕴任何事。 即便如今他对李蕴有了些许不一样的感情,也不影响他给李蕴和萧致制造机会。 他的情感已经从生活中剥离出来。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今后的人生只会按照他先前计划的方向发展。 李蕴目光怔怔望着李明让,仿佛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他以前从未觉得萧致的名字如此扫兴。 脚底窜出的凉意蔓延到了指尖。 他动了动手指,将手撑到旁边的沙发靠背上,慢慢的,身体也靠了上去,脱力的双脚终于得到解放。 “萧致有对象了。”他说。 “可你还是喜欢他。”李明让说,每次都是为了萧致喝醉,每次喝醉都在喊萧致的名字。 “可他有对象了啊,我喜欢也没用。”李蕴声音渐弱,变成喃喃自语,“而且我现在好像也没那么喜欢他了。” 不知道李明让有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 不过李明让毫无反应。 - 下午一点,整理好心情的徐珣过来敲门。 李蕴私心不想徐珣和李明让过多接触,便留李明让在房间里呆着。 两人在餐厅里和其他人集合。 这次出游加上他俩共有九人,白小柯和其他人不怎么熟,便安安静静地坐在萧致身旁,听到李蕴走近的脚步声,他迅速抬头看了一眼,表情别扭了下,又立即把头低了下去。 李蕴心中冷笑。 估计昨天下午他挑拨离间的话起了效果,萧致和白小柯之间的气氛充斥着肉眼可见的怪异,两人也没像之前那般跟连体婴似的相互挨着了。 李蕴挨着和其他人打完招呼,最后看向萧致。 萧致很好脾气地笑:“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之前你说不来,徐珣还跟我们抱怨了好多次。” 李蕴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像昨天一样和白小柯面对面,套着白裤的修长双腿交叠起来:“不是你想我来吗?怎么又扯上徐珣了?” “我当然也想你来。”萧致看着他说。 对面的白小柯脸色不太好看。 但李蕴没工夫关注那人,他注意到萧致的眼眸也是浅褐色,在足够亮的光线下宛若琉璃。 就是少了点什么。 可能是太清澈、太亮堂、太光明了。 一行人吃完午饭,找个地方打发了时间,便准备去泡温泉了,酒店里什么都有,一次性的,倒不用他们特意回房间拿。 山庄以温泉出名,自然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思,温泉池大大小小,种类不一,分室内和室外,又分寻常和特色,再分热温泉和冰温泉,连更衣室和休息室的面积都大到离谱。 脱衣服时,李蕴找了个角落给李明让打去电话。 李明让秒接。 “你在干嘛呢?”李蕴还是怕李明让无聊,他在外面吃喝玩乐,留李明让在房间里无事可做。 房间里的电视没开,不知道李明让会不会用。 估计只能玩手机。 怕是无聊透顶了。 李蕴有些内疚,早知道就把李明让带出来了,大不了他时刻看着,不让徐珣靠近李明让。 或者向徐珣坦白? 毕竟他截胡的行为确实不道德。 李蕴正在胡思乱想,内疚得无以复加,却听李明让云淡风轻地答:“我在刷题。” “?”李蕴嘴角一抽,“你连作业都带来了?” “我在手机上刷题。”李明让停顿了下,补充道,“但也带了作业。” “……” 牛。 你不考a大天理难容! 李蕴还要说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惊叫,是徐珣的叫声。 “蕴哥,你的屁股——” 李蕴吓了一跳,赶紧挂断电话,抽出浴巾将重点部位一遮,慌忙转身:“我的屁股怎么了?” 徐珣闹出的动静不小,其他人都跑了过来,就在旁边更衣柜前的萧致跑得最快:“怎么了?” 徐珣这才察觉自己反应夸张,一瞧已经围过来的朋友们,他懊恼地拍了下脑袋:“蕴哥的屁股上有个牙印,我还以为怎么着了……” 说着,尴尬地笑了起来。 屁股上有牙印,能怎么着? 当然是被人咬的呗。 不过谁会咬一个大男人的屁股啊? 一时间,大家看向李蕴的眼神都暧昧不清,纷纷上前打听李蕴是不是找对象了,可哪个女孩子这么狂野,居然敢咬李蕴的屁股。 啧,玩得真花。 人群外,萧致站得笔直,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在此时阴沉得好似能滴出水来。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今年立秋得早, 八月初就立秋了,但直到九月初,这天依然热得人心烦气躁,工棚外的知了拼命地叫, 像是要赶在夏天的尾巴把人的火气全叫出来。 “叫叫叫, 叫个没完了是吧!”有人忍无可忍, 从床上一跃而起,操起门后的一根长竹竿就往外冲。 不多时,知了叫声没了,工棚里得到短暂的安静。 几个人躺在床上吞云吐雾,手枕在脑后, 视线时不时瞥向和门对角那张架子床的下铺。 “诶,你们说邓明姜最近怎么回事啊?以前没见他这么多瞌睡, 晚上睡了,中午还睡,跟睡不醒似的。” “关键是你们不觉得他睡着的样子很奇怪吗?被谁下了诅咒一样, 昨天上工前,我喊了他大半天才把他喊醒。” “哎哟,你们也发现啦?好多次看到他睡得好像要厥过去一样,可把我吓得……” 几个人仗着邓明姜睡眠深,说话没有收敛,可说着说着察觉出了不对。 其中一人疯狂咳嗽。 “明姜啊, 你醒了?”咳嗽的人尴尬地笑。 其他几人同时一愣,说话声戛然而止,都静得仿佛被人点了哑穴。 还是刚刚咳嗽的人把抽到头的烟嘴往地上一弹:“快上工了,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吧。” 他们住在工棚二楼的房间,门对面的墙壁上有两扇挨在一起的窗户, 窗户向阳,外面几棵没被铲掉的枯树挡不住火辣的阳光,全落在了薄得跟纸似的窗帘上,也把一个房间照亮大半。 房间里有六个架子床,共睡十二个人,邓明姜睡在和门对角的架子床下铺,也是光线照不进的地方。 其他人的床上亮亮堂堂,唯独他那一片被糊上一团模糊的黑,只能看到一个原本面朝墙壁侧躺而睡的高大身影缓慢地坐了起来。 邓明姜又睡了一个很累的觉,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到他刚才睁眼的时候,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伸手摸到枕头边上一盒剩了一半的烟,抖出一根,打火机啪嗒一响,明亮的火舌舔燃了烟尾巴。 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烟,深吸一口,白雾从嘴和鼻子里喷出。 尼古丁的味道让他飘浮的思绪落回现实,他把手伸到床外抖了抖烟灰:“文哥,几点了?” “一点四十五了。”刚刚咳嗽的人也是文四顺回,“还有十五分钟。” 中午阳光晒人,他们有三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 邓明姜把烟叼在嘴里,穿上人字拖后起身往外走。 被窗帘稀释了的光线终于照到他的脸上和身上,他穿了一件黑色背心,露出来的手臂肌肉鼓鼓囊囊,下面是一条深灰色的短裤,他身量极高,一米八八左右,肩膀宽阔而厚实,他的长相和身材一样优越,鼻梁高挺、浓眉大眼,不笑时还挺严肃,笑起来就显得吊儿郎当、不务正业。 在一群奔四奔五的大老爷们里,二十七岁的邓明姜是最年轻、最帅气的一个,可惜是个烟鬼,女人不追、恋爱不谈、就喜欢找个地方窝着抽烟,白瞎了他的长相和身材。 打开门,迎面撞上一个从外面回来的工友,手里拿着赶知了的长竹竿。 “老许,这么慢啊。”文四顺在床上喊,“几层楼梯爬这么久。” 许贵不知道从哪里过来,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跟邓明姜打了声招呼,然后侧身进入房间,把长竹竿放回门后,一边拿起水壶一边说道:“嗐,我看热闹去了。” “什么热闹?” “杨哥不是回来了吗?他说今天我们这儿要来一个新人。” “那有什么稀奇?”文四顺不以为然。 工地上干的都是苦力活,任务重、时间紧,要是干得慢了,工头杨健康会跟催命似的在屁股后头催,想歇都歇不了。 所以工地上来的人多、走的人也多,但每走一个,杨健康就会立马拉人补上。 “你以为新人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吗?”许贵呵呵一笑,咕噜咕噜地灌了半瓶水,手背往嘴上一抹,“新人是季老板的小儿子。” 其他人惊得坐起了身。 “季老板的小儿子?他来我们这儿干什么?” “当然来干活喽。”许贵坐到床上摸烟,“杨哥说那个小少爷在家里犯了什么错,被季老板扔来这里了,还让我们多照顾一下。” “啧。”其他人说,“我是来挣钱养媳妇孩子的,又不是来给小少爷当佣人的,照顾个屁,谁爱照顾谁照顾去!” 已经走到外面的邓明姜并未听到里面的谈话。 房间里没有单独的卫生间,洗漱和方便都得去过道两头的公共卫生间,洗澡则去楼下的公共浴室。 邓明姜没拿盆子和毛巾,站在水池前用手捧起凉水往脸上泼,水哗啦啦地落进水池里,又朝水池边上的小黑洞里涌去,似乎也带走了邓明姜脑子里的一部分浆糊。 可他依然没什么精神,尼古丁的作用逐渐消失,他和工友们一起顶着烈日往工地上走。 这片工地在a市新区,虽然新区被政府划为了重点发展区域,但以前到底是杂草丛生的荒地,连鸟都不来这边拉屎,直到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才吸引来一些图房价便宜、等地铁修来的住户。 不过荒还是荒,工地附近除了临时开的小卖部和特意过来卖盒饭的摊贩外,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 邓明姜和文四顺、许贵是一个队伍,三人被分配到了四百平的面积,现在还是一构阶段,活儿又多又重,光是一个下午就能把人累死。 夕阳西下,邓明姜的衣服和裤子都被汗水打湿,他抹了把同样湿漉漉的头发,随便往落满粉尘的地上一坐,看着没有任何围栏遮挡的橘红晚霞,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放进嘴里。 他们已经修到建筑的第四层,俯视下去,可以看清工地上的许多细节。 工人们在下面来来去去,搬运各种物料,都忙得像是停不下来的蚂蚁。 忽然,杨健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挥手吆喝一声:“嘿,都停下来。” 蚂蚁们站在原地没动了。 杨健康点了四个人跟他走,剩余人继续干活。 邓明姜把夹烟的手搭在膝盖上,表情藏在吐出的烟雾里,看不太清。 “看来那个小少爷真的来了。”许贵坐到邓明姜身旁,也点了支烟。 邓明姜没有吭声。 倒是坐在他另一边的文四顺叼着烟开口:“我下午问过杨工头了,他说小少爷是学工程造价的,专业对口,才被季老板扔来这里,锻炼锻炼也行嘛,季老板就一个儿子,上头都是两个嫁了人的女儿,太娇生惯养了怎么继承家业?” “工程什么?”许贵问。 “工程造价。”文四顺说,“大学里学的。” 许贵哦了一声,扭头看向邓明姜:“明姜,我记得你也是个大学生对吧?什么大学来着?法师大学?” “是政法大学!”文四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发出嘲笑的声音,“叫你少玩王者荣耀你不听,现在就知道法师射手和打野。” 许贵不服地说:“我一个初中都没读完的人,能把王者荣耀玩溜已经很不错了。” “也是。”文四顺唏嘘,“大学哪儿有那么好考哦……” 正说着,杨健康又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但这次杨健康不是一个人,他几乎点头哈腰地对一个人说着话。 那个人看着年纪不大,是个青年,穿着浅色的衣裤和一双擦得干干净净的板鞋,头发有些长、有些卷,被阳光晒成了很淡的褐色。 最引人注意的是青年雪白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犹如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和周围灰扑扑的环境以及灰扑扑的人格格不入。 面对杨健康的讨好,青年没有给出一点回应,他抱着双臂,脸色阴沉地往前走,看得出来正在气头上。 青年身后跟着不久前被杨健康叫出去的四个人,每人手里都或拖或抱了东西,前面两人分别拖了两个笨重的行李箱,后面两人像是抱了裹起来的被褥和床垫之类的东西。 青年太闪耀了,一时间工地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除了许贵。 许贵指着青年身后的行李箱说:“那不是我媳妇包上的花纹吗?一模一样!” 文四顺语气复杂:“你媳妇的驴包是假的,人家小少爷的驴箱是真的。” 许贵不解:“还有真假之分?” “这么说吧。”文四顺想了想,“小少爷的一个箱子可以买两卡车你媳妇的包。” “……”许贵没了声音,震惊得嘴巴张成了鸡蛋形状。 邓明姜抽完两支烟,把烟盒和打火机往裤兜里一塞,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准备继续干活。 这时,许贵出声说了一句:“话说小少爷叫什么来着?季什么……” “季初燕。”文四顺乐道,“像女人的名字。” 已经转身的邓明姜身形一顿,惊讶回头:“你说他叫什么?” “你这什么反应?你认识啊?”文四顺嘴贫两句,一字一顿地重复,“季、初、燕。” 闻言,邓明姜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季初燕。 他最近一直梦到的那个人就叫季初燕。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了, 他以前做的梦断断续续,醒来根本不记得梦见什么,可这次不一样。 哪怕过去很久,他依然记得梦里的人叫什么名字、做过什么事。 那个人叫季初燕。 是的, 他一直在做连环梦, 且所有梦的内容都在围绕季初燕打转。 不过他在梦里看不清季初燕的长相, 像是被水雾模糊了,只有鼻尖的一颗小黑痣透过水雾清晰地印入他的脑海。 他也不知道季初燕的具体家庭条件,只知道季初燕是个富N代,上面有两个姐姐,是一家子人的掌心宠, 从小锦衣玉食、顺风顺水。 转折发生在季初燕和一个名叫江瑞的男人订婚之后,季初燕在一场酒会上对江瑞一见钟情, 恰好江瑞也喜欢男人,两家人便商量着撮合了他们。 江瑞出生在典型的商业精英家庭,喜欢把西装焊在身上, 头发用发胶抹得一丝不苟,时常将手里几个项目的进度挂在嘴上侃侃而谈,他惯会伪装,故意展现出来的翩翩公子样把季初燕迷得团团转,可时间长了,江瑞也装不住了, 他本性暴露,开始在外面拈花惹草,一边满嘴谎言地哄着季初燕一边不断地往季初燕脑袋上种青草。 后来纸没包住火,季初燕发现江瑞在外偷吃,吵着闹着要分手, 结果在两三天内被江瑞光速哄好。 于是江瑞继续偷吃,继续被季初燕发现,季初燕继续又吵又闹,继续被江瑞哄好。 如此循环下来,便是邓明姜梦的主要内容。 邓明姜真的很烦,他就没见过像季初燕这么孬的人,头顶的绿帽子垒得比他修的楼都高了,还一次次地原谅江瑞。 更烦的是他根本不认识他们,还要被迫利用休息时间旁观他们的分分合合。 邓明姜的怨气很大。 但此时,他的怨气全被惊讶取代。 见邓明姜唰地转身走了过来,文四顺乐得叼在嘴里的烟上下直抖:“不是吧?你真认识人家小少爷啊?” 邓明姜站在楼层边缘,眯起眼睛往下看。 杨健康已经领着小少爷穿过工地朝工棚那边走了,六个人加上一堆东西走出了浩浩荡荡的架势。 就是看不到脸了。 邓明姜皱起的眉头蓦地一松,他扯着嘴角对一脸八卦的文四顺笑了笑:“我确实认识他。” 文四顺把烟一拿,和许贵一起凑了上去:“快说快说,你怎么认识上人家的!” “他不是季老板的儿子吗?谁不认识?”邓明姜的表情似笑非笑,“人家不认识我而已。” “……” 文四顺和许贵一脸无语,切了一声,各自散开接着抽烟了。 - 收工时间一般在晚上十点,为了早点完成手里的活儿,大多工人会卡着点下工,当然也有干活儿懒散的人,九点不到就回工棚躺着吹空调了。 不过今天情况特殊,杨工头拿了钱请吃饭,刚过八点,便叫人四处吆喝了。 附近只有两个小卖部,最近的饭馆在十多公里外一个新修的商场里,拉着一群工人过去显然不太现实,好在工地上搭了食堂,集团花钱请了厨子,杨健康亲自开车去市场上买了十几只鸡鸭、两只羊以及几大捆肉菜回来,听说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就让厨子们忙活起来了。 邓明姜和文许二人一起完成了今天的收尾工作,脱下手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迎着热风朝工棚的方向走。 去食堂吃饭前,他们得先回去冲个澡换身衣服。 天完全黑了,这边还没有被城市污染,初秋的夜空宛若被水洗过一般干净,无数朦胧的星光随意铺开,像是一张大网,遍布整个夜空,抬头看去,所有人都被网在其中。 夜景很美,可惜天太热了,工地上的粉尘也多,每走一段路就有一盏照明灯高高挂起,惨白的光照出了在空气中缓慢飘浮的粉尘以及周遭凌乱的环境。 这里真不是一个欣赏夜景的好地方,没有享受生活的人,都在为了生活劳累奔波。 文四顺嘴里的烟就没停过,眼睛瞥着周围一起回工棚的人:“不是我说,小少爷的面子还挺大,大家伙什么时候这么爱干净了?以前哪次不是下了工就往食堂跑,还换衣服呢,记得洗手都不错了。” 许贵也在吞云吐雾:“季老板请客吃饭,光是买的肉就让杨工头来回跑了三四趟,大家伙还不得多照顾小少爷一点?小少爷爱干净,总不能顶着一身灰吓着人家吧。” 文四顺羡慕地说:“小少爷命真好啊。” 这天晚上,公共浴室里第一次人多得挤不下,不少人懒得等了,提着桶在水池里接满凉水,拿起毛巾去工棚后面的荒地上冲凉。 邓明姜也是去荒地上的一员,他动作快,最先提着桶回了宿舍。 食堂里明光瓦亮,桌椅和地板都被杨健康找人擦拭打扫过,干净得文四顺和许贵连脚都不敢迈进去了。 后面进来的其他人也束手束脚,边走边张望。 杨健康特意穿了一身颇为正式的衣服,是他去集团见季老板才穿的那套,头发也上过发胶,站在厨房门口眉开眼笑。 肉眼可见,杨健康的心情极好。 见人进来得差不多了,杨健康拍着巴掌大声吆喝:“大家各自找位置坐啊,坐哪儿都行,不要抢不要拥挤,每桌的菜是一样的。” 文四顺和许贵瞅了半天,准备找个离厨房门近的位置,那样的话上菜快,也能早点吃到。 两人刚找到位置坐下,转头发现邓明姜居然朝着另一桌去了。 “明姜?”文四顺喊了一声。 邓明姜冲他摆了摆手,随即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他选了靠墙的一桌,前面那桌也是空的,但桌上放了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是杨健康的包,杨健康肯定坐那一桌。 既然杨健康坐那儿,那么小少爷坐哪儿就一目了然了。 邓明姜不是对小少爷感兴趣,只是好奇。 他想知道小少爷的鼻尖上是否也有一颗黑痣。 和他抱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少,但纯粹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地在小少爷面前刷点存在感,因此这桌很快坐满。 八点四十的时候,闹闹哄哄的食堂终于安静下来,大家各自找了位置坐好。 扑鼻的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饿了一下午的大家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趁着上菜的工夫,杨健康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个喇叭,调试了下后说道:“大家都知道我们工地上新来了一个人吧?” 炖得软烂的鸡泡在浮了一层金黄的油的汤里,香味直往大家的鼻子里钻,大家一边咽口水一边齐声回:“知道~” 杨健康对大家的配合十分满意,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实不相瞒,今天来的人是我们季老板的小孩,季老板亲口说了,让小少爷来我们工地体验一个月,今晚这顿饭就是季老板请的,为了感谢大家在未来一个月对小少爷的照顾。” 大家纷纷鼓掌。 现场热闹极了,气氛被杨健康烘托到位,然而正主始终没有出现。 杨健康说了半天、说到词穷,东瞅西瞅也没瞅到小少爷的身影,见大家已经拿起筷子等不及了,只好让大家先吃。 于是大家热火朝天地动起筷子。 杨健康放下喇叭,环视食堂一圈,最后在食堂外面找到了蹲在地上看手机的季初燕。 季初燕也换了身衣服,依然是浅色调,脚上踩着另一双带了花纹的白色板鞋,他双手捧着手机,不知道在给谁发消息,两根拇指在屏幕上飞快敲击,手机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 杨健康一颗心落了回去,轻手轻脚上前:“小季少爷?” 季初燕吓了一跳,噌地起身,转头见是杨健康,拧起来的眉头并未松开。 杨健康哪儿能不知道小少爷对这个地方的排斥?别人不清楚,可他不小心听了几耳朵内情,季老板说是让小少爷过来磨炼,其实是在惩罚小少爷罢了。 听说小少爷做错了事。 具体做错了什么事,他就不清楚了。 杨健康本想让小少爷也拿着喇叭说上几句,可眼下看来是不行了,他讪讪地笑:“小季少爷,里面开饭了,再不去吃就凉了。” 季初燕摁灭手机,难看的脸色没有缓解丝毫:“这么热的天,我没胃口。” “没胃口也多少吃点吧。”杨健康好声好气地劝,“工地附近没有饭馆,小卖部里只卖泡面和面包,食堂要到点才开饭,你现在不吃的话到晚上会饿肚子的。” 季初燕攥着手机不说话了。 杨健康搓了搓手,把话说得小心翼翼:“而且今晚是你和大家伙吃的第一顿饭,不去的话不太合适……” 邓明姜吃得差不多时,季初燕跟在杨健康后面进了食堂,坐在了杨健康放包的那桌,那桌只坐了三四个人,都是杨健康的左膀右臂。 邓明姜放下碗筷,擦干净嘴,下意识想往兜里摸烟,手伸到一半才意识到小少爷坐隔壁桌,今天不适合饭后抽烟,他顺势把手抄了起来,借着坐在角落的优势打量那个小少爷。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之前小少爷没来, 那桌的人都不敢动筷,眼巴巴地等着,现在小少爷来了,他们还是不敢动筷, 直到小少爷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青菜, 他们才沉默不语地吃起来。 邓明姜一直暗中观察。 可惜他和小少爷之间说近是近, 却没有近到他能看清对方鼻尖上长没长痣的程度,加上小少爷脸色一直不好,时不时地低头玩手机,他感觉自己任务艰巨。 但这不是什么必要的任务。 而且偷偷盯着别人还真挺猥琐的。 邓明姜选择放弃,正要收回视线, 敏感察觉到什么的小少爷忽然抬头朝他看来。 隔着五米左右的距离,四目相对。 小少爷那张好看的脸以极快的速度往下一垮, 秀气的眉毛也迅速皱了起来。 小少爷很不高兴。 邓明姜自知理亏,赶紧把视线挪开,还好这个时候同桌的人结伴端起茶水去找杨健康和小少爷说话, 趁着小少爷被围住的功夫,邓明姜起身溜了。 食堂里开了空调,推门出去后,热气如沙般倾倒下来,把邓明姜埋了个结结实实。 邓明姜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找了个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抽烟。 尼古丁的味道在他鼻腔里打着转儿, 他单手插兜、站姿随意,在缭绕的雾气里思考那些关于季初燕的梦。 他可以确定自己在做梦之前压根不认识季初燕,甚至连季初燕的名字都没听过,他只知道宏辉集团的季老板,但也不知道季老板的全名是什么。 他以为自己被这天热坏了脑袋, 才断断续续做那么傻逼的梦。 可真有个叫季初燕的人又怎么说? 季初燕这个名字并不普遍,要是巧到了这个地步,就细思恐极了。 邓明姜不信鬼神,他只认为凡事皆有因果报应,他之所以会做季初燕的梦,很大可能是他曾在哪里听过季初燕的名字,只是他自己没印象了而已。 烟抽到一半,身后由远及近地响起一个人的说话声。 邓明姜用手夹着烟抖了抖灰,转头看去,有人来了。 居然是那个小少爷。 小少爷不习惯这里的环境,在坑坑洼洼的泥巴地上走得颇为吃力,他把手机举在耳朵边上,屏幕白光照亮他的侧脸。 也许是打电话打得专注,小少爷没注意到光影里站着个人。 “我都怀疑我不是他们的亲儿子了,凭什么这么对我啊?我又没做错什么!”小少爷在光影交界处停下脚步,虽是抱怨的语气,但带了更多藏都藏不住的撒娇意味,有些软糯的声音和他不久前冷得跟冰冻咸鱼似的脸对比鲜明。 小少爷踢开脚边的石子,侧身对着邓明姜。 邓明姜没有偷听别人打电话的癖好,转身欲走,可转到一半,他想起什么,又转了回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少爷的鼻子。 还是看不清楚。 黑痣这玩意儿太小了,在正常的社交范围外只能看个屁。 邓明姜琢磨着是找个机会再看看还是就此打住,反正他看不看的结果都一样,就算小少爷的鼻尖上有颗黑痣,他也顶多提前知道了小少爷今后的命运——绿云盖顶、豪门怨夫、抑郁寡欢、和小三小四小五斗上一辈子。 不过和他有什么关系? 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邓明姜把烟嘴扔到地上,用鞋底将火星踩灭。 正在打电话的小少爷听到一点细微声响,猛地转过身来。 两人又一次四目相对。 小少爷脸上原本挂着幸福的笑,在和他对视上的瞬间,笑容消失不见。 邓明姜抬了抬眉,忽然改变主意了,他摸出烟盒抖了一根烟放进嘴里,打火机的盖子往后一甩,啪嗒一下,火苗跳出。 他手上点烟,眼睛却盯着小少爷的脸。 好像真的有颗黑痣。 隐隐约约。 不太确定。 小少爷倒是敏感得很,一眼看穿了邓明姜的假动作,他的眉头紧紧皱起,那嫌恶的表情活像被苍蝇绕了几圈。 “你等等啊。”小少爷对电话对面的人说,“这里有人,我重新找个地方跟你说话。” 小少爷边说边走,很快就远走了。 邓明姜扯了扯嘴角,把烟盒和打火机一起塞回裤兜里。 这恋爱脑啊…… 他想—— 真是可怕。 站在原地抽完第二根烟,邓明姜的背后也热出了一层汗,他收起思绪,准备回去,还没把脚迈出,脚步声又响起了。 扭头一看。 那个小少爷回来了,已经挂了电话,脸上不见一点笑意,只有对现状不满的哀怨。 “大哥。”季初燕喊道,“请问住的地方怎么回啊?” 说起话来还算有点礼貌。 邓明姜双手插兜:“我也要回,跟我走吧。” 季初燕愣住,表情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 邓明姜也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好笑地说:“放心吧,小少爷,你在工地上尊贵得跟祖宗似的,我一个普通工人哪儿敢打你的主意?” 想是一回事,被点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饶是季初燕也有些尴尬,但只尴尬了两三秒,他说:“那麻烦你了。” 食堂和工棚分别在工地的东南两边,回去的话需要穿过工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 邓明姜在前,季初燕在后,呈一个斜对角,中间隔了两米左右的距离。 邓明姜心知自己被小少爷当成变态了,他也懒得解释。 晚上的工地里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到处都是乱放的砖头和沙袋,空旷得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惨白的照明灯光把他们的影子往不同方向拉成几块,每走一步,几块影子都跟着晃动一下,看着很是渗人。 走到一半,邓明姜感觉身后的人悄悄拉近了距离。 快到工棚时,季初燕不知道踢到了什么,惊叫一声,直挺挺地往前栽去。 邓明姜反应迅速,一把抓住季初燕的胳膊。 季初燕以被抓的胳膊为圆点,整个人像圆规一样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然后斜着身体一脸撞上邓明姜的前胸。 季初燕:“……” 邓明姜:“……”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沉默地把嘴闭上,什么都没说。 一路走来,他前胸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也不知道小少爷…… 还没想完,季初燕激动地蹦了起来,表情扭曲,连声呸了好几下。 “啊啊啊!”季初燕一脸崩溃,“我吃到你的汗了!” 邓明姜默默放开他的手。 季初燕还在弯着腰朝地上呸,恨不得把嘴里的口水全部呸出去:“好恶心啊!你的汗还是咸的!” 邓明姜突然很想抽根烟,但只是想想。 过了一会儿,他说:“工棚就在前面,回去漱个口就行了。” 季初燕真的被恶心到了,脸色难看地朝前看了一眼,看到工棚顶后,起身就走,招呼也不和邓明姜打一个。 邓明姜把手放回兜里,等到小少爷走远了才抬脚跟上去。 他收回之前的话。 这小少爷有个屁的礼貌。 - 小少爷来后,工地上发生了不少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爱偷偷摸鱼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摸鱼了,杨健康天天跟在小少爷的屁股后头献殷勤,没精力再像之前一样盯着他们。 再一个就是食堂的伙食变好了、分量也变大了,听说是季老板亲自打电话跟食堂老板打了招呼,多出来的预算全由集团支付,大家伙们为此欢呼了好一阵,也不光顾工地外面摊贩们的生意了,一下工就往食堂里跑。 唯一不变的是小少爷的冷脸。 小少爷并没有因为在这里住久了而习惯,反而每天都仿佛在遭受巨大的折磨一般,脸色越来越白、黑眼圈越来越重、人也越来越瘦,他变成了一台会散发冷气的机器,他走到哪儿、冷气就在哪儿结冰。 与之相反的是邓明姜,尤其最近几天,邓明姜每天精神奕奕,干起活儿来有使不完的力气,连烟都少抽了几根。 文四顺和许贵都把邓明姜的变化看在眼里,这天中午在食堂里吃完饭,两人一边夹着烟吞云吐雾一边拿坐在对面的邓明姜打趣。 “明姜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邓明姜手里拿着空了的烟盒,在桌上一下一下地翻着,他的眉眼间少了之前的沉郁,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嗯。”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算喜事吧。” 文四顺的八卦之魂又燃起了:“跟大哥们说说呗,什么喜事?” 邓明姜说:“不做梦了。” “……”文四顺一脸无语,“这算喜事?你不会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我们吧?” “对我来说,能睡上好觉就是喜事。”邓明姜把烟盒揉成团扔进桌边的垃圾桶里,起身说道,“我去小卖部一趟,你们有想买的东西吗?” 许贵连忙举手:“帮我带两包泡面,袋装的,要油泼辣子的,再两包红塔山,回来给你钱。” 邓明姜看向文四顺:“你呢?” “四包红河。” 许贵朝文四顺嘿嘿一笑:“咱们红家军就是给力,一个比一个强。” “唉,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还是找个机会戒烟吧。”文四顺说着又点燃了一根烟。 邓明姜已经走出食堂,顶着烈日往工地外走。 太阳烧得空气都扭曲了,外面的摊贩们没了生意后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两个小卖部还□□着,分别开在大门的一左一右。 邓明姜去了右边的小卖部,买了文许二人要的东西后,又问老板要了一包玉溪,熟练地撕开塑料膜上的包装线,他拿出一根烟放进嘴里。 打开打火机的盖子正要点烟,余光冷不丁瞥见了一道身影。 他动作一顿,掀起眼皮子看去。 只见小少爷撑了一把遮阳伞从工地里小跑出来,他脸上洋溢着肉眼可见的喜悦,连奔跑的步伐都是欢快的。 小少爷从他面前跑过,却没看他一眼,也不知道是没看到他还是对他视而不见——上次的事之后,小少爷每次撞见他时扭头就走,显然不想被勾起任何和他有关的回忆。 邓明姜把烟拿下,眯眼看着小少爷跑到尘土飞扬的路边,翘首以盼地张望了半天,最后望到了什么,用力把手挥成了雨刮器。 不多时,一辆黑色轿车在烈阳和尘土中徐徐驶来。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轿车在小少爷面前停下, 先开门下来的人是驾驶位上的司机,司机应该认识小少爷,双手紧贴身侧、站姿笔直地朝着小少爷鞠了一躬。 邓明姜看乐了,伸腿勾过一张塑料椅子, 坐下把烟点燃。 在他吐出第一口雾的时候, 司机绕过车头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一个穿着白衬衣和黑西裤的男人从车上下来。 邓明姜的一双眼睛藏在烟雾里, 把男人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个遍。 身高和体型都对得上,尤其是身上那股子压都压不住的精英范儿,让邓明姜在瞬间就毫不犹豫地确定了男人的身份。 江瑞。 也是小少爷那个偷吃成瘾的未婚夫。 难怪小少爷那么高兴,伞下的脸都要笑开花了。 邓明姜回忆了下梦的内容,不记得有江瑞来工地的剧情, 实际上他连小少爷来工地的画面都没梦到过,虽然他是从小少爷的小时候梦起, 但梦的内容经常缺斤少两和两倍加速,没解锁工地场地实属正常。 另一头,杨健康也闻讯赶来了, 笑出了熟悉的牙花子,他上前和江瑞握手,然后谄媚地把江瑞往工地里带。 工地里没有停车位,司机只能把车停在路边,一手一个行李箱地跟在后面。 小少爷走在江瑞左边,手里的遮阳伞往江瑞的头那边偏了大半, 阳光晒在他暴露出来的脸上和半个身子上,本就白皙的皮肤在这一刻白得好像能发光一样。 邓明姜被小少爷的白晃到了眼,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无聊地盯着小少爷的手臂看。 谁知小少爷又一次捕捉到了他的目光,脑袋微微一偏, 眼睛看了过来。 还是四目相对。 小少爷脸上如花般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邓明姜故意咧着嘴对小少爷笑。 小少爷眉头一皱,立马挪开视线。 - 下午上工的时候,季初燕未婚夫来工地上看他的消息在大家嘴里传了个来回。 如今同性恋可婚的法案已经通过,很多人只是悄悄地领了个证,不会把这种事搬到明面上叫人议论,像季初燕和江瑞这种光明正大地订了婚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当大家知道季初燕有个未婚夫时,别提有多震惊了。 许贵干活的时候还在琢磨,拉着文四顺问:“男人和男人怎么在一起啊?这身体结构不一样,两人一起当一辈子的光棍吗?” 当然许贵说的“光棍”不是法律上的光棍,而是生理上的光棍。 文四顺费力地把刚搬上来的钢筋转了个向,累得气喘吁吁,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龇牙咧嘴地说:“男人和男人怎么不能在一起了?照样在一起。” 许贵对了对手指:“男人和男人不能做那事,多没意思啊。” 文四顺说:“怎么不能做那事了?” 许贵惊上加惊:“怎么做?” “就——”对上许贵好奇的双眼,老司机文四顺破天荒地害了臊,他嗐了一声,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边上闷头做事的邓明姜,“明姜,你来告诉他。” 邓明姜抬头就见许贵积极地看了过来,他哼笑一声:“你都有老婆孩子了,问这些做什么?” 许贵说:“我好奇嘛。” 邓明姜说:“下辈子你找个男人试试就知道了。” 许贵老脸一拉,切道:“我又不喜欢男人,试个鬼哦。” 季初燕的未婚夫来后,工地上又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季初燕不再是一台只会散发冷气的机器,几乎走到哪儿笑到哪儿,炎热的天影响不了他的喜悦心情,连对杨健康都有了好脸色,一口一个杨工头地喊,把杨健康喊得晕晕乎乎。 江瑞是个好面子且会做表面功夫的人,自然不会空手而来,他叫司机买空了两个小卖部里的雪糕和冰冻的水,亲自抱着泡沫箱子挨个发给大家。 大家受宠若惊,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时间也没人在背后议论他们了,纷纷夸赞这对小夫夫人好,让他们有吃又有喝的。 发到邓明姜这片时,捡到便宜的文四顺和许贵笑得比走在江瑞身边的季初燕还要灿烂,接过雪糕和水时,他们嘴巴不停地说了数句好话。 “恭喜恭喜。” “祝两位百年好合!” “两位真是配啊,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 江瑞客气地笑,旁边的季初燕听高兴了,热情地往两人怀里塞了好几瓶水。 然而下一刻,季初燕的笑容又是一僵——因为他看到了站在最右边的邓明姜。 江瑞没有注意到季初燕的微妙反应,抱着泡沫箱子走到邓明姜面前。 邓明姜只拿了一瓶矿泉水:“谢谢。” “还有雪糕。”江瑞笑道,“再拿个雪糕吧。” 邓明姜也笑,和江瑞的正经比起来,他看着吊儿郎当:“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吃甜食。” 江瑞身高一米八出头,在只有一米七五以及不足一米七五的杨健康和司机等人的衬托下,他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可和眼前的邓明姜一比,他就矮了。 不仅矮,还瘦,整个人比人高马大的邓明姜小上一圈,阳光从邓明姜身后倾斜而下,阴影落到江瑞身上,几乎覆盖了江瑞的下半个身子。 江瑞不动声色地蹙起眉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隐约被人压了一截的感觉,不管是在身形上还是在气势上。 而且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工人的笑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同样不爽的人还有旁边的季初燕。 季初燕可不是一个会给人面子的人,当即俊脸一垮,拽起江瑞的手臂就往下一个地方走:“走走走,还有其他人呢!” 杨健康和司机赶紧跟了上去。 文四顺和许贵相互看看,由许贵问出了两人心里的疑惑:“明姜,你是不是哪里得罪小少爷了?我怎么感觉他有点针对你?” 邓明姜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耸耸肩,往回走:“不清楚。” 估计还记着那晚的事。 他也冤枉,要不是他拉住了季初燕,那个精致的小少爷早摔得狗吃屎了。 不过就算重来一回,他也会伸手,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摔倒吧。 - 晚上十点,三人卡点下工,带了一身灰尘顺着人流朝食堂走。 食堂的开门时间有早中下和晚上,很多工人为了赶工,省下吃晚饭的时间,等到晚上十点之后再把晚饭和夜宵一起吃了。 因此这会儿的食堂里也相当热闹。 邓明姜点了一碗三两的面,和文许二人找了半天才找到角落的位置坐下。 刚拿起筷子,对面的许贵忽然一阵挤眉弄眼:“诶诶,快看!” 邓明姜问:“看什么?” “看你后面。”许贵嘿嘿一笑,“小少爷和他的未婚夫。” 邓明姜扭头看去,看到季初燕和江瑞面对面地坐在离他们挺远的地方,不知道吃的什么,中间放了不少东西。 江瑞背对着他,看不到脸,季初燕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一双明显不属于食堂的筷子,两眼巴巴望着江瑞,幸福得都快冒泡了。 拿了下午的雪糕和水,现在大家对他俩的好感直线上升,从旁路过还跟他俩打了招呼。 邓明姜耳边也响起了文四顺的啧声:“其实不管男男、女女还是男女,谈起恋爱来都让我这个老光棍羡慕啊。” 许贵说:“你也去谈一个呗。” 文四顺叹气:“哪儿有那么好找?如今人都看学历、看长相、看家世,什么都看,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工人还不被嫌弃得渣都不剩。” “放宽心啦,总有只看感觉的人,你看我和我媳妇不就相互看对眼了?”许贵拍了拍文四顺的肩膀安慰,“但话说回来啊,小少爷的未婚夫确实优秀,家世好、长得帅就不说了,对小少爷还那么上心,像他们那种有钱公子哥谁想来这种地方啊?” 邓明姜看了一眼许贵,没有说话。 许贵还在滔滔不绝:“那种好男人啊,真的不多了,还好小少爷动作快,书还没读完就抓住了一个。” 文四顺时不时地点头:“所以下手要趁早。” 邓明姜放下筷子,端起碗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汤,拿纸把嘴一擦完事,起身走人。 可能多喝了江瑞给的那瓶水的缘故,邓明姜来工地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在半夜时被尿憋醒。 宿舍里的人都在呼呼大睡,许贵既打呼又磨牙,声音在室内回荡,吵人耳朵得很。 邓明姜犹豫片刻,忍不下去,决定起身出去解决。 外面的热气迎头一吹,热得邓明姜瞬间清醒大半,他关上门走向走廊的一头。 凌晨的工地分外安静,除了宿舍里的多重奏外,只有虫鸣声此起彼伏。 邓明姜走到卫生间外看到了贴在门上的纸,这才想起今天下午这个卫生间里的下水道堵了,杨健康说找人来修,但修理工要明天才来。 卫生间旁边是下去的楼梯,一楼的相同位置也有一个卫生间。 邓明姜果断选择往楼下走。 刚要进去,他的视线忽然扫到什么,脚步一顿,接着方向一转,轻手轻脚地往外走了几步。 今天没有星星,但月光很亮,混着工棚壁上挂着的几盏照明灯的白光,把工棚前面的工地照得亮亮堂堂。 在亮光挨着的阴影里,他看到了两道抱在一起的模糊身影。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两个人三更半夜在外面抱一起,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在干什么,何况邓明姜不是没长脑子,他就是注意到了其中一个人。 那个人貌似挺高的。 其实工地上的高个儿多得去了,但这个工地上的高个儿确实少得可怜, 邓明姜目前为止就没有碰到过目测一米八以上的人——除了江瑞。 当然, 就算那个人是江瑞也和他没有关系, 哪条法律规定江瑞不能半夜和人在外面搂搂抱抱了? 兴许是季初燕觉得白天束手束脚,到了晚上才有机会发挥,所以偷偷摸摸地把江瑞喊出来了呢? 不过另一个人的身高和身形都不怎么像季初燕就是了。 邓明姜抹了把脸,默念了声关我屁事,便准备先去把人的三急解决了。 谁知他的脚还没抬起, 那两个人居然朝他这边走了几步。 与此同时,交谈声也响了起来。 “吓死我了, 那棵树影跟人影一样,我还以为有人站在那里偷看。”开口的既不是江瑞的声音也不是季初燕的声音,是一道邓明姜没听过的男声, 感觉年纪不大,说话黏黏糊糊,就是俗称的夹。 “瞎担心,这么晚了谁看?”江瑞的声音很熟悉了,像低音炮,和他表现出来的精英范儿十分搭配。 “等会儿不会有人醒了吧?” “拜托, 他们白天干了活儿,晚上比cookie都能睡,cookie还能夜里起来嚎几嗓子,他们一觉睡到大天亮。” “哈哈哈——”青年捂着嘴笑,捏起拳头直锤江瑞胸口, “你也真是,拿他们和你的狗比,你的狗可是从英国空运回来拿过奖的,有得比吗?” 邓明姜:“……” 两个傻逼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退到卫生间门镶嵌的墙后,走廊里没有开灯,卫生间里的灯也需要进去后才能开,这个角落的黑暗能够很好地将他隐藏。 他贴墙而站,一动不动,目光锁定在那两个人身上。 现在进卫生间肯定不合适,卫生间的门虚掩着,推开时会发出吱呀声响,放在白天自然不会引人注意,可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就相当刺耳了。 邓明姜考虑片刻,决定等那两个傻逼走了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另一头,那两个人自以为找了个隐蔽的位置,身体几乎黏到一起,双手急切地在对方身上前后上下地摸索。 令人头皮发麻的轻哼以及交换唾液的黏腻水声响了起来。 青年不知道被江瑞摸到哪里,声音都变了调,险些直接拔高,索性被江瑞一把捂住嘴巴。 “叫什么叫?”江瑞咬牙切齿地说,但声音里的恼怒不多,“想让里面的人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青年扭头亲江瑞的唇,声音含糊不清:“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可不想再开三十多公里的车跑来这里找你,累死我了。” “快了。”江瑞安抚着青年的情绪,“做样子也要三四天吧,来一晚就走也太假了。” 青年闷哼一声:“你没和季初燕睡一张床上吧?” “吃醋了?”江瑞呵呵地笑,“放心吧,没碰他。” 青年这才满意,手不知道摸到了江瑞的哪儿,惹得江瑞的呼吸骤然变得又粗又重,青年得意地说:“这是我的。” 邓明姜仰头闭眼,只觉度日如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头的两人终于消停下来,依依不舍地惜别后,江瑞又去送了青年。 直到两人走远,邓明姜动了动已经酸麻的脚,转身推开卫生间的门,刚摁亮里面的灯,就看到卫生间里站着一个人。 季初燕。 准确来说,是眼眶通红,满脸泪痕的季初燕。 显然季初燕也看到了刚刚在外面你侬我侬的两人。 邓明姜扫了季初燕一眼,才想起这个小少爷好像单独住在一楼的一个房间里。 小少爷身上穿着浅灰色的丝绸睡衣,微卷的头发凌乱地顶在脑袋上,估计也是半夜醒来上厕所时看到那精彩的一幕,伤心之余,眼神和表情里都带着点懵。 邓明姜感觉这应该是季初燕第一次发现江瑞劈腿,因为梦中季初燕第一次发现时就在大吵大闹了,并不是此时这种反应,可能他梦见的第一次是季初燕发现的第N次。 说实话,他很同情季初燕。 然而转念想到季初燕今后对江瑞的一次次包容和放纵,又不那么同情了。 邓明姜收回视线,往便池前走去。 季初燕站在卫生间的正中间,脑袋随着邓明姜的脚步转动,他似乎不知道该看什么了,所以卫生间里的另一个活物成为他目光的焦点。 但邓明姜被看得很不自在,在便池前站定,他侧身对着季初燕准备拉下拉链。 扭头一看。 又是一次四目相对。 这次季初燕既没有皱眉也没有挪开视线,他仿佛已经神游天外,目光怔怔地和邓明姜对视。 他眼里的泪水还在往外流,泪痕交错地淌过那张白皙的脸,在圆润的下巴上汇聚,一滴滴地落入衣领里。 邓明姜咳嗽一声。 季初燕没有反应。 安静片刻,邓明姜抬手冲着季初燕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唤回了季初燕的些许神志,他涣散的眼里逐渐有了焦点。 邓明姜伸出食指,指向门外:“麻烦回避一下。” 季初燕愣了半天,蓦地慌乱起来,他双手无措地在裤子两侧擦了擦,嘴里哦了一声:“对、对不起。” 模样看着有些可怜。 邓明姜面不改色,依然指着门外。 季初燕赶紧转身出去了,顺带帮他关上了门。 - 江瑞只在工地上呆了三天就走,还真是如他所说的做做样子,一天都不愿多呆,剩下季初燕继续在工地上受苦。 到了九月下旬,天气突然转凉,一场大雨说来就来,大家纷纷换上秋衣,只有邓明姜还穿着夏天的短袖,光着膀子一副不怕冷的模样。 为了避免安全隐患和质量隐患,工地在下雨天一般不开工,雨连着下了几天,邓明姜和工友们也在宿舍里躺了几天。 大家闲来无事,和隔壁两个宿舍的人凑了两桌麻将,麻将是一个工友自己带的,粗制滥造,只有大拇指的长度,往桌上铺开一张不用的旧床单,四个人拿着小板凳分别往四边一坐,一桌简陋的麻将就凑齐了。 两桌麻将只有八个人打,却围了十几个人看,站着的、坐着的、靠着的,一群吞云吐雾的大老爷们把一件宿舍挤得满满当当。 邓明姜躺在床上,难得没有抽烟,只是在闭眼养神。 刚从麻将桌上下来的文四顺坐到他的床尾,拿出一根红河放到他鼻下左右晃了晃:“抽吗?” 邓明姜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不抽。” “戒了?”文四顺反手把烟放进自己嘴里,打火机啪嗒一下,宿舍里多了一个吞云吐雾的大老爷们。 “不是。”邓明姜眉心微蹙,烦躁肉眼可见,“打算趁这几天回家一趟。” 文四顺问:“回家干什么?” “拿衣服。”邓明姜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短袖,“再穿下去的话,迟早冻死。” 文四顺噗嗤一笑:“别的不说,你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对了,你妈现在怎么样了?” 邓明姜瞬间没了声音,他掀开眼皮子看向文四顺,又很快闭上眼睛,在睁眼闭眼的两秒间,他眼底似乎有情绪浮动。 但转瞬即逝,文四顺没能捕捉。 邓明姜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被压着的手搭向上面的胳膊,手指往里扣了扣,像是自我拥抱的姿势,也是缺少安全感的姿势。 过了好一会儿,平静的声音传出:“老样子,这辈子就这样了。” 文四顺夹着烟的手抖了一下,他和邓明姜在前年就认识了,带着邓明姜跟过不少工地,在这个宿舍的十多人里,他是唯一一个大概知道邓明姜家庭情况的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宿舍里的其他人并未注意到这个小角落,仍在热火朝天地打麻将和看打麻将,麻将碰撞声和时不时乍响的惊呼声充斥了整个宿舍,要是有人进来,估计会以为自己进了哪个菜市场。 不知道谁先提起小少爷,渐渐有人聊了起来。 “小季少爷最近精神很差啊,我上次看到他都被他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可能江总走后让他不习惯吧,江总来的那几天,他俩走哪儿都在一起,这下身边少了个人,没精神很正常。” “我怎么觉得那小两口吵架了?”许贵的声音夹在其中,还分析得头头是道的样子,“别看他们那几天一直在一起,但后面几天气氛明显不对嘛,我媳妇和我闹别扭的时候就跟小季少爷一模一样,表面上看着没啥,实际上跟我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可惜没人在意许贵的话,都在笑他:“你快得了吧,你和你媳妇三天两头为了钱和小事吵架,闹别扭正常得很,人家小季少爷和江总要什么有什么,用得着闹别扭吗?” 许贵想了想:“也是哈。” 正说着,敲门声突然响起。 许贵抬头喊道:“直接进来,敲什么门啊。” 敲门声顿了顿,过了两秒,又响起了。 “进来!” 许贵喊了半天,一个老实人都喊出脾气了,起身走了过去,一把将门扯开:“都说了直接进来——” 话说到一半时戛然而止。 大家好奇地转头看去,看到门外站了一个穿着湖蓝色厚毛衣的青年,头发微卷,皮肤白皙,手里杵着一把还在淌水的纯黑色直柄雨伞,身后是淅淅沥沥的雨幕。 刹那间,整个宿舍都安静了,坐在桌前的人连麻将也没打了。 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句:“小季少爷?”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宿舍里的烟雾从早上起就没断过, 门一开,直往季初燕的身上扑。 季初燕皱了皱眉,强忍着没让自己掉头就走。 “大哥,请问邓明姜在这间宿舍吗?”他说, “我找邓明姜。” “啊?你、你找明姜啊?”许贵结结巴巴地说完, 扭头喊道, “明姜,小季少爷找你!” 话音未落,宿舍里的所有人齐刷刷地把头转向角落位置的邓明姜,表情里有疑惑、有惊讶、也有好奇。 邓明姜在工地上是个比较沉默寡言的人,虽然还没沉默到自闭的地步, 但是基本上只和同组以及同宿舍的人说话,什么时候认识上小季少爷了?以前也没见他俩走一起过啊。 文四顺也掐灭了烟, 用眼神询问邓明姜。 邓明姜用两条胳膊支起上半身,目光穿过往两旁避让的大家看向站在门口的季初燕。 季初燕也在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不出在想什么。 邓明姜眉尾一扬。 来找茬的? 因为那天晚上的事? 他不清楚,按理说发生了这种事应该去找江瑞算账才对,找他一个路人甲有什么用? 在邓明姜犹豫磨蹭的半分钟里,季初燕被迫呛了好几口烟,他没忍住抬手在鼻前挥了挥,眉毛几乎拧成一个结, 一边咳嗽一边说:“邓明姜,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邓明姜不太情愿,却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给季初燕面子,于是他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 穿上人字拖。 一群人探究的视线被他关在门后,他和季初燕在走廊里面对面地站着。 外面的雨下个不停,雨幕仿佛覆盖了整个世界,天空阴沉沉的,光线昏暗,耳边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连着几天下雨,空气变得格外潮湿,这让邓明姜感觉很不舒服,他没有风湿病,却每次都手脚酸痛。 也许出于心理作用。 邓明姜搓了搓一边手臂,又在裤兜里摸了摸,摸出一盒烟,他抖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将烟盒递向季初燕。 “来一根?”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不好的缘故,季初燕的脸色比停工前还要难看,白得像纸,也衬得眉下的眼珠格外的黑。 他垂下眼皮看了一眼烟盒,排斥和抗拒全写在脸上:“我不抽烟。” 邓明姜笑了笑,收起烟盒,摸出打火机。 把打火机的盖子甩开,点烟之前,他瞥向对面的季初燕。 季初燕嘴唇紧抿,两眼发直地盯着他手里的打火机,皱起的眉都快堆成一个川字了。 邓明姜想了想,没有点烟,就这么叼在嘴里,说话时上下地动:“说吧,找我什么事?” 季初燕的视线跟随打火机移动,在邓明姜在裤兜上定格几秒,才压低声音开口:“我想跟你谈谈那晚的事。” “谈吧。”邓明姜抬抬下巴。 季初燕慢慢攥紧手里的伞柄,看着邓明姜轻松自在又吊儿郎当的样子,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那天晚上之后,除了沉浸在未婚夫劈腿的悲痛中外,他还在担心邓明姜会不会以此威胁他们,可一连等了几天,也没见邓明姜有任何动静。 两人在工地上撞见过,季初燕有意找机会和邓明姜搭话,结果邓明姜压根不搭理他,转头就去忙自个儿的事了。 季初燕讨厌被人抓住把柄,讨厌被动,越是拖延就越是在乎,他只想赶紧把这件事解决,否则会成为心头的一根刺。 所以他来找邓明姜了。 “我知道你缺钱,我给你钱。”季初燕不想废话,言简意赅,“但那晚的事,你得烂在肚子里。” 闻言,原本双手插兜看着雨幕的邓明姜缓缓转头,他用牙咬着烟嘴,表情呆住。 季初燕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只道:“我和江瑞已经定下婚约,婚期的时间也商量好了,我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任何不是。” 邓明姜掩饰不住内心的震惊,伸手拿下嘴里的烟:“你……” 季初燕仰着苍白的脸看他。 邓明姜欲言又止,你了半天,终于你出来了:“你是不是有绿帽癖啊?” 季初燕脸色一沉,不高兴了:“你说什么呢?你才有绿帽癖!” “你这不是绿帽癖是什么?劈腿都能忍,小季少爷,你不会拿自己当忍者神龟了吧。” 季初燕一张俊脸彻底黑成锅底,他拿起伞往地上狠狠一剁,不客气地开口:“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来评价我?你是我的谁?” “……”邓明姜顿时意识到自己多管闲事了,他刚刚实在没忍住,闭嘴片刻,他说,“抱歉,是我话多。” 可惜季初燕难看的脸色没有因他的道歉而得到缓解。 季初燕似乎不想看他,把头撇向一边:“你想要多少钱?” 邓明姜还是摸出打火机把烟点燃了,他想把手搭上栏杆,但栏杆早被雨水打湿,他只能继续保持双手插兜的姿势。 季初燕还真是和他梦里一模一样,一点都不带变的。 他想。 吐出一口烟雾,他说:“你看着给吧,给了我就忘记那晚的事。” 季初燕爽快地答应了:“把你的银行卡卡号给我。” 邓明姜回了一趟宿舍,从手机里翻出备忘录里的银行卡卡号,让季初燕对着屏幕拍了个照。 季初燕紧绷的脸上总算有了片刻轻松,他扬扬手机:“一天内把钱划到你的账上,你也必须永远忘了那晚的事。” 邓明姜对着雨幕抽烟,随手比了个OK。 等他把烟抽完,季初燕已经走了。 回到宿舍,大家麻将也不打了、天也不聊了,就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 “你小子厉害啊,连小季少爷都认识上了!” “快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刚才小季少爷找你什么事?” “你回来拿手机干什么?你加上小季少爷的联系方式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围在邓明姜床前,邓明姜被吵得心烦,索性用被子把头一盖,谁都不理。 - 当天晚上,邓明姜收到一条来自银行的短信——收到转账10万元。 立日一早,天空依然乌云密布,仿佛吊着一块铅石,沉得随时都能压倒下来,好在雨停了,只是路面湿漉漉的,泥巴地变成了泥浆地,走上几步能沾满鞋的泥。 邓明姜换了身稍好的衣服,去食堂吃完早饭就走。 今天杨健康要去市里找一个朋友,他正好蹭杨建康的车。 颠簸了将近半个小时,车子终于驶上环城高速,这边天气较晴,路面也是干的。 杨健康唉声叹气:“那边的雨不知道还要下多久,拖得大家都在宿舍里发霉了。” 邓明姜说:“天气预报说还要下两三天。” “可有得等。”杨健康摇头。 邓明姜的家不在市里,在城西五环外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地方,严格来说都不是家,是一个临时租下的老破小房子。 杨健康一出环城高速就把邓明姜放到路边,剩下的路得他自己坐车摇回去。 邓明姜用地图搜了回去的路线,转了一趟地铁加两趟公交后又走了七八百米的路,终于看到他住的那片低矮楼房。 城乡结合部最大的特点就是房价便宜但环境糟糕,马路两边歪歪扭扭地停放了许多自行车、三轮车和摩托车,垃圾遍地可见,小孩们在不宽的路上奔跑打闹,入眼的楼房外壁陈旧、破损、被画满了岁月的痕迹。 邓明姜习以为常地穿行其中,走过一条大道,转进一条小巷,穿过弥漫着下水道味和一些奇怪又难闻的腐败气息的空气,最后来到一栋筒子楼下。 他爬上横在外面的楼梯,从一楼爬到四楼。 四楼有两户人家,他停在左边的防盗门外。 正在兜里摸钥匙时,防盗门突然开了,一个女人从门后探出半张脸,先是警惕地看向外面,看清楚了邓明姜的脸后,女人惊喜地将门全部打开。 “明姜回来啦!”女人高兴地扑向邓明姜,把邓明姜抱了个满怀。 邓明姜拍了拍女人的背:“进去说。” “好好好。”女人拉着邓明姜进屋。 这套租来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视机里正在放着广告,阳台上挂了一排晾晒的衣服。 厨房门开着,鱼汤味从里面飘了出来。 女人穿了一条浅粉色的长袖裙子,身前系了黑白格子的围裙,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一个麻花辫撇在左边胸前。 尽管她现在已经上了年纪,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惊人美貌,眉眼间的神韵以及举止间的优雅不是岁月能够擦拭得掉的东西。 女人名叫宋娅,是邓明姜的妈。 “妈妈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给你熬了鲫鱼汤,马上好了,你先洗个手等着啊。”宋娅温和地摸了摸邓明姜的脸说。 邓明姜听话地去洗了手。 回来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宋娅忙碌的身影,他问:“小董呢?” “小董回家啦。” “你让他回的?” “对呀。”宋娅弯腰从柜子里拿出碗,回头看了一眼邓明姜,疑惑地说,“明姜你到底怎么了?老是让陌生人来我们家里,妈妈一个人和他们处着好不习惯。”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没有说话, 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安静地和宋娅对视,直到宋娅被他看得忍俊不禁:“明姜,你到底怎么了?回来就怪怪的。” 邓明姜摇了摇头:“没事。” “妈妈刚才跟你说的话听到没有?”宋娅拿好碗转回去, 拿起勺子从砂锅里舀汤, “不要再叫陌生人来家里了, 妈妈一个人住得好好的,你叫他们来睡也睡不下呀,每次看到他们跟你一样睡在沙发上,妈妈都很不好意思。” 宋娅细声细气地说着埋怨的话,但没有太多责怪邓明姜的意思, 她就是爱唠叨,在别人面前不怎么说话, 在邓明姜面前就话说个没完。 邓明姜默默听着,等宋娅说完,他才开口:“好, 不叫他们来了。” 宋娅把盛了鱼汤的碗递给邓明姜,一双笑眼眯成月牙,眼尾有着细细的纹路:“好孩子,你有空多回来,妈妈就高兴了。” 邓明姜端着碗喝了一口。 “好喝吗?” “好喝。” 吃过饭后,邓明姜收拾碗筷洗了, 等他忙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宋娅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 邓明姜把宋娅打横抱入卧室,放在中间的床上。 帮宋娅脱了拖鞋,他拽起被褥的一角盖到宋娅的肚子上。 卧室的窗帘有两层,外面那层拉开, 露出里面一层拉紧了的白色轻纱,些微的阳光透不进来,加上卧室窗户并不朝阳,对面是另一栋筒子楼的客厅,所以卧室光线极其昏暗。 邓明姜想了想,索性把外面那层窗帘也拉上一半。 床上的宋娅醒了过来,眼睛微眯,扭头看他:“明姜。” 邓明姜转身弯腰,把耳朵凑上去:“怎么了?” “你和你爸越来越像了,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爸回来了。”宋娅声音沙哑,说到后面,尾音明显颤了几下。 邓明姜把宋娅肚子上的被褥往上捻了捻,他说:“妈,你睡会儿吧,我等下出去找个朋友。” “好。”宋娅重新闭上眼睛,有眼泪从她眼角滑落,消失在鬓角的发缝间。 昏暗的卧室里什么都看不太清,但邓明姜还是感觉到了,用掌心抹去了宋娅眼角的泪痕。 走到客厅,邓明姜下意识摸了把裤兜,只摸到一个打火机。 宋娅不喜欢他抽烟,甚至不喜欢在他身上闻到烟味,他每次回来都不会带烟。 心情不好地抽不到烟会更加烦躁,邓明姜抹了把脸,在客厅来回走了几圈,然后走到阳台上,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下午两点,邓明姜在市里下了地铁。 他根据导航提示来到一个小区门外,做好登记并等保安打电话确认完后,他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 这条道路很长,两边种满了阔叶树,茂密的树冠在道路上方交汇,风一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光点像跳舞一样在邓明姜的身上和脚下晃动。 走了约莫五分钟,才看到掩映在高矮绿植中白墙黑顶的独栋别墅。 一个男人挥着手向他跑来:“明姜哥!” 邓明姜停下脚步,和男人坐在了路旁的长椅上。 男人名叫董景,是邓明姜在租房时认识到的邻居,之前邓明姜不住城西,在城北和城东之间来回地跳,当然也住城乡结合部,他带着宋娅换了很多次住处,光是从去年到今年就已经换了三次。 董景是个护工,平时到处接私活,价格还行,不会乱叫乱涨价,主要是他做事细心且认真负责,力气也大,在很多时候派得上用场,而且他曾在医院工作过几年,照顾过一些病人,对一些特殊的药物比较理解。 邓明姜很中意董景,可惜宋娅不喜欢,这是她第四次还是第五次把董景赶走了。 董景拿了一瓶矿泉水出来,递给邓明姜。 邓明姜接过,拧开盖子,仰头一口下去,一瓶水顿时没了三分之一。 董景扭头看向邓明姜,叹口气说:“明姜哥,我接不了你家的活儿了,阿姨的情况你最清楚,除了你,我们其他人都没一点办法,你在工地上请一天假就扣一天钱,我也不好三天两头让你回来。” 邓明姜把瓶盖拧好,仰头看着对面树叶被风吹得乱晃,他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两天。”董景有些心虚,他不好意思拒绝邓明姜,于是先斩后奏把新活儿找了,但他实在没有办法,超出他能力范围的活儿根本干不了。 邓明姜听了没什么反应,继续问道:“这里怎么样?” “还可以。”董景实话实说,“我一个老雇主介绍来的,给的钱多,就是活儿也重,照顾一个瘫痪的老人,得二十四小时守着,我当天就搬过来了。” 照顾一个瘫痪的人啊…… 邓明姜想着。 确实比照顾他妈轻松,他妈身上的未知因素太多了,像一颗把引子拖出来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点燃了。 只有他哄得住他妈,可他要出去挣钱,能挣多少是多少。 邓明姜回神,转头对上董景紧张兮兮的视线,不由得笑了一下,伸手拍上董景的肩膀:“放轻松,我不是来叫你回去的,你都找到新雇主了,就在这里好好干吧。” 董景也笑了笑。 “我来是想听你说说我妈最近的情况。”邓明姜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红包,拍到董景手上,“最近辛苦你了。” 董景拿着红包,一脸无措。 最后红包进了董景的口袋,两人坐着聊了小半个小时,直到董景的手机铃声响起。 董景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明显慌乱了下,他起身接起电话。 也不知道电话对面的人说了什么,董景连声道歉,说自己先后跟夫人和佣人打过招呼才出来的,只出来一个小时,很快回去。 挂了电话,刚刚还一脸笑容的董景已是一脸愁容。 邓明姜也站了起来,双手插兜:“你回吧,我也要走了。” 董景拿着手机,抱歉地说:“明姜哥,你那边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帮得上忙的话一定帮。” 邓明姜笑了笑:“谢谢你啊。” 正说着,一辆白色跑车从别墅群的方向开了过来,车还没驶到他们面前,喇叭声已是响了好几下。 董景貌似认得那辆车,探着脑袋张望片刻,随即将脸上的愁态一收,快步走了上去。 车子在董景面前停下,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戴了大黑墨镜的白皙面孔。 有点眼熟。 邓明姜站在长椅边上,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原来你在这儿啊。”车里的人开口,“我外婆醒了,正在找你呢,你赶紧回去吧。” 跑车的底盘很低,车窗的高度也比一般轿车低几厘米,董景把身体弯出一定角度才得以和车里的人对视。 他脸上挂着僵硬的笑,连声应好:“我朋友来找我了,刚和他说完话,这会儿正要回去。” 闻言,车里的人脑袋微微转动,墨镜后的眼睛似乎瞥了过来。 然后就僵住了。 一根食指抬起,点在墨镜中间往下一按。 一双圆润的眼睛露了出来——此时在诧异下睁得更圆了。 “邓明姜?” 邓明姜扯着一边嘴角,似笑非笑:“小季少爷,好久不见。” 中间的董景看看季初燕、又看看邓明姜,表情疑惑。 季初燕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他不喜欢邓明姜,不是不喜欢邓明姜这个人,而是邓明姜和太多对他来说很不好的回忆挂钩,他将墨镜抬回原处,重新遮住眼睛,对董景说:“我出去一趟,很晚才回来,要是外婆问起我了,你直接给我打电话。” “好的。”董景点头应道。 车窗关上,季初燕开车走了。 董景上来问道:“明姜哥,你认识小季少爷?” “我在他家的工地上干活,这个月初他来了我们工地,经常见面。”邓明姜说。 “啊?!”董景震惊地说,“他真被赶去工地了?” 邓明姜看他:“怎么?” 董景欲言又止,摇了摇头:“雇主家的私事,我不好说,我和交接的陈姐都以为小季少爷出去玩了,没想到他还是去工地上了。” 对方不方便说,邓明姜便没有多问,和董景告完别后,他没有回去,坐了十几分钟的公交来到一个花园门口。 等了不到半个小时,一个体型矮胖的中年女人走来:“请问是邓先生吗?” 邓明姜出门前临时联系了三个接私活的护工,分别和他们约在同一地方的不同时间,等他把第三个约见的护工送走,天色已经黑了。 公园的灯亮了起来,小路上多了很多饭后散步的人。 邓明姜坐在长椅上,身影和椅子一起被身后的路灯光拉得很长,他在心里把三个护工反复比较,可惜都不太行。 他妈和普通需要被照顾的人不同。 邓明姜低着头,大半的脸埋在阴影里,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是一股深深的疲惫从他的骨子里渗了出来。 半晌,他突然很想抽烟。 起身走出公园,他在附近找了一家超市,买了一包玉溪,撕开包装线后抖出一根烟,刚要放进嘴里。 一个人忽然走进他的视线范围内。 准确来说,是一个很眼熟且下午才见过一面的人。 季初燕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车没在,人也喝得醉醺醺的,墨镜被他收好挂在衣领上,他猫着腰躲在一棵树后,正在偷看一个方向。 邓明姜顺着季初燕的目光看去,又看到了一个熟人。 江瑞。 江瑞身边跟了一个青年,两人并排走着,看上去没什么,不过他们走进去的地方是一家星级酒店的大厅。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的视线上移, 在酒店的LED招牌上停留几秒,才往下回到酒店大厅。 江瑞和那个青年已经在前台登记完毕,有说有笑地往电梯走去,也不知道是江瑞以为季初燕在工地上还是根本不怕被季初燕发现, 他光明正大得仿佛只是和青年进了一家茶馆聊天。 邓明姜走到超市门外的儿童游戏机前, 伸腿一勾, 屁股坐上一把小的塑料椅子,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便大喇喇地往两旁敞开。 他点燃嘴里的烟,吸了一口。 刚收回目光想看看那个小少爷的反应,就发现小少爷居然先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不知何时把脑袋转了过来,正眯眼死死地盯着他。 邓明姜咬着烟头, 将嘴一咧,故意对季初燕笑了笑。 季初燕愣了一下,然后冷着脸朝他走来。 可惜季初燕喝了不少酒, 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条直线硬是被他走成了弯弯曲曲的波浪线。 快走到邓明姜跟前时,季初燕一个不小心左脚绊住右脚,身体却在惯性往前,整个人直挺挺地朝邓明姜的方向倾斜而去。 邓明姜见状眉眼一紧,下意识地想要将季初燕扶住, 可他手里夹着烟,冒然伸手的话很有可能烫到季初燕。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 砰的一声闷响。 小少爷在他脚底下摔了个狗吃屎。 邓明姜:“……” 好了,这下不用纠结了。 他抬起手,继续坐着抽烟。 其实季初燕的反应比他想象中快,在趴地之前双手便已撑到地上, 虽然姿势狼狈了点,但也没摔得太重,就是不知怎的,好像被这一下摔懵了一样,趴在地上迟迟没有起来。 一个大男人一动不动地趴着属实奇怪,惹来路人们纷纷侧目。 邓明姜就坐在季初燕跟前,路人们看完季初燕,目光会顺带往他身上走上一遭。 慢慢地,邓明姜坐不住了。 “你要趴到什么时候?” 季初燕听到声音,抬头看他,一张喝醉的脸布满绯色,眼里宛若笼了一层雾气,被超市的灯光照得水灵灵的。 在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下,会发现季初燕鼻尖的黑痣十分明显,也长得恰当好处,尤其当季初燕脸颊通红时,黑痣为他增添了几分性感和媚气。 当然—— 邓明姜欣赏不来。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季初燕,抖了抖手里的烟,说道:“起来。” 季初燕张了张嘴,忽然一声抽噎,眼泪迅速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邓明姜惊了,烟从嘴里掉落,又被他捡起,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季初燕,“喂——” 也就说了这么一个字,季初燕的眼泪再也包不住了,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连泪痕都省了,直接在地上开出一朵朵小水花。 明明那些眼泪没有掉在邓明姜身上,可邓明姜仿佛被烫着了一般,火烧屁股地站了起来,他脚步飞快地走到垃圾桶前把烟头摁灭并扔了。 回到原处,季初燕趴上瘾了一样。 邓明姜忍着太阳穴的突突跳动,上前、弯腰、抓起季初燕的后衣领,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下一秒,季初燕被他提了起来。 与此同时,不怎么好闻的酒气后知后觉地往他鼻孔里钻。 邓明姜喜欢抽烟,但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闻别人身上的酒气,他拧起眉头,刚要松手,季初燕就站不住了,软绵绵地朝他靠了过来。 邓明姜:“……” 季初燕不仅靠他身上,还默默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额头抵着他的肩膀。 不一会儿,肩膀的衣服上传来一阵湿意。 邓明姜扭头一看,季初燕还在流泪。 梦里的季初燕也喜欢哭,但每次哭都要扯着嗓子嚎,哭得地动山摇、人尽皆知,有时候一边哭一边砸东西,也有时候一边哭一边撒泼,跟在表演舞台剧似的。 没想到现实里的季初燕和梦里截然不同,他前后两次哭都是悄无声息的,只有眼泪在不断地往下流。 也许是这样哭过很多次,没用,所以渐渐变成了梦里那样。 邓明姜想要把季初燕扯开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他把手放下,重新拿了一根烟。 等第二根烟抽完,季初燕的眼泪也止住了,只是依然靠他身上,邓明姜严重怀疑对方是不是要长自己身上了。 他伸手扯开季初燕。 季初燕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勉强站稳脚跟。 邓明姜把烟头夹在指缝间,要笑不笑地说:“该说不说,你那未婚夫真是我的福星,一次十万,再多来几次,我的首付就凑够了。” 季初燕垂着脑袋,不言不语。 “话说回来,这你都能忍?”邓明姜说,“如果我是你,刚才他们进酒店的时候,我已经冲过去了。” 季初燕还是没有说话。 邓明姜的耐心也消耗够了,扯了扯肩头湿漉漉的衣服,把烟头扔进垃圾桶里,转身朝地铁口走。 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喊他。 “邓明姜。” 邓明姜头也不回。 “邓明姜!”季初燕口齿不清地喊,“你回来。” 邓明姜装作没听见。 “你回来我就给你钱,和上次一样的数。” 邓明姜唰地一下转了回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季初燕面前:“什么事?” 邓明姜态度转变的速度快得季初燕无语,安静片刻才说:“你会开车吗?” “不会。”邓明姜回答得毫不犹豫。 “……”季初燕惊讶,“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不会开车?” 邓明姜皮笑肉不笑:“小少爷,我一没有车、二不当司机,为什么要会开车?” 季初燕一脸呆滞,嘴巴微张,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了。 对视片刻,邓明姜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十万块钱,还是那个账户,记得打钱。” 说完要走,衣服却被季初燕扯住。 邓明姜回头,目光落在季初燕的手上:“别扯,我衣服上有汗,怕恶心到你。” 季初燕仿佛没感受到邓明姜话里的刺,他问:“你去哪儿?” 邓明姜说:“回家。” 季初燕皱了皱眉:“那我怎么办啊?” “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喽。”邓明姜好笑地说,说完想到还没到手的十万块钱,于是他耐着性子,“你的车呢?我帮你叫代驾。” “我的车……”季初燕表情痛苦,用他那浆糊脑袋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停在江瑞家的车库里。” 他自顾自地说,“我去找江瑞,想和他说那件事来着,结果撞到了他和那个人在一起……我跟着他们去了餐厅,然后一路跟过来……” 邓明姜懂了。 难怪喝成这样,估计在餐厅里只能借酒消愁。 那车都没有,让他开空气? “我帮你叫车?”邓明姜摁亮手机,点进打车软件。 “不不……”季初燕摇着脑袋,反应很大,“我外婆在家,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样……” “去酒店?”邓明姜退出打车软件,点进团购软件。 “我没带身份证。”季初燕闭了闭眼,迷迷糊糊地说。 邓明姜深吸口气,默念几句十万块钱,摁灭手机揣回兜里,开口:“我用我的身份证开房,你只管进去住总可以了吧?” 季初燕还是摇头:“不不……” 也不知道在不什么。 邓明姜彻底没了耐心,甚至感觉季初燕故意借着醉意耍他玩儿,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季初燕几秒,转身就走。 身后再一次响起季初燕焦急的喊声:“邓明姜!” 邓明姜吸取教训,加快脚步。 “邓明姜!”季初燕还在喊,“二十万!” 邓明姜猛地站住。 - 从市里打车回家需要一个多小时,前面的路还很平坦,可一出五环,路就变得坑坑洼洼起来了。 车子被迫停了多次,季初燕蹲在路边吐得天昏地暗,吐到后面没有可吐的了,喉咙里冒出来的全是酸水。 还好车里有矿泉水,司机拿给季初燕漱了口。 将近九点,车子终于停在邓明姜家外面的马路上,季初燕歪着脑袋靠在邓明姜的肩上,推了几次都没把他喊醒。 司机从驾驶位上扭过身子,无奈地笑:“你这朋友怕是走不回去了。” 邓明姜不好耽搁司机的时间,索性拽起季初燕的手,强硬地把人拖出车子。 季初燕的双脚刚一落地,人就软绵绵地往邓明姜的身上靠。 邓明姜转身让季初燕靠到自己背上,一手拖起季初燕的屁股、一手拉着季初燕的胳膊,蹲下身将人背了起来。 从这里回去还要走一公里多的路,大路上比较热闹,很多摊贩还在做生意,但越往家的方向走就越偏僻,走到巷子里时,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季初燕的脸颊贴着邓明姜的背,双手不知不觉地搂上邓明姜的脖子。 巷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勉强照亮前面的路。 不知道是不是被巷子里的空气臭到了,季初燕清醒了些,用脸蹭了蹭邓明姜的背,嘴里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 邓明姜没仔细听,左右不过在说江瑞。 直到季初燕的声音拔高,有气无力地拍了下他的胸口:“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感觉季初燕喝酒喝得脑子都出问题了, 一会儿喊爸、一会儿喊妈、一会儿喊外婆,一直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家。 听到后面,邓明姜麻木了。 反正他没喜当爹就行。 走到三楼和四楼的楼梯中间,楼上左边的防盗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宋娅站在门口探出一颗脑袋。 “明姜?” “妈。”邓明姜喊了一声。 这一声激活了趴在他背上的季初燕, 季初燕连埋在邓明姜颈窝里的脸都没抬一下, 大着舌头跟着喊道:“妈……妈妈……” 声音不太清晰,但被宋娅听到了。 “哎呀!”宋娅吓了一跳,仔细看去,才发现邓明姜背上还趴着个人,她连忙走了出来, “这是谁呀?你把你朋友背回来了吗?” 走到楼梯口,宋娅闻到一股酒气, 眉头一皱,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这是喝了多少酒。” “他喝醉了, 回去不了。”邓明姜一边往上爬一边说,“今晚就睡我们家了。” 宋娅上手扶住季初燕的背:“可我们家睡不下,你都睡客厅呢。” 邓明姜说了声没事:“他睡沙发,我打地铺。” 进屋后,走在后面的宋娅把门关上并反锁,仔细确认了好几遍才放心。 邓明姜将季初燕放到沙发上, 动了动手臂。 一百多斤的季初燕还没两袋沙石重,背着他走了半个多小时,只是手臂有点酸。 “你们吃饭了吗?”宋娅走过来问。 “我没有,他吃了。”邓明姜说。 “我给你留了饭菜,汤还是中午炖的鲫鱼汤, 重新炒了两个菜,现在给你热热?” “好。” 宋娅去厨房忙活了,邓明姜站在原地歇了一会儿,从茶几上端起茶壶和杯子倒了杯水,转手递到季初燕面前。 “喝水吗?” 季初燕呼吸均匀,没有反应。 邓明姜保持着端水杯的姿势不变:“小少爷,别装了。” “……”季初燕的眉尾几不可察地抖了一抖。 “小季少爷。”邓明姜一字一顿地喊,“你进我家总得把鞋子换了吧?而且你这么装睡下去,是想等会儿让我来帮你洗脸洗脚?” 季初燕装不下去了,睁开一只眼瞅向邓明姜。 邓明姜冷笑一声,把水杯往前递了递:“不喝我拿走了。” 季初燕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接过水杯咕噜咕噜地灌了大半。 他回来的路上吐了多次,到现在嘴里还有一股味儿,直往天灵盖上冲,难受得紧。 把水喝完,季初燕束手束脚地将水杯放回茶几上,他的身体坐着没动,眼神却在屋里上下地瞟,嘴上说道:“今天谢谢你了。” “客气什么?”邓明姜丝毫不觉自己家里有什么,大大方方地任由季初燕到处打量,他笑着说,“还要感谢你的二十万,我这辈子就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 这话说得有些刺耳,然而季初燕没什么反应,还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一眼邓明姜。 邓明姜懒得管季初燕的目光里藏着什么情绪,转身去卧室里拿睡觉用的被褥和枕头了。 客厅里,季初燕又认认真真地把屋子看了一遍。 老旧不说,客厅和饭厅好像还是连起来的,中间隔了一条隐形的线,一堆家具分别挤在两个小小的空间里,这个屋子里的客厅、饭厅和阳台加起来的面积都比不上他的一个室内泳池大。 以前来到这种地方,季初燕还会大惊小怪,如今在工地上受了半个月的折磨后,他明白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大惊小怪没有,但尴尬是有的。 他昏昏沉沉了一路,到快进门时才清醒一些,跟着邓明姜喊了那声妈后,他瞬间清醒大半,也听清了邓明姜他妈后面说的那些话。 尴尬之下,他下意识地选择装睡,结果被邓明姜一眼识破。 想到等会儿还要和邓明姜他妈打招呼,他心里都绝望了。 早知道邓明姜不是独居的话,他就不来了。 当然想是这么想,如果重来一次,他肯定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当时实在太难受了,明明这天没有多冷,他却感觉整个人都站在冰天雪地里,寒冷渗透进了他的骨子里,他特别急切地想要绑一个人在身边——谁都行,只要别让他自己呆着。 不过说回现实,这个屋子真是有够差的,难怪邓明姜一副八辈子没见过钱的样子。 邓明姜把要用的东西全部抱到沙发上,与此同时,厨房里的宋娅也把饭菜热好了。 端着饭菜出来,宋娅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季初燕:“你醒啦?” 季初燕连忙起身,规矩地喊:“阿姨好,今天冒昧打扰,麻烦您了。” 邓明姜瞥他一眼。 这个小少爷还挺会做面子功夫的,跟江瑞一样,不愧是两口子。 宋娅之前没看清季初燕的长相,这会儿才发现季初燕应该年纪不大,眼里透着未出社会的稚嫩和活力,而且长得好看,眼睛圆溜溜的,眼眸又黑,像她以前在菜市场上看到的黑葡萄,他的皮肤白皙,嘴唇是有些厚的肉嘴唇,黑发间露出来的耳垂也是又圆又厚。 这是一张很有福气的脸,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主要礼貌得讨人喜欢。 宋娅把两只手里的盘子放到餐桌上面,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不麻烦不麻烦,你饿了吗?要不要和明姜一起吃点?” 季初燕刚刚就闻到香味了,他晚上在餐厅里几乎没吃,光顾着喝酒去了,饿得肚子都在隐隐地痛。 “好啊!”季初燕高兴地说,“谢谢阿姨。” 邓明姜抱着双臂,在旁幽幽补充:“中午的剩饭剩菜,你确定要吃吗?” 季初燕:“……” 于是邓明姜亲眼看着小少爷的脸一点点地僵住了,估计小少爷活到这么大,就没吃过一口剩饭剩菜。 他以为季初燕会找个借口拒绝,没想到对方只是愣了几秒,然后硬着头皮朝饭厅走去。 邓明姜微微一怔,目光在季初燕的背后转了几圈,直到听见宋娅喊他的声音,他才收好思绪,抬脚跟了上去。 宋娅做饭的手艺很好,从季初燕吃饭的速度变化就能看出来,起初是尝试地吃了几口,吃着吃着,半碗饭没了,菜和汤也去了大半,后面便放开了吃。 两菜一汤被餐桌上的两人吃了个干干净净。 宋娅捂嘴直笑,对季初燕说:“你要是喜欢阿姨做的菜,以后经常跟明姜回来,阿姨做给你吃。” 季初燕看着面前一粒米都不剩的空碗,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但一听宋娅这么说,他眼睛都亮了:“真的吗?” 宋娅笑道:“阿姨还能骗你不成?” 季初燕想到什么,瞅了眼对面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的邓明姜,犹豫着说:“我是想来的,就怕给你们添麻烦。” 邓明姜瞥他。 宋娅并未注意到两人间的眼神波动,说道:“阿姨都说了不麻烦,阿姨平时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来了也好陪阿姨说说话。” 季初燕又瞅了眼邓明姜。 邓明姜索性放下碗筷,拽了张纸擦干净嘴后,身体往后一靠,两手交叉地撑着脑袋,就这么一副看热闹的闲适姿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季初燕。 不过他几乎没有表情变化,也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季初燕逐渐被他看出了心虚的表情。 宋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看邓明姜,眼睛一瞪,回头对季初燕说:“你有空就来,阿姨随时欢迎你。” 季初燕乐呵呵地答了声好。 碗筷是邓明姜洗的,收拾完后还要带着季初燕洗漱。 小少爷在老破小的房子里缩手缩脚,做什么都施展不开、磕磕绊绊的,一顿混乱下来,总算穿着邓明姜的旧衣旧裤躺在了铺好枕头被褥的沙发上。 沙发前的茶几被推到电视柜前,邓明姜在沙发下面打了地铺,他的脑袋和季初燕的脑袋一起朝着阳台。 外面没有月光更没有一点其他光线,关上灯后需要用手机屏幕照亮才能找到位置,摁灭手机后,整个客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邓明姜累了一天,眼睛闭上没多久,意识开始模糊。 突然,季初燕小声地喊:“邓明姜?” 邓明姜不想理他。 “邓明姜。”季初燕说,“你睡着了吗?” 邓明姜一声不吭,假装自己是具尸体。 季初燕安静了一会儿,又开了口:“我银行卡单笔限额十万,那二十万可以分两次给你吗?” 邓明姜秒答:“可以。” “哦。”季初燕的声音里含了一丝幽怨,“你果然醒着。” 邓明姜:“……” 他就是死了也要醒来,不能和二十万块钱过不去。 “邓明姜,你妈做的菜好好吃哦。”季初燕不知道是不是在没话找话。 邓明姜嗯了一声。 季初燕试探地问:“我以后可以再来吗?” 邓明姜再次秒答:“不可以。” “为什么?”季初燕不高兴地说,“你妈都让我过来了,还说做菜给我吃。” “小少爷。”邓明姜睁开眼睛,可惜眼前一片黑暗,他看不到任何东西,“你忘了之前避我跟避瘟神似的了?现在又是什么意思?想和我做朋友了?” 季初燕沉默半天,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妈做的菜好吃。” “都是些家常菜而已,就算你家没有厨子,也吃得起外面的餐厅吧?做菜比我妈厉害的人多得是。” “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季初燕没说理由,只说:“就是不一样。” 邓明姜懒得理了,重新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可没过一分钟,季初燕的声音又响起了。 “邓明姜?” “……” “邓明姜?” “……” “那二十万——” “说。” 季初燕麻木了,连无语的步骤都省了:“我想起来我还没给家里打电话,你这会儿方便吗?” “你随便。”邓明姜说,“不用管我。” 季初燕起身摸到放在沙发另一头的手机,打着手机屏幕的光穿上拖鞋走到阳台上。 很快,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晾着的衣物后面传来。 “付阿姨,我爸回去了吗?” “我妈呢?” “我外婆呢?没睡的话你让她接下电话。” 季初燕的手机没开免提,但架不住四周太过安静,电话对面的人说话声又大,便隐约地传入了邓明姜的耳朵里。 “外婆,我是小燕,我今晚住朋友家里,不回去啦,明天早点回去陪你。” “小燕是谁啊?” “小燕是你外孙。”季初燕逐句逐字地说,“季初燕,想起来了吗?娇娇的小儿子小燕。” “什么娇娇?什么小燕?”对面的外婆说着说着就喊起来了,“董景呢?董景去哪儿了?” 邓明姜翻了个身,一手搭上另一只手的胳膊,眼睛半合。 不多时,季初燕打完电话回来,闷声不响地爬上沙发。 然而又是一分钟不到,一阵细细的吸气声和哽咽声传出被子。 邓明姜伸手摸到茶几上的卫生纸,将裹到季初燕脑袋上的被子往外一扯,二话不说把卫生纸塞了进去。 然后躺下—— 睡觉。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不知道季初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是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早上七点不到,阳台外的天空已经亮起,生物钟让邓明姜在一个小时前就醒了,但宋娅和沙发上的季初燕都睡得很熟, 他便继续躺着磨时间。 磨到卧室里传来些微动静, 他放下拿着的手机, 扭头看去。 不一会儿,卧室门被人从里拧开,穿戴整齐的宋娅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宋娅知道自己儿子向来醒得早,目光只从他身上一晃而过,随即落到沙发上拱起的包上。 “小季还在睡呢?”宋娅上前看了一眼, 声音压得很低。 邓明姜一下子站了起来,看也没看沙发上的人:“妈, 我上午得出去一趟。” “又出去?”宋娅不满地说,“你昨天中午回来,下午就出去了, 到晚上才回,今天又有事了?” 邓明姜嗯了一声,埋头收拾地上的枕头被褥:“好不容易休假,找朋友聚聚。” 宋娅一听就不说什么了,她也知道自己儿子的朋友少得可怜,能多维持一个自然是最好的了。 “那小季呢?” “他跟我一起走。” “好吧。”宋娅面露失落之色, 却没再说什么了。 今天不是周末,七点出头,外面便已热闹起来。 筒子楼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不隔音,外面的人站在巷子里说话,好像把嘴巴怼在他们耳边一样, 想不听都难。 上班族的奔跑声、孩子们的打闹声以及要去菜市场的老大爷老太太们扯起嗓子的高谈阔论声混成一片,接连不断地从阳台外传入室内。 还伴随着各种莫名其妙的敲敲打打的声音。 室内的母子俩习以为常,各忙各的。 宋娅先洗漱了去做早饭,邓明姜把枕头被褥全部收好放回卧室里,又把茶几拉回原处,才开始慢吞吞地穿衣洗漱。 等他忙完,宋娅也差不多把粥熬好了。 宋娅用帕子垫着砂锅的两个耳朵,把砂锅端到饭桌上,她让邓明姜帮忙拿了一个隔热垫,转头看向沙发:“小季还没醒呢。” “我去叫他。”邓明姜说。 “明姜。”宋娅连忙拉住邓明姜,“他昨晚凌晨一两点才睡,让他多睡会儿吧,晚点粥再热热也能吃的。” 邓明姜不免惊讶,原来昨晚宋娅听到了季初燕的抽泣声。 但想来也在意料之中。 这屋子太不隔音了。 母子俩吃完早饭,趁着邓明姜洗碗的功夫,宋娅把砂锅端回厨房,往里面加了些水后用小火煨着。 宋娅一个人生活惯了,很会给自己找事做,从早起后就没闲下来,这会儿她忙着打扫卫生,打扫完了还要出门买点东西,再把阳台上晾着的衣物收了。 邓明姜闲来无事,索性坐在餐椅上看手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面日头渐大,金黄的阳光洒到阳台上,有部分延伸进客厅里,落在了靠近阳台的沙发上。 邓明姜侧身而坐,拿了手机的手搭在椅背上,他扭头看着沙发上拱起的包。 也不知道季初燕怎么睡的,好歹是一个一米七几的成年男人,硬是在不大的沙发上蜷缩成了一团,被子把季初燕包得严严实实,头和脚都没有露出,当然也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脚。 邓明姜起身摸摸裤兜,摸到了昨晚买的烟,他的指尖在烟盒上点了两下,忍住了,抬脚朝沙发走去。 “季初燕。”他喊,“起来了。” 拱起的包连动也不动一下。 邓明姜又喊了几声,逐渐失去耐心,他弯腰抓住被子的一角,用力一扯。 季初燕的后脑袋露了出来,一头卷发本就有些长了,睡上一觉之后,简直像是炸开了花一样。 头发下是一截雪白的后颈。 邓明姜的衣服穿在季初燕身上大了不少,尤其是领口位置,衣服没有穿正,几乎露出一半的肩膀。 邓明姜面无表情,伸手扯住季初燕背后的衣服,又是用力一拉。 季初燕还没醒来,人就被邓明姜硬生生地扯到了沙发边缘,身上的衣服猛地绷紧,整片雪白的背都清晰可见。 季初燕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睁开眼睛,险些翻身滚下沙发。 还好邓明姜反应迅速,屈膝抵在了他的后腰上。 “邓明姜!”季初燕脸上还有头发留下的印子,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扯得变了形,肚子和后背全露出来了,“邓明姜你干嘛啊?” 邓明姜没有松手:“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 季初燕脸颊通红,不知道是睡的还是气的,他噌地坐起,一巴掌拍到邓明姜扯着自己衣服的手上:“你说话就好好说话,扯我衣服干嘛!” 邓明姜蓦地松手,双手插兜:“我跟你好好说了,你听不见。” “那你也不能扯我衣服啊!”季初燕慌乱地整理衣服,一副又急又恼的样子。 “……”邓明姜的表情出现一丝龟裂,“扯你衣服怎么了……” “怎么了都不能扯衣服!” “……” 邓明姜本想说自己又不是女人或者季初燕又不是女人,两个大男人扯下衣服有什么奇怪的?工地上还一群人挤一个大澡堂。 但很快,他想到什么—— 哦。 他忘了。 小少爷喜欢男人,还有个未婚夫,同性之间也得避嫌。 邓明姜反思得快、道歉也快,立马往旁走了一步,拉开距离后,他真心诚意地说:“抱歉,我忘了你的特殊情况,是我做事没过脑子。” 季初燕憋了一肚子的火,还没来得及发泄,这个插曲就结束了。 一口气堵在他的喉管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涨得他一张脸比之前还红,似乎能滴出血来。 邓明姜还在道歉:“以后我一定注意。” 季初燕也在生着闷气,虽然邓明姜光速道歉,但是他依然很不舒服,他沉着脸想了片刻,终是不得不承认—— 那种他讨厌的被人忽视的感觉又上来了。 哪怕他和邓明姜只有金钱上的交易,可他们毕竟扯上了关系,他还在邓明姜家里睡了一觉,邓明姜却连他喜欢男人这么基本的事都忘了。 而且邓明姜的道歉…… 生疏、客套、公事公办,看着有多真诚就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有多远。 可邓明姜都道歉了。 他还能怎么样? “算了。”季初燕穿上拖鞋,起身去了卫生间。 他在卫生间里磨蹭很久才出来,邓明姜已经把沙发上的枕头被褥收走。 出去买菜的宋娅也回来了,和季初燕撞上,她一边放下菜篮一边招呼季初燕吃早饭。 一顿饭后,本来生着闷气的季初燕心情暴雨转晴,这速度比他变脸都快,他乐呵呵地和宋娅聊天,把自己在工地上受的苦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宋娅听得津津有味。 相比两人的其乐融融,坐在沙发上等待的邓明姜就显得很沉默了,第N次看完手机上的时间,他拍腿起身:“季初燕,我们该走了。” 季初燕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对邓明姜摆了摆手:“不急。” 邓明姜走了过去,站在季初燕和宋娅中间,面朝季初燕,背对宋娅,声音带笑,但表情似笑非笑:“你刚才不是还着急回家吗?” “……”季初燕懵逼地说,“我没有。” “你有。”邓明姜俯视着他,语气笃定,“你刚才说了。” 季初燕又来气了,正要否认,宋娅先开了口:“没事,小季,你下次再来,阿姨等着你。” 季初燕:“……” 十点多钟的街道早就热闹过了,今天是个艳阳天,成片的阳光从头洒下,在两人脚下落出两团短小的阴影。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 这次是季初燕在前、邓明姜在后,不过是季初燕怒容满面地冲在前面,邓明姜闲庭散步地跟在后面。 出了巷子,季初燕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瞪向邓明姜。 邓明姜慢条斯理地走到他跟前。 “你故意的。”季初燕气道,“你就是想赶我走。” 邓明姜没有否认:“对。” 季初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火焰在他眼里翻滚,他攥紧的手都在隐隐地抖:“为什么?阿姨都没说什么,还是你嫌二十万不够?” “不是钱的问题。”邓明姜正了脸色,难得摆出这么严肃的态度,“小少爷,我很认真地告诉你,我的家是禁区,我不想任何人踏进那条线里,昨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季初燕怔怔望着邓明姜。 邓明姜说:“如果时间倒流,我不会做出和昨晚一样的选择。” 这下,季初燕的脸色无比惨白,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约莫一分钟后,季初燕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谁稀罕啊?我又不是没家,还非得去你家了?你少自作多情!” 说完就跑。 跑了没多远,季初燕拦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了邓明姜的视线里。 邓明姜在原地站了几秒,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公交车站在那边。 他今天又约了几个人,得赶紧在两三天内找到合适的护工才行。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连着奔波了两天, 终于选到一个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的护工。 他以前选的都是男护工,考虑到男护工的力气大,也方便睡他家的沙发上,可惜去的男护工多了, 让宋娅心生警觉, 只要他一表现出要把宋娅和护工单独留家里的想法, 宋娅就会表现得非常紧张且坐立不安。 所以这次他找了一个女护工,是个年轻女生,虽然从业不久,但是胜在比较机警。 邓明姜领着女生回家,称女生是自己一个高中同学的表妹, 以后就住他们家楼下,因为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 所以今后可能会多麻烦宋娅。 宋娅未觉有异,热情地招待了女生,并把女生留下来吃了顿晚饭。 等宋娅去厨房洗碗时, 邓明姜把女生送到楼下的出租屋里。 出租屋里各类家具基本都有,也被房东打扫过了,拎包即可入住。 女生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过来,靠到鞋架旁边,她对这里还不熟悉,一边打量一边和邓明姜坐到沙发上。 邓明姜说完要叮嘱的话, 再三重复:“有任何事先给我打电话,不要带我妈去医院,她最抗拒的地方就是医院。” 女生连连点头。 “还有尽量少和我妈提起我的事,容易露馅。”邓明姜又说,“如果被我妈知道你是我从外面找的护工, 她会把你赶走。” “我知道的。” “记得每天给我打个电话。” “好的。” 被女生送到门口,邓明姜想起了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事,他郑重其事地告诉女生:“记得留意周围的人,如果有可疑的人在附近徘徊的话,务必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女生比邓明姜矮了一个多脑袋,仰头看着邓明姜埋没在光影间的脸,她莫名开始紧张。 “我会小心的!” 邓明姜上楼了,女生还在门口站着。 直到楼上传来门被合上的咔嚓声响,她才迈开步子,轻手轻脚地沿着楼梯往上走了几步。 探头一看,只见四楼左边防盗门的两边都装了监控,正对防盗门的一个隐秘角落也装了一个较小的监控。 女生挠了挠头。 她是被邓明姜开的高工资吸引来的,原想着是不是骗子,结果邓明姜不仅出示了自己的所有证件和工作证明,还预付了半个月的工资,并且搬过来的所有费用都不用她出。 可邓明姜是不是太警惕了?都有点草木皆兵了。 不过转念想到那个阿姨的情况,女生又理解了。 她轻叹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新住处。 - 第二天一早,邓明姜吃过早饭便准备启程回工地了。 他下楼时正好遇到上来的女生。 女生提了一个白色塑料袋子,里面装了三个石榴,她对邓明姜笑了笑:“邓哥要去工地了吗?” 邓明姜停在一层楼梯上,嗯了一声。 女生脚步没停,和邓明姜擦肩而过时,她小声说:“好好上班吧,我会帮你照顾好阿姨的。” 说完,女生已经走到邓明姜的家门外,抬手敲了敲门。 邓明姜立即往下走了几步,站在三楼和四楼的中间,听到宋娅打开防盗门并请女生进屋的声音后,他才略微放下心来。 回到工地上已是接近上午十一点,雨停了,之前湿漉漉的地面也干了,恢复生龙活虎的杨健康又在吆喝着开工了。 宿舍里的人都很高兴,在干一天活儿才有一天钱拿的工地上,没人想连着休息这么多天。 压在邓明姜心里的石头卸下一半,他面上难得有了些许轻松。 下午坐在楼边休息时,文四顺过来问他:“事情处理好了吗?” “嗯。”邓明姜双腿岔开地坐在地上,两手搭在膝盖上,右手的两指间夹了根烟。 他望着被晚霞染红的天,“我重新找了个人,一个女生,也许和我妈更聊得来。” 文四顺坐到邓明姜身边,摸出根烟点燃:“我就说你找的性别不对,本来年纪、经历、生活环境都不一样,没有一点共同话题,这性别再不一样,不就只能大眼瞪小眼了嘛!” 邓明姜只是笑,没有说话。 不知怎的,他想到了季初燕。 他能感觉出来,他妈真的喜欢季初燕,如果按照文四顺的话来说,季初燕和他妈应该最合不来才是。 “这下好了。”文四顺拍了拍他的肩,“你妈那边好了,你也能在这里安心挣钱了。” “什么好了?”许贵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脸疑惑地问,“明姜,你妈怎么了?” 没等邓明姜开口,文四顺跳了起来,一把揽过许贵的脖子,伸手在许贵的安全帽上用力按了几下:“怎么了怎么了!你的问题也太多了!活儿干完没有?昨天谁说的开工后要干到死为止?” “唉哟!”许贵缩着脑袋东躲西藏,“我都干一天了,还不能休息一下吗?” “不能!”文四顺故意指指点点,“你要休息去后面休息,别跑来偷听我和明姜说话。” 许贵切了一声:“谁偷听你们说话了?我有事找明姜。” 文四顺也切:“借口。” 在两人又要打闹起来之前,邓明姜扭头问许贵:“许哥,你找我什么事?” 许贵这才想起要紧事,连忙撇下文四顺坐到邓明姜的另一边,他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挠头的手就没停过。 “我们的活儿不是马上要干完了吗?到时候得重新找杨工头分,小少爷最近一直跟着杨工头干,杨工头也听小少爷的话,你和小少爷的关系又不错,你看能不能找小少爷说一下。” 许贵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让邓明姜走季初燕的关系从杨健康那里多分到一些面积,好多挣到一些钱。 反正他们三个大男人多得是力气。 许贵有这种想法在工地上再正常不过,很多人绞尽脑汁地和工头打好关系就是为了多分到一些活儿。 可惜他们三人都不是会巴结的人,和杨健康的关系处得不好不坏,分到的面积尽管不算少,却也没有特别多。 许贵眼巴巴地望着邓明姜。 邓明姜吸了口烟,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也没有肯定地打包票,只说:“我可以试试,但他不一定会同意。” “没事,不同意就算了。”许贵嘿嘿地笑,搓了搓手说,“我也就是想着能不能碰碰运气,要是小少爷同意了,我和四顺多干些活儿。” 文四顺举手表示没有意见。 然而话是这么说了,可邓明姜和季初燕连碰上面都是个问题。 邓明姜干活的范围就集中在一层楼上,季初燕要跟着杨健康到处奔走,即便工作告一段落,也是和杨健康一起呆在工棚那边的办公室里,两人的活动范围连一片指甲盖大小都不重叠。 晚上十点下工,邓明姜摘掉手套塞进裤兜里,他懒得回去换衣服,便带着一身灰和文许二人去了食堂。 三人各点了一碗三两的面。 刚找个位置坐好,许贵的脸突然抽起筋来:“后面,后面,明姜,你看后面。” 邓明姜嘴里吃着面,咀嚼咽下后才慢吞吞地转头。 然后就和坐在他后面不远处的季初燕对上视线了。 季初燕喜欢穿浅色的衣服,哪怕在工地上呆了小半个月也没有改掉这个习惯,他今天下午和杨健康一起跑了户外,也是跑得一身灰,从楼下经过时被邓明姜看到了。 可现在季初燕哪儿有一点灰头土脸的样子?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头发也重新洗了,被吹得有些蓬松,卷卷地搭在脑袋上。 小少爷依然是小少爷,夹在一群不在乎形象的大老爷们中,干净得格格不入。 然而小少爷明显还记着仇,和邓明姜对视两秒后,一张脸唰地沉了下去,接着转开目光。 邓明姜只能把头转了回去。 文四顺和许贵把季初燕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得感到疑惑。 许贵问:“明姜,你是不是又有哪里惹得小少爷不高兴了?” 邓明姜叹气。 文四顺安慰他:“算了算了,让杨工头安排吧,求人的话也不好说啊,时刻都得注意对方脸色,要是对方生气了,还得反省个八百遍找原因。” 许贵说也是:“算了。” 三人沉默地吃着面。 快吃完时,邓明姜的手机响了,有短信进来。 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是银行发来短信,收到汇款十万,同时有条备注——外面等我。 邓明姜拿筷子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接着十秒内,一碗面连面带汤的全部进了他的肚子。 放下碗筷,他拿纸擦嘴。 “文哥,许哥,你们慢慢吃,我出去打个电话。” 说完就走,脚步快得生风。 文四顺和许贵同时扭过脑袋、又同时扭了过去,两人茫然地对视。 许贵问:“他有什么急事吗?” 文四顺说:“我哪儿知道。” 许贵说:“你不是和明姜认识很久了吗?你应该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这么急吧。” 文四顺想了想,给出答案:“捡钱的时候。” 许贵:“……” 两人嘀嘀咕咕,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季初燕也放下筷子,不急不缓地走出了食堂。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走到一处距离食堂较远的地方, 习惯性地摸出一根烟点燃。 抽到第三口时,就看到季初燕从食堂里出来了。 季初燕没有第一眼发现他,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邓明姜也没有急着出声,他吐出一口烟雾, 把烟夹在指缝间, 像是躲在暗处的偷窥者一般悄悄地打量着对方。 季初燕的确长有一张讨喜的脸, 而且最讨长辈的喜,也许因为他见识过季初燕的恶劣性子,所以对季初燕戴了有色眼镜,其实在长辈眼里,季初燕是个乖巧活泼的可爱孩子。 毕竟季初燕真的挺能装。 想到宋娅问了几次季初燕什么时候再到家里做客, 邓明姜有些头疼。 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邓明姜正要走过去, 季初燕已经看到他了。 一顿寻找下来,季初燕的脸色比在食堂里还要难看几分,他每一脚都踩得格外用力, 仿佛踩在邓明姜的背脊上。 “我找你半天了,你倒好,躲在这里抽烟!” “我不好喊你。”邓明姜平静地回,“食堂里都是人,怕有误会。” 周围没有灯光,只有食堂外面的光照过来, 可惜照明范围有限,邓明姜看不清季初燕的表情。 但他能听见对方咬牙切齿的声音。 “误会什么?我是流氓还是作奸犯科了?和我一起会损害你黄花大闺女的名声?” 邓明姜没忍住,噗嗤一声。 季初燕更气了:“你还笑!” 邓明姜抿了抿唇,立马将笑容一收:“不好意思。” 说完补充,“对了, 我不是黄花大闺女,我是黄花大闺男。” “……”季初燕无语,“你更像苦瓜大闺男。” “为什么是苦瓜?” “成天愁眉苦脸地抽烟。” “……”这下轮到邓明姜沉默了,他换了个话题,“找我什么事?” 季初燕和他杠上瘾了似的,开口便是:“没事不能找你?” 邓明姜不说话了。 行吧。 给钱的人是大爷。 他换了个更随便的站姿,打算再抽一根烟,可手还没摸进口袋里,大爷发现了他的意图。 “不要抽了。”季初燕说,“我不喜欢闻烟味。” 邓明姜的手在裤兜前画了一个圈,然后放回胸上,双手抱臂:“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邓明姜沉默,季初燕跟着沉默。 两人面对面而站,在乌漆抹黑的地方相互干瞪眼。 邓明姜感觉出了季初燕的心情不好,他原以为对方还在生那天的气,但慢慢地,他发现季初燕可能在想别的事。 还好九月的天不冷不热,晚风吹在身上颇为凉爽,邓明姜权当出来透风,反正回宿舍也是躺着,要么听工友们吹牛、要么听工友们打麻将,不管怎样,都很闹腾,经常吵得他太阳穴嗡嗡地响。 就是这风吹着吹着,把一声抽泣吹进了他的耳朵里。 邓明姜:“……”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抽泣变成一声呜咽。 季初燕站在原地,肩膀在微微地抖。 有了前两次经验,这次邓明姜已是见怪不怪,他左右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左边塞了一副脏兮兮的手套,右边塞着打火机和烟盒,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带纸的习惯。 不过食堂里有纸。 邓明姜犹豫着要不要回食堂一趟,就见季初燕慢吞吞地从衣兜里摸出一包卫生纸,撕开袋子,扯出一张开始擦眼泪。 “你现在有空吧?陪我走走。”季初燕的声音也在抖,有着明显的哭腔,他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邓明姜问:“走哪儿?” 季初燕反问:“这里可以去哪儿?” 邓明姜说:“工地里都是钢筋石沙,走夜路容易摔着,外面只有两个小卖部,估计还没关门,门口有几张塑料凳可以坐,再往外走就是荒地了。” “去小卖部。”季初燕说,“买点东西。” 于是两人朝工地外走。 他们去了门外右边的小卖部,这会儿还不到关门时间,一个大叔坐在柜台后面拿着手机看电视,瞧见邓明姜的身影,下意识地问:“玉溪?” “不了。”邓明姜说,“随便逛逛,看点其他的。” 老板呵呵乐了起来,一脸稀奇地把邓明姜上下瞅了瞅:“你居然也有随便逛逛的时候,以前哪次过来不是只买玉溪,不然就是帮人带东西。” 邓明姜跟在季初燕后面进了超市,走到一个货架前,低头看上面的辣条,嘴里说道:“人是会变的。” 耳边传来一声切。 邓明姜扭头看去。 季初燕在他身旁,也盯着那一排辣条,当然不用低头,他眼眶还是红的,伸出食指戳了戳其中一包的包装袋:“你可没变过。” 邓明姜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你怎么知道我没变过?” “没变啊。”季初燕转头盯着他,“不一直是个老烟鬼吗?” “……”邓明姜愣了一下,眼神突然变得极为复杂,但转瞬即逝,眨眼过后,什么都没有了,他呲牙一笑,“你说对了,我就是个老烟鬼。” 说完走向柜台,“老板,给我一包玉溪。” 老板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从玻璃柜里拿出一包玉溪放到柜台上。 邓明姜举起手机,准备扫二维码付款。 这时,一道身影从旁挤来,怀里抱着的一堆零食哗啦啦地落到柜台上,覆盖了那包玉溪。 随即伸来一只手,在零食堆里翻了翻,翻到那包玉溪,递回给老板。 “老板,这个不要。”季初燕说着,另一只手拎起一件塑料包装的九瓶易拉罐啤酒放了上去,“加上这个,一共多少钱?” 老板没接玉溪,迟疑地看向邓明姜。 季初燕也看向邓明姜,目光和老板的询问不同,有威胁、有警告、有命令,张口自带十万块钱的厚重分量:“不是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邓明姜毫不犹豫地转头,对老板客气地笑:“谢谢老板,不要烟了。” 老板:“……” 季初燕结了账,两人提着东西找到小卖部门口的塑料凳。 这个点大家在食堂吃完饭都赶着回宿舍休息了,但还是会有人过来买东西,邓明姜不想被大家看到自己和季初燕坐一起,拉着季初燕往小卖部后面的空地上走。 季初燕知道邓明姜在顾忌什么,顿时不高兴了,把手里装了零食的塑料袋往地上一扔:“你烦不烦啊?跟做贼一样。” 邓明姜一手提着一件易拉罐啤酒、一手拎着两把叠起来的塑料凳,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弯腰去捡地上的零食。 塑料袋没有打结,里面的零食全滚了出来,邓明姜一一捡起放进塑料袋里,他才发现零食里居然还有他不久前一直盯着的辣条。 季初燕还在生气,杵在原地,圆溜溜的眼睛怒不可遏地瞪着邓明姜。 邓明姜分开两张塑料凳,把其中一张放到季初燕的屁股后面:“坐吧。” “坐屁!”季初燕气都没消,“不坐!” 于是邓明姜伸手扯过塑料凳往自己的屁股后面一放,稳稳当当地坐下了。 “……”季初燕惊了,目光在邓明姜的屁股和塑料凳之间转了半天,像是脑子一时没能转过来,结巴又诧异地说,“那、那是我的凳子!” 邓明姜摸出烟盒抖了根烟,只是放进嘴里叼着,没有点燃,他掀起眼皮子看向季初燕:“塑料凳上写你名字了?” “你刚刚都给我坐了!” “你又不坐。” “坐和不坐都是我的选择,既然你给我了,就是我的凳子!”季初燕的语气霸道得很。 邓明姜觉得好笑。 什么歪理。 他突然感觉季初燕这个人真是相当割裂,在其他人面前少爷脾气大到收都懒得收一下,在江瑞面前就有够隐忍,头顶都盖草原还却只躲起来哭。 他在梦里不知道季初燕和江瑞的具体家庭条件,但在现实里听工友们说过一嘴,江瑞家境不错,家里也是开公司的,就是和季家没法比。 简而言之,江瑞高攀了季初燕。 以季初燕的性子,不该一开始就这么能忍吧。 邓明姜琢磨了一会儿,琢磨不出答案,便果断放弃,他很少会在和自己无关的事上浪费太多精力。 “行吧,你坐这张。”邓明姜拉过另一张塑料凳,重新塞到季初燕的屁股后面,“这张给你。” 季初燕的少爷脾气可持续能力很强,把手一甩:“我不坐了!” 邓明姜仰头看他片刻,沉默地扯过塑料凳,拎起装了零食的塑料袋放上去。 头顶传来季初燕倒吸一口气的声音:“邓明姜……” 邓明姜抬头:“你不是不坐了吗?凳子放着也是放着,正好拿来放东西。” “……” 季初燕咬着嘴唇,两眼死死盯着邓明姜。 邓明姜没再理他,弯腰抠易拉罐啤酒的塑料包装,刚把两罐啤酒拿出来,一滴水落到他的后颈上。 下雨了? 邓明姜赶紧抬头,随即一默。 可不就是下雨了吗? 人工造雨。 季初燕低着头,泪水一颗颗地从他眼里挤了出来。 小卖部屋檐下的灯光照了过来,把季初燕脸上的泪痕照得清晰可见。 季初燕仍是狠狠咬唇,睁大的眼里水漫金山,泪水多到流都流不完,全砸邓明姜脸上了。 邓明姜噌地坐起身体,用手背抹了下脸,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季初燕便已崩溃地一屁股坐到泥巴地上。 “都欺负我……” “你们都欺负我!”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的嗓门就跟他人一样, 低调不下来,才哭了几嗓子,回音已经在四周荡漾开来,甚至吸引来了超市里的老板。 “喂!”老板从屋檐下走来, “那个小兄弟没事吧?” 邓明姜立马起身, 一把捂住了季初燕的嘴巴。 哭嚎声变成呜呜声。 邓明姜扬声对老板说:“没事, 他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 “哦,摔了一跤啊。”老板没往前走了,嗐道,“这有什么好哭的?过会儿就缓过去了。” 邓明姜一个劲儿地点头:“你去忙吧,不麻烦你了。” “好。”老板说完走了。 等老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 邓明姜才要把手收回,结果掌心刚离开季初燕的嘴巴, 季初燕忽然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接着张口往上一咬—— 邓明姜猛地僵住,嘴里发出一声闷哼。 季初燕嘴上的力道不是很大, 可一个二十岁成年男人的力道也不可能轻到哪里去。 只是几秒,邓明姜就感觉自己的手背可能被咬出血了。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跟个没事人似的站在原地不动。 与此同时,一堆“十万”的弹幕从他脑海里飘过。 十万十万十万…… 好了。 一点痛都感觉不到了。 见季初燕有松口的架势,邓明姜立即把手抽出, 对着光线一看,果然被咬出了两排深深的牙齿印,几颗小血珠从印里冒出来。 邓明姜随意将手背往裤子上擦了擦,看季初燕还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便蹲了下去:“你不是有洁癖吗?又坐地上又咬我手, 不嫌脏?” 季初燕没有说话,抬头瞪他,仍旧没能止住的泪水掉下眼眶,在他脸上落出一道道水痕。 “你都把我咬出血了,你还哭啊?”邓明姜说,“该哭的人是我,痛死我了。” 季初燕抖着声音骂道:“你活该!” “我两次拿了凳子给你,你自己不坐,怎么就我活该了?”邓明姜像个老头子一样苦口婆心地摆事实、讲道理,“我发现你在我这里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啊,但凡你用了三分之一到江总身上,还用得着在江总那里受窝囊气吗?” 说到江瑞,季初燕的脸色立马变了,他愣愣看了邓明姜半晌,忽然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和屁股上的灰尘。 邓明姜跟着站了起来,拿下刚刚夹到耳朵上的烟。 “想通了?” 季初燕没有搭理他,一屁股坐到他刚刚坐着的塑料凳上,弯腰拿起易拉罐啤酒喝了起来。 邓明姜一愣,这下找到答案了。 原来小少爷是为了江瑞在烦。 他拎起另一张塑料凳上的零食坐下,把零食放到腿上,眼睁睁看着季初燕灌了一瓶又一瓶啤酒。 看到后面,邓明姜实在忍不住了,把烟点燃。 谁知小少爷即便喝醉了也对烟味敏感得很,他蓦地抬头看来,不悦地眯起了眼:“我不是让你……不要抽烟吗……” 邓明姜一手拖着另一只手,烟夹在指缝间,扭头吐出一口烟雾后,才看回季初燕:“江总又怎么了?偷吃又被你发现了?” “不是……”季初燕眉头紧锁,面露痛苦之色,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脑,他不自觉地跟着邓明姜的话走,“江瑞他……” “他怎么?” “他……”季初燕双手抱头,把脸埋进腿间,单薄的背脊绷成一条几乎拉到极致的弧线。 他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祸从口出,可情感上他太难熬了,仿佛一个人跌入了深海里,沉不下去也浮不起来,明明周围有船,却没有一个人丢下救生圈给他。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死。 窒息而死。 “他说我和他不合适……”季初燕的泪水打湿了腿上的裤子,他呼吸艰难,充斥着湿漉漉的水汽,“他想取消婚约……” 这话说得口齿不清,但被邓明姜听清了。 邓明姜抽烟的动作一顿,用几近怪异的眼神看向躬成一团的季初燕,他拿下嘴里的烟,皱眉靠近季初燕:“我老早就想问你了,你有那么喜欢江总吗?” 喜欢肯定喜欢,要说有多喜欢。 邓明姜不觉得有多少。 有些人在酒后最容易暴露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显然季初燕就是这类人,可上次在他家里,季初燕压根忘了江瑞的存在,又喊爸又喊妈,连两个姐姐都喊了,晚上的电话也是打给家里的外婆。 如果季初燕非常喜欢江瑞,怎么可能只字不提江瑞呢? 然而直到邓明姜把烟抽完,季初燕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邓明姜换了句话问:“这个婚你是非结不可吗?” 这下季初燕回答得果断:“对。” 说完还强调了一遍,“非结不可。” 邓明姜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嘴里继续问:“家里让结的?” 可他分明记得其他人说季初燕在酒会上对江瑞一见钟情才有了这个婚约,那应该是自由恋爱才对。 季初燕坐直身体,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拿起啤酒又开始喝。 喝了一口,才想起回答邓明姜的问题,他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取消婚约了对家里没法交代?” 季初燕还是摇头:“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邓明姜把装了零食的塑料袋放到塑料凳旁,岔开双腿,双手插兜,“与其上赶着受窝囊气,不如早点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季初燕双手捏着喝空了的易拉罐,罐身被他捏得往里扁去,发出噼啪声响,他低垂着头,沉默良久,嘴里很突兀地冒出一句:“我姐要回来了。” 邓明姜没听明白:“什么?” 季初燕又不吭声了。 晚上十二点,邓明姜臂弯里挂着塑料袋、身后背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季初燕回到工棚。 季初燕单独住在一楼靠右的房间里,他从季初燕身上摸到钥匙,把门打开。 里面的布局和楼上楼下的所有宿舍一模一样,不过除了季初燕睡的那张床铺外,其他床铺全是空的,连床垫都没有。 这间宿舍的灯比邓明姜的宿舍亮,把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晰可见,季初燕睡在窗户对面那张铁架子床的下铺,床的高度肉眼可见地被垫了一层,上面铺着纯色四件套,地上还有一张小毯子,旁边堆放着两个打开的行李箱以及一些零碎的日常用品。 季初燕不会收拾,只有床上整齐,其他地方都乱得没眼看。 邓明姜想把季初燕扶到床上躺着,可还没走近,季初燕就在闹了。 “还没……没换睡衣……”季初燕的眼睛都睁不开,说话大着舌头。 邓明姜帮他把外套脱了,强行推到床上:“行了,你这样子也没法换,我已经帮你把外套脱了,你自己脱鞋子和裤子吧。” 季初燕脸上写满了不情愿,摇着头想从床上爬起来,却被邓明姜毫不留情地按了回去。 邓明姜看他实在难受,又想到他不久前还在泥巴地上坐了,索性硬着头皮帮他把鞋袜和裤子全脱了。 季初燕只穿了一条牛仔裤,直筒宽松型,解开皮带后,一扒就下来了。 同时露出来的是两条光溜溜的腿,在灯光下白到晃眼。 季初燕长有一双十分好看的腿,修长、笔直、匀称,腿部线条优美且流畅,甚至连腿毛都少得可怜。 很难想象这是一双男人的腿。 饶是心如铁石的邓明姜也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但一想到这是一双男人的腿,他瞬间什么想法都没了,面无表情地把一双腿塞进被子里。 “好了,睡觉。”邓明姜伸手按住还想起来的季初燕,“其他事等明天再说。” 季初燕被他捣鼓得只剩一颗脑袋露在外面,几根手指悄悄探出,勾住被子边缘,他脸颊通红地望着邓明姜:“我还没洗脚……” “明天再洗,工地上没那么多讲究。” 季初燕还想说话,可躺下之后,睡意如雨覆来,他的上下眼皮激烈打架。 邓明姜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看季初燕昏昏沉沉的快睡过去了,转身打算离开。 哪儿想到刚转过身,衣服便被拽住。 他回头一看。 季初燕的手从被子旁侧伸出,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抬抬眉,用眼神询问。 “下次放假……我可以去你家做客吗……”季初燕口齿不清地问。 “不可以。”邓明姜还是同样的回答,“不好意思了,小少爷,我家不方便。” 季初燕安静片刻,又说:“你可以等我睡着再走吗……” 邓明姜想了想,扯开季初燕拽着自己衣服的手,从旁拉来一张凳子:“可以,你睡吧。” 季初燕像是松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邓明姜一直坐到凌晨一点才回楼上,洗完澡已是一点半了,他疲惫得很,闭上眼睛快睡着时,才想起忘了一件事。 忘了跟季初燕说找杨工头分活儿的事。 只能等下次了。 江瑞说要取消婚约的事明显给季初燕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后面几天看到季初燕,他都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隔得老远都能看到眼下的黑眼圈。 连杨健康都在问:“小季少爷,你是不是失眠了?眼下黑得好厉害。” 季初燕只是摇头。 邓明姜和文许二人坐在季初燕和杨建康那桌旁边,中午的食堂坐得满满当当,还有不少人在东张西望地找位置。 邓明姜吃饱了,为了不占位置,拿着烟盒起身去了食堂外面。 他前脚刚走出去,就有人后脚跟了出来。 邓明姜听到脚步声,不用回头都知道跟出来的人是谁,他走出一段距离才停下脚步:“小少爷,我上午干了太多活儿,现在只想抽根烟回宿舍睡一觉,没精力听你诉苦。” 上次之后,季初燕每天都找到邓明姜诉苦,一诉就是一个小时起步,说到一半还要流眼泪。 昨天邓明姜等他诉完,也说了自己和文许二人的请求,结果季初燕只说考虑一下,考虑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也没考虑出个结果。 邓明姜也烦了,免费当了几天的垃圾桶,他也有装满的时候。 他说完要走,却被季初燕喊住。 “你不是想找杨健康分活儿吗?我可以帮你。” 邓明姜身形一顿,很快明白过来:“有条件?” “这周我帮你请个假,你陪我出去一天。”季初燕说。 邓明姜转过身体,两手放进兜里:“去干什么?” “江瑞和那个男的约了周五下午出去,你陪我去跟踪他们。”这次提起江瑞,季初燕终于没再掉金豆子,但语气是低落的,“我估计他们晚上会去酒店,我想捉个现场,到时候需要你的帮忙。”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转眼到了周五这天。 季初燕已经向杨健康打过招呼了, 邓明姜这边需要再跟文四顺和许贵说一声。 他们三人关系本就不错,文许二人又听说邓明姜是为了他们仨的事出去帮季初燕的忙,顿时不仅没有任何意见,还很积极地把今天三人份的活儿分干净了。 不过邓明姜在工地上忙到吃了午饭才回工棚找季初燕。 季初燕特意穿了一身黑白配的衣服, 鸭舌帽和口罩齐上阵, 顺带把邓明姜那份也准备好了。 邓明姜戴上帽子和口罩, 往贴在门后的半身镜前一站,感觉自己像傻逼。 季初燕一来,两人挤在一面镜子里,更像傻逼了。 邓明姜呼出的热气全闷在口罩里,他把脸上的口罩往下拽了拽:“你确定这样不会更明显吗?” 一群人里就他俩戴帽子和口罩, 不看他俩看谁? 季初燕凑到镜子前,有些臭美地拨弄了下帽檐下露出来的头发, 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是更明显了。” 邓明姜拽下口罩:“那还戴?” 季初燕扭头解释:“这样就算被发现了,他们也不一定认得出我们。” 邓明姜:“……” 这个小少爷歪理一套套的。 工地位置偏远,两人等了很久才等到杨健康帮忙喊的一辆车, 是一辆奥迪,季初燕煞有其事地说车不好或者司机技术不好的话都会让他晕车。 邓明姜沉默以对。 坐上车后,季初燕便埋头于手机,两根大拇指在屏幕上敲个不停,哒哒哒的键盘音效声一直在车内回荡。 旁边的邓明姜将脑袋往后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车子开了将近一个小时, 路面逐渐变得平坦,季初燕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邓明姜:“快到了。” 邓明姜立马睁眼。 季初燕捧着手机靠了过来,指着对话框里的一条消息说:“他们已经见面了,在这个商场里。” 邓明姜没看季初燕的手机,上面都是聊天记录, 不方便看。 他说了声好。 车子转过一个路口,车速减慢,缓缓靠到商场外面的一个公交站台前。 下车后,季初燕把帽子和口罩拉好,回头发现邓明姜的口罩戴得有些歪了,便下意识地伸手帮他调整。 邓明姜本来想躲,可惜没躲掉,季初燕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耳垂,他稍微往后仰了仰,不太适应。 但季初燕未觉有异,很快把手收回:“好了。” 邓明姜僵在原地,嗯了一声。 季初燕警告道:“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摘口罩帽子啊!” 邓明姜叹气:“好。” 工作日的商场里人比较少,两人走了一圈后,邓明姜跟着季初燕进了一家咖啡厅。 季初燕特意选了落地窗角落的位置,旁边有半人高的盆栽,既可以起遮挡作用,又能看清楚外面的情况。 邓明姜抱臂坐在季初燕对面,没有表情地看着对方贼眉鼠眼、探头探脑的样子:“万一他们不走这个出口呢?” 季初燕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过来:“我还安排了一些人守其他出口,只要有消息就会给我发微信。” 邓明姜无语望天。 季初燕点了两杯饮料,无奈口罩必须焊死在脸上,他弯腰凑近杯子,艰难地把吸管从口罩下面戳进去。 邓明姜直接把口罩往下一拉,拉到下巴处,伸手端起饮料杯子就喝。 季初燕见状,一下子瞪圆眼睛:“不是说了不能摘口罩吗!” “我没摘。”邓明姜把喝了一大口的饮料放回桌上,口罩拉回原处,只露出一双没有波澜的眼睛,“我只是往下拉了点。” 季初燕气道:“这和摘有什么区别?” 邓明姜说:“一个离开了我的脸,一个没离开我的脸。” 季初燕:“……” 他气到说不出话了。 最后,邓明姜还是妥协地和季初燕一起把口罩焊死在脸上。 等了快一个小时,季初燕接到消息,江瑞和那个青年从三号门出去了,于是两人从咖啡厅追了过去。 一路快走下来,季初燕累得气喘吁吁、险些直不起腰,邓明姜面不改色,仿佛在饭后散步一般。 好在他们来得及时,跟上了江瑞和青年的脚步。 今天的江瑞穿得非常休闲,似乎为这场约会精心准备过,甚至衣着的颜色和身边的青年略有相同。 两人并排而走,行为举止上没有任何亲密之处,正常得像大街上任何一对正在交谈的朋友。 邓明姜和季初燕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 季初燕拿着手机偷拍了好几张两人的背影,不仅翻来覆去地看,还用两根手指摁着放大了看,看得唉声叹气:“只有这种照片根本不行。” 邓明姜说:“就像你说的,只能抓到现行。” 季初燕把手机揣回衣兜:“那要等到晚上了。” 那两人肯定晚上才去酒店。 邓明姜说:“等吧。” 他们跟着江瑞和青年绕了一圈,半个小时后,又绕回了商场里,乘坐扶梯来到五楼的电影院。 青年先去自助售票台取了两张电影票,然后拉着江瑞一起买了双人份的爆米花,电影还没开场,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待。 邓明姜和季初燕为了不引人注意,依然选择了大厅角落的位置。 几分钟后,工作人员的声音响起:“看《婚纱》的观众可以检票进场了!” 江瑞和青年闻声站了起来,江瑞手拿两杯可乐,青年怀里抱了一大桶爆米花,手里捏着两张电影票,正低头在看上面的信息。 季初燕也噌地起身:“我去买票。” 趁着江瑞和青年排队进场的功夫,季初燕火速去前台买了两张影厅最右角落的位置,他匆匆忙忙把票塞到邓明姜手里,转身就走。 邓明姜差点没把票拿稳:“你去哪里?” “你等下,我马上回来。”季初燕的话音未落,人已经跑远了。 半分钟后,季初燕一手端了一杯可乐,爆米花桶被他夹在小臂和胸口之间,他忙道:“快快,来接一下。” “……”邓明姜接过爆米花桶,“你到底是来看人的还是来看电影的?” 季初燕嘿嘿一笑:“我帮你上网查过了,这部爱情片的评分挺高,反正来都来了,你可以看看。” “……” 是你自己想看吧? 邓明姜心里想,但没这么说,不然小肚鸡肠的小少爷又要生气了,电影院这么多人,可不兴往地上坐。 两人排队进场,找到位置坐下,发现江瑞和青年居然就坐在他们的左前方——也就是他们前面一排的位置。 两人正在交头接耳,没注意到在身后入座的他们。 季初燕放好可乐杯子,把爆米花桶放在自己腿上,用胳膊肘撞了撞右边的邓明姜。 “嗯。”邓明姜低声说道,“我看到了。” 季初燕不敢说话,怕被江瑞认出,他扭头对着邓明姜一阵挤眉弄眼,随即拿出手机打开相机模式,随时做好偷拍准备。 快开场时,影厅内灯光一暗,嘈杂的声音骤然变低,大家逐渐安静下来。 放完最后一个广告,电影开场。 季初燕把爆米花桶放到两人中间的扶手上,喝了一口可乐后,拿起几颗爆米花放进嘴里,牙齿咬得咔嚓咔嚓直响。 他拍了拍邓明姜的胳膊。 邓明姜转头,只见季初燕把口罩往上叠了一层,鼻子和人中依然遮着,露出了下巴和方便吃东西的嘴巴。 邓明姜:“……” 季初燕指了指爆米花桶,又指了指张着的嘴巴,示意邓明姜也吃。 邓明姜谢绝:“你吃,我不喜欢吃甜食。” 他连手边的可乐都没碰过一口。 季初燕这才想到什么,把爆米花桶抱回自己腿上,继续咔嚓咔嚓地吃。 邓明姜身体往右/倾斜,单手支着下巴,这样的姿势方便他观察坐在左前方的两人。 至于电影演了什么,他压根没看。 显然前面两人的主要目的也不是看电影,开场后不到十分钟,两颗脑袋凑到一起,不到半个小时,两张嘴贴到一起。 电影演到中间,荧幕里的女主查出自己身患癌症,且是晚期,她悲伤过后决定和订过婚的男友分手,剧情十分感人,前面两人也吻得难分难舍。 邓明姜拿出手机,把前面两人的半个身影都录了进去。 这时,耳边响起一声抽泣。 他摁灭手机,转头看到季初燕露在口罩外面的一双眼睛浸满泪水,他还是哭得无声无息,可眼睛像是关不住的水龙头,泪水全部滑进了口罩里面。 邓明姜已经见季初燕哭过很多次,可每次他都会无措、会不知如何是好,这次也一样。 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悬了半晌,慢慢落到季初燕的肩上。 他轻轻拍了拍季初燕的肩膀。 谁知下一秒,季初燕的身体倾斜过来,脑袋靠上他的肩膀。 邓明姜整个僵住。 季初燕还在哭,哭得特别伤心,眼泪从眼角落入发鬓,又浸到邓明姜肩膀的衣服上。 邓明姜感受到了一阵湿意。 接下来的时间似乎变得特别难熬,一个小时仿佛被拉长成了一百个小时,直到明黄的灯光亮起,邓明姜被刺得眯了眯眼。 他的感官世界终于恢复正常,耳边响起电影的片尾曲,是一首听着很感人的歌。 观众陆续离场,前面两人也走了。 季初燕没有跟上去,坐在位置上摸出一包纸巾,拉下口罩,拽着纸巾擦拭眼角和脸上的泪水。 邓明姜站了起来,眼神不断朝前看去:“他们走了。” 季初燕疑惑抬头,眼眶通红:“什么走了?” “……”邓明姜死死盯着季初燕的脸,不多时,他意识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他的视线在季初燕端着的可乐以及不知何时吃空的爆米花桶上转了几圈,沉声开口,“你刚刚是在看电影?” 季初燕猛然反应过来,脸色骤变:“糟糕!我把他们忘了!”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把脸上的口罩往上一拽, 拿起东西就匆匆忙忙地跟了出去。 但把东西扔进垃圾桶里后,他脚步倏地一顿,一脸菜色地看向走在后面的邓明姜:“我想上厕所。” “……”邓明姜吸了口气,“去。” 结果季初燕不仅去了, 还去得特别磨蹭, 邓明姜和几个男的站姿各异地等在卫生间外面, 不同的是那几个男的在等女朋友,他们的女朋友都从隔壁卫生间里出来了,季初燕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邓明姜看了眼时间,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大步流星走进卫生间。 不看还好, 一看过去,他的血压都快起来了。 季初燕早就方便完了, 正弓着腰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尤其是帽檐下的头发,被压扁了, 一定要拨弄一下。 季初燕拨弄得认真,连邓明姜走近都没发现。 直到在镜子里和面无表情的邓明姜对上视线,他略有心虚,但手上动作没停,小声地说:“马上好了。” 邓明姜双手抱臂,往旁一靠:“是不是还要涂个口红什么的?” 季初燕喜道:“你怎么知道?” 邓明姜:“……” 不。 他不知道。 邓明姜眼睁睁看着季初燕从包里摸出一支口红, 拿出唇刷扫了扫后往嘴巴上涂,他涂得不多,只是将嘴唇润了下色。 然而这一举动也足以震感到邓明姜,他的表情开始龟裂。 季初燕扭头问他:“你不觉得这样有气色多了吗?” 邓明姜表情呆滞,说话都是飘的:“没感觉, 我不关注女人的东西。” “你太刻板印象了,人有性别之分,但化妆品没有。”季初燕把口红和唇刷放进包里,一本正经地说,“很多东西都没有。” 邓明姜无语望天。 不是他想刻板印象,实在是他在工地上呆久了,做梦都不可能把化妆品和那群糙老爷们联系起来。 不过这些东西放到季初燕身上,又意外地合理。 季初燕就是个精致小少爷,和他们不同。 邓明姜忽然很想抽烟,手指刚动,季初燕眼尖地看出了他的意图,立马警告:“我不喜欢有人在我旁边抽烟,而且商场里禁止抽烟。” “……”邓明姜把手放了回去,“行吧。” 小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等两人出了卫生间,江瑞和青年都快走上月球了。 季初燕不慌不忙地摸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几句下来,他挂了电话告诉邓明姜:“他们又从三号门出去了。” 朝三号门走时,邓明姜问季初燕:“你哪儿找的人?” “网上找的私家侦探。”季初燕稍显得意地扬了扬眉,“六万块钱一个人,比你便宜多了。” 邓明姜沉默下来。 并发自内心的…… 羡慕。 三号门外面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商业步行街,可能快到下班点了,商业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有了人就有遮挡,邓明姜和季初燕混迹在人群中,一点点地把距离拉近。 正在享受约会的江瑞和青年压根没想到有人跟踪他们,他们像普通情侣一样逛街、买小吃、买奶茶,甚至去了电玩城。 虽然是青年拉江瑞去的,但是江瑞没有一点抗拒的意思。 两人在公共场所十分克制,一直保持距离,偶尔情绪高涨时才忍不住摸对方的手或者挽对方的胳膊。 邓明姜的注意力始终放在两人身上,瞅见机会便把镜头对准两人——他的手机一直开着录像模式。 “邓明姜!”手臂被人撞了下,一个黑白玩偶递了过来,“你看!” 邓明姜扭头看了一眼。 是一个熊猫玩偶,刚被季初燕娃娃机里夹出来。 季初燕高兴极了,眉飞色舞地拿着玩偶晃了晃:“我厉害吧?” “嗯。”邓明姜说,“厉害。” “给你。”季初燕要把玩偶往他手里塞。 邓明姜没要:“我不需要。” 季初燕坚持要给:“你放假的时候带回家。” “不要。”邓明姜终于收回盯着那两人的视线,摁灭手机,往娃娃机后面躲了一些,才说,“我都多大的人了,带玩偶回家算怎么回事?” “谁给你啊?自作多情!”季初燕瞪向邓明姜,不容分说地把玩偶塞到邓明姜的咯吱窝里,“这可是我人生中亲手夹起的第一个娃娃,你带回家送给阿姨。” 邓明姜低头和熊猫干瞪眼,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妈不喜欢这个。” 季初燕语气笃定:“阿姨喜欢。” “她不喜欢。” “她喜欢。” 邓明姜语气平静:“她是我妈,我比你了解她。” “依我看啊,你一点都不了解她。”季初燕呵呵一笑,转身投了两颗币,继续操控爪子夹娃娃机里的熊猫,他神情专注,嘴上说道,“阿姨亲口说过她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熊猫了,她还想去c市的熊猫基地看熊猫呢,你们十年前不是去过那里吗?她说当时你还在上高中,给她买了一个熊猫镜子,她到现在还留着,就是镜子掉色了,只能看出一点熊猫的形状。” 邓明姜没有说话。 季初燕连着夹了三次都失败了,在他第四次投币时,听到了邓明姜怔愣的声音:“你怎么知道这些?” “阿姨说的啊,那天早上我吃饭的时候,她跟我聊了这些。”季初燕扭头看向邓明姜,眼神里有着惊讶,“你不是就坐在沙发上吗?那么近都没听到?” 邓明姜没了声音。 宋娅爱唠叨,他也听宋娅的唠叨,可听久了总会烦,慢慢地,他不再往心里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一些尘封的记忆浮现出来。 他隐约记起了宋娅以前的模样,宋娅是个喜欢外出且喜欢交际的人,喜欢和人聊天、喜欢和人拍照、喜欢和人吃饭,然而现在她对一切陌生的人和事充满警惕,犹如一根时刻绷着的弦。 其实他也不记得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他和以前的所有事物都断了联系,七年前的那件事像一把利刃,把他的人生一分为二。 “邓明姜?”季初燕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邓明姜蓦地回神。 “你在想什么呢?表情真吓人。”季初燕说,“我刚刚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邓明姜张了张嘴,突然感觉喉头发干,他还是被回忆影响了,他原以为那些事已经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 “怎么?”他问。 “以后你回家不要老是玩手机,多听阿姨说话,就一早上而已,你的眼睛都快长手机上了。”季初燕面对娃娃机,透明的玻璃隐约映出他失落的神色,他垂着眼睫,眼中的情绪全被遮挡,“我还想让我外婆多跟我说话呢,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季初燕停下操控摇杆的手,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邓明姜抽出夹在咯吱窝里的熊猫上下看看,熊猫很是可爱,穿了一条水蓝色的碎花裙子,还真和宋娅有几分相似。 “谢谢。”邓明姜说,“我会把它带给我妈。” 季初燕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只是一会儿功夫,他又积极地夹娃娃了,闻言轻哼一声:“记得说是我亲手夹的啊。” “好。” 玩到后面,江瑞和青年也买了一堆币夹娃娃,可惜他们技术不好、运气更不好,手忙脚乱地夹了半天,只为电玩城贡献了一堆币。 离开时,前面两人四手空空,后面的邓明姜找工作人员要了一个很大的礼品袋,里面装了一堆玩偶——全是季初燕的战果。 季初燕这个新手今天运气确实不错。 天色渐暗,江瑞和青年又逛了一条街后便准备去餐厅吃饭了,他们应该早就订了位置,跟上去的邓明姜和季初燕被服务生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两位先生,我们店需要提前一天定位置哦。”服务生礼貌笑道。 季初燕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上了二楼,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被邓明姜拉住了。 餐厅就在步行街的黄金位置,是一家有两层楼的高档餐厅,一楼和二楼的墙全被敲掉,大面积地做成落地窗,每一寸玻璃都擦得干净透亮,哪怕站在外面的步行街上,也能仰头看清楚二楼的情况。 邓明姜拉着季初燕进了餐厅对面的一家小店,是一家主卖猪脚面的特色店,他点了两碗猪脚面。 季初燕还在努力往二楼上看:“餐厅只有一个门吧?他们下来应该能被我们看到吧?” “能。”邓明姜给出肯定回答。 “那就好。”季初燕环视一圈店里,又问,“我们坐哪儿?” 邓明姜指了下门口的那张空桌。 季初燕抬脚朝空桌走去,才走两步,后颈的衣服被扯住,他皱眉回头:“你干嘛啊?” 邓明姜提醒:“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邓明姜用眼神示意正在等待给钱的收银员:“两碗猪脚面,一共五十六块钱。” “……” 两人在门口的空桌落座,季初燕背朝店里,面朝对面那家餐厅,却没了继续偷窥的心思,他抱着双臂,一副气得不行的模样,脸都红了。 邓明姜十分淡定,还解释道:“我陪你出来,理应你付饭钱。” “我知道,我又没有不付。”季初燕粗声粗气地说。 可他就是不舒服。 两碗面而已,才五十六块钱,邓明姜居然和他分得这么清楚。 他不是舍不得两碗面钱,就是看不惯邓明姜公事公办的态度。 他们好歹认识有些时间了,可他在邓明姜心里,似乎连个朋友都算不上,像是给钱办事的雇主。 季初燕真的不爽极了,转眼看到被邓明姜放到椅子边上的礼品袋,他送给邓明姜他妈的熊猫在最上面,两颗眼珠乌黑发亮。 一时间,他心头堵得差点喘不过气。 死邓明姜! 死木头!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两人吃完面又坐了一个多小时。 季初燕坐得瞌睡都来了, 撑着下巴,眼睛一眯一眯。 对面的邓明姜仔仔细细地把今天下午用手机拍到的东西翻了一遍,关上手机,他问:“今晚还要跟着他们去酒店吗?” “去啊。”季初燕立马睁圆眼睛, “我们来都来了。” 邓明姜说:“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拍的东西已经足够证明他们的关系, 跟去酒店只会闹到最难堪的地步。” 闻言,季初燕愣了一下。 邓明姜的目光定格在他脸上,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地陈述道:“小季少爷,你还没有做好准备。” 这句话仿佛撕开了季初燕的伪装, 他的脸色骤然变了,瞬间绷直身体:“我做好准备了!” “可你又犹豫了。” “我……”季初燕张着嘴, 沉默半晌,重复那句话,“我做好准备了……” “你找的那些私家侦探也发了不少照片和视频给你吧?你有很多和江瑞坦白的机会, 你有证据,也占上风,可你一直没有行动,我不觉得等会儿你也有勇气冲进酒店里和他们对峙。”邓明姜把手搭上旁边的礼品袋,里面的玩偶把袋子撑得鼓鼓囊囊,“而且你今天没有多么认真, 在看电影的时候就打退堂鼓了吧?” “……” 被一针见血戳中心事的季初燕彻底说不出话了。 猪脚店的生意很好,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他们实在坐得太久,被收银员委婉地催了一次,于是季初燕又点了一瓶饮料和一份猪脚面, 猪脚面进了邓明姜的肚子,饮料被他拿着慢慢地喝。 他手里捏着吸管,吸管被他折来折去,发出咔咔声响,他一张脸很是苍白,眼睛不眨地凝视了邓明姜许久。 直到邓明姜出声问道:“你真的准备好了?” 季初燕表情愣愣,随即点头。 邓明姜蓦地起身,拎起礼品袋就往外走。 季初燕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扭头看他:“你、你干嘛呢?” 邓明姜头也不回:“去对面找他们。” 这句话直接把季初燕吓到火烧屁股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慌手忙脚地去拽邓明姜的衣服:“邓、邓明姜,你等等……” 邓明姜的脚步慢了下来,却没停下,回头看向季初燕:“你不是准备好了吗?我们速战速决,争取一个小时内把这件事解决了。” “不不……”季初燕又在抗拒了,他双手挽住邓明姜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头。 邓明姜终于停下。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都朝他们看来。 邓明姜毫无感觉,注意力全在季初燕身上,过了片刻,他抽回手,打开礼品袋拿出最上面的熊猫,把剩下一袋子的玩偶还给季初燕。 一个玩偶不重,但十几二十个大大小小的玩偶合起来就不容小觑了,季初燕赶紧双手抱住,一时有些吃力。 步行街里的灯全部亮起,颜色五彩缤纷,映着街道上每个行人的脸,从季初燕身后经过的行人三两成群、有说有笑,衬得脸色难看的季初燕更显异类。 邓明姜不知道季初燕究竟在顾虑什么,也许比起舍不得江瑞,季初燕还有很多比较私人的原因没说,他作为局外人不方便多问,但他帮的忙也到此为止了。 “小季少爷。”邓明姜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季初燕还是愣的,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邓明姜又等了几分钟,见季初燕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转身朝着步行街出口的方向走了。 快走到出口时,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邓明姜目不斜视,没有理会对方。 他一手拿着熊猫、一手拿着开了地图的手机,根据导航提示找到附近的公交站,这里可以坐车回家,只是需要转三趟车。 车还没来,等车的人只有零星几个。 邓明姜收起手机,站在公交站的最边上,跟上来的人也默默站在他身旁,低头抠着手里的礼品袋,一脸纠结的样子。 64路车来了。 邓明姜把熊猫夹在手臂和身体之间,双手揣兜,视线在亮起的“64”红色数字上停留几秒,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时间流逝得很快,等车的人都走了,64路车也来了两趟。 第三趟该上去了。 邓明姜刚这么想完,就看到一辆64路车缓缓朝公交站驶来。 他重新摁亮手机,点开刷钱的二维码。 就在这时,身旁的人纠结完了:“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姐要回来了吗?” 邓明姜准备抬脚的动作一顿,就在他犹豫的功夫,64路车停下又走了。 他嗯了一声,走到公交站的金属长凳前坐下,把熊猫拿到手上,捏了捏胳膊腿和耳朵,毛茸茸的,手感不错。 季初燕似乎黏他得很,又凑到他身旁坐下,把鼓鼓囊囊的礼品袋抱在怀里,手指戳着袋子说:“我有两个姐姐,已经嫁出去了,我大姐都怀第二个孩子了,预产期在明年二月。” “嗯。”邓明姜说,“我听说过。” 小少爷刚来工地那会儿,大家都在议论他,宿舍里、工地上、食堂里,甚至在小卖部里买东西时也在说。 不过小少爷的家世不像大家在电视剧里看的那么狗血,父亲是集团老总,母亲是千金小姐,上面有两个嫁出去的姐姐和两个优秀的姐夫,小少爷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兼继承人。 这样的身世很难不让人羡慕,大家每次说起都长吁短叹,感叹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有些人奋斗三代都看不到罗马,有些人出生就在罗马中心,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在罗马。 邓明姜以为季初燕会说出一个很特殊的理由,结果季初燕垂着脑袋,声音沉闷:“我不想让我姐姐们知道我过得这么糟糕。” 邓明姜转头看他:“如果你姐姐们知道江瑞做过的事,她们肯定会支持你的选择。” 季初燕安静很久,从礼品袋里扯出一个猴子玩偶,有样学样地扯着猴子的胳膊腿和耳朵,他徐徐地说:“江瑞是我精挑细选的结婚对象,他每一方面都很符合我对另一半的要求,我曾经为了和他订婚付出很多,我让我爸妈准备好了婚房、婚车,连婚礼都订好了,也通知了所有认识的人,我还打听好了领养孩子的地方,到时候领养一个小男孩……” 邓明姜安静听着,他看到季初燕的脑袋越埋越低,最后埋到了猴子的肚皮上。 还好没哭。 邓明姜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季初燕的肩膀没抖,便放下心来。 “我都豁出去了,我都做了那么多准备,明明做错事的人不是我,为什么要让我来承担后果?”季初燕狠狠扯着猴子的两条胳膊。 两人的口罩都在吃面时扔店里了,邓明姜把帽子也摘了下来,调小了扣在熊猫的脑袋上,正好合适,就是和碎花裙不太配。 “你舍不得沉没成本罢了。”邓明姜说,“但及时止损才是对你最有利的选择,否则你只会越陷越深。” 季初燕又摇头了:“不是……” 邓明姜索性闭嘴。 “我只是不想发生变化,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后的生活,要是每一步都能朝着我预期的方向走就好了。” “可惜人生的每一秒都在经历分岔路,每一秒都在被推着做出选择,如果之前你选择去餐厅里找他们,结局又会变得不一样了。”邓明姜看着马路对面,对面有一家相当豪华的星级酒店,是这个区里最好、最昂贵的酒店,他估计江瑞和青年会去那家酒店。 一辆金色宾利停在酒店门口,守门的服务生热情上前,帮忙拉开后座车门。 一个个子不高且微胖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他没有急着走开,而是伸手从里面牵出一穿着性感长裙的漂亮女人。 两人相拥着往酒店里面走。 邓明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中间的马路不是特别宽阔,虽然看不太清那对男女的长相,但基本信息还是能猜出来,要是江瑞和青年进去,他坐在这里很容易注意到。 正想着,身旁的人不知道看到什么,豁然起身。 抱着的礼品袋和手上的猴子一起落到地上,一个玩偶从礼品袋里滚出,又被季初燕重重踩了一脚。 等邓明姜弯腰捡起,季初燕已经沿着来时的方向跑远了。 另一头,季敬安在门口接了个电话,等他打完电话,女人正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对于这种事,他遇到的女人都很主动。 季敬安收起手机走到女人身边,两人很快拿到房卡。 电梯就停在一楼,女人按了门口的上行键,电梯门缓慢打开。 女人先走进去,转身将耳边的头发捋到耳后,对外面的季敬安勾唇一笑:“季总,还不快进来。” 季敬安也笑,笑得很不正经,和平时表现出来的严肃稳重大相径庭,仿佛换了个人,他抬脚正要走进去,脑后陡然生出一阵轻风。 还没反应过来,手臂被人从后拽住,他被扯得身体偏了一个直角,转头对上一张乌云密布的脸。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敬安也不高, 比身高一米七五的季初燕还要矮上一些,他微微抬头,和眼里几乎喷出火来的季初燕对视。 不知道季初燕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拽得他的手臂疼痛不已。 “放开。”季敬安呵斥, “谁让你这么对待你老子的?” 季初燕脸上青白交加, 后槽牙几乎磨出火星子来, 眼见电梯门快要合上,他伸出脚去把门抵住。 他恶狠狠地瞪大眼睛,目光扫过电梯里明显吓了一跳的女人,然后转回满脸怒容的季敬安身上:“你骗我!” 季敬安什么身份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人讨好,恨不得捧到天上, 哪怕是公司里退了休的元老,也要对他和和气气, 敢给他甩脸子的人,季初燕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真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我让你放开!”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季初燕跟复读机似的重复着这三个字,他眼眶红得吓人, 像是随时都能落出泪来,但在里面翻腾的都是仇恨,“你说你不找外面的女人了,你骗我!” 季初燕的嗓门大得连喇叭都不需要,大厅里除了他们还有酒店的服务生和其他几个客人,都惊吓地看了过来。 一男一女两个服务生犹犹豫豫地走近, 想说什么,却见季敬安摆了摆手。 季敬安一张老脸都丢尽了,疯狂甩着季初燕的手。 可季初燕死活不放,不仅把他拽得死死的,还另一只手摘掉帽子往地上一扔, 然后也上了阵。 “季初燕!”季敬安的神情阴郁到了极致,用手指着季初燕的脸,“我再说一次,放手。” 季初燕看着季敬安那恨不得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厌恶目光,眼泪终是没能忍住,哗啦一下涌了出来,他拽着季敬安的手蹲了下去:“你上次跟我保证了的,你说话不算话,你为什么骗我啊!” “季、季总。”电梯里的女人捂着胸口,心惊胆战地小声喊道,“我去上面等你吧。” 季敬安还没回答,地上的季初燕噌地一下起身,冲女人吼道:“你他妈还要上去是吧?你敢上去我就在上面把你扔下来!” 女人吓得往后一靠,哆哆嗦嗦着不敢说话了。 “滚啊!” 女人提着包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电梯。 季敬安见状,脸涨得发紫,忍无可忍地扬起手,唾沫横飞:“你这臭小子,非要让你老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吗?我看你是上次的教训吸取得不够,就不该让你去工地,该直接打死你!” “你打啊!”季初燕仰起脸,上面都是泪痕,嘴巴比鸭子嘴巴还硬,“你有种打死我啊!” 季敬安被激怒了,手直接朝季初燕的脸上抽。 围观的人全部倒吸一口凉气。 但巴掌声没有响起,因为季敬安的手落到一半时被另一只横空伸来的手抓住了。 那只手的力道比季初燕大太多,像钳子一样抓得他的手动弹不得,他愤怒扭头,先是看到对方的下巴,再一抬头,才看清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是个眉眼冷酷的男人,身材格外高大,身上散发出来的骇人气势如山般压来。 季敬安愣了一下,怒道:“你是谁?” “先生,动手不动口,不要打人。”邓明姜淡淡开口。 “我打我儿子关你什么事!”季敬安瞪他,“放手!” 邓明姜看向还在流泪的季初燕:“你也放了吧。” 季初燕没有反应。 邓明姜沉声:“季初燕,不要在这里闹,人太多了。” 季初燕终于听进去了这句话,吸了吸鼻子,拽着季敬安手臂的双手慢慢松开。 邓明姜也立即放了季敬安的手,拉起季初燕的手转身就走。 围观的人比刚刚多了一倍,有些人连入住手续都不办了,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邓明姜把从熊猫脑袋上摘下的帽子扣到季初燕的脑袋上,将帽檐按得很低,遮住了季初燕的大半张脸。 源源不断的眼泪在唯一露出来的下巴上汇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掉在衣领上,开出小水花。 这下江瑞和青年是顾不上了,邓明姜也不可能撇下季初燕回家,两人在街上走了一会儿,邓明姜跟着季初燕拐进了一家酒吧。 酒吧里没有劲歌热舞,只有歌手在小高台上弹唱,下面的座位藏在昏暗的光线里,坐了不少人。 季初燕点了一桌子酒,什么话都不说,只管闷头喝。 喝了两瓶,人喝醉了,歪歪扭扭地躺在沙发上,摸出手机划动联系人里的名字。 邓明姜坐在季初燕对面,闲得无聊,点了一根烟。 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隔着烟雾看醉醺醺的季初燕,拨出电话后,季初燕开了免提,把手机举到耳朵边上。 不多时,电话被接通,对面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小燕子,吃饭了吗?” “妈。”季初燕张口,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他用另一只手捂着脸,声音里带着哽咽,“我刚刚看到爸了,我和他吵了一架。” 对面女人沉默片刻,语气里的笑意消失:“妈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管他吗?你怎么就是不听呢?最后遭罪的人还不是你。” “怎么不管?为什么不管?”季初燕委屈死了,一边说一边抽泣,“他有老婆孩子啊,他那个行为叫做出轨!” 邓明姜吐出口烟,心想这个小少爷也不是完全不懂。 可惜在自己的感情上钻进死胡同里了。 “他出轨了也是你爸,该给你的没少过你,其他事上,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像你两个姐姐学习。” 季初燕一下子不说话了,他放下手,露出一双包满泪水的眼睛,半晌过后,他才喃喃地说:“妈,你是不是还没和那个男的断了?” 女人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小燕子,大人的事你不要管,你管好江瑞就行了,你和江瑞过得好,我们都替你开心。” 挂了女人的电话,季初燕又给家里的外婆打电话,是董景接的。 这通电话的时间更短,因为外婆还是没把季初燕记起来,和季初燕说了不到五句就喊董景的名字了。 季初燕把手机扔到桌上,继续喝酒。 邓明姜继续抽烟。 抽到第三根时,小少爷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瞪眼看他:“不是让你不要抽烟吗?” 邓明姜说:“你的酒味可以掩盖我的烟味,影响不了你。” 季初燕摇了摇头:“不是烟味的问题。” 邓明姜抬眉,没有说话。 季初燕自顾自地说:“吸烟有害健康,少抽点烟。” 邓明姜垂眼看着趴在桌上有气无力的小少爷,把烟拿开,轻笑一声:“原来你这么爱管人,可惜管不了自己的未婚夫。” 季初燕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屁股一点点地朝他挪了过来。 卡座的沙发呈空心的半圆形,中间是正好和沙发形状对上的实心半圆形桌子,季初燕的上半身趴在桌上,下半身挪出了圆规的轨迹。 邓明姜斜眼看着,没有出声。 季初燕挪到他身旁才停下来,脑袋搭在手臂上,歪头看他:“你爸出过轨吗?” “据我所知没有。”邓明姜非常诚实地说,“就算出轨了,他也不会傻到说出来。” 季初燕哦了一声,又想到什么:“对了,上次去你家只看到你妈,你爸呢?” 邓明姜嘴里叼着烟,言简意赅:“死了。” “死了?”这个回答让季初燕倍感意外,他立马坐了起来,“怎么死的?” 邓明姜微微仰头,仿佛陷入回忆里面,酒吧里的光线模糊了他的表情,他吐出一句话:“四分五裂死的。” 听到这话,季初燕脑海里的某根神经像被扯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撑着沙发往旁凑去,试图看清邓明姜的表情。 谁知刚要凑近,邓明姜忽然朝他脸上吐了一口烟雾。 季初燕避之不及,剧烈咳嗽起来。 烟雾中更加看不清邓明姜的脸了,但他的声音很冷:“别靠这么近。” 季初燕也来了脾气,把屁股往后一挪:“不靠就不靠,谁稀罕啊!” 酒吧里的歌手换了一个又一个,下面的人热热闹闹地聊着天,邓明姜和季初燕这里的气氛却骤然冷了下去。 一桌子酒全进了季初燕的肚子,凌晨两点离开时,季初燕已经醉到走不了路。 邓明姜早做好了准备,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轻车熟路地把季初燕背到背上。 这次没有回家,他背着季初燕去了一家酒店。 邓明姜问前台要了一个标间,上去后把季初燕放到靠里那张床上。 标间里有两张床,每张床只有一米五的宽度,季初燕昏昏沉沉地在床上滚了一圈,然后砰的一声掉到了另一边的地上。 邓明姜从卫生间洗了手出来,走到床前一看,只见季初燕的一条腿还搭在床上,整个人呈大字形地躺着,睡得跟死猪似的。 “季初燕。”他喊。 季初燕砸了咂嘴,脑袋往左一扭,又睡过去了。 邓明姜无语,上前将人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想抽烟,还是忍住了,他屈膝碰了碰季初燕横到床外的腿:“好意思说我是烟鬼,你不也是个酒鬼。”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女生在微信上发了很多消息过来, 邓明姜坐在床上挨着翻看。 今天女生照例打了一通电话给他,但季初燕在,他不方便接,便让女生发消息。 翻着翻着, 睡在另一只床上的小少爷又闹腾了, 扭来扭去地想要起来, 无奈手脚绵软无力,尝试几次都失败了,只剩扭来扭去。 邓明姜坐着没动,垂眼问道:“你怎么了?” “我……”季初燕的眼睛闭得很紧,眉头也拧得很深, 他张着嘴,喘了几口气, 才口齿不清地说,“我口渴……” 邓明姜摁灭手机放到床上,起身拿起柜子上的一瓶矿泉水, 拧开瓶盖递到季初燕面前:“喝吧。” 季初燕眼睛都没睁开:“哪儿……” 邓明姜:“……” 季初燕难受地喊:“邓明姜……我口渴……” 邓明姜忍无可忍:“你他妈把眼睛睁开!” 季初燕哦了一声,缓慢睁眼,一双乌黑的眼睛找不到焦距。 邓明姜沉默片刻,转手把矿泉水放到床头柜上:“放这里了,你自己喝。” 说完坐回床上,拿起手机。 结果还没摁亮手机, 季初燕又喊起来了:“邓明姜……水呢……” 邓明姜沉着张脸,声音比眼神还冷:“水在你脑袋上。” 这话被季初燕听进去了,他抬头一看,和床头的靠枕干瞪眼。 邓明姜懒得管他,继续翻看消息, 等他翻完并回完消息,季初燕还在和靠枕干瞪眼,原本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不知何时瞪成了铜铃。 “小季少爷。”邓明姜喊。 “干嘛……”季初燕回。 “水放在床头柜上。” “我……我正在找……” 邓明姜叹了口气,起身拿起矿泉水,将瓶口怼到季初燕嘴边:“喝吧。” 季初燕侧着身体,双手覆上邓明姜抓着瓶身的手,抬起脑袋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的水,看来是真的渴坏了。 “好了。”邓明姜站了起来,拧好瓶盖,“睡觉。” 季初燕眯起眼睛,说来神奇,他看邓明姜的时候就找得到焦距了:“我还没洗澡……” “别洗了。”邓明姜说,“明天起来再洗。” “不……”季初燕摇头晃脑,“上次都没洗……起来都臭了……” “你的错觉罢了。”邓明姜放好矿泉水,转身要走。 季初燕连忙喊他:“你……你去哪里……” “洗澡。”邓明姜言简意赅。 季初燕愣了一下,随即闹起来了:“死邓明姜!你不让我洗澡!你自己去洗澡!” 邓明姜没有理会一个醉鬼,进浴池后把门反锁了。 他洗澡的速度向来很快,加上洗头才半个小时不到,可这次头上的泡沫还没冲掉,浴室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邓明姜……”季初燕在半透明的浴室门上趴出一道黑乎乎的影子,他嚎得跟什么似的,咚咚咚地敲着门,“邓明姜……我也要洗澡……” 邓明姜:“……” “你不能偷偷洗澡……放我进去……” 邓明姜加快速度冲洗干净头上的泡沫,把剩下的时间压缩到五分钟以内,擦也不擦直接套上裤子和今天穿在里面的一件背心。 哗的一下把推拉门拉开。 还趴在门上的季初燕猝不及防,一头往里栽去。 脸撞上邓明姜的胸膛,双手习惯性往邓明姜的腰上一搂,几乎整个人都跪着挂到了邓明姜的身上。 邓明姜一下子僵住了。 然而季初燕无知无觉,抱着邓明姜就不撒手了,抬起脑袋把下巴抵在邓明姜的胸膛上,眼睛半睁不睁地看他:“我要洗澡……” 邓明姜没有说话,只觉太阳穴上的筋在突突直跳。 和一个醉鬼磨费神费力。 他选择放弃。 拉住季初燕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强行甩开,在季初燕又要倒过来之前,他灵活地闪出了浴室。 季初燕出于惯性,直挺挺地撞上浴室里的花洒架子,没有大碍,估计手臂哪儿被撞疼了,他的眼眶瞬间一红,眼泪要掉不掉。 邓明姜站在门口没有反应,他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干净了。 除了他妈,季初燕是第二个让他浪费这么多心神的人。 “要洗你自己洗,我不会帮你也不方便帮你。”邓明姜冷声冷气地说。 季初燕顾不得地上还是湿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一边手臂,包在眼里的泪水不停打转,但他表情是茫然的,怔怔望着邓明姜。 邓明姜没有多言,走前替他拉好浴室门。 刷完牙吹干头发躺到床上,邓明姜身心俱疲,他闭目养神,同时分出一丝精力放到浴室那边,直到听见水声响起,才稍微放下点心。 可水声持续了很久。 邓明姜睁开眼睛,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 洗了四十多分钟。 他不得不起身过去,敲响浴室门:“小季少爷。”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出季初燕模模糊糊的声音:“干嘛?” “你洗四十多分钟了,洗好了吗?”邓明姜说,“喝了酒最好不要洗太久。” “好。”季初燕回答。 “那你快点。” 邓明姜没有回去躺着,双手抱臂地守在门外。 如果季初燕还要洗的话,他打算进去把人扛出来。 季初燕可以出事,但不能在和他独处时出事,否则他会有很大的麻烦。 这么想着,浴室里的水声忽然停了,一阵窸窸窣窣后,门被拉开,腰上裹了一条浴巾的季初燕带着一身水汽出来。 季初燕也没有把水擦干,连头发都是湿的,不断往下滴水,他脸颊通红,身上的酒气是没了,可显然人还醉着。 邓明姜扯了一条毛巾扔他脑袋上:“把水擦了,等会儿把头发吹干再睡。” “哦。”季初燕迷迷糊糊地扶住脑袋上的毛巾,说话比之前利索不少,“我还没刷牙。” “刷吧。”邓明姜说,“我睡觉了。” “好。” 邓明姜躺回床上,听着卫生间那边一会儿响起水声、一会儿响起吹风机呼呼的运作声,磨蹭很久,季初燕总算忙完了。 趿拉拖鞋的脚步声渐近,在邓明姜的床尾停下。 邓明姜只把被子盖了一半,单手枕在脑后,眼睛也不睁一下地说:“很晚了,你也赶紧睡。” 季初燕问:“邓明姜,你睡觉穿什么啊?” “衣服。” “我看到了,我是说裤子。”季初燕懊恼地抓着头发,“我裤子打湿了,穿不得了,而且我就一条穿在外面的裤子,没法穿着睡觉。” “内裤。” “啊?” “我穿的内裤睡觉。” “……”季初燕安静了足足半分钟,讪讪地说,“我内裤也打湿了,怎么办啊?” 这下轮到邓明姜安静了。 能怎么办? 这会儿外面的店都关门了,买新的压根不可能,何况买了不洗,穿着也脏。 眼下只有两个办法,要么穿着湿内裤睡觉,要么—— “你可以不穿裤子睡觉。”想了想,他补充一句,“我不看。” “这不是看不看的问题,这是——” “什么?” 季初燕哽了一下,声音骤低:“来酒店不穿裤子睡觉,感觉好奇怪……” 只有做那种事的人才不穿裤子睡觉吧。 季初燕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邓明姜不知道对方究竟在别扭什么,他的思考方式向来简单,把能选择的拎出来,做排除法,选一个最优解,眼下季初燕的选择少得可怜,就更不需要浪费时间了。 但季初燕纠结个没完。 邓明姜不想和对方一起浪费时间,翻了个身,让意识沉沦。 也不知道季初燕纠结了多久,邓明姜没看时间,只觉过了挺久,终于听到季初燕爬上床的声音。 “我关灯了哦。” “嗯。” 啪的一声轻响。 邓明姜不知道灯关没关,他一直没有睁眼。 季初燕应该用了酒店里的沐浴露,邓明姜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和残留的酒气混在一起。 说实话,不怎么好闻。 不过住在工地上的集体宿舍里,他闻过的难闻气味多得去了,只要那个要命的小少爷不再闹腾就好。 谁知邓明姜刚调整好姿势准备入睡,要命的小少爷开口了:“邓明姜……” 邓明姜脑子里的神经一紧,一动不动地装尸体。 “邓明姜,我怎么感觉有点冷啊。”季初燕说,“你进来的时候没开空调吗?” 邓明姜忍不住了:“九月份开空调?你是说开暖气还是冷气?” “……”季初燕哑口无言。 “睡吧。”邓明姜说,“冷就把被子裹紧一点。” “哦。” 然而没几分钟,声音再次响起:“我还是冷,你不冷吗?” 邓明姜不想说话了。 “邓明姜……”没得到回应的季初燕一遍遍地喊,“邓明姜……邓明姜……邓明姜……” 邓明姜猛地睁开眼睛,扭过头去。 两层窗帘只拉了里面的一层薄的,今晚月光很足,透过窗帘洒了进来,把室内笼上一层黯淡的银光。 在银白色的背景下,季初燕裹成的小包清晰可见,他应该是面朝邓明姜,即便看不清楚也能猜到那双圆眼睛睁得很大。 “我就知道你没睡!” “你到底想说什么。”邓明姜的语气冷了下来,“给我一次性说完。” 季初燕似乎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你那儿暖和吗?我想去你那儿睡。”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是个行动派完全在这一刻体现出来了, 嘴上的话都没说完,身体便已掀开被子下床。 两张床放得很近,之间也就两三步的距离,季初燕连鞋都没穿, 赤着脚爬上了邓明姜的床。 邓明姜还没反应过来, 床边蓦地往下一沉, 被子被人掀开,一股凉风和一个人一起钻了进来。 “季初燕!”邓明姜向来冷静,却也被季初燕的行为吓到了,他下意识地想坐起来,结果季初燕的双手跟藤蔓似的缠了上来。 “邓明姜……”季初燕的身体也贴了上来, “我真的冷……” 季初燕浑身都凉飕飕的,搂在邓明姜腰间的双手更是冷得像冰一样。 邓明姜动作一顿, 顿时皱眉:“你刚洗了冷水热水?” “温水。”季初燕迷迷糊糊地说,凑近了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的一点酒气,和沐浴露香味混在一起, 味道更冲鼻了,“我没调出热水。” 邓明姜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犹豫了下,伸手摸索季初燕的脸。 可惜房间里还没亮到能看清对方五官的地步,他的指尖碰到一个湿润又温热的东西,很软。 脑子还没猜到是什么, 那个东西微微张开,呼出一口热气。 “你摸我嘴巴干嘛?” 邓明姜心头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神经上刺了一下,季初燕呼出的哪儿是热气?分明是一股烫人的火气。 他立马将手收了回去。 可不断加速的心跳声并没有恢复原样的趋势。 他太少和人接触了,青春期忙于学习, 到了可以恋爱的时候,人生却在那个阶段戛然而止,后面的七年都是灰白的,曾经的黑与白混在一起,混乱得让他恶心。 虽然季初燕和他一样是个男人,但对方是个喜欢男人的男人,也是个长得好看的男人,和宿舍里的工友们不一样。 他僵硬许久,再次伸手,这次小心翼翼得多,准确地摸到了季初燕的额头。 不是很烫。 季初燕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将脑袋往他的手心里蹭了蹭:“你在干嘛?” 邓明姜触电似的把手收回,放到另一边的身侧,他平躺在床上,睁眼看着模糊不清的天花板:“你回去睡。” “我冷。” “冷也回去睡。” “邓明姜,你有没有发现你好冷漠。”季初燕把他抱得很紧,说话时声音就响在耳边,“我们好歹认识有一段时间了,可你好像还把我当个外人。” 热气洒在邓明姜的颈窝里,他不适应地扭了扭头:“我们本来就是外人。” “哪儿有我们这样的外人?”季初燕说,“你知道我的好多秘密,我也去过你家。” 邓明姜说:“去过我家的人多得去了。” 季初燕嘻嘻一笑:“但阿姨最喜欢我,我感觉得到。” “……”这点邓明姜无法反驳。 季初燕的双手在邓明姜身上摸了摸,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窝进去,嘴里发出一声长叹:“你身上好暖和啊。” 邓明姜仿佛被绳子捆住了手脚一般,动也动弹不得,他感受到季初燕身体的温度逐渐升高,烫得他的睡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睁眼半晌,沉声问道:“季初燕,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季初燕闷哼一声,一只手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他的呼吸略一停顿,随即变得急促:“你有东西立起来了。” 顶端最为敏感,刚刚擦过的地方险些走火。 有那么一瞬,邓明姜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周身气息一沉,一把抓住季初燕放在一边的手。 力道似乎没有收着,疼得季初燕猛吸凉气。 “邓、邓明姜!” 邓明姜起身拉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昏黄的灯光刹那间铺撒开来,照亮了床上两人的脸。 季初燕一张脸皱了起来,被水雾弥漫的圆眼睁大,像只受到惊吓的猫,连背脊都弓了起来。 “季初燕。”邓明姜眼睫的阴影落进眸子深处,一双浅褐色的眼眸在此时被染成了深不见底的黑,他用力将季初燕提起。 季初燕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背部撞上了床头的靠枕,与此同时,一道阴影逼近,宽阔的肩背遮挡了大半的光,他仿佛被邓明姜投下来的阴影淹没。 鼻尖都是邓明姜身上的味道。 但他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道。 “我再问你一次。”邓明姜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季初燕,一字一顿,口齿清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季初燕像是被吓到了、又像是被这面贴面的咫尺距离惊到了,他微微收缩的瞳孔里清楚映出邓明姜的脸。 然后,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知、知道……” 话音未落,邓明姜的脸骤然凑近,鼻息的距离拉到一毫米不到。 季初燕愣愣睁着眼睛,嘴巴也微张着,方便了邓明姜长驱直入。 酒店里有现成的套,就装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各种牌子和尺寸都有,旁边是其他东西,润滑剂之类的。 邓明姜第一次用,对它们的认知仅限于曾经大学室友的经验交流,倒懂不懂,全凭感觉。 过程有些艰难,最难的是季初燕的眼泪一直掉个不停。 季初燕哭得眼睛通红,那片红蔓延到脸颊、蔓延到脖子、蔓延到全身,最后他整个人像是被煮透了的虾仁。 哭得枕头都湿了一片。 一个多小时后,时间接近凌晨四点,季初燕昏睡过去,乱蓬蓬的头发散在被打湿的枕头上,缩着的肩头颜色比枕头还白。 邓明姜坐在床边,从裤子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他点燃一根烟,静静地抽了起来。 尼古丁的味道让他的理智回笼,他有了一丝后悔,他还是冲动了,不该这么做的。 有时候对一件事的选择就在一念之间,他不是每次都能做到深思熟虑,尤其是神经紧绷得太久,意气用事的时候总会出现。 比如刚才。 烟抽到一半,后腰被拍了一下,他扭头看去,发现季初燕不知何时把头转向了他,哭得红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吸烟有害健康。” 邓明姜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表情似笑非笑:“喝酒也有害健康。” 季初燕说:“那我以后不喝酒了。” 邓明姜嗯了一声。 季初燕接着说:“以后你也别抽烟了。” “又管起我来了?”邓明姜嘴角勾着,笑得很不正经。 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还是把剩下一点的烟摁灭在了床头的烟灰缸里,随即起身:“起来,去浴室清洗。” 季初燕起不来,他的脑子已成浆糊、身体已成棉花,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望着邓明姜,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 邓明姜站在床头:“起来。” 季初燕哼哼唧唧,扭头把眼睛一闭:“起不来。” 邓明姜嗤笑一声:“你想把那玩意儿留在里面过夜?” 戴套不舒服,尺寸也不是很合适,到后面就没用了,本想快到的时候抽出来,结果没来得及,还是漏了一部分在里面。 季初燕摇了摇头,叹气:“腰快断了,真的起不来……” “你一直趴着的,怎么就累到腰了?”邓明姜说的不是跪趴,而是匍匐的姿势,跟死尸似的趴着一动不动,唯一活动的只有双腿,偶尔会翘起来。 季初燕闭着眼睛,继续装尸体。 僵持片刻,邓明姜直接上手抓人。 几分钟后,人被邓明姜抓进浴室,也不知道季初燕之前怎么掰弄的花洒,邓明姜捣鼓半天才有热水。 他让季初燕趴到墙上。 季初燕的手刚碰到墙壁的瓷砖就赶紧收回,他身上全被热水淋湿,像只落汤鸡,可怜巴巴地望着邓明姜:“趴上去好冷。” 邓明姜无奈,于是让人趴在自己身上。 季初燕趴得老老实实,还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邓明姜看不到季初燕后面,只能用手指摸索,进行得缓慢且费力,好在是有进度的。 季初燕很不舒服,被迫抬高后腰,踮着的脚摇摇颤颤,他眯着眼睛,在邓明姜的肩窝里呜咽半天,忽然张口咬住对方脖子。 邓明姜疼得手指一个用力,季初燕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但咬着肉的牙齿并未松开。 邓明姜抽出手指,用热水冲洗一下,拍了拍季初燕的背:“松口。” 季初燕不听。 邓明姜无语,这是他第二次被季初燕咬,在同一个月,前后相隔不远,他确定了季初燕是属狗的。 一个澡洗了将近一个小时,外头的天已有蒙蒙亮的趋势,邓明姜把擦干净的季初燕塞进被子里,回到镜子前看自己脖子。 没有出血,不过咬出了一个很深的牙印。 他伸手碰了碰,还有些疼。 叹了口气,他从浴室里的架子上拿起季初燕脱下来后揉成团的衣服裤子,里面夹了一条内裤,都打湿了。 幸好房间里有洗衣机,邓明姜看了一下,带烘干功能。 下午两点正是日头最晒的时候,明黄的阳光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薄纱做的窗帘,在木地板和床头上洒下一片亮光。 季初燕还没睁眼便感觉到了阳光的刺眼,他一脸痛苦面具,抹了把脸,睁眼看到被从窗缝外钻进来的风吹起的薄纱窗帘。 阳光在他眼前晕出一道道光圈,他闭了闭眼,在闭眼前,余光中映出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顿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猛地睁开眼睛。 是邓明姜的脸。 垂下的眼睫像小扇子一样浓密,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青色,似乎昨晚没有睡好。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睡了很久, 当意识慢慢苏醒时,便感觉到了一道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睁开眼睛,和表情呆滞的季初燕对上目光。 也不知道季初燕这么看了他多久,仿佛眼睛都要长他身上了, 直到他坐起身后, 才如梦初醒一般, 立马从床上弹坐起来。 盖在身上的被子顺势下掉,露出雪白的胸膛和上面斑驳的红点。 邓明姜斜眼看过去,表现没有太大起伏:“后面还疼吗?” 昨天清洗的时候,季初燕一直喊疼。 这话一出,季初燕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一张脸以极快的速度爬满绯红,那些红蔓延到了他的脖子和耳根, 他抓起被子挡在胸前。 然后继续愣愣看着邓明姜,似乎突然间不会说话了。 邓明姜倒很淡定,拿过搭在椅子上的裤子穿上, 接着开始穿里外两件衣服。 等他穿完,季初燕还坐在床上,被子裹在胸口,头发乱蓬蓬的,模样看着有些滑稽。 邓明姜两手插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主动开口打破沉默:“你是怎么想的?” “……” 季初燕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现在不仅腰酸背痛,而且后面那个地方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难以启齿的酸麻,各种不适感宛若一把把坚硬的小锤子,在他的神经上敲打。 怎么会这样呢? 昨晚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呢? 季初燕抓了抓头发, 像在做梦,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从头充斥到脚。 他真的没有想过和邓明姜发展到这一步,他和邓明姜怎么可能发展到这一步? 他们之间不管是家世、学历还是其他条件都相差十万八千里,若非邓明姜偶然发现他的秘密,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说上话。 就像季初燕和工地上其他工人的关系一样,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等他离开工地,他就会和所有工人桥归桥、路归路,回到各自的生活圈子里。 他只把邓明姜当朋友…… 不,不是朋友。 只是一个倾诉对象而已,因为邓明姜是唯一一个知道江瑞事情的人。 季初燕的脑子很乱,犹如被人塞了一团毛球,越抓越混乱,他的脸色由通红到苍白,最后胡乱扯着头发的手被邓明姜一把抓住。 “别扯了。”邓明姜没有坐到床上,他弯着腰,垂眼和季初燕对视,“你说说你的想法。”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连呼吸都开始缠绕。 明明邓明姜掌心的温度不烫,季初燕却仿佛被火烧着似的把手往回抽。 但邓明姜没放,抓得很紧。 季初燕的眼神到处乱跑,就是不敢看向和自己面对面的邓明姜,只要看到那张脸,他的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晚的片段。 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从这一刻起,邓明姜不再只是那个知道他秘密的工人邓明姜,而是和某些事拴在了一起。 “我……”季初燕声音沙哑,勉强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我怎么想的……”他又想逃避了,这是他的本能。 然而邓明姜不喜欢逃避,很多次的经历告诉他,逃避除了自欺欺人外没有任何用处,甚至会因为时间的拉长把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松开季初燕的手。 季初燕赶紧把手缩回被子里面,整个人都裹了进去,裹成了一个粽子。 “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邓明姜说着,特意放慢语速,“第一,昨晚的事当是一夜/情,以后该怎样就怎样,我不会拿昨晚的事找你麻烦,更不会把昨晚的事告诉任何人,我会把它和江瑞的事一起烂在肚子里。” 季初燕终于抬头,脸上毫无血色,脖子和耳根也恢复了之前的白。 “第二——”邓明姜把语速放得更慢,几乎是字斟句酌地说,“我对你负责。” 他们确定关系,他们就是情侣,情侣之间该做的事他都会做。 以后他会尽其所能给季初燕好的生活,也会尽量帮助季初燕摆脱江瑞造成的阴影。 他不是江瑞。 只要季初燕点头,从此以后季初燕就是他的半个家人。 可惜这些话没来得及说,就被季初燕匆忙打断了。 “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季初燕又不敢看邓明姜的眼睛了,他垂着眼皮子,结结巴巴地说,“我刚刚想了想,我们不太合适。” 本来已经张嘴的邓明姜闻言一愣,随即把嘴闭上。 季初燕没看邓明姜的表情,只觉对方的语气隐约有了变化:“行,我尊重你的选择。” 季初燕抿了抿唇,被子里的手指绞着被单,紧张和纠结全部表现在了脸上。 只是他把脑袋埋得很低,邓明姜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乱蓬蓬、黑乎乎的头顶。 男生的头发留长就是麻烦,稍微不打理一下就会炸。 这是邓明姜最后的想法。 “你的衣服裤子已经帮你洗了,晾在阳台那儿,还有你的内裤,我没用洗衣机帮你烘干,怕脏,等会儿你自己用吹风机吹吧。”邓明姜一口气叮嘱完,又说,“我准备回家一趟,今天回工地还是去哪儿,你自己安排。” 季初燕用力点了点头。 于是邓明姜走了。 季初燕跟雕塑似的保持着一个姿势蜷缩在床上,他心里有些难受,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过了。 可他也没法让邓明姜对他负责。 他爸给他休了三个月的学,他离开工地后还要回去念书,以后顺利的话可能去国外读研,这怎么让邓明姜对他负责嘛! 另一头,邓明姜回家吃了顿午饭就走了,回到工地已是下午。 他缺了快两天的活儿,但文四顺和许贵都没说什么,两人刚被杨健康叫去办公室商量了分活儿的事,都乐得嘴角咧到耳根去了。 晚上干活的时候,文四顺和许贵兴致颇高,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边干活一边聊天。 “还是明姜厉害,陪小季少爷出去一天就把事办成了!”许贵都要把手指数麻了。 文四顺却是好奇,把铲子往旁一放,抬头问不远处在闷头干活的邓明姜:“明姜,你和小季少爷到底是什么关系啊?怎么感觉你们忽远忽近的?” 邓明姜专心干活,头也不抬:“没什么关系,就碰了几次面,聊过几句。” 许贵嘿嘿笑着:“那你们聊得挺不错啊,大家都说小季少爷挺傲的,只跟杨健康那伙人说话,结果你一个招呼打过去,人家就帮忙了。” 邓明姜停下动作,扭头看了许贵一眼。 许贵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讪讪闭上了嘴。 “别这么说,叫人听到了不好,是我先帮了他的忙,他才帮我的忙。”邓明姜说。 “哦哦……”许贵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不对,和文四顺对视一眼,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手势。 干活中断,邓明姜突然有了疲惫感,他放下铲子、脱了手套,一屁股坐到靠柱子的地上,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抖出一根烟,正要点燃,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把烟放回盒里,打火机和烟盒一起用左手捏着,右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起身去稍远的地方接起电话。 许贵一直注意着邓明姜,见状立即凑到文四顺身边,脸上的八卦色彩浓厚:“喂喂,明姜又在和那个女的打电话了!” 文四顺瞥他:“你怎么知道是女的?” “我上次无意间听到的。”许贵把戴了脏手套的手举到嘴边,挤眉弄眼地用气音说,“就是个女的,还是个年轻女的,绝对没错。” 文四顺的眉毛跳了跳,他和许贵不同,他了解邓明姜的家庭情况,自然知道那个年轻女的是谁,可他不能说。 “嗐,干活就好好干活,少八卦别人的事。”文四顺推了推几乎贴到他身上的许贵,“干活干活。” 许贵被推得踉跄,扶着铲子切了一声:“你八卦人家的时候我都没说你,你好意思说我。” “你也说了我八卦的是人家,你也八卦人家去啊,你八卦自己兄弟干什么?” 许贵急了:“呵,你不也八卦过明姜,上次问小季少爷和明姜关系的人不是你?” 文四顺被怼到没声。 “我敢说,明姜要谈恋爱了,你不信看吧。”许贵说道。 谁知晚上下工后,邓明姜有女朋友的事一下子就在几个宿舍间传开了,倒不是许贵大嘴巴地说了什么,而是有人在洗澡时发现了邓明姜脖子上的咬痕。 那个咬痕很深,一看就是用了不少力气,谁会咬在那种地方呢? 答案显而易见。 而且十几个人住一个宿舍,邓明姜昨天和今天都请了假,和他同宿舍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前后一联系,事情的脉络变得清晰起来。 先洗完澡的徐贵靠在走廊上的栏杆前抽烟,听大家热热闹闹地说邓明姜女朋友的事,他忍不住了:“我就说那小子有女朋友了,文四顺还不信。” 有人挤在许贵旁边抽烟,闻言问道:“你怎么知道?” “最近几天,有个女的天天给明姜打电话,一聊就是十几分钟,有时候还会聊上半个小时,你说不是女朋友是谁?难道随便一个女的和他煲电话粥吗?” “嚯,看不出来啊。”那人啧道,“之前我们出去聚餐,有几个女的问邓明姜要电话,邓明姜连正眼都没给她们,我看他平时无欲无求的,都以为他不喜欢女的了。” 许贵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兄弟,一胳膊肘拐去:“你才不喜欢女的,明姜要脸有脸、要身材有身材,还是那什么法大学毕业的,他找的女朋友肯定不一样。” 那人笑道:“政法大学是吧?听说辍学了啊,毕业证都没拿到。” 楼下,季初燕裹着被子焉儿吧唧地躺着,杨健康坐到床边,安慰他:“你有事没事给季总打个电话慰问一下,兴许他消气快就让你回去了,反正在这里专业对口,你也当是历练,多一个月少一个月差别不大。”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杨健康在半个小时前就来了, 拉过凳子一坐,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堆话。 但季初燕没听,一是他不太舒服,回工地后脑子就跟装了浆糊似的, 拿着铲子转都转不动, 二是他的注意力全被楼上的声音吸引了。 他隐约听到了邓明姜的名字。 “小季少爷, 杨哥我是过来人,你听我一句劝……” “等等,杨哥。” 没说完的话被打断。 季初燕撑着手臂、探起身子,试图听清楼上的谈话,可他宿舍的门窗紧闭, 只能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 杨健康莫名其妙,挠挠头说:“怎么了?” 季初燕躺了回去, 灯光把他的脸照得苍白无比,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有种明显的病态。 “杨哥,楼上好热闹,他们在说什么啊?”季初燕问。 杨健康嗐了一生,摆了摆手:“都在胡说八道罢了,你也知道的,工地上没有娱乐, 大家都爱八卦。” “八卦什么?” “也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 杨健康沉默了下,说实话他对工人们八卦什么还真不关心,他只关心小季少爷和季总的关系有没有好转、小季少爷在工地上有没有吃饱穿暖和受委屈,可小季少爷貌似对外面的事很上心。 虽然他也不知道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季少爷怎么突然就关心起工人们的事了,但是小季少爷问都问了—— “好像在说邓明姜的事吧。”杨健康过来的时候听了一耳朵, 他回忆道,“说邓明姜有女朋友了。” 话音未落,季初燕突然犹如惊弓之鸟,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杨健康被他的反应吓得双手一抖,险些也从椅子上弹起来。 “小季少爷?” 季初燕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脸色几乎可以用煞白来形容,他瘫坐在床上,嘴唇微微发抖。 “小季少爷!”杨健康连忙起身,刹那间出了满额头的汗,“你别吓我啊,哪里不舒服吗?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季初燕摇了摇头,良久又躺了回去,他双手捏着被角,两眼盯着上头的木板,声音轻飘飘的:“杨哥,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杨健康急道:“哎哟,你让我怎么放心回去?” 季初燕说:“我真没事。” “你这样子哪儿像没事啊?大病小病可都不能马虎,我还是带你上医院看看吧。” 季初燕不想搭理杨健康了,索性闭上眼睛。 杨健康在原地兜了几圈,急成热锅蚂蚁,却也毫无办法,他和季初燕相处得久,深深知道这个小少爷有多不听话。 最后,杨建康还是走了,走前不忘叮嘱一堆。 季初燕闭眼躺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反复回荡的都是刚刚杨建康说的几个字。 邓明姜有女朋友了。 邓明姜有女朋友了。 邓明姜有女朋友了…… 可邓明姜昨天才和他上了床,要是真有女朋友的话,那邓明姜的做法也太混蛋了! 同时他又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 昨天一天他和邓明姜一直呆在一起,如果邓明姜有女朋友的话,不可能一天下来都不联系他。 还是说邓明姜在今早回来后找了个女朋友? 那也太迅速了吧! 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全往季初燕的脑子里钻,季初燕的脑袋疼得快要炸开,他抓了抓头发,到底没有忍住,掀被下床。 披上衣服出门,住在一楼的工人们还没回宿舍睡觉,也许是今晚天气凉爽,也许是刚刚的吵闹让大家兴致未消,他们成群地坐在过道边上,一边聊天一边吞云吐雾。 季初燕不喜欢烟味,尤其是一群人凑一起制造出来的烟雾,平时见到都会躲得远远的,但今晚不得不忍着。 他蹲到其中一人身旁:“你们在说什么?” 那人听着声音不对,回头见是季初燕,顿时一口烟呛在喉咙里,捂着嘴猛烈咳嗽起来。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季初燕的到来,手忙脚乱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 “小季少爷,你怎么出来了?我们吵到你了吗?” 虽然季初燕没有真正和工人们打成一片,但是他平时出手大方,水和雪糕就没断过,有时候还会让杨健康帮忙买一车鸡鸭鱼回来拿给食堂,让厨子们做了免费盛给大家。 因此大家都挺喜欢季初燕,傲是傲了点,可人家毕竟是少爷嘛,和他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见工人们准备把烟灭了回去睡觉,季初燕连忙说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你们说你们的,我在旁边听听就行。” 大家一听,乐呵起来,和小季少爷一起住了大半个月,还是第一次见小季少爷晚上出来溜达。 “我们就是随便聊聊。”刚刚咳嗽的人说。 “我也随便听听。” 季初燕都这么说了,大家便又坐了回去。 有人给季初燕拿了张小凳子,他坐在小凳子上,裹紧外套,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结果没听到任何和邓明姜有关的内容。 大家在说一个叫曾程成的人,前两天没干了,听说家里的媳妇和其他男人好上,连孩子都不要了,想和那个男人私奔来着,被两家父母堵个正着。 “上次聚餐我见过他那媳妇,看外表挺老实一人,一顿饭下来连头都没抬过几次,真想不到她会偷人。”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嘛,而且有些人表面看着老实,背地里你根本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老刘这话说得对!”咳嗽的人激动地说,“我一兄弟的兄弟,看着可老实了,有个女朋友还挺漂亮,他还不是在外面乱来,微信小号里全是小姐的联系方式。” 大家闻言,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这种事听得太多,都听麻木了。 “话说回来——”有人开口,抬手指了指楼上,“邓明姜不也这样吗?你们看他平时不近女色过得跟个和尚似的,不也暗搓搓地找了个女朋友。” 这话一出,季初燕的脸色当即变了,他的表情要笑不笑,被黄光照得有些渗人:“你们怎么知道他有女朋友?” 大家这才想起邓明姜似乎和小季少爷走得挺近,纷纷开口。 “小季少爷,邓明姜没跟你说过吗?” “我听许贵说的,他说最近老有一个女的给邓明姜打电话,一聊就是十几分钟。” “怎么可能才聊十几分钟?听说每天都在煲电话粥,干活时都一两个小时起步。” “对啊,聊得可亲热了,上次有人看到邓明姜的牙花子都笑出来了。” “而且听说邓明姜每次放假都是为了去见那个女的,上次还带了一身牙印回来。” “啧,年轻人就是激烈。” “诶,小季少爷?”有人疑惑地喊,“你去哪儿啊?” 季初燕身形僵硬,脚步飞快,头也不回:“我有些不舒服,你们继续聊,我回去休息了。” 话音刚落,门也被关上。 留下外面一堆懵逼的脸。 另一头的楼上,邓明姜也在解释。 “那个女生是我的邻居,找我问点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 许贵一脸不信,坐在自己床上翘着二郎腿,还抖来抖去:“那你脖子上的牙印是怎么回事?” 邓明姜不说话了。 “小邓啊,你撒谎也要考虑一下你脖子上那牙印的感受。”有人意味深长地笑,拍了拍邓明姜的肩膀,“有女朋友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哥哥们连媳妇都有了,不会说你什么。” “嗐,人家小伙子害羞嘛,理解理解。” 邓明姜感觉越说越乱,只好把嘴闭上。 好在大家的好奇也就维持了一个晚上,翌日一早,大家投身于繁重的活儿里,谁都没再说昨晚的事了。 中午到食堂吃饭,先吃完的许贵出去买烟,文四顺终于逮着机会询问邓明姜。 “你真交女朋友了?” “没有的事。”邓明姜正吃着饭,头也没抬,“你也知道每天给我打电话的女生是谁。” “那你脖子上的牙印是谁咬的?”文四顺说,“你别告诉我是你自己咬的。” “……”邓明姜又沉默了,但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去酒吧玩时遇到一个人,看着挺顺眼的,就睡了一觉。” 啪嗒一声。 是文四顺手里筷子掉落的声音。 文四顺的嘴巴张成鸡蛋形状,不可置信地盯着邓明姜。 工地上出去乱来的人不少,有打光棍的,也有老婆孩子在家的,可邓明姜明显不是那类人。 他宁愿相信许贵出去找人,都不相信邓明姜出去找人。 半晌,文四顺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女的没缠着你吧?” “没有。”邓明姜垂着眼皮,看不清眼里的情绪,不过语气平静,“他说就当那件事没发生过。” 文四顺无语。 敢情还遇到渣女了。 这一小片的空气安静下来,只有周遭吵吵嚷嚷,文四顺抹了把脸,正琢磨着说点安慰的话,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端着餐盘坐到了他的斜对面——也就是邓明姜旁边。 定睛一看。 居然是小季少爷。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今天工地外新来了一家卖盒饭的摊贩, 价格便宜,菜式还多,不少人跑出去凑热闹,原本人挤人的食堂变得冷清不少。 文四顺和邓明姜照旧坐在食堂的角落位置,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 但靠近他们的座位都是空的。 看到季初燕身影的瞬间, 文四顺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立马扭头左右看了看,到处都是空位。 再回头一看—— 那人就是小季少爷。 原本想说的安慰话全部卡在了喉管里,他捏紧筷子,悄悄看了眼坐在对面的邓明姜。 也不知道邓明姜有没有发现身旁落座的人是小季少爷,他面不改色地吃着饭, 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与此同时,季初燕也开始埋头吃饭, 仿佛没看到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是邓明姜一样。 两人明明坐在相邻的位置上,可中间好像隔了一道隐形的墙。 文四顺慢慢放下筷子,眼神不动声色地在两人之间打转。 又闹矛盾了。 文四顺都不记得这是他们第几次闹矛盾了, 反正闹得勤、闹得快,也和好得快,跟幼儿园的小朋友吵架一样。 坐了一会儿,他实在受不了这边冷得掉渣的气氛,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起身说道:“明姜, 我去看看许贵的烟买好没有,你慢慢吃啊。” 说完要走,谁知对面的邓明姜也站了起来。 “文哥,你等我一下。”邓明姜说,“我和你一起去。” 文四顺一愣, 下意识看向同样愣住的季初燕,他赶紧说道:“你去干什么?你又没东西要买。” 邓明姜把碗筷碟子堆在餐盘里放好,等食堂的阿姨过来收拾,他长腿一伸,便从餐桌的另一面跨了过来。 “我去买烟。” “刚刚许贵问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刚刚没想抽。”邓明姜看也没看身后已经抬起头来的季初燕一眼,拍了拍文四顺的胳膊。“走吧。” 文四顺叹了口气。 两人很快走出食堂,文四顺回头看看,隔着玻璃大门发现季初燕还在朝他们这边张望,脸色不太好看。 两人对上视线,文四顺连忙把脑袋扭了回去。 再看邓明姜,对方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似乎根本不在意后面有没有人看他。 文四顺忍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问道:“你和小季少爷吵架了?” 邓明姜回答简洁:“没有。” “那你们刚刚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文四顺说,“明显就是吵架了。” 邓明姜想了想说:“我和他不熟,谈不上吵架。” 文四顺切了一声,用胳膊肘碰了碰邓明姜:“人家帮了我们的忙,而且还是季总的儿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闹得太难看,对我们没好处。” 邓明姜双手插兜,一声不吭。 “这片地方的好多工程都被宏辉集团包了,我们后面肯定还要在季总手下办事,小季少爷算是我们的半个领导。” 邓明姜沉默许久,嗯了一声。 两人走到工地门口时正好和许贵撞上,许贵买了不少东西,手上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在小卖部和人吹了半天牛才往回走。 文四顺从袋子里拿了自己的两包红河,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准备回宿舍休息后开始干下午的活儿。 许贵自然和文四顺一起回去。 邓明姜站在原地没动,只道:“你们回吧,我去买包烟。” 许贵说:“刚问你你不买,现在又想买了。” 邓明姜还是那句话:“突然想抽了。” 文四顺唉声叹气地揽过许贵的肩膀:“年轻人的想法复杂啊,走吧走吧,我们老年人需要休息。” 许贵笑骂:“谁跟你是老年人?我也是年轻人,我才四十三岁!” “是是是……”文四顺敷衍点头,“四十三岁的年轻人。” 邓明姜独自来到小卖部,买了包玉溪,他没急着回去,用脚勾来一张塑料凳,在门口坐下了。 中午来小卖部买东西的人不少,进进出出,都没断过。 工地上的人干苦力活儿,身体上的压力,精神上的压力也大,就喜欢找点东西发泄,比如喝酒、比如抽烟。 进出小卖部的工人几乎每个嘴里都叼着烟,一边说话一边吐雾。 邓明姜低头撕开烟盒的包装线,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却迟迟没有点燃。 打火机被他拿在手里,在烟盒上敲了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天抽烟量急剧减少的缘故,他对烟的依赖似乎不像以往那么大了,以往一会儿没摸着烟就浑身发痒难耐,现在感觉抽也行、不抽也行。 邓明姜正在纠结,身旁有人喊了一声:“小季少爷。” 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因这四个字而微微坐直,他想季初燕不是在食堂吃饭吗?怎么瞬移到这边来了? 或者是他听错了。 可抬眼一看,还真是…… 季初燕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宽松衬衣,扣子没扣,敞开着,里面是一件白色内搭,下面搭了一条黑色裤子和一双白色板鞋,干干净净的穿着,宛若刚从哪个大学校园里出来,和这里灰头土脸的工人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当然,邓明姜就是灰头土脸的工人们中的一员,他上午干了活儿,衣服裤子上的灰都没拍掉,一双脏手套还塞在一边裤兜里。 邓明姜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皮,他拿起打火机,点燃了嘴里的烟。 不过余光还能看到季初燕的身影。 季初燕的步伐不慢,不出半分钟就走到了小卖部门口,他和刚刚跟他打招呼的人说话:“这里有卖酒精和创口贴吗?” “酒精可能没有,只有创口贴吧。”那人扭头问了小卖部老板一句,又关心地问季初燕,“小季少爷,你买这些干什么?哪儿受伤了吗?” 季初燕说:“上午被钢筋划了一下,伤口不大,还是清理一下比较好。” 那人哎呦一声:“上午划的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清理呀?得赶紧的,免得伤口感染了。” 其他人闻言也围了上来,拥簇着季初燕一起往小卖部里挤。 邓明姜一边抽烟一边留意小卖部里的动静,烟抽到一半,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记起现在是女生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之前女生都在上午或者下午打,怕中午打影响宿舍的人睡觉,但经过昨晚的事,他觉得还是中午打比较好。 他摸出手机,起身走到小卖部的侧面。 “邓哥。”女生的声音从手机对面传来,“今天上午阿姨去菜市场买菜,不知道被什么刺激到了,当场昏倒了,我喊了120把阿姨送去医院,刚检查下来,没什么大碍。” 邓明姜皱眉问道:“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怎么样?” “还行,但不说话。”女生说,“我和阿姨沟通了很久,阿姨一直没理我,估计今天晚上得住在医院了。” 邓明姜把烟扔到地上,用鞋子碾了碾,碾得很用力:“你把电话给她。” “好。” 女生的声音拉远,温声细语地和宋娅交谈,可惜那边始终只有女生一个人的说话声。 女生把手机开了免提,邓明姜说了几句,依然不见效果。 邓明姜只好说道:“她以前也这样过,应该明天一早就好了,到时候你带她出院,要是没好再给我打电话。” “好。” “这两天工地上比较忙,我看国庆节后两天能不能请到假回去。”他们刚分到新活儿,一两天让文四顺和许贵帮忙还行,久了肯定不行,再好的关系也会产生间隙。 “好。”女生说,“对了,我妈昨天过来,给我带了三床在老家弹的棉被,我一床、阿姨一床、再寄一床给你。” 邓明姜说不用。 “用的用的,阿姨每天都煮好晚饭等我,弄得我挺不好意思,正好天气转凉了,阿姨担心你在工地上着凉,我说把棉被寄给你,阿姨也同意了。”女生挺高兴地说,能感觉出来她和宋娅相处得不错。 邓明姜犹豫片刻,没再拒绝:“谢谢。” “邓哥你太客气了。” 邓明姜又和女生聊了几句才挂电话,他把工地的地址通过微信发给女生,然后收起手机,转身看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他。 季初燕不知何时出来的,一手拿着创口贴、一手拿着酒精瓶,都是从小卖部老板那儿拿的,还没用。 今天的日头很晒,把季初燕的头发颜色照得更浅,一头浅褐色的微卷发,加上白皙的皮肤,和身后荒凉的背景格格不入。 那双眼睛有些泛红,像是恨不得把邓明姜的皮肉看穿。 邓明姜把手揣进裤兜里,摸到打火机和烟盒,他没有抽烟的想法,只是感觉烦躁。 被季初燕的眼神看得烦了。 他面无表情地挪开目光,没有回小卖部,而是直接朝工地门口去了。 这天下午,杨健康过来找他们说事,只带了他的左膀右臂,平时和他形影不离的季初燕没在。 文四顺左右看看,问杨健康:“小季少爷呢?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在宿舍睡觉吧。”杨健康忙着手里的事,“他昨晚就不太舒服了,今天强撑着跟了我们一上午,还没留神摔了一跟头,下午我才看到他的手划了一条口子,就让他回宿舍休息了。”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在工地上干活, 受伤是常有的事,但受伤的人是小季少爷,这就让人头疼了。 杨健康不敢马虎,当即放了季初燕几天的假, 让人好生休息, 想回家一趟也行。 但季初燕不肯, 之前得了空就想往家跑的小少爷这会儿正老老实实地躺在宿舍里。 杨健康走后,文四顺和许贵商量起来。 “小季少爷好歹帮过我们的忙,现在他不舒服,我们不去看他是不是说不过去?” 文四顺也这么想:“买点水果去看看吧。” “行。”许贵说,“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可以, 下午咱们提前把活儿干完就去。”文四顺说完才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站在边上闷声不出气的邓明姜, “明姜,你去吗?” 许贵对中午食堂的事毫不知情,笑着碰了下文四顺的肩膀:“你这说的什么话?还是明姜跟小季少爷打的招呼, 当然得去。” 话音刚落,邓明姜就回答了:“你们去吧,我要去找杨工头问问国庆节的安排。” 许贵一愣:“你不去啊?可你和小季少爷……” 话没说完,人就被文四顺扯远了。 文四顺一手揽过许贵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人家明姜说了有事,到时候我俩去就行。” 邓明姜埋头继续做事。 其实他说的话只是借口, 傍晚文四顺和许贵提着在小卖部买的水果回宿舍看季初燕,他便哪儿也没去,坐在楼层上看日落。 夕阳西斜,这片荒凉的地上没有楼房的遮挡,能够清楚看到一圈圈光线逐渐收入地平线下。 半空中有无数的小黑影在飞, 很像燕子,仔细看才会发现是一只只的蝙蝠。 邓明姜抽了根烟,抽完之后,文四顺和许贵回来了。 瞧见正在起身的邓明姜,文四顺和许贵都愣了一下。 许贵问:“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邓明姜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把嘴里的烟用手指夹着,问道,“小季少爷怎么样了?” “手上的伤是小伤,我看那口子还没我上次划到的一半长。”许贵说,“就是真的没什么精神,那脸白的,跟刷了墙漆一样。” 文四顺笑道:“小季少爷的皮肤本来就白,跟我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但你不觉得今天更白了吗?像他那样有气无力躺在床上的人,我只见过一个。” “谁?”文四顺问。 “我媳妇。”许贵挠头说,“还是在坐月子的时候。” “……”文四顺一胳膊肘拐过去,“你不会说话就闭嘴。” 邓明姜把手里的烟摁灭,一声不吭地开始干活儿。 - 第二天中午,邓明姜在小卖部门口接到了女生打来的电话。 女生说宋娅果然有所好转,今天一早就和她一起出院了,昨天的事没在宋娅心里留下阴影,才一宿过去,宋娅已经跟没事人似的。 邓明姜让女生把电话交给宋娅。 “儿子。”宋娅温和地说,“妈没事了,你别担心啊,你好好做你的工作,妈自己在家好得很。” “好。”邓明姜说,“国庆放假我回去看你。” “妈等你回来。” 邓明姜挂了电话,嘴角情不自禁地勾了勾。 幸好—— 他想。 他妈能接受女生,在这件事上,他终于有了一个喘口气的机会。 收起手机,抬眼一看,不远处又站了一个人。 还是季初燕。 邓明姜的嘴角蓦地往下一压,恢复到了平日里的冷淡,他准备绕过季初燕朝工地门口走,谁知季初燕先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凑近了看,季初燕脸上确实没有血色,嘴巴也是发干、发白,一副病殃殃的样子。 邓明姜垂着眼皮看他:“找我有事?” 季初燕的目光扫过邓明姜揣进裤兜里的手机,他咬了咬唇,呼吸不稳,似是经过一番挣扎,他问:“你刚刚在给谁打电话?” 邓明姜的眉尾微微一抬,顿时猜到什么,但他没有回答:“问这个做什么?” 季初燕猛地抬眼和他对视,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攥紧,却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调问:“在给你女朋友打电话?” 然而任谁都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紧绷。 邓明姜默不作声地看着季初燕,直到季初燕的耐心逐渐耗尽,仿佛随时都能爆发,他终于开口:“不是女朋友。” “那是谁?” “我想这就没必要告诉你了。”邓明姜说完,抬脚要走。 季初燕一把抓住他的手,两眼又隐隐泛起了红,他说话时的嘴唇和声音都在抖:“就是你女朋友,我都听说了。” 邓明姜扭头看他,好笑地问:“你听说什么了?” “你有女朋友,每天都在跟她煲电话粥,而且你每次放假都去找她。”季初燕说得一字一顿,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害怕一眨眼就有什么东西掉出来。 “……” 邓明姜有些头疼,他发现谣言传得比他想象中更加离谱。 “对吧?就是这样吧?”邓明姜的沉默让季初燕心里更慌,犹如有根缠在心脏上的丝线在不断收紧,他抓着邓明姜手臂的双手也在加大力气,“邓明姜,你说话啊,到底是不是?” 邓明姜试图把手抽出,可惜季初燕抓得太紧。 他正了脸色,一本正经地作出回答:“我说了,我没有女朋友。” “那给你打电话的女的是谁?” “这是我的私事,不方便告诉你,我唯一可以跟你说的是,我目前为止没有女朋友。”邓明姜看出了季初燕在想什么,他转过身去,一根根地掰掉季初燕扣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指,“如果你是担心自己被三,那你大可以放心,我以前和现在都是单身,行了吗?” 季初燕喃喃:“可那女的……” 邓明姜已经把季初燕的手拿掉,他抓着季初燕的左手手腕,将衣袖往上捋了几寸,果然看到一条指甲盖大小的伤口。 “怎么没用创口贴?”他问。 季初燕的手被他抓着,也没挣扎,只是愣愣看他:“今天发现没流血了,都没贴了,贴着不舒服。” “最好贴着,要防水的,不然洗澡碰到伤口容易发炎。”邓明姜放下季初燕的手,又看了眼季初燕苍白的脸,往后一退,没忍住开口,“你对江瑞不是喜欢对吧?” 季初燕嘴唇微张,没有说话。 邓明姜双手抱臂,继续说道:“你选择江瑞是因为他家世好、能力好、外形好,与其说对你而言是个好的另一半,不如说是个能让你脸上增光的另一半,而你拒绝我的原因也是如此。” 因为他没房没车没钱也没学历,还是个在工地上干活儿的工人,他方方面面都比不上江瑞、也配不上季初燕。 这一点他有自知之明,但关于江瑞的事是在这两天才慢慢想通。 季初燕太想要一个光鲜美好的家庭和一个可以为他撑脸面的另一半,所以他会花钱压下江瑞劈腿的事,也不敢和劈腿的江瑞对峙,因为他害怕扯烂自己亲手编织的梦,也害怕被人知道他精心挑选的未来和另一半是如此的不堪。 不得不说,邓明姜的猜测完全正确。 季初燕心里那些阴暗的、自私的、从未对别人说过的想法在此时被邓明姜用极为平淡的口吻说出,他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周围的目光如钉子一般扎进他的皮肉里。 他双手握拳,指甲几乎嵌进手心里,尖锐的疼痛让他耳根发热,绯红一点点地蔓延到他的脸上。 “小季少爷,我跟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出自真心地建议你——”邓明姜的表情依然轻松,似乎没被季初燕看上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在意的事,“江瑞不是良配,他背叛了你,他有错在先,你取消婚礼不丢人,世界上的好男人很多,你可以重新选择一个符合你那些条条框框的男人。” 季初燕几近呆滞地望着邓明姜。 “你的条件很好,重新找一个家世好、能力好、外形好而且对你也好的男人不是难事,只要你别急,慢慢地找。”邓明姜说完想说的话,最后叮嘱一句,“别忘了用创口贴,最好防水的。” 他走了很远,走到工地里面,回头看去,季初燕还站在小卖部门口,面朝他的方向。 季初燕好像瘦了一些,站在秋风里,风一吹就能倒下。 后面几天,邓明姜只看到杨健康和他的左膀右臂,许贵最积极,每次都向杨健康打听季初燕。 杨健康说季初燕在宿舍里休息,一日三餐都是他找人送过去的,没什么精神,也干不了活儿。 但这对工地的影响不大,反正小季少爷又不是来干活挣钱的。 十月开头的这天下午,邓明姜收到一个快递,是女生寄来的棉被,用一个大纸箱子装着。 邓明姜抱着纸箱回到工棚,还没来得及上楼梯,就被从二楼下来的许贵几人拦住了。 他们和邓明姜一起在工地上住了几个月,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给邓明姜寄东西,加上之前的传闻,许贵几人闹哄哄地扒着纸箱上的快递单子看。 “吴倩倩!” “哎哟,怪不得这么大一箱子,原来是女朋友寄来的东西。” “原来你女朋友叫吴倩倩,你小子好啊,有女朋友还搁大家面前装。”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自己都忘了女生的全名是什么, 他管女生叫小吴,听到吴倩倩的名字时,愣了两秒才回过神来。 随即立马将纸箱翻了一个方向,掌心盖到纸箱上的快递单。 “行了。”邓明姜出声赶人, “我要上楼, 你们别在这里堵着。” 许贵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证据, 哪儿会轻易放人?他和其他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堵在楼梯中间。 “你小子今天必须从实招来,否则哥哥们就不让你上去了。” “这个吴倩倩是你从哪儿认识的?” “你们认识多久了,你追她还是她追你?” “说啊!”许贵焦急地拍邓明姜的肩膀,“刚才还在说话呢, 这下怎么成哑巴了?” 邓明姜抱着纸箱往后退,直接退下楼梯, 他把纸箱往楼梯的栏杆下面一放,人坐到了楼道边上:“不让算了,我就在这里坐着, 等你们走了再上去。” 许贵等人无语。 “你这张嘴真是硬,这么逼你都不说。”许贵耸了耸肩,也没了办法,往旁一让,“行行行,上去上去, 带着你女朋友给你买的东西上去吧。” 邓明姜重新抱起纸箱,还没迈开步子,楼梯另一边的卫生间门就被人从里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哎哟,小季少爷!”许贵的反应最快, 几乎是从楼梯上奔跑下来,“听杨工头说你一直不舒服,我们想去看你来着,又怕打扰到你,你现在怎么样了?” 说话间,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左一声小季少爷、右一声小季少爷。 刚刚还是人群中心的邓明姜一下子被挤到了人群边缘。 邓明姜:“……” 他没急着走,仗着身高的优势隔着人群看向季初燕。 季初燕穿了一套棉麻睡衣,灰白色的,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毛线外套,偏暗的颜色衬得他脸色很不好看。 一头没有打理的卷发也显得凌乱蓬松,顶在他的脑袋上,几根不听话的呆毛往上翘起。 不过季初燕的精神状态比前几天好多了,他笑着和许贵寒暄几句,随即目光一转,和人群外的邓明姜对视上了。 邓明姜没有躲避,直勾勾地看了季初燕一会儿,直到确定季初燕已无大碍,才挪开目光,准备上楼。 可他的脚刚迈上楼梯,身后传来季初燕的喊声:“小邓哥。” “……”邓明姜的脚一歪,险些把手里的纸箱歪到墙上。 许贵等人也在笑,觉得这个称呼别扭极了。 只有季初燕莫名:“你们不是都叫他小邓吗?那我应该叫他小邓哥啊。” “是是,是该叫小邓哥。”许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明白自己为什么别扭了,他们习惯了邓明姜是工地上年纪最小的人,结果现在来了个年纪更小的小少爷。 “小邓哥。”季初燕说,“你那箱子好大,里面装着什么?” 没等邓明姜说话,许贵嘿嘿一笑,挤眉弄眼地说:“他女朋友给他寄来的爱心物品喽,我们刚刚看一眼都不肯,宝贝得很。” 邓明姜:“……” 他这下知道离谱的谣言从哪儿传的了,都怪许贵这张喜欢添油加醋的嘴。 “女朋友寄的?”季初燕的语气平静,只有几分好奇,“小邓哥不是说他没女朋友吗?” “嗐,听他瞎说。”许贵又在叽叽喳喳了,“他啊就是老树开花,长这么大头一回谈恋爱,把我们都当外人防着,生怕我们知道了他那宝贝吴倩倩。” 季初燕问:“吴倩倩是谁?” “是他女朋友呗。”许贵说,“他那快递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呢,是吴倩倩寄来的东西。” 邓明姜忍无可忍地转身:“许哥你——” 剩下的话全在转过身的刹那堵在了喉管里。 他看到季初燕面朝向他,葡萄似的黑眼珠里不知何时笼上一层若有似无的水雾,那双眼睛微微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里。 邓明姜嘴巴微张,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好了,不开你玩笑了。”许贵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上去拆快递吧。” 邓明姜愣了片刻,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 - 吴倩倩寄来的棉被弹得松软却厚实,雪白的棉花被细密的针线缝裹其中,干净的颜色和灰扑扑的宿舍对比鲜明。 邓明姜把被套里的旧棉被取出来铺到床单下面,将新棉被装进被套里。 宿舍里还有其他人,各自躺在床上,调侃的声音就没停下来过。 “原来是女朋友送的爱心棉被,这个冬天好过了哦。” “要我说啊,还是小邓的女朋友贴心,咱们的媳妇都没想过寄床棉被过来。” “得了吧,不像老曾媳妇那样给你寄顶绿帽子过来就知足了。” “呸呸呸,瞎说什么。” 邓明姜埋头装着棉被,假装没听见那些声音,装到一半的时候,有人开门进来,原本要出去的许贵居然又回来了。 许贵不仅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人。 “小季少爷,里面乱,都是烟味,你进来坐还是在门口等?” 其他人听见这几个字,起初以为自己幻听了,扭头一看,看到门口逆光的身影,顿时火烧屁股一样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小季少爷来了!” “来来来,进来坐。” “小季少爷过来干嘛呢?” “我媳妇上周给我带了几盒腌萝卜,小季少爷没吃过,我拿一盒给他。”许贵说。 在上次被季初燕帮了忙后,许贵对季初燕的好感度犹如坐火箭一般蹭蹭上涨,他打开宿舍里唯一的小冰箱,拿出用塑料饭盒装的腌萝卜。 “小季少爷。”许贵喊,“我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先给你一盒啊,你要是喜欢,我再让我媳妇多做一点。” “好。”季初燕已经走进宿舍,回答得有些敷衍。 许贵扭头看去,发现季初燕不知何时走到邓明姜身后,正探着脑袋在看邓明姜装棉被。 也不知道邓明姜有没有感受到季初燕的存在,他头也不回、眼皮子也不抬,忙得十分认真。 “……”许贵挠头,突然有种小季少爷其实是冲着邓明姜来的感觉。 他上前把盒子递给季初燕。 季初燕接过盒子,说了声谢谢,又看向邓明姜。 许贵也看了过去,嚯了一声:“你女朋友送的棉被啊?不错不错,秋天一过就是冬天了,棉被实用。” 邓明姜懒得纠正他了,三两下把被套装好,扯着被子的两角用力抖了抖。 等他忙完,许贵都走开了,季初燕还在他身后站着。 他微微抬眉,表情平静地和季初燕对视:“小季少爷还有事吗?” 季初燕看着他,抿唇不语。 邓明姜等了半天,没等到季初燕开口,便绕过他离开了宿舍。 工地上一般都会放节假日,但他们这个工地离市区远,周围又没有商户住宅,想上工还是可以上,放假当请假,和自己的工友商量好顺便跟杨健康打声招呼就行。 邓明姜和文许二人商量好了,国庆节的最后三天各自回家,这个时间安排是跟着其他宿舍来的,请假的人多了,杨健康索性决定最后三天集体放假,所有人该吃吃、该玩玩、该回家的回家。 国庆节还是得庆祝的,放假的前一天晚上,杨健康自掏腰包包了三辆大巴车,把工地上的所有人拉去市里的一家酒店聚餐。 邓明姜和文许二人坐的最后一辆大巴车,文许二人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左边,邓明姜独自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右边。 这辆大巴车只坐了一半的人,前面几排满了,后面坐得东一个西一个。 邓明姜坐在靠过道的位置上,转头看见玻璃外的季初燕跟在杨建康身后走来。 两人上了车,杨健康在中间落座,季初燕继续朝后面走。 杨健康还在往里面挪,本想把旁边的位置让给季初燕,见状喊了一声:“小季少爷,你往哪儿走?” “我去后面。”季初燕说着,脚步停下,他站在了邓明姜身旁。 邓明姜双手抱臂,抬眼看他。 “麻烦让让。”季初燕开口,“我想坐里面。” 另一头的文四顺和许贵都看了过来,两张脸上有着不同程度的疑惑。 邓明姜沉默片刻,起身让季初燕进去。 季初燕一来,后排便热闹起来了,许贵特别关心季初燕对自己媳妇腌萝卜的评价,铺垫半晌,终于两眼期盼地问了出来。 可惜季初燕没法回答,因为他还没吃。 “腌萝卜可以放,但不能放太久,小季少爷要抓紧吃啊。”许贵开始碎碎念,“而且不能干吃,最好就着饭菜吃,要是能和稀饭一起吃才最好吃。” 大巴车启动,由于路面不平、坑坑洼洼,车身也摇摇晃晃。 季初燕一个没留神,脑袋撞到邓明姜的肩膀上。 邓明姜低头看了一眼,才注意到季初燕的脸色比之前苍白,双眼紧闭,眼睫颤得厉害。 “许哥。”邓明姜打断了还在叽叽喳喳说话的许贵,“别说了,他不舒服。” 许贵的声音戛然而止,歪头看看坐在邓明姜那边的季初燕。 季初燕貌似把脑袋靠在了邓明姜的肩膀上,整个人都斜向了邓明姜,身体被邓明姜高大的身形挡住,只能看到一些垂下的卷发以及绷紧的下颌。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晕车晕得比邓明姜想象中更严重, 车子才开半个多小时,他几乎昏睡过去,半个身体的重量也都压到了邓明姜身上。 邓明姜扶着季初燕的肩膀将人往旁推了推,谁知倒在他身上的人立刻睁开眼睛, 抬头看他。 “你坐直了。”邓明姜说, “我要起来。” 季初燕没动:“你去哪儿?” “前面。” 季初燕闻言, 原本微眯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我还在这里坐着,你就要去前面了?” “你先坐直。” “邓明姜!”季初燕的气息都有些不稳了,窗帘没拉,外面的日光倾斜进来落到他的脸上和身上,把他的脸颊照得光滑白净, 上面细小的毛绒清晰可见。 这边声音不小,顿时吸引了前后左右的注意, 连坐在中间的杨健康都站起来往这边看。 季初燕的一双眼眸在阳光下愈发清澈透明,里面盛着的委屈和怒意藏无可藏。 “怎么了?”杨建康扬声问了一句。 “没事。”邓明姜回答。 季初燕深吸口气,慢慢坐直身体。 他刚坐好, 邓明姜便起身朝前排走了。 季初燕的手指攥紧裤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邓明姜的背影。 他眼睁睁看着邓明姜在第一排停下。 第一排的四个座位都有人坐,左边的窗户开了一半,凉风吹了进来,让车内的空气没那么闷。 邓明姜认识坐在左边的两个人,住他隔壁宿舍, 他曾经帮过他们一个小忙。 “周哥,蒋哥。”邓明姜微微弯腰,低声问道,“可以换下座位吗?” 季初燕双手趴在前排的椅背上,露出的一双眼睛死死黏在邓明姜的背影上, 他看到邓明姜和那两个人说了什么,那两个人一边点头一边起身和邓明姜走了过来。 道路逐渐平坦,此时车身也没那么摇晃了。 邓明姜领着那两个人在季初燕这排停下。 “起来。”邓明姜伸手拽住季初燕的手臂,让他往上扯了扯,“我们和他们换下位置。” 季初燕脸色白、唇色也白,刚刚昏睡一觉,大脑还是一个运转迟缓的机器,他没有挣扎地被邓明姜扯了起来。 那两个人坐到他们的位置上。 邓明姜扯着季初燕坐到第一排,并把季初燕塞到靠窗的位置上。 凉飕飕的风拂过季初燕的脸颊,吹开他额前的头发,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漂亮的眼睛完全露了出来。 他趴在窗口吹了会儿风,整个人渐渐有了精神。 “原来你找人换座位了,不早说。”有了精神的季初燕凑到邓明姜耳边嘀嘀咕咕,“我还以为你嫌我靠你身上沉,要坐中间去了。” 凉风和季初燕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一起落到邓明姜的耳畔和脖颈上,他不自觉地往旁歪了歪。 眼神斜了过去,他要笑不笑:“原来你还知道自己靠在我身上。” “……”季初燕一愣,心虚的眼神飘向一旁,又慢慢飘了回来,他抓了抓脸,“我也是你推我才感觉到的,一开始我睡着了,没感觉。” 邓明姜不说话了,懒得拆穿这个小少爷。 小少爷连说谎都不会说,眨动眼睛的频率快得只要不是瞎子就能发觉异样。 季初燕还没安分,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还在纠结刚刚的问题:“你要找人换座位也该跟我说一声啊,让我瞎想半天。” 邓明姜本来已经闭上眼睛,想在到酒店之前眯上一会儿,闻言转头看向季初燕。 季初燕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干嘛?” 邓明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摸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敲下一行字。 【小季少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已经被你拒绝了。】 把手机递给季初燕。 季初燕拿起一看,顿时没了声音。 邓明姜收回手机,继续闭眼休息,这下季初燕没了任何动静。 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大巴车在酒店门口停下,杨健康大声招呼大家有序下车。 季初燕扭头看着窗外,没有起身的意思。 邓明姜没有看他,率先起身下车。 酒店不是星级酒店,是一家普通的举办婚宴的酒店,杨健康包了场,办了十几二十桌。 邓明姜随人流进去时,前面几车的人都坐下了,只留了一张空桌给杨健康和季初燕等人。 剩下的座位零零散散,邓明姜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虽然杨健康平时待人严厉了些,但是买出钱时绝不抠搜,每桌的菜都是他亲自点的,有鸡鸭鱼有乌龟汤有绿色蔬菜,荤素搭配,十几个盘子垒了两层。 酒是从外面买的,拉了十多箱进来,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喝酒,聊天聊得面红耳赤。 邓明姜不喜欢喝酒,只埋头吃饭。 工作场上少不了敬酒环节,同桌的人相互邀着端起酒杯去给杨健康和季初燕敬酒。 所有人都去,邓明姜不好独自干坐着,便端了一杯茶水跟在后面。 除他外的九个人不算多但也绝不少,正好把坐在椅子上的杨健康和季初燕团团围住,他一声不吭地站在最外围,其他人喝酒时,他象征性地抿上一口茶水。 然而敬完了酒,没一个人走,都在听杨健康说话。 说着说着,话题又扯到了他身上,还是让他头疼的老话题。 “小邓,听说你交女朋友了?”这次是杨建康问的。 前面的人齐刷刷地扭头,无数视线凝聚到邓明姜身上,包括被围在中间的季初燕。 “没有。”邓明姜说,“大家误会了。” 话音刚落,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是今天和许贵一起在楼梯上堵他的人之一,喝高了,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说话大着舌头:“我们才没有误会……你女朋友不是叫吴倩倩吗?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对啊,不是还送了你棉被吗?”有人接话,“这不是女朋友是啥?难道是老婆?” 邓明姜已经解释累了,但还是说了一句:“她是我的一个邻居,关系还行,才给我寄了一床棉被。” “哦~”那人发出意味深长的声音,然后就笑。 笑声感染了其他人,慢慢地,周围都是起哄的笑声,此起彼伏。 在场只有两个人没笑,一个是邓明姜,一个是季初燕。 季初燕也喝了不少酒,脸颊通红,眼里弥漫着一层醉意,但他嘴角往下压着,不悦之色肉眼可见。 下一秒—— 啪的一声响,玻璃杯子被一只手用力放到桌上。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宛若一把锋利的镰刀,瞬间收割了所有笑声。 只是刹那间,整个宴厅变得鸦雀无声。 笑容凝固在大家脸上,很快消失,大家同时看向季初燕。 季初燕手里捏着已经喝空的杯子,五指紧扣杯面,由于过于用力,指甲盖泛红,周围都是白的,他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副表情,但周身似乎笼了一层戾气,让他的眼神看上去格外冰冷。 “我最烦你们这些起哄的人,他都解释多少遍了,你们就是不听,是不是看他单身久了非要给他拉郎配对扯个女朋友?”季初燕把手里的杯子往前一推,起身扫视一圈面如土色的大家,“实在无聊找点其他乐子,别光指着一个人开玩笑,当事人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杨健康都惊呆了,险些没把手里的杯子拿住。 季初燕来工地上一个月,虽然少爷脾气还是有的,但是还没坏到当众给所有人甩脸子。 这是第一次。 还是为了一件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 “哎呀。”杨健康连忙把杯子放回桌上,起身劝道,“没那么严重,大家随便说说,没有恶意的,而且小邓也不介意。” 季初燕依然冷脸,杨健康喜欢在中间和水泥,以前他都给杨健康面子,但这次没给:“你问问邓明姜介不介意。” 杨健康立马看向邓明姜。 邓明姜没什么表情,言简意赅:“介意。” 杨健康:“……” 最后,季初燕和邓明姜提前走了。 杨健康过意不去,让大巴车先把他们送回工地。 回去的路上,两人照旧坐在第一排的左边,夜晚的风由凉转冷,吹得季初燕直缩脖子。 邓明姜伸手把窗户拉到只剩一条缝,随即抱起双臂,闭目养神。 耳边响起季初燕的说话声:“你明天回家吗?” “回。” “哦。” 对话结束。 回到工地,偌大的工棚里没有一个人,安静得仿佛伫立在另一个世界里,照明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有那么一瞬,他们似乎回到了第一次结伴回来的那晚。 只是那时的风还是热的,那时的他们也没有上过床。 变得不只是天气,还有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 邓明姜上了二楼,拿上衣服和盆子去楼下的公共浴室洗澡。 工棚里住的都是男人,也没有别的人过来,因此大家洗澡时都不会锁门,方便其他人进出。 浴室很大,几排临时堆砌起来的墙横在中间,两面都贴了白色的瓷砖,并装了数个花洒和放东西的置物架,换洗的衣物则要堆到进门那边的长椅上。 邓明姜拿着盆子找了个靠里的角落,打开花洒,水哗哗地流出。 他用手试试水温,然后站到一旁,等待热水出来。 就在这时,拧门的声音响起。 邓明姜以为有工友进来洗澡了,可转念一想,这工棚里的其他人都没回来,在的只有季初燕。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刚来工地的时候, 邓明姜就听其他人讨论过关于季初燕洗澡的事。 说是小季少爷好像很介意和别人一起洗澡,每次大家伙一起洗澡都看不到小季少爷的身影,反而经常有人瞧见小季少爷趁他们上工或者睡觉时一个人去澡堂子。 后面大家渐渐形成一种默契,尽量把洗澡时间压缩在午休和晚上回来的三四个小时里, 不然在澡堂子里撞上小季少爷的话, 不得尴尬死了。 邓明姜不知道季初燕今晚洗不洗澡, 但他以为季初燕就算洗澡也会等到他洗完再来。 他扭头盯着逐渐打开的门。 门外进来一个端着盆子的人。 还真是季初燕。 季初燕又换了一身黑白格子的睡衣,他看也没看邓明姜一眼,把盆子放到地上,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抖了抖后平铺放到专门用来堆衣服的长椅上。 接着开始脱衣服。 季初燕背对着邓明姜, 脱得很慢,一颗一颗地解睡衣的扣子, 解了半天才解完,脱下睡衣折叠好放到塑料袋上。 后面是裤子。 花洒落出来的冷水变成热水,水汽氤氲, 遮挡了邓明姜的视线,他站到花洒下面,目光集中在季初燕弓起的脊背上。 浴室里的灯光不是很亮,有些惨白,把季初燕本就白皙的皮肤照得比雪还白。 就是瘦了。 季初燕的脸看着挺有肉感,身上却没什么肉。 这点邓明姜在那天晚上就知道了, 有没有肉,抱起来时最清楚。 还是吃得少了。 邓明姜收回目光,专心看着面前的白色瓷砖,他想起季初燕在食堂里吃饭的画面,一碗不多的饭能吃上很久, 吃到后面还吃不完,菜也剩下不少,这还是季初燕跟厨子打过招呼让少盛点饭菜下的情况。 正想着,门边的季初燕似乎脱完了衣服,拖鞋踩在地砖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最后—— 在他旁边停下。 沐浴在热水里的邓明姜整个愣住,他偏了下头,轻易地从余光中捕捉到了旁边那人的身影。 那人拧开花洒的开关,往后退了两步,时不时地抬手试探水的温度。 两个花洒之间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如果浴室里人满为患,两人共用一个花洒都不足为奇,可现在浴室里就他们两个人。 这感觉就像是…… 进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厕所,随便找到一个便池正在小解,突然有人进来,那人哪儿都不去,就走到他旁边便池和他一起小解。 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邓明姜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了,他从置物架上摸到香皂,打算赶紧洗完走人。 香皂捏在手上,身旁的季初燕蓦地开了口:“邓明姜,这个花洒怎么没有热水?” 邓明姜手上一滑,香皂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地上全是水,也滑,香皂在地上滑行了二三十厘米,从季初燕的右边滑到左边。 季初燕的视线跟随香皂转动,见香皂停下,他转身弯腰捡起。 邓明姜:“……” 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季初燕的整个背面和捡东西时翘起的屁股,缝隙中间若隐若现。 然而当事人毫无意识也毫无防备,捡起香皂在水下冲了冲递给他。 邓明姜心情复杂地伸手接过:“有劳。” 在冷空气中站了太久,季初燕冻得有些哆嗦,他抱起双臂:“这个花洒没有热水啊。” 邓明姜开始往身上涂香皂,低头不让自己的视线粘上季初燕:“你换一个花洒就行。” “对哦。”季初燕仿佛才想起这点,赶紧把花洒关了,然后从邓明姜左边的花洒换到了右边的花洒。 邓明姜:“……” 听到右边传来哗哗水声,他手上的香皂险些又一次没拿稳。 他把香皂放回置物架上,转身抓起季初燕的左手。 季初燕刚等到热水,站在花洒下面还没把头发打湿,只觉左边传来一阵力道,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扯到了邓明姜的花洒下面。 热水像向日葵一般呈放射状往下洒落,淋在两人身上,瞬间打湿了季初燕的头发和身体。 季初燕的脸上也都是水,顺着下巴往下落,浓密的睫毛和头发一样湿漉漉的,他抹了把脸,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小季少爷。”手被抓着举到胸前,他穿着拖鞋的脚无意识地踮起,邓明姜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隔着水幕,声音近在咫尺,“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以告诉我吗?” 季初燕努力睁眼,直到邓明姜拖着他往外走了几步,他才得以看清楚邓明姜的表情。 没了往日的平静,多了一分可以称之为躁动的情绪。 季初燕回答不上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邓明姜看着小少爷又开始打哆嗦,只好把人推回花洒下面,让小少爷自己把脑袋露出来。 不过他抓着季初燕的手并未松开。 “你一直跟着我,我不信你是回心转意想和我确定关系。”邓明姜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想和我上床?” 季初燕摇了摇头,头发全贴在脑袋上,有些长了,看着可怜兮兮,像只落水小狗。 邓明姜扬起眉梢:“又让我陪你捉奸?” 季初燕还是摇头。 邓明姜不说话了,垂眼看着季初燕。 水汽飘在两人之间,他们的视线只要稍一往下,就能看清所有东西,尽管他们之前上过床,可在这种气氛下坦诚相对,还是怪得叫人头皮发麻。 其实邓明姜大概猜出了季初燕的心理,他是过来人,对那种感受再清楚不过。 当一个人孤独久了,哪怕视线里闯进一只蚂蚁,都会把它当成救星,有人会下意识地把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因为知道自己承受不起那份希望的重量。 以前的邓明姜有过这种时候。 现在的季初燕正在经历这种时候。 他松开抓着季初燕的手,把放在置物架上的洗发水和香皂盒通通收进放在地上的盆子里。 季初燕站在他的花洒下面,怔怔地望着他。 邓明姜连身上的水都没擦,将拧干的毛巾搭到脖子上,关掉季初燕那边的花洒,端起盆子朝门口走。 走了几步,他又站住,转头看去。 季初燕站在原地,连姿势都没变过,注视着他,目送着他走远,和之前很多次一样。 两人对视片刻。 邓明姜还是走了,但他只是走到门前,把盆子放到长椅上,接着抬手将门反锁。 他往回走,季初燕依然目不转睛,视线死死黏在他的身上。 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近,最后他在季初燕跟前停下脚步,伸手把贴在季初燕额前的湿发全部捋到脑后。 一张白净的脸微微仰着,乌黑的眼睛里映着昏暗的灯光、也隐约映出邓明姜的脸部轮廓。 邓明姜没有将手放下,轻轻搭在季初燕的脑袋上,他垂眼问道:“你和江瑞还在联系吗?” 季初燕愣愣摇头:“他说取消婚礼后就没再找过我了。” 邓明姜问:“那就是没关系了?” “父母那边还没说。”季初燕老实回答。 邓明姜安静了下,搭在季初燕脑袋上的手忽然往下挪去,掌住了季初燕的后脑勺,他手上稍微用力,同时低头吻住了季初燕的两瓣唇。 季初燕的嘴唇微张,正好方便了他。 水声哗哗地响,白雾逐渐将两人包裹。 浴室里什么都没有,连可以靠着的东西也没有,就只能光站着,季初燕不想趴在冰凉的瓷砖上,就往邓明姜的怀里钻。 季初燕又开始哭了,眼泪像他们头顶的花洒一样,流都流不尽,哭到后面,眼睛通红。 邓明姜拧干毛巾给他擦脸,他一边哽咽一边说疼。 一个小时后,季初燕站都站不稳,挂在邓明姜身上,只有圈着邓明姜脖子的手还有些力气。 “他们应该要回来了。”邓明姜说。 季初燕闭着眼睛,要睡不睡的样子。 邓明姜摸他的脸:“别装死。” 季初燕把脸埋进邓明姜的颈窝里,装死到底。 在这里还是不方便,东西不齐全,邓明姜怀疑上次就是没有清理干净才让季初燕萎靡不振了好几天。 所以这次清理了很久。 后面还是季初燕不干了,光站着真的难受。 邓明姜关了花洒,用同一条毛巾把两人擦干净,正帮季初燕穿睡衣时,浴室的门被拧响了。 但门早被反锁,外面的人拧了半天都没拧开。 “怎么回事?门反锁了!”外面的人敲门,“有人在里面吗?” “等等。”邓明姜说。 只隔了一道门,外面的人听出了邓明姜的声音:“是小邓啊,你洗澡怎么把门锁了?快开门,我们浑身都淋湿了,难受得很。” 门被敲得哐哐直响。 季初燕估计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慌乱全写在脸上,又想开门又怕被外面的人发现端倪。 邓明姜拉他站好,弯腰帮他把裤子提上去。 “好了。”把装好的盆子往季初燕手里一塞,邓明姜开始穿自己的衣服,“你开门吧,别管他们,直接出去就行。”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外面的人还在疯狂敲门, 见门打开,张嘴就想抱怨,可看清楚出来的人后,抱怨的话瞬间硬生生地卡了回去。 “原来是小季少爷啊。” “那没事了。” 几个人连忙退到旁边, 等季初燕走后才进入浴室, 谁知转眼又看到个人, 不正是刚才回应他们的邓明姜吗? “小邓,你也在里面啊。”面对邓明姜,大家放松得多,忍不住抱怨道,“你们真是的, 洗澡就洗澡,锁什么门啊?” 邓明姜已经穿好衣服, 看几人身上湿漉漉的,便问:“外面下雨了吗?” “是啊。”那人回道,“回来的路上就在下毛毛雨了, 等我们下车雨都大了,一路淋着回来,衣服都打湿了。”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把盆子往长椅上一放,各自开始脱衣服。 邓明姜出去一看,果然下雨了,虽然雨势还不是很大, 但是估计要下很久,一看就不是阵雨。 公共浴室修在工棚外面,一个遮雨棚连接了浴室的门和一楼的楼梯,邓明姜可以直接从这边的楼梯上去,但他站在楼梯口犹豫片刻, 转身走向过道中间。 有一部分人回来了,原本安静的工棚响起热闹的说话声。 邓明姜绕过几扇打开的门,在一扇关着的门前停下,他把右手的盆子换到左手,抬手敲了敲门。 几乎在下一秒,房门打开一条缝,一只眼睛在门缝后面眨了眨。 见外面的人是他,门缝随即拉大,季初燕一张通红的脸露了出来。 邓明姜言简意赅:“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可以进去吗?” 季初燕往后一让:“进来吧。” 这里只住季初燕一人的结果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宿舍里的环境会变得越来越乱,一堆鞋子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和打开的行李箱也凌乱地放了一地,上次来时周围的架子床还是空的,这回已经堆满东西。 只有季初燕睡的床铺还算整洁,但手机、平板、笔记本电脑以及各种充电器和数据线全部挤在床尾,像一团扯不开的毛线球。 邓明姜的目光扫过那堆物品,忍不住提醒:“电子设备不要放在床上充电,容易出事。” 季初燕抓了抓半干不湿的卷发,哦了一声,明明是在自己的宿舍里,他却显得有些局促,拉了一张椅子塞到邓明姜的屁股后头。 “你坐。” 邓明姜没坐,走到床前,把手机、平板和笔记本电脑放到上铺的架子上,又把缠到一起的充电器和数据线分开、团好,再放到合上的笔记本上。 做完这些,他转头问季初燕:“后面还疼吗?” 话音未落,季初燕整张脸砰的一下全红了,他扯着睡衣的衣角,故作若无其事地摇头:“早不疼了。” “好。”邓明姜这才坐在椅子上,抬眼发现季初燕还站在原地,他说,“你也坐吧。” 季初燕说了声好,然后直接趴到了收拾干净的床上。 他刚刚嘴硬,其实后面依然不舒服得很,站着脚发软,坐着后面疼,怎么都难受,只能趴着。 就是趴着和邓明姜说话真的有些奇怪。 还好邓明姜不怎么在意,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 季初燕歪头问道:“你要跟我商量什么?” 邓明姜注视着季初燕,平静地抛出一个惊雷:“如果你愿意的话,在你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之前,我们可以保持这样的关系。” 上一秒还姿态放松的季初燕闻言浑身一震,他睁圆眼睛,近乎不可置信地瞪着邓明姜。 “……”沉默半晌,他发出一道声音,“啊?” 邓明姜的表情并无任何起伏,好像刚刚不过是在约季初燕一起去食堂吃饭而已,他补充说道:“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以及任何情况下,你和我也能随时结束这段关系。” 季初燕张了张嘴,又呆滞了。 “我现在就要答案。”邓明姜起身拿起放在旁边架子床上铺的盆子,目光始终落在季初燕身上,“你想想吧。” 五分钟后,邓明姜拿着盆子回到宿舍,其他人也顶着雨跑回来了,一个个都淋成了落汤鸡,叽叽喳喳地拿东西准备去楼下洗澡。 许贵也浑身湿透了,脱了外套扔进桶里,他把头发抹到脑后,视线时不时地往邓明姜身上飘去。 想了又想,他犹犹豫豫地搓着手走上前:“明姜啊……” 邓明姜转身:“许哥。” “刚回来的时候我想了很久,觉得小季少爷说得对,我们就是太无聊了,才抓着你的事不放,我代大家跟你道个歉啊,今天实在不好意思。”许贵挠挠头,说得真心实意。 今晚季初燕在酒店里发飙,连杨健康的面子都不给,季初燕和邓明姜走后,大家也没了之前的高兴致,匆匆吃了一顿饭后都坐着大巴车回来了。 起哄的人自知理亏,也不敢得罪季初燕,便商量着让许贵出面道个歉。 事情已经过去,没什么好说的,邓明姜接受了道歉:“没事。” 许贵讪笑一下,转眼看去,才注意到邓明姜居然在收拾被褥枕头,顿时惊道:“你怎么把这些收起来了?你不睡这儿了吗?” 邓明姜嗯了一声,收拾的动作并未停下:“楼下小季少爷的宿舍空着,我下去住,正好腾地方给你们放些东西。” 许贵一下子没了声音。 邓明姜和季初燕走得近,这是今晚过后大家都知道的事。 毕竟工地上就他们两个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关系好实属正常,只是邓明姜平时看着跟块木头似的闷声不出气的,结果出手就勾搭上了小季少爷这么一个重量级人物,大家想着难免眼红。 宿舍里的其他人听到他俩的对话,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羡慕的话。 直到文四顺拍了拍门板:“明姜,出来一下。” 外面雨势渐大,落在泥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工地上的绿植少得可怜,下雨时闻不到传说中的土木清香,只有一股像臭脚丫子的土腥味。 两人站在栏杆前,文四顺给邓明姜递了根烟。 邓明姜接过,摸出打火机点燃。 “我不是想帮他们说话,但他们确实是说话不过脑子,本身是没有恶意的……”文四顺借邓明姜的打火机把烟点燃,欲言又止,叹口气说,“搬下去也好,我总感觉你不适合集体生活,这么久也是难为你了。” 邓明姜垂下的手指间夹着烟,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模糊的雨幕,仿佛陷入回忆:“我确实不适合集体生活。” 文四顺扭头看他。 邓明姜把手伸出栏杆,有没被遮雨棚挡住的细雨飘到他的手背上,他抖了抖烟,声音混在雨声中:“我没有生许哥他们的气,我就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几乎能淹死人的唾沫。 再怎么解释都不听的人群。 那些人好像没有脸,重叠在一起,变成一道道漆黑的影子,只有眼睛冒着白光,死死地盯着他。 那些黑影越来越大、越拉越长,如海水一般淹没了他。 乱七八糟的声音犹如堆积在他脑海里的杂质,晃晃荡荡,清除不掉。 “就是邓明姜他爸吧?我听我朋友说了。” “真的看不出来啊,上次邓明姜他爸来学校接他,开的劳斯莱斯,而且手上戴的那块表都可以买两辆劳斯莱斯了,明明那么有钱,唉……” “那邓明姜怎么办啊?好好的人生全被毁了。” “可怜啊……” 邓明姜猛地睁开眼睛,昏暗光线下还是熟悉的宿舍,但环境不一样了,耳边也没有许贵等人震天响的打呼声。 如今天气变凉,他没有把被子盖严实,可一摸脸上,摸到了一手的汗水。 他缓慢地坐起身,衣服的背后也湿透了。 他睡在季初燕对面架子床的下铺,中间的地上堆满了季初燕的行李箱和各种物品,季初燕睡觉时喜欢用被子把自己裹成粽子,看不到头和脚,只看到一坨黑影蜷缩在床上。 邓明姜靠在床头坐了一会儿,掀被下床,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出了宿舍。 雨还在下,比之前更大了,稀里哗啦的声响覆盖了整个工棚。 邓明姜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正要点燃,后背突然被谁戳了一下。 他愣了愣才转头。 季初燕裹着一件外套哆哆嗦嗦地站在他身后,一头卷发蓬松凌乱,下面的眼睛困得眯起。 “你失眠了?”季初燕问。 邓明姜把嘴里的烟拿下,挑眉说道:“在外面抽烟也不行吗?” “抽烟有害健康,少抽点烟。” “喝酒有害健康,也没见你少喝酒。” “……”季初燕一时语塞,随即想起什么,又理直气壮不少,“我最近没怎么喝了,所以你也少抽点。” 邓明姜和他对视几秒,突然觉得不抽也行,主要是不想三更半夜地和季初燕在外面掰扯,他把烟放进烟盒里。 “行了吧?” 两人回到宿舍,季初燕拉开一盏落地灯,撅着屁股在行李箱里一阵翻找,翻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塑料桶,里面装满了黄色小包装。 季初燕拧开塑料桶的盖子,从里面抓出一个黄色小包装,走到靠在架子床前的邓明姜面前:“伸手。” 邓明姜听话伸手。 季初燕似乎被他乖顺的动作取悦,嘿嘿笑了起来,开心地把东西放到邓明姜手上。 邓明姜垂眼一看。 是一颗糖。 他说:“我不吃甜食。” “这是陈皮糖,酸甜味的,你尝尝呗。”季初燕把塑料桶抱在怀里,两眼晶亮地望着他。 邓明姜安静片刻,慢慢剥开包装,把里面的糖放进嘴里。 入口就是一股酸味,抿了一会儿才尝到一丝丝的甜。 “还行吧?”季初燕的圆眼睛像月牙,弯弯的,眼睫翘翘的,他把塑料桶塞到邓明姜怀里,“这陈皮糖啊,就像我们的人生,酸酸甜甜的。” 说完叹了口气。 小少爷不知想到什么,模样有些沮丧。 邓明姜有些犹豫,但犹豫过后,还是抬手搭在了对方的脑袋上,手指嵌入发间,轻轻地揉。 对方的发量很多,烫得蓬松,手感一如既往地好。 “谢谢你。”邓明姜轻声开口。 季初燕怔了一下,唰地抬头。 邓明姜直视他的眼睛:“谢谢你的糖。” 季初燕的嘴角一勾,满含希翼地说:“别光嘴上谢,拿出点实际行动呗,明天放假我跟你回家可以吗?” 邓明姜笑道:“不可以。” “……”小少爷的脸瞬间垮了下去。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最后季初燕还是跟着邓明姜坐上了回家的车。 因为第二天一早, 宋娅就打电话来询问邓明姜和季初燕几点钟到家,说是已经在菜市场了,准备中午做两道大菜。 邓明姜闻言一愣,回头看向正站在床前穿衣服的季初燕。 季初燕的后脑勺对着他, 却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一般, 双肩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挂断电话, 邓明姜走到季初燕身后:“你什么时候跟我妈联系上的?” 季初燕假装没听到,把毛衣往身上套,这件毛衣的领口太小了,他的脑袋费力钻了半天都只露出一半。 邓明姜伸手扯住领口两边。 季初燕的头一下子钻出来了,他甩了甩头发, 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茫然地扭头:“你说什么?” 邓明姜面无表情:“别装。” 季初燕:“……” 邓明姜揉他头发, 还是那句话:“你什么时候跟我妈联系上的?” 季初燕扯着衣角扭捏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说:“就上次去你家啊,我跟你妈聊天, 你妈加了我的微信。” 邓明姜垂眸看他。 “好吧。”季初燕妥协地说,“是我加了你妈的微信。” 邓明姜嗯了一声:“然后呢?” 季初燕不想说,可在邓明姜沉默的注视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跟你妈聊了几句,问她假期怎么安排,她邀请我去你们家做客。” 邓明姜还是没有吭声。 “好吧。”季初燕又妥协了, 郁闷地抓着头发,“我跟你妈说我没地方去,我爸妈不在家,姐姐们都结婚了,外婆也不认得我, 回去还是一个人,你妈就让我去你家玩几天。” 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瞥了一下邓明姜。 两道目光撞个正着。 季初燕心虚地嘿嘿一笑。 然而坐上车后,季初燕就笑不出来了。 车子是杨健康联系的大巴车,平时多在郊区接人,走的路也是没修过的泥巴路,加上昨天下了一夜的雨,路上泥泞不堪,大巴车上也溅满泥点子,看着又脏又旧。 季初燕被邓明姜塞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上,窗户拉开三分之一,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吹得季初燕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衣服里面。 可不开窗户又闷,让他晕车晕得难受,脑子里仿佛装了一吨重的浆糊。 邓明姜腿上放了一个大的背包,里面装了两人未来三天的换洗衣物,但都是贴身衣物和内搭,没有裤子和外套。 他把背包往季初燕身上一放,起身脱了外套。 季初燕张口:“你……” 话刚出口,外套落了下来,搭到他的脑袋上,内衬上还留有邓明姜的体温,贴在他的脸颊上,感觉温温热热。 季初燕整个僵住,大脑出现了好几秒的空白,等他把外套扯下,邓明姜也坐回了原位。 “你脱衣服干嘛?你不冷啊?” 邓明姜拿回背包,放到自己腿上,他里面穿了一件长袖,并没有多冷:“把你的脑袋包上,免得吹出毛病。” “哪儿有那么容易吹出毛病?”季初燕嘴里嘀咕,嘴角却不受控地往上翘。 邓明姜的外套很厚,往脑袋上一套,顿时把风挡得严严实实。 季初燕仰头靠到椅背上,伸了伸腿,那根被冷风吹得凌乱的神经总算有了喘息的机会。 鼻尖有淡淡的香皂味。 季初燕把脸扭到外套里,闻了闻,果然是衣服上的味道。 意外地有些好闻。 季初燕抱着双臂,把头转向一边,在香皂味的包裹下慢慢睡了过去。 邓明姜也在闭目养神,但他没有睡得很沉,当有重量靠到他的肩膀上时,他便立即清醒过来。 睁眼看到一颗被外套包裹着的脑袋,沉沉地抵在他的肩膀上。 季初燕晚上睡觉不安分,白天也不安分,睡着睡着就往邓明姜的怀里躺,几乎半个身子都越过了线。 邓明姜单手托起他的脑袋:“小季少爷。” 季初燕没反应。 邓明姜又喊:“季初燕。” “嗯。”季初燕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可能太困了,他说话口齿不清,“邓明姜,我要睡觉,你别喊我了。” 随着话音的落下,季初燕的脑袋直接枕到了邓明姜抱着的背包上。 邓明姜:“……” 坐在第一排右边的一个大哥见状,乐呵呵地笑:“小季少爷还挺黏你。” 邓明姜暗叹口气,把季初燕的脑袋和背包一起抱着。 大巴车只把一伙人送到绕城路出口,后面就各走各的。 邓明姜把背包背在身后,打开手机导航,领着季初燕去坐地铁,谁知走着走着,身边的人走没了。 回头一看,季初燕站在路边上,摸出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邓明姜倒回去:“怎么了?” 季初燕正在翻通讯录:“在这儿等等,我打电话叫司机来接我们。” “……”邓明姜太阳穴旁的青筋突突直跳,他伸手抓住季初燕的手腕,“你要去我家的话,就跟我一起坐地铁。” 季初燕抬头:“为什么?坐车多方便。” “你家的车太显眼了,开到我家附近不合适。” 季初燕恍然地哦了一声,拍了下脑门,又埋头看起手机来:“那我打个车吧。” “……” “你家地址是哪儿?” 邓明姜一把抓过季初燕的手机,把人拖走了。 还以为小少爷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会很不适应,结果人家不仅适应得很,还活蹦乱跳、精神奕奕,甚至在转最后一趟公交车时挤赢了其他人抢到两个后面的位置。 季初燕熟门熟路地打开车窗,满脸新奇地看着外面的风景:“原来你家这边的白天是这个样子啊。” 邓明姜前面一路抱着背包和睡着的季初燕,后面一路护着和他一起挤地铁公交的季初燕,加上昨晚没有睡好,整个人疲惫不堪,感觉眼下的黑眼圈都要出来了。 他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季初燕说:“这边好破旧哦,路上都是垃圾,原来a市还有这种地方。” “……”邓明姜掐季初燕的手,不过力道很轻,像在挠痒。 季初燕你追我躲地挠了回来。 邓明姜无奈睁眼:“你往后面看看。” 季初燕扭一下头,又飞快扭了回来,他凑到邓明姜耳边说悄悄话:“有人在瞪我诶。” “你说那么欠的话,换我我也瞪你。” 季初燕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邓明姜以为小少爷终于安静了,趁这功夫养了半个多小时的神,公交到站,两人下车。 季初燕一句话也不说,垮着脸走在旁边。 邓明姜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伸手去拉季初燕的手。 手指刚碰上对方的衣服,季初燕就用力甩了下手:“别碰我。” 邓明姜停下脚步:“你又怎么了?” 季初燕的脸都是红的,明显不高兴的样子:“你不是说你要瞪我吗?” 邓明姜一头雾水,反应半天才明白过来季初燕在说什么,简直无语:“谁让你在公交车上说那种话,还说得那么大声。” 季初燕委屈死了:“别人瞪我就算了,连你也瞪我!” “……”邓明姜一本正经地纠正,“我没瞪你。” “你说你要瞪我。” 邓明姜望天片刻,不想纠结了,重新去拉季初燕的手:“走了走了,我妈都做好饭了。” 然而又被季初燕躲了过去,季初燕原地一蹲:“你走吧,我不想走了。” 说完把头往旁一撇,留了个后脑勺给邓明姜。 邓明姜脸上的表情渐渐下沉,很快变得没有表情,他低头看着季初燕的头顶,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旋。 “季初燕,走了。” “你走吧。” “我再说一次,走了。” 季初燕很稳得住,一声不吭。 邓明姜转头就走。 其实季初燕不是真的生邓明姜的气,就是委屈,在公交车上不过脑子地说了那句话,被别人瞪就算了,还被邓明姜说那种风凉话。 邓明姜就不能安慰他几句、哄他几句吗?! 说几句好话会要了邓明姜的命吗?为什么老是一副冷冷冰冰、硬硬邦邦的样子? 一直都是他在服软、他在主动,他像狗皮膏药似的贴上去,邓明姜只管站在原地,连脚尖都懒得动一下。 季初燕越想越委屈,心里的酸意排山倒海地往上冲,冲过喉管,酸到他的鼻尖和眼眶上。 眼中有什么东西要掉不掉。 他闭了闭眼,心想今天就钉死在这片地上了,除非邓明姜回来哄他,否则他就是累死在这里、饿死在这里也不会离开一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一双脚在他面前停下。 季初燕站了又蹲、蹲了又站,心里慢慢慌了神。 邓明姜真的走了? 他还在这里啊,邓明姜就这么走了! 季初燕稳不住了,焦急地环视四周,他循着刚刚邓明姜离开的方向走,脚步越来越快,可邓明姜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一路喊过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倒是来往的路人纷纷侧目看他。 “邓明姜!邓明姜,你去哪儿了?”季初燕摸出手机想打邓明姜的电话,才想起自己和邓明姜压根没有交换联系方式,于是他连着给邓明姜转了五笔十万。 【你人呢?】 【你去哪儿了?】 【你回来!】 【我还在这里,你回来啊!】 【邓明姜你回来!】 泪水快溢出眼眶时,一只手从后面伸来,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已经悬在眼睫上的泪水浸入那只手的指缝间。 与此同时,邓明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就在你后面,你一直往前走,也不回头看看。”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的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了, 不多时,邓明姜的手心全被打湿。 邓明姜没想到季初燕的反应会这么大,刚才季初燕蹲在地上的时候,邓明姜便悄悄溜到了另一端, 本来只想吓吓季初燕, 谁知季初燕站起来时脸色白得吓人, 几乎是跑着奔往他离开的方向。 “小季少爷……” 季初燕没等他把话说完,蓦地转身将他抱住,双手紧紧圈着他的腰,手指将他的衣服攥出一道道皱褶。 两个男人在大街上抱在一起实在奇怪,周围的人都在回头看, 但看到季初燕脸色煞白、神态惊恐的模样,又能理解了。 不知道那个矮些的青年经历了什么, 看着真是有些可怜。 邓明姜由着季初燕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直到察觉了什么,他拎起季初燕的后衣领, 艰难地把人从自己身上扯开。 低头一看。 邓明姜的脸色微沉下去:“你的眼泪鼻涕都擦我身上了。” 他的外套是浅色,经过季初燕的一阵磨蹭后,上面深一块浅一块的水渍相当明显,像是滴了一堆油上去。 季初燕的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的,和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大颗大颗的眼泪还在往下掉。 这会儿光线充足, 又离得近了,邓明姜发现季初燕的眼泪是十分完整的一颗,从下眼睑的中间落下去,能在地上滴出一朵小花。 他第一次瞧见这种像是比着模板流出来的眼泪,觉得稀奇, 认真看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专注,把正在认真哭鼻子的季初燕看得恼羞成怒了。 “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哭啊?”季初燕狠狠瞪了他一眼,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痕,“我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你居然撇下我走了。” 邓明姜从兜里摸出一包纸,扯了一张出来,剩下的全部塞给季初燕,他一边低头擦自己的衣服一边说:“我让你走,你不走,我有什么办法?跟你一起站一天一夜吗?” 季初燕也扯了张纸擦脸,又擤鼻涕,然后裹成一团:“你就不能多喊几次吗?你多喊几次我就走了。” “……”邓明姜心道要是换个人,不得被这个小少爷烦死,还好他接受良好,“好好,走了,再不走饭菜都凉了。” 季初燕摸了摸鼻子,低声说了句好。 邓明姜接过季初燕的废纸,和他用过的纸一起扔垃圾桶里。 这个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到巷子外时,小少爷又恢复成了活蹦乱跳的小少爷。 他让邓明姜等等,说是不好空手上门,想买些水果提上去。 于是邓明姜跟着季初燕来到一个水果摊。 季初燕挨着问了价格,东挑西拣,凑了一个果篮。 邓明姜站在边上看着,发现小少爷的适应能力真不是一般地强,既开得了跑车,又在水果摊上讲得了价。 巷子还是老样子,狭窄、逼仄、透不进光,上面的住户从窗子里架出一根根竹竿,上面挂了不少衣服,被巷子里的凉风吹得微微摇晃。 一股臭味在巷子里飘散,钻进季初燕的鼻孔里,他眉头一皱,立马将果篮拎到胸前。 这是季初燕第二次过来,第一次来时是晚上,他又醉着、毫无意识,走时在和邓明姜吵架,也没有留意这里的环境,现在仔细观察,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你在工地上干活拿的钱不少吧?怎么不找个好点的地方住?”季初燕说,“我们坐公交路过的那些地方也行,看着比这里好多了,房租应该贵不了多少吧。” 邓明姜走在他后面,叮嘱道:“看路,注意脚下。” 话音刚落,季初燕差点踩到一只不知道谁丢的脏袜子,白色的袜子已经浸满脏水,看着很是恶心。 季初燕秉着呼吸,直到走出巷子,他才深吸口气,回头对邓明姜说:“我在问你话呢。” 邓明姜看了他一眼,和他并排而行,不答反问:“那你刚刚又是怎么回事?” 季初燕莫名:“刚刚什么?” “刚刚你哭鼻子。”邓明姜说,“你应该不是无缘无故地哭。” 他不否认季初燕爱哭,但刚刚季初燕的眼泪流得太夸张了,眼里的恐惧像是雷雨天时翻滚的乌云,浓厚到几乎凝为实质。 可能是触碰到某段不美好的记忆了。 邓明姜心想。 这种滋味他感同身受。 季初燕的眼神飘来飘去,最后把帽子往邓明姜的脑袋上一扣,粗声粗气地说:“还不怪你,要是你不走,我也不会吓上一跳。” 邓明姜扭头看他。 平静的目光让季初燕声音渐小:“干嘛?” 邓明姜摇了摇头,抬脚迈上楼梯。 还没走上四楼,在屋里听到声音的宋娅便赶紧过来开门,见季初燕跟在邓明姜后面,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季来啦。” “阿姨好,又来打扰你们了。”季初燕已经换上一副新面孔,乖巧有礼地把手里的果篮递了上去。 宋娅呀了一声:“来就来,带什么东西?” “要的要的。”季初燕被宋娅领进了屋,主动换上拖鞋,“上次来就空着双手,这次再空手都不好意思了。” 宋娅把果篮放到茶几上,乐得嘴巴都没合上过。 大菜还在砂锅和铁锅里温着,炒菜还没下锅,宋娅让邓明姜带着季初燕坐会儿,再炒两个菜就可以开饭了。 邓明姜坐到沙发上,拍了拍身边:“来吧,坐着。” 季初燕才不想坐,在不大的客厅里转来转去,他看到电视柜上面有三个相框,一个放了一对年轻夫妻的结婚照,看着有些年头了,年轻女人正是宋娅,另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应该是邓明姜他爸,和邓明姜长得很像,一个放了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里的邓明姜只有五六岁,虎头虎脑,但已经能看出浓眉大眼的轮廓,还有一个放了一张几十人的合照。 季初燕的注意力被第三个相框吸引,他问邓明姜:“我可以拿起来看吗?” 邓明姜正在看手机,头也没抬:“随便。” 季初燕拿起相框,注意到照片的右上角有一行很小的金色文字——国际法2014级2015.6.14合影。 原来是大学班级的合照。 季初燕一眼从中找到邓明姜的身影,八年前的邓明姜未满二十岁,年轻、青涩、充满朝气,那时候邓明姜就很高了,眉眼深邃、面容俊朗,在一群人中宛若鹤立鸡群。 邓明姜眉眼冷淡地注视着镜头,嘴角微微扬起,要笑不笑的表情,倒是挺熟悉的。 季初燕第一次看到这么年轻的邓明姜,心里满是惊艳,举着相框看了半天。 很快,他发现什么,慢慢皱起眉头,用手背擦了擦相框的玻璃面。 照片里的背景好眼熟。 他对着相框想了将近一分钟,脑子里灵光一闪,惊诧不已地喊:“邓明姜,你居然是法大的学生!” 邓明姜正对着手机想事情,闻言抬起头来,看清楚季初燕手里的照片后,脸色骤变,他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伸手夺过季初燕手里的相框。 “你哪儿拿的这个?” 季初燕从未见过邓明姜如此阴郁的眼神,吓得都结巴了,指了指电视柜上面:“这、这上面。” 邓明姜看到其他两个相框,一时明白是宋娅又把这些东西摆出来了,他拿着相框进了卧室。 季初燕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邓明姜把相框扣倒放在床头柜抽屉的最下面。 等邓明姜出来,季初燕还是没忍住说:“我二姐就是法大的学生,跟你一级的,以前经常看到她发朋友圈,所以我认得你们后面那栋实验楼。” 邓明姜嗯了一声,坐回沙发上,他手又开始痒了,想抽烟。 季初燕走到沙发前,小声地问:“你都读法大了,怎么不从事相关行业啊?” 在工地上干活挣的钱是不少,但干的都是体力活,没有任何门槛,只要能吃苦,谁都能干。 季初燕已被震惊到无以复加。 邓明姜居然是法大学生…… 可法大学生怎么会跑到工地上干苦力活呢? 邓明姜忍了又忍,终于忍住没摸出烟盒和打火机,他的指尖碰到了裤兜里的一颗糖。 是陈皮糖。 不知道季初燕什么时候放他裤兜里的,另一边也装了一颗。 他拆了包装,把糖放进嘴里,酸味在口腔里蔓延,勉强压住从心底里生出的烦躁。 “我算哪门子的法大学生?”邓明姜重新拿起手机,没有目的地翻来翻去,“我就一个高中文凭。” 那就是没毕业。 季初燕张了张嘴,有很多话想问,可看着邓明姜的侧颜,又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吃过午饭,邓明姜收拾碗筷去厨房清洗,季初燕在旁看着。 邓明姜洗完擦手,发现季初燕从头到尾连姿势都没变一下,怔怔的目光黏在他身上。 他把手伸到季初燕眼前一晃。 季初燕骤然回神。 “下午去逛公园吗?”邓明姜说,“带上我妈。” “好啊。” 今天上午还是阴天,下午就出了太阳,国庆节出行的人多,小区里也热闹得很,到处都是玩耍的小孩和打牌晒太阳的老人。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出门时, 季初燕看到了邓明姜说的那个女邻居,是个年纪不大的女生,叫吴倩倩来着,她手里提了一个塑料袋, 里面装着一个瓶装的什么东西。 “宋阿姨, 邓哥, 你们出去啊?”吴倩倩把塑料袋拿给宋娅,“这是我上回说的豆豉,宋阿姨你先拿一瓶回去,好吃的话我再给你拿。” 宋娅连忙道谢。 等宋娅提着塑料袋回屋,吴倩倩才问邓明姜:“你们出去吗?要不要我和你们一起?” “今天不用, 我和我朋友在。”邓明姜说。 “好。”吴倩倩看了眼季初燕,朝他点了点头, 又对邓明姜说,“那我晚点再来找你们。” 女生转身下楼了,站在栏杆前的季初燕瞬间垮起一张脸。 邓明姜回头看到, 觉得有些好笑,上前捏住季初燕的一边脸颊。 季初燕脸上肉感很足,一捏就起来了,连带着嘴角也被迫往上扯出一些弧度。 “多笑笑。”邓明姜说,“垮着脸不好看。” 季初燕站着没动,任由他捏, 只是眼神极度不爽:“刚刚那个女生就是吴倩倩啊?给你寄棉被的那个?你们挺熟的嘛,她和阿姨的关系也很好的样子。” 邓明姜嗯了一声,松手,替季初燕理了理翻进去的衣领:“左邻右舍的,关系好很正常。” 季初燕沉默片刻, 冷不丁冒出一句:“她不会喜欢你吧?” 邓明姜说:“没有的事。” “那你不会喜欢她吧?” 邓明姜吸了口气,脸色颇沉地垂着眼皮子和季初燕对视:“你觉得可能吗?” 不等季初燕回答,他又说,“如果我喜欢她的话,你是不可能站在我家门口的。” 季初燕嘴角一翘,开心了。 他就喜欢得到准确的答案。 附近没有大公园,只有零碎几个连带小区修建的小公园,a市南边倒是有一个很大、很出名的湿地公园,以前季初燕和同学经常过去野炊。 季初燕提议去那个湿地公园,但邓明姜没同意。 “就在附近走走,要是出了意外,方便回来。” “我们三个大活人能出什么意外?”季初燕不解,“打个车就去了,而且我搜了下地图,就算坐公交的话,从你家过去只用转一趟车。” 邓明姜还是没同意。 宋娅倒无所谓去哪里,有自己儿子和季初燕陪着,她的开心全部写在脸上。 秋天的阳光不像夏天那般炙热,落在身上暖暖洋洋,季初燕走着走着就热了,脱下外套搭在臂弯上,又走了一段路,外套从季初燕的臂弯上挪到了邓明姜的臂弯上。 宋娅看季初燕的额头上都是汗水,便从包里摸出纸巾给他擦。 季初燕愣愣望着宋娅近在咫尺的脸,突然说了一句:“阿姨,你好像我妈妈。” 宋娅直乐:“因为我也是妈妈,每个妈妈都是一样的。” 季初燕摇了摇头:“但妈妈也是人,人都是会变的。” 宋娅见季初燕垂下眼睫,模样略显沮丧,安慰地摸了摸他的肩膀。 附近里开了一家商场,入住的都是些没什么名气的商铺,商场里门雀可罗,相当冷清,但负一楼的连锁超市人来人往。 宋娅说想买点东西,三人便去逛了超市。 邓明姜推着购物车跟在后面,宋娅和季初燕便在前面挑挑拣拣。 挑着挑着,季初燕悄悄落后,凑到邓明姜身旁,他笑得有些贼,一脸得意的小表情:“原来你不喜欢吃甜食是因为高中时候长过蛀牙。” 邓明姜已经麻木了,季初燕和宋娅走一起时话特别多,宋娅这人平时闷声不吭,可一说起话来百无禁忌,什么都往外面吐。 他拿过季初燕手里的辣条扔进购物车里:“不要再跟我妈打听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了。” “哪里莫名其妙了?”季初燕弯起胳膊,轻轻撞了下邓明姜的手臂,“这些可都是你的经历。” 邓明姜面无表情:“我的经历可太多了。” 季初燕双手背在身后,肩膀扭了扭,直接把脑袋扭到了邓明姜眼前,他眨了眨眼:“那跟我说说你大学时候的经历呗。” 话音未落,邓明姜的脸沉了下去。 他的轮廓本来就深,鼻梁高挺,眼窝微凹,往下垂着的睫毛浓密得像扇子一样,这是一张天生自带冷漠气息的脸,面无表情时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被这么一张脸注视着,季初燕顿感紧张,心跳加速,怦怦直响。 季初燕咽着唾沫,后悔说那句话了。 他就是好奇。 他太想知道邓明姜经历过什么,可邓明姜什么都不说,心里装了一道门,门上装了七八道锁。 他被邓明姜锁在门外,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十分糟糕。 两人前后停下脚步,在两排货架中间沉默地对望。 直到宋娅的声音从货架的一头传来:“你们站在那儿干什么?不走了吗?” “来了来了。”季初燕转身就跑。 宋娅想买米,正好超市的米在搞活动,有珍珠米也有泰国香米,原价不同,折扣力度也不同。 宋娅站在码放着米袋的货柜前纠结,她问季初燕:“小季,你喜欢吃哪种米?” 季初燕本是心不在焉,闻言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地将几种米对比一番,最后指向其中一袋:“这个可以,折扣力度最大,是长米。” 宋娅弯腰看货柜上贴着的价格标签。 这时,两个超市的工作人员扶着一辆堆满米袋的手推车过来,把手推车停到货柜旁边,两人开始搬米。 一袋米有50斤重,两人分别拎着一边的两角,抬起米袋,又重重放到地上,米袋落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季初燕扭头看了一眼,发现一袋米的重量不轻,他们是走着来的,扛一袋回去估计够呛。 不过买袋小的还行,这里离家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路程,他和邓明姜可以交换着提。 这么想着,地上也堆了不少米。 两个工作人员把手推车往前挪了挪,继续下米。 又是砰的一声,就在他们脚边。 一个工作人员说:“姐,麻烦让让。” 季初燕这才瞧见宋娅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拉了拉宋娅的手,没拉动,探头一看,只见宋娅整张脸都惨白无比,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身体微微发颤。 “宋阿姨?” 与此同时,那两个人手起手落,一袋米重重落地。 砰—— 宋娅猛地打了个哆嗦,像是紧绷到了极致的神经突然断裂,她蹲到地上,双手抱头,嘴里发出尖锐的叫声。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搬米的那两个人直接愣在原地,惊慌失措,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季初燕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宋娅的情绪说来就来,快得他没有丝毫心理准备。 周围的人全在往这边看,没有一人上前。 等季初燕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准备上前时,扔下了购物车的邓明姜从围观的人群外挤了进来。 邓明姜的速度极快,动作娴熟地将宋娅抱进怀里,他一面抚着宋娅的背一面在宋娅耳边低声细语。 但宋娅什么都听不到,张着嘴一直尖叫:“啊啊啊——” 叫到后面,宋娅一屁股坐到地上,双腿乱蹬,双手乱舞,疯狂地想要挣脱邓明姜的束缚。 她那头梳得整齐的长发变得凌乱不堪,散在额前,挡住了那双被惊恐和惧怕撑到极致的黑瞳,因为挣扎得用力,衣服往上挪了一截,后腰露了出来。 季初燕找到他们的购物车,拿起他搭在上面的外套披到宋娅身上。 保安闻声赶来,一边疏散拥堵的人群一边询问他们怎么回事。 宋娅还在尖叫,声音都嘶哑了,她开始往邓明姜的怀里躲,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邓明姜用力抱着宋娅,没有抬头。 季初燕拦住想要上前的保安,他的脸色也很难看,低声开口:“没事,我阿姨被吓到了,等她好点,我们立马带她回去。” 女人的叫声覆盖了超市里的音乐,着实刺耳,但保安们也不好说什么,只问:“要帮你们打120吗?” “不用不用。”季初燕摆手,“谢谢你们。” 又过了一会儿,宋娅的叫声戛然而止,她的脸埋进邓明姜的胸膛里,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邓明姜始终没有抬头,一声不吭地把宋娅往背上扶。 季初燕赶紧上前帮忙。 购物车里的东西也没法要了,季初燕跟保安打了声招呼,抓起从宋娅身上掉下来的外套跟上邓明姜的步伐。 一路上,无数人回头。 刚刚的动静闹得太大,甚至有人跨越大半个超市来看热闹,有的人用同情的目光看向他们,有的人窃窃私语,有的人眼神怪异,好像这辈子就没见过这种事情。 邓明姜的脚步越来越快,即使走出超市也没有停下。 季初燕安静地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一起走到巷子外面,邓明姜终于放缓脚步。 季初燕犹豫着问:“邓明姜,我们不去医院吗?” 邓明姜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异样:“没用的,让她回家睡一觉就好。” 季初燕欲言又止,很想说点什么,抬头看到邓明姜紧绷的下颌线,又硬生生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走进巷子里,他才问:“阿姨刚刚是怎么了?” “没什么。”邓明姜说。 季初燕看着前面的高大身影,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走出巷子,阳光赶走了巷中的凉意,温暖重新覆到两人身上,轻风吹拂,夹杂着邓明姜若有似无的说话声:“她只是听不得重物落地的声音罢了。”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从白天到晚上, 邓明姜和季初燕哪儿都没再去,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 外面的天刚刚擦黑,宋娅醒了,她恢复到了平日里温和亲切的模样, 仿佛忘记下午发生了什么事, 一边系围裙一边询问邓明姜和季初燕晚上想吃什么。 邓明姜收起手机, 丝毫不提下午的事,淡淡地说:“你看着做吧。” “那我煮面条?” “好。” 宋娅系好围裙,对坐在邓明姜身旁的季初燕眨眨眼:“阿姨做的炸酱面还不错哦,等会儿你尝尝。” 说完进了厨房,顺带把玻璃推拉门拉上。 客厅再次陷入沉寂。 季初燕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戳来戳去, 眼睛却时不时地瞅向邓明姜。 邓明姜目不斜视地看着电视机,手里拿着遥控器, 头也没偏一下:“有话就说。” 季初燕悄悄看了一眼厨房方向,往邓明姜身上靠了靠,用手捂着嘴说:“阿姨好像又没事了。” “嗯。”邓明姜说, “她就是这样,习惯就好。” 他已经习惯得很了。 但季初燕不习惯,想问的话越来越多,又不知从何问起,而且他心里清楚,即便问了, 邓明姜也不一定回答。 起初他以为邓明姜是个普通工人,初中毕业或者高中毕业,在外面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或者嫌弃外面的工资低,才跟着杨健康在工地上干活,然而现在发现不是这样, 邓明姜身上藏着很多秘密,而且邓明姜不想把那些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他在内。 季初燕闭上嘴巴,只是望着邓明姜的侧脸发呆。 晚上依然要打地铺。 季初燕睡沙发,邓明姜睡地铺,把沙发前的茶几推到电视柜前,地铺和沙发相连,季初燕扭头就能看到躺在地铺上的邓明姜。 邓明姜将一只手搭在额上,闭目养神。 下午的事让他身心疲惫,没过多久,困意阵阵袭来,他的意识变得沉重,仿佛下面坠了铅球,被拉着不断往下,沉入黑暗的海里。 他逐渐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砰。 砰。 砰。 大脑里的神经瞬间紧绷,他身体僵硬,不受控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很想赶紧走开,可四肢已经不听使唤,带着他寻找声音的来源。 砰、砰、砰—— 声音越来越近。 他的心脏激烈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 终于,他看清了眼前的东西。 是一个摔得血肉模糊的人,却连基本的人形都拼凑不出。 一瞬间,所有的气堵在喉咙里,他在这片漫天的血腥味中忘了怎么呼吸,痛苦像一条勒紧脖子的细绳,他好像快要死了。 隐约中听见有人叫他。 “邓明姜。” “你醒醒啊邓明姜。” 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担心吵到其他人。 眼前的黑暗如流水般散去,一点淡光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夺回了四肢的使用权,拼了命地朝着淡光跑去。 然后睁开眼睛。 客厅里的灯没全关,沙发旁有一盏落地灯,光线昏暗。 当整片视线被暖黄的光填满,邓明姜吐出口气,有种自己又活过来的感觉。 季初燕从沙发上探出一颗脑袋,睡乱的头发犹如一朵炸开的太阳花,他的手还按在邓明姜的肩膀上,一脸急色。 “邓明姜,你没事吧?” 邓明姜躺着没动,只觉汗水在额头上凝聚成滴,从太阳穴旁滑下。 他张嘴说道:“没事。” 可声音哑得厉害。 季初燕掀开被子起来,走到茶几前倒了杯水递给邓明姜。 邓明姜的四肢慢慢有了力气,他慢吞吞地从地铺上坐起来,接过水杯慢慢地喝。 喝了一分多钟,一杯水才被他喝完。 季初燕把水杯放回茶几上,他没回沙发,而是试探地坐到地铺上,见邓明姜没有反应,便大着胆子盘起双腿,扯过邓明姜的被子把腿盖住。 邓明姜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脸色苍白,目光没有焦距,一会儿过后,他才回神:“吵醒你了?” 季初燕摇头:“我起来看到你满头的汗,喊都喊不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邓明姜嗯了一声。 他又想抽烟了,每次这种时候就想用尼古丁来麻痹自己。 这个想法传递到了季初燕那里,季初燕拿过搭在沙发扶手上的衣服,一阵摸索后,把手伸向邓明姜,手心里躺着一颗黄色包装的陈皮糖。 “别忍着,吃吧。” 邓明姜扭头看了一眼陈皮糖,不知怎的,有些想笑。 他伸手拿过:“这代替品也太短了。” “短不要紧,重要的是咱有数量。”季初燕把手伸进外套的兜里,手指一捏,兜里响起一阵塑料包装的声音,他小得意地抬抬下巴,“吃吧,吃完还有,要多少有多少。” 邓明姜剥开包装,把糖放进嘴里。 酸味覆盖了记忆中的尼古丁味,但习惯成自然,他居然没有第一次那么排斥了。 季初燕也剥了一颗,糖在他的嘴里滚来滚去,和他牙齿碰撞,发出轻微声响。 两人背靠沙发,并排而坐。 一阵沉默后,季初燕小声开口:“我们交换一个秘密吧。” 邓明姜转头看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季初燕认真地和邓明姜对视:“我先跟你说一个我的秘密,你再跟我说一个你的秘密。” 邓明姜咔嚓一下把嘴里的糖咬成两块,他还是没有说话。 暖黄的光洒在两人脸上,眼前的画面宛若加了一层滤镜,有种电影里两个好友并排坐在湖边看日落的和谐。 邓明姜本想拒绝,可拒绝的话没能说出来。 季初燕先开了口:“你觉得我和我两个姐姐的关系怎么样?” 邓明姜想了想:“应该不错。” 在他看来,季初燕和父母的关系不好,但和外婆以及两个姐姐的关系很好,季初燕说不想让两个姐姐知道江瑞劈腿的事,可能也是不想让两个姐姐担心。 主要是在他的梦里,季初燕和他的两个姐姐相处得不错。 不过季初燕的两个姐姐也就出现了两三次。 这个回答让季初燕笑了起来,他把外套扔到沙发上,手里抠着陈皮糖的包装袋,低头说道:“我小时候一直跟着外婆生活,上小学四年级才回到我爸妈身边,我两个姐姐对我很好,但她们喜欢恶作剧,说带我出去玩,让司机把车开到山里,骗我下车。” 邓明姜面露诧异。 “她们经常这么做,后来我不信她们了,她们就加倍地对我好,等我没有防备的时候,她们故技重施又把我骗进山里。”季初燕的头越来越低,指甲抠得包装袋哗哗地响,“其实我和她们的关系也没那么好。” 邓明姜明白了。 两个女儿加一个小儿子的家庭,很容易猜到原因。 一家五口,各有各的心思,像一盘散沙,不像一个家庭。 季初燕撕开包装袋,把糖扔进嘴里,让糖在牙齿间翻滚,他对邓明姜说:“该你了。” 邓明姜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那也要说。” 邓明姜想了想,用三言两语概括:“我爸是跳楼死的,我和我妈没赶上,只撞到他从楼上跳下来,摔得粉碎。” 季初燕愣道:“他为什么跳楼?” 邓明姜露出了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眼里没有一点笑意,很冷,像外面的风。 “这就是另外的问题了。”邓明姜抖了抖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转了个方向躺下,“上去睡觉。” 季初燕扑到被子上,扯着被角:“好好说着话呢,你怎么就睡了?” 邓明姜两眼一闭,脑袋一歪,像睡着了。 季初燕郁闷地用食指戳邓明姜的脸颊:“你也别装,你根本睡不着。” 邓明姜闭着眼说:“只要你别烦我,我就睡得着。” “你就吹吧。”季初燕戳了半天,见邓明姜一点反应都没有,跟戳尸体似的,他撇了撇嘴,翻身倒到邓明姜旁边,盯着客厅的天花板说,“许贵跟我说,你经常失眠,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了,要么去外面抽烟,要么在床上坐一宿,心事很重。” 邓明姜默不作声,呼吸均匀。 季初燕扭头盯着邓明姜紧绷的侧脸看了许久,忽然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他抬手圈住邓明姜的脖子,身体也贴了上去。 地铺只睡得下一个人,刚刚两人坐着还好,这会儿都躺下了,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 季初燕在邓明姜怀里蹭来蹭去,把脸埋进邓明姜的颈窝里,总算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 邓明姜一直没动,等季初燕停下,他才把被子往季初燕那边扯了扯,将被角在季初燕身下捻实。 半晌,说了一句:“许贵真是个大嘴巴。” 季初燕没来由地嘿嘿直笑,笑出来的热气全喷在邓明姜的皮肤上。 邓明姜伸手按住季初燕的后脑勺:“再笑就把你扔到沙发上睡。” 季初燕咧着的嘴一收,笑声戛然而止,他也想起卧室里还睡着宋娅,安静半晌,抬头亲了亲邓明姜的下巴:“晚安,邓明姜,希望你能睡着。” “嗯。”邓明姜的手往下放,抚在季初燕的背上轻轻拍了拍,“睡吧。” “好。” 然而没过两秒,被子又被掀开。 刚闭上眼的季初燕被邓明亮一把扯了起来:“刷牙。” 季初燕:“……”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家里的卫生间很小, 盥洗池旁边是蹲便,蹲便前面是花洒,所有东西挤在一个方方正正四平米左右的小房间里,门也不是推拉门, 一个人在里面还算宽敞, 两个人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季初燕的牙刷是一把新的粉红色牙刷, 家里几乎不来客人,拿的是宋娅的备用牙刷,和邓明姜的牙刷牙膏一起放在一个漱口杯里。 邓明姜把季初燕推进去,自己双手抱臂站在门口等。 等了没一会儿,里面正刷着牙的季初燕嗯嗯啊啊地冲他招手。 邓明姜一动不动, 假装自己是根木头。 季初燕低头吐掉嘴里的泡沫,喊道:“邓明姜, 你进来。” 邓明姜还是没动。 换做其他人,可能就不喊了,可季初燕偏偏在这方面有股韧劲儿, 邓明姜越不答应,他就越喊,非要喊到邓明姜答应为止。 “邓明姜邓明姜邓明姜……” 邓明姜沉着脸走进去:“你最好是有要紧事说。” 季初燕往旁让了让:“你站这里刷牙。” 邓明姜说:“我等你刷完。” “一起刷,节约时间。” 邓明姜依然按兵不动,垂眸看着下巴上沾了白色泡沫的季初燕,一脸“我看你要玩什么花样”的表情。 然而季初燕一脸无辜, 还眨了下那双溜圆的眼睛。 僵持片刻,邓明姜妥协地拿起自己的牙刷。 季初燕率先把牙刷完,然后举着牙刷在旁看着,看到一半,转过身去把卫生间的门关上并反锁。 邓明姜刷完牙, 把牙刷和牙膏一起放进漱口杯里,再把漱口杯放到盥洗池边,回头看见季初燕还举着那把牙刷,不由得扬眉:“你要带着牙刷睡觉吗?” 季初燕两眼晶亮,将牙刷递给邓明姜。 邓明姜接过牙刷反手放进漱口杯里,一粉一蓝两只相同款式的牙刷正好靠在一起,背贴着背。 季初燕内心的想法都快从眼睛里钻出来了,但面上仍旧颇为扭捏:“我嘴里都是薄荷味,你要尝尝吗?” 邓明姜沉默了下,说道:“我和你用的同一只牙膏。” 季初燕一愣。 邓明姜又说:“所以你嘴里有的薄荷味,我嘴里也有。” 季初燕:“……” 邓明姜走过去把锁拧开,转头发现季初燕的一张脸已经拉得老长,他的动作一顿,啪的一下重新按了把手中间的小圆锁,伸手掌住季初燕的后脑勺,低头靠了过去。 薄荷味在两人嘴里兜了几圈,等门再次打开,季初燕的整个感官世界都充满了薄荷味,他晕晕乎乎地回到地铺前,往上一躺,像条咸鱼。 邓明姜把他往旁一推,咸鱼翻了个身,还是咸鱼。 打地铺到底不比睡床舒服,本来邓明姜一个人睡勉强将就,这下加了一个季初燕在旁边挤来挤去,睡觉还不老实,两人硬是磨到凌晨三四点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宋娅七点起来,出来看到客厅的地上睡着两个人。 季初燕占了地铺的三分之二,被子全堆在他身上,邓明姜被挤到剩下三分之一的位置上,手脚都放到地铺外面的地上,只有腹部搭了被子的一角。 宋娅站在地铺前看了一会儿,摇头叹气,转身去准备早饭了。 季初燕在邓明姜家里住了两天,放假前一天的早上才被季家的车接回去,虽然季初燕的外婆已经不认得他了,但是他每次从工地上回来都会陪上外婆一天。 如今家里除了管家和佣人们,就只有外婆和照顾外婆的董景。 董景是个很不错的看护,不仅手脚麻利,而且细致耐心,很多以前护工都注意不到的小细节全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 外婆很喜欢董景,也依赖董景,哪怕董景只是出去倒一杯水,外婆都会喊他的名字喊上半天。 季初燕拿了张小凳子坐在外婆的摇摇椅旁,他腿边也有一张小凳子,上面放着装了一些水果的果盘,他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握着水果刀,正小心翼翼地给苹果削皮。 “董景呢?董景去哪儿了?”外婆睁着浑浊的双眼,左右张望。 季初燕把削下来的一条果皮扔到果盘边上,接着削剩下的果皮,他轻声细语地说:“董景去给你倒水了,外婆你就等等吧,他马上回来。” 闻言,外婆仿佛这才发现季初燕的存在一般,扭头定定看着他,被岁月爬过的脸上布满皱纹,脸是熟悉的,但眼神对季初燕来说格外陌生。 外婆抿着嘴角,把季初燕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她问:“你是谁呀?” 这句话在季初燕耳边响过太多遍,起初像尖刀一样扎在他的心上,每听一遍心就痛上一次,每次都得强迫自己接受外婆忘记自己的现实。 现在听麻木了,他还能继续冷静地削苹果。 “外婆,我是小燕。” “小燕是谁?” “小燕是你外孙,娇娇的小儿子。”季初燕终于削完一只苹果,他削得分外仔细,果肉没被削掉多少,果皮也没留下一点,他用水果刀切下一块剔掉籽儿后抵给外婆。 外婆人老是老,但牙口还很好,接过苹果咬得嘎嘣脆。 季初燕放下水果刀,看着外婆:“外婆,你记起来了吗?” 外婆嚼着苹果:“记什么?” “记起我是谁了吗?” 外婆恍然,差点忘记刚刚纠结的问题:“对哦,你是谁呀?” “我是小燕。” “小燕是谁?” “是你外孙,娇娇的小儿子。” 这番对话跟车轱辘似的在同一条路上碾来碾去,说到后面,外婆不耐烦了,又开始喊董景的名字。 董景提着保温壶匆匆赶来,把保温壶放到桌上,笑盈盈地蹲到摇摇椅旁,他拉过外婆的手:“陈婆婆,我刚刚给你倒水去了,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吗?” 外婆一见董景就笑,伸手摸董景的脑袋:“乖孩子。” 董景看了眼摇摇椅对面的季初燕,表情略显尴尬。 季初燕却没什么表情,把手里剩下的苹果放到果盘里,起身说道:“你过来坐吧,把这个苹果切给外婆吃了。” 董景连声应好,随即又问:“你呢?” “我出去走走。”季初燕说完就走。 直到他离开房间,外婆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季初燕说是出去走走,其实压根没心情出去,一个人不知道去哪儿,形孤影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如回楼上卧室躺着。 十月的天气说变就变,上午还阳光和煦,下午就有乌云罩顶而来,季初燕冲了凉上床躺着,才玩几分钟手机,外面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只见外面的窗景已被雨幕覆盖,庭院里的绿植全被雨水砸得噼啪直响。 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多久。 季初燕拿起手机拍了张窗景,正要通过新加上的微信发给邓明姜,却见手机屏幕忽的一暗。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备注上显示着“季初兰”三个字。 季初燕翘起的嘴角瞬间压了下去,他眼神黯淡,里面有某种情绪闪过,而他向来不会隐藏,排斥和抗拒肉眼可见地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坐回床边,他才接起电话,但没有把手机举到耳边,而是摁了免提:“二姐。” “还在工地上吗?这么久才接电话。”季初兰的嗓音很尖,带着刻薄的味儿,不过她目前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这么说了一句。 季初燕低头抠着床单,不想解释太多:“嗯。” “听说爸让你在工地上多待一个月,真的假的?” “嗯。”季初燕说,“真的。” 季初兰安静了几个瞬息,再开口时,语调变得有些奇怪:“爸突然做这个决定,是不是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有。”季初燕说,“我什么都没说。” 季初兰呵呵一笑,不阴不阳的口吻:“那真是奇了怪了。” 季初燕沉默。 “我打电话是想问你外婆的生日都安排好了吗?反正不是大寿,一家人庆祝而已,不用搞得那么隆重,你把酒店和蛋糕订下就可以了。”季初兰说。 季初燕嗯了一声:“都安排好了,酒店联系好了,蛋糕也订好了,那天你们记得早点回来。” “放心。” 季初兰要挂电话,季初燕突然想到什么,连忙喊道:“对了,二姐,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你说。” “你是法大18届的学生对吧?” “对啊。”季初兰的防备心很重,立马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季初燕说:“你认识邓明姜吗?右耳旁的邓、明天的明、生姜的姜。” 季初兰一下子没了声音。 “二姐?” “你怎么问起邓明姜了?你认识他?”季初兰不答反问。 季初燕不想细说,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 谁知季初兰咄咄逼人起来:“你怎么认识到邓明姜的?” “就……”季初燕抓了抓头发,“就朋友介绍。” 季初兰嗤笑:“你哪儿来的朋友。” 季初燕抿了抿唇,眉宇轻皱,显然不高兴了,他硬生生地把话题掰了回去:“所以你认识邓明姜喽?” “认识啊。”季初兰说,“我和邓明姜不仅认识,还熟得很。”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心道一声果然, 他问季初兰:“他是不是读到一半退学了?” 季初兰嗯了一声。 季初燕又问:“你知道他为什么退学吗?” 季初兰没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先告诉我,你怎么认识到他的?你见到他人了?还是你听别人说的?” 季初燕抬头看着玻璃窗外的雨幕,也说:“你先告诉我他退学的原因。” “小燕子?”季初兰颇为诧异, 以前季初燕不是这样, “姐姐在问你话呢, 你怎么跟姐姐唱反调啊?” 以前只要季初兰这么一说,季初燕就怂了,但现在关乎到邓明姜,季初燕不想透露太多。 “二姐,是我先问的。”季初燕说, “要回答也是你先回答。” “……” 没等几秒,季初兰说了句行吧, 然后挂断电话。 季初燕顿时也没了给邓明姜发照片的心情,他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抱着枕头躺了上去。 他怔怔望着天花板, 脑子里浮现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 政法大学很难上,好不容易考上却中途退学真的很可惜。 不知道邓明姜什么时候退的学,邓明姜今年二十七岁,就算读到大四才退的学,距离今年也有五六年了。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去。 季初燕捋了把头发,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入了夜后, 雨势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到地上,宋娅把楼下的吴倩倩喊来家里吃了晚饭,等宋娅去厨房洗碗时,邓明姜叮嘱了吴倩倩一些话。 吴倩倩事后才知道那天超市里出的事, 也是心有余悸,还好在场的人是邓明姜和季初燕,否则她一个女生可能应付不过来。 开门送吴倩倩走,外面的雨直往楼道里飘。 “雨真大啊。”吴倩倩说,“晚上回来的人要遭殃了,估计外面那条泥巴路又不能走了。” 城乡结合部坏就坏在环境不好,很多路没修,一条泥巴道从这头贯穿到那头,天气晴时还好,一下雨就满地泥泞,要是下的雨大了,泥巴变成稀泥,一脚踩上去极容易打滑,根本不能走人。 但不关邓明姜的事,反正他在家里不用走那条路。 关上门后,斜飘的细雨也被挡在门外,屋内的暖意将他包裹。 宋娅从厨房出来。 “倩倩走了?” “嗯。” 宋娅一边脱了围裙搭到椅背上一边看向阳台外面:“雨下得好大啊。” 邓明姜坐回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嘴里嗯了一声:“估计要下一宿。” “小季还说晚上回来,这么大的雨,外面的路又不好走,我看他是回不来了。”宋娅说。 邓明姜划着手机屏幕的手指一顿,抬头问道:“他什么时候说要回来?” “今早走的时候。”宋娅走过去把阳台和客厅之间的玻璃门拉上,笑了笑说,“不过他加了个‘如果有空’的前提,可能只是嘴上说说。” 邓明姜的眉头慢慢皱起,半晌,才继续低头看手机。 宋娅没什么事做,便坐到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换台。 “对了,小季看着年纪不大,怎么和你一起在工地上做事?”宋娅早就想问了,之前一直没找着机会。 邓明姜头也不抬地说:“他是老总的儿子,被老总扔到我们工地上锻炼,跟我们不一样。” 宋娅一脸吃惊:“居然是老总的儿子,难怪看着不一样。” 邓明姜扭头看去,轻笑一声:“哪儿不一样了?” “哪儿都不一样。”宋娅想了想说,“小季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从小娇惯出来的孩子,跟妈以前那些朋友的孩子一样。” 家里出事前,宋娅的日常生活和那些豪门富太没有两样,管丈夫、管孩子,隔三差五和其他富太们逛街、喝茶、打麻将、做美容,那些富太们的孩子都养得非常娇惯,不是说性格有多娇纵,而是一看就没吃过苦、十指不沾阳春水,也许连十块钱以下的纸币都没摸过。 以前宋娅总觉得这么养孩子不好,容易把孩子养坏,因此丈夫发迹之后,她养孩子的方式没有发生多大改变,依然教育邓明姜勤俭节约、好好学习,不要贪图享乐、好吃懒做,争取长大后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 邓明姜也很争气,即便从普通中学转到a市最好的贵族中学,也从未有过与人攀比的心思,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高三那年被选入国家集训队,拿到a大的保送名额,只是最后还是通过高考去了政法大学。 未来刚刚展开,可惜断在了七年前的初秋。 如果早知现在过得如此艰难,她不会再以同样的方式教育邓明姜,她会让邓明姜好好享受生活、放慢脚步、甚至谈段恋爱。 像小季一样,无忧无虑,不被生活左右。 这么想着,宋娅的眼睛有些发酸,她低下头,用指尖抹去眼角的一点湿意,忽然感觉肩上一重。 邓明姜的手抚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母子俩相依为命七年,哪怕宋娅不说、邓明姜不看,他也能感受到她心中所想。 “小季应该不会来了,你明天一早就走,也早点休息吧。”宋娅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弯腰放在茶几上,“不来也好,他在家里睡得舒舒服服,何必来我们这里跟你一起挤地上睡,两个人都睡不好。” 邓明姜摁灭手机:“你要睡了吗?” “嗯,困了。” 道完晚安,宋娅回卧室换上睡衣准备洗漱。 邓明姜趁着宋娅去卫生间的功夫,从卧室的柜子里拿出被褥枕头把沙发铺好,他走到阳台的玻璃门前,将玻璃门打开一半。 夹着细雨的风立马呼呼吹来,噼里啪啦的雨声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外面又吹风又下雨,雨幕和夜色混成一片,能见度只到外面阳台的栏杆。 邓明姜将玻璃门拉回到只有一条缝隙,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有些想抽烟了。 手伸进兜里,却没有摸到烟盒和打火机,只摸到几颗陈皮糖。 他拿出其中一颗,用掌心托起,垂眼看着。 之前季初燕给了他一大桶陈皮糖,被他放在宿舍里的床头,从未主动拿过,更不会想起放几颗在兜里。 应该是季初燕放的。 现在季初燕几乎随身携带陈皮糖,每次都能跟变戏法似的摸出几颗。 邓明姜又摸了另一个兜,还是没摸到烟盒和打火机,犹豫了下,他剥了陈皮糖放进嘴里。 思绪还在缓慢地转。 他想起自己有三天没碰过烟了,连烟盒和打火机放在哪儿都忘了,以前时不时地抽,对烟盒和打火机的位置了如指掌,忘了带手机都不会忘了带它们。 糖在齿间滚动,碰到牙齿发出清脆声响。 邓明姜之前总是吃得很快,没含多久便三两下地咬了吃掉,这会儿倒不急了,像季初燕吃糖一样把糖从左脸颊滚到右脸颊、又从右脸颊滚到左脸颊。 等酸散去,甜一丝丝地冒了出来。 他嘎嘣一下把糖咬成两半,一边咀嚼一边将玻璃门拉严实,转身拿上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和鞋柜抽屉里的雨伞,穿鞋出门。 宋娅正好从卫生间里出来,见状喊道:“明姜,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妈,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邓明姜把雨伞夹在胳膊下,蹲下身穿鞋,“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说完起身开门。 “明姜,外面还下着雨呢……” 宋娅的喊声被关在门后。 邓明姜戴上外套的连衣帽,撑开伞挡住楼道向外的一边,脚步飞快地往下走。 细雨不断往楼道里飘,昏黄的灯光照着被打得湿漉漉的楼梯。 走出小区,光线一下子变暗,外面的路灯本来就少,被雨幕一遮,存在感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邓明姜打开手机电筒,但只能照亮脚下半米左右的路。 还好他对这里熟悉,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拿着手机,大步地穿过中间的巷子。 巷子外面的光亮了不少,每走一段路就有一盏路灯,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关了门,下雨天没什么生意,连路人都没几个。 邓明姜朝着大道的方向走,地上水坑密集,稍不注意就会踩上一个,水溅到裤子上,把裤腿全打湿了,鞋袜自然不能幸免。 他没低头,目光一直看着前方。 直到看见雨幕中逐渐映出一道撑着伞艰难前行的身影,他终于站住脚步,视线集中在那人身上。 雨幕模糊了那人的穿着和长相,只能看见大概的身形和走路的姿势,那人朝着他走来,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近。 然后邓明姜看到了季初燕的脸。 季初燕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走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一步一停,生怕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水坑。 邓明姜喊了一声:“季初燕。” 季初燕闻言一愣,估计以为自己幻听了,埋下头接着往前走。 “季初燕。”邓明姜又喊一声,同时抬手挥了挥,“这里。” 季初燕猛地抬头,隔着雨幕和他对视上,那张原本充满怨气的脸在刹那间笑开花了。 “邓明姜?”季初燕惊喜交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喊,“邓明姜!” 邓明姜放下手,说道:“小心点走。” 季初燕忙应一声,抬脚就走。 下一瞬—— 他一脚踩进水坑里,脚下的碎石让他的脚脖子一扭,整个人往前扑去,摔了个大马趴。 邓明姜:“……”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的脚崴了。 邓明姜不得不把自己的伞收好, 让季初燕拿着,背着已经浑身湿透的季初燕往回走。 这个点还不算晚,但雨下得太大,路上除了他俩几乎没别的人, 出来时邓明姜一个人, 走得大步流星, 回去时他背上多了一个人,走每一步都要注意,不然两人再一起摔个大马趴。 季初燕摔了一跤,摔得挺重,心情却跟出着大太阳似的, 说话的语调都在飞扬状态。 “邓明姜,我都没跟你说,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季初燕身前的衣服全湿透了,他双手撑在邓明姜的肩膀上,不让自己的前胸贴上邓明姜的后背。 邓明姜感受到了季初燕的累, 季初燕的手都酸得在抖了。 “我算的。”邓明姜回。 “你好厉害啊!”季初燕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崇拜,“你怎么算的?” “掐指算的。” “哇噻!” “……”邓明姜无语片刻,才说,“你直接趴我背上,这样你手累,我肩膀也被你撑得疼。” 话音未落, 撑在他肩膀上的力道一下子减轻一半,季初燕既要拿邓明姜的伞、又要撑自己的伞,任务也不轻。 “我身上都湿透了。” “没事。”邓明姜说,“背着你,我的衣服也干不了。” 季初燕轻哼一声, 估计也坚持得累了,慢慢趴到邓明姜的背上,手里的伞也往邓明姜的脑袋上偏了一些。 邓明姜开口:“把伞撑好。” “好。”季初燕将伞打正,但走着走着,伞又朝邓明姜的脑袋上偏去。 季初燕把脸贴在邓明姜耳后的脖子上,问道:“是宋阿姨跟你说我要来的吧?” “嗯。”邓明姜看着前方,“看来你还不蠢。” “你才蠢。”季初燕被这个形容气得想掐人,可眼下他被邓明姜背着,两手也不空,片刻之后,他张口咬住邓明姜的耳朵。 力道不大,只是用牙齿磨来磨去。 邓明姜的身体僵了一瞬,声音蓦地沉了下去:“松口。” 季初燕不松。 “你属狗的吗?就知道咬人。”邓明姜语气不悦,却也拿季初燕没有丝毫办法,“以前嫌这脏嫌那脏,怎么现在不嫌脏了?” 季初燕松了一半:“再说我真的咬你了啊。” “你咬。” 季初燕说咬就咬。 然而他的牙齿刚碰到邓明姜的耳朵,邓明姜就停下脚步,作势要把他放到地上。 季初燕吓了一跳,赶紧松口并紧紧圈住邓明姜的脖子:“不咬了不咬了,我不咬了。” 邓明姜站在原地,还是没动。 季初燕抱着他的脖子蹭了蹭:“快走,雨太大了。” 邓明姜这才迈开步子。 宋娅还没回卧室休息,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等待,听到外面响起有人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她连忙走去开门,见是邓明姜背着季初燕回来,顿时惊讶不已。 “小季来啦,这是怎么了?” “他脚崴了。”邓明姜言简意赅,“刚摔了一跤。” 季初燕不好意思地趴在邓明姜的肩膀上,小声喊了一句宋阿姨。 邓明姜把季初燕放到地上,让季初燕单脚站着,就走了外面那一段路,两人都成了落汤鸡。 邓明姜还好一些,可怜摔了一跤的季初燕连里面的衣服都被打湿大半,一头卷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 宋娅拿来两张干毛巾给两人擦。 季初燕擦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从外套的连衣帽里摸出一个正方形的红色礼盒,递给宋娅:“宋阿姨,生日快乐,礼物送得迟了,希望阿姨不要介意。” 宋娅一时愣住,转头看看邓明姜。 邓明姜把毛巾搭到脖子上,平静的表情里看不出情绪:“你怎么知道我妈生日?” 宋雅的生日在昨天晚上,他们上午逛菜市,买了一堆食材回来,晚上邓明姜和宋娅一起下厨,吃饭时邀请了楼下的吴倩倩,四人围着一张小小的餐桌,既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生日祝福,生日就这么过去了。 宋娅没说,邓明姜也没说。 因为邓明姜他爸的忌日和宋娅的生日接近,七年了,宋娅再也没有庆祝过自己的生日。 “我看阿姨发了朋友圈。”季初燕有些难为情,他哪儿好意思说自己在家闲得无聊,躺在床上把宋娅的朋友圈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只说,“那个文案的意思好像是在过生日,不是邓明姜的生日,应该就是阿姨的生日了。” 宋娅没有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眼睛逐渐泛红。 还是邓明姜伸手拿过了那个方形盒子,塞到宋娅手里:“收着吧。” 宋娅点了点头,对季初燕笑:“谢谢你,小季。” 她当着两人的面拆了礼物,是一条丝巾,季初燕特意让店里的人带了一堆东西来家里,挑挑拣拣半天才选出来。 他怕送贵了被拒绝,送便宜了代表不了心意。 丝巾正好。 价格不便宜,但看着也没那么大件。 两人把身上擦得差不多了,邓明姜拿了一套旧衣裤让季初燕换上,崴到的脚按着疼,好在没肿。 邓明姜让季初燕坐到沙发上,随即拿来一张被冷水浸过的毛巾,折成方块按在季初燕崴到的脚踝上。 季初燕的双手撑着沙发,崴了的脚悬在空中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最后被邓明姜拿着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脚掌碰到邓明姜绷紧的裤面,季初燕的神经也跟着一绷,原本张着的手指蜷了起来,他不敢把力道全放上去。 邓明姜半跪在沙发前,一只手还按着毛巾,另一只手拍了拍季初燕的大腿:“放松。” 季初燕结结巴巴:“我、我很放松。” 邓明姜的食指在他的大腿上点了点,面无表情地说:“绷得都可以弹琴了。” 季初燕:“……” 冰敷了一会儿,季初燕才慢慢卸下力道,将脚踩在邓明姜的膝盖上,他难得能用俯视的角度观察邓明姜,才发现邓明姜的睫毛比他以为的更长,鼻梁比他以为的更挺,脸部的轮廓流畅自然,像是美术生在画纸上一笔勾勒下来。 他第一次看得如此认真。 之前邓明姜穿得灰扑扑的,衣裤和鞋子上都是灰,有时候头发上也沾了灰,裤兜里塞着一双脏兮兮的手套,和文四顺、许贵他们坐在一起,看不出年纪,只觉得是个在讨生活的烟鬼,文四顺和许贵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岁月流逝的痕迹全部刻在脸上,也叫人忽略了邓明姜的年纪。 直到今天,他才如此清楚地意识到—— 邓明姜才二十七岁。 邓明姜考上了政法大学,本来有着无量的前途。 “邓明姜。”季初燕轻喊一声。 邓明姜嗯了一声,抬头看他,浅褐色的眼眸在昏黄的光下像是黑色:“怎么?” “你有没有想过回去读书?”季初燕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打听。” 虽然他没什么朋友,但渠道还是有的。 邓明姜没想到季初燕开口便是这话,眼里有什么闪过,又很快隐埋在了黑瞳里面,他重新把头低下:“算了。” 季初燕看着邓明姜的头顶,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想说—— 如果邓明姜愿意的话,他可以帮忙找渠道。 如果邓明姜愿意的话,他可以出钱供邓明姜上学。 如果邓明姜愿意的话,他可以帮忙想办法。 邓明姜这么优秀、这么聪明、这么厉害,即便只有一个高中文凭,也可以先自考本科,再报法大的研究生,反正办法总比困难多。 可邓明姜不愿意。 两人重新洗了个澡,在地上打了个双人地铺。 季初燕说司机明天一早来接他们,送他们回工地。 这个小区说是小区,其实只是把几栋楼圈了起来,居委会那边安排了一个大爷看门,小区外面的路只比巷子宽上一点,汽车无法通行,只能把车停在外面的大路上。 这也是季初燕今晚走着过来的原因。 季初燕还在纠结那个问题,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双眼睛亮亮晶晶:“宋阿姨说她也不确定我来不来,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邓明姜仰躺看着天花板,回答基本没变:“猜的。” 季初燕一脸狐疑:“猜得这么准?” 邓明姜安静了下,说道:“当你足够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就能猜到他很有可能做出什么决定。” “哦。”季初燕的嘴角要翘不翘,压了半天,还是不受控地往上翘,“看来你挺了解我的。” “嗯。”邓明姜说,“毕竟你心思简单。” “……”季初燕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气得伸手去掐邓明姜的胳膊。 谁知手还没碰到邓明姜的衣服,就冷不丁地被邓明姜反手抓个正着。 邓明姜扭头看他:“看吧,是不是很好猜?” “……” 啊啊啊! 邓明姜气死他了! 两人又磨到凌晨一两点才睡,第二天起来吃早饭,两人眼下都有着淡淡的青色。 宋娅担忧地说:“你们回了工地好好休息,大晚上别闹来闹去,不然白天没精力做事。” 邓明姜没有吭声,季初燕回了声好。 “唉。”宋娅叹气,“也不知道你们在闹什么,两个人有那么好玩吗?” 季初燕闷头喝粥,桌下的腿往旁碰了下邓明姜的腿。 邓明姜面上不为所动,穿着拖鞋的脚准确无误地踩到了季初燕的脚背上。 季初燕举到一半的勺子顿住,抬眼瞪他。 还挺好玩的。 邓明姜心想。 小少爷的反应比手机好玩多了。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回到工地, 大家一阵欢喜一阵愁,欢喜的是有活儿干就有钱赚,愁的是又要开始过跟牛比累的日子了。 同时还有人暗戳戳地羡慕着邓明姜。 攀上了小季少爷就是好啊,不仅不用和其他人挤一个宿舍, 而且可以在和小季少爷一起去食堂吃饭时让厨子多打些菜。 杨健康成天混在工地里, 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这天下午,趁着其他人外出,他把季初燕单独留在办公室里。 “听说最近你和邓明姜走得很近?”杨健康单刀直入地问。 季初燕闻言心里一紧,身体也在瞬间坐直,心想该不会是他和邓明姜的关系被杨健康看出端倪了吧? 可他们在工地上注意得很, 即便走在一起也从始至终隔着一段距离,其他人都没看出, 杨健康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更不该看出才对。 在承认和否认之间纠结了一会儿,季初燕还是故作轻松地点了下头:“对啊, 他和我年纪相差不大,我们挺聊得来。” 说完仔细观察杨健康的表情。 只见杨健康的脸色颇为凝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季初燕心惊肉跳,生怕下一秒就从杨健康嘴里听到“我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之类的话,别看杨健康平时巴结着他,但杨健康一直是他爸那边的人, 杨健康知道的事就等于他爸也知道了。 他爸知道他和邓明姜的关系不要紧,主要是邓明姜的身份…… 他肯定会被他爸骂得狗血淋头。 在怦怦的心跳声中,季初燕紧张地等到了杨健康的下一句话:“也是,你俩都是上过大学的人,在一群大老粗里聊得来也很正常, 就是——” 季初燕没了耐心:“你直接说啊,别跟挤牙膏似的。” “就是我觉得你和他当个普通朋友就行,别深交,和他走得太近不好。”杨建康说。 季初燕一愣:“为什么?” “你不知道他的一些事……”杨健康也很犹豫,他能跟在季总屁股后头混口汤喝,很大原因是他嘴巴严实,能保守秘密,即便知道了邓明姜的一些事,也从未拿出去说过。 但眼下事关小季少爷,他就没法再帮忙保守秘密了。 “邓明姜好歹是个考上过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就算没有大学文凭,以他的聪明才智,还愁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就算干份销售也能做到销售经理的位置上吧。”杨健康说起这个,语气略带惋惜,拍了一下大腿,“他啊,就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季初燕皱起眉头:“他惹了谁?” “有个叫胡二筒的人,你应该不认识。”杨建康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接着说,“是个放高利/贷的,利息高得吓人,他们跟你签的合同根本不作数,利息他们想改就改,看你挣钱了还能疯狂往上涨,只要沾到他们,这辈子都别想躲过,他们就跟屎上的苍蝇一样,你打不死他们,他们也叮不死你,就缠着你,扰得你上班上不了、生活过不了,只能不停给钱才有几天清静日子。” 季初燕听愣住了,他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一秒钟缺过钱,前二十年人生里压根没想过“高利/贷”这种东西的存在。 他只知道这是害人玩意儿。 “所以啊,小季少爷,邓明姜向不向你借钱都是另外一回事,我只担心纠缠他的那些人找你麻烦。” 当然这种事不太可能。 当初邓明姜为了躲避那些人才逃到杨建康的手底下做事,杨健康也是突然善心大发,帮忙摆平了那些人。 那些人只是几条地头蛇,欺软怕硬,真正的事不敢犯,只敢打擦边球找一些普通老百姓的麻烦,邓明姜一个人也就罢了,但他身后还拖着一个女人,自然成了那些人的首要骚扰目标。 他们连杨健康都不敢惹,又怎么可能惹到季初燕身上? 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招呼还是得打。 也不知道季初燕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呆了半天,问道:“他自己借的高利/贷吗?” “不清楚。”杨健康说,“可能是他家人,可能是他自己,他家好像出过变故,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晚上十点,季初燕等到邓明姜下工一起去食堂吃饭。 原本和邓明姜组队的文四顺和许贵自然而然地被挤到了后面。 晚上的饭菜都是傍晚剩下来的,临时热了一下,口感比不上刚出锅时,邓明姜到晚上基本不吃饭菜,只吃面条或者米粉。 之前季初燕喜欢在晚上吃饭菜,跟邓明姜一起后,也开始吃面条或者米粉了,但他吃一两不够、吃二两多了,每次都点二两再分一小部分给邓明姜。 文四顺和许贵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红了,尤其看到每次都是小季少爷给钱,邓明姜理所应当地端着餐盘站在一旁,他们脸上全是羡慕嫉妒恨的表情。 邓明姜倒不觉得有什么,季初燕爱给钱就给,他缺钱,他不拦着。 十月底已经接近立冬,天气越来越冷,坐在食堂里的人也穿得比月初厚实很多,季初燕穿了一件很厚的黑色毛衣,衬衫的衣领从毛衣的领口里立出来,和他的脸颊一样白。 他照旧夹了一小部分的面条进邓明姜的碗里,收回碗后,视线还在邓明姜的脸上徘徊。 邓明姜看出他有话要说,但就是不开口。 最后,季初燕小声地说:“邓明姜,我问你一个很冒昧的问题,你不要生气。” 邓明姜抬眼看他:“知道我会生气你就别问。” “……”季初燕才不是个听话的人,他偏要问,“你是不是很缺钱啊?” 邓明姜脸上没有表情,眉尾微微抬起。 季初燕用手挡住嘴巴的一边,做贼似的,他本想回到宿舍再说,又觉得宿舍里的隔音不太好,而且他忍了一天,实在忍不住了。 “你要是缺钱的话就跟我说,我们多少算个熟人关系,我借钱给你,不要利息,你后面有钱了再还。” 邓明姜停下吃面的动作,静静看着季初燕。 季初燕以为邓明姜不信,强调一遍:“我说真的。” 邓明姜终于开口:“你钱多得没地方花了?” 季初燕无语片刻:“我这不是想着万一你需要钱嘛。” “暂时不需要。”邓明姜说,“我刚赚了一笔五十万,兜里富有得很。” 季初燕闻言一惊。 邓明姜不是天天都在工地上吗?从哪儿赚了五十万? 很快,他想起来了—— 哦。 从他这里赚了五十万。 工地上每天都在赶进度,楼垒了一层又一层,季初燕跟着杨健康也忙成了一只小陀螺。 十一月初又下了几场小雨,停工两天,邓明姜和季初燕都窝在宿舍里玩手机。 季初燕来工地上快两个月了,按他爸的意思是让他呆两个月就走,下周一是他外婆生日,正好赶在他外婆生日之前回家,庆祝完生日后就可以回学校继续上课了。 可在这里住久了,季初燕突然有些舍不得走了。 他爸的秘书还没联系他,他也就没跟杨健康提要走的事,日子一天天地拖着。 拖到这天下午,一个电话打进来,不是他爸的秘书,是杨健康。 “小季少爷,你在宿舍吗?过来办公室一趟。”杨健康有些急地说。 季初燕挂了电话,磨磨蹭蹭地还不想下床穿衣服。 几天前他厚着脸皮爬上邓明姜的床,那之后就跟邓明姜挤在一张床上睡了,这两天下雨,外面里面都又冷又潮湿,季初燕只觉窝在邓明姜怀里最舒服。 尤其是邓明姜不上工的时候,他能在邓明姜怀里窝一整天。 当然,邓明姜被他挤得很不情愿就是了。 “唉……”季初燕唉声叹气,“杨建康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邓明姜回答得飞快:“快去。” 季初燕扭头,斜眼睨了过去:“这么急干什么?几步路而已,我慢慢过去。” 邓明姜沉默下来,半晌跟着叹了口气:“随便你吧。” 季初燕嘿嘿直笑,摸到床尾的衣服穿上,又下床拿起裤子和外套穿上,在镜子前梳了梳头,才转身跟邓明姜打招呼:“我去了啊。” 邓明姜已经火速躺到床的中间,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推开门,外面的雨势小了很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腥气,下雨后的工地到底比不上绿化好的小区和公园,鼻子只有遭罪的份。 工地上修了三间办公室,都在一楼靠左,和公共浴室一样搭着工棚而建,相当于一个小平房,但架出来的雨棚连着办公室、公共浴室和宿舍楼。 风吹得季初燕的脸有些疼,他抱着双臂,把下半张脸埋进衣领里,只用半分钟就走到了杨健康的办公室门外。 门虚掩着,他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杨健康的声音响起。 季初燕推门进去,一眼发现不大的办公室里多了两个人,而且是他很熟悉的两个人——一个是坐在椅子上的二姐季初兰,一个是站在椅背后面的季初兰带来的秘书。 那个秘书曾经和季初燕在季家公司里打过多次照面,这片地还没开始建工前,那个秘书便代替季初兰和季敬安谈过很多次。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和季初兰是典型的一个像妈、一个像爸, 季初燕的五官和他妈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圆眼睛、翘鼻子、略厚的嘴唇和耳朵,都说是有福相的脸,相较而言, 季敬安的长相要逊色不少, 全靠穿衣打扮把气质衬托起来。 季初兰随了他们爸, 五官稍显扁平,眼睛内双,且是明显的三白眼,嘴唇略薄,看人时的眼神隐约透着一丝尖刻。 曾经季初兰多次埋怨他们妈把她和大姐生得像他们爸, 只有季初燕提了两人的优点,简直和她们不像亲生姐弟, 她也多次说过要在脸上动刀,但因为怕疼,每次都无疾而终。 现在季初兰有了一个四岁的孩子, 便没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小燕子,你果然还在工地上。”季初兰手里端着一杯茶,似乎只是用来暖手,没喝过一口,她的洁癖更重,外面的东西从不轻易入口。 季初燕走进去把门带上, 喊了一声二姐:“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季初兰歪着脑袋,露出笑容,“怎么啦?没拿到这块地,我连看都不能来看一眼吗?” 虽然她脸上笑着,但是语气不阴不阳。 季初燕习惯了, 没有太大反应。 大姐和二姐都是这样,她们因为性别在家里吃了大亏,忙碌到快三十岁,结果曾经拼搏到的一切全是为他这个小儿子做了嫁衣。 大姐和二姐心中不爽,却从未对他做过什么,小时候的恶作剧在长大后已经不起作用,她们只能嘴上嘲讽几句,别的毫无他法。 季初燕拉来一张椅子在季初兰对面坐下,说道:“可以看,随便看,需要我给你带路吗?” “那倒不用,外面下这么大的雨,能看的在进来时都看完了。”季初兰挥了挥手,让在旁边眼巴巴望着的杨健康和秘书先出去,等门关上,她才把季初燕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 季初燕坐着没动,两眼紧盯季初兰。 办公室里的门窗紧闭,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是从门缝和窗缝外钻了进来,外面天空乌云密布,黑压压得如同一块沉重的铅石,随时都能压倒下来,在光线不足的环境下,办公室里的灯光把人照得尤为惨白。 姐弟俩无声地对视着。 半晌,季初兰先笑出声,弯腰把茶杯放到办公桌上,然后双手十指相扣,轻轻圈住翘着二郎腿的左腿膝盖。 “你真的变了。” 季初燕抓抓头发:“我不觉得。” “听说你一直没提回去的事,当初爸让你过来,你还死活不肯,没想到才过去两个月,你都适应工地上的生活了。”季初兰说,“所以我过来看看你,顺便看看这块没抢到的地进行到哪个地步了。” 季初燕哦了一声。 他明白了。 季初兰就是意难平,去年她为了争到这块地,明里暗里没少下功夫,不得不把年幼的孩子交给保姆,一心扑到工作上,然而只是他们爸的一句话,她的所有努力全部白费、所有心血全部付之东流。 好像在他来之前,季初兰就来过不少次,杨健康已经招待她得轻车驾熟了。 “你最近怎么样?”季初兰问,“打算继续呆在这里吗?还是回去念书?” “我肯定得回学校,我还没毕业呢。”季初燕低头抠着指甲盖,他不会藏情绪,说起要走,心里那股子悲伤劲压都压不住。 季初兰把季初燕的情绪变化全部看在眼里,却会错了意,以为季初燕是舍不得这块地或者害怕她和大姐抢走这块地,顿时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 “你放心地回学校吧,爸想给你的东西,谁都拿不走。”以前会悲伤、会愤懑、会不甘,现在季初兰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现实,她垂着眼皮,自嘲地笑,“我在这块地上花了多少心血,爸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是顺路过来看了几次,爸以为我还在打这块地的主意,马不停蹄地把你送过来宣誓主权。” 季初燕愣住:“爸送我过来是因为……” “你以为他是因为你赶走了那个女人才把你送过来?”季初兰抬眼看着一脸茫然的季初燕,眼底涌出一半的羡慕、一半的嫉妒,“不,这块地是你的,他怕我抢走你的东西,才故意做样子给我看。” 季初燕哑然,他压根没想到这一层,不管是赶走办公室里的第一个女人还是酒店里的第二个女人,他都以为他们爸在惩罚他。 季初兰一直在笑,笑容变得苦涩,但她眼里没有丝毫笑意,无奈地说:“谁让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呢。” 季敬安可能不是父母的好儿子、不是妻子的好丈夫、不是女儿的好父亲,但他一定会为自己唯一的儿子铺好路、把最好的东西送到儿子手上,这是他的本能,也是自私的另一种表现。 外面的雨还在下,姐弟俩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季初兰也准备走了。 站起身时,她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你到底从哪儿认识到邓明姜的?” 季初燕挠挠下巴,没有说话。 季初兰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弟弟还有这么倔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只能说道:“我和邓明姜算老相识了,他突然退学,连个招呼都没跟我们打,如果你知道他在哪儿的话,我想让你带我见见他,看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行。”季初燕低头踢了踢椅子腿,“我考虑一下吧。” 话这么说,另一层意思就是没戏。 季初兰听懂了,没再多说,拧开门把手走出去,谁就下一刻,不知道她转头看到了门外的什么,身形一顿,僵在原地。 雨声清晰地传进办公室里,夹带着季初兰不可置信的声音:“邓明姜?” 季初燕猛地皱眉,几个箭步上前,探头往外一看。 外面的过道上站了几个人,除了杨健康几人和季初兰带来的秘书外,还有一个人双手插兜,侧头看着模糊不清的雨幕,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 就是邓明姜。 邓明姜本在宿舍里休息,半天没见季初燕回来,才想着穿上衣服出来看看,结果碰到了在外面抽烟的杨健康几人。 杨健康在季敬安的屁股后头跟得久了,多少了解一些季家三姐弟的关系,他怕季初兰找季初燕的麻烦,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通知季敬安一声,抽烟都抽得整个人愁眉苦脸。 邓明姜向杨健康问了几句,看杨健康回得心不在焉,便和他们一起等着。 先出来的是个女人,他不认识那个女人,但女人似乎认识他,一脸震惊,甚至喊出了他的名字。 邓明姜没有吭声,看向女人身旁的季初燕。 季初燕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还是杨健康先打破了沉默,惊讶的目光在季初兰和邓明姜之间打转:“你们认识吗?” 邓明姜回答:“不认识。” 这下不仅季初燕愣了一下,季初兰的脸也唰的一下白了,她不可置信地瞪了瞪眼,上前一步说:“我是季初兰啊,你忘了吗?” 邓明姜保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没什么表情地搭着眼皮,他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才问:“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 “……”季初兰艰涩开口,“大一的时候,我们一起加入摄影部,是摄影部的新成员,当时部门里搞了个活动,去乡下取景,拍农作日常,我俩是搭档,你还记得吗?” 邓明姜终于有点印象。 当时部长说两人一组,随意搭档,想和他一组的人太多了,从男到女,从线下邀请到线上邀请,最后他随便点了一个人。 他早忘了那个人的名字和长相,只记得留长头发,是个女生。 原来是季初燕的姐姐啊。 邓明姜心想世界真小,兜兜转转一圈,他和姐弟俩先后有过交集,还是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地方。 季初兰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邓明姜开口,眼里惊喜的光逐渐变得黯淡,她这才意识到什么,目光扫过邓明姜的穿着以及这里的环境。 邓明姜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可是工地啊。 季初兰不是傻子,一下子就猜到了一些原因,她问:“这么多年不见,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顿饭?” 工地附近没有商场和餐厅,如果不想走得太远的话,吃饭只能去食堂。 季初兰的秘书让厨子现炒了两桌子菜,季家姐弟和邓明姜坐一桌,其余人坐另一桌。 这会儿还不是食堂开饭的时候,工人们都在干活,偌大的食堂里冷冷清清,只有他们两桌人的身影。 季初燕和邓明姜坐一排,季初兰坐在他们对面。 从刚才到现在,季初兰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似的,起起伏伏,她曾经尝试过寻找邓明姜,可惜邓明姜退学后便和所有人断了联系,她寻找无果,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和邓明姜无缘了。 隔着一张不大的桌子,她心情复杂地看着邓明姜。 尽管如今已经结婚生子,可埋藏多年的少女心事还是不受控地表露出来,心里的盒子被打开,装在里面的每一段回忆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兰喜欢过邓明姜。 并不是多么轰轰烈烈的喜欢, 而是和很多女生一样悄悄地暗恋。 不过她的暗恋不值一提,因为哪怕只在一个摄影部里,暗恋邓明姜的男生女生都占了大半。 邓明姜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性格沉稳可靠,不像有些男生稍微有点资本就装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邓明姜对待感情十分认真, 即便是拒绝向他表白的人也认真说明了缘由, 从不拿被人追求的事当做谈资。 而且邓明姜曾有保送a大的机会,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邓明姜非常优秀,就算是在学霸云集的法大,他也是人群中最突出的一个,不管是相貌还是学识还是其他。 大学时的季初兰是个平平无奇的女生, 之前引以为傲的家世和学习成绩到法大后失去了作用,她经常被埋没在人堆里, 目光追随着人群中闪闪发亮的邓明姜。 偶然一次机会,她和邓明姜成了摄影搭档,一天外出取材时, 她不小心踩到松软的泥土,从田埂上摔下去,脚肿得连路都走不了。 邓明姜不知从哪儿牵来一头黄牛,让她坐到黄牛身上,然后牵着黄牛往回走。 路上,可能是独木桥效应刺激到了季初兰的心脏, 她那跳得快要飞起来的心就没有落下去过,快到地方时,她很隐晦地向邓明姜表了白。 她以为邓明姜会毫不留情地拒绝她,毕竟在一众追求者和暗恋者中,她是那么的不起眼、那么的平凡。 但邓明姜没有。 邓明姜告诉她, 他对未来三四年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规划和安排,至少在考上研究生之前,他不会考虑个人感情问题。 而且读研在国内或国外还未确定,如果在大学时交了对象却去了国外读研的话,很多事会变得麻烦,他目前不想解决这些麻烦,所以选择单身。 邓明姜说话时没什么表情,看着十分冷漠,坐在黄牛背上的季初兰望着他的侧脸,却觉得鼻头一酸。 她只是试探性地提了一句,甚至不敢暴露太多,可邓明姜还是如此认真地给出回复。 这是她哪怕在自己家里都没有得到过的重视。 “邓明姜,谢谢你。”季初兰吸着鼻子说,“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终有一天,你会实现所有目标,希望我能在电视上看到你的身影。” 邓明姜难得笑了笑,从侧面看去,他的笑容被温暖的阳光覆盖,熠熠生辉,很是耀眼。 他说:“借你吉言。” 然而所有希望都被浇灭在大三刚开学的九月,那时刚刚立秋,过完暑假的学生们还未收心,上课时无精打采、狂打瞌睡。 一个消息不胫而走,仅是半天功夫就在学校各个群里炸开了锅。 先是说邓明姜家里出事了。 然后说邓明姜他爸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的债,把房车铺子全部抵了出去后还是不够,便自杀了。 最后说邓明姜他爸一开始不是自杀,而是故意伪装成意外,想要骗保,但被保险公司的人识破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邓明姜的事,一阵唏嘘,再往后面,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骗保的事。 从那之后,邓明姜的名字后面贴上了“骗保”的标签,怎么甩都甩不掉。 邓明姜请了一周的假,回到学校后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上课、下课、吃饭以及忙自己的事。 只是邓明姜变沉默了,三五好友变成独来独往,也不怎么去摄影部了,没多久索性辞掉了摄影部的职位。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直到另一个消息在学校里传开。 有人说邓明姜他爸被卷进了高利/贷里,本金还完了,但利息这辈子都不可能还完,如今邓明姜他爸没了,这些人便天天找邓明姜和他妈的麻烦。 学校堵、家里堵、还在邓明姜兼职的地方堵,邓明姜报过很多次警,但那些人都是老油条,只是骚扰、从不出手,警察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每次只能口头警告,那些人嘴上应着,转身又堵到了邓明姜和他妈新搬的家门口。 这件事闹了很长一段时间,闹到校领导那里,校领导找过邓明姜很多次,也帮过邓明姜很多次,可依然没有办法。 邓明姜被那些人缠上了。 那些人天天无所事事,便在校门外蹲邓明姜,被保安赶走就去街对面蹲,反正马路那么大,总有他们能蹲的地儿。 那段时间人心惶惶,大家担心惹火烧身,都不敢往正大门那边走,过于无奈,校领导又找到邓明姜,让他休学半个学期再来。 邓明姜同意了。 于是,他消失了,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的踪迹。 法大也从此没了邓明姜这个学生。 季初兰不敢相信邓明姜竟然来到了工地上,那只本该握着笔杆子的手依然修长好看,但布满指腹和掌心的茧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一顿饭下来,季初兰在回忆和现实之间兜转,鼻尖的酸意就没压下去过。 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到邓明姜面前:“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但我真心想帮到你,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可以联系我的私人号码。” 邓明姜看着面前的名片。 季氏分公司的总经理,一个很高的职位,普通人别说要她的名片,想要一张她秘书的名片都毫无途径。 此时此刻,这么一张珍贵的名片随随便便地摆在食堂里还没擦干净油的餐桌上。 邓明姜没有犹豫多久,他伸出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按在名片上,将名片推回季初兰面前的桌上:“谢谢你,不过我现在很好,暂时不需要帮助。” 季初兰抿了抿唇,收回名片,转而看向季初燕。 “真是巧了,没想到你俩能遇上。”季初兰说话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要么阴阳怪气、要么直话直说,“你俩性格差异挺大,还能做成朋友。” 一直用筷子戳着米饭的季初燕幽幽开口:“我也没想到你俩大学时进了一个社团,还一起去乡下取材。” 回忆起那段轻松的时光,季初兰难得温和一笑:“a市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倒是你,一直在工地上呆着,江瑞都没有怨言吗?” 江瑞这个名字已经在季初燕的生活里消失很久,冷不丁地被季初兰提起,他呆了快半分钟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哦。 是他那个想要取消婚约却又不敢自己跟双方父母说的未婚夫。 说实话,季初燕都快记不得江瑞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江瑞喜欢抹发胶、喜欢把头发梳成大背头、喜欢穿衬衫西装,都是刻板记忆。 见季初燕的表情不对,季初兰的筷子停了一下:“怎么了?你和江瑞之间出问题了?” 知道自己弟弟和邓明姜的关系好还住一个宿舍后,季初兰便没在邓明姜面前藏着掖着,估计邓明姜知道的比她都多。 季初燕捏紧手里的筷子,莫名有些紧张,他用余光看看旁边的邓明姜、又看看对面的季初兰,把头摇的跟波浪鼓似的:“没、没有啊。” 季初兰何等人精,一眼就看出了不对,两眼一眯,问道:“你们吵架了?还是江瑞怎么你了?” “没有,真的没有。”季初燕埋着头说。 但季初兰不信,嘴角往下一拉,筷子往桌上一放,也不知道是在不高兴季初燕的隐瞒还是在不高兴江瑞那个人。 “我就觉得江瑞不像个老实本分的人,你偏不听,偏要和他订婚。”季初兰说,“我出社会比你早,见过那些花花肠子的人比你在学校里见的人都多,你要是听我一句劝,就再考虑一下你和江瑞的婚事,你才二十岁,不用这么着急结婚。” 这番话像是刺激到了季初燕的某根神经一样,他蓦地抬头,脸上挤出一抹僵硬且勉强的笑:“江瑞很好,我们没有吵架,每次放假我都会去找他。” 季初兰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邓明姜闻言扭头。 季初燕僵坐在椅子上,他感受到了邓明姜的注视,却不敢转头和对方对视,他一直盯着季初兰的嘴巴,视线不敢往上挪动分毫,生怕和季初兰的目光对上,就会被她识破自己的谎言。 “上次我们一起逛了商场,他跟我去电动城玩,看我夹了很多娃娃,还跟我一起吃了猪脚面。” 季初兰噗嗤一笑:“这可不像江瑞会做的事。” 天气早就变凉,可不知道是不是季初燕穿得太厚的缘故,他背后全部汗湿了,他讷讷地说:“后来我们还去逛了超市,自己在家做饭。” 季初兰点了点头:“看来他确实有所改变。” 季初燕闭上嘴巴,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再也吐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大脑又成了浆糊,被木棍搅拌着,思绪混乱,只有冷汗不停地从额头上溢出。 有那么几秒,他几乎拿不住筷子。 离开时,他悄悄看了一眼邓明姜,结果正好被邓明姜逮个正着。 邓明姜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把所有想法都藏得很深,他安静地看了季初燕一会儿,随即挪开目光。 季初燕的心脏怦怦直跳,人生中第一次有了被一个人的眼神吓到腿软的经历。 哪怕那个人的眼神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地上雨水混着泥巴,泥泞不堪,季初兰穿了一双细高跟鞋,在一群男人中健步如飞。 快走到工地大门口时,邓明姜忽然脚步一停,对季初兰说:“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两人来到车子的另一头, 这边安静,也和季初燕他们有段距离,说话不容易被听到。 季初兰穿了一身白色的职业装,没有外套。 冷风吹过, 她被冻得抱起双臂, 但还是冲着邓明姜笑了笑:“改变主意了?” 说完要从手提包里重新摸出名片。 邓明姜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动作:“我想跟你说说季初燕的事。” 季初兰微有诧异, 她很快收敛神色,把手提包上的拉链拉好:“你说。” “你不喜欢季初燕。”邓明姜没用疑问句,用的肯定句。 季初兰没想到邓明姜说的是这件事,记忆中邓明姜从不插手别人的事,他是个很不喜欢麻烦和复杂的人。 怔愣过后, 季初兰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道:“我们家人多, 关系难免复杂。” “季初燕不是你的竞争对手,他志不在此,也比不过你。”邓明姜垂着眼帘, 光和影都在他的脸上,却掀不起他表情中的任何波澜,他好像一直停在七年前的某个瞬间,“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做,只要你成功了,季初燕在你的人生中连一条多余的横线都画不出。” 季初兰看着他, 慢慢放下抱臂的双手,她似乎听明白了邓明姜的意思。 “你放心吧,小燕子再怎么说也是我弟弟,我是不喜欢他,但不会一直不喜欢他, 我也很清楚我的对手不是他。” 比如这块地,她并不是没争过季初燕,而是没争过季敬安。 她分得清楚是非对错,也看得见黑白交汇中间的那块灰色,只是有时候人被情绪左右,言语不受控。 不过她和季初燕始终是姐弟,有时候会相互讨厌、甚至相互想着没有对方就好了,可一旦有事发生,血缘还是会将他们凝结起来。 季初燕原谅了她和大姐曾经对他的恶作剧,她和大姐也不会把对他们爸的怨完全转移到季初燕身上。 她叹了口气,转头朝车的另一头看去,只见季初燕裹紧外套在原地跺脚,像是冷得不行,又不想自个儿先回去,眼睛始终盯着他们这边。 “你们关系还挺好的。”季初兰说,“就是我弟弟有时候比较任性,只能让你迁就着他。” 邓明姜嗯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很好哄。” “是吗?那就好。”季初兰笑道,“可惜他要回去上学了,还好都在a市,见面方便,你放假有空的话可以来我们家做客。” 邓明姜扯扯嘴角,要笑不笑的样子,没有回应这句话。 等季初兰和秘书上车离开后,邓明姜也和季初燕并排往工棚的方向走,杨健康等人走在他们前面,一边说话一边越走越远。 准确来说,是他们的步伐越来越慢。 泥泞的地上很不好走,每走一步都会在裤腿上溅不少泥水,还好工地上的照明灯悬在头顶,明亮的灯光照着脚下的路,他们可以小心避开地上的水坑。 季初燕忐忑不安地揪着裤子,一直没敢抬头看邓明姜。 快走到工棚外时,邓明姜忽然出声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季初燕嗯了一声,脚步跟着邓明姜停了下来。 “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吧。”其实早该走了,是他一直拖着,杨健康问过几次,见他没打算走便没再提过。 工棚外的照明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人的影子像两条平行线,往前延伸,没有相交的点。 邓明姜想了一会儿,又问:“等你走了,你那间宿舍是不是要被杨工头收回去?” “好像是吧。”季初燕挠着脑袋,他也不太确定,“我可以跟他打声招呼,让他把那间宿舍腾出来给你单独住。” “不用了。”邓明姜说,“好麻烦。” 季初燕忙道:“不麻烦,就几句话的事,杨健康好像还在办公室里,不然我现在就去跟他说。” 季初燕急急忙忙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只觉心里烧了一簇火,烫得他哪儿哪儿都疼,双脚在地上站不住,一定要走来走去才能勉强冷静下来。 他要往杨健康的办公室走,却被邓明姜一把抓住手腕。 邓明姜始终站在原地没动,浅褐的眸子被眼睫投下的阴影遮挡,染得如墨一般黑,他的表情明明没有变化,却仿佛透出一丝疲惫。 像是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疲惫。 “季初燕,真的不用了。”邓明姜的声音很轻,他闭了闭眼,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说,“不早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季初燕心头一紧,没来由地慌了起来,他双手反抓住邓明姜:“邓明姜,对不起,我不想让我二姐和大姐知道那些事,所以吃饭的时候我……” 邓明姜叹息一声。 季初燕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邓明姜……” 邓明姜没有挣扎,由着季初燕紧抓着自己的手不放,他缓慢地说:“我发现生活中总有一些既定的事,通过人力无法改变,我们就像钟表的齿轮,每时每刻都在行走,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可只有低头才会看到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而钟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一点钟、两点钟、三点钟,早就定好了的。” “邓明姜,你在说什么呢?”季初燕没听懂,却不妨碍他心里的难受加剧,他感觉邓明姜说了很多,可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邓明姜从季初燕的束缚里抽出自己的手。 季初燕抓得很紧,他也抽得艰难,但还是一点点地抽出来了。 他把手搭到季初燕的脑袋上,跟之前很多次一样地轻轻揉了揉。 手感依然很好。 “我说——”他说,“生活中的一些事无法改变,不如顺其自然,接受命运。” 就像他爸一样。 就像他妈一样。 就像他一样。 也许他不是里的主角,没有像季初兰一样逆流而上的机会,也没有改变他人的能力。 回到工棚,两人的裤腿上全是泥点,一起洗完澡后躺到宿舍的床上,被子是冷的,好在季初燕手脚火热,很快就让被窝暖和起来。 宿舍里的灯关了,窗外没有月光,夜色在两人床前无限蔓延。 季初燕窝在邓明姜怀里,抬头找到邓明姜下巴的位置,亲了亲说:“对不起。” “嗯。”邓明姜拍了拍他的背,“睡吧。” 季初燕有些失眠,硬是熬到凌晨三四点才有困意,他靠着的邓明姜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睡着。 他不知道自己多久睡的,但睡得很沉,也睡得很久。 直到被敲门声吵醒。 “小季少爷。”杨健康在外面喊,“你起来了吗?” 季初燕等了很久才勉强睁眼,他的眼皮太沉了,意识也重,脑子还没清醒过来,双手下意识地去抱靠着的人。 抱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他感觉不对,定睛一看,是个枕头——是邓明姜睡的枕头。 “小季少爷!”杨健康还在外面喊。“我们要出去了,你跟我们一起吗?” 季初燕推开枕头,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他拿起床尾的衣服披上,穿着拖鞋去开门。 杨健康站在门外,抬手看表,对他说道:“季老板刚刚打电话让我过去一趟,你要去吗?正好你也在这里呆够了两个月,是时候跟你爸汇报一下了。” “我不去。”季初燕还没醒透,声音沙哑,“没什么好汇报的。” 杨健康惊讶:“可以说说你在这里开展的工作情况和每天的工作内容。” 季初燕摇了摇头。 他做的那些事算什么工作?不过是跟在杨健康身后打杂而已,反正两个月已经熬过去了,等他一走,这工地上除了邓明姜外,再没有任何东西和他有牵扯。 杨健康劝了几句,见季初燕着实没有兴趣,只好作罢。 “那你继续睡吧,下午要开工的话再喊你。” 关上门,季初燕准备继续窝回床上,这个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丝不对。 他刚刚以为邓明姜去洗漱或者去小卖部买东西了,所以没把邓明姜的不在放到心上,这会儿视线变得清明,他意识到了什么。 上床的动作顿住,他猛地转身,视线在宿舍里搜寻一圈。 宿舍里少了东西。 他的床铺还在、行李箱还在、放了满地的鞋子还在,但邓明姜的东西不在了。 季初燕眼皮骤跳,脑子瞬间清醒,他立马蹲身往床下看去。 邓明姜日常用的盆子和装在盆子里的东西全不在了。 只剩他面前的床铺还在,是邓明姜的床铺,可上面也没了属于邓明姜的体温,只有他爬起来时留下的凌乱痕迹。 邓明姜的东西呢? 邓明姜人呢? 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呼啸的海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季初燕头顶,他脸色惨白,瞳孔紧缩两下。 然后连一只脚的鞋都忘了穿,惊慌失措地冲出宿舍。 站在过道上抽烟的几个工人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正要说话,就见季初燕一边拿着手机打电话一边往楼上冲去。 他跑到邓明姜之前住过的宿舍,忘了敲门,直接冲了进去。 里面的人闲得无聊围在一起打扑克,听到动静声后,纷纷抬头看他。 “邓、邓明姜呢?”季初燕从人堆里找到文四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文四顺愣道:“你说明姜啊?他不是走了吗?一早就走了。” 与此同时,拨通的电话里传来提示音。 对方已经关机。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入冬之后, 缘河县下了一场雪,雪不是很大,但一宿下来,外面空地上的积雪足以堆起一个半人高的雪人。 宋娅以前讨厌冬天, 冬天太冷, 说话都会喷出白雾, 只要在外面站上一会儿,冷风就跟刀子似的往脸上刮,可如今她在家里憋得太久,不管春夏秋冬都愿意往外面走。 雪在上午九点多停的,前脚刚停, 后脚窗户外面响起了何寒的喊声。 “宋阿姨!” “宋阿姨起来了吗?” 不一会儿,宋娅趴到窗户前回应:“都多晚了还没起, 那我不是睡成懒猪了吗?” 何寒哈哈笑道:“你不是说今天上午想去花鸟市场逛逛吗?走吧,我车都骑来了,带你去。” “等等啊。”宋娅说, “我这儿还没收拾好,不然你先上来坐坐。” “得嘞!” 何寒动作迅速,一溜烟地爬上五楼,连气都不带喘一下。 宋娅已经开了门,在门口等着,见何寒一步迈过三层阶梯, 不由得叮嘱道:“当心点,别摔着了。” 何寒蹦到宋娅面前,嘿嘿一笑。 宋娅帮他捋了捋额前的碎发,问道:“吃过早饭了吗?” “没呢。” 宋娅好笑地瞪他一眼:“那走什么走?早饭都没吃,饿着肚子去吗?” 何寒挠头:“我这不是想着出去随便买点包子豆浆。” “外面的东西贵, 一个包子都要三块钱,不如自己在家里做饭吃。”宋娅偏过身体让何寒进屋。 这套租来的房子不大,但比在a市租的房子好很多,两室一厅外加一个小阳台,总共快七十平,里面的家具就是旧了点,胜在什么都不缺,连微波炉都有。 而且房子很便宜,每月的房租一千出头,是何寒帮忙找的,房东是何寒的一个亲戚。 不过房子的玄关很窄,一个鞋架和一张地毯就把小小的空间挤满了,毯上只能放下两三个人的鞋子。 何寒熟门熟路地从鞋架第一层拿了双棉拖,换上后,又把自己脱下的鞋整齐放到鞋架上。 客厅被宋娅打扫得非常干净,沙发旁放了一张餐桌,上面摆了两碗正冒着热气的粥和两盘凉拌菜。 何寒吸了吸鼻子:“好香!” “阿姨熬的皮蛋瘦肉粥,你也吃一碗吧。”宋娅说着去了厨房。 何寒背着双手在客厅里东瞅瞅、西看看,脑袋一转,从半敞着的一间卧室门里看到了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的一道身影。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外,没好意思进去,连声音都没敢发出,只是安静地盯着那道身影。 直到身后传来宋娅的声音:“何寒,来吃饭了。” 喊完又喊,“明姜。” 卧室里的人头也没抬:“你们先吃,我两分钟后来。” 宋娅和何寒先坐到了餐桌前,位置是固定的,何寒和邓明姜分别坐在两侧,宋娅坐在中间,和餐桌抵着的墙面对面。 宋娅把盘子往何寒面前推了推:“小爱去吗?” “去。”何寒低头吹了吹粥,一边用筷子搅拌散热一边说,“她让我在出发前给她打个电话,到时候就在花鸟市场的门口见。” “好。”宋娅说,“吃完就去。” 何寒嗯了一声,余光瞥见从卧室里出来的高大身影,抬眼看去,笑着问道:“明姜去吗?昨天下了一宿的雪,我们还可以出去堆个雪人。” 邓明姜拉开椅子坐下,拿起放在桌上的筷子,思考了下才说:“你们去,我就不去了。” 何寒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失落,但他很快收拾好情绪,换了个话题问:“你书看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你一次性报那么多科目,可得抓紧了。”何寒说,“不去也好,把时间腾出来看书做题,多巩固一下,争取明年四月一口气考过所有科目。” 邓明姜对他扯了扯嘴角:“借你吉言。” 离开a市前,邓明姜回了一趟学校,那是他时隔七年第一次回去,学校翻修了几栋楼,也多建了一个小广场和一个体育馆,通往教学楼的小路被新修的花园覆盖,花园里有凉亭、人工湖和很多对牵手散步的情侣。 学校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却又好像变了很多。 变化最大的是当初帮他最多的副校长退休了,新上任的副校长是一个更严肃、更公事公办的中年男人。 其实当初邓明姜没有退学,他的学籍被保留了,大学休学最长的时间上限是两年,因为教育部规定大学本科的在校时间不得超过六年,超出时间的话,学校可以勒令该学生退学,但具体情况还是看每个学校的规定,曾经的副校长同情他、想拉他一把,所以一直没有剔除他的学籍,直到三个月前退休,还把他的事跟新副校长说了一遍。 新副校长在办公室里跟他聊了很久,大概意思是七年实在太久了,如果邓明姜想回学校,可以考虑重新考试。 邓明姜一直听着,等新副校长把话说完,他才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不是想要恢复学籍,他只是想要办理退学手续。 于是那天之后,邓明姜真真正正成了一个只拥有高中文凭的人。 他带着宋娅回到他们的老家缘河县,缘河县不大,常住人口只有七十几万,初高中有五六所,可惜很多考出去的学生都在外面扎根,很少有人愿意回到小县城发展。 然而这里承载了邓明姜人生中前十四年的记忆。 以前他爸在外面做生意,他和他妈在老家生活,他爸是个很厉害的人,既能吃苦耐劳,也愿意铤而走险,在他十四岁那年,他爸抓住了一夜暴富的机会,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一跃成了a市排名前几的大老板,也在同年把老家的妻儿接去了a市。 邓明姜在a市没几个朋友,在老家却有不少认识的人。 比如小姨一家。 比如初中同学何寒。 他和何寒在初中做了快两年的同桌,关系不错,但也仅限于不错,他回来后连何寒在没在老家都不知道,更别提主动联系何寒。 还是一天早上他陪宋娅出去买菜,在菜市场上撞见了何寒,当时他没认出何寒,何寒先认出了他,扭着脑袋看了他半天,才上前问了一句。 从那之后,两人在何寒的主动下经常联系,现在何寒和邓明姜关系还行,但和宋娅以及邓明姜的表妹朱小爱打成一片。 吃完饭,邓明姜收拾碗筷,宋娅换了身衣服和何寒出门。 外面冻得不行,宋娅直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何寒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副手套,塞到宋娅手里。 “宋阿姨,你把手套戴上,我去推车。” 刚认识的时候宋娅客气得不行,一分钱的便宜都不想占何寒的,何寒给了她什么东西,她一定要急吼吼地还回去。 这会儿熟悉了,她便能镇定自若地接受何寒的东西了。 何寒给她的手套是一副没拆吊牌的女士手套,一看就是新买的,也不可能退掉。 等她戴上手套,何寒也骑着电瓶车过来了。 何寒家境不错,自己也有能力,大学毕业后只在大城市工作两年就回来了,他学了一门手艺,在缘河县的商业街里开了一家两层楼的咖啡厅,是整个缘河县环境最好、价格最贵的咖啡厅,生意不错,他按揭了一套房子和一辆落地二十万的丰田车,房子也在商业街的附近,一平七八千,听说首付就给了二十来万。 不过何寒很少开车,县里小路太多,停车不方便,稍不注意就会吃上一张罚单,不如骑电瓶车来回穿梭、自由自在。 就是冬天骑着有些冷。 好在宋娅还挺开心,抱着何寒的腰说:“听说江南里后头要修一个商场,是不是真的啊?” “对。”何寒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我朋友跟我说,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内开始动工。” “那敢情好。”宋娅说,“我们缘河县还没一个正经的商场,买点东西都要去市里,怪不方便。” 何寒笑道:“三四个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现在说修就修,也不知道是哪个老板这么阔绰,真是个行动派。” 不到半个小时,电瓶车在花鸟市场的大门外停下。 这里说是花鸟市场,其实也不太准确,只是一些做小本买卖的摊贩在这里聚集起来,时间长了形成一定规模,每当大家想买些花花草草时都会过来逛逛。 何寒停好电瓶车,先下车的宋娅已经和等在门口的朱小爱聊上了。 朱小爱比何寒和邓明姜小了五岁,今年刚刚大学毕业,一毕业就回来了,目前和邓明姜一样宅在家里看书做题。 邓明姜准备自考本科,朱小爱就在准备公务员的考试。 朱小爱没有邓明姜的紧迫感和自觉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一约就出来了。 何寒把车钥匙揣进兜里,走近便听见朱小爱的抱怨声:“他怎么又不出来啊?又不是出去旅游要花七八天的时间,随便逛逛而已,一两个小时就回去了。”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朱小爱是个话唠, 都不用其他人接话,她自己就能叽叽喳喳地说上半天。 把邓明姜从头到脚地念了一遍,她哼了一声,抱着双臂往花鸟市场里走, 可没走几步, 又唉声叹气:“表哥到底怎么了?感觉他回来之后变得怪怪的, 去年我去a市找他,也没见他这么自闭。” “人家在家里准备考试就叫自闭了?”何寒说,“不然跟你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吗?” 朱小爱被这话气得吹胡子瞪眼,扬了扬拳头说:“说我表哥呢,好端端地扯我干嘛?” 何寒笑嘻嘻的样子:“你先扯你表哥, 那我只能扯你喽。” “可我才毕业啊大哥,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干什么?我又没有房贷要还。” “……”这下轮到何寒扎心了, 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朱小爱捂着嘴偷乐。 走在旁边宋娅无奈地看着两人耍嘴皮子,而后也轻叹口气。 邓明姜有没有变化,她这个当妈的自然最清楚了。 宋娅觉得家里太单调了, 加上冬天出太阳的时候少,尤其最近几天又下雨、又下雪,阴沉的天空就跟罩了张灰布似的,看着叫人心里难受,她想买些花装饰一下家里。 花鸟市场不是露天的,上面搭了个巨大的棚子, 挡住了昨晚下的雪,往里走了一段路,布满湿脚印的路才逐渐变得干燥。 里面光线不好,一些摊贩特意拿来大灯照着。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逛了半个多小时, 最后宋娅买了两盆蝴蝶兰,紫红的花开得灿烂,给灰蒙蒙的背景添了几分亮色。 两盆蝴蝶兰用两个塑料口袋装着,何寒提了一盆、朱小爱提了一盆。 出了花鸟市场,何寒问宋娅:“宋阿姨,去我的咖啡厅里坐坐吗?明姜在家里学习,等快中午了再回去吧。” 宋娅正有此意,她知道邓明姜为了考试有多用功,平时能不打扰便不打扰,尽量多在外面呆着。 朱小爱闻言,连忙举手:“我也要去!” 何寒言简意赅:“可。” “……”朱小爱撇了撇嘴,又说,“我能把我家爱明也带去吗?上次带它去你店里,好多客人喜欢它,你生意都好了不少。” 何寒的眼皮跳了两下,忍了一会儿,还是把一些话扔回了肚子里:“行。” 于是何寒载着宋娅、朱小爱单独骑着一辆电瓶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开去了商业街的咖啡厅。 咖啡店刚开业时,何寒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人都瘦了七八斤,如今咖啡厅的生意步入正轨,何寒便请了几个员工,而他当起甩手掌柜,想忙时忙、想闲时闲。 今天是周末,这条整个缘河县最大、最繁华的商业街已经热闹起来了,咖啡店夹在一家餐厅和一家服装店的中间,一楼面积稍小,二楼面积几乎是一楼的两倍,靠外的整面墙全被打掉,做成一整面落地窗,抬头看去,窗前已经坐了两桌人,服务生也都忙开了。 停好电瓶车的朱小爱仰头看了一会儿,啧道:“你们大城市回来的人就是与众不同,大清早起来喝咖啡。” “咖啡可以提神醒脑,一天之中的早上正是喝咖啡的最好时候。”何寒也停好电瓶车,伸手接过宋娅手里两个装了蝴蝶兰的塑料袋。 朱小爱说:“如果我晚上喝咖啡呢?” 何寒的表情变得严肃:“会出问题。” 朱小爱跟着紧张起来:“会出什么问题?” “会——”何寒拖长声调,在朱小爱越来越紧绷的注视下,他蓦地话锋一转,“睡不着。” 朱小爱:“……” 对方垮下去的脸逗得何寒哈哈直笑,提着两盆蝴蝶兰招呼宋娅一起进了咖啡厅。 剩下朱小爱在原地气得差点跳脚,一顿碎碎念后,她收拾好情绪,把车钥匙往包里一揣,准备回家接她的爱明过来。 谁知转身撞上一个径直朝她走来的人。 那人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猝不及防,直接踩到她的脚背上。 朱小爱惊呼一声,眼睛都瞪直了。 那人赶忙把脚拿开,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就是想来问问路……” 朱小爱也往后退了两步,嘶着气,疼得一阵呲牙咧嘴,抬头正想抱怨几句,结果看清楚那人的长相后,她一下子没了声音。 她呆住了。 居然是个帅哥。 不不,应该是个超级帅哥——脸型流畅、五官端正、皮肤白得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那双眼瞳极黑,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映出两团小小的黑影。 帅哥穿得好看且昂贵,光是脚上那双鞋就抵得上她以前大半年的生活费,她前任买过,省了大半年的钱买的,买完后成天跟她哭穷、跟她借钱,所以成了前任。 就是不太高…… 也不太—— 像喜欢女人的样子。 朱小爱的花痴状态瞬间冷却,弯腰拍了拍自己鞋面上并没有的灰,没好气地说了声没事。 “请问一下——”帅哥又开口了,“黑格咖啡厅在哪里?” 朱小爱往旁一指:“这不就是?” “哦哦。”帅哥点头如捣蒜,冲她笑了笑,“谢谢你。” 朱小爱看着帅哥的脸,心情好了不少。 她和何寒一样住在商业街附近,她爸妈常年在外地做生意,一年到头只回来几次,家里只有她和跟着她回老家的爱明。 爱明是一条柯基犬,有着圆圆的屁股,走起路来一扭一扭,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揉上一把。 至于爱明这个名字,来源相当简单,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个“爱”字、她前男友的名字里有个“明”字,所以叫爱明。 本来她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可等她表哥带着她姨妈回老家后,这个名字就很尴尬了。 她才想起来她表哥的名字里也有个“明”字。 之前她考虑过给爱明改名字,又因为一些原因把这件事搁置了,现在她还是喊着爱明。 尤其当何寒嘴欠惹她生气的时候,她说不过何寒,就在何寒耳边喊爱明。 何寒保准要黑脸。 牵着爱明回到步行街,推开咖啡厅一楼的玻璃门,不少人的目光集中过来。 朱小爱刚要牵着爱明往二楼走,视线忽然扫到一个人,是不久前踩到她的那个帅哥。 帅哥坐在靠近门的一张桌子前,手机放在桌上,下面垫了张纸,他正在发呆,没有焦距的眼神冷不丁地和朱小爱对上。 帅哥眼前一亮,立马站起身来。 朱小爱扯住想要撒欢的爱明,站在原地等帅哥走近。 “你好。”帅哥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和他的脸一样叫人赏心悦目。 朱小爱问:“你有事吗?” “我可不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帅哥问完,怕她误会,连忙解释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想找人聊聊。” 朱小爱说:“那你可找错人了,我今年才回来,以前寒暑假都待在学校,对这里也不是很熟悉。” 说完想了想,又说,“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你找他聊准没错。” 朱小爱牵着爱明上楼,把遛狗绳拴到桌腿上,让宋娅帮忙看着些,然后拉着没什么事干的何寒下楼。 帅哥已经坐回位置上,一双圆眼睛巴巴望着楼梯方向。 朱小爱脚步一顿,回头看看何寒。 何寒莫名其妙,太阳穴旁的青筋直跳:“你到底要干什么?” 朱小爱没有说话,又看看帅哥,过了片刻,她才惊奇地说:“不是我说,你和那个帅哥真的挺像啊,都是圆脸、圆眼睛,皮肤也白,不过你没那个帅哥精致。” “……”何寒沉着脸,眼神里风雨欲来,“你把我拉下来就是为了进行拉踩?” 关键他还是被踩的那个! “诶诶诶!”朱小爱见何寒转身要走,连忙把人拉住,并推到帅哥面前,她从何寒身后探出脑袋,指了指何寒,“他是这家咖啡厅的老板,他对这里熟,你跟他聊。” 何寒问:“聊什么?” 帅哥有些局促,抿了抿唇说:“可以坐下聊吗?” 何寒说:“可以。” 反正他不忙。 - 邓明姜合上书本,发现闹钟上的时间已经走到中午十一点,他拿起手机给宋娅打了个电话。 宋娅还在何寒的咖啡厅里,接到电话才准备回去。 邓明姜问她买了什么,她说两盆蝴蝶兰。 邓明姜想了想,让宋娅在咖啡厅等他,他过去找她。 宋娅原想说不用,她让朱小爱送自己回去,但邓明姜说他想去商业街那边的书店逛逛,宋娅便答应下来。 家里距离步行街还是有一段路,要坐十几二十分钟的公交,邓明姜随便穿了件外套,拿起钥匙出门。 小区地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清扫,许多孩子玩玩闹闹,堆了一路的小雪人,孩子家长也站在边上扎堆聊天。 邓明姜从旁路过,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确实外形条件不错,可惜没工作,成天家里蹲,人家女孩子不一定乐意。” “而且他都奔三了吧,没车没房,还和他妈租房子住,家里条件也不咋行。” “再看看吧,他和他妈刚从大城市回来,说不定都没安顿好。” 邓明姜扭头看过去。 几个正在说话的人被他看得心里一惊,脸上涨红不已,一时鸦雀无声。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偶尔会去何寒的咖啡厅里帮忙, 他对很多东西都没兴趣,对在外面吃饭不感兴趣、对在外面逛街不感兴趣、对看电影不感兴趣,所以很多次何寒约他出来,两人就坐在咖啡厅里聊天。 他下了公交车, 熟门熟路地走到咖啡厅门外。 朱小爱准备回家了, 牵着爱明正在推玻璃门。 邓明姜上前帮她把玻璃门拉开。 朱小爱见来人是他, 一双眼睛几乎是噌地一下亮了起来:“哥——” 话音未落,人已经扑到邓明姜身上,可怜旁边的爱明被骤然拉紧的绳子扯得一个踉跄。 邓明姜习惯了朱小爱的咋咋呼呼,手推着玻璃门,站在原地没动。 直到一个人猛地起身, 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一把将朱小爱从邓明姜身上扯开。 朱小爱回头, 意料之中地看到了何寒那张很不爽的脸。 “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大了该跟你哥保持距离。”何寒说。 朱小爱冲他吐了吐舌头。 她当然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了,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气何寒, 谁让何寒一天到晚都在怼她。 见朱小爱又黏黏糊糊地凑了上去,抱着邓明姜的胳膊不放,何寒沉声喊道:“朱小爱。” 朱小爱眨眨眼:“干嘛?” “都让你保持距离了,你这样叫别人看见不好。” “哪里不好?他是我哥,只有你才会胡思乱想。”朱小爱晃了晃邓明姜的胳膊,仰头问道, “是吧?哥。” 邓明姜没有回答。 准确来说,他压根没听朱小爱和何寒的对话,他的目光始终望着门左边的某一处。 那里的桌前坐着一个人。 是季初燕。 几个月没见,季初燕瘦了一大圈,原本带有肉感的脸有了清晰的轮廓, 衬得那双眼睛更圆、更黑了,他把有些长的头发剪了,栗子色染成纯黑色,乍看之下反而更像高中生。 季初燕之前坐着,和他对视上后,缓缓站了起来。 门外是阴天,没有一点阳光。 咖啡厅的一楼和二楼都亮着灯,一楼的一盏灯正好悬在季初燕的脑袋上方,明亮的光线照得他脸色惨白。 他往前迈出两步:“邓……” 刚挤出一个字,邓明姜便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他把手从朱小爱怀里抽出,扯了扯朱小爱手里的遛狗绳,把挡在门中间的爱明扯到自己脚边,随即问道:“我妈呢?” 朱小爱立即抢在何寒前面回答:“在楼上!” 何寒无语。 邓明姜抬脚往二楼走,本来准备回去的朱小爱也改变了主意,牵着爱明跟在邓明姜身后,她用略带撒娇的口吻喊:“哥,你等等我和爱明嘛!” 何寒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决心下次一定要从朱小爱身上找补回来。 朱小爱太过分了,明知道他…… 还故意气他。 收敛思绪,何寒才想起刚刚和自己聊天的人,转头看去,只见季初燕呆呆站在桌前,眼睛望着楼梯的方向,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何寒以为自己的冷落让对方生气了,赶紧回去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朋友来了,跟他说了几句。” 季初燕还是看着楼梯方向。 “季初燕?”何寒抬手晃了晃,刚刚聊天时他们交换了名字和微信。 季初燕如梦初醒,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他跌坐回椅子上,失去力气的手脚软软垂下。 咖啡厅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可他浑身冰冷,仿佛被谁放在风口上,冷风在他耳边吹出了呼呼的声响。 那个女生是谁? 他的关注点在这里。 那个女生和邓明姜之间似乎非常亲密,她抱着邓明姜的胳膊,邓明姜却不挣扎。 想知道答案很容易,这家咖啡店的老板何寒是邓明姜的朋友,也跟那个女生很熟的样子,只要他问何寒,就能知道答案。 可他不敢问。 在他渴望知道答案的同时,他浑身的细胞也在抗拒知道答案。 他怕得到一个让他承受不起的答案。 尽管答案显而易见…… “季初燕?”何寒的手又在眼前晃,显然被他的异样吓得不轻,说话的语速都变快了,“你没事吧?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季初燕的双眼逐渐在何寒脸上聚焦,他摇了摇头:“里面有些闷,我想出去透透气。” “好。” 何寒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季初燕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跑出了咖啡厅。 何寒愣了一会儿,摸摸下巴:“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突然想起季初燕还说想跟他打听一个人,结果连那个人的名字也没来得及说。 楼上,邓明姜一手插兜、一手提着两袋蝴蝶兰,正在听宋娅和朱小爱商量去哪里吃饭。 但听着听着走了神。 “哥?”朱小爱的脑袋凑了过来,和他一起往玻璃窗外看,“你在看什么啊?” 邓明姜一秒收回目光:“没什么。” “才怪。”朱小爱不信,“你看得那么认真。” 邓明姜没什么表情:“商量好去哪里吃饭了吗?” 干饭人朱小爱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开了,她嘿嘿地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去吃川菜,我知道一家店的毛血旺特别好吃,超辣!” 朱小爱爱吃辣的,越辣越兴奋。 见宋娅没有意见,邓明姜点了点头:“那就走吧。” 朱小爱问:“何寒哥去吗?” 邓明姜说:“我问问他。” 答案依然在意料之中,何寒怎么可能不去?于是朱小爱又开始表演了。 路上她双手挽着邓明姜的一条胳膊,亲亲热热地和邓明姜说话。 何寒乌云密布的脸就没转晴过。 邓明姜知道朱小爱在气何寒,也知道何寒为什么这么生气,但他不想掺和进两人的事情里,以免不小心把纸捅破,又牵扯出更多的麻烦。 他眼观鼻、口观心,就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来到饭店,邓明姜和宋娅坐一排,朱小爱和何寒坐一排继续拌嘴。 几人点了餐,邓明姜脱下外套,只穿着里面的一件黑色毛衣,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 “明姜?”宋娅看他。 “我去趟卫生间。”邓明姜说完就走。 此时正值饭点,饭馆里坐了不少人,卫生间在饭馆的里面,邓明姜没有往里走,而是径直出了饭馆的大门。 大门右侧鬼鬼祟祟地躲了一个人,刚刚那人差点和他撞上目光,赶紧躲回门后,掩耳盗铃地把头转向另一边,用弓起的背对着门口,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 邓明姜穿着运动鞋,脚步很轻,没发出声音,他在饭店门口站了快一分钟,都没被季初燕察觉到。 这会儿不断有人进出饭店,邓明姜担心自己挡了别人的路,索性绕了半圈站到季初燕面前。 认真一看,他才发现季初燕不仅把身体蜷缩成了鸵鸟姿态,连眼睛也紧紧闭了起来。 邓明姜:“……” 又站了快一分钟,季初燕仍旧双眼紧闭。 他明白了—— 对方在装傻。 “季初燕。”邓明姜轻喊一声。 季初燕浑身一颤,仿佛裹在身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人残忍地撕成两截一般,他拔腿就想跑。 谁知邓明姜的反应更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季初燕来不及防备,加上邓明姜的力气极大,像钳子一样把他的手臂定在半空中,他脚下一滑,当场在原地转了个圈,最后一头撞到邓明姜身上。 他的脸撞上邓明姜的胸膛。 一瞬间,宛若时间倒退,他们回到了第一次有了身体接触的那个晚上,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定格了快半分钟。 但那时是夏天、现在是冬天,那时附近只有他俩、现在路上人来人往且都向他们投来异样目光。 两人都没在意那些目光。 邓明姜提着季初燕的手让对方站稳,然后松开力道。 季初燕像是一只被拎住了耳朵的兔子,不敢跑了,哆哆嗦嗦地站着,也不敢抬眼和邓明姜对视。 邓明姜已经戒烟几个月,可有时候还是会犯瘾,比如现在,他突然很想抽烟,手在兜里摸索一圈,没有摸到烟盒和打火机,摸到一个裹着小包装袋的东西。 他拿出那个东西。 是一颗黑巧。 “你怎么在这里?从a市过来的?”邓明姜很平静地问,像在和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交谈,中间的断联和之前的不告而别都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任何印记。 季初燕听着熟悉的声音,两眼一酸,很突兀的,大颗大颗的眼泪溢出了他的眼眶。 眼泪啪嗒啪嗒地往地上砸,砸出了一朵朵很小的水花。 邓明姜垂眸看了一眼,又挪开目光,他撕开手里的小包装袋,拿出里面的黑巧放进嘴里。 一股苦味在舌尖蔓延。 他不喜欢甜味,但也不适应苦味。 然而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然平静地把黑巧咬成两半,慢慢咀嚼起来。 “嗯。”季初燕努力控制眼泪,可惜控制不住,光是脚前的小水花就出卖了他,他吸着气说,“我爸公司在这里投了个项目,正好我放寒假,他让我过来看看。”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这几个月来, 邓明姜外出的时间极少,但在家里听宋娅说过外面的一些事,包括有个地方要修商场的事。 他一下就想到了那里。 “江南里那边吗?” “嗯。”季初燕胡乱抹了把脸,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他的眼眶通红, 眼睫依然湿漉漉的。 虽然消瘦很多, 但这张脸还是熟悉。 邓明姜安静看着,心里有很多想问的话,却都没问。 问了也是白问。 他不喜欢干浪费力气和时间的事。 不过有些话还是得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有我朋友的咖啡厅,你是怎么找到的?” 邓明姜可不信他和季初燕是偶然在何寒的咖啡厅里撞见的,还记得当时季初燕在跟何寒说话, 后来何寒也提起有个客人想找他打听个人结果自个儿跑了。 季初燕飞快地抬眸看了邓明姜一眼,又飞快地垂下视线, 他拧着眉头有些纠结,沉默半天,说了实话:“我找文四顺问了你的去向, 他也不清楚,只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就是你拍的那些考试资料的照片,我看到旁边放了一杯咖啡,杯面上有logo……” 其实黑格咖啡厅相当好找,缘河县距离a市也就三百多公里的路程, 而且咖啡厅不是连锁店,是老板的原创品牌,还在各大软件上开通了团购渠道和社交账号。 咖啡厅的社交账号每天都有经营,图文和视频一起发,里面的杯子和桌面可以跟邓明姜图片里的对上号。 难的是他得找个过来的理由。 所以他等了好几个月, 等到放寒假的时候,终于盼到了来缘河县的机会。 这些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季初燕回忆起这几个月的煎熬和难受,只觉每天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仿佛在做梦一般,可做的都是噩梦。 起初他是愤怒的,气邓明姜的不告而别、气邓明姜的绝情绝义、气邓明姜把自己整个封住也把他隔在外面。 可后来每个失眠的夜晚,他都会想起邓明姜离开前一晚说的那些话,他慢慢分析出了那些话里的意思。 原来邓明姜在生他的气。 原来邓明姜是在那个时候有了离开的想法。 他后悔了。 他不该撒谎的。 他不该为了维持在大姐和二姐面前的一点面子而把邓明姜从自己身边推开,那些事明明是他和邓明姜一起做的,他为什么要说成江瑞?和他一起的人明明不是江瑞…… 每次想到这些,他心里一阵绞痛,甚至只要躺着就呼吸不了,他不得不坐起来,抱着被子坐上一整晚。 心头的酸意几乎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眼睛就没干过。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又被邓明姜打破:“你现在住哪里?” 季初燕愣了一下才说:“还没找好酒店,我昨天下午坐高铁到g市,在g市歇了一晚,今天上午才转大巴过来。” “其他人呢?”邓明姜已经把嘴里的黑巧吃完,他把剩下的包装袋放进兜里,“没跟你一起过来吗?” 季初燕始终垂着视线,也看到了邓明姜手里的包装纸,他认出那是一款巧克力的牌子,进口产品,对普通人来说价格不算便宜。 以前邓明姜的兜里都放着他偷偷塞进去的陈皮糖,现在换了。 不知道是谁换的,反正不是邓明姜自己换的。 季初燕眨了眨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快被酸死了。 “其他人要等一阵子。”季初燕踢开脚边的小石子,故意咳嗽几声,想把哭腔咳掉,“我自己先来的,我爸让我来看看情况。” 邓明姜安静了下,没有戳破季初燕的谎言,只是问道:“他们要等多久?” “两、两三个月吧。”季初燕说得结结巴巴。 邓明姜没再多言。 季初燕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他之前设想过无数次自己和邓明姜重逢的场景,但从未想过自己如此狼狈。 他恨死了自己的眼泪,要是不那么容易流出来,他还能假装轻松地和邓明姜多说上几句话。 “那、那我先走了啊。”他吸了吸鼻子说,“我还要找酒店,行李也放在一个超市里寄存着。” 他嘴上说着,可脚上没动。 他很矛盾,一方面不想让邓明姜看到自己的难堪,一方面又隐隐约约地期待邓明姜挽留自己。 可惜他的期待并未实现。 邓明姜往后退了一步,点头说道:“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咖啡厅找我朋友,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会帮你的。” “嗯。”季初燕重重点头。 邓明姜转身要往饭店里面走,却迎面撞上出来找他的朱小爱。 “哥,你不是去上厕所吗?怎么跑外面来了?”朱小爱奇怪地问,没何寒在,她对待邓明姜的态度就很正常了。 站在原地的季初燕听到声音,脸色唰的一下又白了,他扭头看向朱小爱。 饭店大门一直有人进出,朱小爱也怕挡着别人的路,便往邓明姜的身旁挤,顺势抬手挽住邓明姜的胳膊。 邓明姜任她挽着,回答:“遇到一个朋友,就聊了一会儿。” 这时,朱小爱也注意到了脸色惨白的季初燕,她惊讶地啊了一声:“是你啊,原来你是我哥的朋友!” 邓明姜看她:“你们见过?” “咖啡厅里见过,他来找人,我让何寒跟他聊,来的路上何寒不是跟你说过这事儿吗?”朱小爱热情地跟季初燕打了招呼,“我叫朱小爱,你呢?” 季初燕张了张嘴,极为艰难地挤出自己的名字:“季初燕。” “哪个初燕?” “初春的燕子。” “一看就是春天过生日。”朱小爱大大咧咧地笑,“你还是一个人吗?来跟我们一起吃呗。” 季初燕没有忙着答应,他愣愣看向邓明姜。 邓明姜面无表情,感受到他的注视后,平静地转头和他对视,但始终没有说话。 朱小爱再粗神经也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连忙扯了下邓明姜的衣服。 “哥,你说话啊。” 邓明姜这才慢吞吞地开口:“来就来了,一起吃顿饭再走吧。” 朱小爱嘻嘻笑道:“来来,我哥请客。” 邓明姜睨她一眼。 她冲邓明姜吐吐舌头。 两人的互动全被季初燕看在眼里,他几乎难受到了喘不上气的地步,双手攥紧,指甲嵌进肉里,疼痛如鞭子似的抽打着他的神经。 他跟着两人走进饭馆,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的背影。 她真的是邓明姜的女朋友? 可她为什么把邓明姜喊做哥? 还是说他们是兄妹关系? 可情侣之间也有以哥哥妹妹互称的。 季初燕的脑子很乱、神经一抽一抽地疼,眼前的画面像是幻觉,他曾经从未想过邓明姜会和哪个女人在一起,即便当时他也从未想象自己和邓明姜的未来。 仿佛他们的人生只会定格在不久前的秋天,脏乱差的工地、简陋的工棚、狭窄且坚硬的架子床,他和邓明姜相拥着窝在被子里。 结果事实证明他错了。 只有他停在那里。 邓明姜一直在往前走,也许曾为他放缓脚步,但从未停下来过。 回到餐桌前,菜都上好了,宋娅和何寒正隔着一张桌子聊天,何寒的话唠程度不比朱小爱低,哪怕宋娅不怎么开口,他也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 两人抬头看到跟在邓明姜和朱小爱身后的季初燕,同时一愣。 接着同时开口。 “是你?” “小季?” 说完对视一眼。 何寒率先问宋娅:“宋阿姨,你认识他啊?” 宋娅笑着点头:“他是明姜在a市认识的朋友,之前来我们家里住过几次。” 随即询问季初燕,“小季,你不是在a市吗?你怎么来缘河了?” 季初燕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只是看着分外憔悴,他说:“我放寒假了,跟几个叔叔一起来这里实习。” 宋娅哦了一声,又道:“来来,快坐。” 一张餐桌前只有四张椅子,邓明姜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季初燕,然后叫服务生拿来一张凳子放到两排人的中间。 何寒的反应和朱小爱差不多,又惊又奇,没想到能巧到这个地步。 原来季初燕要打听的人就是邓明姜啊。 饭桌上有朱小爱和何寒在,基本上不会有冷场的时候,两个人跟欢喜冤家似的,说不到几句就要拌嘴。 在两人的拌嘴声中,季初燕终于没忍住看向邓明姜,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小爱是你女朋友吗?” 何寒噗嗤一乐,正要说话,朱小爱偏身扑到了邓明姜身上,扯着邓明姜肩上的衣服,歪着脑袋,一脸鸡贼的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朱小爱!”何寒气得筷子都掉了。 朱小爱对他做鬼脸。 何寒沉着脸对季初燕说:“朱小爱是他妹。” “干妹妹,暧昧中的那种。”朱小爱冲何寒努努嘴,挤眉弄眼地小声说,“他就是嫉妒我敢于为爱冲锋、勇往直前。” 说是小声,但声音足以被餐桌前的几人听见。 宋娅无奈地笑。 原本炸毛的何寒不知道被朱小爱的哪句话戳到了,忽然没了声音。 同样没了声音的还有季初燕。 季初燕愣愣看着朱小爱搭在邓明姜肩膀上的手,眼里的痛苦掩饰不住,强烈到几乎从眼里流出来。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等朱小爱闹完, 餐桌上的五个人一下子沉默了两个,剩下邓明姜本就不爱说话,只有宋娅时不时地接朱小爱的话茬。 结完账,一行人离开饭馆。 朱小爱手里牵着爱明, 还要回家给饿肚子的爱明做狗饭, 打完招呼后就跟何寒一起走了。 何寒要回咖啡厅看生意, 她的电瓶车也停在那边。 季初燕没有主动离开,装傻地跟着邓明姜和宋娅。 两盆蝴蝶兰全提在邓明姜手上,邓明姜原想和宋娅一起去书店看看,可有季初燕在,他临时变了想法, 决定先把宋娅送回去。 几人在公交站台停下,邓明姜把装了蝴蝶兰的塑料袋放到地上, 转头问季初燕:“你现在往哪儿走?” 季初燕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被霜打了个茄子,他表情麻木地想了半天, 仿佛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都忘了。 宋娅也问:“小季,你现在住哪儿呀?” “住宾馆。”邓明姜代替季初燕做了回答,“他说他的行李还放在超市的寄存柜里,得先把行李拿了再去找宾馆。” “哦。”宋娅想了想,伸手提起两盆蝴蝶兰,“小季初来, 在缘河哪儿都不熟,不然你带他去找宾馆吧,妈自己提着东西回去。” 要不是家里只有两室一厅,邓明姜需要空间学习,宋娅就让季初燕去他们家暂住了。 但想想也不太可能。 季初燕来这里工作, 不止待三五天,住他们家里又是和同事分开、又是工作不便,两边都添麻烦。 “算了,东西重,我先送你回去。”邓明姜从宋娅手里提走蝴蝶兰。 宋娅还想提回,但被邓明姜躲开了。 “妈自己可以回去。”宋娅说,“你陪小季,免得小季一个人。” 邓明姜说:“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那小季怎么办?”宋娅说完,越过中间的邓明姜看向季初燕,“小季,你急不急?不急的话先跟我们回去一趟?正好你来了缘河,认认我们家的门。” 邓明姜一下子不说话了。 季初燕整个人都处于恍惚状态,听完宋娅的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他下意识看向邓明姜。 邓明姜扭头看着车来的方向,从季初燕的角度,只能看到轮廓流畅的侧脸以及高挺的鼻梁。 但季初燕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邓明姜此时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冷淡、平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邓明姜一直都是这样,明明身在局内,却总能给人一种置身局外的感觉。 察觉到他的目光后,邓明姜的脑袋往这边稍偏了下,他的视线落在马路对面,但话是对季初燕说的:“你自己决定。” 季初燕呼吸一紧,心头溢出一丝喜悦,他不再犹豫,连忙对宋娅点头说道:“好,打扰阿姨了。” 宋娅笑道:“你这孩子客气什么。” 季初燕也笑,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勾,然而当他的目光回到邓明姜的脸上时,又有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心里那簇燃烧的小火苗瞬间熄灭。 邓明姜果然没有表情,他似乎毫不关心季初燕的决定,去也好、不去也罢,都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相较而言,他更在乎公交车为什么还没来。 季初燕只觉从头凉到脚,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又等了两三分钟,公交车慢慢悠悠地开来,邓明姜先让宋娅上车,然后看向无措地站在最后的季初燕。 季初燕跟在另外几人后面,正在翻钱包。 可惜他坐公交车的次数少得可怜,即便知道坐公交车需要零钱,也会忘了准备。 “季初燕。”邓明姜喊道。 季初燕猛地抬头,额上已经急出冷汗,他很害怕赶不上这趟公交,好像公交站台的地下藏了吃人怪物一样。 “你先上去。”邓明姜说,“我在后面刷卡。” 季初燕白着脸说:“我没有这里的公交卡。” “我来刷,一张卡可以刷两次。” 季初燕愣了一下,顿时如释重负,赶紧上车。 邓明姜跟在后面刷了两次卡,把卡放回兜里,他一手提着蝴蝶兰、一手抓着座椅的扶手和季初燕一起往后面走。 公交车里的人不多,但座位几乎坐满了,宋娅找到位置,从邓明姜手里接过蝴蝶兰放到自己脚下。 邓明姜和季初燕两人只能站着。 “要坐二十分钟。”邓明姜对季初燕说。 季初燕双手抓着后门旁边的杆子,一张俊脸已经开始泛白,听到邓明姜的声音,他睁开眼睛。 “好。”季初燕应了一声。 邓明姜看了看他,唇色比脸色还白,额上的虚汗接连不断地往外冒,他说完又闭上眼睛,但眼睫抖得厉害。 小县城的公交车和大城市的公交车还是有所区别,大城市的公交车讲究干净整洁,为了树立文明城市形象,有一点磕磕碰碰都会返厂修理,小城市的公交车则讲究一个实用性,只要还能载人、还能在马路上跑,其他都是次要的。 因此这辆公交车行驶时噪音很大,尤其在车窗紧闭的时候,发动机的轰鸣声几乎贴在耳边响。 而且车身有些摇晃,坐着的人还好,站着的人就受罪了。 季初燕先是扶着杆子,后面索性抱着杆子,他垂着脑袋,仿佛真的要焉掉了。 邓明姜一直关注着他,见状说道:“你在下个站下吧,我先送我妈回去,回头陪你找宾馆。” 季初燕虚弱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可他还在坚持,摇了摇头。 “季初燕。”邓明姜沉下声音,“晕车不好受,没必要这么折磨自己。” 季初燕还是摇头。 就在这时,前面有小车别过,司机一个刹车,季初燕没抱稳杆子,身体绕着杆子急速转了半圈,一头扎到邓明姜的怀里。 喉咙里有什么上涌,季初燕干呕一声。 所有坐着的乘客都看了过来,表情有惊有恐,只有宋娅一脸担忧:“小季?” 邓明姜反应迅速,双手快过脑子地脱了身上的外套,他捧着外套围住季初燕的脸,同时用身体把季初燕挡在栏杆和后门之间。 季初燕仍旧抱着杆子,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衣服里,他一阵干呕,并没吐出什么。 中午没有胃口,吃得太少了,现在连吐的东西都没有。 开车的司机见怪不怪,把车开到公交站前停稳:“好了好了,下车吧。” 邓明姜跟宋娅说了一声,将外套搭到手臂上,扶着快要站不稳季初燕下了车。 外面的冷风扑面而来,季初燕打了个哆嗦。 邓明姜扶着他坐到站台的金属凳上,拎起外套抖了抖,什么都没有,便重新穿到身上。 季初燕良久没能缓过来,双手撑在身体两侧,背脊弯出一条很深的弧度,一头黑发垂下,挡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削尖的下巴。 邓明姜安静看着,再一次感受到了季初燕的瘦。 真的瘦了很多。 本来身上就没什么肉,也不知道现在瘦到什么程度了。 他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一块黑巧递给季初燕。 季初燕看了一眼,摇头。 邓明姜没说什么,撕开包装,自己嚼得嘎嘣脆。 季初燕抬头看他,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天是阴的,黯淡的光映着他的脸,有些像电影里的鬼脸。 “好吃吗?”季初燕问。 邓明姜说还行。 “比陈皮糖还好吃吗?” 邓明姜咀嚼完了,低头和季初燕对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g市过来的大巴车比缘河的公交车还破,你怎么坐过来的?” 季初燕扯着嘴角,笑了笑说:“我上车前买了一堆塑料袋,一边坐一边吐,厉害吧?” 邓明姜问:“你前后左右的人就不嫌弃?” “我前后左右没有人。”季初燕说,“我把我前后左右的位置都买了。” 邓明姜:“……” 季初燕恢复了些精力,小得意地抬抬眉毛:“中间有条路没修,特别烂,坐在车上像坐在蹦蹦床上一样,还不是被我坐过来了。” 邓明姜没说话了,眼里有暗流涌动,但不明显。 季初燕也慢慢收敛了嘴角的弧度,双手攥紧,表情里有着完全藏不住的忐忑和不安,也清清楚楚地映在那双微微闪动的黑眸里。 他以为邓明姜会说点什么,或者当场把他们之间的窗户纸捅破、或者亲手撕下他们之间看似平和的气氛。 结果邓明姜什么都没做。 “休息好了就走吧。”邓明姜说,“我陪你去把行李拿了,再找宾馆。” 季初燕愣住。 邓明姜问他:“你的行李箱放在哪个超市?” 季初燕半天才回:“大辉超市。” “离这里有点远。”邓明姜摸出手机搜了一下地图,“步行三公里,你能接受吗?不行的话我们打车。” 季初燕点了点头:“能的。” 于是两人步行前行。 才下过雪的天很冷,风吹在脸上跟刀刮似的,还好路边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走在上面不会打滑。 缘河县分旧城和新城,新城在步行街那边,有宽阔的马路以及两边的人行道路,新城只有一条不怎么宽的马路,两边的人行道路狭窄到两人无法并排而行。 邓明姜走在前面,季初燕跟在后面。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他们一路上和很多人相擦而过, 邓明姜习惯了这种路,每次都会侧身避过,但季初燕不习惯,每次避的时候都不知道脚放哪里。 因为脚下的地坑坑洼洼, 走也走不顺畅。 中途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肩膀, 季初燕本就体力不济, 这一下差点被挤下人行道路,他连忙搂住一棵行道树,手心磨过粗糙的树皮表面,疼得他直吸凉气。 仅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原本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邓明姜已经走到了很前面。 邓明姜没有回头, 似乎压根不知道季初燕没跟上来。 季初燕喊了一声。 “邓明姜,等等我。” 邓明姜没有听到, 也没有停下脚步,还在匀速往前走。 季初燕吐出口气,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 三公里的路仿佛被延长到了三十公里, 季初燕第一次感觉连走路都如此难熬,每一口气都像是从肺部深处喘出来,他四肢力气渐失,却不得不强撑着跟上邓明姜的速度。 “邓明姜……邓明姜……”他气喘吁吁地喊。 邓明姜依然头也不回。 季初燕摸出手机想打邓明姜的电话,翻通讯录时才想起邓明姜早就换了号码,他不知道邓明姜的新号码。 便只能收起手机继续追。 太累了。 季初燕知道只要自己稍没撑住, 双腿就会不受控地跪到地上。 他咬着牙,就撑着那么一口气,一直走、一直追。 过了很久,走过一条极长的小道,眼前的路豁然开朗, 前面有一片空地,空地旁是一个小型商场,“大辉超市”的牌子就挂在商场上方。 空地上有很多老人带着孩子在玩,卖气球、卖棉花糖以及卖各种各样玩具的摊贩混在人群中,场面十分热闹。 邓明姜身形笔挺地站在人群边缘,三公里的路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他连气都不需要多喘一下。 季初燕终于可以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半天的气,才站直身体朝邓明姜走去。 邓明姜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随他脚步而动。 季初燕很喜欢这种感觉,让他很有安全感。 邓明姜在专注地看着他,而不是视他为无物,明明他们俩离得很近,可中间宛若隔了一条鸿沟。 距离越来越近。 最后,他在邓明姜面前站定。 “我好累,快跟不上你了。”季初燕勉强露出一抹笑容,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里面的衣服也被打湿,热气从领口冒出来,黏糊糊地覆在皮肤上。 邓明姜说:“你不适合小县城,这里的路不好走,你容易摔跟头。” 季初燕似乎没听懂邓明姜在说什么,笑容不变:“你看我一路走来也没摔过跟头。” “我看到了。”邓明姜伸手抓过季初燕的手背,翻过来一看,上面擦出了一小片很浅的血色。 季初燕想收回手,可邓明姜抓得很紧。 邓明姜说:“这不是差点摔了吗?” “那也没摔。”季初燕一个用力,终于把手抽了回去,他扯了扯衣袖,用毛衣的袖口遮住手心。 邓明姜沉默地看着他。 季初燕早已累得不成样子,张着的嘴合不住,眼皮疲惫地搭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脑袋上,如果他们不在外面,季初燕应该会立马躺到地上睡上一觉。 然而季初燕眼里的倔劲还在,犹如一根勒紧的绳,两眼死死盯着邓明姜,他重复道:“我没摔跟头。” “……”邓明姜叹了口气,转身朝超市入口的右边走去。 季初燕也不问原因,紧跟在他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药店,邓明姜问店员要了棉签和酒精喷雾,结完账离开药店,他带着季初燕在空地边的长椅上坐下。 掌心磨破口子,酒精喷在上面很痛,季初燕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邓明姜拿着棉签仔细擦着伤口,没抬眼皮:“后面注意一点,小心别碰着水了。” “好。”季初燕的声音有些抖,疼过之后,他说,“谢谢你,邓明姜。” 邓明姜拿起瓶子又是一喷。 季初燕痛得直接叫了出来。 邓明姜听在耳里,却毫无反应,他换了根棉签继续擦拭伤口:“我没等你,也值得你谢吗?” 酒精刺激得伤口太痛,季初燕瞬间红了眼眶,生理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从眼里滚落,他的身体都在隐隐地抖,半天才缓过来,又跟个没事人似的,抬起手背在眼角一抹。 “不,你等了我的。”季初燕说。 “我什么时候等你了?” “如果你没等我,现在我和你就不会坐在这里,我还在追你的路上。” 邓明姜动作一顿,掀起眼皮子看向季初燕。 季初燕的眼睛还是红的,泪水把眼睫浸得湿漉漉的,小少爷爱掉金豆子,但不管哪次掉金豆子,都可怜兮兮的。 不可否认的是,邓明姜每次都心软了。 他不是见不得人哭,他只是见不得季初燕对着自己哭。 小少爷还是笑起来好看。 他把用了的棉签扔进塑料袋里,坐直身体,语气无波无澜:“这里是终点,前面没有路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得不等。 “只要你想躲,哪里都不是终点,到处都有路。”季初燕小声地说。 他曾向邓明姜道过歉,也在分开的几个月里把道歉的话反复练习,可这会儿再开口时,心脏某一端还是被扯得难受。 他习惯了逃避、习惯了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甚至恨不得自己失去那天晚上的记忆。 那些曾从他嘴里说出去的话变成一个个回旋镖,把他割得遍身都是伤口。 他的嘴里宛若含着一口胶水,每一次张口都特别艰难,他拼命地把在肚子里揣了几个月的话往外挤。 “邓明姜,对不起,那天晚上是我糊涂。”季初燕声如蚊呐,“我大姐和二姐的婚姻美满,我不想在她们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我撒了那样的谎,其实我和江瑞很久没联系过了,我连江瑞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要承认自己内心的阴暗是件很难的事,若面前是其他人,季初燕永远也开不了口,他宁愿把这些想法全部烂在心底。 可面前是邓明姜,第一个字说出来后,后面的话也就没那么难了。 邓明姜嗯了一声,低头收拾酒精瓶子和塑料袋。 几样东西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可他能让自己看上去很忙的样子。 “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再撒那样的谎。”季初燕的眼睛又酸了,他是个情绪敏感的人,情绪像浪潮一般来得快也去得快,此时正是来势汹汹的时候。 邓明姜终于把几样东西收拾好了,在塑料袋上打了个结,他慢慢开口:“我不知道你和你大姐的关系,不过你二姐是关心你的,至少在你和江瑞的关系上,她真心为你着想,所以你没有欺骗她的必要,也许她比任何人都想你过得好。” 季初燕睁圆眼睛,泪水在里翻滚:“我二姐她……” 邓明姜说:“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找个时间和她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季初燕抠着手指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 乖顺的回答让邓明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季初燕头顶,发间的汗水干了不少,黑发又变得蓬蓬松松。 以前他喜欢揉季初燕的头发,喜欢看脾气大的小少爷像猫一样乖巧的反应。 此时他看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开了。 “行了。”邓明姜提着塑料袋站起来,“去拿行李箱。” 季初燕慌忙起身:“邓明姜。” 邓明姜扭头看他。 “你……”季初燕喉咙里堵着棉花,吐出来的声音都泛着一股潮湿的感觉,“你原谅我了吗?” 邓明姜默了一瞬,说道:“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 季初燕一愣。 “虽然我没有兄弟姐妹,但是认真想了想,也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大姐和二姐都是很能干的女人,你不想自己在她们眼里落得一个一无是处的形象,是正常的,不光是兄弟姐妹间,有时候孩子对父母或者父母对孩子都会在乎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形象。”邓明姜顿了顿,接着说,“而且我和你在确定关系之前就说过,我们随时可以结束那段关系。” “可……”季初燕结结巴巴,“可我没想结束,我只是在二姐那里撒了谎,我没想和你分开……” “是我想了。”邓明姜表情平静、语气平静,他很像一面湖,即便扔了一个小石子进去,也只会短暂地掀起一圈涟漪,然后再没有任何痕迹。 季初燕整个愣住。 “是我想结束那种关系了。”邓明姜说了同样的话,“我听文四顺说,江瑞和他父母又在跟你家商量结婚的事了,不管怎样,江瑞还是回到了你身边,这下你开心了吧。” 话音未落,季初燕又一次泪流满面。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也不知道江瑞和那个男的是怎么分的, 他已经很久不关心江瑞的事了。 元旦前一天晚上,江瑞突然给他打了电话,问他是不是还在工地上,快过节了, 想约他吃顿饭, 顺便谈谈两人的事。 那时季初燕早就回了学校, 每天上课、下课、去食堂吃饭,过得跟行尸走肉似的,周末也不和同学出去玩,要么宅在宿舍、要么回家陪外婆。 他去邓明姜租房的地方转悠了很多次,可惜没有打听到一点消息, 邓明姜带着他妈从a市凭空消失了。 元旦那天,天气非常不好, 一片片黑云沉甸甸地悬在头顶,仿佛每一秒都在往下坠。 季初燕走到学校门外,看到靠在车边等他的江瑞。 江瑞还是老样子, 一身昂贵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头上抹着发胶,典型的精英扮相,和校门口进出的学生格格不入。 当然,也和穿着羽绒服牛仔裤的季初燕格格不入。 说来好笑,季初燕和江瑞订婚那么久,江瑞还是第一次来季初燕的学校, 以前都是季初燕去江瑞的公司,江瑞还不让他上楼,说是不想被公司里的人起哄,于是他每次都在楼下咖啡厅里等着。 那也是江瑞第一次等季初燕,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江瑞抱着双臂, 时不时地抬手看表,不耐的情绪在他脸上无限放大,瞧见季初燕的身影时,他的眉眼间全是压不住的恼怒。 “你在干什么?我等了你快两个小时!”江瑞用食指的指甲敲着手表的玻璃面。 季初燕却很平静,不慌不忙地说:“以前我经常等你两个小时以上。” 江瑞顿时一噎,皱起眉头,从上到下地打量季初燕。 季初燕变了。 他感觉得到。 但他和季初燕太久没见,季初燕又在工地上呆了那么久,有情绪是正常的,也许季初燕还在为他说取消婚礼的事生气,像以前一样哄哄就好了。 江瑞想着,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伸手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先去吃饭。” 两人去了以前常去的餐厅。 餐厅也是老样子,装潢和布局都没变过,走在通向包厢的水上长廊里,季初燕甚至能回忆起他和江瑞以前过来的画面。 江瑞喜欢走他前面,很少回头等他,不管走多远、走多久,他能看到的永远只有一道背影。 可那次不一样,江瑞居然和他并排而行。 两人的手都垂在身侧,走路时轻微摆动,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江瑞的手背擦过他的手背。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手被江瑞抓住,江瑞十分主动,手指直接往他的指缝里扣。 他浑身一个激灵。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顺着喉咙涌上来,直冲脑门,他猛地挣开江瑞的手,竟然转身趴到长廊的栏杆上干呕起来。 走在前面的服务生吓得不轻,连忙挤开脸色极为难看的江瑞,上前询问他有没有事、需不需要去医院。 季初燕白着脸摇头。 这两个月来,他没怎么吃东西,干呕半天也没呕出什么来,元旦前几天都在下雨,泥土腥气和草木清香笼罩了餐厅的庭院,本是不错的雨后风景,却让他回忆起了很多不好的事。 邓明姜消失的前段时间,工地上也一直在下雨。 后来,饭没吃成,季初燕以不舒服为由让江瑞把他送回学校。 不过该谈的还是谈了。 他在下车前跟江瑞说:“你说取消婚礼的事,我已经跟我爸妈说了,他们准备年前找你父母商量一下怎么对外交代,你做好准备吧,取消婚礼是你提的,我不会帮你隐瞒。” 江瑞目瞪口呆,他原想和季初燕修复关系,谁想季初燕张口就是一个炸/弹抛来,他一时连刚才的气都忘生了。 “取消婚礼?你认真的吗?你想取消我们的婚礼?你不想结婚了?” 一连几个问句砸下来,季初燕面不改色,冷淡地嗯了一声:“不结婚了。” 江瑞张着嘴巴,所有的话都卡住了,他的表情因太过震惊而显得滑稽,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季初燕,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已经订婚了,你现在想取消婚礼?” “不是我想,是你想。”季初燕说,“我成全你。” 江瑞结巴开口:“可我没想取消婚礼,我要是想取消婚礼的话,今天还会来找你吗?” 季初燕反问:“九月份说取消婚礼的人不是你?” “……”江瑞一时语塞,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当时没想明白,我觉得你太小了,才二十岁,我怕你过几年后悔和我结婚,所以想等你大学毕业再说。” 季初燕认真听着:“还有呢?” “当时我天天忙得焦头烂额,脑子都糊涂了,才会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取消婚礼不是我的本意,我怎么可能不想和你结婚?” 江瑞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可惜在季初燕看来,江瑞的每句话、每个字乃至每个细微表情都透着虚假,让他恶心得想吐。 他不想再和江瑞虚与委蛇,直白地问:“你确定是这个原因?” 江瑞一愣:“当然是这个原因。” “那向奎呢?” 向奎就是那个男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江瑞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无比。 季初燕扔了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到江瑞身上,有邓明姜帮他拍的照片、有侦探偷拍的照片、也有向奎自己晒到社交网站上没有露脸的酒店合照。 每张照片里两人的姿势都格外亲密,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两人的关系。 江瑞拿起照片的手在发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季初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你最好提前跟你爸妈打声招呼,好让他们也有个心理准备。” 说完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 江瑞着急忙慌地跟下来,想拉他的手,却被他避瘟神一般地避开了。 “江瑞,我知道你的劈腿对象不止向奎一人,你做的所有错事,我都不会帮你隐瞒。”季初燕最后一次认真地看了江瑞一眼。 没有痛苦、只有恶心。 他终于摆脱了江瑞布下的泥沼,却也陷入了另一片名为邓明姜的沼泽地里。 他一字一顿、缓慢地说:“你真的太恶心了,以后都别来找我了。” 后面,江瑞和他父母的确去了季初燕家里很多次,不是商量婚事,而是为了江瑞劈腿的事以及提出取消婚礼的事赔礼道歉。 江瑞父母自然还想把婚事进行下去,只是一家三口都被气急败坏的季敬安骂得狗血淋头。 大姐季初安和二姐季初兰也撇下一身事务赶了回来,看向江瑞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难得的,托江瑞的福,季初燕和所有家人团聚了一回。 如今季初燕和江瑞已经没了任何关系,虽然取消婚礼的事还未公布出去,但是亲朋好友们都或多或少地听说了两家之间的八卦。 季初燕想把这件事告诉邓明姜。 可话未出口,一个残酷的现实横在了他面前——邓明姜有女朋友了。 回想起朱小爱亲密熟络地挽着邓明姜胳膊的画面,他的心脏几乎疼到痉挛,四肢仿佛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迈得极其沉重。 他跟在邓明姜身后走进超市,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 邓明姜找到存放物品的柜子,向他伸手:“纸条。” 季初燕的脸色已经到了惨白的地步,一连串的折腾下来,他走路摇摇晃晃,明明穿了厚重的羽绒服,可身体薄得好像随时都能被风吹跑。 他摸了摸衣兜,摸到纸条,递给邓明姜。 邓明姜用纸条上的条形码打开柜门,提出季初燕的行李箱。 是一个24寸的行李箱,里面装了很多东西,包括一个平板和一台笔记本电脑,相当的沉。 季初燕看着邓明姜把行李竖放到地上,伸手要拿,却被邓明姜挡了一下。 “我来。”邓明姜说,“你好好走路就行。” 然后拉着行李箱走到前面。 不过邓明姜走得很慢,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季初燕:“还不走吗?” 季初燕鼻尖一酸,连忙小跑上去:“来了。” 邓明姜看他一眼,扭头继续往前走,但不是像来时那样只留一道背影给他,而是走在他的斜前方。 只要季初燕的目光稍稍往右一偏,就能轻易看到邓明姜的侧面。 他加快脚步,和邓明姜并排而行:“小邓哥,谢谢你。” 邓明姜愣了一下,说道:“这称呼真别扭。” 季初燕抿着嘴笑。 缘河县只是一个小县城,除了一家还行的酒店外,其他都是宾馆,邓明姜带着季初燕去了那家酒店,估计那是季初燕住过最差的酒店。 没想到季初燕一点反应都没有,一口气给了半个月的住宿费,拿着房卡上楼后,他把行李箱往墙前一推,小心翼翼地问准备走人的邓明姜:“你要去书店了吗?” 邓明姜要去书店买学习资料,他一直记着这件事。 邓明姜摸出手机看看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季初燕忙问:“那你什么时候去书店呢?” 邓明姜没有回答,眼神有些奇怪,沉默地盯着他。 季初燕被盯得心虚,一股难受也随之淹到胸口,他尝到了一股涩味,像是从内心深处溢出,苦得他几乎流出眼泪。 不过他眼睛是干的。 泪水早在不久前流光了。 “你、你别多想,我就是想请你吃顿饭,可以把阿姨和你的朋友都叫上。”季初燕顿了顿,声音变小,“还有你的女朋友,也把她叫上。” 邓明姜转了下身,正面朝着季初燕。 季初燕仰头和邓明姜对视,他不想笑,真的笑不出来,可他不得不笑,还要逼着自己笑得很轻松的样子。 太痛苦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 “小邓哥,我好歹这么远过来一趟,你连请吃饭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可以一起吃饭。”邓明姜慢吞吞地开口,“不过有件事你误会了,小爱不是我女朋友。” 在季初燕惊诧不已的眼神中,他说了后面的话。 “她是我的表妹。”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表情呆滞。 刹那间, 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他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怦怦。 怦怦怦怦。 激烈得似乎要穿破胸膛。 不是女朋友? 不是女朋友! 朱小爱不是邓明姜的女朋友! 他又活过来了、他又能呼吸了、他的世界又恢复色彩了! 邓明姜走后,季初燕压不住内心的狂喜蹦到床上,他连着打了几个滚, 滚得头发凌乱、羽绒服外面的扣子开了一半, 他管不了那些, 脸颊通红地喘着粗气。 半晌,又抱起枕头大笑。 另一头,邓明姜回到家,宋娅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买来的两盆蝴蝶兰已经放到阳台上, 天空阴沉,紫红色的花朵为家里增添了几分鲜艳的色彩。 客厅里开着暖气, 邓明姜脱了外套搭到沙发扶手上,撩起袖子去厨房里帮忙。 宋娅一边削土豆一边问他:“小季呢?” “安顿好了。”邓明姜也拿了一个土豆,放到水龙头下冲洗。 宋娅说:“小季不是在a市呆得好好的吗?怎么想到来缘河实习了?缘河的环境还是比不上a市, 就怕小季适应不了。” “没什么适应不了的。”邓明姜洗好土豆,在水池里甩了甩水,拿刀削皮,“之前工地上的环境那么糟糕,他还不是适应了。” 宋娅笑:“我还说小季那孩子娇惯,实际上人家很能吃苦。” 邓明姜没吭声了。 但想了想, 貌似确实是这样。 季初燕脾气不好、嫌这嫌那,在做事前就能抱怨上一堆,可又每次在抱怨过后老老实实地做事,还记得他刚到工地上,每天臭着张脸, 大家见了都得避他三分,结果小少爷不开心归不开心,依然跟着杨健康东奔西跑,累得满身是汗不说,还经常钻得一身灰。 有一说一,季初燕在适应环境方面确实很强。 至少比他强。 邓明姜有些羡慕,如果他有那样的心境,可能会选择重考法大,而不是回老家准备自考。 他以为七年时间足够磨平自己对那个地方的恐惧,可当他重新踏入那片区域时,所有痛苦记忆纷至沓来。 同学们的议论、高利/贷的围堵、老师和校长时不时找他谈心…… 那年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无能为力。 他才二十岁,他还没踏入社会,他只是一个刚从高中出来两年的学生。 最痛苦的莫过于亲眼目睹他爸的死亡,他和他妈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往那片废弃工地,结果还是晚了,他们眼睁睁看着他爸从高处坠落,摔得血肉模糊。 他爸的自杀是为了骗保,伪装成意外身亡,保险公司的人又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来。 二十岁那年,他人生的摆钟停下了。 他在a市苦苦坚持七年,以为总有一天能摆脱掉那些骚扰他们的人回到学校,可他低估了那段黑暗时光带给他的伤害。 重新呼吸到学校空气的刹那,他仿佛被拉回到那年的深渊,双腿陷入泥沼,拼尽全力也拔不出来。 他注定和法大无缘了。 吃完饭,邓明姜回卧室看书,宋娅继续在外面忙。 敲门声响起,宋娅开的门。 不一会儿,宋娅喊道:“明姜,何寒来了。” “好。” 邓明姜嘴上应着,可做题的手并未停下。 他做事向来专注,而专注的另一面是不容易被打断,他不喜欢将思绪掰断再重新接上,因此每次这种时候,外面的人都需要等上一会儿。 十几分钟后,他合上资料书,起身出去。 何寒和宋娅并排坐在沙发上,手里捧了一杯热水,正在一起看电视。 见邓明姜出来,何寒便道:“我过来买点东西,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邓明姜家的附近有个夜市,已经开了一个多月,何寒经常骑电瓶车过来买东西,车就停在邓明姜家的楼下。 以前何寒也会叫邓明姜一起,但次数比较少,按理说今天才一起出去过,何寒不会再提出这种要求。 不过邓明姜没有拒绝:“等我穿件衣服。” 他随便套了件羽绒服,然后提着家里的垃圾和何寒一起出门了。 这阵子天寒地冻,晚上出来散步的人少,两人在小区里走了半天都没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小区里的路灯还算密集,但灯光较暗,只能勉强照亮前面的路。 阴影在两人脚下团着,两人之间隔了三四十厘米,很正常的社交距离,只是对朋友来说多少有些生疏。 何寒问:“你的资料书买到了吗?” 邓明姜说:“没来得及。” “哦。”何寒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你那个朋友怎么样了?不是说他还没找宾馆吗?” “我带他去了双塔那家。”邓明姜仍旧言简意赅。 “那家可以,我有客人来都住那家。”何寒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团阴影。 两人走到小区门口,邓明姜扔了垃圾,回来看到何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知道何寒喊他出来是有话想问,可何寒不说,他也不好主动提起。 就像有些事,如果对方没有直说或者表现得比较明确,他提的话难免显得自作多情。 所以他只能装傻。 这次也是。 夜市上倒很热闹,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两边都是摊贩们的吆喝声,还有卖羊肉串的商家劲歌热舞的欢闹声。 邓明姜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没什么东西要买、也没什么东西想吃,便安静跟着何寒。 何寒还挺高兴,排队买了二十串羊肉串。 两人找了张长椅坐下,何寒递了一半给邓明姜。 邓明姜摇头:“我晚上吃饱了。” 何寒说:“一根签子上又没多少肉,吃不撑你。” 邓明姜还是拒绝。 何寒说了一次不好再说二次,只能收回手,自己一点点地咬着羊肉串上的肉,他脸上的失落被夜色遮挡,很快消失干净。 “对了。”何寒纠结半天,说话跟挤牙膏似的,“你那个朋友和你关系很好吗?” 邓明姜本是看着前方一家卖柠檬水的摊子,闻言转过头来,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和何寒对视上。 可能是灯光原因、可能是气氛原因、可能是人的原因,不远处的光落到邓明姜脸上,柔和了他凌厉的脸部轮廓和锋利的眉眼。 这一刻,邓明姜帅得叫人挪不开眼。 何寒连手里的羊肉串都忘吃了,怔怔望着邓明姜。 直到邓明姜回答:“以前挺好,现在一般。” 何寒骤然回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尴尬笑笑:“今天上午我和他聊了一会儿,听他说来这里找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以为你俩关系很好。” 何寒的话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被邓明姜听出来了。 邓明姜犹豫了下,还是没接话茬。 最后,何寒只买了一些零嘴回去,走到邓明姜家的楼下时,他问邓明姜:“下周我要组织店里的员工去c市玩,三天两晚,你去吗?” 邓明姜说:“我要复习。” “成天在家复习太闷,马上要过年了,也是时候出去走走。”何寒没有勉强他,只说,“我们准备去c市泡温泉,在温泉酒店里呆两天两晚,第三天早上再去市里逛逛,傍晚回来。” 邓明姜嗯了一声。 “你好好考虑一下,行的话跟我说。” “好。” 结果没过两天,邓明姜就同意了。 因为何寒又去问了朱小爱,朱小爱本就贪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听说邓明姜还在考虑,她专门花了半天时间跑来家里当说客。 朱小爱也问了宋娅,宋娅不想打扰年轻人的聚会,不过她和朱小爱一样希望邓明姜去,她觉得邓明姜的生活太枯燥了,她有时还会和邻居串串门、找以前的朋友出去走走,而邓明姜仿佛被困在了这个出租房里,他的生活晒不到一点外面的太阳。 于是邓明姜同意了。 他在微信上跟何寒说了一声,吃过午饭,准备去书店逛逛,朱小爱闲来无事,便当他的跟屁虫。 两人坐公交车来到步行街附近,还没走进书店,就远远看到一个人蹲在书店门外,双手捧着手机,百无聊赖地划着。 那个人穿了一身灰色大衣,里面是黑色毛衣和深色牛仔裤,黑色的头发挡住了半张脸,但露出来的下巴和拿着手机的双手都非常白。 朱小爱一眼扫过去,目光定住了,她连忙拍邓明姜的手臂:“哥哥哥哥,那不是……” 话没说完,她的嘴巴被邓明姜一手捂住。 邓明姜连余光都没往那边撇,搂着挣扎个不停的朱小爱,径直朝书店里面走去。 然而蹲在门外的人还是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抬头看到他们,霎时眼光一亮,连忙站起身来。 不知道是不是蹲得太久导致双腿发麻的缘故,季初燕脚跟没稳,直挺挺地撞到身后的墙上。 朱小爱看得嘶了一声。 当事人季初燕却没当回事,把手机往兜里一揣,一边拍着身后的衣服一边朝他们奔来。 “小邓哥,小爱姐。”季初燕笑得眼睛弯弯、牙齿白白。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朱小爱算是颜控, 虽然和季初燕不怎么熟,但是季初燕毕竟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她左看右看都觉得喜欢,被季初燕这么一喊, 顿时笑得牙花子都快出来了。 “诶~”她问, “你几岁来着?” 季初燕说:“我二十了。” 朱小爱一惊:“你才二十啊?卧槽, 你和我哥差了七岁,你们这性格南辕北辙,怎么当上朋友的?” 话一说完,嘴巴又被捂住了。 “少说点话。”邓明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 朱小爱很少被自己表哥这么略显粗鲁地对待,她立即明白过来——自己表哥在不高兴。 但她不知道邓明姜在不高兴些什么, 遇到朋友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吗?看人家季初燕笑得多开心。 想归想,但她不敢说。 嘴上的手松开, 邓明姜不咸不淡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无聊,过来这边走走。”季初燕像是早就想好了台词,说得那叫一个流利, 还往后指了一下,“我在那边吃饭,顺着这条路就过来了。” 邓明姜问:“哪边吃饭?” “那边。” “哪个饭馆?” “就、就一个川菜馆。” “叫什么名字?” “……”季初燕答不上来,表情肉眼可见的慌乱,他挠头说,“我、我直接进去了, 没记饭馆名字。” 邓明姜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朱小爱直皱眉头,她抬起胳膊撞了撞邓明姜的腰侧:“哥,你问就好好问,这么凶干什么?” 说完,她蓦地想到什么, “不对啊,那边不是湖吗?哪儿有什么川菜馆?” 季初燕:“……” 他后悔一直在这里蹲点了,早知道先去楼上找一家店吃饭。 季初燕心虚得不敢直视邓明姜的眼睛,他穿得不少,背后的冷汗涔涔而下。 还好邓明姜的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只道:“我去书店,你呢?” 季初燕摸摸下巴,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双手背在身后,吞吞吐吐地说:“我没什么事干,也去书店看看好了。” “好啊好啊。”朱小爱高兴地说,“那一起呗。” 季初燕没有应声,忐忑不安地抬眸看向邓明姜。 邓明姜已经把头转了过去,说了句随便,然后迈开步子朝书店里面走去。 季初燕眼睁睁看着邓明姜走到前面,脸色发白,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他像一只老鼠,从地沟里爬出来,偷偷摸摸地、战战兢兢地走在街道上,可他脚下的路不是水泥地,是一层薄如蝉翼的冰。 他真正体会到了如履薄冰的感觉。 他的命运全交在邓明姜身上,只要邓明姜的步伐稍一沉重,他脚下的冰就会破碎,他不知道会掉向何方。 下场总归不是好的。 季初燕呆呆站在原地,直到被朱小爱扯了下袖子。 朱小爱心里真是奇怪极了,她哥和季初燕是朋友,前几天还一起吃过饭来着,怎么一转眼就跟仇人一样? 她不清楚她哥和季初燕之间发生过什么,为了不让季初燕尴尬,她拉着季初燕往书店里面走。 一边走一边说。 “哎呀,我哥可能心情不好,悄悄跟你说,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才被我大姨念叨过。” 季初燕问:“阿姨念叨他什么?” “还不就是希望他多出去走走,不要老宅在家里,开阔一下心胸、陶冶一下情操、丰富一下生活。”朱小爱想着季初燕是邓明姜的朋友,说话倒没多藏着掖着,她长吁短叹地说,“我哥那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内敛了,你知道是哪种内敛吗?” 季初燕说:“他不爱主动,也害怕主动。” “嘿,你怎么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朱小爱惊喜地拍了下巴掌。 她和不少人说过他哥内敛,那些人都觉得她哥那叫成熟、稳重、靠谱,内敛多好啊,走低调路线,不张扬、不突出、闷声干大事,这不是一个好的品质吗? 可她不这样觉得。 她觉得她哥像一个盒子,盒子封得死死的,外面还挂了一把锁,钥匙不知道去哪儿了,锁孔也生锈了。 她哥不是不愿意打开盒子,实在是那把锁挂得太久,要找钥匙、要清理锁孔里的锈、还要面临打开盒子后可能无法恢复原样的风险。 久而久之,那把锁不再是挂在盒子外面,而是从盒子表面长了出来。 他哥心头也挂了一把锁。 很难打开的锁。 她知道仅凭她哥自己根本打不开那把锁,所以她把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她看中了何寒,可惜何寒一直犹豫、一直徘徊、一直保持着他的礼貌和边界感,何寒在锁前站了很久,却连手都没伸出过。 朱小爱恨铁不成钢,从兜里掏出两块黑巧,一块递给季初燕,一块撕了包装放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直响。 季初燕看着手里的黑巧,一时愣住:“这是你买的?” “对啊。”朱小爱说,“怎么了?” 季初燕想到邓明姜吃的那两块黑巧,代替了陈皮糖的位置放在邓明姜的兜里,他原以为是哪个暧昧的人给的,没想到黑巧的主人是朱小爱。 刹那间,盘旋在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散去。 季初燕苍白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容。 不是别人就好。 是朱小爱就好。 太好了…… 朱小爱吃着第二块黑巧,书店里的人不多,他们在的这片区域颇为安静,她翻着书的时候不得不压低声音。 “我让我同学从国外带的,带了好多,你喜欢的话回头我给你拿两盒,不要你的钱。” 季初燕笑道:“好啊。” 朱小爱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睛和雪白的面颊,愣了两秒,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何寒和他长得真是有些像啊,要是何寒也这么好看的话,感情路上会不会顺利一点呢? 也不一定。 毕竟她哥不看脸,她哥就需要一个不要脸的人死皮赖脸地缠着他,她经常缠着她哥,可太清楚她哥吃哪一套了。 而且还要男的。 唉…… 真的很难。 “那说好了。”朱小爱说,“我之前拿了几盒给我哥和何寒,他们不爱吃就算了,何寒还老是悄悄把我给的黑巧塞在我哥兜里。” 季初燕笑容一凝,呆了片刻才说:“邓明姜兜里的黑巧不是你放的吗?” “我往他兜里放黑巧干什么?”朱小爱疑惑地歪了歪头,“我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我都是一盒一盒地给。” 说完又说,“他兜里那些黑巧都是何寒塞的,明知道我哥不吃还塞,真浪费。” 季初燕愣道:“你哥吃的。” “啊?” “你哥吃的。”他说,“我看到了,吃了两块。” 朱小爱一脸神奇:“我哥不喜欢吃甜食,但他兜里经常装一些陈皮糖,装了又不吃,何寒就把黑巧塞给他,陈皮糖全拿走自己吃了,我以为我哥不吃呢,原来是要何寒塞给他才吃,真的是……” 听着是抱怨的话,但朱小爱的语气里隐隐夹着一丝兴奋。 季初燕却犹如被人打了一棍子,全身麻木。 何寒…… 就是那个咖啡厅的老板。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听完朱小爱的话,吃饭时注意到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他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另一头,邓明姜选好资料书在收银台等着,等了小半个小时,朱小爱也拿着一本资料书出来了。 季初燕跟在朱小爱后面,像丢了魂一样。 邓明姜一起结了账。 朱小爱家就在附近,十几分钟的脚程,向两人告别时,她对邓明姜强调道:“下周三,三天两夜,记住哦!” 邓明姜点头:“去吧。” 朱小爱目光一转,转到了季初燕身上,她表情一喜,张口就问:“小季你去不去c市……” “朱小爱。”邓明姜声音一沉。 朱小爱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她皱着眉头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手势,对季初燕挥了挥手,转身溜了。 邓明姜手里提着装了资料书的塑料袋,单手插兜,看向季初燕:“坐公交、打车、走路,选哪个?” 季初燕知道邓明姜这是有话跟自己说。 “走路。” 他刚刚用手机搜了下,从这里到酒店走路要四公里,得走上一个小时,他们可以慢慢地走。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酒店的方向是往郊区走了, 路上行人不多,只有车辆时不时地从旁边的马路上穿过。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季初燕以为他们会说点什么,结果走了大半的路,邓明姜都没开口, 他也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直到脚下的路变得宽阔, 他赶紧走到邓明姜身旁, 和邓明姜并排而行。 “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季初燕说完,飞快地抬头看了眼邓明姜的侧脸。 邓明姜反应不大,眼睛看着前方:“你说。” “其实我和江瑞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季初燕说,“江瑞和他父母到我家是为了商量解除婚约的事,不是文四顺说的那样。” 邓明姜嗯了一声, 还是没什么反应,好像并不关心这件事的发展。 季初燕踢开脚下的石子, 继续跟上邓明姜的步伐。 话题就此打住。 直到两人在酒店楼下停下,邓明姜终于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你怎么突然想通了?” 埋着头的季初燕闻言一愣,用了好几秒的时间才反应过来, 他顿时一喜,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起。 “我早就对他没感觉了,之前为了面子,才想将就一下。”季初燕说到这个,还是有几分的不自在,谁都不想当着在意的人的面承认自己的不堪, 季初燕也一样。 邓明姜双手插兜,安静地看着他。 “我和他订婚的时候请了几桌人,确定婚礼日期后也通知了很多人,大家都知道我和江瑞要结婚的事,如果我们取消婚约了, 肯定很多人会问原因,不想让别人同情我,也不想让两个姐姐知道我选择的人有多么糟糕。”季初燕垂着视线说。 最重要的是后面一个原因。 他的两个姐姐眼光很好,选择的丈夫不说多么有钱有势,但都工作勤恳且专一顾家,两个姐姐经常在他面前提起,他心里羡慕却要装作不那么在乎的样子。 姐弟三人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父母,两个姐姐早就放弃了对大家庭的幻想,她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季初燕也想效仿,可他失败了,他不敢让两个姐姐知道自己的失败,两个姐姐肯定会像小时候一样,嘲笑他无能、嘲笑他自不量力、嘲笑他东施效颦。 每次想起江瑞劈腿,他痛苦的根源不是江瑞,而是两个姐姐小时候夸张的笑声。 “你看啊,他又在学我们。” “学又学不会,笨得要死,一点都不像我们的弟弟。” “把他的纸全部拿了,不让他画。” 于是他的铅笔和画纸都被拿走,两个姐姐把他关在客厅里,隔着一面玻璃门,她们在外面的小桌上摆好纸笔,当着他的面画。 他就哭,一边哭一边拍玻璃窗,喊着他也要画。 然后管家来了,打开玻璃门,责备了两个姐姐几句。 两个姐姐把铅笔和画纸还给他,他也趴到小桌上开始画,可两个姐姐不画了,管家带了蛋糕回来,她们把笔纸一扔,欢欢喜喜地去吃蛋糕。 季初燕画也画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他只记得自己一边画一边哭,眼泪落在纸上,把纸打湿得都不能用了。 他以为两个姐姐又要笑他,可结果令他意外,两个姐姐比他还要生气,大姐当场被江瑞那番不要脸的话气哭了,给了江瑞一巴掌。 江瑞离开时,两边脸颊都有红掌印。 另一边是二姐打的。 季初燕小时候跟着外婆,长大后和爸妈姐姐们团聚,爸妈的溺爱和姐姐们的孤立是两个极端,他在中间始终找不到一个平衡点。 所以他老是说错话、信错人、反应不及或者反应过度,揪着伤害自己的人的同时又在伤害不该伤害的人。 他想下次做得更好,却每次都在重蹈覆辙。 头上有重量落下,他抬头看去,和邓明姜四目相对。 邓明姜如以前那般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做得很好。”邓明姜说,“你的选择是对的。” 熟悉的触感让季初燕眼睛发酸,他眨了眨眼,小声地说:“邓明姜,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来实习的,我是来找你的。” 邓明姜收回手,嗯了一声:“我知道。” “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话合不合适,但我怕现在不说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了。”季初燕顿了顿,见对方没有表现出拒绝的意思,才接着说,“邓明姜,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邓明姜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季初燕嘴巴微张,却感觉喉咙里卡了什么一样,说不出后面的话。 还是邓明姜先开了口:“我们不合适。” 季初燕已经料到这个答案,可酸意爬上鼻头,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他说,“我可以等。” 邓明姜说:“你没必要等。” 季初燕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寒假不长,回去好好休息,别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你能做的事还有很多。”邓明姜说。 邓明姜的语气不重,甚至和以前一样平和,仿佛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只是很久不见的普通朋友。 也是这样的语气,跟刀子似的扎在季初燕在心口上。 他拼命忍着才不让眼泪落下来。 他宁愿邓明姜责怪他、说他、骂他,也不要这么若无其事地对待他,好像邓明姜早就释怀了过去的种种,连他这个人一并释怀了。 一辆车开来,司机打了两下喇叭。 邓明姜把呆呆愣愣的季初燕扯到路边,他轻推了下季初燕的背:“上去吧。” 季初燕眼睛通红,半天不动。 邓明姜陪着他站了一会儿,说道:“那我走了。” 他说完就走,毫不犹豫,连头也不回一下。 - 朱小爱在缘河闷了半年,好不容易出去一次,提前几天就在准备了,她拉着邓明姜去了超市。 买东西的时候,又碰到了季初燕。 准确来说,是朱小爱喊季初燕出来的。 “他找了我好多次,想去得很,我实在没有办法。”朱小爱悄悄对邓明姜说。 邓明姜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哀乐,但朱小爱能感受到他的不悦:“我不是让你拒绝他了吗?” “我拒绝了啊,我也拒绝了好多次,可拒绝不了嘛……”朱小爱花季的脸上出现了更年期的愁容,她长叹口气。 她发现季初燕真的很能磨人,耐心一等一的好,别说她了,估计她哥都经不住季初燕的磨。 季初燕很晚才来,他们都把超市逛到一半了,他才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们的脚步。 季初燕穿得很厚,黑色的羽绒服把他裹得跟粽子似的,下面一条黑裤子和一双雪地靴,手上也戴了手套,但没戴帽子,黑发有些湿润。 朱小爱问:“外面下雪了吗?” 季初燕摸了摸头发,点头说道:“飘了小雪。” “嗐,能不能不要在我出行前下雪啊,这种时候我只想窝在被子里。”朱小爱嘀嘀咕咕地抱怨。 三人继续往前走。 朱小爱在前面挑选东西,邓明姜在后面推着购物车,季初燕恍恍惚惚地走在购物车旁边。 朱小爱放了一袋饼干进购物车,转头对季初燕说:“路上要开四五个小时的车,你想吃什么就拿,不然路上要饿肚子。” 季初燕半天回神,扯着嘴角对她笑了笑:“好。” “你怎么了?”朱小爱仔细看他,“你脸色好差啊,生病了?” 季初燕连忙摇头:“昨天没睡好。” “熬夜了?” 季初燕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等会儿回去补个觉吧。” “好。” 朱小爱看了眼邓明姜,只见邓明姜偏头看着货架上的东西,似乎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 怪怪的。 她心里想着,但没多想。 买的东西分成两大包,邓明姜提着他和朱小爱那包,季初燕提着自己那包。 刚好中午,朱小爱要跟着邓明姜回去吃饭,她以为季初燕也要回酒店补觉,便很随意地问了一句:“我姨妈做了饭,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了吗?” 还以为季初燕会拒绝,谁知季初燕想也没想地说:“好啊,我也好久没见到阿姨了。” 朱小爱:“……” 她都不敢往她哥的方向看了, 三人坐公交车回去,中午人不少,他们都没有找到座位,朱小爱自个儿找了个空位站着,季初燕把超市的塑料口袋挂在手臂上,抱着后门的栏杆,又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邓明姜本是和朱小爱站在一起,可车开着开着,朱小爱就眼睁睁看着她哥慢慢挪到了季初燕身后。 季初燕跟着车身摇摇晃晃,脑袋往后一仰,撞上了邓明姜的胸膛。 他半睁开眼,和邓明姜对上视线。 邓明姜垂眸看他:“难受的话可以下去打车。” 季初燕摇了摇头,更紧地抱着栏杆,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睁眼看向邓明姜。 邓明姜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抓在后门的扶手上,这个姿势正好把季初燕整个人圈在自己怀中。 两个男人靠得这么近着实有些奇怪,不过车里人多,大家挤来挤去,也就没人关注这些了。 “邓明姜。”季初燕小声地喊,“我可以靠靠你吗?”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还没说话, 季初燕的脑袋就慢慢靠了过来。 他靠得小心翼翼,确定邓明姜不会把他推开,才将一部分的身体重量放到邓明姜身上。 邓明姜低头一看,视线里是季初燕的黑发, 之前被雪水打湿, 现在干得差不多了, 但没了之前蓬蓬松松的感觉。 他抬手摸了摸。 果然还没干透。 季初燕侧脸贴在他的肩上,感受到他的碰触后,用脑袋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眼睛始终闭着,眉头也始终皱着。 邓明姜本想把手收回, 犹豫片刻,还是轻抚了他的头发。 车子到站时, 季初燕几乎靠在邓明姜身上睡着了,邓明姜把他喊醒,他的眼皮格外沉重, 费很久的力才勉强睁开。 朱小爱和邓明姜先后下车,季初燕提着购物袋走在最后。 只走了一小段路,季初燕就落后了四五米。 邓明姜和朱小爱先后停下等待。 “小季,你真的没事吗?”朱小爱往回走了几步,等季初燕走近,她伸出手, “我帮你提。” 季初燕摇了摇头:“谢谢,我自己提。” 朱小爱看着他,一脸担忧:“我感觉你生病了,我陪你去医院看下吧,或者吃完饭再去也行。” 季初燕笑了笑, 但笑得十分勉强:“我下午自己去看。” 朱小爱到底和季初燕不是特别熟,闻言只能说一声好。 公交站和家里有七八百米的距离,不是很远,走十几分钟就到了,然而对于此时的季初燕来说,显然有些折磨。 他头晕目眩,脚下的路好像在动一样,每走一步都能晃上半天。 他本身不是个爱出汗的人,却感觉自己汗如雨下,冷汗溢出额头,打湿眼睫,叫他连前方的路都看不太清。 他可能真的生病了。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病的,可能因为酒店的空调坏了、可能因为他好几次半夜睡觉把被子踢下床、可能因为他之前连着很多天在书店门外蹲点,缘河太冷了,气温比a市低三四度,到晚上更冷。 他失眠、焦虑、难过,胃口一直没有好过。 他都记不清自己上次吃一顿完整的饭是什么时候了。 眼前景象一阵晃动,他的身体往旁斜了斜,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手臂。 紧接着,他的手上一轻,购物袋也被提走了。 邓明姜一手拎着两个购物袋,一起递给朱小爱:“你回去吃饭,我带他去医院。” 朱小爱连忙一手一个地接过:“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用。”邓明姜扶着季初燕,“你们先吃,别等我们。” 说完,他背对着季初燕蹲下。 季初燕愣着没动。 邓明姜偏头:“上来。” 季初燕抿了下唇,缓慢地爬上邓明姜的背,他双手圈住邓明姜的脖子,一边脸颊贴在他的肩上。 邓明姜起身就走。 今天真的很冷,上午下了小雪,这会儿雪停了,可地上也铺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脚踩上去能听到轻微的摩擦声响。 邓明姜的背很宽阔,季初燕眯眼看着,突然困意袭来,这么多天他在酒店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结果缺失的睡眠全在此时袭击了他。 “邓明姜。”季初燕轻声地喊,“我困了,想睡觉。” “嗯。”邓明姜说,“睡吧。” 季初燕抱紧邓明姜的脖子,犹如一只树袋熊正在攀紧一棵树,他知道自己的话有些无理取闹,可他就是想说:“你不会等我睁眼的时候又消失了吧?” 邓明姜沉默片刻,才说:“不会。” “那我睡一会儿啊。” “睡吧。” 季初燕把脸埋进邓明姜的颈窝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真就这么睡了过去。 邓明姜走了小半个小时,来到他知道的一家诊所,诊所的医生见季初燕趴在邓明姜背上,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帮忙把季初燕放到里面的床上。 “他怎么了?”医生忙问。 “他睡着了。”邓明姜说。 “……”医生无语,伸手摸了下季初燕的额头,说道,“哎呀,都发烧了。” 邓明姜早就感觉出来了,虽然季初燕穿得很厚,但是掌心很烫,刚才贴着他的脖子,温度传到了他的皮肤上。 “麻烦你帮他看看。” 医生先给季初燕量了体温,季初燕睡得迷迷糊糊,被喊醒后听话地含住温度计,他没有力气,身体歪歪斜斜,脑袋也黏在邓明姜的肩膀上。 邓明姜动动肩膀,往上坐坐。 季初燕立即把头抬起,眯缝着眼等了一会儿,等到邓明姜没了动静,他的脑袋又试探性地靠了回去。 邓明姜没说什么,他往上坐本就是想让季初燕靠得舒服一些。 坐在柜台后面的医生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笑起来:“你弟弟很黏人啊。” 邓明姜面不改色:“是有点。” 等了一会儿,医生拿出温度计,38.4度,烧得不低。 医生给季初燕挂了点滴,又开了降烧药。 邓明姜结完账,提着装药的小塑料袋回到里面,季初燕原本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后赶紧坐了起来。 邓明姜在床前停下:“躺着更舒服一些。” 季初燕抬头望他,一头黑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垂下,一双乌黑的眼眸若隐若现,他说:“我想靠着你。” “……” 邓明姜犹豫几秒,坐下了。 挂完点滴已是一个小时后,睡了一觉的季初燕精神不错,他跟着邓明姜回到家里,朱小爱吃完饭走了,宋娅给他们留了饭菜。 他们吃饭时,宋娅也在边上坐着,询问季初燕:“小季啊,你不是说你来实习吗?你在哪儿实习?” “江南里后头有块空地,后面要修商场,我就在那儿做事。” “原来是那儿啊。”宋娅惊讶地说,“那里不是两三个月过后才开工吗?” “……”季初燕脸上闪过一抹心虚,“我提前过来看看。” 宋娅笑道:“那你也提前太久了,等那里开工,你都开学了,到时候过来也不方便。” 季初燕忙道:“我周末过来。” “不嫌麻烦吗?” “不麻烦。”季初燕看了眼邓明姜,只见邓明姜认真吃着饭,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他小声地说,“等我大三就有时间了,我们大三下学期会停课实习,我可以住在这边。” 宋娅哦了一声。 吃完饭,邓明姜收拾好碗筷去厨房,季初燕跟在旁边看着。 “你是大自考还是小自考?”季初燕问。 “大自考。”邓明姜埋头洗碗。 “那最快也要考两年。”季初燕想了想,小心地问,“我找人去你学校打听了,没提你的事,只问了一下和你相同的情况,你学校的老师说你这种情况可以重考,你为什么不重考呢?” 重考的好处可比自考大多了。 全日制本科和非全日制本科的区别显而易见,有些单位招人都会特别注明只要全日制本科。 邓明姜把洗好的碗筷放进碗柜里,拿过挂在钩子上的帕子擦手,他转头看着季初燕说:“不想重考。” 季初燕也看着他,表情呆呆的,一簇头发在头顶翘起。 邓明姜看了一眼,忍住了抚平的冲动,继续说:“我打算跳过本科,拿了自考学历后直接考研。” 其实即便读研读博,本科学校也很重要,大家不仅看学历上限,也看第一学校。 不过这个想法只在季初燕的脑海里兜了一圈,他问:“你现在钱够吗?” “够。” “不够跟我说,我赞助你。” 邓明姜突然沉默。 季初燕被沉闷的空气堵得有些窒息,还要故作轻松的样子,他勉强笑着,推了推邓明姜的肩膀:“你这么严肃干什么?我又不要你做什么,我就是纯纯地做好事,我大姐二姐也资助了几个学生,她们只给钱,也没让那些学生做什么。” 邓明姜走过去把厨房的门关上。 厨房很窄,只能容纳下两个人,但当两人面对面时,距离拉不了太远。 邓明姜的一只手撑在流理台上,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需要准备考试,考完了还要找工作以及考研,事情很多,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我谈恋爱。” “我、我知道啊。”季初燕的手指抠着衣服边缘,他不会伪装,笑容越来越僵硬,“我是喜欢你,但我又不要求你回应我,我喜欢我的,你忙你的,我们做朋友就好了。” 邓明姜说:“没有哪对朋友像我们这样。” “……” 听到这话的刹那,季初燕的情绪险些又没绷住,然而难受是不可避免的。 他现在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那天晚上邓明姜的感受。 有人说言语像刀,曾经他不觉得,现在发现言语何止像刀,更像一把尖利的剑,刀只能伤其表面,可剑能刺穿人心。 他眨眨眼睛。 悲伤像海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想问邓明姜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和那个何寒在发展中,又没敢问,万一邓明姜说自己的确对何寒有点好感,他的心都碎得一地都是。 最后,两人什么也没说,一前一后地出了厨房。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宋娅察觉气氛不对,只是看看他们,没有多问。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拿了他的那包购物袋, 放在门口的鞋柜上,没有提走。 他也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先坐在沙发上和宋娅一起看电视,等宋娅回卧室午睡, 他便自个儿在客厅里玩手机。 玩着玩着, 他也困了。 他把客厅的空调关了, 悄悄打开邓明姜卧室的门。 邓明姜看了两个小时的书,连姿势都没变过,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雪,阴沉的天空填满整个窗户,光线不足, 台灯亮着,明亮的白光模糊了邓明姜的轮廓。 季初燕一声不吭地趴在门口看。 看了一会儿, 就见邓明姜稍微坐直身体:“进来,把门带上。” 季初燕赶紧走了进去,关上门问:“你怎么知道我在?” 邓明姜转过头说:“闻到了你身上的气味。” 季初燕抬起手臂闻了闻, 什么都没闻到,他以前会喷香水,也会特意挑选带有清香的沐浴露,现在来了缘河,带的东西不够,住的酒店连他的宿舍都比不上, 哪儿还有心情捣鼓那些? 他嗅了半天,蓦地想到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邓明姜身后。 “卧槽!”他惊恐地说,“你说的该不会是狐臭味或者汗味吧?” 邓明姜没能忍住,噗嗤一声。 季初燕见状, 脸上的惊恐瞬间消失,他眉眼一乐,弯腰凑到邓明姜面前:“诶,你笑了!” “……”邓明姜瞬间恢复到没有表情的时候。 季初燕还在乐,他头发都是乱的,嘴角上咧,有点傻乐的意思。 “邓明姜,你笑了你笑了你笑了!”季初燕一个劲儿地说,“我看到了,我的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邓明姜回头把目光放到书本上面,但耳边还在回荡季初燕傻乐的笑声。 他叹了口气:“别笑了。” 季初燕的笑声立马止住,他张望一圈,拉来一张椅子坐到邓明姜身旁。 “你还没告诉我呢,我身上到底是什么气味?你别说真的是狐臭味或者汗味!” “不是。” “那是什么?” 邓明姜在想。 “你说啊。”季初燕真的急,伸手扯邓明姜的衣服,“你快说你快说你快说!” 邓明姜被扯得叹气:“是香味。” 季初燕扯他的动作一顿:“啊?” “你身上有一股香味。”邓明姜说,“一直都有。”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反正很香、很好闻。 之前他在工地上呆了几年,闻到的全是灰尘味、泥土味、晾不干衣服的窝臭味以及宿舍里各种乱七八糟的难闻气味,所以第一次靠近季初燕的时候,他就闻到了季初燕身上的气味,像清冽的泉水,泼开了包裹着他的混乱气味。 刚刚季初燕打开门的瞬间,他身上的气味就顺着一阵极轻的风飘了进来。 这下轮到季初燕不说话了。 邓明姜扭头看去,发现季初燕整张脸都红透了,但一双黑眼珠子水汪汪的,一顺不顺地盯着他。 “嘿嘿。”季初燕咧嘴一笑,没骨头似的靠到他身上,“那你多闻闻,回头我让管家把我的香水都寄过来,每天换着味儿地给你闻。” 邓明姜:“……” 下午,邓明姜看书,季初燕坐在他身旁玩手机。 季初燕本就有些困了,没玩多久,睡意压过眼皮,他直接靠在邓明姜身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了,他从靠在邓明姜肩上变成靠在邓明姜怀里,邓明姜一手搂着他、一手拿着笔正在本子上书写。 季初燕睁眼看到邓明姜轮廓清晰的下颌线,他呆看半晌,才眨眨眼睛。 低头看去。 邓明姜正在刷题。 “醒了?”邓明姜嘴上说着,但笔上没停。 季初燕没说话。 邓明姜的速度很快,唰唰唰地写完一道题,搂在季初燕背后的手轻轻一拍:“怎么不说话?” 季初燕说:“我这不是等你把题写完嘛。” “不用等。”邓明姜说。 “我怕打断你的思路。” “我的思路没这么容易被打断。” 季初燕哇了一声,两眼都要冒星光了:“你好厉害,我就不行,别的时候还好,如果做题时的思路被打断了,我还要把题重新读一遍。” 邓明姜心想因为他习惯了。 小少爷不知道自己有时候有多烦人,说话的量比他认识的人加起来都多,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起初他不适应,以为后面能让季初燕少说点话,谁知在季初燕改变之前,他反而先适应了。 当然这种话不能说。 “起来了。”他说,“要吃饭了。” 两人出去,宋娅已经在厨房里忙起来了。 吃完饭,邓明姜送季初燕回酒店。 购物袋提在邓明姜手里,季初燕两手空空、步履轻松,和上午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 “我明天还要过去输液吧?”季初燕问。 “嗯。”邓明姜说,“记得吃早饭,记得吃药。” “好。”季初燕冲他笑,可下一秒,夜风吹过,他冷得打了个哆嗦,脖子一下子缩进了衣领里。 邓明姜把购物袋拿给他:“快上去吧。” “好。”季初燕嘴上应着,但脚上没动。 两人在冷风中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邓明姜说:“那我走了。” “邓明姜。”季初燕喊他。 邓明姜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季初燕纠结一天,还是决定问出来,他越来越感觉自己像只打不死的小强,现实越往他身上踩,他就越想往高处爬。 问了更好,免得再在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晚上没有下雪,可风一直在吹,邓明姜也穿着羽绒服,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他站在季初燕的几步之遥,半张脸被光影覆盖。 季初燕攥了攥手指,紧张兮兮地说:“你和那个何寒真的只是朋友吗?” “对。”邓明姜终于开口,“只是朋友。” “可他喜欢你。” 何寒一直徘徊、一直犹豫、一直不敢说出的事实在这个临近年关的晚上被季初燕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季初燕停顿了下,补充说道:“我也喜欢你。” 邓明姜嗯了一声:“我知道。” 也不知道他知道什么,是知道何寒喜欢他、还是知道季初燕喜欢他、还是知道他们都喜欢他。 “你还吃了他给的黑巧。”季初燕说。 他以为邓明姜不懂他在说什么,没想到邓明姜不仅秒懂,还回答道:“黑巧是朱小爱买的。” “可你兜里的那些是他给的。” “他给的我没吃,我吃的是朱小爱给我的。” 季初燕猛愣,很突然的,他那充满雾霾的内心开出了一朵鲜艳的花。 - 第二天上午,季初燕在小区门口等到邓明姜,两人一起先去诊所输液,再去菜市场买菜。 季初燕不会买,就老老实实地跟在邓明姜后面,邓明姜负责买菜,他负责帮邓明姜分担重量。 回去后,还是宋娅做饭,他和邓明姜在卧室里各干各的。 季初燕也有寒假作业,来缘河前做了一半,来缘河后天天想着邓明姜的事,即使开着电脑也是发呆。 今天他特意带来电脑,把电脑放在桌子一头,拉来椅子做作业。 两人吃完饭、洗完碗后又回卧室,邓明姜刷题,季初燕做寒假作业。 一直做到下午两三点,季初燕困了,合上电脑,想趴在桌上睡一会儿。 邓明姜认真写题,也在余光中注意到了季初燕的动静,他头也不抬地说:“去床上睡,趴着睡对颈椎不好。” 季初燕趴在桌上,侧着脑袋,露出一只眼睛看向邓明姜:“床在后面,只能看到你的背影。” 邓明姜还在写题:“背影怎么了?” “不想看到你的背影。”季初燕说,然后在心里补充,那样给他一种邓明姜随时要走的感觉,他太讨厌那种感觉了。 他想睁眼就能看到邓明姜的脸。 像昨天那样。 可他不好意思提,他期盼着邓明姜提。 邓明姜在本子上书写的笔尖一顿,抬起眼皮子看他。 他露出半张脸,冲邓明姜笑笑。 邓明姜说:“那你就这么趴着睡吧。” “……”季初燕的笑容一凝,变成了忧郁的表情,他暗叹口气,轻声说道,“小邓哥,我可以靠着你睡吗?” “不可以。” “那我只能这么盯着你睡了。”季初燕碎碎念,“其实我睁着眼睛也能睡着,就是睁眼睡看着有些恐怖,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做题,但你也只能忍忍了……” 邓明姜猛吸口气:“坐过来。” 季初燕嘿嘿直乐,立马起身挪椅子,坐下后熟练地往邓明姜身上一靠,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说来奇怪,自己在酒店睡就跟被人下了咒似的,怎么都睡不着,一靠到邓明姜身上,睡意说来就来。 邓明姜做完一道题,还想说季初燕睡得不舒服就去床上,结果低头一看,对方已经睡得像昏死过去一样。 邓明姜:“……” 唉…… 下午五点,外面的天依然阴沉沉的,桌上的台灯开到最亮,放在台灯旁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邓明姜一手搂着季初燕,只能另一只手放下笔后去拿手机。 是何寒发了两条微信。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看到何寒的名字, 邓明姜才想起他还没跟何寒聊过季初燕要去c市的事。 朱小爱说她先征询到何寒的同意才答应了季初燕,不过何寒只是在电话里应了几声,态度不冷不热。 邓明姜点开何寒发来的两条语音。 “明姜,我要订酒店了, 需要你们的身份证号。” “对了, 我听小爱说你那个朋友也去。” 邓明姜回了个嗯。 何寒那边秒回, 依然发的语音:“你有空吗?我在电话里跟你说。” 邓明姜弹了个微信语音过去。 何寒接起。 “我朋友也去。”邓明姜说,“你那边方便吗?不方便的话,我和他自己坐车过去,我们在酒店汇合。” 何寒默了一瞬,才笑:“方便, 小爱跟我说了之后我就安排好了,就是我听小爱说你朋友晕车, 我们开车过去要四个小时左右,不知道你朋友受不受得住。” 话音未落,不知何时醒来的季初燕接了一句:“何寒哥, 我可以的。” 邓明姜低头看去,季初燕也仰头看来,一双眼睛睁得溜圆。 “四个小时。”邓明姜把手机放到书桌上,“你坚持得住?” “可以的。”季初燕还是那句话。“我连从g市过来的大巴车都坐了,四个小时的高速路算什么。” 邓明姜想了想:“行吧。” 手机对面的何寒却迟迟没有说话,直到邓明姜喊他一声, 他才骤然回神一般:“哦哦,好的,那我去安排了。” 邓明姜说:“麻烦你了。” “都是朋友,说什么麻烦。”何寒笑道,“你们在外面?” “在家里。”邓明姜说。 何寒哦了一声, 便没说什么了。 晚上吃完饭,邓明姜和季初燕在厨房洗碗,何寒来了,提了两盒车厘子,宋娅开的门,把他迎到客厅,给他倒了杯水。 “外面很冷吧?” “还好,没有下雪了。”何寒接过水杯,张望了一会儿,很快望到厨房里的身影,“明姜在洗碗吗?” 宋娅笑道:“快洗好了,你坐着等等吧。” 何寒坐在沙发上,但目光一直瞟向厨房。 厨房的门半敞开着,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邓明姜的半边身影,邓明姜穿了一件深色的高领毛衣,粉色围裙的带子系到腰后,让他高大的身形少了几分冷漠、多了几分居家感。 何寒愣愣看着,心里想的却是下午的那通语音。 他和邓明姜重逢的时间不算长,但来邓明姜家做客的次数很多。 邓明姜的卧室比宋娅的卧室简陋太多,里面只有床和桌椅,连衣柜都是临时买的铁架子,然而就是那样一个小小房间,像是被邓明姜画了圈的私人领地,平时宋娅不会踏足一步,他和朱小爱过来做客也从未进去打扰。 他以为谁都不会例外。 那个季初燕…… 和邓明姜真的只是朋友吗? 何寒心里想着,下一秒,他就看到季初燕跟在邓明姜后面出了厨房。 何寒:“……”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邓明姜脱下围裙随手搭到餐椅上,后面的季初燕一直在跟他说些什么,他偏头听着,也不回应,可季初燕毫不在乎,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张合的嘴巴就没闭上过。 直到跟着邓明姜走到客厅,季初燕冷不丁瞅见沙发上的何寒,赶紧将嘴一闭,完了想起什么,喊了一句何寒哥。 何寒还没回神。 邓明姜问:“你怎么来了?” 何寒这才如同被人解开穴道,笑了笑说:“我朋友给我拿了一箱车厘子,我给你拿了两盒。” 邓明姜也看到了茶几上的车厘子:“谢谢啊。” “客气什么。”何寒把水杯放到茶几上,本来他想和邓明姜聊聊,可眼下季初燕也在,什么话都不方便说,他只好起身,“那我走了,记得收拾东西,后天上午九点,咖啡厅门外见。” 邓明姜问:“你走着来的还是骑车来的?” “走着来的。”何寒说,“顺便饭后消食,而且骑车太冷了。” 邓明姜说:“那我送你。” “不用不用。”何寒忙道,“我自己慢慢走回去就行。” “没事。”邓明姜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一边穿一边瞥向季初燕,“我也要送他。” 季初燕似乎没明白话题怎么跑自己身上来了,他说:“送我干嘛?” “送你回去。” 季初燕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哪儿?” “酒店。”邓明姜看着季初燕茫然的样子,往卧室走的脚步缓了缓,“你不回酒店了?” “……” 季初燕哪儿还记得自己要回酒店? 在邓明姜家睡了一个下午,他脑子都睡糊涂了,刚还想着等何寒走了就可以洗澡上床了。 结果被邓明姜几句话打回现实。 见邓明姜推开卧室的门,他连忙跟了上去,顺手关上门后,凑到邓明姜身旁,期盼地小声问:“邓明姜,我酒店房间的空调坏了,前台说找师傅修,也不知道找没找,万一没找的话,我回去又要挨冻了。” 邓明姜把季初燕的电脑和鼠标装进电脑包里,又开始卷电脑的充电线。 “邓明姜……”季初燕在旁边喊。 邓明姜的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季初燕连着喊了好几声,对方都没回应,他沉默一瞬,忽然双手往桌上一撑,身体前倾,脸也凑了上去。 “小邓哥。”他在邓明姜的耳朵上吹了口气。 邓明姜猛地僵住。 季初燕歪头看他:“我可不可以退了酒店在你这儿睡啊?” 邓明姜三下五除二地把卷好的充电线塞进电脑包里,哗的一下拉上拉链,他把电脑包塞到季初燕怀里,冷声冷气地:“不可以。” 季初燕抱着电脑包,原本充满期待的脸也哗的一下垮了下去:“我酒店房间的空调坏了,前台肯定还没找师傅修。” 邓明姜一眼看穿他的把戏:“你压根没跟前台说。” “……”季初燕气恼的表情有几秒的慌乱,又很快收拾好,他理直气壮地找了一个借口,“我忘了说。” 邓明姜懒得和他掰扯,走去开门:“冷就跟前台说一声,让他们给你换个有空调的房间。” 季初燕急急忙忙跟上:“你这床有一米五吧?睡两个人不是正好?冬天冷得很,一起睡才暖和!” 邓明姜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他闻言一顿,扭头看向季初燕。 季初燕被他探究的眼神看得心里一慌:“干嘛?我说得不对吗?” “小季少爷。”邓明姜缓慢开口,“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 季初燕飞快地眨了眨眼,这是他心虚的表现:“什么关系?上床的关系?” 邓明姜沉默不语。 “我没忘啊,做不了炮/友还不能做朋友吗?你当我是朋友就好了啊,你不是也跟其他人说我是你朋友吗?” 邓明姜扯起嘴角,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有我们这样的朋友吗?” 这句话非常熟悉。 昨天下午季初燕第一次来邓明姜家,在厨房里,邓明姜也说了类似的话。 邓明姜说“没有哪对朋友像我们这样”。 当时季初燕只觉大脑一阵空白,绵密的疼痛覆盖了整个感官世界。 他忘了自己是什么反应,似乎什么反应都没有。 邓明姜只用一句话就击垮了他。 然而现在,他不仅站起来了,还学会了防御。 只要他不要脸,就没有任何话伤害得到他! “怎么没有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再说了,我们自己不就是一个例子吗?”季初燕豁出去了,硬着头皮说,“还有人一边当炮/友一边当朋友,我们也没那样啊,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怎么了?” 邓明姜被他的一席话惊住了,第一次露出了几乎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的表情。 “小邓哥,晚上我就不走了,等会儿跟你一起把何寒哥送走,我们回来洗澡睡觉。”季初燕说着要把电脑包放到墙角靠着。 刚弯下腰,手被拽了一下。 邓明姜连手带包地将他拎直站好,脸色微沉,连名带姓地喊道:“季初燕,别闹。” 季初燕也很严肃地说:“我没闹,我认真的。” 邓明姜看他片刻,低声说道:“走了。” “哎呀,你急什么?这么怕我和你睡一张床吗?”季初燕见邓明姜回头开门,侧脸的轮廓崩得紧紧的,便跟藤蔓似的缠了上去,压低声音,“没什么好怕的,我又不和你做/爱。” 与此同时,房间的门被邓明姜的手拉开一半,外面站着一个人。 是何寒。 何寒抬手保持着准备敲门的姿势,显然他听见了刚刚季初燕的话,不久前出现在邓明姜脸上惊悚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何寒沉默。 邓明姜和季初燕也没出声。 直到客厅里传来宋娅的喊声:“你们还不走吗?等会儿又要下雪了哦。” 何寒率先回神,立即往后退了两步,邓明姜也反应过来,拉起季初燕的手出了卧室,然后拉上房门。 “走吧。”邓明姜说。 三人神态各异,但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走出单元楼,外面果然开始飘雪了,雪很小,却被昏黄的灯光和漆黑的夜幕映照得密密麻麻,仿佛有人撕开了棉絮并洒得满天都是。 季初燕自知说了不好的话,这会儿老实得很,提着电脑安安静静地走前面,一阵冷风刮过,直往他的衣领里钻,他浑身一个哆嗦,偏头打了个喷嚏。 “邓明姜……” 正想扭头说话,一条围巾裹到了他的脖子上,上面带有热度,一下子驱散了萦绕在他脖颈间的寒意。 他扫向邓明姜的脖子,上面本来围了一条卡其色的围巾,这会儿已经空空荡荡。 “感冒了就多穿点。”邓明姜说,“别走路了,打车吧。” 季初燕摸着松松软软的围巾,心里别提有多美,他问:“那你们呢?” 邓明姜言简意赅:“你别管。” “……”季初燕一张俊脸瞬间一垮。 邓明姜招手喊来一辆出租车,二话不说把季初燕塞进去,关门之前,他弯腰搭着车门说:“记得找前台换房间。” 季初燕抱着电脑包,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要是换不了呢?” 邓明姜没有说话。 季初燕蠢蠢欲动:“换不了的话我就回来找……” 最后一个“你”字还没说出来,邓明姜蓦地开口:“换不了你就自个儿受着。” 季初燕:“……” 邓明姜懒得管他,砰的一下关上车门。 车窗迅速降下,季初燕幽怨的脸露了出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愤愤地盯着邓明姜,然后被出租车越带越远。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拍拍身上的雪, 转身对何寒说:“走吧,我送你一截路。” 两人继续往商业街的方向走。 何寒没话找话:“酒店已经订好了,就订了房间的数量,等过去后再安排怎么住。” “好。”邓明姜说。 “到时候你和你朋友住一间房也行。”何寒的话里带着一丝试探, 很容易察觉, 他并未藏着, “你们方便吗?” 可惜邓明姜似乎没有get到他的试探,目光看着前方,不怎么在意地说:“听你安排。” 何寒沉默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和季初燕真的是朋友吗?” 邓明姜扭头看他。 何寒的表情颇为纠结,他一直和邓明姜保持着合适的社交距离, 从不越界,一方面是他不确定邓明姜是否也喜欢男人, 一方面是缘河到底是个小县城,和a市不一样。 何寒想过很多次,要是邓明姜也对他有一点好感, 他们是交往还是继续保持暧昧关系?除非他们搬离缘河县,否则他们一定会被周围的闲言碎语困扰,可他在缘河县买了房车,咖啡厅的经营也趋于稳定,他和邓明姜一起搬去其他地方绝对是伤筋动骨的一件事,万一没有结果…… 他不敢想象。 如果没有结果的话, 他该怎么办? 他已经二十八岁,过了为爱冲锋的年纪,他不想要什么轰轰烈烈,只想要两个人在一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他承担不起没了爱情又抛下事业背井离乡的后果。 何寒原想再等等,等到邓明姜考完试或者他攒下一定积蓄。 或者等过完年。 总之就是再等等。 然而等到现在, 冷不丁地等来了一个季初燕。 何寒心里说不慌是假的,他转头直视邓明姜的眼睛,迈出了这么久以来的勇敢第一步:“之前在你家里,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说的话。” 邓明姜嗯了一声。 何寒问:“季初燕不是你朋友,是你前任吧?” 邓明姜说:“不算。” 何寒一愣,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回答,随即又问:“你们还没分手?” 邓明姜依然语气淡淡:“我和他就没交往过。” “……”何寒整个呆住,“哈?” 在何寒对爱情有限的认知里,邓明姜和季初燕要么已经分手、要么还没分手,现在的拉扯可能是季初燕想挽回,毕竟在他看来,季初燕都很主动,邓明姜一直被动。 就没交往过是什么意思? 炮/友? 这两个字在何寒脑子里冒出时,他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可思议,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邓明姜都不像是会为了解决生理需求和一个没感情的人上床的人。 邓明姜仿佛猜到了何寒在想什么,补充说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我和他在一起过,但不是交往。” 何寒一脸震惊,半晌才讷讷地说:“你喜欢男的?” “算是吧。”邓明姜说,“我也没喜欢过哪个女的。” 何寒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邓明姜也停了下来,和何寒面对面地站着。 雪越下越大,被风吹着,将两人包裹,邓明姜的头发有些凌乱,他注重保暖,下雪之前就把围巾戴上了,今晚是他下雪之后唯一一次没戴围巾,但不是忘了戴,而是把围巾给了另一个人。 何寒的目光落在邓明姜的脖子上,顿时被那里光秃秃的样子刺痛了眼睛。 他勉强在冷风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其实我喜欢你。” “嗯。”邓明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落出一块块小的阴影,让他的五官更加好看立体,“我知道。” 何寒惊讶了下:“你知道?” “有时候你表现得有些明显。”邓明姜诚实地说,“朱小爱应该也看出来了。” 何寒有一瞬的尴尬,而后一股难言的苦涩从心尖蔓延开来,他的喉咙略有发酸,抬头怔怔望向邓明姜:“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 邓明姜垂着眼眸,平静地说:“你没有直说,我也不好自作多情地捅破那层纸。” “那我现在直说了。”何寒很轻地笑了下,“你刚回来时,我想着小时候和你关系不错才跟你来往,但到后面,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你,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了,单了这么多年,从没遇到心动的人,你是第一个,我希望也是最后一个。” 邓明姜说:“抱歉。” 何寒一下子笑不出来了,尽管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可他还是有一丝不甘:“你对我就没有一点超出朋友的感觉吗?” 雪落在邓明姜的肩膀上和头发上,给他覆上了一层浅浅的白,有那么几秒,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邓明姜和小时候的他变化很大,行为举止上、为人处世上以及方方面面上。 很多时候何寒感觉邓明姜在负重前行,身上压着很多无形的东西,让他步履维艰,因此邓明姜沉默、不爱说话、时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邓明姜在a市的十多年经历过什么,只知道邓明姜的父亲去世,他从法大退学,带着母亲回到老家生活。 他曾想了解,又怕越过那条边界线。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邓明姜想了很久才说:“爱情这个东西在我的生活中可有可无,以前不需要,现在更不需要了,所以我和任何人交往的终点只是朋友。” “这就是你和季初燕在一起却没交往过的原因?”何寒问。 “不是。”邓明姜不好说自己和季初燕的事,只道,“他是特例。” “你喜欢他。”何寒语气肯定。 邓明姜张了张嘴,但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他不清楚自己对季初燕的感情是不是喜欢,不过季初燕对他而言总归和其他人不一样。 走到一半的路时,小雪变成大雪。 邓明姜和何寒告了别,两人分道扬镳。 这个天气不戴围巾就跟少穿了件衣服似的,冷风不停地往衣领里钻,邓明姜却习惯了,以前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地上的水都冷得结冰了,工棚里没有热水,大冬天只能用冷水擦洗,否则得带着一身灰和汗上床睡觉。 和那个时候比起来,这点冷真的算不得什么。 走了快半个小时才走到小区门外。 门口立着一盏路灯,光线稍强,把站在路灯下那个人的身形照得十分清晰,包括他身上的雪。 那个人提着一个电脑包,脚边放了一个24寸行李箱,脖子上裹了一条卡其色的围巾,他冷得直打哆嗦,半张脸都躲进了围巾里。 两人对上目光。 那个人的眉眼间顿添喜色,他连忙抬手挥了挥:“邓明姜,你回来啦。” 邓明姜上前,目光扫过季初燕脚边的行李箱:“打算露宿街头了?” 季初燕闻言气恼起来,伸手啪啪拍着邓明姜肩上的雪。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啊?我都站在你家楼下了还需要露宿街头?”说完又拍邓明姜的头顶,这次放轻了力道。 邓明姜身上的雪很快被拍干净,他不为所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我可没说过要收留你的话。” “那怎么办啊?”季初燕愁眉苦脸,“你不会真想眼睁睁看我露宿街头吧?我都把那边的房间退了,回不去了。” 邓明姜越过季初燕往小区里走:“附近多得是空的宾馆,你要是在手机上搜不到,就沿着这条路走走,楼房上都是宾馆的招牌和电话。” 把话说完,人也走进了小区。 季初燕一手提着电脑包、一手拖着行李箱,气急败坏地喊:“邓明姜!” 邓明姜头也不回。 他住的单元楼在小区进门左边,走二三十米就到,单元楼的铁门有锁,估计为了方便进出,有人用纸把锁孔堵住了。 邓明姜在爬楼梯时放慢脚步,上到四楼,后面都没声音响起。 只有风声贯穿楼道,发出比外面还响的呼呼声。 邓明姜走上最后一步楼梯的脚在半空中悬了一秒,然后转身向下走去。 他出去的步伐比回来的步伐快了很多,一分钟的路程压缩到了半分钟的时间,走到刚才的路灯下面,没看到季初燕的身影。 他环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 这个天气的这个点已经没什么人在外面乱晃了,连小区守门的大爷都窝在保安室里烤火,白花花的雪被风吹得乱飘,遮挡了大半的视线。 邓明姜站在原地张望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熟练地按了一串数字。 电话拨出去的瞬间,数字变成“小少爷”的备注。 嘟声响了多次,却被挂断。 邓明姜继续拨打。 打到第三通电话的时候,对面终于接了,季初燕的声音带着哭腔,张口就是一股无处发泄的火气:“你他妈谁啊?不想接电话还非要打,大晚上的不打电话会死吗?” “……”邓明姜想起季初燕还没有自己和宋娅的新号码以及新微信,他喊了一声,“季初燕。” 对面哑然。 下一秒,电话又被挂断。 邓明姜把手机揣回兜里,在附近走了一圈,几分钟后,他找到了蹲在一扇关着的卷帘门外的季初燕。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铺子的屋檐不宽, 挡不住风雪,季初燕把行李箱横在身前,可头发依然被吹得凌乱不堪,他双手捧着手机, 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邓明姜走得近了, 才发现季初燕不是蹲着, 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他的电脑包上,里面垫着一台价值一两万的笔记本电脑。 邓明姜:“……” 这时,季初燕也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昏暗光线都遮掩不住的满是泪痕的脸。 泪花包在他的眼里, 要落不落,他一脸倔强的表情, 怨气满腹地盯着在自己面前停下的邓明姜。 邓明姜微微弯腰,伸手拍掉吹在季初燕头发上的雪。 季初燕皱起眉头,明显不情愿的样子, 但没有偏头躲开。 “你来干嘛?”季初燕吸了吸鼻子,声音里的哭腔已被压了下去,“你不是回去了吗?” 邓明姜俯视着他:“没找宾馆?” 季初燕闻言,好不容易消化掉的火气一下子就喷出来了,跟在耳边呼呼刮着的风雪似的,扑得他满头满脸都是。 “要你管!”季初燕伸手推了邓明姜一把, 力道不大,只把邓明姜推得后退一步,“你走啊,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邓明姜站着没动。 片刻,他蹲下身。 季初燕说话的声音是恢复了正常, 可眼泪止都止不住,争先恐后地溢出眼眶,他抹了把脸,双手一揣,扭过身去,侧面对着邓明姜。 邓明姜从兜里摸出一包纸,扯了张纸递过去:“擦擦。” 季初燕垮着脸,语气冲到不行:“我让你走没听见吗?” 邓明姜回答:“听见了。” 季初燕怒道:“那你还不走!听不懂人话吗?” 邓明姜和他对视片刻,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他的速度不快不慢,却也在几秒钟内和季初燕拉出了三四米的距离。 坐在地上的季初燕猛地愣住,眼泪珠子都还挂在眼睫毛上,他哪儿想到邓明姜会走得这么果断、决绝。 莫大的恐慌淹没了他。 风雪在邓明姜身后呼啸。 有那么一瞬,他有了一种再次被邓明姜远远甩开的感觉。 “邓明姜!”季初燕赶紧起身,顾不上坐得发麻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抓住邓明姜的手臂。 邓明姜任他用力抓着,并被他抓得转过半边身体。 和邓明姜对上目光的瞬间,季初燕再也绷不住了,他松开邓明姜的手,转为扑上去搂住邓明姜的腰,把人抱得结结实实。 “我让你走你就走,平时你怎么没这么听我的话?”季初燕的脸埋在邓明姜的胸口上,说话时还蹭了蹭,“邓明姜,你真的好讨厌啊!” 邓明姜安静地等他发泄完,才说:“你是不是把眼泪鼻涕全擦我衣服上了?” “……” 怀里的人诡异地沉默了。 邓明姜抓住季初燕的一边胳膊,要把人从自己怀里扯出来。 可季初燕不干,双手死死搂着他的腰,使了全身的劲儿和他作对。 两人在风雪里僵持半天,直到一个撑着伞的路人走来,歪着脑袋用奇怪的目光看向他们。 邓明姜的反应极快,拎起裹在季初燕脖子上的围巾,三两下就把季初燕的整颗脑袋都包严实了。 季初燕被他包得晕晕乎乎,喘不过气:“邓、邓明姜……” 话音未落,路人已经走到他们跟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 阿姨的上半张脸露在围巾和帽子的中间,目光在邓明姜和季初燕之间来回瞅了半天,然后认出了邓明姜的脸,顿时哎哟一声:“这不是小邓吗?” “康阿姨。”邓明姜礼貌喊道。 “小邓啊,这么冷你还在外面呢。” “嗯。”邓明姜抬手将季初燕护在怀里,也挡住了阿姨探究的目光,他说,“阿姨出门吗?” “买两节电池,家里要用。”阿姨说着,眼神飘到了只露出一块背的季初燕身上。 季初燕穿着长款的白色羽绒服,身形藏在羽绒服下,看不出性别。 阿姨眼里尽是调侃的笑意。 “女朋友吗?”阿姨问,“带回来见你妈的?” 邓明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扯起嘴角笑了笑。 阿姨只当他在害羞:“你女朋友个儿挺高啊,快带她回去吧,等会儿下大雪了,外面冷死人。” “好。” 阿姨摇着头走远了:“小情侣就是黏糊,下雪天还在外面抱着,啧……” 邓明姜松开季初燕,把人拖回卷帘门前,提起地上的电脑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塞到季初燕怀里,接着伸手拉过笨重的行李箱。 季初燕抱着电脑包,两眼亮晶晶的,全然没了不久前哭鼻子的狼狈样:“小邓哥,我们回你家吗?” 邓明姜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拽着季初燕羽绒服的帽子,连人带箱地往小区里拉,嘴里嗯了一声:“对,回我家。” “你早这样不就好了?”季初燕嘴角一翘,身后的尾巴扫来扫去,他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你早这样的话,我第一趟就跟你回去了,说不定现在我们已经洗上热水澡了……” 邓明姜一眼瞥过去。 季初燕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悻悻缩了缩脖子。 邓明姜拉着人和箱子上楼。 季初燕被推着走在前面,嘴巴还是没能闲下来,时不时地扭头,叽叽喳喳地说:“对了,我跟你提个醒啊,我那边的酒店退了,也不打算在外面找地方住,我这次过来就住你家了,除非回a市,不然我不会走。” 说完,又补充道,“就算我回了a市也要过来,你得把我睡觉的地方留着。” 邓明姜闷声不吭地推着季初燕的背。 季初燕把脑袋扭出了一百八十度,凶神恶煞地瞪着邓明姜:“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邓明姜停下脚步。 两人隔了两三步的台阶,他需要抬头才能和季初燕对视。 “我后面考研不一定在a市。”邓明姜说,“可能在c市,也可能在d市。” 之前纠缠他的那些人还在a市,他不想回去自投罗网。 而且a市于他而言实在没有值得怀念的记忆,有的全是痛苦的、扭曲的、不堪回首的过往。 季初燕逆光站着,身上镀了一层光晕,头发看着毛茸茸的。 邓明姜看不清季初燕的表情,以为对方在纠结。 谁知季初燕很莫名地开口:“不在就不在呗,你想去哪里去哪里。” 邓明姜一愣,下意识地问:“那你呢?” “我?”这个问题似乎取悦到了季初燕,他嘿嘿一笑,“我当然跟着你喽,到时候看你在哪里发展,我让我爸在那里建个分公司,我管理分公司就是了。” 邓明姜:“……” 他忘了小少爷压根不需要考虑就业问题。 回到家,宋娅还在客厅里看电视,见邓明姜带着季初燕回来,并没表现出太多惊讶,只叮嘱他们赶紧洗澡睡觉。 宋娅回了卧室,关上房门。 邓明姜拉着季初燕和行李箱也回了自己卧室,他把行李箱推到墙边,拿起床上的睡衣就往外走。 季初燕趴在门边,小声地喊:“小邓哥,我呢?” 邓明姜打开卫生间的门,头也不回:“你自己看着办,我要洗澡了。” 不到半个小时,他洗完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坐在沙发上等待的季初燕连忙起身过来:“邓明姜。” 屋里的空调开着,季初燕脱下外套,只穿了一件灰蓝色的低领毛衣,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打理过。 邓明姜抬手探了下他的额头。 温度正常。 看来输液和吃药还是有效果的。 “去吧。”邓明姜说,“浴霸和换气都开着的,水也是热的。” 季初燕哦了一声,但脚没动,眼巴巴地望着他。 邓明姜擦头发的动作一顿,问道:“怎么?” 季初燕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有意还无意,手在邓明姜的胸膛上游走了几寸,五指张着,指尖微微收缩,他颇有几分回忆当年的沧桑:“上次我们一起洗澡都是夏天的事了。” “……”邓明姜面无表情地打掉在自己身上揩油的咸猪手,“不想洗澡?” 季初燕一个激灵:“我去了!” 说完就往卫生间里钻,结果没过几秒,又灰溜溜地出来了——睡衣忘拿。 邓明姜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吹风机,等他吹完又在沙发上坐了大半个小时,卫生间的门终于开了,季初燕裹着一团雾气出来。 “过来。”邓明姜插上吹风机的插头,岔开两腿坐到沙发上。 季初燕自觉拿了一个小板凳,背对邓明姜而坐。 吹风机呼呼地响,覆盖了阳台上玻璃门外的风声。 等把头发吹干,季初燕已经眯着眼睛要睡不睡了,把吹风机放好,两人一起去卫生间刷了牙。 上床时,季初燕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他习惯性地滚进邓明姜怀里,手脚并用地将人一抱,头顶蹭了蹭邓明姜的下巴:“晚安,邓明姜。” 邓明姜僵着没动。 没得到回应的季初燕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抬头亲了亲邓明姜的下巴:“你怎么不说晚安?” 邓明姜叹息一声,半晌才说:“晚安。” 说完把手搭上季初燕的背,轻轻拍了拍,还是半年前常说的话,“睡吧。”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早上, 季初燕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伸手一摸,旁边的人已经起来了。 他赖了会儿床才艰难地爬起来,开门出去, 正好和客厅里转过身来的朱小爱面面相对。 “季初燕?”朱小爱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季初燕面前, 看看季初燕,又看看季初燕身后的房间,“卧槽!你昨晚睡我哥卧室?” 话音未落,一只手拎住了朱小爱的后衣领,把她拎到一边。 邓明姜已经穿戴整齐, 对季初燕说:“赶紧起来洗漱,要出发了。” 季初燕哦了一声, 就被推回卧室。 接着门被关上。 外面朱小爱的说话声变成大声嚷嚷。 “哥哥哥哥,季初燕不是住酒店吗?什么时候住你这里了?”朱小爱惊奇得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她的印象中, 她哥连别人进他房间都不太喜欢,更别说和他睡一张床了。 邓明姜正在收拾东西,把沙发上叠得整齐的衣物放进行李包里,全程懒得搭理咋咋呼呼的朱小爱。 直到朱小爱忽然往他身旁一凑,用手挡着嘴,眯眼问道:“哥, 问你一个很冒昧的问题。” 邓明姜头也不抬:“知道冒昧就别问。” “……”偏偏朱小爱一身反骨,伸出两根食指对了对指尖,语气暧昧,“你和季初燕是不是那种关系啊?” 邓明姜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她, 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神有些危险。 朱小爱被看得心头一慌,一身反骨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她连忙后退几步,摆着手说:“我随便问问,你不想说算了。” 朱小爱以为她哥生气了,毕竟在他们这个大环境里,愿意承认自己喜欢同性的人少之又少,一旦点头,就相当于做好了准备面对无数张嘴的闲言碎语。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 朱小爱正想转移话题,却听她哥反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朱小爱挠挠脑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道,“有时候一个人的直觉很准。” 邓明姜没有言语。 “不光是我,还有其他人。”朱小爱看了眼在厨房忙碌的宋娅,尽管没有明说,可意思相当明显了。 三人吃了早饭出发朝步行街走,朱小爱背了一个背包,邓明姜提了一个很大的行李包,只有季初燕两手空空。 朱小爱问他:“你不带东西吗?” 季初燕说:“带啊。” “那你的东西呢?” 季初燕指了下邓明姜提着的行李包:“里面。” 朱小爱感觉不对,她早上去的时候,邓明姜就在收拾东西了,可收拾的都是他自己的东西啊。 邓明姜看穿了朱小爱的想法,淡淡解释:“我先收拾了季初燕的衣物。” 朱小爱:“……” 怪她自己。 好端端的非要找一口狗粮吃。 就该掌嘴! 来到咖啡厅,何寒和手下的员工们都整装待发,一个个拿的东西不少,何寒甚至带了两个24寸的行李箱。 目光扫过季初燕空空如也的手,何寒问出了和朱小爱一样的问题:“你不带东西吗?” 甚至一个字都没变。 季初燕摸摸下巴,还是同样的回答:“带啊。” “那你的东西呢?” 这下轮到邓明姜把提着的行李包往椅子上一放:“在里面,和我的装在一起。” 何寒:“……” 朱小爱遇到和自己经历相同的人,心里一个劲儿地偷着乐,只要不是她一个人被塞狗粮就好。 然而乐到一半,注意到何寒怔愣的表情后,她又乐不出来了。 哦。 她差点忘了何寒对她哥…… 一时间,幸灾乐祸变成深深的同情,朱小爱走过去拍了拍何寒的肩膀,想安慰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何寒的目光在那袋行李包上停了很久才收回,他扭头对朱小爱笑笑,可惜笑容非常苦涩。 他们一共快二十人,安排了三辆七座车,邓明姜和季初燕跟着朱小爱并排坐其中一辆的最后一排,何寒和一个男员工分别坐同辆的驾驶位和副驾驶位,轮流开车。 车子一上路,靠窗坐着的季初燕就两眼一闭,开始昏昏欲睡。 还好高速路面平坦,不像坐g市到缘河的大巴车那么受罪。 不过七人座的商务车到底比不上四人座的私家车,在高速路上又得窗户紧闭,发动机的轰轰低鸣声吵得季初燕脸色发白。 他本是仰头靠在椅背上,忽然脑袋一歪,半个身体都压到了邓明姜的身上。 邓明姜偏头看他一眼。 季初燕在往旁倒的瞬间就清醒了,但他没动,压在邓明姜身上装睡,想着能多贴一秒是一秒。 他以为邓明姜会把自己推开,可邓明姜只是犹豫片刻,然后往下坐了些,让肩膀的高度变矮,这样他靠着更加方便。 季初燕扬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住,眉眼间的喜悦浓得都快溢出来了。 他不得不正了脸色,继续装睡。 邓明姜伸手拖了下他的脑袋,将他偏着的脑袋扶正。 季初燕即便在装睡也十分配合。 很快,他察觉到邓明姜的头偏了过来,温热的呼吸逐渐拉近,邓明姜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气音说:“别装了。” 季初燕:“……” 他就装,脑袋往邓明姜的肩膀上重重一压,就这么靠着睡了过去。 两个小时后,车在服务区停下,早就看不过眼的朱小爱赶紧下车,又被外面的冷风吹得一个哆嗦,抱着双臂直跺脚。 何寒解开安全带,回头问邓明姜:“明姜,去厕所吗?” 邓明姜正在低头看手机,闻言没有说话,指了下抱着他睡得正熟的季初燕。 何寒看了眼季初燕,默默下车了。 朱小爱刚从卫生间出来,在楼梯下面和他迎面撞上,揣了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最后她还是说了:“我哥和季初燕好像认识挺久了,感情挺好的,就……” “你放心啦,我又不会做什么。”何寒脸上笑着,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笑容十分勉强。 朱小爱只是叹气。 “我以为明姜的底线很高,条条框框很多,原来也有破例的时候……”何寒欲言又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其实他想说的挺多,可现在结局已定,说什么都没用了。 朱小爱扭头看着何寒,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他们一起爬山,在山上走散了,山上信号不好,他们一直没能打通何寒的电话,只能站在上山的必经路口,看到有人下来就上前询问。 他们说了何寒的衣着特征,邓明姜还加了几句话。 个子不算太高、圆脸、圆眼睛、头发乌黑。 后来,她听姨妈说邓明姜可能喜欢男生,喜欢那种圆脸、圆眼睛、长相比较亲和可爱的男生,她当即就想这不是何寒吗?何寒简直就是长在她哥审美点上的人啊! 结果季初燕来了,一个更符合她哥审美的人。 今早得知她哥和季初燕的关系时,她毫不意外她哥在何寒和季初燕之间选择了后者。 可一路过来看到两人的互动,她又渐渐明白。 也许不是季初燕长在她哥的审美点上,而是她哥的审美因季初燕而变化。 回到车里,季初燕已经醒了,正拿着一瓶矿泉水在喝,他脸色苍白,依然没精打采。 “你把酒店名字跟我说一下。”季初燕把喝了几口的水还给邓明姜,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我让人把我的车开过去,到时候我自己开车回来就没那么晕了。” 邓明姜从微信里翻出何寒发给他的酒店信息。 季初燕拨通电话,喊了一声叔。 邓明姜说:“山野绿洲温泉酒店。” 季初燕比了个ok的手势,三两句便跟电话对面的人交代好了。 男员工已经将车开上高速,其他人都在听季初燕打电话,感觉怪怪的,但碍于不熟,不好意思问。 还是朱小爱问道:“小季,你在跟谁打电话呀?” “我家的一个叔叔。”季初燕没好意思说管家,“我让他帮个忙,把我的车开到酒店。” 朱小爱:“……” 这个忙听起来好奇怪,他那个叔叔这么闲的吗? 显然车内其他人也这么想,不过都没开口。 下午两点,一行人抵达酒店。 何寒订了九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是标间,可以住两个人,邓明姜和季初燕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到了一个房间。 季初燕累得够呛,一到房间就躺床上不想起来了。 邓明姜把行李包放好,又把最底下季初燕的衣服翻出来挂到衣柜里,季初燕的衣服贵,不经揉,有一点褶皱都特别明显,他的衣服就无所谓了,随便扔在行李包里。 一番休息后,何寒几人吆喝着去自助餐厅吃饭。 下午泡温泉,晚上有个烧烤晚会,听说酒店的工作人员要燃篝火,还要找人表演节目,一个月前就在预热了。 邓明姜和季初燕都没有泳裤,只能在酒店里现买。 酒店里卖的泳裤款式老是老旧了些,但花色奇多,邓明姜被季初燕拉着挑拣半天都没选到合适的。 和他们一起选的还有两个男员工。 “这不能试啊,也不知道穿上合不合适。”一个男员工拿着一条泳裤,在半空中扯来扯去,又比在自己腰间扯来扯去。 另一个男员工哈哈一笑,熟练地说起荤段子:“你自己的尺寸,天天摸着,心里还没点数吗?” “去去,瞎说什么?” 这头,邓明姜也拿了一条黑色带白边的泳裤,正想看看尺码,季初燕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小声对他说:“这条泳裤小了。” 说完,伸手扯了扯前面的兜子,“对你来说,这里小了。” 邓明姜:“……”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几分钟后, 邓明姜和季初燕先拿着选好的泳裤去结账了。 还在纠结的两个男员工一脸惊奇:“你们这么快?” 季初燕把装了泳裤的袋子甩到肩后,龇牙一笑:“天天摸着,心里有数。” 两个男员工:“……” 酒店的温泉还要往山上走,一行人走了快半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临近年关, 来的人不少, 他们十几二十人的数量着实有些规模,便原地散开。 朱小爱不想跟着她哥几个男的,于是和两个女生走了。 邓明姜带着季初燕和何寒以及之前买泳裤时碰到的两个男员工一起,几人又往里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处清静的地方。 温泉被茂密的绿植隔成大大小小的密闭空间,水质清透, 边上围了一圈鹅卵石,小路入口处放了两个藤编的收纳筐, 专门用来装他们的衣服。 他们出来时特意换上了酒店的浴袍,把浴袍一脱,人就可以泡进去了。 但不知怎的, 几人都没动,你瞅着我、我瞅着你,表现颇为尴尬。 还是季初燕毫不在意地脱下浴袍将其一裹,塞进收纳筐后,长腿一迈,坐进了温泉池里。 温热的池水扑到鹅卵石上, 白色的雾气淹没了季初燕的脑袋和露出来的肩膀,他将双手往两旁一搭,抬头看向还站在入口处的几人。 “你们还站着干什么?不下来吗?” 两个男员工率先反应过来,纷纷脱了浴袍下水。 何寒跟在他们后面。 邓明姜走在最后,等所有人都下了水, 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始脱浴袍。 把浴袍叠好放进收纳筐里,还没下水,池子里响起一阵惊呼声。 “卧槽!” “你身材咋这么好?” 两个男员工的眼睛都看直了。 何寒背对着邓明姜,闻言回了下头,又飞快地把头转了回去,他没什么表情,安静地捧起热水打湿自己的肩膀。 两个男员工还在大惊小怪。 他们认识邓明姜的时候就是冬天了,邓明姜穿得厚,来了咖啡厅也不怎么脱外套,他们只知道邓明姜个子高、不胖,却没想到脱了衣服的身材这么好。 再低头看自己泡在水里的身体,两个男员工顿时后悔来这个队伍了。 人比人,气死人。 邓明姜却没什么反应,找了个空位坐下,语气平静地说:“你们去工地上搬两个月的砖,也能练出身材。” 两个男员工切了一声。 “工地上又苦又累,受那份罪干什么?要练身材也去健身房练啊。” “说说呗,你在健身房练了多久?起码一两年吧?” 邓明姜说:“我没去过健身房。” “那你在哪儿练的?”男员工惊讶地说,“自己在家买了器械练的?” 邓明姜不咸不淡地说:“我在工地上练的。” 两个男员工顿时沉默了。 下水后就没怎么说过话的何寒终于把目光投到邓明姜身上,他眉头微皱,脸上也有着藏不住的诧异。 “你在工地上干过?” 邓明姜嗯了一声。 “你……”何寒愣愣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即便邓明姜他爸破产自杀,也不至于让邓明姜去工地上干活挣钱吧?而且邓明姜回来后也不像是缺钱的样子,直接付了一年的房租。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邓明姜一点都不了解,尤其是过去的十多年,在他这里只是一片空白。 两个男员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纷纷问道。 “听老板说你在a市上大学,怎么又去工地上干活了?” “兄弟,你这人生经历真够丰富。” “在工地上干活怎么样?累不累?但我听说搬砖挣的钱很多,一周的工资抵我们普通人一个月。” 没等邓明姜开口,季初燕嚷嚷起来:“你们怎么不问我?我也在工地上干过。” “你?”男员工不信。 “对啊。”季初燕拍拍胸脯,“我。” 男员工贼一笑:“那你的身材怎么没练出来?” 季初燕:“……” 他练身材干什么?邓明姜有身材就行了。 算了算了。 这话不能说。 不过季初燕感觉自己的身体素质真的不太行,经常晕车不说,温泉泡得久了也有些头晕眼花。 下山的路上,他双腿一软,险些从石板梯上栽下去,还好前面走着邓明姜,他一脑袋撞上邓明姜的后颈。 邓明姜依然走得稳稳当当,然后转身伸手,拎起他的后衣领,让他站直。 季初燕眨眨眼睛:“腿软。” 邓明姜问:“手软吗?” “手不软。” “那你爬着下去?” “……” 季初燕的俊脸唰地一垮,几步冲到人群前面,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有力,丝毫不见刚刚的软绵。 后面的朱小爱把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开口:“哥,你也真是的。” 邓明姜看她:“我怎么?” “你故意惹人生气。” 邓明姜没有解释,这么多人看着,他不可能把人背下去。 回到酒店的后花园,季初燕还在生气,憋红了一张脸,看也不看邓明姜一眼,邓明姜一靠近,他就赶紧走开。 烧烤晚会是酒店方自己想出来的,第一次办,所以下了很多心思,办得格外隆重,酒店里到处贴着烧烤晚会的宣传海报。 这会儿已是六点,距离烧烤晚会的开始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一行人各自回房间洗澡换衣服。 邓明姜和季初燕走在人群最后,前面的人都走得没影了,他俩还在慢吞吞地往前挪。 邓明姜问:“腿还软吗?” 季初燕头也不回:“要你管。” 邓明姜加快脚步走到他的身旁:“我背你回去?” “不需要。”季初燕冷言冷语,脑袋上的火气还没灭掉,“我手不软,爬也能爬回去。” “行吧。”邓明姜说完,迈开步子走到前面。 房间里只有一间浴室,他早些回去也好错开两人的洗澡时间。 结果才走出一段路,身后响起季初燕怒气冲冲的喊声:“邓明姜,我说不需要你就不能多问几次吗?” 话音未落,季初燕冲了上来,直接跳到邓明姜背后。 邓明姜反应迅速地伸手托住对方的屁股。 季初燕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将他搂得很紧,两条修长的腿也紧紧夹着他的腰,就是穿着浴袍不太方便,不过季初燕可不管那些。 邓明姜站在原地把人托稳,才继续往前走。 “你都说不需要了,我还一直问,不是很烦人吗?”邓明姜说。 “我又不觉得烦。”季初燕在邓明姜耳边磨牙,“刚刚你再问一次,我肯定就答应了。” “才怪。”邓明姜说,“你会一直拒绝,等我走了又来后悔。” 季初燕被戳中了,恼羞成怒地张口咬住邓明姜的耳朵,但他舍不得使劲儿,只是用牙齿轻轻地、慢慢地磨,磨完又用舌尖舔。 邓明姜往旁歪了歪头:“很脏。” “我又不嫌弃你。”季初燕哼哼,垂着的两条长腿轻轻一晃,他把脸贴着邓明姜的脖颈,望着已经被夜色染得蓝黑的天空,“邓明姜,你不觉得我们这种关系很奇怪吗?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侣,真的好奇怪。” 邓明姜说:“你不是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吗?” “……”季初燕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我胡说八道的你也信啊?” 邓明姜轻声一笑,没有说话。 “我之前想就算和你确定不了关系,也可以先从朋友做起,至少不是陌生人,不会让其他人抢先,可现在我又觉得不够,你可以和何寒哥是朋友,我也可以和小爱姐是朋友,朋友的范围太广了,万一最后我们真成了朋友怎么办?”季初燕趴在邓明姜边上碎碎念着。 “不会的。”邓明姜说,“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季初燕一下子不高兴了:“为什么?我现在还是连当你朋友的资格都没有吗?” 邓明姜言简意赅:“我不和朋友上床。” 季初燕:“……” 来到房间门外,邓明姜让季初燕自个儿站着,他拿出房卡把门打开。 季初燕跟着进去,把门关上。 “邓明姜。”他喊,“我之前想等你考完再说,可你考试的时间太长了,考完本科又要考研,加起来至少要两三年的时间,而且你也不确定自己会去哪个学校,b市还是c市,到时候你带着宋阿姨一走,我就真的连你的头发丝都摸不到了。” 邓明姜转身看他。 季初燕忐忑又认真地说:“我们可以先确定关系吗?” 邓明姜没有吭声,脸上看不出情绪,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季初燕有些挫败,他知道自己被拒绝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然而话都说出来了,他不想打退堂鼓。 “以后你专心考试,主动的事就让我来做,我不会打扰到你,你只管按照自己的计划走。” 哪怕邓明姜对未来的计划里压根没有他的存在。 可他总不能坐以待毙,即便硬生生地挤,也要在邓明姜的未来里挤进一只手或者一条腿。 总得有他的存在才行。 想是这么想,心里还是难过的。 他不该在前两次拒绝邓明姜,他以为邓明姜触手可及,结果邓明姜像是看不到头的天梯,他拼尽全力地往上爬,爬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往下一看,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爬出多少距离。 季初燕挺委屈的,倒不是委屈邓明姜的态度,而是委屈自己的进度,太慢了,他真的很想快一点。 忽然,头发上略微一沉。 邓明姜的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声音从上方传来:“又要哭了?” 季初燕抬眼瞪他:“你才要哭。” 邓明姜的语气很淡:“小少爷最爱哭鼻子了。” “那还不是被你气的。”季初燕红着脸说,“邓明姜,你太气人了,我在你身上生的气比所有人加起来都多。” 邓明姜收回手,和他对视:“你也可以选择不来找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季初燕绷不住了,眼眶一红,但他拼命忍着不让眼泪往下掉,“你以为我想在那个破地方呆吗?你卧室的面积都没有我卧室的卫生间大,空调还不制热,吹着吹着就凉了,尤其凌晨的时候,冷都冷死了,还有你们那儿的公交车,我坐一次晕一次,我在a市从不坐公交车,下午泡的温泉也脏死了,水面上还有漂浮物,以前都是我爸找人现挖一个温泉让我泡,我这么做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喜欢你,有你在,我就不在意那些了!” 说着说着,泪水还是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划过脸颊。 季初燕闭了闭眼,直接将头扭向一边。 这时,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接住了落下的一颗眼泪。 邓明姜将人搂进怀里。 季初燕哭是哭得厉害,同时不忘顺着杆子往上爬,立即把脸往邓明姜的脖子上一贴,整个人都靠了上去。 “那我们确定关系了啊?”季初燕抬头问道。 “嗯。”邓明姜的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季初燕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似的,感觉今天的大起大落都交代在这儿了,他抹了把脸,嘿嘿笑道:“我是你的什么?” “优乐美。” “优乐美是什么鬼?”季初燕两眼一瞪,“你要说对象。” “好。” “再问一遍,我是你的什么?” “对象。” 季初燕仰头看着邓明姜好看的轮廓和挺拔的鼻梁,心里怦怦直跳,情不自禁地伸长脖子亲了亲邓明姜的下巴。 他感觉邓明姜会拒绝或者躲避,但邓明姜没有,低了下头,嘴唇贴到了他的唇上。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刹那间, 季初燕的心跳快得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他乖顺地张开嘴。 何寒订的房间是酒店里不贵也不便宜的中等房间,面积不大,但打扫得干净,里面很多东西也一应俱全。 季初燕一点点地往邓明姜身上靠, 靠到后面, 大半身体的重量都压到对方身上。 邓明姜被他逼得不断后退, 后腿抵上电视柜,差点一屁股坐上去。 后面就是电视机,还好被邓明姜一把扶住了。 季初燕的眼里哪儿看得到那么多?他活像浑身被火烧着一样,急不可待地对邓明姜上下其手。 “几点了?”季初燕自言自语地说,“应该六点半了吧, 你半个小时能解决完吗?” 说完,眼巴巴地望着邓明姜。 邓明姜:“……” 别说中间的过程, 事前准备或者事后洗澡都不可能只用半个小时。 他一把捂住季初燕的眼睛:“洗澡。” 季初燕嘴角一扬,既兴奋又期待地说:“你记得把东西准备好。” “你想多了。”邓明姜的手往下滑去,捏住季初燕的下巴, 往上一抬,“洗完澡出去了,估计又是我俩最后。” 季初燕的脸一垮:“箭都拉到弦上了,你忍得住?” 邓明姜收手推他:“忍不住的人是你。” “屁。”季初燕蓦地一个转身,伸手探向某处,张开五指很轻地捏了下, 很大一团,掌心刚覆上去便感受到了弧度,有抬头的趋势。 季初燕扬了扬眉梢,笑容中带了一丝小狡黠,“你再说一遍?” 邓明姜:“……” 最后, 小小的浴室里挤进去了两个人。 季初燕背靠冰凉的墙,好在头顶的浴霸开到最大,热气淹没了他俩,倒不觉得很凉,不过他的意识延伸不到那处,只觉命脉都被邓明姜握在手中。 爬上巅峰时,他双手抓住了邓明姜的手腕。 “我记得小时候跟我表姑去过一次乡下,我表姑父是乡下人,家里住土坯房,不过他父母都搬走了,我们住他亲戚家。”季初燕眯缝着眼,额前的湿发不断淌水,他断断续续地说。 “嗯。”邓明姜把手伸到花洒下面,看着手上半透明半乳白的凝结物被水冲到地上,又顺着水流进地漏里,“然后呢?” “我们刚到他亲戚家时,他亲戚带着孩子正在搓玉米棒子,你知道怎么搓玉米棒子吗?” 邓明姜不太清楚,虽然他生在县城,但是从没去过乡下,也没见过别人劳作。 “怎么搓的?”他问。 “就像你刚才那样搓的。”季初燕趴到邓明姜身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张口咬住他的肩膀。 邓明姜微微一愣,却没挣扎。 季初燕使了点劲儿,直到咬出牙印才肯松口,他用舌头舔了舔,上面全是花洒落下的水。 明亮的浴霸灯光下,一口牙印清晰可见。 “你当你是在搓玉米棒子吗?疼死我了。”季初燕嘀嘀咕咕地抱怨。 邓明姜捏着他的下巴,垂眼和他对视:“第一次搓别人的玉米棒子,不太熟。” 季初燕冲他眨眼:“力道得轻,你劲儿太大了。” “好。”邓明姜催促,“洗快点,别让人家久等了。” 季初燕往下看了一眼:“不用帮你?” 邓明姜躲也不躲,大大方方地让对方看,脸上挂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可不是几分钟内就能解决的。” “……”季初燕有被点到,顿时脸红脖子粗,“我刚刚是意外,男人站着都比坐着来得快,换你也一样。” “好好,意外意外。”邓明姜伸手去拿架子上的浴球和沐浴露。 手刚碰到浴球,就被季初燕抓住了。 季初燕二话不说地上了手,在邓明姜惊讶的目光中,淋着水往下蹲去。 出浴室时,邓明姜脸色微沉,看得出来心情不佳。 跟在后面的季初燕表情轻松,嬉皮笑脸地说:“我就说换你也一样吧?” 邓明姜从衣架上扯下自备的毛巾,扔到季初燕头上:“把头发擦干,把衣服穿上。” 季初燕的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笑意,拿着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随即想起什么一般,砸吧了下嘴:“就是味儿好重啊,那玩意儿不好吃。” 邓明姜的脸彻底黑了,他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又走过去帮季初燕套好上衣和裤子:“谁让你吞了?” 季初燕在邓明姜的大力下东摇西晃,不得不伸手掌住邓明姜的胳膊。 “我看片里都那么演。” 邓明姜动作一停,扭头瞪着季初燕。 季初燕一脸无辜:“我以为那么做是正常流程,能让你高兴一点。” 说完他也想起来了,邓明姜高兴是高兴,只是被刺激得大幅度缩水的时间让那份高兴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乐。 只要发挥失常的不是他一个人就行。 乐到一半,眼前一黑,邓明姜用帕子擦干他脸上的水,然后把他推进卫生间,拆开一次性牙刷和牙膏的袋子。 等他们在露天地里找到何寒和朱小爱等人,烧烤晚会已经开始了一个多小时,篝火也燃起来了,一群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表演者正拉着房客一起转圈跳舞。 烧烤的食材和烧烤架都是自助的,只要是酒店的房客,就可以任挑任选。 何寒和朱小爱在烧烤架前忙得热火朝天,烟熏到朱小爱脸上,朱小爱一边咳嗽一边用手在脸前扇风。 余光瞥见两人到来,朱小爱张口就是一阵抱怨:“你俩在干啥呢?等你俩半天了,给你们烤了一堆东西都凉透了。” 邓明姜说:“有点事。” 朱小爱忍住翻白眼的欲望:“你说你俩在家有事还能理解,都出来住酒店了还有什么事……” 话没说完,人沉默了。 又是一口狗粮猝不及防地塞到嘴里。 人家情侣俩在家有长辈看着,有事也不敢发生什么,当然要趁着出来在酒店里办事了。 朱小爱看看何寒,显然何寒也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假装忙碌。 “桌上那两盘都是我们给你们烤的,快吃吧。”朱小爱尴尬地说,“小季,你有什么想吃的跟姐说,姐给你烤。” “谢谢小爱姐。”季初燕乖巧说道,“有鸡翅和鸡尖吗?我想吃烤鸡翅和烤鸡尖。” “冰柜里有,我过去拿。”朱小爱说着就跑得没影了。 剩下何寒继续眼观鼻口观心,把自己当成一块塑料背景板。 晚会进行到高潮,有个表演者拿出手机点开一张图片,说是有个斗舞活动,评委就是在场的房客们,胜利者可以拿到价值3999一晚的情侣大床房,一共两晚,而且有私人汤池。 介绍完活动,现场的音响里立即传来躁动的音乐。 大家跃跃欲试,在第一个人的带头下,源源不断有人上前。 斗舞是一对一的,哪方呼声高哪方胜出,胜出一方继续和下一个人斗舞,评判得很主观,在这样的环境下,跳得越嗨、动作幅度越大、技巧越多的人越容易胜利。 音乐里的鼓点密集,敲得每个人热血沸腾—— 除了邓明姜这桌。 邓明姜和何寒、朱小爱都是没有跳舞细胞的人,在随着音乐群魔乱舞的人里,他们三个坐得相当淡定。 不过朱小爱还是问了一下她哥:“哥,你不上吗?” 邓明姜面无表情地吃着一串烤土豆:“我不会跳舞。” “你上去乱舞几下也行,万一人家看你长得帅就支持你呢。”音乐太响,朱小爱用手遮着嘴巴,挤眉弄眼地说,“情侣大床房哦,还有私人汤池哦,约会的圣地哦,你看那么多情侣争着抢着加入。” 邓明姜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串烤土豆,把竹签放到桌上,正要说话,坐在旁边的人噌地起身。 何寒和朱小爱惊讶地看去。 只见季初燕一脸心动,带着雄心壮志说:“我去!” 说完就走。 邓明姜愣了一下,他和季初燕相识这么久,还不知道季初燕竟会跳舞。 朱小爱呆呆地问:“哥,他会跳舞啊?” “不清楚。”邓明姜想了想,“可能就像你说的,上去乱舞几下。” 朱小爱:“……” 结果事实证明,季初燕不仅会跳,还跳得很好,第一次胜出之后,挑战的人跳什么舞种,他便跟着跳什么舞种,他身形灵活,动作刚柔并济,篝火在他身后燃烧,照得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仿佛在跳舞一般。 原本坐得稳稳当当的何寒和朱小爱先后起身,一脸震惊地望着已经被人群包围只露出些许身影的季初燕。 人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跳到后面,季初燕脱了外套和毛衣,朝人群外面扔去。 邓明姜:“……” 他无语地上前捡起衣服。 季初燕只穿了一件打底的单衣,把单衣撩到腹前,用牙齿咬着衣角,覆了一层薄肌的腰像水蛇一般柔韧有力。 朱小爱看得叹为观止,用胳膊肘撞了下邓明姜:“我要是你,还会忍到现在?早在他来缘河的第一天就把他办了。” “……” “是吧哥?” “你给我闭嘴。”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最后, 季初燕拿了奖,还被表演者们拉去合照。 同行的人都惊呆了,连烧烤都不吃了,纷纷围过来看酒店发的券。 “两个晚上还带私汤, 酒店真是大方!” “有效期才三个月?感觉有点短。” “那得赶紧用了才行。”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说着, 很快, 话题转移到了季初燕身上。 “小季,真是看不出来啊,你以前学过跳舞吗?” 季初燕已经坐回椅子上,手里拿着邓明姜刚烤好的一串掌中宝,他说:“我大一就进了舞蹈社, 跟着学长学姐们跳了两年。” “等等!”有过下午一起选泳裤交情的一个男员工开口,“你不是在工地上搬砖吗?怎么又在上学了?” 季初燕说:“我也在上学。” “那你还出来搬砖?你学不上啦?” “现在不是放寒假吗?我过来实习。” “你在哪儿实习?” “江南里后头那块地, 要动工了,后面我会经常过来。” “噢,那里啊。”男员工说完便没再问了, 他之前看季初燕行为乖张且穿的衣服不便宜,以为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来县城走亲戚,下午季初燕说自己在工地上干活,他还不信,可现在季初燕一本正经的表情不像在撒谎。 所以不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而是刚上大学就要自食其力打工挣钱的普通人家的孩子。 在场除了当老板的何寒以及在备考的邓明姜和朱小爱外, 哪个不是打工人? 大家瞬间代入自己,也同情起这个才二十岁就要上工地干活的小弟弟。 男员工走到季初燕身后,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都会过去的。” 季初燕正在吃掌中宝,莫名其妙地回头。 男员工对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季初燕:“……” 他感觉对方好像误会了什么。 算了。 这个时候也不好解释。 烧烤晚会散场已是晚上十一点, 大家各自回房间休息,季初燕喝了一瓶多的啤酒,醉得走起路来歪歪扭扭。 邓明姜拉他站直好几次,他都跟没骨头似的往邓明姜身上靠。 “站好。”邓明姜说。 “哎呀。”季初燕歪着脑袋,嬉皮笑脸,“我没力气,站不好了。” 邓明姜索性停下脚步。 季初燕见状,立即抱住邓明姜的胳膊往对方身上爬,但他的确没什么力气,即便邓明姜站着没动,他爬了半天也没能爬上去。 最后被邓明姜一把扯开:“有人来了。” 一对情侣从他们身旁经过,看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只当是邓明姜在拉醉鬼朋友。 季初燕安分了一会儿,等情侣走远,他又闹腾起来。 “我们不是确定关系了吗?有人来就来呗,你怕什么?”季初燕仰起一张通红的脸,不高兴地说。 邓明姜拎着他的衣领,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往前走。 “邓明姜。”季初燕喊,“你说话啊。” 终于来到房间门外,邓明姜摸出房卡开门,拎着季初燕进去后,他一边关门一边说:“以防万一,还是注意些好。” “什么万一?哪些万一?”季初燕不依不饶地问。 邓明姜低头看他:“传进别人耳朵里的万一。” 季初燕一副横眉竖眼的样子,看着更不高兴了:“你的意思是要和我搞地下情?我们只恋爱不公开?” 邓明姜把人拖到床前坐下,蹲下身给人脱鞋。 拿来拖鞋放到季初燕的脚边后,他才嗯了一声。 季初燕猛吸口气,声音一下子抖了起来:“邓明姜,你什么意思啊?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时候,我就那么上不得台面吗?” 邓明姜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搭着膝盖,他抬头和季初燕对视。 也不知道是喝多了酒还是刚刚气的,季初燕眼眶泛红,里面笼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 他咬着下唇,脸上尽是不甘的表情。 “万一传到你姐姐耳朵里了,你怎么跟她们解释?”邓明姜不慌不忙地开口,“我没有江瑞那样的家世,也没有江瑞那样的学历和工作。” 话音未落,季初燕眼睛一酸,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 他弯腰拉起邓明姜的手:“邓明姜,对不起,我之前……” 结巴半天,也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那件事像是卡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根本拔不出来,可每次咽口水都能感觉到刺的存在。 如果时间倒流就好了。 他宁愿当个哑巴也不要说那些话。 “我不介意让我姐姐知道,我爸妈知道都行,我的生活我自己过,他们的看法没有我自己的感受重要。”季初燕流着泪说,“而且你真的很好,邓明姜,你比江瑞好多了,你只是在有些时候没那么幸运罢了,我经常在想,还好我遇到了你,如果我没有喜欢上你,我还在和江瑞纠缠,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我没有大家庭,也没有小家庭,可能生活在一滩烂泥里,拔不出身,每天都是煎熬。” 他的身体从床上滑下,蹲到地上,伸手抱住邓明姜。 “对不起。”他说,“之前伤害了你,我每天都在后悔,每天都在想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就好了。” 邓明姜叹气,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没有怪你。” “我怪我自己。”季初燕太难受了,堵在胸口的闷气变成眼泪发泄出来,“如果我没有对二姐说那些话就好了。” 这天晚上,两人依然挤在一张床上睡。 季初燕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初秋的九月,他因赶走了他爸总经办里的那个女人而被他爸丢到工地上,但他没有结识邓明姜,他发现江瑞劈腿后开始和江瑞纠缠,先是要求江瑞断开那些联系,后是忍受不了江瑞的欺骗开始大吵大闹,他硬生生地被江瑞磨成了敏感多疑、情绪不稳、疯疯癫癫的性格,可他没有退路,他爸妈都不着家,两个姐姐婚姻幸福,得罪过他和被他得罪的人有无数个,都等着看他婚姻破裂、看他的笑话,他独自强撑着,为了一点可怜的面子。 整个梦走马观花,很多细节来不及展现,可整条故事线又无比清晰地从季初燕的意识里闪过。 那种压抑、痛苦、麻木的感觉几乎深入骨髓。 季初燕睁开眼睛,心跳极快,有那么一瞬,他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温和的阳光穿过薄薄的窗纱,室内半亮不亮。 季初燕抬头看到邓明姜的脸,对方还在睡,眼皮轻轻搭着,眼睫很长、又密,没有表情的脸和平时一样,即便闭着眼睛也有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冷漠。 他回想起刚刚的梦。 梦里全是江瑞,没有一点邓明姜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可能是昨晚邓明姜提到了江瑞,也可能是江瑞的所作所为已经成了他之前的心理阴影。 还好是梦。 季初燕把脸贴到邓明姜的胸口上,听着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怦怦跳动,他呼吸渐缓,仿佛终于活了过来。 他无数次地感到庆幸,他遇到了邓明姜,否则他的人生真的会像梦中那样变成一滩烂泥。 搭在他腰间的手动了一下,抬上去揉他头发:“怎么了?” 季初燕抬头看去,邓明姜仍旧两眼紧闭,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 他凑上去亲了亲邓明姜的嘴唇:“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噩梦。” 他以为邓明姜会像以往一样嗯上一声就不说话了,没想到邓明姜问了一句:“什么噩梦?” 季初燕心里一喜,一时宛若有春风拂过,原本干涸的土地里钻出无数朵鲜艳的小花。 有几秒里,他感动得几乎落泪。 “我梦到我和你没有相识,我和江瑞也没有取消婚约,我看着他劈腿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后面他连谎话都懒得说了,我就和他吵架,但吵不过他,我每天都哭,哭得眼睛都肿了。”季初燕闭了闭眼,不想再回忆那个压抑的梦。 邓明姜的手绕过他的耳朵,指尖搭到了他的眼睛上。 “梦都和现实相反,你和江瑞已经没有瓜葛了。” “嗯。”季初燕拿下邓明姜的手,放在嘴边,没舍得咬,只用牙齿轻轻地磨。 “不过你梦里的有一点和现实相同。” 季初燕抬头:“哪一点?” “爱哭鼻子。”邓明姜趁机捏了下他的鼻子,“就算没有江瑞,你也天天哭。” “……”季初燕气得翻爬起来,扑到邓明姜身上,“我哭还不是因为谁?都是被你气的,你太气人了,我又坐动车又转大巴地跑来找你,可你连你的家门都不让我进,下那么大的雪还让我自己去找宾馆,你的心就是石头做的!” 说完,拿起自己的枕头去砸邓明姜。 邓明姜抬手挡在身前:“别闹了。” “我就闹,我就闹。”季初燕岔开双腿骑在邓明姜身上,气急败坏地吼,“邓明姜,我要挖开你的心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 话刚说完,手腕就被拉住。 邓明姜将他往下一拽,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勺,抬头吻住了那张合不上的嘴。 然后,室内安静了。 邓明姜的耳朵也终于清静了。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不一会儿, 季初燕往下滑去,钻进了被子里。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但这种事只做一次还是熟不了,季初燕只做了几分钟就嘴巴酸得不行。 他吐出来。 “我不行了, 舌头动不了。”季初燕拿纸擦掉嘴边的唾液, 黑眼珠一转, 试探地说,“我换个地方帮你。” 邓明姜:“……” 季初燕说完就去翻床头柜的抽屉。 邓明姜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忍无可忍地起身拉过季初燕的手:“够了,我们该起来了。” 往常季初燕被他一拉就动了,这会儿却跟溜在外面不想回家的宠物犬似的, 怎么拉都拉不动。 季初燕固执地站在床头柜前,手搭着抽屉把手。 “你急什么?不是下午才走吗?” “起来吃饭。”邓明姜说, “而且我们还没洗漱。” 季初燕问:“你饿了?” 邓明姜说:“对。” 季初燕百般不舍地抽出在抽屉里乱翻的手,拿起柜上的座机话筒,一边瞅着座机上贴的纸条一边嘀咕:“我记得可以点餐, 不知道是不是直接打前台的电话……” 话没说完,一只手伸来,拿过话筒直接挂断。 邓明姜提起裤子从床上下来,拽着季初燕的手往卫生间走。 季初燕挣脱不了,只能嚷嚷:“你不是饿吗?打个电话点餐就行了。” 说完,人被邓明姜推进卫生间。 邓明姜挤好牙膏, 把牙刷塞进他的手里:“刷牙。” 季初燕接过牙刷,一脸哀怨地看着他。 然而邓明姜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在自己的牙刷上挤了牙膏:“刷完洗脸,然后出去吃饭。” 季初燕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认命地刷牙。 何寒和朱小爱等人都快把午饭吃完了,邓明姜才拉着无精打采的季初燕走进餐厅。 酒店的餐厅是自助的,季初燕坐在椅子上,邓明姜去拿食物。 朱小爱看着季初燕在短短一分钟内打了五六个哈欠,不由得笑道:“昨晚没睡好吗?” 季初燕摇了摇头:“没怎么睡。” 朱小爱噗嗤一笑,正想幸灾乐祸地说点什么,结果转头对上何寒的目光,她这才反应过来—— 情侣俩在酒店里没睡好。 原因是什么? 用脚趾头都能猜到。 于是她笑不出来了,更年期的愁容再次出现在那张年轻的面孔上,她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叹了口气。 季初燕一脸莫名。 何寒安排下午四点回程,晚上八九点到达缘河,大家吃完饭没什么事干,便坐在餐厅外面的露天地里喝茶聊天。 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季初燕身上。 因为咖啡厅里的员工基本上相互知根知底,邓明姜和朱小爱也跟他们混得半生不熟,能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就剩一个新来的季初燕挺有神秘感。 “原来你是a市的人,a市过来还是不近,高铁没法直达。” “不过你来得早了,那片地不是要等两三个月才动工吗?到时候你都开学了,还是得回a市。” “我只是先来看看,熟悉一下缘河的环境。”季初燕说,“那边工期至少一年,等我年底停了课就可以经常过来。” 有人笑道:“你也太拼了,以前我读书的时候,学校一停课我就跑出去旅游,当时没什么存款,坐的还是绿皮火车,上车就是一股烟味,熏得我一路上吐了十多次。” “说明你没经济压力。”旁边的人说,“像我和小季这种,没了钱连生活都转不开,不敢休息啊,只能不歇气地打工挣钱。” 另外的人说:“你打工总没小季累吧?在工地上风吹日晒,那工作真不是随便一个人能做。” 说到这里,大家都朝季初燕投去敬佩的眼光。 夏天在工地上干了两个月不说,寒假一放又来了,这不是劳模吗? 季初燕安静坐着,想说自己在工地上其实不累,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 他在工地上确实不轻松,他也有朋友在自家公司实习,每天跟老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坐办公室玩电脑、玩手机,想翘班就翘班,想出差就出差,拿着公费旅游,公司的领导和员工都不敢说什么。而他不一样,虽然有杨健康照顾他,但杨健康只是在言语上捧着他、生活上对他有求必应,其他的该干什么都得干,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放假时间和工人们一模一样,灰尘里来灰尘里去,一天下来脸上和身上就没干净过。 想想真的很累。 季初燕长叹一声,刚要说话,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他拿出来一看,是管家打来的电话。 管家说自己已经开车到了酒店的停车场,问季初燕在哪里,把车钥匙给他。 季初燕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歪头询问邓明姜。 邓明姜说:“酒店里只有一个自助餐厅,按理来说会有标识,如果找不到的话,你让他随便问一个人,我们就在餐厅前面坐着。” 季初燕原封不动地把话转达给了管家。 挂了电话,有人问道:“小季,你还有朋友要来吗?” “是他一个叔叔。”来时和何寒轮流开车的男员工说,“小季晕车,他让他叔叔把他的车开了过来,下午回去他开自己的车。” 闻言,有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哪个叔叔呀?人这么好,从a市到这里两百多公里的路呢!” 季初燕说:“是家里的一个叔叔。” “话说回来,小季你都买车啦?你不是才大二吗?大二就要用车?” 季初燕说:“家里买的。” 听到这里,大家都觉得奇怪,一方面是季初燕歇也不歇地打工挣钱,一方面是季初燕穿着不便宜的衣服、家里买了车、还有一个随喊随到的叔叔,两者挺割裂的。 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一个中年男人到来,男人老远地喊了一声:“小少爷。” “……” 除了邓明姜以外的所有人猛地瞪向季初燕,连何寒和朱小爱都压不住脸上的惊讶。 季初燕有些尴尬,连忙起身回了一声:“麻烦你了,谢叔叔。” 管家也注意到了表情各异的其他人,没多说什么,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季初燕:“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季初燕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我走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 管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了一把车钥匙在季初燕手里,上面重影的R让所有人瞪圆眼睛。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朱小爱艰难地把目光从车钥匙上挪开,她问:“小季,你在工地上干活该不会是在体验生活吧?” “不是。”季初燕说,“我爸说反正以后也要做这一行,不如先在自家的工地上熟悉一下。” “……”不久前还自觉和季初燕同病相怜的男员工开口,“所以江南里后面那块地……” 季初燕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爸让人谈下来的,正好方便我过来。” “……” 所以有经济压力的始终只有他一人。 男员工心里痛哭。 下午四点,一行人分别上了三辆商务车,季初燕和邓明姜没急着走,昨晚赢的券只有三个月的有效期,季初燕便缠着邓明姜把那两晚上住了再走。 新的房间在山上,真如酒店的工作人员所说是一个带了前后院的小别墅,房子四面中有三面都是落地窗,可以看见里面家具崭新,也装修得非常漂亮。 后院有个小汤池,是不规则的葫芦形状,挤挤可以坐下五六个人。 季初燕一进房间直奔床头柜,拉开抽屉翻里面的东西。 “还好还好,都是齐全的。”季初燕拍着胸脯说。 邓明姜无语。 房间离餐厅较远,要下山上山,六点出头,邓明姜就喊季初燕出去吃饭,季初燕的外套和毛衣全脱在沙发上,已经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季初燕。”邓明姜走过去敲门,“该走了。” 季初燕第N次喊:“等一下,再等我五分钟,五分钟就好。” 邓明姜看了一眼摁亮的手机:“我都等你一个小时了。” “快了快了。” 邓明姜双手抱臂:“季初燕,五分钟后你再不出来,我就自己走了。” 说完坐回沙发上。 又是一个五分钟过去,季初燕还没出来,邓明姜捡起沙发上的外套,起身就走。 七点半的冬天,天色早就黑透了,一栋栋别墅在不太平坦的地上陈列开来,淡黄的微光围绕着院子,将院中的绿植映出一道道在风中微微飘扬的黑影。 路是石子铺成的小路,路的两边延伸出两排亮晃晃的小灯,这会儿还是晚饭时间,路上有不少行人。 邓明姜沿着路往前走。 走出一段距离后,身后响起季初燕焦急的喊声。 “邓明姜!邓明姜!” 邓明姜脚步没停,保持原速往前走。 季初燕跑得很快,也跑得气喘吁吁,一头黑发被风吹得凌乱,一路上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他一眼看到前方的邓明姜,跑上去抓住邓明姜的手。 邓明姜这才停下脚步。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梨山村藏在深山里, 背靠一座名为梨山的大山,村里零零碎碎加起来有三十多户人家,出去的路像蛇一般蜿蜒匍匐在连绵起伏的群山当中,不算走路的时间, 光是坐车都要两个小时。 八月初的梨山村早早入了夏, 毒辣的日头高悬空中, 下头的人被晒得汗流浃背。 陈明夏只穿了一条灰色短裤和一件白色汗衫, 头上戴着一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遮阳帽。 麦子黄了,本该尽早收割, 无奈家里能劳作的只有他一人,总共七八亩地, 即便早出晚归顶着炎炎烈日不休息地干,也要用上四五天,后面还要捆麦、码垛, 全是费时费力的辛苦活。 陈明夏不敢耽搁, 用汗涔涔的手臂擦了下脸上的汗, 弯腰继续割麦。 他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一捆金黄的麦子扔在了不远处的泥土地上。 这时, 一个干瘦黝黑的中年男人沿着田埂小跑过来, 一边跑一边喊:“明夏!明夏!” 陈明夏听到声音,从麦堆中抬起头来。 “明夏!”男人走到田边,满脸的汗水遮不住脸上的急色, 他说, “你家驴子还在吧?” 陈明夏站直身体,垂下拿着镰刀的手,他的脸和衣服全被汗水打湿, 大滴大滴的汗顺着他的眉峰往下滑,在下巴处聚集,一部分落在身前的麦堆里,一部分继续滑过凸起的喉结以及形状明显的锁骨,最后在胸前的汗衫上浸出更深的颜色。 他用空着的手顶了顶额前的帽檐,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脸。 “在家里。”陈明夏说,“怎么了?田叔。” “村长他们不是一早就去接那个从城里来的大老板了吗?刚刚我家二娃跑回来说,大老板的车坏在路上了,一时半会儿修不了,村长想借你家驴车一用,先把大老板接回来,不然这天准把人晒出毛病。” 田有良急得很,说话口齿不清,还带着浓重的口音,换个其他地方的人不一定听得懂。 好在陈明夏听懂了,他说:“行,走吧。” 从麦田到陈明夏家里还是有一段距离,陈明夏背了一个背篓,里面装着镰刀、水壶和中午吃剩的包子,天气太热,他干完活浑身跟火烧似的,没什么胃口。 田有良龇牙咧嘴地走在旁边,看着陈明夏湿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便问:“你家羊呢?三娃在放?” “嗯。”陈明夏回。 “我说你啊,都考上大学了还干这些,你在城里找个工作不比回来和我们一起干体力活强?”田有良抹了把脸上的汗,不解地念叨,“大城市多好啊,我要是你,我就不回来了。” 陈明夏笑笑,他的眼睫很长,上面也沾着汗水,他懒得擦,只管往前走:“要回来的,我不回来,家里的活就是我弟弟妹妹干。” 田有良一想,叹气:“也是。” 陈明夏上面有一个大他四岁的哥哥,考上大学后就没再回来了,倒是问常年在外打工的父母要了不少钱,如今毕业了,别说帮衬家里,连手机号码都换了。他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弟弟十五岁,在县里上初中,上学的同时也承包了家里的所有重活,大妹十二岁,带着七岁的小妹在县里上小学,弟弟妹妹和大哥不一样,都勤快肯干,哪怕陈明夏说了很多次把家里的地让出去,他们也不肯,一定要种上粮食,有时候父母寄不回钱,他们只能靠自己。 陈明夏寒暑假的时候能在a市找到兼职,做家教的钱很多,可他到底放不下家里的弟弟妹妹。 走了十来二十分钟,才到陈明夏家。 整个梨山村的发展都不太好,路是修了,可村子离外面的县城太远,村里的人靠着种地和养羊勉强糊口。 陈明夏家是村里最贫困的一家,一方面是家里孩子多、要吃饭的嘴多,一方面是陈家父母在陈明夏大哥身上花了太多钱,去年陈明夏大哥消失前,甚至骗走了陈家父母辛苦积攒准备用来重修房子的八万块钱。 因此直到今日,陈明夏家的房子还是一半砖房、一半土坯房,外面围了一圈简陋的篱笆,里面有两只瘦不拉几的母鸡正在溜达。 陈明夏用脚把挡路的鸡赶到一边,走到屋檐的阴影处放下背篓,摘下遮阳帽扔进背篓里。 “四妹。”他喊。 很快,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从屋后绕了过来,她往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水。 “田叔。”陈简云先喊了田有良,才喊陈明夏,“哥,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吗?” 陈明夏说:“我要出去一趟,你把驴子牵出来。” “哦哦,好的。”陈简云说完跑了。 陈明夏拉了张小板凳递给田有良,自己也在小板凳上坐下,他从背篓里拿出水壶和包子,三两口地解决完。 田有良扭头打量一圈周围的环境,问道:“你哥还是没联系上吗?” 陈明夏回答:“没联系他了。” 田有良哦了一声,安慰他道:“也许你哥遇到了什么事,等他的事过去了,他会联系你们的。” 陈明夏没有接话,只是笑,但笑意比之前淡了一些。 他最近经常做梦,做一个连环梦,主角是他哥和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那个男人很有钱,是个大老板、住着大别墅,去他哥的学校里做活动时遇到他哥,对他哥一见钟情,然后喜欢他哥喜欢到无法自拔,送衣服、送手表、送钱,就像他父母一样,被他哥骗得团团转。 他想他哥不回来也好,那张嘴太能说道,对他们家不好。 陈简云牵着驴子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扎双马尾的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陈明夏面前,甜甜地喊了一声二哥。 陈明夏用洗干净的手摸摸陈简雨的脑袋,一边给驴套上板车一边叮嘱陈简云:“等你们三哥回来了,让他先去田里把我割好的麦子抱回来,我去帮村长的忙,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陈简云点了点头:“好。” 陈明夏一个人坐着驴车走上了村里通往县城的唯一一条路,田有良没去,他只负责通知。 这会儿才下午两点多,正是一天当中最晒的时候,陈明夏戴着遮阳帽,手里拿着抽驴屁股的鞭子。 干坐在板车上很不好受,好在陈简云拿了一件旧衣服让他垫着,勉强没那么颠屁股。 不过没走多远,陈明夏又浑身湿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他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时不时地擦拭脸上的汗。 烈阳炙烤大地,往前看去,空气都在扭曲。 走了半个多小时,陈明夏远远看到停在马路中间的一辆黑色商务车,显然商务车上的人也看到了他,后面的车门打开,村长田世强从车上下来,冲他招手。 “明夏!” 陈明夏往驴屁股上抽了两鞭,加快速度过去后,他跳下板车:“村长。” “哎哟,还好有你,不然这么热的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村长看着陈明夏满脸的汗,又心疼又愧疚,“我们车上有六个人,怕是得麻烦你跑两趟。” “没事。”陈明夏看了眼车,“让人下来吧,我早去早回。” “好。”田世强回到打开的车门外,和里面的人一阵商量。 不多时,车里先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只见中年男人手里拿了一把遮阳伞,抖了抖后,把伞撑开。 后面的人也下来了。 中年男人连忙把伞歪到那人头上。 陈明夏正在整理垫在屁股下面的衣服,抽空朝那边暼了一眼,只是这一眼,他就定住了。 那个男人…… 是他。 年轻男人推了推中年男人手里的伞,没推掉,便由着对方去了,他手里也拿了一瓶矿泉水,走到陈明夏面前。 “小兄弟,麻烦你了。”年轻男人抱歉地说。 陈明夏愣了半天,还是被村长轻推了下,他蓦地回神,往旁让开:“先上车吧。” 说完,退到后面。 一辆板车可以坐3~6个人,应该是村长安排的,第一趟只坐年轻男人和中年男人两个人。 这两人估计从没坐过板车,上车的动作略显笨拙。 陈明夏一声没吭,目光集中在年轻男人的背影上。 是他梦里的那个男人。 准确来说,也是他哥的男朋友。 陈明夏第一次感受到了现实的荒诞,他以为梦只是梦,是他的大脑在潜意识里编造出他哥和一个男人的故事,结果男人从梦里走出来了,甚至走进深山、走到了他的面前。 所以他的梦并非虚假,都是已发生过或者未发生过的事? 陈明夏不敢相信,却也不可能上前询问。 “明夏。”田世强小声对他说,“白衣服那个就是大老板,姓云,你路上可要好生照顾着他,小心别惹云老板生气。” 陈明夏问道:“云老板的全名是什么?” “云予。” 云予——陈明夏心里也在同一时间说出了答案。 “你跟我们一起叫云老板就行,别乱叫啊。”田世强强调。 “好。” 等云予和中年男人在板车上坐好,陈明夏才走上前。 云予穿了一条类似西装裤的黑色长裤和一件白色短袖衬衫,手腕上带了一只一看就不便宜的表,他和陈明夏梦到的模样没有丝毫出入,一样消瘦、一样皮肤比雪还白、一样五官精致、一样像朵高岭之花有种叫人不敢靠近的冷淡,他的眼睛偏单眼皮,眼尾狭长,有些像凤眼,但比凤眼圆一些,嘴唇很薄,不知道是太累还是太热的缘故,唇色发白。 陈明夏在梦里见过无数次云予的笑容,只对他哥。 面对其他人时,云予不爱笑也不会笑,正如此时,眉眼间只透着一股冷淡。 陈明夏在板车上单手一撑,轻而易举地坐到板车前头,他挥鞭抽在驴屁股上。 同时一个疑惑也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如果他的梦境都是真实的事,那么云予不是该在a市吗?不是该和他哥在一起吗?怎么会在这么热的天里跑来梨山村?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这个问题暂时得不到答案。 陈明夏唯一知道的是云予此趟过来的目的——进他们山里搞旅游开发。 听说云予的团队早在前几趟过来时就和田世强以及县里的政府洽谈好了, 云予出资帮助村里修房修路,同样的,村里的人和县政府都要给予他们团队一定支持。 对村里的人来说,云予不仅是大城市里的老板, 还是帮助村子的大善人, 只要梨山的旅游业能搞起来, 村里的人不愁找不到途径创收。 日头毒辣, 陈明夏为了早点赶回村子,时不时地拿鞭子抽驴屁股。 驴吃了疼, 走得飞快。 山里的路可不是城市里的柏油马路,路上尘土飞扬, 车轮碾过石子,整辆板车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中间颠簸一下,身后立即传来云予的嘶声。 “小云总, 你没事吧?”中年男人担忧地问。 “没事。”云予的声音十分好听, 不急不躁, 如泉水般清冽,但偏低的声线也有着一股和他气质相符的冷淡。 “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你垫着好了。” “不用不用。”云予连忙拒绝,“谢谢你, 吉叔, 但是不用,你也只穿了一件衣服。” 两人掰扯了一会儿,吉东只好作罢。 陈明夏抬抬屁股, 扯出垫在下面的衣服, 他得看着前面,只能把衣服随手往后一扔:“用我的。” 云予下意识地拒绝:“我真的没事……” “云老板。”陈明夏回了下头,又飞快地转了回去, “还有半个小时呢,相信我,你没坐过板车的话,半个小时能让你的屁股坐开花。” 他余光瞥着云予。 估计云予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直白的比喻,苍白的脸颊上竟然泛出些许的红,连表情都变得颇为别扭。 还是吉东动作快,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后,赶紧拿过衣服重新叠了一下:“小云总,来,坐。” 果然如陈明夏所说,垫上衣服后,舒服感直接上升,云予紧绷的神经勉强得到放松,他挺了挺背,保持一个坐姿不变,目光再次落到前方的人身上。 那人背脊宽阔,肩膀上都是往下淌的汗水,偶尔露出来的侧脸很像一个人。 想起那个人,云予有些恍惚,面上不自觉地浮出一丝痛苦。 这时,旁边的吉东和前面的人搭话:“小兄弟,今天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恐怕我们都得等太阳下山走着过去。” 前面的人头也不回:“两位客气了,村里的事,帮忙跑腿是应该的。” 吉东对陈明夏的印象不错,顺势问道:“你多大啦?” “二十。” “平时在村里还是在外面?” “我在a市读书,放寒暑假才回来。” 吉东闻言一惊,他原以为陈明夏在村里务农或者在外面打工,没想到在a市上学,他倒是听田世强说过村里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孩子,没想到前面这么朴实热心的孩子就是其中一个。 于是他问:“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a大。” “a大!” 吉东诧异的声音还未落下,云予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之前云予一直没有吭声,现在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让陈明夏顿感奇怪,他偏了下头,余光中看不清云予的表情,只知道云予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陈明夏犹豫了下,老实回答:“我叫陈明夏。” 语毕,云予和吉东都沉默了。 半晌,吉东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打破沉默:“那个陈明春是你哥哥?” “嗯。”陈明夏反问,“你们认识我哥?” “认识。”吉东说,“你们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嘛,田村长都跟我们说好几遍了。” 陈明夏笑笑。 后面,云予没再说话,吉东也闭着眼睛装木头。 回到村里,陈明夏不知道把云予和吉东拉去哪里,便拉着他们回了自己的家。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和之前相比,云予对他的态度一下子冷了许多。 不过陈明夏没有多想,他喊来陈简云招呼两人,又赶着驴车去接剩下的人了。 两趟来回下来,用了将近三个小时。 把累得气喘吁吁的驴子赶回棚里,陈明夏抓了一把秸秆塞进食槽里,回到前院,田世强正吆喝着所有人去他家里。 云予团队先来了四个人,田世强家里肯定住不下,得过去休整一下再分配住处。 走前,田世强拉着陈明夏再三感谢:“回头我叫你婶子炖只鸡给你们送来,让你弟弟妹妹们解解馋。” 陈明夏没有拒绝,笑道:“谢谢村长。” “那我们先走了。”田世强冲他摆了摆手。 陈明夏嗯了一声,转眼却瞧见云予站在半人高的篱笆外面,一双好看的凤眼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云予撑着吉东拿的那把遮阳伞,即便在阴影下,他的皮肤也白得几乎反光,他脸上没有表情,目光近乎冰凉地看着陈明夏。 和陈明夏对视上后,他才慢条斯理地挪开目光。 陈明夏皱了皱眉。 还在驴车上时,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刚刚那一瞬,有一个猜测在他心中浮现。 云予认识他。 而且这个认识不是什么好的认识。 他从小在梨花村长大,十八岁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山下的县城,考上大学后他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兼职,没有娱乐的时间,更接触不到云予这种身份的人。 他和云予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他哥陈明春。 陈明夏从不觉得陈明春是个合格的大哥,由于陈明春从小表现突出且能说会道,家里的很多资源都倾向了他,家里的蛋只给陈明春吃、家里的肉先让陈明春吃、家里的新衣服只给陈明春买,陈明夏和弟弟妹妹们轮流穿上一个剩下的衣服。 可陈明春鲜少把这些事记在心里,他讨厌贫穷却要多生的父母、讨厌这个贫寒的家,他对家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 去年得知陈明春从父母那里骗走八万块钱后,陈明夏给他打了电话,第一次和他发生争执,当时陈明夏没能控制好情绪,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那天之后,陈明春就消失了。 陈明夏不确定陈明春是不是躲到了云予家里,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陈明春应该在云予面前说了他不少坏话。 夏天的夜来得晚,七点多钟的时候。火烧云还在半边天空缱绻舒展,艳丽的红色铺满安静的梨花村上,村里的人结束一天劳作,都在烧火做饭,烟囱里冒出白烟,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陈明夏和放羊回来的陈明冬把田里割好的麦子搬回家里,捆好、码好,又把溜达的两只母鸡赶回笼里,灶房里的陈简云也做好了晚饭。 他们吃得简单,一盘腊肉炒豆芽和一盘素炒青菜,再配上一大盆自己蒸的馒头和豆腐乳。 吃完饭,外面的天才暗了下来。 陈简云带着陈简雨收拾碗筷,陈明夏和陈明冬坐在堂屋的门槛前编竹篓。 兄弟俩干惯了粗活,手没陈简云灵巧,陈简云编的竹篓各式各样,结实又耐看,拿去县上能卖出五十块钱一个的价格,兄弟俩不行,能编出十块钱一个的竹篓就算成功。 但多一份收入也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村里信号不好,即便陈明夏有智能手机也很少玩。 正编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道喊声。 “明夏。” 陈明夏抬头看去,原来是田世强。 田世强拿了一个手电筒,站在篱笆门外,他挥挥手说:“你过来一下,叔跟你商量件事。” 陈明夏放下手里编到一半的竹篓,在门边的桶里洗了手后,一边往身上擦手一边走过去。 走到篱笆前,他才注意到田世强身后还跟着个人,那人几乎隐没在夜色当中,看不清身形也看不清表情。 但陈明夏认出了他。 在他盯着云予的同时,云予也在盯着他,只是没有说话。 陈明夏看了两秒,把目光挪到田世强脸上:“叔,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田世强有些难为情,搓了搓一边手臂说:“你也知道云老板他们有四个人,叔家里住不下,你哥那屋子不是不错吗?也还空着,能不能行个方便让云老板住进去?” 话音未落,后面的云予开口了:“我不会白住,就按照县里的正常宾馆价格付费,两百块钱一个晚上,三餐不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先支付一半的钱给你。” 田世强听着,连忙朝陈明夏挤眉弄眼:“这个价格不错了。” 县里的宾馆价格基本上是一百出头一个晚上,哪里需要两百。 陈明夏没有急着答应,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哥的屋子确实不错,专门用砖砌的,在他哥的要求下,他爸还拉了一车地板砖回来铺上,衣柜和书桌都有,并且屋子一直空着。 可他不觉得事情能巧到这一步——村里三十多户人家,云予偏偏选中他家。 不过话说回来,谁会和钱过不去? “可以。”陈明夏面不改色地打开篱笆门,“云老板请进。”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回到工地, 大家一阵欢喜一阵愁,欢喜的是有活儿干就有钱赚,愁的是又要开始过跟牛比累的日子了。 同时还有人暗戳戳地羡慕着邓明姜。 攀上了小季少爷就是好啊,不仅不用和其他人挤一个宿舍, 而且可以在和小季少爷一起去食堂吃饭时让厨子多打些菜。 杨健康成天混在工地里, 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这天下午,趁着其他人外出,他把季初燕单独留在办公室里。 “听说最近你和邓明姜走得很近?”杨健康单刀直入地问。 季初燕闻言心里一紧,身体也在瞬间坐直,心想该不会是他和邓明姜的关系被杨健康看出端倪了吧? 可他们在工地上注意得很, 即便走在一起也从始至终隔着一段距离,其他人都没看出, 杨健康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更不该看出才对。 在承认和否认之间纠结了一会儿,季初燕还是故作轻松地点了下头:“对啊, 他和我年纪相差不大,我们挺聊得来。” 说完仔细观察杨健康的表情。 只见杨健康的脸色颇为凝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季初燕心惊肉跳,生怕下一秒就从杨健康嘴里听到“我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之类的话,别看杨健康平时巴结着他,但杨健康一直是他爸那边的人, 杨健康知道的事就等于他爸也知道了。 他爸知道他和邓明姜的关系不要紧,主要是邓明姜的身份…… 他肯定会被他爸骂得狗血淋头。 在怦怦的心跳声中,季初燕紧张地等到了杨健康的下一句话:“也是,你俩都是上过大学的人,在一群大老粗里聊得来也很正常, 就是——” 季初燕没了耐心:“你直接说啊,别跟挤牙膏似的。” “就是我觉得你和他当个普通朋友就行,别深交,和他走得太近不好。”杨建康说。 季初燕一愣:“为什么?” “你不知道他的一些事……”杨健康也很犹豫,他能跟在季总屁股后头混口汤喝,很大原因是他嘴巴严实,能保守秘密,即便知道了邓明姜的一些事,也从未拿出去说过。 但眼下事关小季少爷,他就没法再帮忙保守秘密了。 “邓明姜好歹是个考上过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就算没有大学文凭,以他的聪明才智,还愁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就算干份销售也能做到销售经理的位置上吧。”杨健康说起这个,语气略带惋惜,拍了一下大腿,“他啊,就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季初燕皱起眉头:“他惹了谁?” “有个叫胡二筒的人,你应该不认识。”杨建康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接着说,“是个放高利/贷的,利息高得吓人,他们跟你签的合同根本不作数,利息他们想改就改,看你挣钱了还能疯狂往上涨,只要沾到他们,这辈子都别想躲过,他们就跟屎上的苍蝇一样,你打不死他们,他们也叮不死你,就缠着你,扰得你上班上不了、生活过不了,只能不停给钱才有几天清静日子。” 季初燕听愣住了,他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一秒钟缺过钱,前二十年人生里压根没想过“高利/贷”这种东西的存在。 他只知道这是害人玩意儿。 “所以啊,小季少爷,邓明姜向不向你借钱都是另外一回事,我只担心纠缠他的那些人找你麻烦。” 当然这种事不太可能。 当初邓明姜为了躲避那些人才逃到杨建康的手底下做事,杨健康也是突然善心大发,帮忙摆平了那些人。 那些人只是几条地头蛇,欺软怕硬,真正的事不敢犯,只敢打擦边球找一些普通老百姓的麻烦,邓明姜一个人也就罢了,但他身后还拖着一个女人,自然成了那些人的首要骚扰目标。 他们连杨健康都不敢惹,又怎么可能惹到季初燕身上? 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招呼还是得打。 也不知道季初燕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呆了半天,问道:“他自己借的高利/贷吗?” “不清楚。”杨健康说,“可能是他家人,可能是他自己,他家好像出过变故,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晚上十点,季初燕等到邓明姜下工一起去食堂吃饭。 原本和邓明姜组队的文四顺和许贵自然而然地被挤到了后面。 晚上的饭菜都是傍晚剩下来的,临时热了一下,口感比不上刚出锅时,邓明姜到晚上基本不吃饭菜,只吃面条或者米粉。 之前季初燕喜欢在晚上吃饭菜,跟邓明姜一起后,也开始吃面条或者米粉了,但他吃一两不够、吃二两多了,每次都点二两再分一小部分给邓明姜。 文四顺和许贵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红了,尤其看到每次都是小季少爷给钱,邓明姜理所应当地端着餐盘站在一旁,他们脸上全是羡慕嫉妒恨的表情。 邓明姜倒不觉得有什么,季初燕爱给钱就给,他缺钱,他不拦着。 十月底已经接近立冬,天气越来越冷,坐在食堂里的人也穿得比月初厚实很多,季初燕穿了一件很厚的黑色毛衣,衬衫的衣领从毛衣的领口里立出来,和他的脸颊一样白。 他照旧夹了一小部分的面条进邓明姜的碗里,收回碗后,视线还在邓明姜的脸上徘徊。 邓明姜看出他有话要说,但就是不开口。 最后,季初燕小声地说:“邓明姜,我问你一个很冒昧的问题,你不要生气。” 邓明姜抬眼看他:“知道我会生气你就别问。” “……”季初燕才不是个听话的人,他偏要问,“你是不是很缺钱啊?” 邓明姜脸上没有表情,眉尾微微抬起。 季初燕用手挡住嘴巴的一边,做贼似的,他本想回到宿舍再说,又觉得宿舍里的隔音不太好,而且他忍了一天,实在忍不住了。 “你要是缺钱的话就跟我说,我们多少算个熟人关系,我借钱给你,不要利息,你后面有钱了再还。” 邓明姜停下吃面的动作,静静看着季初燕。 季初燕以为邓明姜不信,强调一遍:“我说真的。” 邓明姜终于开口:“你钱多得没地方花了?” 季初燕无语片刻:“我这不是想着万一你需要钱嘛。” “暂时不需要。”邓明姜说,“我刚赚了一笔五十万,兜里富有得很。” 季初燕闻言一惊。 邓明姜不是天天都在工地上吗?从哪儿赚了五十万? 很快,他想起来了—— 哦。 从他这里赚了五十万。 工地上每天都在赶进度,楼垒了一层又一层,季初燕跟着杨健康也忙成了一只小陀螺。 十一月初又下了几场小雨,停工两天,邓明姜和季初燕都窝在宿舍里玩手机。 季初燕来工地上快两个月了,按他爸的意思是让他呆两个月就走,下周一是他外婆生日,正好赶在他外婆生日之前回家,庆祝完生日后就可以回学校继续上课了。 可在这里住久了,季初燕突然有些舍不得走了。 他爸的秘书还没联系他,他也就没跟杨健康提要走的事,日子一天天地拖着。 拖到这天下午,一个电话打进来,不是他爸的秘书,是杨健康。 “小季少爷,你在宿舍吗?过来办公室一趟。”杨健康有些急地说。 季初燕挂了电话,磨磨蹭蹭地还不想下床穿衣服。 几天前他厚着脸皮爬上邓明姜的床,那之后就跟邓明姜挤在一张床上睡了,这两天下雨,外面里面都又冷又潮湿,季初燕只觉窝在邓明姜怀里最舒服。 尤其是邓明姜不上工的时候,他能在邓明姜怀里窝一整天。 当然,邓明姜被他挤得很不情愿就是了。 “唉……”季初燕唉声叹气,“杨建康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邓明姜回答得飞快:“快去。” 季初燕扭头,斜眼睨了过去:“这么急干什么?几步路而已,我慢慢过去。” 邓明姜沉默下来,半晌跟着叹了口气:“随便你吧。” 季初燕嘿嘿直笑,摸到床尾的衣服穿上,又下床拿起裤子和外套穿上,在镜子前梳了梳头,才转身跟邓明姜打招呼:“我去了啊。” 邓明姜已经火速躺到床的中间,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推开门,外面的雨势小了很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腥气,下雨后的工地到底比不上绿化好的小区和公园,鼻子只有遭罪的份。 工地上修了三间办公室,都在一楼靠左,和公共浴室一样搭着工棚而建,相当于一个小平房,但架出来的雨棚连着办公室、公共浴室和宿舍楼。 风吹得季初燕的脸有些疼,他抱着双臂,把下半张脸埋进衣领里,只用半分钟就走到了杨健康的办公室门外。 门虚掩着,他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杨健康的声音响起。 季初燕推门进去,一眼发现不大的办公室里多了两个人,而且是他很熟悉的两个人——一个是坐在椅子上的二姐季初兰,一个是站在椅背后面的季初兰带来的秘书。 那个秘书曾经和季初燕在季家公司里打过多次照面,这片地还没开始建工前,那个秘书便代替季初兰和季敬安谈过很多次。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和季初兰是典型的一个像妈、一个像爸, 季初燕的五官和他妈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圆眼睛、翘鼻子、略厚的嘴唇和耳朵,都说是有福相的脸,相较而言, 季敬安的长相要逊色不少, 全靠穿衣打扮把气质衬托起来。 季初兰随了他们爸, 五官稍显扁平,眼睛内双,且是明显的三白眼,嘴唇略薄,看人时的眼神隐约透着一丝尖刻。 曾经季初兰多次埋怨他们妈把她和大姐生得像他们爸, 只有季初燕提了两人的优点,简直和她们不像亲生姐弟, 她也多次说过要在脸上动刀,但因为怕疼,每次都无疾而终。 现在季初兰有了一个四岁的孩子, 便没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小燕子,你果然还在工地上。”季初兰手里端着一杯茶,似乎只是用来暖手,没喝过一口,她的洁癖更重,外面的东西从不轻易入口。 季初燕走进去把门带上, 喊了一声二姐:“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季初兰歪着脑袋,露出笑容,“怎么啦?没拿到这块地,我连看都不能来看一眼吗?” 虽然她脸上笑着,但是语气不阴不阳。 季初燕习惯了, 没有太大反应。 大姐和二姐都是这样,她们因为性别在家里吃了大亏,忙碌到快三十岁,结果曾经拼搏到的一切全是为他这个小儿子做了嫁衣。 大姐和二姐心中不爽,却从未对他做过什么,小时候的恶作剧在长大后已经不起作用,她们只能嘴上嘲讽几句,别的毫无他法。 季初燕拉来一张椅子在季初兰对面坐下,说道:“可以看,随便看,需要我给你带路吗?” “那倒不用,外面下这么大的雨,能看的在进来时都看完了。”季初兰挥了挥手,让在旁边眼巴巴望着的杨健康和秘书先出去,等门关上,她才把季初燕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 季初燕坐着没动,两眼紧盯季初兰。 办公室里的门窗紧闭,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是从门缝和窗缝外钻了进来,外面天空乌云密布,黑压压得如同一块沉重的铅石,随时都能压倒下来,在光线不足的环境下,办公室里的灯光把人照得尤为惨白。 姐弟俩无声地对视着。 半晌,季初兰先笑出声,弯腰把茶杯放到办公桌上,然后双手十指相扣,轻轻圈住翘着二郎腿的左腿膝盖。 “你真的变了。” 季初燕抓抓头发:“我不觉得。” “听说你一直没提回去的事,当初爸让你过来,你还死活不肯,没想到才过去两个月,你都适应工地上的生活了。”季初兰说,“所以我过来看看你,顺便看看这块没抢到的地进行到哪个地步了。” 季初燕哦了一声。 他明白了。 季初兰就是意难平,去年她为了争到这块地,明里暗里没少下功夫,不得不把年幼的孩子交给保姆,一心扑到工作上,然而只是他们爸的一句话,她的所有努力全部白费、所有心血全部付之东流。 好像在他来之前,季初兰就来过不少次,杨健康已经招待她得轻车驾熟了。 “你最近怎么样?”季初兰问,“打算继续呆在这里吗?还是回去念书?” “我肯定得回学校,我还没毕业呢。”季初燕低头抠着指甲盖,他不会藏情绪,说起要走,心里那股子悲伤劲压都压不住。 季初兰把季初燕的情绪变化全部看在眼里,却会错了意,以为季初燕是舍不得这块地或者害怕她和大姐抢走这块地,顿时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 “你放心地回学校吧,爸想给你的东西,谁都拿不走。”以前会悲伤、会愤懑、会不甘,现在季初兰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现实,她垂着眼皮,自嘲地笑,“我在这块地上花了多少心血,爸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是顺路过来看了几次,爸以为我还在打这块地的主意,马不停蹄地把你送过来宣誓主权。” 季初燕愣住:“爸送我过来是因为……” “你以为他是因为你赶走了那个女人才把你送过来?”季初兰抬眼看着一脸茫然的季初燕,眼底涌出一半的羡慕、一半的嫉妒,“不,这块地是你的,他怕我抢走你的东西,才故意做样子给我看。” 季初燕哑然,他压根没想到这一层,不管是赶走办公室里的第一个女人还是酒店里的第二个女人,他都以为他们爸在惩罚他。 季初兰一直在笑,笑容变得苦涩,但她眼里没有丝毫笑意,无奈地说:“谁让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呢。” 季敬安可能不是父母的好儿子、不是妻子的好丈夫、不是女儿的好父亲,但他一定会为自己唯一的儿子铺好路、把最好的东西送到儿子手上,这是他的本能,也是自私的另一种表现。 外面的雨还在下,姐弟俩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季初兰也准备走了。 站起身时,她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你到底从哪儿认识到邓明姜的?” 季初燕挠挠下巴,没有说话。 季初兰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弟弟还有这么倔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只能说道:“我和邓明姜算老相识了,他突然退学,连个招呼都没跟我们打,如果你知道他在哪儿的话,我想让你带我见见他,看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行。”季初燕低头踢了踢椅子腿,“我考虑一下吧。” 话这么说,另一层意思就是没戏。 季初兰听懂了,没再多说,拧开门把手走出去,谁就下一刻,不知道她转头看到了门外的什么,身形一顿,僵在原地。 雨声清晰地传进办公室里,夹带着季初兰不可置信的声音:“邓明姜?” 季初燕猛地皱眉,几个箭步上前,探头往外一看。 外面的过道上站了几个人,除了杨健康几人和季初兰带来的秘书外,还有一个人双手插兜,侧头看着模糊不清的雨幕,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 就是邓明姜。 邓明姜本在宿舍里休息,半天没见季初燕回来,才想着穿上衣服出来看看,结果碰到了在外面抽烟的杨健康几人。 杨健康在季敬安的屁股后头跟得久了,多少了解一些季家三姐弟的关系,他怕季初兰找季初燕的麻烦,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通知季敬安一声,抽烟都抽得整个人愁眉苦脸。 邓明姜向杨健康问了几句,看杨健康回得心不在焉,便和他们一起等着。 先出来的是个女人,他不认识那个女人,但女人似乎认识他,一脸震惊,甚至喊出了他的名字。 邓明姜没有吭声,看向女人身旁的季初燕。 季初燕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还是杨健康先打破了沉默,惊讶的目光在季初兰和邓明姜之间打转:“你们认识吗?” 邓明姜回答:“不认识。” 这下不仅季初燕愣了一下,季初兰的脸也唰的一下白了,她不可置信地瞪了瞪眼,上前一步说:“我是季初兰啊,你忘了吗?” 邓明姜保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没什么表情地搭着眼皮,他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才问:“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 “……”季初兰艰涩开口,“大一的时候,我们一起加入摄影部,是摄影部的新成员,当时部门里搞了个活动,去乡下取景,拍农作日常,我俩是搭档,你还记得吗?” 邓明姜终于有点印象。 当时部长说两人一组,随意搭档,想和他一组的人太多了,从男到女,从线下邀请到线上邀请,最后他随便点了一个人。 他早忘了那个人的名字和长相,只记得留长头发,是个女生。 原来是季初燕的姐姐啊。 邓明姜心想世界真小,兜兜转转一圈,他和姐弟俩先后有过交集,还是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地方。 季初兰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邓明姜开口,眼里惊喜的光逐渐变得黯淡,她这才意识到什么,目光扫过邓明姜的穿着以及这里的环境。 邓明姜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可是工地啊。 季初兰不是傻子,一下子就猜到了一些原因,她问:“这么多年不见,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顿饭?” 工地附近没有商场和餐厅,如果不想走得太远的话,吃饭只能去食堂。 季初兰的秘书让厨子现炒了两桌子菜,季家姐弟和邓明姜坐一桌,其余人坐另一桌。 这会儿还不是食堂开饭的时候,工人们都在干活,偌大的食堂里冷冷清清,只有他们两桌人的身影。 季初燕和邓明姜坐一排,季初兰坐在他们对面。 从刚才到现在,季初兰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似的,起起伏伏,她曾经尝试过寻找邓明姜,可惜邓明姜退学后便和所有人断了联系,她寻找无果,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和邓明姜无缘了。 隔着一张不大的桌子,她心情复杂地看着邓明姜。 尽管如今已经结婚生子,可埋藏多年的少女心事还是不受控地表露出来,心里的盒子被打开,装在里面的每一段回忆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兰喜欢过邓明姜。 并不是多么轰轰烈烈的喜欢, 而是和很多女生一样悄悄地暗恋。 不过她的暗恋不值一提,因为哪怕只在一个摄影部里,暗恋邓明姜的男生女生都占了大半。 邓明姜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性格沉稳可靠,不像有些男生稍微有点资本就装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邓明姜对待感情十分认真, 即便是拒绝向他表白的人也认真说明了缘由, 从不拿被人追求的事当做谈资。 而且邓明姜曾有保送a大的机会,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邓明姜非常优秀,就算是在学霸云集的法大,他也是人群中最突出的一个,不管是相貌还是学识还是其他。 大学时的季初兰是个平平无奇的女生, 之前引以为傲的家世和学习成绩到法大后失去了作用,她经常被埋没在人堆里, 目光追随着人群中闪闪发亮的邓明姜。 偶然一次机会,她和邓明姜成了摄影搭档,一天外出取材时, 她不小心踩到松软的泥土,从田埂上摔下去,脚肿得连路都走不了。 邓明姜不知从哪儿牵来一头黄牛,让她坐到黄牛身上,然后牵着黄牛往回走。 路上,可能是独木桥效应刺激到了季初兰的心脏, 她那跳得快要飞起来的心就没有落下去过,快到地方时,她很隐晦地向邓明姜表了白。 她以为邓明姜会毫不留情地拒绝她,毕竟在一众追求者和暗恋者中,她是那么的不起眼、那么的平凡。 但邓明姜没有。 邓明姜告诉她, 他对未来三四年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规划和安排,至少在考上研究生之前,他不会考虑个人感情问题。 而且读研在国内或国外还未确定,如果在大学时交了对象却去了国外读研的话,很多事会变得麻烦,他目前不想解决这些麻烦,所以选择单身。 邓明姜说话时没什么表情,看着十分冷漠,坐在黄牛背上的季初兰望着他的侧脸,却觉得鼻头一酸。 她只是试探性地提了一句,甚至不敢暴露太多,可邓明姜还是如此认真地给出回复。 这是她哪怕在自己家里都没有得到过的重视。 “邓明姜,谢谢你。”季初兰吸着鼻子说,“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终有一天,你会实现所有目标,希望我能在电视上看到你的身影。” 邓明姜难得笑了笑,从侧面看去,他的笑容被温暖的阳光覆盖,熠熠生辉,很是耀眼。 他说:“借你吉言。” 然而所有希望都被浇灭在大三刚开学的九月,那时刚刚立秋,过完暑假的学生们还未收心,上课时无精打采、狂打瞌睡。 一个消息不胫而走,仅是半天功夫就在学校各个群里炸开了锅。 先是说邓明姜家里出事了。 然后说邓明姜他爸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的债,把房车铺子全部抵了出去后还是不够,便自杀了。 最后说邓明姜他爸一开始不是自杀,而是故意伪装成意外,想要骗保,但被保险公司的人识破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邓明姜的事,一阵唏嘘,再往后面,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骗保的事。 从那之后,邓明姜的名字后面贴上了“骗保”的标签,怎么甩都甩不掉。 邓明姜请了一周的假,回到学校后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上课、下课、吃饭以及忙自己的事。 只是邓明姜变沉默了,三五好友变成独来独往,也不怎么去摄影部了,没多久索性辞掉了摄影部的职位。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直到另一个消息在学校里传开。 有人说邓明姜他爸被卷进了高利/贷里,本金还完了,但利息这辈子都不可能还完,如今邓明姜他爸没了,这些人便天天找邓明姜和他妈的麻烦。 学校堵、家里堵、还在邓明姜兼职的地方堵,邓明姜报过很多次警,但那些人都是老油条,只是骚扰、从不出手,警察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每次只能口头警告,那些人嘴上应着,转身又堵到了邓明姜和他妈新搬的家门口。 这件事闹了很长一段时间,闹到校领导那里,校领导找过邓明姜很多次,也帮过邓明姜很多次,可依然没有办法。 邓明姜被那些人缠上了。 那些人天天无所事事,便在校门外蹲邓明姜,被保安赶走就去街对面蹲,反正马路那么大,总有他们能蹲的地儿。 那段时间人心惶惶,大家担心惹火烧身,都不敢往正大门那边走,过于无奈,校领导又找到邓明姜,让他休学半个学期再来。 邓明姜同意了。 于是,他消失了,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的踪迹。 法大也从此没了邓明姜这个学生。 季初兰不敢相信邓明姜竟然来到了工地上,那只本该握着笔杆子的手依然修长好看,但布满指腹和掌心的茧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一顿饭下来,季初兰在回忆和现实之间兜转,鼻尖的酸意就没压下去过。 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到邓明姜面前:“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但我真心想帮到你,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可以联系我的私人号码。” 邓明姜看着面前的名片。 季氏分公司的总经理,一个很高的职位,普通人别说要她的名片,想要一张她秘书的名片都毫无途径。 此时此刻,这么一张珍贵的名片随随便便地摆在食堂里还没擦干净油的餐桌上。 邓明姜没有犹豫多久,他伸出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按在名片上,将名片推回季初兰面前的桌上:“谢谢你,不过我现在很好,暂时不需要帮助。” 季初兰抿了抿唇,收回名片,转而看向季初燕。 “真是巧了,没想到你俩能遇上。”季初兰说话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要么阴阳怪气、要么直话直说,“你俩性格差异挺大,还能做成朋友。” 一直用筷子戳着米饭的季初燕幽幽开口:“我也没想到你俩大学时进了一个社团,还一起去乡下取材。” 回忆起那段轻松的时光,季初兰难得温和一笑:“a市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倒是你,一直在工地上呆着,江瑞都没有怨言吗?” 江瑞这个名字已经在季初燕的生活里消失很久,冷不丁地被季初兰提起,他呆了快半分钟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哦。 是他那个想要取消婚约却又不敢自己跟双方父母说的未婚夫。 说实话,季初燕都快记不得江瑞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江瑞喜欢抹发胶、喜欢把头发梳成大背头、喜欢穿衬衫西装,都是刻板记忆。 见季初燕的表情不对,季初兰的筷子停了一下:“怎么了?你和江瑞之间出问题了?” 知道自己弟弟和邓明姜的关系好还住一个宿舍后,季初兰便没在邓明姜面前藏着掖着,估计邓明姜知道的比她都多。 季初燕捏紧手里的筷子,莫名有些紧张,他用余光看看旁边的邓明姜、又看看对面的季初兰,把头摇的跟波浪鼓似的:“没、没有啊。” 季初兰何等人精,一眼就看出了不对,两眼一眯,问道:“你们吵架了?还是江瑞怎么你了?” “没有,真的没有。”季初燕埋着头说。 但季初兰不信,嘴角往下一拉,筷子往桌上一放,也不知道是在不高兴季初燕的隐瞒还是在不高兴江瑞那个人。 “我就觉得江瑞不像个老实本分的人,你偏不听,偏要和他订婚。”季初兰说,“我出社会比你早,见过那些花花肠子的人比你在学校里见的人都多,你要是听我一句劝,就再考虑一下你和江瑞的婚事,你才二十岁,不用这么着急结婚。” 这番话像是刺激到了季初燕的某根神经一样,他蓦地抬头,脸上挤出一抹僵硬且勉强的笑:“江瑞很好,我们没有吵架,每次放假我都会去找他。” 季初兰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邓明姜闻言扭头。 季初燕僵坐在椅子上,他感受到了邓明姜的注视,却不敢转头和对方对视,他一直盯着季初兰的嘴巴,视线不敢往上挪动分毫,生怕和季初兰的目光对上,就会被她识破自己的谎言。 “上次我们一起逛了商场,他跟我去电动城玩,看我夹了很多娃娃,还跟我一起吃了猪脚面。” 季初兰噗嗤一笑:“这可不像江瑞会做的事。” 天气早就变凉,可不知道是不是季初燕穿得太厚的缘故,他背后全部汗湿了,他讷讷地说:“后来我们还去逛了超市,自己在家做饭。” 季初兰点了点头:“看来他确实有所改变。” 季初燕闭上嘴巴,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再也吐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大脑又成了浆糊,被木棍搅拌着,思绪混乱,只有冷汗不停地从额头上溢出。 有那么几秒,他几乎拿不住筷子。 离开时,他悄悄看了一眼邓明姜,结果正好被邓明姜逮个正着。 邓明姜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把所有想法都藏得很深,他安静地看了季初燕一会儿,随即挪开目光。 季初燕的心脏怦怦直跳,人生中第一次有了被一个人的眼神吓到腿软的经历。 哪怕那个人的眼神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地上雨水混着泥巴,泥泞不堪,季初兰穿了一双细高跟鞋,在一群男人中健步如飞。 快走到工地大门口时,邓明姜忽然脚步一停,对季初兰说:“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两人来到车子的另一头, 这边安静,也和季初燕他们有段距离,说话不容易被听到。 季初兰穿了一身白色的职业装,没有外套。 冷风吹过, 她被冻得抱起双臂, 但还是冲着邓明姜笑了笑:“改变主意了?” 说完要从手提包里重新摸出名片。 邓明姜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动作:“我想跟你说说季初燕的事。” 季初兰微有诧异, 她很快收敛神色,把手提包上的拉链拉好:“你说。” “你不喜欢季初燕。”邓明姜没用疑问句,用的肯定句。 季初兰没想到邓明姜说的是这件事,记忆中邓明姜从不插手别人的事,他是个很不喜欢麻烦和复杂的人。 怔愣过后, 季初兰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道:“我们家人多, 关系难免复杂。” “季初燕不是你的竞争对手,他志不在此,也比不过你。”邓明姜垂着眼帘, 光和影都在他的脸上,却掀不起他表情中的任何波澜,他好像一直停在七年前的某个瞬间,“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做,只要你成功了,季初燕在你的人生中连一条多余的横线都画不出。” 季初兰看着他, 慢慢放下抱臂的双手,她似乎听明白了邓明姜的意思。 “你放心吧,小燕子再怎么说也是我弟弟,我是不喜欢他,但不会一直不喜欢他, 我也很清楚我的对手不是他。” 比如这块地,她并不是没争过季初燕,而是没争过季敬安。 她分得清楚是非对错,也看得见黑白交汇中间的那块灰色,只是有时候人被情绪左右,言语不受控。 不过她和季初燕始终是姐弟,有时候会相互讨厌、甚至相互想着没有对方就好了,可一旦有事发生,血缘还是会将他们凝结起来。 季初燕原谅了她和大姐曾经对他的恶作剧,她和大姐也不会把对他们爸的怨完全转移到季初燕身上。 她叹了口气,转头朝车的另一头看去,只见季初燕裹紧外套在原地跺脚,像是冷得不行,又不想自个儿先回去,眼睛始终盯着他们这边。 “你们关系还挺好的。”季初兰说,“就是我弟弟有时候比较任性,只能让你迁就着他。” 邓明姜嗯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很好哄。” “是吗?那就好。”季初兰笑道,“可惜他要回去上学了,还好都在a市,见面方便,你放假有空的话可以来我们家做客。” 邓明姜扯扯嘴角,要笑不笑的样子,没有回应这句话。 等季初兰和秘书上车离开后,邓明姜也和季初燕并排往工棚的方向走,杨健康等人走在他们前面,一边说话一边越走越远。 准确来说,是他们的步伐越来越慢。 泥泞的地上很不好走,每走一步都会在裤腿上溅不少泥水,还好工地上的照明灯悬在头顶,明亮的灯光照着脚下的路,他们可以小心避开地上的水坑。 季初燕忐忑不安地揪着裤子,一直没敢抬头看邓明姜。 快走到工棚外时,邓明姜忽然出声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季初燕嗯了一声,脚步跟着邓明姜停了下来。 “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吧。”其实早该走了,是他一直拖着,杨健康问过几次,见他没打算走便没再提过。 工棚外的照明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人的影子像两条平行线,往前延伸,没有相交的点。 邓明姜想了一会儿,又问:“等你走了,你那间宿舍是不是要被杨工头收回去?” “好像是吧。”季初燕挠着脑袋,他也不太确定,“我可以跟他打声招呼,让他把那间宿舍腾出来给你单独住。” “不用了。”邓明姜说,“好麻烦。” 季初燕忙道:“不麻烦,就几句话的事,杨健康好像还在办公室里,不然我现在就去跟他说。” 季初燕急急忙忙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只觉心里烧了一簇火,烫得他哪儿哪儿都疼,双脚在地上站不住,一定要走来走去才能勉强冷静下来。 他要往杨健康的办公室走,却被邓明姜一把抓住手腕。 邓明姜始终站在原地没动,浅褐的眸子被眼睫投下的阴影遮挡,染得如墨一般黑,他的表情明明没有变化,却仿佛透出一丝疲惫。 像是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疲惫。 “季初燕,真的不用了。”邓明姜的声音很轻,他闭了闭眼,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说,“不早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季初燕心头一紧,没来由地慌了起来,他双手反抓住邓明姜:“邓明姜,对不起,我不想让我二姐和大姐知道那些事,所以吃饭的时候我……” 邓明姜叹息一声。 季初燕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邓明姜……” 邓明姜没有挣扎,由着季初燕紧抓着自己的手不放,他缓慢地说:“我发现生活中总有一些既定的事,通过人力无法改变,我们就像钟表的齿轮,每时每刻都在行走,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可只有低头才会看到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而钟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一点钟、两点钟、三点钟,早就定好了的。” “邓明姜,你在说什么呢?”季初燕没听懂,却不妨碍他心里的难受加剧,他感觉邓明姜说了很多,可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邓明姜从季初燕的束缚里抽出自己的手。 季初燕抓得很紧,他也抽得艰难,但还是一点点地抽出来了。 他把手搭到季初燕的脑袋上,跟之前很多次一样地轻轻揉了揉。 手感依然很好。 “我说——”他说,“生活中的一些事无法改变,不如顺其自然,接受命运。” 就像他爸一样。 就像他妈一样。 就像他一样。 也许他不是里的主角,没有像季初兰一样逆流而上的机会,也没有改变他人的能力。 回到工棚,两人的裤腿上全是泥点,一起洗完澡后躺到宿舍的床上,被子是冷的,好在季初燕手脚火热,很快就让被窝暖和起来。 宿舍里的灯关了,窗外没有月光,夜色在两人床前无限蔓延。 季初燕窝在邓明姜怀里,抬头找到邓明姜下巴的位置,亲了亲说:“对不起。” “嗯。”邓明姜拍了拍他的背,“睡吧。” 季初燕有些失眠,硬是熬到凌晨三四点才有困意,他靠着的邓明姜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睡着。 他不知道自己多久睡的,但睡得很沉,也睡得很久。 直到被敲门声吵醒。 “小季少爷。”杨健康在外面喊,“你起来了吗?” 季初燕等了很久才勉强睁眼,他的眼皮太沉了,意识也重,脑子还没清醒过来,双手下意识地去抱靠着的人。 抱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他感觉不对,定睛一看,是个枕头——是邓明姜睡的枕头。 “小季少爷!”杨健康还在外面喊。“我们要出去了,你跟我们一起吗?” 季初燕推开枕头,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他拿起床尾的衣服披上,穿着拖鞋去开门。 杨健康站在门外,抬手看表,对他说道:“季老板刚刚打电话让我过去一趟,你要去吗?正好你也在这里呆够了两个月,是时候跟你爸汇报一下了。” “我不去。”季初燕还没醒透,声音沙哑,“没什么好汇报的。” 杨健康惊讶:“可以说说你在这里开展的工作情况和每天的工作内容。” 季初燕摇了摇头。 他做的那些事算什么工作?不过是跟在杨健康身后打杂而已,反正两个月已经熬过去了,等他一走,这工地上除了邓明姜外,再没有任何东西和他有牵扯。 杨健康劝了几句,见季初燕着实没有兴趣,只好作罢。 “那你继续睡吧,下午要开工的话再喊你。” 关上门,季初燕准备继续窝回床上,这个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丝不对。 他刚刚以为邓明姜去洗漱或者去小卖部买东西了,所以没把邓明姜的不在放到心上,这会儿视线变得清明,他意识到了什么。 上床的动作顿住,他猛地转身,视线在宿舍里搜寻一圈。 宿舍里少了东西。 他的床铺还在、行李箱还在、放了满地的鞋子还在,但邓明姜的东西不在了。 季初燕眼皮骤跳,脑子瞬间清醒,他立马蹲身往床下看去。 邓明姜日常用的盆子和装在盆子里的东西全不在了。 只剩他面前的床铺还在,是邓明姜的床铺,可上面也没了属于邓明姜的体温,只有他爬起来时留下的凌乱痕迹。 邓明姜的东西呢? 邓明姜人呢? 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呼啸的海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季初燕头顶,他脸色惨白,瞳孔紧缩两下。 然后连一只脚的鞋都忘了穿,惊慌失措地冲出宿舍。 站在过道上抽烟的几个工人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正要说话,就见季初燕一边拿着手机打电话一边往楼上冲去。 他跑到邓明姜之前住过的宿舍,忘了敲门,直接冲了进去。 里面的人闲得无聊围在一起打扑克,听到动静声后,纷纷抬头看他。 “邓、邓明姜呢?”季初燕从人堆里找到文四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文四顺愣道:“你说明姜啊?他不是走了吗?一早就走了。” 与此同时,拨通的电话里传来提示音。 对方已经关机。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入冬之后, 缘河县下了一场雪,雪不是很大,但一宿下来,外面空地上的积雪足以堆起一个半人高的雪人。 宋娅以前讨厌冬天, 冬天太冷, 说话都会喷出白雾, 只要在外面站上一会儿,冷风就跟刀子似的往脸上刮,可如今她在家里憋得太久,不管春夏秋冬都愿意往外面走。 雪在上午九点多停的,前脚刚停, 后脚窗户外面响起了何寒的喊声。 “宋阿姨!” “宋阿姨起来了吗?” 不一会儿,宋娅趴到窗户前回应:“都多晚了还没起, 那我不是睡成懒猪了吗?” 何寒哈哈笑道:“你不是说今天上午想去花鸟市场逛逛吗?走吧,我车都骑来了,带你去。” “等等啊。”宋娅说, “我这儿还没收拾好,不然你先上来坐坐。” “得嘞!” 何寒动作迅速,一溜烟地爬上五楼,连气都不带喘一下。 宋娅已经开了门,在门口等着,见何寒一步迈过三层阶梯, 不由得叮嘱道:“当心点,别摔着了。” 何寒蹦到宋娅面前,嘿嘿一笑。 宋娅帮他捋了捋额前的碎发,问道:“吃过早饭了吗?” “没呢。” 宋娅好笑地瞪他一眼:“那走什么走?早饭都没吃,饿着肚子去吗?” 何寒挠头:“我这不是想着出去随便买点包子豆浆。” “外面的东西贵, 一个包子都要三块钱,不如自己在家里做饭吃。”宋娅偏过身体让何寒进屋。 这套租来的房子不大,但比在a市租的房子好很多,两室一厅外加一个小阳台,总共快七十平,里面的家具就是旧了点,胜在什么都不缺,连微波炉都有。 而且房子很便宜,每月的房租一千出头,是何寒帮忙找的,房东是何寒的一个亲戚。 不过房子的玄关很窄,一个鞋架和一张地毯就把小小的空间挤满了,毯上只能放下两三个人的鞋子。 何寒熟门熟路地从鞋架第一层拿了双棉拖,换上后,又把自己脱下的鞋整齐放到鞋架上。 客厅被宋娅打扫得非常干净,沙发旁放了一张餐桌,上面摆了两碗正冒着热气的粥和两盘凉拌菜。 何寒吸了吸鼻子:“好香!” “阿姨熬的皮蛋瘦肉粥,你也吃一碗吧。”宋娅说着去了厨房。 何寒背着双手在客厅里东瞅瞅、西看看,脑袋一转,从半敞着的一间卧室门里看到了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的一道身影。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外,没好意思进去,连声音都没敢发出,只是安静地盯着那道身影。 直到身后传来宋娅的声音:“何寒,来吃饭了。” 喊完又喊,“明姜。” 卧室里的人头也没抬:“你们先吃,我两分钟后来。” 宋娅和何寒先坐到了餐桌前,位置是固定的,何寒和邓明姜分别坐在两侧,宋娅坐在中间,和餐桌抵着的墙面对面。 宋娅把盘子往何寒面前推了推:“小爱去吗?” “去。”何寒低头吹了吹粥,一边用筷子搅拌散热一边说,“她让我在出发前给她打个电话,到时候就在花鸟市场的门口见。” “好。”宋娅说,“吃完就去。” 何寒嗯了一声,余光瞥见从卧室里出来的高大身影,抬眼看去,笑着问道:“明姜去吗?昨天下了一宿的雪,我们还可以出去堆个雪人。” 邓明姜拉开椅子坐下,拿起放在桌上的筷子,思考了下才说:“你们去,我就不去了。” 何寒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失落,但他很快收拾好情绪,换了个话题问:“你书看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你一次性报那么多科目,可得抓紧了。”何寒说,“不去也好,把时间腾出来看书做题,多巩固一下,争取明年四月一口气考过所有科目。” 邓明姜对他扯了扯嘴角:“借你吉言。” 离开a市前,邓明姜回了一趟学校,那是他时隔七年第一次回去,学校翻修了几栋楼,也多建了一个小广场和一个体育馆,通往教学楼的小路被新修的花园覆盖,花园里有凉亭、人工湖和很多对牵手散步的情侣。 学校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却又好像变了很多。 变化最大的是当初帮他最多的副校长退休了,新上任的副校长是一个更严肃、更公事公办的中年男人。 其实当初邓明姜没有退学,他的学籍被保留了,大学休学最长的时间上限是两年,因为教育部规定大学本科的在校时间不得超过六年,超出时间的话,学校可以勒令该学生退学,但具体情况还是看每个学校的规定,曾经的副校长同情他、想拉他一把,所以一直没有剔除他的学籍,直到三个月前退休,还把他的事跟新副校长说了一遍。 新副校长在办公室里跟他聊了很久,大概意思是七年实在太久了,如果邓明姜想回学校,可以考虑重新考试。 邓明姜一直听着,等新副校长把话说完,他才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不是想要恢复学籍,他只是想要办理退学手续。 于是那天之后,邓明姜真真正正成了一个只拥有高中文凭的人。 他带着宋娅回到他们的老家缘河县,缘河县不大,常住人口只有七十几万,初高中有五六所,可惜很多考出去的学生都在外面扎根,很少有人愿意回到小县城发展。 然而这里承载了邓明姜人生中前十四年的记忆。 以前他爸在外面做生意,他和他妈在老家生活,他爸是个很厉害的人,既能吃苦耐劳,也愿意铤而走险,在他十四岁那年,他爸抓住了一夜暴富的机会,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一跃成了a市排名前几的大老板,也在同年把老家的妻儿接去了a市。 邓明姜在a市没几个朋友,在老家却有不少认识的人。 比如小姨一家。 比如初中同学何寒。 他和何寒在初中做了快两年的同桌,关系不错,但也仅限于不错,他回来后连何寒在没在老家都不知道,更别提主动联系何寒。 还是一天早上他陪宋娅出去买菜,在菜市场上撞见了何寒,当时他没认出何寒,何寒先认出了他,扭着脑袋看了他半天,才上前问了一句。 从那之后,两人在何寒的主动下经常联系,现在何寒和邓明姜关系还行,但和宋娅以及邓明姜的表妹朱小爱打成一片。 吃完饭,邓明姜收拾碗筷,宋娅换了身衣服和何寒出门。 外面冻得不行,宋娅直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何寒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副手套,塞到宋娅手里。 “宋阿姨,你把手套戴上,我去推车。” 刚认识的时候宋娅客气得不行,一分钱的便宜都不想占何寒的,何寒给了她什么东西,她一定要急吼吼地还回去。 这会儿熟悉了,她便能镇定自若地接受何寒的东西了。 何寒给她的手套是一副没拆吊牌的女士手套,一看就是新买的,也不可能退掉。 等她戴上手套,何寒也骑着电瓶车过来了。 何寒家境不错,自己也有能力,大学毕业后只在大城市工作两年就回来了,他学了一门手艺,在缘河县的商业街里开了一家两层楼的咖啡厅,是整个缘河县环境最好、价格最贵的咖啡厅,生意不错,他按揭了一套房子和一辆落地二十万的丰田车,房子也在商业街的附近,一平七八千,听说首付就给了二十来万。 不过何寒很少开车,县里小路太多,停车不方便,稍不注意就会吃上一张罚单,不如骑电瓶车来回穿梭、自由自在。 就是冬天骑着有些冷。 好在宋娅还挺开心,抱着何寒的腰说:“听说江南里后头要修一个商场,是不是真的啊?” “对。”何寒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我朋友跟我说,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内开始动工。” “那敢情好。”宋娅说,“我们缘河县还没一个正经的商场,买点东西都要去市里,怪不方便。” 何寒笑道:“三四个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现在说修就修,也不知道是哪个老板这么阔绰,真是个行动派。” 不到半个小时,电瓶车在花鸟市场的大门外停下。 这里说是花鸟市场,其实也不太准确,只是一些做小本买卖的摊贩在这里聚集起来,时间长了形成一定规模,每当大家想买些花花草草时都会过来逛逛。 何寒停好电瓶车,先下车的宋娅已经和等在门口的朱小爱聊上了。 朱小爱比何寒和邓明姜小了五岁,今年刚刚大学毕业,一毕业就回来了,目前和邓明姜一样宅在家里看书做题。 邓明姜准备自考本科,朱小爱就在准备公务员的考试。 朱小爱没有邓明姜的紧迫感和自觉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一约就出来了。 何寒把车钥匙揣进兜里,走近便听见朱小爱的抱怨声:“他怎么又不出来啊?又不是出去旅游要花七八天的时间,随便逛逛而已,一两个小时就回去了。”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朱小爱是个话唠, 都不用其他人接话,她自己就能叽叽喳喳地说上半天。 把邓明姜从头到脚地念了一遍,她哼了一声,抱着双臂往花鸟市场里走, 可没走几步, 又唉声叹气:“表哥到底怎么了?感觉他回来之后变得怪怪的, 去年我去a市找他,也没见他这么自闭。” “人家在家里准备考试就叫自闭了?”何寒说,“不然跟你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吗?” 朱小爱被这话气得吹胡子瞪眼,扬了扬拳头说:“说我表哥呢,好端端地扯我干嘛?” 何寒笑嘻嘻的样子:“你先扯你表哥, 那我只能扯你喽。” “可我才毕业啊大哥,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干什么?我又没有房贷要还。” “……”这下轮到何寒扎心了, 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朱小爱捂着嘴偷乐。 走在旁边宋娅无奈地看着两人耍嘴皮子,而后也轻叹口气。 邓明姜有没有变化,她这个当妈的自然最清楚了。 宋娅觉得家里太单调了, 加上冬天出太阳的时候少,尤其最近几天又下雨、又下雪,阴沉的天空就跟罩了张灰布似的,看着叫人心里难受,她想买些花装饰一下家里。 花鸟市场不是露天的,上面搭了个巨大的棚子, 挡住了昨晚下的雪,往里走了一段路,布满湿脚印的路才逐渐变得干燥。 里面光线不好,一些摊贩特意拿来大灯照着。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逛了半个多小时, 最后宋娅买了两盆蝴蝶兰,紫红的花开得灿烂,给灰蒙蒙的背景添了几分亮色。 两盆蝴蝶兰用两个塑料口袋装着,何寒提了一盆、朱小爱提了一盆。 出了花鸟市场,何寒问宋娅:“宋阿姨,去我的咖啡厅里坐坐吗?明姜在家里学习,等快中午了再回去吧。” 宋娅正有此意,她知道邓明姜为了考试有多用功,平时能不打扰便不打扰,尽量多在外面呆着。 朱小爱闻言,连忙举手:“我也要去!” 何寒言简意赅:“可。” “……”朱小爱撇了撇嘴,又说,“我能把我家爱明也带去吗?上次带它去你店里,好多客人喜欢它,你生意都好了不少。” 何寒的眼皮跳了两下,忍了一会儿,还是把一些话扔回了肚子里:“行。” 于是何寒载着宋娅、朱小爱单独骑着一辆电瓶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开去了商业街的咖啡厅。 咖啡店刚开业时,何寒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人都瘦了七八斤,如今咖啡厅的生意步入正轨,何寒便请了几个员工,而他当起甩手掌柜,想忙时忙、想闲时闲。 今天是周末,这条整个缘河县最大、最繁华的商业街已经热闹起来了,咖啡店夹在一家餐厅和一家服装店的中间,一楼面积稍小,二楼面积几乎是一楼的两倍,靠外的整面墙全被打掉,做成一整面落地窗,抬头看去,窗前已经坐了两桌人,服务生也都忙开了。 停好电瓶车的朱小爱仰头看了一会儿,啧道:“你们大城市回来的人就是与众不同,大清早起来喝咖啡。” “咖啡可以提神醒脑,一天之中的早上正是喝咖啡的最好时候。”何寒也停好电瓶车,伸手接过宋娅手里两个装了蝴蝶兰的塑料袋。 朱小爱说:“如果我晚上喝咖啡呢?” 何寒的表情变得严肃:“会出问题。” 朱小爱跟着紧张起来:“会出什么问题?” “会——”何寒拖长声调,在朱小爱越来越紧绷的注视下,他蓦地话锋一转,“睡不着。” 朱小爱:“……” 对方垮下去的脸逗得何寒哈哈直笑,提着两盆蝴蝶兰招呼宋娅一起进了咖啡厅。 剩下朱小爱在原地气得差点跳脚,一顿碎碎念后,她收拾好情绪,把车钥匙往包里一揣,准备回家接她的爱明过来。 谁知转身撞上一个径直朝她走来的人。 那人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猝不及防,直接踩到她的脚背上。 朱小爱惊呼一声,眼睛都瞪直了。 那人赶忙把脚拿开,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就是想来问问路……” 朱小爱也往后退了两步,嘶着气,疼得一阵呲牙咧嘴,抬头正想抱怨几句,结果看清楚那人的长相后,她一下子没了声音。 她呆住了。 居然是个帅哥。 不不,应该是个超级帅哥——脸型流畅、五官端正、皮肤白得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那双眼瞳极黑,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映出两团小小的黑影。 帅哥穿得好看且昂贵,光是脚上那双鞋就抵得上她以前大半年的生活费,她前任买过,省了大半年的钱买的,买完后成天跟她哭穷、跟她借钱,所以成了前任。 就是不太高…… 也不太—— 像喜欢女人的样子。 朱小爱的花痴状态瞬间冷却,弯腰拍了拍自己鞋面上并没有的灰,没好气地说了声没事。 “请问一下——”帅哥又开口了,“黑格咖啡厅在哪里?” 朱小爱往旁一指:“这不就是?” “哦哦。”帅哥点头如捣蒜,冲她笑了笑,“谢谢你。” 朱小爱看着帅哥的脸,心情好了不少。 她和何寒一样住在商业街附近,她爸妈常年在外地做生意,一年到头只回来几次,家里只有她和跟着她回老家的爱明。 爱明是一条柯基犬,有着圆圆的屁股,走起路来一扭一扭,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揉上一把。 至于爱明这个名字,来源相当简单,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个“爱”字、她前男友的名字里有个“明”字,所以叫爱明。 本来她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可等她表哥带着她姨妈回老家后,这个名字就很尴尬了。 她才想起来她表哥的名字里也有个“明”字。 之前她考虑过给爱明改名字,又因为一些原因把这件事搁置了,现在她还是喊着爱明。 尤其当何寒嘴欠惹她生气的时候,她说不过何寒,就在何寒耳边喊爱明。 何寒保准要黑脸。 牵着爱明回到步行街,推开咖啡厅一楼的玻璃门,不少人的目光集中过来。 朱小爱刚要牵着爱明往二楼走,视线忽然扫到一个人,是不久前踩到她的那个帅哥。 帅哥坐在靠近门的一张桌子前,手机放在桌上,下面垫了张纸,他正在发呆,没有焦距的眼神冷不丁地和朱小爱对上。 帅哥眼前一亮,立马站起身来。 朱小爱扯住想要撒欢的爱明,站在原地等帅哥走近。 “你好。”帅哥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和他的脸一样叫人赏心悦目。 朱小爱问:“你有事吗?” “我可不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帅哥问完,怕她误会,连忙解释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想找人聊聊。” 朱小爱说:“那你可找错人了,我今年才回来,以前寒暑假都待在学校,对这里也不是很熟悉。” 说完想了想,又说,“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你找他聊准没错。” 朱小爱牵着爱明上楼,把遛狗绳拴到桌腿上,让宋娅帮忙看着些,然后拉着没什么事干的何寒下楼。 帅哥已经坐回位置上,一双圆眼睛巴巴望着楼梯方向。 朱小爱脚步一顿,回头看看何寒。 何寒莫名其妙,太阳穴旁的青筋直跳:“你到底要干什么?” 朱小爱没有说话,又看看帅哥,过了片刻,她才惊奇地说:“不是我说,你和那个帅哥真的挺像啊,都是圆脸、圆眼睛,皮肤也白,不过你没那个帅哥精致。” “……”何寒沉着脸,眼神里风雨欲来,“你把我拉下来就是为了进行拉踩?” 关键他还是被踩的那个! “诶诶诶!”朱小爱见何寒转身要走,连忙把人拉住,并推到帅哥面前,她从何寒身后探出脑袋,指了指何寒,“他是这家咖啡厅的老板,他对这里熟,你跟他聊。” 何寒问:“聊什么?” 帅哥有些局促,抿了抿唇说:“可以坐下聊吗?” 何寒说:“可以。” 反正他不忙。 - 邓明姜合上书本,发现闹钟上的时间已经走到中午十一点,他拿起手机给宋娅打了个电话。 宋娅还在何寒的咖啡厅里,接到电话才准备回去。 邓明姜问她买了什么,她说两盆蝴蝶兰。 邓明姜想了想,让宋娅在咖啡厅等他,他过去找她。 宋娅原想说不用,她让朱小爱送自己回去,但邓明姜说他想去商业街那边的书店逛逛,宋娅便答应下来。 家里距离步行街还是有一段路,要坐十几二十分钟的公交,邓明姜随便穿了件外套,拿起钥匙出门。 小区地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清扫,许多孩子玩玩闹闹,堆了一路的小雪人,孩子家长也站在边上扎堆聊天。 邓明姜从旁路过,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确实外形条件不错,可惜没工作,成天家里蹲,人家女孩子不一定乐意。” “而且他都奔三了吧,没车没房,还和他妈租房子住,家里条件也不咋行。” “再看看吧,他和他妈刚从大城市回来,说不定都没安顿好。” 邓明姜扭头看过去。 几个正在说话的人被他看得心里一惊,脸上涨红不已,一时鸦雀无声。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偶尔会去何寒的咖啡厅里帮忙, 他对很多东西都没兴趣,对在外面吃饭不感兴趣、对在外面逛街不感兴趣、对看电影不感兴趣,所以很多次何寒约他出来,两人就坐在咖啡厅里聊天。 他下了公交车, 熟门熟路地走到咖啡厅门外。 朱小爱准备回家了, 牵着爱明正在推玻璃门。 邓明姜上前帮她把玻璃门拉开。 朱小爱见来人是他, 一双眼睛几乎是噌地一下亮了起来:“哥——” 话音未落,人已经扑到邓明姜身上,可怜旁边的爱明被骤然拉紧的绳子扯得一个踉跄。 邓明姜习惯了朱小爱的咋咋呼呼,手推着玻璃门,站在原地没动。 直到一个人猛地起身, 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一把将朱小爱从邓明姜身上扯开。 朱小爱回头, 意料之中地看到了何寒那张很不爽的脸。 “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大了该跟你哥保持距离。”何寒说。 朱小爱冲他吐了吐舌头。 她当然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了,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气何寒, 谁让何寒一天到晚都在怼她。 见朱小爱又黏黏糊糊地凑了上去,抱着邓明姜的胳膊不放,何寒沉声喊道:“朱小爱。” 朱小爱眨眨眼:“干嘛?” “都让你保持距离了,你这样叫别人看见不好。” “哪里不好?他是我哥,只有你才会胡思乱想。”朱小爱晃了晃邓明姜的胳膊,仰头问道, “是吧?哥。” 邓明姜没有回答。 准确来说,他压根没听朱小爱和何寒的对话,他的目光始终望着门左边的某一处。 那里的桌前坐着一个人。 是季初燕。 几个月没见,季初燕瘦了一大圈,原本带有肉感的脸有了清晰的轮廓, 衬得那双眼睛更圆、更黑了,他把有些长的头发剪了,栗子色染成纯黑色,乍看之下反而更像高中生。 季初燕之前坐着,和他对视上后,缓缓站了起来。 门外是阴天,没有一点阳光。 咖啡厅的一楼和二楼都亮着灯,一楼的一盏灯正好悬在季初燕的脑袋上方,明亮的光线照得他脸色惨白。 他往前迈出两步:“邓……” 刚挤出一个字,邓明姜便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他把手从朱小爱怀里抽出,扯了扯朱小爱手里的遛狗绳,把挡在门中间的爱明扯到自己脚边,随即问道:“我妈呢?” 朱小爱立即抢在何寒前面回答:“在楼上!” 何寒无语。 邓明姜抬脚往二楼走,本来准备回去的朱小爱也改变了主意,牵着爱明跟在邓明姜身后,她用略带撒娇的口吻喊:“哥,你等等我和爱明嘛!” 何寒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决心下次一定要从朱小爱身上找补回来。 朱小爱太过分了,明知道他…… 还故意气他。 收敛思绪,何寒才想起刚刚和自己聊天的人,转头看去,只见季初燕呆呆站在桌前,眼睛望着楼梯的方向,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何寒以为自己的冷落让对方生气了,赶紧回去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朋友来了,跟他说了几句。” 季初燕还是看着楼梯方向。 “季初燕?”何寒抬手晃了晃,刚刚聊天时他们交换了名字和微信。 季初燕如梦初醒,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他跌坐回椅子上,失去力气的手脚软软垂下。 咖啡厅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可他浑身冰冷,仿佛被谁放在风口上,冷风在他耳边吹出了呼呼的声响。 那个女生是谁? 他的关注点在这里。 那个女生和邓明姜之间似乎非常亲密,她抱着邓明姜的胳膊,邓明姜却不挣扎。 想知道答案很容易,这家咖啡店的老板何寒是邓明姜的朋友,也跟那个女生很熟的样子,只要他问何寒,就能知道答案。 可他不敢问。 在他渴望知道答案的同时,他浑身的细胞也在抗拒知道答案。 他怕得到一个让他承受不起的答案。 尽管答案显而易见…… “季初燕?”何寒的手又在眼前晃,显然被他的异样吓得不轻,说话的语速都变快了,“你没事吧?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季初燕的双眼逐渐在何寒脸上聚焦,他摇了摇头:“里面有些闷,我想出去透透气。” “好。” 何寒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季初燕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跑出了咖啡厅。 何寒愣了一会儿,摸摸下巴:“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突然想起季初燕还说想跟他打听一个人,结果连那个人的名字也没来得及说。 楼上,邓明姜一手插兜、一手提着两袋蝴蝶兰,正在听宋娅和朱小爱商量去哪里吃饭。 但听着听着走了神。 “哥?”朱小爱的脑袋凑了过来,和他一起往玻璃窗外看,“你在看什么啊?” 邓明姜一秒收回目光:“没什么。” “才怪。”朱小爱不信,“你看得那么认真。” 邓明姜没什么表情:“商量好去哪里吃饭了吗?” 干饭人朱小爱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开了,她嘿嘿地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去吃川菜,我知道一家店的毛血旺特别好吃,超辣!” 朱小爱爱吃辣的,越辣越兴奋。 见宋娅没有意见,邓明姜点了点头:“那就走吧。” 朱小爱问:“何寒哥去吗?” 邓明姜说:“我问问他。” 答案依然在意料之中,何寒怎么可能不去?于是朱小爱又开始表演了。 路上她双手挽着邓明姜的一条胳膊,亲亲热热地和邓明姜说话。 何寒乌云密布的脸就没转晴过。 邓明姜知道朱小爱在气何寒,也知道何寒为什么这么生气,但他不想掺和进两人的事情里,以免不小心把纸捅破,又牵扯出更多的麻烦。 他眼观鼻、口观心,就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来到饭店,邓明姜和宋娅坐一排,朱小爱和何寒坐一排继续拌嘴。 几人点了餐,邓明姜脱下外套,只穿着里面的一件黑色毛衣,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 “明姜?”宋娅看他。 “我去趟卫生间。”邓明姜说完就走。 此时正值饭点,饭馆里坐了不少人,卫生间在饭馆的里面,邓明姜没有往里走,而是径直出了饭馆的大门。 大门右侧鬼鬼祟祟地躲了一个人,刚刚那人差点和他撞上目光,赶紧躲回门后,掩耳盗铃地把头转向另一边,用弓起的背对着门口,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 邓明姜穿着运动鞋,脚步很轻,没发出声音,他在饭店门口站了快一分钟,都没被季初燕察觉到。 这会儿不断有人进出饭店,邓明姜担心自己挡了别人的路,索性绕了半圈站到季初燕面前。 认真一看,他才发现季初燕不仅把身体蜷缩成了鸵鸟姿态,连眼睛也紧紧闭了起来。 邓明姜:“……” 又站了快一分钟,季初燕仍旧双眼紧闭。 他明白了—— 对方在装傻。 “季初燕。”邓明姜轻喊一声。 季初燕浑身一颤,仿佛裹在身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人残忍地撕成两截一般,他拔腿就想跑。 谁知邓明姜的反应更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季初燕来不及防备,加上邓明姜的力气极大,像钳子一样把他的手臂定在半空中,他脚下一滑,当场在原地转了个圈,最后一头撞到邓明姜身上。 他的脸撞上邓明姜的胸膛。 一瞬间,宛若时间倒退,他们回到了第一次有了身体接触的那个晚上,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定格了快半分钟。 但那时是夏天、现在是冬天,那时附近只有他俩、现在路上人来人往且都向他们投来异样目光。 两人都没在意那些目光。 邓明姜提着季初燕的手让对方站稳,然后松开力道。 季初燕像是一只被拎住了耳朵的兔子,不敢跑了,哆哆嗦嗦地站着,也不敢抬眼和邓明姜对视。 邓明姜已经戒烟几个月,可有时候还是会犯瘾,比如现在,他突然很想抽烟,手在兜里摸索一圈,没有摸到烟盒和打火机,摸到一个裹着小包装袋的东西。 他拿出那个东西。 是一颗黑巧。 “你怎么在这里?从a市过来的?”邓明姜很平静地问,像在和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交谈,中间的断联和之前的不告而别都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任何印记。 季初燕听着熟悉的声音,两眼一酸,很突兀的,大颗大颗的眼泪溢出了他的眼眶。 眼泪啪嗒啪嗒地往地上砸,砸出了一朵朵很小的水花。 邓明姜垂眸看了一眼,又挪开目光,他撕开手里的小包装袋,拿出里面的黑巧放进嘴里。 一股苦味在舌尖蔓延。 他不喜欢甜味,但也不适应苦味。 然而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然平静地把黑巧咬成两半,慢慢咀嚼起来。 “嗯。”季初燕努力控制眼泪,可惜控制不住,光是脚前的小水花就出卖了他,他吸着气说,“我爸公司在这里投了个项目,正好我放寒假,他让我过来看看。”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这几个月来, 邓明姜外出的时间极少,但在家里听宋娅说过外面的一些事,包括有个地方要修商场的事。 他一下就想到了那里。 “江南里那边吗?” “嗯。”季初燕胡乱抹了把脸,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他的眼眶通红, 眼睫依然湿漉漉的。 虽然消瘦很多, 但这张脸还是熟悉。 邓明姜安静看着,心里有很多想问的话,却都没问。 问了也是白问。 他不喜欢干浪费力气和时间的事。 不过有些话还是得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有我朋友的咖啡厅,你是怎么找到的?” 邓明姜可不信他和季初燕是偶然在何寒的咖啡厅里撞见的,还记得当时季初燕在跟何寒说话, 后来何寒也提起有个客人想找他打听个人结果自个儿跑了。 季初燕飞快地抬眸看了邓明姜一眼,又飞快地垂下视线, 他拧着眉头有些纠结,沉默半天,说了实话:“我找文四顺问了你的去向, 他也不清楚,只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就是你拍的那些考试资料的照片,我看到旁边放了一杯咖啡,杯面上有logo……” 其实黑格咖啡厅相当好找,缘河县距离a市也就三百多公里的路程, 而且咖啡厅不是连锁店,是老板的原创品牌,还在各大软件上开通了团购渠道和社交账号。 咖啡厅的社交账号每天都有经营,图文和视频一起发,里面的杯子和桌面可以跟邓明姜图片里的对上号。 难的是他得找个过来的理由。 所以他等了好几个月, 等到放寒假的时候,终于盼到了来缘河县的机会。 这些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季初燕回忆起这几个月的煎熬和难受,只觉每天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仿佛在做梦一般,可做的都是噩梦。 起初他是愤怒的,气邓明姜的不告而别、气邓明姜的绝情绝义、气邓明姜把自己整个封住也把他隔在外面。 可后来每个失眠的夜晚,他都会想起邓明姜离开前一晚说的那些话,他慢慢分析出了那些话里的意思。 原来邓明姜在生他的气。 原来邓明姜是在那个时候有了离开的想法。 他后悔了。 他不该撒谎的。 他不该为了维持在大姐和二姐面前的一点面子而把邓明姜从自己身边推开,那些事明明是他和邓明姜一起做的,他为什么要说成江瑞?和他一起的人明明不是江瑞…… 每次想到这些,他心里一阵绞痛,甚至只要躺着就呼吸不了,他不得不坐起来,抱着被子坐上一整晚。 心头的酸意几乎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眼睛就没干过。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又被邓明姜打破:“你现在住哪里?” 季初燕愣了一下才说:“还没找好酒店,我昨天下午坐高铁到g市,在g市歇了一晚,今天上午才转大巴过来。” “其他人呢?”邓明姜已经把嘴里的黑巧吃完,他把剩下的包装袋放进兜里,“没跟你一起过来吗?” 季初燕始终垂着视线,也看到了邓明姜手里的包装纸,他认出那是一款巧克力的牌子,进口产品,对普通人来说价格不算便宜。 以前邓明姜的兜里都放着他偷偷塞进去的陈皮糖,现在换了。 不知道是谁换的,反正不是邓明姜自己换的。 季初燕眨了眨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快被酸死了。 “其他人要等一阵子。”季初燕踢开脚边的小石子,故意咳嗽几声,想把哭腔咳掉,“我自己先来的,我爸让我来看看情况。” 邓明姜安静了下,没有戳破季初燕的谎言,只是问道:“他们要等多久?” “两、两三个月吧。”季初燕说得结结巴巴。 邓明姜没再多言。 季初燕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他之前设想过无数次自己和邓明姜重逢的场景,但从未想过自己如此狼狈。 他恨死了自己的眼泪,要是不那么容易流出来,他还能假装轻松地和邓明姜多说上几句话。 “那、那我先走了啊。”他吸了吸鼻子说,“我还要找酒店,行李也放在一个超市里寄存着。” 他嘴上说着,可脚上没动。 他很矛盾,一方面不想让邓明姜看到自己的难堪,一方面又隐隐约约地期待邓明姜挽留自己。 可惜他的期待并未实现。 邓明姜往后退了一步,点头说道:“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咖啡厅找我朋友,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会帮你的。” “嗯。”季初燕重重点头。 邓明姜转身要往饭店里面走,却迎面撞上出来找他的朱小爱。 “哥,你不是去上厕所吗?怎么跑外面来了?”朱小爱奇怪地问,没何寒在,她对待邓明姜的态度就很正常了。 站在原地的季初燕听到声音,脸色唰的一下又白了,他扭头看向朱小爱。 饭店大门一直有人进出,朱小爱也怕挡着别人的路,便往邓明姜的身旁挤,顺势抬手挽住邓明姜的胳膊。 邓明姜任她挽着,回答:“遇到一个朋友,就聊了一会儿。” 这时,朱小爱也注意到了脸色惨白的季初燕,她惊讶地啊了一声:“是你啊,原来你是我哥的朋友!” 邓明姜看她:“你们见过?” “咖啡厅里见过,他来找人,我让何寒跟他聊,来的路上何寒不是跟你说过这事儿吗?”朱小爱热情地跟季初燕打了招呼,“我叫朱小爱,你呢?” 季初燕张了张嘴,极为艰难地挤出自己的名字:“季初燕。” “哪个初燕?” “初春的燕子。” “一看就是春天过生日。”朱小爱大大咧咧地笑,“你还是一个人吗?来跟我们一起吃呗。” 季初燕没有忙着答应,他愣愣看向邓明姜。 邓明姜面无表情,感受到他的注视后,平静地转头和他对视,但始终没有说话。 朱小爱再粗神经也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连忙扯了下邓明姜的衣服。 “哥,你说话啊。” 邓明姜这才慢吞吞地开口:“来就来了,一起吃顿饭再走吧。” 朱小爱嘻嘻笑道:“来来,我哥请客。” 邓明姜睨她一眼。 她冲邓明姜吐吐舌头。 两人的互动全被季初燕看在眼里,他几乎难受到了喘不上气的地步,双手攥紧,指甲嵌进肉里,疼痛如鞭子似的抽打着他的神经。 他跟着两人走进饭馆,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的背影。 她真的是邓明姜的女朋友? 可她为什么把邓明姜喊做哥? 还是说他们是兄妹关系? 可情侣之间也有以哥哥妹妹互称的。 季初燕的脑子很乱、神经一抽一抽地疼,眼前的画面像是幻觉,他曾经从未想过邓明姜会和哪个女人在一起,即便当时他也从未想象自己和邓明姜的未来。 仿佛他们的人生只会定格在不久前的秋天,脏乱差的工地、简陋的工棚、狭窄且坚硬的架子床,他和邓明姜相拥着窝在被子里。 结果事实证明他错了。 只有他停在那里。 邓明姜一直在往前走,也许曾为他放缓脚步,但从未停下来过。 回到餐桌前,菜都上好了,宋娅和何寒正隔着一张桌子聊天,何寒的话唠程度不比朱小爱低,哪怕宋娅不怎么开口,他也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 两人抬头看到跟在邓明姜和朱小爱身后的季初燕,同时一愣。 接着同时开口。 “是你?” “小季?” 说完对视一眼。 何寒率先问宋娅:“宋阿姨,你认识他啊?” 宋娅笑着点头:“他是明姜在a市认识的朋友,之前来我们家里住过几次。” 随即询问季初燕,“小季,你不是在a市吗?你怎么来缘河了?” 季初燕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只是看着分外憔悴,他说:“我放寒假了,跟几个叔叔一起来这里实习。” 宋娅哦了一声,又道:“来来,快坐。” 一张餐桌前只有四张椅子,邓明姜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季初燕,然后叫服务生拿来一张凳子放到两排人的中间。 何寒的反应和朱小爱差不多,又惊又奇,没想到能巧到这个地步。 原来季初燕要打听的人就是邓明姜啊。 饭桌上有朱小爱和何寒在,基本上不会有冷场的时候,两个人跟欢喜冤家似的,说不到几句就要拌嘴。 在两人的拌嘴声中,季初燕终于没忍住看向邓明姜,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小爱是你女朋友吗?” 何寒噗嗤一乐,正要说话,朱小爱偏身扑到了邓明姜身上,扯着邓明姜肩上的衣服,歪着脑袋,一脸鸡贼的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朱小爱!”何寒气得筷子都掉了。 朱小爱对他做鬼脸。 何寒沉着脸对季初燕说:“朱小爱是他妹。” “干妹妹,暧昧中的那种。”朱小爱冲何寒努努嘴,挤眉弄眼地小声说,“他就是嫉妒我敢于为爱冲锋、勇往直前。” 说是小声,但声音足以被餐桌前的几人听见。 宋娅无奈地笑。 原本炸毛的何寒不知道被朱小爱的哪句话戳到了,忽然没了声音。 同样没了声音的还有季初燕。 季初燕愣愣看着朱小爱搭在邓明姜肩膀上的手,眼里的痛苦掩饰不住,强烈到几乎从眼里流出来。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等朱小爱闹完, 餐桌上的五个人一下子沉默了两个,剩下邓明姜本就不爱说话,只有宋娅时不时地接朱小爱的话茬。 结完账,一行人离开饭馆。 朱小爱手里牵着爱明, 还要回家给饿肚子的爱明做狗饭, 打完招呼后就跟何寒一起走了。 何寒要回咖啡厅看生意, 她的电瓶车也停在那边。 季初燕没有主动离开,装傻地跟着邓明姜和宋娅。 两盆蝴蝶兰全提在邓明姜手上,邓明姜原想和宋娅一起去书店看看,可有季初燕在,他临时变了想法, 决定先把宋娅送回去。 几人在公交站台停下,邓明姜把装了蝴蝶兰的塑料袋放到地上, 转头问季初燕:“你现在往哪儿走?” 季初燕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被霜打了个茄子,他表情麻木地想了半天, 仿佛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都忘了。 宋娅也问:“小季,你现在住哪儿呀?” “住宾馆。”邓明姜代替季初燕做了回答,“他说他的行李还放在超市的寄存柜里,得先把行李拿了再去找宾馆。” “哦。”宋娅想了想,伸手提起两盆蝴蝶兰,“小季初来, 在缘河哪儿都不熟,不然你带他去找宾馆吧,妈自己提着东西回去。” 要不是家里只有两室一厅,邓明姜需要空间学习,宋娅就让季初燕去他们家暂住了。 但想想也不太可能。 季初燕来这里工作, 不止待三五天,住他们家里又是和同事分开、又是工作不便,两边都添麻烦。 “算了,东西重,我先送你回去。”邓明姜从宋娅手里提走蝴蝶兰。 宋娅还想提回,但被邓明姜躲开了。 “妈自己可以回去。”宋娅说,“你陪小季,免得小季一个人。” 邓明姜说:“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那小季怎么办?”宋娅说完,越过中间的邓明姜看向季初燕,“小季,你急不急?不急的话先跟我们回去一趟?正好你来了缘河,认认我们家的门。” 邓明姜一下子不说话了。 季初燕整个人都处于恍惚状态,听完宋娅的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他下意识看向邓明姜。 邓明姜扭头看着车来的方向,从季初燕的角度,只能看到轮廓流畅的侧脸以及高挺的鼻梁。 但季初燕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邓明姜此时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冷淡、平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邓明姜一直都是这样,明明身在局内,却总能给人一种置身局外的感觉。 察觉到他的目光后,邓明姜的脑袋往这边稍偏了下,他的视线落在马路对面,但话是对季初燕说的:“你自己决定。” 季初燕呼吸一紧,心头溢出一丝喜悦,他不再犹豫,连忙对宋娅点头说道:“好,打扰阿姨了。” 宋娅笑道:“你这孩子客气什么。” 季初燕也笑,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勾,然而当他的目光回到邓明姜的脸上时,又有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心里那簇燃烧的小火苗瞬间熄灭。 邓明姜果然没有表情,他似乎毫不关心季初燕的决定,去也好、不去也罢,都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相较而言,他更在乎公交车为什么还没来。 季初燕只觉从头凉到脚,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又等了两三分钟,公交车慢慢悠悠地开来,邓明姜先让宋娅上车,然后看向无措地站在最后的季初燕。 季初燕跟在另外几人后面,正在翻钱包。 可惜他坐公交车的次数少得可怜,即便知道坐公交车需要零钱,也会忘了准备。 “季初燕。”邓明姜喊道。 季初燕猛地抬头,额上已经急出冷汗,他很害怕赶不上这趟公交,好像公交站台的地下藏了吃人怪物一样。 “你先上去。”邓明姜说,“我在后面刷卡。” 季初燕白着脸说:“我没有这里的公交卡。” “我来刷,一张卡可以刷两次。” 季初燕愣了一下,顿时如释重负,赶紧上车。 邓明姜跟在后面刷了两次卡,把卡放回兜里,他一手提着蝴蝶兰、一手抓着座椅的扶手和季初燕一起往后面走。 公交车里的人不多,但座位几乎坐满了,宋娅找到位置,从邓明姜手里接过蝴蝶兰放到自己脚下。 邓明姜和季初燕两人只能站着。 “要坐二十分钟。”邓明姜对季初燕说。 季初燕双手抓着后门旁边的杆子,一张俊脸已经开始泛白,听到邓明姜的声音,他睁开眼睛。 “好。”季初燕应了一声。 邓明姜看了看他,唇色比脸色还白,额上的虚汗接连不断地往外冒,他说完又闭上眼睛,但眼睫抖得厉害。 小县城的公交车和大城市的公交车还是有所区别,大城市的公交车讲究干净整洁,为了树立文明城市形象,有一点磕磕碰碰都会返厂修理,小城市的公交车则讲究一个实用性,只要还能载人、还能在马路上跑,其他都是次要的。 因此这辆公交车行驶时噪音很大,尤其在车窗紧闭的时候,发动机的轰鸣声几乎贴在耳边响。 而且车身有些摇晃,坐着的人还好,站着的人就受罪了。 季初燕先是扶着杆子,后面索性抱着杆子,他垂着脑袋,仿佛真的要焉掉了。 邓明姜一直关注着他,见状说道:“你在下个站下吧,我先送我妈回去,回头陪你找宾馆。” 季初燕虚弱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可他还在坚持,摇了摇头。 “季初燕。”邓明姜沉下声音,“晕车不好受,没必要这么折磨自己。” 季初燕还是摇头。 就在这时,前面有小车别过,司机一个刹车,季初燕没抱稳杆子,身体绕着杆子急速转了半圈,一头扎到邓明姜的怀里。 喉咙里有什么上涌,季初燕干呕一声。 所有坐着的乘客都看了过来,表情有惊有恐,只有宋娅一脸担忧:“小季?” 邓明姜反应迅速,双手快过脑子地脱了身上的外套,他捧着外套围住季初燕的脸,同时用身体把季初燕挡在栏杆和后门之间。 季初燕仍旧抱着杆子,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衣服里,他一阵干呕,并没吐出什么。 中午没有胃口,吃得太少了,现在连吐的东西都没有。 开车的司机见怪不怪,把车开到公交站前停稳:“好了好了,下车吧。” 邓明姜跟宋娅说了一声,将外套搭到手臂上,扶着快要站不稳季初燕下了车。 外面的冷风扑面而来,季初燕打了个哆嗦。 邓明姜扶着他坐到站台的金属凳上,拎起外套抖了抖,什么都没有,便重新穿到身上。 季初燕良久没能缓过来,双手撑在身体两侧,背脊弯出一条很深的弧度,一头黑发垂下,挡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削尖的下巴。 邓明姜安静看着,再一次感受到了季初燕的瘦。 真的瘦了很多。 本来身上就没什么肉,也不知道现在瘦到什么程度了。 他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一块黑巧递给季初燕。 季初燕看了一眼,摇头。 邓明姜没说什么,撕开包装,自己嚼得嘎嘣脆。 季初燕抬头看他,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天是阴的,黯淡的光映着他的脸,有些像电影里的鬼脸。 “好吃吗?”季初燕问。 邓明姜说还行。 “比陈皮糖还好吃吗?” 邓明姜咀嚼完了,低头和季初燕对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g市过来的大巴车比缘河的公交车还破,你怎么坐过来的?” 季初燕扯着嘴角,笑了笑说:“我上车前买了一堆塑料袋,一边坐一边吐,厉害吧?” 邓明姜问:“你前后左右的人就不嫌弃?” “我前后左右没有人。”季初燕说,“我把我前后左右的位置都买了。” 邓明姜:“……” 季初燕恢复了些精力,小得意地抬抬眉毛:“中间有条路没修,特别烂,坐在车上像坐在蹦蹦床上一样,还不是被我坐过来了。” 邓明姜没说话了,眼里有暗流涌动,但不明显。 季初燕也慢慢收敛了嘴角的弧度,双手攥紧,表情里有着完全藏不住的忐忑和不安,也清清楚楚地映在那双微微闪动的黑眸里。 他以为邓明姜会说点什么,或者当场把他们之间的窗户纸捅破、或者亲手撕下他们之间看似平和的气氛。 结果邓明姜什么都没做。 “休息好了就走吧。”邓明姜说,“我陪你去把行李拿了,再找宾馆。” 季初燕愣住。 邓明姜问他:“你的行李箱放在哪个超市?” 季初燕半天才回:“大辉超市。” “离这里有点远。”邓明姜摸出手机搜了一下地图,“步行三公里,你能接受吗?不行的话我们打车。” 季初燕点了点头:“能的。” 于是两人步行前行。 才下过雪的天很冷,风吹在脸上跟刀刮似的,还好路边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走在上面不会打滑。 缘河县分旧城和新城,新城在步行街那边,有宽阔的马路以及两边的人行道路,新城只有一条不怎么宽的马路,两边的人行道路狭窄到两人无法并排而行。 邓明姜走在前面,季初燕跟在后面。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他们一路上和很多人相擦而过, 邓明姜习惯了这种路,每次都会侧身避过,但季初燕不习惯,每次避的时候都不知道脚放哪里。 因为脚下的地坑坑洼洼, 走也走不顺畅。 中途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肩膀, 季初燕本就体力不济, 这一下差点被挤下人行道路,他连忙搂住一棵行道树,手心磨过粗糙的树皮表面,疼得他直吸凉气。 仅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原本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邓明姜已经走到了很前面。 邓明姜没有回头, 似乎压根不知道季初燕没跟上来。 季初燕喊了一声。 “邓明姜,等等我。” 邓明姜没有听到, 也没有停下脚步,还在匀速往前走。 季初燕吐出口气,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 三公里的路仿佛被延长到了三十公里, 季初燕第一次感觉连走路都如此难熬,每一口气都像是从肺部深处喘出来,他四肢力气渐失,却不得不强撑着跟上邓明姜的速度。 “邓明姜……邓明姜……”他气喘吁吁地喊。 邓明姜依然头也不回。 季初燕摸出手机想打邓明姜的电话,翻通讯录时才想起邓明姜早就换了号码,他不知道邓明姜的新号码。 便只能收起手机继续追。 太累了。 季初燕知道只要自己稍没撑住, 双腿就会不受控地跪到地上。 他咬着牙,就撑着那么一口气,一直走、一直追。 过了很久,走过一条极长的小道,眼前的路豁然开朗, 前面有一片空地,空地旁是一个小型商场,“大辉超市”的牌子就挂在商场上方。 空地上有很多老人带着孩子在玩,卖气球、卖棉花糖以及卖各种各样玩具的摊贩混在人群中,场面十分热闹。 邓明姜身形笔挺地站在人群边缘,三公里的路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他连气都不需要多喘一下。 季初燕终于可以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半天的气,才站直身体朝邓明姜走去。 邓明姜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随他脚步而动。 季初燕很喜欢这种感觉,让他很有安全感。 邓明姜在专注地看着他,而不是视他为无物,明明他们俩离得很近,可中间宛若隔了一条鸿沟。 距离越来越近。 最后,他在邓明姜面前站定。 “我好累,快跟不上你了。”季初燕勉强露出一抹笑容,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里面的衣服也被打湿,热气从领口冒出来,黏糊糊地覆在皮肤上。 邓明姜说:“你不适合小县城,这里的路不好走,你容易摔跟头。” 季初燕似乎没听懂邓明姜在说什么,笑容不变:“你看我一路走来也没摔过跟头。” “我看到了。”邓明姜伸手抓过季初燕的手背,翻过来一看,上面擦出了一小片很浅的血色。 季初燕想收回手,可邓明姜抓得很紧。 邓明姜说:“这不是差点摔了吗?” “那也没摔。”季初燕一个用力,终于把手抽了回去,他扯了扯衣袖,用毛衣的袖口遮住手心。 邓明姜沉默地看着他。 季初燕早已累得不成样子,张着的嘴合不住,眼皮疲惫地搭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脑袋上,如果他们不在外面,季初燕应该会立马躺到地上睡上一觉。 然而季初燕眼里的倔劲还在,犹如一根勒紧的绳,两眼死死盯着邓明姜,他重复道:“我没摔跟头。” “……”邓明姜叹了口气,转身朝超市入口的右边走去。 季初燕也不问原因,紧跟在他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药店,邓明姜问店员要了棉签和酒精喷雾,结完账离开药店,他带着季初燕在空地边的长椅上坐下。 掌心磨破口子,酒精喷在上面很痛,季初燕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邓明姜拿着棉签仔细擦着伤口,没抬眼皮:“后面注意一点,小心别碰着水了。” “好。”季初燕的声音有些抖,疼过之后,他说,“谢谢你,邓明姜。” 邓明姜拿起瓶子又是一喷。 季初燕痛得直接叫了出来。 邓明姜听在耳里,却毫无反应,他换了根棉签继续擦拭伤口:“我没等你,也值得你谢吗?” 酒精刺激得伤口太痛,季初燕瞬间红了眼眶,生理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从眼里滚落,他的身体都在隐隐地抖,半天才缓过来,又跟个没事人似的,抬起手背在眼角一抹。 “不,你等了我的。”季初燕说。 “我什么时候等你了?” “如果你没等我,现在我和你就不会坐在这里,我还在追你的路上。” 邓明姜动作一顿,掀起眼皮子看向季初燕。 季初燕的眼睛还是红的,泪水把眼睫浸得湿漉漉的,小少爷爱掉金豆子,但不管哪次掉金豆子,都可怜兮兮的。 不可否认的是,邓明姜每次都心软了。 他不是见不得人哭,他只是见不得季初燕对着自己哭。 小少爷还是笑起来好看。 他把用了的棉签扔进塑料袋里,坐直身体,语气无波无澜:“这里是终点,前面没有路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得不等。 “只要你想躲,哪里都不是终点,到处都有路。”季初燕小声地说。 他曾向邓明姜道过歉,也在分开的几个月里把道歉的话反复练习,可这会儿再开口时,心脏某一端还是被扯得难受。 他习惯了逃避、习惯了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甚至恨不得自己失去那天晚上的记忆。 那些曾从他嘴里说出去的话变成一个个回旋镖,把他割得遍身都是伤口。 他的嘴里宛若含着一口胶水,每一次张口都特别艰难,他拼命地把在肚子里揣了几个月的话往外挤。 “邓明姜,对不起,那天晚上是我糊涂。”季初燕声如蚊呐,“我大姐和二姐的婚姻美满,我不想在她们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我撒了那样的谎,其实我和江瑞很久没联系过了,我连江瑞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要承认自己内心的阴暗是件很难的事,若面前是其他人,季初燕永远也开不了口,他宁愿把这些想法全部烂在心底。 可面前是邓明姜,第一个字说出来后,后面的话也就没那么难了。 邓明姜嗯了一声,低头收拾酒精瓶子和塑料袋。 几样东西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可他能让自己看上去很忙的样子。 “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再撒那样的谎。”季初燕的眼睛又酸了,他是个情绪敏感的人,情绪像浪潮一般来得快也去得快,此时正是来势汹汹的时候。 邓明姜终于把几样东西收拾好了,在塑料袋上打了个结,他慢慢开口:“我不知道你和你大姐的关系,不过你二姐是关心你的,至少在你和江瑞的关系上,她真心为你着想,所以你没有欺骗她的必要,也许她比任何人都想你过得好。” 季初燕睁圆眼睛,泪水在里翻滚:“我二姐她……” 邓明姜说:“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找个时间和她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季初燕抠着手指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 乖顺的回答让邓明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季初燕头顶,发间的汗水干了不少,黑发又变得蓬蓬松松。 以前他喜欢揉季初燕的头发,喜欢看脾气大的小少爷像猫一样乖巧的反应。 此时他看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开了。 “行了。”邓明姜提着塑料袋站起来,“去拿行李箱。” 季初燕慌忙起身:“邓明姜。” 邓明姜扭头看他。 “你……”季初燕喉咙里堵着棉花,吐出来的声音都泛着一股潮湿的感觉,“你原谅我了吗?” 邓明姜默了一瞬,说道:“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 季初燕一愣。 “虽然我没有兄弟姐妹,但是认真想了想,也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大姐和二姐都是很能干的女人,你不想自己在她们眼里落得一个一无是处的形象,是正常的,不光是兄弟姐妹间,有时候孩子对父母或者父母对孩子都会在乎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形象。”邓明姜顿了顿,接着说,“而且我和你在确定关系之前就说过,我们随时可以结束那段关系。” “可……”季初燕结结巴巴,“可我没想结束,我只是在二姐那里撒了谎,我没想和你分开……” “是我想了。”邓明姜表情平静、语气平静,他很像一面湖,即便扔了一个小石子进去,也只会短暂地掀起一圈涟漪,然后再没有任何痕迹。 季初燕整个愣住。 “是我想结束那种关系了。”邓明姜说了同样的话,“我听文四顺说,江瑞和他父母又在跟你家商量结婚的事了,不管怎样,江瑞还是回到了你身边,这下你开心了吧。” 话音未落,季初燕又一次泪流满面。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也不知道江瑞和那个男的是怎么分的, 他已经很久不关心江瑞的事了。 元旦前一天晚上,江瑞突然给他打了电话,问他是不是还在工地上,快过节了, 想约他吃顿饭, 顺便谈谈两人的事。 那时季初燕早就回了学校, 每天上课、下课、去食堂吃饭,过得跟行尸走肉似的,周末也不和同学出去玩,要么宅在宿舍、要么回家陪外婆。 他去邓明姜租房的地方转悠了很多次,可惜没有打听到一点消息, 邓明姜带着他妈从a市凭空消失了。 元旦那天,天气非常不好, 一片片黑云沉甸甸地悬在头顶,仿佛每一秒都在往下坠。 季初燕走到学校门外,看到靠在车边等他的江瑞。 江瑞还是老样子, 一身昂贵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头上抹着发胶,典型的精英扮相,和校门口进出的学生格格不入。 当然,也和穿着羽绒服牛仔裤的季初燕格格不入。 说来好笑,季初燕和江瑞订婚那么久,江瑞还是第一次来季初燕的学校, 以前都是季初燕去江瑞的公司,江瑞还不让他上楼,说是不想被公司里的人起哄,于是他每次都在楼下咖啡厅里等着。 那也是江瑞第一次等季初燕,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江瑞抱着双臂, 时不时地抬手看表,不耐的情绪在他脸上无限放大,瞧见季初燕的身影时,他的眉眼间全是压不住的恼怒。 “你在干什么?我等了你快两个小时!”江瑞用食指的指甲敲着手表的玻璃面。 季初燕却很平静,不慌不忙地说:“以前我经常等你两个小时以上。” 江瑞顿时一噎,皱起眉头,从上到下地打量季初燕。 季初燕变了。 他感觉得到。 但他和季初燕太久没见,季初燕又在工地上呆了那么久,有情绪是正常的,也许季初燕还在为他说取消婚礼的事生气,像以前一样哄哄就好了。 江瑞想着,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伸手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先去吃饭。” 两人去了以前常去的餐厅。 餐厅也是老样子,装潢和布局都没变过,走在通向包厢的水上长廊里,季初燕甚至能回忆起他和江瑞以前过来的画面。 江瑞喜欢走他前面,很少回头等他,不管走多远、走多久,他能看到的永远只有一道背影。 可那次不一样,江瑞居然和他并排而行。 两人的手都垂在身侧,走路时轻微摆动,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江瑞的手背擦过他的手背。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手被江瑞抓住,江瑞十分主动,手指直接往他的指缝里扣。 他浑身一个激灵。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顺着喉咙涌上来,直冲脑门,他猛地挣开江瑞的手,竟然转身趴到长廊的栏杆上干呕起来。 走在前面的服务生吓得不轻,连忙挤开脸色极为难看的江瑞,上前询问他有没有事、需不需要去医院。 季初燕白着脸摇头。 这两个月来,他没怎么吃东西,干呕半天也没呕出什么来,元旦前几天都在下雨,泥土腥气和草木清香笼罩了餐厅的庭院,本是不错的雨后风景,却让他回忆起了很多不好的事。 邓明姜消失的前段时间,工地上也一直在下雨。 后来,饭没吃成,季初燕以不舒服为由让江瑞把他送回学校。 不过该谈的还是谈了。 他在下车前跟江瑞说:“你说取消婚礼的事,我已经跟我爸妈说了,他们准备年前找你父母商量一下怎么对外交代,你做好准备吧,取消婚礼是你提的,我不会帮你隐瞒。” 江瑞目瞪口呆,他原想和季初燕修复关系,谁想季初燕张口就是一个炸/弹抛来,他一时连刚才的气都忘生了。 “取消婚礼?你认真的吗?你想取消我们的婚礼?你不想结婚了?” 一连几个问句砸下来,季初燕面不改色,冷淡地嗯了一声:“不结婚了。” 江瑞张着嘴巴,所有的话都卡住了,他的表情因太过震惊而显得滑稽,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季初燕,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已经订婚了,你现在想取消婚礼?” “不是我想,是你想。”季初燕说,“我成全你。” 江瑞结巴开口:“可我没想取消婚礼,我要是想取消婚礼的话,今天还会来找你吗?” 季初燕反问:“九月份说取消婚礼的人不是你?” “……”江瑞一时语塞,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当时没想明白,我觉得你太小了,才二十岁,我怕你过几年后悔和我结婚,所以想等你大学毕业再说。” 季初燕认真听着:“还有呢?” “当时我天天忙得焦头烂额,脑子都糊涂了,才会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取消婚礼不是我的本意,我怎么可能不想和你结婚?” 江瑞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可惜在季初燕看来,江瑞的每句话、每个字乃至每个细微表情都透着虚假,让他恶心得想吐。 他不想再和江瑞虚与委蛇,直白地问:“你确定是这个原因?” 江瑞一愣:“当然是这个原因。” “那向奎呢?” 向奎就是那个男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江瑞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无比。 季初燕扔了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到江瑞身上,有邓明姜帮他拍的照片、有侦探偷拍的照片、也有向奎自己晒到社交网站上没有露脸的酒店合照。 每张照片里两人的姿势都格外亲密,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两人的关系。 江瑞拿起照片的手在发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季初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你最好提前跟你爸妈打声招呼,好让他们也有个心理准备。” 说完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 江瑞着急忙慌地跟下来,想拉他的手,却被他避瘟神一般地避开了。 “江瑞,我知道你的劈腿对象不止向奎一人,你做的所有错事,我都不会帮你隐瞒。”季初燕最后一次认真地看了江瑞一眼。 没有痛苦、只有恶心。 他终于摆脱了江瑞布下的泥沼,却也陷入了另一片名为邓明姜的沼泽地里。 他一字一顿、缓慢地说:“你真的太恶心了,以后都别来找我了。” 后面,江瑞和他父母的确去了季初燕家里很多次,不是商量婚事,而是为了江瑞劈腿的事以及提出取消婚礼的事赔礼道歉。 江瑞父母自然还想把婚事进行下去,只是一家三口都被气急败坏的季敬安骂得狗血淋头。 大姐季初安和二姐季初兰也撇下一身事务赶了回来,看向江瑞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难得的,托江瑞的福,季初燕和所有家人团聚了一回。 如今季初燕和江瑞已经没了任何关系,虽然取消婚礼的事还未公布出去,但是亲朋好友们都或多或少地听说了两家之间的八卦。 季初燕想把这件事告诉邓明姜。 可话未出口,一个残酷的现实横在了他面前——邓明姜有女朋友了。 回想起朱小爱亲密熟络地挽着邓明姜胳膊的画面,他的心脏几乎疼到痉挛,四肢仿佛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迈得极其沉重。 他跟在邓明姜身后走进超市,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 邓明姜找到存放物品的柜子,向他伸手:“纸条。” 季初燕的脸色已经到了惨白的地步,一连串的折腾下来,他走路摇摇晃晃,明明穿了厚重的羽绒服,可身体薄得好像随时都能被风吹跑。 他摸了摸衣兜,摸到纸条,递给邓明姜。 邓明姜用纸条上的条形码打开柜门,提出季初燕的行李箱。 是一个24寸的行李箱,里面装了很多东西,包括一个平板和一台笔记本电脑,相当的沉。 季初燕看着邓明姜把行李竖放到地上,伸手要拿,却被邓明姜挡了一下。 “我来。”邓明姜说,“你好好走路就行。” 然后拉着行李箱走到前面。 不过邓明姜走得很慢,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季初燕:“还不走吗?” 季初燕鼻尖一酸,连忙小跑上去:“来了。” 邓明姜看他一眼,扭头继续往前走,但不是像来时那样只留一道背影给他,而是走在他的斜前方。 只要季初燕的目光稍稍往右一偏,就能轻易看到邓明姜的侧面。 他加快脚步,和邓明姜并排而行:“小邓哥,谢谢你。” 邓明姜愣了一下,说道:“这称呼真别扭。” 季初燕抿着嘴笑。 缘河县只是一个小县城,除了一家还行的酒店外,其他都是宾馆,邓明姜带着季初燕去了那家酒店,估计那是季初燕住过最差的酒店。 没想到季初燕一点反应都没有,一口气给了半个月的住宿费,拿着房卡上楼后,他把行李箱往墙前一推,小心翼翼地问准备走人的邓明姜:“你要去书店了吗?” 邓明姜要去书店买学习资料,他一直记着这件事。 邓明姜摸出手机看看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季初燕忙问:“那你什么时候去书店呢?” 邓明姜没有回答,眼神有些奇怪,沉默地盯着他。 季初燕被盯得心虚,一股难受也随之淹到胸口,他尝到了一股涩味,像是从内心深处溢出,苦得他几乎流出眼泪。 不过他眼睛是干的。 泪水早在不久前流光了。 “你、你别多想,我就是想请你吃顿饭,可以把阿姨和你的朋友都叫上。”季初燕顿了顿,声音变小,“还有你的女朋友,也把她叫上。” 邓明姜转了下身,正面朝着季初燕。 季初燕仰头和邓明姜对视,他不想笑,真的笑不出来,可他不得不笑,还要逼着自己笑得很轻松的样子。 太痛苦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 “小邓哥,我好歹这么远过来一趟,你连请吃饭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可以一起吃饭。”邓明姜慢吞吞地开口,“不过有件事你误会了,小爱不是我女朋友。” 在季初燕惊诧不已的眼神中,他说了后面的话。 “她是我的表妹。”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表情呆滞。 刹那间, 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他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怦怦。 怦怦怦怦。 激烈得似乎要穿破胸膛。 不是女朋友? 不是女朋友! 朱小爱不是邓明姜的女朋友! 他又活过来了、他又能呼吸了、他的世界又恢复色彩了! 邓明姜走后,季初燕压不住内心的狂喜蹦到床上,他连着打了几个滚, 滚得头发凌乱、羽绒服外面的扣子开了一半, 他管不了那些, 脸颊通红地喘着粗气。 半晌,又抱起枕头大笑。 另一头,邓明姜回到家,宋娅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买来的两盆蝴蝶兰已经放到阳台上, 天空阴沉,紫红色的花朵为家里增添了几分鲜艳的色彩。 客厅里开着暖气, 邓明姜脱了外套搭到沙发扶手上,撩起袖子去厨房里帮忙。 宋娅一边削土豆一边问他:“小季呢?” “安顿好了。”邓明姜也拿了一个土豆,放到水龙头下冲洗。 宋娅说:“小季不是在a市呆得好好的吗?怎么想到来缘河实习了?缘河的环境还是比不上a市, 就怕小季适应不了。” “没什么适应不了的。”邓明姜洗好土豆,在水池里甩了甩水,拿刀削皮,“之前工地上的环境那么糟糕,他还不是适应了。” 宋娅笑:“我还说小季那孩子娇惯,实际上人家很能吃苦。” 邓明姜没吭声了。 但想了想, 貌似确实是这样。 季初燕脾气不好、嫌这嫌那,在做事前就能抱怨上一堆,可又每次在抱怨过后老老实实地做事,还记得他刚到工地上,每天臭着张脸, 大家见了都得避他三分,结果小少爷不开心归不开心,依然跟着杨健康东奔西跑,累得满身是汗不说,还经常钻得一身灰。 有一说一,季初燕在适应环境方面确实很强。 至少比他强。 邓明姜有些羡慕,如果他有那样的心境,可能会选择重考法大,而不是回老家准备自考。 他以为七年时间足够磨平自己对那个地方的恐惧,可当他重新踏入那片区域时,所有痛苦记忆纷至沓来。 同学们的议论、高利/贷的围堵、老师和校长时不时找他谈心…… 那年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无能为力。 他才二十岁,他还没踏入社会,他只是一个刚从高中出来两年的学生。 最痛苦的莫过于亲眼目睹他爸的死亡,他和他妈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往那片废弃工地,结果还是晚了,他们眼睁睁看着他爸从高处坠落,摔得血肉模糊。 他爸的自杀是为了骗保,伪装成意外身亡,保险公司的人又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来。 二十岁那年,他人生的摆钟停下了。 他在a市苦苦坚持七年,以为总有一天能摆脱掉那些骚扰他们的人回到学校,可他低估了那段黑暗时光带给他的伤害。 重新呼吸到学校空气的刹那,他仿佛被拉回到那年的深渊,双腿陷入泥沼,拼尽全力也拔不出来。 他注定和法大无缘了。 吃完饭,邓明姜回卧室看书,宋娅继续在外面忙。 敲门声响起,宋娅开的门。 不一会儿,宋娅喊道:“明姜,何寒来了。” “好。” 邓明姜嘴上应着,可做题的手并未停下。 他做事向来专注,而专注的另一面是不容易被打断,他不喜欢将思绪掰断再重新接上,因此每次这种时候,外面的人都需要等上一会儿。 十几分钟后,他合上资料书,起身出去。 何寒和宋娅并排坐在沙发上,手里捧了一杯热水,正在一起看电视。 见邓明姜出来,何寒便道:“我过来买点东西,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邓明姜家的附近有个夜市,已经开了一个多月,何寒经常骑电瓶车过来买东西,车就停在邓明姜家的楼下。 以前何寒也会叫邓明姜一起,但次数比较少,按理说今天才一起出去过,何寒不会再提出这种要求。 不过邓明姜没有拒绝:“等我穿件衣服。” 他随便套了件羽绒服,然后提着家里的垃圾和何寒一起出门了。 这阵子天寒地冻,晚上出来散步的人少,两人在小区里走了半天都没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小区里的路灯还算密集,但灯光较暗,只能勉强照亮前面的路。 阴影在两人脚下团着,两人之间隔了三四十厘米,很正常的社交距离,只是对朋友来说多少有些生疏。 何寒问:“你的资料书买到了吗?” 邓明姜说:“没来得及。” “哦。”何寒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你那个朋友怎么样了?不是说他还没找宾馆吗?” “我带他去了双塔那家。”邓明姜仍旧言简意赅。 “那家可以,我有客人来都住那家。”何寒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团阴影。 两人走到小区门口,邓明姜扔了垃圾,回来看到何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知道何寒喊他出来是有话想问,可何寒不说,他也不好主动提起。 就像有些事,如果对方没有直说或者表现得比较明确,他提的话难免显得自作多情。 所以他只能装傻。 这次也是。 夜市上倒很热闹,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两边都是摊贩们的吆喝声,还有卖羊肉串的商家劲歌热舞的欢闹声。 邓明姜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没什么东西要买、也没什么东西想吃,便安静跟着何寒。 何寒还挺高兴,排队买了二十串羊肉串。 两人找了张长椅坐下,何寒递了一半给邓明姜。 邓明姜摇头:“我晚上吃饱了。” 何寒说:“一根签子上又没多少肉,吃不撑你。” 邓明姜还是拒绝。 何寒说了一次不好再说二次,只能收回手,自己一点点地咬着羊肉串上的肉,他脸上的失落被夜色遮挡,很快消失干净。 “对了。”何寒纠结半天,说话跟挤牙膏似的,“你那个朋友和你关系很好吗?” 邓明姜本是看着前方一家卖柠檬水的摊子,闻言转过头来,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和何寒对视上。 可能是灯光原因、可能是气氛原因、可能是人的原因,不远处的光落到邓明姜脸上,柔和了他凌厉的脸部轮廓和锋利的眉眼。 这一刻,邓明姜帅得叫人挪不开眼。 何寒连手里的羊肉串都忘吃了,怔怔望着邓明姜。 直到邓明姜回答:“以前挺好,现在一般。” 何寒骤然回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尴尬笑笑:“今天上午我和他聊了一会儿,听他说来这里找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以为你俩关系很好。” 何寒的话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被邓明姜听出来了。 邓明姜犹豫了下,还是没接话茬。 最后,何寒只买了一些零嘴回去,走到邓明姜家的楼下时,他问邓明姜:“下周我要组织店里的员工去c市玩,三天两晚,你去吗?” 邓明姜说:“我要复习。” “成天在家复习太闷,马上要过年了,也是时候出去走走。”何寒没有勉强他,只说,“我们准备去c市泡温泉,在温泉酒店里呆两天两晚,第三天早上再去市里逛逛,傍晚回来。” 邓明姜嗯了一声。 “你好好考虑一下,行的话跟我说。” “好。” 结果没过两天,邓明姜就同意了。 因为何寒又去问了朱小爱,朱小爱本就贪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听说邓明姜还在考虑,她专门花了半天时间跑来家里当说客。 朱小爱也问了宋娅,宋娅不想打扰年轻人的聚会,不过她和朱小爱一样希望邓明姜去,她觉得邓明姜的生活太枯燥了,她有时还会和邻居串串门、找以前的朋友出去走走,而邓明姜仿佛被困在了这个出租房里,他的生活晒不到一点外面的太阳。 于是邓明姜同意了。 他在微信上跟何寒说了一声,吃过午饭,准备去书店逛逛,朱小爱闲来无事,便当他的跟屁虫。 两人坐公交车来到步行街附近,还没走进书店,就远远看到一个人蹲在书店门外,双手捧着手机,百无聊赖地划着。 那个人穿了一身灰色大衣,里面是黑色毛衣和深色牛仔裤,黑色的头发挡住了半张脸,但露出来的下巴和拿着手机的双手都非常白。 朱小爱一眼扫过去,目光定住了,她连忙拍邓明姜的手臂:“哥哥哥哥,那不是……” 话没说完,她的嘴巴被邓明姜一手捂住。 邓明姜连余光都没往那边撇,搂着挣扎个不停的朱小爱,径直朝书店里面走去。 然而蹲在门外的人还是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抬头看到他们,霎时眼光一亮,连忙站起身来。 不知道是不是蹲得太久导致双腿发麻的缘故,季初燕脚跟没稳,直挺挺地撞到身后的墙上。 朱小爱看得嘶了一声。 当事人季初燕却没当回事,把手机往兜里一揣,一边拍着身后的衣服一边朝他们奔来。 “小邓哥,小爱姐。”季初燕笑得眼睛弯弯、牙齿白白。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朱小爱算是颜控, 虽然和季初燕不怎么熟,但是季初燕毕竟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她左看右看都觉得喜欢,被季初燕这么一喊, 顿时笑得牙花子都快出来了。 “诶~”她问, “你几岁来着?” 季初燕说:“我二十了。” 朱小爱一惊:“你才二十啊?卧槽, 你和我哥差了七岁,你们这性格南辕北辙,怎么当上朋友的?” 话一说完,嘴巴又被捂住了。 “少说点话。”邓明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 朱小爱很少被自己表哥这么略显粗鲁地对待,她立即明白过来——自己表哥在不高兴。 但她不知道邓明姜在不高兴些什么, 遇到朋友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吗?看人家季初燕笑得多开心。 想归想,但她不敢说。 嘴上的手松开, 邓明姜不咸不淡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无聊,过来这边走走。”季初燕像是早就想好了台词,说得那叫一个流利, 还往后指了一下,“我在那边吃饭,顺着这条路就过来了。” 邓明姜问:“哪边吃饭?” “那边。” “哪个饭馆?” “就、就一个川菜馆。” “叫什么名字?” “……”季初燕答不上来,表情肉眼可见的慌乱,他挠头说,“我、我直接进去了, 没记饭馆名字。” 邓明姜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朱小爱直皱眉头,她抬起胳膊撞了撞邓明姜的腰侧:“哥,你问就好好问,这么凶干什么?” 说完,她蓦地想到什么, “不对啊,那边不是湖吗?哪儿有什么川菜馆?” 季初燕:“……” 他后悔一直在这里蹲点了,早知道先去楼上找一家店吃饭。 季初燕心虚得不敢直视邓明姜的眼睛,他穿得不少,背后的冷汗涔涔而下。 还好邓明姜的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只道:“我去书店,你呢?” 季初燕摸摸下巴,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双手背在身后,吞吞吐吐地说:“我没什么事干,也去书店看看好了。” “好啊好啊。”朱小爱高兴地说,“那一起呗。” 季初燕没有应声,忐忑不安地抬眸看向邓明姜。 邓明姜已经把头转了过去,说了句随便,然后迈开步子朝书店里面走去。 季初燕眼睁睁看着邓明姜走到前面,脸色发白,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他像一只老鼠,从地沟里爬出来,偷偷摸摸地、战战兢兢地走在街道上,可他脚下的路不是水泥地,是一层薄如蝉翼的冰。 他真正体会到了如履薄冰的感觉。 他的命运全交在邓明姜身上,只要邓明姜的步伐稍一沉重,他脚下的冰就会破碎,他不知道会掉向何方。 下场总归不是好的。 季初燕呆呆站在原地,直到被朱小爱扯了下袖子。 朱小爱心里真是奇怪极了,她哥和季初燕是朋友,前几天还一起吃过饭来着,怎么一转眼就跟仇人一样? 她不清楚她哥和季初燕之间发生过什么,为了不让季初燕尴尬,她拉着季初燕往书店里面走。 一边走一边说。 “哎呀,我哥可能心情不好,悄悄跟你说,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才被我大姨念叨过。” 季初燕问:“阿姨念叨他什么?” “还不就是希望他多出去走走,不要老宅在家里,开阔一下心胸、陶冶一下情操、丰富一下生活。”朱小爱想着季初燕是邓明姜的朋友,说话倒没多藏着掖着,她长吁短叹地说,“我哥那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内敛了,你知道是哪种内敛吗?” 季初燕说:“他不爱主动,也害怕主动。” “嘿,你怎么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朱小爱惊喜地拍了下巴掌。 她和不少人说过他哥内敛,那些人都觉得她哥那叫成熟、稳重、靠谱,内敛多好啊,走低调路线,不张扬、不突出、闷声干大事,这不是一个好的品质吗? 可她不这样觉得。 她觉得她哥像一个盒子,盒子封得死死的,外面还挂了一把锁,钥匙不知道去哪儿了,锁孔也生锈了。 她哥不是不愿意打开盒子,实在是那把锁挂得太久,要找钥匙、要清理锁孔里的锈、还要面临打开盒子后可能无法恢复原样的风险。 久而久之,那把锁不再是挂在盒子外面,而是从盒子表面长了出来。 他哥心头也挂了一把锁。 很难打开的锁。 她知道仅凭她哥自己根本打不开那把锁,所以她把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她看中了何寒,可惜何寒一直犹豫、一直徘徊、一直保持着他的礼貌和边界感,何寒在锁前站了很久,却连手都没伸出过。 朱小爱恨铁不成钢,从兜里掏出两块黑巧,一块递给季初燕,一块撕了包装放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直响。 季初燕看着手里的黑巧,一时愣住:“这是你买的?” “对啊。”朱小爱说,“怎么了?” 季初燕想到邓明姜吃的那两块黑巧,代替了陈皮糖的位置放在邓明姜的兜里,他原以为是哪个暧昧的人给的,没想到黑巧的主人是朱小爱。 刹那间,盘旋在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散去。 季初燕苍白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容。 不是别人就好。 是朱小爱就好。 太好了…… 朱小爱吃着第二块黑巧,书店里的人不多,他们在的这片区域颇为安静,她翻着书的时候不得不压低声音。 “我让我同学从国外带的,带了好多,你喜欢的话回头我给你拿两盒,不要你的钱。” 季初燕笑道:“好啊。” 朱小爱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睛和雪白的面颊,愣了两秒,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何寒和他长得真是有些像啊,要是何寒也这么好看的话,感情路上会不会顺利一点呢? 也不一定。 毕竟她哥不看脸,她哥就需要一个不要脸的人死皮赖脸地缠着他,她经常缠着她哥,可太清楚她哥吃哪一套了。 而且还要男的。 唉…… 真的很难。 “那说好了。”朱小爱说,“我之前拿了几盒给我哥和何寒,他们不爱吃就算了,何寒还老是悄悄把我给的黑巧塞在我哥兜里。” 季初燕笑容一凝,呆了片刻才说:“邓明姜兜里的黑巧不是你放的吗?” “我往他兜里放黑巧干什么?”朱小爱疑惑地歪了歪头,“我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我都是一盒一盒地给。” 说完又说,“他兜里那些黑巧都是何寒塞的,明知道我哥不吃还塞,真浪费。” 季初燕愣道:“你哥吃的。” “啊?” “你哥吃的。”他说,“我看到了,吃了两块。” 朱小爱一脸神奇:“我哥不喜欢吃甜食,但他兜里经常装一些陈皮糖,装了又不吃,何寒就把黑巧塞给他,陈皮糖全拿走自己吃了,我以为我哥不吃呢,原来是要何寒塞给他才吃,真的是……” 听着是抱怨的话,但朱小爱的语气里隐隐夹着一丝兴奋。 季初燕却犹如被人打了一棍子,全身麻木。 何寒…… 就是那个咖啡厅的老板。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听完朱小爱的话,吃饭时注意到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他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另一头,邓明姜选好资料书在收银台等着,等了小半个小时,朱小爱也拿着一本资料书出来了。 季初燕跟在朱小爱后面,像丢了魂一样。 邓明姜一起结了账。 朱小爱家就在附近,十几分钟的脚程,向两人告别时,她对邓明姜强调道:“下周三,三天两夜,记住哦!” 邓明姜点头:“去吧。” 朱小爱目光一转,转到了季初燕身上,她表情一喜,张口就问:“小季你去不去c市……” “朱小爱。”邓明姜声音一沉。 朱小爱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她皱着眉头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手势,对季初燕挥了挥手,转身溜了。 邓明姜手里提着装了资料书的塑料袋,单手插兜,看向季初燕:“坐公交、打车、走路,选哪个?” 季初燕知道邓明姜这是有话跟自己说。 “走路。” 他刚刚用手机搜了下,从这里到酒店走路要四公里,得走上一个小时,他们可以慢慢地走。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酒店的方向是往郊区走了, 路上行人不多,只有车辆时不时地从旁边的马路上穿过。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季初燕以为他们会说点什么,结果走了大半的路,邓明姜都没开口, 他也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直到脚下的路变得宽阔, 他赶紧走到邓明姜身旁, 和邓明姜并排而行。 “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季初燕说完,飞快地抬头看了眼邓明姜的侧脸。 邓明姜反应不大,眼睛看着前方:“你说。” “其实我和江瑞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季初燕说,“江瑞和他父母到我家是为了商量解除婚约的事,不是文四顺说的那样。” 邓明姜嗯了一声, 还是没什么反应,好像并不关心这件事的发展。 季初燕踢开脚下的石子, 继续跟上邓明姜的步伐。 话题就此打住。 直到两人在酒店楼下停下,邓明姜终于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你怎么突然想通了?” 埋着头的季初燕闻言一愣,用了好几秒的时间才反应过来, 他顿时一喜,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起。 “我早就对他没感觉了,之前为了面子,才想将就一下。”季初燕说到这个,还是有几分的不自在,谁都不想当着在意的人的面承认自己的不堪, 季初燕也一样。 邓明姜双手插兜,安静地看着他。 “我和他订婚的时候请了几桌人,确定婚礼日期后也通知了很多人,大家都知道我和江瑞要结婚的事,如果我们取消婚约了, 肯定很多人会问原因,不想让别人同情我,也不想让两个姐姐知道我选择的人有多么糟糕。”季初燕垂着视线说。 最重要的是后面一个原因。 他的两个姐姐眼光很好,选择的丈夫不说多么有钱有势,但都工作勤恳且专一顾家,两个姐姐经常在他面前提起,他心里羡慕却要装作不那么在乎的样子。 姐弟三人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父母,两个姐姐早就放弃了对大家庭的幻想,她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季初燕也想效仿,可他失败了,他不敢让两个姐姐知道自己的失败,两个姐姐肯定会像小时候一样,嘲笑他无能、嘲笑他自不量力、嘲笑他东施效颦。 每次想起江瑞劈腿,他痛苦的根源不是江瑞,而是两个姐姐小时候夸张的笑声。 “你看啊,他又在学我们。” “学又学不会,笨得要死,一点都不像我们的弟弟。” “把他的纸全部拿了,不让他画。” 于是他的铅笔和画纸都被拿走,两个姐姐把他关在客厅里,隔着一面玻璃门,她们在外面的小桌上摆好纸笔,当着他的面画。 他就哭,一边哭一边拍玻璃窗,喊着他也要画。 然后管家来了,打开玻璃门,责备了两个姐姐几句。 两个姐姐把铅笔和画纸还给他,他也趴到小桌上开始画,可两个姐姐不画了,管家带了蛋糕回来,她们把笔纸一扔,欢欢喜喜地去吃蛋糕。 季初燕画也画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他只记得自己一边画一边哭,眼泪落在纸上,把纸打湿得都不能用了。 他以为两个姐姐又要笑他,可结果令他意外,两个姐姐比他还要生气,大姐当场被江瑞那番不要脸的话气哭了,给了江瑞一巴掌。 江瑞离开时,两边脸颊都有红掌印。 另一边是二姐打的。 季初燕小时候跟着外婆,长大后和爸妈姐姐们团聚,爸妈的溺爱和姐姐们的孤立是两个极端,他在中间始终找不到一个平衡点。 所以他老是说错话、信错人、反应不及或者反应过度,揪着伤害自己的人的同时又在伤害不该伤害的人。 他想下次做得更好,却每次都在重蹈覆辙。 头上有重量落下,他抬头看去,和邓明姜四目相对。 邓明姜如以前那般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做得很好。”邓明姜说,“你的选择是对的。” 熟悉的触感让季初燕眼睛发酸,他眨了眨眼,小声地说:“邓明姜,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来实习的,我是来找你的。” 邓明姜收回手,嗯了一声:“我知道。” “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话合不合适,但我怕现在不说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了。”季初燕顿了顿,见对方没有表现出拒绝的意思,才接着说,“邓明姜,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邓明姜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季初燕嘴巴微张,却感觉喉咙里卡了什么一样,说不出后面的话。 还是邓明姜先开了口:“我们不合适。” 季初燕已经料到这个答案,可酸意爬上鼻头,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他说,“我可以等。” 邓明姜说:“你没必要等。” 季初燕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寒假不长,回去好好休息,别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你能做的事还有很多。”邓明姜说。 邓明姜的语气不重,甚至和以前一样平和,仿佛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只是很久不见的普通朋友。 也是这样的语气,跟刀子似的扎在季初燕在心口上。 他拼命忍着才不让眼泪落下来。 他宁愿邓明姜责怪他、说他、骂他,也不要这么若无其事地对待他,好像邓明姜早就释怀了过去的种种,连他这个人一并释怀了。 一辆车开来,司机打了两下喇叭。 邓明姜把呆呆愣愣的季初燕扯到路边,他轻推了下季初燕的背:“上去吧。” 季初燕眼睛通红,半天不动。 邓明姜陪着他站了一会儿,说道:“那我走了。” 他说完就走,毫不犹豫,连头也不回一下。 - 朱小爱在缘河闷了半年,好不容易出去一次,提前几天就在准备了,她拉着邓明姜去了超市。 买东西的时候,又碰到了季初燕。 准确来说,是朱小爱喊季初燕出来的。 “他找了我好多次,想去得很,我实在没有办法。”朱小爱悄悄对邓明姜说。 邓明姜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哀乐,但朱小爱能感受到他的不悦:“我不是让你拒绝他了吗?” “我拒绝了啊,我也拒绝了好多次,可拒绝不了嘛……”朱小爱花季的脸上出现了更年期的愁容,她长叹口气。 她发现季初燕真的很能磨人,耐心一等一的好,别说她了,估计她哥都经不住季初燕的磨。 季初燕很晚才来,他们都把超市逛到一半了,他才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们的脚步。 季初燕穿得很厚,黑色的羽绒服把他裹得跟粽子似的,下面一条黑裤子和一双雪地靴,手上也戴了手套,但没戴帽子,黑发有些湿润。 朱小爱问:“外面下雪了吗?” 季初燕摸了摸头发,点头说道:“飘了小雪。” “嗐,能不能不要在我出行前下雪啊,这种时候我只想窝在被子里。”朱小爱嘀嘀咕咕地抱怨。 三人继续往前走。 朱小爱在前面挑选东西,邓明姜在后面推着购物车,季初燕恍恍惚惚地走在购物车旁边。 朱小爱放了一袋饼干进购物车,转头对季初燕说:“路上要开四五个小时的车,你想吃什么就拿,不然路上要饿肚子。” 季初燕半天回神,扯着嘴角对她笑了笑:“好。” “你怎么了?”朱小爱仔细看他,“你脸色好差啊,生病了?” 季初燕连忙摇头:“昨天没睡好。” “熬夜了?” 季初燕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等会儿回去补个觉吧。” “好。” 朱小爱看了眼邓明姜,只见邓明姜偏头看着货架上的东西,似乎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 怪怪的。 她心里想着,但没多想。 买的东西分成两大包,邓明姜提着他和朱小爱那包,季初燕提着自己那包。 刚好中午,朱小爱要跟着邓明姜回去吃饭,她以为季初燕也要回酒店补觉,便很随意地问了一句:“我姨妈做了饭,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了吗?” 还以为季初燕会拒绝,谁知季初燕想也没想地说:“好啊,我也好久没见到阿姨了。” 朱小爱:“……” 她都不敢往她哥的方向看了, 三人坐公交车回去,中午人不少,他们都没有找到座位,朱小爱自个儿找了个空位站着,季初燕把超市的塑料口袋挂在手臂上,抱着后门的栏杆,又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邓明姜本是和朱小爱站在一起,可车开着开着,朱小爱就眼睁睁看着她哥慢慢挪到了季初燕身后。 季初燕跟着车身摇摇晃晃,脑袋往后一仰,撞上了邓明姜的胸膛。 他半睁开眼,和邓明姜对上视线。 邓明姜垂眸看他:“难受的话可以下去打车。” 季初燕摇了摇头,更紧地抱着栏杆,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睁眼看向邓明姜。 邓明姜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抓在后门的扶手上,这个姿势正好把季初燕整个人圈在自己怀中。 两个男人靠得这么近着实有些奇怪,不过车里人多,大家挤来挤去,也就没人关注这些了。 “邓明姜。”季初燕小声地喊,“我可以靠靠你吗?”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还没说话, 季初燕的脑袋就慢慢靠了过来。 他靠得小心翼翼,确定邓明姜不会把他推开,才将一部分的身体重量放到邓明姜身上。 邓明姜低头一看,视线里是季初燕的黑发, 之前被雪水打湿, 现在干得差不多了, 但没了之前蓬蓬松松的感觉。 他抬手摸了摸。 果然还没干透。 季初燕侧脸贴在他的肩上,感受到他的碰触后,用脑袋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眼睛始终闭着,眉头也始终皱着。 邓明姜本想把手收回, 犹豫片刻,还是轻抚了他的头发。 车子到站时, 季初燕几乎靠在邓明姜身上睡着了,邓明姜把他喊醒,他的眼皮格外沉重, 费很久的力才勉强睁开。 朱小爱和邓明姜先后下车,季初燕提着购物袋走在最后。 只走了一小段路,季初燕就落后了四五米。 邓明姜和朱小爱先后停下等待。 “小季,你真的没事吗?”朱小爱往回走了几步,等季初燕走近,她伸出手, “我帮你提。” 季初燕摇了摇头:“谢谢,我自己提。” 朱小爱看着他,一脸担忧:“我感觉你生病了,我陪你去医院看下吧,或者吃完饭再去也行。” 季初燕笑了笑, 但笑得十分勉强:“我下午自己去看。” 朱小爱到底和季初燕不是特别熟,闻言只能说一声好。 公交站和家里有七八百米的距离,不是很远,走十几分钟就到了,然而对于此时的季初燕来说,显然有些折磨。 他头晕目眩,脚下的路好像在动一样,每走一步都能晃上半天。 他本身不是个爱出汗的人,却感觉自己汗如雨下,冷汗溢出额头,打湿眼睫,叫他连前方的路都看不太清。 他可能真的生病了。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病的,可能因为酒店的空调坏了、可能因为他好几次半夜睡觉把被子踢下床、可能因为他之前连着很多天在书店门外蹲点,缘河太冷了,气温比a市低三四度,到晚上更冷。 他失眠、焦虑、难过,胃口一直没有好过。 他都记不清自己上次吃一顿完整的饭是什么时候了。 眼前景象一阵晃动,他的身体往旁斜了斜,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手臂。 紧接着,他的手上一轻,购物袋也被提走了。 邓明姜一手拎着两个购物袋,一起递给朱小爱:“你回去吃饭,我带他去医院。” 朱小爱连忙一手一个地接过:“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用。”邓明姜扶着季初燕,“你们先吃,别等我们。” 说完,他背对着季初燕蹲下。 季初燕愣着没动。 邓明姜偏头:“上来。” 季初燕抿了下唇,缓慢地爬上邓明姜的背,他双手圈住邓明姜的脖子,一边脸颊贴在他的肩上。 邓明姜起身就走。 今天真的很冷,上午下了小雪,这会儿雪停了,可地上也铺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脚踩上去能听到轻微的摩擦声响。 邓明姜的背很宽阔,季初燕眯眼看着,突然困意袭来,这么多天他在酒店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结果缺失的睡眠全在此时袭击了他。 “邓明姜。”季初燕轻声地喊,“我困了,想睡觉。” “嗯。”邓明姜说,“睡吧。” 季初燕抱紧邓明姜的脖子,犹如一只树袋熊正在攀紧一棵树,他知道自己的话有些无理取闹,可他就是想说:“你不会等我睁眼的时候又消失了吧?” 邓明姜沉默片刻,才说:“不会。” “那我睡一会儿啊。” “睡吧。” 季初燕把脸埋进邓明姜的颈窝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真就这么睡了过去。 邓明姜走了小半个小时,来到他知道的一家诊所,诊所的医生见季初燕趴在邓明姜背上,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帮忙把季初燕放到里面的床上。 “他怎么了?”医生忙问。 “他睡着了。”邓明姜说。 “……”医生无语,伸手摸了下季初燕的额头,说道,“哎呀,都发烧了。” 邓明姜早就感觉出来了,虽然季初燕穿得很厚,但是掌心很烫,刚才贴着他的脖子,温度传到了他的皮肤上。 “麻烦你帮他看看。” 医生先给季初燕量了体温,季初燕睡得迷迷糊糊,被喊醒后听话地含住温度计,他没有力气,身体歪歪斜斜,脑袋也黏在邓明姜的肩膀上。 邓明姜动动肩膀,往上坐坐。 季初燕立即把头抬起,眯缝着眼等了一会儿,等到邓明姜没了动静,他的脑袋又试探性地靠了回去。 邓明姜没说什么,他往上坐本就是想让季初燕靠得舒服一些。 坐在柜台后面的医生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笑起来:“你弟弟很黏人啊。” 邓明姜面不改色:“是有点。” 等了一会儿,医生拿出温度计,38.4度,烧得不低。 医生给季初燕挂了点滴,又开了降烧药。 邓明姜结完账,提着装药的小塑料袋回到里面,季初燕原本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后赶紧坐了起来。 邓明姜在床前停下:“躺着更舒服一些。” 季初燕抬头望他,一头黑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垂下,一双乌黑的眼眸若隐若现,他说:“我想靠着你。” “……” 邓明姜犹豫几秒,坐下了。 挂完点滴已是一个小时后,睡了一觉的季初燕精神不错,他跟着邓明姜回到家里,朱小爱吃完饭走了,宋娅给他们留了饭菜。 他们吃饭时,宋娅也在边上坐着,询问季初燕:“小季啊,你不是说你来实习吗?你在哪儿实习?” “江南里后头有块空地,后面要修商场,我就在那儿做事。” “原来是那儿啊。”宋娅惊讶地说,“那里不是两三个月过后才开工吗?” “……”季初燕脸上闪过一抹心虚,“我提前过来看看。” 宋娅笑道:“那你也提前太久了,等那里开工,你都开学了,到时候过来也不方便。” 季初燕忙道:“我周末过来。” “不嫌麻烦吗?” “不麻烦。”季初燕看了眼邓明姜,只见邓明姜认真吃着饭,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他小声地说,“等我大三就有时间了,我们大三下学期会停课实习,我可以住在这边。” 宋娅哦了一声。 吃完饭,邓明姜收拾好碗筷去厨房,季初燕跟在旁边看着。 “你是大自考还是小自考?”季初燕问。 “大自考。”邓明姜埋头洗碗。 “那最快也要考两年。”季初燕想了想,小心地问,“我找人去你学校打听了,没提你的事,只问了一下和你相同的情况,你学校的老师说你这种情况可以重考,你为什么不重考呢?” 重考的好处可比自考大多了。 全日制本科和非全日制本科的区别显而易见,有些单位招人都会特别注明只要全日制本科。 邓明姜把洗好的碗筷放进碗柜里,拿过挂在钩子上的帕子擦手,他转头看着季初燕说:“不想重考。” 季初燕也看着他,表情呆呆的,一簇头发在头顶翘起。 邓明姜看了一眼,忍住了抚平的冲动,继续说:“我打算跳过本科,拿了自考学历后直接考研。” 其实即便读研读博,本科学校也很重要,大家不仅看学历上限,也看第一学校。 不过这个想法只在季初燕的脑海里兜了一圈,他问:“你现在钱够吗?” “够。” “不够跟我说,我赞助你。” 邓明姜突然沉默。 季初燕被沉闷的空气堵得有些窒息,还要故作轻松的样子,他勉强笑着,推了推邓明姜的肩膀:“你这么严肃干什么?我又不要你做什么,我就是纯纯地做好事,我大姐二姐也资助了几个学生,她们只给钱,也没让那些学生做什么。” 邓明姜走过去把厨房的门关上。 厨房很窄,只能容纳下两个人,但当两人面对面时,距离拉不了太远。 邓明姜的一只手撑在流理台上,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需要准备考试,考完了还要找工作以及考研,事情很多,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我谈恋爱。” “我、我知道啊。”季初燕的手指抠着衣服边缘,他不会伪装,笑容越来越僵硬,“我是喜欢你,但我又不要求你回应我,我喜欢我的,你忙你的,我们做朋友就好了。” 邓明姜说:“没有哪对朋友像我们这样。” “……” 听到这话的刹那,季初燕的情绪险些又没绷住,然而难受是不可避免的。 他现在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那天晚上邓明姜的感受。 有人说言语像刀,曾经他不觉得,现在发现言语何止像刀,更像一把尖利的剑,刀只能伤其表面,可剑能刺穿人心。 他眨眨眼睛。 悲伤像海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想问邓明姜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和那个何寒在发展中,又没敢问,万一邓明姜说自己的确对何寒有点好感,他的心都碎得一地都是。 最后,两人什么也没说,一前一后地出了厨房。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宋娅察觉气氛不对,只是看看他们,没有多问。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季初燕拿了他的那包购物袋, 放在门口的鞋柜上,没有提走。 他也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先坐在沙发上和宋娅一起看电视,等宋娅回卧室午睡, 他便自个儿在客厅里玩手机。 玩着玩着, 他也困了。 他把客厅的空调关了, 悄悄打开邓明姜卧室的门。 邓明姜看了两个小时的书,连姿势都没变过,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雪,阴沉的天空填满整个窗户,光线不足, 台灯亮着,明亮的白光模糊了邓明姜的轮廓。 季初燕一声不吭地趴在门口看。 看了一会儿, 就见邓明姜稍微坐直身体:“进来,把门带上。” 季初燕赶紧走了进去,关上门问:“你怎么知道我在?” 邓明姜转过头说:“闻到了你身上的气味。” 季初燕抬起手臂闻了闻, 什么都没闻到,他以前会喷香水,也会特意挑选带有清香的沐浴露,现在来了缘河,带的东西不够,住的酒店连他的宿舍都比不上, 哪儿还有心情捣鼓那些? 他嗅了半天,蓦地想到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邓明姜身后。 “卧槽!”他惊恐地说,“你说的该不会是狐臭味或者汗味吧?” 邓明姜没能忍住,噗嗤一声。 季初燕见状, 脸上的惊恐瞬间消失,他眉眼一乐,弯腰凑到邓明姜面前:“诶,你笑了!” “……”邓明姜瞬间恢复到没有表情的时候。 季初燕还在乐,他头发都是乱的,嘴角上咧,有点傻乐的意思。 “邓明姜,你笑了你笑了你笑了!”季初燕一个劲儿地说,“我看到了,我的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邓明姜回头把目光放到书本上面,但耳边还在回荡季初燕傻乐的笑声。 他叹了口气:“别笑了。” 季初燕的笑声立马止住,他张望一圈,拉来一张椅子坐到邓明姜身旁。 “你还没告诉我呢,我身上到底是什么气味?你别说真的是狐臭味或者汗味!” “不是。” “那是什么?” 邓明姜在想。 “你说啊。”季初燕真的急,伸手扯邓明姜的衣服,“你快说你快说你快说!” 邓明姜被扯得叹气:“是香味。” 季初燕扯他的动作一顿:“啊?” “你身上有一股香味。”邓明姜说,“一直都有。”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反正很香、很好闻。 之前他在工地上呆了几年,闻到的全是灰尘味、泥土味、晾不干衣服的窝臭味以及宿舍里各种乱七八糟的难闻气味,所以第一次靠近季初燕的时候,他就闻到了季初燕身上的气味,像清冽的泉水,泼开了包裹着他的混乱气味。 刚刚季初燕打开门的瞬间,他身上的气味就顺着一阵极轻的风飘了进来。 这下轮到季初燕不说话了。 邓明姜扭头看去,发现季初燕整张脸都红透了,但一双黑眼珠子水汪汪的,一顺不顺地盯着他。 “嘿嘿。”季初燕咧嘴一笑,没骨头似的靠到他身上,“那你多闻闻,回头我让管家把我的香水都寄过来,每天换着味儿地给你闻。” 邓明姜:“……” 下午,邓明姜看书,季初燕坐在他身旁玩手机。 季初燕本就有些困了,没玩多久,睡意压过眼皮,他直接靠在邓明姜身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了,他从靠在邓明姜肩上变成靠在邓明姜怀里,邓明姜一手搂着他、一手拿着笔正在本子上书写。 季初燕睁眼看到邓明姜轮廓清晰的下颌线,他呆看半晌,才眨眨眼睛。 低头看去。 邓明姜正在刷题。 “醒了?”邓明姜嘴上说着,但笔上没停。 季初燕没说话。 邓明姜的速度很快,唰唰唰地写完一道题,搂在季初燕背后的手轻轻一拍:“怎么不说话?” 季初燕说:“我这不是等你把题写完嘛。” “不用等。”邓明姜说。 “我怕打断你的思路。” “我的思路没这么容易被打断。” 季初燕哇了一声,两眼都要冒星光了:“你好厉害,我就不行,别的时候还好,如果做题时的思路被打断了,我还要把题重新读一遍。” 邓明姜心想因为他习惯了。 小少爷不知道自己有时候有多烦人,说话的量比他认识的人加起来都多,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起初他不适应,以为后面能让季初燕少说点话,谁知在季初燕改变之前,他反而先适应了。 当然这种话不能说。 “起来了。”他说,“要吃饭了。” 两人出去,宋娅已经在厨房里忙起来了。 吃完饭,邓明姜送季初燕回酒店。 购物袋提在邓明姜手里,季初燕两手空空、步履轻松,和上午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 “我明天还要过去输液吧?”季初燕问。 “嗯。”邓明姜说,“记得吃早饭,记得吃药。” “好。”季初燕冲他笑,可下一秒,夜风吹过,他冷得打了个哆嗦,脖子一下子缩进了衣领里。 邓明姜把购物袋拿给他:“快上去吧。” “好。”季初燕嘴上应着,但脚上没动。 两人在冷风中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邓明姜说:“那我走了。” “邓明姜。”季初燕喊他。 邓明姜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季初燕纠结一天,还是决定问出来,他越来越感觉自己像只打不死的小强,现实越往他身上踩,他就越想往高处爬。 问了更好,免得再在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晚上没有下雪,可风一直在吹,邓明姜也穿着羽绒服,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他站在季初燕的几步之遥,半张脸被光影覆盖。 季初燕攥了攥手指,紧张兮兮地说:“你和那个何寒真的只是朋友吗?” “对。”邓明姜终于开口,“只是朋友。” “可他喜欢你。” 何寒一直徘徊、一直犹豫、一直不敢说出的事实在这个临近年关的晚上被季初燕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季初燕停顿了下,补充说道:“我也喜欢你。” 邓明姜嗯了一声:“我知道。” 也不知道他知道什么,是知道何寒喜欢他、还是知道季初燕喜欢他、还是知道他们都喜欢他。 “你还吃了他给的黑巧。”季初燕说。 他以为邓明姜不懂他在说什么,没想到邓明姜不仅秒懂,还回答道:“黑巧是朱小爱买的。” “可你兜里的那些是他给的。” “他给的我没吃,我吃的是朱小爱给我的。” 季初燕猛愣,很突然的,他那充满雾霾的内心开出了一朵鲜艳的花。 - 第二天上午,季初燕在小区门口等到邓明姜,两人一起先去诊所输液,再去菜市场买菜。 季初燕不会买,就老老实实地跟在邓明姜后面,邓明姜负责买菜,他负责帮邓明姜分担重量。 回去后,还是宋娅做饭,他和邓明姜在卧室里各干各的。 季初燕也有寒假作业,来缘河前做了一半,来缘河后天天想着邓明姜的事,即使开着电脑也是发呆。 今天他特意带来电脑,把电脑放在桌子一头,拉来椅子做作业。 两人吃完饭、洗完碗后又回卧室,邓明姜刷题,季初燕做寒假作业。 一直做到下午两三点,季初燕困了,合上电脑,想趴在桌上睡一会儿。 邓明姜认真写题,也在余光中注意到了季初燕的动静,他头也不抬地说:“去床上睡,趴着睡对颈椎不好。” 季初燕趴在桌上,侧着脑袋,露出一只眼睛看向邓明姜:“床在后面,只能看到你的背影。” 邓明姜还在写题:“背影怎么了?” “不想看到你的背影。”季初燕说,然后在心里补充,那样给他一种邓明姜随时要走的感觉,他太讨厌那种感觉了。 他想睁眼就能看到邓明姜的脸。 像昨天那样。 可他不好意思提,他期盼着邓明姜提。 邓明姜在本子上书写的笔尖一顿,抬起眼皮子看他。 他露出半张脸,冲邓明姜笑笑。 邓明姜说:“那你就这么趴着睡吧。” “……”季初燕的笑容一凝,变成了忧郁的表情,他暗叹口气,轻声说道,“小邓哥,我可以靠着你睡吗?” “不可以。” “那我只能这么盯着你睡了。”季初燕碎碎念,“其实我睁着眼睛也能睡着,就是睁眼睡看着有些恐怖,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做题,但你也只能忍忍了……” 邓明姜猛吸口气:“坐过来。” 季初燕嘿嘿直乐,立马起身挪椅子,坐下后熟练地往邓明姜身上一靠,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说来奇怪,自己在酒店睡就跟被人下了咒似的,怎么都睡不着,一靠到邓明姜身上,睡意说来就来。 邓明姜做完一道题,还想说季初燕睡得不舒服就去床上,结果低头一看,对方已经睡得像昏死过去一样。 邓明姜:“……” 唉…… 下午五点,外面的天依然阴沉沉的,桌上的台灯开到最亮,放在台灯旁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邓明姜一手搂着季初燕,只能另一只手放下笔后去拿手机。 是何寒发了两条微信。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看到何寒的名字, 邓明姜才想起他还没跟何寒聊过季初燕要去c市的事。 朱小爱说她先征询到何寒的同意才答应了季初燕,不过何寒只是在电话里应了几声,态度不冷不热。 邓明姜点开何寒发来的两条语音。 “明姜,我要订酒店了, 需要你们的身份证号。” “对了, 我听小爱说你那个朋友也去。” 邓明姜回了个嗯。 何寒那边秒回, 依然发的语音:“你有空吗?我在电话里跟你说。” 邓明姜弹了个微信语音过去。 何寒接起。 “我朋友也去。”邓明姜说,“你那边方便吗?不方便的话,我和他自己坐车过去,我们在酒店汇合。” 何寒默了一瞬,才笑:“方便, 小爱跟我说了之后我就安排好了,就是我听小爱说你朋友晕车, 我们开车过去要四个小时左右,不知道你朋友受不受得住。” 话音未落,不知何时醒来的季初燕接了一句:“何寒哥, 我可以的。” 邓明姜低头看去,季初燕也仰头看来,一双眼睛睁得溜圆。 “四个小时。”邓明姜把手机放到书桌上,“你坚持得住?” “可以的。”季初燕还是那句话。“我连从g市过来的大巴车都坐了,四个小时的高速路算什么。” 邓明姜想了想:“行吧。” 手机对面的何寒却迟迟没有说话,直到邓明姜喊他一声, 他才骤然回神一般:“哦哦,好的,那我去安排了。” 邓明姜说:“麻烦你了。” “都是朋友,说什么麻烦。”何寒笑道,“你们在外面?” “在家里。”邓明姜说。 何寒哦了一声, 便没说什么了。 晚上吃完饭,邓明姜和季初燕在厨房洗碗,何寒来了,提了两盒车厘子,宋娅开的门,把他迎到客厅,给他倒了杯水。 “外面很冷吧?” “还好,没有下雪了。”何寒接过水杯,张望了一会儿,很快望到厨房里的身影,“明姜在洗碗吗?” 宋娅笑道:“快洗好了,你坐着等等吧。” 何寒坐在沙发上,但目光一直瞟向厨房。 厨房的门半敞开着,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邓明姜的半边身影,邓明姜穿了一件深色的高领毛衣,粉色围裙的带子系到腰后,让他高大的身形少了几分冷漠、多了几分居家感。 何寒愣愣看着,心里想的却是下午的那通语音。 他和邓明姜重逢的时间不算长,但来邓明姜家做客的次数很多。 邓明姜的卧室比宋娅的卧室简陋太多,里面只有床和桌椅,连衣柜都是临时买的铁架子,然而就是那样一个小小房间,像是被邓明姜画了圈的私人领地,平时宋娅不会踏足一步,他和朱小爱过来做客也从未进去打扰。 他以为谁都不会例外。 那个季初燕…… 和邓明姜真的只是朋友吗? 何寒心里想着,下一秒,他就看到季初燕跟在邓明姜后面出了厨房。 何寒:“……”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邓明姜脱下围裙随手搭到餐椅上,后面的季初燕一直在跟他说些什么,他偏头听着,也不回应,可季初燕毫不在乎,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张合的嘴巴就没闭上过。 直到跟着邓明姜走到客厅,季初燕冷不丁瞅见沙发上的何寒,赶紧将嘴一闭,完了想起什么,喊了一句何寒哥。 何寒还没回神。 邓明姜问:“你怎么来了?” 何寒这才如同被人解开穴道,笑了笑说:“我朋友给我拿了一箱车厘子,我给你拿了两盒。” 邓明姜也看到了茶几上的车厘子:“谢谢啊。” “客气什么。”何寒把水杯放到茶几上,本来他想和邓明姜聊聊,可眼下季初燕也在,什么话都不方便说,他只好起身,“那我走了,记得收拾东西,后天上午九点,咖啡厅门外见。” 邓明姜问:“你走着来的还是骑车来的?” “走着来的。”何寒说,“顺便饭后消食,而且骑车太冷了。” 邓明姜说:“那我送你。” “不用不用。”何寒忙道,“我自己慢慢走回去就行。” “没事。”邓明姜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一边穿一边瞥向季初燕,“我也要送他。” 季初燕似乎没明白话题怎么跑自己身上来了,他说:“送我干嘛?” “送你回去。” 季初燕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哪儿?” “酒店。”邓明姜看着季初燕茫然的样子,往卧室走的脚步缓了缓,“你不回酒店了?” “……” 季初燕哪儿还记得自己要回酒店? 在邓明姜家睡了一个下午,他脑子都睡糊涂了,刚还想着等何寒走了就可以洗澡上床了。 结果被邓明姜几句话打回现实。 见邓明姜推开卧室的门,他连忙跟了上去,顺手关上门后,凑到邓明姜身旁,期盼地小声问:“邓明姜,我酒店房间的空调坏了,前台说找师傅修,也不知道找没找,万一没找的话,我回去又要挨冻了。” 邓明姜把季初燕的电脑和鼠标装进电脑包里,又开始卷电脑的充电线。 “邓明姜……”季初燕在旁边喊。 邓明姜的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季初燕连着喊了好几声,对方都没回应,他沉默一瞬,忽然双手往桌上一撑,身体前倾,脸也凑了上去。 “小邓哥。”他在邓明姜的耳朵上吹了口气。 邓明姜猛地僵住。 季初燕歪头看他:“我可不可以退了酒店在你这儿睡啊?” 邓明姜三下五除二地把卷好的充电线塞进电脑包里,哗的一下拉上拉链,他把电脑包塞到季初燕怀里,冷声冷气地:“不可以。” 季初燕抱着电脑包,原本充满期待的脸也哗的一下垮了下去:“我酒店房间的空调坏了,前台肯定还没找师傅修。” 邓明姜一眼看穿他的把戏:“你压根没跟前台说。” “……”季初燕气恼的表情有几秒的慌乱,又很快收拾好,他理直气壮地找了一个借口,“我忘了说。” 邓明姜懒得和他掰扯,走去开门:“冷就跟前台说一声,让他们给你换个有空调的房间。” 季初燕急急忙忙跟上:“你这床有一米五吧?睡两个人不是正好?冬天冷得很,一起睡才暖和!” 邓明姜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他闻言一顿,扭头看向季初燕。 季初燕被他探究的眼神看得心里一慌:“干嘛?我说得不对吗?” “小季少爷。”邓明姜缓慢开口,“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 季初燕飞快地眨了眨眼,这是他心虚的表现:“什么关系?上床的关系?” 邓明姜沉默不语。 “我没忘啊,做不了炮/友还不能做朋友吗?你当我是朋友就好了啊,你不是也跟其他人说我是你朋友吗?” 邓明姜扯起嘴角,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有我们这样的朋友吗?” 这句话非常熟悉。 昨天下午季初燕第一次来邓明姜家,在厨房里,邓明姜也说了类似的话。 邓明姜说“没有哪对朋友像我们这样”。 当时季初燕只觉大脑一阵空白,绵密的疼痛覆盖了整个感官世界。 他忘了自己是什么反应,似乎什么反应都没有。 邓明姜只用一句话就击垮了他。 然而现在,他不仅站起来了,还学会了防御。 只要他不要脸,就没有任何话伤害得到他! “怎么没有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再说了,我们自己不就是一个例子吗?”季初燕豁出去了,硬着头皮说,“还有人一边当炮/友一边当朋友,我们也没那样啊,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怎么了?” 邓明姜被他的一席话惊住了,第一次露出了几乎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的表情。 “小邓哥,晚上我就不走了,等会儿跟你一起把何寒哥送走,我们回来洗澡睡觉。”季初燕说着要把电脑包放到墙角靠着。 刚弯下腰,手被拽了一下。 邓明姜连手带包地将他拎直站好,脸色微沉,连名带姓地喊道:“季初燕,别闹。” 季初燕也很严肃地说:“我没闹,我认真的。” 邓明姜看他片刻,低声说道:“走了。” “哎呀,你急什么?这么怕我和你睡一张床吗?”季初燕见邓明姜回头开门,侧脸的轮廓崩得紧紧的,便跟藤蔓似的缠了上去,压低声音,“没什么好怕的,我又不和你做/爱。” 与此同时,房间的门被邓明姜的手拉开一半,外面站着一个人。 是何寒。 何寒抬手保持着准备敲门的姿势,显然他听见了刚刚季初燕的话,不久前出现在邓明姜脸上惊悚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何寒沉默。 邓明姜和季初燕也没出声。 直到客厅里传来宋娅的喊声:“你们还不走吗?等会儿又要下雪了哦。” 何寒率先回神,立即往后退了两步,邓明姜也反应过来,拉起季初燕的手出了卧室,然后拉上房门。 “走吧。”邓明姜说。 三人神态各异,但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走出单元楼,外面果然开始飘雪了,雪很小,却被昏黄的灯光和漆黑的夜幕映照得密密麻麻,仿佛有人撕开了棉絮并洒得满天都是。 季初燕自知说了不好的话,这会儿老实得很,提着电脑安安静静地走前面,一阵冷风刮过,直往他的衣领里钻,他浑身一个哆嗦,偏头打了个喷嚏。 “邓明姜……” 正想扭头说话,一条围巾裹到了他的脖子上,上面带有热度,一下子驱散了萦绕在他脖颈间的寒意。 他扫向邓明姜的脖子,上面本来围了一条卡其色的围巾,这会儿已经空空荡荡。 “感冒了就多穿点。”邓明姜说,“别走路了,打车吧。” 季初燕摸着松松软软的围巾,心里别提有多美,他问:“那你们呢?” 邓明姜言简意赅:“你别管。” “……”季初燕一张俊脸瞬间一垮。 邓明姜招手喊来一辆出租车,二话不说把季初燕塞进去,关门之前,他弯腰搭着车门说:“记得找前台换房间。” 季初燕抱着电脑包,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要是换不了呢?” 邓明姜没有说话。 季初燕蠢蠢欲动:“换不了的话我就回来找……” 最后一个“你”字还没说出来,邓明姜蓦地开口:“换不了你就自个儿受着。” 季初燕:“……” 邓明姜懒得管他,砰的一下关上车门。 车窗迅速降下,季初燕幽怨的脸露了出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愤愤地盯着邓明姜,然后被出租车越带越远。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邓明姜拍拍身上的雪, 转身对何寒说:“走吧,我送你一截路。” 两人继续往商业街的方向走。 何寒没话找话:“酒店已经订好了,就订了房间的数量,等过去后再安排怎么住。” “好。”邓明姜说。 “到时候你和你朋友住一间房也行。”何寒的话里带着一丝试探, 很容易察觉, 他并未藏着, “你们方便吗?” 可惜邓明姜似乎没有get到他的试探,目光看着前方,不怎么在意地说:“听你安排。” 何寒沉默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和季初燕真的是朋友吗?” 邓明姜扭头看他。 何寒的表情颇为纠结,他一直和邓明姜保持着合适的社交距离, 从不越界,一方面是他不确定邓明姜是否也喜欢男人, 一方面是缘河到底是个小县城,和a市不一样。 何寒想过很多次,要是邓明姜也对他有一点好感, 他们是交往还是继续保持暧昧关系?除非他们搬离缘河县,否则他们一定会被周围的闲言碎语困扰,可他在缘河县买了房车,咖啡厅的经营也趋于稳定,他和邓明姜一起搬去其他地方绝对是伤筋动骨的一件事,万一没有结果…… 他不敢想象。 如果没有结果的话, 他该怎么办? 他已经二十八岁,过了为爱冲锋的年纪,他不想要什么轰轰烈烈,只想要两个人在一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他承担不起没了爱情又抛下事业背井离乡的后果。 何寒原想再等等,等到邓明姜考完试或者他攒下一定积蓄。 或者等过完年。 总之就是再等等。 然而等到现在, 冷不丁地等来了一个季初燕。 何寒心里说不慌是假的,他转头直视邓明姜的眼睛,迈出了这么久以来的勇敢第一步:“之前在你家里,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说的话。” 邓明姜嗯了一声。 何寒问:“季初燕不是你朋友,是你前任吧?” 邓明姜说:“不算。” 何寒一愣,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回答,随即又问:“你们还没分手?” 邓明姜依然语气淡淡:“我和他就没交往过。” “……”何寒整个呆住,“哈?” 在何寒对爱情有限的认知里,邓明姜和季初燕要么已经分手、要么还没分手,现在的拉扯可能是季初燕想挽回,毕竟在他看来,季初燕都很主动,邓明姜一直被动。 就没交往过是什么意思? 炮/友? 这两个字在何寒脑子里冒出时,他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可思议,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邓明姜都不像是会为了解决生理需求和一个没感情的人上床的人。 邓明姜仿佛猜到了何寒在想什么,补充说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我和他在一起过,但不是交往。” 何寒一脸震惊,半晌才讷讷地说:“你喜欢男的?” “算是吧。”邓明姜说,“我也没喜欢过哪个女的。” 何寒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邓明姜也停了下来,和何寒面对面地站着。 雪越下越大,被风吹着,将两人包裹,邓明姜的头发有些凌乱,他注重保暖,下雪之前就把围巾戴上了,今晚是他下雪之后唯一一次没戴围巾,但不是忘了戴,而是把围巾给了另一个人。 何寒的目光落在邓明姜的脖子上,顿时被那里光秃秃的样子刺痛了眼睛。 他勉强在冷风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其实我喜欢你。” “嗯。”邓明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落出一块块小的阴影,让他的五官更加好看立体,“我知道。” 何寒惊讶了下:“你知道?” “有时候你表现得有些明显。”邓明姜诚实地说,“朱小爱应该也看出来了。” 何寒有一瞬的尴尬,而后一股难言的苦涩从心尖蔓延开来,他的喉咙略有发酸,抬头怔怔望向邓明姜:“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 邓明姜垂着眼眸,平静地说:“你没有直说,我也不好自作多情地捅破那层纸。” “那我现在直说了。”何寒很轻地笑了下,“你刚回来时,我想着小时候和你关系不错才跟你来往,但到后面,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你,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了,单了这么多年,从没遇到心动的人,你是第一个,我希望也是最后一个。” 邓明姜说:“抱歉。” 何寒一下子笑不出来了,尽管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可他还是有一丝不甘:“你对我就没有一点超出朋友的感觉吗?” 雪落在邓明姜的肩膀上和头发上,给他覆上了一层浅浅的白,有那么几秒,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邓明姜和小时候的他变化很大,行为举止上、为人处世上以及方方面面上。 很多时候何寒感觉邓明姜在负重前行,身上压着很多无形的东西,让他步履维艰,因此邓明姜沉默、不爱说话、时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邓明姜在a市的十多年经历过什么,只知道邓明姜的父亲去世,他从法大退学,带着母亲回到老家生活。 他曾想了解,又怕越过那条边界线。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邓明姜想了很久才说:“爱情这个东西在我的生活中可有可无,以前不需要,现在更不需要了,所以我和任何人交往的终点只是朋友。” “这就是你和季初燕在一起却没交往过的原因?”何寒问。 “不是。”邓明姜不好说自己和季初燕的事,只道,“他是特例。” “你喜欢他。”何寒语气肯定。 邓明姜张了张嘴,但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他不清楚自己对季初燕的感情是不是喜欢,不过季初燕对他而言总归和其他人不一样。 走到一半的路时,小雪变成大雪。 邓明姜和何寒告了别,两人分道扬镳。 这个天气不戴围巾就跟少穿了件衣服似的,冷风不停地往衣领里钻,邓明姜却习惯了,以前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地上的水都冷得结冰了,工棚里没有热水,大冬天只能用冷水擦洗,否则得带着一身灰和汗上床睡觉。 和那个时候比起来,这点冷真的算不得什么。 走了快半个小时才走到小区门外。 门口立着一盏路灯,光线稍强,把站在路灯下那个人的身形照得十分清晰,包括他身上的雪。 那个人提着一个电脑包,脚边放了一个24寸行李箱,脖子上裹了一条卡其色的围巾,他冷得直打哆嗦,半张脸都躲进了围巾里。 两人对上目光。 那个人的眉眼间顿添喜色,他连忙抬手挥了挥:“邓明姜,你回来啦。” 邓明姜上前,目光扫过季初燕脚边的行李箱:“打算露宿街头了?” 季初燕闻言气恼起来,伸手啪啪拍着邓明姜肩上的雪。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啊?我都站在你家楼下了还需要露宿街头?”说完又拍邓明姜的头顶,这次放轻了力道。 邓明姜身上的雪很快被拍干净,他不为所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我可没说过要收留你的话。” “那怎么办啊?”季初燕愁眉苦脸,“你不会真想眼睁睁看我露宿街头吧?我都把那边的房间退了,回不去了。” 邓明姜越过季初燕往小区里走:“附近多得是空的宾馆,你要是在手机上搜不到,就沿着这条路走走,楼房上都是宾馆的招牌和电话。” 把话说完,人也走进了小区。 季初燕一手提着电脑包、一手拖着行李箱,气急败坏地喊:“邓明姜!” 邓明姜头也不回。 他住的单元楼在小区进门左边,走二三十米就到,单元楼的铁门有锁,估计为了方便进出,有人用纸把锁孔堵住了。 邓明姜在爬楼梯时放慢脚步,上到四楼,后面都没声音响起。 只有风声贯穿楼道,发出比外面还响的呼呼声。 邓明姜走上最后一步楼梯的脚在半空中悬了一秒,然后转身向下走去。 他出去的步伐比回来的步伐快了很多,一分钟的路程压缩到了半分钟的时间,走到刚才的路灯下面,没看到季初燕的身影。 他环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 这个天气的这个点已经没什么人在外面乱晃了,连小区守门的大爷都窝在保安室里烤火,白花花的雪被风吹得乱飘,遮挡了大半的视线。 邓明姜站在原地张望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熟练地按了一串数字。 电话拨出去的瞬间,数字变成“小少爷”的备注。 嘟声响了多次,却被挂断。 邓明姜继续拨打。 打到第三通电话的时候,对面终于接了,季初燕的声音带着哭腔,张口就是一股无处发泄的火气:“你他妈谁啊?不想接电话还非要打,大晚上的不打电话会死吗?” “……”邓明姜想起季初燕还没有自己和宋娅的新号码以及新微信,他喊了一声,“季初燕。” 对面哑然。 下一秒,电话又被挂断。 邓明姜把手机揣回兜里,在附近走了一圈,几分钟后,他找到了蹲在一扇关着的卷帘门外的季初燕。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铺子的屋檐不宽, 挡不住风雪,季初燕把行李箱横在身前,可头发依然被吹得凌乱不堪,他双手捧着手机, 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邓明姜走得近了, 才发现季初燕不是蹲着, 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他的电脑包上,里面垫着一台价值一两万的笔记本电脑。 邓明姜:“……” 这时,季初燕也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昏暗光线都遮掩不住的满是泪痕的脸。 泪花包在他的眼里, 要落不落,他一脸倔强的表情, 怨气满腹地盯着在自己面前停下的邓明姜。 邓明姜微微弯腰,伸手拍掉吹在季初燕头发上的雪。 季初燕皱起眉头,明显不情愿的样子, 但没有偏头躲开。 “你来干嘛?”季初燕吸了吸鼻子,声音里的哭腔已被压了下去,“你不是回去了吗?” 邓明姜俯视着他:“没找宾馆?” 季初燕闻言,好不容易消化掉的火气一下子就喷出来了,跟在耳边呼呼刮着的风雪似的,扑得他满头满脸都是。 “要你管!”季初燕伸手推了邓明姜一把, 力道不大,只把邓明姜推得后退一步,“你走啊,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邓明姜站着没动。 片刻,他蹲下身。 季初燕说话的声音是恢复了正常, 可眼泪止都止不住,争先恐后地溢出眼眶,他抹了把脸,双手一揣,扭过身去,侧面对着邓明姜。 邓明姜从兜里摸出一包纸,扯了张纸递过去:“擦擦。” 季初燕垮着脸,语气冲到不行:“我让你走没听见吗?” 邓明姜回答:“听见了。” 季初燕怒道:“那你还不走!听不懂人话吗?” 邓明姜和他对视片刻,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他的速度不快不慢,却也在几秒钟内和季初燕拉出了三四米的距离。 坐在地上的季初燕猛地愣住,眼泪珠子都还挂在眼睫毛上,他哪儿想到邓明姜会走得这么果断、决绝。 莫大的恐慌淹没了他。 风雪在邓明姜身后呼啸。 有那么一瞬,他有了一种再次被邓明姜远远甩开的感觉。 “邓明姜!”季初燕赶紧起身,顾不上坐得发麻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抓住邓明姜的手臂。 邓明姜任他用力抓着,并被他抓得转过半边身体。 和邓明姜对上目光的瞬间,季初燕再也绷不住了,他松开邓明姜的手,转为扑上去搂住邓明姜的腰,把人抱得结结实实。 “我让你走你就走,平时你怎么没这么听我的话?”季初燕的脸埋在邓明姜的胸口上,说话时还蹭了蹭,“邓明姜,你真的好讨厌啊!” 邓明姜安静地等他发泄完,才说:“你是不是把眼泪鼻涕全擦我衣服上了?” “……” 怀里的人诡异地沉默了。 邓明姜抓住季初燕的一边胳膊,要把人从自己怀里扯出来。 可季初燕不干,双手死死搂着他的腰,使了全身的劲儿和他作对。 两人在风雪里僵持半天,直到一个撑着伞的路人走来,歪着脑袋用奇怪的目光看向他们。 邓明姜的反应极快,拎起裹在季初燕脖子上的围巾,三两下就把季初燕的整颗脑袋都包严实了。 季初燕被他包得晕晕乎乎,喘不过气:“邓、邓明姜……” 话音未落,路人已经走到他们跟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 阿姨的上半张脸露在围巾和帽子的中间,目光在邓明姜和季初燕之间来回瞅了半天,然后认出了邓明姜的脸,顿时哎哟一声:“这不是小邓吗?” “康阿姨。”邓明姜礼貌喊道。 “小邓啊,这么冷你还在外面呢。” “嗯。”邓明姜抬手将季初燕护在怀里,也挡住了阿姨探究的目光,他说,“阿姨出门吗?” “买两节电池,家里要用。”阿姨说着,眼神飘到了只露出一块背的季初燕身上。 季初燕穿着长款的白色羽绒服,身形藏在羽绒服下,看不出性别。 阿姨眼里尽是调侃的笑意。 “女朋友吗?”阿姨问,“带回来见你妈的?” 邓明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扯起嘴角笑了笑。 阿姨只当他在害羞:“你女朋友个儿挺高啊,快带她回去吧,等会儿下大雪了,外面冷死人。” “好。” 阿姨摇着头走远了:“小情侣就是黏糊,下雪天还在外面抱着,啧……” 邓明姜松开季初燕,把人拖回卷帘门前,提起地上的电脑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塞到季初燕怀里,接着伸手拉过笨重的行李箱。 季初燕抱着电脑包,两眼亮晶晶的,全然没了不久前哭鼻子的狼狈样:“小邓哥,我们回你家吗?” 邓明姜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拽着季初燕羽绒服的帽子,连人带箱地往小区里拉,嘴里嗯了一声:“对,回我家。” “你早这样不就好了?”季初燕嘴角一翘,身后的尾巴扫来扫去,他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你早这样的话,我第一趟就跟你回去了,说不定现在我们已经洗上热水澡了……” 邓明姜一眼瞥过去。 季初燕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悻悻缩了缩脖子。 邓明姜拉着人和箱子上楼。 季初燕被推着走在前面,嘴巴还是没能闲下来,时不时地扭头,叽叽喳喳地说:“对了,我跟你提个醒啊,我那边的酒店退了,也不打算在外面找地方住,我这次过来就住你家了,除非回a市,不然我不会走。” 说完,又补充道,“就算我回了a市也要过来,你得把我睡觉的地方留着。” 邓明姜闷声不吭地推着季初燕的背。 季初燕把脑袋扭出了一百八十度,凶神恶煞地瞪着邓明姜:“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邓明姜停下脚步。 两人隔了两三步的台阶,他需要抬头才能和季初燕对视。 “我后面考研不一定在a市。”邓明姜说,“可能在c市,也可能在d市。” 之前纠缠他的那些人还在a市,他不想回去自投罗网。 而且a市于他而言实在没有值得怀念的记忆,有的全是痛苦的、扭曲的、不堪回首的过往。 季初燕逆光站着,身上镀了一层光晕,头发看着毛茸茸的。 邓明姜看不清季初燕的表情,以为对方在纠结。 谁知季初燕很莫名地开口:“不在就不在呗,你想去哪里去哪里。” 邓明姜一愣,下意识地问:“那你呢?” “我?”这个问题似乎取悦到了季初燕,他嘿嘿一笑,“我当然跟着你喽,到时候看你在哪里发展,我让我爸在那里建个分公司,我管理分公司就是了。” 邓明姜:“……” 他忘了小少爷压根不需要考虑就业问题。 回到家,宋娅还在客厅里看电视,见邓明姜带着季初燕回来,并没表现出太多惊讶,只叮嘱他们赶紧洗澡睡觉。 宋娅回了卧室,关上房门。 邓明姜拉着季初燕和行李箱也回了自己卧室,他把行李箱推到墙边,拿起床上的睡衣就往外走。 季初燕趴在门边,小声地喊:“小邓哥,我呢?” 邓明姜打开卫生间的门,头也不回:“你自己看着办,我要洗澡了。” 不到半个小时,他洗完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坐在沙发上等待的季初燕连忙起身过来:“邓明姜。” 屋里的空调开着,季初燕脱下外套,只穿了一件灰蓝色的低领毛衣,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打理过。 邓明姜抬手探了下他的额头。 温度正常。 看来输液和吃药还是有效果的。 “去吧。”邓明姜说,“浴霸和换气都开着的,水也是热的。” 季初燕哦了一声,但脚没动,眼巴巴地望着他。 邓明姜擦头发的动作一顿,问道:“怎么?” 季初燕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有意还无意,手在邓明姜的胸膛上游走了几寸,五指张着,指尖微微收缩,他颇有几分回忆当年的沧桑:“上次我们一起洗澡都是夏天的事了。” “……”邓明姜面无表情地打掉在自己身上揩油的咸猪手,“不想洗澡?” 季初燕一个激灵:“我去了!” 说完就往卫生间里钻,结果没过几秒,又灰溜溜地出来了——睡衣忘拿。 邓明姜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吹风机,等他吹完又在沙发上坐了大半个小时,卫生间的门终于开了,季初燕裹着一团雾气出来。 “过来。”邓明姜插上吹风机的插头,岔开两腿坐到沙发上。 季初燕自觉拿了一个小板凳,背对邓明姜而坐。 吹风机呼呼地响,覆盖了阳台上玻璃门外的风声。 等把头发吹干,季初燕已经眯着眼睛要睡不睡了,把吹风机放好,两人一起去卫生间刷了牙。 上床时,季初燕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他习惯性地滚进邓明姜怀里,手脚并用地将人一抱,头顶蹭了蹭邓明姜的下巴:“晚安,邓明姜。” 邓明姜僵着没动。 没得到回应的季初燕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抬头亲了亲邓明姜的下巴:“你怎么不说晚安?” 邓明姜叹息一声,半晌才说:“晚安。” 说完把手搭上季初燕的背,轻轻拍了拍,还是半年前常说的话,“睡吧。”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早上, 季初燕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伸手一摸,旁边的人已经起来了。 他赖了会儿床才艰难地爬起来,开门出去, 正好和客厅里转过身来的朱小爱面面相对。 “季初燕?”朱小爱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季初燕面前, 看看季初燕,又看看季初燕身后的房间,“卧槽!你昨晚睡我哥卧室?” 话音未落,一只手拎住了朱小爱的后衣领,把她拎到一边。 邓明姜已经穿戴整齐, 对季初燕说:“赶紧起来洗漱,要出发了。” 季初燕哦了一声, 就被推回卧室。 接着门被关上。 外面朱小爱的说话声变成大声嚷嚷。 “哥哥哥哥,季初燕不是住酒店吗?什么时候住你这里了?”朱小爱惊奇得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她的印象中, 她哥连别人进他房间都不太喜欢,更别说和他睡一张床了。 邓明姜正在收拾东西,把沙发上叠得整齐的衣物放进行李包里,全程懒得搭理咋咋呼呼的朱小爱。 直到朱小爱忽然往他身旁一凑,用手挡着嘴,眯眼问道:“哥, 问你一个很冒昧的问题。” 邓明姜头也不抬:“知道冒昧就别问。” “……”偏偏朱小爱一身反骨,伸出两根食指对了对指尖,语气暧昧,“你和季初燕是不是那种关系啊?” 邓明姜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她, 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神有些危险。 朱小爱被看得心头一慌,一身反骨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她连忙后退几步,摆着手说:“我随便问问,你不想说算了。” 朱小爱以为她哥生气了,毕竟在他们这个大环境里,愿意承认自己喜欢同性的人少之又少,一旦点头,就相当于做好了准备面对无数张嘴的闲言碎语。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 朱小爱正想转移话题,却听她哥反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朱小爱挠挠脑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道,“有时候一个人的直觉很准。” 邓明姜没有言语。 “不光是我,还有其他人。”朱小爱看了眼在厨房忙碌的宋娅,尽管没有明说,可意思相当明显了。 三人吃了早饭出发朝步行街走,朱小爱背了一个背包,邓明姜提了一个很大的行李包,只有季初燕两手空空。 朱小爱问他:“你不带东西吗?” 季初燕说:“带啊。” “那你的东西呢?” 季初燕指了下邓明姜提着的行李包:“里面。” 朱小爱感觉不对,她早上去的时候,邓明姜就在收拾东西了,可收拾的都是他自己的东西啊。 邓明姜看穿了朱小爱的想法,淡淡解释:“我先收拾了季初燕的衣物。” 朱小爱:“……” 怪她自己。 好端端的非要找一口狗粮吃。 就该掌嘴! 来到咖啡厅,何寒和手下的员工们都整装待发,一个个拿的东西不少,何寒甚至带了两个24寸的行李箱。 目光扫过季初燕空空如也的手,何寒问出了和朱小爱一样的问题:“你不带东西吗?” 甚至一个字都没变。 季初燕摸摸下巴,还是同样的回答:“带啊。” “那你的东西呢?” 这下轮到邓明姜把提着的行李包往椅子上一放:“在里面,和我的装在一起。” 何寒:“……” 朱小爱遇到和自己经历相同的人,心里一个劲儿地偷着乐,只要不是她一个人被塞狗粮就好。 然而乐到一半,注意到何寒怔愣的表情后,她又乐不出来了。 哦。 她差点忘了何寒对她哥…… 一时间,幸灾乐祸变成深深的同情,朱小爱走过去拍了拍何寒的肩膀,想安慰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何寒的目光在那袋行李包上停了很久才收回,他扭头对朱小爱笑笑,可惜笑容非常苦涩。 他们一共快二十人,安排了三辆七座车,邓明姜和季初燕跟着朱小爱并排坐其中一辆的最后一排,何寒和一个男员工分别坐同辆的驾驶位和副驾驶位,轮流开车。 车子一上路,靠窗坐着的季初燕就两眼一闭,开始昏昏欲睡。 还好高速路面平坦,不像坐g市到缘河的大巴车那么受罪。 不过七人座的商务车到底比不上四人座的私家车,在高速路上又得窗户紧闭,发动机的轰轰低鸣声吵得季初燕脸色发白。 他本是仰头靠在椅背上,忽然脑袋一歪,半个身体都压到了邓明姜的身上。 邓明姜偏头看他一眼。 季初燕在往旁倒的瞬间就清醒了,但他没动,压在邓明姜身上装睡,想着能多贴一秒是一秒。 他以为邓明姜会把自己推开,可邓明姜只是犹豫片刻,然后往下坐了些,让肩膀的高度变矮,这样他靠着更加方便。 季初燕扬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住,眉眼间的喜悦浓得都快溢出来了。 他不得不正了脸色,继续装睡。 邓明姜伸手拖了下他的脑袋,将他偏着的脑袋扶正。 季初燕即便在装睡也十分配合。 很快,他察觉到邓明姜的头偏了过来,温热的呼吸逐渐拉近,邓明姜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气音说:“别装了。” 季初燕:“……” 他就装,脑袋往邓明姜的肩膀上重重一压,就这么靠着睡了过去。 两个小时后,车在服务区停下,早就看不过眼的朱小爱赶紧下车,又被外面的冷风吹得一个哆嗦,抱着双臂直跺脚。 何寒解开安全带,回头问邓明姜:“明姜,去厕所吗?” 邓明姜正在低头看手机,闻言没有说话,指了下抱着他睡得正熟的季初燕。 何寒看了眼季初燕,默默下车了。 朱小爱刚从卫生间出来,在楼梯下面和他迎面撞上,揣了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最后她还是说了:“我哥和季初燕好像认识挺久了,感情挺好的,就……” “你放心啦,我又不会做什么。”何寒脸上笑着,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笑容十分勉强。 朱小爱只是叹气。 “我以为明姜的底线很高,条条框框很多,原来也有破例的时候……”何寒欲言又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其实他想说的挺多,可现在结局已定,说什么都没用了。 朱小爱扭头看着何寒,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他们一起爬山,在山上走散了,山上信号不好,他们一直没能打通何寒的电话,只能站在上山的必经路口,看到有人下来就上前询问。 他们说了何寒的衣着特征,邓明姜还加了几句话。 个子不算太高、圆脸、圆眼睛、头发乌黑。 后来,她听姨妈说邓明姜可能喜欢男生,喜欢那种圆脸、圆眼睛、长相比较亲和可爱的男生,她当即就想这不是何寒吗?何寒简直就是长在她哥审美点上的人啊! 结果季初燕来了,一个更符合她哥审美的人。 今早得知她哥和季初燕的关系时,她毫不意外她哥在何寒和季初燕之间选择了后者。 可一路过来看到两人的互动,她又渐渐明白。 也许不是季初燕长在她哥的审美点上,而是她哥的审美因季初燕而变化。 回到车里,季初燕已经醒了,正拿着一瓶矿泉水在喝,他脸色苍白,依然没精打采。 “你把酒店名字跟我说一下。”季初燕把喝了几口的水还给邓明姜,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我让人把我的车开过去,到时候我自己开车回来就没那么晕了。” 邓明姜从微信里翻出何寒发给他的酒店信息。 季初燕拨通电话,喊了一声叔。 邓明姜说:“山野绿洲温泉酒店。” 季初燕比了个ok的手势,三两句便跟电话对面的人交代好了。 男员工已经将车开上高速,其他人都在听季初燕打电话,感觉怪怪的,但碍于不熟,不好意思问。 还是朱小爱问道:“小季,你在跟谁打电话呀?” “我家的一个叔叔。”季初燕没好意思说管家,“我让他帮个忙,把我的车开到酒店。” 朱小爱:“……” 这个忙听起来好奇怪,他那个叔叔这么闲的吗? 显然车内其他人也这么想,不过都没开口。 下午两点,一行人抵达酒店。 何寒订了九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是标间,可以住两个人,邓明姜和季初燕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到了一个房间。 季初燕累得够呛,一到房间就躺床上不想起来了。 邓明姜把行李包放好,又把最底下季初燕的衣服翻出来挂到衣柜里,季初燕的衣服贵,不经揉,有一点褶皱都特别明显,他的衣服就无所谓了,随便扔在行李包里。 一番休息后,何寒几人吆喝着去自助餐厅吃饭。 下午泡温泉,晚上有个烧烤晚会,听说酒店的工作人员要燃篝火,还要找人表演节目,一个月前就在预热了。 邓明姜和季初燕都没有泳裤,只能在酒店里现买。 酒店里卖的泳裤款式老是老旧了些,但花色奇多,邓明姜被季初燕拉着挑拣半天都没选到合适的。 和他们一起选的还有两个男员工。 “这不能试啊,也不知道穿上合不合适。”一个男员工拿着一条泳裤,在半空中扯来扯去,又比在自己腰间扯来扯去。 另一个男员工哈哈一笑,熟练地说起荤段子:“你自己的尺寸,天天摸着,心里还没点数吗?” “去去,瞎说什么?” 这头,邓明姜也拿了一条黑色带白边的泳裤,正想看看尺码,季初燕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小声对他说:“这条泳裤小了。” 说完,伸手扯了扯前面的兜子,“对你来说,这里小了。” 邓明姜:“……”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几分钟后, 邓明姜和季初燕先拿着选好的泳裤去结账了。 还在纠结的两个男员工一脸惊奇:“你们这么快?” 季初燕把装了泳裤的袋子甩到肩后,龇牙一笑:“天天摸着,心里有数。” 两个男员工:“……” 酒店的温泉还要往山上走,一行人走了快半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临近年关, 来的人不少, 他们十几二十人的数量着实有些规模,便原地散开。 朱小爱不想跟着她哥几个男的,于是和两个女生走了。 邓明姜带着季初燕和何寒以及之前买泳裤时碰到的两个男员工一起,几人又往里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处清静的地方。 温泉被茂密的绿植隔成大大小小的密闭空间,水质清透, 边上围了一圈鹅卵石,小路入口处放了两个藤编的收纳筐, 专门用来装他们的衣服。 他们出来时特意换上了酒店的浴袍,把浴袍一脱,人就可以泡进去了。 但不知怎的, 几人都没动,你瞅着我、我瞅着你,表现颇为尴尬。 还是季初燕毫不在意地脱下浴袍将其一裹,塞进收纳筐后,长腿一迈,坐进了温泉池里。 温热的池水扑到鹅卵石上, 白色的雾气淹没了季初燕的脑袋和露出来的肩膀,他将双手往两旁一搭,抬头看向还站在入口处的几人。 “你们还站着干什么?不下来吗?” 两个男员工率先反应过来,纷纷脱了浴袍下水。 何寒跟在他们后面。 邓明姜走在最后,等所有人都下了水, 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始脱浴袍。 把浴袍叠好放进收纳筐里,还没下水,池子里响起一阵惊呼声。 “卧槽!” “你身材咋这么好?” 两个男员工的眼睛都看直了。 何寒背对着邓明姜,闻言回了下头,又飞快地把头转了回去,他没什么表情,安静地捧起热水打湿自己的肩膀。 两个男员工还在大惊小怪。 他们认识邓明姜的时候就是冬天了,邓明姜穿得厚,来了咖啡厅也不怎么脱外套,他们只知道邓明姜个子高、不胖,却没想到脱了衣服的身材这么好。 再低头看自己泡在水里的身体,两个男员工顿时后悔来这个队伍了。 人比人,气死人。 邓明姜却没什么反应,找了个空位坐下,语气平静地说:“你们去工地上搬两个月的砖,也能练出身材。” 两个男员工切了一声。 “工地上又苦又累,受那份罪干什么?要练身材也去健身房练啊。” “说说呗,你在健身房练了多久?起码一两年吧?” 邓明姜说:“我没去过健身房。” “那你在哪儿练的?”男员工惊讶地说,“自己在家买了器械练的?” 邓明姜不咸不淡地说:“我在工地上练的。” 两个男员工顿时沉默了。 下水后就没怎么说过话的何寒终于把目光投到邓明姜身上,他眉头微皱,脸上也有着藏不住的诧异。 “你在工地上干过?” 邓明姜嗯了一声。 “你……”何寒愣愣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即便邓明姜他爸破产自杀,也不至于让邓明姜去工地上干活挣钱吧?而且邓明姜回来后也不像是缺钱的样子,直接付了一年的房租。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邓明姜一点都不了解,尤其是过去的十多年,在他这里只是一片空白。 两个男员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纷纷问道。 “听老板说你在a市上大学,怎么又去工地上干活了?” “兄弟,你这人生经历真够丰富。” “在工地上干活怎么样?累不累?但我听说搬砖挣的钱很多,一周的工资抵我们普通人一个月。” 没等邓明姜开口,季初燕嚷嚷起来:“你们怎么不问我?我也在工地上干过。” “你?”男员工不信。 “对啊。”季初燕拍拍胸脯,“我。” 男员工贼一笑:“那你的身材怎么没练出来?” 季初燕:“……” 他练身材干什么?邓明姜有身材就行了。 算了算了。 这话不能说。 不过季初燕感觉自己的身体素质真的不太行,经常晕车不说,温泉泡得久了也有些头晕眼花。 下山的路上,他双腿一软,险些从石板梯上栽下去,还好前面走着邓明姜,他一脑袋撞上邓明姜的后颈。 邓明姜依然走得稳稳当当,然后转身伸手,拎起他的后衣领,让他站直。 季初燕眨眨眼睛:“腿软。” 邓明姜问:“手软吗?” “手不软。” “那你爬着下去?” “……” 季初燕的俊脸唰地一垮,几步冲到人群前面,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有力,丝毫不见刚刚的软绵。 后面的朱小爱把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开口:“哥,你也真是的。” 邓明姜看她:“我怎么?” “你故意惹人生气。” 邓明姜没有解释,这么多人看着,他不可能把人背下去。 回到酒店的后花园,季初燕还在生气,憋红了一张脸,看也不看邓明姜一眼,邓明姜一靠近,他就赶紧走开。 烧烤晚会是酒店方自己想出来的,第一次办,所以下了很多心思,办得格外隆重,酒店里到处贴着烧烤晚会的宣传海报。 这会儿已是六点,距离烧烤晚会的开始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一行人各自回房间洗澡换衣服。 邓明姜和季初燕走在人群最后,前面的人都走得没影了,他俩还在慢吞吞地往前挪。 邓明姜问:“腿还软吗?” 季初燕头也不回:“要你管。” 邓明姜加快脚步走到他的身旁:“我背你回去?” “不需要。”季初燕冷言冷语,脑袋上的火气还没灭掉,“我手不软,爬也能爬回去。” “行吧。”邓明姜说完,迈开步子走到前面。 房间里只有一间浴室,他早些回去也好错开两人的洗澡时间。 结果才走出一段路,身后响起季初燕怒气冲冲的喊声:“邓明姜,我说不需要你就不能多问几次吗?” 话音未落,季初燕冲了上来,直接跳到邓明姜背后。 邓明姜反应迅速地伸手托住对方的屁股。 季初燕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将他搂得很紧,两条修长的腿也紧紧夹着他的腰,就是穿着浴袍不太方便,不过季初燕可不管那些。 邓明姜站在原地把人托稳,才继续往前走。 “你都说不需要了,我还一直问,不是很烦人吗?”邓明姜说。 “我又不觉得烦。”季初燕在邓明姜耳边磨牙,“刚刚你再问一次,我肯定就答应了。” “才怪。”邓明姜说,“你会一直拒绝,等我走了又来后悔。” 季初燕被戳中了,恼羞成怒地张口咬住邓明姜的耳朵,但他舍不得使劲儿,只是用牙齿轻轻地、慢慢地磨,磨完又用舌尖舔。 邓明姜往旁歪了歪头:“很脏。” “我又不嫌弃你。”季初燕哼哼,垂着的两条长腿轻轻一晃,他把脸贴着邓明姜的脖颈,望着已经被夜色染得蓝黑的天空,“邓明姜,你不觉得我们这种关系很奇怪吗?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侣,真的好奇怪。” 邓明姜说:“你不是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吗?” “……”季初燕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我胡说八道的你也信啊?” 邓明姜轻声一笑,没有说话。 “我之前想就算和你确定不了关系,也可以先从朋友做起,至少不是陌生人,不会让其他人抢先,可现在我又觉得不够,你可以和何寒哥是朋友,我也可以和小爱姐是朋友,朋友的范围太广了,万一最后我们真成了朋友怎么办?”季初燕趴在邓明姜边上碎碎念着。 “不会的。”邓明姜说,“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季初燕一下子不高兴了:“为什么?我现在还是连当你朋友的资格都没有吗?” 邓明姜言简意赅:“我不和朋友上床。” 季初燕:“……” 来到房间门外,邓明姜让季初燕自个儿站着,他拿出房卡把门打开。 季初燕跟着进去,把门关上。 “邓明姜。”他喊,“我之前想等你考完再说,可你考试的时间太长了,考完本科又要考研,加起来至少要两三年的时间,而且你也不确定自己会去哪个学校,b市还是c市,到时候你带着宋阿姨一走,我就真的连你的头发丝都摸不到了。” 邓明姜转身看他。 季初燕忐忑又认真地说:“我们可以先确定关系吗?” 邓明姜没有吭声,脸上看不出情绪,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季初燕有些挫败,他知道自己被拒绝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然而话都说出来了,他不想打退堂鼓。 “以后你专心考试,主动的事就让我来做,我不会打扰到你,你只管按照自己的计划走。” 哪怕邓明姜对未来的计划里压根没有他的存在。 可他总不能坐以待毙,即便硬生生地挤,也要在邓明姜的未来里挤进一只手或者一条腿。 总得有他的存在才行。 想是这么想,心里还是难过的。 他不该在前两次拒绝邓明姜,他以为邓明姜触手可及,结果邓明姜像是看不到头的天梯,他拼尽全力地往上爬,爬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往下一看,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爬出多少距离。 季初燕挺委屈的,倒不是委屈邓明姜的态度,而是委屈自己的进度,太慢了,他真的很想快一点。 忽然,头发上略微一沉。 邓明姜的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声音从上方传来:“又要哭了?” 季初燕抬眼瞪他:“你才要哭。” 邓明姜的语气很淡:“小少爷最爱哭鼻子了。” “那还不是被你气的。”季初燕红着脸说,“邓明姜,你太气人了,我在你身上生的气比所有人加起来都多。” 邓明姜收回手,和他对视:“你也可以选择不来找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季初燕绷不住了,眼眶一红,但他拼命忍着不让眼泪往下掉,“你以为我想在那个破地方呆吗?你卧室的面积都没有我卧室的卫生间大,空调还不制热,吹着吹着就凉了,尤其凌晨的时候,冷都冷死了,还有你们那儿的公交车,我坐一次晕一次,我在a市从不坐公交车,下午泡的温泉也脏死了,水面上还有漂浮物,以前都是我爸找人现挖一个温泉让我泡,我这么做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喜欢你,有你在,我就不在意那些了!” 说着说着,泪水还是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划过脸颊。 季初燕闭了闭眼,直接将头扭向一边。 这时,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接住了落下的一颗眼泪。 邓明姜将人搂进怀里。 季初燕哭是哭得厉害,同时不忘顺着杆子往上爬,立即把脸往邓明姜的脖子上一贴,整个人都靠了上去。 “那我们确定关系了啊?”季初燕抬头问道。 “嗯。”邓明姜的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季初燕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似的,感觉今天的大起大落都交代在这儿了,他抹了把脸,嘿嘿笑道:“我是你的什么?” “优乐美。” “优乐美是什么鬼?”季初燕两眼一瞪,“你要说对象。” “好。” “再问一遍,我是你的什么?” “对象。” 季初燕仰头看着邓明姜好看的轮廓和挺拔的鼻梁,心里怦怦直跳,情不自禁地伸长脖子亲了亲邓明姜的下巴。 他感觉邓明姜会拒绝或者躲避,但邓明姜没有,低了下头,嘴唇贴到了他的唇上。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刹那间, 季初燕的心跳快得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他乖顺地张开嘴。 何寒订的房间是酒店里不贵也不便宜的中等房间,面积不大,但打扫得干净,里面很多东西也一应俱全。 季初燕一点点地往邓明姜身上靠, 靠到后面, 大半身体的重量都压到对方身上。 邓明姜被他逼得不断后退, 后腿抵上电视柜,差点一屁股坐上去。 后面就是电视机,还好被邓明姜一把扶住了。 季初燕的眼里哪儿看得到那么多?他活像浑身被火烧着一样,急不可待地对邓明姜上下其手。 “几点了?”季初燕自言自语地说,“应该六点半了吧, 你半个小时能解决完吗?” 说完,眼巴巴地望着邓明姜。 邓明姜:“……” 别说中间的过程, 事前准备或者事后洗澡都不可能只用半个小时。 他一把捂住季初燕的眼睛:“洗澡。” 季初燕嘴角一扬,既兴奋又期待地说:“你记得把东西准备好。” “你想多了。”邓明姜的手往下滑去,捏住季初燕的下巴, 往上一抬,“洗完澡出去了,估计又是我俩最后。” 季初燕的脸一垮:“箭都拉到弦上了,你忍得住?” 邓明姜收手推他:“忍不住的人是你。” “屁。”季初燕蓦地一个转身,伸手探向某处,张开五指很轻地捏了下, 很大一团,掌心刚覆上去便感受到了弧度,有抬头的趋势。 季初燕扬了扬眉梢,笑容中带了一丝小狡黠,“你再说一遍?” 邓明姜:“……” 最后, 小小的浴室里挤进去了两个人。 季初燕背靠冰凉的墙,好在头顶的浴霸开到最大,热气淹没了他俩,倒不觉得很凉,不过他的意识延伸不到那处,只觉命脉都被邓明姜握在手中。 爬上巅峰时,他双手抓住了邓明姜的手腕。 “我记得小时候跟我表姑去过一次乡下,我表姑父是乡下人,家里住土坯房,不过他父母都搬走了,我们住他亲戚家。”季初燕眯缝着眼,额前的湿发不断淌水,他断断续续地说。 “嗯。”邓明姜把手伸到花洒下面,看着手上半透明半乳白的凝结物被水冲到地上,又顺着水流进地漏里,“然后呢?” “我们刚到他亲戚家时,他亲戚带着孩子正在搓玉米棒子,你知道怎么搓玉米棒子吗?” 邓明姜不太清楚,虽然他生在县城,但是从没去过乡下,也没见过别人劳作。 “怎么搓的?”他问。 “就像你刚才那样搓的。”季初燕趴到邓明姜身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张口咬住他的肩膀。 邓明姜微微一愣,却没挣扎。 季初燕使了点劲儿,直到咬出牙印才肯松口,他用舌头舔了舔,上面全是花洒落下的水。 明亮的浴霸灯光下,一口牙印清晰可见。 “你当你是在搓玉米棒子吗?疼死我了。”季初燕嘀嘀咕咕地抱怨。 邓明姜捏着他的下巴,垂眼和他对视:“第一次搓别人的玉米棒子,不太熟。” 季初燕冲他眨眼:“力道得轻,你劲儿太大了。” “好。”邓明姜催促,“洗快点,别让人家久等了。” 季初燕往下看了一眼:“不用帮你?” 邓明姜躲也不躲,大大方方地让对方看,脸上挂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可不是几分钟内就能解决的。” “……”季初燕有被点到,顿时脸红脖子粗,“我刚刚是意外,男人站着都比坐着来得快,换你也一样。” “好好,意外意外。”邓明姜伸手去拿架子上的浴球和沐浴露。 手刚碰到浴球,就被季初燕抓住了。 季初燕二话不说地上了手,在邓明姜惊讶的目光中,淋着水往下蹲去。 出浴室时,邓明姜脸色微沉,看得出来心情不佳。 跟在后面的季初燕表情轻松,嬉皮笑脸地说:“我就说换你也一样吧?” 邓明姜从衣架上扯下自备的毛巾,扔到季初燕头上:“把头发擦干,把衣服穿上。” 季初燕的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笑意,拿着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随即想起什么一般,砸吧了下嘴:“就是味儿好重啊,那玩意儿不好吃。” 邓明姜的脸彻底黑了,他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又走过去帮季初燕套好上衣和裤子:“谁让你吞了?” 季初燕在邓明姜的大力下东摇西晃,不得不伸手掌住邓明姜的胳膊。 “我看片里都那么演。” 邓明姜动作一停,扭头瞪着季初燕。 季初燕一脸无辜:“我以为那么做是正常流程,能让你高兴一点。” 说完他也想起来了,邓明姜高兴是高兴,只是被刺激得大幅度缩水的时间让那份高兴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乐。 只要发挥失常的不是他一个人就行。 乐到一半,眼前一黑,邓明姜用帕子擦干他脸上的水,然后把他推进卫生间,拆开一次性牙刷和牙膏的袋子。 等他们在露天地里找到何寒和朱小爱等人,烧烤晚会已经开始了一个多小时,篝火也燃起来了,一群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表演者正拉着房客一起转圈跳舞。 烧烤的食材和烧烤架都是自助的,只要是酒店的房客,就可以任挑任选。 何寒和朱小爱在烧烤架前忙得热火朝天,烟熏到朱小爱脸上,朱小爱一边咳嗽一边用手在脸前扇风。 余光瞥见两人到来,朱小爱张口就是一阵抱怨:“你俩在干啥呢?等你俩半天了,给你们烤了一堆东西都凉透了。” 邓明姜说:“有点事。” 朱小爱忍住翻白眼的欲望:“你说你俩在家有事还能理解,都出来住酒店了还有什么事……” 话没说完,人沉默了。 又是一口狗粮猝不及防地塞到嘴里。 人家情侣俩在家有长辈看着,有事也不敢发生什么,当然要趁着出来在酒店里办事了。 朱小爱看看何寒,显然何寒也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假装忙碌。 “桌上那两盘都是我们给你们烤的,快吃吧。”朱小爱尴尬地说,“小季,你有什么想吃的跟姐说,姐给你烤。” “谢谢小爱姐。”季初燕乖巧说道,“有鸡翅和鸡尖吗?我想吃烤鸡翅和烤鸡尖。” “冰柜里有,我过去拿。”朱小爱说着就跑得没影了。 剩下何寒继续眼观鼻口观心,把自己当成一块塑料背景板。 晚会进行到高潮,有个表演者拿出手机点开一张图片,说是有个斗舞活动,评委就是在场的房客们,胜利者可以拿到价值3999一晚的情侣大床房,一共两晚,而且有私人汤池。 介绍完活动,现场的音响里立即传来躁动的音乐。 大家跃跃欲试,在第一个人的带头下,源源不断有人上前。 斗舞是一对一的,哪方呼声高哪方胜出,胜出一方继续和下一个人斗舞,评判得很主观,在这样的环境下,跳得越嗨、动作幅度越大、技巧越多的人越容易胜利。 音乐里的鼓点密集,敲得每个人热血沸腾—— 除了邓明姜这桌。 邓明姜和何寒、朱小爱都是没有跳舞细胞的人,在随着音乐群魔乱舞的人里,他们三个坐得相当淡定。 不过朱小爱还是问了一下她哥:“哥,你不上吗?” 邓明姜面无表情地吃着一串烤土豆:“我不会跳舞。” “你上去乱舞几下也行,万一人家看你长得帅就支持你呢。”音乐太响,朱小爱用手遮着嘴巴,挤眉弄眼地说,“情侣大床房哦,还有私人汤池哦,约会的圣地哦,你看那么多情侣争着抢着加入。” 邓明姜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串烤土豆,把竹签放到桌上,正要说话,坐在旁边的人噌地起身。 何寒和朱小爱惊讶地看去。 只见季初燕一脸心动,带着雄心壮志说:“我去!” 说完就走。 邓明姜愣了一下,他和季初燕相识这么久,还不知道季初燕竟会跳舞。 朱小爱呆呆地问:“哥,他会跳舞啊?” “不清楚。”邓明姜想了想,“可能就像你说的,上去乱舞几下。” 朱小爱:“……” 结果事实证明,季初燕不仅会跳,还跳得很好,第一次胜出之后,挑战的人跳什么舞种,他便跟着跳什么舞种,他身形灵活,动作刚柔并济,篝火在他身后燃烧,照得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仿佛在跳舞一般。 原本坐得稳稳当当的何寒和朱小爱先后起身,一脸震惊地望着已经被人群包围只露出些许身影的季初燕。 人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跳到后面,季初燕脱了外套和毛衣,朝人群外面扔去。 邓明姜:“……” 他无语地上前捡起衣服。 季初燕只穿了一件打底的单衣,把单衣撩到腹前,用牙齿咬着衣角,覆了一层薄肌的腰像水蛇一般柔韧有力。 朱小爱看得叹为观止,用胳膊肘撞了下邓明姜:“我要是你,还会忍到现在?早在他来缘河的第一天就把他办了。” “……” “是吧哥?” “你给我闭嘴。”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最后, 季初燕拿了奖,还被表演者们拉去合照。 同行的人都惊呆了,连烧烤都不吃了,纷纷围过来看酒店发的券。 “两个晚上还带私汤, 酒店真是大方!” “有效期才三个月?感觉有点短。” “那得赶紧用了才行。”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说着, 很快, 话题转移到了季初燕身上。 “小季,真是看不出来啊,你以前学过跳舞吗?” 季初燕已经坐回椅子上,手里拿着邓明姜刚烤好的一串掌中宝,他说:“我大一就进了舞蹈社, 跟着学长学姐们跳了两年。” “等等!”有过下午一起选泳裤交情的一个男员工开口,“你不是在工地上搬砖吗?怎么又在上学了?” 季初燕说:“我也在上学。” “那你还出来搬砖?你学不上啦?” “现在不是放寒假吗?我过来实习。” “你在哪儿实习?” “江南里后头那块地, 要动工了,后面我会经常过来。” “噢,那里啊。”男员工说完便没再问了, 他之前看季初燕行为乖张且穿的衣服不便宜,以为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来县城走亲戚,下午季初燕说自己在工地上干活,他还不信,可现在季初燕一本正经的表情不像在撒谎。 所以不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而是刚上大学就要自食其力打工挣钱的普通人家的孩子。 在场除了当老板的何寒以及在备考的邓明姜和朱小爱外, 哪个不是打工人? 大家瞬间代入自己,也同情起这个才二十岁就要上工地干活的小弟弟。 男员工走到季初燕身后,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都会过去的。” 季初燕正在吃掌中宝,莫名其妙地回头。 男员工对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季初燕:“……” 他感觉对方好像误会了什么。 算了。 这个时候也不好解释。 烧烤晚会散场已是晚上十一点, 大家各自回房间休息,季初燕喝了一瓶多的啤酒,醉得走起路来歪歪扭扭。 邓明姜拉他站直好几次,他都跟没骨头似的往邓明姜身上靠。 “站好。”邓明姜说。 “哎呀。”季初燕歪着脑袋,嬉皮笑脸,“我没力气,站不好了。” 邓明姜索性停下脚步。 季初燕见状,立即抱住邓明姜的胳膊往对方身上爬,但他的确没什么力气,即便邓明姜站着没动,他爬了半天也没能爬上去。 最后被邓明姜一把扯开:“有人来了。” 一对情侣从他们身旁经过,看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只当是邓明姜在拉醉鬼朋友。 季初燕安分了一会儿,等情侣走远,他又闹腾起来。 “我们不是确定关系了吗?有人来就来呗,你怕什么?”季初燕仰起一张通红的脸,不高兴地说。 邓明姜拎着他的衣领,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往前走。 “邓明姜。”季初燕喊,“你说话啊。” 终于来到房间门外,邓明姜摸出房卡开门,拎着季初燕进去后,他一边关门一边说:“以防万一,还是注意些好。” “什么万一?哪些万一?”季初燕不依不饶地问。 邓明姜低头看他:“传进别人耳朵里的万一。” 季初燕一副横眉竖眼的样子,看着更不高兴了:“你的意思是要和我搞地下情?我们只恋爱不公开?” 邓明姜把人拖到床前坐下,蹲下身给人脱鞋。 拿来拖鞋放到季初燕的脚边后,他才嗯了一声。 季初燕猛吸口气,声音一下子抖了起来:“邓明姜,你什么意思啊?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时候,我就那么上不得台面吗?” 邓明姜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搭着膝盖,他抬头和季初燕对视。 也不知道是喝多了酒还是刚刚气的,季初燕眼眶泛红,里面笼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 他咬着下唇,脸上尽是不甘的表情。 “万一传到你姐姐耳朵里了,你怎么跟她们解释?”邓明姜不慌不忙地开口,“我没有江瑞那样的家世,也没有江瑞那样的学历和工作。” 话音未落,季初燕眼睛一酸,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 他弯腰拉起邓明姜的手:“邓明姜,对不起,我之前……” 结巴半天,也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那件事像是卡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根本拔不出来,可每次咽口水都能感觉到刺的存在。 如果时间倒流就好了。 他宁愿当个哑巴也不要说那些话。 “我不介意让我姐姐知道,我爸妈知道都行,我的生活我自己过,他们的看法没有我自己的感受重要。”季初燕流着泪说,“而且你真的很好,邓明姜,你比江瑞好多了,你只是在有些时候没那么幸运罢了,我经常在想,还好我遇到了你,如果我没有喜欢上你,我还在和江瑞纠缠,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我没有大家庭,也没有小家庭,可能生活在一滩烂泥里,拔不出身,每天都是煎熬。” 他的身体从床上滑下,蹲到地上,伸手抱住邓明姜。 “对不起。”他说,“之前伤害了你,我每天都在后悔,每天都在想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就好了。” 邓明姜叹气,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没有怪你。” “我怪我自己。”季初燕太难受了,堵在胸口的闷气变成眼泪发泄出来,“如果我没有对二姐说那些话就好了。” 这天晚上,两人依然挤在一张床上睡。 季初燕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初秋的九月,他因赶走了他爸总经办里的那个女人而被他爸丢到工地上,但他没有结识邓明姜,他发现江瑞劈腿后开始和江瑞纠缠,先是要求江瑞断开那些联系,后是忍受不了江瑞的欺骗开始大吵大闹,他硬生生地被江瑞磨成了敏感多疑、情绪不稳、疯疯癫癫的性格,可他没有退路,他爸妈都不着家,两个姐姐婚姻幸福,得罪过他和被他得罪的人有无数个,都等着看他婚姻破裂、看他的笑话,他独自强撑着,为了一点可怜的面子。 整个梦走马观花,很多细节来不及展现,可整条故事线又无比清晰地从季初燕的意识里闪过。 那种压抑、痛苦、麻木的感觉几乎深入骨髓。 季初燕睁开眼睛,心跳极快,有那么一瞬,他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温和的阳光穿过薄薄的窗纱,室内半亮不亮。 季初燕抬头看到邓明姜的脸,对方还在睡,眼皮轻轻搭着,眼睫很长、又密,没有表情的脸和平时一样,即便闭着眼睛也有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冷漠。 他回想起刚刚的梦。 梦里全是江瑞,没有一点邓明姜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可能是昨晚邓明姜提到了江瑞,也可能是江瑞的所作所为已经成了他之前的心理阴影。 还好是梦。 季初燕把脸贴到邓明姜的胸口上,听着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怦怦跳动,他呼吸渐缓,仿佛终于活了过来。 他无数次地感到庆幸,他遇到了邓明姜,否则他的人生真的会像梦中那样变成一滩烂泥。 搭在他腰间的手动了一下,抬上去揉他头发:“怎么了?” 季初燕抬头看去,邓明姜仍旧两眼紧闭,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 他凑上去亲了亲邓明姜的嘴唇:“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噩梦。” 他以为邓明姜会像以往一样嗯上一声就不说话了,没想到邓明姜问了一句:“什么噩梦?” 季初燕心里一喜,一时宛若有春风拂过,原本干涸的土地里钻出无数朵鲜艳的小花。 有几秒里,他感动得几乎落泪。 “我梦到我和你没有相识,我和江瑞也没有取消婚约,我看着他劈腿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后面他连谎话都懒得说了,我就和他吵架,但吵不过他,我每天都哭,哭得眼睛都肿了。”季初燕闭了闭眼,不想再回忆那个压抑的梦。 邓明姜的手绕过他的耳朵,指尖搭到了他的眼睛上。 “梦都和现实相反,你和江瑞已经没有瓜葛了。” “嗯。”季初燕拿下邓明姜的手,放在嘴边,没舍得咬,只用牙齿轻轻地磨。 “不过你梦里的有一点和现实相同。” 季初燕抬头:“哪一点?” “爱哭鼻子。”邓明姜趁机捏了下他的鼻子,“就算没有江瑞,你也天天哭。” “……”季初燕气得翻爬起来,扑到邓明姜身上,“我哭还不是因为谁?都是被你气的,你太气人了,我又坐动车又转大巴地跑来找你,可你连你的家门都不让我进,下那么大的雪还让我自己去找宾馆,你的心就是石头做的!” 说完,拿起自己的枕头去砸邓明姜。 邓明姜抬手挡在身前:“别闹了。” “我就闹,我就闹。”季初燕岔开双腿骑在邓明姜身上,气急败坏地吼,“邓明姜,我要挖开你的心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 话刚说完,手腕就被拉住。 邓明姜将他往下一拽,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勺,抬头吻住了那张合不上的嘴。 然后,室内安静了。 邓明姜的耳朵也终于清静了。 集团小少爷x工地工人 不一会儿, 季初燕往下滑去,钻进了被子里。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但这种事只做一次还是熟不了,季初燕只做了几分钟就嘴巴酸得不行。 他吐出来。 “我不行了, 舌头动不了。”季初燕拿纸擦掉嘴边的唾液, 黑眼珠一转, 试探地说,“我换个地方帮你。” 邓明姜:“……” 季初燕说完就去翻床头柜的抽屉。 邓明姜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忍无可忍地起身拉过季初燕的手:“够了,我们该起来了。” 往常季初燕被他一拉就动了,这会儿却跟溜在外面不想回家的宠物犬似的, 怎么拉都拉不动。 季初燕固执地站在床头柜前,手搭着抽屉把手。 “你急什么?不是下午才走吗?” “起来吃饭。”邓明姜说, “而且我们还没洗漱。” 季初燕问:“你饿了?” 邓明姜说:“对。” 季初燕百般不舍地抽出在抽屉里乱翻的手,拿起柜上的座机话筒,一边瞅着座机上贴的纸条一边嘀咕:“我记得可以点餐, 不知道是不是直接打前台的电话……” 话没说完,一只手伸来,拿过话筒直接挂断。 邓明姜提起裤子从床上下来,拽着季初燕的手往卫生间走。 季初燕挣脱不了,只能嚷嚷:“你不是饿吗?打个电话点餐就行了。” 说完,人被邓明姜推进卫生间。 邓明姜挤好牙膏, 把牙刷塞进他的手里:“刷牙。” 季初燕接过牙刷,一脸哀怨地看着他。 然而邓明姜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在自己的牙刷上挤了牙膏:“刷完洗脸,然后出去吃饭。” 季初燕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认命地刷牙。 何寒和朱小爱等人都快把午饭吃完了,邓明姜才拉着无精打采的季初燕走进餐厅。 酒店的餐厅是自助的,季初燕坐在椅子上,邓明姜去拿食物。 朱小爱看着季初燕在短短一分钟内打了五六个哈欠,不由得笑道:“昨晚没睡好吗?” 季初燕摇了摇头:“没怎么睡。” 朱小爱噗嗤一笑,正想幸灾乐祸地说点什么,结果转头对上何寒的目光,她这才反应过来—— 情侣俩在酒店里没睡好。 原因是什么? 用脚趾头都能猜到。 于是她笑不出来了,更年期的愁容再次出现在那张年轻的面孔上,她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叹了口气。 季初燕一脸莫名。 何寒安排下午四点回程,晚上八九点到达缘河,大家吃完饭没什么事干,便坐在餐厅外面的露天地里喝茶聊天。 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季初燕身上。 因为咖啡厅里的员工基本上相互知根知底,邓明姜和朱小爱也跟他们混得半生不熟,能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就剩一个新来的季初燕挺有神秘感。 “原来你是a市的人,a市过来还是不近,高铁没法直达。” “不过你来得早了,那片地不是要等两三个月才动工吗?到时候你都开学了,还是得回a市。” “我只是先来看看,熟悉一下缘河的环境。”季初燕说,“那边工期至少一年,等我年底停了课就可以经常过来。” 有人笑道:“你也太拼了,以前我读书的时候,学校一停课我就跑出去旅游,当时没什么存款,坐的还是绿皮火车,上车就是一股烟味,熏得我一路上吐了十多次。” “说明你没经济压力。”旁边的人说,“像我和小季这种,没了钱连生活都转不开,不敢休息啊,只能不歇气地打工挣钱。” 另外的人说:“你打工总没小季累吧?在工地上风吹日晒,那工作真不是随便一个人能做。” 说到这里,大家都朝季初燕投去敬佩的眼光。 夏天在工地上干了两个月不说,寒假一放又来了,这不是劳模吗? 季初燕安静坐着,想说自己在工地上其实不累,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 他在工地上确实不轻松,他也有朋友在自家公司实习,每天跟老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坐办公室玩电脑、玩手机,想翘班就翘班,想出差就出差,拿着公费旅游,公司的领导和员工都不敢说什么。而他不一样,虽然有杨健康照顾他,但杨健康只是在言语上捧着他、生活上对他有求必应,其他的该干什么都得干,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放假时间和工人们一模一样,灰尘里来灰尘里去,一天下来脸上和身上就没干净过。 想想真的很累。 季初燕长叹一声,刚要说话,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他拿出来一看,是管家打来的电话。 管家说自己已经开车到了酒店的停车场,问季初燕在哪里,把车钥匙给他。 季初燕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歪头询问邓明姜。 邓明姜说:“酒店里只有一个自助餐厅,按理来说会有标识,如果找不到的话,你让他随便问一个人,我们就在餐厅前面坐着。” 季初燕原封不动地把话转达给了管家。 挂了电话,有人问道:“小季,你还有朋友要来吗?” “是他一个叔叔。”来时和何寒轮流开车的男员工说,“小季晕车,他让他叔叔把他的车开了过来,下午回去他开自己的车。” 闻言,有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哪个叔叔呀?人这么好,从a市到这里两百多公里的路呢!” 季初燕说:“是家里的一个叔叔。” “话说回来,小季你都买车啦?你不是才大二吗?大二就要用车?” 季初燕说:“家里买的。” 听到这里,大家都觉得奇怪,一方面是季初燕歇也不歇地打工挣钱,一方面是季初燕穿着不便宜的衣服、家里买了车、还有一个随喊随到的叔叔,两者挺割裂的。 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一个中年男人到来,男人老远地喊了一声:“小少爷。” “……” 除了邓明姜以外的所有人猛地瞪向季初燕,连何寒和朱小爱都压不住脸上的惊讶。 季初燕有些尴尬,连忙起身回了一声:“麻烦你了,谢叔叔。” 管家也注意到了表情各异的其他人,没多说什么,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季初燕:“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季初燕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我走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 管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了一把车钥匙在季初燕手里,上面重影的R让所有人瞪圆眼睛。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朱小爱艰难地把目光从车钥匙上挪开,她问:“小季,你在工地上干活该不会是在体验生活吧?” “不是。”季初燕说,“我爸说反正以后也要做这一行,不如先在自家的工地上熟悉一下。” “……”不久前还自觉和季初燕同病相怜的男员工开口,“所以江南里后面那块地……” 季初燕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爸让人谈下来的,正好方便我过来。” “……” 所以有经济压力的始终只有他一人。 男员工心里痛哭。 下午四点,一行人分别上了三辆商务车,季初燕和邓明姜没急着走,昨晚赢的券只有三个月的有效期,季初燕便缠着邓明姜把那两晚上住了再走。 新的房间在山上,真如酒店的工作人员所说是一个带了前后院的小别墅,房子四面中有三面都是落地窗,可以看见里面家具崭新,也装修得非常漂亮。 后院有个小汤池,是不规则的葫芦形状,挤挤可以坐下五六个人。 季初燕一进房间直奔床头柜,拉开抽屉翻里面的东西。 “还好还好,都是齐全的。”季初燕拍着胸脯说。 邓明姜无语。 房间离餐厅较远,要下山上山,六点出头,邓明姜就喊季初燕出去吃饭,季初燕的外套和毛衣全脱在沙发上,已经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季初燕。”邓明姜走过去敲门,“该走了。” 季初燕第N次喊:“等一下,再等我五分钟,五分钟就好。” 邓明姜看了一眼摁亮的手机:“我都等你一个小时了。” “快了快了。” 邓明姜双手抱臂:“季初燕,五分钟后你再不出来,我就自己走了。” 说完坐回沙发上。 又是一个五分钟过去,季初燕还没出来,邓明姜捡起沙发上的外套,起身就走。 七点半的冬天,天色早就黑透了,一栋栋别墅在不太平坦的地上陈列开来,淡黄的微光围绕着院子,将院中的绿植映出一道道在风中微微飘扬的黑影。 路是石子铺成的小路,路的两边延伸出两排亮晃晃的小灯,这会儿还是晚饭时间,路上有不少行人。 邓明姜沿着路往前走。 走出一段距离后,身后响起季初燕焦急的喊声。 “邓明姜!邓明姜!” 邓明姜脚步没停,保持原速往前走。 季初燕跑得很快,也跑得气喘吁吁,一头黑发被风吹得凌乱,一路上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他一眼看到前方的邓明姜,跑上去抓住邓明姜的手。 邓明姜这才停下脚步。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梨山村藏在深山里, 背靠一座名为梨山的大山,村里零零碎碎加起来有三十多户人家,出去的路像蛇一般蜿蜒匍匐在连绵起伏的群山当中,不算走路的时间, 光是坐车都要两个小时。 八月初的梨山村早早入了夏, 毒辣的日头高悬空中, 下头的人被晒得汗流浃背。 陈明夏只穿了一条灰色短裤和一件白色汗衫, 头上戴着一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遮阳帽。 麦子黄了,本该尽早收割, 无奈家里能劳作的只有他一人,总共七八亩地, 即便早出晚归顶着炎炎烈日不休息地干,也要用上四五天,后面还要捆麦、码垛, 全是费时费力的辛苦活。 陈明夏不敢耽搁, 用汗涔涔的手臂擦了下脸上的汗, 弯腰继续割麦。 他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一捆金黄的麦子扔在了不远处的泥土地上。 这时, 一个干瘦黝黑的中年男人沿着田埂小跑过来, 一边跑一边喊:“明夏!明夏!” 陈明夏听到声音,从麦堆中抬起头来。 “明夏!”男人走到田边,满脸的汗水遮不住脸上的急色, 他说, “你家驴子还在吧?” 陈明夏站直身体,垂下拿着镰刀的手,他的脸和衣服全被汗水打湿, 大滴大滴的汗顺着他的眉峰往下滑,在下巴处聚集,一部分落在身前的麦堆里,一部分继续滑过凸起的喉结以及形状明显的锁骨,最后在胸前的汗衫上浸出更深的颜色。 他用空着的手顶了顶额前的帽檐,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脸。 “在家里。”陈明夏说,“怎么了?田叔。” “村长他们不是一早就去接那个从城里来的大老板了吗?刚刚我家二娃跑回来说,大老板的车坏在路上了,一时半会儿修不了,村长想借你家驴车一用,先把大老板接回来,不然这天准把人晒出毛病。” 田有良急得很,说话口齿不清,还带着浓重的口音,换个其他地方的人不一定听得懂。 好在陈明夏听懂了,他说:“行,走吧。” 从麦田到陈明夏家里还是有一段距离,陈明夏背了一个背篓,里面装着镰刀、水壶和中午吃剩的包子,天气太热,他干完活浑身跟火烧似的,没什么胃口。 田有良龇牙咧嘴地走在旁边,看着陈明夏湿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便问:“你家羊呢?三娃在放?” “嗯。”陈明夏回。 “我说你啊,都考上大学了还干这些,你在城里找个工作不比回来和我们一起干体力活强?”田有良抹了把脸上的汗,不解地念叨,“大城市多好啊,我要是你,我就不回来了。” 陈明夏笑笑,他的眼睫很长,上面也沾着汗水,他懒得擦,只管往前走:“要回来的,我不回来,家里的活就是我弟弟妹妹干。” 田有良一想,叹气:“也是。” 陈明夏上面有一个大他四岁的哥哥,考上大学后就没再回来了,倒是问常年在外打工的父母要了不少钱,如今毕业了,别说帮衬家里,连手机号码都换了。他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弟弟十五岁,在县里上初中,上学的同时也承包了家里的所有重活,大妹十二岁,带着七岁的小妹在县里上小学,弟弟妹妹和大哥不一样,都勤快肯干,哪怕陈明夏说了很多次把家里的地让出去,他们也不肯,一定要种上粮食,有时候父母寄不回钱,他们只能靠自己。 陈明夏寒暑假的时候能在a市找到兼职,做家教的钱很多,可他到底放不下家里的弟弟妹妹。 走了十来二十分钟,才到陈明夏家。 整个梨山村的发展都不太好,路是修了,可村子离外面的县城太远,村里的人靠着种地和养羊勉强糊口。 陈明夏家是村里最贫困的一家,一方面是家里孩子多、要吃饭的嘴多,一方面是陈家父母在陈明夏大哥身上花了太多钱,去年陈明夏大哥消失前,甚至骗走了陈家父母辛苦积攒准备用来重修房子的八万块钱。 因此直到今日,陈明夏家的房子还是一半砖房、一半土坯房,外面围了一圈简陋的篱笆,里面有两只瘦不拉几的母鸡正在溜达。 陈明夏用脚把挡路的鸡赶到一边,走到屋檐的阴影处放下背篓,摘下遮阳帽扔进背篓里。 “四妹。”他喊。 很快,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从屋后绕了过来,她往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水。 “田叔。”陈简云先喊了田有良,才喊陈明夏,“哥,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吗?” 陈明夏说:“我要出去一趟,你把驴子牵出来。” “哦哦,好的。”陈简云说完跑了。 陈明夏拉了张小板凳递给田有良,自己也在小板凳上坐下,他从背篓里拿出水壶和包子,三两口地解决完。 田有良扭头打量一圈周围的环境,问道:“你哥还是没联系上吗?” 陈明夏回答:“没联系他了。” 田有良哦了一声,安慰他道:“也许你哥遇到了什么事,等他的事过去了,他会联系你们的。” 陈明夏没有接话,只是笑,但笑意比之前淡了一些。 他最近经常做梦,做一个连环梦,主角是他哥和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那个男人很有钱,是个大老板、住着大别墅,去他哥的学校里做活动时遇到他哥,对他哥一见钟情,然后喜欢他哥喜欢到无法自拔,送衣服、送手表、送钱,就像他父母一样,被他哥骗得团团转。 他想他哥不回来也好,那张嘴太能说道,对他们家不好。 陈简云牵着驴子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扎双马尾的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陈明夏面前,甜甜地喊了一声二哥。 陈明夏用洗干净的手摸摸陈简雨的脑袋,一边给驴套上板车一边叮嘱陈简云:“等你们三哥回来了,让他先去田里把我割好的麦子抱回来,我去帮村长的忙,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陈简云点了点头:“好。” 陈明夏一个人坐着驴车走上了村里通往县城的唯一一条路,田有良没去,他只负责通知。 这会儿才下午两点多,正是一天当中最晒的时候,陈明夏戴着遮阳帽,手里拿着抽驴屁股的鞭子。 干坐在板车上很不好受,好在陈简云拿了一件旧衣服让他垫着,勉强没那么颠屁股。 不过没走多远,陈明夏又浑身湿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他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时不时地擦拭脸上的汗。 烈阳炙烤大地,往前看去,空气都在扭曲。 走了半个多小时,陈明夏远远看到停在马路中间的一辆黑色商务车,显然商务车上的人也看到了他,后面的车门打开,村长田世强从车上下来,冲他招手。 “明夏!” 陈明夏往驴屁股上抽了两鞭,加快速度过去后,他跳下板车:“村长。” “哎哟,还好有你,不然这么热的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村长看着陈明夏满脸的汗,又心疼又愧疚,“我们车上有六个人,怕是得麻烦你跑两趟。” “没事。”陈明夏看了眼车,“让人下来吧,我早去早回。” “好。”田世强回到打开的车门外,和里面的人一阵商量。 不多时,车里先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只见中年男人手里拿了一把遮阳伞,抖了抖后,把伞撑开。 后面的人也下来了。 中年男人连忙把伞歪到那人头上。 陈明夏正在整理垫在屁股下面的衣服,抽空朝那边暼了一眼,只是这一眼,他就定住了。 那个男人…… 是他。 年轻男人推了推中年男人手里的伞,没推掉,便由着对方去了,他手里也拿了一瓶矿泉水,走到陈明夏面前。 “小兄弟,麻烦你了。”年轻男人抱歉地说。 陈明夏愣了半天,还是被村长轻推了下,他蓦地回神,往旁让开:“先上车吧。” 说完,退到后面。 一辆板车可以坐3~6个人,应该是村长安排的,第一趟只坐年轻男人和中年男人两个人。 这两人估计从没坐过板车,上车的动作略显笨拙。 陈明夏一声没吭,目光集中在年轻男人的背影上。 是他梦里的那个男人。 准确来说,也是他哥的男朋友。 陈明夏第一次感受到了现实的荒诞,他以为梦只是梦,是他的大脑在潜意识里编造出他哥和一个男人的故事,结果男人从梦里走出来了,甚至走进深山、走到了他的面前。 所以他的梦并非虚假,都是已发生过或者未发生过的事? 陈明夏不敢相信,却也不可能上前询问。 “明夏。”田世强小声对他说,“白衣服那个就是大老板,姓云,你路上可要好生照顾着他,小心别惹云老板生气。” 陈明夏问道:“云老板的全名是什么?” “云予。” 云予——陈明夏心里也在同一时间说出了答案。 “你跟我们一起叫云老板就行,别乱叫啊。”田世强强调。 “好。” 等云予和中年男人在板车上坐好,陈明夏才走上前。 云予穿了一条类似西装裤的黑色长裤和一件白色短袖衬衫,手腕上带了一只一看就不便宜的表,他和陈明夏梦到的模样没有丝毫出入,一样消瘦、一样皮肤比雪还白、一样五官精致、一样像朵高岭之花有种叫人不敢靠近的冷淡,他的眼睛偏单眼皮,眼尾狭长,有些像凤眼,但比凤眼圆一些,嘴唇很薄,不知道是太累还是太热的缘故,唇色发白。 陈明夏在梦里见过无数次云予的笑容,只对他哥。 面对其他人时,云予不爱笑也不会笑,正如此时,眉眼间只透着一股冷淡。 陈明夏在板车上单手一撑,轻而易举地坐到板车前头,他挥鞭抽在驴屁股上。 同时一个疑惑也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如果他的梦境都是真实的事,那么云予不是该在a市吗?不是该和他哥在一起吗?怎么会在这么热的天里跑来梨山村?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这个问题暂时得不到答案。 陈明夏唯一知道的是云予此趟过来的目的——进他们山里搞旅游开发。 听说云予的团队早在前几趟过来时就和田世强以及县里的政府洽谈好了, 云予出资帮助村里修房修路,同样的,村里的人和县政府都要给予他们团队一定支持。 对村里的人来说,云予不仅是大城市里的老板, 还是帮助村子的大善人, 只要梨山的旅游业能搞起来, 村里的人不愁找不到途径创收。 日头毒辣, 陈明夏为了早点赶回村子,时不时地拿鞭子抽驴屁股。 驴吃了疼, 走得飞快。 山里的路可不是城市里的柏油马路,路上尘土飞扬, 车轮碾过石子,整辆板车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中间颠簸一下,身后立即传来云予的嘶声。 “小云总, 你没事吧?”中年男人担忧地问。 “没事。”云予的声音十分好听, 不急不躁, 如泉水般清冽,但偏低的声线也有着一股和他气质相符的冷淡。 “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你垫着好了。” “不用不用。”云予连忙拒绝,“谢谢你, 吉叔, 但是不用,你也只穿了一件衣服。” 两人掰扯了一会儿,吉东只好作罢。 陈明夏抬抬屁股, 扯出垫在下面的衣服, 他得看着前面,只能把衣服随手往后一扔:“用我的。” 云予下意识地拒绝:“我真的没事……” “云老板。”陈明夏回了下头,又飞快地转了回去, “还有半个小时呢,相信我,你没坐过板车的话,半个小时能让你的屁股坐开花。” 他余光瞥着云予。 估计云予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直白的比喻,苍白的脸颊上竟然泛出些许的红,连表情都变得颇为别扭。 还是吉东动作快,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后,赶紧拿过衣服重新叠了一下:“小云总,来,坐。” 果然如陈明夏所说,垫上衣服后,舒服感直接上升,云予紧绷的神经勉强得到放松,他挺了挺背,保持一个坐姿不变,目光再次落到前方的人身上。 那人背脊宽阔,肩膀上都是往下淌的汗水,偶尔露出来的侧脸很像一个人。 想起那个人,云予有些恍惚,面上不自觉地浮出一丝痛苦。 这时,旁边的吉东和前面的人搭话:“小兄弟,今天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恐怕我们都得等太阳下山走着过去。” 前面的人头也不回:“两位客气了,村里的事,帮忙跑腿是应该的。” 吉东对陈明夏的印象不错,顺势问道:“你多大啦?” “二十。” “平时在村里还是在外面?” “我在a市读书,放寒暑假才回来。” 吉东闻言一惊,他原以为陈明夏在村里务农或者在外面打工,没想到在a市上学,他倒是听田世强说过村里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孩子,没想到前面这么朴实热心的孩子就是其中一个。 于是他问:“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a大。” “a大!” 吉东诧异的声音还未落下,云予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之前云予一直没有吭声,现在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让陈明夏顿感奇怪,他偏了下头,余光中看不清云予的表情,只知道云予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陈明夏犹豫了下,老实回答:“我叫陈明夏。” 语毕,云予和吉东都沉默了。 半晌,吉东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打破沉默:“那个陈明春是你哥哥?” “嗯。”陈明夏反问,“你们认识我哥?” “认识。”吉东说,“你们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嘛,田村长都跟我们说好几遍了。” 陈明夏笑笑。 后面,云予没再说话,吉东也闭着眼睛装木头。 回到村里,陈明夏不知道把云予和吉东拉去哪里,便拉着他们回了自己的家。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和之前相比,云予对他的态度一下子冷了许多。 不过陈明夏没有多想,他喊来陈简云招呼两人,又赶着驴车去接剩下的人了。 两趟来回下来,用了将近三个小时。 把累得气喘吁吁的驴子赶回棚里,陈明夏抓了一把秸秆塞进食槽里,回到前院,田世强正吆喝着所有人去他家里。 云予团队先来了四个人,田世强家里肯定住不下,得过去休整一下再分配住处。 走前,田世强拉着陈明夏再三感谢:“回头我叫你婶子炖只鸡给你们送来,让你弟弟妹妹们解解馋。” 陈明夏没有拒绝,笑道:“谢谢村长。” “那我们先走了。”田世强冲他摆了摆手。 陈明夏嗯了一声,转眼却瞧见云予站在半人高的篱笆外面,一双好看的凤眼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云予撑着吉东拿的那把遮阳伞,即便在阴影下,他的皮肤也白得几乎反光,他脸上没有表情,目光近乎冰凉地看着陈明夏。 和陈明夏对视上后,他才慢条斯理地挪开目光。 陈明夏皱了皱眉。 还在驴车上时,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刚刚那一瞬,有一个猜测在他心中浮现。 云予认识他。 而且这个认识不是什么好的认识。 他从小在梨花村长大,十八岁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山下的县城,考上大学后他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兼职,没有娱乐的时间,更接触不到云予这种身份的人。 他和云予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他哥陈明春。 陈明夏从不觉得陈明春是个合格的大哥,由于陈明春从小表现突出且能说会道,家里的很多资源都倾向了他,家里的蛋只给陈明春吃、家里的肉先让陈明春吃、家里的新衣服只给陈明春买,陈明夏和弟弟妹妹们轮流穿上一个剩下的衣服。 可陈明春鲜少把这些事记在心里,他讨厌贫穷却要多生的父母、讨厌这个贫寒的家,他对家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 去年得知陈明春从父母那里骗走八万块钱后,陈明夏给他打了电话,第一次和他发生争执,当时陈明夏没能控制好情绪,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那天之后,陈明春就消失了。 陈明夏不确定陈明春是不是躲到了云予家里,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陈明春应该在云予面前说了他不少坏话。 夏天的夜来得晚,七点多钟的时候。火烧云还在半边天空缱绻舒展,艳丽的红色铺满安静的梨花村上,村里的人结束一天劳作,都在烧火做饭,烟囱里冒出白烟,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陈明夏和放羊回来的陈明冬把田里割好的麦子搬回家里,捆好、码好,又把溜达的两只母鸡赶回笼里,灶房里的陈简云也做好了晚饭。 他们吃得简单,一盘腊肉炒豆芽和一盘素炒青菜,再配上一大盆自己蒸的馒头和豆腐乳。 吃完饭,外面的天才暗了下来。 陈简云带着陈简雨收拾碗筷,陈明夏和陈明冬坐在堂屋的门槛前编竹篓。 兄弟俩干惯了粗活,手没陈简云灵巧,陈简云编的竹篓各式各样,结实又耐看,拿去县上能卖出五十块钱一个的价格,兄弟俩不行,能编出十块钱一个的竹篓就算成功。 但多一份收入也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村里信号不好,即便陈明夏有智能手机也很少玩。 正编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道喊声。 “明夏。” 陈明夏抬头看去,原来是田世强。 田世强拿了一个手电筒,站在篱笆门外,他挥挥手说:“你过来一下,叔跟你商量件事。” 陈明夏放下手里编到一半的竹篓,在门边的桶里洗了手后,一边往身上擦手一边走过去。 走到篱笆前,他才注意到田世强身后还跟着个人,那人几乎隐没在夜色当中,看不清身形也看不清表情。 但陈明夏认出了他。 在他盯着云予的同时,云予也在盯着他,只是没有说话。 陈明夏看了两秒,把目光挪到田世强脸上:“叔,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田世强有些难为情,搓了搓一边手臂说:“你也知道云老板他们有四个人,叔家里住不下,你哥那屋子不是不错吗?也还空着,能不能行个方便让云老板住进去?” 话音未落,后面的云予开口了:“我不会白住,就按照县里的正常宾馆价格付费,两百块钱一个晚上,三餐不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先支付一半的钱给你。” 田世强听着,连忙朝陈明夏挤眉弄眼:“这个价格不错了。” 县里的宾馆价格基本上是一百出头一个晚上,哪里需要两百。 陈明夏没有急着答应,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哥的屋子确实不错,专门用砖砌的,在他哥的要求下,他爸还拉了一车地板砖回来铺上,衣柜和书桌都有,并且屋子一直空着。 可他不觉得事情能巧到这一步——村里三十多户人家,云予偏偏选中他家。 不过话说回来,谁会和钱过不去? “可以。”陈明夏面不改色地打开篱笆门,“云老板请进。”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梨山村藏在深山里, 背靠一座名为梨山的大山,村里零零碎碎加起来有三十多户人家,出去的路像蛇一般蜿蜒匍匐在连绵起伏的群山当中, 不算走路的时间, 光是坐车都要两个小时。 八月初的梨山村早早入了夏, 毒辣的日头高悬空中,下头的人被晒得汗流浃背。 陈明夏只穿了一条灰色短裤和一件白色汗衫,头上戴着一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遮阳帽。 麦子黄了,本该尽早收割, 无奈家里能劳作的只有他一人,总共七八亩地, 即便早出晚归顶着炎炎烈日不休息地干, 也要用上四五天,后面还要捆麦、码垛, 全是费时费力的辛苦活。 陈明夏不敢耽搁, 用汗涔涔的手臂擦了下脸上的汗, 弯腰继续割麦。 他的动作很快, 不一会儿,一捆金黄的麦子扔在了不远处的泥土地上。 这时, 一个干瘦黝黑的中年男人沿着田埂小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明夏!明夏!” 陈明夏听到声音, 从麦堆中抬起头来。 “明夏!”男人走到田边,满脸的汗水遮不住脸上的急色,他说, “你家驴子还在吧?” 陈明夏站直身体,垂下拿着镰刀的手,他的脸和衣服全被汗水打湿, 大滴大滴的汗顺着他的眉峰往下滑,在下巴处聚集,一部分落在身前的麦堆里,一部分继续滑过凸起的喉结以及形状明显的锁骨,最后在胸前的汗衫上浸出更深的颜色。 他用空着的手顶了顶额前的帽檐,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脸。 “在家里。”陈明夏说,“怎么了?田叔。” “村长他们不是一早就去接那个从城里来的大老板了吗?刚刚我家二娃跑回来说,大老板的车坏在路上了,一时半会儿修不了,村长想借你家驴车一用,先把大老板接回来,不然这天准把人晒出毛病。” 田有良急得很,说话口齿不清,还带着浓重的口音,换个其他地方的人不一定听得懂。 好在陈明夏听懂了,他说:“行,走吧。” 从麦田到陈明夏家里还是有一段距离,陈明夏背了一个背篓,里面装着镰刀、水壶和中午吃剩的包子,天气太热,他干完活浑身跟火烧似的,没什么胃口。 田有良龇牙咧嘴地走在旁边,看着陈明夏湿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便问:“你家羊呢?三娃在放?” “嗯。”陈明夏回。 “我说你啊,都考上大学了还干这些,你在城里找个工作不比回来和我们一起干体力活强?”田有良抹了把脸上的汗,不解地念叨,“大城市多好啊,我要是你,我就不回来了。” 陈明夏笑笑,他的眼睫很长,上面也沾着汗水,他懒得擦,只管往前走:“要回来的,我不回来,家里的活就是我弟弟妹妹干。” 田有良一想,叹气:“也是。” 陈明夏上面有一个大他四岁的哥哥,考上大学后就没再回来了,倒是问常年在外打工的父母要了不少钱,如今毕业了,别说帮衬家里,连手机号码都换了。他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弟弟十五岁,在县里上初中,上学的同时也承包了家里的所有重活,大妹十二岁,带着七岁的小妹在县里上小学,弟弟妹妹和大哥不一样,都勤快肯干,哪怕陈明夏说了很多次把家里的地让出去,他们也不肯,一定要种上粮食,有时候父母寄不回钱,他们只能靠自己。 陈明夏寒暑假的时候能在a市找到兼职,做家教的钱很多,可他到底放不下家里的弟弟妹妹。 走了十来二十分钟,才到陈明夏家。 整个梨山村的发展都不太好,路是修了,可村子离外面的县城太远,村里的人靠着种地和养羊勉强糊口。 陈明夏家是村里最贫困的一家,一方面是家里孩子多、要吃饭的嘴多,一方面是陈家父母在陈明夏大哥身上花了太多钱,去年陈明夏大哥消失前,甚至骗走了陈家父母辛苦积攒准备用来重修房子的八万块钱。 因此直到今日,陈明夏家的房子还是一半砖房、一半土坯房,外面围了一圈简陋的篱笆,里面有两只瘦不拉几的母鸡正在溜达。 陈明夏用脚把挡路的鸡赶到一边,走到屋檐的阴影处放下背篓,摘下遮阳帽扔进背篓里。 “四妹。”他喊。 很快,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从屋后绕了过来,她往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水。 “田叔。”陈简云先喊了田有良,才喊陈明夏,“哥,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吗?” 陈明夏说:“我要出去一趟,你把驴子牵出来。” “哦哦,好的。”陈简云说完跑了。 陈明夏拉了张小板凳递给田有良,自己也在小板凳上坐下,他从背篓里拿出水壶和包子,三两口地解决完。 田有良扭头打量一圈周围的环境,问道:“你哥还是没联系上吗?” 陈明夏回答:“没联系他了。” 田有良哦了一声,安慰他道:“也许你哥遇到了什么事,等他的事过去了,他会联系你们的。” 陈明夏没有接话,只是笑,但笑意比之前淡了一些。 他最近经常做梦,做一个连环梦,主角是他哥和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那个男人很有钱,是个大老板、住着大别墅,去他哥的学校里做活动时遇到他哥,对他哥一见钟情,然后喜欢他哥喜欢到无法自拔,送衣服、送手表、送钱,就像他父母一样,被他哥骗得团团转。 他想他哥不回来也好,那张嘴太能说道,对他们家不好。 陈简云牵着驴子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扎双马尾的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陈明夏面前,甜甜地喊了一声二哥。 陈明夏用洗干净的手摸摸陈简雨的脑袋,一边给驴套上板车一边叮嘱陈简云:“等你们三哥回来了,让他先去田里把我割好的麦子抱回来,我去帮村长的忙,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陈简云点了点头:“好。” 陈明夏一个人坐着驴车走上了村里通往县城的唯一一条路,田有良没去,他只负责通知。 这会儿才下午两点多,正是一天当中最晒的时候,陈明夏戴着遮阳帽,手里拿着抽驴屁股的鞭子。 干坐在板车上很不好受,好在陈简云拿了一件旧衣服让他垫着,勉强没那么颠屁股。 不过没走多远,陈明夏又浑身湿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他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时不时地擦拭脸上的汗。 烈阳炙烤大地,往前看去,空气都在扭曲。 走了半个多小时,陈明夏远远看到停在马路中间的一辆黑色商务车,显然商务车上的人也看到了他,后面的车门打开,村长田世强从车上下来,冲他招手。 “明夏!” 陈明夏往驴屁股上抽了两鞭,加快速度过去后,他跳下板车:“村长。” “哎哟,还好有你,不然这么热的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村长看着陈明夏满脸的汗,又心疼又愧疚,“我们车上有六个人,怕是得麻烦你跑两趟。” “没事。”陈明夏看了眼车,“让人下来吧,我早去早回。” “好。”田世强回到打开的车门外,和里面的人一阵商量。 不多时,车里先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只见中年男人手里拿了一把遮阳伞,抖了抖后,把伞撑开。 后面的人也下来了。 中年男人连忙把伞歪到那人头上。 陈明夏正在整理垫在屁股下面的衣服,抽空朝那边暼了一眼,只是这一眼,他就定住了。 那个男人…… 是他。 年轻男人推了推中年男人手里的伞,没推掉,便由着对方去了,他手里也拿了一瓶矿泉水,走到陈明夏面前。 “小兄弟,麻烦你了。”年轻男人抱歉地说。 陈明夏愣了半天,还是被村长轻推了下,他蓦地回神,往旁让开:“先上车吧。” 说完,退到后面。 一辆板车可以坐3~6个人,应该是村长安排的,第一趟只坐年轻男人和中年男人两个人。 这两人估计从没坐过板车,上车的动作略显笨拙。 陈明夏一声没吭,目光集中在年轻男人的背影上。 是他梦里的那个男人。 准确来说,也是他哥的男朋友。 陈明夏第一次感受到了现实的荒诞,他以为梦只是梦,是他的大脑在潜意识里编造出他哥和一个男人的故事,结果男人从梦里走出来了,甚至走进深山、走到了他的面前。 所以他的梦并非虚假,都是已发生过或者未发生过的事? 陈明夏不敢相信,却也不可能上前询问。 “明夏。”田世强小声对他说,“白衣服那个就是大老板,姓云,你路上可要好生照顾着他,小心别惹云老板生气。” 陈明夏问道:“云老板的全名是什么?” “云予。” 云予——陈明夏心里也在同一时间说出了答案。 “你跟我们一起叫云老板就行,别乱叫啊。”田世强强调。 “好。” 等云予和中年男人在板车上坐好,陈明夏才走上前。 云予穿了一条类似西装裤的黑色长裤和一件白色短袖衬衫,手腕上带了一只一看就不便宜的表,他和陈明夏梦到的模样没有丝毫出入,一样消瘦、一样皮肤比雪还白、一样五官精致、一样像朵高岭之花有种叫人不敢靠近的冷淡,他的眼睛偏单眼皮,眼尾狭长,有些像凤眼,但比凤眼圆一些,嘴唇很薄,不知道是太累还是太热的缘故,唇色发白。 陈明夏在梦里见过无数次云予的笑容,只对他哥。 面对其他人时,云予不爱笑也不会笑,正如此时,眉眼间只透着一股冷淡。 陈明夏在板车上单手一撑,轻而易举地坐到板车前头,他挥鞭抽在驴屁股上。 同时一个疑惑也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如果他的梦境都是真实的事,那么云予不是该在a市吗?不是该和他哥在一起吗?怎么会在这么热的天里跑来梨山村?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这个问题暂时得不到答案。 陈明夏唯一知道的是云予此趟过来的目的——进他们山里搞旅游开发。 听说云予的团队早在前几趟过来时就和田世强以及县里的政府洽谈好了, 云予出资帮助村里修房修路,同样的,村里的人和县政府都要给予他们团队一定支持。 对村里的人来说, 云予不仅是大城市里的老板, 还是帮助村子的大善人, 只要梨山的旅游业能搞起来,村里的人不愁找不到途径创收。 日头毒辣,陈明夏为了早点赶回村子,时不时地拿鞭子抽驴屁股。 驴吃了疼, 走得飞快。 山里的路可不是城市里的柏油马路,路上尘土飞扬, 车轮碾过石子, 整辆板车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中间颠簸一下,身后立即传来云予的嘶声。 “小云总, 你没事吧?”中年男人担忧地问。 “没事。”云予的声音十分好听, 不急不躁, 如泉水般清冽, 但偏低的声线也有着一股和他气质相符的冷淡。 “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你垫着好了。” “不用不用。”云予连忙拒绝,“谢谢你, 吉叔,但是不用, 你也只穿了一件衣服。” 两人掰扯了一会儿,吉东只好作罢。 陈明夏抬抬屁股,扯出垫在下面的衣服, 他得看着前面,只能把衣服随手往后一扔:“用我的。” 云予下意识地拒绝:“我真的没事……” “云老板。”陈明夏回了下头,又飞快地转了回去, “还有半个小时呢,相信我,你没坐过板车的话,半个小时能让你的屁股坐开花。” 他余光瞥着云予。 估计云予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直白的比喻,苍白的脸颊上竟然泛出些许的红,连表情都变得颇为别扭。 还是吉东动作快,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后,赶紧拿过衣服重新叠了一下:“小云总,来,坐。” 果然如陈明夏所说,垫上衣服后,舒服感直接上升,云予紧绷的神经勉强得到放松,他挺了挺背,保持一个坐姿不变,目光再次落到前方的人身上。 那人背脊宽阔,肩膀上都是往下淌的汗水,偶尔露出来的侧脸很像一个人。 想起那个人,云予有些恍惚,面上不自觉地浮出一丝痛苦。 这时,旁边的吉东和前面的人搭话:“小兄弟,今天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恐怕我们都得等太阳下山走着过去。” 前面的人头也不回:“两位客气了,村里的事,帮忙跑腿是应该的。” 吉东对陈明夏的印象不错,顺势问道:“你多大啦?” “二十。” “平时在村里还是在外面?” “我在a市读书,放寒暑假才回来。” 吉东闻言一惊,他原以为陈明夏在村里务农或者在外面打工,没想到在a市上学,他倒是听田世强说过村里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孩子,没想到前面这么朴实热心的孩子就是其中一个。 于是他问:“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体大。” “体大!” 吉东诧异的声音还未落下,云予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之前云予一直没有吭声,现在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让陈明夏顿感奇怪,他偏了下头,余光中看不清云予的表情,只知道云予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陈明夏犹豫了下,老实回答:“我叫陈明夏。” 语毕,云予和吉东都沉默了。 半晌,吉东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打破沉默:“那个陈明春是你哥哥?” “嗯。”陈明夏反问,“你们认识我哥?” “认识。”吉东说,“你们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嘛,田村长都跟我们说好几遍了。” 陈明夏笑笑。 后面,云予没再说话,吉东也闭着眼睛装木头。 回到村里,陈明夏不知道把云予和吉东拉去哪里,便拉着他们回了自己的家。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和之前相比,云予对他的态度一下子冷了许多。 不过陈明夏没有多想,他喊来陈简云招呼两人,又赶着驴车去接剩下的人了。 两趟来回下来,用了将近三个小时。 把累得气喘吁吁的驴子赶回棚里,陈明夏抓了一把秸秆塞进食槽里,回到前院,田世强正吆喝着所有人去他家里。 云予团队先来了四个人,田世强家里肯定住不下,得过去休整一下再分配住处。 走前,田世强拉着陈明夏再三感谢:“回头我叫你婶子炖只鸡给你们送来,让你弟弟妹妹们解解馋。” 陈明夏没有拒绝,笑道:“谢谢村长。” “那我们先走了。”田世强冲他摆了摆手。 陈明夏嗯了一声,转眼却瞧见云予站在半人高的篱笆外面,一双好看的凤眼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云予撑着吉东拿的那把遮阳伞,即便在阴影下,他的皮肤也白得几乎反光,他脸上没有表情,目光近乎冰凉地看着陈明夏。 和陈明夏对视上后,他才慢条斯理地挪开目光。 陈明夏皱了皱眉。 还在驴车上时,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刚刚那一瞬,有一个猜测在他心中浮现。 云予认识他。 而且这个认识不是什么好的认识。 他从小在梨花村长大,十八岁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山下的县城,考上大学后他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兼职,没有娱乐的时间,更接触不到云予这种身份的人。 他和云予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他哥陈明春。 陈明夏从不觉得陈明春是个合格的大哥,由于陈明春从小表现突出且能说会道,家里的很多资源都倾向了他,家里的蛋只给陈明春吃、家里的肉先让陈明春吃、家里的新衣服只给陈明春买,陈明夏和弟弟妹妹们轮流穿上一个剩下的衣服。 可陈明春鲜少把这些事记在心里,他讨厌贫穷却要多生的父母、讨厌这个贫寒的家,他对家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 去年得知陈明春从父母那里骗走八万块钱后,陈明夏给他打了电话,第一次和他发生争执,当时陈明夏没能控制好情绪,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那天之后,陈明春就消失了。 陈明夏不确定陈明春是不是躲到了云予家里,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陈明春应该在云予面前说了他不少坏话。 夏天的夜来得晚,七点多钟的时候。火烧云还在半边天空缱绻舒展,艳丽的红色铺满安静的梨花村上,村里的人结束一天劳作,都在烧火做饭,烟囱里冒出白烟,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陈明夏和放羊回来的陈明冬把田里割好的麦子搬回家里,捆好、码好,又把溜达的两只母鸡赶回笼里,灶房里的陈简云也做好了晚饭。 他们吃得简单,一盘腊肉炒豆芽和一盘素炒青菜,再配上一大盆自己蒸的馒头和豆腐乳。 吃完饭,外面的天才暗了下来。 陈简云带着陈简雨收拾碗筷,陈明夏和陈明冬坐在堂屋的门槛前编竹篓。 兄弟俩干惯了粗活,手没陈简云灵巧,陈简云编的竹篓各式各样,结实又耐看,拿去县上能卖出五十块钱一个的价格,兄弟俩不行,能编出十块钱一个的竹篓就算成功。 但多一份收入也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村里信号不好,即便陈明夏有智能手机也很少玩。 正编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道喊声。 “明夏。” 陈明夏抬头看去,原来是田世强。 田世强拿了一个手电筒,站在篱笆门外,他挥挥手说:“你过来一下,叔跟你商量件事。” 陈明夏放下手里编到一半的竹篓,在门边的桶里洗了手后,一边往身上擦手一边走过去。 走到篱笆前,他才注意到田世强身后还跟着个人,那人几乎隐没在夜色当中,看不清身形也看不清表情。 但陈明夏认出了他。 在他盯着云予的同时,云予也在盯着他,只是没有说话。 陈明夏看了两秒,把目光挪到田世强脸上:“叔,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田世强有些难为情,搓了搓一边手臂说:“你也知道云老板他们有四个人,叔家里住不下,你哥那屋子不是不错吗?也还空着,能不能行个方便让云老板住进去?” 话音未落,后面的云予开口了:“我不会白住,就按照县里的正常宾馆价格付费,两百块钱一个晚上,三餐不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先支付一半的钱给你。” 田世强听着,连忙朝陈明夏挤眉弄眼:“这个价格不错了。” 县里的宾馆价格基本上是一百出头一个晚上,哪里需要两百。 陈明夏没有急着答应,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哥的屋子确实不错,专门用砖砌的,在他哥的要求下,他爸还拉了一车地板砖回来铺上,衣柜和书桌都有,并且屋子一直空着。 可他不觉得事情能巧到这一步——村里三十多户人家,云予偏偏选中他家。 不过话说回来,谁会和钱过不去? “可以。”陈明夏面不改色地打开篱笆门,“云老板请进。”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云予这才越过田世强上前。 山里昼夜温差极大, 白天的阳光烈得能晒脱人一层皮,可一到晚上,连风都带着凉意, 吹得只穿了一件单衣田世强直打哆嗦, 都快把手臂搓出火花了。 陈明夏也只穿了一件单衣, 但他身强体壮,在风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只有云予穿得最厚,他换下了白天的衬衫,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衣, 外面搭了一件深色的毛衣外套,外套上没有纽扣, 他抱着双臂, 把外套裹得很紧,一头黑发被吹得凌乱, 他眯着眼睛对陈明夏说:“麻烦你了。” 田世强叮嘱几句便走了, 他还有其他事要做。 陈明夏领着云予进屋, 收拾完碗筷和桌子的陈简云牵着陈简雨站在陈明冬旁边, 陈明冬也没忙手上的事了,兄妹三人怔怔望着云予这个不速之客。 云予似乎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 面对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他显得有些紧张和无措, 频频回头看陈明夏。 陈明夏进了自己屋子,在衣柜的抽屉里一阵翻找后,找出了他哥屋子的钥匙。 回到堂屋, 只见兄妹三人已经围到一块儿坐在小板凳上编竹篓了,他们也在云予的脚边放了一张小板凳,但云予没坐, 依然站在门槛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的表情始终没从他脸上消失过。 陈明夏这才想起什么,兄妹三人说:“这是云哥哥,未来一段时间要暂住我们家,他给了钱的,就住大哥那屋,他有什么问题的话,你们记得帮他解决。” 陈明冬说:“好。” 陈明夏指了下:“还不叫人?” 兄妹三人异口同声地喊:“云哥哥好。” 被喊了的云予有瞬间的慌乱,在外套的口袋里摸了摸,摸出几颗大白兔奶糖,他把糖分给兄妹三人:“我比你们大很多,叫云叔叔就好。” 年纪最小的陈简雨拿到糖后最为开心,眼睛都笑眯了,甜甜地喊云叔叔。 陈明冬和陈简云也跟着喊了一声。 云予笑了笑,和白天客套却有些疏离的笑比起来,他这会儿的笑像是发自内心,嘴角微翘,眼睛也微弯起来,原本冷淡的面容宛若覆了一层薄薄的柔光。 陈明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结果下一秒,云予转头对上他的目光,萦绕在眉眼间的笑意骤然消失,他几乎在瞬间恢复到了白天的冷淡。 陈明夏:“……” 好吧。 看来他们大哥没怎么对云予说过弟弟妹妹们的坏话,这样也好,毕竟弟弟妹妹们年纪不大。 “这边来。”陈明夏说完走出屋子。 云予裹着外套跟在他后面。 陈明春的屋子在最右边,本来屋门在堂屋里,但家里人多,堂屋里时常有人,陈明春觉得烦,也不喜欢门一打开就被外面看见屋里的所有摆设,因此他在考上县里的高中后要求父母重修房子,首先是给他添置家具以及在屋里铺上地板砖,其次是把屋门从堂屋里挪到外面朝篱笆的方向。 当时他们父母正好攒了一笔钱,便依了陈明春的要求,顺便把土坯房重修成砖瓦房,谁知修到一半的时候,他爸摔了一跤,摔断了腿,剩下的积蓄全砸在医院里。 于是他家房子变成了一半土坯房、一半砖瓦房,今天云予团队在他家休息时,还说了这件事,只有云予没有吭声,仿佛对此并不意外。 陈明夏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对着屋门的钥匙孔,拿起钥匙用力一转。 咔嗒一声。 门锁打开。 不知道是不是陈明夏的错觉,光线外云予的身形似乎一下子僵住了,直到陈明夏推门进屋,伸手拉亮屋里的灯,云予也没有跟上来。 陈明夏停下脚步,转身将还没关掉的手电筒照向云予:“云老板?” 云予愣在原地,那张漂亮的脸被光线映得无比惨白,他嘴巴微张,眼里没有焦距,仿佛陷入了某段回忆,痛苦之色隐隐在脸上浮现。 “云老板?”陈明夏又喊一声。 云予这才回神,立即收敛表情,眨了眨眼:“嗯?” “进来了。” “哦……好。” 这间屋子有好多年没住人,虽然前不久大扫除过一次,但是时隔一周,屋里的灰尘还是在开门之后扑了上来。 陈明夏没什么反应,后面的云予被呛得直咳嗽,手攥成拳头抵在唇前,闭嘴闷咳。 陈明夏只好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在空中扇了扇,等到灰尘逐渐沉淀,他才对云予说:“上次打扫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今晚还得打扫一下才能住人。” “好。”云予进来后的状态就不太对,时不时地望着某个地方走神。 陈明夏看了眼云予空荡荡的两只手:“你的行李呢?” “还在你们村长家里,等会儿我助手会提过来。” 陈明夏嗯了一声,又说:“你先去堂屋坐着吧,这里灰尘大,等我打扫干净了,你再进来。” 云予走到书桌前,桌上放着陈明春的书和一些简单的用品,他随手拿起一本翻开,书被翻得很旧,随便一页都写有陈明春的笔记。 云予的指尖触摸着那些笔记,低着头说:“没事,我在这里看看,你忙你的吧。” 陈明夏沉默一瞬,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回到院里,刚巧碰到吉东一手拉了一个行李箱过来,两个行李箱上面还分别放了一个行李袋和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背包,吉东累得气喘吁吁,在篱笆外喊住陈明夏:“小兄弟,小云总呢?” “在我哥的屋子里。”陈明夏指了个方向,上前接过吉东一只手上的行李箱和行李袋,还挺沉的。 吉东笑着道了谢。 “先把东西放堂屋里,我哥的屋子没有住人,得先打扫一下。”陈明夏说。 “行。”吉东说,“我跟你一起打扫,人多力量大。” 陈明夏说:“这么晚了,你还是回去吧,村里的路不好走,晚上黑灯瞎火看不见,容易摔跟头。” 吉东笑:“我就住你们隔壁桂婶儿家,几步路而已。” 两人来到堂屋,把行李放好,陈明夏让兄妹三人叫了吉叔叔,然后几人又打水又拿抹布和扫帚。 陈明夏走在前面,第一个来到屋子,屋门半掩,推开后看到云予还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那本书,有液体落在书页上,啪嗒啪嗒,绽放出一朵朵小水花。 云予的头埋得很低,看不到表情。 陈明夏站在门口咳嗽一声。 云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一看。 陈明夏发现云予眼眶通红,浓密的眼睫被打得湿漉漉的,他的鼻尖也红,和白皙的皮肤对比鲜明,由于刚刚伤心地流过泪,此时看着有些可怜。 但云予没给陈明夏多看的机会,他脸色微微一沉,赶紧把头转了回去,啪的一下将书合上,放回桌上。 “云老板。”陈明夏说,“我们要打扫屋子了,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云予嗯了一声,拉紧外套,低着头往外走。 外面的吉东和兄妹三人跟他撞上,他没说一句话,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陈明夏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道消失的身影。 云予和他哥吵架了?还是分手了? 陈明夏不太确定,但他可以确定云予来梨山村十有八/九和他哥有关,云予一看就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不知道吃不吃得了山里的苦。 当然这和他没关系,只要云予按时付住宿费就行。 屋子不大,也就十平米出头,几人手脚利索,分工合作,不出半个小时,不仅打扫干净了屋子,还把床也铺好了。 云予的两个行李箱被堆放在床边,前面的板凳上放了一盏台式风扇。 家里没装空调,除了堂屋上面的吊扇外,只有三盏台式风扇,陈明夏、陈明冬和两姐妹的房间各一盏,没有多余的,陈明夏把他房间里的那盏给了云予。 回到堂屋,云予抱着双臂坐在小板凳上发呆。 吉东给了陈明夏一万块钱的现金,等陈明夏清点完,他向云予打了声招呼后便走了——到底借宿在别人家,不好回去太晚。 云予的情绪是肉眼可见的低落,他回了屋子,没再出来。 兄妹四人继续坐在门槛前编竹篓。 晚上十点,他们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陈明夏让弟弟妹妹们烧水洗漱,从大到小排着队来。 今晚比较冷,还好他们在傍晚就把澡洗了,这会儿只是洗脸洗脚和刷牙,很快忙活完了,各自回屋。 陈明夏坐在灶屋里,拿着火钳往洞里放柴火,灶上锅里的水烧得咕噜噜直冒泡。 看水烧得差不多了,陈明夏把火钳靠到灶台下面,绕到房子右边敲了敲陈明春屋子的门。 敲了半天,里面终于有了回应:“谁?” “云老板。”陈明夏说,“我烧了热水,你现在洗漱吗?如果等会儿的话,我把水装热水瓶里。” “等下。” 安静中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压不住的咳嗽声,过了一会儿,屋门打开三分之一,云予白皙的脸被暗黄的光镀上一层暖色,长睫在眼下投出两小团的阴影。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陈明夏说:“你先把水装热水瓶里吧,我现在想休息一下。” “好。”陈明夏说,“我把热水瓶放在堂屋里,你找找就能看到。” “麻烦你了。” 陈明夏觉得云予的脸色不太好看,以他的经验,可能是白天和夜里的冷热交替加上身体不太结实,有些病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问一句,可没等他问,云予已经将门关上。 陈明夏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的屋子就在陈明春的屋子隔壁, 但一间屋门朝里、一间屋门朝外,陈明夏回屋不得不绕上半圈。 他屋子里的布局比陈明春的屋子里简陋很多,只有一张床以及床尾一个需要掀盖的木头柜子, 旁边是一个老式的木头衣架, 上面挂着几件用衣架撑着的夏衣, 下面放了几双洗得干净的鞋。 他屋子的面积不足六平米,走动都要侧身,平时除了睡觉外基本上不在屋子里呆着。 陈明夏换了汗衫和短裤,躺到床上, 拉过被子的一角盖过腹部。 梨花村在山里,昼夜温差大, 晚上即便不吹风扇也没什么, 可到早上就遭不住了,五六点的时候, 屋子里会热得跟蒸笼似的。 还是得下山买一盏风扇备用, 正好陈明冬屋子里的风扇不知道吹了多久, 转起来时嘎吱嘎吱地响, 可以买一盏新的和他换换。 陈明夏关了屋子里的灯,双手枕在脑后, 睁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脑子里又开始想他哥和云予的事。 他倒不好奇他哥和云予之间发生了什么, 只担心云予为此对他家产生偏见。 毕竟云予是从外面来的大老板,今后要在村里呆很长时间,也会和村里的人产生利益往来,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不想得罪云予。 还好云予并未对他家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只是不太喜欢他一个人而已。 想着想着, 困意来袭。 陈明夏合上眼皮,翻了个身,正要入睡,隔着一面薄薄的墙,他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咳嗽声。 比刚才激烈很多。 陈明夏皱了皱眉,没有理会。 不多时,隔壁房间又传来隐约的开门声和关门声,应该是云予朝堂屋来了,堂屋的门没关,灯也开着。 陈明夏听到了云予进来的脚步声,很轻,但还是在静谧的空气中被他捕捉到了。 陈明夏想着云予对这里的环境不熟,估计要用上一些时间才能洗漱完,他没急着睡觉,等云予洗漱完了再睡也不迟。 然而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外面堂屋传来关灯和关门的声音。 陈明夏摸到放在另一边枕头下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十一点半了。 他放下手机,继续等。 又等了五分钟左右,还是没等到外面传来任何动静。 陈明夏纠结半天,决定掀被起床,他穿上拖鞋走到门前,打开门闩,只见亮着灯的堂屋里没有一个人,他放在八仙桌旁的两壶热水倒是没了。 走出堂屋,便看到院子一角站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正是云予。 云予没穿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色长衣,背对着陈明夏,捂着嘴巴小声咳嗽。 夜风呼呼地吹,云予的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跑。 陈明夏喊道:“云老板。” 他的声音显然又把云予吓了一跳,顿时一个激灵,险些从原地蹦起来。 云予猛地转身,在从堂屋里洒出来的微弱光线下看清了陈明夏的脸,这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不过一双凤眼依然睁得很圆,惧意全在脸上浮现。 陈明夏看看云予脚边。 云予自己带了毛巾、牙刷和盆子等东西,应该是刚洗完,所有东西都放在盆子里,他的裤腿卷起一截,拖鞋前有着一摊明显的水迹。 陈明夏突然发现云予不是只有脸白,而是浑身都白,露出来的一截小腿以及穿在拖鞋里的脚趾也白得连浓稠的夜色都遮盖不住。 他很快收回目光,开口:“云老板,我听你一直在咳嗽,我卧室里有感冒冲剂,要不要给你泡一碗?” “不用,谢谢。”云予客气地说,“我自己带了药品,需要的时候会用。” 对方都这么说了,陈明夏没再自讨没趣,他知道云予不喜欢自己,也没有多和对方独处的打算。 “你刚来我们家,对家里很多东西都不熟悉,有问题尽管找我们。”陈明夏说。 云予点了点头:“谢谢。” 陈明夏弯腰提起云予脚边的两个热水壶:“那我先进去了。” 转身走了一段路,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云予的喊声:“小兄弟。” 陈明夏闻声回头。 云予脸上有着尴尬,他似乎挣扎了一会儿,才别别扭扭地说:“我想借你们家的卫生间一用。” “可以,随便用。”陈明夏指了指房子左边,“我之前跟你说过,在那边,直走就行。” 云予抿了抿唇,既不说话,也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陈明夏不解地和他对视片刻,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分钟后,陈明夏守在厕所门口,一门之隔的里面,云予在上厕所。 家里的厕所没来得及修,还是旱厕,冬天还好,一到夏天,那味道能飘得满院子都是,打开门,里面一群绿头苍蝇嗡嗡地打着转。 陈简云勤快,每天定时定点地冲水,厕所里除了臭点外其他还好,只是云予从大城市来,几乎没用过旱厕,估计这趟回去会留下不少的心理阴影。 “陈明夏?”云予的声音从厕所里传来。 陈明夏立即将思绪一收,嗯了一声:“怎么了?云老板。” “没什么。”云予说完,停顿几秒,又说,“要麻烦你再等我一会儿了。” “没事,你慢慢来。”陈明夏说,随即拉来放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板凳,就在厕所外面坐了下来。 过了十多分钟,厕所里才有动静。 “云老板。”陈明夏说,“冲水的桶在你右边,里面有瓢,你拿瓢舀两勺冲下去。” 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后,云予把门打开,堂屋的光照不到这边,只能靠陈明夏的手机光照明。 陈明夏把手机光对准云予脚前:“方便好了?” “好了。”云予脸上看不清表情,但声音里夹着几分尴尬,“谢谢。” “客气了。”陈明夏起身把小板凳往旁一踢,侧身让云予走前面。 两人在堂屋外分开。 关上堂屋的灯和门,陈明夏的一颗心也稍稍落了下去,躺回床上,闭眼一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天光渐亮,天边泛着一层鱼肚白。 山里不像城市里污染严重,哪怕只是早上,天空也呈现出一片漂亮的渐变色,金色的光和蓝色的天相互融合,中间挤出一条亮眼的分界线。 这会儿已经开始热了,堂屋里的吊扇开着,嘎吱嘎吱地响,就像陈明冬屋子里的台式风扇一样。 陈明夏洗漱完,和兄妹三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吃早饭。 早饭是陈简云煮的一锅粥和蒸的包子,包子皮厚馅也多,馅料是陈简云自己拌的,少量腊肉和一堆豇豆,吃着很咸,需要就着稀饭和水一起吃。 陈明冬端着碗筷往门外瞅:“那个云叔叔呢?他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陈明夏说:“他和他团队的人一起吃,我们不用管他。” 吃完早饭,陈简云收拾碗筷,陈明冬去放羊,陈明夏继续去田里割麦,兄妹几人各干各的。 陈明夏把中午要吃的包子装好,和装了满壶的水一起放到背篓里,他背起背篓,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戴着遮阳帽,刚走到篱笆外,陈简云从厨房出来喊道:“对了,二哥,你什么时候下山?我好把编好的竹篓收拾起来,你拿下山卖了。” “过两天吧。”陈明夏说,“先把地里的事忙完。” 万一下雨,割麦的事又得耽搁。 陈简云说了声好,钻回了厨房里。 今天日头依然毒辣,陈明夏忙活了一个上午,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汗水浸进眼里,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把割好的麦子堆到一块儿,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水,坐到田埂边,从背篓里翻出水壶喝了一大口,又用水冲洗了下手。 拿出包子刚咬上一口,对面田埂上忽然走来一行人。 陈明夏一边吃着包子一边抬眼看去。 正巧那行人中的云予也在扭头看他,两人视线对上,一瞬间里,陈明夏看清了云予眼里的打量和探究。 没等他再看下去,云予不着痕迹地转开了目光。 陈明夏没当回事,喝了口水后开始吃第二个包子。 走在那行人最前面的人是田世强,他戴了一顶草帽,却仍旧热得汗流浃背,一边走一边回头跟云予说话,嘴巴张张合合,就没停下过。 云予后面跟着吉东,吉东撑着一把太阳伞,伞面几乎倾斜到了云予的头顶上,再后面就是云予团队的另外两个人和几个村民。 今天是云予团队工作的第一天,他们还要等第二批和第三批人进山,所以今天不做什么,只在村里村外闲逛,把前几趟过来没逛到的地方都逛上一遍。 田世强为了给云予留下好印象,自然费心费力地带队和解说。 逛了一个上午,他们每走一段路就会遇到在地里忙活的村民,田世强口干舌燥,顾不上打招呼,此时瞧见坐在对面田埂上的陈明夏,他倒是想起什么。 “云老板,我不是跟你说我们村里有两兄弟都考上了大城市里的重点大学吗?就是陈家两兄弟,你借宿的那家。”田世强说着喊了一声陈二娃。 陈明夏无语片刻,不得不起身朝他们点了点头。 田世强扭头看向云予,嘿嘿笑道:“他是陈二娃陈明夏,你昨天也认识他了,他上面有个大他四岁的哥哥,叫陈明春,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听到陈明春的名字,云予些微晃神,才说:“我知道,你昨天提过。” “哦哦,我都忘了。”田世强拍了下脑袋上的草帽,又摇了摇头说,“不过陈大娃那孩子不行,考上大学后连家都不回,尽想着怎么问父母要钱。” 话音未落,云予的眉头皱了起来:“田村长。”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本在絮絮叨叨的田世强话音一顿, 看向云予的脸,却见云予脸色相当难看,眉头几乎拧成一个川字。 田世强都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缩着肩膀, 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云予看田世强如此小心翼翼,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吸了口气,脸色有所好转,但语气依然凉飕飕的:“你昨天还说陈家大儿子是你们村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 也是你们全村的骄傲,怎么今天又变了?” 田世强不明所以地抹了把额上的汗, 小心翼翼地说:“没变啊, 陈大娃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我们全村的骄傲, 但他的确考上大学后连家都不回了, 每次打电话给他爸妈就是要钱, 他们家里的钱全砸到了他身上, 去年他失联前还骗走了他爸妈所有的积蓄。” 其实田世强不想说这么多,陈明春再怎么不对也到底是梨山村出去的人, 丢的都是梨山村的脸,可刚刚云予的反应实在把他吓坏了, 他不想在云予心里落下不好的印象,便滔滔不绝地解释,结果解释越多说得越多。 直到后面的几个村民不断朝他挤眉弄眼, 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说得太多,连忙讪讪闭嘴。 再看云予,只见云予脸色发白,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他半天没有说话。 包括田世强在内的其他人见状也不敢说话,都眼巴巴地望着云予。 许久,云予讷讷地问:“去年失联?你的意思是陈家大儿子已经失联了?” 这下不是田世强想说,而是大老板在问。 田世强不得不老实回答:“是啊,他跟他爸妈说要做什么项目,前期得投不少钱,他爸妈一开始不肯,他就骗,编各种理由骗,还是从他爸妈那里骗了小十万块钱,陈二娃也知道这件事。” 田世强满脸汗水地指了下开始割麦的陈明夏。 陈明夏背对他们,只穿了一件白色汗衫,宽阔的背脊肉眼可见,两条胳膊都被汗水浸湿,他仿佛不知疲惫,弯腰挥着镰刀,割了一簇又一簇的麦子,把麦子捆好扔到背后的麦堆上。 接着重复之前的动作,像个机器人。 陈明夏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干惯了农活。 云予的眉心越皱越深。 田世强还在叽叽喳喳地说:“陈二娃为了那件事和陈大娃吵了一架,好像是那天之后,陈大娃就删了他们的所有联系方式,人消失了,电话号码也换了,现在都还没联系上。” 云予的目光凝聚在陈明夏的背影上,问道:“他什么时候失联的?” 田世强抠着下巴想了想:“去年四五月份吧。” 云予没再吭声。 撑着遮阳伞的吉东轻喊一声:“小云总……” 云予慢慢回神:“太阳太大了,都先回去休息吧,晚点再去河边看看。” 田世强感受到了大老板的情绪变化,也不敢多问,和几个村民一起把云予送回了陈明夏家。 家里只有陈简云和陈简雨姐妹俩在,她们坐在堂屋的门槛前编竹篓,见人进来喊了一声云叔叔。 云予摸出兜里的大白兔奶糖分给她们,天气太热,糖都有些化了,隔着纸捏软软的。 但陈简雨还是开心极了。 其他人都散了,只有吉东跟着云予回了屋子。 闷了一个上午的屋子比蒸笼还热,人刚进去,汗水就跟瀑布似的往下落,云予让门敞着,开了风扇,坐到书桌前的木椅子上。 吉东自觉找了张塑料椅子坐下。 云予从小体虚,不是爱出汗的体质,来到梨山村的第二天,就体验到了汗如雨下的感觉,他把汗湿的头发捋到脑后,露出一张精致的脸。 “吉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云予看着桌上的书,眼里没有焦距,他表情怔愣,声音很轻,“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才躲起来不愿见我,可连他家里的人都说他失踪了。” 而且失踪的时间一模一样,都在去年四五月。 回想起那个时候,云予依然感觉痛苦。 陈明春在他家住了很久,两人像情侣一样同居,却是分房而睡,他和陈明春始终暧昧着,谁也没有向前迈出一步,他们没有上床、没有接吻、甚至连最简单的拥抱和牵手都没有,日子过得像两个搭伙的朋友。 去年四月底,他终于忍受不了那种关系,向陈明春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要求,谁知陈明春顾左右而无言他,他和陈明春大吵一架,陈明春大晚上溜出去,然后就失踪了。 云予一直在找陈明春,从去年找到今年,从a市找到梨山村。 于是他发现,自己在梨山村里获取到的信息似乎和陈明春经常说的不一样。 比如陈明春说家里偏心老二陈明夏。 比如陈明春说陈明夏好吃懒做、从不干活、从不下地、只知道伸手问父母要钱。 再比如陈明春说自己上大学后没问家里拿过一分钱。 很多信息颠覆了他的认知。 云予闭了闭眼,只觉大脑里被谁塞了一团毛线,他拼命寻找两边线头,却把毛线翻得更乱,将他的思绪堵得死死的。 吉东不知道从哪儿拿起一把蒲扇,对着云予扇风:“小云总,你觉得陈明春撒谎的可能性大还是田村长和村民们撒谎的可能性大?” 云予睁开眼睛,他的瞳孔颜色很浅,但眼睫又长又密,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可惜微微眯着,很痛苦的样子。 他没有回答吉东的问题。 吉东也不着急,等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小云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也不是只在梨山村住一两天,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好好了解一下大家口中的陈明春,如果他真是田村长口中的那种人,不在了也好。” - 陈明夏一口气割了大片的麦子,浑身烧得受不住,还好这个时候陈明冬放完羊过来。 “哥,你去坐着歇会儿吧,后面的我来。”陈明冬说。 陈明夏还想坚持,但转念想到要是自己热中暑了,反而得不偿失,便点头答应了。 “你注意点,别割到手了。”陈明夏把镰刀往背篓里一扔,背起背篓坐到田埂上。 他从背篓里拿出水壶,仰头咕噜咕噜地灌。 遮阳帽随着他仰头的动作往后掉到地上,眼前光线骤然变得敞亮,陈明夏被刺得眯起眼睛,正要一口气把剩下的水灌完,光线冷不丁地暗了下去。 陈明夏看到了一张白皙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撑着一把遮阳伞,把伞面微微倾斜向他,也不说话,就站在他身后俯视着他。 陈明夏:“……” 他噗地一声,猛地扭头,把嘴里的水全吐到地上,随即捂着嘴巴剧烈咳嗽起来。 云予只想跟他打个招呼来着,顿时略显尴尬,犹豫半天问了一句:“陈明夏,你没事吧?” 陈明夏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岔开双腿,把剩下的水倒到汗涔涔的手臂上,头也没回地说:“没事。” 云予不说话了。 陈明夏把水壶的盖子合上放进背篓里,又拽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做完这些,余光看到云予还在原地站着。 他不得不抬头看去:“云老板,你找我有事吗?” 云予脸上的尴尬退去,没什么表情,看着分外冷淡,他说:“没什么事,老是麻烦田村长不好,我自己出来逛逛。” 陈明夏哦了一声,回头继续坐着。 然而过了几分钟,云予还在他身后站着。 陈明夏能感觉到云予的目光时不时从自己身上扫过,让他皮痒难耐,宛若有蚂蚁在爬一样。 又坚持了几分钟,他没有坚持下去,再次抬头问道:“云老板,站着累,你要不要坐一会儿?” 云予看了眼陈明夏坐着的田埂,又扫了眼自己的白短袖和灰裤子,摇了摇头:“不用,谢谢。” 陈明夏也不说话了,索性起身过去和陈明冬一起割麦。 陈明冬戴了一顶草帽,热得呲牙咧嘴,他朝云予站着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哥,云叔叔找你干嘛?” “不干嘛。”陈明夏头也不抬地割麦。 “我看他好像有话要跟你说。” “少废话。”陈明夏说,“赶紧干活,干完回家。” 陈明冬立马闭嘴,专心干活。 兄弟俩干到太阳西下、晚霞染红半边天的时候才停下来,陈明夏转头确认,云予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接下来几天,云予很忙,陈明夏也忙。 两人都早出晚归,一天到头碰不了面,再次撞上还是一天晚上,陈明夏上完厕所出来,云予在外面等着。 打了声招呼,云予进了厕所。 本来陈明夏已经回到堂屋,纠结再三,他转身去了外面,来到厕所门外,咳嗽两声:“云老板,需要我等你吗?” 没有犹豫的,里面回答:“麻烦你了。” 等了十多分钟,里面才响起舀水冲厕所的声音,门打开后,云予裹着外套从里面出来。 两人往前院走时,云予突然问了一句:“我听你妹妹说你过两天要去山下的县城里,可以载我一程吗?” 留在梨山村的人多是老人和小孩,也有男人和妇女,数量较少,虽然村里的人都穷,但还是有些人家买了面包车和摩托车,只是都被家里的年轻人开走了,过年时才开回来,从村口往外走上两三公里有条大马路,一天两班车,大家要去县里就坐那两趟车。 所以目前村里除了陈明夏家的驴车外,几乎没有其他能用的交通工具。 陈明夏记得云予团队来时开的那辆商务车被他们找人拖去县城修理,现在还没送过来。 所有思绪在脑海里闪过只用了一秒钟,包括云予找上他的真正目的。 “可以。”陈明夏知道云予在找机会向他打听他哥的事,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随意地问,“云老板是去山下买东西吗?是的话我可以帮你带,不用你辛苦跑一趟。” “不是。”云予双手抱臂,把外套裹得很紧,勒得他的身形更加消瘦,他轻声说,“我好像生病了,想去县里找医生看看。”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生病了? 陈明夏闻言一愣, 扭头仔细看去,可惜堂屋外面光线不足,只能看清云予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中暑还是感冒?我们家里有药, 你可以先吃一点。”陈明夏说。 “谢谢你, 我吃过药了, 好像作用不大,可能得找家诊所挂几天点滴。”云予的声音温温和和,混在风声里,“要是我后面几天都去县里, 可以再麻烦你几次吗?我会支付你辛苦费。” 陈明夏在堂屋门外停下脚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云予, 他说:“云老板, 外面有去县城的车,每天来回四趟, 你坐一趟出去、坐一趟回来正好。” 云予在他面前站定, 温声细语地解释道:“我问过田村长了, 他说你们村每天来回的车分别在早上十点和下午四点, 过了就没了,而我还要走几公里的路去马路边等, 万一没等到,便是白费一场功夫, 不如坐你的驴车来得稳当。” 陈明夏说:“我的板车上没有坐垫。” 云予说:“我自带坐垫。” 陈明夏说:“也没有盖子遮阳。” 云予说,“我自带遮阳伞。” “……”陈明夏默了一瞬,问道, “辛苦费是多少?” 云予早在等着这句话了,回道:“三天的话,两千一够吗?如果天数增加, 辛苦费也按照七百一天增长。” 陈明夏承认自己在金钱面前没有骨气,几乎秒答:“够了。” 没办法,他就是缺钱,这个家都缺钱。 第二天早上,陈明夏兄妹四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门槛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转头一看,居然是端着盆子出来洗漱的云予。 这段时间云予都和团队里的其他人一起在田世强家里吃饭,每天出去得早,通常陈明夏还没起床,云予就出门了。 这还是第一次,陈明夏早上在家里看到云予。 不过云予脸色苍白,整个人无精打采,像是一宿没有睡好,他的反应和动作都比平常慢上半拍,蹲在篱笆前半天没有把口漱好。 陈明夏放下空了的碗筷,擦干净嘴后,往椅背上一靠,抱着双臂,扭头看向云予的背影。 看了约莫一两分钟,云予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陈明夏眉头微皱,起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门槛。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云予身后:“云老板。” 云予没有反应。 陈明夏拔高声量,又喊一声:“云老板。” 云予这才回神,转头看他,把塞在嘴里的牙刷拿出,含着泡沫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了?” “你没事吧?”陈明夏看着云予眼下两圈淡淡的乌青,“昨晚没有睡好?” “不是。”云予摇了摇头,他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仰头和陈明夏对视。 这个角度很死亡,何况云予嘴里还含着牙膏泡沫,但他的脸依然扛打,被清晨的暖阳照得好看得不像话。 “那是什么?”陈明夏问。 “我的头有点疼。”云予闭了闭眼,声音很轻,有着藏不住的烦闷,“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吹了风。” 陈明夏弯腰伸手:“唐突了。” 说完,手背搭到云予的额头上。 烫得惊人。 陈明夏立马将手收回,站直身体,冷静地陈述道:“你在发烧。” “嗯。”云予把右手拿着的漱口杯换到左手,也抬手摸到自己额头,“昨天晚上就在烧了,只是没现在这么严重。” 陈明夏听到这话,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在梦境中就发现了云予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到了现实,果然如此,非要烧坏脑子才知道急吗? 他不想插手云予的事,但更不想云予在自己家里出了意外,他和兄妹三人都担不起责任。 “你洗漱完了进堂屋吃碗稀饭,我去准备驴车,等你垫完肚子我们就下山。”陈明夏说得飞快。 然而云予反应迟钝,半天才说声好,还是蹲在原地没动。 陈明夏不得不伸手拽住云予的胳膊,一把将人提起。 云予早已蹲得双腿发麻,一时没能站稳,歪歪斜斜地靠到了陈明夏身上,瞬间就感受到了陈明夏一身结实的肌肉以及逼人的气势。 陈明夏很高。 云予都有一米八四了,可他比云予还要高上几厘米。 而且陈明夏身上的肌肉硬硬邦邦,靠着像是靠了一座山,云予猛地愣住,直到被陈明夏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他才蓦然回神,赶紧站好,拉开自己和陈明夏之间的距离。 他看着陈明夏的脸,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 他才注意到陈明春和陈明夏虽是同父同母且只差了四岁的兄弟,但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截然不同。 陈明春个子不高,胜在长相俊秀、行为举止斯斯文文,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读书人才有的文雅味儿,相较而言,陈明夏长相大气,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脸部留白极少,脸比陈明春英俊很多,却不像学生,像常年劳作的糙汉。 云予目光往下,落到了陈明夏垂着的手上。 手上的茧子清晰可见,不是一两天能磨出来的。 他又想到了很多事,包括陈明春经常在他耳边念叨的那些话,以前他信以为真,和陈明春同仇敌忾,可是现在,他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抱歉,刚刚脚软。”云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没事。”陈明夏没当回事,说完就往房子后面走了。 等他忙活完拉着驴车出来,云予已经把自己收拾干净,也坐在了八仙桌前他的位置上吃完一碗稀饭。 “云老板,别忘了你的坐垫和遮阳伞。”陈明夏提醒。 云予说:“备好了。” 于是两人坐着驴车上路。 上午的日头不像下午那般毒辣,但仍旧很晒,陈明夏只穿了汗衫和短裤,还是热得大汗淋漓。 他的遮阳帽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帽檐被阳光穿透,亮光刺得他直眯眼睛。 坚持了好一会儿,一片阴影倾斜过来,亮光霎时消失,他的眼睛得到解放。 陈明夏回头看去,只见云予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的身后,撑着一把伞给两个人遮阳。 遮阳伞落下的阴影面积到底有限,一部分到了陈明夏身上,就会有一部分从云予身上消失。 云予盘起的两条长腿暴露在了太阳光下。 陈明夏扭头看了一眼云予的黑色长裤,抬手往后推了推肩旁的伞柄:“我戴了帽子,不碍事,你遮好自己就行。” 云予说:“你的帽子都烂了。” 陈明夏一时噎住。 云予安静片刻,有些好奇地问:“你的帽子像是女款,不是你的吗?” “是我妈的。”陈明夏往驴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目视前方,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我妈以前干活就是戴的这顶帽子,后来出去打工没再戴过,我把帽子翻出来,洗洗还能继续用。” 云予闻言,沉默了下,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从小就在干农活吗?” “嗯。”陈明夏笑笑,“农村的孩子,不是在田边跑着、就是在地里忙着,不干农活的只有少数。” 陈明夏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以为云予会顺势问起他哥。 结果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云予的下一句。 驴车走到一半路程时,有什么东西靠到了他的肩后。 陈明夏耸了耸肩,没能把那个东西耸开,他偏了下头,余光里看到一颗乌黑的脑袋。 也不知道云予怎么受得了,居然把脸贴在他的肩膀后面睡着了。 云予手里的遮阳伞一点点地往旁边斜去,快落出板车的刹那被陈明夏一把抓住,然后举在两人头顶。 山下的县城叫新乐县,比起周围的其他县城,新乐县的面积不算大、常住人口也不算多,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陈明夏赶着驴车带云予来到了县里的卫生所。 卫生所里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在,她拿出新的体温计让云予含着。 很快,测出了39.1的温度。 医生眉头直皱,责备他们:“都烧这么高了才来?再烧下去不得出问题。” 云予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似乎没有听见医生的话,只有陈明夏说了句不好意思。 “输液吧,光吃药可不行。”医生站在柜台后面,一边给云予拿输液瓶一边说,“先来两三天,后面看情况,每天准时来,能行吗?” 陈明夏说:“能。” 医生点了点头,把云予叫到里面的床上扎针。 陈明夏想着输液至少得要两个小时,正好他把家里编好的竹篓拿去卖了,再去市场买些新鲜的肉菜。 还没来得及走,里面房间传来医生的喊声:“小伙子,你进来帮一下忙。” 陈明夏走到门口:“帮什么忙?” “你朋友的手一直抖,这让我怎么扎针?你帮忙按着他的手。”医生已经在云予的手腕上捆了皮筋,拍了几下,白皙皮肤下的青筋格外明显。 云予人瘦脂肪少,很好扎针,无奈他害怕得很,本来因发烧而逐渐涨红的脸又变得苍白起来,他闭着眼睛,眼睫直颤,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陈明夏观察片刻,正想抓住云予在抖的那只手,云予放在身旁的另一只手忽然抬起,一把抓住他的手指。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现在还是白天, 但医生把室内的灯打开了,灯悬在云予的脑袋正上方,灯光从他的头顶洒下。 陈明夏一动不动, 目光定格在云予脸上。 他的第一感觉是云予认错人了, 可能把他当成了他哥, 可村里的人都说他和他哥完全不像,反而是老三陈明冬更像他哥,不过也就外表像,性格上还是截然不同。 想是这么想着, 陈明夏并未把手抽开,还靠近云予几分, 让对方抓得更紧, 他说:“医生让你放松。” 云予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紧绷地嗯了一声。 医生也是耐心, 等到云予的手没那么抖后, 把针头扎进了云予的手背上。 云予绷着嘴角, 闷哼一声。 “好了好了。”医生动作麻利地撕下胶布固定针头, 一边调输液瓶一边叮嘱,“快到头的时候跟我说。” 云予没有吭声。 仍旧是陈明夏答了声好。 医生端着铁盘走了, 陈明夏还在原地站着——因为云予抓着他的手还没松开。 室内安静下来。 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 陈明夏感觉云予的反应不正常,可能曾经经历过什么, 留下了心理阴影。 他回想梦里,没有发现什么,他做的梦并非单独围绕云予或者他哥一个人而转, 经常两人同框,像是记录两人相处的摄像头,所以他对云予只是一知半解。 当然这也不关他的事。 陈明夏从不多管自己范围外的闲事, 如果遇到了,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过了一会儿,抓着他的手慢慢松开,云予终于睁开眼睛,但他的眼睫一直抖,偏头不敢看扎针的左手。 陈明夏立即把手收回,说道:“云老板,我要去把家里编的竹篓卖了,你自己在这里可以吗?” 云予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似乎生怕余光扫到手背上的针头。 “你可以等等我吗?”云予脸上的红又蔓延开来,他的脸色一直变,这是不正常的,说话声也有些沙哑。 毕竟对方是自己和村里的老板,要是没事,让陈明夏整天守在这里都行,可他有事,板车上放了那么多的竹篓,今天不卖的话,下次还得来,一来一回就是四个多小时,对他而言损失不小。 陈明夏这人看着很好说话,也很会将就别人,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底线就在那里,一旦碰到了,不管是谁、不管发生怎样的情况,他都不会让步分毫。 比如现在—— “抱歉,云老板,县里的集市中午散,我得在中午之前赶过去把竹篓全部卖了,不然还得来一趟。” 云予深吸口气,再次抬头看向陈明夏:“我给过你钱了,后面四天我们都会下山,车上只坐我们两个人,你可以再把那些竹篓带下来。” 陈明夏说:“装不了。” 本来家里的竹篓堆一堆、捆一捆,装一车就够了,可车上坐了一个金贵还生了病的大老板,他和陈简云没敢把竹篓堆起来,担心路上颠簸砸到云予身上,这么一来,今天也就装了总量的五分之一。 解释起来要说的话不少,陈明夏没有解释,沉默地和云予对视。 他觉得云予不是会强人所难的人。 果然,不出半分钟,云予松口了,他换了一个切入点:“你家里的所有竹篓加起来多少钱?我都买了。” 陈明夏:“……” 又是不出半分钟,陈明夏从外面拿了张塑料椅子坐到床边。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他想。 估计云予昨晚没怎么睡过,平躺到床上后,眼睛一闭,不多时,他的呼吸变得均匀。 陈明夏就在床边坐着,坐了片刻,他又去外面问医生要了本书。 没想到医生背后的柜子里全是存货,但都是一本名为《知音》的杂志。 医生唰唰唰地丢了三四本在中间的玻璃柜上。 陈明夏低头,看到了其中一本封面上的一行蓝色大字——失明算什么,换肾算什么,美丽女孩你的天缘。 陈明夏:“……” 再往下一看,又是一行小的红字——坠入女婿情劫陷阱,网恋妈妈的惊魂与痛悔。 陈明夏:“……” 期刊都是08年了,挺古老的书。 医生看陈明夏不说话,不好意思地笑笑:“买的老杂志,一块钱一本,打发时间用的。” 陈明夏拿起旁边的一本,说了声谢谢。 回到里面的房间,床上的云予居然醒了,睁眼看着天花板,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才往他的方向斜了下眼。 “你出去干什么了?” “问那个姐姐要了本书。”陈明夏坐到椅子上,扬了扬手里的书,“打发时间。” “好。”云予说完又闭上眼。 陈明夏安静地翻开封面看杂志目录。 正看着,云予的声音又响起来:“可以给我念上面的故事吗?” “……”陈明夏把视线从杂志上转到云予脸上,心里有些无语,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云老板,我不会念故事。” “跟着读就行。” “……” “可以吗?” 陈明夏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拒绝。 云予等了许久,没等到陈明夏的回答,于是补充一句:“今天的七百再加三百。” 陈明夏问:“你想听哪个故事?” 云予想了想:“随便念吧。” 陈明夏一眼扫完目录,选中一个山村惊魂的故事——当然这只是标题表达出来的意思。 才念到开头,他就感觉到不对。 “张晓芳的男人是前年死的,他在火炮厂里打工,运气不好,火炮爆了一连串,把他炸死了,张晓芳拿了二十万的赔偿金,又办丧事又安顿公婆,现在只剩十来万,也多亏这十来万,她一个没孩子的寡妇在村里不愁吃穿,还认识了做木匠的王强,王强是家里的独子,爸妈把他看得紧,不准他和张晓芳往来,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们只想自己儿子娶个黄花闺女。” 陈明夏顿了顿,目光往下一扫,脸有些黑。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医生的说话声:“继续念啊,这个故事好看,我看了三四遍。” 云予也说:“怎么不念了?” “……”陈明夏接着念,“白天有村里人看着,王强的父母也虎视眈眈,张晓芳和王强不得不克制住内心的欲望,等晚上在地里见面才发泄出来,单女单男,干柴烈火……” 陈明夏念不下去了。 收书一看,还好云予睡着了。 他松了口气。 云予睡得很沉,等他醒来,室内的灯关了,一抹橘红的夕阳从外面斜洒进来,但驱不散室内的昏暗。 云予眼中的睡意还未散干净,便焦急地扭头寻找陈明夏的身影,看到陈明夏依然坐在塑料椅子上,他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陈明夏。”他轻声喊。 陈明夏抱着双臂、背靠白墙,正在打盹,闻言睁开眼睛:“醒了?” 云予嗯了一声。 陈明夏起身:“已经输完液了,我们也该走了,这个点回去正好赶上天黑。” 云予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见陈明夏弯腰把鞋子提到他脚边,他无措了一瞬:“麻烦你了。” “不麻烦。”陈明夏说,毕竟收了钱的。 也是考虑到收了钱,让云予和他一起从中午饿到现在有些说不过去,本来陈明夏打算回家吃几个包子馒头了事,可眼下有云予在,且云予还病着。 他拽着驴绳转了个弯,往县里走。 县里的餐馆属实不多,尤其这会儿太阳落山,多数餐馆都关门了,陈明夏带着驴车溜达一圈,最后在一家炒菜馆外停下。 他没点单,让云予点。 云予没拿上面布满油渍的菜单,让老板放到桌上,看了一会儿,他点了一菜一汤。 陈明夏问:“够吗?” 云予说:“主要你吃,我没有胃口。” 饭菜端上来后,云予果然没动筷子,他用茶水把碗淌了两遍,拿勺子舀了两碗汤喝,盆里的米饭和一盘荤菜都进了陈明夏的肚子。 陈明夏看了眼饭桌边上的筷子筒,不知道用了多久,表面的污渍十分明显,显然里面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他想到今早云予在他们家吃稀饭,也是用勺子不用筷子,没吃陈简云做的凉拌菜,干吃的一碗稀饭。 估计云予有点洁癖,其他都能忍受,就是吃饭的工具忍受不了,也不知道他其他时候是怎么吃的饭。 吃完回去,天又黑了一些。 他们路过一家还没关门的家具店,陈明夏把大部分竹篓低价卖了出去,陈简云编得不错的几个留着,等下次在集市上卖高价。 驴车还在路上,天就黑了,夜色像水一样将他们包裹,看不清前后左右,陈明夏拿出手电筒照亮,一道白光在黑暗里晃来晃去,有些渗人,白光之外的黑暗宛若一张血盆大口,也不知道会随时跳出什么长相狰狞的怪物。 陈明夏感觉身后的人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然后几乎贴到他的后背上。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背,故意往前坐了一些。 谁知没过几秒,身后的热源又悄无声息地靠了上来。 陈明夏心想现在云予既没输液又已经退烧,总不至于再把他当成他哥吧,正想继续往前坐,身后的衣服就被轻扯一下。 “你先别动。”云予的声音在抖,他也穿得薄,被冷风吹得够呛,“我有点怕。”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云予都这么说了, 陈明夏再想动也只能忍着。 他忍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我刚拿手电筒的背篓里放了一件备用的外套,已经穿过两三次, 晚上穿的, 没有出汗, 也没洗过,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穿上。” 如果云予嫌弃的话,他正好可以自己穿。 陈明夏一边想着一边等待云予的拒绝,结果没等几秒, 等到了云予在背篓里翻找东西时发出的声音。 陈明夏:“……” 很快,云予翻到了那件外套, 穿上之后, 感激地说:“谢谢你。” 陈明夏心里叹气,嘴上说道:“云老板客气了。” 今晚的风有些大, 陈明夏多甩了驴屁股几鞭子, 让驴跑快点。 风呼呼地吹, 夹杂着云予的说话声:“你以前有这么晚回去过吗?” “次数不多。” “在县里办事?” “不全是。”陈明夏说, “有时候卖些东西,懒得跑第二趟, 把东西卖完了才回去,有时候帮村里人的忙, 帮到晚上才回去。” “哦。”云予说,“跑一趟还是挺辛苦的。” “反正不轻松。” 话题结束,又只剩风声。 陈明夏专心看着前面, 尽量忽略靠在自己背上的温度。 没一会儿,呼呼的风声中又有了云予的说话声。 云予不是一个话多的人,相反, 他的话很少,几次陈明夏在地里撞见云予跟着田世强闲逛,都是田世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云予的嘴都没张过几次。 可能因为害怕,说个没完的人变成了云予。 “你们这条路安全吗?周围黑灯瞎火的,要是遇到什么事也喊不到人帮忙。” “你放心,安全的。”陈明夏说,“周围的人都知道我们梨山村的人没几个钱,这条路通往最近的村子就是梨山村了,抢劫的人在这条路上守着只会饿死,千辛万苦地等上一个人,结果俩口袋比他的脸还干净。” 云予噗嗤一笑。 陈明夏严肃地说:“我说真的。” “你的口袋可不干净。”云予说,“你不是刚卖了一批竹篓吗?” 陈明夏说:“一点渣渣钱,别人瞧不上。” “渣渣钱积攒起来就是一笔大钱,很多人都是从只有渣渣钱走过来的。” 陈明夏第一次对自己范围以外的事感到好奇,他问云予:“你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云予想了想:“我祖上是这么过来的。” 陈明夏:“……” 他的沉默逗得云予直笑,抓着他后背衣服的手也稍稍松了一些,估计没刚刚那么害怕了。 笑完,云予也问:“你爸妈呢?我听田村长说你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吗?” 果然…… 陈明夏心道。 云予就是冲着陈明春来的,怎么可能不打听陈明春的事?能忍到现在已经够厉害了。 然而他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如果云予是其他人,他随便怎么回答都行,可云予是借住在他家的大老板,是整个梨山村的大贵人,田村长等人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云予突然不高兴了影响到梨山村未来的发展,他自然不能拖村里的后腿。 思虑片刻,陈明夏避重就轻:“我爸妈和哥哥都在外面打工,今年经济不景气,我爸妈没挣到多少钱。” “你哥哥呢?”云予装得语气轻松,但能感受到他声音里的紧绷,“你哥哥不是你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吗?” “我哥哥失联了,目前还找不到他。” “他为什么失联?” “不清楚,原因很多,也很复杂。”陈明夏语速缓慢地说,“可能不想再回这么穷的村子,可能觉得我们家是个累赘,可能因为被我骂了气不过。” “你为什么骂他?” “我爸妈攒了一笔钱,打算拿那笔钱补缴社保,但我哥说自己要创业,问我爸妈要走了那笔钱,我知道后很生气,打电话和他吵了一架。”陈明夏顿了顿,继续说,“现在我爸妈也没把社保缴上,看后面几年能不能挣到钱,还好我也要毕业了。” 他们家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光是弟弟妹妹们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是一笔巨款,他在学校里拼了命地做兼职,舍不得吃穿用,挣到的钱全部存着,也没有存上多少。 他们家的未来像是一条被迷雾笼罩的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谁都不知道终点有多远、在何方。 陈明夏说完,云予就沉默了。 陈明夏不知道自己的说法有没有过关,他没再多想,也没再说话。 后面几天,陈明夏跟云予商量中午吃完饭再下山,把上午的时间空出来,他让陈明冬和他一起加快速度把地里的麦子割完,麦子堆在院子里,剩下的事就可以慢慢做了。 他和云予每天中午出去、傍晚回来,顺便把家里剩下的竹篓便宜卖了,到第四天傍晚,板车没坚持住,在路上报废了一个轮子。 陈明夏下车检查,蹲在地上,用手臂擦去脸上的汗,抬头对坐在车上的云予说:“不行了,我们得走回去。” 云予问:“那车呢?” “先放这儿吧,明天一早我再过来看看,要是还在的话,我再拉回去。”陈明夏站起身来,看了眼几乎落到群山下面只剩一点尖的太阳,所有金线都在往回收,夜色蠢蠢欲动,即将扑来,“太阳要下山了,拖着车不方便走。” 云予说了声好。 陈明夏解开拴在驴身上的绳子,看向正在下车的云予:“不然你坐驴身上?” 云予连忙摇头:“我不坐活物。” “行吧。”陈明夏也就说说,他了解自家的驴,拉惯了车,没背过人,突然坐个人上去,不知道会不会闹脾气把人甩下去。 这可是云老板,甩不得,他还不想成为全村的罪人。 于是两人一驴迎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往回走,人的速度终究比不上驴跑起来的速度,他们走着走着,天黑了,周围又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装东西的背篓被驴驮着,陈明夏摸出手电筒照明。 原本和他保持了一米左右距离的云予慢慢靠了过来。 陈明夏:“……” 云予还是那句话:“不好意思,我有点怕黑。” “没事。”陈明夏说完又问,“衣服要吗?上次你穿的那件,还没来得及洗。” 云予想也不想:“要。” 然后陈明夏想穿的衣服再次穿到了云予身上,不过陈明夏身强体壮,多吹点风也不是什么大事。 快走到村口时,手电筒没电了,闪了两下罢工,陈明夏把手电筒放回背篓里,拍了拍驴屁股,让驴先回家。 云予很是惊奇:“它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陈明夏说:“它对村里的路熟悉得很,这会儿还饿着肚子,巴不得赶紧到家开饭。” 云予又是噗嗤一笑。 陈明夏用手机光照路,疑惑地扭了好几次头,他都不知道云予在笑什么,他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好笑,他说得很一本正经。 等云予笑完,他才问:“你笑什么?” 云予抱着双臂,把身上的外套裹得很紧,他回答:“我发现你的性格和长相不太一样。” 陈明夏嗯了一声:“怎么不一样了?” “我第一次见你,以为你是那种很不好说话的人,可能会比较凶、比较不讲道理。”云予犹豫着说,估计在挑稍微能听的形容词。 陈明夏不怎么意外,以为他是这种性格的人太多了,大一那会儿,寝室其他三人先混熟了才慢慢接纳他,后来一起吃饭,他们都说感觉他不好相处。 还是吃了大块头的亏。 还好他不是一个多么热爱交际的人,朋友有也好、没有也罢,对他的生活影响不大。 “不好意思。”云予抱歉地说,“之前对你有点偏见。” 陈明夏说:“没事。” 他是真的不在意。 进了村子,陈明夏带着云予抄小路,田埂较窄,两边都是没来得及割的麦子,但一边地势较高、一边地势较低。 “走过这条路就快到了。”陈明夏回头,看到云予已经落下一段距离,并且走得摇摇晃晃。 云予前二十多年里从没走过这种田埂路,白天走都要放慢脚步,何况晚上。 陈明夏停了下来,等云予走近,他伸出手:“云老板,我牵你……” 说到一半,他猛地察觉到不太合适,云予和他哥到底是那种关系,不管现在有没有分手,他都得避嫌。 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来,话也在嘴边转了个弯,“你可以抓着我的衣服走。” 话音落下,云予也艰难地走了过来,他说了声好,刚要伸手,一只脚下踩着的田埂边缘忽然往下一滑,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着地势较低的那边田里栽去。 陈明夏心头一紧,顾不得多想,一把抓住云予的手,人跟着栽了下去。 田埂离地里有半米以上的落差,陈明夏尽量把云予护在怀里,让云予跌到自己身上。 身下都是没割的麦子,摔得不是很疼,但刺得皮肤很疼,陈明夏皱着眉头,吸了一口凉气。 云予趴在他身上,不知道伤到哪儿了,半天没有抬头。 陈明夏在风声以及麦穗被吹得摇晃的窸窸窣窣声中听到了云予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云老板?” “等、等等……”云予的脸埋在他的脖颈里,说话声就在耳边,“我的脚好像扭到了……” “还能起来吗?” “等我一下……” 陈明夏只能等着,等了很久,云予总算缓过劲儿来,正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却冷不丁地被他伸手按住后背。 “等等!”这话轮到陈明夏说了。 云予被他严肃的口吻吓到了,连忙往他身上一趴,跟着压低声音:“怎么了?” “有人来了。”陈明夏说。 有人自然不是什么稀罕事,稀罕的是大晚上还有人在田里窜,陈明夏想到去年和今年都有人的麦田被偷,便在云予耳边嘘了一声:“可能是偷麦贼,先别出声。” 云予赶紧点了点头。 等了一会儿,果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麦穗摇晃的声音,却不是被风吹的,而是有人穿过麦田朝他们这边走来。 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陈明夏也感觉到云予的身体越来越僵硬,他犹豫了下,抬头轻拍云予的肩。 云予没有吭声。 声音距离他们似乎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突然停下来了,紧接着,一道压低的说话声响起:“刚刚吓死我了,我走在路上看到了陈家的驴子,还以为被人撞上了。”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随即一个女人尖利地问:“你被人撞上了?那你还来,你不怕死啊?” “唉唉唉,别慌别慌,只有驴子,没看到人。”男人连忙安抚女人。 与此同时,陈明夏也通过声音认出了两人——村里的廖杰和他的表嫂周小红。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和廖杰、周小红的来往不算少, 村里就这么几十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事也都相互帮衬着。 而且他家有驴, 大家需要搬运什么东西的时候会找他家借驴, 同样的, 他在外读书的时候,大家也会帮衬一下他的弟弟妹妹们。 不过廖杰不是一直住在村里,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新乐县,辍学当木工, 估计挣了些钱,前年他在新乐县修了一套房, 算是定居在那里了, 但他父母还守着梨山村的地和羊,所以每年忙起来的时候他还是得回来帮忙。 至于周小红, 就是村里的常住人口了, 她从外村嫁过来, 老公在外务工, 一年到头也就过年回来几天,她带着一双儿女和公婆一起住。 七八月份正是割麦的时候, 廖杰早在上个月就推掉手里的活儿回来帮忙了。 陈明夏回想廖杰和周小红平日里的相处,完全是很正常的亲戚关系, 看不出一点异样。 不知怎的,今晚的风特别大,周围的麦穗又开始摇晃起来。 当然摇晃的不只有麦穗。 廖杰和周小红的动作很快, 可能是迫不及待,也可能是想早点收工,他们跳过了前戏步骤, 相互扒完衣服后,垫着衣服往麦子里一躺,粗重的喘息声和尖细的闷哼声在风里交缠,风声和麦穗摇晃的声音盖都盖不住。 陈明夏和云予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他们都听出了那两个人在做什么,一时间气氛变得怪异。 云予趴在陈明夏身上,动也不敢动一下。 隔着薄薄的衣服,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快得惊人。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那边的声音不小反大,那两个人仿佛进入忘我的状态,俨然忘了自己还在别人家的麦田里。 云予扭了下头,嘴巴贴在陈明夏耳边,小声开口:“是你们村里的人吗?” “嗯。”陈明夏为了让云予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小声补充一句,“我们村里的廖杰和他的表嫂周小红。” “表嫂?!”云予险些没控制住声量,他诧异地瞪了瞪眼。 陈明夏倒很冷静,他从小到大听说了不少这种事,有梨花村的、有外村的、也有新乐县的。 大城市里生活成本高,很多夫妻为了节约钱会把孩子留在家里,如果家里孩子多或者女人又怀孕了,男人会把女人一起留在家里,让女人在家里带孩子、干农活、照顾公婆,各种辛苦又琐碎的事像乌云一样遮盖了女人的生活,女人看不到阳光,然后不自觉地被蓦然闯入自己生活的其他男人吸引,为了一时之快,两人相拥着越陷越深。 当然这种事的结局都很惨烈。 陈明夏既没有结婚也没有谈过恋爱,不好评价感情这种事,但他第一次亲身撞见这种事,并且还是沾亲带故的两个人。 “云老板。”陈明夏说,“我们最好不要插手别人家的事,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以后在村里撞见他们,你尽量别露出破绽。” 云予开口:“可是……” 说到一半,话被那边骤然激烈的声音打断。 云予猛地愣住。 刹那间,脸上火烧般的温度蔓延到了脖子和耳根,一股名为尴尬的情绪从他心底爬了上来。 他闭了闭嘴,讷讷说了声好。 他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在这之前,他甚至没看过黄片、也没怎么自我疏解过,虽然他和陈明春谈过恋爱,但是陈明春对他根本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即便他后面想和陈明春更进一步,想的也是拥抱和亲吻,从未想过快进到做/爱上面。 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像是一张白纸。 此时此刻,白纸上被人用力画了一道横线,擦也擦不掉了。 云予呼吸沉重,用手捂住自己的一边耳朵,可那边的声音压不住,断断续续地从指缝间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难受极了,尤其还趴在陈明夏身上。 陈明夏只穿了一件短袖,薄得可怜的衣服挡不住胸前腹部的轮廓,他另一只手正好撑在陈明夏的半边胸膛上,五指微微一收,就能感受到整块肌肉的幅度以及柔软的手感。 云予整只手都麻了,仿佛有电流窜过。 他从未与人这么近地相贴。 “我……”他尝试着想动,“我想下去……” 可刚扭一下,陈明夏的手就扶在了他的腰间:“等会儿。” 云予再次僵住。 “在麦子上很容易发出声音,会被他们察觉。”陈明夏说,“应该快结束了,再坚持一下。” “……” “结束”二字几乎让云予心口的那簇火烧起来,他为了躲避现实的尴尬,思维散发到那两个人身上。 可鼻尖萦绕着陈明夏身上的气味,汗味已被夜风吹散,意外的有一股香皂味。 他这才想起,他听陈简云说过陈明夏每天会洗2~3次的澡,最近几天陪他下山输液,便只在早晚洗澡。 陈明夏身上的香皂味很淡,只有凑得极近才闻得到。 除了香皂味外,还有一股只属于陈明夏的气味,像是麦子、竹子等混合了一些草木的味道,本来说不上难闻或者好闻,可能他在陈明夏的脖颈里趴久了,竟然觉得闻着还行。 凉飕飕的夜风没吹走云予心里的燥热,当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时,陈明夏也愣住了。 本来陈明夏的手扶在他的腰间,顿时犹如被火烫着一般,一下子缩了回去。 “云老板,你……”陈明夏没能维持住他的冷静,几近震惊地说。 这一刻,云予浑身都变得滚烫起来,是臊的、也是羞的,他恨不得自己也化成一阵风吹走。 “抱歉……”云予几乎挤不出声音来,他活了快三十年,也从未经历过这么丢人的事,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有些东西不是想阻止就能阻止。 他心急伴随着难受,有那么一瞬,眼睛酸得想要落泪。 还好陈明夏没再说什么,但一个东西抵在他们中间,谁都感受得到,哪怕陈明夏平时稳重惯了,也做不到忽略那个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动静慢慢平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廖杰和周小红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 “屁股这么大,要是给我生个孩子就好了。” “我才不生,县上那么多女人,你想生找她们生去。” “我要是找她们了,那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喝你喜酒呗。” “瞧你绝情的,裤子一提就不认人了是吧?”廖杰揪着周小红一阵打,“看我怎么收拾你。” 周小红哎哟哎哟地叫。 “唉,打你屁股而已,叫什么叫。”廖杰说,“别叫了,来摸摸我这儿,又立起来了,你得负责让它下去。” 云予:“……” 如果可以,他想用麦子封住自己的耳朵,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荤的话。 不知道陈明夏是什么反应,他不敢扭头去看。 那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荤话才各自散去。 两人一走,云予立即手脚并用地从陈明夏身上爬起来。 陈明夏也站了起来,没关掉灯光的手机被他压在下面,有麦子垫着,手机完好。 经历了刚才的事,两人都又狼狈又尴尬,云予顾不上拍身上的麦碎,抖着声音说:“刚才冒犯到你了,抱歉。” “没事。”陈明夏迟疑了下,眼睛没敢往云予下面瞟,他说,“你要不要先解决一下?” 然而这话刺激到了云予。 “不用,先回去吧。”云予说完,转身沿着田边往前走,他的脚扭到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速度极快,像是着急逃离这里。 陈明夏等了一会儿,才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走到路口时,云予还是停下了,他不知道回去的路。 于是两人换了位置,陈明夏走在前面,云予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其他人都睡了,桌上用罩子盖了一盘凉拌菜和几个馒头包子,陈简云给他留的。 陈明夏把凉菜和馒头包子放进柜子里,关上柜子,随即拎了个桶去灶房的水缸里打水。 他家安了水管,只有灶房才有,但水流较小,要接很久才能接满一桶水,因此兄妹四人多是用水缸里的水,井口就在屋后,提水还算方便。 陈明夏烧了一锅水,又提了一桶冷水去厕所后面冲凉,以往十分钟的冲凉时间被他压缩到了五分钟,顺带洗了个头,他把脏了的衣服裤子泡在放了洗衣液的盆里,把盆子放在院子里的洗衣台上,等明天再洗。 顶着一头湿发回到灶房,锅里的水也烧开了。 陈明夏犹豫过后,还是过去敲响了云予的屋门。 屋里的灯开着,从门缝里透出一条黄光,却不知道云予在做什么,等了很久才应声。 “云老板。”陈明夏隔着屋门说,“热水已经烧好了,需要给你倒进壶里吗?” 云予似乎已经冷静了,语气很淡:“不用,我等会儿去洗。” “好。”陈明夏说,“跌打损伤的膏药给你放在锅旁边的灶台上,你记得拿。” “麻烦你了。” 陈明夏回到屋里,落了门栓后躺在床上,他双手枕在脑后,脑子里回想起不久前的事,一时陷入沉思。 他想的不是云予在他身上硬起来的事,毕竟都是男人,他太清楚这种事发生的原因,不会自恋到以为云予对他有什么想法。 他在想廖杰和周小红的事。 他一直觉得纸包不住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哪天廖杰和周小红的事暴露了,恐怕村里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想着想着,他意识一沉,就这么睡了过去。 另一头,云予也在想事,不过他想的不是廖杰和周小红的事,毕竟他连那两个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在想自己和陈明夏的事。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云予拖到夜里十二点才出去。 他原本担心在外面碰到陈明夏, 闹得两人都尴尬,结果出去后探头一看,陈明夏那间屋子的灯都关了。 云予:“……” 搞半天只有他在想东想西。 云予怕黑, 这是连陈明春都不知道的事, 在自己家里还好, 一到陌生地方,他的心跳就快得压不住,他以最快的速度舀热水冲了澡,收拾完后, 顶着一身水气回到屋里。 他带了吹风机,插上插头, 一边吹一边继续想。 吹风机的声音很小, 风力开到最低档,柔和的风轻轻舔舐着他的耳畔。 不知怎的, 他突然回忆起了不久前趴在陈明夏身上的时候, 他的脸颊蹭过陈明夏的耳朵, 那温热的触感和现在有些像。 陈明夏会怎么想他? 会不会认为他是个很轻浮的人? 云予的眉头皱了很久, 转念想到隔壁屋子已经关了的灯,又渐渐放松。 也许陈明夏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陈明夏和他一样,每天早出晚归都有很多事要做, 这件事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 云予这么安慰着自己。 然而一宿过去,他几乎没有合眼,只要闭上眼睛, 耳边就是麦穗被风吹得窸窸窣窣的声音,手上就是覆着陈明夏半边胸膛的温软触感,眼前就是陈明夏尽力掩饰尴尬的脸。 他仿佛不是睡在床上, 而是睡在没有边际的麦田里,感官世界从未安静,躁动的心跳也从未缓和。 直到窗帘紧拉的窗外透进一层模糊的光,云予沉重的眼皮才慢慢合上。 外面,兄妹四人都起来了,正在各忙各的。 陈明夏蹲在院子里刷牙,陈明冬拿着漱口杯舀了水和他蹲在一起,嘴里含着泡沫,一边刷牙一边口齿不清地问:“哥,云叔叔怎么样了?他的病好些了吗?” 陈明夏吐掉嘴里的水,把牙刷放进漱口杯里搅了搅,倒完水后,才起身说:“好了。” 陈明冬仰头:“今天开始你不用下山了吗?” “嗯。”陈明夏说,“早就把麦子打了,把米卖了,咱们也好轻松几天,这天太热了。” 说完回了堂屋。 陈简云从灶房里端出早饭,兄妹四人围着八仙桌吃饭,菜式基本不变,都是早上现蒸的包子馒头和稀饭凉菜,包子馒头顶饱,凉了也可以吃,陈简云经常多做一盆放在柜子里,免得两个哥哥饿了没东西吃,干体力活的人总是吃得多。 吃完饭,陈简云收拾碗筷去了灶房,陈明冬把鸡放到院子外面,让两只鸡自个儿找吃的,不然在院里溜达要偷吃他们堆着的麦子。 陈明夏想到了云予昨晚扭到的脚,不知道扭得严不严重,如果严重的话,还是得下山看医生。 虽然陈明夏在生活上比较节俭,但是在看病吃药上从不抠搜,毕竟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当然他也没有抠搜的机会,他身体太好了,从没进过医院。 陈明夏在堂屋里坐了几分钟,打算去敲云予的屋门问问。 出去时,他发现陈简雨难得没有围着自己姐姐打转,她坐在门槛前的小板凳上,专心地剥着什么东西。 陈明夏走过去低头一看,陈简雨居然在剥一块巧克力。 巧克力的包装上全是英文,密密麻麻,看不太清楚,陈明夏只看清了巧克力的名字,却也不认得这个牌子。 他问:“小妹,这是谁给你的东西?” 陈简雨抬头看着自己二哥,脆声脆气地回答:“是云叔叔给的。” 说着从兜里摸出另外一块巧克力,递给陈明夏。 陈明夏没要:“既然是云叔叔给的,那就留着吧,但下次别再拿了,云叔叔住在我们家是给了钱的,你不能多拿人家的东西。” 而且这巧克力估计不便宜。 陈简雨把巧克力放回兜里,乖巧点头:“好,下次我不拿了。” 完了又说,“云叔叔也给了吴二和刘大雄他们,他们都要了。” 陈明夏只说:“要可以,但不能多要,得懂分寸,知道吗?” 陈简雨哦了一声。 陈明夏摸了摸她的脑袋。 陈简雨正要继续剥巧克力,忽然瞥见什么,两颗圆溜溜的眼睛骤然一亮,她朝陈明夏身后喊道:“云叔叔!” 喊完起身跑了过去。 陈明夏摸她脑袋的手落了空,把手收回,转头看去,只见云予穿了一件很是宽松的白色短袖和一条膝盖以上的黑色短裤,脚上踩着一双拖鞋,他的头发没有梳理,一只手上端着盆子,里面装着毛巾、牙刷和漱口杯等。 云予是个在乎形象的人,即便在陈家住了小半个月,也很少不修边幅地出现在兄妹四人眼前。 今天是第一次。 陈明夏发现云予真的很瘦,不是干瘦,而是清瘦或者自然瘦,云予四肢很细,但面上覆了一层薄肌,线条流畅且好看。 云予估计睡糊涂了,被陈简雨一把抱住了腰才反应过来,他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眼皮很明显地跳了一下,骤然聚焦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陈明夏。 陈明夏说:“早上好,云老板。” “……”云予愣了片刻,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哦。” 埋在他腰间的陈简雨也抬头喊:“云叔叔早。” 云予低头和陈简雨对视,紧绷的脸终于有所放松,他眉眼间的冷淡褪去,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摸着陈简雨的脑袋说:“早,小雨。” 陈简雨嘿嘿地笑。 陈明夏看了一会儿,迈过门槛走过去,作势要蹲身检查云予的脚。 云予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赶紧松开陈简雨往旁避开:“你、你干什么呢?” “你的脚不是扭到了吗?我帮你看看。”陈明夏有些莫名地说,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能激起云予这么大的反应。 “不用不用不用。”云予连说了几个不用,拒绝的意思相当明显,“我的脚好了,谢谢你昨晚给的膏药,剩下的我等会儿拿出来给你。” 陈明夏见状,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膏药你先留着,只抹一次不行,多抹几次再说。” 云予明显松了口气:“好。” 云予过去洗漱,等他回了屋子再出来,便穿戴整齐了。 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的搭配衬得云予更像从大城市里来的人,举手投足间有着一股矜贵,和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光兄妹四人这么感觉,包括田世强在内的其他村里人也都这么感觉。 大家不敢和云予走得太近,只要云予在场,全部绷着神经,拿出一百倍的小心,生怕不小心得罪了这个大老板。 田世强还担心云予喝不惯村里的井水,每隔三四天就让人下山搬两箱矿泉水回来,被喊到的人不仅任劳任怨,还以此为荣——虽然大家隐隐有些惧怕大老板,但是谁不想在大老板心里留下好印象? 第二批和第三批的人明天就要进山,今天云予的任务比较繁重,他得去梨山上面看看。 梨山上面还没经过开发,路都是人走出来的野路,也不知道车子能开多远。 县上修车厂的人才在今天上午把修好的车开来梨山村,就怕经不住折腾又报废在梨山上面。 一辆商务车只能坐七个人,除了田世强和云予团队四人外,还能再坐两个村里人。 这次田世强没喊之前带着的几个人,而是喊了一个力气大的年轻人和一个熟悉梨山那些野路的妇女。 上车前,田世强热心地为云予做了介绍。 “云老板,这是我们村的廖杰,他力气大,如果我们在山上遇到什么意外,他帮得上忙。” 云予一愣,认真打量那个名叫廖杰的年轻人。 长相普通、没什么记忆点,但个子很高,目测只比陈明夏矮上一点,而且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廖杰上面只穿了一件白不白灰不灰的吊带,鼓鼓囊囊的肌肉全部露在外面,胸肌突得十分明显。 被云予的目光扫了一通,廖杰难为情地笑了笑,抬手挠挠脑袋,讨好地说:“云老板好,第一次见面,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喊我。” 云予实在难把昨晚在麦田里荤话满天飞的人和眼前这个腼腆的小伙子联系起来,他点头轻笑:“好。” “云老板。”田世强又介绍旁边的妇女,“这是我们村李小刚的媳妇周小红,她对梨山熟悉,可以给我们带路。” 云予:“……” 这不是巧了。 周小红也和云予想象中不太一样,她个子很矮,人也很瘦,皮肤黄黄的,眼睛到处飘,紧张得不敢和他对视。 上车后,吉东和云予分别坐了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他们团队的另外两个人坐中间两个位置,剩下廖杰、周小红和田世强挤最后一排。 颠簸了半个多小时,他们终于驶进上山路。 下午两点半,日头正晒的时候,车子停在一片遮天蔽日的阴凉处。 田世强让自家媳妇准备了一袋子的肉包,捂了一上午,还是热的,他们下了车就着矿泉水吃包子。 云予一到天热就没胃口,吃完和吉东平分的一半就吃不下去了,他拎着一瓶矿泉水在附近闲逛。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其他人都在原地休息, 估计要歇上一个小时,云予便没急着回去,他走得不快, 却越走越远。 山上有片野湖, 他第一次来梨山村那天听田世强说过, 没想到这会儿居然被他碰上了。 野湖整体的面积不大,抬头就能看到湖对岸,但看不出湖水的深度,阳光落在湖面上, 被风吹得起伏不平的湖面波光粼粼,有些刺眼。 湖边长了很多树, 倾斜着靠向湖面, 大片阴影落在岸边,云予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 脸上的汗被风吹干, 忽然感觉凉丝丝的。 越往山上走, 越没那么热。 不得不说, 梨山是个很适合避暑的地方,而且山上的绿植从未经过开发, 茂密且郁郁葱葱,他们开车上山的路上遇到过很多次窜进草丛里的野兔。 至于景色, 虽然比不上国内其他出名的大景点,但是也可以经过人工雕琢,毕竟底子不错。 云予心里想着, 想完之后,思绪又不知不觉地偏了。 这次他想到了廖杰和周小红。 只从表面上看,还真发现不了廖杰和周小红私底下的那些事, 倒不是说他俩全程跟陌生人似的毫无交流,相反,他俩不仅在车里挨着坐,而且一直在说话。 坐在最右边的田世强从头到尾都没反应,似乎不觉得这对叔嫂有什么问题。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云予正感叹着廖杰和周小红的超强心理素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说话声,他循声扭头,便看到了廖杰和周小红的身影。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他们并未发现坐在树荫下的云予,径直朝着另一头岸边走去。 没等云予反应过来,廖杰和周小红已经在岸边找了处地方坐下。 云予贪凉坐在一处树木茂密的地方,摇晃的树影将他遮了个严实,然而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连到一块儿的廖杰和周小红。 那两个人没打算做什么,只是腻腻歪歪地说着荤话,用的是本地方言,和普通话相差不大,云予能够听懂。 “你是不是又壮了?”周小红捏着廖杰胳膊上的肌肉。 廖杰抬起被捏的手,鼓起肌肉,朝周小红飞去一眼:“天天干活哪儿能不壮?再说壮点不好吗?抱得动你。” 当然,此抱非彼抱。 廖杰把脑子里的黄色废料全体现在脸上和看向周小红的眼神里。 周小红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听到这话后,她脸不红心不跳,抬手往廖杰的胳膊上一拍:“我说你啊,适可而止,少吃点,太壮了不好看,不就变成胖子了吗?” 廖杰眉毛一垮,不高兴了:“壮和胖挂得上钩?你别是眼睛有毛病吧,你看我和杨胖子能一样吗?” “你再壮下去真和杨胖子差不多了,因为你不高。”周小红很诚实地说,“你看陈二娃也壮,可他长得高,衣服一穿,看着还挺瘦的,哪儿像你跟牛蛙似的。” “……”廖杰从周小红的话里品出什么,他掐住周小红的下巴,面色不善地嘶了一声,“你这话说的,没少看陈二娃吧?连他没穿衣服的时候都看过?” 周小红挣扎几下没能挣掉,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伸出手去,把汗衫往旁一拨,掐住廖杰胸上一点。 廖杰疼得直吸气,手也松了。 “我就要看,我喜欢看,你能怎么着?”周小红瘦黄的脸上表情凌厉,皱起的眉头带了几分凶气,这模样比见云予时的畏手畏脚活泼多了。 周小红仗着这里离其他人歇脚的地方远,说话时连声音都懒得压了。 “陈二娃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你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连陈二娃的醋也吃,我看你才有毛病。” 廖杰哎哟直叫,扯开周小红捏着自己那什么头的手,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经常偷看陈二娃?还偷看他不穿衣服的时候?” 周小红直翻白眼:“什么偷看?我光明正大地看。” 完了又说,“你见过哪个人穿着袄子下地?我从旁路过,看一眼怎么了?其他路过的女人也看,大家私底下都说陈二娃的身材好,不知道以后哪个女人有福气。” “陈二娃陈二娃陈二娃,你们这些村里女人没见过世面,遇到一个上过学的男人,两眼比夜里的狼还亮。”廖杰被一个小自己七八岁的人比下去,心里不爽得很。 周小红嘻嘻直笑:“那可不是?” “你们女人真可怕。”廖杰嘴上说着,不老实的手却在周小红的胸上摸了一把。 周小红惊叫一声。 廖杰忍无可忍,把周小红扑到地上,一边用身体压上去一边对她上下其手:“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坏女人。” 接下来的过程少儿不宜。 云予自觉扭头,随即发现哪怕把头扭开也能听见声音,唾液交换的粘腻声响宛若有一条蛇在他的皮肤上游走,恶心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听到廖杰说紧时,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也不管那两个人会不会发现他,转身就往回走。 他走得极快,后面几乎连走带跑。 本来身上的温度已经变凉,经过这么一阵运动,又热得面颊通红,撑着双腿直喘粗气。 汗水从他额上留下,打湿了眼睛和睫毛,他缓过气后,从兜里摸出一张袋装的湿纸巾擦了擦脸。 坐在阴凉地里歇脚的田世强和吉东等人瞧见他,一窝蜂地涌上来。 “小云总?” “云老板,你怎么了?瞧你这累的。” 云予把用了的湿纸巾塞回包装袋里,一起捏在手上,他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下说:“我以为你们要走了,怕赶不上,所以走得急。” “嗐,云老板你这是什么话?”田世强拍着大腿说,“你可是我们所有人的中心,我们都围着你转,怎么可能撇下你直接走了?而且我们的人还没齐呢,廖杰和周小红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嘀咕完了,田世强探着脑袋张望一圈,没瞧见廖杰和周小红的身影。 “那不急。”云予说,“再等等吧。” 于是一行人又回阴凉地里坐着,吉东本想去车里抽张报纸给云予垫着,结果云予实在累得很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岔开两条长腿,手搭在膝盖上,坐姿很是随意。 吉东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表现有些奇怪。 等了小半个小时,廖杰和周小红回来了,他俩衣衫整齐,看不出任何异样,见大家都在等他们,顿时一脸惶恐,连声道了好几个歉。 大家都没说什么,毕竟之前说了休息时间是一个小时,严格算来,廖杰和周小红还是在一个小时内回来的。 他们把车留在原地,步行去了山上。 吉东重新拿了两袋湿纸巾给云予。 云予摆手:“没事,身上脏都脏了,回去洗个澡就好。” 吉东愣了一下,收回湿纸巾,笑道:“现在小云总真的入乡随俗了。” 云予没什么感觉,只道:“是吗?” 两个人坠在一行人后面,吉东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小云总最近和陈明夏相处得怎么样?” 吉东自然知道前阵子云予和陈明夏天天下山的事,本来他不放心,想跟在一起,但云予没让,说板车上还要放竹篓,坐不下第三个人。 吉东几乎看着云予从小长大,一下就猜到了云予在找借口,既然云予想和陈明夏单独相处,他便没有不识趣地再凑上去。 “还行。”云予不知道想到什么,耳朵尖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他声音不大地说,“以前我误会他了。” 吉东说:“能解开误会就好。” 云予看着前方:“他和明春描述的很不一样。” “是的。” 以前吉东不敢在云予面前说陈明春的坏话,云予不是个会在背后嚼人舌根的人,尤其对于喜欢的人,他听不得身边人说对方的一点不是。 不过现在,吉东感受到了云予思想的变化,他试探地说,“小云总,你以前听的都是陈明春的一面之词,陈明春和陈明夏虽是兄弟,但据我所知他俩也会涉及利益上的牵扯,比如父母的钱、对弟弟妹妹的责任以及家里的劳务分配,我听田村长说,陈明夏高中毕业那年,他们父母为他存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被陈明春偷走,陈明夏在a市打了两个月的工,自己攒了学费和生活费。” “偷走?”云予没听说过这事,诧异地问,“怎么偷的?” “偷了父母的存折本,偷偷把钱取了,等到东窗事发,钱已经被陈明春用完了。”吉东顿了顿,又说,“小云总,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以前陈明春对你描述的那些关于他自己的过往,更像他弟弟陈明夏的经历,而他描述的陈明夏,更像他本人。” “……” 云予静默一瞬。 他早就发现了。 下午四五点,太阳还在空中悬着,一行人回到村里,路过麦田时,云予透过车窗看到了陈明夏的身影,他让吉东停车,自己下去走走。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还在麦田里忙着, 但显然他忙碌的不是自家麦田,云予记得陈家的麦田已经被兄弟俩割干净了。 他径直朝着那边走去,走到一半才发现地里还有另外两个女人的身影。 那两个女人离陈明夏挺远, 起初他还以为他们不在一块地里, 没想到其中一个女人收起镰刀也走向了陈明夏。 就在云予走到离陈明夏最近的田埂上时, 女人距离陈明夏只剩几步之遥。 云予张口:“陈……” “陈明夏。”女人的侧后身对着云予,压根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她喊了一声后,小跑着把距离拉近, “你那儿有多的镰刀吗?我这把镰刀好像锈了。” 陈明夏站直身体,抬头就看到了田埂上的云予, 他的视线从云予身上扫过, 并未多做停留。 “没有。”陈明夏回。 “唉。”女人叹了口气,“看来我得回家一趟了。” 陈明夏沉默片刻, 说道:“不然你等我一下, 我这里马上忙完了, 到时候把镰刀给你。” “这么快啊?”女人说。 这时, 另一个女人也走过来,扭头环视一圈周围的地, 再看向陈明夏时,眼里净是崇拜的光:“二娃, 还是你的动作快,要是没有你的帮忙,我和小翠指不定得干到什么时候。” “陈明夏, 你好厉害啊。”名叫小翠的女人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陈明夏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然而陈明夏不为所动,连表情都没变一下, 好像两个女人夸奖的对象不是他一样。 等两个女人说完,他才开口:“我家里的事还没做完,帮你们把这片麦子割完就得走了。” 说完看向小翠,“你坐边上等等,我忙完把镰刀给你。” 小翠扭捏片刻,不情不愿地坐到了田埂上,扭头发现一个人向他走来,定睛一看,顿时惊得手忙脚乱地从田埂上爬起来。 “云老板!” 正往这边走的另一个女人也紧张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地小跑到田埂边,绷着声音喊了一声云老板。 云予知道村里的人都有些怕他,若是之前,他肯定不会自讨没趣地留在这里,但现在,他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只说:“我过来逛逛,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两个女人说了声好,却依然跟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两双眼睛巴巴望着他。 云予自顾自地坐到田埂上,他的腿长,正好可以踩到下面的泥巴地。 坐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还站着的两个女人:“你们不坐吗?” 两个女人连忙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并排坐到云予的左手边。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三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但默契的是,他们的目光始终集中在正在麦田里干活的陈明夏身上。 今天的陈明夏和廖杰一样只穿了一条短裤和一件白色汗衫,手臂的肌肉全部暴露在外,胸膛和腹部的起伏也都隐约可见。 倒不是陈明夏和廖杰故意这么穿,云予特意观察过,梨山村里的男的都喜欢这么穿,上到田世强、下到问他要糖的一群小屁孩,都喜欢穿这么一件白色汗衫,便宜又凉快。 只是这种汗衫穿到陈明夏身上,别有一种感觉。 过了半天,他主动打破沉默:“陈明夏在帮你们的忙吗?” “哦,是啊。”年长一些的女人讪笑,“我们家就我和小翠两个女的,下面一个五岁的孩子,这么大片地根本忙不过来,只能请陈二娃帮忙了。” 女人叫黄恬,和周小红一样是被进城务工的男人留在村里的妇女,她上面没有公婆,下面只有一个在县城里上技校的小姑子,就是于翠。 黄恬平时很帮衬陈家的几个孩子,要是陈明夏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学校里,她还会帮忙放羊喂鸡,所以陈家兄妹能帮她忙的时候都不会推辞。 黄恬笑道:“陈二娃是个很好的人,村里就属他们家帮我们最多。” 于翠也点了点头:“还长得帅,我们学校里的那些男的没一个比得上他。” 黄恬看她,口吻无不惋惜:“可惜做不了我们家的女婿。” 村里的人都知道陈明夏和他哥陈明春一样,今后会有大出息,肯定会留在大城市里,娶个大城市里的千金小姐。 不过想是不能想,看倒是能看。 两个女人说完又直勾勾地盯着陈明夏,直到陈明夏收起镰刀朝着他们走来。 陈明夏早已习惯其他人的目光,同情的、打量的、探究的、带着敌意甚至其他想法的,他在自己周围竖起了一堵墙,从不让那些外在因素影响到自己。 走到三人面前,他扯着衣角擦了擦镰刀的手柄,把上面的汗渍擦掉后,递给于翠。 于翠接过:“今天谢谢你了啊。” 陈明夏言简意赅:“客气。” 黄恬说:“最近些天我都在家里熬了绿豆粥,加了切碎的冰块进去,你要有空就来我家里喝。” “好。”陈明夏说,“有空再说。” 意思就是拒绝了。 黄恬听懂了,没再多说。 陈明夏忙了一个下午,热得不行,汗水把衣服和裤子都打湿了,当他站着不动时,都能感受到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滑的轨迹,此时此刻他只想赶紧回去洗个澡。 他转头看向云予:“云老板,一起回去吗?” 云予起身拍了拍裤子:“好。” 夕阳西下,大片的火烧云占据了半边天空,橘黄的光把两人的身影斜拉到田埂外面。 这个时候已有虫鸣声响起,在远处此起彼伏,当他们经过,声音消失,等他们走后,声音又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 夏天正是蚊虫最多的时候,云予刚刚在田埂上坐了半个小时,身上被蚊虫叮了好几个大包,很痒。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伸手去挠。 走在前面的陈明夏听到动静,回头看他:“怎么了?” 云予挠得气闷,叹着气说:“被蚊虫叮了。” 陈明夏说:“你们今天不是上山了吗?山上那么多蚊虫,就没喷点花露水?” “喷了。”云予说,“花露水在车上,忘了带下来。” 陈明夏忽然停住脚步。 云予吓了一跳,赶紧跟着停下,正疑惑时,陈明夏忽然在他面前蹲了下去。 刚刚云予一直在挠小腿,他掀起云予右脚的裤腿一看,只见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了三个连着的大红包,指甲盖大小,那片皮肤都起了红。 云予身体僵硬,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陈明夏皱起眉头:“有点严重。” 云予啊了一声:“不就是蚊子包吗?” “云老板,这里是山里,蚊子和你们城里的蚊子不一样,很会咬人,给人咬出病都有可能。”陈明夏头也没抬,用食指点了下云予腿上的红包。 云予猛地打了个哆嗦。 那一瞬间,似乎又有一股电流从他身体里窜过。 陈明夏从小到大干多了农活,皮肤很是粗糙,刚刚手指碰触到云予的小腿皮肤,不知怎的,竟让云予感觉比之前还痒。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陈明夏的手一下子落了空,但他不觉得有什么,云淡风轻地把手收回,起身说道:“你要不要先抹些口水上去?” 云予愣住:“啊?” 陈明夏说:“口水可以止痒,回去后我再拿些膏药给你。” 云予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被蚊子叮过,更没用口水止过痒,他面上闪过一丝抗拒,摇头:“回去再说。” 陈明夏没有勉强:“好。” 没走多远,陈明夏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一根很长的树枝,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打两边的草丛,杂草被他打得啪啪直响。 云予跟在后面,只觉耳边不再蚊虫乱飞,他的目光定格在陈明夏的背影上。 陈明夏背后的衣服全湿透了,看着有些劣质的白色布料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的肩背以及线条明显的腰窝。 和肌肉夸张的廖杰比起来,陈明夏的身材的确更具观赏性,每一寸肌肉都长得恰当好处。 陈明夏的皮肤也不是廖杰那样的深古铜色,偏白一点,橘黄的光在陈明夏的肩背上肆意流淌,把他的皮肤染成了蜜色,细密的汗水分布在皮肤上,被风吹得凝聚成一滴,然后蜿蜒往下。 云予的目光跟随那滴汗水移动,眼睁睁看着那滴汗水浸进衣服里面。 他忽然说:“你在村里挺受女人喜欢。” 前面的陈明夏没有回头:“要是有人帮我干活,我也喜欢他。” 云予噗嗤一笑。 陈明夏说:“又笑。” 不知不觉的,一些话从云予嘴里脱口而出:“以后我有空的话,也帮你干点家里的活。” 说完,意识到了什么,两人都静了一瞬。 云予这话接得实在不巧,好像在对陈明夏说——我帮你干活了,你来喜欢我吧。 云予心跳得有些快,他不知道陈明夏有没有多想,抬眼看去,陈明夏依然在用树枝抽打两边的草丛,看不到表情。 片刻,云予又说:“不然闲着也是闲着。” “你给了钱,不用做那些。”陈明夏似乎没有多想,他的语气很平常,“没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 云予沉默下来,看了眼陈明夏的背影,垂下目光,连带着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也压了下去。 他差点忘了。 他在那个家里是个客人,在这个村子里也是个客人。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家里的烟囱已经冒起白烟, 陈简云正在灶房里忙活。 陈明夏问云予要不要一起吃饭。 云予拒绝了,估计吉东他们还在村长家里,都等着自己过去吃饭。 陈明夏闻言, 没有多说, 只道:“那你等等, 我拿一支膏药给你,你把脚上的蚊子包涂了再过去。” 云予说了声好。 等陈明夏从屋里找到膏药出来,云予正好也从屋里出来,他换了一身短衣短裤, 两条长腿露在外面,小腿上的红包肉眼可见地连成一片, 被白皙的皮肤衬得有些严重。 陈明夏看了一眼, 把膏药递给云予。 其实云予自己带了不少东西上山,但多是内服的药和各种驱蚊水, 毕竟他们不是过来旅游, 为了轻装上阵, 难免会有遗漏。 云予拿着用过几次的膏药上下翻看。 陈明夏以为对方嫌弃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牌子, 便解释了一句:“这个牌子膏药很管用,也便宜, 我们村里都买它。” 云予倒没有嫌弃的意思,他问:“有棉签吗?” 陈明夏一愣。 云予说:“我只带了一包棉签过来, 涂那个跌打损伤的膏药时用完了。” 陈明夏摇了摇头:“没有。” 云予哦了一声,心想算了,等会儿回来用纸垫着涂也行。 说他龟毛也好、事多也罢, 他活了二十多年,总有那么几样不喜欢的东西,用别人吃过的筷子是一样、打针是一样、手上沾了药味也是一样。 “谢谢你了, 我用完还你。”云予说着要把药膏往兜里放,却见陈明夏伸了下手。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手里的膏药被陈明夏拿走了。 陈明夏拧开盖子,挤了一小坨乳黄色的膏体到自己另一只手的食指上,他蹲下身后,才抬起眼皮子看向云予:“云老板,我刚刚洗过手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用手帮你涂。” 云予垂眸和陈明夏对上视线,一时僵在原地,只有嘴唇微张。 陈明夏没再多等,将食指上的膏药轻轻抹到云予小腿的蚊子包上。 凉丝丝的感觉。 刹那间,云予跟着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费了全身力气才迫使自己保持冷静,他低下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明夏那只在自己小腿上游走的手。 小腿上的蚊子包太多了,只用一根手指肯定不够,陈明夏索性把膏药挤在掌心里,直接将掌心贴上云予的皮肤。 掌心上结了一层粗糙的茧,和云予小腿的皮肤相擦,刺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陈明夏动作一顿,抬头:“不舒服吗?” 云予整张脸跟火烧似的,还好夕阳覆在他的脸上,混淆了他脸上的绯红,他双手抓住身侧的衣裤,指尖用力,白皙又皮薄的手背上突出两条明显的青筋。 “没有。”回答的声音绷得很紧。 陈明夏说:“不舒服了跟我说,我怕下手没个轻重,弄疼你了。” 云予抿住了唇,只是摇头。 于是陈明夏继续给他涂抹膏药,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掌心的温度传染到他的皮肤上,这下布满蚊子包的小腿上不光痒,还滚烫。 陈明夏的动作很快,完了起身问道:“手上有吗?” 云予伸出双手给他看。 一番检查后,只有左手的小臂上有两个很小的蚊子包,陈明夏替他抹了抹,然后拧上膏药盖子。 云予木讷地接过陈明夏递来的膏药,眼睫轻颤,声音小得仿佛融进了风里:“谢谢你啊。” 陈明夏冲他一笑:“云老板客气了。” 云予的表情有些呆,就这么看了陈明夏许久。 陈明夏经常笑,看上去是个乐观开朗的人,然而他本身的性格并非如此,他为自己戴上了一面方便融入人群的面具,时间久了,面具也融入了他的血肉里,尽管如此,云予却是第一次看到陈明夏对自己笑。 他发现陈明夏笑起来真的好看,年轻英俊、充满活力与朝气,也有着二十岁的青涩。 和陈明春一点也不像两兄弟。 也许时间过得太久,云予竟然忘了很多和陈明春相处的细节,只有对方突然失踪的伤痛还在时不时地袭击他。 来到田世强家里,他们果然在等他吃饭,吉东拿了云予专用的碗筷出来,并倒了杯水给他,低头看到他小腿上的惨状,顿时一惊。 “小云总,你腿没事吧?”吉东蹲下身,伸手要摸。 云予灵活地往后一退,避开了吉东的手。 吉东这才想起小云总不太喜欢被别人碰,隔着衣服倒没什么,要是皮肤碰到皮肤的话,会让小云总相当排斥,甚至感到恶心。 这和小云总以前的经历有关。 他暗骂自己一声,赶紧把手收回,蹲着检查一番,才说:“全是蚊子包,已经抹上膏药了吗?” 云予说:“抹了。” “那就好。”吉东嘴上说着,但也不太放心,想了想又叮嘱一句,“小云总,以后你还是尽量带瓶驱蚊喷雾在身上,山上蚊子毒,一咬就是一个大包,半天消不了。” 云予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回了声好。 他们吃完饭又商量了一会儿正事,回去时,天都黑了。 云予看到陈明夏和陈简云兄妹俩坐在堂屋里编竹篓,陈明冬带着陈简雨蹲在堂屋的门槛外玩,不知道在玩什么,陈简雨笑得很是高兴。 本来云予的脚步直奔自己屋子,见状转了半圈,走向堂屋。 陈明冬先看到他,立马起身,声音响亮:“云叔叔。” 陈简云和陈简雨姐妹俩跟着喊了一声云叔叔。 云予挨着回应,从兜里摸出一把硬糖递给他们,糖是从国外买的,味道很甜,包装纸颜色鲜亮,被屋里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但兄妹几人没接,同时回头看向陈明夏。 陈明夏停下正在编竹篓的手,抬头和云予对视,他颇为正经地说:“云老板,我问了我的同学,你给他们的糖和巧克力都太贵了,吃几颗就行,多的还是算了。” 糖和巧克力都是进口的,一颗几块钱,一把就是他们的一顿饭钱,简直是在吃钱。 陈明夏从不否认自己爱钱,但他也要一个拿钱的途径,白拿别人的东西不好,指不定会在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 云予捧着糖的手僵在半空中,他说:“这些糖都是我从家里带的,特意拿来给村里的孩子。” “云老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陈明夏说,“村里还有很多孩子,云老板可以把糖散给其他孩子。” 云予微张着嘴,却什么都没说,把糖放回兜里,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陈简雨,勉强扯了扯嘴角:“小雨,你们在玩什么?” 陈简雨没得到糖的失落很快扫去,她神秘兮兮地把手里的塑料瓶子拿给云予:“云叔叔看!” 云予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认真一看,只见塑料瓶里装有很多亮着淡淡荧光的小点。 “萤火虫。”云予说。 “是呀,是萤火虫!”陈简雨眉开眼笑,小丫头和陈明夏长得像,笑起来更像,她抬手指了个方向,“那边好多萤火虫,刚刚二哥带我过去抓的。” “是吗?你们真厉害。”云予笑道。 陈简雨抱着塑料瓶,大眼睛里流光溢彩,无不崇拜地说:“二哥最厉害,啥都会!” 云予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地扫向陈明夏。 陈明夏低着头,正在专注地编竹篓,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们这边的对话。 云予的目光在陈明夏的胳膊上停留片刻。 他想起周小红捏廖杰的胳膊,廖杰胳膊上的肌肉很大一块,但似乎捏着很软,周小红不知疲惫地捏了半天。 不知道陈明夏的胳膊是不是也一样。 这天晚上,云予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那天晚上的麦田里,不是站着,而是躺着,他身上有一个人,看不清衣着和长相,只能感受到那人掌心粗糙,布了一层薄茧。 那双手抚上他的小腿,掌心的茧擦过他的皮肤,又刺又痒,他不住地打着激灵。 那双手还在往上,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双眼紧闭,双手紧抓身下的麦子,在一片黑暗中,听觉和触感都变得尤为敏锐。 他听到了麦穗被风吹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在不断加大。 麦穗在摇晃,像波涛一样。 他沉在海里,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 最后,睁开一条缝的视线透进来微弱的光芒,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冷峻的面容和深邃的五官都很熟悉。 是陈明夏的脸。 云予猛地睁开眼睛。 晨光打在拉紧的窗帘上,透出一片模糊的光,早上温度骤升,屋里的热空气包裹了他。 他身上和脸上都是汗水,嘴里喘着粗气。 慢慢地,一丝惊恐从他眼里溢出。 外面,陈明夏正在洗昨天换下的衣服,洗完碗筷的陈简云走过来问:“二哥,都九点了,云叔叔还没起来,我们要不要喊他一声?” 陈明夏头也不抬地搓着盆里的衣服:“让他睡吧,我看他一天到晚挺忙,可能累着了。” 陈简云说:“可我听婶子们说今天又有两批人要进村,云叔叔估计得到场才行。” 陈明夏也才想起这件事,他抽出手甩了甩水:“我去喊他。”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来到云予的屋子外面, 抬手敲门:“云老板,你起来了吗?” 里面没有回应,却响起砰的一声闷响, 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紧接着是云予的一道闷哼。 “云老板!”陈明夏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 等了好一会儿,云予才说:“没事。” 然而声音在抖,不像没事的样子。 陈明夏说:“需要帮忙吗?” “不用。”云予说话断断续续,“你去忙吧。” 陈明夏在原地犹豫片刻, 转身走了。 陈简云在屋檐下等他,表情有些担忧:“云叔叔没事吧?” “应该吧。”陈明夏不好说, 但云予也说了不需要他的帮助, 他觉得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把杂事忙完,兄妹几人便开始忙活正事, 院子里堆满麦子, 距离磨成面粉还有不少工序, 至少这个八月的上中旬都闲不下来。 云予起来已是上午十点多, 院子里麦壳被风吹得满天飞。 他表情懵懂,似乎还没睡醒, 端着洗脸盆站在满天飞的麦壳里。 陈明夏走过去说:“刚刚吉东哥过来找过你,听说你还在睡就走了。” 云予没有说话, 愣愣看着陈明夏。 今天的陈明夏为了干活方便,又穿上了他的短裤和白色汗衫,因为已经忙活上一阵, 他的汗水又把汗衫打湿了,薄薄的布料根本遮不住他胸前和腹部的肌肉弧度,凝聚成滴的汗水不断蜿蜒往下。 云予的目光跟着汗水往下, 在触碰到打湿的汗衫边缘时,顿时犹如被火烫着一般,他的意识瞬间清明,立即收回目光。 陈明夏还在看他。 “哦哦。”云予忙不迭点头,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指尖狠狠抠着盆子边缘,“他说什么了吗?” 陈明夏说:“他让你醒了直接去村长家里找他。” “好。” 陈明夏点点头便走了,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云老板,院子里灰尘重,你最好洗快点。” 今天云予很忙,剩下的人都会在两天内到齐,两天过后,便是正式动工的日期,到时候他们的人会在梨山上面搭建临时住的棚子,有可能他也会住进去。 同样的,陈明夏也忙,自打从a市回来,他就没有一天闲过,家里的事堆积如山,早一天做完早一天轻松。 一晃几天过去,家里的麦子都晒得差不多了,陈明夏借了廖杰家里的脱壳机,把家里的麦子用麻布袋装好,正好堆了两趟板车,用家里的驴拉过去。 最近廖杰也忙,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长得壮、力气大,经常被田世强拉去给施工团队卖力。 不过陈明夏特意挑了廖杰在家的一天,毕竟脱壳机是个大家伙,值不少钱,还是有主人看着比较好,出了问题也好及时解决。 给麦子脱壳时只有陈明夏一人,廖杰端了张摇椅坐旁边,一边看着陈明夏忙碌一边闲得无聊地嗑瓜子。 看了一会儿,廖杰问:“你家弟弟妹妹呢?不来帮忙吗?” 陈明夏背对他,看着机器里的麦子稀里哗啦地往中间的洞里落,他回:“在忙其他的事,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们家的人可真够忙的,又种地又养羊又上学。”廖杰呸掉嘴里的瓜子壳,语气里有点酸溜溜的意思,他小学毕业就没读了,大字不识几个,算术题不怎么会做,在县里干活儿吃了不少亏。 本来廖杰觉得小学毕业也没什么,县里没文化的人一抓一大把,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而且他小学毕业怎么了?他照样靠自己的双手在县里修了一套房,还买了一辆摩托车,这个脱壳机也是他买的,就算陈明夏考上大学了还不是要来问他借机器。 可架不住村里那些女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陈明夏身上,每年寒暑假陈明夏一回来,那些女人比看到自己老公回来还兴奋,一天到晚找借口往陈明夏家里钻。 周小红也是,都在他面前提陈明夏多少次了,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陈明夏听出了廖杰的语气不对,他没有接话,专心看着机器里的麦子。 廖杰撇了撇嘴,起身从桌上的塑料袋里抓了一把瓜子,又躺回去,目光从陈明夏的头扫到脚。 的确很高、的确挺帅。 还是个大学生,才二十岁,刚成年的年轻小伙子,血气方刚,有无限精力。 难怪把村里那些女人迷得神魂颠倒。 男人和男人之前总会出现莫名其妙的胜负欲,正如此时的廖杰,即便陈明夏很明显地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也会想在某方面压陈明夏一头,他压不了,就拉一个人来压。 于是他想到了最近被村里人当成祖宗似的供着、捧着的云大老板。 听说云予不到三十岁,是土生土长的a市人,他的财富并非自己白手打拼,而是祖上积累下来,像一棵大树的根一般错综复杂且牢牢抓在土地里。 廖杰跟了云予几次,做梦都在向往自己成为云予那样的人,优雅、礼貌、干净、不染世尘,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人群的焦点,大家都在围绕云予而转。 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村里的人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包括陈明夏。 “对了,云老板不是住在你家吗?你没和他处好关系啊?” 陈明夏终于转头,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眼廖杰:“怎么?” 廖杰笑嘻嘻地说:“最近几天云老板都在找村里的年轻人帮忙探路什么的,一天三百块钱呢,这么好的事应该先找到你吧,他都住你家了。” 陈明夏完全没听云予说过这件事,回想起来,这几天他和云予都起得早,倒是在早上起来碰到过两三次,可云予每次见到他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扭头就走,他连和云予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把思绪压了下去,陈明夏没有多说:“我的事情也多,云老板应该知道的。” 廖杰幸灾乐祸地想,你就这么安慰自己吧。 他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望着天花板,羡慕地说:“别说让我成为云老板了,让我当他一个小弟都好,跟在他后面喝点剩汤,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明夏无语,弯腰从麻布袋里铲了一簸箕的麦子倒进机器里。 听着麦子稀里哗啦往下落的声音,他的思绪飘远。 他哥倒是可以。 可惜这里谁都不是他哥。 - 给麦子脱壳也需要几天的功夫,积攒到一定量后,陈明夏赶着驴车把脱出来的麦仁运到县上卖。 现在正是卖米收米的时候,陈明夏在集市上逛了一圈,便把板车上几麻布袋的麦仁都卖了出去,价格正好合适。 卖完米后,他没急着回去,把驴车安顿在一个认识的老板店铺外面,他自个儿在街上溜达。 在超市里买了一些零食和一盏新的落地风扇,又买了两袋水果和一些肉菜,拿着东西往回走时,路过一家药店,他想起什么,走了进去。 回到村里已是傍晚,陈明冬和陈简云帮着把板车上的东西拿下来。 陈明夏从塑料袋里拿了一包很大的薯片塞给陈简雨。 陈简雨哇了一声,两眼睁圆,高兴得直蹦:“谢谢二哥!” 陈明夏笑着揉了揉小妹的脑袋,转头问陈简云:“云老板回来过吗?” 最近云予不到天黑不会回来休息,但晚饭之前会抽空回来一趟,热了一天,身上都是汗水,他忍受不了,得回来打盆水擦洗一下,顺便换套衣服。 意外的,陈简云回答:“云叔叔已经回来了,他好像不舒服,这会儿在屋里睡着。” 陈明夏又问:“你问过他了吗?” 陈简云摇头:“我看他没什么精神,不好打扰他。” “好。”陈明夏拍了拍驴头,“你把驴子牵进去。” 陈明夏脱了上衣,只穿着短裤和拖鞋,从缸子里打了盆水站在院子里把身上的汗和灰尘都擦干净。他的头发不长,用湿帕子抹一抹就行。 把水倒了,穿上衣服,他才过去敲响云予屋子的门。 没想到门没关严,一敲就开了,余晖穿过逐渐敞开的屋门挤进屋子里,在地上铺了一层橘红的颜色,但颜色够不到里面的床,阴影里只能看到床上蜷缩着一个人。 床边的风扇没开,屋里热气弥漫,跟蒸笼似的。 陈明夏开了风扇的最低档,把风扇对准座椅,他放轻脚步地走到床边。 云予似乎睡着了,背对外面,身体蜷缩得像虾仁一样,这是很没安全感的睡姿,以前陈简雨也爱这么睡。 陈明夏站在床头,弯下腰去,伸手探上云予的额头。 不是很烫。 应该没有发烧。 他的动作惊扰到了云予,那双凤眼立马睁开,防备地扭头看他。 陈明夏自知冒犯,以最快的速度将手收回,后退一步:“云老板,我担心你生病,所以进来看看。” 云予躺在阴影里,表情警惕地盯了他几秒,反应过来后,紧皱的眉头蓦地松开,浑身绷紧的力道也卸下了,他松一口气:“是你啊。”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云予说着, 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屋里闷热得不行,他的脸上和身上都被汗水打湿, 微长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 和平时打理整洁的时候很不一样。 陈明夏在边上看着, 只觉这才几天功夫,云予就瘦了一圈。 山里条件艰苦,不说饮食和生活环境,光是每天高悬的太阳就能把人晒脱一层皮, 实在难熬。 “云老板。”陈明夏把买来的两包棉签放到桌上,“我刚从县里回来, 给你带两包棉签, 你先用着,用完了我再去县里买。” 云予扭头看到桌上的棉签, 愣了一下, 轻声回道:“麻烦你了, 多少钱?” “几块钱而已, 不用给我。”陈明夏说完又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云予嗯了一声:“白天中暑了, 喝了两瓶藿香正气水,刚躺了一会儿, 感觉好些了。” 陈明夏看向云予的腿:“蚊子包呢?都消了吗?” 云予没有说话。 陈明夏走到床尾蹲下去,单手搁在膝盖上,定睛一看, 发现云予小腿上的蚊子包不仅没消,还长出了很多新的,白皙的皮肤上蔓延出一片片红, 看着有些吓人。 他抬头朝云予手上看去,也有不少蚊子包,估计手比脚动得勤,蚊子没那么多下口的机会。 陈明夏专注的目光看得云予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将双腿往旁挪了挪,他穿着短裤,遮不住蚊子包,用被子盖住也不现实,只能在床上僵坐着。 还好陈明夏并未多看,收回目光后问:“膏药还在吗?” 云予点头:“还在。” “要不要我帮你涂?” “不用了,谢谢你。”云予拒绝得又急切又干脆,似乎只要迟疑几秒,就会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他不敢挑战自己的本能,甚至心虚得撇开了目光,没敢和陈明夏对视。 默了一瞬,又补充道,“我自己可以涂。” “好。”陈明夏从来不会勉强别人,何况这本来也不关他的事,他站起身说,“记得经常涂,偶尔涂一次作用不大。” 云予埋着脑袋点了点:“我知道了。” 陈明夏没什么要说的了,叮嘱一句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想起来问:“简云在做饭了,等会儿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云予没有急着回答,眉头轻轻拧起,薄唇抿了起来,他在纠结。 陈明夏看出了他的纠结,也耐心等着。 尽管过去很多天,云予却依然被那晚的梦困扰,他隐约知道自己做那种梦的原因,可他不敢深想。 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和陈明夏保持距离,可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仿佛在他的血肉里生根发芽,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内心有一道声音在呐喊,明明他拼命挣扎,最后就是没能挣脱。 他遵从了本心:“好。” 陈明夏闻言有些意外,他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不过他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对云予笑笑:“那你先休息,吃饭了我来喊你。” “嗯。” 屋门合上,屋内恢复安静,只有风扇转动时发出的轻微噪音,嘎吱嘎吱,响个没完。 云予从床头摸到纸巾,扯了一张擦擦脸上的汗,在床边坐了片刻,他起身走到桌前。 桌上仍旧放着陈明春以前留下的东西,陈家的人没有动过,他也几乎没有动过,只拿了一本书来看。 此时,那本书摊开放在桌子中间,书页上密密麻麻地留有陈明春的笔记,他来的前几晚,曾将书上的笔记翻来覆去地看,后来忙起来就忘了,现在回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翻看这本书了。 陈明春消失了一年出头,他对陈明春的感情不可能一直保持原样,心里的不甘和执念怂恿他来到这个偏僻的村子。 来了也好。 他想。 总得和过去做个告别,而且不来这一趟,他永远不会知道陈明春曾对自己撒过多少谎。 云予伸手将书合上,放回原本的位置,目光一转,落到了两包棉签上。 他拿起其中一包,手指按着包装,垂着眼睫仔细打量,等了许久才拆开包装抽出一个棉签。 - 外面,陈明夏把云予要一起吃饭的事跟陈简云说了,陈简云同样意外,小姑娘藏不住心事,惊讶全部写在脸上。 “我还以为云叔叔不喜欢跟我们一起吃饭。”陈简云说。 “他和村长他们有事要谈,一起吃饭更加方便。”陈明夏回。 不过陈简云的话提醒了陈明夏,他转身打开柜子翻找起来。 陈简云正在炒菜,油混着菜在锅里稀里哗啦地响。 灶里的火烧得很旺,火舌时不时地从锅底窜出来,陈简云习以为常,拿着锅铲熟练地翻炒,她听到身后的动静,头也不回地问:“二哥,你在找什么呢?” 陈明夏问:“有没有没用过的碗筷?” “有吧。”陈简云也不确定,只说,“你找找最下面一层,应该有多的,但是还没洗过,肯定落满了灰。” 话音刚落,陈明夏便找到了。 果然如陈简云所说,碗筷上都是灰,毕竟是堆在底下备用的东西,他们家里人少,得等过年才能用上。 陈简云知道自家二哥在准备给云叔叔用的碗筷,虽然不知道二哥为什么放着洗干净了的碗筷不要去找新的,但她没有多问。 余光中,陈明夏从缸里舀了勺水倒进盆里,倒了点洗洁精进去,一洗就是两三分钟,把碗洗得锃亮。 倒干净水后,又倒了半壶开水进去,缭绕的热气立马填满盆子,陈明夏把盆子放到一边,用热水泡着碗筷。 陈简云笑他:“二哥,你也太认真了。” 陈明夏往衣服上擦干净手上的水,坐到灶台前,拿起火钳往洞里加柴火,洞里的火烧得很旺,亮得发红的光映着他眉眼深邃的轮廓。 他盯着火看了一会儿,才说:“你云叔叔不一样。” 陈简云想了想,赞同点头:“云叔叔是城里人,确实和我们不一样。” 还有一点,陈明夏想,云予是他们大哥的男朋友,也是他们“嫂子”,多少都该照顾一下。 即便他不太想认那个大哥。 天色擦黑,晚饭也做好了,陈明夏去敲云予屋子的门。 云予估计擦洗过了,换了身衣服,长袖长裤再搭一件薄外套,他跟着陈明夏来到堂屋,兄妹几人早已把饭菜端上桌,但都没坐。 等云予坐下,兄妹四人才纷纷落座。 听说云予留下来吃饭,陈简云特意多炒了两个菜,还把过年灌的没吃完的香肠拿出来一节。 陈明夏把洗好的碗筷放到云予面前,碗里盛了米饭,他说:“碗筷都是新的。” 云予有些怔愣,半晌说了一句谢谢,他看了眼碗里的米饭,对陈明夏说:“饭太多了,我可能吃不完。” 陈明夏直接将自己的碗递了过去:“多的给我。” 于是云予刨了将近一半的米饭出去。 吃饭时,陈简雨说养在塑料瓶里的萤火虫都死了,想再去抓一瓶,陈明夏问她想什么时候去,小姑娘眼珠子一转,期盼地说今晚就去。 陈明夏答应得很爽快,反正早去晚去总是要去。 陈简雨乐了一会儿,忽然看向没怎么说过话的云予:“云叔叔去吗?” 云予还在走神,冷不丁被叫到,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过了两秒才说:“去哪儿?” “去抓萤火虫呀。”陈简雨说。 “去哪儿抓萤火虫?” “外面到处都是,哪儿都可以抓。”陈明夏说,“云老板,今晚不是很冷,外面挺凉快的,如果你觉得屋里闷了,可以出去走走。” 吃完饭,兄妹几人一起洗了碗筷,便带着云予和陈简雨出门了。 村子不像县里,到晚上会有路灯,这里入夜过后,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亮着灯的人家散落四处。 陈明夏给了云予一把手电筒,摁了开关,一束明亮的光从他手里照出去,足以照亮前面的路以及周围的草丛。 但捉萤火虫时不能开着手电筒,会不会把萤火虫吓跑是一回事,有强光照着,他们也看不到萤火虫的存在。 来到一处田埂边,关了手电筒,陈明冬和陈简云带着陈简雨去捉萤火虫,陈明夏脱了外套,往地上一垫,对云予说:“坐吧。” 外套很大,铺平了可以坐2~3个人,陈明夏从来不是这么讲究的人,主要有云予在,他得多考虑一下。 两人坐下,在隐约流淌的月光中,看着在田里奔跑的模糊身影。 今晚不冷,可风格外的大,周围不是麦田,种着其他农作物,也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远方传来陈简雨的笑声,咯咯的,有些尖,有着小女孩的可爱和活泼。 云予说:“你们兄妹几人感情很好。” “嗯。”陈明夏的两条长腿往前伸着,双手放在腿上,也看着前方说,“我们爸妈和大哥都不怎么回来,家里只有我们几个,一起经历了很多。” 上次在回村的路上听陈明夏提起大哥陈明春,云予心里绞痛,被抛弃的痛和被欺骗的痛交织在一块儿。 然而现在,那些痛仿佛变成堆积起来的沙,被今晚的大风一吹,散得到处都是。 “我看到你们堂屋的墙上贴了好多奖状。”云予的双手撑在身体两侧,身体微微后仰,很放松的姿态,他享受着今晚的风,“你们兄妹几人都很优秀,你们父母在外也会感到安慰。” 陈明夏笑笑,没说什么。 “对了,我想跟你商量件事。”云予突然想了起来。 陈明夏嗯了一声:“你说。” “我们公司有资助学生的项目,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递交申请,今后你的弟弟妹妹们考上大学了,也可以通过我们公司的资助得到学费和一部分的生活费支持。” 云予说得比较简单,其实这件事很复杂,他们公司到底是盈利性质,哪怕做好事资助学生也要经过层层挑选,合不合格还得经过相关工作人员的考量。 不过他是公司老板,只要他说陈明夏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可以,下面的人都不敢说什么。 然而这话让陈明夏愣住了。 他转头看着面容模糊的云予,思绪疯狂倒带。 他想到了梦里的内容,云予去他哥的学校演讲,和他哥遇上,对他哥一见钟情。 但云予不是会主动追求的人,他只会给自己制造机会,于是他打听到了他哥的情况,通过辅导员向他哥表达了公司资助的意思。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 云予喊了好几声, 陈明夏猛地回神。 他什么话都没说,像是被吓着了一般,双手往地上一按, 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云予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 愣愣抬头。 风肆意地吹, 吹得陈明夏有些冷,也是这么一吹,让他从某种魔怔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迟钝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抱歉。”他说了一句。 云予自然从这两个字里听出了拒绝的意思, 他说:“你先考虑一下吧,如果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的话可以随时找我。” 陈明夏说了声好, 正要坐回去,一抹淡淡的荧光忽然迎风飘来, 不知怎的就飘到了云予脸上。 云予还没来得及反应, 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脸上爬。 他愣了一下, 当那个东西爬到他的鼻尖上时, 他才反应过来,惊叫一声, 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田埂很窄,经不住折腾。 陈明夏立即伸手去抓云予, 却再次被云予带偏了方向,两个人直挺挺地栽到了田埂下面。 下面都是野草,没上次的麦子经摔, 躺在下面的陈明夏疼得闷哼一声。 好在疼痛很快消散,他拍了拍身上云予的背:“你没事吧?” 云予的气息很重,他僵了足足半分钟, 才从陈明夏怀里抬头。 风还在呼呼地吹,吹动四周的野草,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月光似乎变得明亮,宛若铺下一层银色的轻纱,在缓慢流淌的昏暗光线中,两人看清了彼此的表情。 陈明夏不知为何也能感受到云予的心跳。 怦怦的。 一直在跳,甚至有越跳越激烈的趋势。 在对视间,他感受到了一股名为无措的情绪,那股情绪化作细绳,将他的手脚捆绑,让他动也不能动。 他木讷张嘴,重复刚刚的话:“云予,你没事吧?” 云予的呼吸声好像比风还重,可那双凤眼却比天上的弯月还亮,那张漂亮的脸缓缓靠近,温热的气息和风一起洒到陈明夏的下巴上。 陈明夏仍旧没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说不出来原因,可能是今晚有月光、可能是今晚的风很凉、也可能是陈简雨的笑声越来越远。 这里就他们两人,在大地上、在风里、在月光里。 一切都那么莫名其妙,又有种水到渠成的顺畅。 当云予那两片温软的薄唇贴上来时,陈明夏心里没有丝毫意外,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却没留下任何一样。 云予先是试探地贴着,然后微微张开,用舌头探索。 陈明夏掌在云予背上的手蓦地收紧,湿润的触感让他身体里的某根神经一下子绷得极紧。 云予的胸膛慢慢往下压,闭上眼睛,手也要往上伸去。 很突然的,不远处响起陈简雨的喊声:“二哥,云叔叔,你们还在吗?” 紧接着是陈明冬的声音:“他们去哪儿了?刚刚还坐在那儿的啊。” 说完,两道手电筒光在他们身侧的田埂上扫来扫去。 “二哥!云叔叔!”陈简雨急了,一边喊一边往这边跑。 陈明冬和陈简云也焦急地跟在后面。 陈明夏的神经颤了一下,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荒唐事一样,他脸上滚烫,以最快的速度一把将身上的云予推开,然后拉着云予从地上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兄妹三人跑到他们面前。 陈简雨一把抱住陈明夏的腰:“二哥,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刚刚不见了,吓死我了。” 陈明夏思绪混乱,跟脚下的杂草似的,被踩得乱七八糟,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揉了揉陈简雨的脑袋:“我们一直在这儿呢。” 陈简雨仰头说:“可我们刚刚没有看到你们。” 陈明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萤火虫捉到了吗?” 说起这个,陈简雨又高兴起来,炫耀地扬起手里的塑料瓶子:“捉了满满一瓶,那边好多萤火虫。” 陈明夏笑了笑:“捉完回去了,等会儿该冷了。” “好!” 一行人往回走,陈明夏打着手电筒走在最前面,云予也拿了一个手电筒,独自跟在最后面。 中间隔了三个孩子,两人没有说话的机会。 回去后,大家先后洗漱,依然是陈明夏在前面,云予在最后,两人甚至没有目光交流的机会。 晚上躺在床上,陈明夏回忆起了不久前的事。 他把那件事发生的原因归为荷尔蒙刺激,可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和云予之间的普通关系被打破,蒙上了一层尴尬的色彩。 也不知道云予会怎么想。 会觉得尴尬吗? 会躲着他吗? 还是会直接从他家里搬出去? 另一头,洗完澡的云予也躺在床上发呆,过了一会儿,他躺不住,索性下床走动。 他想陈明夏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拒绝他?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推开他? 想来想去,还是满心忐忑,躁动的波涛下,又有一丝名为期待的情绪浮现,宛若破土而出的嫩芽,撬开了坚实的地面,在风中嗅到了春的气息。 他徘徊到半夜,开门去上厕所。 不知从何时起,入夜过后,堂屋外面的灯就一直亮着,直到天亮才被关上,灯光照亮通往厕所的路,也让云予没那么害怕了。 他步伐很快,转弯撞上站在篱笆前的一个人。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陈明夏也没想到这么晚了云予还没睡,他觉得屋里很闷,才想出来透透气,揣在裤兜里的双手拿出来又放回去,他无措一瞬,主动开口:“上厕所吗?” 云予嗯了一声。 陈明夏问:“需要我陪你吗?” 他以为云予会拒绝,结果云予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两人沉默地走到厕所外,云予进去,陈明夏在老地方等着。 没多久,冲水声响起,云予洗了手出来。 陈明夏又问他:“回去接着睡吗?” 云予反问:“你呢?” 陈明夏睡不着,回去也是在床上干躺着,狭窄的屋子仿佛禁锢了他的思想,他只想在外面吹一下风。 “我再等会儿。”他说,“睡不着。” 云予说:“我也睡不着,我跟你一起吧。” 堂屋的门虚掩着,陈明夏进去拿两张小板凳出来,两人坐在篱笆前吹风。 其实今晚的风到半夜也没那么冷,可能是到了八月中下旬的缘故,再过不久,秋天就要来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暑假就要过完了。 陈明夏问云予:“你说白天中暑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云予回。 陈明夏说:“山上树多,阴凉地也多,尽量别在太阳下晒着,中暑次数多了也不好。” 云予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断收紧,他点头说:“好。” 完了反问,“你什么时候开学?” “下个月15号。” “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云予转头看他,“我都没问过,你读的什么学校?” “a市体大。” 云予有些惊讶,他听田世强说陈明春和陈明夏的学习成绩都很好,在县里稳拿第一,并且甩出第二名很多分,陈明春报的a大,读的经济学,他以为陈明夏也会读差不多的学校和专业。 陈明夏不用看都知道云予的疑惑,他经历过很多次,回答起来轻车熟路:“我是体育特长生。” 云予静了一瞬才问:“你喜欢体育吗?” 陈明夏想也不想:“不喜欢。” 云予:“……” 陈明夏说:“家里没什么钱,学体育可以挣钱,而且学校承诺了奖学金,我考其他学校的话,奖学金需要自己争取,能不能拿到还是个未知数。” 云予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云予又说:“我在田埂那边说的话,还算数的,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不过不走公司渠道,我个人资助你和你的弟弟妹妹们,我出你们大学四年全部的学费和生活费。” 随着话音落下,好像连空气都安静了几秒。 陈明夏慢慢转头,在昏暗光线下和云予对上目光。 他是目前家里唯一一个成年人,离开大山两年,听得懂别人的言外之意,正如此时,他听懂了云予话里的话。 “你有条件。”陈明夏的语气不咸不淡,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恼怒,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云予也很直接:“你知道我的条件。” 陈明夏半天没有开口。 云予不急不躁,甚至将屁股下的小板凳转了个方向,他朝着陈明夏,一声不吭地等待对方给出答案。 风吹动两人的头发和衣摆,陈明夏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又仿佛透过他看向远方,过了很久,徐徐开口:“我需要时间考虑。” “这个月可以吗?我想在这个月内得到答案。” “可以。” 话题就此打住,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随即各自回屋。 一宿过去,到了白天,两人又忙碌起来。 他们各忙各的,一天下来碰不到一次面,不过那天开始,云予推掉了田世强家的晚饭,每天傍晚都会回来吃饭,他和陈明夏商量增加饭钱,五十块钱一顿,月底再算,陈明夏同意了。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一周,临近月底,陈明夏接到了他妈从遥远h市打来的电话。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这几年间, 陈明夏爸妈一直跟着一个姓毛的大哥在工地上干活,今年才去了新的工地没几个月,陈明夏他爸就在工地上出了意外。 当时他爸在用推车运沙石, 被从楼上坠下来的水泥袋砸个正着, 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 人没事,腿瘸了,也干不了重活了。 这都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施工方压根不想赔钱, 只付了大半的医疗费便想草草了事,剩余的钱都是陈明夏爸妈自己拿积蓄垫的。 做了几个月的工, 钱没拿到多少, 还搭进去不少钱,陈明夏爸妈自然不肯罢休。 陈明夏他爸在医院里躺着,他妈每天东奔西走,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最后不仅连施工方领导的面都见不到, 带他们的毛大哥也不知所踪。 再找到工地上去, 那些人开始踢皮球,一会儿说是楼上的水泥袋放得不合规矩, 让陈明夏他妈去找放水泥袋的工人负责,一会儿说陈明夏他爸的情况不在工伤的范畴内,因为当时工地上放假了, 陈明夏他爸为了早点完成任务自己跑去加班, 施工方垫了大半的医疗费已经仁至义尽。 陈明夏他妈小学都没毕业,遇到这种事儿除了撒泼耍横别无办法,偏偏人家最不吃的就是这套, 随便她在工地上闹,施工进度一点都不耽误。 陈明夏他妈也天天往警察局跑,可工伤赔偿属于劳动纠纷,警察根本管不了,需要先进行劳动仲裁,不行的话直接起诉到法院。 陈明夏爸妈活了几十年,遇到过最大的事在警察局里就解决了,哪儿会闹到法院上去?他们只在电视剧里听到过法院的名字。 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两个人在医院里急得上火,被逼无奈,只能打电话求助陈明夏。 电话是陈明夏他妈打的,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无处发泄,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陈明夏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只是沉默,等他妈哭得差不多了,才说:“我过去找你们。” “别别,你马上要开学了,先顾好你自己的事。”陈母抽噎着说,“你就跟妈说该怎么做,怎么找法院?怎么打官司?妈去跑这些事。” 陈明夏说:“得先咨询律师。” “律师怎么找啊?”陈母简直像是盲人摸象,眼前阵阵发黑,她不明白怎么又冒出一个律师了。 “去律师事务所里找,把你的诉求告诉他们,他们会给你安排负责相关案子的律师。”陈明夏也不清楚具体细节,说的都很笼统,他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在网上找找h市的律师,找到了让他联系你,你们先别急,让爸好好养伤。” 有了儿子的安抚,陈母终于冷静下来,带着哭腔说了声好。 陈明夏问:“爸住院还需要多少钱?我明天去县里给你们转钱。” “我们够的。”陈母忙道,“我和你爸给你们兄妹四人存了一些钱,去年你哥要钱,我们没把钱拿出来,现在可以拿出来垫垫。” 陈明夏嗯道:“救爸的腿要紧,关键时候别省,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学费都有着落,你们不用打钱回来。” 陈母闻言一愣,抽噎声又响了起来,她无不愧疚地说:“苦了你们了,要是去年我和你爸没把钱给你哥……” “妈。”陈明夏很轻地打断了她。 陈母知道自己二儿子是什么意思,立即将脸上泪水一抹,勉强笑笑:“好好,妈不说了,但妈向你保证,我和你爸一定会给你们兄妹四人存上一笔钱。” 陈明夏默了一瞬,轻叹口气。 挂了电话,陈明夏站在院子里吹了会儿风,此时正值傍晚,各家各户炊烟缭绕,都在忙着做饭。 云予回来了,在路口和吉东他们打完招呼,转身朝着院子走来。 霞光铺到云予身上,把他的发丝染成了金红色,他穿着白色的T恤和黑色的中短裤,年轻的穿搭让他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眉眼间的冷淡都褪去了几分。 果然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不管有没有表情、不管是什么样的穿着、不管身在哪里,都像一颗明亮的星星,第一时间吸引到了所有人的眼光。 难怪廖杰每次都羡慕得眼红。 陈明夏心情不好,本想先进堂屋,但察觉到云予径直向自己走来后,他还是留在了原地。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云予前行的脚步下逐渐缩短。 最后,云予在篱笆外停了下来,两人隔着篱笆对望。 陈明夏开口:“回来了。” 云予嗯了一声。 “回来得正好。”陈明夏说,“进来洗个手,马上吃饭了。” 云予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陈明夏。 陈明夏没接:“这是什么?” “桃子。”云予说,“田村长让人去县里买的,刚摘出来,我拿了一些回来。” 听到这话,陈明夏才伸手接过袋子,他看也没看一眼,冲云予笑笑:“谢谢云老板。” 云予带回来的是油桃,用水洗洗就能吃,油桃个头不大,但吃起来清甜爽口,嚼着有种嘎嘣脆的感觉。 饭后,陈简云洗了半盆的油桃,放在八仙桌上,云予和兄妹三人各坐一边吃桃,剩下陈明夏没吃,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云予吃完一个,出去一看,陈明夏在院子里打电话。 陈明夏在体院读书,交际不广,认识的人都跟法律专业毫不沾边,他给几个关系不错的学长打去电话,可惜学长们也对这件事毫无头绪。 网上的律师倒有很多,可真真假假需要分辨,他远在山里,如何分辨得了h市的律师。 陈明夏觉得头疼,他在考虑要不要去一趟h市。 “陈明夏。”身后有人喊他。 陈明夏将手机一收,转身看去,只见云予向他走来。 云予问他:“怎么了?” 陈明夏摇了摇头:“没怎么。” 云予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你心情不好。” 陈明夏微愣,他在兄妹几人中最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毕竟在刚刚吃饭时,陈明冬和陈简云都没察觉到什么。 没想到云予察觉到了。 他惊讶于云予的敏锐,同时有一瞬的无措,不过他迅速整理好了心情,笑了笑说:“我爸妈那边发生了一点事,但问题不大,应该很快就能解决。” 云予抿了抿唇,不好多问,只道:“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陈明夏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 后面几天,陈明夏都在网上寻找律师,他让陈母见了两个,见面时和他开着视频,可惜都不太行。 要价高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陈父陈母只是普通工人,连自己的情况都描述不清楚,而施工方有一个完整的律师团队,很难打,专业的律师不想接手,接手的律师又不专攻这方面。 挑挑拣拣下来,一无所获。 这天下午,陈明夏和陈明冬在县里买了种子回来,又接到陈母的电话,说是带他们的毛大哥回工地了。 然而毛大哥跟变了个人似的,一直躲着避着陈母,后来实在被陈母缠得不耐烦了,他说要怪就怪陈父自己该休息时不休息,跑去做工,否则不会摊上这种倒霉事。 陈母哪儿想到有多年交情的热心大哥会变成这样,顿时感觉天都塌了,整个人陷入绝望的沼泽地里。 陈明夏让陈明冬整理种子,他站在院子一角,听完陈母的话后,说道:“毛叔叔可能收了他们的钱。” “你爸也这么说。”陈母哭道,“太过分了,你爸上工也是经过了他们的同意,想多挣点钱,不然以你爸的耗子胆子,怎么可能一个人过去做工?现在他们翻脸不认人,连毛雄都这样,真的太过分了!” 陈母都哭声断断续续,像尖刺一样扎在陈明夏的耳朵里。 陈明夏低头看着脚边的杂草,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母哭了很久,在二儿子的沉默中,她抹了把脸,努力打起精神:“没事啊,妈明天再去街上走走,看有没有律师可以帮我们,我听以前的一个工友说,我们这种情况可以申请到免费的法律援助。” “上次那个免费律师呢?”陈明夏突然问道。 上次陈母不知道从哪儿联系到一个免费律师,和那个律师谈了半天,律师让陈母先交5000块钱押金,说是后面会退。 陈母都把钱准备好了,交给律师前,她突然想起来给陈明夏打了一个电话,于是被陈明夏说了一通。 钱没交,那个律师自然没给好脸色。 至于后面怎么样—— 陈母讪讪地说:“我又去找过他几次,他一直让我给钱,我没给,他就没再见我了,不接我的电话,也把我的微信拉黑了。” 免费什么的都是幌子,想骗钱罢了。 要不是二儿子的提醒,还不知道她会被骗走多少钱。 想到这里,陈母仍旧心有余悸。 挂了电话,陈明夏点进手机里的一个软件,搜索从a市到h市的火车票,山里网速很慢,等了很久,页面才陆续加载出来。 直达的火车很贵,中转的话只要三百出头,八九个小时。 他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还在犹豫要不要买。 “二哥。”忙完的陈明冬从堂屋出来,兴奋地喊,“什么时候下种子啊?我看桂婶儿他们家都在下了,我们也要抓紧。” 他们买了白菜种子,准备把那几亩地都种上。 陈明冬还在县城里读书,连成年人都不是,他不像他哥可以在大城市里兼职,山里孩子赚钱途径少,家里的几亩地就是他的百宝箱,每年都能种出一堆宝贝,所以每次下种子和丰收时都是他最欣喜雀跃的时候。 陈明夏扭头看着自己弟弟笑开花的脸,沉默片刻,拍了拍弟弟肩膀:“就这两天吧。” 这天晚上,云予要和田世强商量些事,便又在田世强家里吃饭,和吉东等人一起往回走时,天都黑了。 回到陈家,兄妹四人都睡下了,堂屋的门虚掩着,放在墙边的两个热水壶都装满了水。 云予趁着夜色在厕所后面擦洗一番,提着桶回去时,屋门外站了个人。 居然是陈明夏。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穿着睡衣, 不过他的睡衣和平时穿的衣服没两样,是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白色汗衫和一条只到大腿的短裤。 夜里的凉风从陈明夏周身刮过,可他无知无觉, 低头看着地上的某一处, 看得很认真, 连云予走近了都未察觉。 直到云予喊了一声:“陈明夏。” 陈明夏似乎吓了一跳,肩膀微微一抖,但他很快回神,抬头迎上云予的目光。 四目相对。 不知怎的, 气氛尴尬了一瞬。 这会儿已是午夜十二点多,按理来说, 即便两个人都没睡着, 也不该在这个地方碰面。 陈明夏没说自己过来的目的,云予也没问,进去拉过桌前的椅子让陈明夏坐下。 骤然变得狭窄的空间让陈明夏浑身不适,他人生第一次有了坐如针毡的感觉,眼神不自觉地乱瞟。 他瞟到了身旁的桌上。 之前每次过来, 他都看到桌上摊着一本书, 是他哥在高考前夕经常翻阅的一本资料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有他哥的笔迹。 现在书不在了。 他的目光略微一抬, 扫向横堆在书桌一侧的书本上,然后他看到了那本书,已经物归原位, 夹在了两本厚重练习册的中间, 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另一头,云予把桶放到墙角,又把里面的毛巾等物品拿出来该挂的挂好、该放的放好。 陈明夏安静看着。 他这才发现云予不仅有点洁癖, 还有点强迫症,比如装了牙刷和牙膏的漱口杯、洗面奶以及梳子和吹风机,都得在柜子上按照顺序摆放整齐,且每样之间隔了相等的距离,方便取拿。 云予拿起吹风机,插上插头,坐到床边。 温热的风拂过云予湿软的头发,他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揉着头发,白皙的手指在乌黑的发间穿梭,他偏着头,一双凤眼正好望向陈明夏。 陈明夏僵坐在椅子上,表情近乎木讷地和云予对视。 风声呼呼,很轻,掩盖了屋外的虫鸣声。 不知为何,明明那风是温热的程度,却莫名让屋内的温度逐渐升高,安静中似乎有某种情愫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陈明夏闲来无事,目光在云予身上转了又转。 以前他不会这般打量云予,既没礼貌又得罪人,但今晚不一样,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 他垂眸看着云予的腿。 又长又直,很好看的一双腿,白皙的皮肤上几乎看不到腿毛。 在他愣神期间,吹风机的声音停下了。 那双腿的主人从床上站起,把吹风机放回原位,接着双腿迈开,不急不缓地走到他的面前。 陈明夏抬头看去。 云予也在俯视着他。 两人挨得极近,两双腿几乎贴到一起。 他们都穿着短裤,大腿小腿露在外面,彼此身上的热度蠢蠢欲动地想要爬过空气探向对方。 陈明夏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将双腿岔开。 他以为这样可以拉开距离,谁知云予一步上前,直接站到中间,距离再次拉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吸节奏的加快。 灯光从云予头顶撒下。 云予头发凌乱,刚吹完还有些蓬松,额前的碎发遮挡了眼睛,但从陈明夏的角度,可以看到那双凤眼里的暗潮,在隐晦地涌动。 陈明夏往后靠了靠,可身后是椅背,他坐到了这里,没有退路。 云予问他:“你考虑好了吗?” 陈明夏回答:“我还有一个条件。” 他以为云予会面露不悦,说他得寸进尺,没想到云予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下巴微抬:“你说。” “六月底我爸在工地上受了伤,在地上被从楼上掉下来的水泥袋砸中,砸坏了一条腿,目前还在医院躺着,但施工方不认账,只赔了一部分医疗费,现在我爸妈想走法律程序,很多东西都不懂,也找不到律师,我看网上说你的公司在h市有分公司,我想请你帮忙。”陈明夏语速很快,但口齿清晰,一口气说完。 “可以。”云予想也不想地点头,“明天你把你爸妈的联系方式给我,我让我在a市的助理去处理他们的事。” 这件事对陈家来说像是把天捅破了一个窟窿,也像是骆驼背上的一根根稻草,重得几乎压垮这个家。 可对云予来说,完全不算事,他甚至不需要了解事情的始末,只需轻飘飘的一通电话,就能把事情完美解决。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 在这一刻,陈明夏感受到了。 他终于在那么几秒的时间里和廖杰感同身受。 “还有吗?”云予问。 陈明夏愣了一下。 “还有其他条件吗?”云予补充地问。 陈明夏想了想,郑重地说:“其实我不想当第三者。” 云予说:“你不是第三者。” 闻言,陈明夏掩饰不住脸上的惊讶,怔怔望向云予。 云予和他哥不是情侣吗? 难道已经分手了? “我现在是单身。”云予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有再做解释。 其实陈明春的屋子不小,但屋里放了太多东西,除了床、桌椅和衣柜外,还有一个装东西的柜子以及一个六层高的书架,如今又多了云予的行李箱和杂七杂八的东西,几乎把屋子填得满满当当。 还好床上没有多余的物品。 他们先后又去洗了个澡,陈明夏的后背贴到床面,嘴唇上是云予贴上来后的温软触感。 他在这方面没有经验,只能让云予主动。 可云予主动到一半时也停下了,两人一上一下地尴尬对视。 陈明夏感觉自己身上的汗又要出来了,他双手放在身侧,紧张地握成拳又松开,然后僵硬地吐出一句:“你继续。” 云予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说道:“我忘记后面的步骤了。” 陈明夏:“……” “你等等。”云予往旁一翻,坐到床边,穿上拖鞋走到书架前,弯着腰在倒数第二层的书架上翻找一会儿,翻到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陈明夏颇有种自己是砧板上一块死猪肉的感觉,他看着天花板,听着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未多问。 直到云予坐回床边,认真翻看那本册子。 他斜眼一暼,顿时眉头微微一皱:“那是什么?” “你哥收藏的书。”云予看得相当专注,头也不抬。 陈明夏坐起身来,凑过去看,刹那间脸就黑了一半。 这哪里是书?分明是带图画的黄色册子! 而且图里画的是两个男人。 云予翻看到的那一页上,一个男人将另一个男人按在树上,前者的背贴着后者的胸,两人都仰起头,简笔画的脸上竟神奇地勾勒出了痛苦兼并欢愉的表情。 下面便是一堆文字,详细地描述了如何使用这个姿势。 最令陈明夏震惊且费解的是,他在旁边的空白上看到了他哥的笔迹,就像看其他资料书一样备注自己的思路,甚至用红色记号笔把其中一两段文字勾画出来,还在旁边加了四个字。 重中之重。 陈明夏:“……” 他嘴巴微张,仿佛有一缕魂魄从中飘出。 半晌,他问:“你怎么找到这本书的?” “就在书架里。”云予说,“我晚上睡不着时会翻看你哥的书,不小心翻到了这本书。” 陈明夏喉咙干涩:“可我哥已经几年没回家了。” 云予问:“他上次住这里是什么时候?” 陈明夏回忆了下:“他高考完的暑假还住在这里,去a市上大学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说起这个,陈明夏倒是想起一件事。 他哥高考成绩出来那天让他们爸妈买了一个智能手机,整个暑假里,他哥手机不离手,整天和手机里面的人聊天,有天还说漏嘴了,说认识了一个s市的男生,家里很有钱,给他转了几次账,他打算开学前几天去s市找那个男生,他们爸妈当然没有同意,把他哥骂了一顿。 之前陈明夏一直没把那件事当回事,现在回想起来,可能他哥在和那个男生网恋。 半夜,陈简云被陈简雨推醒。 “姐姐。”陈简雨的声音里还带着睡意,“云叔叔好像在哭。” 陈简云睡得迷迷糊糊,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脑子才有所清醒,她摸了摸陈简雨的背:“小妹,你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云叔叔真的在哭。”陈简雨说。 陈简云撑起上半身,仔细听了半天,除了外面的虫鸣声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她躺了回去:“小妹,快睡吧。” 另一间屋子里,云予咬着被子,眼里溢出的泪水把咬着的被子两端全打湿了。 第一次确实艰难。 他们没有那什么剂,只能拿别的东西代替,中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云予感觉自己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慢慢地,痛感消失,有别的东西起来,滋味难以形容,仿佛被人高高抛到云端,又重重落了下来,有那么一瞬,思绪偏离轨道,身体也变得不是自己的。 云予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昏黄的灯光和陈明夏的脸混在一起,犹如一副抽象的画,上下左右地摇摆。 他抬手上去,抱住陈明夏的脖子,张口咬在陈明夏的左肩上。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云予没有咬人的习惯, 他活了快三十年也没有咬过谁,可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个劲儿地把他往天上托, 要是再不抓住点什么, 他的灵魂真的要从身体里飞出去了。 他死死圈着陈明夏的脖子, 咬得十分用力,甚至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然后就听到了陈明夏的闷哼声,连带着动作也停了下来。 陈明夏眉心微蹙,汗水打湿了他的眼皮和眼睫, 他也不说话,双手撑在床上, 悬着身体没动。 过了一会儿, 陈明夏的说话声才响起来:“你还要咬多久?” 云予眨了眨同样被汗湿的眼睛,慢慢松口,脑袋落回枕头上,和俯视自己的陈明夏对望。 “太快了,刚刚有点痛。”云予说。 陈明夏的眉头始终皱着, 歪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肩, 不仅有一个很深的牙印,而且牙印几乎陷进肉里, 都出血了。 陈明夏出来,下床扯了张纸巾擦了擦,把溢出来的血擦掉, 但没过两秒, 又有星星点点的血从牙印底下溢出来。 怎么擦都擦不完。 陈明夏索性放弃,把纸扔进垃圾桶里,又扯了两张纸回到床边,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还一本正经地做出解释:“紧了都会痛。” 说完又说,“后面就好了。” 然而云予丝毫没有得到安慰,他浑身汗涔涔的,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身下的床单也被浸得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云予瘫在床上,手脚都酸,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这种感觉又轻松又难熬,轻松的是从云端回到地面的踏实,难熬的是好像每一个毛孔都被汗水堵着,每一寸皮肤都黏哒哒的,和床单贴着很不好受,让他迫不及待地想接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坦诚相待的尴尬和羞耻全被疲惫掩盖。 换做以前,云予都不敢想象自己会在不着寸缕的情况下如此大大咧咧地躺在另一个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望着天花板发呆。 直到陈明夏的说话声再次响起:“过来一点,我帮你擦掉。” 没有那什么的弊端就在这里,容易流床上,也容易留里面。 云予慢吞吞地挪过去,眼皮半掀,只见陈明夏的脖子上和胸膛上都是汗水,成滴地往下流。 他伸手摸向陈明夏的左肩,牙印很深,一摸就摸到了,汗水很多,触感湿滑。 “对不起啊。”云予说,“疼吗?” 陈明夏把浸湿的纸揉成团塞到垃圾桶底下,摇了摇头。 疼肯定疼,不过这点疼尚在他能忍受的范围内。 重要的不是这个。 “现在是夏天,咬在肩膀上会被人看到。”陈明夏扯了扯床单,一边看上面的印记一边说,“被人看到的话不好。” 云予哦了一声。 陈明夏看他一眼,顿了两秒,又开了口:“但也没事,只是在肩膀上,大家应该不会多想。” 云予稍有放心:“那就好” 陈明夏问他:“还疼吗?” 云予知道陈明夏在指什么,摇头回答:“不是很疼了,就是有些不舒服。” 陈明夏抿了抿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安静片刻,他说了一堆废话:“你先起来吧,洗个澡回来休息,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云予也没有经验,只能如此,他说了声好,下床找衣服去了。 等会儿还要洗澡,云予热得很,便没穿裤子,连最里面的裤子都没穿,只穿了一件很长的上衣,遮到大腿和膝盖的中间。 转身看到陈明夏在收拾床单,他问:“这么晚了还要洗吗?” “拿出去泡着,明早再洗。”陈明夏的动作很快,在云予找衣服时,他已经套上了内裤和短裤,只有上面光着,汗水顺着他的背脊往下,流进腰窝,昏黄的光照得他整块背都在反光。 云予站在边上,看着陈明夏手脚利落地把床上四件套扒得一干二净。 衣柜里有新的四件套,洗得干净还晒过太阳,上面散发着阳光的清香。 陈明夏把旧的往椅子上一放,开始铺新的。 云予看到一半,突然发现什么,往前一凑,歪头盯着贴在床头的两张照片:“这是你哥的照片吗?” 正在铺床单的陈明夏抽空看了过去,嗯了一声:“刚高考完的他。” 其实他哥很自恋,以前打印了不少自己的照片贴在屋子里,后面似乎打算再也不回来,便把屋子里的所有照片都撕掉了,贴在床头的照片被枕头遮挡,躲过一劫。 陈明夏以为云予会对十八岁的他哥感兴趣,都做好了往旁让的准备。 结果云予压根没有上前的意思,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在床头贴照片,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叔叔这么干过。” 陈明夏看他。 云予说完后面的话:“为了辟邪。” 陈明夏:“……” 套好枕头后往床头一放,他哥那张斯文的脸消失在枕头后面。 整理好后,两人一起出去洗澡。 陈明夏回自己屋子拿了干净的换洗衣物,生怕吵到其他人,他把脚步放到最轻。 厕所太窄,中间又有一条坑,稍不注意踩到里面就悲剧了,那阴影能留半辈子,所以家里除了两个女孩外,其他人大多时候都是趁着夜色穿了一条短裤在外面擦洗,但今晚不一样。 两个大男人挤在厕所里勉强清洗干净。 出来后,陈明夏把换下的被单被罩用桶泡着,再回到云予的屋子里,云予已经来了睡意,眼皮半阖地躺在床上。 陈明夏迟疑了下,开口:“明天的事,麻烦你了。” 云予嗯了一声:“我答应你的事,会尽量帮你办到。” “好。”折腾到了凌晨三四点,陈明夏也要回去睡觉了,“晚安。” 走到门口,才听到云予被困意笼罩的声音:“晚安。” - 陈明夏以前熬惯了夜,即便快凌晨四点才躺到床上,也能在早上六点多准时睁开眼。 其他人都没起来,他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接着洗昨天泡着的床单被罩。 等他把床单被罩晾好,陈简云也带着陈简雨起来了。 小姑娘还在说昨晚的事:“我真的听到云叔叔哭啦,不信你问二哥。” 陈明夏提桶走进堂屋,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陈简云说:“小妹说昨天晚上听到云叔叔在哭,可我什么都没听到。” 陈明夏:“……” “真的!”陈简雨以为陈明夏也不相信自己的话,声音里带着焦急,稚嫩的脸上一派认真,“二哥,我没有撒谎。” 陈明夏摸了摸她的脑袋:“可能云叔叔有什么伤心事吧,你就不要想着这件事了,当做不知道好吗?” 陈简雨仰头问他:“可是云叔叔在哭诶,我们都不安慰他吗?” “……”陈明夏感觉自己太阳穴旁的青筋突突跳了两下,屋子不隔音,就是容易教坏小孩,他心里有一丝罪恶感在滋生。 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在家里做那种事了。 陈明夏默默想着。 想完,他说:“云叔叔是大人,大人有大人的烦恼,不需要我们操心。” 陈简雨有些失落,低头哦了一声。 上午也有很多活儿要忙,陈简云带着陈简雨去山上放羊,陈明夏带着陈明冬去地里下种子。 这会儿各家的麦子都收完了,土地空了出来,大家都在忙着下种子,担心赶不上时候。 廖家的地在陈家的地旁边,土地不多,也只有几亩,老两口种了几十年的地,加上有廖杰的帮忙,进度比陈明夏和陈明冬兄弟俩快得多,兄弟俩的种子才下到一半,隔壁的地都种完了。 廖杰父母回去休息了,剩下廖杰坐在田埂上,翘着二郎腿,东瞅瞅西望望,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陈明夏坐他不远处喝水,把水壶放回背篓里,扯着毛巾擦脖子上和手臂上的汗水。 正擦着,旁边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 紧接着,廖杰走过来吹了一声口哨:“哎哟。” 陈明夏抬起眼皮,瞥向走到自己旁边的廖杰。 廖杰一脸挤眉弄眼的笑,往他身旁的地上一坐,两只不大的眼睛始终盯着他左肩上的某一处。 陈明夏问:“怎么?” “你还问我怎么?”廖杰左右一看,见没有人,便压低声音调侃,“你肩膀上的牙印是怎么回事?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自己肩膀上有个牙印。” 陈明夏还真忘了,虽然牙印很深,但是过了那几分钟就不疼了,一觉睡醒,他压根忘了这事儿。 心头紧了一下,他面上却不动声色,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不太在意地说:“哦,昨天和明冬闹着玩,被他咬了一口。” 廖杰不信。 陈明夏也不指望他信,反正理由是编出来了,剩下的也不多说。 这时,累得满头大汗的陈明冬也过来喝水,从背篓里翻出自己的水壶,仰头咕噜咕噜地灌。 等他灌完,抬起手背把嘴一抹,廖杰忽然问道:“明冬,你昨天咬了你哥一口吗?” “啊?”陈明冬一脸茫然,先看看廖杰,又看看陈明夏,“廖杰哥,你在说什么呢?我没事咬我哥干嘛?” 廖杰连忙摆手,脸上挂着鸡贼的笑,斜眼看向陈明夏:“没什么,哥就随便问问。” 陈明冬挠挠头,又去干活了。 廖杰转向陈明夏,他自己也有秘密,知道陈明夏不想多说,只是颇有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欣慰。 “是我们村里的吧?”廖杰小声地说,“不是我说你,你们再怎么着也该注意点,咬个牙印在肩膀上,谁看到不得问一句?” 陈明夏垂着眼睫,回了一声嗯。 “下次想咬,你让她咬其他地方。”廖杰的目光往下一撇,口吻意味深长,“不是有那么多地儿可以咬吗?” 陈明夏:“……” 他真的不想秒懂。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又坐了没一会儿, 一道身影从田埂的另一头走来。 廖杰瞧见那道身影,噌地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土, 又扯了扯衣裤。 陈明夏抬头看他。 廖杰这才意识到了什么, 低头对上陈明夏的视线, 他脸上不自觉生出的笑容蓦地一僵,做贼心虚地掩了下去。 陈明夏一直觉得世上最难控制的东西就是情绪。 当一个人有了喜怒哀乐,哪怕脸上没有表现出来,那些情绪也会从他的言行举止以及眼神中无声无息地流露出来。 真的不好藏。 就像刚刚的廖杰, 看到周小红的刹那,简直乐成一个傻子。 陈明夏垂下目光, 继续看着脚边的野草。 他和云予的关系不能见人, 得藏得更深才行。 周小红并不知道这边的小小插曲,步伐不快不慢,跟她的表情一样,也是不咸不淡。 “廖杰。”周小红喊了一声,“原来你在这儿啊, 我在你家门口等了半天, 只等到你爸妈回去。” 廖杰没急着说话,先瞥了一眼陈明夏。 陈明夏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泥土, 和周小红打了声招呼后,继续干活去了。 等陈明夏走远,廖杰的高兴才又表现出来, 他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咧, 看向周小红的眼睛亮得好似会发光一般。 “我下完种子就在这儿等你了,你怎么才来啊?” 周小红瞪他:“我哪儿知道你在这里等我?下次提前给我发条短信,免得我们两个人都空等。” 廖杰说:“我这不是怕被你公婆看到嘛。” “怕啥?”周小红说, “我公婆大字不识一个,就算把短信给他们也看不懂。” 另一头,陈明夏拿着锄头挖土,陈明冬蹲在边上下种子,等待陈明夏刨坑时,陈明冬抬头盯了田埂那边好几眼。 “明冬?”陈明夏喊。 陈明冬这才回神,赶紧撒了种子,把刨得松软的土埋上去。 刨下一个坑时,陈明冬还是没忍住说:“哥,你不觉得廖杰哥和他嫂子走得太近了吗?” 陈明夏专心刨土,眼皮子都懒得抬:“他们两家人都走得近,是亲戚,很正常。” “可廖杰哥是男的,廖杰哥的嫂子是女的,男女有别,关系再怎么好也该注意一下吧。”陈明冬小心翼翼地说。 说完瞅着陈明夏。 然而陈明夏没什么反应,甚至连话都不接了。 陈明冬又结结巴巴地说:“哥,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别告诉其他人,爸妈都不行。” 陈明夏从自己弟弟的表情里猜到了什么,把锄头往地上一放,掌着锄柄,抬抬下巴:“你说。” “就是……”陈明冬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嘴巴张合半天,话还没说出来,一张脸已是红得几乎滴血。 陈明夏问他:“就是什么?” “田土豆跟我说。”陈明冬把声音压得很低,“廖杰哥和他嫂子是那种关系。” 这话让陈明夏皱起了眉,他把锄头往旁一推,拎着裤子蹲到地上,严肃的眉眼和陈明冬平行。 “哪种关系?” “就是那种关系啊。”陈明冬也顾不上手脏,紧张得在下巴上挠,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田土豆说去年他爸在文叔家里喝酒,他晚上去找他爸,看到廖杰哥把他嫂子压在地里做那种事。” 说到这里,陈明冬再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陈明冬到底年纪小,也没接受过相关教育,对于那种长辈和同龄人都羞于说出口的事,他也觉得难以启齿。 小时候他问父母自己是怎么来的,父母都说他是从田里捡来的,长大后见过无数对结婚的新人被一群人热热闹闹地送进新房,至于新房里会发生什么事,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没过多久,新娘的肚子就大了,一年不到,新娘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那种事好像被谁笼上了一层神秘面纱,隐隐绰绰地能看见什么,又看不清楚,也不敢仔细去看。 那种事是神秘的、禁忌的、不可触碰的。 天知道那天晚上的画面对田豆豆的心灵造成了多大的冲击,当他把这件事告诉给几个小伙伴时,所有人都被冲击到了。 当然,此时的陈明夏也被冲击到了,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些微愣神过后,他的眉头狠狠拧起。 “这件事除了你和田豆豆,还有谁知道?” 陈明冬被陈明夏难得一见的凌厉眼神吓住了,赶紧说了几个人名,都是村里的小伙伴,和他差不多年纪。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陈明冬摇头:“大家都说没跟任何人说过,我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撒谎。” 陈明夏沉默下来。 陈明冬抓紧装了种子的塑料袋,脸上全是忐忑的表情,他小声地喊:“哥?” “这件事很严重,你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以后在外面,也装作不知道,就当你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件事。”陈明夏叮嘱。 陈明冬忙不迭点头:“我知道了。” “小红姐结婚了,廖杰爸妈也住村里,他们还是亲戚关系,你想要是这件事传出去,得闹到什么地步?” 陈明冬仔细一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忘了这个前因后果——一旦他们当中有人把这件事捅出去,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连坐,到时候廖杰和周小红遭了难,岂不是会记恨上他们所有人? 曾经村里一个有妇之夫和一个有夫之妇好上,被隔壁大婶发现并说了出去,两个家庭破裂,大婶在某天下午回家时被失心疯的有妇之夫拿菜刀砍了一刀,血流一地,陈明夏和陈明冬兄弟俩亲眼看到过,陈明冬还吓得几个晚上没睡好觉。 “哥,我记住了,我绝对不会乱说,以后他们再讨论这件事,我就躲得远远的。”陈明冬白着脸说。 陈明夏点了点头,起身弯腰,拿起锄头。 陈明冬继续撒种子,不知道想到哪里,嘀咕一句:“廖杰哥怎么想的啊?居然和自己嫂子做那种事,他都不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哥吗?” 声音传进陈明夏的耳朵里,他的动作略微一顿,随即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继续刨坑。 兄弟俩忙到傍晚才回家,吉东和田世强站在院门口,隔着篱笆和院里的云予说话。 云予披了一件白色外衣,里面的衣服也是白的,脸也是白的,整个人看上去无精打采,他抱着双臂,眼睑微垂,安静地听田世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直到兄弟俩走近,听到脚步声的田世强回了下头,眉开眼笑地喊:“明夏和明冬回来啦。” 云予猛地抬起眼睑,目光笔直地投向陈明夏,原本微微弓着的背也悄然打直了些。 陈明夏对田世强笑笑:“进去坐吗?” “不了不了。”田世强摆手拒绝,“听说云老板不舒服,我特意过来看看,顺便汇报一下今天的进度,等会儿就不打扰云老板休息了。” 陈明夏没有挽留:“好。” “对了,晚点我让土豆给你们家拎只鸡来,麻烦简云熬几顿鸡汤给云老板补补,我看他脸色太差了。”田世强又说,土豆是他的小儿子,大名田豆豆,也是去年撞见廖杰和周小红的那个孩子。 陈明夏笑着说好。 田世强拍了拍陈明夏的肩膀,准备喊上吉东走人,却冷不丁地瞥到什么,他咦了一声,把头凑过去。 “你这儿怎么有个牙印啊?” 正想仔细地看,陈明夏忽然后退一步,伸手啪地一声拍在了那个牙印上,也把牙印挡得严严实实。 田世强莫名其妙。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被人咬了一下。”陈明夏说,“村长,你们聊,我进去放点东西。” 说完就走。 陈明冬赶紧跟上,他和他哥待了一整天,还没注意到他哥的肩膀上有个牙印,想探头去看,谁知他哥仿佛后脑勺上长了一双眼睛,倏地转头和他对视。 他哥的眼睛很大,有着很深的双眼皮,眼窝微陷,眉峰较高,加上身高的优势,帅是帅,可板着脸时也相当唬人, 陈明冬被吓得一下子僵在原地。 陈明夏看着他说:“一个牙印而已,别想太多。” 陈明冬讷讷回答:“好……”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哥有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以前都跟块木头似的,被生活榨干了喜怒哀乐。 篱笆外,田世强赶着回去给云予挑鸡,吉东还没走,他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眼神里无不写着担忧。 “小云总,桂婶家里还有空屋,不然你搬过去和我一起住,你单独住在这里,三天两头地生病和不舒服,我的心也一直悬着,就怕回头没办法跟老太太交代。” 云予说:“我没事的,休息两天就好。” “你确定休息两天能好?上次你可是去县上输了一周的液。” “这次跟上次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 “这次……”云予说到一半,赶紧打住话头,脸颊有些升温,他咳嗽两声说,“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你别担心,把山上的进度监督好才是帮我分忧。” 吉东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吉东走后,云予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没瞧见陈明夏的身影,他走去堂屋,只看到陈明冬从屋里拿了书本和笔,估计准备趁开饭前写会儿作业。 云予问:“你哥呢?” 陈明冬答:“不知道啊,刚才还在这儿呢。” 云予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只好回屋,结果在自己的屋门外看到了陈明夏的身影。 陈明夏先探了下他的额头,感觉温度正常,才说:“后面不舒服?”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云予整个人都不太舒服, 本来今天打算去山上看着,结果没能起来,只好在床上躺了一天。 还好山上的工程已经步入正轨, 有吉东他们看着, 他在与不在都一样。 可能昨晚一时上头, 在荷尔蒙的分泌和刺激下,脑海里下意识地盖了一层遮羞布,这会儿天还没黑,隔壁灶房里陈简云带着陈简雨做饭, 陈明冬也在堂屋里写作业,冷不防听到“后面”二字, 和昨晚有关的种种记忆瞬间冲上脑海, 他感觉自己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摇了摇头,又点了点,云予抿紧嘴唇,难得失措。 陈明夏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只道:“进去说?” “好。”云予推开屋门。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 这会儿的天逐渐变凉, 屋里没有白天那般闷热, 但一直关着门,还是有闷气在, 不太好闻。 这就是乡下房子的弊端,哪怕打扫得再干净,只要屋门一关, 就会闻到一股尘封的味道。 好在云予习惯了, 之前每次进来都会皱眉,现在已经做到神色自若。 陈明夏习惯性地打开风扇的最低档,把风扇对着桌椅吹, 吹散屋里的闷气。 将门关严实后,陈明夏对云予说:“我帮你看看。” 云予站在桌椅前的空地上,闻言愣住,半天啊了一声:“看、看哪儿?” 陈明夏脸不红心不跳,似乎不觉得自己的话和行为有什么不对,和昨晚一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看看后面。” 云予:“……” 他扯了扯身上的外衣,脑子里的神经别扭得都拧起来了。 他没说话,气氛一时僵住。 陈明夏的耐心很好,安安静静地等,见云予一直没有说话的意思,又平心静气地开口解释:“我怀疑昨天晚上没把里面弄干净,我上网查了,那东西留在里面不好,容易生病。” 云予:“……” 这种事为什么要用这么一本正经的口吻说出来? 陈明夏都不觉得尴尬吗? 事实证明,陈明夏也有尴尬,但不多,他是个实务者,比起尴尬,更想赶紧把事情解决了。 陈明夏让云予在屋里等着,他出去打热水,家里盆子不多,兄妹几人只有洗脸盆和洗澡用的桶,他拿了自己的洗脸盆。 陈明冬趴在八仙桌上写作业,见他忙来忙去,便问了一句:“哥,你在干什么呢?” 陈明夏正蹲在墙边倒热水,手里拿着水壶,头也不回地说:“别管,做好你的作业。” 陈明冬哦了一声,埋头写作业了。 回到屋子,云予还在原地站着,抱着双臂,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陈明夏把盆子放到地上,里面泡着一条新的毛巾,他用手试了试温度,随即抬起眼皮看向云予:“趴床上?” 云予还是没动。 陈明夏也不说话了,继续安静地等,等了有一会儿,他说:“不然你自己弄?我在外面等?” 说完抬脚要走,却被云予扯住衣角。 云予脸上一片绯红,嘴角别扭地绷着,像是内心经过了天人交战,他有些艰难地说:“我趴床上。” 陈明夏立马说了声好。 在一个衣着整齐的人面前脱掉裤子,对云予来说是一件挺伤自尊的事。 尤其是脱掉裤子后还要趴到床上,让人看后面的地方,像砧板上的肉一样,被人随便摆弄,云予长得这么大,就没经历过这种事。 他身体僵硬,差点连怎么趴着都不知道了。 陈明夏手指上的茧不如掌心上的茧多,但指腹上也覆了薄薄的一层,和里面的壁相擦,滋味酸爽不明,又鲠得云予很是难受。 云予连头都不敢回,把脸埋进枕头里,一副鸵鸟姿态,手指用力抓着枕头两边,把枕头抓变了形。 过程不比昨天开始那段轻松。 唯一庆幸的是陈明夏的手指只是手指,和那个东西没法比,有了昨天的体验,手指的围度也不算什么了。 “里面还有。”陈明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昨晚没洗干净。” 厕所太窄,又挤了两个人,他们担心被起夜的陈明冬和陈简云发现,一切都进行得很匆忙。 手指出去,陈明夏蹲到床边,从温水里拧起毛巾。 屁股上覆了一条温温软软的毛巾,云予舒服地叹了口气,他把枕头拖到胸口,抬头就和床头照片里的陈明春对视上。 云予:“……” 在这种时候看到陈明春的脸,感觉相当奇怪,仿佛被陈明春本人捉了个现场似的。 云予莫名心虚,但转念想到陈明春都失踪一年多了,尽管他们没提分手,可这种情况也跟分手差不多,便压下心头那份怪异,仔细打量照片。 陈明春有着一副很斯文的长相,即便那年十八岁出头,外貌也和二十多岁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经过金钱和社会的洗礼,人被包装起来,二十多岁时更显稳重成熟。 以前云予很喜欢陈明春的脸,觉得陈明春的每个地方都长在了自己的审美点上,可现在看着,突然发现其实自己能挑出很多刺来。 比如陈明春的个头不高,穿上皮鞋比他高一些,可在室内穿拖鞋的时候又比他矮一些。 比如陈明春有时候压根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欲望,礼物要选最贵的,要钱也能轻松张口,很准确地把自己的定位摆在被包的人上面。 再比如陈明春其实不太爱干净,换洗的衣物能堆好几天,经常在床上吃三明治和喝咖啡。 还有很多,他懒得列举了。 云予把枕头放回床头,挡住陈明春的脸,他胳膊交叠地趴在床上,把脸贴在手背上,歪头用余光注意陈明夏的动静。 “对了,你爸妈的事我已经交给秘书处理,应该不出两天,秘书就能给你答复。”云予想起来说。 陈明夏低着头:“谢谢你,云老板。” 云予没有说话,这个突如其来的“云老板”称呼让他有些不舒服,平时叫就算了,这会儿还这么叫,好像刻意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开。 然而仔细一想,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没有很近过。 这个想法在云予在脑海里徘徊,不知怎的,竟然像一根筷子一样搅得他心里不太安宁。 清洗完后,云予才发现陈明夏用了自己的洗脸盆,他愣了一下:“你这盆子……” “没事。”陈明夏把毛巾丢回盆子里,没当回事,“洗一下就能用。” 过了两天,陈明夏果然接到陈母打来的电话,说有个律师主动联到他们,自称是某家公司的专属律师,受上级之托来帮他们处理官司。 陈母欣喜极了,详细地描述了她和律师见面的细节,完后又忐忑起来:“明夏,付律师是真律师吧?不会又是骗子吧?” “他是真律师。”陈明夏坐在田埂边,两条长腿前伸,望着前方暂时看不到一点绿色的土地说,“我们村里来了个大老板,带着村长和其他人搞旅游开发,他借住在我们家里,我请他帮了这个忙。” 陈母闻言几乎喜极而泣,一连说了几个太好了。 陈母在连续一两个月的奔波中逐渐绝望,以为被逼到绝路,没想到峰回路转,她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你一定要带我们好好谢谢那个大老板,他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等我和你爸赶回去,再亲自跟他道个谢。” “好。”陈明夏说,“不急,你们忙完自己的事再说。” 挂了电话,不知何时出现的廖杰叼着一根烟吊儿郎当地走过来,他在陈明夏身旁坐下,从兜里摸出一包玉溪。 “抽吗?” “谢了。”陈明夏看也没看一眼,“我不抽烟。” 廖杰撇嘴,把烟塞回兜里,手指夹着烟屁股,一阵吞云吐雾后,才说:“烟可是好东西,能帮你排忧解难。” 陈明夏说:“烟不能排忧解难,把烟抽完,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廖杰把烟叼回嘴里,扭过脑袋,在烟雾中眯眼看向陈明夏,“要我说,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讲的话都比我这种没文化的人有道理。” 陈明夏无语地说:“这不是事实吗?” “是是。”廖杰没打算和陈明夏在这件事上掰扯,话题转移得飞快,“我刚看你愁眉苦脸地打电话,怎么了?是不是你家那个和你闹别扭了?” 虽然廖杰有时候阴阳怪气了些,但是人还算不错,脱壳机说借就借,看到陈明夏在打电话也不会刻意靠近偷听。 这也是陈明夏会和廖杰来往的原因。 “不是。”陈明夏否认。 “不是才怪。”廖杰呲牙咧嘴地笑,笑得十分鸡贼,他冲着陈明夏挤眉,“跟哥们透露一下呗,你和你家那个进行到哪一步了?” 陈明夏转头看他:“你这么关心我的事干什么?” 廖杰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八卦嘛,在村里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儿做。” 陈明夏无动于衷,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巴,拿起靠在边上的锄头要走:“我要干活了,你找别人八卦去。” “诶诶,别走啊。”廖杰连忙拦他,“我有正事问你。”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想走, 可听廖杰语气挺急,于是他倒了回去,但没坐着, 只是站着和廖杰对视。 “什么正事?” “听说住你们家那个云老板要请客吃饭, 是不是真的啊?” 陈明夏哪儿知道这个? 他这几天为了父母的事焦眉愁眼, 也没怎么跟村里的人说过话,虽然他和云予有过一次深度交流,但是也不可能在做那种事的时候聊请不请客的事。 “不知道。”陈明夏回,“你问村长吧, 他应该清楚。” 廖杰嘿嘿一笑:“我哪儿好意思问村长啊?我就是听了小道消息,所以过来跟你打听一下, 云老板不是住你家吗?你们平时总能说上一两句话吧?” 陈明夏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问问。” 廖杰两眼一亮, 也从田埂上站了起来:“哥们,你真够义气,谢谢了啊。” 陈明夏问:“就问他请不请客?” “对,问委婉点。”廖杰说,顺便解释了下, “这不是家里的活儿都忙完了嘛, 我估摸着过两天也要回县上开工了,如果云老板请客的话, 我再多留两天。” 在村里请客可是一项大工程,买菜、做饭以及办席都要人手,到时候不仅能混到一顿饭吃, 还可能打个临工赚点钱用。 云老板出手阔绰, 在村里一天三百都抵得上在县上忙活两天了。 廖杰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直响。 陈明夏不知道廖杰在想什么,他也懒得管,说了个行。 正说着, 一辆车从不远处的路上驶过,汽车轮胎摩擦铺有碎石的泥土地面发出尖利的声音,吸引了周围田里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廖杰。 廖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辆行驶缓慢的汽车,眼里的羡慕浓烈到几乎凝为实质。 “有车真好,从县上来回方便多了,以后我有钱了,也买一辆车来开。”廖杰说。 陈明夏回:“你不是有车吗?” “我有车?啥车?”廖杰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陈明夏在指他那辆摩托车,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我那辆破摩托能和人家的汽车比吗?” 陈明夏平静地说:“都能往返县城。” 廖杰:“……” 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廖杰感觉读了书还是不一样,不仅能说会道,而且遇事也比其他人淡定多了,不像他,刚刚恨不得把眼睛贴到人家云老板的汽车上。 难怪村里的女人都喜欢找陈明夏。 之前廖杰嫉妒陈明夏,总想找点什么把陈明夏比下去,可自从知道陈明夏也有个见不得光的相好后,他的想法就变了,像是遇到了和自己拴在一条船上的蚂蚱,又高兴又有些同病相怜的悲伤。 他语重心长地说:“云老板可是大城市里来的有钱人,也是你走了狗屎运才碰到他住你家,平常有事没事多找人聊聊,打好关系,说不定你毕业了还要他帮你找工作。” 陈明夏:“哦。” 廖杰:“……” 算了算了。 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根本说不通。 廖杰坐回田埂上,看着陈明夏拿起锄头接着干活,不由得摇头叹息。 要是云老板住在他家,他肯定天天啥事不干、就围着云老板转,只要云老板愿意,他都能把洗脚水端到云老板床前。 可惜啊,云老板住进了陈家。 陈明夏跟木头疙瘩一样,捡着个宝当根草,都不知道利用一下。 另一头的车上,云予找了个闷热的借口,刚摁下车窗,闷热的空气就迎头扑了个满脸。 开车的吉东指了下方向盘下面:“小云总,车里开了空调。” 云予哦了一声。 吉东又说:“把窗关上更凉快。” “……”云予沉默片刻,回道,“我想吹会儿风。” 吉东想说这么热的天,风也也是热的,开窗只会越吹越热,但转念想到这几天小云总的反常,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云予靠在椅背上,扭头看着窗外,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在地里忙碌的陈明夏。 陈明夏背对着他,正拿着锄头在弯腰刨土,即便隔着一定距离,也能看清陈明夏宽阔的肩背以及手臂上结实的肌肉。 附近田里都有人在忙活,有男有女,有年长的有年轻的,路过的年轻女人都会歪头看上陈明夏的背影几眼,有的匆匆走过,也有的三两成群地站在田埂上,扯着嗓子喊陈明夏的名字。 “陈明夏,陈明夏。” 喊的女人目测年纪不大,把一头及腰的长发扎成马尾,她的声音跟黄鹂鸟叫似的,又脆又俏。 陈明夏停下动作,抬头起身。 女人欢喜极了,举高了手冲着陈明夏的方向挥了挥:“陈明夏,你过来一下,跟你说点事儿。” 陈明夏不为所动,扶着锄头站在原地,似乎有些犹豫。 另外两个女人见状,也加入了喊陈明夏的行列。 “陈二娃,过来一下呗,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 “就是,快过来。” 女人们的喊声不小,连喊带笑,连在开车的吉东都注意到了,迅速往车窗外瞥上一眼,顿时乐出了声。 “这个陈家二娃还很受村里女人的欢迎啊,我看结了婚的和没结婚的都喜欢找他。” 话音落下,却没人接话。 车里除了吉东就是云予,然而云予始终望着陈明夏那边,俊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没听到吉东的声音一样。 但吉东了解云予,他知道云予不仅听到了,还生气了。 至于云予为什么会突然生气。 吉东不清楚,他也莫名其妙,在他的印象中,小云总不是一个爱生气且会随便生气的人,今天是怎么了? “小云总?”吉东喊了一声。 云予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把头转了回来,摁上车窗,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还有多久到?” 吉东心里疑惑到了极点,第一次觉得小云总的心情跟六月的天似的,说变就变。 他什么都不敢说、也什么都不敢问,把疑惑压下,老实回答:“快了,田村长他们就在前头等我们。” 云予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车子往前开了一截路,开过农田,道路变得顺畅一些。 吉东悄悄瞟了云予一眼,只见云予单手撑着下巴,脸庞微斜地看着窗外,一副走神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吉东能察觉到,小云总的心情似乎比刚才更糟糕了。 田里,陈明夏已经走到于翠面前,他的目光从已经开远的汽车上扫过,刚刚云予开了车窗,刚好和他对视上了。 收回目光后,陈明夏问于翠:“什么事?” 于翠今天穿了一条花裙子,年轻又有活力,她双手背在身后,用半调侃半抱怨的口吻说:“你也太磨蹭了,我们又不吃了你。” 陈明夏抖了抖锄头上粘着的土,表情平淡:“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知道知道。”于翠把手从背后伸出,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她递给陈明夏,“喊了你好多次来我们家里喝绿豆粥,你偏不来,我和我嫂子只好给你送来啦。” 旁边的黄恬笑道:“绿豆粥在上面,下面放了一堆冰块,有点沉。” 陈明夏没接。 于翠等了一会儿,又把保温桶往前递了递:“你愣着干什么?拿去呀,你不是还要回去干活吗?” 黄恬也说:“你上次帮了我们的忙,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个你拿着,下次姐姐家里再做什么好吃的,就让小翠给你送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明夏只有接过,他把保温桶放进靠在田埂边的背篓里,对她们道了声谢。 “回去后你拿个盆把绿豆粥装上,回头我去你家拿保温桶。”于翠说。 陈明夏点了点头。 等她们走后,陈明夏拎着锄头回到地里,陈明冬还蹲在原地,手里拿着装了种子的塑料袋,他贼眉鼠眼地看着于翠她们走远的方向,小声对陈明夏说了句:“哥,翠儿姐肯定喜欢你。” 陈明夏睨他一眼:“你年纪轻轻的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知道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陈明冬自信地说,“喜欢就是随时想着一个人、念着一个人,只要没看到那个人就失落,只要看到那个人就高兴,要是看到那个人和别人在一起就会吃醋。” 陈明夏的眼神意味不明,低头看着自己弟弟:“你连吃醋都知道?” “我同桌喜欢我们班上的学习委员,上次他看到学习委员和隔壁班的一个男生说话,气得午饭都没吃,一个人躲到树底下坐着,怎么叫他都不理我。”陈明冬一本正经地说,“这不就是吃醋吗?” 陈明夏挖了一锄头土,只道:“好好读书,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陈明冬被扫了兴致,脸上笑容一垮,哦了一声,开始埋头干活。 兄弟俩干到傍晚才披着一身霞光回家,陈简云带着陈简雨已经在做晚饭了,他们把东西放下,简单擦洗一番后换了身衣服。 回到堂屋,还没瞧见云予的身影,以前这个时间点,云予都回来等着吃饭了。 “哥。”陈明冬问陈明夏,“要不要去村长家里喊云叔叔一声?” 陈明夏拍他脑袋:“我去吧,你把于翠她们给的绿豆粥倒盆里,用冷水冰着,再把保温桶洗好,有空还给她们。” “好。” 陈明夏转身往堂屋外面走,刚走出院子,就看到云予一个人慢吞吞地从田世强家的方向走了过来。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是个行动派, 第二天上午,他便坐着大巴车去县里了。 县里只有一家卖计生用品的店,还遮遮掩掩地开在角落位置, 外面放了一个卖雪糕的冰柜, 正上方的门牌上用红底白字写着极小的“成人用品”四个字。 陈明夏表情平静地走进去, 看到站在柜台前结账的一个熟人后,他不淡定了,转身就走。 那人转头瞧见了他,连忙过来喊住他:“诶诶, 你走啥?” 陈明夏避开那人伸过来的手,在门口站住脚步, 后又觉得站在门口实在不妥, 只能往里走了两步。 外面的阳光被半关着的门遮了一半,但投下的阴影遮不住廖杰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双手叉腰,站姿吊儿郎当,把陈明夏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 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问你几次了, 你都不承认,这下被我逮到了吧!”廖杰略有得意地说, “我和老板认识,你要买啥?我跟老板说一声,给你少点钱。” 说着, 当真回头跟老板打了声招呼。 老板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 一边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一边盯着电脑上放着的电视剧,眼皮都没抬一下:“随便选,随便挑, 等会儿给你抹个零。” 廖杰挤眉弄眼地撞了下陈明夏的胳膊。 陈明夏对廖杰的自来熟感到无语。 他和廖杰本来只是还行的关系,但不知从何时起,廖杰似乎把他当成了好兄弟,有事没事就来田里找他唠嗑,聊的全是女人。 陈明夏又没和女人做过爱,没法和他交流经验,当然就算做过,也不可能拿来当谈资。 他沉默半晌,开口问道:“你买了什么?” 廖杰拎起柜台上的一个黑色塑料袋,扔给陈明夏。 陈明夏接过,打开一看。 里面全是各种牌子的套,还有带颗粒和花纹的套,廖杰和周小红玩得挺花,那天晚上在麦田里就看出来了。 陈明夏重新拴上袋子,扔回廖杰手里,他走到柜台前,没看一眼玻璃柜上摆放得琳琅满目的计生用品,只问老板要了一盒套和一管那什么油。 简单的交流后,老板把装了东西的黑色塑料袋递给他,果然给他抹了零——五毛钱的零。 陈明夏把东西裹好扔进身后的背篓里,要往外走,廖杰跟了上来。 “你怎么连那什么油都买?”廖杰做贼心虚似的,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把声音压得极低,“你们年轻人应该用不着吧?” 陈明夏不想话题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不答反问:“你不是说过两天才回县上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廖杰嘿嘿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黑色塑料袋:“买这个呗,不然下山干嘛?来回折腾麻烦死了。” 陈明夏说:“你要打听的事,我帮你问好了。” “哇!”廖杰眼睛一亮,“是不是真的?请客的事确定了吗?” “下周天请客,确实是请全村人,也会找些人手帮忙,如果你有那个想法的话,可以提前跟云老板说,免得到时候他漏了你。” “嗐,怎么可能?”廖杰不相信地摆了摆手,表情颇为自信,“我之前跟了云老板好多天,而且天天都找了机会和云老板说话,云老板对我的印象好像还不错,到时候肯定会想到我。” 陈明夏想起云予听到廖杰这个名字时的第一反应,顿时沉默了。 廖杰为了不引人注目,和陈明夏一样是坐的大巴车来县里,两人逛了一会儿买了点菜,便一起坐大巴车回去了。 下车后还有一段路要走,顶着太阳,廖杰端起前辈姿态向陈明夏传授经验。 “你前面不能太干巴了,得把该做的做足,不然进去就难。” 陈明夏望着前方,表情有些生无可恋。 廖杰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你也别光为了干而干,多考虑对方的感受,等她放松下来,还需要那什么油吗?” 陈明夏的嘴巴张合半天,最后叹出口气:“我知道了。” “有事没事多摸摸人家,有些人就喜欢被摸,一摸就放松下来了。”廖杰把手举到嘴前,略带炫耀地说,“我那个就喜欢我摸她屁股,一摸就高兴……” 陈明夏出声:“廖杰。” 廖杰的说话声一停,抬头看他:“怎么?” “行了。”陈明夏说,“你说得够多了,后面的我自己领悟。” 廖杰不知道想到什么,嘿嘿的笑声就没消停过:“行行行,你自己领悟,你慢慢领悟。” 回到家里,陈明夏把东西藏到柜子的最底下,用水打湿毛巾擦干净脸上和身上的汗后,便去地里找陈明冬了。 一天忙活下来,等傍晚才见到同样累了一天的云予。 云予的嘴角肿了一小块,有些红,看着特别明显,笑起来扯得疼,他嘶了好几口的气。 把糖给陈简雨,有了陈明夏的同意,陈简雨都快乐开花了,捧着糖甜甜地喊:“谢谢云叔叔。” 也得了糖的陈明冬问:“云叔叔,你嘴巴怎么了?” 说着指了下自己嘴角。 云予闻言,表情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即便有所收敛,眉眼间的尴尬也掩饰不住,他瞥了眼从灶房出来的陈明夏,支吾着说:“没什么,不小心咬到了。” “咬得好重。”陈明冬觉得看着都疼,“叔叔你平时要小心一点,嘴巴里面咬破后容易变成口腔溃疡,特别疼。” 云予点了点头:“谢谢你啊。” 陈明冬继续伏在八仙桌上写作业,陈简雨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玩糖纸,云予本来也想拉来一张小板凳坐下,还没行动,就被不知何时走到堂屋外面的陈明夏喊了一声。 “云老板。”陈明夏站在满院子的夕阳里,高大的身影落在地上,被霞光拉得很长,他说,“你过来一下。” 云予看怔了一瞬,然后迈过门槛走了过去。 陈明夏把他拉到旁边的屋子外面,手指捏着他的下巴:“我看看。” 云予张开嘴。 陈明夏看了一会儿,眉头微皱:“咬得有点深。” 云予立即猜到陈明夏下一句要说什么,提前拒绝:“不用开药,小伤口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陈明夏没想到云予连自己要说什么都知道,轻笑一声:“行吧。” 云予也笑,结果扯到伤口,又嘶一声,赶紧把嘴角的弧度压下,他说:“这点咬伤不算什么,就是嘴巴酸,今天中午吃饭都还难受着。” 这下云予脸上的不自在滑到了陈明夏脸上,他拇指很轻地在云予嘴角按了一下:“疼吗?” 云予说:“这么按着不疼,扯到伤口才疼。” 陈明夏默了半晌,开口:“以后别做那种事了。” “为什么?”云予说,“你不是很舒服吗?” 陈明夏:“……” 这话他接不了。 云予叹息着说:“可惜后面几天亲不了嘴了。” “可以的。”陈明夏抬手撑到墙壁上,将云予挤在墙壁和自己的胸膛之间,低头贴上云予的嘴唇。 两人都静止了。 只是嘴唇相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但云予僵在原地,心脏疯狂地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他们的鼻尖相抵,呼出的气息喷在对方的脸颊上,热热的、痒痒的,让云予忍不住地眨眼。 他看到陈明夏闭上眼睛,深邃的眉眼被霞光覆上一层柔和的色彩,眼睫微微颤抖,不知道它的主人是不是和他一样无措、紧张又激动。 这个吻太单调了,枯燥又乏味,却比前面任何一次亲密都更拨动云予的心弦。 拉开距离后,陈明夏低眼看他:“就像这样。” 云予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攥紧,在自己几乎铺天盖地的心跳声中,他故作镇定地点头:“嗯。” 眨眼又过去几天,山上的工程停工,工人们全部来到村里休息。 周天这天是难得的阴天,晒人的太阳没有出来,立了秋的风吹得草木哗哗直响。 村里也是难得热闹,大家聚集的一片空坝上,临时支起的灶台上架着搭得高高的蒸笼,一片片白雾从蒸笼里冒出,旁边大铁锅里的菜炒得呲啦直响。 后面的村民忙得热火朝天,廖杰和周小红都在其中帮忙,时不时地对上眼神,趁着大家没注意,两人悄悄地眉来眼去。 陈明夏把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面上没有表情,心里还是有点波澜。 可能廖杰和周小红好上比较久了,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现在的肆无忌惮,仗着没被人发觉,行为越来越大胆,但这样很危险。 陈明夏想过要不要提醒他们,不过转念想到周小红在外打工的丈夫和家里的公婆孩子,他又把这个想法摁了下去。 正想着,人群忽然热闹起来,坐在旁边的陈简雨也高兴地站了起来:“云叔叔来了!” 陈明夏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云予又穿上了那套较为正式的白衬衫和黑西裤,黑发经过打理梳到脑后,又有一缕被风吹到额前。 云予走在吉东和田世强等人的中间,众星捧月一般,闭着的薄唇没怎么张过,他面色冷淡,一直在听身边的田世强絮絮叨叨。 在其他人面前,云予依然是那个大城市里来的大老板,高高在上且高不可攀,和他说上一两句话都会心惊肉跳。 云予的目光扫过空坝上摆好的桌椅以及已经到场的人,冷不丁地和坐在其中一桌的陈明夏对视上。 停顿两秒,又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 也不知道廖杰什么时候来的,坐在陈明夏的另一边,他见状赶紧拍了下陈明夏的肩,语气激动:“看到没?我说云老板记得我吧,你还不相信。” 陈明夏:“……”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云予毫无察觉, 目光始终未从陈明夏身上挪开过,甚至盯得眼睛隐隐发红,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你给我送饭, 就是为了帮她打听?” 那倒不是。 陈明夏说:“顺便打听。” 可惜这个回答足以激怒云予, 他甚至觉得刚刚看着陈明夏吃饭竟然有点快乐的自己像个傻子, 被人抓在手心里玩得团团转的傻子。 有那么一瞬,他委屈得眼睛发酸。 陈明春这么对他,陈明夏也这么对他,兄弟俩都这么对他!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吗?因为他不是女人吗?因为他没有办法像那些女人一样光明正大又热情开朗地对待他们吗? 可他给了那么多钱。 他付出了时间、付出了精力、在陈明夏这里还给出了第一次, 最后他像什么?像被丢在匣子里的旧毛衣,偶尔想起来穿一次, 想不起来就压箱底。 云予的胸膛狠狠起伏几下, 气息粗重,心里难受到了极点,似乎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肩背上,几乎让他直不起腰。 他两眼发红地瞪着陈明夏,眼睫直抖, 随即怒火冲上脑海, 他的身体微微一晃,转身坐回椅子上。 “你走吧。”云予撇过脑袋, 冷声冷气地说,“不是还要洗碗吗?去吧。” 陈明夏没有眼瞎,不可能看不出云予的异样, 但他实在想不出云予生气的原因, 若说云予在生气他乱打听的话,那也不会那么仔细地回答他。 他端着碗筷站在门口,犹豫不决, 不知道要不要留下来,可他担心自己说错话,反而踩中对方的雷池。 云予兀自气了一会儿,本以为陈明夏走了,结果抬头发现那道高大身影依然杵在门口。 陈明夏还没走。 冷不丁的,一丝名为惊喜的情绪爬了上来,让盘旋在云予心头的火气瞬间消散大半。 他在这两秒内迅速反思,心想也许是自己多疑了,陈明夏在这村里本就受女人欢迎,那些女人喜欢他、对他没有恶意,他再怎么着也不可能一个都不搭理,村子不大,容易落人口舌。 这么想着,心里舒坦多了。 云予抬眼看着陈明夏,刚想说话,陈明夏在他前面开口了:“那我走了。” 话音未落,陈明夏转身就走,顺带把门关上。 云予:“……” 外面的陈明夏还没走出几步,身后的门再次唰地一下被人从里拉开,力道之大,门撞上墙壁,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陈明夏!”云予绷着声音喊。 陈明夏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云予:“云老板还有什么事吗?” 云予猛吸口气,脑子里乱得几乎要炸开,他既气自己口不择言、口是心非,又气陈明夏这个木头疙瘩没有一点眼力见,让走还真走了? 月光下,他的眼神和脸色都尤为的冷,绷了半天,挤出一句:“你给我进来。” 于是陈明夏又端着碗筷进屋了,带着一头的雾水。 云予把门关上,垮起一张脸地盯着陈明夏:“你看不出来我很不高兴吗?” 陈明夏老实回答:“看出来了。” “那你还走!” 这下轮到陈明夏无语了,他在说不说实话之间纠结片刻,最后选择实话实说:“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云予的后槽牙都咬痛了,很突然的,一滴眼泪流了下来,被他迅速抹掉,似乎不想让陈明夏看到,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把头一扭。 “我让你走你就走,你这么听我的话吗?”眼泪控制得住,可声音里的颤意压不住,他的所有情绪全部暴露在这个屋子里,也摊开了暴露在陈明夏面前。 陈明夏把碗筷放到桌上,走到云予身旁。 他的角度从上到下,只能看到云予没有打理的凌乱黑发以及被灯光照成暖白的侧脸。 又有眼泪落下,云予假装无意地抬手,飞快地用掌心将脸颊上的泪痕抹去。 陈明夏不是第一次看到云予哭,仔细算来是第三次,第一次是云予刚住进来的晚上,对着他哥的书哭,第二次是他们做/爱的晚上,云予被痛哭,第三次就是今天晚上,可他不知道云予为什么哭。 他默默看了半天,开口解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可能是工作上的事,可能是私人的事,我不好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万一说错了话,会让你更不高兴。” 云予睫毛湿漉漉的,凤眼里似乎笼了一层水意,他转头瞪着陈明夏:“还不是因为你。” 陈明夏惊了:“我?” “就是你。”云予起身和陈明夏对视,可惜他矮了陈明夏一截,只能微微抬头,“白天我看到的那个女人,你和她很熟吗?” 白天? 那个女人? 陈明夏难得体会到了脑子一片空白的感觉,他和云予犹如在鸡同鸭讲,甚至猜测自己是不是失去了哪段记忆。 他白天什么时候见过女人了?他白天明明一直在地里忙活。 云予看陈明夏回忆半天,也不知道是真想不起还是在装,但他不觉得陈明夏是会假装的人,于是提醒一句:“穿花裙子那个,头发很长,扎着高马尾。” 陈明夏想起来了。 不过不是出于云予的提醒,而是他在心里迅速把今天经历的事过滤了一遍,然后于翠的脸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于翠。”陈明夏说,“你说她吗?” 云予垮脸:“我又不知道她的名字。” 陈明夏回答了刚才的问题:“我和她一起在村里长大,她只比我小一岁,所以我和她比我和其他人要熟一点。” 这是实话。 主要是于翠很主动,热情洋溢,活泼开朗,像一朵永不凋谢的太阳花,他的冷淡和木讷驱赶了很多人,唯独没驱赶走于翠。 陈明夏很少说这么长的话,更很少用这么多词去介绍一个人,在云予这里,于翠是第一个。 云予的心脏揪得发疼,他说:“于翠喜欢你?” 陈明夏没有否认:“嗯。” 云予又问:“那你喜欢她吗?” 云予敢说,如果陈明夏再回一个嗯字,他绝对能气到把屋顶都掀了…… 不对。 他和陈明夏只是合约关系,他出钱、陈明夏出力,所以他有什么资格掀屋顶呢? 这个事实宛若一盆凉水,泼得云予浑身湿透,一颗心的温度也在骤然间冷却下去,脑子里只剩三个字——没资格。 他没资格做任何事。 今天闹的所有情绪,都让他像极了一个跳梁小丑。 如果陈明夏知道他的想法,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他自作多情、觉得他莫名其妙、觉得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陈明夏不知道云予在这短短几秒间的心路历程,他只看到云予的脸色阵青阵白,眼里的光也明明灭灭。 他说:“不喜欢。” 末了,又加一句,“我现阶段没有喜欢的人。” 刹那间,云予眼里的光亮了,又很快想到什么,他嘀咕一句:“那你还这么积极地帮她打听。” 陈明夏皱了皱眉,顿时意识到了什么,说道:“我没有帮于翠打听,那件事是廖杰让我帮忙打听,他过两天要回县上,听说你在村里请客吃饭会找人手,给的钱比他回县上干活多,他在考虑要不要在村里多留几天。” “廖杰?” “嗯。”陈明夏说,“你也认识。” 前段时间廖杰在云予手下做事,天天在云予面前晃来晃去,就为了刷点存在感,云予喊了廖杰那么多天,应该也认识廖杰了。 结果云予回想片刻,恍然说道:“噢,就是那个和他表嫂……”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表情足够生动。 “……”陈明夏失语,过了几秒,无奈点头,“对,就是他。” 原来是这样。 刚刚是他误会了。 云予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好像这辈子的大起大落都交代在了这几分钟里,酸楚和难受统统褪去,欣喜和快乐迅速在胸腔里膨胀开来。 他想到自己刚刚醋意乱飞,脸颊和耳根都在发烫,嘴上哦了一声,可手上乱得连怎么摆放都不知道了,索性背到身后。 陈明夏也从中品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微妙,但也只有一会儿,他敛去神色,重新端起桌上的碗筷:“那我先去把碗洗了,干了不好洗。” 云予梦游似的:“好。” 陈明夏端着碗筷出去了,灶房和堂屋里都没人,灶房的灯关了,堂屋的灯还亮着,兄妹三人都回屋休息了。 陈明夏来到灶房,在锅里烧了热水洗碗。 洗到一半,披了件外套的云予晃了过来,他在灶台前站了片刻,接着绕到灶台后面,瞧见灶台的洞里烧着柴火,惊叹一声:“原来是这样的。” 陈明夏站在灶台前,拿着洗碗布擦碗,闻言抬了下头:“以前没见过吗?” 云予摇头,他见过最老式的灶台就是用煤气罐的了,之前出差,没找到酒店,只能借住在一户人家里,那家用的煤气罐,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 居然还有比用煤气罐更老的灶台。 云予也是长见识了。 陈明夏说:“村里没有天然气,家家户户都这么烧火,每天烧两壶水备着,晚上洗澡洗脸另烧。” 云予坐到灶台洞前的小板凳上,明亮的火光映着他的脸,五官精致,鼻梁挺拔,即便坐在这种落后的环境里,他也浑身萦绕着一股子贵气,和周遭格格不入。 “那挺麻烦的。” “村里干什么不麻烦?”陈明夏笑,“最麻烦的就是穷。”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云予抱着双臂, 仰头看向陈明夏的脸,似乎在走神,表现有些怅然。 陈明夏余光瞥他:“等会儿洗澡吗?洗的话我顺便把水烧了。” 云予说:“洗。” 之前他都会在傍晚回来的时候先擦洗一次, 今天实在被情绪冲昏了头, 什么都忘了, 就记着白天那个女人亲亲热热地喊陈明夏过去说话的画面。 他想自己还是太失态了,不该如此冲动,可他又不是忍者,什么事都能往心里憋。 再说, 他在陈明春那里已经憋得够久了。 陈明夏不知道云予在想些什么,只察觉到云予的目光一直追随自己, 他洗完碗筷, 又用钢丝球把锅底刷了几遍,担心云予觉得用锅烧出来的水有味儿,他刷得特别认真用力。 把刷锅水倒到厨房外的地上,又用干净的水过了一遍,才装了满满一锅水继续烧。 云予依然坐在洞前的小板凳上, 抬头看着陈明夏走近, 他冷不防地冒出一句:“今天的事,真的很不好意思。” 陈明夏已经走到云予跟前, 闻言身形一顿,低头和云予对视。 云予一张精致的脸被洞里的光映得很红,漆黑的眸底有光点跳跃, 他的眼神极为专注, 瞳孔微微晃动。 陈明夏弯腰拿起靠在灶台上的火钳,半蹲在云予身旁。 小板凳很矮,若非放在灶台前, 一看就是烧火时坐的,云予都会怀疑是给两三岁的小孩坐的,他坐下后的高度甚至比不上陈明夏蹲着的高度。 洞口很小一个,陈明夏几乎贴到云予身上才把火钳伸进去,在快烧完的柴火中间捣出一个冒着火星子的小洞。 “没事。”陈明夏一边说一边把火钳放了回去,从身后的柴火堆里拿了几根秸秆,对折之后放进洞里。 火星子点燃秸秆,燃烧声噼里啪啦地响。 火光窜起,宛若流水一般地在两人脸上涌动。 两人之间挨得极近,云予感觉自己像是被陈明夏搂在怀里,他又闻到了陈明夏身上的气息,那种专属对方的气味,和灶房里秸秆燃烧的气味混在一起,形成一道独有的屏障,将此时和过去分隔开来。 过去在大城市里,和奶奶一起住在大房子,身边只有两个佣人照顾,每天都在被孤独吞噬。 现在在梨山村里,和陈明夏一起坐在灶台前,温热的火光驱散了夜里的凉意,他被陈明夏身上的气息包裹。 有那么几秒,曾经无比熟悉的孤独离他无比遥远。 他扭头看着陈明夏,轻声开口:“我想增加一个条件。” 陈明夏接连塞了好几个秸秆进去,拿着火钳在洞里掏了掏,才开口道:“你说。” “在我们保持这段关系期间,我不会找任何人,也不会和任何人有接触或者喜欢上任何人,我希望你也能做到。”云予说。 “嗯。”陈明夏没有多想,也没有犹豫,“我能做到。” 云予安静片刻,又说:“如果你真的喜欢上谁了,我希望你诚实一点,直接告诉我。” 陈明夏放下火钳,转头看着云予的眼睛,颇为认真地说:“在我的弟弟妹妹们工作之前,我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这点你可以放心。” 再? 云予皱起眉头,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但他没来得及多想,又听得陈明夏开口。 “云老板,我们这段关系主动权在你手上,所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有要求也尽管提。” 闻言,云予的眉头一下子拧得更紧,他伸手圈住陈明夏的脖子,身体前倾,稍稍用力地咬住了陈明夏的嘴唇。 陈明夏明显一愣,却没挣扎,等云予细密地啃变成轻柔地舔后,他抬手掌住云予的腰,凭着本能地加深这个吻。 交换唾液的声音混杂在秸秆燃烧的噼里啪啦声中,隐隐浮起,又被覆盖。 陈明夏的学习能力很强,不仅体现在成绩上,还体现在接吻上,也就经历了上次一回的练习,他便已懂得进退有度,引着云予追赶出来,忽的轻轻咬上一口。 其实不疼。 但云予从未被人咬过舌尖,大脑里的防御机制让他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陈明夏立马松口:“疼?” 云予没有回答,报复似的低头咬上陈明夏的脖子,他的力道不小,咬起陈明夏脖子上的一块肉,用牙齿磨来磨去。 陈明夏拍他的腰:“我又出了汗,你也不嫌脏。” 云予没有松口,力道还在加大。 陈明夏感觉到了疼痛,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但他没说什么,伸手圈到云予的另一侧腰间,用火钳捅了捅洞里的柴火。 过了好一会儿,云予才松了口,垂眼一看,脖子上又是一个明显的牙印,估计和上次一样,得一两天才消。 嘴里有咸味蔓延,云予想把唾沫吐掉,转头一看周围的环境,只得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陈明夏看他:“你还真是爱咬人。” 语气平铺直叙,没有抱怨和责备,虽然他一直觉得咬在脖子上和肩膀上被人看到了不太好,但是既然云予爱咬,他只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 云予说:“好咸。” 陈明夏笑了一声:“我说我出了汗,你又不听。” 完了又说,“咬出牙印了?” “嗯。”云予用手指摸摸,还摸到了自己的唾液,他用手心擦掉,“明天之前肯定不会消。” 陈明夏问:“这下满意了吧?” 云予点了点头,何止满意,简直满足得不行,心里那块原本空着的地方几乎被填满了。 锅里的水烧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陈明夏让云予把洗澡的桶提来,装了半桶热水,又兑了半桶凉水,满满一桶水只够云予一个人用,剩下的水则装进了他的桶里。 他们提着两桶水来到厕所后面,这里有厕所、驴棚和树的遮挡,旁边还有一条早已干涸的小水沟,是个冲凉的好地方。 之前冲凉都穿了底裤,这次也不例外。 然而洗着洗着,云予又在他的肩头上咬了一口,不过没咬太久,云予的头往下低了去。 这边没有开灯,只有堂屋的灯照着前院,隐约可见眼前晃动的身影,陈明夏感觉身上的疼从肩上转移到了胸前。 察觉到了云予有下蹲的趋势,陈明夏不可谓不震惊,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慌张之下去抓云予,却只抓到云予的头发。 五指没入发间,随即攥紧。 云予被扯得抬起了头。 眼前光线昏暗,看不清云予的脸和表情,可不知怎的,陈明夏觉得云予正在看他,一双凤眼比天上的明月还亮。 “别……”陈明夏呼吸微喘,气息又重又急,“太脏了。” 云予倒很冷静,甚至煞有其事地说:“你哥的书里这么写了,我想看看有没有效果。” “没必要。”陈明夏微微弯腰,手从云予的肩膀摸索到了手臂,试图将人提起来,“真的没必要。” 他是什么身份? 云予是什么身份? 怎么可能让云予为他做这种事? 陈明夏想都不敢想,云予那张嘴可以吃饭、可以说话、可以与人交谈价值上亿的项目,但绝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 但云予没有起来,他艰难而笨拙地进行尝试。 陈明夏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云予猛地把头扭向一旁,抚着胸口剧烈咳嗽。 陈明夏立即将他拉了起来,把手伸到他的嘴边:“吐出来。” 云予半天才止住咳嗽,这会儿隔得近了,勉强可见云予的表情,皱着眉头,难受得很。 绷着嘴角、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云予才说:“我吞了。” 陈明夏:“……” 这时,堂屋那边传来虚掩的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响起陈明冬的喊声:“云叔叔?” 云予没法回应,他脸颊酸、嗓子痛,可能蹲得太久,浑身都不舒服。 “云叔叔?”陈明冬一边喊一边朝这边走来,“云叔叔,你没事吧?” 陈明冬本来都睡着了,结果被云予的咳嗽声吵醒,他屋子的窗户斜对厕所,把声音听得特别清楚,他可不敢怠慢这个大老板,当即睡意全无,赶紧爬起来查看。 快走到厕所后面时,一道高大的身影突然晃了出来。 陈明夏浑身湿透,只穿了一条湿漉漉的短裤,五官绷得很紧,他说:“他没事。” 陈明冬哪儿想到他哥也在,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惊讶地说:“哥,我刚听到云叔叔在咳嗽。” “只是洗澡时被水呛到了,现在已经好了。”陈明夏的语气比表情温和,但言语间全是驱赶的意思,“吵醒你了,快回去睡吧。” 陈明冬哦哦两声,揣着一肚子的疑惑转身往回走了。 回到堂屋里,他蓦地想起一点—— 他哥怎么和云叔叔在一起洗澡? 也不是说不能一起洗澡,就是好奇怪啊,具体哪里奇怪,他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另一头,陈明夏拉着云予赶紧冲完凉、漱了口,穿上衣服,把人送到屋里。 按理说,有了刚刚的开头,他们这会儿应该水到渠成地上床做/爱,可惜场地不对,半路还杀出了一个程咬金,两人都没再提这事儿。 吹完头发,陈明夏等云予上床后,才要关灯出去。 走到门口,他想到什么,折身回去站到床边,弯腰亲了亲云予的额头。 云予眨着黑亮的眼,神情略显怔忪。 “晚安。”陈明夏说,“等我明天去县上买点东西回来,不然你还是会疼。” 云予的嘴角要翘不翘,微微抿起,然后说道:“晚安。”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是个行动派, 第二天上午,他便坐着大巴车去县里了。 县里只有一家卖计生用品的店,还遮遮掩掩地开在角落位置, 外面放了一个卖雪糕的冰柜, 正上方的门牌上用红底白字写着极小的“成人用品”四个字。 陈明夏表情平静地走进去, 看到站在柜台前结账的一个熟人后,他不淡定了,转身就走。 那人转头瞧见了他,连忙过来喊住他:“诶诶, 你走啥?” 陈明夏避开那人伸过来的手,在门口站住脚步, 后又觉得站在门口实在不妥, 只能往里走了两步。 外面的阳光被半关着的门遮了一半,但投下的阴影遮不住廖杰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双手叉腰,站姿吊儿郎当,把陈明夏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 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问你几次了, 你都不承认,这下被我逮到了吧!”廖杰略有得意地说, “我和老板认识,你要买啥?我跟老板说一声,给你少点钱。” 说着, 当真回头跟老板打了声招呼。 老板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 一边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一边盯着电脑上放着的电视剧,眼皮都没抬一下:“随便选,随便挑, 等会儿给你抹个零。” 廖杰挤眉弄眼地撞了下陈明夏的胳膊。 陈明夏对廖杰的自来熟感到无语。 他和廖杰本来只是还行的关系,但不知从何时起,廖杰似乎把他当成了好兄弟,有事没事就来田里找他唠嗑,聊的全是女人。 陈明夏又没和女人做过爱,没法和他交流经验,当然就算做过,也不可能拿来当谈资。 他沉默半晌,开口问道:“你买了什么?” 廖杰拎起柜台上的一个黑色塑料袋,扔给陈明夏。 陈明夏接过,打开一看。 里面全是各种牌子的套,还有带颗粒和花纹的套,廖杰和周小红玩得挺花,那天晚上在麦田里就看出来了。 陈明夏重新拴上袋子,扔回廖杰手里,他走到柜台前,没看一眼玻璃柜上摆放得琳琅满目的计生用品,只问老板要了一盒套和一管那什么油。 简单的交流后,老板把装了东西的黑色塑料袋递给他,果然给他抹了零——五毛钱的零。 陈明夏把东西裹好扔进身后的背篓里,要往外走,廖杰跟了上来。 “你怎么连那什么油都买?”廖杰做贼心虚似的,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把声音压得极低,“你们年轻人应该用不着吧?” 陈明夏不想话题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不答反问:“你不是说过两天才回县上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廖杰嘿嘿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黑色塑料袋:“买这个呗,不然下山干嘛?来回折腾麻烦死了。” 陈明夏说:“你要打听的事,我帮你问好了。” “哇!”廖杰眼睛一亮,“是不是真的?请客的事确定了吗?” “下周天请客,确实是请全村人,也会找些人手帮忙,如果你有那个想法的话,可以提前跟云老板说,免得到时候他漏了你。” “嗐,怎么可能?”廖杰不相信地摆了摆手,表情颇为自信,“我之前跟了云老板好多天,而且天天都找了机会和云老板说话,云老板对我的印象好像还不错,到时候肯定会想到我。” 陈明夏想起云予听到廖杰这个名字时的第一反应,顿时沉默了。 廖杰为了不引人注目,和陈明夏一样是坐的大巴车来县里,两人逛了一会儿买了点菜,便一起坐大巴车回去了。 下车后还有一段路要走,顶着太阳,廖杰端起前辈姿态向陈明夏传授经验。 “你前面不能太干巴了,得把该做的做足,不然进去就难。” 陈明夏望着前方,表情有些生无可恋。 廖杰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你也别光为了干而干,多考虑对方的感受,等她放松下来,还需要那什么油吗?” 陈明夏的嘴巴张合半天,最后叹出口气:“我知道了。” “有事没事多摸摸人家,有些人就喜欢被摸,一摸就放松下来了。”廖杰把手举到嘴前,略带炫耀地说,“我那个就喜欢我摸她屁股,一摸就高兴……” 陈明夏出声:“廖杰。” 廖杰的说话声一停,抬头看他:“怎么?” “行了。”陈明夏说,“你说得够多了,后面的我自己领悟。” 廖杰不知道想到什么,嘿嘿的笑声就没消停过:“行行行,你自己领悟,你慢慢领悟。” 回到家里,陈明夏把东西藏到柜子的最底下,用水打湿毛巾擦干净脸上和身上的汗后,便去地里找陈明冬了。 一天忙活下来,等傍晚才见到同样累了一天的云予。 云予的嘴角肿了一小块,有些红,看着特别明显,笑起来扯得疼,他嘶了好几口的气。 把糖给陈简雨,有了陈明夏的同意,陈简雨都快乐开花了,捧着糖甜甜地喊:“谢谢云叔叔。” 也得了糖的陈明冬问:“云叔叔,你嘴巴怎么了?” 说着指了下自己嘴角。 云予闻言,表情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即便有所收敛,眉眼间的尴尬也掩饰不住,他瞥了眼从灶房出来的陈明夏,支吾着说:“没什么,不小心咬到了。” “咬得好重。”陈明冬觉得看着都疼,“叔叔你平时要小心一点,嘴巴里面咬破后容易变成口腔溃疡,特别疼。” 云予点了点头:“谢谢你啊。” 陈明冬继续伏在八仙桌上写作业,陈简雨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玩糖纸,云予本来也想拉来一张小板凳坐下,还没行动,就被不知何时走到堂屋外面的陈明夏喊了一声。 “云老板。”陈明夏站在满院子的夕阳里,高大的身影落在地上,被霞光拉得很长,他说,“你过来一下。” 云予看怔了一瞬,然后迈过门槛走了过去。 陈明夏把他拉到旁边的屋子外面,手指捏着他的下巴:“我看看。” 云予张开嘴。 陈明夏看了一会儿,眉头微皱:“咬得有点深。” 云予立即猜到陈明夏下一句要说什么,提前拒绝:“不用开药,小伤口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陈明夏没想到云予连自己要说什么都知道,轻笑一声:“行吧。” 云予也笑,结果扯到伤口,又嘶一声,赶紧把嘴角的弧度压下,他说:“这点咬伤不算什么,就是嘴巴酸,今天中午吃饭都还难受着。” 这下云予脸上的不自在滑到了陈明夏脸上,他拇指很轻地在云予嘴角按了一下:“疼吗?” 云予说:“这么按着不疼,扯到伤口才疼。” 陈明夏默了半晌,开口:“以后别做那种事了。” “为什么?”云予说,“你不是很舒服吗?” 陈明夏:“……” 这话他接不了。 云予叹息着说:“可惜后面几天亲不了嘴了。” “可以的。”陈明夏抬手撑到墙壁上,将云予挤在墙壁和自己的胸膛之间,低头贴上云予的嘴唇。 两人都静止了。 只是嘴唇相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但云予僵在原地,心脏疯狂地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他们的鼻尖相抵,呼出的气息喷在对方的脸颊上,热热的、痒痒的,让云予忍不住地眨眼。 他看到陈明夏闭上眼睛,深邃的眉眼被霞光覆上一层柔和的色彩,眼睫微微颤抖,不知道它的主人是不是和他一样无措、紧张又激动。 这个吻太单调了,枯燥又乏味,却比前面任何一次亲密都更拨动云予的心弦。 拉开距离后,陈明夏低眼看他:“就像这样。” 云予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攥紧,在自己几乎铺天盖地的心跳声中,他故作镇定地点头:“嗯。” 眨眼又过去几天,山上的工程停工,工人们全部来到村里休息。 周天这天是难得的阴天,晒人的太阳没有出来,立了秋的风吹得草木哗哗直响。 村里也是难得热闹,大家聚集的一片空坝上,临时支起的灶台上架着搭得高高的蒸笼,一片片白雾从蒸笼里冒出,旁边大铁锅里的菜炒得呲啦直响。 后面的村民忙得热火朝天,廖杰和周小红都在其中帮忙,时不时地对上眼神,趁着大家没注意,两人悄悄地眉来眼去。 陈明夏把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面上没有表情,心里还是有点波澜。 可能廖杰和周小红好上比较久了,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现在的肆无忌惮,仗着没被人发觉,行为越来越大胆,但这样很危险。 陈明夏想过要不要提醒他们,不过转念想到周小红在外打工的丈夫和家里的公婆孩子,他又把这个想法摁了下去。 正想着,人群忽然热闹起来,坐在旁边的陈简雨也高兴地站了起来:“云叔叔来了!” 陈明夏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云予又穿上了那套较为正式的白衬衫和黑西裤,黑发经过打理梳到脑后,又有一缕被风吹到额前。 云予走在吉东和田世强等人的中间,众星捧月一般,闭着的薄唇没怎么张过,他面色冷淡,一直在听身边的田世强絮絮叨叨。 在其他人面前,云予依然是那个大城市里来的大老板,高高在上且高不可攀,和他说上一两句话都会心惊肉跳。 云予的目光扫过空坝上摆好的桌椅以及已经到场的人,冷不丁地和坐在其中一桌的陈明夏对视上。 停顿两秒,又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 也不知道廖杰什么时候来的,坐在陈明夏的另一边,他见状赶紧拍了下陈明夏的肩,语气激动:“看到没?我说云老板记得我吧,你还不相信。” 陈明夏:“……”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要说廖杰自作多情, 其实也情有可原,昨天他思来想去还是找到了和田世强一起从山上下来的云予,没想到云予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廖杰简直惊喜交加。 虽然他对陈明夏吹牛说云予肯定眼熟自己, 但陈明夏不知道的是, 每天和他一样在云予面前刷存在感的人太多了, 有些人绞尽脑汁只为了让云予多看自己一眼。 和那些使劲浑身解数的人比起来,廖杰太平平无奇了,除了一身蛮力以及一身腱子肉外别无所长。 结果云予不仅记得他这个人,更是记得他的名字! 要是廖杰的屁股后头有条尾巴, 这会儿绝对翘到天上去了,他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只顾着嘿嘿傻乐。 陈明夏欲言又止。 还没说话, 便被桌对面响起的一声冷笑抢先。 廖杰的傻笑声也戛然而止,和陈明夏一起看向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个人。 是村东王家的大儿子,叫王勇,跟廖杰差不多年纪,也是小学毕业就没读书了, 但他没那么好的运气, 眼睁睁看着廖杰被父母送到县上学手艺又修了一套房子、买了一辆摩托,尽管王勇嘴上没说什么, 可眼里的嫉妒根本遮掩不住。 廖杰知道王勇眼红自己、不喜欢自己,所以他平时对王勇也没好脸色。 “看什么看?没见过别人聊天啊?”廖杰眉头一竖,凶神恶煞的模样当真有几分唬人。 他将两手往膝盖上一撑, 身体前倾, 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手臂上的肌肉鼓鼓囊囊,仿佛一拳头能打死一只羊。 对面的王勇瞬间怂了, 将嘴一闭,眼神飘忽地看向远方。 廖杰嗤笑:“什么德行。” 王勇闻言,目光飘了回来,重新落到廖杰身上。 廖杰瞪他,作势要站起来。 他顿时一惊,赶紧把头撇向一边,后面没敢再往廖杰身上看,也没敢再发出任何阴阳怪气的声音。 和壮得跟牛蛙似的廖杰相比,王勇就瘦得可怜了,细胳膊细腿,整个人跟柳条似的,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 廖杰瞪了半天才收回目光,嘴里骂骂咧咧:“死同性恋……” 陈明夏和廖杰坐得很近,捕捉到了这几个字,他扭头看向廖杰:“你说什么?” 廖杰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摇头,装傻地说:“没什么啊。” 陈明夏表情平静,沉默地和他对视。 廖杰被看得有些心虚,索性站了起来:“那啥……我先去忙了,这个位置你帮我占着,等会儿吃饭我再过来。” 说完溜了。 - 傍晚六点不到,大家又在空坝上忙活起来准备晚饭。 晚饭也是云予请客,虽然没有午饭丰盛,但是依然有鱼有肉,荤素搭配,一桌摆了十几个盘子。 吃完饭后,田世强招呼大家去另一个地方集合。 云予团队特地从县上请来了一支表演队伍,舞台都搭好了,就差观众,不过凳子得从各自的家里拿。 陈明冬和陈简云都高兴极了,急急忙忙地带着陈简雨回去搬板凳了,廖杰倒是不急,跟着陈明夏慢吞吞地往村口前的空坝上走。 山里的夏天几乎每天傍晚都有霞光,浓墨重彩地涂染了村里的景色,前面和后面的人都离他们很远。 陈明夏问廖杰:“你不回去拿凳子吗?” 廖杰嘿嘿一笑,眼里冒着幸福的泡泡:“有人帮我拿。” 陈明夏哦了一声。 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那人是周小红。 “你呢?”廖杰反问,“你怎么不回去?” 陈明夏看着走在很前面的一行人,中间白衣黑裤的年轻男人身形笔挺、气质卓越,在一行人中鹤立鸡群。 他说:“也有人帮我拿。” 廖杰哟了一声,一下子就想歪了,眉毛飞舞起来,贼兮兮地问:“你那个相好的帮你拿?” 陈明夏收回目光,瞥向廖杰,淡淡地说:“我弟弟妹妹们帮我拿。” 廖杰一愣,一脸扫兴地摆了摆手说:“没意思。” 完了又问,“你那个相好的呢?” 陈明夏没有接话。 廖杰自顾自地说:“这么久了,都没听你提过她一次,要不是你脖子上还有个牙印,我都以为你肩膀上的牙印是自己咬的了。” 陈明夏终于开口,言简意赅:“不方便提。” 这话引起了廖杰的兴致,他像是想到什么,连忙问道:“怎么不方便了?她是村里的吧?难不成她结婚了?” 重点在最后一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明夏似乎毫无察觉,只说:“村里人多嘴杂,被人知道了不好。” 本来廖杰对这件事的好奇心没那么重,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才打听,可一想到陈明夏极有可能和自己一样找了个已经结婚的女人,那股子找到盟友般的兴奋劲儿又上来了,他急切地问:“跟我透露一下呗,是谁啊?名字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 陈明夏一阵无语,刚想岔开话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廖杰冷不丁地没了声儿。 走在前面的云予不知何时撇开其他人朝他们走来。 廖杰脸上的八卦被兴奋代替,他连忙打直肩背站好,巴巴望着云予离自己越来越近,眼里的光亮得都要溢出来了。 就在云予距离他们只有两三步之遥时,突然喊了一声:“廖杰。” “诶!”廖杰一个箭步上前,颇有一些狗腿子的感觉,“云老板,您找我有事儿?” 云予看向陈明夏:“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说,可以吗?” 廖杰:“……” 还以为云予是来找他的,结果是来让他腾地儿的。 廖杰一脸幽怨地走了。 陈明夏和云予面对面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一起继续往前走。 云予说是有话要说,其实也没什么话,就是想和陈明夏一起走走,他在陈家住了快一个月,和陈明夏走在一起的次数少得可怜。 金色的光线一点点地收到山下,带着凉意的风从陈明夏的耳畔掠过,吹拂到了云予脸上。 云予又闻到了陈明夏身上的味道,可能是刚洗过澡的缘故,带有明显的皂香。 去那处空坝上既可以走大道也可以抄小路,所谓小路就是遍布在各个方田之间的田埂,前面的人都走了大道,陈明夏带着云予抄小路。 选择走小路的人只有他们两个,远远可以看到走在大道上的人,掩映在树木后面,隐隐绰绰,看得不太真切。 陈明夏回头问跟在后面的云予:“走得习惯吗?” 云予走得较慢,但步伐比刚来的时候稳得多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抬头反问:“不习惯的话你要牵我吗?” 陈明夏伸手:“可以。” 云予挑起眉梢:“不怕被人看到?” 陈明夏连借口都想好了:“就说怕你摔着。” 云予嘴角直翘,仿佛有根隐形的线一直在往上拉,他一把抓住陈明夏的手,握得很紧。 陈明夏的手上有茧,指腹和掌心都有薄薄一层,一摸就是从小到大干惯了活儿的手。 之前云予觉得那层茧扎皮肤,现在用手摸着,手感还行。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牵着难免别扭,本来就不快的速度一时间变得更慢了,但云予没有松开的意思,陈明夏也很快适应了这个姿势。 云予在后面说:“上次我们捉萤火虫的地方就是这里吗?” “嗯。”陈明夏说,“刚刚走过。” “现在还有萤火虫吗?” “有。”陈明夏问,“你想捉萤火虫?” “我想看。”云予对捉虫子没有兴趣,但想看到萤火虫漫天飞舞的画面,像洒落一地的星光,被风吹起,遍布周身每一寸空气。 那晚便是这样。 他和陈明夏跌到田里,躲在草丛中的萤火虫受惊而起,在黑暗中淹没了他俩。 那样的场景终身难忘。 当然,难忘的最大原因并非在于萤火虫。 “就今晚吧。”陈明夏说,“等天黑了带你来看。” 云予听到这话,心跳竟是不受控地加速,他的嘴角抿了又抿,最后硬邦邦地嗯了一声。 快到空坝上时,两人自觉地松开了牵着的手,云予的手垂到身侧,手指蜷起,不一会儿放进了裤兜里。 明明才牵一会儿,放开后就开始不习惯了。 空坝的一头已经搭起一个小型舞台,表演队伍正在舞台后面做着准备工作,舞台前面放满了高矮不一的板凳,大家三两成群,一边唠嗑一边等待天黑。 田世强还让人买了两大袋的花生瓜子,挨着发放。 陈明冬和陈简云带着陈简雨占到了靠前的位置,带给陈明夏的板凳也摆在了前面,陈明夏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后,拿起板凳坐到最后一排的后面。 最后一排的中间坐着王勇。 王勇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板凳上,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抱着膝盖,目光跟随陈明夏的身影移动,直到被转身坐下的陈明夏逮个正着。 陈明夏没有表情的样子不比廖杰温和多少,但他的形象和气质都比廖杰好上太多,即便冷眉冷眼地看着人,也不至于把人吓得瑟瑟发抖。 王勇和陈明夏对视了好几秒,才慢腾腾地把头扭了回去。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的目光并未从王勇身上挪开, 他盯着王勇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顺着王勇头扭去的方向看到了坐在人群靠左的廖杰和周小红。 廖杰和周小红各自跟自己家人坐在一起,不过他俩坐在两家人的中间, 周小红抱着自己孩子正和廖杰说说笑笑。 两人的行为举止都很正常, 说话时也保持着一定距离, 看上去是再普通不过的亲戚关系。 但王勇一直看着他们,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天渐渐黑了,布置在舞台周围的灯光骤然亮起,照亮了舞台前后的小片范围, 一阵敲锣打鼓后,第一个节目的表演者先后上台。 陈明夏的左右和后面都没有人, 他将板凳挪到很后面的位置, 伸长了腿,抱着双臂看前面被小品逗得哈哈大笑的人群。 云予作为目前村里的中心人物,自然被簇拥在前排中间的位置,田世强和吉东像两个保镖一样地围着他。 陈明夏的个子高,即便坐着较矮的板凳, 也能隐约看到最前方云予冒出来的脑袋。 他就这样看着。 直到夜色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舞台上表演到第五个还是第六个节目时,最前方冒出来的脑袋不见了, 一道身影偷偷摸摸地绕过人群。 陈明夏的目光追随那道身影。 那道身影微弯着腰,轻手轻脚地小跑到他身前。 云予轻喘着气,蹲到地上, 将手搭在陈明夏的膝盖上, 他第一次抱怨起田世强来:“田村长的话太多了,说到刚才还在说。” 陈明夏起身把板凳塞到云予的屁股下面,他蹲在一旁, 手扶到云予腰上:“你就这么走了,他们不会说什么吗?” “我说我肚子疼。”云予抬抬下巴,语气里有着一丝小得意,“这个理由不错吧?” 陈明夏欲言又止:“……不错。” 云予还穿着白天的白衬衫和黑西裤,衬衫和西裤的布料都没有弹性,稍微一绷,就紧紧贴着皮肤,偏偏坐着的板凳又矮,云予的双腿弯曲着,西裤贴着他的腿,把他臀部和大腿的线条勾勒得十分明显。 本来陈明夏已经把手放在云予腿上,可西裤绷得太紧,他刚放上去就感觉自己好像在摸云予的大腿一样。 云予的表情也有些许变化。 “……”陈明夏愣了片刻,赶紧把手放回云予腰上,尽量忽略眼皮底下绷起的半圆形,低声说道,“休息好了吗?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就走。” 云予问:“往哪边走?” 陈明夏说:“我们来的那条路。” 于是两人趁着前面没人注意,悄无声息地摸进了黑夜里,陈明夏不忘带上家里的板凳。 夜里的田路不好走,陈明夏从小到大走习惯了,不知道在这田埂上摔过多少跟头,唯独苦了云予,好不容易习惯了白天走路,结果一到晚上,又是两眼一抹黑,走得一脚深一脚浅。 还没走到老地方,云予就走不动了。 陈明夏把板凳放到云予屁股后头,等云予坐下后,把手机的光扫向云予的脚。 今天为求正式,云予穿上了已经被冷落许久的皮鞋,陈明夏第一次赶着驴车去公路上接云予时,云予便是穿着这双黑色皮鞋。 当时皮鞋崭新,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现在好像是穿了三四年一样,灰扑扑的,看不出了以前的锃亮。 陈明夏抬起云予的一只脚。 云予惊呼一声,却没挣扎,只是伸手抓住陈明夏的肩膀。 陈明夏看了一圈,用食指的指尖勾住皮鞋左侧的鞋底,本来缝合得当的皮鞋裂开了一条缝,像是张开了一张嘴。 “这里开了。”陈明夏说。 云予低头一看,顿时叹气:“我就知道这双鞋中看不中用。” 陈明夏把他的脚放到地上:“先回去换鞋吧,你这么穿着也不好走。” 穿皮鞋走田路,在陈明夏的人生里,云予是第一个这么做的。 云予有些不情愿,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话音刚落,脚上的皮鞋就被陈明夏脱下来了,接着是另一只脚上的皮鞋,很快,云予脚上只剩一双白袜子。 陈明夏继续脱云予左脚的袜子,云予试图阻拦,然而晚了,陈明夏手机的光对着云予的脚背,可以清楚看到白皙皮肤的一侧磨出一大块红。 难怪云予傍晚走得那么慢。 陈明夏忽然发现云予其实挺能忍的。 他曲起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块磨出白皮的地方。 云予立即嘶了一声。 “很疼?” “不碰就不疼。” “那你穿着鞋就没有不被碰到的时候。”陈明夏又脱右脚的袜子,也看到了脚侧的一大片红,都破了一条约两厘米长的皮,他没忍住说出了心里话,“你挺能忍的。” “这算什么。”云予的嘴巴比磨破他脚的鞋还硬,“以前出差,每天走十几二十公里,连走五六天,脚也被磨破过,比这严重的时候都有。” 陈明夏裹起白袜子塞进皮鞋里,掀起眼皮看向云予。 手机的光照得云予的五官挺拔,皮肤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毫无瑕疵,他的眸光很亮,直勾勾地盯着陈明夏:“跟你比,这算什么。” 陈明夏单膝跪地蹲在地上,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他这样的姿势刚好和坐在板凳上的云予平视。 眼里有着疑惑,他问:“跟我比什么?” “跟你比被磨出的伤口。”云予拉起陈明夏的手,手指抚过掌心上的一层薄茧,他的声音夹在初秋的风中,但异常清晰,“陈明夏,我想帮你也不完全因为我想和你发生点什么,如果你拒绝了我,我还是会帮你,你和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值得。” 陈明夏略显怔愣,嘴巴微张,良久没有言语。 云予身体前倾,将唇贴上陈明夏的唇。 他嘴角的伤口还在,不能深入,可只是这样唇贴着唇,就让他的内心获得了巨大的满足。 显然陈明夏也顾及着他嘴角的伤口,回神过后没有更进一步,只是细密地吻着他的嘴唇表面,一次次的蜻蜓点水。 慢慢地,吻从唇上游移到了鼻尖,继续上爬。 陈明夏的手里还抓着手机以及云予的鞋和袜子,不好上手,他吹开遮在云予额前的碎发,在眉心落下一吻。 嘴唇还没离开云予的皮肤,云予的手猛地往下。 “你起来了。” “……” 云予陡然往上一贴,双手圈住陈明夏的脖子:“你看这里也有萤火虫。” “嗯?” “你把手机灯光关了。” 陈明夏犹豫了下,便照办了,唯一的光线一灭,他俩的身影都没入了模糊的夜色中,远处空坝上舞台灯光明亮,像一座遥远的灯塔,成为黑暗中的唯一指明灯。 但在他们身边,有淡黄的光点飞舞,起初只有一点,后面仔细一看,居然密密麻麻,周身都是。 云予的脸和表情都被夜色淹没,只有惊喜的声音在陈明夏耳畔响起:“天,你们这里有好多萤火虫!” 田埂比较狭窄,陈明夏放下云予的皮鞋,把手掌在云予腰间,担心他又像前两次一样不小心跌到田里。 “嗯。”陈明夏扭头看着漫天飞舞的光点,“每到夏天都有,只要晚上来田里就能看到。” 云予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萤火虫。” 陈明夏说:“我也是。” 云予一愣:“啊?” 陈明夏解释:“我每年夏天都会带简雨出来捉萤火虫,以前也有很多,不过像今晚这么多还是第一次。” 云予也不知道被戳中哪个笑点,乐了起来:“都是第一次。” “嗯。” 然后两人都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萤火虫在两人之间飞舞,落到两人身上,缓慢地爬。 过了半分钟,云予的手摸索到了陈明夏的脖子后面。 唇也贴了上来,先是下巴,后面才往上挪,一口咬住陈明夏的下嘴唇,用牙齿衔着,轻轻地磨。 陈明夏掌在他腰间的手也往上爬,隔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张开五指的手贴在云予背上。 衬衫因云予的动作而绷紧,一层布料隔不开两人皮肤的温度,在夜风中,温度相互传递。 陈明夏被咬着下嘴唇,说话有些含糊:“嘴角不痛了?” 云予在他面前笑:“脚上更痛,不都忍过来了?” 接近晚上十点,舞台上的节目还在继续表演,音响里放出的声音在半空中回荡,时不时夹带大家的笑声。 随着时间的流逝,夜风变大,打在田边的野草上,发出呼呼声响。 陈明夏知道田埂很窄,却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受到田埂的窄,板凳不知道被他踢去哪里了,云予的鞋袜和他的手机也落到一旁。 他脱了上衣垫在地上,汗水溢出,打湿了光着的上半身,又很快被风吹干。 云予的哭声混在风里,断断续续,过了许久才停,倒不是云予不哭了,而是他又咬住了陈明夏的肩膀。 牙齿嵌进肉里,尝到了血腥味,还有汗水的咸味。 后面两人都从田埂上滚了下去,压到田边的野草,虫鸣声消失,无数光点飞舞而起。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云予如愿地看到了萤火虫, 这一晚上看到的数量比他前面二十多年加起来的数量都多。 只是没有做到最后。 到底还在外面,心悬在半空中,若是身后突然冒出个人来, 能给他们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而且该带的东西没带, 云予也没完全做好准备。 后面回去,云予彻底走不动路,不仅脚被皮鞋磨出两大块红印,腿的里面也没能幸免, 被磨得生疼,估计和脚一样红了两大块。 云予不太清楚, 他没好意思让陈明夏打着手机灯光看。 陈明夏背着云予走在田埂上, 云予的两只手都很忙,既要拎着自己的鞋袜、还要拿着陈明夏的手机照明。 陈家的小板凳不知道落哪儿去了,他们没有多余的手拿,只能由它留在田里,陈明夏说等明天再来看, 如果没人捡走的话就带回去。 云予的脸贴在陈明夏的脖颈上, 陈明夏说话时,他感受得到对方音带的震动。 余光中, 陈明夏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云予侧脸去看,伸手绕过陈明夏脖子的另一边,食指的指尖戳在了陈明夏的喉结上。 下一秒, 喉结往上一滚, 指尖往下沉了沉。 但没过一秒,喉结滚了回来,云予的食指顺势往上, 又准确无误地戳在了陈明夏的喉结上。 陈明夏的声音随即响起:“要下雨了。” “嗯?”云予抬头,“你怎么看出来的?” 今晚没有星星和月亮,漆黑的天宛如一块巨大的黑布,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整个世界,可能是有风的缘故,空气不像以往那般闷热。 但也看不出要下雨的迹象。 “感觉。”陈明夏加快步伐,每一步都迈得很大。 十多分钟,他们到家。 其他人都没回来,堂屋里一片漆黑,陈明夏开了堂屋的灯,把门敞开一半,接着去灶房烧水。 云予穿上鞋子回屋换衣服时,发现自己身上沾了许多草絮和泥土,他换了双拖鞋,到屋外把身上的脏东西拍干净才又进去,脱了裤子,低头掰着大腿里面看。 果然红了两大块。 都说摩擦起火,刚在田里摩擦半天,火没起来,皮都要擦掉了。 云予用手指碰了碰,有些疼,两条腿也是又酸又麻。 他套上宽松的衣服裤子出去,外面的风大了不少,吹得篱笆外面的树稀里哗啦地响。 灶洞里的火光明亮,陈明夏坐在灶台后面的小板凳上,轮廓分明的脸上铺满了跳动的火光,他手里拿着一把火钳,正在掏里面的柴火。 抬头瞧见云予的身影。 陈明夏说了一句:“把门带上。” 云予带上了门。 陈明夏又说:“反锁。” 云予落了门栓,转身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到陈明夏跟前。 陈明夏把火钳靠到灶台下面,他依然坐在小板凳上,岔开两条曲着的长腿,高度比站着的云予矮了一截,目光正好平视到云予的腹部。 云予脱了衬衫西裤和黑色皮鞋,换上了松松垮垮的短袖短裤,白天梳到脑后的黑发也全散下来,一部分的刘海有些长了,抵在眼睫上,露出来的大半张脸白皙英俊。 乍看之下,有点像陈明夏以前去隔壁学校找人时遇到的艺术生,看上去年轻了几岁,也少了社会气息。 陈明夏仰着头,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里,略有怔愣的目光在云予脸上停留了十来秒。 然后在云予弯腰的动作下,他回过神来。 云予伸手拍掉他头发上的草絮:“头发都脏了。” 陈明夏说:“等会儿把头一起洗了。” “好。”云予把手收回,重新站好,看了一眼锅里还没动静的水,“什么时候烧好?” “水放得多,要等等。”陈明夏说着,抬手掀起云予的衣摆,指尖搭上裤子的松紧带,“我看看你的腿。” 毕竟经历了这么多次,云予再害臊也学会了如何保持镇定,他面上云淡风轻,一把抓住陈明夏要把自己裤头往下拽的手:“我里面没穿。” 陈明夏的惊讶全写在脸上,抬头看他。 “腿被磨得不舒服,里面穿了勒着,我就在出来时脱掉了。” “没事。”陈明夏说。 云予闻言,把手松开。 陈明夏拉着云予向自己靠近一步。 云予的腰很细,腹前只覆了一层薄肌,即便裤头有松紧带,穿在他身上也有些大了,只是稍微用了下力,裤子就被轻而易举地扯了下去。 那地方安静地匍匐着。 云予的发量很多,但身上的毛发稀疏,从光滑的小腿就能看出来,这里的量也很少。 陈明夏没有看同性的习惯,第一个仔细看的对象就是云予,和自己的量比起来,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云予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身体下意识地往旁偏了一些。 “剃过?”陈明夏问。 “没有。”云予说,“我才不剃这个。” 陈明夏哦了一声,大手掐住云予大腿上的肉。 他的皮肤是浅棕色,一个夏天的劳作下来,手上颜色更深,在云予白皙肤色的衬托下,简直像是涂了一层颜料。 指腹的茧擦过云予的皮肤,惹得云予皱起了眉。 灶房里的灯光不是很亮,洞里的火光倒是很亮,可惜照明范围有限,而且光是红的,照不出什么。 陈明夏埋头凑近了些,仔细查看下来,开口说道:“磨得有些厉害。” 裤子卡在云予的膝盖上,要掉不掉,云予不得不弯着腰,一手拽着裤子的一头,他姿势别扭,腿上的酸麻感加重。 “没什么的,养两天就好了。”云予不以为然地说,比起这个,他更在乎另一点,“你剃过?” 看量和面积不像啊。 陈明夏摇头:“我也不剃这个。” 一边说着一边帮云予拉上裤子。 云予站得很累,索性转身坐到陈明夏的一条腿上。 屁股下的肌肉瞬间绷紧,陈明夏僵了一瞬,不过没推开他,而是抬手扶住了他的腰,估计担心他坐不稳。 “那你怎么这么了解?还知道剃不剃的事。”云予眼里揣了一抹狐疑,扭头和陈明夏对视。 以他对陈明夏不多的了解,陈明夏应该更清楚如何耕种和学习的事,怎么连这么隐私的方面都涉及到了? 陈明夏表情不变,平静地说:“听室友说的。” 云予皱眉:“你跟你室友还聊这个吗?” “就聊过一次。”陈明夏扭身抓了两根秸秆,对折之后塞进洞里,又拿起火钳在洞里掏了几下,嘴巴在跳跃的火光中张合,“他喜欢男的,交了一个舞蹈生对象,舞蹈生对外形管理比较严格,他对象有剃毛的习惯,所以跟我聊了几句。” 他那室友早在初中就开荤了,知道他是同类人后什么话都跟他聊,包括和对象在床上的那点事。 陈明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没听进心里。 有天室友跟他说了剃毛的事,抱怨对象剃了过后摸着扎手,让不要剃非要剃,他连和对象做的欲望都没了。 喋喋不休地抱怨了半天,室友话锋一转,忽然问他:“你对象不也是舞蹈生吗?他剃吗?” 陈明夏早忘了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只记得自己停下动作,回了一句:“我和他没在交往。” “切,少忽悠我。”室友说,“你们那眼神儿都快拉丝了,还在酒店睡了一晚,别告诉我你们在酒店呆一晚上是盖着被子纯聊天。” 陈明夏想解释,张开嘴后,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和白云森的确在酒店睡了一晚,也的确睡在同一张床上、盖了同一张被子,但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 那天他被学长强行拉着去跟隔壁学校的人联谊,隔壁学校来了很多人,男女都有,他不得已喝了很多酒。 然而他从小到大喝酒的次数少得可怜,酒量不行,离开饭馆时,走路都勉强。 白云森扶他去了酒店,照顾了他一晚上。 他想自己是喜欢白云森的。 白云森也是喜欢他的。 可惜差了点什么。 也许因为大哥的失踪,也许因为被骗了钱的父母在电话里的哭诉,也许因为家里的弟弟妹妹们还在盼着他这个仅剩的哥哥寒暑假回去。 他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他和白云森的距离在只剩0.5厘米的时候停住了,后来再也没有向彼此靠近过。 脖子上传来一阵疼痛。 陈明夏回神,趴在他脖子上咬的云予也松了口。 云予咬得很重,不用看就知道又出血了。 陈明夏拍他的腰:“我都没洗澡,身上全是脏的。” 云予面带不悦,直接把话题掰了回去:“你室友连他对象剃不剃毛都跟你说吗?” “嗯。”陈明夏略过了白云森的那段,说道,“我和他关系还行,如果不跟我说,他只能自个儿憋着。” 这个解释还算合理。 可云予并未被说服,他看着陈明夏埋没在火光中的脸,第一次感觉到陈明夏心里似乎藏着一小块地方,平时没被他注意到,现在也不愿让他碰触。 这种感觉让他憋闷、烦躁,像是有团棉花堵在喉咙里,虽然不会让他窒息,但是每呼吸一次都能感受到棉花的存在。 烧开水后,两人拎着桶去厕所后面冲凉。 洗完澡回到云予屋里,吹干头发,陈明夏让云予脱了裤子坐到床上,他从堂屋里拿来一张小板凳坐在床前。 云予岔开双腿。 陈明夏手拿药膏,仔仔细细地把擦肿的地方涂抹一遍,接着是两只脚。 两只脚擦得最重,他怕弄疼云予,涂得格外小心。 就这么涂了好几分钟,才拧上膏药的盖子,一手抓着云予的两只脚,把云予扭了个方向,腿放到床上。 下一刻,他的动作一顿。 “翘起来了。”他说。 云予没有说话,半跪在床上,贴上来圈住他的脖子,两片带着凉意的薄唇也寻了上来。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夜里果然下起了雨。 还好表演在下雨之前结束, 兄妹三人都回来洗完澡了,才有雨水拍打地面的声音响起。 陈明夏被留在了云予屋里,堂屋的门已被陈明冬从里锁上, 钥匙装在陈明夏的裤兜里, 那条换下来的裤子放在床尾的柜子上。 陈明春屋里的床不大, 两个人睡是睡得下,就是有些挤了。 床的一边靠着墙壁。 虽然这间屋子铺了地砖,但是墙壁没有粉刷,和其他屋子一样还是灰扑扑的水泥墙, 之前陈明春为此找陈父陈母闹了很久,可惜陈父陈母一直没有答应粉刷墙壁, 陈明春只好自己想办法, 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堆报纸贴满了靠床的那面墙壁。 几年过去,贴在墙上的报纸变得陈旧,有些脱落下来,又被陈简云用透明胶贴了回去。 陈明夏侧身而睡,后背紧贴面上覆了一层层报纸和透明胶的墙。 透明胶的表面很凉, 没有被子的阻挡, 凉意穿过薄薄的汗衫布料,传递到他的皮肤上。 陈明夏的双手无处安放, 只得抱在胸前。 屋里很黑,窗帘遮挡了所有光线,外面还在下雨, 雨水时轻时重地落在屋檐上和地上, 噼啪声响个不停。 陈明夏看不到云予是侧躺还是仰躺,雨声覆盖了一切,他连云予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 面前的云予翻了个身,紧接着,一双手无声无息地摸索过来。 陈明夏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当视觉失去作用时,触觉会变得敏锐起来,他感受到了云予在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着自己,戳到了自己抱着的手臂上。 很快,微凉的手指爬上手臂。 陈明夏既没动弹也没说话,仿佛已经睡着。 云予抓着他的手臂安静了一会儿,手继续往里伸来,慢慢地环在了他的腰上。 随之贴来的是身体。 云予的皮肤冰凉,可呼吸滚烫,呼出来的气息落在陈明夏的脖颈上,烫得好像都能冒出火星子一样。 直到两人的身体很大程度地相贴,云予才停下来,用下巴在陈明夏的肩头上寻了一处位置。 可惜陈明夏的双手抱在胸前,将云予推出了一定距离,云予的下巴搁不到他的颈窝里,只能勉强挨着肩头。 后面没再有任何动静,似乎准备入睡。 陈明夏在心里叹了口气,松开抱着的手,揽过云予的肩膀,将人搂入自己怀中。 云予还没睡着,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你醒着啊?” “嗯。”陈明夏将下巴抵在云予的脑袋上,手轻轻拍了两下对方的背,“明天还要早起,快睡吧。” 云予的身体微僵,半晌才逐渐放松,他加大手上的力道,紧紧圈着陈明夏的腰。 “你说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云予嗅着陈明夏身上明显的皂香问道。 “明早吧。”陈明夏说,“一般下不了太久。” “你明早还要去捡板凳吗?” “嗯。” 云予把自己身上的薄被往陈明夏身后拽了拽,他的脸埋进陈明夏的胸膛上,陈明夏体温偏高,身体里面犹如燃着一堆火,让他原本有些冰凉的手脚都变得暖和起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卯足了劲儿往屋檐上和地上砸,雨夹着风,打得树木摇晃不止。 听着几乎填满整个世界的雨声,云予有了睡意,他抬头亲亲陈明夏的下巴:“晚安。” “嗯。”陈明夏拍他的背,“晚安。” -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 这场雨带来了秋天的凉意、也驱散了夏天的炎热,领着大家奔向九月。 外头的地面一片湿滑,经历一宿捶打的树木枝头还挂着水滴,若是一脚踹上去,能踹出一片稀里哗啦的水。 陈明夏从云予床上起来,穿着睡觉的衣服和云予一前一后地走出屋子。 在院子里刷牙的陈明冬看到他们,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哥,云叔叔,你们……” “我昨晚在你云叔叔屋里睡的,堂屋的门关了,我没带钥匙。”陈明夏很淡定地说。 陈明冬赶紧喝了口水把嘴里的泡沫漱掉,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嘴后,一边在水龙头下冲洗牙刷和漱口杯一边说:“哥,你没带钥匙叫我就行了啊,我起来给你开门。” 陈明夏说:“下次叫你。” “哦,好。” 话题就此翻篇,只有陈明冬心里冒着疑惑。 下次叫他是什么意思? 这种事儿还有下次? 九月一到,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紧迫起来,兄妹四人都面临开学,跟时间赛跑似的忙着家里和地里的活儿。 与此同时,云予也很忙,甚至连着两三天没有回来,在山上和村里之间跑来回是一件既费时又费力的事,为了把时间用在刀刃上,云予不得不跟着田世强和吉东在山上暂住下来。 时间一晃接近九月中旬。 陈明夏学校的报道时间是九月十五号,他得提前两天过去,免得在路上出了意外耽误时间。 在他收拾行李期间,弟弟妹妹们已经开学,有他在家里照料,陈明冬和带着陈简雨的陈简云都住在学校,商量好等他走后再轮流回家照看鸡羊和家里的菜田。 陈明夏在手机上买了从新乐县到a市的大巴车车票,时间是十三号下午一点,大巴车要开四个多小时,将近傍晚六点抵达a市。 十二号这天是陈明夏在家里的最后一天,云予本要回来,却被山上的事拖住了脚步。 陈明夏把家里的两只羊赶到山上,让两只羊自个儿吃草,而他挑了块大石头坐着休息。 等了快一个小时,轮胎摩擦土地的声音传来,他循声看去,只见一辆车开了过来。 车在不远处停下,驾驶位的车门打开,云予独自走了下来。 陈明夏起身迎去。 云予赶得急,连衣服都没换,在工地上穿梭半天,衣服上都是拍不干净的灰尘和泥土,头发上也沾了不少。 陈明夏帮他拍了拍,没拍干净,就算了。 “今天的工作忙完了吗?”陈明夏问。 “忙完了,但也没忙完。”云予说,“只要工程没完,我的事就是堆着的。” 陈明夏还是第一次看到处于工作状态中的云予,虽然衣服脏乱了些、模样狼狈了些,但是很新鲜、很精神,和他梦里整天围着他哥打转的时候截然不同。 不过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做过关于云予和他哥的梦了。 云予被陈明夏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得莫名其妙,手一直挠着头发,后面索性伸手抚上陈明夏的脸,让他的脑袋转向另一边。 “我头发都是乱的,你别看我。” 陈明夏偏过脑袋片刻,又顶着云予的力道把脑袋转了回去,嘴里吐出两个字:“就看。” “……”云予瞪圆眼睛,心想这居然是从陈明夏嘴里蹦出来的两个字!不会是他幻听了吧? 事实证明,他没有幻听,陈明夏的嘴巴一张一合,又吐出一句:“你这样好看多了。” “……”云予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然后反应过来,脸上一垮,“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什么叫这样好看多了?这样是哪样?不洗头不换衣服吗?” 陈明夏没有解释,扬了扬嘴角,眼中的笑意显而易见。 云予的肚子里还揣着气,陡然对上陈明夏的目光,他霎时一愣,连生气都忘了,嘴角跟着翘了起来。 “我跟田村长打过招呼了,等会儿我们开车回去,明天把你送到县上后,我再自己开车上山。”云予说。 陈明夏指了下前面低头啃草的两只羊:“它们能上车吗?” 云予这才注意到两只羊的存在,看看羊、又看看陈明夏,脸都黑了:“你到底是来接我下山还是来放羊的?” “都有。”陈明夏老实回答,但看云予脸色不对,他难得在这方面机敏一回,立马补充,“接你是主要,放羊是顺便。” 云予呵呵一笑:“那我先开车下去,你自己慢慢带羊走下去好了。” 陈明夏沉默下来。 就在云予以为这根木头真要答应的时候,陈明夏忽然低头,表情极其认真地贴上了他的唇。 贴了几秒,缓缓拉开距离。 “云老板,把我的两只羊也带下去吧。” “……” 两人分别坐在车子的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两只羊装在后座,一路上被颠得咩咩直叫,八条腿在座椅上胡踩乱踩。 车子驶进村子,不出意外地又收获了一路人的目光。 远远看到篱笆外面站着一个人,是于翠,正一脸急色地探着脑袋东张西望。 等车停下,陈明夏开门下车,把后座上两只吓得瑟瑟发抖的羊拖了出来,转头发现于翠就在身后。 “陈明夏,出事了!” 陈明夏一边把两只羊往院子里赶一边问:“什么事?” “廖杰出事了,他和他表嫂……”于翠涨红着脸,声音卡了半天,实在说不出后面的话,最后只道,“现在他家里已经闹得人仰马翻,你快去看看吧。” 于翠知道最近陈明夏和廖杰走得比较近,出事后就赶紧跑来了。 陈明夏闻言一愣,下意识看向停好车下来的云予。 显然云予也听到了于翠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都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从陈家到廖家有十多分钟的脚程, 三人还没走到廖家门口,就远远瞧见前面围了一堆人,又哭又喊的尖锐声音从里传出, 相当刺耳。 大家都在外面看热闹,谁也不敢进去劝架。 陈明夏在人群外围看到了王勇的身影。 王勇一个人抱着双臂在那儿站着,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后, 回过头来,视线在陈明夏和他身后的云予之间转了两圈, 最后落回陈明夏身上,直勾勾地把他看着。 陈明夏皱起眉头, 他和王勇同村这么多年, 每年寒暑假都回来, 不是没被王勇看过, 然而王勇今天的眼神让他感觉不太舒服。 云予没有注意到王勇的存在,他的目光全被院里的动静吸引。 廖家的房子外面也围了一层半人高的篱笆, 站在篱笆外面,能轻而易举地看到里面发生的事。 廖杰被另一个没他高也没他壮的男人抓着衣服,摁在地上狂揍,旁边几人根本拉不住暴怒的男人, 廖杰已被揍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 哭得最厉害的一对老人应该是廖杰的父母,廖母满脸泪水地抱着男人的手臂, 跪下来哀求:“小忠啊, 你不能再打了,你这样会把他打死的。” 后面头发凌乱、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周小红也哭哭啼啼地缠上来:“求你了,咱们进去说好不好?你先放开他……” 话没说完,男人猛地一甩手臂。 周小红被甩到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身后也站着两个老人,但面带怒色,应该是她的公婆。 见她倒地,她的公婆丝毫没有将她扶起的意思,还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朝她背后踢了一脚。 “你还好意思说话?丢人现眼,我呸!” 那一脚踹得不轻,周小红匍匐到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另一边的廖杰见状,想翻身爬过去,却再次被男人摁在地上往死里揍,他完全不理会廖父和廖母的哀求,拳拳到肉,打在脸上和胸口。 廖杰嘴里鲜血直流。 篱笆外面的人也看得心惊肉跳,同时议论纷纷。 “这次廖杰做得太过了,他居然和周小红搞在一块儿,别说谢忠是他表哥,就算不是,他和周小红的行为放在以前也是要被浸猪笼的。” “真的不怪谢忠那么生气,听说谢忠刚回来就把他们逮个正着,在自家柴房里做那种事,娃和公婆还在外面,他们的衣服都脱干净了。” “娃才是最造孽的哦,摊上这样一个妈。” 说着说着,话又变了。 “哎呀,村长怎么还没来?” “村长在山上呢,信号不好,电话都打不通,还得上山找他,这一来一回不得费时间吗?” “等村长过来,我看廖杰都要被打死喽。” “这可不行啊,出人命的事就没人进去劝劝吗?廖杰再过分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打吧。” 大家嘴上这么嘀咕,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了半天都没有一个人愿意进去,劝架这种事不是谁都能干,稍不注意就惹火烧身。 看到后面,不知道谁先瞅见了人群中间的陈明夏,小声喊了陈明夏的名字。 于是大家的目光唰唰地投了过去。 陈明夏人高马大,自带一圈隔离带,他身旁还站了一个云予,画风也和大家格格不入,两人往人群中间一站,一下子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 “让陈家二娃去,陈家二娃长得那么壮实,肯定拦得住。” “对对,不知道村长还要多久才来,也不能叫谢忠活生生地把人打死,陈家二娃和廖杰不是走得很近吗?正好让陈家二娃去劝劝。” 嘀嘀咕咕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入陈明夏和云予的耳朵里。 云予看着院子里地上的一滩滩血,有些犹豫,扭头再看陈明夏,对方一脸漠然,仿佛并未把其他人的话听进心里,也丝毫没有进去劝架的意思。 “陈明夏。”云予扯了下陈明夏的衣服。 陈明夏忽然反手抓住了他,然后将他带离人群。 两人来到人群后面,绕到一棵树后,陈明夏才松开手。 云予问他:“我们不去制止一下吗?” 陈明夏的表情不变,从头到尾都很冷淡,当着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局外人,他说:“廖杰和周小红做错了事,这是他们应得的。” 这话听得云予有些诧异,来的路上,他还以为陈明夏会毫不犹豫地站到廖杰那边:“可那个人在把廖杰往死里打。” “放心,打不死的。”陈明夏说,“那种力道顶多受伤,不至于死人。” 云予说不出话了,眼神怔愣,略显呆滞地望着陈明夏。 陈明夏和他对视:“怎么了?” “……”云予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没什么。” 陈明夏没有多问,脱下身上的褂子铺到地上,拉着云予坐下休息,他坐在旁边的地上。 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天也有些灰扑扑的感觉,凉飕飕的风直往两人脸上吹,头顶的树枝剧烈摇晃,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 云予背脊微弯,双手抱膝,眼睁睁看着一片落叶飘到陈明夏的头发上。 陈明夏盘腿而坐,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从村口过来的路。 云予伸手拿掉他头上的落叶。 陈明夏转头看他。 云予把落叶扔到两人双脚的中间,随口问道:“你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陈明夏想了想说:“过年吧,但也不一定。” “不一定是什么意思?” “我爸妈说他们忙完那边的事就回来,以后可能在家种地,也可能去县上找点活干,十有八/九不会再出去了,如果家里有他们看着,我可能会在过年时留在a市找份兼职。” 云予木讷片刻,低头抠着脚边的草。 从刚才开始,他心里就有了一点微妙的不舒服。 不是因为陈明夏不进去劝架,也不是因为陈明夏不帮廖杰说话,而是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陈明夏表现出来的冷静和理智让他有些心慌。 他突然感觉陈明夏很像一只飞在天上的风筝,线在他的手里,却随时都会断掉。 这一刻,不知怎的,他很想抓住陈明夏的手,可前面那么多双眼睛时不时地朝他们看来,他不敢也不能这么做。 半个小时后,院子里的哭声和争吵声还在继续,田世强坐着车姗姗来迟,下车后便直奔院里。 架是劝住了,廖杰也被打得不成人形,气疯了的谢忠撇下周小红带着父母回家,周小红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 当事人走了一半,可看热闹的人越挤越多,七嘴八舌地在篱笆外面说着话,田世强吆喝了好几声都没让人群散掉。 不得已下,田世强喊了几个帮手一起驱散人群。 陈明夏拉着云予从树下站起来。 云予问他:“我们进去看看吗?” “好。”陈明夏弯腰拎起铺在地上的褂子,甩掉上面的尘土穿回身上,他拉住欲走的云予,把人拖到自己身旁,才说,“走我旁边。” 两人刚走了没几步,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叫声。 满脸是血的廖杰不知何时从院子里面冲了出来,他一把抓住人群外围的王勇,二话不说扑到王勇身上。 王勇猝不及防,被廖杰摁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拳落了下来,打在他的脸颊一侧。 廖杰身强体壮,哪怕伤得不轻,那卯足了劲儿的一拳也足以让瘦弱的王勇吃不消。 王勇痛得身体都蜷缩了起来,脑袋一歪,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里面落了一颗牙。 “是你说的对不对?”廖杰死死拽着王勇的衣服,沾血的脸上呲牙咧嘴,表情可怖得犹如从地里爬出来的恶魔。 周围的人被吓得不断后退,谁也不敢上阻拦。 王勇痛过之后,面带嘲讽:“你搞了别人媳妇,敢做不敢当吗?” 廖杰猛吸口气,五官扭曲到了极致,说话间又是一拳:“我他妈就知道是你在搞鬼,我都这样了,你他妈也别想活,要死一起死啊!” 田世强挤了过来,连声哎哟,喊了几个人一起把两人拉开。 可廖杰的力气太大,跟疯狗似的,直想往王勇身上扑,凶狠的目光像是恨不得把王勇生吞活剥。 “王勇,我操你大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事吗?”廖杰扯着嗓子吼,“既然你要说,那就一起说,谁都别想藏着秘密!” 王勇闻言,痛得扭曲的脸上闪过一抹慌乱,他没有反驳廖杰,居然下意识地扭头用目光搜寻到了陈明夏的位置。 还没张口,廖杰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陈明夏。 “呵。”廖杰一声冷笑,张开的嘴里涌出一口血,他咳了一声,把带血的唾沫吐到地上,指着王勇的脑袋说,“你这个死同性恋,你怎么不说你到现在都没结婚是因为你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 这话跟倒进油锅里的水一样,周围人群呲啦一声全炸开了。 连劝架的田世强等人也愣住了。 “哎哟,廖杰,你在胡说什么啊?别闹了,赶紧进去了,你没看你妈都哭成什么样了吗?” 田世强试图去拉廖杰的手,却被廖杰一把甩开。 廖杰死死瞪着脸色灰白的王勇,随即将头一转,目光扫过神情各异的众人,最后看向站在人群后面的陈明夏。 “王勇不敢说,我来替他跟大家说。”廖杰咬着牙根,大声地说,“王勇他啊,是个同性恋,他喜欢男的,而且他喜欢我们村里的陈明夏,不止一次偷看过陈明夏冲凉。”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这番话更具冲击力, 王勇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无比,一阵摇晃后,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但已没人关注王勇, 大家都看向陈明夏,眼神里有着不同程度的惊讶。 陈明夏站在人群外围,却一下子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连田世强和村里的老人都涨红脸看着他。 陈明夏依然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惊讶廖杰的话, 也仿佛王勇偷看的对象不是他一般。 不过陈明夏也没说话,跟木头似的杵在原地, 任由大家的视线从他的头扫到脚。 直到云予往前几步, 挡到他的身前。 “有什么好看的?他是被偷看的又不是偷看人的, 你们看他干什么?” 云予平时不苟言笑, 加上天生眉眼冷淡,又是大城市里的人, 他在村里甚至比村长田世强更具威信。 只是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就让所有人像是被烫着一样赶紧收回目光。 视线的焦点重新落到王勇身上。 大家议论纷纷。 “我就说给他介绍那么多姑娘都不干,原来喜欢男人啊,这是不是一种病?该去城里的医院看看了。” “喜欢男的不说, 还偷窥,真是恶心。” “可怜陈家二娃哟, 还不知道自己冲凉的时候有双眼睛盯着他吧。” 其实比起王勇, 大家更乐意关注陈明夏,哪怕陈明夏在这件事中是一个受害者。 王勇太普通了,是村里无数个中小学辍学走不出大山的年轻人之一,而陈明夏不一样。 陈明夏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而且陈明夏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优异,高中的时候就学了体育, 每个月领着几大百的奖金,一到放假还帮家里干活,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即便出生贫寒,也优秀得找不到一丁点的污点。 就在今晚,陈明夏工整的人生试卷上似乎溅上了一滴墨水,这让大家恨不得拿上放大镜看墨水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 人都有窥探欲,当人聚集起来时,心中的欲望体现得更加明显。 云予拉着陈明夏走了。 天色渐黑,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云予先是拉着陈明夏的手腕,接着手往下挪,牵住了陈明夏的手,很快手指嵌进对方的指缝间,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陈明夏没有挣扎,安静地由他牵着。 晚风很凉,在云予露出来的手臂上吹出一层鸡皮疙瘩,他不自觉地往陈明夏身边靠了些。 陈明夏始终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云予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和余光中陈明夏的步伐一致,每步拉开的距离也基本相同。 但他和陈明夏的身高不同、腿长不同,陈明夏的每一步都迈得很开,也走得很快,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陈明夏调整到了和他一样的步调。 他轻轻捏了下陈明夏的手:“如果你爸妈还想在那边工作的话,我可以安排他们进我分公司,做保洁之类的打扫工作,工资不是很高,但五险一金都有,也稳定,我可以跟他们签五年以上的合同。” 陈明夏嗯了一声,没有拒绝:“等会儿回去我打电话问问他们。” “好。”云予说,“在外面工作还是比在家里强,种田挣不了多少钱,我看你们县上也不像好找工作的样子。” 陈明夏没有说话,半晌,他有样学样地回捏云予的手:“谢谢你。” 云予扭头看他:“怎么突然说谢了?” 陈明夏和他对视,不亮的天光下,他很浅地笑了下,笑容有些模糊,但声音中的笑意明显:“你帮了我们家很多。” 云予跟着轻笑一声:“不谢。” 晚上回去,陈明夏做的饭菜,虽然比不上陈简云的手艺,但是味道中规中矩,两人把饭菜都吃完了。 一起洗了碗,又烧了水去厕所洗澡。 小小的厕所里挤了两个成年男人,连转身都有些困难,如今云予已经习惯厕所里的味儿,面不改色地背对着陈明夏,那双长有薄茧的手在他的发间穿梭,洗发液的泡沫从脑袋上掉下来。 云予伸手接住一坨,低头看着,嘴上说道:“要是你爸妈不回来,你过年是不是会回来了?” “嗯。”陈明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的弟弟妹妹们还没成年,一年到头都让他们自己呆在家里,我不放心。” 云予噗嗤一乐,扭头看向陈明夏。 陈明夏比他高出半颗脑袋,这个角度刚好,一上一下地对视。 “陈明夏,你真的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云予说,“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陈明夏帮他洗头的双手一顿,垂眸看他:“借你吉言。” “你的弟弟妹妹们,我会帮你看着,如果我不在,我就让吉东帮你看着,你不用担心他们的学费和生活费,我都包了。”云予说,“以后你就大胆地往前走吧,过好自己的生活,努力走出这座大山。” 陈明夏一声不吭。 对视许久,云予感觉眼前阴影加重,原来是陈明夏将头低了下来。 带着湿意的吻落在云予唇上。 云予以为这又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结果陈明夏忽然张开了嘴,将舌探了过来,他的唇齿被陈明夏熟练地撬开。 陈明夏轻车熟路地到了里面,在两人唾液交融时,他的手按到云予的后脑勺上,头渐渐低下,力道越来越重。 云予不得已地把头后仰。 陈明夏吻得很重,甚至咬了下他的嘴唇,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光着的胸膛上下起伏。 脑袋上的泡沫流了下来,在两人身上淌过痕迹,云予感觉自己的背都要贴到厕所的墙上了,还好陈明夏的另一只手撑在了他的背后。 胸膛相贴,彼此的心跳快得要从里蹦出来。 云予脑子里的神经始终紧绷,身体快要承受不住,然而大脑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 这是第一次。 在拥抱、亲吻或者做/爱时,他第一次从陈明夏这个木头身上感受到了情绪,浓烈得如墨一般的情绪,来势汹汹,像一张巨口吞没了他。 他终于在死水一样的平静湖面上看到了波澜,因他而起的波澜。 这天晚上,陈明夏照样睡在云予屋里。 两个枕头被分别垫在了云予的腰间和头下,没了枕头的遮挡,贴在床头的照片一眼望到。 照片里陈明春相貌斯文、笑容灿烂,眼镜后面的眼睛笔直地望着镜头,也仿佛在望着床上的两个人。 在陈明春的屋子里、在陈明春在床上、在陈明春的注视下,哪里都有陈明春的影子,云予心头的别扭油然而生,双手交叠地挡在脸上。 陈明夏拿开他的一只手:“怎么了?” 云予说:“你哥好像在看着我们。” 陈明夏相当淡定:“那就让他看吧。” 云予:“……” 被子在白天的时候就被陈明夏换成了厚被,夜里又下起小雨,两人抱在被子里,彼此的体温相互传递。 云予将头埋在陈明夏的脖颈间,心头的不舍忽然爬上了巅峰。 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一个家里只有他俩,闭眼前和睁眼后唯一看到的人都是陈明夏。 云予心想。 他可能喜欢上陈明夏了。 然而他们之间横了一个陈明春。 如果他在陈明春之前遇到陈明夏多好,可没有陈明春的话,他不可能从a市来到山里,更不会和陈明夏相遇。 一切事情都有因有果,他和陈明夏注定在这个尴尬的节骨眼上碰到。 -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陈明夏做饭,煮的稀饭,配了一碟陈简云特意泡的酸菜。 吃完饭,陈明夏把行李箱拎上云予车子的后备箱。 准备走时,他看到了犹犹豫豫过来的廖杰。 廖杰整张脸都肿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着有些吓人,但能走就说明问题不大。 陈明夏关上车子的后备箱,在原地等待廖杰走近。 “对不起啊,昨天我一时上头把你也扯进去了。”廖杰抠着指甲,自责又愧疚地说,“我只想说王勇来着,真没想到会给你带去麻烦。” 陈明夏问:“你们的事解决了吗?” “我们两家人是掰了,不知道周小红那边怎么样,估计婚姻要完了,这是我的错,我对不起的人很多,以后慢慢偿还。”廖杰苦笑着说。 陈明夏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安慰的话,可他向来不会安慰人,而且他觉得廖杰纯属咎由自取。 沉默片刻,他转而又问:“你说王勇偷看我冲凉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说起王勇,廖杰眼里全是厌恶和恶心,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都是去年夏天的事了,有几次我晚上出来找周小红,看到王勇鬼鬼祟祟地在你家外面打转,刚好你就在厕所后面冲凉,王勇站在那儿看得眼睛都不转一下,连我在后面都没发现。” 陈明夏了然。 厕所里面太窄,还有味儿,夏天干完活后,他通常喜欢趁着夜色在厕所后面冲凉,还以为有树木和房屋遮挡就很安全。 不过他在外面冲凉时都会穿上内裤。 当然,被看光了也不要紧,他无所谓,只要不是看到他和云予在一起就行。 上车后,云予开着车子驶进盘山公路。 陈明夏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前面弯曲的道路,突然说了一句:“王勇应该猜到了我们的关系。”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王勇是个敏感的人, 就像村里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到廖杰和周小红之间的猫腻,唯独王勇察觉到了。 要是王勇经常观察他的话,很容易地就能发现什么。 不过王勇应该没有把他们的事捅出去的意思, 昨天廖杰的几句话把现场闹得兵荒马乱,王勇从始至终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过。 陈明夏走是走了,他担心云予在这里遇到什么事, 山里不比云予从小生活的大城市,道德枷锁在这里套不了多少人。 “王勇应该不会说什么, 但你也要留意一下,如果他说了, 你可以先回a市。”陈明夏说。 但不回也没关系, 毕竟云予的身份摆在那里, 就算大家有什么想法, 也不敢当着云予的面说出来。 这么一想,陈明夏又放心了。 “好。”云予听着陈明夏的叮嘱, 翘着嘴角,有些开心的样子。 车子停在车站外面,云予还要赶着回去,陈明夏没让他送自己进去, 拉着行李箱说:“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云予看着他, 心里那股不舍又火急火燎地冒了出来, 他说:“等我这边的工作结束了,我就回a市找你。” 陈明夏点头:“好。” “对了。”云予又说,“我让秘书把钱打进你的账户里了,记得查收,后面不够再跟我说, 一个人在学校里不要太过节省,该花钱的地方还是得花。” 陈明夏只是点头。 他拉着行李箱进了车站,把行李箱放到台上安检时,回头看了一眼。 远远瞧见云予还站在原地,和他对上目光,抬手挥了挥。 陈明夏一时愣住。 他的记忆飞速倒带,脑海中闪过无数以前从车站出发的画面,不管手里拿的大包还是小包,他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坐车、一个人去学校、一个人报道、一个人在闹哄哄的寝室里收拾。 还没回神,车站外面的云予已经小跑进来,他跑得微喘,停下后问:“怎么了?你怎么不进去?” 陈明夏的思绪一下子被云予的声音拉回现实,他的行李箱到了传送带到另一头,还好车站里的人不多。 “没什么。”陈明夏说,“我走了。” 云予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开口:“要不要我把你送到学校?” 这句话让陈明夏蓦地一惊,眼里的诧异肉眼可见,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目光怔愣。 “我说真的。”云予也很紧张,做出这个决定只是出于一时头热,但心里的期盼也是真的,“我给吉东打个电话,让他们把山上的事安排好就行,我今天送你过去,明天回来,就把车放在外面,来得及的。” 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 云予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心里的紧张全在身体上表现出来了。 良久,陈明夏摇头:“不了,太麻烦你了。” 云予忙道:“不麻烦,一去一回而已,又不用我开车,麻烦什么……” 话音未落,陈明夏又说了那句话:“我走了,你快回去吧。” 这次说完就走,拎起行李箱检票进站,整个过程没再回头。 云予在安检台前站着,目光从期待到失落,却一直紧随陈明夏的身影,直到陈明夏放好行李箱后上车。 他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身离开。 开车回去的路上,车的副驾驶位上少了一个人,云予手掌方向盘,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第一次感觉安静的空气像张血盆大口,随时都能把他吞没。 之前从山上回村,家里有陈明夏在等着,让他恨不得自己变成天上的鸟,扇着翅膀飞回去,现在陈明夏走了,那个家里空空荡荡,没了陈明夏的声音和身影,似乎也没有回去的意思。 不知怎的,云予突然有种找不到终点的感觉。 他甚至忘了自己来梨山村的初衷。 陈明夏不在,他一个人留在梨山村还有什么意思?他又不是真的缺那一个项目,而且梨山的项目本来不该他亲力亲为。 - 坐了将近四个小时的大巴车,傍晚六点,陈明夏才拉着行李箱坐上回学校的地铁。 明天上午开始报名,今天回学校的人很多,校门口人流密集,学生带着家长进进出出。 陈明夏回到宿舍,三个室友早在白天就到了,已经把各自的床铺和桌子收拾干净,正坐在椅子上一边玩手机一边唠嗑。 听见推门声,唐智俊最先反应过来,抬头一笑:“哟,我们陈大帅哥回来了。” 陈明夏的表情不咸不淡,嗯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到的?” “上午,我第一个到的,他们都下午才来。”唐智俊把手机往桌上一搁,起身双手抱在脑后,围着陈明夏嚷道,“啊,果然第一个到寝室的人最无聊,早知道我也下午再来,吃饭都是点的外卖,真没劲儿。” 邵茂将椅子一转,面朝过来,笑道:“谁让你住在a市,从你家过来坐半个小时公交就到了,不像我们,还要坐两三个小时的飞机。” “我最惨。”宋桐撇了撇嘴说,“我不仅要坐两三个小时的飞机,还要先坐一个小时的高铁再打一个小时的车去机场,麻烦死了。” 其实最惨的是陈明夏,四个小时的大巴车很难熬,封闭的车厢里堆着一股奇怪的味儿,中途有人吐了,酸臭的气味在车厢里到处飘散。 不过陈明夏习惯了,家里的旱厕和驴棚羊圈哪个没味儿? 陈明夏没有吭声,把行李箱拉到自己桌前,便开始闷头打扫卫生。 寝室里有两个多月没有住人,到处都是灰尘,阳台和地面已经被其他三人简单扫过,他拿来盆子和帕子,把自己的桌椅仔仔细细地擦拭上几遍。 然后是床铺,把旧的换下来,铺上新的,旧的四件套塞进桶里。 唐智俊见状,以为陈明夏要把桶拎去洗衣房,正要跟上去,结果陈明夏忽的一个转身,进了厕所。 唐智俊:“……” 他双手插兜地站在厕所门口,眼睁睁看着陈明夏把水龙头一开,一盆盆地接了水往桶里倒。 两个多月不见,唐智俊有不少秘密想单方面地跟陈明夏分享,可这会儿陈明夏忙个不停,他只能焦急地等。 等到七点多钟,陈明夏将行李箱里的衣物整理出来,又把寝室的地拖了一遍,邵茂和宋桐也准备去食堂吃饭了,问他们去不去。 陈明夏想让他们帮自己带饭,话没出口,唐智俊伸手往他肩上一揽,摆了摆手说:“我们约了隔壁的人,等会儿出去吃。” 邵茂和宋桐顿时心领神会。 寝室里只有唐智俊和陈明夏都认识隔壁学校的人,所以唐智俊经常缠着陈明夏一起去找隔壁学校的人。 邵茂和宋桐以为他们又要出去泡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后,转身走了。 陈明夏没有表情地推开唐智俊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说道:“我晚上有事,不方便出去。” 唐智俊好不容易等到现在,哎哟一声:“有什么事也不急这一两个小时吧?出去吃个饭而已,就去后面的小吃街,我请你好不好?” 陈明夏微叹口气:“你有什么要说的,就在寝室说行吗?反正他们也不在。” “那不行。”唐智俊把脑袋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寝室的隔音不好,万一被外面路过的人听到怎么办?” “……”陈明夏沉默片刻,妥协了,“那你等我一下,我联系几个人。” “好。” 陈明夏从柜子里拿出电脑,登了微信和q,和今天下午才联系过的几个人聊起来。 唐智俊等得无聊,凑上前看了一眼:“你这学期又要做兼职啊?” 陈明夏飞快地敲着电脑键盘,嘴里发出嗯的一声。 唐智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抱着双臂站在陈明夏身后,视线在陈明夏和电脑以及放在电脑旁的手机上打转。 他知道陈明夏上面有一个哥哥,而且那个哥哥花钱大手大脚,买的电脑和手机都不便宜,用一阵后就不要了,甩给陈明夏。 陈明夏对东西倒很爱惜,电脑和手机一直用到现在。 他始终觉得陈明夏对自己太苛刻了,人生只有四年大学时光,然而陈明夏几乎把时间用在兼职挣钱上,天知道这两三年来他约陈明夏吃饭被拒绝过多少次。 如果他有陈明夏这样的外形和身高,早就一个接一个地换对象,在隔壁学校混得风生水起了。 放在电脑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唐智俊定睛一看。 是一条微信发进来了。 陈明夏用电脑和手机的时间很少,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他没特意设置过,对方发的消息内容就这么显示在了手机屏幕上面。 【云老板:收拾完了吗?该吃饭了。】 唐智俊先是一愣,随即猛地睁圆眼睛。 “云老板?”唐智俊震惊地指着手机,“卧槽,这个云老板是谁?你做兼职遇到的老板?” 关键是这句话。 哪个老板会关心别人吃不吃饭啊? 有猫腻,绝对有猫腻! 陈明夏瞥了一眼手机,面不改色地伸手把手机屏幕往下一扣,继续和电脑里的人交谈。 任凭唐智俊在身后嚷嚷,他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等陈明夏忙完已是半个小时后。 晚上八点多, 外面的天全黑了,在阳台对面就是另外一栋宿舍楼,灯火通明, 亮堂的光照着下面的路,学生们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陈明夏随便换了身衣服,拿起手机和唐智俊一起走出宿舍楼。 唐智俊不住地把眼神往他的手机上瞟:“不回云老板的消息?” 陈明夏说:“坐下再回。” 唐智俊问:“为什么要等坐下再回啊?” 陈明夏答:“现在回容易被你偷看。” “……”唐智俊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磨着后槽牙说,“哥们,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看我什么都跟你说, 可你都藏着掖着。” 陈明夏转头问他:“所以你叫我出来又要说什么?” 唐智俊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 想到自己要说的事, 一下子变得愁容满面, 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 他们在学校和隔壁学校之间的小吃街上找了家店,进去坐下后, 唐智俊单手撑着下巴,烦恼开口:“还不是我和小丁的事。” 陈明夏已经猜到了,从容地拿起手机扫码,一边点单一边问道:“你们又出什么事了?” “小丁说他想去国外读研。” 陈明夏低头看着手机:“这不是好事吗?” “这算什么好事?”唐智俊瞪着眼睛, 不高兴地说,“我又不去国外读研, 他一出去, 我和他就是异地了,整整两年,还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呢。” 陈明夏迅速回了云予的消息,把手机扣到桌面上,抬头和唐智俊对视。 本来唐智俊已经火烧心头, 不知为何,此时看着陈明夏面色冷淡的脸,他也逐渐冷静下来。 “不然你叫他别去国外读研?和你一起留在国内工作?”陈明夏说。 “那也不行啊……”唐智俊自然听出了对方在说反话,他搓了搓手臂,小声嘟囔,“他都决定好的事,我不支持就算了,还阻止他……” “既然你都知道,还有什么好烦的?” 唐智俊说:“我这不是烦要异地了嘛。” “事情还没来,你就开始烦了,这是自寻烦恼。”陈明夏拎起旁边的水壶倒进碗里,把两双筷子一起涮,“等事情到了,再烦也不迟。” 唐智俊好奇地盯着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陈明夏说:“我什么都不会做。” 唐智俊惊讶地说:“你不怕异地啊?” 陈明夏把水倒进垃圾桶里,再把涮好的碗筷放到唐智俊面前,他的表情十分平静,语气颇为认真:“结了婚的夫妻也有离婚分开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我个人觉得最好不要左右别人的人生,尤其是在这么关键的节骨点上。” 唐智俊啧啧两声:“万一异地失败了怎么办?” 陈明夏看他:“说明你命里有此一劫。” “……”正在喝茶的唐智俊噗地一声,弯腰把茶水喷到自己鞋上,疯狂咳嗽。 陈明夏扯了两张纸巾递给他。 唐智俊勉强坐起身体,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他指着陈明夏的手上下地点:“你小子——” 陈明夏拎起茶壶:“我怎么?” 唐智俊本来想说陈明夏太过理智,都理智到冷漠的程度了,难怪和白云森暧昧半个学期都没有任何进展。 可电光火石间转念一想,这话太直接了,说出来伤人不说,也让气氛变得尴尬。 于是他话锋一转,捧起涮过的碗:“你什么时候有洁癖了?以前我们出来,你都不洗这些的啊。” 陈明夏给自己倒茶的动作一顿,也意识到了什么,把茶壶放到一边,端起茶杯沉默了好几秒,才喝一口茶说:“突然想起来了。” 唐智俊两眼一眯,狐疑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服务生端菜上桌,打断了这个话题。 唐智俊又开始把苦水当成豆子噼里啪啦地往外倒。 陈明夏安静地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一点名堂。 与其说唐智俊在害怕异地失败,不如说他在担心找不到下家,从初中到现在,唐智俊交往过的对象没有几十也有十几,无一例外每个都上过床,那些人的技术有好有差,唯独小丁和他在那方面特别契合,三观和消费观也挺一致,如果小丁走了,再找一个小丁2.0怕是有点困难。 唐智俊心里烦躁,都快把头发抓秃了。 一桌子菜的大半进了陈明夏的肚子,唐智俊没有喝酒,一杯杯地灌着茶水。 快结束时,店里的人也走得只剩三三两两。 忽然,一道清亮的男声在门口响起:“老板,请问还在营业吗?” “在在在。”老板热情地招呼,“进来随便坐,几位?” “就我们两个。”那人说着,和同伴一起坐到了陈明夏和唐智俊旁边的桌子上。 陈明夏扭头看去,正好和刚才说话的男生撞上视线。 是白云森。 他对面坐着被唐智俊念叨了一顿饭的丁承。 不过丁承把脑袋扭向了和他们相反的方向,脸颊鼓起一团,坐在对面的唐智俊也埋着脑袋,始终一声不吭。 估计这对情侣又闹别扭了。 白云森和丁承脸上的妆都没卸,里面穿着紧身的表演服,外面套了一件较薄的风衣,可能刚排练完。 “白云森。”陈明夏知道白云森带丁承过来的意思,见丁承没有一点抗拒,便喊,“我们这边空了两个位置,过来一起吃吗?” 话音落下,唐智俊和丁承同时转头看他一眼,但都默契地没说一句话。 “好啊。”白云森拉着丁承过来。 陈明夏往旁挪了一个位置,餐桌有四个面,正好坐四个人,陈明夏和白云森挨着,唐智俊和丁承挨着。 情侣两人都不说话,剩下陈明夏和白云森不得不出来活跃气氛。 陈明夏重新用手机扫码,把手机递给白云森:“我们吃得差不多了,你们要吃什么自己点。” 白云森长相十分秀气,巴掌大小的脸,五官小巧且精致,他脸上涂得很白,眼下不知道贴了什么东西,被店里的灯光照得亮晶晶,他飞快地瞥了陈明夏一眼,随即接过手机,转而拿给丁承。 “小丁,你看看要点什么。” 丁承双手抱臂,身体靠在椅背上,脸色很不好看,他的余光都在盯着当缩头乌龟的唐智俊,闻言摇头:“你点就行。” 白云森双手搭在桌子边缘,认真地滑动手机。 气氛安静得令人窒息,即便白云森有事可做,眉眼间也浮出了一丝明显的尴尬。 陈明夏问他:“你们刚排练完吗?” “是啊。”白云森看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目光,语气略显轻松地答,“国庆前后就要表演,时间不等人,我们现在每天要练十个小时以上。” 陈明夏说:“真是辛苦。” “你们呢?”白云森说,“听说你们学校上个学期末就在选人了,有希望吗?” “还在等消息。” 白云森抬头,对他笑笑,眼皮和眼睫上都有闪粉,不停地闪:“希望能有好消息。” 陈明夏看着他的眼睛,嗯了一声,表情里和语气里都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 然而只是这么一次短暂的对视,就让白云森的笑容僵硬一瞬,慌张和无措肉眼可见地爬上他的脸,他赶紧滑动手机屏幕,借此掩饰自己的尴尬。 谁知手机的光一暗,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白云森反应不及,指尖点上了接听按钮。 下一秒,一道好听的男声从手机里传出:“喂,陈明夏,你在吃饭了吗?” 手机没按免提,但架不住这里的空气太过安静,桌上四人都一字不漏地听清了男人的话。 白云森哪儿想到自己会不小心接了陈明夏的电话,吓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立即把手机还给陈明夏。 “抱、抱歉。”白云森的脖子都红了。 “没事。”陈明夏接起电话,本想起身出去,转头对上唐智俊和丁承同时望过来的八卦目光,他犹豫半秒,选择继续坐着。 把手机举到耳旁,陈明夏嗯道:“在吃饭了,刚刚没看手机。” 对面的云予不知道是在山上还是在家里,背景格外安静,连呼吸声都很清晰地传了过来。 “哦。”云予说,“我就说给你发了好多消息都没回。” 陈明夏问:“吃饭了吗?” “吃了。” “这会儿在山上还是在家里?” “在你家里。”云予说,“你弟弟回来了,刚刚帮我一起搬了东西,这会儿我在你的屋里,躺在你的床上。” 陈明夏说:“好。” “以后我就住在你屋了哦。” “住吧。” 云予嘿嘿地笑,笑得很开心,似乎还在床上翻了一圈。 陈明夏的脑海里浮现出云予穿着短袖短裤趴在他床上玩手机的画面,熟悉的背景和熟悉的人,可惜他已经不在熟悉的地方。 画面一闪即逝,他又回到现实。 毕竟还在外面,两人只说几句就挂了电话。 陈明夏把手机界面切回点单上面,重新递给白云森。 白云森摆手说道:“我点好了,你直接下单吧。” 陈明夏直接下了单。 不一会儿,服务生端菜上桌。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已经吃饱, 便没怎么动筷,白云森和丁承都是舞蹈生,需要保持身材, 他俩合起来只吃了半盘菜,还不沾荤腥。 剩下的都进了唐智俊的肚子。 唐智俊说请客自然不会耍赖,拿起手机扫了桌角的二维码, 付了钱后,终于鼓起勇气把目光投向丁承。 “丁承, 你急着回去吗?” 丁承没好气地说:“干嘛?” “我想跟你聊聊。” 丁承抓着手机,没有反应。 白云森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小声地说:“去呗, 你不是也想跟他聊聊吗?” 于是丁承半推半就地被唐智俊拉走了。 桌上只剩陈明夏和白云森。 白云森心里的紧张全写在脸上, 双手放在腿上, 十指紧攥,不时地用余光偷瞄陈明夏。 上学期末的一别后, 他们都很默契地没再联系对方。 白云森以为陈明夏会在暑假找他,可他等了两个多月,也没等到陈明夏的一条消息,甚至陈明夏今天来了学校也没告诉他。 他还是从丁承那里知道陈明夏的消息。 白云森心里酸酸涩涩。 他无数次地想如果自己是唐智俊或者丁承那样的性格就好了, 他没谈过恋爱,在主动和被动之间经常选择后者。 沉默中, 陈明夏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走吗?” 白云森连忙起身:“好。” 走到店门口, 才发现外面竟然下起了小雨,雨下得悄无声息,但雨点又小又密,雨幕遮挡外面的街道和树木,能见度极低。 唐智俊和丁承都没在外面, 也不知道窜去哪里了。 陈明夏试着往外走了几步,雨水立马打湿他的头发和衣服,他转头看去,只见白云森还站在店门口,眉心微锁,面带愁容。 虽然这家店在两所学校中间的小吃街上,但是具体位置离陈明夏的体大较近,从后面绕过去就到学校西门,离白云森的音乐学院较远,回去得穿过一整条街。 不过穿过一整条街对陈明夏来说也没什么,到寝室后洗个澡就行,可显然对白云森来说有什么。 陈明夏只好倒了回去。 白云森抬手挡在脸前,也看出了什么,尴尬地对他笑了笑说:“你先回去吧,我等雨停了再走。” 陈明夏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但这家店要打烊了。” 白云森说:“你怎么知道?我看这雨下得不大。” “感觉。”陈明夏言简意赅,他从小到大在田里呆的时间比在地上呆的时间多,种田看天气,村里人都会看天。 白云森既不是村里人也不会种田,他从外衣兜里摸出手机翻了一会儿,啊了一声:“这雨要下到夜里两点,早知道出门看一下天气预报了。” 陈明夏没有吭声,忽然像是看到什么,扭头跟白云森打声招呼后,迈开步子朝着街对面跑去。 等他回来,手里拿着一把透明的伞。 陈明夏把伞塞到白云森手里:“对面几块钱买的,不用还了,外面冷,快回去吧。” 说完,转身冲进雨幕。 白云森在后面喊了好几声,然而陈明夏跑得很快,眨眼间没了踪影,消失在了店铺之间的巷道里。 - 等陈明夏回到寝室,已经淋成落汤鸡,头发和衣服全打湿了,邵茂和宋桐早就洗完澡躺到床上,听到声音后纷纷起身探出脑袋。 “哇,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吗?”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智俊呢?” 陈明夏走到阳台前拉上玻璃门和窗帘,然后脱了外衣裹成一团扔到桌上,他抓了抓头发说:“唐智俊和他对象出去了,可能今晚不回。” 邵茂啧了一声:“还好今晚不查寝,有对象就是好啊,晚上有人陪着睡。” “哪里好了?”宋桐道,“学校附近好点的酒店都要两三百一个晚上,陪是有人陪了,可钱包哪儿受得住?还不如各回各的寝室。” 邵茂摇头晃脑地反驳:“这你就不懂了。” 宋桐好笑:“我不懂什么了?” “不懂有对象陪和没对象陪的差别呗。”邵茂躺了回去,随即想起什么,扭头看向站在下面拿手机发消息的陈明夏,“明夏,智俊都留外面了,你怎么还回来?” 陈明夏头也不回:“我付不起两三百一个晚上的酒店钱。” 邵茂哈哈大笑:“扯吧你,我听智俊说你做兼职攒了不少钱,我们寝室里哥几个,就属你最富有。” 陈明夏没吭声了,专心回云予的消息。 云予发的消息都在半个小时前,共有十多条,他挨着看了并引用回复,直到全部回完,云予都没动静,可能是睡着了。 陈明夏关上手机,刚要收拾东西去浴室,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亮了起来。 有一条微信进来。 但不是云予发的。 陈明夏瞥了一眼,收拾东西的动作没有停下,走开前,他犹豫一瞬,还是带上了手机。 对面床上的邵茂把下面的情形全部看在眼里,等浴室的门一关,他立马弹坐起来朝着对面床上的宋桐嘬嘬两声。 宋桐正在玩手机游戏,不高兴地说:“你嘬狗呢?” “喂,你说明夏是不是谈恋爱了?”邵茂把手挡在嘴前,做贼似的说,“他刚回来就一直在看手机发消息,洗澡都把手机带上了,以前他不这样的啊。” 宋桐不以为然,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人家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值年轻,血气方刚,你还不准人家谈个恋爱?” “哎呀,我这不是觉得稀奇嘛。”邵茂说。 “稀奇什么?” 邵茂没好意思说。 寝室四个人里,尽管陈明夏攒的钱最多,却是家境最差的那个,大家上课下课,陈明夏也上课下课,可当大家外出吃饭或者在校躺尸的时候,陈明夏都在外面奔波兼职,几乎没有闲下来的一刻。 陈明夏家里穷是穷,但架不住长得好,追他的男女不在少数,好看又有钱的追求者更是数不胜数。 不过陈明夏都没同意。 每次寝室里的人问起,他都说自己没钱,负担不起谈恋爱的费用,好不容易去年有些苗头了,唐智俊在寝室里没少开陈明夏的玩笑,结果陈明夏家里似乎出了什么事,那点苗头淋了水,啪叽一下灭了。 所以这次这个是新找的还是去年那个? 邵茂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算了。 反正不关他的事,他和陈明夏的关系也没亲近到直接问对方。 浴室里,陈明夏把手机放在垫了纸的窗台上,他个子高,手机屏幕一亮就能看到。 结果一个澡洗完,手机屏幕倒是亮了两三次,却都不是云予发的消息。 外面雨势渐大,已经不是朦胧小雨,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刮起的风也把阳台外的树枝吹得乱晃。 这个天不方便洗衣服,陈明夏只洗了内裤和袜子,把脏了的衣裤塞进桶里,刷了牙后上床。 他解锁手机、点进微信。 白云森发了五条消息过来。 【白云森:谢谢你的伞^ ^】 【白云森:我到寝室了,你到了吗?】 【白云森:我想了下,改天我们约顿饭吧,你花钱买的伞,我还是还给你,上次一起吃饭都是小丁男朋友过生日的时候了,我们也没有单独出去过。】 【白云森:你睡了吗?】 【白云森:晚安。】 看了一眼时间,最后一条消息的发送时间是八分钟前。 陈明夏摁灭手机放到枕头旁边,开始闭目养神,直到听见寝室里的人关灯的声音,他才睁开眼睛,拿起手机回了消息。 【陈明夏:回来洗完澡就睡了,伞不用还,你留着吧。】 对面没回。 快晚上十二点了,通常这个时间白云森早就睡了,白云森的作息很好,早睡早起,白天忙着排练,直到傍晚才得空休息。 他这么和白云森错开发消息,对方应该感觉得到。 陈明夏以前拒绝其他人都干脆利落,不就是不,没有一点余地,可现在对方是白云森,他做不到像以前一样。 关上手机,他把手机放到床尾,侧身躺着,却有些失眠了。 熬到凌晨,陈明夏逐渐有了睡意,仿佛只是闭了下眼的功夫,寝室里有推门声响起,一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床下。 “明夏?你醒没有?”那人极轻地喊。 陈明夏没理,他的意识如铅石一般沉重,填满整个大脑,他的思绪转都转不动了。 那人等了片刻,没等到他的回应,兀自在下面站着。 陈明夏的眼睛眯了又闭,恍惚间,他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似乎回到了梨山村、回到了他哥的屋子里、回到了他和云予一起睡的床上。 云予的睡相不太老实,可能是装了太多心事的缘故,偶尔凌晨他会突然从床上坐起。 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发呆。 陈明夏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云予。” 唐智俊就站在陈明夏的床下,正因失恋而泪流满面,冷不丁听到陈明夏口齿不清的声音,以为对方在喊自己,他忍着呜咽凑上去。 “明夏,你醒了。”唐智俊同为体育生,身高自然不低,往陈明夏的床前一站,脑袋高过床面。 他在外面哭了两个多小时,眼睛又酸又涨,本来不想回来打扰室友休息,可他真的太难过了,再一个人熬下去,他会崩溃。 “呜呜,明夏……”唐智俊说,“我失恋了,我和小丁没谈妥,我们分手了……” 话没说完,陈明夏突然翻身朝向了他,伸手掌住他的后脑勺,蜻蜓点水地在他的额头上贴了一下。 唐智俊:“……” 陈明夏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里睡意浓重:“别想了,来睡吧。” 唐智俊震惊地瞪大眼睛,吓得哇地一声倒退,却没注意到脚旁的椅子,摔了个四脚朝天。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砰的一声闷响吵醒了另外两人。 邵茂和宋桐先弹起来。 “卧槽!怎么了?” “唐智俊?” 邵茂拿着晾衣杆啪嗒一下摁亮寝室里的灯, 只见唐智俊瘫在地上,表情里有着痛苦、纠结、震惊……总之就是相当复杂。 唐智俊直勾勾地盯着陈明夏的床,眼睁睁看着陈明夏坐起来, 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陈明夏也有些懵,从模糊到清晰的视线在寝室里环视一圈,落到唐智俊那张完全没有表情管理的脸上。 他渐渐明白过来, 自己已经在学校了。 “唐智俊。”陈明夏的声音还很沙哑,“你没事吧?” 唐智俊一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但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失恋的悲伤,忍着尾椎骨的疼痛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 “抱歉啊, 打扰你们睡觉了。”唐智俊抹了把脸说。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寝室里的其他人也不可能再睡。 现在是早上六点不到, 再过两个小时就可以去教室报名了, 正好起来洗漱收拾,顺便出去吃个早饭。 邵茂和宋桐先后爬下了床, 剩下陈明夏还坐在床上,似乎在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邵茂和宋桐穿戴整齐挤在卫生间里洗漱时,陈明夏才仿佛从梦游中醒过来一般, 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下来。 唐智俊站在自己桌前假装忙碌,可余光一直注意着陈明夏的行动轨迹。 见陈明夏若无其事地走到柜子前, 打开柜门拿出一套衣裤, 他再也装不下去了,蹑手蹑脚地走到陈明夏身后。 “陈明夏。”唐智俊表情极为严肃,甚至连名带姓地喊,“我想跟你确定一件事。” 陈明夏扭头看他一眼:“你说。” “你——”唐智俊的音调拖得很长,又犹豫又纠结, 最后硬着头皮问道,“你是不是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啊?” “……”陈明夏无神的两眼骤然聚焦,他直接转了个身,像是才想起什么一样,“刚才只是误会。” 唐智俊小声嘀咕:“哪有那样的误会啊?” 又不是摸脸或者摸头,都亲下来了还叫误会吗? 唐智俊心里所想全写在脸上,陈明夏一眼看出,索性实话实说:“我认错人了。” 这个解释还算合理,唐智俊拍着胸脯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我俩真的不行,你看你比我高、也比我壮,我上你不合适,我也不想被你上。” 陈明夏无语片刻,把唐智俊上下一打量:“我也不想上你。” 说完把柜门一关,拉上窗帘换衣服。 唐智俊切了一声,猛地从陈明夏刚才的话里回味出什么,他两眼一睁,赶忙上前:“你认错人了是什么意思?有对象了?是昨天那个云老板吗?” 陈明夏睡觉就穿了一件短袖,双手交叉地在身前攥起下面的衣角,往上一拉,衣服轻松剥了下来。 唐智俊就站在陈明夏身后的两步之遥,瞬间被眼前结实且宽厚的肩背晃得大脑都停止思考了两三秒。 “操了。”唐智俊说,“你都练成倒三角了吧?” 陈明夏背对着他穿衣服:“我没练过。” 唐智俊无不羡慕:“我要是有你这身材,出门都不穿衣服,让所有人都来欣赏。” 陈明夏没有说话。 唐智俊又看了一会儿,却见陈明夏的动作停了下来,还没开口,陈明夏已经转身对他摆了摆手。 “啊?” “转过去。”陈明夏说。 “……”唐智俊噌地一下转了过去,不满地嚷道,“谁稀罕看你,我这不是在跟你说话吗?自恋得很。” 陈明夏懒得搭理他,迅速换上裤子,又用几分钟洗漱完后,两人一起去食堂的路上,他才问:“你这眼睛怎么回事?” 唐智俊的注意力又被转移,把那个“云老板”抛到脑后,垂头丧气地说:“我和小丁分手了。” “为什么?”陈明夏没什么表情地问。 陈明夏并不意外唐智俊和丁承会有这个结果,就像他和白云森一样,可能是顾虑太多、可能是没有喜欢到一定程度、可能是为自己着想胜过为对方着想,哪怕中间只隔了几厘米的距离,那也不叫在一起。 爱情不是天秤,不可能永远保持平衡,两者当中总要有一方在某些方面做出妥协和让步。 很明显的,唐智俊和丁承都更爱自己。 “小丁说他出国留学是板上钉钉的事,家里已经在准备资料了,既然我这么担心异地失败,不如早点分手。”唐智俊说着又想哭了,比起悲伤和难过,其实他心里更多的是不甘和怨恨,伴随着越升越高的怀疑,“你说小丁这么急着把我甩开是不是因为他有备胎了?” 陈明夏说:“不知道。” “你和白云森昨晚不是单独在一起吗?他和小丁的关系那么好,就没跟你提过?” “我们不说你俩的事。” 唐智俊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了几步,又抹了把脸,咬牙切齿地说:“小丁太心狠了,我一开始磨了他半天,也没见他有分手的意思,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提的分手吗?” 陈明夏配合地问:“什么时候?” “我们做了两三次才提的!” “……” 唐智俊想到这里就气:“你说他过不过分?我那玩意儿还在里面,他就提分手,他也不怕我一下子萎了!” “……”陈明夏无语望天。 他不太懂这种关系,都没了感情还要上床,可转念一下,他和云予好像也是这种关系,在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情况下先做了爱。 于是他更加沉默了。 “唉,算了,跟你说了也不懂。”唐智俊叹着气说,“你还是个处,不知道在那种时候说分手有多大杀伤力。” 上午报名、下午领书、晚上在教室集合,一天的忙碌冲淡了唐智俊的悲伤,以前他时刻捧着手机和丁承聊天,现在不碰手机了,叽叽喳喳地对着陈明夏等人说个没完。 然而不对劲的是—— 陈明夏开始碰手机了! 辅导员还在台上讲话,陈明夏坐在最后一排,勾着脑袋,敲打的手指就没从手机屏幕上离开过。 唐智俊坐在前排,趁其不备,猛然将头埋了过去。 陈明夏挪开悬在屏幕上方的两根拇指,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唐智俊的目光在屏幕上转了一圈,挥着手坐了回去:“又是兼职,你的兼职还没确定下来?” “没有。”陈明夏继续回消息,“还在商量。” 唐智俊故意挤眉弄眼地问:“那个云老板呢?” 陈明夏平静地回:“有事才聊。” 唐智俊默了一瞬,转过身去,把声音压得极低:“你老实告诉我,那个云老板真是借住在你们家的老板?” 陈明夏掀起眼皮看他,反问:“不然呢?” 唐智俊的两根食指对了对:“你们没点见不得人的关系?” 陈明夏说:“一个搞大工程的老板,你觉得他看得上我吗?” 唐智俊撇嘴:“那可不一定,你别太低估自己。” 的身材。 唐智俊默默在心里加了三个字。 不过陈明夏的嘴巴缝得死死的,一个字都撬不出来,唐智俊只好作罢,这也是他只跟陈明夏分享秘密的原因——陈明夏肯定会帮他保密。 辅导员说完话后,大家散场,邵茂和宋桐直接回寝室,陈明夏和唐智俊接到消息还要去社团一趟。 大一的时候唐智俊加了一个自行车协会,大二为了拉人头,把陈明夏也拉了进去。 陈明夏忙着兼职,本来不想加入社团,可架不住唐智俊的软磨硬泡,还把自己只骑了一年的山地自行车送给他,说以后不会耽搁他多少时间,每个月抽空开一两次的会就行。 结果加进去后才发现协会分了几个部门——秘书部、宣传部、技术部、外联部。 唐智俊混到了宣传部部长的位置,不知道在哪次活动上和外联部部长左胜结了仇,两人相互看不顺眼,关系日益白热化。 陈明夏作为唐智俊的室友兼外援,自然也被左胜列入了看不惯的人名单里。 两人来到自行车协会经常聚集的多媒体教室外,正好和从过道对面走来的左胜撞个正着。 左胜和陈明夏差不多高,但没陈明夏壮实,他那一张脸长得凶神恶煞、甚是唬人。 瞧见他们,左胜二话不说翻了个白眼。 唐智俊见状,立马阴阳怪气地开了腔:“还翻,眼皮子都快翻过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有多丑?” “丑”字是左胜的一生之痛,顿时气得脸都扭曲了,一个箭步上前:“唐智俊,你他妈故意找茬是吧?” 说完就要伸手推来。 可手才伸到一半,另一道高大身影站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的力道极大,硬生生地把他的手抓在了半空中,一时伸也不是、抽也不是。 左胜斜眼一看,看到了面无表情的陈明夏。 陈明夏冷着脸的模样也没有多好惹,声音比眼神更冷:“左胜,你再在学校里找事的话,我会跟你们的辅导员说。”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左胜心里不服, 却又不敢和陈明夏硬碰硬,嘟囔几句后,往后一退, 把手一甩:“放开。” 陈明夏立马松手。 左胜故作嫌弃地把手往衣服上擦了几下,扭头进了教室。 “瞧他那德性。”唐智俊拍了下陈明夏的肩膀,“谢啦哥们, 回头请你吃饭。” 陈明夏说:“左胜是个小心眼的人,你平时不要太招惹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又不想招惹他,是他自己不犯/贱就皮痒。”唐智俊和陈明夏先后进了多媒体教室, 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瞥了眼坐在教室另一端前两排的左胜, 低声说道, “上次我都没理他了,他还跟小丑似的蹦过来, 估计没拿到那次比赛第一是他的一生之痛,我也没想到他的心灵这么脆弱,真是不堪一击。” 唐智俊和左胜相识是在大一那年的自行车比赛上,两个协会新人争夺第一, 唐智俊赢了。 左胜怀疑唐智俊抄小道并有意无意地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被唐智俊知道了, 拉着左胜去辅导员那里对质, 左胜颜面扫地,憋屈地向唐智俊道了歉。 于是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后来陈明夏特意打听过,得知那年自行车比赛第一的奖品是一个滑板,价值不超过五百块钱,他实在不明白这个第一有什么好争的, 要说有几大千的奖励,他还想得通。 唐智俊也表示不理解,捏着拳头对陈明夏说:“这是荣誉啊,可以炫耀的东西。” 然后陈明夏不是一个喜欢炫耀的人,他选择保持沉默。 讲台上,会长先跟大家聊了一会儿暑假的趣事,活跃完气氛后,才开始着重讲这个学期的任务。 首先就是招生问题,各部门都有硬性指标,在食堂外面摆摊也好、去寝室里面分发传单也罢,得凑够海选的人数,接着集中起来面试。 其次就是这个学期的第一个活动,地点暂定在新泉山上,时间未定、比赛的流程和细节未定,初步方案也要现写,不过会长等人有意把这次活动套上一层公益性质的外壳,比赛奖品全由赞助方提供,再全部捐出去,落款得奖者和赞助方的名字。 唐智俊听得两眼冒光,连忙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陈明夏:“新泉山的日出不错,听说会长计划顺便在山上露营一晚,咱们可以早起看日出了。” 陈明夏瞥了眼唐智俊。 早上还跟丢了魂似的唐智俊这会儿已经生龙活虎,完全从失恋的伤痛中走出来了。 “我不一定参加。”陈明夏说,“如果活动时间和我兼职的时间撞上了,我会以兼职为先。” “不是吧哥们,一年一次的比赛啊!”唐智俊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嘴巴都快扁成唐老鸭了,“你的体力在我们部门可是数一数二,你不去的话,我们部门拿第一的胜算就少了大半!” 陈明夏不为所动:“我答应加入协会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了,和兼职冲突的比赛我不会参加。” 唐智俊将牙一咬,伸出两根手指:“给你两百一天的酬劳。” 陈明夏面无表情:“我兼职一天四五百。” “那就四百!” “……” “五百!” 陈明夏沉默片刻,又说:“我兼职比骑自行车轻松多了。” “两天加起来一千五行吧?”唐智俊抹了把脸,简直痛不欲生,“够了哥们,真的不能再多了,要不是想赢左胜那孙子,我才懒得管你去不去。” 陈明夏没再拒绝:“记得提前把钱转给我。” “……”唐智俊黑着脸说,“钱钱钱,就知道钱,我看你不适合上学,就适合找个大佬把你养着,你天天在床上操劳挣钱就行。” 陈明夏将嘴一闭,沉默得有些诡异。 后面一段时间,陈明夏和唐智俊都忙得跟陀螺似的,白天忙着上课、训练以及给社团吸纳新鲜血液,晚上忙着做活动宣传的计划,虽然拉赞助是外联部的事,但是宣传外联不分家,他们得先打好底子,外联部才好拿着他们准备的材料去各家进行口水风暴。 九月下旬,协会上的事告一段落,唐智俊作为宣传部的部长,自掏腰包请部门成员们吃饭。 成员们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加上陈明夏也就八个人,其中三个是才招的大一新生。 他们吃的烤肉,包括唐智俊在内的九个人坐了两张桌子,唐智俊和陈明夏作为部长和副部长,让其他人单坐一边,他俩并排坐了一边。 几杯酒下肚,唐智俊揽过陈明夏的肩膀说起胡话:“你那个老板今天没有找你?” 陈明夏没有喝酒,杯子里倒的都是茶水,他瞥向唐智俊:“你喝醉了。” “没啊,我才喝这么一丁点酒。”唐智俊举起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相贴,夸张地比划道,“有一瓶吗?一瓶半吧?啤酒而已,都不沾白的,喝不醉人啦。” 话这么说,人却越来越大舌头。 陈明夏放下筷子,抓起唐智俊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往后一扔,接着拉起椅子往旁一挪。 唐智俊倚靠的力道落了空,险些一头栽到地上,还好陈明夏及时伸手扶住他的肩膀。 陈明夏正想把手收回,谁知唐智俊竟然埋着脑袋哽咽起来。 陈明夏:“……” 哽咽声吸引了同桌其他人的注意,但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脑子都快转不动了,愣半天才向陈明夏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陈明夏眉眼微沉,面不改色地说:“他在发酒疯。” 也不知道唐智俊哪儿来的这么多眼泪,哭到聚餐结束还没停下,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结完账,跌跌撞撞地被陈明夏扶回寝室。 推开门,扑鼻的酒味熏到了已经上床躺着的邵茂和宋桐。 两人纷纷从床上探头。 邵茂用口型向陈明夏表示疑问。 陈明夏冷着脸说了声不知道,管也不管瘫在地上扭得跟条虫子似的唐智俊,拿上睡衣和手机进了浴室。 不多时,哗哗水声响起。 床上的邵茂和宋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吓,他们下床把醉得不成样的唐智俊扶到椅子上坐好。 “完喽。”邵茂悄声开口,“明夏最讨厌发酒疯的人,估计智俊一路回来没少闹腾。” 宋桐想到刚刚陈明夏的冷眉冷眼,也心有余悸。 陈明夏刚入学那会儿认识一个学长,那个学长长得不行、身高不行,也就有点小钱,偏偏最喜欢泡妞,可现在的女生又不是只看钱,还看颜值和品行,学长自知在女生群里过不了关,便每次出去都把陈明夏叫上,拿陈明夏当诱饵。 陈明夏当时的兼职是学长介绍的,他不得不去,结果去了就是看学长发酒疯,还要帮忙善后。 有次学长喝多了酒,对一个明显冲着陈明夏来的漂亮女生动手动脚,女生向陈明夏求助,陈明夏实在看不过去打了学长一拳,打掉了学长的一颗牙。 从那之后,学长记恨上了陈明夏,陈明夏也讨厌上了发酒疯的人。 邵茂问宋桐:“怎么办?” 宋桐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和邵茂一起先把唐智俊的鞋子脱了扔上床,剩下的后面再说。 浴室里,陈明夏刚洗完头,放在窗台上的手机忽然响起微信语音的铃声。 他关掉花洒,用搭在架子上的毛巾把手上的水擦干,解锁手机,居然是云予打来的语音。 哦。 不是语音—— 是视频。 陈明夏犹豫一瞬,点了拒绝,随即点进他和云予的聊天框。 最近一条消息是上午发的,云予说他准备回a市的公司一趟,今天要请田世强和县领导们吃饭。 陈明夏点开输入框,正要说自己在洗澡,视频又打了进来。 他继续点了拒绝。 然而没过一秒,视频再次弹出。 对面的云予像在跟他较劲儿一样,非要他接视频。 这下陈明夏没再犹豫,他担心云予遇到什么意外,直接点了绿色的键,屏幕一闪,切换到了一片漆黑的背景上。 陈明夏将后置镜头转为前置镜头,手机微微往上倾斜,让屏幕里只出现他的一点肩膀和脸。 他没急着说话,甚至屏住呼吸,站在原地不动,不让自己这边发出一点声音。 只见屏幕里的暗色在黑与灰之间晃动,似乎有光线扫过,很快,一张泛白的脸闯入镜头。 云予的声音清晰响起:“小赵,开一下车里的灯。” “哦哦,好的。” 随着话音落下,屏幕里的光线骤亮,明黄的灯光铺满云予的脸,他单手支着下巴斜靠在座椅上,黑发用发胶抹到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精致的五官,他两眼微眯,脸上一片绯红。 云予喝酒了。 陈明夏一眼看了出来。 “喝酒了?”陈明夏打开花洒,热水哗哗地冲到身上。 “嗯。”云予戴了耳机,口齿有些不清,说话声里泛着一股黏糊劲儿,他伸手比划一下,“喝了这么三杯。” 陈明夏说:“那也不少了。” 云予没接这话,眯着的双眼微微睁大,将手机往自己脸前递了些,像是确认什么一般,他问:“你在干什么?”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知道云予在明知故问, 但他依然老实回答:“洗澡。” “哦~”云予的语调拖得很长。 陈明夏说:“我快洗完了。”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没有重要的事的话,等他洗完澡再说。 可云予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样,又哦了一声, 但迟迟没说挂视频的话。 水落在身上和地上发出的噼里啪啦声在视频之间来回晃荡,陈明夏安静半天,忍不住开口:“那我……” 云予猜到他要说什么一般, 赶紧抢着说道:“往下。” “……”陈明夏一愣,“什么?” 云予仍旧单手支着脑袋, 一副无比镇定的模样,但脸上的绯红早就蔓延到了脖子根, 他看似云淡风轻地重复了一遍:“镜头往下, 让我看看。” 陈明夏:“……” 都说酒壮怂人胆, 今天的云予绝对喝多了, 之前云予再放得开也没有开到如此地步。 陈明夏僵硬地保持着举手机的姿势,他在纠结要不要配合一个喝醉酒的人。 云予等了半天, 还以为手机卡住了,他伸出食指在屏幕上戳了两下,确定没有卡住后,出声催促:“快点。” 陈明夏抿起嘴角, 将手机往下倾斜几度,画面正好卡在两颗玉米粒的上方。 云予觉得不够:“再往下一点。” 陈明夏挣扎了几秒才照做, 还是只倾斜了几度。 云予有些不高兴了:“什么都看不到。” 陈明夏无语:“你要看什么?” 云予两眼贼亮, 抬眸看了下前面开车的秘书,然后换了个坐姿,将支着脑袋的手放下,轻松地往后靠着,但崩着的语调并不轻松:“你说呢?” 话音未落, 镜头忽然一阵晃动,在西装裤的某个位置上停留两秒,很快闪回云予的脸上。 云予眼里翻腾出压不住的期待,声音小了一些:“看这里。” 陈明夏:“……” 云予继续催促:“快点快点。” 陈明夏说:“你在车上吗?回a市?” “对啊。”云予歪了歪脑袋,今天要见县领导,他穿得比较正式,衬衫上都打了领带,此时勒着脖子,感觉很不舒服。 他扯着领带往下拉,拉到一半,任灰色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接着是衬衫,他解了上面两颗扣子,白色的脖颈在镜头里展露无遗,不过在酒精的作用下红了大片。 忙完这些,抬眼发现屏幕上的画面还定格在一分钟前,他眉心一皱,语气里的不满顿时加倍。 “快点啊。” 陈明夏闭了闭眼,拿过换下来的衣服垫到马桶盖上,一屁股坐下去,将镜头往下一压。 云予的吸气声被水声淹没。 “握着。” 陈明夏好笑地将镜头往自己脸上移了几秒:“在这里?” “对啊。”云予理直气壮。 陈明夏的抗拒十分明显:“我的室友都在外面,现在不方便。” “在寝室里,多方便啊。”云予的声音压得再低都能被前面开车的秘书听到,他只能打哑谜,“你那不是有水声吗?能盖住。” “盖不了。” “那就别出声。” “……” 云予从副驾驶位的后面挪到驾驶位的后面,藏在秘书的座椅后,镜头近距离地在他脸和脖子之间扫来扫去。 不一会儿,镜头稳定下来。 云予似乎脱了皮鞋,蜷缩在座椅上,一只手捂在嘴前,露出一双凤眼睁得圆溜溜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头。 “快点。”云予说,“我看着呢。” 寝室的卫生间有干湿隔离,外面是洗脸台、里面是浴室,浴室里灯光很暗,照明不行,他们一直没跟宿管说过,每次洗澡都把里外的灯全部打开。 陈明夏也不例外。 他起身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一条缝,伸出胳膊摸到灯的开关,关了外面的灯。 原本亮堂的地方瞬间暗下来。 外面宋桐的床铺靠近卫生间,听到啪嗒一声却没见人出来,便问了一句:“明夏,你洗完了吗?” “没有。”陈明夏坐回马桶上,听了云予的话将其握住。 云予蜷缩得更紧,努力不让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沉重,他目光笔直,心跳快得几乎蹦出嗓子眼。 车内的安静让他必须压抑自己,可他的身体里仿佛藏了一座火山,随时都会被酒精催得喷发。 明明他的大脑昏昏沉沉,然而他的视线无比清明。 陈明夏到底不是未经人事的雏鸟,比较起来,光用自己手的感觉还是差了点,他把放杂物的架子挪到马桶前方,把手机靠在架子第二层的洗发水瓶上。 这样一来,他能清楚看到云予的脸。 花洒的水还放着,他不喜欢这么浪费,但被外面听到声音的画面更难以想象,浴室里的散气效果不好,白色的热气扑到了马桶这边。 陈明夏闭上眼睛,想象着在村里发生的一件件事。 云予的背比脸还白,下面两瓣跟蒸好的馒头似的,拇指往上一摁,留下一道痕迹。 在村里时,那上面都是他留下的痕迹,没有人知道云予裤子下面是怎样的景象。 不。 还有他哥。 他哥看到过吗? 陈明夏第一次想到这方面。 以前他默认云予和他哥发生过关系,他从不细想那方面的事,如今他经历过了,很多细节都能得到填充,他甚至想象得到他哥如何在云予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指印。 出来时,陈明夏半天没有动弹,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到花洒下面冲掉。 回到架子前拿起手机,他说:“挂了。” 云予捂着嘴的手往前掀开一些,小声地说:“我快到a市了,你把你的课表和兼职时间发我一下。” “嗯。” 迅速洗完澡,陈明夏把毛巾搭在湿漉漉的头发上,将换下的衣裤裹成一团,刚开门出去,就撞上抬起手要敲门的唐智俊。 唐智俊的眼睛又肿成了核桃,看上去酒醒大半,至少神智回来了。 “你洗完了啊?”唐智俊抓着凌乱的头发,尴尬地笑,“我看你洗这么久,还以为你昏在里面了。” 陈明夏绕过他走到洗脸台前,把衣裤塞进盆子里,打开水龙头先洗内裤。 唐智俊按亮外面的灯,讪讪开口:“明夏,今晚不好意思了,麻烦你带我回来。” 唐智俊的记忆零零碎碎,但还记得自己在回来的路上发酒疯被陈明夏一声不吭地往回拽。 陈明夏搓着内裤,头也不抬:“以后少喝点酒,喝酒伤身,也让别人看笑话。” “我这不是难过嘛。”唐智俊说,“我一想到小丁要找其他人就心烦,我真的受不了……” 停顿了下,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最直白的话,“我就是受不了小丁和其他男人上床。” 陈明夏的动作停了下来,扭头看向唐智俊。 唐智俊一时愣住,他第一次见到陈明夏露出这样的表情和目光,和平时的无波无澜不同,情绪在一瞬间有很高的起伏。 他被陈明夏突变的反应吓了一跳:“明、明夏?” 陈明夏这才回神,一下子收敛了所有情绪,他回头若无其事地继续洗内裤,三两下就洗完了。 “那也是他的事,你都跟他分手了,还管他那么多做什么?”陈明夏难得说了这么一句重情绪的话,以前他从不掺合唐智俊和丁承的事,也从不说偏颇哪一方的话。 陈明夏往阳台去了,剩下唐智俊愣在原地。 “卧槽……”唐智俊挠头,“这哥们怎么了?” 吃火药了? 他摇了摇头,转身推开浴室门准备方便一下。 浴室里的热气还没散,在空气中缓慢蔓延,夹杂着一股熟悉的气味。 唐智俊的脚步一顿,手还搭在浴室的门把手上,他一个常出入酒店的人对那种味道何其熟悉。 仔细嗅了嗅,还真的是。 嘿…… 唐智俊心里乐呵地想。 该不会是没撸尽兴才生气吧? 不过话说回来,他以为陈明夏除了兼职挣钱就不会干其他事了,二十出头无欲无求过得跟个和尚一样,没想到还是有自己疏解的时候。 协会的比赛时间在第二天确定下来,定在了国庆节假期的最后两天,成员们自愿报名,但每个部门必须有四名以上的成员参加。 唐智俊摩拳擦掌,发誓要在这场比赛上把左胜等人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他第一时间在报名单上写了自己和陈明夏的名字。 陈明夏收到唐智俊转账的1500元,从头到尾安静如鸡。 听说这次比赛的规模不小,报名范围扩大到了隔壁学校,也就是说周围几所学校只要有人愿意就可以报名,不过奖品得都捐出去,装备也要自己准备。 与此同时,外联部也拉到了赞助。 “左胜怎么回事啊?居然拉到了云风的赞助!”唐智俊扒拉着手机,目瞪口呆地看着会长刚刚@全员的消息。 隔壁座的宋桐将椅子转了过来,一边操作手机上的游戏人物一边说:“你还不知道啊?左胜他爸是云风集团的小领导。” “卧槽……”唐智俊一脸震惊,“左胜他家这么了不得?” 邵茂在旁接话:“反正你是碰到硬茬了。” 唐智俊切了一声,死鸭子嘴硬:“一个小领导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云风集团的老总。” 宋桐说:“云风集团的老总都快退休了,现在是他儿子掌权。”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云风在华北片区绝对算是数一数二的企业, 而且总公司就在a市,经营范围广泛,从地产到食品、从互联网到电影和电视剧的制作和发行均有涉猎。 虽然陈明夏他们学校的就业方向和云风集团不对口, 但出于云风集团在本市的影响力, 还是有大部分学生知道关于云风集团的一些事。 尤其宋桐的弟弟一直想去云风集团实习, 对云风集团及其领导层的变动便更了解。 “我听我弟说, 老总的儿子已经开始接手公司的主要事务了,不过老板儿子的理念和做法和老板有些冲突, 估计过阵子公司上下会有人事变动。”宋桐顿了一下,总结说道,“也就是说,过阵子左胜他爸又有升职加薪的机会了。” 唐智俊:“……” 他愤怒起身, 把手机往床上一扔,三两下地爬了上去, 连看手机的心情都没有了。 邵茂摇了摇头,实话实说:“左胜能通过他爸得到云风的钱,也算厉害的了。” “云风的钱又不难拿。”宋桐说, “以前老总就经常出来做公益, 现在老总的儿子做得更加频繁,跟散财童子似的, 听说a大有很多学生都拿到了云风资助的钱。” 听到这里, 邵茂有些好奇:“老总的儿子是谁呀?” “好像叫云予来着,云风的云,给予的予, 网上应该有他的百度百科,你可以搜一下。” 显然宋桐对云予的了解不少,正要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一直没吭声的陈明夏忽然开口:“宋桐。” “啊?” “你不是说你弟一直在面试云风的实习生吗?他那边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宋桐忍不住地叹气:“复试又被刷下来了,有些人在云风里有关系,各方面条件相同的话,hr会首先考虑那些人。” 陈明夏哦了一声:“下次加油吧。” “嗯,只能等下次了。”话题在不知不觉间被岔开了,宋桐不好继续说云风老总和老总儿子的事,于是起身拍了拍唐智俊的床板,“好了,起来吃饭了。” 傍晚六七点正是学生吃饭的高峰期,离他们宿舍楼最近的二食堂人满为患,里面的人熙熙攘攘,几个人在食堂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 宋桐看唐智俊心情始终不好,便提议出去吃饭。 陈明夏和邵茂都没异议。 几个人来到学校后面的小吃街上,找了一家火锅店坐下,他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下面的街道上人来人往。 服务生拿了菜单过来。 坐在外面的邵茂接过菜单,一边询问其他人的意见一边在菜单上勾勾画画,可问到陈明夏时,良久没听到陈明夏的回答。 邵茂抬头一看,发现陈明夏也低着脑袋,双手放在桌子下面,不知道在聚精会神地做着什么。 “明夏?” “嗯?”陈明夏抬抬下巴,眼皮依然垂着。 “你吃什么?”邵茂问。 “我都可以。”陈明夏说。 “你就随便点吧,他忙着呢。”坐在旁边的唐智俊说。 陈明夏暼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又很快垂下眼皮,两根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敲击。 趁着对面两人去打蘸料,唐智俊悄悄凑近陈明夏,但眼神很自觉地没往手机上瞟。 “又在跟那个老板聊天?” 陈明夏没出声,他知道只要自己多说一个字,唐智俊就能给他脑补一堆有的没的。 “你和那个老板到底发展到哪个阶段了?”唐智俊忍好几天了,终于没忍住问,“我看你们天天聊个没完没了,我和小丁在热恋期的时候都没你们这么腻歪,你们该不会在交往了吧?” 陈明夏头也不抬:“没有。” “那就是在暧昧?” 陈明夏抿着嘴角,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还真是啊?”唐智俊震惊极了,险些从长板凳上蹦起来,缓了片刻,他压着声音说,“你不是说他只是借住在你家的老板吗?你和他真的好上了?” 陈明夏摁灭手机,终于把头抬了起来。 他思考半天,还是没有回答唐智俊的问题。 等打完蘸料的邵茂和宋桐回来,他才问道:“你们介意我带个朋友来吗?” 邵茂和宋桐都没意见,反正多一个人也是吃、少一个人也是吃,只是他们和陈明夏认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陈明夏的朋友。 倒是有听说过陈明夏在隔壁学校有个学跳舞的朋友,叫白什么来着,他们也从未见过。 邵茂问:“是我们学校的人吗?” 陈明夏答:“不是。” 宋桐说:“那就是隔壁音乐学院的那个人了。” “不是。”陈明夏摇了摇头说,“是我暑假认识的一个朋友,他在我们村里工作,之前借住在我家,前些天回a市了。” “卧槽!”唐智俊猛地弹了起来,嘴巴张得跟鸡蛋似的,愣愣望着陈明夏,“你……” 然而“你”了半天,也没“你”出后面的话。 邵茂和宋桐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唐智俊。 “怎么了?”宋桐问。 唐智俊陡然回身,抹了把脸,讪讪坐了回去:“没什么。” 他表面装得风平浪静,实则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卧槽卧槽卧槽!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陈明夏和那个老板的关系都亲近到这个地步了?只是天天聊天都能聊到带着见室友的程度?想当初他和丁承谈了三四个月才带丁承认识了陈明夏。 唐智俊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为自己的老铁树朋友终于开花感到高兴,一方面为自己还在失恋感到悲伤,还有一方面担心陈明夏被占便宜。 也不知道那个老板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万一是个只会砸糖衣炮弹的平凡老男人,那陈明夏一个黄花大闺男岂不是吃了大亏? 不过听陈明夏说那个老板在搞大工程,有钱有势,这种男人的外貌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吧,反正他是没见过哪个功成名就的男人还帅得一塌糊涂,基本上都跟他爸和他舅一样,地震来了,挺着个啤酒肚跑都跑不了。 这边唐智俊还在胡思乱想,那边陈明夏已经接上电话出去了。 小吃街外面才有停车位,陈明夏站在路边等,十多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在他面前停下。 车后座的门打开,穿了一身西装的云予从车上下来。 九月底的天早就变凉,云予的西装也从单件变成两件,他把脱了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衣,拉得松松垮垮的领带搭在脖子上,看上去又正经又有些吊儿郎当。 陈明夏从他手里接过外套,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喝酒了?” “一点点。”云予说着,回头对开车的秘书比了个手势。 秘书开着车走了。 来这条小吃街的人都是周围几所学校的学生,也有附近的居民专程过来,但都是休闲打扮,像云予这样穿着西装和皮鞋、梳着大背头的商务精英形象几乎找不出第二个。 回火锅店的路上,不少人朝他们投来目光。 陈明夏跟看不到似的,转头对云予说:“你吃不下的话就不吃,等吃完了,我们单独离开。” “好。”云予说,“其实今晚主要是应酬,我只吃了一点水果。” 陈明夏说:“你提前走了能行吗?” “怎么不行?”云予的脸被街道两边的店铺灯光照得白皙,一双凤眼波光流转,他看向陈明夏的目光十分专注,用很轻的声音说,“太久没见了,我想早点见到你。” 要不是公司里堆了太多的事不得不处理,云予回a市的第一天中午就来找陈明夏了。 他爸想在今明两年退休,手里很多权力都下放给他,他一意孤行地跟着项目组去梨山已经惹得他爸很不高兴了,再任性的话就是在他爸的暴脾气上浇油。 云予不得不谨慎一点。 他知道自己很想陈明夏,之前还能压下那股思念,这会儿瞧着陈明夏的脸以及高大的身材,被压着的思念就像浪潮一样疯狂地翻涌,几次三番地差点撞翻他心里的小船。 陈明夏停下脚步,和他对视几秒,嗯了一声。 云予看不出陈明夏眼里的情绪,他以为自己的明示没有得到回应,不由得有些失落。 还没说些什么,便听得陈明夏开口:“你可以给我发消息或者打电话,只要我有空,都会回你。” 云予落下去的心瞬间往上飞去。 两人站在楼下说话时,楼上的三个人也在窗前挤成一团地张望。 “那个人就是明夏的朋友吗?看着好——”邵茂拉长声音,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形容词。 “好什么?”宋桐说。 “好——” 唐智俊帮他说了:“好精英,和我们不像一类人。” “对对对。”邵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就是这种感觉。” 唐智俊也有这种感觉,起初他担心陈明夏被老男人骗了,可看到那个人的衣着打扮后,又觉得陈明夏挺有眼光,别的不说,那个人的身段确实不错,腿长腰细,屁股也翘。 就是看不清楚脸啊。 唐智俊正盼着等那个人走近一点好看清全貌,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又讨厌的声音。 “唐智俊?” 唐智俊扭头一看,一张脸瞬间沉了下去,他立马转身站好,双手抱臂:“左胜,怎么又是你啊?我吃个火锅你都要跟着来?”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左胜嘲讽的话还包在嘴里就被唐智俊抢了先, 一时气得横眉竖眼,粗声粗气地骂道:“谁他妈跟着你啊?一顿火锅而已,又不是吃不起, 还跟着你。” 唐智俊就喜欢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左胜吵架, 左胜跟牛蛙似的, 踹一脚就跳一下, 让他很有成就感。 他坐回长板凳上,全然没了不久前在宿舍里对左胜的羡慕嫉妒恨, 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你不就喜欢跟着我吗?我报名演讲比赛、你也报名,我报名书法比赛、你还报名,可你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你那嗓子比公鸭还难听, 那书法还没我四岁的表妹练得好,也就火锅跟得上了。” 在唐智俊滔滔不绝的念叨下, 左胜的脸逐渐扭曲,眼神恶毒得仿佛淬了毒。 “哦,对了。”唐智俊说, “听说你有痔疮, 不能吃辣,我点的全辣锅哦。” 说完幸灾乐祸地瞥了眼桌上咕噜咕噜冒着红泡的锅底。 左胜根本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唐智俊, 被挑起的怒火在他心口燃烧, 他的脸扭曲至极,抬手就要去推唐智俊的肩膀:“你他妈找死……” 手伸到一半,再次被一只横空而来的手抓住。 左胜挣扎了下。 可惜那只手的力道极大, 又异常熟悉,像巨大的铁钳一样禁锢住了他的手,指尖内扣, 抓得他的手腕隐隐生疼。 左胜咬牙切齿地扭头,果然看到了陈明夏的脸。 陈明夏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后面的灯光,深邃的眉眼和分明的轮廓在逆光中有种叫人不敢接近的凶气。 “陈明夏。”左胜忍了陈明夏太多次,这次忍无可忍,他表情近乎狰狞,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又是你。” 陈明夏仍旧抓着他的手,没一点放开的意思:“这句话也是我想说的,你不挑事不打架就过不去了吗?要是真的手痒,建议你把这只手剁了。” 左胜猛地挥手,还是没能从陈明夏手里挣脱,甚至被抓得更紧,他气急败坏地骂道:“唐智俊是你爸还是你妈啊?你这么护着他。” 陈明夏眉头紧皱:“说话放尊重一点。” “我说的不是实话?”左胜眼睛一转,恍然大悟地说,“噢,唐智俊是你主子,你是他养的狗。” “左胜!”唐智俊的脸骤黑,噌地起身指着他骂,“你他妈出来吃屎了啊?嘴巴这么臭。” 左胜看到唐智俊等人的黑脸,心里一乐,仿佛终于翻身打了一场胜仗,连手腕上的痛都忽略了,继续贱兮兮地说:“陈明夏,你就说是不是?唐智俊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叫你加入协会你就加入,叫你参加比赛你就参加,我家的狗都还有闹脾气的时候,你比狗还听话。” 陈明夏没有说话,但脸色冰冷,眼里宛若覆了一层寒霜。 “陈明夏,听说你是从山里的贫困村来的?连着两年都在拿助学金对吧?”左胜理解地点了点头,“也是,唐智俊人傻钱多,你跟着他混点汤喝都比你拼死拼活拿那点助学金强,” 唐智俊听不下去了,扑上去要揍左胜。 陈明夏松手拦住了他。 “妈的,我非把他那张臭嘴撕了!”唐智俊扯着嗓子咆哮,把其他桌的人和服务生吓了一跳,几乎整个二楼的人都在朝他们这边张望。 邵茂和宋桐一起拉住暴怒的唐智俊。 陈明夏挡在唐智俊前面,不让他再往前扑。 “明夏,让开!” “算了。”陈明夏说,“别在人家店里闹事。” 唐智俊早被怒火冲昏头脑,拼了命地挣扎:“我今天不弄死他,我就不信唐!” 陈明夏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连名带姓地喊:“唐智俊。” 唐智俊也喊:“你让开啊!” “算了。”陈明夏还是那句话,末了补充一句,“不值当。” 唐智俊冷不丁对上陈明夏的视线,蓦地一愣,他想到了什么,一腔怒火瞬间散了大半,紧随而来的是一盆凉水,给他浇了一个透心凉。 他差点忘了。 陈明夏一直在拿学校的奖学金和助学金,要是学校里有什么比较重要的比赛,能拿到奖金的那种,辅导员也会优先考虑陈明夏,但所有的优待都有前提,陈明夏得是不惹事不闹事且成绩优异的好学生。 要是今晚因打架而背了处分,那所有的优待都会烟消云散。 唐智俊的理智回笼,同时生出的还有无尽的憋屈。 他不该让陈明夏掺和到他和左胜之间,陈明夏的生活很简单,也得罪不起左胜这种心眼比屁/眼还小的人。 左胜揉着还在痛的手腕,把唐智俊的表情欣赏了七八遍,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对了,我拿到比赛赞助的事,你也知道了吧?会长都在群里通知了。”左胜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笑的要多贱有多贱,“我爸就在云风集团里工作,替我争取了五万的赞助,所有奖品也由我来定,我准备给每人都准备一个参与奖,你们想要什么?” 唐智俊脸色阵青阵白,恨恨瞪着左胜。 左胜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想好了跟我说。” 说完便要朝着包厢的方向走,他爸和几个叔叔都还在包厢里吃饭,他出来太久,回去肯定要被念叨。 但这出来一趟值了。 刚转过身,一个站在阴影里的人走了出来,他的语气很平,声线清冽好听:“你爸是左山峰吗?” 左胜闻言一愣,回头看去,看到一个穿着颇为正式的年轻男人向他走来。 他目光极快地将年轻男人从头扫到脚,衬衫和西装裤都看不出牌子,但皮鞋和腕上的手表被他认出来了。 皮鞋是国外的一个品牌,只定制不售卖,他爸曾经下血本定制了一双最便宜的,至于那只手表,如果他没认错的话,哪怕卖二手都可以买一套房了。 左胜眯了眯眼,视线在年轻男人和陈明夏等人之间转了一圈。 他记得年轻男人好像是跟着陈明夏来的…… 是陈明夏的朋友? 想到这里,原本因认出皮鞋和手表而大为震撼的心情一下子变了样,转为嘲讽。 连他的朋友都买不起正版的皮鞋和手表,陈明夏的朋友又怎么可能买得起? 穷人穷一窝,陈明夏的朋友十有八/九也是在社会底层挣扎的穷光蛋罢了。 不过陈明夏的朋友长得不错、打扮得也不错,要不是跟着陈明夏来的,他还真会被对方唬住。 而且对方怎么知道他爸的名字? 左胜挤起眉头:“你谁啊?” 年轻男人开口:“我是你爸的同事。” “哦……同事啊?”左胜冷笑一声,他才不信,他爸都五十岁了,有资格和他爸一起吃饭的人不到五十也有四十,眼前的年轻男人最多三十。 估计是他爸手下的人,或者和他爸见过几面的人,仗着他爸不在胡说八道。 左胜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地打量年轻男人,然后抬手往后一指:“那正好啊,我爸就在里面吃饭,既然你是他的同事,那就去打个招呼呗。” 没等年轻男人说话,他又开口,“哦对了,云风集团的其他领导也在里面,你都是我爸的同事了,应该也认识其他领导吧?” 年轻男人淡定地说:“如果都是云风的人,我自然认识。” “卧槽……”宋桐吓得魂都要飞出来了,赶紧扯了下陈明夏的衣服,“明夏,你这个朋友吹牛吹大了,左胜他爸真的是云风的人!” 邵茂一脸纠结:“别说了,我们赶紧走吧。” 陈明夏也想喊云予走,可他还没说话,云予看了他一眼,于是他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继续站在原地装木头。 “明夏!”宋桐不停扯着陈明夏的衣服,“叫你朋友一起走了。” 陈明夏偏了下头:“等等。” 宋桐都快急死了,这有什么好等的?如果是吵架就算了,说大话被打脸才真是叫左胜占尽风头。 另一头的左胜把他们几人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也更加笃定年轻男人是在撒谎。 “走走走,跟我来。”左胜勉强压住心头的亢奋,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却没听到年轻男人跟上来的脚步声。 左胜回头发现年轻男人还杵在原地,丝毫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他不耐烦地说:“走啊,你不会是怕了吧?你不是我爸的同事吗?连我爸他们的面都不敢见?” “有其他人在,不太方便。”年轻男人的语气完全不急,很稳得住,“你叫你爸出来见我。” “……”左胜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气都气笑了,拔高声音问,“你说什么?叫我爸出来见你?” “对。” “你好大的脸啊,还叫我爸出来见你?”左胜说,“你知道我爸是谁吗?整个云风叫得动我爸的人就没几个,你撒谎前都不打听一下吗?” “左山峰嘛。”年轻男人嘴角一翘,表情皮笑肉不笑,配上他那冷淡的眉眼,竟然让左胜心头一悸。 左胜把自己的心理变化归于年轻男人的穿着,太精英的打扮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泛怯。 接着,年轻男人又说,“一个部门经理而已,叫得动他的人太多了,叫不动他的人只有你。”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这时, 即便是一直没有说话的唐智俊也感到了些许不安,他上前对陈明夏说:“明夏,我们还是走吧。” 不过锅底都端上来了, 架子上的菜品也上齐了, 这顿火锅的钱不可能退, 只能认栽。 陈明夏犹豫了下, 过去拉云予的手:“算了。” 云予转头看他。 刚刚离得较远,加上角度问题, 陈明夏没有看清云予的表情,现在离得近了,他才发现云予的脸和身体都处于紧绷状态,垂在身侧的手都在隐隐地抖。 云予脸上表情淡然, 但眸色很深,他也不说话, 只是安静地望着陈明夏。 “我们走吧”四个字卡在陈明夏的喉咙里,他张张嘴,吐不出来了。 他感觉得到云予在生气。 “不能算了。”云予拿过搭在陈明夏臂弯里的外套, 五指覆上去时, 轻轻捏了下陈明夏的手臂。 陈明夏微愣,没再说话, 眼睁睁看着云予拿起外套穿上。 黑色外套盖住了白色衬衫, 云予扯着领带往上推,本来松垮的领带老老实实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如此一来,西装革履的云予和这里环境以及周围的人更加格格不入了。 云予问他:“跟我一起去吗?” 陈明夏点了点头。 云予这才看向左胜:“带路。” 本来左胜已经确定年轻男人在打退堂鼓了, 还以为年轻男人会找个借口溜走,正想嘲讽一顿,谁知年轻男人的口风突然变了。 左胜有一瞬的慌乱, 甚至心想难道年轻男人真是他爸的同事? 可他爸的同事几乎被他见完了,从没见过这么年轻的,说是他爸同事的儿子倒有可能。 说不定是在虚张声势。 左胜人如其名,就是个没脑子的,做事冲动,争强好胜,不然也不会干出到处说唐智俊的坏话还被逮个正着的事来。 走就走,谁怕谁啊? 唐智俊三人眼睁睁看着云予和陈明夏跟着左胜走了,三张脸都写满了懵逼,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了。 “明夏那个朋友真是左胜他爸的同事?”邵茂嘀嘀咕咕。 “我哪儿知道。”宋桐扶额,“走吧,上去看看。” 只有唐智俊察觉出了什么,跟在后面摸出手机啪啪敲着屏幕,很快,他百度到了云风集团发在官网上的新闻稿,还真在梨山上开了项目。 等等…… 云老板。 唐智俊把这个“云”字反反复复地琢磨了几遍,心中陡然生出一个猜测,顿时一惊,心跳都跟着加快了。 卧槽! 那个云老板该不会是…… 云风老总的亲戚吧?! 前面,左胜装模作样地走到包厢门外,余光中年轻男人和陈明夏都跟上来了,他心里的不安逐渐多过得意,开始打退堂鼓了。 他爸和几个叔叔好端端地吃着饭呢,他就这么带几个人进去肯定会挨一顿骂,要是他爸当着这些人的面骂他,他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思绪飞快地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左胜仿佛才清醒过来,被烫着似的火速收回搭到了门把手上的手。 云予眉心轻拧:“开门。” “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左胜双手往兜里一揣,心里发虚,嘴却比鸭子的嘴还硬,“要是被我爸拆穿你们的谎言,以后这件事就别想在我这里翻篇。” 云予看都没看他一眼,重复了上一句话:“开门。” 但语速变慢,语调也变重了。 左胜跟弹簧似的,不久前看到唐智俊几人慌得不行的反应时,恨不得一秒钟把他们变进包厢里,这会儿年轻男人打定主意要进去,他一下子就不敢了。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话没说完,云予倏地一步上前,抬手抓住门把手,往右一拧—— “喂喂!”左胜慌忙出声,“你干嘛啊?” 云予没搭理他,大步流星地朝里走去。 包厢不大,除了桌椅和柜子外便没了其他摆设,四个中年男人围坐在圆桌前,桌上放满啤酒和各种荤菜,中间的鸳鸯锅冒着腾腾热气。 听到这边的动静,正在聊天喝酒的四个中年男人齐刷刷地扭过头来。 下一秒,他们的脸色同时一变,争先恐后地站起了身。 “云总!” “云总,你怎么来了?” “来来来,快来坐!” 云予的目光扫过几人,最后停在中间的左山峰身上:“左部长,原来你也在这里吃饭。” 左山峰在公司确实有些地位,但都是用资历堆上去的,不然到他这个年纪也不可能只是一个部长,他手下管了十来个员工,可上面压着他的人也不少。 平时在公司里,除非云予下楼巡查,否则左山峰一年到头都不会有一次和云予说上话的机会。 左山峰真是又惊又喜,惊讶在这里碰到云予,喜悦云予不仅主动过来,还在四个人里只叫出了他的名字。 “我儿子在这里上学,我过来看看他,顺便找大家吃顿饭。”左山峰说。 其他人也连忙为自己刷存在感。 “是啊,我们就住附近。” “云总怎么过来吃饭了?” “来一起吃!” 云予没动,扯着嘴角,还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带了四个小孩,大家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左山峰喊,“小胜,叫服务生加几张椅子。” 左胜站在门口,已经石化了。 同样石化的还有唐智俊三人。 “左胜!”左山峰又喊一遍,语气里多了不耐烦。 左胜猛然回神,打了个哆嗦后,游魂似的飘走了。 左山峰几人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云予也没客气,拉着陈明夏坐下,还招呼门口的唐智俊三人过来坐。 唐智俊三人再猜不到云予的身份就是傻子了,跟做梦似的,陈明夏竟然认识云风集团老总的儿子,要换他们,去老总家门外蹲个三五年都不一定能让老总儿子看他们一眼。 其中邵茂最恍惚。 不久前才百度了云予的资料,这会儿云予就从资料里走出来了,做梦都没这么神奇。 不多时,左胜回来,服务生加了五张椅子,把一张不大的圆桌围得满满当当。 服务生走后,云予很自然地吩咐左胜:“你让服务生把我们点的菜端过来,锅底可以收走了。” 左胜又飘走了。 左山峰几人热热闹闹地围着云予和陈明夏坐下,他们倒是想把陈明夏挤到一边,可惜云予和陈明夏一直贴着,坐也是一起坐,压根分不开。 几人使尽浑身解数地和云予攀谈,云予反应不咸不淡,有时候索性不搭理他们。 要说吃饭,其实云予连筷子都没动一下,倒是坐在他们对面的三个人出于尴尬一直在埋头狂吃。 左胜坐在唐智俊旁边,从头到尾一脸菜色,也没动过几筷子。 渐渐地,左山峰几人都感觉到不对,怪异的视线时不时飘向左胜。 陈明夏也没吃多少,他不挑食,但在这种环境下没有胃口,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在左山峰几人再一次因云予的沉默而难堪时,他忍不住开口。 “我们走吧。” 说罢站起了身。 云予见状,跟着站了起来。 陈明夏招呼一声唐智俊三人,随即径直走出包厢。 左山峰赶紧起身:“这就走了啊?还有好多菜没下锅呢!” “你们慢慢吃。”云予丢下这么一句,头也不回地跟着陈明夏走了。 唐智俊三人立即起身跟上,谁也没有对包厢里的其他人多说一句话。 走到楼下,左胜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云、云总,我向你道歉,我说了那些话。” 左胜从他爸和几个叔叔对待云予的态度里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再次面对这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他深感窒息和恐惧。 原来不是着装的原因,而是气势和身份上的压迫。 云予说:“你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左胜唰地转向陈明夏,他的脸到耳根都已红透,不顾店外面的人来人往向陈明夏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陈明夏,对不起,我收回对你说的那些话。” 语毕,左胜依然保持鞠躬的姿势,绷直的双手紧紧贴在身侧。 陈明夏的表情在光影中晦暗不清,他沉默着。 左胜两眼一闭,大声地说:“对不起!” 许久,陈明夏才说:“算了。” 走后,陈明夏让唐智俊三人先回去,他带着云予转进另一条路。 出了小吃街,气氛瞬间从热闹过渡到冷清,这条路上人车都少,昏黄的路灯光拉长两人的身影。 陈明夏开口:“去我们学校的操场上走走吗?” 云予说:“好啊。” 陈明夏歪头看他。 云予扭头对上陈明夏的视线,略一扬眉:“怎么?” “不生气了?” 云予知道陈明夏在说什么,反问:“你就这么算了?” 陈明夏的语气很平静:“一点口水对我造不成伤害。” 云予笑笑:“那就好。” 但他不会就这么算了。 在包厢里,胸腔里的气膨胀到几乎把他炸开,他脑海里闪过无数个找左山峰算账的方法,最后他都忍了,他不想在陈明夏和那三个孩子面前展现自己的刻薄。 不过来日方长,左山峰儿子惹的祸,左山峰得还。 两人进了学校,朝着操场方向走。 大操场旁边是一个体育馆,这个点体育馆还没关门,从外面看,密密麻麻排了两列的小窗都亮着光。 体育馆下面有个超市,陈明夏先带着云予进了超市。 他买了两份关东煮和两瓶水,结账时,一对情侣过来,男生喊:“麻烦两根烤肠。” 陈明夏才看到在铁管上缓慢转动的烤肠,有几根爆开个皮,表面油滋滋的。 他转头问云予:“吃烤肠吗?” 云予在超市门口站着,仍是西装革履的样子,五官精致、眉眼冷淡,抹了发胶的黑发被风吹散,一缕头发落到额前,店内的白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好看得像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一样。 但他行为上有着明显的忐忑,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和这里的格格不入,迟疑着不好意思走进来。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把扫完码的手机放回兜里, 走过去拉起云予的手腕。 “进来。” 云予这才慢吞吞地迈开步子,跟随他来到收银台前。 收银台里只有一个年轻男生在忙,是本校的学生, 在超市里做兼职, 他用签子串好两根烤肠分别递给旁边的情侣。 情侣接过烤肠, 余光却在云予身上打转。 在他们学校里穿一身正式西装的人实在太少见了, 遍地都是踩着人字拖、穿着大T恤和花短裤看上去大大咧咧又不修边幅的人,连头发都懒得梳, 来来去去顶着一头鸡窝。 精致的人不是没有见过,就是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人,简直像是刚从红毯上走出来。 云予不动声色地往陈明夏身旁靠近一些,避开了情侣打量的目光。 超市里的人不多, 陈明夏没有松开拉着云予的手,他将云予扯到转着烤肠的机器前:“你吃哪种?” 云予问:“有哪种?” 收银的男生忙道:“有普通的, 有脆骨的,有黑胡椒味的。” 云予的目光在烤肠机上扫了一圈,指了下陈明夏:“我和他一样。” 陈明夏说:“两根普通的就好。” 说着, 松开了云予的手, 拿出手机扫码付账,收银的男生先把串好的烤肠递给云予。 云予看了片刻, 才伸手接过。 男生看他几眼, 忍不住问:“你是来我们学校演讲的老师吗?” “……”云予懵了一下,“啊?” “不是。”陈明夏在旁回答,“他是我的朋友, 来找我的。” 男生恍然,略显尴尬地哦了一声,立马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看你穿着西装, 还以为是校外的老师。” 他们拿着关东煮和矿泉水来到休息区,这边的桌子是固定在落地窗前的一长排,一把把椅子散在桌前。 这里毕竟不是专门的餐厅,收银的男生忙不过来,桌椅上的垃圾和污渍都是草草清理,最边上的位置放了吃剩的盒饭和捏扁了的酸奶盒,也没来得及收拾。 陈明夏把关东煮和矿泉水放到桌上,摸出一包纸巾,扯了张纸把桌椅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才对云予说:“坐吧。” 落地窗外面就是体育馆下来的楼梯,临近闭馆,陆续有学生从里面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云予的西装太过显眼,不少从窗外路过的人都在扭头看他。 云予的烤肠才吃一半,就有些吃不下去了。 陈明夏把装着关东煮的纸盒推到他面前,顺势拿走他手里的烤肠。 “都是素食,你尝尝。”陈明夏说。 云予用签子叉了一块白萝卜,低头咬了一口,白萝卜本身没有味道,但在锅里煮得又软又烂,泡满汤汁。 他连着吃了两口。 扭头看去,陈明夏一口解决掉了他剩下的半根烤肠,他猛地一僵,下意识看向窗外路过的学生,一张脸肉眼可见地红了:“你直接吃啦?” “嗯。”陈明夏相当淡定,似乎不觉得自己这个做法有哪里不对,“丢了浪费。” “可那是我吃过的啊。” “我知道。”陈明夏有些奇怪云予的反应,“我又不是没吃过你剩下的东西。” “……” 云予想起在村里的那段日子,有时候他吃不完一碗饭,陈明夏就在他吃到一半的时候把饭刨一半到自己碗里, 可那时是在村里,现在是在他们学校! “你这么做会被别人看到。” “看到了也没事,只是不浪费食物而已。” “别人会怀疑我们的关系。” 陈明夏蓦地一顿,转头盯向云予。 云予被他突然扫来的目光盯得条件反射地打直背脊,心跳不由得加快,在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自觉进入紧绷状态,他既忐忑又紧张:“怎、怎么了?” 还结巴了。 他飞快地在脑海里过滤一遍自己刚才的话,不知道哪句惹得陈明夏不高兴了,竟然让陈明夏露出这种表情。 他有些懊恼,不该说这么多。 陈明夏不知道云予的心理活动,他皱起眉头,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某件事,表情逐渐变得认真起来:“抱歉,我忘了你之前提出的条件。” 云予保持着拿签子叉白萝卜的姿势,表情里有着前所未有的茫然:“你在说什么?” 陈明夏把串烤肠的签子放到桌上,郑重其事地说:“以后在外面我会注意,尽量不让别人怀疑我们的关系。” 云予僵了半天,迟钝的大脑终于缓慢运转,他把白萝卜扔回纸盒里,一颗心都乱了,慌忙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陈明夏抿唇不语,安静地看着他。 “我就是……”云予觉得丢脸,羞耻感油然而生,凝成一层薄膜覆在他的脸上,让他呼吸困难,他缓了一会儿才说,“我就是怕你介意。” 陈明夏反问:“我介意什么?” 介意他年纪大了、介意他和这所学校格格不入、介意他们像两个世界的人。 云予不会平白无故产生这种担忧,之前他和陈明春交往,趁着去a大办事的机会到宿舍楼下等了陈明春,没想到陈明春暴怒,有史以来第一次冲他发火。 “你一个社会人士跑来我们宿舍楼干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因为什么认识的吗?你这样做真的让我非常困扰,要是被我的同学和室友看到,你让我怎么跟他们解释?” 自那之后,云予再没去过a大,也把a大的所有工作推给了其他人。 他代入思考一下,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如果一个快三十岁的成年人频繁找他,还被他的同学和室友看到,他也会生气。 和一个大自己几岁的同性/交往,实在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 何况他大了陈明夏七岁,中间隔着两个代沟。 云予艰难地想着这些事,他以前不敢想,现在哪怕只想一两秒都感到心痛无比,像是有双手用蛮力将他从梦里拽出,身上被划出血淋淋的伤口。 他闭了闭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介意被同龄人知道你和一个老男人有身体上的关系。” 这下轮到陈明夏沉默了,他用近乎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云予,半晌,噗嗤一笑:“老男人?你才二十七啊。” “马上二十八了。”云予绝望地说。 “三十都没到算什么老男人?而且满了三十也是而立之年,跟‘老’字挂不上钩。”陈明夏好笑地说,他第一次从云予嘴里听到这么荒谬的话,甚至想看看云予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什么。 不应该啊。 像云予这种身份的人,见过形形色色的成功人士,哪怕四五十的年纪都束缚不住他才对。 可云予笑不出来:“我比你大了七岁。” “那也不是老男人。”陈明夏话音一顿,倏地话锋一转,“而且我不介意,我只担心你介意。” 云予一下呆住,用了许久的时间才明白陈明夏话里的意思,他呼吸发紧,随即嘴角一翘,仿佛卸下了什么,弯眼笑了起来:“我也不介意。” 关东煮的分量不少,云予吃一半就饱了,剩下的还是进了陈明夏的肚子。 学校里共有四个大小不一的操场,他们去的最大也是人最多的操场,晚上九点多,夜幕笼罩天空,操场边缘每隔一段路就有灯光照明。 但操场太大了,即便所有路灯都亮着,光线也是昏暗且模糊的。 操场上有散步的人、有跑步的人、有站着聊天的人,云予跟着陈明夏顺着人流走了一截路,就热得脱了外套。 陈明夏拿过外套拎在手上。 云予顺势解了领带。 陈明夏突然好奇:“一直带着领带不卡脖子吗?” 云予朝他一笑,一把将已经松垮的领带扯了下来:“你试试?” 陈明夏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试。” “试试嘛,我懒得拿了。” 陈明夏伸手:“我帮你拿。” 云予躲过他的手,趁着在这操场一角的人少,两步上前,抬手把领带绕过陈明夏的脖子,积极地开始打领结。 可惜他只会给自己打领结,一旦换个角度,所有经验全部白费。 陈明夏无语地站在原地,等了半晌,只见云予笨拙地给领带打了个活结。 “……”他拉过云予的手,轻轻一捏,“行了,就这样吧。” 云予正要说话,身后跑来一个女生,她是出来夜跑的,远远就瞧见了陈明夏的高大身形,跑近后,她的脚步没停,喊了一声:“陈明夏。” 陈明夏把拉着云予的手放到身侧,但没松开,扭头跟女生说话:“出来跑步吗?” “是啊。”女生跑得慢,脸上都是汗,她眉开眼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神瞟向云予,“你哥吗?” “嗯。” “哈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女生笑道,“我去了啊,你们慢慢来。” “好。” 直到女生跑远,云予还看着她的背影。 陈明夏又捏他的手:“怎么了?” 云予瞬间没了刚才的兴致,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变得无精打采,他也不扯陈明夏脖子上的领带了,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 陈明夏拉着他坐到操场边上的观众席上,椅子太脏,费了一整包的纸。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因为操场足够大, 边上的观众席也大得几乎包围了半个操场,密密麻麻的塑胶椅子像玉米粒一样整整齐齐地、由高到低地码放着。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两个相连的椅子上,从这里望下去, 能将整个操场的景象收进眼里。 只是夜色太浓, 看不太清操场上的人, 只看得清操场边缘路灯散发的一团团白光。 微风吹拂云予的脸, 也逐渐吹开了团在他心里的负面情绪。 他想他还是太在乎年纪了。 可这种主观情绪哪里是他控制得住的东西? 刚刚那个女生和陈明夏同龄,即便没有化妆, 即便浑身是汗,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活泼和朝气,裹挟着洋溢的青春。 这是他身上没有也永远不会再有的东西。 他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他没有对陈明夏开出条件, 陈明夏现在的感情状况会是什么样子?是单身还是有了在稳定交往的对象?有对象的话,那个对象是男生还是女生? 无论如何, 都不可能是他这种将近三十岁在社会上沉浸多年的人。 云予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被陈明夏拉着手捏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他问:“这里有摄像头吗?” “观众席上没有,下面的跑道和操场出入口有。” 陈明夏的话音未落, 云予揪住套在他脖子上的领带, 用力往自己方向一扯,接着将唇覆了上去。 他吻得十分迫切。 陈明夏微怔之后, 配合地张开了嘴。 两个椅子中间没有扶手, 他很轻易地把身体靠了过去,手按上对方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 触感清晰。 陈明夏没有使劲儿时,肌肉很软,一捏就能捏起一团。 云予张开五指盖上去, 很用力地捏。 原本没什么存在感的玉米粒逐渐突出。 云予拉开一些距离,这上面太暗了,没有手机光的照明,他根本看不清陈明夏的表情,但他感觉得到唾液在中间拉成丝。 陈明夏的气息变粗,身上使了劲儿。 云予捏着的肌肉很快变得结实,和他的手心对抗,玉米粒的存在尤为明显。 他另一只手仍旧扯着陈明夏脖子上的领带,身体慢慢下滑,整个人蹲了下去。 陈明夏猛喘口气,猜到云予要做什么后,他下意识地拒绝:“别在这里。” 云予已经蹲了下去。 有前后椅子的遮挡,他眼前的光线暗得只能看清大概的轮廓,便不得不用手摸索。 摸到关键地方,陈明夏让他起来话音骤然一顿,过了片刻,手被抓住:“云予。” 陈明夏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 声音压得极低,隐忍之下,声线沙哑。 云予的心尖都跟着颤了一下,他早就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被陈明夏这种年纪的人喊全名了,比他小的人都叫他云总、云哥、云叔叔。 连陈明春也没叫过他的全名,平时喊云哥,要钱撒娇的时候喊哥。 不过这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只是当他的名字从陈明夏的嘴里念出来时,他在瞬间有种血脉喷张的感觉,好似心头的一簇火苗忽然窜起了滔天的大火。 陈明夏不敢动。 前后椅子之间的空间不大,只够坐一个人加上路过一个人,云予蹲在中间着实有些困难,他怕乱动碰到云予,也怕被下面的人发现端倪。 云予的腮帮子又酸又疼,鼻子呼吸不了,只能同时喘着气呼吸,他的姿势也从蹲变成了跪。 跪的姿势维持了快二十分钟。 陈明夏眼前从混沌到清明,随即猛地想到什么,抓起云予的手让他起来。 云予的两条腿都跪麻了,踉跄了下才被陈明夏拽到旁边的椅子上。 陈明夏伸手要摸兜里的纸,却想起纸在擦椅子时用完了,他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一个替代品,只好把手递到云予嘴前。 “吐出来。” 云予看了眼他的手,摇头。 陈明夏看出云予想做什么,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将食指按到云予的喉结上:“别吞,那东西吃了不好。” 云予眨眨眼,扯下他脖子上的领带,裹巴裹巴捂到嘴前。 吐完就开始咳嗽。 陈明夏拉起拉链,拿过裹巴起来的领带,拉起云予的手往下走。 云予问:“去哪儿?” 陈明夏说:“回寝室漱口。” 云予的腿还是麻的,被拉着走了几步差点跪到地上,还好身体往前栽时撞到了陈明夏的背。 陈明夏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云予叹了口气:“太多了。” “……”陈明夏自动跳过这个话题,“要我背你吗?” 云予摇头:“很显眼。” 陈明夏不知道云予跪了半天,还以为云予只是蹲得太久,他低头看了眼云予脚上的皮鞋,突然弯腰解开自己脚上的运动鞋鞋带。 解了一双,他让云予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等云予坐下后,他脱了云予的皮鞋,把自己的运动鞋穿到云予脚上。 云予没有拒绝:“你呢?” 他自然不可能穿云予的皮鞋,他的脚比云予的脚大了两个码,哪怕穿进去了,也会把云予的昂贵皮鞋撑坏。 “我穿了袜子。”陈明夏说完,站起了身,“你试试能不能走。” 云予试着下了几步台阶,鞋子大是大了些,但舒适度比穿皮鞋时直线上升。 陈明夏一手拎着云予的皮鞋、一手拿着裹巴起来的领带,便没了多余的手再拉云予。 回到下面,在操场里活动的人散了个七七八八,跑道边缘的路灯也关了一半,光线暗了许多,连他们的身影都照不清。 陈明夏摸了摸云予的皮鞋,后跟和鞋底倒是很软,就是抵着脚背的那一块皮很硬,鞋头也没有软上多少,难怪云予穿着很不舒服。 他用食指和中指勾着鞋的后跟,对云予说:“你可以穿再软一点的皮鞋。” 云予跟着他走:“这个牌子的皮鞋都是这样,想要外观好看,只能放弃一部分的舒适度。” “那打脚怎么办?”陈明夏说,“就一直忍着?” 当然不是。 打脚是因为走太久、站太久或者像刚才那样保持不当的姿势太久,但通俗点说,穿得起这个牌子皮鞋的人都不需要走太久、站太久或者弯腰勾背地干活太久。 云予没有解释,想了想说:“我下次换一双。” 学校宿舍一直不准外来人员留宿,每天晚上都有宿管查寝,但熄灯前带人进去再带出来还是可以的,只是陈明夏和云予的装扮都颇为奇怪,进去时被大厅的保安看了好几眼。 走在过道上,也时不时地有人回头。 陈明夏一律无视,领着别别扭扭的云予来到寝室门外,寝室门没有反锁,一拧门把手就开了,他先走进去。 唐智俊三人都在寝室里,很神奇地都没上床,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玩手机。 瞧见陈明夏的身影,三人同时把手机往桌上一放,跟丧尸围城似的默契地扑了上来。 “明夏,你可要跟我们好好说说,你和那个云总是怎么认识的?” “那可是云予啊!你居然认识云予!” 其中最激动的是多知道一点内情的唐智俊,他嚎得像峨眉山上的猴子一样:“卧槽卧槽卧槽!陈明夏你真是出息了啊!” 高亢的嗓音嚎到一半,忽然犹如被人掐住脖子一般,声音戛然而止。 三人看到了跟在陈明夏后面进来的云予。 “……” 云予面色冷淡,目光扫过一秒间涨红了脸的三人,冲他们点了点头说:“你们好。” 陈明夏说:“他来看看我们寝室,你们方便吗?” 三人哪儿敢说不,顿时从尖叫鸡退缩成三只鹌鹑,躲回自个儿的椅子上缩着,连脑袋都没朝他们这边偏一下。 陈明夏换上冬天穿的棉拖,把唯一的凉拖让给云予,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把新牙刷,让云予去卫生间刷牙。 “嘶嘶——”唐智俊对从卫生间出来的陈明夏挤眉弄眼,用口型说,“今晚他睡这儿啊?” 陈明夏摇头:“他等会儿回去。” 声音不大不小,寝室三人都听到了,一齐松了口气。 倒不是他们不愿意和云予睡一个寝室,实在是云予来他们寝室这件事给他们造成的冲击太大,他们需要时间消化。 刷完牙,陈明夏才注意到云予的膝盖上灰了两坨,被西装布料衬得格外明显。 他打湿毛巾蹲到云予脚下,认认真真地把脏的地方擦干净。 后面假装玩手机的三人用余光瞥着他们,表情又微妙又复杂。 云予给秘书打了电话,让秘书把车开到学校大门外等着,打完电话,他看到了陈明夏桌上放着的宣传海报。 是自行车比赛的宣传海报。 “这就是你们那个同学拉赞助的比赛?” “嗯。”陈明夏把椅子让给云予坐,他靠在一边的扶梯上。 “比赛时间是国庆两天啊。”云予逐一看着海报上的文字,“还要在新泉山上露宿一晚?” 陈明夏说:“都是会长安排的。” 云予抬头看他:“你参加吗?” 陈明夏和云予对视片刻,从对方眼神里读懂了某层意思,他嗯了一声:“我参加。”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云予只坐了十来分钟就走了, 毕竟这里不是陈明夏一个人的寝室,他呆久了会让其他三人不习惯。 陈明夏把云予送到学校门外。 “我国庆前两天要去梨山一趟,看看那边的进度。”云予问他, “你回去吗?” “我国庆要开始训练了, 十二月有个比赛, 学校让我参加。”陈明夏答。 云予看着他:“我去完梨山还要去s省出差三四天的样子, 那边有个糖酒会,我得亲自过去看看,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在你们协会比赛当天回来。” “好。” “到时候我来找你。” “嗯。” 两人站在路边,身后行人来往,在这样的情况下连碰一下手都不行, 只能老老实实地站着,可说来奇怪, 在习习夜风中,云予的心情也被吹开了花。 好像只是这样看着对方、和对方呼吸到同一片空气,他就能高兴到飘起来。 这滋味很神奇, 酸酸涩涩甜甜, 似乎有一个勺子在他心里不停搅拌,他的情绪跟着起伏不定。 “回头见, 陈明夏。” 陈明夏目送云予上车, 直到车子驶出视线范围,才转身回去。 走进校门,他看到保安室旁边的花坛前站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正在聊天,其中一人被另一个人逗得哈哈大笑,伸手推了对方好几下。 陈明夏从旁经过。 笑得大声的人注意到他, 笑声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抹心虚。 陈明夏仿佛没看到他一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很快越过两人。 走到一片空地上时,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道喊声:“陈明夏。” 陈明夏停住脚步,但没转身。 丁承步伐轻盈地跑到他的面前,将他上下一个打量,开玩笑地说:“我们好歹一起吃过那么多回饭,连微信和电话都有,我和唐智俊一分手,你就假装不认识我了啊?” 陈明夏对丁承无感,中规中矩得回答:“我没有假装不认识你。” “刚才不是?”丁承切了一声,“我正想跟你打招呼,结果你就跟被狗追了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我用走的都追不上你。” 陈明夏实话实说:“你在跟人说话,我估计你不方便跟我打招呼。” “没什么不方便,我和唐智俊才分手多久,找新欢也不是现在。”丁承笑道,“你以为我和那个人是那种关系吗?” 陈明夏没有说话。 倒不是被说中了,而是他不想掺和进唐智俊和丁承的感情里,而且唐智俊和丁承已经分手,他更没立场和丁承聊这个话题。 然而丁承误会了,以为陈明夏的沉默就是默认,他脸上笑意更甚,渗进眼里,这个人笑眯眯的。 “陈明夏,你好单纯啊,我身边就找不出比你更白的白纸了。”丁承嘴上调侃,可心里无不惋惜。 要不是陈明夏和白云森暧昧过一段时间,他就对陈明夏展开追求了,趁他出国前和陈明夏睡上几次,他曾经看过陈明夏训练的样子,汗水打湿衣服,结实却不夸张的肌肉轮廓清晰。 更重要的是,陈明夏的初恋、初吻和初夜都在。 丁承没有处男情节,更喜欢和技术好的人床上,不过嘛,偶尔也会有“集邮”的想法,尤其是陈明夏这么优质的“邮票”,哪怕技术不好,贴在他的本子上也是一个谈资。 可惜了。 丁承收敛思绪,见陈明夏一声不吭地要绕过他离开,连忙进入正题:“对了,我找你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陈明夏皱了皱眉,难得有了一丝不耐,但还是耐着性子开口:“说。” “云森也报名了你们协会的自行车比赛,你知道吗?” 陈明夏微愣:“不知道。” 他和白云森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我就知道他不会跟你说。”丁承说,“我不知道你们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这样,但你肯定看得出来,云森还是喜欢你的。” 陈明夏没有吭声。 “我们班上只有他一个人报名了你们协会的自行车比赛,为了参加比赛,他特意买了一辆自行车。”丁承说,“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道德绑架你,我就是想说,要是你还有一点喜欢云森,那两天里多照顾一下他,他除了你和唐智俊就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陈明夏沉默很久,回道:“我们协会里的很多人都会参加,到时候我拜托一两个人照顾他。” 这下轮到丁承愣住了,反应过来后,他不可思议地瞪圆眼睛:“拜托其他人?!” 陈明夏的语气很淡:“其他人比我更合适。” 丁承被陈明夏的无情震撼到了。 白云森都这么卑微、这么主动,甚至做到这种程度了,陈明夏居然还能无动于衷?! 他简直怀疑陈明夏的心是石头做的。 陈明夏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回到寝室,其他三人早已上床躺着,听到开门声,纷纷探出头来。 “明夏,你总算回来了!”唐智俊还保持着之前的激动,一骨碌地从床上爬了下来,搓着手说,“快快快,说一下你和云予认识的经过。” 陈明夏坐在椅子上换鞋。 他穿上凉拖,把不久前拿出来的棉拖放回鞋架上的盒子里。 “你说话啊!”唐智俊等不及了,不断催促。 床上的邵茂和宋桐也都好奇极了。 只有陈明夏没有表情,在寝室里走来走去,忙了半天,唐智俊跟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后,一脸期盼地望着他。 直到陈明夏蓦地停下。 唐智俊猝不及防,一头撞上陈明夏的后背。 这一撞的力道不轻,在力的反作用下,唐智俊甚至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 陈明夏还稳稳立在原地,像顽石一样坚/挺,定力强到可怕,连脚尖都没往前挪动分毫。 过了几秒,他慢慢回头看向唐智俊。 唐智俊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喘了半天的气,刚刚要是一不小心滑倒,可就是屁股开花的问题了。 “能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没什么好说的。”陈明夏的语气稀松平常。 但唐智俊和陈明夏相处两年多,几乎在瞬间就感觉到了不对,他眯起眼睛,视线在陈明夏脸上转了一圈。 “你怎么了?”唐智俊悄声问道,“刚才出去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明夏回答得很快:“没有。” 唐智俊说:“我感觉你情绪不对。” 陈明夏沉默片刻,叹出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说:“可能有点累了。” “好吧。”唐智俊识趣地没有多问,拍了拍陈明夏的肩膀说,“早点休息。” 陈明夏躺到床上,寝室里的灯关了,其他三张床上的人还在玩手机,白光照着天花板。 折腾一天下来,他的身体很累、大脑也累,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 可他迟迟没能入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坐起来,在床尾摸到手机,躺下后点开微信,翻到他和白云森的聊天框。 记录停在上次,白云森约他吃饭被婉拒上面。 他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快一分钟,才点开键盘。 【陈明夏:方便见个面吗?】 消息发出去不过两三秒,微信上面备注的名字忽然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 很快,白云森回了消息。 【白云森:方便。】 【白云森:什么时候?】 【白云森:我明天一整天的课,下午我爸过来接我回家,10.4傍晚归校,如果10.4你也方便的话,我可以提前过来。】 白云森的打字速度极快,消息一条接一条。 陈明夏等他说完,才回。 【陈明夏:10.4吧,我国庆假不回家,也不做兼职,一天都有时间,你到了跟我说。】 【白云森:ok!】 陈明夏盯着ok后面的感叹号,半天没有动静。 在他以为对话就这么结束时,白云森的名字又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白云森:你不做兼职留在学校干什么?训练吗?】 【陈明夏:嗯。】 【白云森:又有比赛啊?】 【陈明夏:后面有一个。】 【白云森:什么时候?】 【陈明夏:年底。】 两人你戳一下、我跳一下地聊了一会儿,白云森也察觉出了陈明夏的被动和冷淡。 微信上面的字在“白云森”和“对方正在输入”来回变了几次。 【白云森:不早了,睡吧,晚安。】 陈明夏没回消息。 这时,左上方的未读消息跳出一个1字。 他点出去看,是云予发来的消息。 【云老板:我到家了,洗个澡睡觉,你也早点休息。】 陈明夏回了个好。 云予秒发一个表情包,是一只兔子钻进洞里,然后,洞里缓缓挤两个闪烁的字——晚安。 陈明夏:“……” 他好笑地勾了勾嘴角。 【陈明夏:晚安。】 今年的中秋节和国庆节连在一起,一共要放八天,中秋节的前一天,学校放假,唐智俊三人早早收拾好了东西加入回家学生大军。 寝室里只剩陈明夏一个人。 放假第一天的早上八点,陈明夏准时去体育馆报了到。 距离十二月的比赛还有三个月不到的时间,不算太短,但也足够紧迫。 教练给陈明夏制定了一套严格的训练计划,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休息时间只有中午和晚上吃饭的各一个小时。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放假期间的食堂关得只剩一个, 开门时间压缩到很短,要是去得晚了,连饭菜都不会剩下多少。 陈明夏每次都踩着开门的点到食堂, 打完饭后找个位置坐下。 最近他的训练强度拉到最大, 食量跟着增多, 饭菜的量都是平时的1.5倍, 但也要注意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不能吃得重油重盐。 经过一个上午的训练, 他的汗水跟瀑布似的往下流,打湿的背心贴在皮肤上,湿漉漉的头发还没干,被他捋到脑后, 锐利的眉峰和深邃的眼窝全部展露无遗。 他把足有三十厘米高的塑料水瓶放到餐盘前,里面装满了水, 正好可以支撑手机。 屏幕里是云予的脸。 云予昨晚盯着几个下属布置展会现场,熬到凌晨三点多才回酒店,洗完澡已是四点, 累得一觉睡到现在才醒。 陈明夏没有耳机, 只能把头凑近一些。 “你现在要去展会吗?” 云予穿着浅灰色的睡衣,眼里全是惺忪睡意, 他揉着眼睛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才一边穿上拖鞋起身一边说:“其他人都去了,我可以晚点再去。” “那吃饭?” “对。”云予走到卫生间的盥洗池前,把手机靠到镜子上, 拿起牙膏往牙刷上挤,“等会儿给前台打个电话,让他们帮我订一份餐。” “好。” 陈明夏看云予开始刷牙, 便往后坐了一些,三两口解决了一大坨饭菜。 云予虽在刷牙,但目光一直停在手机屏幕上。 他这几天太劳累了,在a市、梨山和s省之间兜了一圈,匆忙的步伐就没停下来过。 往常劳累时,他没有一点胃口,只想躺在床上休息,本来今天起来打算先忙完展会的事再和几个下属一起吃饭,但这会儿看着陈明夏吃饭,他也饿了。 酒店的餐送得很快,云予刚换上衣服,房间的门就被敲响了。 他点了一份日式炸猪排饭,带着手机坐到桌前,和陈明夏隔着手机一起吃饭。 陈明夏吃得很快,又是先吃,吃完之后便坐在椅子上等他。 等云予察觉到时,陈明夏已经在屏幕对面呆坐很久了。 “挂了吧。”云予说,“你先去训练。” 陈明夏坐得远,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侧过头靠近,棱角分明的侧脸和挺拔的鼻梁几乎霸占整个屏幕:“你说什么?” 似乎担心他听不见,陈明夏把声音拔高几分。 云予叉着炸猪排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他愣愣望着屏幕里陈明夏那张放大的脸,很突然的,心跳加快。 他发现陈明夏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声音也很好听,低低沉沉,有些喑哑,配上那张好看的脸,显得成熟、稳重、也很有磁性。 “我说——”云予放下筷子,咽下不自觉分泌出来的唾沫,重复了刚才的话,“你吃完了就先走吧,把视频挂了。” 陈明夏这下听清了,将脸一转,正面朝着屏幕,额上的汗珠和被汗水浸得根根分明的头发清晰可见。 “你呢?” “我还没吃完。”云予说,“我吃得慢。” “好。”陈明夏坐直身体,开始收拾碗筷。 云予看着陈明夏忙碌,想到很快视频就要挂断,他看不到陈明夏的脸,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张小圆桌上吃饭,心里蓦地生出一股浓烈的不舍。 他嘴上说得好听,可他心里还是希望陈明夏留下,只是没有让陈明夏留下的理由罢了,毕竟陈明夏的时间那么紧迫。 云予内心一阵翻腾,一时间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他放下筷子,单手抱臂地等着陈明夏收拾完碗筷挂断视频,一颗心悬在钢丝上,心情凝重得犹如在等待被宣判死刑的犯人。 陈明夏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把碗筷全部堆进了餐盘里。 这时,云予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抠着手臂上的肉。 谁知陈明夏没有急着挂断视频,而是身体往后一靠,又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云予惊讶地喊:“陈明夏?” 陈明夏身体前倾,靠近屏幕:“你怎么不吃了?” 云予不答反问:“你怎么还坐着?” 陈明夏说:“等你。” “……”云予呼吸一紧,心跳快得真的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压下几乎冲上天灵盖的喜悦,拿起筷子捏了捏,随即故作镇定地说,“我一时半会儿还吃不完。” “没事,你慢慢吃。”陈明夏说,“今天下午教练不来,训练场上就我一个人,回去早点晚点影响不大。” 云予闻言,高兴得差点笑出声,尽管硬是忍住了,可嘴角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上翘,压都压不住:“你等我会耽误训练。” “我晚上晚点走就行,体育馆十点多才关门,我可以训练到九点半再走。” 陈明夏一直保持着倾身靠近手机的姿势,这种弯腰驼背的姿势实在不怎么美观,但放在陈明夏身上,好像又没什么了。 云予继续吃饭,陈明夏继续坐在椅子上等他。 又吃了小半个小时,云予终于吃完一盒饭的大半,他合上盖子,把饭盒和筷子一起装进外送的袋子里。 与此同时,陈明夏也把水瓶上的橡胶带子挂到手腕上,一手拿着手机对准自己的脸、一手轻松端起沉重的餐盘,起身走向水槽。 “你快去训练吧,我也准备出门了。”云予说,“等你训练完了再说。” “好。” “挂吧。” “嗯。” 云予还是舍不得挂断视频,把手机放到床上,拿出挂在衣柜里的西装外套穿上,又往身上喷了点香水、往头发上抹了点发胶。 打理完后,他走到床前探头一看。 视频居然还通着。 陈明夏已经出了食堂,正在爬上体育馆的楼梯。 云予双手撑在床边,又惊又喜,一双凤眼里盛满了笑意:“怎么不挂?” 陈明夏用手机照着自己的侧脸,楼梯上人少,他的声音清晰可闻:“等你挂。” “你挂吧。” 陈明夏扭头瞥向屏幕,可能是目光扫过了上面摄像头的缘故,这一瞬间,云予有种和陈明夏对视上了的感觉。 他的呼吸骤停两秒,再开口时,某些话脱口而出:“陈明夏,我们还是……” 陈明夏安静等待下文,等到走进体育馆里,他才出声:“嗯?” 我们还是谈恋爱吧。 我依然会资助你的弟弟妹妹们、依然会给你学费和生活费、依然会在你缺钱的时候帮助你,但我不想交易了,想和你真真正正地开始一段感情。 这番话在云予心里放了很久。 他之前不敢说,现在想说了,又发觉时机不对,这么郑重的事不该在视频里提出来。 话在云予嘴边绕了一圈,被他默默地咽了回去:“等见面吧,见面再说。” “好。” 最后是陈明夏挂的视频,他进了更衣室,里面有几个认识的人在聊天,还跟他打了招呼,他不得不挂断视频。 云予喊了秘书过来接他,秘书租了辆本地的车,两人来到展会上,展会明天上午才开始,但现在场内场外都挤满了人。 好不容易挤到自己的展位上,几个下属刚忙完一轮,正围坐在一张圆桌前一边吃盒饭一边聊天。 两天相处下来,几个下属面对云予时已经不像在公司里那般紧绷了,他们七手八脚地给云予和秘书拉来椅子。 “云总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再去买一盒饭来。”有人说。 “我在酒店里吃过了,你们不用管我,先吃。”云予坐在塑料椅子上,表面刷成绿色的椅子和他的一身西装很不搭配,又莫名地不觉得难看,主要还是云予不仅长得好看,还有气质,硬是把屁股下面的塑料椅子衬出了一股高级感。 几个下属一边吃饭一边偷瞄叠着双腿坐姿颇为随意的云予,都在心里感慨—— 不愧是富家公子啊,坐在这种大市场里做生意就像坐在自家后花园里喝下午茶一样。 随着下午的到来,场内的人越来越多,客户来了四个,三个国内的一个国外的,国内的客户由几个下属接待,国外的客户由云予亲自接待。 他们的初步计划就是把牌子做到国外,目的明确。 下午六点多,几个下属送走客户,活动了下酸麻的肩膀和手臂,正凑在一起商量今晚吃什么,突然有人说了一句:“云总是不是有对象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齐刷刷地看向说话的女人。 女人冷不丁成为视线焦点,表情慌了一瞬:“哎呀,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刚才听云总自己说的,他跟那个客户说自己有个对象,boyfriend,是对象吧?我没听错吧?” “对。”有人接话,“男朋友的意思。” “云总都有男朋友了啊,前不久我还听说他单身呢。” “真是看不出来啊,云总的速度这么快。” “这下老云总可以放心了。” 说到一半,迟钝的几人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同时一愣。 等等…… 男朋友? 云予是有男朋友了?!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男朋友”这三个字还是太劲爆了, 让几个人消化不能,开始怀疑女人是不是听错了。 女人摸着下巴,也想着自己是不是把“girlfriend”听成了“boyfriend”。 可“girl”和“boy”的发音和嘴型完全不同, 她不至于英语差到这个地步吧。 这时, 云予带着外国客户走了过来, 几个下属立马将嘴一闭, 停止交谈。 “小文。”云予喊了混在其中的秘书,“你跑一趟, 把这位先生送回酒店。” 秘书忙道:“好。” “我们先去餐厅,等会儿把餐厅地址发你,你直接过来就行。” “好的好的。” 秘书和外国客户一起走了,剩下几个下属做贼心虚地望着云予。 云予和他们对视片刻, 不解地说:“怎么都还站着?不想下班吗?” 几个下属瞬间回神,一叠声地说好, 然后各自忙了起来。 他们在网上挑了好几家看着不错的餐厅,把餐厅名字、图片以及点评一起发到群里,让云予选择。 云予选了一家茶餐厅。 一行人打车去的餐厅, 加上秘书共有七个人, 正好坐满一张大圆桌,云予不喜欢点菜, 于是这项艰巨的任务落到了坐在他身旁的年轻男人手里。 年轻男人满头是汗地扫着菜单, 猜测云予喜欢或者不喜欢吃哪些菜。 其他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体院那个比赛的阵仗挺大的啊,我表妹在隔壁的财经学院,都报名参加了那个比赛。” “我要是你表妹, 我也报名。”有人笑呵呵地说。 旁边的人心领神会,用胳膊肘撞了下那人:“人家表妹报名是为了比赛,你报名是为了什么, 我们这儿的人都心知肚明。” “哎哟,看破不说破嘛。”那人挤着眉说,“我跟你说,体院那些孩子的体力真的不错。” 对面的人问:“你怎么这么清楚?你试过啊?” “我都大里面的孩子一轮了,哪儿好意思试?”那人说,“我姐妹比我小几岁,她现在的男朋友就是体院的学生,我听我姐妹说——” 说到一半,那人忽然话音一顿,没了声儿。 其他人都在等着听八卦,没等到下文,顿时有人催促:“你姐妹说什么了?怎么不说了啊?” 那人尴尬地看看坐在对面的云予。 其他人注意到她的目光,也顺势看到了云予身上,这才猛然想起现场不是只有他们几人,还有一个领导在!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点菜的年轻男人忙打圆场,“今天那个姓张的客户不是提了几个要求吗?我们等会儿回去还是商量一下,要是不合适,也好早点换人。” “对对对,得商量一下。”立马有人附和。 话题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从体院学生身上一下子跳到客户身上,包厢氛围也在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像是随时都能开上一场会议。 也在等待下文的云予一脸懵逼。 那人的姐妹说什么了? 说啊! 怎么说到一半不说了! 云予一阵胸闷气短,可眼下话题变了,他又不能硬生生地把话题掰回去,只好憋在心里,本就表情寡淡的脸看着更加冷漠了。 其他人看似热火朝天地聊着工作上的事,实则每个人心里都捏了一把冷汗。 看吧看吧,果然不能聊这些话题。 领导都不高兴了。 就怕领导觉得他们不务正业。 云予正无语着,手机响了,是他爸打来的电话,他起身走到外面,在一个有盆栽遮挡的角落接起电话。 “爸。” “嗯。”云永华已经年过六十,但声音依然中气十足,“还在s省?” “对,后天上午回a市。” 云永华哦了一声,他身居高位惯了,即便面对自己儿子,寒暄和关心的话也绝不超过三句,后面直奔主题:“听说你削了公司一部分的活动预算?” 原来是左山峰告状了。 云予并不意外,左山峰只是一个部长没错,不过他在公司里混了几十年,加上溜须拍马的本事了得,结识了不少上面的领导,左山峰管得了公司的活动支出,也是有上面领导的支持和授意,五万块钱的赞助是体院那边能看到的数额,实际上公司账目上划出了十万以上。 剩下的钱肯定进了左山峰等人的钱包,至于怎么分的,还要深入调查。 云予从年初起就有整改公司的打算,只是公司的前身在他爷爷那辈就有了,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公司内部的人员关系犹如大树埋在地里的根,纵横交错、复杂难理,由于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得不先从边缘开始。 左山峰等人自然也在他的名单内,但不是第一时间需要解决的对象,因为发生了火锅店里的那件事,他才撇开一切把左山峰等人提到眼前。 这只是开始罢了。 “公司里有人借着职务之便谋取私利,我准备管这件事。”云予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你准备怎么管?” “把涉事人员都拎出来,该调查的调查,该处理的处理,该打官司的打官司。” “打官司?”云永华的语气有了变化,“你要告他们?” “看情况。”云予说,“如果他们揣进自己兜里的钱超过上限,我会把这件事交给法院处理。” 云永华突然沉默了。 “爸。”云予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云永华冷笑一声:“我可没打算管。” 虽然下面的人告状到他这里,但一边是下属、一边是唯一的儿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只要云予镇得住下面的人,哪怕把整个公司都搅和上一遍,他也没有任何意见。 他打这通电话不是为了这件事兴师问罪。 “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 “你的重心不是在s省和国外的工作上吗?怎么突然关注起左山峰他们的事了?”云永华不客气地打断云予的话,“你在为那个体育生出气?” 云予心头一跳,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左山峰跟你说的?” “他儿子在火锅店里羞辱了那个体育生,你记恨着他儿子。”云永华说得笃定,看来左山峰什么都说了。 云予没有否认:“嗯。” “你和那个体育生是怎么回事?” “……”云予吸了口气,一口气说,“我喜欢他,我在追求他。” “呵呵。”云永华一直在笑,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看来你喜欢得很深啊,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往他的账户里转了七八笔钱。” 云予没有说话。 “后天回来是吧?” “嗯。” “先来我这里一趟。” 挂了电话,云予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捏着手机站了半晌,转而拨通一个电话:“重点调查左山峰,不管他吞了多少钱,都让他吃官司。” 另一头,陈明夏在体育馆的更衣室里洗了澡,换上衣服出来,就看到了杵在外面的左胜。 左胜没有穿训练的衣服,是来找人的,他脸色灰白,目光直勾勾地投向陈明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 还没说话,左胜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更衣室里还有其他人,无不诧异地看向他们。 “陈明夏,我再次跟你道歉,对不起,那天晚上是我嘴欠,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我罪过,我忏悔。”左胜仰起头,灯光下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左边脸颊有个巴掌印,很明显,看得出来打他的人有多用力。 陈明夏皱起眉头:“我说过算了,这件事过去了。” “可云总那里没有过去啊!”左胜完全不见了之前的嚣张,表情要哭不哭,那么大的个子跪在地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把账算在了我爸头上,我爸是无辜的啊,那天晚上他还请你们吃饭了!” 陈明夏伸手拉他:“你先起来。” 左胜避开了陈明夏的手,卑微地哀求:“陈明夏,你行行好跟云总说一声吧,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来,我爸都不知道你和云总的关系,莫名其妙被牵连进去,他都急出病了。” 陈明夏感觉这话不对,但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哪里不对,他索性绕过左胜,走到柜子前拿出背包,把东西往里一塞,准备走人。 “陈明夏。”左胜还在说,“你跟云总说一声吧,你们那种关系,你说的话肯定管用。” 陈明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更衣室。 晚上和云予视频,陈明夏说了这件事。 云予见过大风大浪,一下子就猜出了左胜的意图:“他故意在其他人面前博同情,而且他说的话不清不楚,会让其他人误会你。” 陈明夏哦了一声,心想难怪左胜要强调那么多次他和云予的关系。 “他应该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所以破罐子破摔了。”云予坐在桌前敲电脑,电脑上挂着微信,电脑镜头对着他的脸,他右手支着下巴说,“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件事。” 陈明夏问:“担心什么?” “担心他的话对你的名声造成影响。” 陈明夏摇了摇头:“他说的是事实。” 云予默了一瞬,才说:“要是其他人误会你了,可能会对你的生活造成影响。” 陈明夏说:“没什么影响。” 一是左胜在大家眼里的形象实在不怎么样,仗着自己和云风有点关系在学校里横行霸道,在造唐智俊的谣之前,左胜还造过很多人的谣,甚至包括一些女生的黄谣,大家都不喜欢他,却不敢拿他怎么样,二是在他们学校里,同性恋不是什么稀奇话题,太司空见惯了。 最后就是陈明夏一点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相较而言,他更在乎云予什么时候回来。 “你后天上午回来吗?” “嗯。” “要不要我去机场接你?” 云予微愣,随即笑了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你就在学校里等我吧,我爸让我先去他那里一趟。” “好。” 云予电脑上的视频画面放到最大,他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出来:“你想我了吗?” “对。”陈明夏已经爬上了床,靠在床上,他第一次给出如此肯定的答案,冷静又认真地说,“有点想了。” 这一刻,云予心跳快得像要坏掉。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一觉睡醒, 关于陈明夏的消息没有传开,关于左胜打算休学的消息倒是传开了。 不过和陈明夏的关系不大。 【唐智俊:左胜他爸好像在公司里出了事,本来我们协会还不够格申请云风的赞助, 左胜他爸私底下通过了, 还捞了钱, 云风公司内部都传开了。】 【唐智俊:而且那五万赞助费还没下来, 估计泡汤了。】 【唐智俊:左胜休学就是避避风头,等这件事过了, 他肯定跟没事人一样地回来了。】 【唐智俊:不过看到左胜栽跟头真是太爽了哈哈哈!你家老板真给力!】 陈明夏收起手机,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继续训练去了。 下午,唐智俊又发来消息, 说是云风赞助的五万没有取消,已经划到协会的账上了, 但和协会对接的人换了一个,是个长得漂亮又行事干练的年轻女人,听说还是老总儿子的秘书。 协会会长放假期间也没回家, 一直留在学校, 经历了赞助可能取消又没有取消的大起大落后,他一天下来仿佛老了几岁, 说话间带着一股沧桑。 【自行车协会会长—王建:@全体成员】 【自行车协会会长—王建:后天的比赛照常举办, 各部门部长记得做好统筹工作,外联部部长的位置暂时空缺,先由副部长顶替, 没问题吧?】 【外联部—李辉:没问题。】 一顿安排下来,群里的人都很亢奋,一方面是比赛起死回生, 一方面是比赛在即,还有一方面就是出于八卦心理了。 有人按捺不住,直接在群里问了会长。 【策划部—杜星:@自行车协会会长—王建会长,听说这次和你对接的人换了一个,真的假的?】 【自行车协会会长—王建:对,这次云总秘书亲自和我对接,他们那边也很重视我们的比赛,所以大家要打起精神来,争取做到最好!】 这话一出,群里又炸开了锅。 有人问哪个云总,大云总还是小云总, 会长说是小云总。 不少人百度回来,纷纷用无数问号和感叹号表示自己的震惊。 他们协会何德何能,居然让云总的秘书亲自对接他们的比赛,要知道往常别说云总的秘书了,他们连左胜他爸那个位置的人都见不到,经常三顾茅庐把脸皮都耗尽了,才得到一个普通员工的接待。 群里的消息密密麻麻地刷新,大家放假没事可做,全在水群,七嘴八舌地讨论云总的事。 陈明夏坐在体育馆的更衣室里,沉默地看着手机,从头到尾没冒一次泡。 虽然他挂了一个宣传部副部长的名头,但他在协会里基本上是一个透明人,唐智俊不会给他安排事情,顶多让他参加一下比赛。 看了快半个小时,没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群聊天里,他才把手机放到椅子上,拿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没吹的头发。 - 上午十点半,云予的飞机落地。 秘书小文昨晚先回了a市,在出站口等他,两人上车后直奔云永华的住所。 云永华年轻时候是个花花公子,换女人如换衣服,玩到三十多岁才收心找了一个女人结婚,那个女人就是云予的妈。 可惜云予的妈天生体弱多病,生下他后气血亏空,在床上没躺几年就病死了。 云永华对他妈没有太多感情,难过不到一周,这件事在云永华心里彻底翻了篇,他又开始找不同的女人。 在云予的记忆里,母亲和父亲的位置一直处于空缺状态,云永华只是他血缘上的父亲,在他心里的位置甚至比不上家里照顾他几年的保姆。 云永华今年交了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女朋友,他给女朋友买了套别墅,两人在别墅里住小半年了。 车子驶过两三百米的林荫大道,停在两扇紧合的黑色铁门外。 等待数秒,铁门自动打开。 又在前院的小路上开了一分多钟,才抵达一栋三层洋楼的楼梯下面。 云予让秘书在车上等着,他独自上楼摁响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个衣着时尚的漂亮女人,有一头黑色的波浪卷发,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她用戴了一颗鸽子蛋的手拢了拢头发,笑容明媚地说:“小云来啦。” 云予走进玄关:“我爸呢?” “在楼上书房里。”女人说,“直接进来,不用脱鞋。” 云予没和她客气,穿着皮鞋走进客厅。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找云永华,第一次云永华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 女人从后面走上来,知道云予不清楚楼上的布局,便引着路说:“来来,我带你上去。” 云予一言不发地跟在女人身后。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云永华的第几个女人了,他只记得云永华找女人的年纪越来越小,从四十多到三十多,这个女人好像只有三十岁出头,比他大四五岁的样子。 他从来不和云永华身边的女人打交道,也不记这些女人的名字,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女人就会被换掉。 来到一扇门前,女人敲门。 “进来。”里面响起云永华的声音。 女人拧开门把手,将门打开一条缝,对云予做了个请的手势,顺便问道:“你喝什么?有茶水有饮料也有牛奶和酸奶。” “不用,我很快就走。”云予说着推门而入。 书房装修得非常豪华,占了整面墙的书架放满书籍,前面是偌大的书桌以及待客的沙发茶几。 云永华坐在书桌后面,正在看什么东西,他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眼睛微眯,脸色颇沉。 听到云予进来的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坐。” 云予问:“坐哪儿?” 云永华说:“你爱坐哪儿坐哪儿。” 云予不想和云永华靠得太近,便挑了个单人沙发坐下。 云永华忙了快一个小时,女人再次过来敲门,问要不要把饭给他们送上来,云永华拒绝了。 女人又问云予。 谁知云永华突然暴怒地吼:“老子都不吃饭,他当儿子的吃什么饭?跟我一起饿着。” 女人吓了一跳,赶紧溜了。 房门关上,窒息的空气犹如无骨的手一般掐住云予的脖子,他坐得腰疼,便慢慢靠到沙发背上,腰和臀部都往下沉,终于舒服一些。 又过了两个小时,时间来到下午两点多,窗外阳光明媚,透过窗户洒在书房的地板上,把在空气中漂浮的细尘照得粒粒清晰。 云予第n次看手表。 “怎么?着急去见那个体育生?”云永华终于开口,将桌上的资料一合,摘下老花镜,沉着脸说,“果然没老子教的人就是容易走上歪路,世界上那么多女人你不喜欢,跑去喜欢一个男人,男人能给你生孩子吗?” 这话说得粗俗又刺耳,云予的眉毛一下子皱了起来。 然而他也习惯了。 云永华在外面装得道貌岸然,可骨子里是个流氓,霸道、粗俗、蛮横还好色,只有云予等亲近的人才知道他伪装下的真面目。 “你叫我过来有事?”云予忍着不适问道。 云永华起身从桌后绕过来,走到沙发前,却没有坐下的意思,隔着一张茶几和云予大眼瞪小眼。 云永华年过六十,但身体硬朗、保养得到,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的样子,一双眼睛瞪起人来炯炯有神,带着逼人的气息,令人倍感压抑。 云予和云永华长得不像,他更像他妈,精致、清秀、冷淡,只是看着不好相处,不会像云永华这般叫人心生畏惧。 “你和那个体育生断了,以后把你这个坏习惯掰正,去找几个女人,我也会帮你物色一下合适的结婚对象。”云永华向来不喜欢兜圈子。 云予更没有兜圈子的想法:“我做不到。” “……”云永华的胸膛猛地一个起伏,“你说什么?” 云予抬眸直视他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我说我做不到。” 以前云予和云永华的关系也没多好,可毕竟是父子,有血缘关系的捆绑,加上云永华是云予的顶头上司,所以云予从没违背过云永华的指令,可以说是指哪儿打哪儿。 这是第一次,云予拒绝云永华。 还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如此毫不犹豫、如此理直气壮。 云永华的大脑都有一瞬的空白,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或者云予说错了。 可都不是。 他儿子不听他的话了,这才是事实。 “你小子非要跟我对着来是吗?还是你为了气我才找一个男人?”云永华脸色铁青,指着云予破口大骂,“你这是变态、是神经病、是脑子不对才会做的事,你见过哪个正常男人和男人在一起?” 云永华的表情格外狰狞,仿佛随时都会冲上来给云予一巴掌。 云予将微微颤抖的手握成拳头抵在沙发上,面上云淡风轻:“我就是变态、是神经病、是脑子不对,我喜欢男人,我喜欢他,我不会找其他女人,如果你找我来是为了这件事,那你可以死心了。” “云予!”云永华怒吼。 云予抿着嘴角,执拗地和他僵持。 “好啊,翅膀硬了敢跟我对着干了。”云永华抹了把脸,语气突然放缓,他死盯着云予说,“你喜欢男人也没什么,我就你一个儿子,我的公司必须有人继承,你找个人给我生个孩子出来,后面你喜欢谁我都不会管你。” 说完,他冷笑一声,“要是那个体育生能给你生个孩子,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把他当儿媳看待,给他买房买车,他做得到吗?” 云予沉默许久,说道:“我们生不出孩子。” 云永华脸上眼里全是冷意,正要说话,又听云予开口。 “我才是下面那个,我没办法给他生孩子。”顿了一秒,补充一句,“我也没办法让任何女人给我生孩子。”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在训练时接到了白云森的电话, 他在微信上跟教练打完招呼后,便提前洗澡去了。 每次训练要带的东西不少,除了最基本的训练服、护腕、药物和水壶等东西外, 还要带洗澡用的袋装洗发水、香皂以及毛巾等, 把不小的背包塞得鼓鼓囊囊。 陈明夏把头发吹得半湿不干, 随便往脑后一捋, 然后提起背包离开了更衣室。 他没回寝室,径直去了体院和隔壁音乐学院之间的小吃街。 这会儿还在假期, 小吃街上的人比平时少了很多,有五分之一二的店铺没开,气氛冷清不少。 陈明夏一边走一边看手机。 上午云予落地时给他发了几条消息,后面还发了一个别墅区的定位, 说是到地方了,然后再也没了回复。 云予不是一个会随便失联的人, 相反,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陈明夏发现云予的性格其实很黏人、也很害怕孤独, 只要得空就会给他发消息或者打电话, 甚至经常表达出想视频的意思,哪怕什么都不做, 把视频开着、把手机放在边上也行。 可能是有什么事吧。 陈明夏这么想着, 刚要收起手机,白云森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他接起电话。 “我到寝室了!”白云森清朗的说话声从手机对面传来,听得出来心情不错, 说话尾音都在上扬,“你在哪儿?你出学校了吗?” “嗯。”陈明夏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店铺,“我在七里火锅店外面。” “你在老地方等我可以吗?”白云森说。 陈明夏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对方说的老地方是他们以前经常去的一家奶茶店, 不过同行的人还有唐智俊和丁承。 唐智俊和丁承都是爱玩的人,那段时间总是拉上他俩一起,四人组成一个小队伍,碰头地点就是那家奶茶店。 那段记忆才过去一年多,现在回想起来已是有些模糊不清。 对面的白云森半天没有等到回应,在楼道里奔跑的脚步声放缓,他开玩笑似的说:“就是那家奶茶店呀,我们的根据地,你都忘了吗?” 陈明夏安静两秒,回道:“想起来了。” 这个回答模棱两可,可以理解成忘了,也可以理解成快忘了但没完全忘,显然白云森把两种意思都get到了,一时间脚步声消失,他似乎在原地停了下来。 只有陈明夏还在往前走。 他的脚步迈得很大,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奶茶店的招牌。 那是一家奶茶连锁店,里面的饮品对陈明夏来说不便宜,十七八块钱一杯起步,胜在店面也大,休息区装得干净亮堂,可以在里面坐上很久。 平时奶茶店里人满为患,这会儿只零星坐了三四个人。 “我到了,店还开着。”陈明夏对白云森说,“你要喝什么?我先帮你点。” 那边的脚步声才又响起,白云森说:“老样子。” 这下陈明夏安静了很久。 白云森笑着说:“你连我要喝什么也一起忘了吗?” 陈明夏语气平静:“没忘。” 白云森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道:“我出宿舍楼了,很快过去,你找个位置坐着等我一下。” “好。” 陈明夏在前台点了一杯多冰去糖的奶茶和一杯常温的柠檬水,付了钱后,他在门口找个位置坐下。 拿起手机,点进微信,习惯性地翻到他和云予的聊天界面。 他在更衣室里洗澡前给云予发了一条消息,问云予什么时候过来,云予一直没回。 陈明夏的眉头蹙起,手指往下翻,聊天记录顺着他的动作往上滚。 很快,他的拇指在屏幕上一摁。 滚动的聊天记录霎时停下,中间是云予发给他的定位。 “鹭岛别墅区。”陈明夏低声念着,点进去后切换到地图,小吃街去往鹭岛别墅区的路线一下子跳了出来。 鹿岛别墅区在城南五环以外,靠近郊县的位置,从这里过去得坐一趟公交转两趟地铁再步行将近两公里,总共用时大约一个半小时。 陈明夏在想要不要给云予打个电话,又怕自己的行为过于冒失,毕竟云予也才失联一个下午不到。 一阵纠结后,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陈明夏从来不会被这种举动吓到,他若无其事地摁灭手机,扭头看去,果然是白云森来了。 白云森穿了一件黑白宽条纹的松垮单衣,下面是一条更加松垮的破洞牛仔裤,膝盖上破破烂烂,线头凌乱地往下垂,他戴了一顶浅卡其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较低,露出泛红的嘴唇和白皙的下巴。 可能是跳舞久了自带一种气质,白云森经常很像网上穿常服出街的明星,即便穿得随意也很好看。 他屈着食指托起帽檐,往上顶了顶,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冲陈明夏笑了笑:“每次都吓不到你。” 说完绕过陈明夏,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陈明夏把放在桌子中间的奶茶推到白云森面前。 白云森端起奶茶转了半圈,盯着上面的标签看了几秒,脸上的笑意一下子蔓延进了眼睛里:“你果然记得。” “这不难记。”陈明夏说,“唐智俊也喜欢喝多冰的奶茶。” 白云森心里高兴,没把陈明夏的解释听进去,他拆了吸管插/进奶茶里,喝了一口后,看向陈明夏面前的柠檬水:“你还是喜欢喝这个。” 陈明夏给出的答案朴实无华:“这个最便宜。” 他的背包里带了水壶,里面还剩半壶水,要不是打算在奶茶店里坐上一会儿,他可能只会买白云森喝的奶茶。 白云森只是笑,眼睛都笑弯了,好像陈明夏记得他喜欢喝多冰去糖的奶茶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笑完,才问:“你国庆训练得怎么样了?” “还行。”陈明夏一板一眼地说,“重要的是保持心态,不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就行。” “十二月不远了,你可要加油啊。” “好。” “对了,等会儿我们一起吃个饭再走吧,我忙着赶下午两点的高铁,午饭都没吃就出门了。”白云森双手捧着奶茶,身体向桌前倾倒,歪着脑袋看陈明夏,“我请客,当是感谢上次你给的伞,你想吃什么?” 陈明夏端着柠檬水,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他不爱说话,白云森的活泼更加衬托了他的沉默。 把柠檬水放回桌上,他缓慢开口:“我喊你出来是想跟你聊聊。” 白云森仿佛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了什么,面色微凝,双手放在腿上,慢慢坐直身体。 “好啊,聊吧。”白云森扯着嘴角,故作轻松地笑,“你想聊什么?” 陈明夏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只是斟酌片刻,说道:“白云森,我有喜欢的人了。” 白云森的笑容一僵,随即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 外面的天色本就阴沉,出来时,大片的乌云盖过天空,沉甸甸得宛若随时都会压倒下来。 突然一声闷雷响起,把奶茶店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除了陈明夏和白云森。 白云森脱了鸭舌帽放到奶茶边上,一张脸被灯光照得惨白,他目光怔怔望了陈明夏半晌,有些无措地问:“谁、谁啊?方便说吗?” 陈明夏说了一声抱歉:“他不是我们学校的人,我不方便把他名字告诉你。” 白云森哦了一声,呆坐片刻,抬手摸了摸自己头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在梦游一样,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清楚了。 一连几个闷雷过后,有雨声响起,原本干燥的地面被接连不断的雨水打湿,小吃街上的行人纷纷往两旁的屋檐下和店铺里躲避。 才过去一两分钟,整条步行街都被雨幕淹没。 “啊,下雨了,我们怎么回去啊?”隔壁桌的女生说。 “看有没有卖伞的地方。”女生同伴回,“实在不行咬咬牙冲回去。” “那不行啊,要是隔壁体院还好,走几步就到校门口了,我们学校的门在街那头去了,冲回去肯定会淋湿感冒的。” 两个女生还在发愁,这边的气氛也静得可怕。 陈明夏把剩下的柠檬水喝完,才出声打破沉寂:“白云森,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我们的事已经翻篇,以后各自过好自己的生活吧。” 白云森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陈明夏,一双眼睛逐渐红了。 许久,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最近。” “你真的有喜欢的人了?”白云森说,“不是为了拒绝我想的借口?” “不是。”陈明夏表情坦荡,直视白云森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有喜欢的人,我很喜欢他。” “……”刹那间,白云森一直挺着的背脊变弯,他脸上出现一种近乎绝望和痛苦的情绪。 陈明夏不会说谎,不会在这方面说谎,更不会为了拒绝他而编出一个人对他说谎。 白云森喜欢陈明夏这么久,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沉默又在空气中蔓延,陈明夏起身走出奶茶店,顶着倾盆大雨找到上次买伞的那家便利店。 他买了两把伞,一把拿着、一把撑着,回到奶茶店时,浑身还是湿透了,衣摆重得能拧出一把水来。 他站在奶茶店门口,把没拆包装的伞放到桌上,然后提起椅子上的背包,转身走进雨幕。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买的最便宜的雨伞, 根本挡不住这像鞭子一样抽在伞上的狂风暴雨,伞面被吹得跟面皮似的起伏不停,但他的脚步很稳, 没往体院的方向走, 而是走向街对面的巷子。 穿过巷子就能去到大路, 在那里方便打车。 谁知才走一截路, 一个人突然从身后冲了过来,扑到他的背上。 仗着雨势覆盖了周遭的一切, 那个人的声音没有压低,不甘地吼:“陈明夏,我哪里惹到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陈明夏站住脚步,想要转身, 可那个人双手力道出奇的大,竟在几秒间锢得他不好动弹。 他等了片刻, 把手里提着的背包扔到脚边,才蓄好力气强硬地掰开那个人抱着自己的双手。 怕扯伤对方的手,他掰到一半又只能先一根一根地撬开对方的手指, 然后趁机闪身避了出去。 白云森没有撑伞出来, 从头到脚都被淋湿了,像只落汤鸡, 微长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他胸膛起伏, 情绪明显不稳,处于崩溃状态。 陈明夏单手抓着白云森双手的手腕,把伞倾斜到对方头顶, 他整个人都淋在雨中,雨水哗哗地砸在他的头上和身上。 他的视野被泼天的雨遮挡,看不出白云森有没有哭, 但能感受到白云森的身体在抖。 “之前你说你没钱,不敢喜欢别人,不敢谈恋爱,我说我有钱,我可以给你钱,我可以支付我们谈恋爱的所有费用,可你不肯,所以我等,等你有钱,等你毕业能赚钱,我再和你重新开始,结果才等半年,我等到了什么?我等到了你喜欢上别人!”白云森还是哭了,声音里都带上哭腔,他太委屈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没做,却遭到了飞来横祸。 陈明夏看着他,只有那一句:“对不起。” “如果你不喜欢我,你早点跟我说啊,为什么要找那么烂的借口?你骗我,把我耍得团团转,让我以为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可你一转头就喜欢上别人。” 陈明夏只是沉默。 他没有骗白云森。 当时他说的话都是真的,家里突发变故,大哥失踪,父母的钱被骗个精光,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要养,他辛辛苦苦攒下的存款根本支撑不起父母的生活费以及自己和弟弟妹妹们接下来的学费,他想到了借钱,而第一个想到的对象就是白云森。 白云森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恩爱,家庭和谐,每个月都有七八千的生活费,还不包括父母时不时的微信转账。 他只借一万就能度过难关,一万对白云森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钱。 然而拨通电话后,酝酿好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再开口时,他说了和白云森“分手”的话。 他们还没开始交往,就“分手”了。 他家是个无底洞,他一个人在洞里就行,他不想拉着白云森一起沉沦。 不过这些话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了,他伤害白云森是真,面对白云森的怒火,他只能受着。 白云森的哭喊声惹来不少人的关注,碍于雨大,那些人只能站在屋檐下探头张望。 渐渐的,白云森的声音越来越小。 就在陈明夏准备松手时,白云森忽然低头咬在他的手背上。 剧痛传来,陈明夏没闪没避,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任由对方咬着。 白云森不是咬一下就松口,他把怒火全部宣泄在上面,使尽全力,仿佛恨不得从陈明夏的手背上咬下一块肉来。 陈明夏麻木地想—— 怎么一个两个都爱咬人? 一个咬脖子、一个咬手。 陈明夏以为白云森真要咬下一块肉,白云森却松了口,他猛地将自己的双手抽出,看也没看陈明夏一眼,转身跑入了雨幕里。 雨还在下,一点也没有变小的趋势,争先恐后地往地上砸,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陈明夏站在原地,把伞撑回自己头顶。 抬手一看,手背上有两排深得泛黑的牙印,血从里面溢出来,又混在了雨水中。 牙印很深,中间凸起的那块肉好像真的要掉下来。 陈明夏叹了口气,把心里翻涌的情绪全部压了下去,提起脚边的背包,头也不回地穿过巷子。 下雨天不好打车,他等了许久才在软件上约到一辆,距离这里有三公里,还要等七八分钟。 陈明夏再次点进微信,翻开他和云予的聊天记录。 这次犹豫不到两秒,他切回主屏幕,找到通讯录里云予的名字,拨了出去。 嘟声响了四五下,电话居然被接通了。 “陈明夏。”对方准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但不是云予的声音,是一道浑厚的男人声音,应该上了年纪。 陈明夏脸色微沉,瞬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他喊:“云叔叔。” 对方愣了一瞬,哈哈笑道:“你认识我啊?你自己查的还是我儿子跟你说的?” “我猜的。”陈明夏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雨幕,为了防止声音被雨声覆盖,他将声音稍微拔高,“能拿云予手机的人,只有叔叔您。” “看来你还是聪明,我以为学体育的人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云永华说,“说吧,你找他什么事?” 陈明夏不答反问:“请问云予在吗?” “在楼上。” “可以让他接电话吗?” “不可以。”云永华在自己儿子面前都懒得兜圈子,在陈明夏这种无权无势更无存在感的学生这里就更不会了,哪句话直接他说哪句,哪句话难听他捡哪句,“小子,我都知道你的名字了,你也该猜到你和我儿子的事都没瞒过我吧?我看过你的家庭情况,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三个弟弟妹妹,父母在工地上干活,拼死拼活地挣辛苦钱养你们,我儿子出手大方,你愿意跟他,我能理解,但他目前为止给你的那些钱别说供你和你的弟弟妹妹们读书,让你在a市买套房都不成问题,凡事适可而止,太贪婪了只会让你把以前吃进去的那些东西都吐出来。” 陈明夏没有吭声,依旧保持着一手提包、一手撑伞的姿势,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伞柄,落了深深牙印的手背上凸起两根明显的青筋。 “我跟你说这么多,你也知道我的意思了吧,以后你和我儿子桥归桥路归路,他不会找你,你也别再来找他。” “这是云予的意思吗?” “这是他老子的意思!” “我要听云予的意思。”陈明夏说,“如果云予亲口跟我说以后别去找他,我会永远消失在他的生活中,但前提要他亲口跟我说。” 云永华气得直笑:“好不容易攀上一根高枝就使劲抱着是吧?” 陈明夏声音冷淡:“如果您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 “钱都收了,还在这里跟我装?你爸妈的工作不也是我儿子摆平的?要是我儿子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你会抓着他不放?” 陈明夏沉默了下,开口:“我要跟云予说话。” “没门!”云永华被这一个两个硬骨头气得脑袋上都快冒火了,“我是他老子,他老子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我回头就给他安排亲事,让他和女人结婚,你就别来凑热闹了,不然这事儿闹到你爸妈那里,你想好怎么跟你爸妈交代了?” 云永华彻底没有耐心,说完就挂了电话。 陈明夏深吸口气,还没放下手机,面前停下的车打了两声喇叭,他看了一眼车牌号,收伞上车。 这场大雨覆盖之广,车子驶到城南五环,雨还在下,但比学校那边小了一些,至少没再砸得车顶啪啪作响。 没有登记的车子驶不进别墅区,陈明夏在鹭岛别墅区外面下了车,然后步行进去。 结果在保安亭外被拦下了。 别墅区的物管比普通小区卡得严,陈明夏不仅要登记自己的姓名、电话和身份证号,还要准确说出拜访的门号,再由保安打电话向对方确认。 可惜陈明夏根本不知道云予住在哪栋,他翻到聊天记录的定位那里,点开定位,把手机递向保安。 保安仔细看了一会儿:“应该是二十一栋。” 陈明夏问:“看得出来是哪个单元吗?” 保安闻言,上下扫了陈明夏一圈,用大拇指指向后方,嗤笑道:“哥们,这里面可是别墅啊,别墅都是独栋的,哪儿来什么单元?” 陈明夏哦了一声:“我去这里。” “找谁?” “我朋友姓云,他来找他爸,我来找我朋友。”陈明夏说,“我朋友的手机不在身上,没联系上他。” 保安在系统里搜寻了下,虽然二十一栋别墅的户主叫陈媛,但是另一个常住人士的确姓云。 “你等一下啊,我打电话确认一下。”保安看陈明夏浑身湿透,指了下桌上的纸,“门边有椅子,拿着擦擦吧,打着伞还湿成这样。” 陈明夏说了谢谢,扯了几张纸坐到门前的椅子上。 保安拨通了二十一栋的电话,等了一会儿,开了免提的座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 “你好,这里是保安亭,有个姓陈的小伙子找一个叫云予的人……” 话没说完,一道蛮横的男声插/了进来,又惊又诧又不可思议:“好啊,这就是云予养的人,都找到我这儿来了……” 说着,像是夺过了话筒,伴着滔天的愤怒喝道:“你把他看好了,别让他进来!”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电话被挂断, 保安举着话筒,回头看向坐在门边的陈明夏,空气出现了长达半分钟的安静。 直到陈明夏站起身来。 “有劳你了。”陈明夏弯腰拎起椅子放回原处, 提上背包走了出去。 保安后知后觉地挂了电话, 走到门口往外看。 陈明夏一手提包、一手撑伞, 高大的身影逐渐没入漆黑的雨幕里。 “啧……”保安摇头叹道, “果然有钱人也不是那么好结交的啊。“ 陈明夏走了二三十米的距离,在雨中停下脚步, 转头看去,保安已经进去了,保安亭的门也关上了,周遭百米的范围内, 只有保安亭亮着白光,像一座屹立在海上的灯塔。 好在这会儿灯塔里只有一个守门人。 陈明夏收起雨伞塞到背包一侧, 把包背到身后。 雨水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上砸,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砸得他的肩膀和手臂都在疼, 他有些犹豫, 但只犹豫了两三秒的时间,然后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别墅区的正门和摆设无异, 里面设施齐全, 住户散步的话基本不会出来,出来的话也是坐车,走另一边的通道, 下雨天就更没什么人了。 保安双手抱臂地靠在椅背上打瞌睡,忽然瞥见监控一角,他用手顶了顶帽子, 起身过去开门。 雨幕里又出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你怎么回来了?”保安挥了下手,扯着嗓子喊,“走吧走吧,住户都那个态度了,我也不可能让你进去,不然你等联系上了你朋友再说。” 然而年轻人没有接话,甚至没把头往保安亭这边偏一下,他笔直地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 保安眼睁睁地看着,很快察觉出了什么:“喂,你干什么?” 年轻人没有理他,快走变成小跑。 保安暗骂一声,想往外走,但外面的雨太大了,不打伞准要淋成落汤鸡,想着拦路的铁门有将近一米八的高度,没有住户刷脸或者他这边按开关的话不会打开,保安以最快的速度进去找到雨伞,一边撑开一边往外走。 “喂……” 声音刚喊出去,年轻人奔跑的速度猛然加快,居然在几步助跑下一个跃起攀上将近一米八的铁门,铁门上有凸出来的雕饰,他手脚并用地往上一爬,整个人无比轻松得从门上翻了过去。 “……”呆滞一瞬,保安反应过来,举着伞追上去,“喂,停下,没有允许不准进去,你再跑我就报警了啊!” 年轻人连头都没回,一溜烟地跑得没影了。 雨幕遮盖了年轻人的身影,保安连他往哪个方向跑的都不知道。 保安气急败坏地想追上去,结果被紧闭的大门拦住了,开关门的遥控在保安亭里,没带在身上。 - 陈明夏不知道二十一栋在哪里,只能先找到一个避雨的亭子。 他坐在亭边的长椅上休息,雨水把几条长椅都打湿了,不过陈明夏身上更湿,水从他的头发上、衣服上往下流,在他的脚下淌出一小块水洼。 他从包里摸出手机。 手机屏幕上也都是水,触感不灵,只好往还没洗的训练服上擦了擦,还好背包防水,里面的东西都是干的。 他顺便擦了擦自己的手,点开地图搜二十一栋的位置。 另一头,宽敞华丽的客厅里灯光大亮,云永华的气还没消,他脸色铁青,叉着腰一边打转一边骂骂咧咧:“都是什么人啊,居然找到我这儿来了,他敢来我就敢找人把他打出去!” 陈媛劝了半天,已经劝不动了,索性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吃水果。 外面的雨遮天盖地,才下午六点出头,就暗得跟晚上差不多了。 陈媛看着外面的雨叹气,心想就算那个年轻人是冲着云予的钱,那也挺豁得出去的,那个年轻人和她一样为了挣钱都不容易啊…… 这时,做饭的阿姨走过来:“两位,晚饭做好了。” 陈媛点头应了一声,把叉子放回果盘里,起身对云永华说:“好了,先别气了,去吃饭吧。” 云永华站在落地窗前,嘴里哼哼直喘,抹了把脸说:“他俩真是欺人太甚,撵到我脸上来气我,巴不得把我气死!” “……”陈媛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心想不是你把人喊来兴师问罪还把人扣在这里吗?怎么变成人家欺人太甚了? 当然,想是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 云永华自然不知道陈媛在心里吐槽自己什么,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吩咐道:“你去楼上,把他喊下来。” “好。”陈媛上了楼,没等一分钟,又下来了,后面跟着冷若冰霜的云予。 云予脱了外套拎在手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单衣,顺滑的布料贴着他的皮肤,把清瘦的身形勾勒得一清二楚。 云永华看着自己儿子一步步地从楼梯上走下来,那雪白的皮肤和精致的眉眼在一瞬间跟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叠。 他不知怎的想到了自己的亡妻。 虽然他对亡妻的感情不深,但多少是一个让他收心回归家庭的女人,还拼尽全力为他生下唯一的儿子,在他心里到底和其他女人不同。 想到亡妻,他眉眼间的愤怒淡去不少,放下叉腰的手,对云予招了下:“过来。” 云予看了眼茶几,他被云永华抢去的手机正躺在上面,他绕过去拿起手机才朝着云永华走去。 云永华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但没阻止,等人走近,才沉着脸开口:“都一个下午了,饭也没吃,水也没喝,该想明白了吧?” 云予把手机抓在手里,面无表情地和云永华对视:“想明白什么?” “……”云永华差点被这句毫无悔改之意的话气到嘴歪,暴脾气又跟火山似的喷发了,“想明白和那小子断了!” 面对云永华的盛怒以及随时都有可能扇过来的巴掌,云予表现得十分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话也是轻飘飘的:“断不了。” “你……”云永华被怒火冲昏头脑,猛地扬起了手。 云予不躲不避,仍旧直视着云永华的眼睛:“我和谁好上、和谁分开,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从小到大都没管过我,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从不在乎我的感受,现在我快三十了,都能当另一个孩子的父亲了,你也别想再以父亲的身份管我。” 一字一句像刀片一样扎在云永华身上,云永华高举着手,眼睛瞪得仿佛要爆出来,他面部扭曲,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云予。 云予从未对他说过这些话,他也从不知道云予心里竟是这样想的。 还是陈媛过来,拉下了云永华的手。 “有话好好说嘛。”陈媛偏头凑到云永华耳边,用气音说,“要是你这一巴掌打下去了,你觉得你和你儿子的关系还能修复得了吗?” 云永华也意识到什么,轻咳了声,收起骇人的表情,整理好情绪后,他决定换个说法:“刚刚那小子给你打电话,我帮你接了。” 果然,这话一出,云予原本冷静得滴水不漏的脸色微微一变,看向云永华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 云永华从没见过自己儿子露出这样的表情,充满了敌意、厌恶以及拼命忍耐的怒火。 他不由得一怔,但准备好了的话脱口而出:“我跟他说了我的意思,让他离你远点,他爸妈还在我们的分公司里工作,如果他不听我的话,我一个电话过去就可以让他爸妈失业。” 云予没有说话。 外面的雨还在下,即便客厅的玻璃隔音,也能隐约听见雨砸在地上和草木上的声音,云予的目光从云永华身上挪到后面的玻璃窗上。 像是看到了什么,他紧皱的眉头略有松动,然后问道:“他怎么说?” “他一个穷学生能怎么说?”云永华提到这个就烦,偏偏还得撒谎,“还不是只有照办,你以为他有多喜欢你?醒醒吧,他只喜欢你的钱!” 云予压根没看云永华,目光全在云永华身后。 陈媛感觉到了什么,转头顺着云予的目光看去,顿时吃惊地张开了嘴。 云永华看看云予、又看看陈媛,这才后知后觉地转头,才转到一半,玄关的门铃忽然响了。 站在一旁的阿姨连忙小跑过去按了下可视电话:“哪位?” 可视电话的收音效果很好,一道低沉的男声混着稀里哗啦的雨声传进安静的客厅里:“你好,我是云予的朋友,来找云予。” “……”云永华的脸色霎时一白,立即扭头看向窗外。 别墅有前院和后院之分,但前后院都有铁门,不管走哪个门都得刷脸或者让里面的人帮忙开门,进来后又是别墅的门,依然是前两种开门方式。 从落地窗这边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别墅门外的平地上站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那个人的身量很高、肩背宽厚,身后背了一个包,手里拿着一把还在滴水的伞。 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跳过外面的门来到里面的门。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显然, 按门铃的人就是那个人,不是按外面门的门铃,而是按里面门的门铃。 没等云永华反应过来, 云予抬脚就往玄关走去。 云永华下意识地要抓云予的手, 却慢了一步, 他的手在半空中抓了个空, 随即大声喊道:“把电话挂了,把门窗锁死!” 话音未落, 云予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玄关,他冲过去扭开门把手。 下一秒,湿漉漉的陈明夏出现在视线里。 四目相对。 无数情绪涌上心头,云予鼻尖一酸, 竟在一时间有种想落泪的冲动,他甚至想不顾一切扑过去抱住陈明夏。 但这不现实。 被他爸看到了肯定会把账算到陈明夏头上。 天知道云予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稳住站在原地的双脚, 还没说话,身后便响起了云永华的咆哮声。 “你怎么进来的?你这叫私闯民宅,给我出去, 不然我报警抓你!” 说话间, 云永华也来到了玄关,他脚上穿着松软舒适的拖鞋, 也不知道怎么踩得震天响的, 他怒不可遏地指着门外的陈明夏。 陈明夏丝毫不怯,还伸手拉过了云予的手腕,他冷静地说:“叔叔, 我接云予走。” “走?走哪儿?”云永华骂,“这里就是他的家,你让他走哪儿?” “这里不是我的家。”云予看了眼跟过来的陈媛, 对云永华说,“连你的家也不是,户主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 云永华:“……” 陈媛憋笑,被云永华瞥上一眼,她赶紧咳嗽两声:“外面的雨好大,这个地方也不好打车,不然你们先进去坐坐,等车来了再走?” “走什么走?不准走!”云永华要被陈媛这番猪队友的话气跳脚了,急吼吼地又要抓云予的手。 这次陈明夏的反应比云予还快,在云永华抬手之前,一把将云予拽到自己身旁,松开手后自然而然地搂上云予的腰。 云永华瞪着云予腰间冒出来的那只手,眼里的火星子噼啪直响。 “你休想把我儿子带走,你私闯我家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云永华扭头对阿姨喊,“报警,让警察来把他抓了!” 阿姨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为难地在原地踌躇。 “去啊!”云永华重复,“去报警啊!” “我来。”陈明夏开口。 云永华瞪向陈明夏。 陈明夏把背上的包放到脚边,从里摸出手机,他郑重其事地看着云永华说:“你私自囚禁云予,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这件事我也要找警察说清楚。” “……”云永华不可思议地抖了抖嘴唇,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我是他老子,我找他过来叫囚禁他?” “没有经过本人意愿而限制对方的人身自由,这种做法都叫囚禁,亲子之间的囚禁也是囚禁。”陈明夏很淡定地解释。 云永华又开始哼哧哼哧地喘,胸膛剧烈起伏,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看得出来气得不轻。 说来也是,他活了六十年,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什么样的奇葩事没见过?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控诉他囚禁自己的亲儿子。 简直荒谬! 简直不可理喻! “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云永华看向云予,“你来说说,我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了吗?” 云予回答:“限制了,而且是一个下午。” 云永华:“……” 在云永华暴怒的注视下,云予催促陈明夏:“报警吧,让警察来解决这件事。” 陈明夏正要按通电话,云永华突然吼道:“滚滚滚,你俩都滚。” 陈明夏立即收起手机:“谢谢叔叔。” 云永华视他为无物,目光死死定在云予脸上,冷静下来后,一股名为失望的情绪克制不住地攀了上来,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和儿子会闹到这一步,他一直自以为是地认为他和儿子相处得还不错。 “我是你爸,你为了他连你爸都不要了?” 云予默默牵住陈明夏的手,他看着云永华说:“不管我今天是走是留,你都是我爸,我们的血缘关系谁都切不断,但你仔细想想,你以前是怎么对我的?” 云永华十分不能理解:“我怎么对你?我给了你钱,给你提供了富足的生长环境,我对你差了吗?这世上多少人连饭都吃不起,可你锦衣玉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生中有大把的试错机会,我还要怎么对你?” “是啊,你给了我钱,所以我这几年来任劳任怨地工作,不也回报你了更多的钱吗?”云予说,“钱才是我们的沟通工具,在钱之外,我不干涉你的感情生活,你也别来干涉我。” 云永华表情愣愣,张了张嘴,许久才说一句:“你在怨我。” “我一直都在怨你。”云予很坦荡地承认了,勾着嘴角,对云永华笑了笑,“很神奇的是,你到现在才发现,爸,你的眼里只有自己,你的自私自利,我算是领会到了。” 说完,他看向陈媛:“我们就不进去坐了,你们吃饭去吧,不用管我们。” “啊?”突然被cue的陈媛忙不迭点头,“好的好的。” 云予拉着陈明夏走进雨幕。 云永华只是怔怔望着。 雨依然很大,一把廉价的伞挡不住两个人,陈明夏把伞偏到云予头顶,但摸到云予另一边的手臂,衣服还是被打湿了。 走到外面,他们遇到带了几个人匆匆赶来的保安。 保安眼尖地注意到了陈明夏,尖着嗓子喊:“就是他!” 几个人披着雨衣,唰唰围了过来。 云予吓了一跳:“怎么了?” 陈明夏说:“刚刚保安不让我进来,我翻门进来的。” 云予:“……” 憋了片刻,他又噗嗤一笑,捏了捏陈明夏的手臂。 陈明夏低头看他:“笑什么?” “你做得很好。” 虽然得到了云予的认可,但是几个凶神恶煞的保安并不打算放过他,把他和云予一起带回保安亭,听完云予的解释,保安又打电话到二十一栋确认。 电话是陈媛接的,陈媛好声好气地讲了一下前因后果,说白了就是父子怄气,朋友担心才冲动之下做了这种事。 挂了电话,保安的无语全写在脸上,叹着气说:“哥们,我理解你担心朋友的心情,但人家父子吵架能吵出什么来?你去了又没啥用。” 陈明夏自知给人家添了乱,只是说着抱歉。 “唉,算了算了。”保安说,“你们兄弟情深,我担心我媳妇的时候都没像你这样疯。” 然后两人被放了。 他们站在保安亭门口避雨,陈明夏拿手机打车。 这里确实不好打车,等了两分钟还在呼唤车辆。 云予穿在里面的单衣打湿了大半,再穿上外套不舒服,便把外套捆在腰间,他没什么精神地靠在陈明夏身上,脸颊贴着陈明夏的肩膀。 陈明夏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本来不让云予碰他,可云予偏碰,加上这会儿云予也成了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他看了一眼云予的头顶,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里面的保安歪着脑袋,一脸奇怪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另外几个保安都走了,监控前只剩原来的保安一个,他挠着下巴,在心里嘶了一声。 这两人…… 真是兄弟吗? 他和他媳妇都没这么黏糊。 好不容易,车来了,陈明夏一手撑伞、一手揽着云予的肩膀,两人在雨幕里快速奔走。 云予的裤腿和鞋都被打湿了,雨水浸到鞋子里面,估计袜子也是全湿。 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可感受到陈明夏贴在自己肩膀上的力度以及掌心传来的温热,他心里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一般。 两人湿漉漉地上了车,司机有些嫌弃,陈明夏像来时一样给了司机两百块钱的清理费。 目的地是云予家,离这里有快一个小时的车程。 终于喘了口气,云予才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陈明夏把背包放在脚边,从里面翻出他洗澡用的毛巾,因为才用过不久,毛巾还是湿的,被塑料袋装着。 他把毛巾搭到云予脖子上:“擦擦头发。” 云予听话地拽着毛巾擦头发。 毛巾上有陈明夏身上的香皂味,很浓,云予觉得好闻,便把毛巾一端放到鼻前,用力嗅了两下。 陈明夏重新拿出穿过的训练服擦自己的头发,同时回答:“你在微信上给我发了定位,我打车来的。” “你怎么找到栋数的?” “保安说的。”陈明夏实话实说,“我从定位上看不出你在哪一栋,问了保安才知道,如果我知道你在哪一栋的话,我应该不会让保安给你们打电话,会直接翻墙进去。” 云予又笑,毛巾搭在他的头上,他歪头看着陈明夏,一双漂亮的凤眼里溢满笑意。 “陈明夏。”云予说,“你真好,我都想不到你会来找我。” 陈明夏心想,他原先也不打算来找云予。 后来为什么改变主意呢? 可能因为白云森。 他总得做点什么彻底和关于白云森的过去划清界限,以前的他还有选择,自从他为了父母向云予妥协后,他眼前的路就只有一条了。 云予就是他的路。 至于其他的,他会一点一点地将其拔出。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 他说:“我觉得你应该会希望我来。”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等车停下, 雨也停了,夜色降临,路灯亮起昏黄的光。 这里也是一片别墅区, 但楼与楼之间的距离没有鹭岛别墅区那么远, 绿植比较少, 光线也明亮很多。 “我从记事时候起就和奶奶一起生活了, 这里本来是我奶奶的家,现在也是我的家。”云予带着陈明夏往一个方向走。 陈明夏问:“你奶奶现在在家吗?” “当然在啊。”云予回头看了陈明夏一眼, 安慰他道,“没事,我奶奶很好说话的,以前你哥……” 说到一半, 他猛地闭上了嘴巴。 陈明夏看云予表情慌乱,便知道对方差点说漏嘴, 估计想说他哥以前就住在这里,和那个奶奶相处得不错。 不过现在云予明显不想提到他哥,他只好装傻。 “我哥怎么?” “说错了, 是我哥……”云予心虚地笑了笑, 才又说道,“以前我哥的一个朋友过来借住几个月, 我奶奶就挺喜欢他的。” 陈明夏嗯了一声, 没说话了。 安静的空气像绳子一样在云予的脖子上勒了几秒,云予迟钝地感觉到了什么,赶紧解释道:“我爷爷走得早, 他和我奶奶就我爸一个儿子,我爸是个自私鬼,只顾自己, 从不着家,我奶奶年纪大了觉得寂寞,很喜欢家里来人,不管是我的哪个朋友,她都会喜欢。” 说完,落后一步,在狭窄的小路上和陈明夏并肩而行。 他悄悄拉住陈明夏的手,指尖挠过陈明夏的手心。 石板小路两边都是绿植,土壤被雨水浸泡变得泥泞不堪,一不小心踩上去的话,本就湿透的鞋子会变得更加惨不忍睹。 陈明夏不得不伸手揽过云予的肩膀,两人尽量靠拢。 穿过小路来到一栋别墅前院门外。 云予输入电子密码打开门,来到楼下的门外时,又输一次密码,客厅里灯火通明,一个阿姨小跑过来,吃惊地问:“哎呀,你淋雨回来的吗?” 之前的事用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云予也没打算跟家里的人说,只道:“外面的雨太大了。” “是啊。”阿姨看向陈明夏,“这是?” “我朋友,今晚他住我们这里。” 陈明夏顺势喊了一声阿姨好。 “诶诶,你好。”阿姨说着给他们拿了拖鞋,然后匆匆往里走去,回来时臂弯里多了两条干的浴巾,她把浴巾递给两人。 云予问:“我奶奶呢?” 阿姨指了个方向:“睡了。” 云予哦了一声:“我们上去了,你随便做点饭菜端上来吧。” “好。” 云予带着陈明夏上楼,进了二楼右边的卧室,旁边和对面分别是书房和健身房,另一边是阿姨住的客房和杂物间等。 卧室面积很大,有阳台、卫生间以及衣帽间,还被一面连接天花板和地板的书架分成里外两个空间,里面是床,外面是沙发、茶几和电视。 陈明夏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卧室,里面的家具比他家里的全部家具加起来都多。 不过仔细想来,他似乎也是第一次看到云予的卧室,梦里他哥从未进过云予的卧室,他们呆的次数最多的地方是隔壁书房。 云予从衣帽间里拿出一套睡衣:“你洗完澡试试能不能穿。” 陈明夏拿着背包和伞,站在卧室门前,只看一眼就说:“小了。” 云予说:“这是我最大的睡衣了。” 陈明夏抬了抬手里的两样东西:“这些放哪儿?” “随便放。”云予把睡衣扔到沙发上,“地板打湿了也不要紧,明天让阿姨打扫就行。” 陈明夏没有随便放,把背包和伞一起放到阳台,阳台的地板是瓷砖,边上摆着数个花架,养了一堆花花草草。 云予让陈明夏把阳台的窗帘拉上,他脱了打湿的衣裤扔到卫生间的脏衣篓里,只穿了一条三角裤忙来忙去。 陈明夏没事可干,跟木头似的杵在沙发前,视线追随云予的身影移动。 在这个陌生又华丽的地方,他还是感受到了无措。 直到云予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他抬手招了招:“过来。” 陈明夏走过去。 卫生间也分里外两个空间,外面是盥洗池和马桶,里面是花洒和浴缸,中间隔了一面推拉玻璃门。 云予两眼晶亮地看着他:“要不要一起泡澡?” 陈明夏沉默片刻,说了声好。 他从没用过浴缸,脱完衣服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还是云予拉着他往里面走。 浴缸不大不小,泡一个人正好合适,泡两个人就略显拥挤了,热水哗哗地往外淌,流得一地都是,陈明夏的两条腿被挤得分别贴在浴缸两边,中间刚好容纳下一个云予。 云予白皙的肩背和乌黑的发顶在陈明夏的视线里展露无遗。 陈明夏捏了捏他的脖子。 云予怕痒,立即将脖子一缩,转头瞪他一眼,说的却是另一番话:“你抵着我了。” 陈明夏平静地说:“这种情况下要不抵着,只有我是个女的。” 云予将手伸到背后,一把抓住了,没有状态时捏着软乎乎的,但大小依然惊人。 有状态时是什么样子,他再清楚不过。 “唉,大了也是累赘。”云予叹完,好奇地问,“你训练时不觉得绷得难受吗?” 陈明夏:“……” 他认真想了想,还真没有。 把云予的手从两人中间抽出来,他拿着那只手绕到云予身前,搭上在水里晃荡的家伙。 围度明显小了一圈,上面是云予的手,再上面覆着陈明夏的手。 “这句话该我问你。”陈明夏把下巴搁在云予的肩膀上,呼吸伴着水气,湿漉漉地往云予的耳朵和侧脸上扑,“我平时穿的裤子都很宽松,兜得住,你穿西裤才是勒得慌,不觉得难受吗?” 云予仰头靠在陈明夏的脖颈里,黑亮的眼眸像是被水汽蒙上一层雾,他嘴唇咬得泛红,此时微微张开,细碎的声音从里发出。 “平时不难受……”云予断断续续地说,“现在难受……” 陈明夏带动云予的手,拇指往上,在顶端轻轻摁了一下。 云予猛吸口气,嘴巴张得更开。 陈明夏的声音也有些哑:“别喘。” 云予闭上眼睛,腹部不自觉地上抬,他仿佛听不到陈明夏的话。 陈明夏张口咬住他的耳朵。 力道不轻不重,牙齿在云予的耳垂上轻轻地磨,这一举动给云予带来的刺激不小,他没忍住惊叫一声。 陈明夏不知道这栋房子的隔音效果怎么样,他不敢冒险,几乎在云予出声的瞬间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对方嘴巴。 “唔……”云予侧过头,睁开的眼里全是不自觉涌出的生理泪水,从他眼角溢出。 陈明夏舔干他眼角的泪水,余光瞥见白得反光的脖子和肩膀,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低头咬在了云予的肩膀上。 这次的力道重了很多。 虽然没有尝到血腥味,但是他感觉自己的牙齿好像嵌进了云予的肉里,云予用手推着他的脸,肩膀一直在抖。 许久,他松了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黏糊的东西粘在他的虎口处,在顺水流走前,他把手从水里抬出。 将手递到云予面前:“你的。” 云予脱力地靠在他身上,无语很久:“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量很多。”陈明夏说,“憋太久了。” 云予:“……” 尽管这是事实,可被陈明夏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来真的很奇怪。 他闭了闭眼,把手搭上陈明夏的手背,正要将对方的手按回水里,指尖忽然碰到表面凹凸不平的一块。 云予愣了一下,立即拉过陈明夏的手。 只见手背上有着一个无比清晰的牙齿印。 “这是什么?” 陈明夏把手放回水里:“被人咬的。” “谁啊?” 陈明夏没有说话,像是在犹豫。 本来云予以为陈明夏和谁打架才被咬了一口,可这会儿看着陈明夏不言不语的模样,他一颗心都能沉了下去。 他似乎猜到什么,但不敢说,只能以开玩笑的口吻:“不会是你的前女朋友咬的吧?” “不是前女朋友。”陈明夏说。 云予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去,还没开口,又听见陈明夏说:“是隔壁舞院的一个男生,我和他没有交往。” 云予的心卡在半空,不上不下,勒得他呼吸难受:“他为什么咬你?” 陈明夏沉默了将近一分钟,言简意赅:“他生我的气,觉得我以前骗了他。” 这件事说来话长,既然已经决定让它成为过去式,那么陈明夏不想再回忆,他准备把那段记忆封存在心底的盒子中,直到记忆消失。 但如果云予问起,他还是会说。 他以为云予会问,甚至做好了从头说起的准备,没想到云予只是将头转了回去,拿起浴缸底部的塞子让水流掉,然后重放热水。 他们又泡了一会儿,才在花洒下面洗了头和澡。 陈明夏手洗了两人的内裤和袜子,晾在阳台上,他穿不了云予的衣服,只能披一件浴袍,里面挂空挡。 阿姨已经做好他们的饭菜,放在门口,两人在茶几上吃了饭,云予把碗筷和两人的脏衣服一起放回门口,等阿姨收走。 吹完头发已是晚上十点多,明天是比赛的第一天,他们都要早起,陈明夏还要回寝室一趟。 关灯躺在床上,陈明夏平躺在这边,云予背对他躺在床的另一边。 陈明夏感受得到云予的不高兴,是从发现他手上的牙齿印开始,他想自己应该跟云予解释一下,可这种事要怎么解释?跟云予说他和白云森以前的暧昧过程和不了了之? 他感觉云予听了会更加不高兴。 正纠结着,云予忽然一个翻身扑了过来,正好扑进他的怀里,双手圈住他的腰。 黑暗里看不清云予的脸,只听见云予的声音很轻,趴在陈明夏胸口的五指微微收起,暴露了主人内心的忐忑。 “陈明夏。”云予气息不稳,吐出的每个字都裹着一层不安和不易察觉的恳求,“我们结束交易关系吧,我们谈恋爱好不好?”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翌日早上八点, 陈明夏回到寝室时,唐智俊已经起来了,嘴里含着牙刷, 从卫生间里探出一颗脑袋, 一脸哀怨地盯着陈明夏从门口走到桌前。 陈明夏把背包放到桌上, 一样一样地从里面拿出东西, 他头也没回,却跟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 “看我干什么?” 唐智俊赶紧回到卫生间把牙刷完, 扯着毛巾将嘴上的泡沫一抹,嚷嚷开来:“你小子厉害啊,都睡到人家老板家里去了!” 陈明夏暼他一眼:“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早收拾好了。”唐智俊再次轻而易举地被转移注意力,他窜回自己桌前, 开始清点东西,“水壶、手套、帽子、口罩、护目镜……” 叽叽咕咕地清点了一大堆, 等他清点,对面桌前的陈明夏已经三两下地把要用的东西全部塞进背包里。 唐智俊问他:“你只带水壶和备用衣服就够了?” 陈明夏说:“还有一次性洗漱用具。” “……”唐智俊回头看了眼自己桌上鼓得快要炸开的背包,“你不带骑行工具吗?” 陈明夏语气平静:“带了。” “哪儿呢?我没看到啊。” 陈明夏拍了下自己的腿:“这不就是骑行工具?” 唐智俊:“……” 啥也不带, 真男人。 他们的自行车放在阳台上积了不少灰, 头盔也得擦洗一下才能用。 带着东西来到集合地点,偌大的操场上站了不少推着自行车的人, 都用专业的工具和衣服把自己从头武装到脚, 在一群穿着紧身骑行衣裤的人里,只穿一件单衣和灰色运动裤的陈明夏格外显眼。 陈明夏把头盔袋子捆在自行车把手上,很随意地站在自行车旁, 一点也不像是要参加两天骑行的人。 连自行车协会的会长都一脸复杂地走过来:“明夏,你……” 陈明夏看过来。 会长扶着额说:“你真的很像误入的路人。” 唐智俊也这么觉得,哈哈笑着凑了过来, 指着陈明夏说:“说他骑到一半突然跑去吃顿火锅、做个按摩我都信。” 会长还想说些什么,却在余光中瞄见一个人的身影,他脸色一变,赶紧堆上笑容迎过去:“刘姐!” 陈明夏和唐智俊一起看过去,只见一群穿得更像专业骑手的人推着自行车走进操场,带头的女人就是会长喊的刘姐。 唐智俊用胳膊肘捅了捅陈明夏:“认识不?她就是你家老板的秘书。” 陈明夏说:“不认识。” 云予的助理太多了,他只认识吉东和一个姓文的男人。 “啧。”唐智俊看着那一群人,表情和在场的其他学生一样震惊,他的语气酸溜溜,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说,“你家老板真好啊,还让秘书亲自带着自家员工一起参加,我敢说在这个大学城里,只有我们协会有这个待遇。” 另一边,会长和刘秘书寒暄完,扯着嗓子告诉大家:“他们都是云风集团的哥哥姐姐,也来参加这次比赛,大家团结一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争取一起把比赛完成!” 现场的人纷纷鼓掌表示欢迎。 等所有人到齐并登记完名字后,会长才带着几个部长安排大家有序出发。 骑行路线都规划好了,也印成传单发给了在场的每个人,整条骑行路线有八十多公里,走a市特意修的骑行绿道,每十公里就设置了一个站点,既可以休息也可以拿免费的水和一次性毛巾。 从各方面来讲,这次比赛都蛮正规——除了穿得像个路人的陈明夏。 出发时,前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和起哄声。 陈明夏和唐智俊排在后面,隔着一群人根本看不到前面的情况,陈明夏倒很淡定,唐智俊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和后面的人一起焦急地往前望。 好不容易往前走了一截,终于听到前面几个人的议论声。 唐智俊上前拍了其中一人的肩膀:“哥们,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转过头来,脸上写满欣喜和激动:“卧槽,你绝对猜不到谁来了!” “谁?”唐智俊自问自答,“云风集团的老总云予?” 男人震惊地瞪眼:“卧槽,你怎么知道?你猜得好准!” 唐智俊:“……” 这还用得着猜吗?他旁边站的不就是老总的小白脸。 轮到他们出去时,果然看到操场门口站着一个穿着休闲装的男人,刘秘书和会长一左一右地夹着他。 云予穿了一身浅色衣服,头上戴了一顶白色鸭舌帽,有左右两大护法的衬托,他比陈明夏还像个误入的路人。 唐智俊嘶了一声,看看云予,又看看身旁的陈明夏:“你们商量好的是吗?” 陈明夏实话实说:“确实在今早商量过。” 唐智俊:“……” 早知道不问了,本来随便说说,谁知道吃一嘴狗粮。 由于比赛人员众多、骑行路程也长,会长和几个部长商量过后,决定采用单程计时的方法,只算从学校骑到山上的时间,出发时记一次时间,到达后记一次时间,用时最短者获胜。 当然,比赛的弊端就是管不了作弊的人,只要不被人看到,甚至可以带着自行车搭乘公交地铁或者顺风车,反正全靠自觉。 陈明夏和唐智俊作为协会的部长和副部长,又是身量较高的人,自然被安排到后面,排到他们时,身后没剩几个人了。 陈明夏记完时间,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前走。 “好哥们。”唐智俊高兴地都冲了过来,“我就知道你会等我,你不会在乎那么几秒的时间,走走走。” 陈明夏对他抬抬下巴:“你先走。” “……”唐智俊脸上笑容一僵,慢慢意识到一件绝望的事,“你是在等我吧?” “你说呢?” 唐智俊骂骂咧咧地骑着自行车走了。 陈明夏单脚撑在地上,等到最后才等来云予。 云予不知道用什么原因支开了刘秘书和会长,他骑得不太熟练,速度很慢。 今天还在节假日,骑行绿道上的人不少,陈明夏没法和云予并行,只能一直跟在云予后面,有其他自行车想要超过他们,他就在后面打喇叭。 骑到中午,他们停下来休息。 已经骑了二十多公里,他们到了一处湿地公园附近,这边临着一面大湖,居然没什么人。 他们找了一处坡度较高的草坪,把两辆自行车斜放到路边。 陈明夏先从背包里抽出一件衣服铺到草地上,才对云予说:“坐。” 云予习惯了,一屁股坐到衣服上面。 陈明夏在他旁边的草地上坐下。 “今晚还要在山上睡吧?”云予问。 “嗯。”陈明夏从背包里摸出两个面包,一手拿着一个,递到云予面前,“你吃哪个?” 云予随便选了一个。 陈明夏撕开包装给他:“我们协会的人已经在山上租了足够的帐篷和野炊工具,但住宿环境肯定比不上家里和酒店。” 云予小口吃着面包,听出了陈明夏的言外之意,好笑地说:“我像是那么娇气的人吗?” 陈明夏郑重地点了点头:“还挺像的。” “你放屁!”云予很少说粗口,在陈明夏面前就很自然地说出来了,他自个儿也没意识到,“我连你家的厕所都忍受了,哪儿娇气了?” 陈明夏把手里的面包放到一旁的草地上,伸手抓过云予的脚。 云予惊呼一声,险些没有坐稳,下意识地往陈明夏身上靠。 他穿着直筒长裤,布料很薄很滑,裤型宽松,往上一掀就露出了雪白且笔直的小腿。 腿上的毛稀疏,因此皮肤上泛起的红点格外明显。 陈明夏一手抓着云予的脚踝搭在自己腿上,一手摸过上面的红色:“你人不娇气,但身体娇气。” 云予拿着面包:“……” 他无法反驳。 “痒吗?”陈明夏问。 “不是很痒,就是不太舒服。”云予说。 这也是他骑得不快的原因,可能是这条新裤子扎皮肤,也可能是今天太热了,总之他的身体经常会反映出各种各样的毛病。 陈明夏从背包里摸出药膏,把云予两条小腿上的红点都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下面的路上有人路过,有步行的、也有骑自行车的,纷纷扭头往他们这边望。 云予不自在地收了收腿:“陈明夏……” 陈明夏还抓着他的脚踝上下检查,眼皮都没抬一下:“嗯?” “可以了。”云予说,“下面的人都在看。” 陈明夏帮他把裤子拉好,表情和语气都很平常:“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情侣之间这么做很正常。” 云予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陈明夏放下他的两条腿,半天没听到回应,抬眸看了对方一眼。 只见云予表情呆滞,眼里有强烈的情绪涌动,片刻,飞快地眨了眨眼,像是要把涌上来的酸意眨回去。 陈明夏也不说话,撕开面包的包装开始吃。 很突然的,云予抬起他的一只手就咬。 咬在手背上,咬得相当用力,像是要把手背上的一块肉都咬下来。 陈明夏一动不动,任由云予逐渐使劲儿。 快一分钟后,云予松口。 昨天白云森咬在陈明夏手背上的牙齿印还没消掉,现在又多了一个深得泛黑的牙齿印,正好和白云森的牙齿已经重叠了。 不。 应该说覆盖了白云森的牙齿印。 云予用手心抹掉他手背上的唾液,似乎有些心疼,拉着他的手在脸上蹭了蹭:“你把他忘了吧,就记着我一个人好了。” 手背上的疼痛还未完全消失,皮肤和云予脸颊相贴的轻柔触感传递过来。 “好不好?”云予说,“陈明夏。” 陈明夏将手一转,食指和拇指捏住了云予的下巴,趁着下面路上没人,他倾身过去蜻蜓点水地碰了下云予的嘴唇:“嗯。” 末了,又吐出一个字,“好。”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两人骑骑停停, 用了九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除了这次参加比赛的人外,山顶还有不少游客,一眼望去, 几乎都是人, 颜色、款式和大小都不一样的帐篷相互挨着, 悬在上面的灯泡通了电, 照亮脚下这片地。 他们找协会的人打卡,记了好几页名字的本子上画着密密麻麻的勾。 他们应该是最后抵达山顶的两人, 当然也有人只打了开始的卡、没打结束的卡,估计骑到一般放弃了。 这个地方经过开发,不远处有超市、餐厅、公共卫生间等设施,协会只提供帐篷和一次性洗漱用品, 不提供今天的晚饭和明天的早饭,大家到地儿后领了东西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陈明夏和云予不可能一直呆在一起, 打完卡后只能各回各的队伍。 十月的天早就变凉,大家平时都穿上了两件套,这会儿在山上, 更觉得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唐智俊在外面浪了半个小时就受不了了, 裹着冲锋衣直往帐篷里钻。 陈明夏没有出去,一直坐在帐篷里面休息, 目光黏在手机上。 “你和你家老板真是默契, 出来玩都躲在帐篷里。”唐智俊的脚还在外面,把鞋子蹬掉后,他扫到陈明夏手机上的目光一顿, “等等,你们不会是在帐篷里用手机聊天吧?” 陈明夏抬头看他:“有什么问题吗?” “……”唐智俊唰地一下拉上帐篷拉链,往旁一倒, 唉声叹气地说,“也是,你家老板可是云风集团的老总,要是和你的关系传出去了,你的生活就别想平静了。” 陈明夏淡淡地说:“我不担心这个。” 唐智俊翻身看他,好奇地问:“那你担心什么?” 陈明夏瞥他一眼,不吭声了。 将近夜里十一点时,周围安静下来,偶尔有脚步声或者咳嗽声响起,但很快消失,大家都想在明早四五点起来等日出,休息时间也就几个小时。 唐智俊躺在陈明夏边上睡得跟死猪似的,陈明夏侧身背对唐智俊,眼睛闭着,可意识十分清醒。 他想到不久前他和唐智俊的对话。 他在担心什么。 他发现可能是时间过得太快了,也可能是他和云予发展得太顺利了,他竟然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人——他哥。 他不知道他哥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他哥会消失多久,但以他对他哥的了解,他哥会回来的,也许哪天需要钱或者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哥就回来了。 到时候云予会怎么做呢? 陈明夏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云予从未跟他提过他哥的事,甚至特意隐瞒和他哥的那段历史,他不知道云予这个做法代表什么或者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是已经忘记他哥不想再提及过去?还是依然让他哥在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不想对外人分享? 这是陈明夏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这件事,他以为自己不在意,可事实上他非常在意。 他甚至在意到失眠了。 - 早上五点不到,陈明夏把唐智俊喊醒收拾帐篷,很多人在凌晨两三点就起来占位置了,收拾好帐篷后,陈明夏去还帐篷,唐智俊去占位置。 山顶的人太多了,除了昨晚在山上过夜的人外,还有很多住在山下半夜开始爬山的人,等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山顶几乎到了人挤人的地步。 云予被秘书和几个下属护着,用不着东奔西跑地收拾东西和还东西,他挤在人群中东张西望。 “云总,你在找谁吗?”刘秘书问。 “没有。”云予收回目光,故作淡定地忍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了,问刘秘书,“昨天和我一起上山的那个学生,你看到他了吗?” “那个陈明夏吗?”刘秘书想了想说,“我没注意。” 刘秘书对陈明夏的印象很深,倒不是陈明夏穿得和其他学生不一样,而是他身材高大、眉眼深邃,即便在社会上也很难看到这么挺拔的男人。 不过山上这么多人,她怎么可能专门注意一个只是外形比较好看的学生。 云予哦了一声,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里有着失落。 刘秘书没捕捉到云予眼里的情绪,她拿出手机打开拍照模式,和周围的其他人一起等待日出。 云予没心情看日出,他人生中看过太多次日出,经常在办公室里加班到早上,站在落地窗前,三十几楼的高度都能让他很好地欣赏到橘红的太阳从楼宇之间升起。 他想下次没必要参加这种集体活动了,不如趁这时间把工作提前处理干净,好抽出一天单独和陈明夏约会,挑一个只有他俩的地方。 想是这么想,可还是忍不住扭头张望。 这时,余光里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一条微信发了过来。 云予之前给陈明夏发过几条消息,都没得到回复,估计在忙,他点了下锁屏界面的微信通知,屏幕立马跳到微信里他和陈明夏的聊天框。 他发出的几条消息下面多了一条言简意赅的回复。 【陈明夏:右后方。】 云予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后立马往右转头。 什么都没看到。 对面又一条消息发来。 【陈明夏:远一点。】 云予再次回头,目光朝远处望。 在距离他五六米的人群堆里,有人挥了挥手,正是陈明夏。 陈明夏脚下不是平地,周围凹凸不平,旁边还有几人爬上了高高的石块,跟猴子似的攀在上面,他高大的身形被遮挡很多。 但一眼扫过去时,云予还是在一两秒内找到了他。 云予也想挥手,转念想到刘秘书和几个下属还在身边,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陈明夏:太阳要出来了。】 【云予: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陈明夏:刚挤过来,人太多了,不知道能不能挤到你那儿去。】 正说着,周围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刘秘书激动地喊:“太阳出来了!” 云予抬头看去,只见远方连绵的群山被一层稀薄的白雾笼罩,一点橘中掺着暗金光芒的小尖在群山中冒出了头。 尽管看过很多次日出,可云予还是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了。 那点小尖正在艰难地往上爬,看似很慢,然而才过去几分钟,小尖的面积变大,隐约能看出一个弧形。 周围的人纷纷拿出手机,原本此起彼伏的说话声都安静下来了,大家秉着呼吸,目光在日出和自己的手机屏幕之间打转。 云予也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他每一秒都有无数次冲动想要回头寻找陈明夏的身影,但后面全是在录像或者在拍照的人,他动来动去容易影响人家。 等到太阳从山后露出三分之二时,他看了一眼时间,正要回头,结果肩膀冷不丁地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云予吓得身体往上一弹,微微后仰的后背碰到身后那人的胸膛。 拍在他肩膀上的手没有拿走,而是轻轻地将他按住。 云予回头,看到了陈明夏的脸。 也不知道陈明夏什么时候挤到了他的后面,和他挨得很近,周围有人离开,也有人立马补上前面的位置,来来去去,他们被挤在中间,身体靠得很拢。 走到这片平地上,陈明夏的身高优势一下子显现出来,金橘参半的日光毫不吝啬地全铺在陈明夏脸上,他的五官本就有棱有角,在光晕的晕染下,深刻得像是美术生用刀一点点雕刻出来。 云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回头敲打手机。 【云予:想亲你。】 陈明夏就站在云予身后,比云予高了快半个脑袋,垂眼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屏幕上的内容。 他拿出手机回复。 【陈明夏:回去亲。】 云予顿了一会儿,厚着脸皮继续敲打。 【云予:唉,还想做。】 【陈明夏:回去做。】 【云予:今天回去就做吗?】 【陈明夏:可以。】 【云予:等会儿还要骑车回去,八十多公里的路,骑完你能行?】 【陈明夏:能行。】 云予一脸惊奇,把屏幕上的两个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扭头望向陈明夏。 陈明夏冲他挑了挑眉梢。 【陈明夏:等会儿找一辆车,我们连人带自行车地坐车下山。】 云予:“……” 他就说嘛。 骑完八十多公里还能行的话,那腰简直是铁做的。 刚想完,一条新的消息冒出来。 【陈明夏:我把精力全留在你身上。】 云予一个手滑,手机垂直落地,在脚边发出啪的一声,把还在摄影的刘秘书吓了一跳,多年的工作习惯让她身体的反应速度快过大脑,立马蹲身捡起手机。 余光一扫,扫到了屏幕上的内容。 刘秘书:“……” 一个小时后,太阳升起,看日出的人群逐渐散开,陈明夏和云予找到各自的自行车,在餐厅里吃了早饭又坐了半个多小时,等到人群散了大半,他们才推着自行车像来时一样慢悠悠地下山。 下山时遇到了同样推着车的刘秘书,和云予的几个下属一起。 陈明夏看着刘秘书如遭雷击的萧条背影,问道:“刘秘书知道和你聊天的人是我吗?” 云予反问:“你觉得呢?” 陈明夏:“……” 可怜的刘秘书。 连人带自行车地坐着顺风车下山后,陈明夏先回一趟学校,把自行车和背包放好,又洗了个澡并换了身衣服。 陈明夏和云予在小吃街上碰头,选了一家餐厅吃完午饭,然后两人直奔云予在回来的路上就定好的酒店。 陈明夏说到做到,把省了一上午的力气全用在云予身上,直到窗外夜幕降临,陈明夏拉着云予站在浴室的花洒下面冲澡。 云予双腿酸软,站都不想站,索性把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压到陈明夏身上。 陈明夏任劳任怨地让他靠着。 他们第一次做时没有套子,陈明夏没帮云予清洗干净,导致云予后面几天都提不起精神,从第二次起,他就很小心了,尽量不留在里面,留在里面了也要清洗几次直到干净为止。 云予把下巴搁在陈明夏的肩膀上,歪头看着陈明夏认真做事的脸。 “你大三了吧?” “嗯。” “对后面有什么计划吗?” “先训练,看能不能通过后面几次比赛。” 陈明夏在学校里的各方面成绩都很优异,他的专业就业范围广,却也因为太广了,若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很容易混得不上不下。 他后面是想考公务员的,进体育局工作,但考公务员不是一件容易事,对他而言难的不是考试,而是考试期间的空窗期,在这之前他想多参加几次比赛拿到奖金,先把钱攒够。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云予。 云予把手伸到他的腰间,想捏,可腰上的肉太紧,压根捏不起来,于是手绕到了他的屁股上。 在屁股肉上轻轻一拍。 陈明夏:“……” 他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手指还在里面。 “我在a市有几套房子,都装修过了,很少住过,有一套就在大学城附近,你停课了,就搬来和我一起住吧。”云予说,“毕业后你专心备考,我来养你。”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沉默下来。 以前白云森也跟他说过同样的话, 让他不要有经济压力,要是实在没钱了,白云森可以给他钱, 但他拒绝了白云森的好意。 那个时候他是要面子的, 不想被白云森看到太多次自己的狼狈样。 那么云予呢? 他好像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甚至认为云予会说出这样的话再正常不过, 因为他和云予在开始这段关系时就建立在了钱的基础上。 对他而言,云予和白云森到底是不一样的。 云予知道他家的房子有多破旧、知道他家的环境有多糟糕、知道他下地劳作时有多劳累, 云予的视线渗透进了他的自尊心底层,很多时候他仿佛扯掉了自己全身衣服,毫无遮掩地站在云予面前。 他在云予这里不需要粉饰自己,跟着心情走就行。 “好。”陈明夏略微一顿, 又说,“把你的手拿开。” 云予捏了一下:“还挺软的。” 陈明夏:“……” - 云予的办事效率快得惊人, 才十月中旬,他不仅亲自置办好了所有物品,还打包好自己的行李搬进了新房子。 陈明夏依然住在宿舍, 周末才过去住两天。 随着十二月的逼近, 陈明夏的训练难度不断加大,他把周末的兼职全部推掉, 专心泡在体育馆里一次次地努力刷新自己的训练记录。 天气逐渐变冷, 大家都穿上了冬衣。 十二月的二十四号和二十五号是陈明夏的比赛日期,和他一起参加比赛的还有隔壁专业的一个大二学生,两人结伴前往比赛地点c市。 c市在另一个省, 从a市过去要坐两个多小时高铁。 陈明夏和那个大二学生的车票和住宿都定好了,学校订的,座位连坐, 住宿也在同一间房,不过他们不熟,见面时打个招呼后便各自养精蓄锐了,一路上没有多少交流。 一起来到酒店,拿出身份证办理入住。 学校给他们定了一个标间,里面并排放了两张单人床。 陈明夏见大二学生先走进去把背包放到里面那张床上,他也坐到靠外的床边,把背包放在床尾。 两人各自收拾一番并拿着手机发了一会儿消息,大二学生询问陈明夏:“哥,出去吃饭吗?” 陈明夏收起手机:“走吧。” 学校报销了路费和住宿费,但不报销餐饮费,大二学生估计想到这点,没说去哪家当地特色餐厅,只问陈明夏随便吃点快餐怎么样。 陈明夏没有意见,他和大二学生没有一点共同话题,不如速战速决,早点回去各干各的。 于是两人进了一家小碗菜自助餐厅。 他们分别拿上餐盘各选各的并各结各的账,等找座位时才聚起来,挑了一处旁边就是落地窗的位置。 刚坐稳,陈明夏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拿出手机一看。 果然是云予打来的电话。 考虑到大二学生坐在对面,陈明夏挂断电话,打开微信发消息。 【陈明夏:我在商场吃饭,和同行的学生一起,他坐我对面。】 说完,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但只拍了自己的餐盘以及大二学生的一半餐盘。 云予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多说。 【云予:好的,那你吃吧,回酒店了再跟我说。】 陈明夏回了个好。 大二学生把陈明夏的举动都看在眼里,等他放下手机,笑着调侃一句:“女朋友查岗了?” “嗯。”陈明夏说,“他每天下班都会联系我。” 大二学生恍然地哦了一声:“是工作党啊?” “对。” “你们感情挺好的。” 聊完,两人开始干饭。 快吃完时,靠近陈明夏这边的玻璃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陈明夏以为又有人不小心碰到了玻璃,便没搭理。 结果叩叩声又响起来。 坐在对面的大二学生抬了下头,说道:“哥,你认识外面那个人吗?” 陈明夏这才扭头,然后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外面那个人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和浅色牛仔裤,身材高瘦,皮肤白净,五官清俊,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几年不见,他的长相和陈明夏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甚至和贴在老家床头那张照片里的模样也略有重叠。 陈明春。 是消失了快一年半的陈明春。 陈明夏一时呆住。 陈明春收回屈着贴在玻璃上的两根手指,抬到半空中对陈明夏挥了挥,他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用拇指对着外面,意思很明显了。 陈明夏的脸唰拉一下沉了下去,有那么一瞬甚至吓到了对面的大二学生。 他没等大二学生说话,猛地站起了身,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刺啦声响,他说:“我出去一下。” “哦……好……” 大二学生的话音还未落下,陈明夏已经走得没影了。 陈明春在餐厅门口等着,还是老样子,尽管长了一张清俊斯文的脸,可姿势和表情都吊儿郎当,只有在特定的人面前,才会装模作样起来,而且装得很像,总能把对方唬住。 从某方面来说,陈明春还是很有能力的。 面对表情阴沉的陈明夏,陈明春完全不慌,连陈明夏为什么会在c市都懒得问,开口直入主题:“有钱吗?借我五千块钱。” 陈明夏绷着脸,伸手揪出陈明春的衣领,在陈明春的一路惊叫声中把对方拖到了通往卫生间的过道角落。 这里没人,陈明夏也不客气,丝毫没收着力道地把陈明春推到墙壁上。 陈明春顿时吃痛,连声哎哟,脸都扭成一团了。 “钱呢?”陈明夏横着手臂抵在陈明春的脖子上。 陈明春不停咳嗽,脸因缺氧而变红:“什……什么钱?” “你从爸妈那里骗走的钱。”陈明夏冷着声道,“那是爸妈准备交社保的钱和弟弟妹妹们的学费生活费,你也好意思骗。” “我……我冤枉,我没骗……”陈明春拍打着陈明夏的手臂,以前他不觉得自己二弟有多高大,这次见面感觉自己二弟像座山一样,推都推不动,尤其是抵着他脖子的手臂,电视剧里的十八铜人都没这么结实的手臂。 陈明夏看陈明春实在难受,将手臂力道放轻一些。 陈明春这才一边咳嗽一边说:“我还不是为了挣钱,我没有本钱,只能找爸妈伸手,不然我哪来的钱?” 陈明夏听着他这理所应当的语气,脸色沉得可怕:“没钱不会自己挣吗?” “我也想挣啊,可我挣不到啊。”陈明春扒开了陈明夏的手,摸了摸脖子,转而又说,“哎呀,钱都没了,都砸工作室里了,工作室没开起来,我还欠了一屁股债,你有五千吧?快给我周转一下。” 陈明夏后退一步,将陈明春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陈明春不明所以,只是催促:“快啊,转我的支付宝和银行卡都行。” 陈明夏问:“你欠谁的债?” “多得去了。”陈明春不想在这方面多说,但为了让陈明夏相信,他摸出手机翻了一堆微信聊天记录给陈明夏看,“看吧,我没骗你吧,催得我头都大了,你也不想看到你哥什么时候被这群人找上门吧?” 陈明夏算是明白了。 陈明春就是一个黑洞,钱在他那里只进不出,吞进去后就没了,别想再从黑洞里掏出来。 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这个黑洞,不要再被黑洞吸走更多东西。 陈明夏收起目光,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陈明春忙道:“钱……” 陈明夏回头:“你敢跟上来一步,信不信我在这里把你的牙齿都打掉。” 陈明春:“……” 回到餐厅,大二学生已经吃完了,正坐在位置上玩手机,陈明夏还剩一点,但已经没了胃口,为了不浪费粮食还是把剩下的吃完了。 回去的路上,大二学生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陈明夏心烦气躁,回到酒店房间坐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出去给他妈打了个电话。 他让他爸妈都换了手机号码,为的就是不被陈明春联系上,他爸妈的耳根子太软,很难拒绝陈明春的各种要求。 不过现在他爸妈手头上也没什么钱,最近领了两三个月的工资都交给他存定期,即便陈明春找到他们也要不到钱。 陈明夏把今晚的情况都跟他妈说了,他妈居然没像以往一样哭,沉默半天,叹了口气:“随他去吧。” 打完电话回去,陈明夏才想起还没联系云予,他看了眼紧闭的浴室门,大二学生正在里面洗澡,便懒得出去了,坐在床边给云予打了微信语音。 云予那边秒接。 两人聊了一会儿,云予敏感地发觉到陈明夏的情绪不对。 陈明夏只说:“今晚遇到了一点事,回去跟你细说。” “好。”云予安慰他,“你别多想,明后天的比赛要紧。” “嗯。” “你后天什么时候回来?不然我请个假去c市接你。” “不用了。”陈明夏拒绝,“我上午就比赛完了,下午两点的车,傍晚五点多到,到时候我去你公司楼下等你吧。” “好。” 准备挂电话时,大二学生洗完出来,看到陈明夏那张原本沉得宛若能滴出水来的脸肉眼可见地缓和起来,不由得在内心感叹一句——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 就是太黏糊了,吃饭要发消息、回来要打电话,他一个单身人士表示有些受不了。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第二天很快过去, 完成第三天上午的比赛后,陈明夏和大二学生回到酒店退房,在附近吃完午饭后便一起赶往车站乘坐高铁回a市。 将近晚上六点, 陈明夏下了公交车来到软件园外面。 云予的公司就在里面, 附近是其他公司, 各个办公楼相互挨着, 和陈明夏学校所在的大学城很像。 陈明夏没有进去,就站在出口等。 六点出头, 陆续有人走出,慢慢地,人越来越多,逐渐汇成一条小溪朝外涌去。 陈明夏在微信上给云予发了一条消息, 然后把手机揣进兜里,专心等待。 但他脑子里想着其他事。 很明显的, 云予不想跟他提及有关他哥的任何事,而且他不知道云予这么做的原因,是已经忘记他哥还是依然在乎他哥。 如果云予还喜欢着他哥又恰巧知道了他哥所在城市的话…… 陈明夏眉头皱起, 突然感觉到了很强烈的烦躁。 有些事根本压不住, 哪怕不小心回忆起了一点,很多情绪都会争先恐后地从各个毛孔里钻出, 填满他的大脑。 他想也许自己不能说得太过直白, 毕竟他没办法解释自己会为什么知道云予和他哥过去的事。 时间来到六点半,第一波人潮过去,往外走的人少了很多, 三三两两,隔出很大的距离。 陈明夏拿出手机,点进微信, 他半个小时前给云予发的那条消息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最后一排。 云予没回消息。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办公室里。 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突然亮起,锁屏界面显示收到一条微信消息,旁边搭了一只白皙的手,薄薄的皮肤下,青筋隐约可见。 那只手的食指抬起,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暴露了手主人忐忑不安的内心。 云予身下的椅子往旁斜着,他修长的双腿交叠,后背靠着椅背,这个坐姿和他的心境不同,看着随意又散漫。 与他一桌之隔的对面,一个男人坐姿拘谨,双手放在双膝上面,正在小心翼翼地打量这间办公室的装潢。 几分钟前,云予忙完手里的工作,正要给陈明夏打电话,这个男人便找上门了。 陈明春。 云予几乎是从自己记忆最底层捞出了有关于陈明春的片段,陈明春刚消失的那几天,他每晚都在伤心流泪,坐在陈明春暂住的书房里回忆自己做过的事,他每晚也在反思自己,是他给的钱不够多还是他太着急催促陈明春确定关系,才让陈明春对他厌烦。 现在想来,以前的自己真是又悲哀又可笑。 云予很烦,烦的不只是陈明春突然出现打破他生活的平静,还是陈明夏在外面等着他,万一让陈明夏和陈明春碰上面…… 云予目前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件事,他越在乎就越害怕,每次想起来都只想当个缩头乌龟。 陈明春和云予认识也有三四年了,他跟着云予回家并且无数次进出各种高档场所,却是第一次来到云予的公司,也是第一次坐到云予的办公室里。 这间办公室比云予家里的书房还大,分成了办公区和会客区,会客区的书架旁边还有一扇门,不知道里面是卫生间还是休息室。 云予背后不是书房里装了整面墙的书架和书籍,而是擦得明亮干净的落地窗,外面蓝天白云,车水马龙,远方两栋楼宇高耸入云,高处的风景自然美不胜收。 就是云予的脸色不太好看。 时隔一年多,陈明春再次和云予面对面,他发现和他经历过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比起来,云予太优质了,不管是长相、身材、性格还是经济条件,云予都能碾压那些人。 可惜云予不是女人。 陈明春在云予之前为了钱尝试过男人,换句话说,云予不是他第一个攀上的男人,可他对男人硬不起来,他和男人做不了那种事,他也无法容忍自己当下面那个。 按捺住心里的惋惜,陈明春脸上挂起惯用的人畜无害的斯文笑容,好像去年一声不吭离开的事不存在一样,他熟络地跟云予打招呼:“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吗?” 云予听到这话只觉恶心,食指在桌上敲击的速度加快,他不客气地问:“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唉……”陈明春抹了把脸,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这说来话长……” 云予打断他:“那就别说了。” 陈明春:“……” “换个话题。”云予冷眼看着他,“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陈明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记忆中云予温和平静的笑容和此时云予尖刻警惕的面容重叠不起来,他从未见过云予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 以前他不是没有离家出走过,短则一两天,长则一周,云予每天打电话让他回去,很少生气,有次气得狠了也没有说他,而是自个儿坐在客厅里默默掉眼泪。 他以为这次也一样,只要他软下态度好好跟云予道个歉,云予就会原谅他,接着他跟云予回去,哄云予帮自己填上窟窿。 陈明春实在走投无路了,他欠了一屁股债,骗过的男男女女都对他充满戒心和仇恨,大前天他在商场里遇到陈明夏,本想从陈明夏身上骗点生活费,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 正是想到了陈明夏在a市,他记起了a市的云予。 余下的钱都用来买车票和订酒店了,他没给自己留退路,他知道云予就是自己最大的退路。 如果这次云予真的帮他解决了难题,那他可以和云予试试,硬不起来就吃药,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大不了灯一关,把云予当做女人对待,反正进去的位置都大差不差。 陈明春想得很好,唯独忽略了云予对自己的态度。 可能是在闹脾气吧。 他走了一年多,又不是十几天。 这么想着,陈明春决定拉长战线,先想办法把云予哄好了再提跟着云予回家的事,他假装没感受到云予的冷淡,脸上笑容不变:“我就是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 云予直接把手摊在桌面上,言简意赅:“找我要钱?” “……” 陈明春和云予迂回惯了,太懂怎么绕着弯子从云予身上捞好处,可此时云予直来直去,他一下子不知道下面的话要怎么说了。 “陈明春,我好歹是个快三十岁的人,你真的把我当成三岁小孩来骗吗?你一声不响地消失,一走就是一两年,现在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你想干什么再明显不过了吧。”云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亮起,上面已经堆了几条微信消息,他拧着眉头,不想再和陈明春浪费时间,“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找我是想要钱吗?” 陈明春简直被云予冷酷的表现吓到了,呆坐半晌,张开嘴后,习惯性地想要撒谎:“不是,我……” “不是就算了。”云予扬声喊道,“小文!” 陈明春终于意识到了事情发展早已偏离自己的预料,云予也和记忆中不再相同,他心中一急,赶忙承认:“是是是,实不相瞒,我很缺钱,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 话音未落,秘书小文开门问道:“云总?” 云予挥了挥手。 秘书小文又关门出去了。 云予转了下椅子,但目光一直黏在陈明春身上,他心平气和地说:“之前你怂恿我去你家乡投资建设,我今年夏天去了。” 陈明春猛地一愣,随即喜悦地问:“你真的去了?是梨山村吗?” “对,就是你的家乡梨山村。”云予说,“不过没用你的名义,用了我们公司的名义。” 陈明春脸上笑容一僵:“你不是说要用我的名义吗?” 云予笑了一下,但笑中掺杂着嘲讽:“你人都跑了,我怎么用你的名义?我总不能代替你签各种文件吧?” “……”陈明春越来越后悔当初的决定了,他当时鬼迷心窍,背着云予悄悄找了一个各方面条件只比云予差上一点的女人,那个女人唯一胜在自己的性别上,但也是这点吸引了陈明春背叛云予。 他跟着那个女人去到h市,又勾搭上女人的客户——一个更年轻也更有钱的女人。 然而那个更年轻也更有钱的女人抱着玩玩心态,很快腻了,把他扫地出门。 他不得不重新寻找枝头。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起初过得很好,后来不知怎的,越混越差,甚至重新迫不得已重新把目标扩大到男人身上,可他对男人硬不起来,通常结局只有两种,要么他被甩掉、要么他在和对方上床之前先骗一笔钱跑路。 后来他决定靠自己,和一个半途认识的人搭伙开了一个工作室,最后工作室倒闭,他们非但没挣到一分钱,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合伙人跑了,剩下没跑掉的陈明春被一群追债人盯得死死的。 如果他当初没跟着那个女人去h市,是不是他还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云予那么喜欢他、那么包容他,肯定心甘情愿养他一辈子。 这一刻,陈明春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在这一两年的经历里挑挑拣拣,把能说的都告诉给了云予,摘掉了他在男女堆里周旋的过程,添加了他和合伙人如何尽心尽力开办工作室以及挽救工作室的艰难。 云予耐心听着,从头到尾表情都没多大变化。 陈明春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云予,心里焦急万分,却不得不压着性子继续卖惨。 “哥哥,我也不想背上这么多的债,都是那个人坑我,要不是他死乞白赖地拉我入伙,我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我还计划等工作室走上正轨后,我就回来找你,买个大房子接你住进去,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陈明春的眼睛眨着眨着就红了,挤出一滴泪水,他哭得无声无息,就像往常任何一次哭泣那样。 以他对云予的了解,过不了几秒,云予的态度就会松软下来,过来摸他的头,轻声细语地安慰他。 谁知等了快一分钟,对方都没动静。 陈明春抬眼看去。 只见云予面无表情地保持着斜靠在座椅上的姿势,稳得跟泰山似的,别说过来安慰他,看向他的眼神里甚至浮出一丝明显的嫌恶。 陈明春:“……” 云予问道:“你一共欠了多少钱?” 陈明春赶紧回忆了下:“有三百……五百万吧。” 他以为自己的卖惨有了作用,特意把钱说高了一截,其实他的欠债只有不到五十万。 当然,还这五十万也让他够呛了。 “才五百万,就让你哭成这样。”云予弯腰拉开桌下的抽屉。 稳了! 陈明春心头狂喜,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 看这架势是要给他签支票吧?应该不是转账,转账的话得通过手机、电脑或者直接让秘书操作。 正激动地想着,云予坐起了身。 陈明春眼睁睁看着云予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了——十块钱纸币? “坐公交车多少钱?” “啊?”陈明春愣了一下才说,“单趟两块。” “这是十块,你的路费。”云予起身绕过办公桌,把钱放到陈明春手上,“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专程过来跟我说了你失踪的原因,我心里的刺算是拔出去了,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好好挣钱,争取早日把那五百万还上。” “……”陈明春看着手上的钱,表情近乎震惊。 云予不是喜欢他吗? 云予不喜欢他了吗? 这还不到两年啊! 这两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疯狂交织,一步步加深他的绝望——他的退路没了。 “小文!”云予回到桌后,抓起挂在旁边衣架上的外套。 秘书小文立即开门进来:“云总。” “把他送出去。”云予淡淡吩咐,“顺便跟保安说一声,记住这个人,以后不要让他进来。”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云予走得很快, 三步并作两步,走进电梯并按了负一楼后,他狂按关门键。 陈明春还在他的办公室里, 被小文喊出去再坐电梯下去需要时间, 公司的办公楼离软件园的出口不近, 走路的话需要十几二十分钟, 陈明春走路的时间肯定比不上他开车的时间,和陈明夏相遇的几率不大。 但他还是得抓紧一点。 云予独自站在缓缓下落的电梯里, 安静的空气在他周身缓慢流动,他抬眸盯着显示屏上不断变换的红色数字,后知后觉的,他心脏狂跳, 背脊上冷汗直流。 陈明春回到a市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来回冲撞,撞得他略有晕眩, 只能伸手扶住电梯墙壁,稳住身形。 陈明春的出现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道,将他的脑袋从深埋的沙子里拽了出来, 他再也做不了自我欺骗的鸵鸟。 陈明春欠了钱还不上, 情急之下可能会去体院找陈明夏,一旦陈明夏和陈明春联系上了, 那么他和陈明春的过去肯定也瞒不住了。 他有些后悔。 他该早些向陈明夏坦白, 如今陈明春回到a市,他再说的性质就变了,从主动坦白到不得不说, 两者之间差别很大。 可他的确没打算瞒着陈明夏,他只是没有勇气说。 他一个没有拖延症的人仿佛患上了拖延症,今天推明天, 明天推后天,日复一日地往后推。 云予脸色苍白地开车驶出软件园,看到不知道在路边等了多久的陈明夏,他按了一声喇叭。 陈明夏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坐了进来。 满腹心事的云予并未注意到同样满腹心事的陈明夏的异样,他笑了笑问:“去哪儿吃饭?” “回家吧。”陈明夏说,“先把车停了,再出去买点菜。” 云予转动着方向:“比赛怎么样?” 陈明夏说:“正常发挥,接下来就看天意了。” “什么时候出成绩?” “不知道,等学校通知吧。” “好。” 一路上,两人各想各的事,都很少说话。 回到小区,把车停进车库里,两人乘坐电梯回到家里。 这套房子是四室两厅,但他俩只占一个卧室,剩下三个房间空了一个客房出来,其余改成书房和健身房。 他们换身衣服就出门了,小区周围设施齐全,后面是医院,旁边是超市,从侧门出去有个规模不小的菜市场,晚上八九点都开着门。 他们从侧门去了菜市场,手里拿着两个装菜的袋子。 云予从小到大买菜的经历少得可怜,连超市里清洗干净码在盒子里的菜都没买过,在可以讲价的菜市场就更显手足无措了,他提着装了肉和菜的袋子乖乖跟在陈明夏后面。 忽然,陈明夏脚步一停。 云予猝不及防撞上他的后背。 陈明夏转身扶住他的肩膀:“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云予看不到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但能猜到一定非常别扭,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他们不好一直在原地站着,只能一边推着陈明夏往前走一边说:“你在c市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说遇到什么事了吗?” “对。”这下轮到陈明夏心情沉重了。 “是什么事啊?” “我家里的事。”陈明夏拉着云予站到一处面摊前,假装没感受到身旁人的僵硬,让摊主抓了两块钱的碱水面,接过袋子付完钱后,他问云予,“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云予刚刚在听到“家里”二字时,抓着袋子的手就不受控地抖,他愣了许久,摇了摇头。 “那我们回去了。”陈明夏接过云予手里的袋子,只留了一袋碱水面和一袋葡萄让对方提着。 云予提着不算重的东西,心里却有千斤重,他故作轻松地问:“你家里怎么了?” 两人走到菜市场外面,漆黑的夜色代替了菜市场棚顶悬着的亮光,侧门进出的人不比菜市场里的人少。 他们往前走着,直到周围再没其他人,陈明夏才缓缓开口:“你也认识我哥吧?我在c市遇到了他,他好像过得不怎么好,还在问我借钱。” 原来陈明春是从c市来的,而且早在c市就遇到了陈明夏。 云予内心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这段时间以来围绕着他的恐惧几乎在瞬间爬上巅峰。 他就知道陈明春和陈明夏兄弟俩终会遇见,纸包不住火,他不可能瞒一辈子。 可是他该怎么办? 现在就向陈明夏坦白吗? 陈明夏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以为他还喜欢着陈明春?甚至以为他在寻找陈明春的代替品? 云予手脚冰凉,有种被海水淹没的窒息感。 - 与此同时,陈明春也在单元楼下徘徊。 陈明春前天上午就回a市了,他没有第一个找到云予,而是去了陈明夏的学校,他知道陈明夏的专业和班级,几经周折后找到了陈明夏的寝室,当时寝室另外三人都在,听说他是陈明夏的大哥后,当即对他没了好脸色,阴阳怪气地把他轰出了寝室。 陈明春能考上a大并长期在男女堆里周旋,脑子肯定是灵活的,他站在宿舍楼外思考分析,总结出了一点——陈明夏绝对向室友吐槽过他,他要找陈明夏的话就不能通过那三个讨人厌的室友。 于是陈明春采取迂回战术,趁那三个室友去食堂吃饭时敲响隔壁几个宿舍的门。 隔壁几个宿舍里都是陈明夏的同学,并不清楚陈明夏家里的事,他们跟陈明春说陈明夏去c市比赛了,要比一天半,估计回来也不会往学校跑,陈明夏和他对象在外面租了房子。 陈明春当即问的房子地址。 他们找了班长,班长核对过陈明春身份证上的名字和地址后,便从电脑里翻出文档,让陈明春记下了备注的地址。 陈明春本来不想来求陈明夏,他了解自己二弟,知道自己二弟是块硬骨头,啃上一年都啃不动,可他实在无处可去,他把酒店的房间退了,下午去找云予时,还不得已把行李寄存在商场的柜子里。 就算问陈明夏要不到钱,要张床总可以吧? 他就不信陈明夏真的忍心让他睡大街上。 不过陈明夏生起气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即便他作为大哥也有些发怵,得做好心理准备才行。 陈明春深吸口气,做好心理建设,偏偏这时没人进出,单元楼的门需要刷卡或者刷脸,他进不去。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陈明春拉着行李箱准备到处逛逛。 他看这小区环境不错,是个高档小区,虽然不清楚房价,但能猜到价格不低,别说房租了,估计光是一个月的物管都能收上几大百,还是在面积只有一百多平的情况下。 想不到他二弟租得起这里的房子。 陈明春又羡慕又嫉妒,同时一阵不甘的情绪从心底跟爬山虎似的绕了上来,他二弟像木头疙瘩一样木讷死板,脑子一点都不灵活,以前都是他把二弟踩在脚下,如今他落了难,他二弟住上了这么好的小区。 他坐到长椅上,把行李箱放在脚边,正想摸出手机看看消息,冷不丁瞥见前方走来个人。 陈明春见那个人的方向是朝着单元楼,立即站起了身,拉着行李箱要跟过去,却猛然发现前面的身影有些眼熟。 云予? 他心里一惊,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已从口袋里摸出口罩戴上,并一把拉过后面的连帽衫罩上脑袋。 他故作轻松地往前走了几步,拿出手机东晃西晃,一副在等人的模样,余光偷偷瞟向那个人。 还真是云予。 尽管换了衣服,可那张脸没变,正面朝着他,也在张望,似乎在等人。 陈明春心里惊讶极了。 云予是来找人的?也不像啊,云予手里提了两个塑料袋,一看就是刚买了东西回来。 可云予不是和他奶奶一起住在别墅里吗?怎么搬出来了?还是搬到这种小区里面。 他乱七八糟地想个不停,一边记恨不久前云予让他难堪的事一边又隐隐期待和云予再续前缘,云予长得好看又有钱,错过了很可惜。 也许现在就是一个机会,上天给他的机会,让他又和云予相遇了。 陈明春思绪变换,最后做出决定,他把目光投向前面的云予,刚要迈出脚步,余光里又是一个人走了过来。 他眉心微动,扭头看去。 又是一个熟人。 居然就是他一直在等的二弟。 陈明夏一手拎着装满了的袋子、一手拖着两个叠起来的快递盒,他并未注意到把脑袋遮得严严实实的陈明春,笔直地朝着云予走去。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把碗筷放到桌上, 又将云予面前的椅子拉开一些,他向云予投去眼神:“怎么不坐?” 云予抿了抿唇,目光飘到陈明夏脸上, 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默默坐到了椅子上。 陈明夏在他旁边落座, 把碗筷放到他的面前。 陈明春的名字在云予的舌尖上转了一圈, 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他慢吞吞地拿起筷子, 心头像是覆了一层压抑的黑云,他挤在黑云当中,升不上去也掉不下来,只能任由空气挤压他的胸膛。 低头半晌,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刚刚你都听到了吧?” 陈明夏也端起了碗筷,用筷子将一个拳头大小的狮子头夹成两半, 一半放到云予碗里。 “嗯。”陈明夏没有否认,“都听到了。” 云予看着自己碗里的半个狮子头,失神片刻, 又问:“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话吗?” “有。”陈明夏把剩下半个狮子头夹到自己碗里, 然后抬起下巴看向云予,他表情平静, 不知道是已经消化掉了刚才的事还是压根不在乎。 云予心里酸涩难熬,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他进门来的一系列行为就是在自作多情了。 他害怕陈明夏生气,却更害怕陈明夏不生气, 这两种结果都很糟糕。 他感觉自己像是行走在钢索上的人,身体左右摇摆,前后并成直线的双脚几乎晃出残影, 不管往哪头倒,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几秒的等待宛若过去几个季度,终于,陈明夏缓缓开口:“我哥曾经住你家里的时候,真的偷过你书房里的东西吗?” 云予还以为陈明夏会直接问他和陈明春以前是什么关系,没想到话题从另一个角度起头,他稍稍一愣,老实点头:“偷过。” “监控也有?” “有。”云予说,“我把那几段监控记录保存在我书房的电脑里,不过是以前那个家的书房,现在手上没有。” “什么时候的事?” 云予回忆了下:“去年年后。” 陈明春在他家里住了两年,虽然两人没有上过床,但是一直在以恋人的身份相处,陈明春对他从不客气,缺钱时就伸手,所以之前云予一直想不通陈明春偷拿他东西的原因,直到今天下午,陈明春删删改改地说了自己离开他家后的生活,他骤然明白过来—— 陈明春十有八/九是劈腿跟别人跑了,跑前因为身上的钱不够多,又怕问他要太多钱引起怀疑,便偷拿他书房的东西出去变卖。 云予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把这些细节说出来,可他没来得及出声,又听到了陈明夏的声音。 “你报警吧。” 云予一愣:“报警?” “他偷了你的东西,你该报警。”陈明夏说,“我了解我哥,他现在走投无路,会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你在他眼里就是一条可以抓住的粗绳,他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如果不吃点教训的话,他还会继续过来骚扰你。” 云予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陈明夏停下夹菜的筷子,脸色不易察觉地沉了些许,他直勾勾地盯着云予的脸,像是在观察对方的表情变化,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你对我哥还有感情吗?” 云予被这话吓了一跳,立即把脑袋摇成拨浪鼓,眉头也拧起来:“我早就不喜欢你哥了。” “那你是怕麻烦?” “也不是。”云予说,“你不是想考公务员吗?我对考公的事不太清楚,不知道你哥留下案底会不会对你考公有影响。” 云予没看到的是,听完他的话,陈明夏在筷子一头抵得发白的手指渐渐卸了力,血色重回指甲盖,隐隐僵硬的胳膊放松下来。 陈明夏松了松肩膀,一时间仿佛有一股压着他的无形力道被挪开了,他从骨子里感觉到了轻松。 “放心,不影响的。”陈明夏笑起来说。 云予盯着他的笑脸看了一会儿,点头应道:“好,我明天中午回去一趟,把那几段监控记录拷贝出来就报警。” 陈明夏说:“菜快凉了,吃吧。” 云予低头动了几下筷子,实在没忍住,主动交代道:“我和你哥在几年前就认识了,当时他还在上大学,我去a大工作的时候遇到他,后面他接受我们公司的资助,我和他来往变多,慢慢的就发展成了恋人,他毕业后到处租房子,可总是租不到合适的房子,我就让他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陈明夏眉毛一抬:“我哥是在暗示你给他买房吧?” “……”云予说,“你果然了解你哥。” 租不到合适的房子只是借口,陈明春能力不错,实习工资不低,只要不是在黄金地段和市中心租房子,绝对能租到不错的房子。 但当时陈明春习惯了向云予伸手要钱,就想不劳而获地从云予身上捞一套房子,最好还是黄金地段或者市中心的房子,甚至事还没成就开始看各个楼盘了。 云予也不是傻子,陈明春在他面前左一句“租不到房子”右一句“不想租房子”,还一直说要是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不过云予始终装聋作哑,直到陈明春按耐不住直接说了买房的事,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陈明春。 为此陈明春离家出走了一周。 云予喜欢陈明春,可底线还是有的,他是在和陈明春谈恋爱,不是在包/养陈明春,钱给得太多,性质就变了。 “我和他没有睡一起过,他住在我卧室隔壁的书房,我们说是在谈恋爱,其实关系处得跟室友一样。”云予略有犹豫,尽管这么说有些丢脸,可他不想再隐瞒了,“你哥从不碰我,我尝试过主动,但他本来还好端端的,一察觉到我的想法就把我当瘟神一样躲,次数多了,我也觉得烦,就和他得过且过地处着,再后来你也知道了,他去年突然消失,电话打不通,人也找不到,那段时间我好像过成了行尸走肉,为了转变心情,我才主动要求跟进梨山项目,去了你们的村。” 陈明夏说:“我哥没少对你说我的坏话吧?” 云予顿时哑然,表情里透出几分心虚。 “我就知道。”陈明夏倒没当回事,“没事,我也没少跟我室友说他的坏话,扯平了。” 云予噗嗤一笑,一双凤眼都眯弯了,他想象不出陈明夏这么正经的性格说人坏话的画面。 陈明夏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淡定地把装着最后一个狮子头的盘子放到他面前,用干净的勺子把狮子头切成数个小块,舀了几块到云予碗里:“我和我哥相看两厌,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我现在讨厌他,又感激他,”云予认真地说,“要是没有他,我不会去你们梨山村,更不会遇到你,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能早点遇到你该多好,在遇到你哥之前遇到你,我就不用经历太多挫折,我可以直奔向你,你就是我的终点,可这样又不现实,要是跳过你哥,我和你不可能相遇,他是我走向你的桥梁、是我走向你的必经之路,他把我引到你的面前,仔细一想,我又高兴了。” 陈明夏沉默半晌,说了一句:“他也就这点好了。” 云予看着他:“你会生气吗?” 陈明夏实话实说:“会不高兴,但不会生气,这是你的人生经历,那个时候的你也不知道他是这种人。” 云予嘴唇微张,忽然说不出话了,只觉眼睛有些酸涩。 几秒过后,他噌地起身,走过去弯腰抱住陈明夏的脖子。 陈明夏先是一愣,随即抬手摸了摸他的背。 “陈明夏,你不高兴就对我发火吧,要不是今天事发突然,我还不知道会隐瞒你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是你,我也会不高兴。”云予身形一矮,蹲到地上,他的双手顺势放到陈明夏的腿上,仰头望着陈明夏,浓密的眼睫不停地抖。 这样的角度卑微、弱小,似乎把自己放在了很低的位置上。 云予保持着这样的角度和陈明夏对视。 “陈明夏。”云予说,“你冲我来吧。” 陈明夏诧异地看着他。 “陈明夏。”他喊着陈明夏的名字,喊着喊着,心里难受了,声线也开始抖。 陈明夏回过神来,伸手摸他的脸,手往下落,捏住他的下巴,往上轻抬,接着低下头去。 两唇相碰。 陈明夏没有停在表面,张开了嘴,用舌尖撬开云予的齿关,他没像平时一般急着进攻,很缓慢地探索、品尝。 云予的眼睫时不时地从他脸上扫过,可见有多紧张。 过了很久,云予绷着的双肩放松,人也不知何时坐到陈明夏腿上。 吻完,陈明夏拍了拍他的腰:“云老板,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你是好的领导、好的家人、好的对象,可能有的时候你做事没有那么周全,但你有自己的顾虑,这是人之常情,而且你的所作所为没有对我造成任何伤害,和你的优秀比起来,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 云予开口:“我……” 后面的话又卡住了。 “把你在其他方面的自信放在感情上,感情中的双方是平等的,如果一段感情始终需要一个向另一个低头,那么这段感情也没必要继续下去。”陈明夏拉着他的手,手心贴着他的手背,手指从指缝里扣进去。 旁观太久他哥和云予的相处模式,他很早就想对云予说这些话了。 明明云予才是付出更多的人,却习惯性地把自己放在较低的位置上,隐忍、退让、甚至时常反思自己,和他哥相处时是这样,和他相处时也是这样。 陈明夏有时候会想,还好他和他哥不一样,有时候也会想,如果云予先遇到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哥,是不是就不会在对待感情时这么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可惜只能想想。 “至少在我们这段关系里,我们是平等的。”陈明夏对云予说。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陈明夏把碗筷放到桌上, 又将云予面前的椅子拉开一些,他向云予投去眼神:“怎么不坐?” 云予抿了抿唇,目光飘到陈明夏脸上, 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默默坐到了椅子上。 陈明夏在他旁边落座, 把碗筷放到他的面前。 陈明春的名字在云予的舌尖上转了一圈, 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他慢吞吞地拿起筷子, 心头像是覆了一层压抑的黑云,他挤在黑云当中,升不上去也掉不下来,只能任由空气挤压他的胸膛。 低头半晌,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刚刚你都听到了吧?” 陈明夏也端起了碗筷,用筷子将一个拳头大小的狮子头夹成两半, 一半放到云予碗里。 “嗯。”陈明夏没有否认,“都听到了。” 云予看着自己碗里的半个狮子头,失神片刻, 又问:“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话吗?” “有。”陈明夏把剩下半个狮子头夹到自己碗里, 然后抬起下巴看向云予,他表情平静, 不知道是已经消化掉了刚才的事还是压根不在乎。 云予心里酸涩难熬,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他进门来的一系列行为就是在自作多情了。 他害怕陈明夏生气,却更害怕陈明夏不生气, 这两种结果都很糟糕。 他感觉自己像是行走在钢索上的人,身体左右摇摆,前后并成直线的双脚几乎晃出残影, 不管往哪头倒,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几秒的等待宛若过去几个季度,终于,陈明夏缓缓开口:“我哥曾经住你家里的时候,真的偷过你书房里的东西吗?” 云予还以为陈明夏会直接问他和陈明春以前是什么关系,没想到话题从另一个角度起头,他稍稍一愣,老实点头:“偷过。” “监控也有?” “有。”云予说,“我把那几段监控记录保存在我书房的电脑里,不过是以前那个家的书房,现在手上没有。” “什么时候的事?” 云予回忆了下:“去年年后。” 陈明春在他家里住了两年,虽然两人没有上过床,但是一直在以恋人的身份相处,陈明春对他从不客气,缺钱时就伸手,所以之前云予一直想不通陈明春偷拿他东西的原因,直到今天下午,陈明春删删改改地说了自己离开他家后的生活,他骤然明白过来—— 陈明春十有八/九是劈腿跟别人跑了,跑前因为身上的钱不够多,又怕问他要太多钱引起怀疑,便偷拿他书房的东西出去变卖。 云予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把这些细节说出来,可他没来得及出声,又听到了陈明夏的声音。 “你报警吧。” 云予一愣:“报警?” “他偷了你的东西,你该报警。”陈明夏说,“我了解我哥,他现在走投无路,会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你在他眼里就是一条可以抓住的粗绳,他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如果不吃点教训的话,他还会继续过来骚扰你。” 云予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陈明夏停下夹菜的筷子,脸色不易察觉地沉了些许,他直勾勾地盯着云予的脸,像是在观察对方的表情变化,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你对我哥还有感情吗?” 云予被这话吓了一跳,立即把脑袋摇成拨浪鼓,眉头也拧起来:“我早就不喜欢你哥了。” “那你是怕麻烦?” “也不是。”云予说,“你不是想考公务员吗?我对考公的事不太清楚,不知道你哥留下案底会不会对你考公有影响。” 云予没看到的是,听完他的话,陈明夏在筷子一头抵得发白的手指渐渐卸了力,血色重回指甲盖,隐隐僵硬的胳膊放松下来。 陈明夏松了松肩膀,一时间仿佛有一股压着他的无形力道被挪开了,他从骨子里感觉到了轻松。 “放心,不影响的。”陈明夏笑起来说。 云予盯着他的笑脸看了一会儿,点头应道:“好,我明天中午回去一趟,把那几段监控记录拷贝出来就报警。” 陈明夏说:“菜快凉了,吃吧。” 云予低头动了几下筷子,实在没忍住,主动交代道:“我和你哥在几年前就认识了,当时他还在上大学,我去a大工作的时候遇到他,后面他接受我们公司的资助,我和他来往变多,慢慢的就发展成了恋人,他毕业后到处租房子,可总是租不到合适的房子,我就让他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陈明夏眉毛一抬:“我哥是在暗示你给他买房吧?” “……”云予说,“你果然了解你哥。” 租不到合适的房子只是借口,陈明春能力不错,实习工资不低,只要不是在黄金地段和市中心租房子,绝对能租到不错的房子。 但当时陈明春习惯了向云予伸手要钱,就想不劳而获地从云予身上捞一套房子,最好还是黄金地段或者市中心的房子,甚至事还没成就开始看各个楼盘了。 云予也不是傻子,陈明春在他面前左一句“租不到房子”右一句“不想租房子”,还一直说要是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不过云予始终装聋作哑,直到陈明春按耐不住直接说了买房的事,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陈明春。 为此陈明春离家出走了一周。 云予喜欢陈明春,可底线还是有的,他是在和陈明春谈恋爱,不是在包/养陈明春,钱给得太多,性质就变了。 “我和他没有睡一起过,他住在我卧室隔壁的书房,我们说是在谈恋爱,其实关系处得跟室友一样。”云予略有犹豫,尽管这么说有些丢脸,可他不想再隐瞒了,“你哥从不碰我,我尝试过主动,但他本来还好端端的,一察觉到我的想法就把我当瘟神一样躲,次数多了,我也觉得烦,就和他得过且过地处着,再后来你也知道了,他去年突然消失,电话打不通,人也找不到,那段时间我好像过成了行尸走肉,为了转变心情,我才主动要求跟进梨山项目,去了你们的村。” 陈明夏说:“我哥没少对你说我的坏话吧?” 云予顿时哑然,表情里透出几分心虚。 “我就知道。”陈明夏倒没当回事,“没事,我也没少跟我室友说他的坏话,扯平了。” 云予噗嗤一笑,一双凤眼都眯弯了,他想象不出陈明夏这么正经的性格说人坏话的画面。 陈明夏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淡定地把装着最后一个狮子头的盘子放到他面前,用干净的勺子把狮子头切成数个小块,舀了几块到云予碗里:“我和我哥相看两厌,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我现在讨厌他,又感激他,”云予认真地说,“要是没有他,我不会去你们梨山村,更不会遇到你,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能早点遇到你该多好,在遇到你哥之前遇到你,我就不用经历太多挫折,我可以直奔向你,你就是我的终点,可这样又不现实,要是跳过你哥,我和你不可能相遇,他是我走向你的桥梁、是我走向你的必经之路,他把我引到你的面前,仔细一想,我又高兴了。” 陈明夏沉默半晌,说了一句:“他也就这点好了。” 云予看着他:“你会生气吗?” 陈明夏实话实说:“会不高兴,但不会生气,这是你的人生经历,那个时候的你也不知道他是这种人。” 云予嘴唇微张,忽然说不出话了,只觉眼睛有些酸涩。 几秒过后,他噌地起身,走过去弯腰抱住陈明夏的脖子。 陈明夏先是一愣,随即抬手摸了摸他的背。 “陈明夏,你不高兴就对我发火吧,要不是今天事发突然,我还不知道会隐瞒你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是你,我也会不高兴。”云予身形一矮,蹲到地上,他的双手顺势放到陈明夏的腿上,仰头望着陈明夏,浓密的眼睫不停地抖。 这样的角度卑微、弱小,似乎把自己放在了很低的位置上。 云予保持着这样的角度和陈明夏对视。 “陈明夏。”云予说,“你冲我来吧。” 陈明夏诧异地看着他。 “陈明夏。”他喊着陈明夏的名字,喊着喊着,心里难受了,声线也开始抖。 陈明夏回过神来,伸手摸他的脸,手往下落,捏住他的下巴,往上轻抬,接着低下头去。 两唇相碰。 陈明夏没有停在表面,张开了嘴,用舌尖撬开云予的齿关,他没像平时一般急着进攻,很缓慢地探索、品尝。 云予的眼睫时不时地从他脸上扫过,可见有多紧张。 过了很久,云予绷着的双肩放松,人也不知何时坐到陈明夏腿上。 吻完,陈明夏拍了拍他的腰:“云老板,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你是好的领导、好的家人、好的对象,可能有的时候你做事没有那么周全,但你有自己的顾虑,这是人之常情,而且你的所作所为没有对我造成任何伤害,和你的优秀比起来,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 云予开口:“我……” 后面的话又卡住了。 “把你在其他方面的自信放在感情上,感情中的双方是平等的,如果一段感情始终需要一个向另一个低头,那么这段感情也没必要继续下去。”陈明夏拉着他的手,手心贴着他的手背,手指从指缝里扣进去。 旁观太久他哥和云予的相处模式,他很早就想对云予说这些话了。 明明云予才是付出更多的人,却习惯性地把自己放在较低的位置上,隐忍、退让、甚至时常反思自己,和他哥相处时是这样,和他相处时也是这样。 陈明夏有时候会想,还好他和他哥不一样,有时候也会想,如果云予先遇到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哥,是不是就不会在对待感情时这么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可惜只能想想。 “至少在我们这段关系里,我们是平等的。”陈明夏对云予说。 城里富N代x山里贫困生 吃完饭, 两人一起收拾碗筷进了厨房。 云予一个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自然不可能在住过来的这两三个月里突飞猛进地学会做饭和洗碗,这些事依然是陈明夏在做。 工作日陈明夏住在学校,云予的一日三餐便在外面解决, 晚上才回来睡觉, 等到周末陈明夏来了, 家里的灶台就可以开火了。 当然, 打扫卫生和洗衣服等事也是陈明夏在做,他不做的话, 云予就会出钱找外面的人做,在陈明夏看来,这是一笔没必要的支出。 流理台上有两个水池,都放了水, 左边的水面上浮着一层洗洁精产生的泡沫,右边只是一池清水, 陈明夏站在左边的水池前,熟练地把洗好的碗和盘子放进旁边的清水里。 云予站在右边的水池前,想伸手帮忙, 却被陈明夏阻止了。 “你看着就行。”陈明夏说。 “我明天让小刘帮忙买个洗碗机好了。”云予单手抱着胳膊, 站没站相,歪着脑袋, 目光在陈明夏的脸上打转。 “不用买, 就我们两个人吃饭,这几个碗和盘子顺手就洗了。”陈明夏把左边池子里的水放了,打开水龙头将池壁清洗一遍, 然后洗泡在右边池子里的碗和盘子。 然而云予杵在那儿,没让的意思。 陈明夏的手上滴着水,悬在水池上, 他看了眼云予:“往那边站一点。” 云予没动,睫毛在眼下露出一片阴影,那双漂亮的凤眼眨了眨:“亲我一下。” 陈明夏很配合地低头亲他,先是嘴唇碰着嘴唇,后面不知道是谁先张开嘴,舌头玩起你追我躲的游戏。 本来陈明夏打算亲一会儿就好,把碗洗完再说,可云予察觉到他要拉开距离的意图,抬起双手圈住他的脖子。 陈明夏被搂得微微向前弯腰,不得不改退为攻,张口含住云予的嘴唇。 期间牙齿磕到,云予皱起眉头。 但陈明夏没有停下,手臂绕到云予身后,强势地抵住了他的后腰,逼得云予渐渐后仰。 这个吻持续了十几分钟。 等分开时,两人都气喘吁吁,云予因缺氧而脸色涨红,漆黑的眼里也蒙上一层水色,他瞪向陈明夏。 “你故意的。” 陈明夏把两手往身前的围裙上一擦,转身抱起云予。 云予惊呼一声,没来得及反应,便已感觉双腿离地,接着眼前视线一转——他被陈明夏抱坐在了水池旁边的流理台上。 陈明夏没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倾身堵住他的唇。 流理台到底不是让人坐的地方,云予只能岔开双腿,将手搭上陈明夏的肩膀,他感觉陈明夏的手绕到了自己背后,防止自己下意识地身体后仰。 这样的姿势很霸道,既不像陈明夏的作风,又很像陈明夏的作风。 陈明夏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少有强势和霸道的时候,但在做/爱时,他的礼貌和客气都被暂时抛下,简直和平时不像同一个人。 不过陈明夏是第一次在接吻时也这样。 又过了十几分钟,陈明夏拉开一些距离,看着微张着嘴喘个不停的云予,放在云予背后的手上下地抚。 “你去洗澡,我把碗洗了。” 云予衣服的领口被扯歪,露出来的白皙脖颈全被染红,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起。” 等到两人第二次从浴室出来,时间已经走到夜里十二点,云予两腿酸麻,一头扎进枕头里就睡着了。 陈明夏回到厨房把碗洗了,又把他和云予换下来的衣服用手洗了晾好。 忙完这些,已是十二点多。 外面有淅淅沥沥的声音响起,下雨了,陈明夏站在阳台上观察片刻,还是把烘好的衣服晾回室内。 关了灯回到卧室,卧室里只开了云予床头那边的一盏台灯,暗黄的光以台灯为圆点向四周蔓延。 陈明夏绕过床尾走到云予那边。 云予保持着侧趴的姿势,半边脸颊埋进柔软的枕头里,眼皮遮挡眼眸,长睫垂下,看着睡得很熟。 陈明夏蹲到床边,盯着云予的睡脸看了一会儿,才拿起云予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显示了一串数字。 有电话进来,但云予把手机开了静音。 陈明夏低头看着那串数字,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的人还没说话就听出了声音不对,几秒的迟疑后,震惊地说:“陈明夏?” 陈明夏站起身来:“是我。” “你怎么接了云予的电话?云予呢?他在哪儿?” 陈明夏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哥,我果然了解你,在没有拿到实质性的好处前,你能比狗皮膏药更黏人,甩都甩不掉。” “陈明夏,你什么意思?我是你哥,你这么说我合适吗?”陈明春气急败坏地骂,“云予还在你家?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我给你打了几十通电话都没人接,一打云予的电话你就接了,你存心跟我作对是吧?” 陈明夏打断对面喋喋不休的话:“你找我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你是我弟,我回a市不找你找谁?”陈明春的心情糟糕透了,每句话里都带着脏字,顾不得多说其他,赶紧催促道,“我还在你家楼下,妈的,突然下雨了,你下来接我。” 陈明夏问:“接你干什么?” 陈明春简直莫名其妙:“接我上楼啊。” “然后呢?” “然后给我腾张床出来,我要睡觉!”陈明春烦躁地抓着头发,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陈明夏却没了声儿,直到陈明春喂了几声,他才不疾不徐地吐出两个字:“没门。” 说完挂断电话并把手机关机。 绕回自己床头,拿起手机一看,锁屏界面上果然显示了他哥打来的二十一通电话,正要把手机关机,电话又打来了。 于是陈明夏先拒接了才关机。 躺上床后,想到刚刚的备注,陈明夏心里对他哥唯一一点愧疚烟消云散了。 原来他哥没有换号,这让过去一段时间里到处打听他哥新号码的他和家人像可笑的小丑。 也许在他哥心里,他和家人就是装在手机里的a市电话卡,没用时抠出来,等有用时再不情不愿地把卡装进手机卡槽。 卧室里门窗紧闭,隔音效果很好,隔绝了外面的雨声。 在安静的空气里,陈明夏呆望着天花板,任由思绪放飞。 这时,背对着他睡在旁边的人忽然翻了个身,没过两秒,怀里滚进一个人,对方将脸贴上他的胸膛,双手自然而然地抱住他的腰。 这样的次数太多,在陈明夏的大脑有所反应之前,他的手已经条件反射地抚上云予的背。 低头看了一眼。 云予实在困了,眼睛都不想睁开,但说话口齿清晰:“刚刚有人给我打电话吗?” “嗯。”陈明夏说,“我哥打的,他先打我的电话没打通,又打你的。” 云予皱了皱眉,指尖攥着陈明夏的衣服:“明天就换号码。” “不麻烦吗?” “麻烦。”云予说,“但我不想再和陈明春有任何联系了。” “好。”陈明夏嘴上应着,心里也在斟酌趁毕业之前换个电话号码算了。 “外面下雨了?”云予问。 “在下,我把衣服晾在里面了。”陈明夏低头将下巴抵在云予发间,拍了拍对方的背,“睡吧。” “晚安,陈明夏。” “晚安,云予。” - 第二天上午,云予把秘书小文喊进办公室,将报警的事交给了他。 秘书小文的动作极为迅速,当天下午,云予就接到了警方的电话。 在派出所里,云予又见到了陈明春。 昨天晚上陈明春在单元楼下守了一夜,直到今天早上才被巡逻的保安赶走,睡没睡好、吃没吃好的他眼里布满血丝,头发和衣服都很凌乱,手里拖着一个行李箱,笨重而又狼狈。 陈明春做梦都没想到云予会真的报警,仿佛世界崩塌,他眼里的绝望几乎凝为实质落出来。 然后就是否认。 陈明春咬死自己没偷任何东西,还说他是接受了云予的邀请才住到云予家里,云予经常给他送钱送东西,他怎么可能再去偷东西? 云予刚从会议场上下来,一身西装还没换掉,气质冷冽凌厉,他双手抱臂地坐在长桌一侧,垂眸看着桌面,并未开口,全程都是他身边的秘书小文在说话。 “既然这样,那我们走法律程序吧。”秘书小文平时在云予面前温顺得跟小绵羊似的,在外人眼里,却是尖酸刻薄的代表,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像刀片一样刮着陈明春的皮肤,“以后这件事的一切事务都由我来负责,我们这边不会选择和解,你也做好心理准备。” 陈明春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云予对他动真格了。 现在的他就是一层薄纸,一戳就碎,只要云予稍微用力,就能把他撕得粉碎,他对云予的进攻毫无招架之力。 一场见面不欢而散,云予跟着秘书离开,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轻响,那声音敲在陈明春的耳朵鼓膜上,让他的心脏都在跟着绝望地跳。 他起身拽起行李箱的拉杆,试图追上云予和秘书的脚步。 走出派出所,他看到路边的车前站着一个人。 是他二弟。 陈明夏自然也看到了他,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没做片刻停留,仿佛压根不认识他。 陈明夏走到云予面前,秘书见状,识趣地上了车的驾驶位。 陈明春听不到陈明夏和云予说了什么,只看到他们没说多久便拉开后座的车门。 云予先坐进去,在他的侧脸上,陈明春看到了云予和他相处时都不曾露出的开心笑容,眉眼飞扬,嘴角翘起,似乎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冒着幸福的泡。 陈明春好歹和云予认识这么多年,还以恋人的身份相处过、同居过,他太清楚云予此时的表情代表了什么。 刹那间,从昨天到今天经历过的种种事浮上心头,他眼前笼上了一层雾,但很快,那层雾被一阵莫名的风吹散。 他看清了。 原来他二弟和云予…… 陈明春心头巨震,他头脑灵活,尤其在这个时候,只用瞬间就摸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云予因他而去了梨山村,在村里遇到了他二弟,于是他二弟取代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 陈明春本就惨白的脸变得毫无血色,他眼睁睁看着那辆车扬长而去,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比起对自己二弟竟然喜欢男人的震惊、对自己前男友竟然被亲弟弟抢走的愤怒,他感受到最深的情绪就是后悔。 如果他当初没有跟着那个女人跑了…… 如果他当初认了一半的真尝试和云予在一起…… 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会不会和云予一起住在那个小区里的人是他、和云予一起坐上刚刚那辆车的人也是他……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山里恶匪x被抢男媳妇 八月正值酷暑, 烈阳炙烤大地。 丰阳城仿佛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热气旋涡里,知了趴在树上鸣叫,空气隐隐扭曲的街道上偶尔有一两个路人背着背篓或者挑着扁担快步穿过。 丰阳城地处中原, 北临浪山, 南靠长岭大城, 虽然地小人少, 但是仗着优秀的地理位置,发展还算不错。 丰阳城主要分为东西两城, 东城是老城,街道狭窄、房屋低矮,老旧又破败的场景随处可见,住在这里的人多是靠卖苦力勉强过活的底层百姓, 西城是新城,修建时间不超十年, 街道和房屋结实且崭新,住在这里的人不说穿金戴银,但也衣着整齐, 精神面貌和东城的人截然不同, 多是城里的达官贵人或者有些钱的生意人。 一条从浪山脚下延伸过来的河贯穿了整座丰阳城,也让东西两城更加泾渭分明, 左边是贫穷的东城, 右边是富贵的西城,河将一片土地分割成了两个天地。 这条河名为浪河。 城西靠近浪河的一处宅子里,有重物倒下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惊到巷口正在交谈的两名妇人。 “哎哟,什么声音吓我一跳。”妇人拍着胸口回望,“那家人怎么回事?貌似昨儿就忙得噼里哐啷了。” “那是新搬来的一家吧?”另一名妇人将手掩在嘴前, 小声地说,“他们搬过来的时候,我正好瞧见,那个男主人还挺年轻,带了十几个人,浩浩荡荡,把这巷口挤得水泄不通。” “十几个人?好大的阵仗。” “许是哪里来的有钱人家吧,听说他还带了一妻两妾,下面三个孩子,人这么多,可不得把家里翻修一下。” “也是。” 在两名妇人说着悄悄话的同时,方才传出一声巨响的宅子里也有人在说悄悄话。 “娘的,让你能搬的尽量搬,不是让你全部搬走!”李大壮就穿了一件褂子,扣子早被崩开,露出一身结实的健子肉,他一巴掌拍在李二壮的脑袋上,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倒地的书架子,“这玩意儿怎么搬回去?你背着飞回去吗?” 李二壮是李大壮同父同母的亲生弟弟,可长相和身材都跟自己哥哥截然相反,他个子不高,纤瘦孱弱,脸色白得像纸,体力不行,走多了就会喘。 李二壮捂着被拍痛的后脑勺,表情要哭不哭:“哥,老大说了有能力带些书籍笔墨回去,我这不是想多带一些嘛。” 李大壮瞪他:“那些都是其次,先找金银珠宝,老子就不信了,那个姓尹的能一晚上把东西搬得干干净净。” 说完,又拍一下李二壮的背。 “赶紧搜。” “好吧。”李二壮垂头丧气地走了。 他们一共来了三十多号人,拿刀的拿刀、持棍的持棍,除了李二壮外,个个长得五大三粗,跟石头块似的肌肉堆在身上,鼓鼓囊囊,远远看上一眼就让人心生骇意。 一群人挤在宽敞的五进宅子里,竟把宅子挤得进出不得,他们狂风骤雨般地将整个宅子翻了个遍。 一个时辰后,一群人在前院集合,以中间被五花大绑捆成粽子躺在地上的男人为中心围成个圈,挤得三层外三层, 他们皆是怒容满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尹山跑了,就留下这么一个人,其他的毛都没搜到。” “怎么办?” “老大说了,对尹山不用客气,该杀就杀。” “可他不是尹山啊。” “他是尹山媳妇,和尹山睡一个被窝,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他也该杀。” “我赞成,反正他也看到了我们的脸,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这里。” “杀杀杀!” 氛围烘托到这里,大家情绪高涨,眼中迸发出无情的杀意,并以最快的速度商量好杀人以及处理尸体的方法。 这里毕竟不是山上,发生命案会被官府调查,若是查到他们身上,又是一笔麻烦账。 最好在杀人过程中不要留下任何证据,割喉是最直接了当的一种方式,还轻松省力,能保持尸体的完整,方便事后处理。 割喉只用一把锋利小刀,快准狠地将刀一划,即可完事。 李大壮眼神阴冷、表情狰狞,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阳光直射,可刀面闪着森森寒光。 他把匕首递给右手边的李二壮。 李二壮也传给右手边的人,那人继续传给右手边的人——匕首被一个个人从左手接来、再从右手传出,硬是在三十多号人的手里转了个遍。 最后,匕首转回李大壮手上。 李大壮表情微僵,低声向大家确定:“是割喉吧?” 大家纷纷点头,眼神凛冽。 “对对对。” “就是割喉。” “割喉好,让他死得快,我们也不浪费时间。” “好!”李大壮激动地应了一声,第二次把匕首递给李二壮,李二壮有样学样地又传出去—— 不到半个时辰,匕首第二次转回李大壮手里。 “……”李大壮沉默片刻,忍无可忍,“到底谁来割喉?” 大家异口同声:“你啊。” 李大壮吓了一跳,赶紧把脑袋摇成波浪鼓:“不不不,我不行,二壮,你来。” 李二壮吓得更狠,嗖的一下后退:“我也不行。” “张柱子,你来。” 名为张柱子的人双手都快晃出虚影了:“大壮哥,我晕血啊,我肯定会晕在这里。” “六儿,你来。” 名为六儿的人苦着一张脸:“大壮哥,我女儿的满月酒还没办,我这会儿沾血不合适……” “娘的,你们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李大壮气得吹胡子瞪眼,脸上横肉直抖,“那咋整?让他自己割自己的喉咙吗?” 话音未落,李二壮心生一计,两眼一亮,右手握成拳地落在左手掌心:“哥,今年年关的时候老大不是给猪放过血吗?他割过猪的喉咙,他有经验,我们把人带回去让老大割。” 大家闻言,顿时脸色一喜,点头附和。 李大壮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松了口气,轻轻一拍李二壮的背:“还是你小子有主意。” 李二壮嘿嘿一笑,随即想到什么,摸了摸肚子,愁眉苦脸地说:“唉,话说回来,我们浪浪帮派都小半年没买过猪肉了,想吃猪肉……” 李大壮也有苦难言。 谁不想吃猪肉呢?关键是买不起啊。 今年的肉价比去年还涨得厉害,他今早逛市场,发现连青菜都比去年涨了两文! - 浪浪帮派扎根在浪山的前山腰上,一条弯曲的山路直通离浪山脚下不远的丰阳城。 浪浪帮派发展至今不过五年,但经过一阵大招大揽,人员已从帮主季明里一人发展到如今的三十多人,规模壮大了三十多倍! 今天几乎帮派里的所有人都下山去做围剿尹山的任务了,除了帮派成员的媳妇儿女外,就剩季明里一人躺在屋里休息。 季明里的右腿在前不久受了伤,很严重的骨折,李大壮的媳妇以前跟着父母学过一些医术,她找来两块木板夹住季明里受伤的小腿,再用麻绳绑得结结实实,痛能忍受,就是不好走路,一瘸一拐,麻烦得很。 季明里心头记挂尹山的事,画本子都看不进去了,来来回回地翻,一对浓眉拧成了结。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凌乱的奔跑声,由远及近。 不多时,一个小弟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季明里见状,扬手扔掉画本子,手撑在榻上坐起了身:“他们回来了?” “老大!”小弟害怕极了,看也不敢看一眼榻上的季明里,缩着肩膀哆哆嗦嗦地说,“那个姓尹的早知道我们会去,带着小妾跑了!” “什么?”季明里脸上的喜悦还没蔓延就凝固了,他眼色暗沉,抄起旁边的茶杯砸了过去。 本就有好几个豁口的茶杯砸在地上,茶水和碎片飞溅。 小弟连忙往旁挪动。 “废物!”季明里骂道,“这么兴师动众,把整个帮派的人都搬空了,结果啥也没捞着?” “捞着了,捞着了!”小弟哪儿敢耽误,让季明里稍等,他又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很快,小弟回来了,后面跟着李大壮,李大壮粗鲁地单手拖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腰部以上都被粗绳捆绑,双手也被绑在身后,绳子紧紧勒着双肩,看得出来那个人很不舒服。 那个人穿着淡青色的锦衣华服,却不知怎的衣裳凌乱,衣摆被挂了好多口子,像一堆破破烂烂的布条,随着那个人踉跄的步伐在鞋前荡漾。 来到屋子中间,李大壮伸手将人一推。 那个人猝不及防,一个趔趄之下猛地摔到季明里的卧榻之下,披着的黑发散得满肩都是,看不到头套下的长相,但能听到那个人发出的一声闷哼。 季明里眉头紧皱,搬着受伤的腿改躺为坐,没等他说话,小弟讪讪开口:“老大,这是尹山媳妇,被我们抓回来了。” 听到这话,季明里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要不是茶杯已经扔出去,他还得再往小弟身上砸。 “我让你们抓尹山,你们抓尹山媳妇,脑子没问题吧?”季明里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指向进来后就不敢吭声的李大壮,“李大壮,你不是有媳妇了吗?你还想要两个?” 李大壮作为副帮主,不仅在帮派里有一定威信,在外面也有着百姓们逢他就逃的可怖形象,他的拳头捏起来比市场上卖的馒头都大,仿佛一拳就能抡死一个人。 然而此时此刻,李大壮比小狗还乖,耷拉着眉毛,抹了把脸,苦哈哈地解释:“老大,你也知道阿慧那性子,我要两个媳妇的话不得被她下药毒死……我怀疑有人把我们的计划透露给了尹山,尹山在昨晚就打包逃走了,我们去的时候只抓到尹山媳妇。” 季明里大马金刀地岔开双腿,身体前倾,右手小臂搭在没受伤的左腿上,他目光扫过地上的人。 那个人始终保持方才摔倒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季明里的视线,戴着黑色头套的脑袋很轻微地偏了一下。 季明里收回目光:“你怎么知道他是尹山媳妇?” 李大壮回答:“他自己说的。” 季明里被小弟搀扶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两步。 那个人还是没动,哪怕季明里再往前走上半步就能一脚踢上那个人的胸膛,不过那个人知道有人靠近,脑袋往上抬了一些。 季明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上的人。 接着他弯下腰,伸手扯住头套边缘,将头套往后掀去。 头套被揭开的瞬间,柔顺的黑发从那个人的肩后垂落下来,那个人似乎被厚实的头套蒙得喘不过气,紊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季明里开口:“抬起头来。” 那个人喘了口气,听话地抬头。 下一瞬,一张极为标致的脸映入季明里的视线里。 季明里看得一愣。 他活了二十年,从小在人堆里摸爬打滚,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是第一次见到长得如此好看的人。 皮肤白得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一双桃花眼又黑又亮,上下眼睫都浓密得跟小扇子似的,往上或者往下翘着,挺拔的鼻梁下面有一双泛着淡粉的薄唇,却是紧抿的状态。 及腰的黑发如瀑布一般顺滑,没有任何装饰,也许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打理都被李大壮他们抓住了。 那个人的眼神比表情更冷,抬眸和季明里对视,警惕和厌恶在黑眸深处交织,像波涛一样浮动。 季明里愣了半天,反应过来,手比脑子快地把头套往那个人的脑袋上一套。 “……”小弟小心翼翼地问,“老大,怎么了?” 季明里粗声粗气地问:“怎么是个男的?” 小弟嗫嚅着说:“老大你都不知道吗?尹山娶的就是男媳妇啊……” 季明里:“……”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媳妇也分男女。 李大壮他们回来时便是傍晚,这会儿耽搁上一阵,外面天色已黑,其他人还在空地上等着。 季明里让小弟吩咐大家原地解散,顺便把男媳妇拖到另一个屋里关着,他让李大壮留下,又喊了几个平时可以充当他左膀右臂的人进来。 几人将屋门一关,表情凝重地商议起来。 尹山不是丰阳城的人,他家住隔壁长岭城,因事路过丰阳城,要暂住上小半个月。 他们浪浪帮派和尹山积怨已久,这次尹山竟然敢往他们的地盘上撞,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本想打尹山一个措手不及,谁知尹山像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还没抓到就滑走了。 “我们帮派里可能有内鬼,有人在跟尹山通风报信。”李大壮脸色凝重地说,“我们花了那么多钱到处打点,结果扑了个空,除了那个男媳妇外连个子儿都没拿到,尹山绝对早有准备。” “可尹山也太大意了。”另一个人接话,“他走的时候都没发现他那个男媳妇没在吗?钱财都带上了,结果落下一个活生生的人,真是好笑。” 季明里双手抱臂,如一座大山般沉默地坐着,屋内燃着两支蜡烛,一左一右地立在卧榻两边的烛台上,昏黄的灯光让他脸上阴影交织,刚毅的轮廓被晕染得更加深邃。 许久,他缓缓问道:“你们知道他那个男媳妇的身份吗?” 山里恶匪x被抢男媳妇 浪浪帮派和尹山结怨之后, 季明里便将打听尹山消息的任务交给了李大壮,虽然浪浪帮派建立不到五年,但在李大壮和众多成员的共同努力下, 还是发展出了遍布几个城市的情报网。 “他叫安玉, 是长岭城管辖下何庆县旁一个村落里的人。”李大壮知道季明里会问, 赶紧把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搬出来, “他是家中独子,父母都在何庆县的一个粮铺里干活, 后来村落突遭洪水,淹没全部屋田,事发时正是夜里,很多村民还在梦里, 没跑得掉,被活生生地淹死了, 其中包括他的父母。” “啧。”坐在另一边的陈六儿扒扒头发,对季明里说,“我听说过那次洪灾, 村里的人死了大半, 剩下的人流离失所,要么涌进何庆县成了流民要么死在去往何庆县的路上, 按理说那么多人未得到妥善安置, 官府应当有所行动才是,可他们做了什么?” “何庆县的县长下令封锁出入口长达十日,期间只准出不准进, 为的就是隔绝外来的人,县衙不管他们的死活,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何庆县外面。”李大壮面带嘲讽地说。 一桌人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对何庆县的县长冷血自私以及不作为的愤怒, 只有季明里没什么反应,似乎并不意外何庆县的这种做法。 “那他怎么进的和庆县?”季明里问。 “封县只是后面的举措,一开始就有很多人涌进了县里,县衙来不及驱赶。”李大壮接着说,“安玉反应快、行动也快,事发第二日便去求助了他父母生前干活的米铺,米铺老板将他介绍给一个老木匠当学徒,结果老木匠的嫂子是个人牙子,把他卖给了尹山。” 季明里摸着下巴:“尹山喜欢男人?” 他记得尹山光是家里便养了五个妾,外室和私生子女多到数不胜数,妾和外室都是女人,不像喜欢男人的样子。 “尹山不喜欢男人。”李大壮给出肯定的回答,“但前几年他病得连床都下不了,全靠药物吊着一口气,有神婆说他撞了煞,需娶一个与他八字相合的人冲喜,尹家好找歹找才找到安玉,保住性命最关键,安玉是男是女有何重要?” 这么说来,那个安玉也是可怜之人。 然而再可怜也是尹山的人,安玉和尹山作为夫妻几年,兴许早已同心,若是他们心软放了安玉,可能安玉回头便将他们浪浪帮派的具体消息告知尹山,届时他们从敌明我暗的优势下降到了敌明我明的劣势,尹山再想打击他们必比从前容易。 安玉自然是放不得的。 那该如何处理呢? 季明里皱眉沉思。 桌前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他们的目光悄无声息地集中到季明里身上,等待季明里做出决定。 不过季明里一向喜欢询问他们的意见,于是看向李大壮:“大壮,你说我们应当如何处理他?” 回来的路上,李大壮满心都是杀了安玉,可方才整理完安玉的经历后,他又犹豫了。 原因无他,只因浪浪帮派里有四五个人都因幼时被人牙子拐走而失去与父母团聚的机会,如今天下之大,也不知道今生今世还能否与父母见上一面,虽然安玉的情况与帮派里的人不太相同,但总体来说也是糟了人牙子的毒手,否则一个正常男人怎会愿意委身他人胯/下? 李大壮搓着满是肌肉的手臂,支支吾吾犹豫不决:“老大……这种事我也没什么经验,还是你做决定吧,是杀是留,我们都听你的。” 其他人闻言,纷纷附和。 “我们都听老大的!” 季明里还是一声不吭,平静的表情宛若掀不起丝毫波澜的湖面,低垂的眼睫遮挡他的双眸,屋内火光明亮,却照不清他眸中的情绪。 李大壮和陈六儿等人屏息等待。 许久,蜡烛燃了接近一半,季明里终于开口:“不管他是被拐还是自愿,总归已是尹山的枕边之人,留下他还有用处,先探探底吧。” “好。”李大壮说,“那我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 “等会儿。”季明里想了想说,“我先审他,审完再关。” 李大壮等人走后,季明里支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进了隔壁屋子。 那个叫安玉的漂亮男人还处于被五花大绑的状态,凌乱的黑发散了满肩头,他找了张凳子坐下,听到声音后,扭头看向季明里,原本还算放松的眼神里瞬间浮出警惕的情绪。 季明里身量很高,在帮派里排名前几,他肌肉结实、肩背宽阔,又不像李大壮他们壮得夸张,但逆光站在屋门外时,像一座巨山,几乎挡住从门外落进屋内的全部光线。 两人视线相撞。 停顿片刻,季明里抬脚走进屋里。 也在同时,安玉惊慌失措地得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他绕过凳子往后退,直到背部抵墙、无路可退,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季明里,仿佛生怕季明里突然扑向他一般。 季明里将衣摆一撩,大大咧咧地坐到安玉方才起来的凳子上。 他第一眼看到安玉只觉惊艳,此刻第二眼便多了其他情绪,对方再好看也是男人,而且是尹山的男人。 尹山,一个让季明里恨得牙痒痒的存在。 于是再看第三眼,那个叫安玉的男人也没什么不一样了,还不是两只眼睛和一个嘴巴。 “过来。”季明里的语气不急不躁,没拿手杖的手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看着满脸防备的安玉说,“我要问你几个关于尹山的问题。” 安玉没有回答,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始终贴墙而站,脸上维持着警惕的表情。 季明里耐心有限,等待片刻,又开了口:“我实话实说吧,留你活口是为了向你打听尹山的消息,若你不说,我们只能找其他渠道打听,你没了用处,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说完,手指敲击桌面的速度加快,他的耐心正在消耗,快用完了。 又等片刻,季明里将表情一收,直起手杖准备起身。 “若我说了。”安玉忽然出声,“你们会放过我吗?” 季明里早有预料似的,刚起两寸的屁股落回凳子上,他抬起眉梢:“那要看你的话有没有价值了。” 安玉又不说话了。 季明里补充:“晚点死总比早点死好,是吧?安玉。” 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安玉惊吓得瞪大两眼。 季明里没再吭声,他在给安玉思考的时间。 不一会儿,安玉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了几步,但他不敢靠近季明里,而是和季明里保持了一个桌子的距离。 “我可以说,但我不会一次全部都说完,我不想死。”安玉煞白的嘴唇张合,声如蚊呐。 “可以。”季明里知道不能把人逼太狠的道理,目前他们帮派根本没有打听消息的其他渠道,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安玉身上,得小心着来、谨慎着来。 反正解决尹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安玉这边也可以慢慢来。 思绪在季明里的脑子里转了一圈,他两腿岔开,双手交叠地杵着中间的手杖,问道:“你知道尹山此次进京是有何要事吗?” 安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我们此趟的目的地是京城夏家。” “夏家?”季明里心有惊讶,但面上并不显山露水,他远在浪山都听说过京城夏家,丰阳城里最大那家如意酒楼便是夏家的产业,“尹山和夏家有何关系?” 安玉回:“尹山的小姑婆是夏家的当家主母。” “原来如此。”难怪尹山行事肆无忌惮,原来背后是有夏家倚仗,季明里想完,又问,“你可知他后面的行程?” “我只知一些大的落脚点,其余行径不太清楚。”安玉小心地说,“而且经此一事,他十有八/九会更换行径和落脚点。” “二壮。”季明里喊。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李二壮来到屋门外面:“老大!” “拿些纸笔过来。” “是!”脚步声又由近及远地消失了。 季明里看向安玉:“会写字吗?” 安玉脸色并未缓和,脸颊和嘴唇都毫无血色,更加衬得那双眼珠乌黑,一层水雾隐隐绰绰,他咬唇点头。 这么看着,倒是显得楚楚可怜。 季明里吩咐:“等会儿你把尹山的主要落脚点和他身边那些你认识的亲信名字都写到纸上。” 安玉还是点头。 季明里支着手杖站了起来,重点强调:“记住,我允许你一点点地吐出消息不代表我也允许你吐出假消息,若我知道你在撒谎,我不会再给你其他机会。” 他说这话时眼神阴郁、表情森寒,居然吓得安玉连连后退,又退到了不久前贴墙而站的位置。 “记住了吗?” 安玉点头如捣蒜:“记……记住了……” 季明里走到门口,正好碰到李二壮端着笔墨纸砚小跑过来。 季明里对他说:“让他把我交代的东西写上,写完了拿给我,还有,回头叫人跟你哥说一声,今后就让他住这间屋子,多安排人在外面值守。” 李二壮听后诧异极了。 老大居然把安玉关在自己的院子里,还安排住在自己屋子隔壁,这待遇也太好了吧! 这哪儿像人质?简直就是客人嘛! 但老大的话不得不听,李二壮只能连声应下。 季明里杵着手杖走了,李二壮撇了撇嘴,满心不情愿地走进屋子,看也没看安玉一眼,把放有笔墨纸砚的盘子重重往桌上一搁。 “老大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我就不多说了,你照办即可。”李二壮可不同情安玉的经历,他恨尹山,也恨屋及乌地恨上了安玉,一想到安玉被他们抓住还有如此好的待遇,简直恨得牙痒痒。 安玉贴墙而站,并无动静。 李二壮不耐烦地皱眉,又凶又恶地说:“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过来啊!” 说着,重重拍了几下桌面。 安玉像是被他吓到,这才慢慢吞吞地往前挪。 李二壮等得烦了,索性上前两步抓过安玉的肩膀,打算先把安玉身上的绳子解开。 可就在下一刻,令他惊骇不已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被五花大绑的安玉不知怎的竟然挣脱掉身上的绳子,一双手从身后伸出,其中一只极为灵活且迅速地掌住李二壮的后脑勺。 未等李二壮有所反应,另一只手猛地捂上李二壮的嘴巴。 与此同时,掌在李二壮后脑勺的手悄无声息地滑向前面,拇指与其他四指分开,以极大的力道捏住李二壮的下巴。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 满脸骇意的李二壮被迫张开嘴巴,有什么东西扭动着钻进他的嘴里,然后随着咕噜一声滑入他的喉咙深处。 李二壮身体猛颤,极度的惧意和惊恐在眼里交织,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他混乱的大脑根本分不清方才自己吞入了什么东西。 他慌乱抬眼,映入眼帘的是安玉那张与方才的害怕、小心和可怜截然相反的冷冽面容。 山里恶匪x被抢男媳妇 李二壮慌到极点, 一把挥开安玉束缚着自己的手。 还好安玉的动作是快,可似乎力气不大,也没什么真功夫, 很轻易地被他推开了。 李二壮跌跌撞撞地退到桌前, 腰被桌子磕得泛疼, 可身体上的疼远比不上他内心的惊悚, 他把嘴巴张大到了极致,手指不断往喉咙里抠。 可什么都抠不出来。 抠了一会儿, 李二壮意识到不对,张口要喊季明里。 安玉看出他的意图,面无表情地开口:“若你敢喊人过来,我便立即杀了你。” “……”李二壮未喊出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一张脸憋得发紫,他狠狠瞪着安玉, “你给我喂了什么?!” 安玉一改方才胆小畏缩的模样,云淡风轻地坐到凳子上,他坐姿端正笔直, 下巴微抬, 眼神微冷地注视着狼狈得就差在地上滚一圈的李二壮。 “我养的蛊虫。”安玉说,“此时蛊虫已经进入你的身体, 只有我才能把它唤出来。” 李二壮的眼睛都瞪红了, 不可置信地说:“你竟会养蛊?” 安玉抬手将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李二壮顿时不敢出声了。 但思绪还在疯狂地转。 李大壮负责调查关于尹山的一切消息,李二壮是他亲弟, 自然不会闲着,由于安玉来历特殊,兄弟俩特意奔波了小半年把安玉的身世和经历挖得一清二楚。 安玉前面十多年都生活在村落里, 直到突遭洪灾才去县里谋生,接着不出几日被人牙子卖入尹府,按照这个路线,安玉应当没有学习养蛊的机会才是。 可安玉怎会养蛊? 到底谁在教他? 很快,安玉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暂且放心,我不会要你性命,如今的我只想活命,对你出手实乃下下之举,若你主动配合,我会在离开之后替你解蛊。” 李二壮也慢慢从惊骇之中缓和过来,他靠着桌子喘了口气,才说:“你要我如何配合?” “第一,不准将你中蛊之事告诉任何人,一旦我这边有任何怀疑或者任何危险,我都能让你身体里的蛊虫在瞬间发作,要你性命只是眨眼的事。” 李二壮听得脸色煞白,险些腿软瘫到地上。 “第二,不准将我计划逃跑之事告诉任何人,一旦我这边听到任何风吹草动,我也会让你身体里的蛊虫发作。” 李二壮小心翼翼地问:“万一是你自己不小心暴露出去的呢?” 安玉翘起唇角,对他展露笑容:“我也会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 李二壮:“……” 好一个霸王条款,果然尹山的人和尹山一样蛮不讲理、臭不要脸。 安玉看着李二壮的脸:“你在心里骂我吗?” 娘的,连他在想什么都知道?! 老子就骂,就骂就骂。 李二壮心里想着,正要开口否认,腹部猛然传来一阵剧痛,他一下子弯下了腰,当真在地上滚了一圈。 上方传来一道轻飘飘的说话声:“我讨厌别人在心里骂我,这是第三。” 李二壮担心声音太大引来隔壁的季明里,硬是把嚎叫声吞了回去,他拼命点头,冷汗和泪水一起溢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话音刚落,剧痛消失。 李二壮趴在地上喘气,汗水浸湿他的衣服,他宛若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浑身都汗涔涔的。 若说方才只是怀疑,那么现在便已确信。 他真的中蛊了。 而且这蛊威力不小。 虽然只被教训了一次,但是方才的剧痛已在李二壮心里烙下深深的印记,他不是没受过伤,也不是没经过疼,可蛊虫在身体里发作的滋味当真和受伤不一样,仿佛有无数张长满利齿的嘴在他的血肉上啃咬,痛感像海浪,一波强过一波,深得快要浸入骨髓。 “其余的想到再说,你先把前三点记住。”安玉把身上松松垮垮挂着的粗绳拿掉,扔到地上,又把纸平铺到桌上,看也没看一眼趴在地上的李二壮,很随意地吩咐,“磨墨。” 李二壮的力气还未恢复,却不得不强撑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另一头,季明里又躺回卧榻上,他腿伤不轻,需要静养,每多走一段路都会延长静养的时间。 方才他听到隔壁传来异响,本想过去看看,转念想到隔壁只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安玉,瞧那怂样估计翻不出水花,便作罢了。 季明里端过小弟重新沏好并放于一旁的茶水,一边漫不经心地喝一边思考事情。 他们这次行动已经打草惊蛇,本来尹山就对周围严防死守,想必下次会带更多且武力值更高的人保护自己安全。 错过这次机会,也不知道下次要等到何时。 他们唯一的收获就是安玉,可安玉说是尹山的正妻,却是在尹山重病之时买来冲喜之人,且不说尹山对安玉有无感情,光看尹山养在家外的一堆外室,就知道哪怕尹山对安玉有些感情也不会太多。 换个角度,若尹山对安玉没有感情或者感情不深,又为何会一直让安玉霸占正妻之位?安玉没有家世且父母双亡,更重要的是安玉是个男人,娶男人为妻注定会受人非议。 还是说尹山依然在意冲喜之事? 若是如此,那么尹山极有可能回来找他们要人,毕竟和尹山八字相合的人不好寻,当年尹家的人寻了那么久也才寻到一个安玉。 因此安玉于他们而言还有用处,而且用处不小。 无论安玉对他们吐出的话是真是假,他都会暂时留着安玉。 躺到入夜,小弟端饭过来,忙前忙后地替季明里布好碗筷。 季明里杵着手杖走到桌前坐下。 偌大的圆桌上放了一个大碗、两个盘子和一副碗筷,大碗里装着青菜豆腐汤,两个盘子分别装着麻婆豆腐和肉丝炒莴笋,剩下小碗还空着,小弟端着一个盆,往里面摁了满满的米饭。 季明里拿起筷子翻了翻肉丝炒莴笋,入目几乎都是切成片的青色莴笋,翻了半天才翻出四五条肉丝。 季明里:“……” 他放下筷子,转头问小弟:“小鱼,最近浪山茶棚的生意如何了?” 小鱼说起这个就愁眉苦脸,将装着米饭的碗放到季明里面前,摇头叹气地说:“老大,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那条道上又开了好几间茶棚,卖的茶水比我们卖的茶水便宜多了,大家都去他们那儿了。” 季明里说:“不是让你们把一碗茶的价格就往下降降吗?” “哎哟,我们一碗茶只卖三文了,再往下降就到底儿了,我们还要挣钱呢。” 季明里沉默下来,想半天也想不出法子,他没进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更别说做生意这么深奥的事。 算了,回头再跟李大壮他们商量一下。 “种的菜呢?” “最近收成不好。”小鱼还是摇头,“老大,咱们帮派附近的地儿不肥,碎石还多,真不是种菜的好地儿,咱们要想种好菜的话,还是得去山脚下面,找块合适的地儿好好种种。” 季明里瞥他一眼:“你自己想想这法子可行吗?” 小鱼仔细一想,顿时焉了。 他们浪浪帮派可是那些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去有官府人员巡逻的山脚下面种菜,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季明里想得心烦,挥手让小鱼下去,端起碗开始吃没多少油水的汤菜。 隔壁屋子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安玉也在吃饭,他面前的桌子比季明里屋里的桌子小上几圈,也是两菜一汤,汤是青菜豆腐汤,但菜分别是肉末煎豆腐和炒肉丝,菜中肉量极重,尤其是那盘炒肉丝,整盘菜里就只有肉了。 山里恶匪x被抢男媳妇 安玉吃饭时慢条斯理, 每一口都细嚼慢咽。 李二壮在旁干站着,嗅着饭菜的香味,馋得直咽唾沫。 安玉作为他们浪浪帮派的人质, 虽然住宿条件是好了些,但是伙食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近两年来他们帮派的收入比不上支出,逐渐捉襟见肘,大家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连他们帮主季明里也开始节衣缩食, 安玉此时被抓, 能吃上一个冷馒头就算不错的了。 然而安玉揪住了李二壮。 李二壮别的没有,就私房钱多,他被迫拿出一些让帮派里的厨娘私下备了几个好菜。 李二壮自个儿都还没吃饭,想到安玉看着斯斯文文、弱不禁风的样子,也许饭量不大,还能剩下一些饭菜来, 到时候他将就一下也算吃了一顿荤腥。 于是这么一守就是小半个时辰。 守到最后, 两盘菜被安玉吃得干干净净, 只剩半碗汤和大半的米饭。 李二壮:“……” 这个安玉的胃里是有个大洞吗?为何看着如此瘦却吃得如此多?! 安玉没理会李二壮又惊又悲的眼神,平静地吩咐:“把碗筷撤了,继续磨墨,你们帮主要的东西还没写完。” 李二壮想哭的心都有了, 扭头瞅了眼外面早已漆黑一片的天色, 可怜兮兮地说:“可我还没吃饭啊……” 安玉说:“你等我忙完再吃。” 李二壮:“……” 他们帮主都不带这么折磨人的。 另一头的季明里等得昏昏欲睡, 单手支着脑袋快睡着了,才听到慌慌忙忙跑进来的脚步声。 “老大。”李二壮双手捧着一张布满黑墨的白纸,“这是你让他写的东西。” 季明里没接, 他压根儿不识字,只从卧榻上坐起身来,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拿过旁边的手杖:“念给我听。” 李二壮的脸都皱成苦瓜了。 安玉写的东西着实不少,从出发开始到京城为止,把沿途的落脚点以及大概安排都写了出来,至于尹山身边的熟人亲信,安玉可能接触不多,也可能有所保留,只写了寥寥几个,写到的消息也有限。 等李二壮一字不落地念完,已经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 季明里双手交叠地放在手杖上,陷入沉思。 李二壮眼巴巴地望着。 半晌,季明里问道:“若你是尹山,你会在我们突袭之后改变原有的行程路线吗?” 依他来看,尹山改也可能,不改也可能,改是为了避免他们的再次突袭,不改是尹山在这条路线上安排了众多应酬,若是换条路线,早就联系好的人又得重新安排。 当然,就算尹山按原计划来,他们也不会再轻举妄动,扑空的成本太大,他们帮派耗不起。 季明里的思绪正在飞速运转,可面前的人迟迟没有动静,抬眼一看,只见李二壮弯腰驼背地捂着肚子。 季明里眉头一皱:“你怎么了?” 李二壮还没说话,肚子突然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 “……”季明里顿时失语,“你不是吃过了吗?” 李二壮下意识否认:“我哪儿吃过了?我没吃啊。” 季明里说:“小鱼亲眼看到你端着饭菜进了我隔壁屋子。” 李二壮这才想起什么,心里都快苦得冒泡了,可他哪儿敢把实话说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说:“老大,我又饿了。” “你是猪吗?才吃不久就饿。”季明里嘴上如此说着,手却摆了两下,“去吧去吧,把东西放到我桌上。” 李二壮脸色一喜,赶紧把纸放好溜了。 偌大的屋子里又剩季明里一人冥思苦想。 除了想尹山的事,还要想帮派的事,帮派里的男女老少加起来有五六十人之多,这个数量说多不多,但也能一口一口地把帮派的库房吃空。 还是得想个开源的法子。 季明里又喊来李大壮等人商量一圈,顺便给他们看了安玉写的内容,可惜李大壮等人和季明里一样大字不识一个,看着纸上内容只觉像一堆鬼画符。 季明里感到心累:“罢了罢了,你们都下去吧,休息一晚,其余的事明天再说。” 李大壮等人走了,季明里杵着手杖独自出去打水洗脸。 帮派里自然有负责照顾他的人,正是今天送饭的小鱼,但小鱼手里还有其他的事,每天东奔西走忙得脚不沾地,季明里看不过去,只让小鱼每天准时将三顿饭送来即可。 季明里单独住在一个院落里,除了他住的屋子和关安玉的屋子外,还有一个会客的堂屋以及一直没用得上的小厨房,几间屋子呈三面地包住院子,剩下一面只砌了高墙,墙里墙外种满高大树木,一扇双开的木门镶嵌其中。 院落修成不久,砖瓦墙壁还是新的,屋内的桌椅柜子磨损并不严重,就是整体太过简单,简单到有些寒碜。根本不像一个帮主拥有的住处。 院子左侧有个大缸,每天一早都有小弟从井里挑水过来把缸里的水换掉并填满,缸口用一块沉重的大木盖遮挡。 季明里便是要去水缸那里打水。 虽然他伤在脚上,但是始终得腾出一只手来拿着手杖,因此行动不算方便,原本用双手轻松推开的木盖在单手的推动下颇为吃力。 推到一半,他想到什么,停下动作。 转头看向隔壁屋子。 那间屋子的门和窗都朝院内,门窗紧闭,但门缝里透出一条微弱的光。 季明里撑着手杖转了个身,扬声喊道:“安玉。” 连喊几声,门终于被人从里拉开一条缝,昏黄的光由窄到宽地洒出来,半个逆光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季明里看不清安玉的脸,不过通过安玉紧绷的身体状态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忐忑。 之前季明里对安玉没什么好感,后来安玉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一些关于尹山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季明里对安玉还是有所改观——他喜欢识趣的人。 “过来。”季明里吩咐。 安玉站在门后犹豫一会儿,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开门迈出一步。 季明里在原地等着,眼睁睁看着安玉跟蜗牛似的往这边挪,撑着手杖的食指不耐烦地点了点。 “快些。”他催促道。 安玉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双肩明显一抖,随即加快速度,但也就快了那么一些。 季明里又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安玉停住脚步。 安玉没敢站他面前,和他保持了几步之遥的距离,乌黑长发被一根细长的发簪盘起一半,剩余一半凌乱地披在肩后,没了黑发的遮挡,那张精致的脸展露无遗,一双桃花眼躲躲闪闪地朝他看来。 季明里的目光从安玉的头扫到脚。 “谁给你的衣服?” “李二壮……”安玉手指搅着袖摆,紧张得仿佛随时都能昏厥过去。 “那小子倒是好心。”季明里没有深究,转而说道,“你在我们这里不是只住一两天,我们帮派不养闲人,也不养吃白饭的人,从今儿开始,你得干活。” 这话宛若给了安玉一个重击,他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干……干什么活……” “先给我打水,早晚都要。”季明里拄着手杖往旁让开一些,并用脚将放于地上的盆子轻轻踢到安玉脚边,“如今天热,我不需用热水,但我沐浴时,你得烧够量的热水。” 安玉小心地问:“在哪儿烧?” 季明里指了一下小厨房:“厨房外面有个炉子,在那上面烧,当然你也可以要外面的人烧,但那样一来你得负责把热水提回来。” 安玉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好了,打水吧,打完水记得把木盖推回去。” 安玉应了一声,上前看了一眼,接着拿起盆子放到缸边,他捋起袖子,露出白得晃眼的两节手臂,双手掌心按在木盖边缘,拼命将木盖往已经推出一些的方向推去。 许久,木盖摩擦水缸发出轻微声响,总算被推出一尺宽的距离。 季明里:“……” 安玉一对眉都拧了起来,还在用力地推。 很突然的,木盖一下子就动了。 安玉脸色一喜,立马回头,却见季明里的一只手也撑在木盖边缘,方才和他一起推了木盖。 季明里表情复杂,欲言又止:“唉……你真是……算了……怪不得你……” 他把话都咽了下去,只道,“打水吧。” 安玉手脚利落地打了盆水,完后犹犹豫豫地说:“我可以把我的洗脸水也打上吗?” 季明里没有拒绝。 安玉跑回屋子,再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个木桶,看结构还是有盖儿的那种。 季明里挑了挑眉。 显然木桶也是李二壮给的,他很清楚那间屋子里连一个盆子都没有。 这李二壮对安玉够上心的。 安玉往木桶里打满水,吃力地提到地上,又在季明里的帮忙下把木盖推了回去。 装了大半水的木桶放在原地,安玉先把季明里洗脸的盆子端回屋里的木架子上。 等他放好,季明里摆手:“你也去洗脸吧,有事再叫你。” 安玉点头出去了。 季明里瞅着安玉清瘦的背影,倒不担心安玉偷偷逃走,一个是他这院落被屋子和墙壁围死了,要出去只能走院门,一个是李大壮安排了人轮流在他院落外面巡逻。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浪山地势险峻,虽然没有豺狼虎豹出没,但是野猪不少,在树林内横冲直撞,一年到头死于野猪冲撞的村民不在少数,安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找不到道的情况下很难顺利下山。 山里恶匪x被抢男媳妇 擦洗完后, 季明里便上床躺着了,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声音放缓, 逐渐陷入睡梦当中。 隔壁屋子里,安玉端坐在桌前, 脸上不见之前的唯唯诺诺,只有死一般的安静。 屋里只有一根蜡烛燃烧,没有烛台托着, 李二壮随随便便地拿来一根蜡烛点上, 将蜡油往桌上一滴, 蜡烛就粘了上去。 火光映入他黑沉的眸,不安分地跳动,他脚边放着方才打来的水,一桶水原封原样。 安玉在等,等旁边的人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 也可能是一个半时辰, 他缓缓起身, 走到门口推开屋门。 这院子里没有其他看守他的人,正好方便他的行动。 他步伐很慢,但悄无声息,仿佛脚下不是路, 而是柔软的绸缎, 鞋底踏过发不出一点声响。 虽然两间屋子相邻, 但是季明里住的屋子极为宽敞,甚至分为里中外三间,因此两间屋子的门隔得并不算近。 安玉从紧闭的门前走过, 来到窗外。 窗户是纸糊的,和屋门一样处于紧闭状态。 安玉侧身将背贴在窗旁的墙壁上,屏住呼吸等待半晌,没听到屋里传来任何动静。 只有院落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在炎热的空气里交织。 好在这是山上,即便进入八月也没有热到汗流浃背的地步。 不过安玉脑子里的弦微微绷着,额上还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他抬手抽出脑后的发簪,柔顺的部分长发顺势落到肩头。 又等待片刻,他才有所动作,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外,将发簪的一头捅入薄薄的窗户纸。 只放了一端进去。 发簪又长又细,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发现发簪是空心的,安玉捏着的食指和拇指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粒小小的圆形物体,他将那枚物体嵌入发簪之中,双唇含住发簪的另一端,轻轻往里吹气。 很快,一缕轻薄得肉眼难见的白色烟雾从发簪那端飘出,并以极快的速度融入空气,变得无色无味。 安玉保持一个姿势许久,直到估摸着发簪里的药物挥散得差不多了,才迅速收起发簪。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光明正大地走到门外,里面的门栓已经落下,他从腰间抽出一把极薄的匕首,将刀面竖着放入门缝之中,不出片刻,屋门有所松动。 安玉推门而入。 屋里的烛火并未全部熄掉,留了一盏在季明里床头。 安玉大步流星直奔季明里床前,微眯的眼里杀意尽显。 他手中的匕首薄归薄,却也削肉如削泥,虽然无法和刀剑匹敌,但是出其不意地将敌人一招毙命不在话下。 然而还未走近,床上的季明里竟然翻了个身,从背朝他的姿势改为面朝向他。 安玉脚步一顿,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迅速往旁撤去,躲到了将里屋和中屋隔绝开的墙后。 不行。 这样还是冒险了。 安玉心想。 在季明里身后方便偷袭,可若当着季明里的面过去,只要季明里睁开眼睛就会发现他的存在,到时季明里完全可以凭借自身体型优势将他压制。 他的迷香是管用,却也不是万无一失,他不敢赌那个可能性。 安玉恨自己这副身体,若非从小体弱多病,他便能将师傅教的内容学到极致,而非如今这般连面对一个强壮些的男人都需再三斟酌。 他背后也渗出一层汗水,额上的汗水凝结成滴,顺着脸颊往下滑落,他不敢乱动,倘若惊醒了季明里,他的优势将会变为劣势。 一番犹豫过后,安玉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没入阴影之中,他将匕首藏于腰间,垂在宽袖中的手指微动,不多时,两只极小的爬虫从他指缝间钻出。 爬虫比半颗米粒还小,通体黑色,掉在地上用肉眼难以分辨,只有安玉能发现它们的存在。 安玉从墙后探出一只眼睛,看着他的两只爬虫代替他直奔季明里的床。 接着爬上床。 爬上季明里的身体。 那两只爬虫仍是他养的蛊虫,虽然威力比不上喂进李二壮嘴里的虫,但是数量有俩,只要找准位置钻进季明里的身体里面,作用不会比李二壮身体里的虫小太多。 安玉下意识地再次屏住呼吸。 此时此刻,他也看不清了两只爬虫的位置,只知道它们一定在季明里身上到处摸索。 只需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 可上天没有给他一会儿的时间,安静的空气里突兀地响起嘎吱一声响,是床板发出来的声音——季明里起来了。 安玉心头猛跳,立马隐入深处,几乎把自己贴到墙壁上,呼吸放到最缓。 季明里没有直接起来,而是在床边坐了片刻,摸到放在一旁的手杖后,才勉勉强强地站起来。 安玉看不到墙后的画面,只能通过声音判断季明里的行动,他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季明里一瘸一拐地杵着手杖走到中屋的桌前,坐到凳子上,把手杖靠到一旁,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其实季明里没有起夜的习惯,他向来一觉睡到大天亮,可自从受伤以来,伤着的脚就不分时候地疼,这会儿又疼起来,骚痒难耐,加上身上似乎有什么在爬,他才坐起来,顺便过来倒杯水喝。 一杯水进肚,脚上的疼也缓解几分,季明里拿过手杖,回床上继续睡觉。 就在这时,那种有什么在爬的感觉又上来了。 季明里想也不想地一巴掌拍到自己脖子后面。 啪的一声清响。 季明里摊开手掌凑近一看,只看到一小团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蚊子还是蜘蛛,蜡烛在床头,根本看不清。 季明里嘶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嘟囔:“这山里的蚊虫就是多,得让小鱼买些艾草回来熏。” 与此同时,藏在阴影里安玉用手捂住嘴巴,双肩猛地一抽,粘稠的液体从他指缝间溢出。 那边又是啪的一声。 季明里有些烦:“怎么还有?” 安玉的身体险些脱力,掌在墙上的五指用力往里抠紧,他靠着墙的背往下滑了一截,指缝间不断有液体溢出,为了防止血液掉到地上,他不得不用双手将嘴捂紧。 季明里拍完就回床上躺着了,很快,均匀的呼吸声响起,他又睡了过去。 安玉痛苦地闭了闭眼,保持缓慢的步伐往外走。 - 季明里后面一觉睡到大天亮,若非听到敲门声,他还能接着睡下去。 睁开眼睛,床头的蜡烛已经燃完,金黄明亮的光线映在窗户上,也让屋内看着亮亮堂堂。 估计都快中午了。 季明里坐起身揉脑袋,第一次睡得如此之沉,以往他哪怕夜里起来再睡,天还未亮便会再被疼醒。 敲门声仍在持续。 “帮主。”是安玉的声音,“你起了吗?” “起了。”季明里扬声说道,“稍等。” 话音未落,他匆忙套起一件外衣,拿起手杖一瘸一拐地过去开门。 外面站着端了盆水的安玉。 安玉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衣服,但脸色煞白,乍看之下把季明里吓了一跳,脏字差点脱口而出。 “你、你怎么回事?”季明里震惊地问,“你这脸色仿佛大病未愈一样。” 安玉心想可不是吗? 昨晚季明里在他的迷香作用下居然还能醒来,拍死了他的两只蛊虫,让他遭到反噬,回去歇息过后还要偷偷摸摸过来处理烂摊子,忙到天边微亮才上床躺下。 蛊虫的死不会伤及安玉的性命,却会让他元气大伤,至少未来小半月的时间不能有所行动了。 安玉心里气急,可别无办法,不仅动不了季明里分毫,还要拖着孱弱的身体伺候季明里。 天知道水缸上面的木盖有多重,他边推边喘边休息,用了一个上午才将木盖推开,这会儿还未将木盖推回去,就等着季明里一起出力了。 安玉勉强压下胸腔里的狂风暴雨,面上唯唯诺诺地说:“昨儿没休息好。” “我们又没对你如何,你何必如此惊慌害怕?”季明里皱了皱眉,实在是安玉的脸色太难看了,他让开了身,“你把盆子放进去,我让人来给你检查一下。” 安玉可不能出问题,目前安玉是他们帮派了解尹山的唯一渠道。 季明里还是很清楚安玉的重要性。 他杵着手杖出去逮了一个巡逻的小弟,让那个小弟把李大壮的媳妇喊来,回去过后,看到安玉还站在木架子旁,一脸犹豫的模样,想看他又不敢看他。 季明里说:“你出去等着吧,我先洗脸。” “那个……”安玉小心开口,伸手指了下外面,“那个木盖……我合不上……” 季明里已经抓起帕子扔进盆里,闻言只好和安玉一起出去把木盖合上。 安玉如昨晚一般将双手抵在木盖边缘,他的手长得和脸一样漂亮,手指白皙细长,指骨分明,指尖圆润,连指甲盖都长得正好,就是皮肤太薄,底下的青筋看得一清二楚。 安玉没推一会儿就开始喘了,甚至额上出了一层冷汗。 最后木盖被季明里单手合上。 季明里瞥了眼脸色迅速泛白的安玉,心想这家伙也太弱了,还好没安排太多人看守他,不然也是浪费人力,后面把外面的人也撤了吧。 山里恶匪x被抢男媳妇 刚忙完, 小弟便带着李大壮的媳妇来了。 李大壮的媳妇叫吴婉,前年父母去世,她上面有两个哥哥, 均已成家,两个嫂子见她年过双十还拖着不肯嫁人, 于是合计把她嫁给村东头的一个老瘸子,甚至私底下把老瘸子的彩礼都收了,吴婉得知此事, 当天夜里收拾细软跑了出来, 后来她和李大壮好上, 又被李大壮带来帮派。 吴婉是帮派里唯一略懂医术的人,大家有个大病小病都会找她。 吴婉能和李大壮走到一起,其性子与她名里的“婉”截然相反,她在帮派里是出了名的泼辣,敢惹她的人没有几个。 还没迈入屋子,她那大嗓门就传入了季明里的耳朵里。 “帮主, 不是让你多休息少走路吗?你偏不听, 看吧, 又得找我了。” 随着话音的落下,一道微胖的身形闪入季明里的视线里。 季明里躺在卧榻上,抬手往旁一指:“不是我找你,是他。” 在季明里开口前, 吴婉就注意到了那个看上去苍白乏力的男人, 眼中抑制不住地爬上一抹惊艳, 那个男人长得相当好看,就是没精打采的样子,垂着眼帘, 似是在走神。 吴婉收敛表情,走过去问:“帮主,这位公子是客人吗?” “半个客人。”季明里说,“他叫安玉。” 吴婉恍然。 她和李大壮每天睡在同一张床上,自然听李大壮提过“安玉”的名字,是被人牙子拐到尹府卖了的那个可怜人。 “他脸色不好,也不知是何缘由。”季明里吩咐吴婉,“你给他看看,顺便看看昨儿你男人他们是否伤到他哪里。” 吴婉道了声好。 她走到安玉面前,拿了张凳子坐下,才见安玉慢吞吞地抬起眼皮。 其实安玉内心颇为紧张。 他不知道眼前的女人医术如何,他和真正的安玉不是一人,真正的安玉从小长在乡下,遇到过最大的事便是那次洪灾,而他经历不少,从小遭过的毒用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有些毒深入体/内,导致本就体弱多病的他长大后更比同龄人虚弱一大截。 若女人医术高明,定会在他身上发现端倪。 最好和最坏的结果同时涌入安玉脑海,最好的结果是女人略懂皮毛,一切相安无事,最坏的结果是女人发现什么…… 到时候他只能出手,在女人揭发他之前让她永远闭上嘴巴。 藏在衣袍里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一只同昨晚一样的小小爬虫被他轻轻夹在指缝之中。 就在这时,等得百无聊赖的季明里开口:“吴婉,你们那儿有艾草吗?” “有。”吴婉正闭着眼给安玉把脉,“帮主要艾草吗?” “等会儿你让小鱼拿些过来熏着。”季明里搓了搓脖子,烦闷地说,“夜里蚊虫太多,咬得我难受。” 吴婉睁开眼睛:“山里的蚊虫就是多,夜里睡觉关好门窗没有?” “关得好好的。” “哪天叫人给你弄个帐子。” “好。”季明里想起什么,看向安玉,“你屋里要艾草吗?” 安玉立即将手指一收,故作胆怯地摇头:“不了,我屋里没有蚊虫。” 季明里好笑地说:“敢情这院里的蚊虫只逮着我一人咬。” 吴婉睁开眼睛调侃:“谁叫帮主你皮糙肉厚?” “我还皮糙肉厚?”季明里指着自个儿脖子说,“我方才照着铜镜瞧过了,我脖子后被咬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点。” 安玉:“……” 这还不叫皮糙肉厚?! 换做常人,早被两只爬虫钻了个洞。 难怪昨儿他等如此久都没见季明里有所动静,原来是生得皮糙肉厚叫他的虫子钻不进去。 安玉真是怄死了。 失策啊失策。 说话间,吴婉收回把脉的手,对季明里说:“他脉搏虚弱,应是气血不足。” 说着又问安玉,“可有觉得胸闷气短、四肢乏力?” 安玉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吴婉又检查了一番别的,最后收拾工具说,“气虚体弱罢了,属正常也属不正常,该歇着便歇着、该养养便养养,总会好的。” 季明里见吴婉动作麻利,不多时就把工具全收拾进了手提的小木箱里,不由得问:“不开几服药吗?” 吴婉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季明里:“按理说是该开几服药补补身子,不过开与不开都是帮主你说了算。” 言外之意很清楚。 如今大家都知道帮派里是个什么情况,一服补身子的药放县上少说半两银子,一服肯定不够,哪怕一服煎上七八次煎成渣了,也要三四服打底,若是帮派里的人自然无所谓,可安玉连帮派里的客人都不是。 季明里知道吴婉的意思,一时陷入沉思。 半晌,就在吴婉以为季明里会就此作罢时,却见他杵着手杖站了起来,随即一瘸一拐地走进里屋,再出来时,他将手里的一锭银子抛向吴婉。 吴婉连忙双手接住:“帮主,这是?” 季明里说:“我来出钱,等会儿让小鱼拿艾草时顺便把药拿来。” 吴婉惊讶不已,表情复杂地看了眼安玉。 安玉本来垂着眼帘,闻言也看向了季明里,他的眼眸很黑,宛若望不到底的深潭,看不清里面的水流涌动。 吴婉走到门口,季明里又喊住了她。 “对了。”季明里说,“我这儿没有煎药的锅子,你再让小鱼带一个锅子来。” “……好。” 吴婉走后,季明里也叫安玉回屋呆着。 安玉愣愣看他,叫了几次才回神。 “昨天你见过那个穿黑衣服的,他叫小鱼,今后他来负责你的一日三餐,你有事找他就行。”季明里说,“明白了吗?” 两人一站一坐,四目相对。 片刻,安玉的眼神仿佛被烫着一般,忙不迭地往下垂去,他小声回答:“明白了。” “下午我要出去一趟,你把外面的院子扫了,还有你住那间在内的所有屋子,厨房也要打扫,我这间就不用了,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来。”季明里说,“听懂了吗?” 安玉点头:“听懂了。” 季明里说了半天,口干舌燥,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后看到安玉还在凳子上坐着,便摆了摆手:“去吧。” 安玉慢慢起身,似是一直在思索什么,好不容易将步子挪到门口,他又突然转了回来。 “你为何帮我?” 季明里将茶杯放回原处,一头雾水地反问:“我帮你什么了?” “帮我出钱拿药。”安玉没有之前的瑟缩,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季明里,“一两银子不少,你可以不出,让我自个儿休养。” 季明里简直被问得摸不着头脑,心想有人替你出钱还不好吗?以前他伤得严重,连普通草药都买不起,若有人能在那个时候替他出钱,他会记上一辈子。 不过他出钱并非纯粹为安玉着想,一是安玉脸色着实难看,不久前在院子里仿佛风一刮就倒,二是他想利用安玉把尹山引出来,安玉不能有事,至少在他们抓到尹山之前不能有事。 弯弯绕绕的想法挤满季明里的脑海,他嫌麻烦,便掐头去尾地说:“你好歹住在我这院里,我可不想死在我这院里。” 安玉说:“我不会死的。” “我知道你不会死。”季明里不想和他掰扯这个话题,继续摆手,“去吧去吧,大夫说你要多休息。” 安玉半天没有动静,杵在门口,表情晦涩难辨。 季明里皱起眉头,只觉安玉看来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好像被什么盯上一般,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 他正要开口赶人,安玉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季明里:“?” 他挠挠脑袋。 真是奇怪的人。 晌午,小鱼送饭过来,和昨天一样的两菜一汤,也和昨天一样少油寡盐。 季明里叹息一声,端起碗筷干了三碗米饭。 在小鱼收拾碗筷时,他想到了隔壁的安玉,便吩咐小鱼:“隔壁那个身体虚着,你别跟往常一样扔几个冷馒头打发人家,上点热菜热饭,让他好生养养身子。” 小鱼说:“帮主,隔壁那人不归我管。” 季明里一愣:“那归谁管?” “二壮说他来管。”小鱼说,“大壮哥想从那人嘴里获取一些消息,但大壮哥忙不过来,就让二壮多来转转。” “原来如此。” 若季明里和小鱼去问上李大壮一嘴,便会得知事实并非如此,李大壮压根没说过这种话。 但他们哪儿想到李二壮会撒谎? 吃过饭后,季明里休息了小半个时辰,然后让小鱼喊上李大壮等人一起往山下走。 他们的浪山茶棚开在山脚和山腰之间的一条官道上,那条官道与他们帮派通往丰阳城的山路相交,从遥远的余永城过来,途径二十多个城县,跨越七八座叫得上名儿的大山峰,最终抵达京城。 那条弯道算得上交通要道,因此来往车马不少,有官府的人、有做生意的人、也有普通百姓。 以往浪山茶棚开在官道附近,能吸引到许多路过的车马行人,大家奔波劳累,愿意停下脚步在茶棚里歇上一时片刻,生意最好时,仅是茶棚赚到的钱就足够担起整个帮派大半月的开支。 然而如今茶棚的收入越来越少,几乎从一件大袄子缩水成一个荷包。 一群人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来到茶棚外面,季明里最后一个被扶下车,抬眼看到自家帮派的浪山茶棚冷清得门可罗雀,一个客人都没有,再转头一瞧,光是附近就有三四家茶棚,而且每家茶棚里都坐了至少三四桌人。 山里恶匪x被抢男媳妇 李大壮等人长得五大三粗, 单个看都挺吓人,几个人聚拢起来,顿时惹得那些半路歇脚的茶客频频回头。 季明里不想惹人耳目, 便领着李大壮等人进了茶棚后面的屋子。 后面的屋子共有两间,一间用来堆放杂物, 一间用来住宿,他们帮派看中茶棚的生意,在茶棚上投入的精力和人力绝对不少, 甚至安排人数轮流看守茶棚, 茶棚日夜都在营业。 年初季明里还和李大壮等人商讨过, 倘若他们通过茶棚攒下一笔钱,便在茶棚后面修个客栈。 谁知计划还未开始实施,竞争对手就跟雨后春笋似的冒了出来。 这两天守着茶棚的是他们帮派里的一对母女,也是和季明里一起下山的周贵妻女。 周贵把她俩喊进屋里。 周贵媳妇面对季明里还有些怕,搂着自个儿女儿肩膀,小声地说:“帮主, 这两天我和小芳别的没干, 就数路过的马车, 我们发现了一件事。” 季明里坐在屋里的床上,两条长腿岔开,一只手搭在腿上,其余人围着他或坐或站, 坐着的人屁股下面只有一张小凳子。 他对周贵媳妇抬抬下巴:“何事?” 周贵媳妇拍拍女儿的背, 小姑娘心领神会地从一旁的柜子上摸到早就备好的东西——是两把用草绳捆着的木棍。 一把多, 一把少,差别相当明显。 小姑娘一手拿着一把木棍,声音清脆地说:“帮主, 这把多的木棍是我娘的,她数从余永城去京城的马车,这把少的木棍是我的,我数从京城去余永城的马车。” 坐在季明里身旁的李大壮立即发现不对,嚷嚷起来:“去京城的人也太多了吧!” “一直都多。”周贵说,“只是我们不曾注意罢了。” 季明里知道小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又道:“继续说。” “我们茶棚在这条道的最西边,另外几家茶棚都在我们茶棚的东边,而余永城在东边,京城在西边。”小姑娘口齿清晰,讲得头头是道,“只有从京城去余永城的马车才会第一眼瞧见我们茶棚,但凡从余永城去京城的马车,只会在走到最后才瞧见我们茶棚。” “还有一点。”周贵媳妇小心翼翼地说,“往西边走上小半个时辰,又有几间茶棚,有两间茶棚还带客栈,从前我们生意好是因为我们接待了从余永城去京城的客人,如今前后被堵,我们这位置实在尴尬。” 季明里听明白了。 说白了就是位置问题。 西边来的客人被西边的茶棚接待了,东边来的客人被东边的茶棚接待了,他们夹在中间,只能等两边茶棚没有空位时捡个漏,可哪有多的客人叫他们捡漏? 以前他们生意好,也是走了东边很长一段路都没有茶棚的运气。 “娘的。”李大壮骂骂咧咧,“我就知道这附近开了其他茶棚准没好事,果然把我们的生意全吸走了,这山里的蚊子都没他们能吸!” 其他人议论纷纷。 “那该咋办?” “总不能叫他们通通搬走吧?本来我们就是丰阳城衙门的眼中钉,若再闹出事来,衙门就有借口找我们麻烦了。” “再把茶水价格往下降降如何?” “不能降了。”周贵媳妇说,“我们把茶水降到三文一碗,附近茶棚也将茶水降到三文一碗,若非我们茶棚背后是浪浪帮派,这样轻易改动价格,肯定会遭人唾骂。” “那买点好茶叶冲里面?顺便准备一些吃食赠送?” 周贵媳妇苦笑:“好多马车行到我们茶棚外面时,都在附近茶棚里歇过脚了。” “娘的。”李大壮又噌的站起身来,“不能把他们赶走,那我们吓吓他们总行吧?” 这下没人吱声了,大家都气,感觉十分憋屈。 明明是他们帮派先发现这个地儿,结果他们生意好了,其他人一拥而上,沾光也就罢了,居然把他们茶棚的生意抢得一干二净。 真是气死人了! 李大壮凶神恶煞地就要往外面走,被季明里抓起床上的枕头扔过去。 枕头砸到李大壮的后脑勺。 李大壮脚步一停,恶狠狠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他转身委屈地喊了一声:“老大。” “能不能动点脑子?”季明里拧着眉头,他的长相不似李大壮等人凶恶,但眉眼锋利,轮廓刚毅,加上肩背宽厚,往高处一坐,瞬间不怒自威,尤其将脸一沉,李大壮等人纷纷安静得跟鸡仔似的。 正如此时,李大壮灰溜溜地坐回了小板凳上,小板凳还没他的一半屁股大,他抱着双腿,仿佛把自己团成一个球,配上表情有些滑稽。 其他人继续安静如鸡。 “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凡是尹山之外的问题,尽量少用武力解决。”季明里瞥了一眼李大壮,“上次在衙门里还没吃够苦头是吗?” 李大壮委屈地缩着肩膀:“吃够了。” “吃够了就长点记性。”季明里说,“别的帮派一半卖力气一半出脑子,咱们帮派倒好,全都只长力气不长脑子。”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出声。 季明里说:“这件事得和平地解决。” 周贵媳妇看了一眼自个儿女儿手里的两捆木棍,小声接话:“客人还是有的,而且不少,只要我们让客人注意到我们茶棚就好了。” 小姑娘仰头看向母亲:“那我们要怎么做呢?” 此话一出,屋内又沉默了,一群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壮汉抓耳挠腮。 “不急,我们慢慢想。”季明里安慰大家,“反正今儿的时间还长,我们多在茶棚坐上一会儿。” 周贵媳妇把屋门打开,这样便能听到外面的动静,若有客人来也能知道。 然而两个时辰过去,太阳西下,火红的霞光越过山头铺到茶棚里的地上,将桌椅的影子拉长,茶棚里都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响。 季明里等人守了一下午,硬是没再等到一个客人。 周贵媳妇尴尬地说:“有时候就是这样,等夜里就有客人了。” 李大壮问:“为何夜里就有客人?” 周贵媳妇说:“夜里那几家茶棚关门,只有我们茶棚开着。” 李大壮:“……” 一行人坐上马车,都比来时沉默了,季明里也没了去看菜地的心思,让李大壮赶车直接回去帮派。 马车把季明里送到院门外面,他被几人扶着下车。 推门进去,扑面而来一股苦涩的药味。 季明里摆手让其他人离开,等院门关上,他才杵着手杖一瘸一拐地朝小厨房走去。 小厨房外面放了一个烧水的炉子,显然小鱼已经把吴婉开的药连带锅子一起拿来了,安玉背对着他蹲在炉子旁,手里拿了一把小蒲扇,正在卖力地炉子里的火。 炉子上放着锅子,有几个豁口的锅盖被里面的药水顶得咵咵作响。 源源不断的白雾从炉子里冒出,在空气中蔓延,扑到安玉脸上,安玉一手拿着小蒲扇、一手捂着嘴巴,咳得双肩都在用力地抖。 季明里站在安玉身后。 然而安玉的注意力全在面前的炉子上,压根没注意到身后的人。 直到季明里也被烟雾呛得咳嗽起来,安玉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只是眨眼的功夫便从地上弹了起来。 安玉脸色煞白地转头:“你回来了。” 季明里突然感觉安玉很像一只兔子,皮肤白,胆子小,稍微一吓就能蹦得比墙还高。 就是兔子肥,安玉瘦。 也不知道这样的胆子是如何在尹山身边呆下去的。 他看了眼安玉,又垂眼看向安玉手里的小蒲扇,然后伸手拿过那把小蒲扇。 “火不是这样扇的,光用力气不行,得讲究角度和技巧。”季明里伤在小腿,蹲下不便,于是撑着手杖弯腰,另一只拿着小蒲扇的手放到炉子下方,“这样扇风,力道从下往上。” 安玉站在季明里身旁,目光没在炉子上面,凝聚在了季明里身上,周围没有其他人,他任由自己的目光在季明里身上放肆游走。 季明里身高腿长,不像昨天绑了他的帮派其他成员那般衣着暴露,季明里的衣裤穿得整整齐齐,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甚至规规矩矩地穿了两件。 只是衣服挡不住季明里手臂和胸前鼓起的轮廓,可见下面的肌肉有多结实。 安玉不动声色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回到头。 虽然他神态冷漠、眼神无波无澜,但是了解他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他在打量猎物的眼神,当他看中一个人或者一件物时,便会用这样的眼神反复打量探究,直到得手。 季明里的姿势不好回头,只能出声问道:“看到了吗?” 身后幽幽响起安玉的声音:“看到了。” 季明里这才站直身体,把小蒲扇递给安玉:“这样扇火更加省力,也不会把烟扇得到处都是。” 安玉接过小蒲扇,手指碰过季明里的手。 他的手很凉,但季明里手很热,比炉子里烧着的火还热。 “我以后记住了。”安玉看着季明里说。 山里恶匪x被抢男媳妇 季明里叮嘱完安玉便准备回屋休息了, 转身时却忽然瞥见什么,他脚步一顿。 扭头看向门口的水缸。 那口水缸实在是大,通体呈灰黑色, 往门口一放,格外扎眼, 扣在缸口的木盖则是浅木色,被磨成不怎么规整的圆形。 此时,缸口和木盖之间多了一样扁长的东西, 夹在中间, 直愣愣地支着。 季明里愣了一会儿才走过去。 仔细一看, 夹在中间的东西居然是一块木板,木板很扁,只有半指宽,正好缸口和木盖并非完全贴合,留下的缝隙足够将木板嵌进去。 季明里顿时心生警觉,眉头瞬间拧了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 安玉明目张胆地在他的水里做文章? 这么大块木板夹在中间以为他看不到吗?他又不是瞎子! “安玉!”季明里按了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厉声喊道, “过来!” 安玉还蹲在炉子旁, 闻声赶紧放下手里的小蒲扇跑了过来。 炉子里火势不小,在这么热的天里安玉忙活了一个下午,饶是天生体寒的他也出了不少汗,额头上满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都是虚汗。 他喘了口气, 才看向脸色极为难看的季明里:“何事?” 季明里指着木板:“这是何物?” 安玉看了眼木板, 很诚实地回答:“木板。” “我知道这是木板。”季明里尽量压下胸膛里沸腾的火气,但眼神沉得可怕,“我问你把木板放在这里做甚?” 没等安玉开口, 季明里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季明里本身力气就大,虽然还没使上一半的力,但是他五指扣上去的力道已让安玉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本就苍白的脸又淡了几分血色。 “安玉,你应该清楚我们为何留你一条命,我们帮派和尹山有仇,不会滥杀尹山之外的人,但若你执意和我们作对,我们也不会为自己留下一个隐患。”季明里垂眼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脑袋的安玉,火红的霞光落在他的身后,他的轮廓模糊在光影之间。 安玉强忍疼痛,抬眼和季明里对视:“你能否先放开我?” 季明里说:“你先说你有没有对我的水动手脚。” 安玉咬着牙说:“你放开我就说。” 季明里思索片刻,慢慢把手拿开。 手才抬到一半,就被安玉啪地一下挥开了。 安玉没再多看季明里一眼,面色发白地走到水缸前,双水按住木板支出来的一端,肩膀上耸,将部分身体重量压了上去。 奇怪的是—— 随着木板这一端的下沉,夹在缸口和木盖之间的另一端往上翘起,一块甚至没有木盖一半大的木板硬是把沉重的木盖翘了起来。 只听呲啦声响,翘起一边的木盖顺着缸口的另一边往下滑去。 滑到一半时,安玉站直身体,挪开压在木板一端的身体重量,木盖顺势落回缸口,也露出一半缸里的水。 季明里:“……” 他看得目瞪口呆。 “帮主看明白了吗?这便是木板的用处。”安玉揉着方才被捏疼的肩膀,语气和脸色一样冷。 季明里知道自己误会了安玉,一时又尴尬又新奇。 “你如何做到的?”他讪讪地问,“这么小块木板,竟把我的木盖翘起来了。” 安玉说:“你也说了,使蛮劲不行,得用巧劲。” 季明里弯着腰,对着木板左瞅右瞅,就是没瞅出这块木板有何不同,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木板,随便都能在帮派里找出一堆来。 “这要如何用巧劲?” 安玉也不知该如何向季明里解释,他也是第一次把这个法子用在打水上,实在是他现在身子虚,不想在这块木盖上费太多精力。 他走到水缸那一头,抬着木盖往上,颇为轻松地让木盖落回原处。 季明里又看直了眼。 今早他俩一起把木盖往回推,推了半天,费劲得很,他以前不是没有想过换块木盖,就怕木盖轻了任谁都能随便推开,便一直这般没有变过。 安玉把木板一端嵌入缸口和木盖之间,对季明里说:“你来试试?” 季明里一手撑着手杖,把另一只手放上去,带着身体重量往上一压,木盖翘了起来。 “你真聪明!”季明里忍不住夸赞。 安玉反应不大:“这盖子太重,总得找个法子解决。” 说完又揉了下肩膀。 季明里注意到对方的动作,满腔的怒火早已散得一干二净,他放下木板,走到另一端有样学样地将木盖推回原处,才问安玉:“你肩膀没事吧?” 安玉摇摇头,转身回到炉子前,蹲下身,拿些小蒲扇又开始扇。 缭乱的烟雾从炉子里冒出,呛得安玉一个劲儿地咳。 季明里在后面站了半晌,眼见霞光一点点地收入山下,夜色宛若落进水里的墨汁,在天空中逐渐晕染开来,他犹豫片刻,喊住了来送饭的小鱼。 “小鱼,你把饭菜放里面,完了出来看着这个炉子,等药煎好了盛到他屋里去。” 小鱼一脸震惊:“帮主,你叫我帮他煎药啊?” 季明里把脸一垮:“怎么着?你煎不得药吗?” 小鱼:“……” 这不是煎不煎药的问题,这是给谁煎药的问题啊! 安玉不是帮派里的人质吗?怎么还让人帮他煎药?! 这待遇不要太好吧! 没等小鱼说出心里话,蹲在炉子前的安玉伸手扯了一下季明里的衣摆,那张漂亮的脸因虚弱而显得病态,炉中的火在眼里跳动,莫名好看。 “别了。”安玉说完又咳,用手捂着嘴巴,“我自己来。” 季明里拧起眉头,伸手拉住安玉的一条胳膊,硬是把安玉从地上提了起来。 安玉脚步不稳,身体微晃,然后撞到季明里身上。 在边上看着的小鱼:“……” 他感觉有哪里奇怪。 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可是真的很奇怪。 季明里感觉到了安玉的手压在自己的胸膛上,掌心正好贴在中间,他颇为别扭,不自在地往后仰了仰,但想到安玉也是出于无意,便将心头的微妙按了下去。 等安玉慢吞吞地站好,他转眼瞥见小鱼还在门口杵着:“愣着做甚?赶紧进去把饭菜放下,好出来看炉子。” 小鱼欲言又止,把所有的话吞下肚后,苦着脸进屋了。 等小鱼打着空手从屋里出来,季明里才领着安玉进去。 他让安玉坐到凳子上,说道:“我看看你的肩膀。” 安玉微怔,连忙抬手挡在自己肩上:“多谢好意,我没大碍。” 季明里说:“我看你一直在揉肩膀。” “我只是……”安玉似乎想找个理由,却找不到理由,他张了张唇,没再出声,默默低下了头。 季明里是个急性子,等了半天没等到安玉有所动静,急得杵着手杖在屋里绕了两圈,返回来时,他手上多了一瓶膏药。 “这是止血化瘀的膏药,不知道你能否用得上。”按理来说这种膏药是用在受重伤的人身上,不过季明里也算见识过安玉的脆弱,才一宿过去,人就跟大病一场似的。 季明里把膏药瓶子放到桌上,推到安玉面前。 安玉抬头看了一眼。 季明里还想劝说安玉脱下衣服看看,可话未出口,他猛地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他怎么忘了安玉是尹山的媳妇啊! 也就是说,虽然安玉和他一样是个男人,但是又和真正的男人不太一样,他和安玉之间还是有避嫌一说。 想到这里,季明里一时觉得自个儿的脸都在发烫。 瞧他方才说了什么? 竟叫安玉当着他的面把衣服脱了,好让他检查肩膀。 难怪安玉表现得如此抗拒。 季明里自认对安玉没有那种龌龊的想法,可不得不说,他方才那番话像极了调戏小姑娘的老流氓。 他撇过头不看安玉的脸,磕磕绊绊地说:“你把膏药带回去,若用得上便用,不够了再跟我说。” 安玉还是没有出声。 季明里又等片刻,忽然听见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下意识扭头一看,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如今天热,安玉身上只穿了里外两件,外衣和里衣都在他灵活的手指下散到腰间,雪白的胸膛露了出来。 令季明里感到惊骇的是,安玉的胸膛上从左上到右下斜了一条笔直的刀疤,约有一条小臂长,尽管已经愈合,却能想象到当时刀伤的狰狞和可怖。 季明里结结巴巴:“这、这是?” 安玉将散落在肩头的黑发捋到一边肩膀上,另一个肩膀对着季明里,他侧面朝向季明里,语气平静:“尹山划的。” 尹山划的?! 季明里的眉头已经拧得能夹苍蝇,他想到李大壮说的那些话,又觉得尹山会做出这种事也在意料之中。 尹山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听了神婆的冲喜之言强娶安玉,利用完后又不顾安玉的感受养了一堆妾和外室。 只是他没想到尹山会对安玉下如此重手。 “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也该知道我的遭遇吧。”安玉垂着眼皮,声音很轻,“这只是愈合不了的伤罢了,能愈合的都愈合了。” 山里恶匪x被抢男媳妇 季明里再次意识到安玉和尹山的关系可能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 他压下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 上前观察安玉的肩膀。 安玉太瘦了,从侧面看只有薄薄一片,雪白的肩膀上隐约印有几根青色指痕。 之前季明里是没收着力, 却也没想到安玉身上能如此轻易地落下痕迹。 还好只是有点乌青,应当几天就消散了, 不过季明里还是打开瓶子沾了一些膏药擦在上面。 当他沾着膏药的手指碰到安玉的肩膀时,安玉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抱着双臂, 不知是冷还是紧张。 季明里一边擦一边用余光打量安玉身前的刀疤。 以他的经验, 那条刀疤是在五年内有的, 正好是安玉被人牙子拐进尹府的时间。 虽然安玉这话的真实性有待考量,但是十有八/九不是撒谎,即便不是尹山伤的也是在尹府伤的,和尹山脱不了太大干系。 上完药后,季明里让安玉穿上半边衣服,等药干完, 才把剩下一边衣服穿上。 “今晚好好休息。”季明里对安玉说, “明早起来跟我去个地方。” 安玉问:“什么地方?” 季明里说:“你去了便知。” 安玉没再多问, 慢吞吞地站起身往外走。 季明里这才有空吃饭,桌上的饭菜还是温的,他一口气解决了全部,让在外面煎药的小鱼把碗筷收拾下去。 小鱼忙来忙去, 头都大了, 还好碰上给安玉送完饭的李二壮, 便让李二壮帮忙看着炉子。 两人好不容易歇一口气,并排坐在炉子前的地上。 小鱼叹气,李二壮跟着叹气。 小鱼问:“你叹什么气?” 李二壮不答反问:“你又叹什么气?” 小鱼心想平时照顾帮主一个人就够了, 这下又来一个主子,两人一起伺候,腿都要跑断了。 李二壮心想天天给安玉送饭送菜,不仅倒贴私房钱,还要时刻担心身体里的蛊虫发作,这个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两人都没吭声,沉默片刻,同时叹第二口气。 - 翌日。 季明里很早便起来了,拄着手杖走了几步,感觉脚还在疼,可能昨天走得多了,没恢复好。 但有些事迫在眉睫,他作为帮主不得不出面想办法解决。 敲门声响起,外面传来安玉的声音。 “帮主,起了吗?” 季明里过去开门。 外面的安玉换了一身深青色的衣服,腰间束了一条黑色长带,勒出纤细的腰形,他的脸色比昨天红润不少,双目炯炯有神,手里端了盆子,略微紧张地冲着季明里笑笑。 “我把水打好了。” 季明里侧身让安玉进屋,想到昨晚看到的那条伤疤,他忍不住多看了安玉两眼。 谁想安玉十分敏感,转头让他的目光逮个正着。 “怎么了?” “没什么。”季明里摸了摸脸,莫名心虚,“你去忙吧,我好了叫你。” 快到午时,李大壮才赶着马车过来接人,见安玉跟在季明里后面出来,脸都绷紧了。 “老大,他去哪儿啊?”李大壮指着安玉说,“你都同意他在我们帮派里面闲逛啦?” 季明里说:“他跟我们一起。” 李大壮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啊?” 季明里也瞪眼看他:“有意见?” “唉不是……”李大壮欲言又止,扯着马绳,跳下马车,对安玉挥了挥手说,“过去过去,我要跟老大说话。” 安玉很好脾气地退回院子里。 “老大,安玉不是我们的人质吗?你怎么就带着他到处溜达啊?你不怕他跑了吗?”李大壮很不理解季明里的做法,还以为季明里又心软了,若对别人心软也就罢了,可这是尹山的人啊! 对尹山的人心软不就是对自己的人残忍吗? 季明里看着李大壮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挂起忧心忡忡的表情,只觉不忍直视:“解释起来没完没了,先把他带上,到时你就知道了。” “嗐,老大啊!”李大壮说,“我们不是去别的地方,我们是去茶棚啊,那是我们帮派的主要收入来源,若被那个安玉知道了,你不怕他将来告诉尹山吗?” 季明里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带他出去溜达,我是带他出去解决事情。” “如何解决?” “让他帮我们想想法子。” “他想法子?!”李大壮噗嗤一笑,被季明里瞪上一眼后,立即收了笑声,但表情扭曲,脸颊一鼓一鼓,拼命忍笑的样子,“老大,你太抬举他了,依我看啊,他也不比我们聪明到哪儿去。” 季明里睨他:“此话怎讲?” 李大壮说:“那天我们下山,尹山都快把那院子搬空了,安玉一个大活人就算没得到任何消息也不至于听不见、看不见吧?可他连跑都没跑,只在屋里躲着,若聪明的话早跑得没影儿了,还会被我们抓住?” 季明里陷入沉思。 他也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可经过昨晚,他又觉得安玉可能在尹山身边被教训得很了,就像被折了翅膀的雀,一直被关在鸟笼子里,某天有人打开笼子,雀只会东瞅瞅、西看看,不会想着飞出去,因为鸟笼子就是它的天地。 “好了。”季明里不想在这件事上掰扯,很快做了决定,“倘若茶棚生意好不起来,我们留着还有何用?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让他过去看看,指不定能想到什么法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大壮也不好再说什么,焉头耸脑地应了一声。 季明里回到院里,看到安玉站在墙边,像在面壁思过一样,他走过去喊了一声:“安玉。” 安玉双肩一抖,仓皇转身。 季明里好笑地想胆子真是小啊,难怪那天李大壮他们都包进院里了,安玉还躲在屋里瑟瑟发抖,也没想过逃跑。 这会儿不是一样吗?让在哪儿呆着就在哪儿呆着。 “走了。” 安玉点了点头。 李大壮坐马车外面,里面还坐了周贵、陈六儿和张柱子,都是五大三粗的人,块头不比外面的李大壮小。 安玉上车看到他们,霎时脸色惨白,还未落座便直往季明里身旁躲。 季明里一头雾水。 其余三人尴尬地笑。 周贵挠挠头说:“看来他还记着我们。” 季明里这才明白过来,拍了拍安玉的肩安抚:“放心,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 安玉没有说话,靠在季明里的肩膀上,双眼紧闭,浓密的眼睫不停地抖。 周贵还想说话,被季明里看了一眼,只好讪讪闭嘴。 季明里感觉安玉和自己贴得太近了,凌乱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上,和安玉有些凉的皮肤触感不同,吐出的气息十分灼热,让他痒得想挠。 他不自在地往另一边坐了些,谁知安玉立即跟了上来。 季明里硬着头皮想把安玉推开,可转头看到安玉双眼紧闭、额上溢满冷汗的模样,蓄好力的手还是没忍心推出去。 坐在对面的周贵等人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皆是一脸复杂。 颠簸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停下。 季明里让周贵等人先下马车,他和安玉又在马车上坐了一会儿,才听见安玉的呼吸声逐渐平缓。 “下车吧。”季明里终于把自己的手从安玉怀里抽出来。 安玉垂眼看着自己抱了个空的双手,眼中有抹情绪一闪即逝,但被他的眼睫很好地遮挡。 抬起眼皮,他瑟缩又怯弱地点了点头。 季明里下车后抖了抖衣袖,一路上被安玉抱得太紧,手臂上都出汗了。 这时,周贵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老大,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季明里言简意赅:“有屁就放。” 周贵赶紧说道:“那个安玉可是尹山的媳妇。” 季明里抬眉,转头正视周贵:“你到底想说什么?” “虽然那个安玉是被人牙子拐进尹府,但是这么多年下来,那性子早被搬弯了。”周贵搓了搓手,犹犹豫豫地说,“那个安玉喜欢男人,老大你还是注意些好,别着了他的道。” 季明里愣了一下,他之前倒没想过这些。 在他心里,安玉是尹山的媳妇又如何?喜欢男人又如何?安玉不照样是个男人?他有的安玉都有,没什么好注意的。 可经过昨晚的事,他的想法有了微妙的变化。 “你说的,我心里都清楚。”季明里拍周贵胸口,大大咧咧地说,“我喜欢女人,对和我有同样东西的男人不感兴趣,你就别在这上面操心了。” 周贵松了口气。 两人说完悄悄话,从马车后面绕出来,李大壮已经拴好马绳,正和陈六儿、张柱子站在一块儿,安玉孤零零地站在离他们有两三步之遥的另一头。 瞧见季明里的身影,安玉赶紧迎了过来。 周贵也朝李大壮等人走去,可没走几步,忽然感觉身后有道冷冷的视线在盯着他,叫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转头看去,季明里正在喊茶棚里的人,只有安玉站在原地看他。 但安玉没什么表情,而且很快挪开了视线。 周贵:“……” 刚刚是他的错觉吗?可他明明感觉到了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