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 1. 第一章 荧祸之乱第三年,以一己之力掀起腥风血雨的摇光仙尊死了。 也曾姿容昳丽名扬天下,满堂花醉虏获众多芳心,天才琴修,前路光辉。 最终被万人讨伐。 穷途末路时毅然决然横剑自刎。 此事惊世骇俗,举世震撼。 …… …… “系统,我临死那一幕演的怎么样?” 连星茗的灵魂漂浮在虚无中,眼前浮现出一个结算界面。 “像!太像了!!”系统激动。 连星茗紧张稍缓,松了口气。 他同样激动。 自愿绑定疯批美人系统已有三年,这三年间他兢兢业业扮演一个疯批,起早贪黑还没双休。 想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 “你懂我意思。”连星茗心酸暗示。 系统边放电子鞭炮边兴奋尖叫:“恭喜宿主!新身体已经准备好,从小就投放了你的一魄养着,是个破落门派的小门主。经历了996全年无休的高强度任务,你一定很期待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咸鱼退休生活吧?” 即便只是电子音,这声音里的渲染力也极强,连星茗也被感染得心潮澎湃,期待闭眼前,脑中心中只剩下最后一个欣喜若狂的念头: 老子!终于退…… [错误提示!错误提示!] ……休啦哈哈哈! 等等,啊? 意识坠入混沌,这一觉仿佛睡了许久,再有意识时,是刺耳的争执声将他吵醒。 “你表哥弹琴那么废物,怎么可能被看上!我好心让一个废物代替你去蹚浑水,到头来反倒成了我的错?”连星茗强撑开沉重的眼皮,面前是一堵雕刻精美的红木床梁。 他正侧躺在床上,双手被反折束缚在腰后,腕处捆久了,皮肉勒疼。 他心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好大的胆子,竟敢捆本仙尊,这不得赏个你五马分尸。 很快他心中汗颜,还没出戏呢。 疯批美人任务已经结束,做人还是得善良。 不过系统不是说为他选用的新身体是个破落门派小门主么,这里是哪里? 他尝试着动了动腿,足下踢到硬物,低头一看,他的鞋抵上了一袭洁白的衣摆,在上面留下一个灰扑扑的鞋印。衣物的主人同样被捆着,语携愠怒道:“世子慎言!表哥虽五音不全,却也是个勤奋有加的琴修。况且我既同意代表萧家参选,怎可能临阵脱逃让表哥替我去弹琴?” 连星茗听这两人吵架,有点懵。 参什么选?弹什么琴? 说谁是废物? “萧柳,如果这次你被看上了,便会前途尽毁,一辈子都只能当一个无名替身,以色侍人。你表哥不一样,他本就弹得难听,即便参选也必定会落选,你根本用不着担心他。”世子怒气冲冲往屋外走,摔门前震声扔下一句:“他待会必须给我硬着头皮上。” 世子出去后,厢房内一片安静。 连星茗缩了缩腿,对面的萧柳惊喜抬眼,关切说:“表哥醒了?身体可有不适。” “……”废物表哥竟是我自己。 连星茗尝试着在床上扑腾了几下,想要坐起来。试探几次无用后便放弃,茫然躺平问:“你们刚刚在吵什么?” 萧柳眼眶微红,再开口时神色满是难堪与歉疚:“是我连累了表哥!” 观表哥神色懵懂,萧柳心底更觉亏欠:他当然知道这次参选根本不会有好结果,被选上了会沦为替身,落选也会受尽嘲笑。但为家族荣光而献身本就是他的份内事,他早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谁知道临上阵前,平日里与他交好的世子居然将他表哥打晕带了过来。 这真是……萧柳难为情说:“相信表哥也听说过,那位前辈心存已逝白月光,遍寻天下想找到一位与心中白月光弹琴相似的琴修。萧家本送我来参选,但世子一直说萧家这是将我看作了弃子,我百般解释也无用,本以为置之不理即可,谁想到世子竟然做出此等糊涂事。不过表哥请放心!待世子回来,我定会好好同他说。” 连星茗看了眼他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手腕,觉得他再怎么好好说,估计也不顶用。 “算了,用不着说。”他提醒。 萧柳误以为这是在宽慰自己,心中顿时感动,面色通红又悄悄瞄了眼表哥。 从小就听家族里的人说,家中还有一位美人表哥,性情孤僻,很早便出走跑去一偏僻门派中修行。他虽从未见过表哥,却也常常听长辈们提及,今日一见果然叫人惊艳——眼前青年面若白瓷,长眉若柳,恍若天人。本是个冷心冷情的矜贵皮相,偏偏长睫卷翘,面无表情时唇角都天然上翘,又乖又纯,看着就觉得心里甜滋滋。 让人不禁幻想青年笑起来是何模样。 连星茗却在想其他事情。 形势艰巨。 新身体灵脉亏空,他想跑都跑不掉。 掂量利弊后,连星茗识时务问:“只需要弹个琴是吧?落选后我就能走了?”话音落下,萧柳才骤然醒转,“砰”一声磕在了床板上,暗骂自己危机之时竟胡思乱想。他更觉羞愧道:“表哥慷慨心善,实在让人自愧弗如!” 连星茗被震住:“……?”啥? 萧柳继续:“实不相瞒,那位前辈眼光甚高,以我目前的水平定然落选。此番前来我已经做好被其他世家望族嘲笑的准备,表哥落选,就是替我承受了这份嘲笑。” 说罢萧柳面色惨然似上坟。 “被上坟”的连星茗唇角微微抽搐,心里倒是难得起了点好奇。 “你说的前辈眼光真这么高?” 萧柳一言难尽点头,叹息说:“表哥不知内情,世子也一知半解,才会闹成今天这种局面。那位前辈所找的并不是弹琴如何厉害的琴修,更不需要弹得好听。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弹得像传说中的那位。” 连星茗随口问:“传说中的谁啊?” 萧柳张嘴,出声前恭敬压低声音,眼神晶亮说:“摇光仙尊。” “…………” 吃瓜突然吃到自己头上。 连星茗方才怎么爬都爬不起来,一听到这四个字,惊愕到一秒鲤鱼打挺坐起,又震惊靠上床头,大脑宛如一团浆糊。 他忍不住再次确认:“你刚刚说这位前辈心有一白月光,白月光指的是摇光仙尊?!” “是的!”不知为何,萧柳提及这个名讳,隐隐有些激动:“自摇光仙尊仙逝,前辈便相思成疾。三千年了,整整三千年,他都没有找到一位合格的替身,哪怕是三分像的都没有。” “摇光仙尊此等举世无双人物,怎可能是随随便便来个阿猫阿狗便能模仿?”萧柳十分自然地把自己也划分到阿猫阿狗的行列中,还对连星茗允以鼓励眼神:“故而表哥就算落选也不用伤心,这并不代表你我无能,仅仅只是因为摇光仙尊的仙姿风貌难以……” 后面的话连星茗震惊中,只大概听了个囫囵。他心中只剩下三个大字:好离谱! 信息量过大—— 首先,他已经死了三千年吗? 其次,他这是成了谁的白月光?! 数个熟悉的名字从脑海中划过,连星茗实在是想不出来,会有谁对他“相思成疾”。 这根本就不可能。 他满腹疑虑,怀疑开口:“你说的前辈,呃……到底是谁?” ** 寒风凄厉,凭栏眺望,一楼熙熙攘攘热火朝天的景象尽收眼底。厢房内死寂,只有一声接着一声的重咳,声声叫人胆战心惊。 手帕从唇下挪开时,染上了丝丝红血,那人定神瞧了片刻血迹,恍惚笑了出声。 “你们说,这算不算是报应。” 唰唰—— 房中顷刻间跪倒一片,道门子弟们心中惨然忧恐,哪敢随便搭腔。 早些年,道圣并不是这个样子。 他原先是个风流倜傥的男子,修为高深地位尊贵,再加上一副多情的俊美容颜,便自然而然成为了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 就连被……被某人伤透了心的那段日子,他也依旧能维持体面,不论私底下如何偏执不甘,作践自己折磨自己,对外也能风度翩翩的笑谈风生,仿若对那个人不屑一顾。 这一切的转变契机,是摇光仙尊的死。 道圣一下子就垮了,郁结于心乃至病痛缠身,连面上的体面都无法再去强撑。他们这些做弟子的,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近些年道圣更是修为原地踏步,隐隐有被心魔困住的征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咳血了。 “抱朴。”道圣唤出门下大弟子,“去拿酒。” 抱朴眼睛瞬间红了,转头看了眼一地的空酒坛,“前辈,不能再喝了!” 道圣不在意挥了挥手,声音嘶哑。 “去。” 抱朴只得拱手领命,拎着酒坛返回厢房时,他站在门口抹去泪痕,忍不住地心想: 若是当年道圣暴怒之际带人追击摇光仙尊时,他拦着点,会不会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现在说这些,全都晚了。 抱朴正色进门,恭敬将酒坛放置在桌上道:“前辈,待选琴修们都已经候着了。” 道圣举杯的动作一停,沉默将酒杯放回桌上,杯底“叮”一声清脆响。 虽没有说话,但房内温度好似陡然下降,角落的熏香炉翻涌着愠怒的巨兽形状。 在场不少人冷汗都淌下来。 抱朴硬着头皮说:“前辈三千年前醉酒时将一琴修误认成摇……误认成那位,当时一曲毕,心魔确实得到了压制!这代表此法有用!为您的身体着想,还请前辈再做尝试。”一通话说出来,抱朴心中七上八下,世人都以为是道圣想要寻一个摇光仙尊的替身,实则这都是他们这些弟子在自作主张。 他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即便每次事后都会被道圣重罚,他们也不后悔——万一呢?万一真有人能够将摇光仙尊模仿得出神入化,届时道圣每每醉酒之际自欺欺人去听琴,身体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每况愈下。 “罚鞭刑。”道圣语调平淡,毫无起伏。 抱朴面色微白,惨淡应了个“是”。 过了一会儿,上面又传来声音:“他们为何都穿红衣?” 抱朴往楼下瞧,惊愕之际眼前一黑,摇光仙尊生前最喜身着红衣。 这些人为了迎合道圣,真是下足了功夫。 还不等他开口,道圣抬起手臂按在了眼睛上,一开始只是自嘲闷声笑,而后肩膀耸动越笑越大声,“连蝼蚁都知我心中所想。我那日还同他说我赢了,他倒是决绝,直接——咳!咳咳!”道圣掩帕重咳,白皙面庞隐现病态潮红。 手中的青色手帕很快就被染上大片血迹,他自我厌弃般将手帕团成一团扔在地上,缓了许久才平定急促的呼吸,眼底幽暗如濒死困兽:“他根本不在乎输赢,他什么都不在乎。” “……”死寂。 “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次,你们自选死法。” 抱朴惶恐,“弟子这就去安排!” 转身关门之时,隔着门缝,他又看见一地空酒坛。病骨支离的男人抬掌撑着下巴,苍白俊俏的面容无喜也无悲,更无期待。 宛如一只被病痛折磨的响尾蛇,蛇身缠绕咽喉,看着像随时能将自己吊亡。 抱朴合上门,紧张在心中祈祷——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希望这次能出个好苗子,不求模仿得出神入化。 三分像,三分像便已是上天垂怜! ** 连星茗被世子带出去时,心里依然觉得匪夷所思,活像被雷劈。 穿过回廊,便到了一楼人群密集处。 “你在看什么。”耳边传来闷闷的询问声。 连星茗眺望惊叹:“人好多啊。” 世子诡异沉默了下,少年人本就心性飘忽不定,他良心发现仗义说:“放心,我虽让你顶替,但也不是想推你入火坑。只要你正常发挥,一定会落选。” 连星茗:“……” 他正常发挥,一定会被道圣认出来。 世子自信:“以防万一,我还让你穿了件青衣,保证你与摇光仙尊风马牛不相及。” “我谢谢你。” 穿过回廊就是一楼的露天戏台,随着人流向前走,刚准备迈过门槛,里头突然有位貌美女子摇摇晃晃跑了出来。肩膀相撞,连星茗见她身影歪斜要倒,伸手搀扶了一把。 女子双眼无神站直,连头都没有回,又披头散发往后走,再次撞到了其他人。 后方骂声阵阵。 连星茗偏眸回望,眉尾轻挑。 “是花魁娘子。”世子也在回头看,迷惑道:“这青楼里的娘子们被赎走后,等同重获新生。花魁娘子三日前才出了销金窟,怎又回来。” “赎走她的人对她不好?” 世子嗤笑:“你有功夫担心别人,还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他替连星茗解绑,领着人加入戏台下的排队行列:“诶,你待会就弹最熟的,最熟的曲子你练得怎么样?” 连星茗如实说:“万径人踪灭。”全部死光光。 世子惊诧:“这么难听的吗?” “……” “别灰心,一个大家族里能出一个天才就够了,其他人等着鸡犬飞升就好。”世子以前见多了各行各业的俊才,如今总算是见到一个和自己一般模样的废物,心里头冒出点儿惺惺相惜:“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我也这样。” 说话间,戏台上有一名红衣琴修端正坐下,刚忐忑弹了一个音,上方厢室就传来轻飘飘一声:“滚。” 那名琴修登时面如土色,垂头丧气起身往外走,背影都失魂落魄。连星茗看着都懵逼:等等!刚刚发生什么了?? 世子也有些懵逼,“看来你只需要上去走个过场,弹什么根本不重要。” “这样最好。”连星茗松了口气,刚要说话,耳尖微微一动看向队列前排。 几名琴修聚集,热火朝天小声聊八卦。 “听说道圣曾遣散红颜三千,青涩向摇光仙尊示好,就连‘想成为你的脔宠’这种话都说得出来!真的假的?” 连星茗一震,鸡皮疙瘩“唰”得起来。 这都过去了三千年了,再听这句话时他还是脊背酥麻,心惊肉跳。 另一人满面红光说:“当然是真的。摇光仙尊是何等骄矜人物,当场就将人给轰了出去!道圣还喜不自胜陪个笑脸连声道歉呢。” “听起来道圣前辈的脾气超好!” 话音刚落,上方厢室再次:“滚。” 语气不耐,透着厌烦。 弹琴的红衣修士脸色刷白,瑟瑟发抖退下,众人报以同情的目光。 正八卦的几人面面相觑,恍然大悟改口:“听起来他只对摇光仙尊没脾气。” 世人好像对他有诸多误解。 连星茗心中讪讪,上辈子他的脾气最大,对比之下显得其他人没脾气而已。 世子按耐不住加入了八卦行列,迷惑问:“可我怎么听说三千年前就是道圣带人去抓捕摇光仙尊的?最后都把人给逼死了。” “你都说了只是抓捕,谁能想到摇光仙尊对自己都这般狠心,竟真的横剑自刎!”说话人突然压低声音,心有余悸道:“你可知道当年仙尊一死,道圣简直跟疯了一样。明明参与这场行动的人由他号召起来,可他反倒成了刽子手。千万修士皆丧命于他手,这之中甚至还包括他自己门下的弟子!到最后仅仅有一人存活。” “……谁?” “他自己——他连他自己都没有放过,坠入魔障般恐吓威逼其他琴修大能,逼着所有人弹摇光仙尊的曲子。彻日彻夜地弹,指尖割出白骨都不能停。那可都是杀招,他也不还手,就生生受着杀招,此举和自.残又有何异?” 世子愕然,瞠目结舌喃喃:“他这是后悔了么……可人都被逼死了,自.残又不能把人换回来。” “你!不想听别打岔!”谈话的修士们恼羞成怒挥手将其斥开。世子往回跑,依旧困惑:“既然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怎么可能会舍得带人去追杀啊。” 连星茗疑惑揉了揉冰凉的面颊,浑身血液仿佛都被冷凝住,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 追杀并不奇怪。他当年像摆弄一件玩物般将道圣耍得团团转,用时甜言蜜语,用完弃之如敝履。最后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实属正常,可在他死后,谁能告诉他这什么情况? 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绝不可信! 说恨他恨到疯魔还有可能,这要是被认出来了,连星茗合理怀疑自己会被活生生掐死。 细想更是脊背发凉,他已经有拔足逃跑的冲动。转回眸时往上方厢室偷看了一眼,连星茗的视线瞬间凝住,心中猛的一沉。 厢室旁的栏杆边本无人,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位身着白色道袍的俊秀苍白男子,一双带着醉意的幽深黑眸冷漠盯着他看。 应当已经盯了许久。 连星茗仿佛瞬间被拉回了三千年前——鬼门关外的大雪裹挟着一个人的万般愤慨,号令群雄对他势在必得,那双被暴怒蒙蔽了的腥红双眼,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三千年后,记忆中风流倜傥的道圣如今却憔悴苍白、病骨支离。 泼天爱恨酝酿了整整三千年,不仅没有随时间而消减,反而变得更加浓郁。 连星茗心中一凛,连忙低头。 天道在上,本咸鱼今天刚退休。 求别、别搞我啊。 阁楼里逐渐寂静,众人也发现道圣来到栏杆边,心中一时间激动又忐忑。 仿佛过了一秒钟,又仿佛过了很久。道圣才不急不缓开口,声线同他人一般风流倜傥,语气却听起来像极了森寒短兵相接。 “你,上来。” ……在叫谁? 众人茫然,面面相觑。 世子大着胆子抬头瞄了一眼,又惊吓低下头,震惊用手肘拐了拐连星茗,“妈呀,他怎么好像在叫你!” 连星茗从容回:“不是我。”这么多穿红衣效仿他的上进修士,道圣既然想找替身,那他有病啊专门挑个穿青衣过来凑数的。 这时,上面又有道仆喊: “唯一穿青衣的那位修士,道圣前辈觉得你不随波逐流,十分可贵。叫你上来。” 连星茗:“…………” 妈的,青衣害我。 2. 第二章 厢房内。 抱朴极力推销:“萧柳此人,名声极佳,自小便有古琴神童之称。” 道圣没反应。 抱朴满怀期待继续:“弟子向您举荐他,就是看中了他的自信。满堂红衣只有他一人着青衣,这说明他不屑用外物来映衬。” 道圣漠然垂着眼,举杯独饮。 这是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啊。 抱朴心中叹了口气,拱手出厢房。 在门外见到了等待已久的连星茗与世子,他连忙热情唤了声:“萧柳道友。” “……” 连星茗与世子面色均如死灰。 对视。 连星茗抬手挡脸,挤眉弄眼使眼色:现在怎么办? 世子如遭大劫,脸色刷白。 谁能想到一对多突然变成了一对一! 抱朴走近打量连星茗的脸,心喜道:“上报时道友将样貌一栏填成清秀周正,如今一见,你还真是谦虚。”说完他又低头看连星茗的手,眼睛骤然一亮:“好,太好了!这双手一看,便是双琴艺精湛的手!” “道友谬赞。”连星茗牵强扯了扯唇角,余光看见一旁的世子急到抓耳挠腮,如丧考妣。 “稍等片刻,我去取琴来。”面前是全场希望最大的人选,抱朴刚要走,又折回来期许提点:“务必要好好发挥,你们燕京萧氏的满门荣辱均系于你一人之身。” 世子心中咯噔一声,目送抱朴下楼后,惶恐小声说:“完了,我们好像要闯祸。” 连星茗纠正:“是你,不是我们。” 他又问:“若是被发现我顶了萧柳来弹琴,会有怎样的后果?” 世子浑身一震:“欺瞒道圣,不仅你我三人要倒大霉,还会连坐整个燕京萧氏!说不定还会牵连到我大燕王朝的宗室子弟。” 连星茗一惊:“那你还敢让我上?” 世子欲哭无泪:“我哪知道你会被单独点名,我要早知道哪敢啊。” “……”这倒霉熊孩子。 一门之隔,回廊静悄悄。 连星茗心底悚然,瞪了门几秒钟,他干脆利落转身:“告辞!” 世子震惊拉住他,“你去哪?” “跑路。” 世子开始结巴:“你明、明知道会牵连萧氏全族,你还想跑路?” “天想亡你全家老小时,你越努力只会越不幸。”连星茗生怕跑慢一步,“快让开。” 世子被这碗毒鸡汤糊一脸,窒息赖到地上抱紧他的腿,“不!我仔细想想,你弹琴好像也没有烂到那个地步,还是能努力试试看。” 连星茗欲拔腿,世子视死如归抱得更紧,两人不敢有大动作,推搡时都窃窃私语般骂对方。一路纠缠来到楼梯口,侧面突然刮过一阵风,有一人默不作声从他们身边咕噜咕噜滚了下去,砸出“砰!砰!”震天响。 “……???” 正在拉扯的两人都停住。 世子见鬼般探头向下看,哑然张嘴:“呃,她是被咱们撞下去的吗?” 显然不是。 世子拍拍衣袍站起身,想下楼去搀扶那位女子,刚下了两层阶又“啊!”一声,害怕窜到了连星茗的身后,“是刚刚那位花魁娘子,她、她这是摔出了失心疯?!” ** 萧柳挣开束缚已是许久后,他来到一楼逢人便问:“你可看见一个身穿鹅黄短练的少年,拐带着一位长相甜美温和的可怜琴修。” “没看见没看见。”众人敷衍完,又郁闷回归刚刚的话题:“方才被道圣单独点走的家伙,便是燕京萧柳?” 萧柳:? “瞧着也不过如此,身着一身青衣哗众取众罢了,怎能比得上摇光仙尊。” “你看清他脸啦?” “没看清,反正摇光仙尊在我心里无人能及。那种寻常货色也想仿仙尊?算了吧。” 萧柳:?? 穿青衣又被误认成他,应当就是表哥。 萧柳极力想为表哥争辩几句,又由衷觉得摇光仙尊确实不是常人能仿,两种想法天人交战,决不出个胜负。他刚要细问两人去向,抬头便见着二楼的栏杆边趴着两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萧柳一喜,快步走向楼梯口。 “表哥!” 探身向下望的青年抬头瞥见他,面色微变抬手向他挥。萧柳不解其意,不好意思笑了笑,也跟着挥了挥手,周边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刹那间变得友善和煦,直到世子的急躁尖啸声从上而下:“你个痴呆!快退后!!” 砰!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那一秒钟,一只苍白嶙峋的手重重扒上了楼梯拐角,红指甲深深嵌入木头。世子那一声相当于平地惊雷,引得无数人茫然回头看——花魁娘子滚下最后两阶梯,右腿诡异向外折,身下是蜿蜒的乌黑血迹。 “姑娘这是……”萧柳愣神,正要举步上前相助,连星茗低喝:“不想死就别碰她!” 这一声不仅骇住萧柳,还骇住了其他想要上前查看的修士。 大家惊疑不定,闭气凝神。 青楼内静了,不知道从哪间厢房传来的戏腔唱词清晰许多,凄楚的腔调婉约朦胧:“烧灯节,朝京道上风和雪……”花魁娘子仿佛觉察不到周围人的惊惧视线,她换了一身鲜红的嫁衣,抬起右臂时,骨节处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咔声。 嘶嘶!右掌前伸挠在地上,左掌随之上前,她动作僵硬地向前缓慢爬动,那根向外翻折的右腿被身体拖拽着前行,腿下涂出寸寸血污。周遭的修士们面色发白,纷纷让出了一条空路。 “……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她扭曲僵硬爬到了戏台之下,阴风鼓动嫁衣裙摆,墨发随风扬起,遮住她的脸。众人呆滞看着她披头散发地爬到了戏台正中间,摇摇晃晃撑住地面要站起身。 “咔擦……咔擦……”那只翻折的右腿变形更甚,促使她整个人都向□□斜。又听那朦朦胧胧的戏腔猛提音调,陡然尖利:“百年短短兴亡别,与君犹对当时月!”这一声让不少人心神震荡,被吓得一哆嗦。 再细看,她从嫁衣袖摆中拽出一叠红布,素手一牵,红布便变成了一片染血的红盖头。弯腰钻入红盖头之中,花魁缓慢重新直腰。 露天戏台上的冷僵阳光撒下,铺满了鲜红嫁衣,台阶上的乌黑血迹闪着粼粼光波,戏腔唱词终于到了末尾,咿咿呀呀拉长了调:“当时月,照人烛泪,照人梅发。” 一曲终,满堂死寂。 空气仿佛都阴湿了些许,在满屋子人接近窒息的安静注视之中,花魁恍然不觉,自顾自地将双手竖在胸前,手背僵硬地相击。 啪! 啪!啪! 一下,两下。 三下。 艳色裙摆骤然随阴风扬起!几乎要实质化的乌黑气体绕住红裙,经久不散。一片哗然,四面八方的修士们“唰唰”亮出武器,脸色难看对准花魁,方才还死寂的一楼猛地炸开了锅,有尖叫声响起:“是障妖!” “平洲城何时出现了障妖?” 混乱中,连星茗迟疑偏头问:“障妖是什么东西。” 世子哆哆嗦嗦躲在他的背后,声音吓到变调:“你身为修士,竟然不知道障妖?” “没听说过。” 盛世修仙,乱世下山。斩除障妖是每一名修士的天职,不论前方如何凶险,修士往往都会迎难而上不惧死亡。世子生怕连星茗扔下他去慷慨就义,担惊受怕说:“你你你,你别动!千万别靠近花魁,她已经被障气污染了,贸然靠近说不定下一个倒霉被污染的人就是你。” 连星茗从善如流,“那我们躲远点。” “……” 世子诧异又感动:果然只有废物,才能懂另一个废物有多害怕。 楼梯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抱朴抱着琴跑了上来,潦草冲栏杆边的两人点头算作打招呼,就疾步闯进了厢房。也许是心中过于慌乱的缘故,他连门都没有关紧,虚掩的门内传来声音。 连星茗大致听到些只言片语,却越听越觉得后背发寒,面上凝重。 此事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 花魁娘子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平洲城上月恰逢中秋佳节,家家户户图吉利,月中婚嫁九千对。谁知道九月一日,也就是今天,所有嫁出去的新娘子重穿红嫁衣,披红盖头走出了婚房,站在家门口用手背鼓掌。 家人若挑开红盖头,新娘子就会立即暴毙,场面凄惨,触目惊心。 “平洲城并非我道门庇佑之地,还请前辈赶在封城前出城。”抱朴躬身快语。 厢房内安静了几秒钟。 连星茗悄悄竖起耳朵,这下面的混乱好似没有对道圣造成影响,后者的语气平淡:“这座城在谁的庇佑范围?” 抱朴压低声音,蚊嗡般报了个名号。 道圣一声嘲讽冷笑,“竟是他。” 连星茗茫然:“……”谁?没听清。 他抬起脚步,慢吞吞往门方向挪了几步。 抱朴头疼道:“那位的平障风格,便是一有大型障变就立即封城,将障妖困在城中,慢慢地进行排查筛选,找出源头消灭源头。他若花上半年来找障妖,我等难不成还要待上整整半年?” 顿了顿,抱朴的声音更无奈:“且前方有消息通传,他知晓您也在平洲城后大发雷霆。想必……想必已经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了,是冲着您来。” 谁在赶来此地的路上? 连星茗由衷做祷告状:管他是谁,只要别又来个“熟人”。 还未做完祷告,面前的门骤然向内打开,屋内冷香扑鼻。连星茗寒毛竖起,条件反射般贴到了栏杆上,心脏狂跳拱手躬身行礼,心虚瞪着眼下的地面。 嗒嗒—— 脚步声。 他忍不住将手往回缩了缩,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眼底出现一双黑靴,从他的面前平缓走过,黑靴的主人好似对世间万物都丧失了兴趣,没有分出一丝视线给旁侧。 径直走过回廊。 “……”连星茗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松下,抱朴从后方跟出,见到了连星茗,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扬声叫道:“前辈,燕京萧家的萧柳已经静候多时,现在时间还来得及,不如听完他一曲再走。” “!!!” 连星茗差点直接骂出声。 世子已经骂出了声,小声:“草。” 脚步声停了。 抱朴以为有希望,大喜过望推销:“请您给他一次机会,他定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 这寂静的几秒钟简直是度日如年。 连星茗能够明显感觉到有一道冷淡的视线投注到了自己的身上,不过只是一瞬,那道视线就不感兴趣地挪开。 “像有何用。”道圣脸色微白轻咳,漠不关心闭上了眼,再也没回头看。 “弹得再像,也不是同一个人。” 3. 第三章 道圣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伙持剑的修士将青楼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允人进出。 青楼内人心惶惶。 世子乱中生智,喜道:“二楼有窗,不如我们趁乱赶紧跳窗跑,现在出城还来得及。” 萧柳眉头紧锁,不赞同:“维护俗世和平是每一名修士义不容辞的职责,如今平洲城动荡,怎可抛下弱小妇孺独自逃亡。” 世子满心郁闷,转头焦急寻求连星茗的支持。连星茗一身正气,大义凛然道:“不帮扶弱者怎配修仙?还不如回家卖鸡蛋。” 世子大感震惊:“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你还说咱们躲远点……” 萧柳挥手制止:“世子,你若想逃便独自逃吧,不要在这里攀扯污蔑表哥。” 世子:“……?!”有没有搞错,明明刚刚连星茗比他还想跑路。 连星茗确实很想跑路,但窥见楼外那些剑修的门派服饰后,他瞬间就歇了心思。 还跳窗呢? 你就算原地起飞都跑不掉。 来者是冼剑宗。 这可是老仇家,当年应道圣号召追捕连星茗的修士千千万,冼剑宗弟子占一半。 不消片刻,楼外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问安声,由远及近。这时候周遭的琴修也反应了过来,纷纷苦着脸闪躲到戏台两侧,恨不得钻进戏台底下。世子见状茫然小声问:“这又是来了哪尊大佛,他们为什么都一脸倒霉相?” 连星茗叹气:“淫词艳曲,厚颜无耻。” 世子炸毛:“你干嘛突然骂我?” 连星茗又叹气:“你信不信?我这八个字,至少能押中四个字。” 世子:“什——” “砰!”一声巨响,楼门被人从外劈开,冼剑宗弟子鱼贯而入。为首的男人收剑入鞘,鼻尖微动嗅了嗅空气里的糜烂香粉味,嫌恶呵斥道:“淫词艳曲,真是厚颜无耻!” 世子:“……” 连星茗偷笑一声,掩唇小声:“看吧,我八个字全都押中了。” 世子:“???” 楼中响起一片瓮声瓮气的:“见过剑尊前辈。”男人身姿挺拔,一身玄衣金甲勾勒出宽肩窄腰,剑眉冷眼意气风发,再搭配那高高束起的乌黑高马尾,活像是个俗世话本中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只不过这位“将军”看起来有些暴躁,踏着木屑走进后,并未施舍一分眼神给问好的琴修们。 他拧眉切齿问:“人跑了?” 冼剑宗弟子恭敬:“道圣半刻钟前已经离开此地,还不知这时有没有出城。” “跑得倒挺快。”裴子烨视线从一众琴修身上的红衣扫过,翻了个白眼:“全部拿下。” “什么?”“等等!”琴修们顿时乱作一团:“不知我等何时开罪了剑尊前辈?” 唰!唰唰!数道冷冽的剑光出鞘,连星茗随众人一齐被压着俯跪在地,心里头并不觉得意外——其实吧,他和道圣只能算小打小闹,本质上没什么血海深仇。但是和裴子烨不一样,那才叫真正的一笔烂账,至死都难以算清恩怨对错。 早在三千年前,裴子烨便因他而迁怒于所有琴修,恨言:“琴修没一个好东西。” 诸多琴修知晓个中恩怨,却还是苦着脸自辩:“剑尊明鉴啊!晚辈从未弹奏过淫词艳曲。”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进青楼!” 裴子烨懒得理会这些人,径直去戏台上查看受害的花魁娘子。出面的是一位冼剑宗的弟子,无语说:“叫什么叫,我们冼剑宗又不是扫黄大队,谁管你有没有弹奏过淫词艳曲。拿下你们不过是看不惯你们迎合道圣,不服气?” “……”琴修们心虚埋头,有人弱弱道:“可道圣根本没听我们弹琴啊,将那萧柳叫上去后,我等都只是傻站着干等。” “什么?”那弟子惊讶拔高了调:“有人被单独叫了上去?!” 这可就新鲜了。 连星茗听到这里已经有种不祥的预感,手臂被人扯了扯,萧柳将他拦在身后,低声说:“表哥无需害怕,全部推到我的身上即可。” “……好像不可行。”连星茗转眼看了看四周,认命叹了口气。四面八方的视线都投射了过来,全都看向他身上的青衣。 一袭青衣在一众红衣中极其醒目。 很好,青衣又害他一次。 冼剑宗弟子稍缓和:“请道友出列。” 连星茗安抚性拍了拍萧柳的手臂,跟随弟子的步伐向前走。行走过程中还能看见那名弟子疑惑摇头:“道圣怎地还换了一种新口味,这连摇光仙尊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啊。” 连星茗:“……” 就……还挺突然的。 我为什么要跟我的脚趾头比。 而且这些琴修崇拜本仙尊也就算了,姑且算作都是拿古琴的,同行间有慕强心理。可你们冼剑宗为何也胡乱吹捧,你们就不怕裴子烨盛怒下将你们打出宗门? 行至戏台下,戏台比地面高三尺,侧边的阶梯还留有凝固的污血。数十个冼剑宗弟子恭候在台下,眉眼隐现焦色: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障乱,这怎么可能找得到障乱的源头啊。 裴子烨眉目冷峻观察了一分钟,便抬步避开阶上污血走下。听弟子禀明始末后,他蹙眉转头看向连星茗,“唯一被那病痨子看中的琴修?” 语带质疑。 连星茗拱手行礼:“晚辈见过剑尊前辈。”说着就想重新直起腰。 裴子烨:“我让你起来了?” “……” 连星茗重回行礼姿势,垂脸暗暗磨牙。 死别三千年,归来牙根仍旧痒痒。 裴子烨眯眼问:“琴弹得很好?” 连星茗佯装诚惶诚恐回:“靡靡之音,难登大雅之堂。” 裴子烨嗤笑出声:“你们这些琴修简直厚颜无耻,心里觉着老子天下第一,面上还要装作与世无争,真是一个比一个倒胃口。” 连星茗胡作非为半生脸皮比城墙还厚,此话他就像没听见似的,还模样诚恳回了句:“前辈教训的是。” 裴子烨被噎了下,眉头更拧:“抬起头。” 连星茗便抬起了头,瞳孔并不直视他,依旧浅浅耷拉着眼皮。裴子烨凝神看了片刻,突然闷闷出声:“像吗?” “……”过了两秒钟,冼剑宗弟子才后知后觉这是在问他,连忙道:“不像,不像。” 裴子烨合眼几秒,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还以为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他松开掌,毫不留情辱骂道圣:“病着病着,脑子病出了问题,已经开始病急乱投医了。” 冼剑宗弟子深以为然:“摇光仙尊举手投足都是无边矜贵,怎可能叫人模仿……” 裴子烨眉头皱得比方才还紧,直接打断说:“无边矜贵?就他?呵。” 冼剑宗弟子“啊”了声,有眼色地改口说:“连摇光那般恶贯满盈之人,有何可模仿?此举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裴子烨再次打断:“连摇光这个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嘴巴刚长出来还不会用的话就给我闭上。” 冼剑宗弟子:“…………” “摇光仙尊”本尊站在旁边偷偷缩手揉了揉腰,这具新身体一看就是没什么运动量的,这才行礼几分钟,腰就开始酸痛了。 赶在裴子烨瞄回来前,连星茗重新抬手行礼。 裴子烨问:“你给病痨子弹了哪首曲子?” 连星茗心说你个五音不全的,我就是讲了曲名你也对不上号啊,再次佯装惶恐:“晚辈还未来得及进门面见道圣,花魁娘子便出了事。”他有意将话题扯开:“花魁死状如此凄惨,晚辈哪里还有心思在此处班门弄斧,只想快些揪出障妖,以防有更多的年轻姑娘受害。” “她还没死。” 裴子烨果然被转开了注意力,偏头凝视戏台上的花魁,“不过也快了。未辟谷者多日不进油水,早晚都是一个死字。” 话音刚落下,楼外传来一阵小跑声,有一衣着锦缎的矮胖中年男人跑了进来,一下子扑倒在戏台之下,一通指天骂地鬼哭狼嚎:“天老爷!我家翠红年方二八,怎么什么坏事都给赶上——翠红,你的命好苦啊呜呜呜呜——” 裴子烨额角青筋直跳,手掌按在佩剑上,随时都可能拔剑砍人。 弟子呵斥:“大胆!剑尊在此,何人在此惺惺作态?” 男人一听这话,吓得一骨碌趴好,恭恭敬敬磕头说:“下官平洲城郡守,参见仙人!不知仙人驾到,有失远迎,府中已备好美酒美菜,美姬无数……” 这一股子官.僚气息冲得连星茗站直后退半步,裴子烨脸色难看:“你备好什么关我屁事,”他冲花魁努了努下巴:“这你女儿?” “……”郡守脸都绿了。 连星茗抿唇,憋下笑意。 郡守冒虚汗说:“仙人真会开玩笑,翠红乃是我三日前抬进府中的妾室。如今她竟倒霉中了障气。还望仙人出手相助,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尽管吩咐,下官府门永远为仙人敞开。” 这是邀请冼剑宗去他府中下榻的意思,裴子烨油盐不进,道:“你家小妾既然并非首位障变受害人,这件事你就不用掺合。不过障变一出,大燕王朝百官皆要听候仙门差遣,我给你半日时间,你将此次障变的女子姓名籍贯、人际往来恩怨全部整合成册呈上。注意,今夜之前我要知晓谁是城中的第一个障变受害人。” “这……” 郡守颤颤巍巍掏出手帕,心惊胆战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满脸为难。 裴子烨眯眼:“要我教你做事?” 郡守惊吓:“不不不仙人言重了!下官是想说,第一位障变受害者已经排查出来,正在今日辰时走出大门,重披嫁衣用手背鼓掌。” “这么快?”冼剑宗弟子诧异面面相觑,还是头一次遇见效率这么高的。 裴子烨点头:“那便好,带我去那看看。”郡守的脸又绿了,手抖蹭掉汗,小声说:“府中已备好美酒美菜,美姬无数,恭候仙人大驾。” “……” “……” 裴子烨转头看了看花魁,又看了眼郡守,问:“第一位障变受害者也是你家的?” “正是,三日前刚抬作妾室……” “你一天娶两个?” “正、正是。” 裴子烨毫不客气辱骂:“肥头大耳,厚颜无耻。年纪小小,胃口挺大。” “……”噗。 连星茗忍笑低头,这次身边也传来了忍笑声,剑修们同样忍俊不禁。 他刚刚被裴子烨怼为何不生气?因为根本没必要,裴子烨平等地辱骂所有人。 路边的狗经过,都得被他扇上两巴掌。 在场人都觉得好笑,只有郡守笑不出来,谄媚应道:“下官不才,虽对障妖一知半解,却也知道一旦逢障妖,第一件事便是封城——下官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下令封城。这第二件事,便是找到首位障变受害人,寻个诱饵重现她的经历,自然就是从她娘家坐轿子来我府邸。如此才能将那障妖给引诱出来。若仙人需要,我府中还有若干妾室,都可作为诱饵,您诸位放心用,死一两个不打紧的。” 在场修士脸上笑容消失,霎时冷了脸。 空气渐冷。 郡守打了个寒颤,还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一旁看热闹的连星茗猜出了个大概:我们修士千辛万苦打障妖,就是为了救黎民百姓,你现在让我们把黎民百姓拿去当诱饵。 还说死一两个不打紧? 句句踩中雷点。 不过由此也能看出当诱饵挺危险。 按照裴子烨以往雷厉风行的作风,此时就应该拔剑臭骂了。然而裴子烨只是看死人般瞥了眼郡守,“不必。”他又回过头看向连星茗,上下打量几眼说:“就你了。” 连星茗:……? 狗东西,你认真的吗。 还不等他开口,周遭的冼剑宗弟子纷纷色变出声:“前辈三思!”“还未知小友师承何派,若是出了事……” “我亲自送嫁。”裴子烨一句话,便打消了众人心中的顾虑。他偏头凝视连星茗许久,一双眸子灿若寒星:“你根本就不像他。”语调简短嘶哑,像是狼崽子在低吼着圈禁自己的地盘。 视线相接。 连星茗愣了愣,迟疑:“什么?” 裴子烨不再同他多说,转身欲走。侧面有人冲上前来拦路,躬身长拜道:“晚辈萧柳见过剑尊前辈。”一听这话,一众琴修都懵了瞬。 这怎么又冒出了个萧柳? 世子着急忙慌跟上前想要阻拦,萧柳却正色说:“晚辈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位琴修是晚辈的表哥萧子秋,此次只是受晚辈所托,代晚辈弹琴。他实在是无辜,若前辈需要诱饵,晚辈自请……” 裴子烨眼神森寒,只问了一个问题。 “道圣那个病痨子方才选中了谁,去顶替连摇光曾经的位置?” 萧柳哑然住嘴,眼眶微红看向连星茗。 连星茗冲他轻轻摆手,示意他别再作死。 “谁胆大包天妄想以桃代李,谁便是诱饵。”裴子烨抬步越过萧柳,“还有,琴修也敢拦我的路?回去问问你师门老祖,我手中的这把剑有多渴望琴修的血。” ** 一群琴修全都踢到铁板,被打包送往郡守府邸,路上哀鸿遍野。 马车内,书籍翻动声哗啦哗啦。 “所以!到底!为什么?”世子崩溃狂翻书,“裴剑尊为什么会这样恨琴修?” 连星茗笑:“怎么可能有书写这个。” 世子猛抬头:“你不害怕吗?” 连星茗语气平铺直叙道:“怕啊,堂堂剑尊亲自送嫁,这种排场谁不害怕。” “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也害怕!”世子会错意,瑟瑟发抖:“能出动剑尊,可见此次的障变有多危险。障妖是没有实体的妖邪,你往往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障气污染了。”说罢继续埋头狂翻书:“我一定要找出裴剑尊恨琴修的原因,只要找到了病因,咱们跪地求饶的时候就能够切中重点,说不定能让他大发慈悲放过你了。” 他将书籍竖起来翻找,连星茗一眼就瞄见了书名,瞳孔地震—— 《那些年被摇光仙尊始乱终弃过的男人们》 “???” 他劈手就夺过了书籍,“这什么玩意儿啊?” 世子肉疼抢回去:“诶!你小心点,这可是畅销书籍,花了我好多银子买的呢。我知道这次是来见道圣,就提前买了本准备临时抱佛脚。可是好奇怪啊,这本书写作‘男人们’,但我从头翻到尾都只看见道圣是如何被摇光仙尊惨虐的。” 旁边传来幽幽一声,“那是因为你买的是第二部,此书第三部才开始讲裴剑尊。” 连星茗震惊偏头,“你也看过?” 萧柳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耳垂通红小声说:“一到三部,我全都看过。但我个人最喜欢第三部,就是写裴剑尊的那本。” 连星茗张开嘴巴,缓缓后仰。 “第一部写的是谁?” “梵音寺佛子。” 连星茗眼前一黑,若是写的他师兄少仙长傅寄秋,那他还能勉勉强强理解。毕竟上辈子傅寄秋是真的对他很好,而他也辜负良多。 至今还觉得歉疚,难以释怀。 但……佛子? 他和佛子根本就不熟的啊。 “胡编乱造。”连星茗断言道。 “非也,非也。”萧柳伸出一只食指晃了晃,谈及此事他眉飞色舞,格外精神:“你们可知裴剑尊为何千里迢迢来堵截道圣?” “……为什么?” “因为就是道圣当年带人追击摇光仙尊,逼死了仙尊。裴剑尊至今还意难平啊,这都三千年了,一见道圣便想复仇。” 裴子烨想为他复仇? 连星茗好像听见了一种很新的观点,嘴角抽搐。 世子疑惑问:“可裴剑尊恨摇光仙尊啊,连带着一众无辜的琴修都一并恨上了。” “非也,非也。”萧柳的食指再次晃了晃,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道:“嘿嘿,你们可知道裴剑尊与摇光仙尊最开始是什么关系?” “……”连星茗有堵上萧柳嘴巴的冲动。 世子已经兴奋问出了口:“什、什么关系?宿敌?对手?朋友?知音?” “很遗憾,全猜错。” “到底是什么啊!快说!” 连星茗已经预见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对话,默默拿过被世子抛在一旁的书,掩耳盗铃般挡住了脸,心如死水默念大悲咒。 萧柳笑道:“世子的思维还是太局限了。他们之间啊,是……”说到这里,萧柳还卖了个关子,满意见到世子急到抓耳挠腮、面色通红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压低声音用气音说:“是未婚准道侣的关系。” 世子喷出来:“噗咳咳咳!!!” 连星茗:“……” 世子吃到了大瓜,大为震撼:“真的假的?!” “比真金还真。”萧柳一副嗑到了的模样,弯唇含蓄笑说:“而且还是两国皇室联姻,自胎腹中,就被定下来的娃娃亲!” 车队最前列的裴子烨丝毫不知道自己变成了瓜主之一,他骑马游街,带着冼剑宗招摇过市,只为平定平洲城内动荡不安的人心。 此举算变相安抚大家:别慌。 在百姓眼中,仙人骑骏马,似少年将军凯旋,威武不凡。在修士眼中,强大剑尊配长剑,一剑便荡可平疮痍山河。他就像是一个定海神针般稳稳定住了所有人的心,可是没有任何一人注意到他握住缰绳的手,早已经用力到骨节泛起了狰狞青痕,几欲攥出腥血。 又一次错过了将道圣斩杀剑下的机会。 街道两侧,数名新娘凤冠霞帔僵硬击掌,团团艳丽的红影从猩红的瞳底划过—— 裴子烨眼尾赤红,不甘咬紧牙关。 三千年前,他也曾有过一桩婚。 4. 第四章 大燕与佛狸两国联姻,结亲双方分别为燕王义子裴子烨,以及佛狸二皇子连星茗。两人尚在胎腹中就被订亲,本是件互利共赢的大好事,谁知道小孩呱呱坠地,竟是两个带把儿的。 两个男孩子还怎么成婚? 此婚约实在违背阴阳调和之道。然而两国皇室的为难只持续了半个月,便迅速达成共识:为了大局,您二位还是将就将就吧。 “我将就个屁将就。娶个男子像什么话,要娶你们自己娶!”在冼剑宗众星拱月长大的裴子烨第一次得知自己居然有个小未婚夫,霎时间恼羞成怒,提着把剑就杀到了佛狸。 小未婚夫不在家,去哪儿了? 跑到蓬莱仙岛修仙去了。 裴子烨马不停蹄又杀到了蓬莱仙岛,深夜的仙岛宛若世外桃源,瑶池玉液细雨添香,一切都美轮美奂仙气飘飘,只有他裴子烨被雨淋得像只落水狗,狼狈拔剑踹开门: “哪个是连星茗?滚出来!” 神庙内静悄悄,只有一单薄少年跪在蒲团上,遍布红痕的手抖颤捧着颗灵桃。 闻声,他吓得猛地一抖,愣愣回头看。 裴子烨正要再逼问,对上视线时沉默。 很漂亮。 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孩子,好像有些不伦不类,但放在眼前人的身上,却又惊奇的合适——少年姿容艳丽,一双桃花眼宛如碧波湖水,勾魂惑人。这种长相就算穿件破抹布都能艳光四射,当然了,前提是忽略少年惨不忍睹的指尖。 他的十指均被霍开血口子,尚未结痂的伤痕横七竖八遍布在指腹间,红淤青紫与白皙肤色形成鲜明对比,触目惊心。还不等裴子烨细看,少年就已经将双掌藏到了身后,低声问:“你是谁?” 裴子烨暗暗皱眉。 蓬莱仙岛是仙门大宗,上上下下的修仙者都是正道楷模,从未听说过体罚弟子的传闻。 十指均被割裂,真是毒刑。 算了,反正和他无关。 他将剑指向少年的喉咙,冷道:“我乃燕王义子裴子烨。此番前来是想找佛狸二皇子连星茗退婚,你只需要告诉我他在哪里……等等,你哭什么?!”裴子烨拿剑的手一抖,隐隐慌乱:“我说什么了吗?我什么都没说啊!” 少年红着眼眶看着他,双眼含泪我见犹怜道:“裴少侠所说的连星茗,我不认识。为避战乱逃难至此,此时见到剑就心生恐惧悲切,触景生情不免潸然泪下,还望少侠勿要介怀。” 裴子烨一个头个大,憋着气把剑收回鞘中,“战乱……你是大燕子民?” “如今大燕与佛狸均逢战乱,两国联姻才堪堪可抵御强国入侵,我是哪国子民还重要么?不过是个漂泊无依的可怜人罢了。”少年抬手拭泪,皲裂的指尖润入泪珠,更显凄惨:“家中一百零八□□人,前日全死于战乱,只有我一人侥幸逃出生天。” 裴子烨静默,心中伤怀。 两国联姻为的便是达成战略性同谋,以防止强国继续入侵。战乱一日不平,天下的可怜人只会越来越多,何时才能国泰民安。 正伤感时,眼前少年啼哭哽咽道:“听闻两国即将联姻,我这心中喜不自胜,还以为战乱终于能结束。谁知逃难至此,仙岛上上下下的人都告诉我,与其在这里痴心妄想,还不如早些攒钱为自己买块坟地。” 裴子烨:“他们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让你买坟地?” 少年凄苦摇头,惨然一笑:“因为二皇子根本就不认同这桩婚约。他说——我贵为皇子,生来便是上位者,凭什么要为子民牺牲自己的婚姻,我只需要会享乐、会增加赋税就行。” “……真是、真是厚颜无耻!” 裴子烨难以置信,这竟然是一国皇子说出来的话! 他满是愠怒说:“生为皇子,更应该担责。百姓本就遭受战乱之苦,我等修仙者虽不能参与凡人战局,却也万万没有乱世享乐的道理。” 少年苦笑:“可是裴少侠今日杀气腾腾而来,不也是来退婚的吗?” 裴子烨静了片刻,蹙眉说:“我原先只是不想娶男子,今日听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此想法幼稚至极。罢了,这婚不退也成。” 少年闻之惊喜,起身感激不尽盈盈一拜:“裴少侠愿做出如此牺牲,可见是个心怀天下的善心人!”裴子烨被夸得心虚,俊脸一红,刚准备张嘴谦虚几句,砰—— 一个灵桃从少年的后腰处掉落,咕噜噜滚到两人之间。少年迅速弯腰捡起灵桃,沉默几秒钟,眼眶湿润感伤说:“这颗桃子还是我从家中桃树上摘来,为此双手被枝叶划烂,如今桃子仍在,桃树与家,却再也不见。今日见到裴少侠此等大公无私之人,我便知道这颗我一直舍不得吃的桃子,总算是有了归处。”说着他两指一掰,把有桃核的半边递给裴子烨,“古有分桃美谈,今有草民分桃敬英雄,少侠请!” 裴子烨被夸得晕头转向,接过桃子,只觉得手中的半颗桃子重愈千金。 爱国爱民之心,便是这样沉重。 抬眼瞧见少年依旧泪湿衣襟,裴子烨关怀问:“你怎么又哭了?” 少年摇头:“唉,裴少侠虽大公无私,可那二皇子可不如您格局大。草民担心……” 话还没有说完,裴子烨就怒道:“我一个燕国义子都要为国捐躯了,他佛狸正统皇室血脉,还好意思推三阻四?你放心!他若不服,我亲自上门把他打服!这婚不结也得结!” “裴少侠果真是个大英雄!”少年总算是展露笑颜,桃花眼弯起勾心动魄。又突然面色微变,上前几步将裴子烨强行拽到窗边,一口气说:“不过打服二皇子倒也不必毕竟人家是个琴修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身娇体弱挨了一下保不准要原地去世,我这边来人了裴少侠远走不送!” 裴子烨被急匆匆推出窗户,莫名其妙又淋了一头的雨,“什么——” 少年:“桃核种下地就会长出桃树苗苗,等长出苗苗时,战乱也就平息了。草民代家中一百零八号亡魂感激裴少侠的仗义牺牲,告辞!” 窗户“啪”一声合上。 裴子烨单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心中热血翻涌豪气冲天,恨不得就地耍套剑招。 是也! 身为有能人士,自当报效天下! 还好今日先遇到了这位凄惨可怜的少年点拨迷津,不然恐怕会酿成大错! 他提步想冒雨离开此地,窗户后面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清寒声调:“你又偷吃祭桃。” “…………” 裴子烨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桃子,一晚上晕头转向的脑子总算是清醒了点,拨了拨桃身,下侧赫然一个贴上去的绳头小字标签:神庙祭品。 裴子烨:? 他缓慢又迟疑地放下了提起来的那只脚。 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顺着窗缝隙钻出,似毛茸茸的羽毛轻轻从耳廓上勾过。哪里还有半点儿我见犹怜的凄苦?少年的语调变了,散漫骄矜又贵气,非金山银山养不出这种格外欠揍的气质。 “怎么我每次偷吃的时候都被你发现,师兄,老实说!你是不是也经常来偷吃?” “……并无。你近日过度练琴,十指皲裂。师父让我给你送药。”傅寄秋冒雨而来,衣衫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他偏眸盯着满地雨水痕迹,神色淡淡问:“方才有人来过?” 连星茗学着他冷冰冰说话,“并无。”又眉开眼笑将手伸到他眼下,软声撒娇:“手疼,要师兄给我涂药。” 傅寄秋垂眸,语调平稳:“连星茗。” 连星茗这才一拍脑门,正色说:“没有人来啊,噢——刚刚跑进来一只落水狗,到处窜,窜得满地都是雨水。唉!” “……”落水狗? 屋外淋雨的裴子烨黑脸,把桃给攥碎了。 连星茗! 少年竟然就是连星茗。 被愚弄至此,他愤怒转身将手搭在窗户板上,刚想跳回去当面对质。 傅寄秋开口:“联姻之事。”只是说了四个字,他就突兀地停住。 窗外的裴子烨也顿住,眼皮跳了跳。 寂静足足持续了十几秒,连星茗茫然开口问:“师兄有话想说?” 傅寄秋偏眸并不直视他,声音透着微微的沙哑,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大燕的拟婚书已送至蓬莱仙岛。联姻之事,你……你如何想。” “如何想?到日子就成婚呗。”连星茗吊儿郎当跳坐到祭台上,翘着二郎腿啃了口桃子,“我若借蓬莱仙岛之威退婚,这桩婚约便会落到我皇姐的头上,那她一辈子的幸福可就葬送了。” “你的人生就能随意葬送?” 傅寄秋面色微沉,薄唇几近抿成一条线。 这同样也是裴子烨想问的问题。 连星茗机械嚼了嚼口中桃肉,沉默片刻才笑说:“不是我就是皇姐,不是皇姐也会是其他人,总归有人要作出牺牲。若是人人都高高挂起事不关己,战乱何时才能平息?再说了,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尚不能全尸还乡,我一纸婚书便能让千万人不必上战场,比起他们牺牲性命,我就和人成个亲,算得了什么。” 他耸肩说玩笑话: “为了佛狸,就算成亲对象是个被雨淋成丑狗的硬邦邦男儿郎,届时大红灯笼高高挂,红烛一吹,我也能当那是个娇滴滴的美娇娘。” 那夜裴子烨歇了对峙的心思,黑着脸一路冒雨赶回了冼剑宗,再未提过退婚之事。 哒哒。 马蹄声逐渐清晰,记忆中的陈年旧事被击掌声拍散,两侧的红嫁衣变成了漆黑夜幕中的唯一的鲜亮。裴子烨抬起手掌死死按住滚烫的眼眶,自嘲发笑:“还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桃核种下地就会长出桃树苗苗,等长出苗苗时,战乱也就平息了。 当年连星茗分给他的那颗桃核,在连星茗死去的那一年,终于长出了亭亭鲜绿的嫩苗。 “骗子。” 裴子烨勒马,面无表情看向郡守府。 队列最末,马车内。 “……后来啊,就在成婚当日,摇光仙尊单方面退婚,当众撕毁婚书,砸聘掀轿。一人一琴,就将裴剑尊的二百多名同门师兄弟杀了个干干净净,斩头剥皮抽筋拔骨,裴剑尊重伤无力阻拦,倒在其后眼睁睁看了全程,何其崩溃?那一天冼剑宗血流成河,大雪冰冻住满门腥血,足足三日不化!” “这就是震惊后世的‘冼剑宗之耻’,一袭血衣一把灾琴,摇光仙尊自此一战成名。” 萧柳说完,长叹一口气:“裴剑尊至今还耿耿于怀,不曾放下。” 世子瑟瑟发抖惊叫:“好狠心!” 萧柳:“是的。不知道摇光仙尊为何会突然变卦,翻脸无情再不认这桩婚。” 世子:“我说的是斩头剥皮抽筋拔骨好狠心!”他急切寻求在场另一废物的共鸣,只见连星茗拿书挡脸,捣蒜点头:“啊对对对。” 世子纳闷问:“你为什么拿书挡着脸?” 书后传来长吁短叹的声音:“多吓人啊。吓得我都不敢继续听了。” “……就你这个鼠胆子还去做诱饵。”世子愁眉苦脸道:“完了啊,听完这件事,我感觉咱们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裴剑尊了。如此血海深仇,难怪他恨摇光仙尊,甚至迁怒所有琴修。” 萧柳道:“不。” “?” “萧某认为‘恨’一字太过单调。”他沉痛摇头,动容说:“裴剑尊更难以释怀的,恐怕还有摇光仙尊至死,都未能还上的那一桩婚。” 连星茗:“……” 好端端的小孩,怎么就长了颗恋爱脑。 他掀帘,抬眸就看见裴子烨动作利落翻身下马,臭着脸冲这边重重挑了下眉。 像是在说:垃圾,还不快滚过来。 什么至死都未能还上的婚,这不是马上就要还上了么? 还是由这个前未婚夫亲自送嫁呢:) 5. 第五章 连星茗磨磨蹭蹭走到裴子烨身后,郡守不知道这两人是何种关系,不过既然敢去做诱饵,必定也是位修为高深的仙者。 他谄媚做了个四不像的拜礼,还未来得及说几句漂亮话,裴子烨便斜眼一瞥道:“有这个闲工夫,就多安排几间厢房供我门下弟子下榻。” 郡守连连应是,讪笑缩手。 又迟疑问:“那这些拿琴的仙人呢?” 后方的琴修纷纷好奇竖起耳朵。 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剑尊为何将他们抓起来,又听这位嗤声说:“府中有马圈的话就安排他们睡马圈,若有猪圈更好。” “……?” 郡守也惊了:“这……” 裴子烨冷酷脸:“这什么这,押下去。” 此番羞辱,琴修们怒目不敢言,冼剑宗的弟子们无奈摇了摇头,倒也没有真的去难为这些琴修。为首的大弟子低声安抚众人:“诸位无需惊慌,剑尊前辈这是在跟你们开玩笑呢。除障之事还要劳烦各位协助,请随我到客房商议。” 闻言,连星茗立即扭转脚尖,打算跟上大部队。 唰—— 一把黑色剑鞘拦在身前,锐利剑身冲出半寸。连星茗步子骤停,心中暗骂一句,回头时眯着眼甜甜一笑:“不知前辈还有什么吩咐?晚辈必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 …… 由侧门进入郡守府,离得远了,琴修们才敢爆发出愤懑之声,窃窃私语不止。 “裴剑尊为什么要将你表哥单独留下?”世子冷汗直流,拽着萧柳说:“刚刚只是讲了下摇光仙尊的事迹,他就吓得连脸都不敢露出来了。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比我还要胆小的人,若是裴剑尊再凶恶些,我都怀疑他能直接吓死。” 萧柳原本就忧心忡忡,听世子这样说,他更忧虑:“诱饵一事已无转圜余地,裴剑尊恐怕已经盯上表哥,态度才会如此恶劣。” “为啥光盯着他一人啊?” “世子难道忘记表哥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萧柳转头看世子:“若世子不行此等糊涂事,道圣便不会挑中表哥,裴剑尊更不会因此迁怒。” “啊。”世子心虚摸了摸鼻子,他也没想到一念之差,居然引出这么多事来。 行走间,众人经过马厩。 十月金秋,凉风瑟瑟,马厩里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鼻而来,上头又冲鼻,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一见到马厩,诡异安静了。 他们生怕冼剑宗临时反悔,真让他们大半夜睡在马厩中,纷纷步履生风跟逃难一般从马厩前快步走过。世子边走边回头看,还是忍不住小声哔哔:“这般瞧不上琴修,我就好奇要是摇光仙尊也在我们当中,裴剑尊可还会如此懈怠轻慢?” 萧柳神色微动似在认真思考,又摇了摇头,遗憾叹气:“萧某也十分好奇这个问题。只可惜仙尊早已逝去,我们怕是永远都无从得知答案了。” ** 裴子烨师承冼剑宗,是修真界最强大的剑修之一,几近半步飞升。论单打独斗,鲜少有人能从他的手底下讨到半点好处,又因其性情暴躁、直言快语的缘故,大多数修士遇到他都要绕路走。 自年少成名以来,百战百胜,英勇无畏的战绩广为流传——但他也曾败过一次。 并且还是惨败。 那一日举国红绸蔚为壮观,燕王下令大赦天下,祥云绕屋宇,喜气盈门庭。 春风得意,普天同庆。他亲自将佛狸二皇子迎进冼剑宗,眼角眉梢都藏着按耐不住的欣喜。 俊脸通红地挑开婚轿的轿帘—— 一场被世人期盼了数十年的隆重联姻,最终成为让无数人闻之色变的血腥凶案。 此事流传甚广,即便是身为凡人的郡守也听说过,见裴子烨默不作声盯着满府婚绸,郡守惊恐小声说:“仙人见谅,府中下人还没有来得及卸下红绸与红灯笼,我这就吩咐下去。” 裴子烨冷冷收回视线,下颚绷紧道:“不必。带我去见嫌疑人。” 嫌疑人? 一旁的连星茗脑子活络了起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障妖是个什么东西,只能大概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出,这是种看不见的妖邪。 既如此,怎会有嫌疑人? 郡守为两人引路,躬身介绍情况:“三日前下官纳了一名小妾,名唤阿笙。今日晨时突然披嫁衣走出府门,用手背鼓掌。下官出声叫她,她也不应,下官便直接掀开了她的盖头,哪知她当即就七窍流血暴毙,如今尸首摆放在大厅之中。知晓是障妖作祟后,下官便命人排查素来与阿笙有过交际之人,共计查出三名嫌疑人。其中两名为阿笙的父母,算作一方。” 说完,裴子烨许久都没出声。 转头一看,他又丢了魂似的盯着红绸出神,好像根本就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郡守心中更觉惶恐,脸色微白向另一位更面善的漂亮仙人求助。 连星茗见他看过来,好脾气接话:“那另一方呢?” 郡守松了一口气,掏出帕子擦拭虚汗道:“另一方,便是下官那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 谈话间,已来到大厅。 还未走近,便听到了一妇人大声咒骂:“平日官人乱纳小妾视奴家于无物,奴家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如今竟让堂堂郡守夫人跪拜小妾尸首,世风日下,宠妾灭妻!你、你不得好死!” 郡守面色一黑,恨道:“毒妇!” 听见郡守的声音,妇人声音一滞,发疯般掀开侍卫,刚往外跑出几步,就迎面撞上一人。她身形摇晃摔倒在地,被她撞到的那人却纹丝不动,弯腰搀住了她的手臂。 “夫人小心。” 头顶上传来了一道干净温和的声音,像是秋日湖水般清澈,听着就叫人无端安心。 她愣愣抬眼,连星茗眼角微弯,又重复了一遍:“夫人请小心。” 这一笑,满屋子都亮堂了不少。 妇人呆呆看着连星茗的脸,只觉得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黑发白肤,漂亮杏眼中点缀着柔和的关怀,那只搀扶她的手净美无瑕,叫人不敢冒昧触碰,唯恐脏了他的手。直到郡守的斥声传来:“大胆!见到仙人还不快下跪!” 妇人被吓醒,敬畏跪下。 她惶恐不安,胆怯出声询问:“敢问仙人,为何奴家也有嫌疑?奴家从未接触过阿笙啊!” 连星茗:“……”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大厅正中间摆放着一具盖有白布的尸体,正是阿笙。阿笙的父母跪坐在尸首旁边,害怕地缩着脑袋,连头都不敢抬。 裴子烨走了过去,直接当着两人的面掀开白布,掩着口鼻蹙眉细看尸首。 那两人低头瞥见女儿七窍流血的惨状,霎时间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过去。 好在他们晕过去前,裴子烨盖上白布,起身冷酷说:“除障从不问做没做过,只看想没想过。” 郡守夫人愣住:“何、何意?” 裴子烨最没耐心,转头冲连星茗扬了扬下巴,“你来解释。” 连星茗:“……”要命了,我解释什么啊我,在场所有人里面,没有谁比我更懵逼! 他只能硬着头皮胡诌道:“一切万法,皆从心生,心无所生,法无所住。不住法者,谓照见身心法相空也。” “……”屋子里诡异安静了。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郡守不明觉厉,拱手恭维道:“不愧是仙人,此等境界非常人能及。” 裴子烨瞥眼看他,“你听懂了?” 郡守头很铁:“自然!这句话的意思是……意思是……呃……” 裴子烨无情戳穿:“你没听懂。” 郡守:“……” 连星茗心中汗颜,你们当然听不懂了!因为这是佛教禅语,佛子以前天天在他耳朵旁边念叨,听得多了就背下来了,他自己都没搞懂是什么意思。 裴子烨皱眉看过来,“你师门是怎么教你的?连障妖本质都没弄清楚,就敢让你出来历练。” 连星茗:“不瞒前辈,晚辈就是师门的门主……” 一名修士却不知晓障妖本质,若是道圣在此,估计已经循着蛛丝马迹发觉他这个人很不对劲了。但裴子烨只是无语看他片刻,认真建议:“有你这种门主,你们门派干脆早点解散。” “……”建议很好,十动然拒。 “你可知四苦为哪四苦?”裴子烨再次抽查。 这题连星茗总算会,立即道:“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求不得。” “可真厉害,连这个都知道。”裴子烨嘲讽了一句,才满脸不情愿讲解障妖的本质。 他耐心不佳,讲起来也是简洁至极,但连星茗还是半蒙半猜的听懂了。 凡人在世有四苦,正是这四苦,让一个完整的人开始出现纰漏。执念越深,纰漏越大,障妖会寻找纰漏最大的人,附身在这个人的身体里面,被附身的人往往不会发现自己已被附身,因为他们的身体还是康健如常。 但这会导致那些引起他们执念的人出事,随着时间流逝,相似境况的人也会被牵连。 放在当下来看,便是有人对死者阿笙有执念,那个人便是被障妖附身的凶手。 不看做没做过,只看想没想过。 因此即便郡守夫人从来没有见过阿笙,也不妨碍她成为此案的嫌疑人之一。 郡守指着妇人骂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毒妇,面上从不过问我纳妾,心里却嫉恨不已。这不就正好对上了四苦之一的怨憎会?你心中嫉恨阿笙,却不得不与她共处!”说着他就叉腰,一副牛气轰轰清官断案的模样,裴子烨冰凉削他一眼,郡守立即歇了气焰,谄媚缩脖子笑。 裴子烨又转眼问:“郡守宠妾灭妻,你可曾恨过他与一众小妾。” “……”郡守夫人伏地颤抖,她不敢对仙人撒谎。 裴子烨又问:“恨到不想与他们同处一室,却又不得不共处?” 郡守夫人眼眶一红:“奴家……奴家……”她猛地磕下去放声啼哭:“奴家绝不可能被障妖上身!奴、奴……求仙人们饶了我!!” 这是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被障妖上身了。 “符合四苦之一的怨憎会。”裴子烨冷冷下令:“押下去。” 两侧侍卫强行架起郡守夫人,将其往外提出几步,郡守夫人挣脱侍卫一下子扑倒在连星茗的脚下,无助哭求:“仙人救救我——我真的没有做过!不,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连星茗将她扶起,含笑安抚:“夫人不必惶恐不安,现在凶手是谁还不能确定。等明日将阿笙重新送嫁一次,才能真正确定。” “明日重新送嫁?”郡守夫人愣了。 连星茗笑道:“是的。若夫人未被障妖上身,便不会被障妖驱使毁掉送嫁之事。” 郡守夫人稍稍心安,被带走时不再哭嚎,甚至还感激不尽冲连星茗拜了一拜。 裴子烨皱眉,盯着连星茗看。 “虚伪。” 连星茗佯装不安:“请前辈明示。” 裴子烨缓缓眯眼,一语道破:“你在故意提醒她,明日阿笙会被重新送嫁。” 连星茗是真冤枉:“……前辈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想要安抚那位可怜的郡守夫人。”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裴子烨转过身不再看连星茗。 胸腔灌满了酸涩,呼吸也变得急促。 像这种面热心冷之人十分少见,可是三千年前,他也曾遇见过一位。 这种人的心,旁人怎么捂,都捂不热。 郡守夫人这个嫌疑人被带下去后,大厅中还剩下另外一方嫌疑人,正是死者阿笙的父母。这两人原先一直面露惊恐不敢出声,直到听见“送嫁”二字,才瑟缩抬起头。 话语间带着浓重的乡音:“俺女儿都已经死了,怎么出嫁啊?” 明日出嫁,是由连星茗作为诱饵出面,并不是真的要送嫁阿笙。可对着嫌疑人当然不能这样说,郡守直言:“把尸体搬进花轿里。” “……!”夫妻二人一惊。 凡人对于“入土为安”看得很重,如今女儿死于非命,不能入土为安就算了,竟然还要折腾尸体到花轿里送嫁……冥婚可是大忌讳啊! 是要遭天谴的! 但他们不敢出声制止,其中一人瑟缩小声问:“那俺能拿到补偿的银两吗?” “……”裴子烨挑眉看向郡守,“这两人又是什么情况?” 郡守抹去冷汗道:“他们是摆地摊的,平日里就做些筐筐篓篓,补贴家用。前些日子突然找到我,说要将阿笙卖给我,想换两个破宅院,还要我许他们下半生荣华富贵。” “你答应了?” “答、答应了。” 如此,连星茗就懂了。 四苦之一的五阴炽盛,说的便是追求与现状并不相符的事物,迷失自我。 裴子烨显然也明白了,挥手让人将其带下去。临走之前,那对夫妻心中惊惧,不敢直视仙人,还在小声问郡守:“阿笙死了,大人之前答应俺们的荣华富贵还算不算数?要是不算数的话,俺家里还有一闺女能卖,就是年龄小了点,才十一,再长几年就能生娃娃……” “走走走!快走!”郡守慌忙将他们赶走,诚惶诚恐走回来道:“乡野村民难登大雅之堂,两位仙人拿他们当个笑话看就好。” 顿了顿,他说:“阿笙那日坐轿子来,用的是纳妾的规格。若是让仙人做诱饵,还得换成娶妻的规格,不知道此事能否再延一日,这样下官也好吩咐手底下的人准备。” 裴子烨不耐:“为何要换成娶妻规格?” 郡守一愣,转头看向连星茗。 小琴修墨发青衣容貌姣好,弯唇浅笑时通身的气派,正是俗世中画中之仙的模样。 这样的仙人,用纳妾规格? 即便只是假婚假嫁,也属实是在羞辱。 “下官怕唐突了仙人。” “唐突又怎样?”裴子烨烦不胜烦,不在意敷衍,“就按照纳妾来办,流程能省则省。” 冼剑宗大弟子将琴修们送去安住,来到大厅就听见这么一句话。他眼角抽了抽,上前为裴子烨找补说:“萧道友务要误会,剑尊前辈的意思是障妖不除,受害者只会越来越多,故而流程能省则省,这是为了城中的百姓在考虑。” 一般来说,剑修都直爽暴躁,这位大弟子长相朴实,性格也格外的敦厚。伸手不打笑脸人,连星茗拱手回:“道友言重。” 大弟子同样拱手:“明日委屈道友了。” “不委屈不委屈。” “委屈的。” 两人说着场面话,突闻后方门扉微动,裴子烨抬步走出大厅,头也不回轻嗤:“毛病。” “……” “……” 前往客房的路上,大弟子还在道歉:“剑尊前辈并不是故意想折辱道友,实在是时间紧张,只能继续沿用纳妾的规格。” 连星茗是真的没有放在心上,本来就是假婚假嫁,何必当真。他微笑圆场说:“裴剑尊这是顾大局而不拘小节。” 顾大局而不拘小节? 其实就是不放在心上而已。 大弟子心里叹气,暗暗摇头。 虽然并没有经历过那件事,可他也曾听师兄弟提及过。当年两国联姻无比隆重,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需要过目的流程数不胜数。距离婚期越来越近,许多规章还未彻底确定下来,燕王便头疼来试探,说有些不重要的东西可以省掉。 裴子烨当即暴起,拔剑让燕王闭上嘴。 即便时间再紧张,他也事必躬亲,兴奋又谨慎筹备大婚那天的相关事宜。平日里看本剑谱都嫌字多,那几天却捏着鼻子一遍一遍描写婚书,拿剑的粗手数日不碰剑,只碰毛笔。 写完觉得字迹不好看、排版不顺意,便掀页重来,非得写到自己满意才行。 写到自己满意还不够,他还要拓印一份提前拿给摇光仙尊看,问后者喜不喜欢。待对方点头,他才回去翻阅古籍凡书,千挑万选要偷偷在最后添上一句。 漫天薄雪染尽落日余晖,冼剑宗的一处小小屋舍,曾有一人奉上一颗澄澈的年少真心,将一句话反反复复写了几千遍,练了几万遍,方才面红耳赤悄悄添上婚书——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想到这里,大弟子看向连星茗的视线已经隐隐带着点同情与怜惜。 “……”唉。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6. 第六章 两方嫌疑人都哭诉没有被障妖上身,那么他们之中的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连星茗摸了摸下巴,摇头。 猜不透。 毕竟就连嫌疑人自己都稀里糊涂的。 平洲城因障变封城。照这样下去,他何时才能回到门派享受养老退休的咸鱼生活? 唉! 连星茗与大弟子同时长叹一声。到了客房,大弟子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件婚服,心中怜惜,语调也格外轻缓说:“萧道友请放心,虽然明日的婚嫁事宜按照纳妾办,但冼剑宗准备的是娶妻的婚服……就是、就是……”他面露尴尬。 连星茗一看那层层叠叠宛若莲花般铺开的裙摆,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千万不要告诉我,这是一件女装。” 大弟子扬唇尬笑:“道友还真是料事如神。” “……” 大弟子自认理亏,已经做好再次赔罪的准备,怎知少年抬手便接过婚服,甚至还抖开在身上比量了一下,末了微笑点头说:“尺寸合适。” 这般配合,倒让大弟子更觉不好意思,“明日午时送嫁队伍会从阿笙家中出发,道友今夜好好歇息,午时前偷偷前往那处等候便好。” 两人客客气气拱手,友好告别。 连星茗转身进入客房,把门关严。 这才挑眉打量婚服,当年两国联姻时他穿的都是男子婚服,如今重活一世,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过那件昂贵的婚服最后落哪儿了来着? 应该没有进他的传承墓当陪葬品吧。 …… …… 大弟子将连星茗送到客房之后,便马不停蹄赶到了剑尊的下榻小院。 此处待遇可比其他人好太多了,假山绵延成片,绿柳斑驳成林,玉石桌凳雪白晶莹。裴子烨坐在玉桌边,冷着脸盘剑在侧擦拭剑身,他身前还跪着一名哭丧着脸的小剑修。 大弟子走近时,刚巧听见那小剑修苦巴巴说:“我本以为那人真找到了摇光仙尊传承墓的位置,才会喜不自胜前来告知前辈。哪知他将我们带过去之后,拿了钱财便脚底抹油溜走,真是想死!骗钱竟然骗到前辈您的头上了。” 大弟子差点吐槽出声:“……” 剑尊前辈又被骗钱了吗。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骗钱了。修真界大能自感大限将至,会提前打包好自己的全部家伙什,寻一处僻静隐蔽的地方,开建传承墓——死后的仙体也会传送封存进墓中,用以逃避仇家鞭尸。此为常态,后世中的无聊人士甚至还会比对那些已经被发现的传承墓,比比谁的家底更丰厚。一般来说传承墓虽隐蔽,但架不住俗世人多啊,再怎么隐蔽都会被时间洪流击垮,随着开垦农地、填山建林等,最终它们都会被人有意无意地发现,继而引起一阵争抢传承的热潮。 然而有一座传承墓,至今都没有被人发现。 那便是摇光仙尊的传承墓。 摇光仙尊的家底,自然叫人眼热。可让大家更好奇的,是这位在传说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姿容绮丽冠绝天下,却一朝疯魔无端挑起腥风血雨,他的身上本就带有传奇色彩,能够勾出人们心中最原始的探索欲望。三千年间有无数人想寻到这座传承墓,最终全部无功而返。 世间有传闻,若是能找到这座传承墓,也许就能穿梭过岁月的长河,堪堪触及到这位迷雾般的无情仙人,隐约窥见他的心。 剑尊前辈为何想要找到这座传承墓,大弟子不敢深想,可冼剑宗上上下下全都是剑修,素来爱与人切磋。损坏的法宝武器,赔偿人家的庙宇楼阁,银钱像流水般哗啦啦流逝,他们就差在脑门上写上一行大字:人傻,钱少。 眼下又屡次三番的被人骗钱……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呜呜! 在大弟子来之前,裴子烨已经将小剑修狂喷了一顿,现在看样子是准备要喷第二顿了。 “弟子这就差人去追回银钱。”大弟子一边说着,一边冲小剑修使眼色:还不快走! 小剑修感激泪目,悄摸摸站起身,半弓着腰倒着往后退。这走姿太像宫里的太监了,哪里像个剑修?裴子烨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慢着!” 小剑修浑身一抖,满心悲催拱手:“前辈还有何吩咐?” “我问你。”裴子烨垂眼擦拭剑身,语气似随口一问:“你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有找到?山挖空了吗?去湖底看了吗?若当地有土地庙,就把土地庙掀翻了看看,这些你全都看过了?” 小剑修冷汗直流。 把土地庙掀翻了是什么操作?这不是折损自己的功德嘛。 他回:“弟子虽并未全看过,但已经证实那人所言均为胡编乱造,他根本就没有找到摇光仙尊的传承墓,只是听闻您甚为挂怀,才铤而走险妄图火中取栗。” 裴子烨黑睫压下,寒声一字一顿念道:“……甚、为、挂、怀?” 小剑修茫然抬头,有什么不对吗? “前辈!他的意思是——”大弟子再次临危救场,一把扯住小剑修,扯着嗓子故意大声说:“谁不知晓您厌恶摇光仙尊!此恨意天下皆知,故而才会催生出许多亡命之徒!” “……?”小剑修听得一愣一愣。 赶在小剑修说话以前,大弟子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急急忙忙拉着他告罪往下退。 两人走得慌忙,都没有察觉到有一本书顺着小剑修的衣摆滑落在地。那本书安安静静躺在草地里,裴子烨擦剑的手掌一顿,面色难看至极豁然起身,难以置信瞪着书名。 《那些年被摇光仙尊始乱终弃的男人们》 书册最下方还有一行黑体加粗的小字——第三部:春宵一刻空欢喜,一片真心埋血席。 只看这短短两句话,浑身血液仿佛都瞬间倒灌入头顶,叫人恨不得生生咬碎后槽牙! 剑光骤起,锐利剑气转瞬席卷庭院,绿柳扬起漫天飞絮,玉石桌登时粉碎。远处隐隐约约响起旁人惊呼之声,裴子烨盛怒出手将书籍斩裂,收剑时仍不能平复急促的呼吸,胸腔起伏剧烈。这时候,秋日寒风穿堂而过,将片片残页吹拂至庭院中的各个角落,缓慢悠然下坠。 他面色冷峻立在漫天残页之中,森寒目光直勾勾凝视着面前飘落残页上的章节名——四十八次赠药。 ** 冼剑宗与蓬莱仙岛之间有一条直通之路,后世人将其命名为“九节风”,若是追溯源头的话,还得追溯至三千年的那位燕王妃身上。 “此草药名为九节风,有活血止痛的功效。摇光练琴刮伤手指,你作为他的未婚夫,理应去给他送药,表达一下关心。”燕王妃喝了口茶,果不其然听见对面人满脸无语道:“九节风他那边买不到?我送到之前他那小伤口没准都愈合了。” 燕王妃无奈看了眼自己从小养到大的便宜儿子,“此行重点是让你当面关心他,不是送药。” “我不去!”裴子烨直接推开药瓶,上次初识的过节还没过去呢,他被连星茗耍得团团转,不提着剑揍这人一顿出气就已经很给佛狸国面子,眼下还想要让他示好送药?他赌气将话说绝:“王妃请派人通知他,子烨近日心浮气躁修行不顺,已经想好了要走杀妻证道这个捷径。” “!!!” 两侧扇扇的宫女花容失色,吓得跪了一地。 燕王妃又气又好笑:“又在胡说。” 裴子烨抱着剑,背过身绷紧一张俊脸又赌气道:“等国难过去,我便杀妻证道!” 裴子烨最终还是没有拗过燕王妃,臭着一张脸千里迢迢赶到了蓬莱仙岛。经历了上次的大雨淋狗头,这次他驾轻熟路,十分顺利地就找到了躺在躺椅上晒太阳的连星茗。 彼时的少年正合眼假寐,红衣薄衫裹着单薄身形,一只脚高高抬着轻蹬着面前的石桌。躺椅摇摇晃晃,将春日暖阳摇出了氤氲光影。 像只歪歪扭扭晒太阳的不雅小猫。 裴子烨黑脸走近,抓住摇椅下端便重重向后一掀——少年像是提前知道般,闭着眼一脚踩上他的手掌,翻身下躺椅又带着躺椅转了个方向,弯唇再次躺了上去:“这就是你们大燕的见面礼仪?多谢裴少侠体恤我这个可怜的伤患,这个方向的确能晒到更多的阳光。” “你怎知是我。” 裴子烨吃痛揉手,诧异。 连星茗这才睁开眼,一双桃花眼带着浅浅的笑意。他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听脚步声。在下好歹也是个琴修,这点功底还是有的。” 裴子烨盯着他的手,缓缓皱眉。 上次来时还是一个月之前了,当时他就注意到连星茗十指均有割裂伤痕。如今伤没养好,反而更严重。 他取出药瓶扔给连星茗,道:“燕王妃托我送给你。”想起王妃的叮嘱,他又不得不涨红脸加上一句关心:“你这伤真是被琴弦割的?” “怎么,只许你们剑修被自己的剑气所伤,不准我们琴修被自己的宝贝法琴割到?”连星茗笑意满满起身:“难为裴少侠跑这一趟,还请替摇光谢过燕王妃。” 裴子烨看他走近,警觉:“你干什么?” 连星茗走到他面前,弯唇打量他的脸片刻,才点头:“不错。” “……什么不错?” “长得不错。”连星茗笑着经过他,语气痛惜:“上次见过少侠被雨淋湿的惨状,我夜半都辗转反侧,噩梦连连。心想未来要与这么一个傻小子过一辈子,真是上辈子造孽啊!” 裴子烨僵硬站了会儿,等少年身上的甜蜜花果香抽离,他才堪堪回神。猛地抬步追进屋子,抱臂白眼反击道:“我还嫌弃你呢!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割伤一个月都不能好全,细皮嫩肉。” “谁跟你说这是一个月前的割伤?这是今天早上刚被割出来的新伤。”连星茗走到柜子前,单手抵住下颚做思考状。 裴子烨困惑:“可是我启程时燕王妃说你练琴割伤——这已经是两日前的事情了。” “她没骗你,我两日前也被割伤了。”连星茗不在意甩了甩手,“每一日都被割出新伤。”说罢,他话锋一转:“裴少侠,你觉得这瓶药放在哪一层抽屉比较好?” 裴子烨偏头看了眼柜子,心中再次泛起无语。 他们剑修修行,都以清苦环境居多,如此才能锻炼出剑修的坚韧与忍耐力。身边这个琴修居住环境奢华张扬,就连柜子都镶花刻玉,每层都摆放着一柄法琴,琴下才是镂空的抽屉。 “有区别?”裴子烨问。 连星茗:“自然有区别!裴少侠这就不懂了吧?从上到下总共摆放有五把法琴,这第一把呢,是我从传承墓中九死一生取出来的,是最为心爱的‘二老婆’,睡觉都想抱着睡。这第二把呢,是刚成为琴修时我自己雕刻的,它是我的‘三老婆’,这第三把呢……” “停!停!”裴子烨打断:“摆放在最上层是你的最爱,最下层则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是这个意思吗?” 连星茗点头:“所以裴少侠想让我将药摆在哪一层?” 裴子烨冷酷:“随便你。”他紧紧盯着连星茗的手,后者将手伸向第五层柜子,他面色骤然一黑,后者又抬手来到第二层,他这才眉头舒缓,不等郁气散去,那只遍布伤痕的白皙手掌又弹出两根手指,像小人走路一样往下走,来到了第四层,裴子烨觉得这个人真的是非常的欠揍!他暴跳如雷:“磨磨唧唧,要放就放!” 连星茗大笑出声,迅速将药瓶放到了最上层的抽屉,“裴少侠稍安勿躁嘛,你的药和‘二老婆’放在一起了。” 关上抽屉时指尖向下压,伤口再度迸裂,青肿的指腹处划过一道鲜红,涂上了洁白无暇的玉石抽屉,触目惊心。 裴子烨在一旁看着,心脏无端重重一跳。 他僵硬咽了咽口水,喉结微动。 “为什么把药放在最上层?” 连星茗笑容满满回:“你花了两日时间才送来的,自然要放在最宝贵的地方。” 裴子烨面色古怪瞥他一眼,说:“我先把话放在这里,我们之间只是协议联姻,我绝不会对你起什么心思。同样,你也千万不要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连星茗深吸一口气,掩面假哭道:“裴少侠说话好难听!凡界夫妻有七年之痒,这还没到七个月呢裴少侠怎么就开始痒痒了呜呜呜!” “…………”和这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浪费他的修炼时间。 裴子烨眼角抽搐片刻,转身就往外走。 连星茗哭声一顿,扬声喊:“啊,这就走啦?裴少侠不留下用午膳吗?” 裴子烨面色涨红跨过门槛,语气愤愤然:“你自己吃吧!撑死你得了!” 身后又传来少年的响亮笑声:“更深露重,裴少侠路上小心!” 见鬼,大白天的说什么更深露重。 裴子烨一路冲回了冼剑宗,气到都没回大燕皇宫向燕王妃复命。往返四日的奔波消耗人的精气神,他一回仙府便立即躺上床,准备好好睡一觉,倏然间,他又面容怪异爬了起来。 拽着被子闻了闻,没有。 提着衣领闻了闻,还是没有。 最后他闻了闻剑穗,果然!那份花果清香是从剑穗上传来的!连星茗的卧室里熏的是什么香,怎么留香时间这么长? 裴子烨刚酝酿好的睡意全消,盯了剑穗许久。毛茸茸的剑穗之中好似浮现出一个画面——一只青肿的指腹染了鲜红,涂上了洁白无暇的玉石抽屉,一点、一点向下轻抚游走。 “你的琴和二老婆放在一起了。” 夜深人静,裴子烨心跳得厉害。 鬼使神差地,他提起剑穗凑近嗅。剑穗尚未靠近鼻尖,他就俊脸爆红,提剑就把剑穗砍了个稀巴烂—— 难闻至极! 再次听到连星茗的消息,又是一个月之后。裴子烨坐在燕王妃宫中,从早上坐到了中午,时站时坐,一言不发瞪着燕王妃。 “……”燕王妃:“王儿有话不妨直说。” 裴子烨“咚”一声坐下,面无表情抱着剑,冷冷道:“没事。” 燕王妃心中了然,无奈:“摇光喜欢你的传闻当真不是我们放出。前段时间有人担心佛狸悔婚,此时的确需要这种传闻来安抚人心,但我们怎可能会这样做?你若实在困惑,不如去问问摇光,也许这些传闻是佛狸皇室放出。” 裴子烨立即起身准备出发,走到殿门口又绕行回来,满脸不情愿地说:“既然王妃真心想要传话,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走这一趟,下不为例!还请王妃下次有话叫别人传……对了,王妃这里还有没有八次风?” “……”那种草药叫九节风。 燕王妃又不是开药铺的,怎可能时时刻刻备着九节风,她准备差人去太医院取,裴子烨却急不可耐地先走一步,直接在路上买了九节风。 这次赶到蓬莱仙岛时已是黄昏,还未走进院落中,甜蜜的花果清香便扑面而来。裴子烨想起上次的经历,便有意放轻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一轻,屋中便传来一声低笑:“你的脚步声再轻我也能听得出,裴少侠。” 戏弄人不成反被嘲,裴子烨不爽走进。 连星茗端坐在书桌前抹药,五指包满纱布,十分凄惨。裴子烨看了会儿这人的手,将带来的药瓶放到桌上,正要说话时,连星茗疑惑抬头问:“燕王妃又托你送药?” “……嗯。”对视几秒钟,裴子烨将原本要说的话憋了回去,眉头紧皱:“你的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那日回去后问了相识的琴修,旁人练琴虽也会磨坏指腹,但绝对不会日日都被割伤,更不会伤得像你这样重。” 连星茗:“练多了呗,他们练两三个小时,我一天练十八个小时。”他不想多谈,笑容满面抬头问:“找我什么事儿?” “谁找你了!”裴子烨像是个被点燃的炮/仗,怒声:“是燕王妃找你!” 连星茗:“噢,燕王妃找我什么事儿?” 裴子烨这才沉静下来,拉开椅子坐在一旁,语气苦大仇深道:“你可听到近日的传言。” “什么传言?” “就是说我们俩、说我们……说你……”裴子烨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连星茗单手拿剪子剪断纱布,头也不抬:“说我喜欢你的传言?” “!!!”裴子烨猛地直起腰,末了自觉反应过大,又攥紧剑柄干咳一声,佯装冷静问:“是你们佛狸皇室放出来的吗?” “不是。” “那就好,既然并非两国皇室放出谣言,我们可以协商选一个好时机澄清。” 连星茗抬头:“为什么要澄清。” 裴子烨一滞:“……?” 连星茗放下剪子,眼角弯下说:“我自己放出去的传闻,我为什么要澄清。” “……”室内陡然安静。 烛火摇曳,星星点点的微弱光亮映入眼前的这双漂亮桃花眼中,熠熠生辉。裴子烨瞳孔微缩,愣愣盯着连星茗看,当初他得知自己还有一桩娃娃亲时都没像现在这样震惊! 许久之后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嗓音干哑问:“你怎么会放出这种传言?” 连星茗起身,将剪刀与纱布收好,又添了烛油,拿了本琴谱准备挑灯苦读。 几乎他走到哪里,裴子烨的视线就紧跟到哪里,在屋子里绕了一大圈,才最终绕回书桌边,连星茗放下烛台,见这人竟然还在盯着自己看,他好笑挑了下眉道:“裴少侠的政策论不及格?这么明显的事情,有必要问么。” 烛光从侧面而来,摇曳的暖光将他漂亮的眉眼映照得更清晰,那些光晕从眉峰溜到眉尾,又随着眉尾的轻挑涌动的一瞬,裴子烨的心仿佛也被高高挑起到柔软的云端,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强行按耐下心底的燥热,他面色不变点了点头说:“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就好,也省的我多费口舌。更深露重,裴少侠路上小心。”连星茗才发现桌上还留着小药瓶,他只能起身又去放药。 裴子烨临走前,看见连星茗再一次将药瓶放到了柜子最上层,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唇角勾起,返程的步伐都变得轻快许多。 两日后,他回到了大燕皇宫。 燕王妃等待已久,见面便问:“如何,传闻究竟是谁传的?” 裴子烨落座,牛饮了一罐茶,才勾唇说:“是他自己传的。” 燕王妃听完,并不觉得惊讶,点头:“看来他也听闻佛狸欲退婚的谣言,为了稳定民心才想出这个法子。” “不,没那么简单。”裴子烨低笑一声。 燕王妃:“?” “子烨认为,这两个谣言均是他所传。”裴子烨道:“破而后立的道理王妃不懂?民众本就认为我与他无感情维系,那他便先传出我俩婚事有变,再传他喜欢我,如此一来便是破而后立,两国人民心中的疑虑自然消散。” 燕王妃迟疑:“可他若想破而后立,借佛狸皇室来回应岂不是更能稳定人心?” 裴子烨一脸你怎么还不懂:“以传言攻克传言才更显真实。况且,他这样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想假公济私。” “……??” 燕王妃哑然问:“济什么私?” 裴子烨坐直身形,颇不含蓄地咧嘴一笑,悄声:“他想济的私,是我。” 燕王妃尾音微颤:“……啊?” “王妃这都没看出来吗?”裴子烨面色红润,眼睛亮得惊人,把剑扔到一侧掰着手指头细细数:“第一次见面,他分桃!分桃是什么意思王妃明白吧?第二次见面,他就将我送给他的药放在最上层抽屉,和他的老婆琴放在一起!——老婆琴,老婆琴,这种暗示是个人都能看得懂吧?后来他更是忧心我的政策论是否及格,他还关心我返程是否安全,不止一次关心!!此为情到浓时呼之欲出!还有,我的脚步声他一下子就能听得出来!他——他还叫我裴少侠,多次夸赞我威名赫赫!”说话间薄唇无意识地扬起,一憋再憋到底是没有憋住,裴子烨难以自制蹦起: “真相已经无比清晰!他这是想借着传言对我表白心意啊,太隐蔽了,太隐蔽了!若不是子烨聪慧有加,差点就没发现!” “……” 燕王妃:“???” 7. 第七章 白驹过隙,春去秋来。 燕王义子裴子烨一朝踏入仙门,数十年过宫门而不入,修仙修到人失踪。而今短短半年间就跑了四十多趟大燕皇宫,到后来宫人们见到他都掩唇发笑,心照不宣—— 小主子又想去见未婚夫啦? 说来也怪。 他想去见连星茗,偏偏不直接去见,还非要绕个弯子从燕王妃这里取走九节风,末了还昂着下巴硬邦邦扔下一句:“下次别再差使我去送药,麻烦。” 这日,燕王妃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迟迟没有等到这句话。 裴子烨坐在对面,盯着药瓶发呆。 燕王妃疑惑:“我儿为何心乱如麻?” 裴子烨眉头紧皱:“王妃宫中有内奸,将我曾经说过的话传了出去。” “哦?” “就是我说待时局稳定后便要杀妻证道这句话!” 燕王妃愣了瞬,噗嗤一笑。 裴子烨苦大仇深抬头:“这话说不定都传到连星茗的耳朵里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燕王妃笑着摇头:“我还当你受了什么莫大的冤屈——这话难道不是你自己说出口的?” “我那是气话,怎能当真。”裴子烨眉头皱更深,“可他要是真信了怎么办?” 燕王妃:“他不会信的。你可知你往返于冼剑宗与蓬莱仙岛的那条路都被人取了名字?就叫做九节风!”说罢笑出声:“世人皆知你的心意,摇光那般玲珑之人,怎可能不知。” “我有个屁心意,那是他们瞎说!” 裴子烨脸色骤然一红,大声反驳完,又心事重重低头:“连星茗在佛狸国受尽宠爱,到了蓬莱仙岛后又深得师长关怀,他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此事重点不在于他信不信,而是他知道我说了这种话,会不会……” “哦~”王妃懂了:“你怕他生气!” 裴子烨气恼道:“我怕他生气干什么?我又不在意他。况且你不知道,他这个人脾气可好了,我说什么他都不生气,天生笑脸迎人。” 王妃又懂了,“那你就是怕他伤心!” “我……我……随你乱说!”裴子烨嘴唇动了动,一副想反驳又无从反驳起的模样。最后自己一个人抱着剑鞘背过身,面无表情生闷气。 燕王妃见他是真焦躁,便提议说:“想许多有何用?你不如当面向他好好解释。” 裴子烨闷闷不乐:“我打听过了,他成日练琴不顾自己的身体,被师门罚禁练十日。他又没受伤,我怎么去见他?” 王妃好笑:“你想见他难道非要找个由头?想见便去见,从前怎么不见你这样畏首畏尾。” 畏首畏尾这词,裴子烨绝不会认下。 他壮志踌躇便出发了。 一路上都在给自己暗暗鼓劲——管他娘的,生气就生气!伤心就伤心! 大不了他让连星茗打一顿出出气。 想法如此彪悍,可临到蓬莱仙岛裴子烨甚至都不敢踏进一步,愣是在附近晃悠了接近两个时辰,焦头烂额就差挠破头皮。 待会连星茗该不会真要气到对他出手吧?那他要是格挡时不小心伤到对方怎么办?小小琴修,细皮嫩肉,那还不一剑就捅了个对穿。 若是不生气……伤心,伤心也不行啊。一个男孩子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裴子烨觉得很烦,若这个男孩子是连星茗,裴子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象一下心里就更烦闷堵塞了。 眼看着天都快要黑了,裴子烨还垂头丧气蹲在小道上,瞪眼拔草。身后传来一声诧异的嘲笑:“干嘛呢?冼剑宗弟子兼职除草?” 裴子烨一惊,恍惚回头。 月光倾泄而下,碧波秋霜荡入了那双桃花眼之中,红衣少年抱剑而立,浅笑吟吟。 好看到让人胸腔发麻。 他抱着把剑—— 剑修对剑格外敏感,那把剑由玄铁而铸,剑身雪白犹如千年不化的积雪,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冲天的凛冽剑意,可见其主人性情高寒。是把好剑!裴子烨先发制人:“你哪来的剑?” “我师兄的。” “哪个师兄?” “我还有哪个师兄?”连星茗听见这话,像是听见了多好笑的笑话,捧腹笑道:“这话你跟我说说也就算了,可别在我师兄面前说——我师兄少仙长傅寄秋,你没听说过?” 少仙长的威名冠绝天下,裴子烨自然听说过,他还知道少仙长的剑是本命剑,从不离身。不等他询问,连星茗捶胸顿足:“师父罚我不能碰琴,还把我的五把琴老婆全收缴了!都押在师兄那里,师兄就把本命剑押在我这儿了。” “……” 本命剑还能押来押去? 作为一个剑修,裴子烨本应痛斥这种胡闹行径,可他的注意力却总被旁的事物分散。冼剑宗也有不少弟子,裴子烨有无数师兄,也有无数师弟,他起身时有些吃味问:“为什么这话不能到少仙长的面前说?” 连星茗耸肩:“师父就收了我们俩个弟子,年轻一辈就我俩辈分最大。我师兄这个人吧,比较实诚,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派系之下只有我这么个师弟,那他就只有我一个师弟,派系之下只有他这么一位师兄,那我就只能叫他师兄。我若乱叫别人师兄,他是要生气的。”话语间带调笑,半真半假,裴子烨一时之间都分辨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实话实说。 即便远在冼剑宗之中,裴子烨也听闻近日连星茗与少仙长势如水火,积怨颇深的传言。他不放心:“你和少仙长真闹翻了?” “还没翻,估计快翻了。” “……” 裴子烨忽然想起来初来蓬莱仙岛那日所见,少仙长将连星茗堵在祭庙当中,询问联姻事宜。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微微泛酸的猜测,“你们该不会是因为联姻……才闹翻的?” 连星茗瞪他一眼,哭笑不得:“师兄事务繁忙,哪有功夫管我和谁成婚。”顿了顿,他收敛笑意淡淡说:“因为练琴。他不许我偷偷练琴,争执时我不小心误伤了他……我被收缴武器也是因为此事。” 误、误伤了? 裴子烨愣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连星茗出手,不!他甚至都没有见过连星茗发怒的样子,这人在他的印象里一直都笑嘻嘻的,散漫开朗又脾气好。 对面传来疑惑声音。 “你找我有什么事?” 裴子烨回神,这才想起来正事。 经过方才的一遭,他发觉连星茗对他的态度一如往常,难道还没听说杀妻证道? 没听说可就太好了! 裴子烨干咳一声,看天看地小声说:“我是想来提醒你,近些日子你可能会听见一些不太好的传言。我先把话放在这里!那句话确实是我说的,我不否认,但是那不是我的真心话,反正、反正你听了以后也别难过,我……” “你是指杀妻证道?”连星茗打断。 裴子烨:“……” 裴子烨震惊:“你都知道了?!” 连星茗将剑按入怀中,腾出两只手为他鼓掌,边鼓掌边摇头:“不愧是你,不愧是裴少侠。此等豪言壮语哪里是个人能说出来的?至少我就说不出来,真是开眼了。” 果然生气伤心了。 裴子烨来时准备了一箩筐的辩解之言,可对上面前人微微潋起的眸,他瞬间就忘了个精光,支支吾吾想解释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最后他焦躁之下猛地抽出剑,双手奉上剑梗着脖子凶巴巴喊:“我错了!!你想出气随便你打!我今天要是还手,我就是你孙子!” 连星茗后退一步,“不不不你别害我,上个没还手的还是我师兄,我直接喜提十天禁闭。我若把你打伤,冼剑宗和大燕国还不得扒了我。” 裴子烨低头瞪地,表情更凶:“你放心打!男子汉大丈夫,我绝不打小报告!” “…………”连星茗偏头,笑出声。 听见笑声,裴子烨才愣愣抬头,眼睛被那明媚的笑意晃了一瞬,说出来的话也呆呆的:“你……你没生我的气?” “没有,没有!我逗你玩呢。”连星茗走近,还是笑:“没关系的,你不必在意,那句话我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裴子烨眼睛微亮,接连两日的赶路他都焦躁难安,如今听了这么一句话,好似高高悬起的心总算是回归了实处,突然无比安心。 安心之余,还有滔天的感动。 ——他好爱我! 脑子里像炸开了缤纷的烟花,只剩下这个仿佛在识海里欢乐跳舞的想法。 此等过分言论,若是换作裴子烨自己,恐怕都得提剑追杀八百公里。连星茗竟然如此包容,不仅反过来安慰他,甚至还眼角弯弯叮嘱了一句:“夜深了,更深露重,裴少侠回去路上请小心。” 得此一言,裴子烨返程路上格外小心,逢人便炫耀有人叮嘱他小心行路。 “仙人是出门派修行?”有人问他。 他便兴高采烈回:“嗯!没办法,谁叫家里有个小琴修整日瞎担心我出事!”俨然都快把蓬莱仙岛当成自己的师门了。 简而言之,很上头。 翌日清晨行至半路,他发现路上有人立了块界碑,篆刻四字:九节风路。 这条路竟然真的被人命名为九节风了!裴子烨细数这半年来,他往返冼剑宗与蓬莱仙岛之间总计四十七次,送药直接送出了一个路名,还有谁?他就问问还能有谁? 裴子烨久久矗立于界碑之前,扬唇之时脑后的高马尾都被清晨的阳光润泽,鲜衣银剑少年郎,意气风发提剑在界碑之上刻下一行字: 九千九百九十九! 四十七次送药算得了什么?他们剑修平生大开大合,最看不起这种可怜巴巴的小数字,他打算在成婚之前再送满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九节风! 微风送来秋日的凉爽,灿烂的晨光铺满大地,春天走了,草木却还留有甜甜蜜蜜的春日余韵,最终这个数字永远止步于四十八。 只是隔了几日,裴子烨便又兴致勃勃要出发,往常临近连星茗的居所,人都还没有见到,就会听见这人嬉笑询问声。这一次裴子烨都走到房门前了,迟迟没能听见声响。 门虚掩着,一片安静。 居所主人若不在,无端闯入是为下乘,裴子烨换了个角度往里看,意外发现连星茗趴在床上将脸埋在臂弯里,不知道在作甚。 裴子烨便起了吓唬的心思。 他推门悄声走近,手掌抬高往被上重重一拍,下面立即传来一声痛呼。 连星茗从臂弯里抬头。 裴子烨一看他的脸,便愣了。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哭过的原因,他的眼眶通红,脸侧还留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碎发略微遮挡半张面颊,也挡不住横至耳廓的大片淤青红痕,往日莹白的耳垂如今也充着血,缀着丝丝血痕。如此凄惨,看着都叫人心尖刺颤。 对视几秒钟,裴子烨眉头猛地拧起,眸中燃起怒火:“你的脸怎么搞得?!” 连星茗像是才反应过来,抬手挡了下脸。锦被从他的肩头滑落,他只穿着白色的里衣,背上只会比脸更凄惨。血迹甚至已经渗透了绷带,又渗透出里衣落了朵朵红艳的梅花。 “犯了错,师父惩戒。”他是带着笑说这句话,耸肩:“挨了个巴掌,师父问我知不知错,我拒不认错,就又倒霉多挨了十几棍。” 裴子烨定定站立几秒钟,一句话不说就转身要往外走,气势汹汹。 连星茗一惊,“诶——”他撑着床铺想要爬起,突然面容扭曲一瞬,嘶声倒了回去。 裴子烨听见后面的声响,才走回来,一把将其按回床上,怒声道:“躺好!” “你想去干嘛?” “自然是找你师父算账!” 连星茗长吁一口气,弯唇道:“师父他老人家本就因为我要气到减寿十年,你若因为此事去寻他,岂不是成心要再气他。” 裴子烨难以理解:“究竟所为何事?”这半年来他看得很清晰,蓬莱仙岛上上下下的师长都十分溺爱眼前的少年,有什么好资源都往这人面前堆,就连出门历练回来,都不忘买些佛狸国特产哄少年开心。究竟是犯了什么错,他的师父竟罚得这样重,蓬莱仙岛中人也不阻拦? 连星茗说:“小事。” 裴子烨更怒:“小事你师父至于扇你巴掌?你刚刚是不是哭过了?” 连星茗胡乱抹了把脸,娇柔做作捂脸哭叫:“刚刚没哭,现在要哭了!因为裴少侠太不讲道理!” 裴子烨简直能被他气死,“怎么又成我不讲道理了。” “我都说了是小事你还要追问,我不要面子的嘛。”连星茗透过指缝瞅他一眼,见他欲言又止,便迅速捂眼继续哭嚎:“我不听!我不听!你要是去找我师父算账,我实在是没脸见人,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床头!” 每到这种时候就惯会装疯卖傻,裴子烨也是拿他没办法,翻白眼冷哼道:“你不想让我去就算了,我还懒得为你出头呢。” 连星茗这才停止哭嚎,放下手掌时满面的笑容:“你又来送药?” 如此明显的转移话题,裴子烨攥紧药瓶,心情变得更糟糕。刚要说话,对面便传来一句笑言:“替我谢过燕王妃,难为她整日都挂念着我。” 裴子烨所有的话全部被堵住——他很想说燕王妃挂念个屁,是我自己送的药。 最终他闷声:“知道了,我会向她转达你的谢意……别动,我给你上药。” 上药本是一件寻常事,尤其对于他们这些修士来说,那都是大伤小伤傍身,背上的伤又没办法自己上药,便会委托信任的人代劳。因此裴子烨的手伸得十分顺遂,直奔连星茗的后衣领而去,后者却猛地忍痛翻身,下意识避开了他的手。 “…………”屋中霎时间安静。 缄默许久后,连星茗眉头微微蹙着,缓缓摇了摇头:“多谢好意,但是不必。” 裴子烨的手依然悬在空中,心底不敢相信,说话的口气也是不确定:“你戒备我?” 连星茗松开眉头,方才的蹙眉好像只是一闪而逝。他弯唇笑道:“裴少侠哪里的话。你好歹也是燕王义子,如此尊贵的身份,怎能劳烦你伸出贵手来做这种事。” 裴子烨咬紧牙关,无声垂下了手。 “那我把药收起来,你之后再涂。”说着他就转身走向柜子。 说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 若是其他人这样对他,裴子烨早就暴跳如雷拔剑宣战了,但他现在能感觉到的不仅仅只有生气,心里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空荡荡的,仿佛被人挖出了一个会钻冷气的大洞。他想要填补起大洞,却怎样努力都于事无补。 伸手拉开第一层抽屉—— 他再一次愣住。 这半年来,他每一次来蓬莱仙岛都会顺手带上一瓶九节风。不论连星茗有没有受伤,这好像成为了他们之间一个约定俗成的小习惯。而今抽屉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四十七瓶九节风,均未开封,最早带来的那一瓶甚至已经结网落灰,可怜巴巴地缩在抽屉的角落——它被放在了最令主人喜爱的那一层,却根本不属于这个位置。 “裴子烨。”连星茗轻声含笑,第一次称呼他的全名,“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裴子烨恍惚将药瓶放进,“你说。” “认识以来我们一直都在争论谁娶谁嫁,此事影响皇子威仪,乃至影响国威,至今都没有争论出结果。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可以做嫁的那个,我也可以穿嫁衣上花轿,但我有一个条件。”连星茗尾音勾着笑,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味道:“我要你以五十万精兵为聘。” 裴子烨呼吸都凝了,一寸一寸扭头看他。 “……你疯了?” 连星茗枕着手臂,闻声闷笑说:“或许吧。我要五十万精兵为聘,其中十五万铁骑,二十五万轻甲,剩余为樵汲草料饲养人员、辎重、医疗。”那双桃花眼依旧浸着柔和的笑意,眼波流转间似在暗暗审视:“裴子烨,你肯给么?” 呼吸变重。 秋风扫过门厅,虚掩的门“吱呀呀”拉长了声音,砰一下重击在墙上,它被狂风按到动弹不得,抖颤着在冷风中哀鸣。 裴子烨同样动弹不得,面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声音嘶哑难辨:“若我不肯给?” “那联姻之事便就此作罢。” 连星茗笑了,笑声一如初见时那般,像是根羽毛轻轻挠上人的胸腔,“如此也算是拨乱反正,你不是也和我一样,打从心底抗拒这桩婚事吗?不过此事不急回复,你可以先回去与燕王商议。”顿了顿,他又说:“更深露重,裴少侠路上小心。” 裴子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门的,他像个傻子,更深露重这句话听了四十多遍才迟来地反应过来,这原来是一句逐客令。 从来没有什么关心。 这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句逐客令。 心脏沉重跳动,胸口疼痛收紧,他在冷风中站了许久,头晕目眩地往回看。大门无情紧闭,秋霜落索,寒风卷起他的鬓间碎发,那张俊秀少年气的面容已然惨白。 他这才恍惚意识到一个铁血般的、从前一直被他故意忽略的事实:半年间,他来到蓬莱仙岛见连星茗四十八次,连星茗却一次都没有主动去冼剑宗找过他。 连星茗根本就不想见他。 有些话放在从前是叫人甘之如饴的蜜糖,放在现在回想起来,更像沾了糖的砒.霜。 恰似他为扬言杀妻证道而请罪,当时的连星茗笑着回应他——我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为国联姻不过是他二人肩上的责任,联姻的对象想要杀妻证道、想要举案齐眉,还是想要朝秦暮楚,有在意的必要? 桩桩件件,谁妄自动了心昏了头,而谁又始终清醒,一目了然。 嗒嗒。 脚步声。 裴子烨眼眶微红转过头,迎面走来一位清冷端正仿若谪仙的白衣青年,他手中一柄长剑夹霜带雪,恰似明月无瑕。 只是一个照面,裴子烨便瞬间认出了那把剑,从而认出了这个人。 连星茗的师兄—— 少仙长,傅寄秋。 8. 第八章 就像传说中那般高山仰止,傅寄秋的步伐很稳,左手持剑右手持药瓶,在经过他的时候,不带任何情绪地淡淡转眸看了他一眼。 旋即举步越过他,敲门而入。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却宛若洪川倒灌入天际,漫山遍野都叫嚣着威慑与压迫,浑身血脉为之涌动沸腾。裴子烨入冼剑宗修行以来,天不怕地不怕,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不是生命危机,而是另一种更加隐晦的危机感。 “所以你就吃少仙长的醋啦?”燕国王宫,燕王妃听完裴子烨手舞足蹈的描述之后,疑惑:“你为何说他的眼神和本宫很相似?” 裴子烨一拍桌:“父王每次选秀时你坐在主位上,看底下的秀女都是这种眼神。” “什么眼神?” “来自正宫的蔑视啊!” 燕王妃扶额:“胡说八道。少仙长仙人之姿,为人更是端正守礼,是修仙正道当之无愧的下一任魁首,他以后可是要管教你们所有人的,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子烨冷哼:“我就是不爽他那个眼神!凡事都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我先来,他后到。” 燕王妃好笑摇头,道:“对,对,是你先来。与其在这乱吃飞醋,你不如仔细想想未来大婚之日,婚书上应该写什么。” “连星茗这个人笨死了,还说我和他一样抗拒这桩婚事。无论我在婚书上写什么,他恐怕都觉得我随便抄了套模板。” “那你就将你的心意直白写上婚书,他总不会连婚书都不看吧。” “……” 裴子烨愣神,沉思。 燕王妃笑着拿出一叠书页,“这里是一些合适的词句,你可以看看。” 展开书页,裴子烨低头一看便恶寒到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觉得肉麻至极。 什么问世间情为何物,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什么众里寻他千百度…… 这都什么鬼玩意儿,连星茗看见了都能当场笑死!成婚之后他哪里还有半点颜面?届时必定会被拿来嘲笑他一辈子。 裴子烨告退,转身就躲避洪水猛兽般俊脸通红往外跑。 燕王妃叫道:“所以你打算写哪句?” “还没想好,不过我肯定会写上最符合我心境的句子!王妃只等着看那天他见到婚书有多惊讶哈哈哈……”裴子烨朗笑着回头,高马尾少年郎墨发随风而起,连步子都雀跃。 时间将这明朗肆意的大笑定格在最意气风发之时,他日举国红绸,灯烛辉煌——若能有幸以江山为聘,将婚书送到天赐良缘的心上人眼前,便是他裴子烨柳暗花明之日! ** 他日举国红绸,灯烛辉煌。 裴子烨并没有迎来那个心心念念、喜欢躺在躺椅上晒太阳的散漫好脾气小琴修,而是迎来了墨发红衣、一战成名的摇光仙尊。 裴子烨睁开眼睛,室内空寂萧瑟。 竟坐着睡着了。 桌上还摆放着被剑光扫至粉碎的书页,最上一层的残页堪堪六个字:四十八次赠药。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醒时分才依稀发觉早已经物是人非,曲终人散。 他持起那一纸残页,下方流露出更多的残页,字字句句熟悉又残忍:九节风、更深露重、江山为聘、五十万精兵…… 铺天盖地,仿佛能将人溺毙而亡。 这些残页被恶狠狠投入炭盆火蛇之中,有一页从火苗中逃出生天,晃晃悠悠飘至书桌下,裴子烨探身拾起,指尖抖颤着攥着那张纸,像是要将上面的字攥入骨肉鲜血当中。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他曾经悄悄添在婚书最后的一句话,他想着,肉麻便肉麻,即便被嘲笑一辈子他也认了。 最终连星茗下轿子,看都没看一眼婚书,抬手便撕了个粉碎。时至今日,裴子烨都不知道他为何会当众悔婚,还将冼剑宗二百余名迎亲弟子扒皮抽骨,凶残屠杀殆尽! 他恨不得杀进阴曹地府,揪住连星茗的领口问问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可曾感觉到半点儿亏欠,你倒不如当场将我也杀死!为何最后要留我一命?任我数年不解辗转,任我猜忌沉沦! 可这个世界上没有阴曹地府,人死不能复生。他的满腔怨怒就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甚至都找不到可以为之负责的对象。 午时,平洲城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人们藏在窗户下,惊慌失措向外张望。唯有某处农舍聚集无数修仙人士,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来往间,众人十分有默契地避让一人,自然就是抱剑而立的裴子烨裴大剑尊。不知道是不是大家的错觉,那块儿好像都有实质化的黑气环绕,裴子烨的心情肉眼可见得差。 大弟子迈着小碎步靠近,瓮声瓮气禀告:“裴剑尊,送嫁事宜已备好,琴修们充当送嫁队伍,我等剑修远程保护。” “两方的嫌疑人如何?” “郡守夫人安养在郡守府邸,目前尚未有异动,已命人撤去她附近的看守,想来她若要捣毁送嫁,不会受到任何阻拦。死者阿笙的父母已带来农舍,就是……” 大弟子心中哀叫连连,“他们还带着小女儿,逢人便问是否愿意出钱买下。” 裴子烨:“……” 大弟子苦不堪言:“此事该如何处理?” 裴子烨不耐烦偏头,眼神锋利如刀,“屁大点事都来问我,那我要你有何用。” 今日的裴剑尊比昨日还要怨气深重。 偏偏还有一人凑上前行礼问:“咱们是不是该出发了?” 裴子烨才看见他,锐利星眸眯得更渗人。大红宽袖微微隆起,其下是层层叠叠的刺绣裙摆,像极莲花绽放。 红衫映入眼底,仿佛滚烫的岩浆灼热眼眶,心脏剜裂剧痛。自那日以后,裴子烨就看不得有人穿红嫁衣,他会喘不过气,偶尔昏头之际还会认错人,掀开盖头看见的是一张张惊慌失措又陌生的脸。 他注视着连星茗的头顶,后者深深低头,几乎将脸庞藏进了拱起的宽袖之中。 他看不见连星茗的脸,却依稀再一次有了错觉,恰似故人来。裴子烨握紧剑柄,视线一寸一寸下移,看向连星茗行礼的双手。 那是一双莹白细长的手,手背整净干燥,指尖干净。 记忆中的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手指长得那么好看,却总是遍布血痕与青紫。裴子烨大梦初醒,咬紧牙关,失望地别开了视线。 “吉时已到,启程!” 出嫁这种事,连星茗熟练。 刚坐进花轿,侧面轿帘就映出了道挺拔身影,自然是裴子烨这尊“大佛”。 裴子烨隔着轿子道:“死人会坐?” 连星茗从善如流躺倒,“躺好了!” 裴子烨冷哼一声,“你今日就只有一个任务,就是装死人。若是连死人都不会装,那你就真的做一个已死之人吧。” 这话听的旁边人都心惊胆战,轿子里却传来带笑的声音:“前辈放一百个心,我最会装死了。”花轿附近的琴修们面面相觑,无不暗暗钦佩这少年性格实在乐观,笑面迎人,该吃吃该喝喝,啥事都不往心里搁。 送嫁队伍行至半路。 吹锣打鼓,两侧屋舍紧闭,满城风雨欲来。 整整一个时辰,郡守夫人无异动,阿笙的父母同样乖乖呆在农舍中。修士们愈加心惊胆战,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不论旁人如何惊恐,连星茗心态平和。有一说一,裴子烨确实能带给旁人偌大的安全感,与他为友便会顶上一把强大的保护伞,与他为敌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连星茗前世死无葬身之地了——虽然他的死和裴子烨无关。 裴子烨这人相当不禁夸,连星茗刚在心里夸他一句,这人转头便冲琴修们道:“尔等继续前行,我要回一趟农舍。” 连星茗:“???” 琴修们:“???” 众多琴修险些当场给裴子烨表演一个裂开,这可是障乱啊!还是如此大规模的障乱,想必该障妖一定十分强大。如今能够净化障气的唯有琴修们的琴音,可能够打得过障妖的只有剑修这种武力值强大的人,裴子烨走了,他们怎么办?他们就只能排队等着被障气污染了啊! 连星茗见小辈们惊慌,开口问:“前辈走了我们怎么办?” 裴子烨展望前路,此处距离郡守府已不远,障妖却迟迟没有现身。 也许是畏惧他才不敢现身。再这样下去这趟白送,他冷嗤开口:“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说罢策马扬鞭,身形消失在滚尘之中。 “……” “……” 好、好特立独行。 萧柳出声安抚众人:“诸位道友无需害怕,冼剑宗大门大派,裴前辈又贵为剑尊,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吾等去送死……”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大家伙更惶恐了。裴子烨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普通修士去送死,但要是这些普通修士换成琴修——冼剑宗之人都仗义,出门在外常常除恶扬善帮扶弱者,他们唯独不帮一类人。 便是琴修。 隔着轿帘,连星茗看窗外一人抖得厉害,便凑近问:“你怎么也在送嫁队伍里?” 世子面如土色:“我来看热闹。” 连星茗道:“好大的胆子,除障你都敢来看热闹!你是不是觉得有裴剑尊在就不用怕?现在裴剑尊走了,你傻眼了吧?” 世子啐道:“你难道就不傻眼?你我一样废物,五十步怎好意思来笑百步。” 萧柳焦头烂额安抚下众人,才勉强让队伍继续前行。他眼眶微红,连星茗见状好心安慰:“倒也不必如此紧张,在……” 萧柳与他同时开口,神色激动:“裴剑尊见到满目红绸触景生情,伤心到无法再继续送嫁了!他的心中果然一直放不下摇光仙尊!——表哥你怎么了,表哥为何突然闭上了眼睛?” 连星茗倔强地把安慰说完:“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冼剑宗的人正在暗中保护。” 萧柳茫然:“冼剑宗自然会暗中保护,裴剑尊不会扔下我们不管不顾。他是一个正义的人。”说着他拿出那本罪孽的万恶之源书册,边走路边认真翻书:“表哥稍等片刻,我这就翻出‘摇光仙尊突逢大变伤心欲绝,裴剑尊雪中送炭小意温柔’这一篇章给你看。” 连星茗:“不必了……” 世子震惊:“快收起来,要是给裴剑尊看见了咱们要完蛋!”队列后排传来嘈杂声,世子还以为裴子烨去而复返,大惊失色把那本书抢了过来扔进轿子里:“藏起来!” 连星茗迅速拾起书册塞入袖中。 藏好书后,轿外嘈杂声不消,反而变得更大。 连星茗问:“是裴剑尊回来了?” “不是。”萧柳的声音低沉许多,“表哥呆在花轿里不要动,附近有障气游走。” 话音刚落,铮!不远处一声琴响,此琴响像是掀起了战斗的号角,附近又有连绵不绝的琴响声,庞杂交错在一处。 脚步声,尖叫声,大喊声。 连星茗立即懂了,嫌疑人已到。 他心里也好奇谁才是凶手。 掀起轿帘,前方人头攒动,琴修们惊慌失措地后退,视线穿过人潮,他看见有一团黑乎乎的雾气环绕在正前方,被雾气环绕的是个陌生男子。 ——竟不是郡守夫人或阿笙的父母? “把阿笙还给我!!!”男子喉咙里发出非人般的吼叫,手臂向前一推,滔天的黑气遁地而走,被黑气沾染到的琴修们当即舍弃法琴,瞳孔涣散用手背鼓掌。世子吓到脸色惨白,狂拍轿壁催促:“有人被障气污染了!快跑啊!” 在场之人唯有世子大叫“快跑”,修士遇障乱,必定不计生死迎难而上,大家正色摆好古琴,指尖在琴弦上飞掠,几现残影。 此情此景放到两侧屋舍内躲藏的普通人眼中,是仙人斗恶鬼的英勇无畏。放到连星茗这个琴修大成者的眼里,真叫帮倒忙! 这些人难道没有发现男子变得更加暴躁? 萧柳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忙高呼:“诸位道友快停下!不能弹这些!” 他的提醒声被四面八方的嘈杂撕扯破碎。 “以往都有用,怎么这次没用了?!” “快——谁去把他按住——” “不要靠近他,那边全都是障气!” “后退!快后退!” “咚”一声巨响,花轿被放到了地上。世子惊慌:“为什么没有用?” 萧柳提琴,语速极快道:“净化障气有两种曲目,大多修士只知戾曲,戾曲奏响叫镇压!此障妖凶恶,镇压不住。只能安抚——便是弹些祥和的曲目让他平静下来。” 世子:“那你弹啊!!” 萧柳:“摇光仙尊后期创的曲目皆为戾曲,这些全部流传了下来。他只有年少时期创的曲子是祥曲,三千年间已经全部失传。” 世子张大了嘴巴:“……草。” 两人面色发白对视时,后面轿中传来连星茗的疑惑声音:“世间祥曲千千万,为何非要弹摇光仙尊的曲子?” 世子怒回头:“你怎么比我还掉链子!只有摇光仙尊所创琴曲才对障气起作用——这一点天下皆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 连星茗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但此等惊险情况不容他多问。他皱眉将轿帘掀开,环顾四周,黑气化为一个巨大的空心圆,将他们所有人包围在其中。透过隐隐约约的黑气间隙,能够看见远方有剑光闪烁,想必是暗中保护的剑修们想要突破这重重的黑雾。 连星茗眉头皱更紧,有些犹疑。 该出手吗? 可他的祥曲已经全部失传,若是现在将其弹出来……岂不是在自曝? “无碍,裴子烨不在,这里也没有其他熟人。”连星茗安慰自己:“大不了治完障妖本尊就先行一步,拍拍屁股自去逍遥快活!” 世子想要逃跑,前后左右却都包裹着乌黑障气。他想要大喊叫大家别再弹了!不要再继续激怒障妖,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混乱的琴音中,最终他绝望跌坐在花轿前,双手抱头碎碎念:“早知道我就不来看这个热闹了,那本被摇光仙尊始乱终弃的男人们我还没有看完,我好想看完啊呜呜呜!” “世子,前两部不好看,只有写裴剑尊的第三部才是精华之作……”萧柳这种时候竟然都不忘初心。他抬头看了眼铺天盖地滚滚而来的障气,沮丧心叹一声“生死有命”。 肩膀却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萧柳愣住,转过头。 “表哥?” 连星茗并没有看他,十指交叠向前一抻做了个手部拉伸动作,叹息道:“你的法琴,借我一下。” 9. 第九章 萧柳面露不解,懵懂递上了法琴。 世子一看法琴到了连星茗的手里,脸色登时就绿了,惨叫出声:“放过你自己吧!萧柳这种天才都不行,你上能行?”他到现在都记得这个小琴修弹琴有多废,慌忙伸手去拽:“一起跑!咱们捂住口鼻许能逃出去。” 连星茗身形后缩,避开了他的手。 “都说了戾曲不起作用,你尝试了又能怎样……我、算了,我顾不上你了!你死后我会给你烧纸钱的啊啊啊!”世子惊慌失措抓紧萧柳,强行拽着人往花轿后方逃命。 四面八方琴音杂乱,将障气搅和得愈加猖獗。只是跑了几步就拽不动,世子回头一看,就瞧见萧柳驻足回望,神色犹疑。 世子险些给他跪下来,“又怎么了?” 萧柳:“世子,你仔细看障气。” 世子仓皇向周围看,他们依然被包围在障气之中,无处逃脱。不等他细看其中差别,花轿中传来“铮”一小节琴音,如千姿百态的水流动倾泄出。 这琴音十分微弱,在周遭混乱的戾曲包围下,犹如被群狼凶恶环伺的小白兔。不细听几乎听不见声响,可偏偏就是这段琴音,使得涌动的乌黑障气卸下暴戾,不再被北风撕扯叫嚣。 再抬眼远观,浑身上下散出障气的男子突兀地止住所有动作,他像被定格在原地,猩红双眼紧闭,仿佛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咕噜—— 世子吞咽口水,惶恐又茫然压低声音:“他怎么不动了。不是说戾曲不起作用……”话说到一半,萧柳便正色,“嘘!”一声制止了他。 “这不是戾曲,这是……这好像是……”萧柳自己也不太确定,眼睛亮得惊人。他快步跑近花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带着世子也被迫踉跄靠近,琴音穿过鲜红轿帘,更加清晰。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琴音太古清新,宛若高高悬挂在夜空上的洁白弯月,闻之心旷神怡。萧柳呼吸急促,激动说:“没错,绝对没有听错。这是祥曲!这是已经失传了三千年的《西乡月》!” 世子惊愕:“啊?”他傻眼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呆滞道:“可是已经失传的曲子,你表哥怎么会弹?” 萧柳为人温和有礼,可此时此刻却完全忽视世子的询问,恍惚道:“相传摇光仙尊平生偏爱戾曲,他所创的祥曲连他自己都很少弹,总共也不过是三两首。这几首曲子经过无数的改编、变调,只剩下零星原谱残章。其中《西乡月》算保留较好的曲目——可这首曲子的开篇三拍子已经丢失,大多数人都只能从中间开始弹起,无头又无尾,净化障气的效用十分糟糕,可表哥方才却弹出了前三拍!他弹出了缺失的篇章。”他转头看向障气,哑然喃喃:“竟起了作用。” 世子对音律一窍不通,听得也一知半解,但他大概能听懂一个重点:起作用,就说明不是瞎弹,他弹对了——那个废物小琴修把失传三千年的缺失琴谱给弹出来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为什么会弹? 琴修们也发觉不对劲,惊疑不定地停下了手。倏然间,不少人宛若惊弓之鸟般“腾”一下子站起身,震惊看向花轿方向:“西乡月?!” “西乡月不是已经失传了吗?前面这段是真的原谱?莫不是改编恰巧与原谱一致?” 改编与原谱一致的概率极小,毕竟创作者是摇光仙尊,天下何人能与这位仙尊争辉?可是概率小不代表没有,也许这位小琴修只是撞运气,恰好合上了前三拍。 曲目过半,古朴的琴音穿梭过三千年的时空,顺着清泉流水的嘀嗒声,绽放在众人眼前。眼看着那无边弦月被乌云遮掩,它数次要划破乌云冲出迷障,铮铮!曲目的高潮已过,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翘首以盼。 名曲《西乡月》无头无尾,如今有了“头”,他们今日能有幸听得到“尾”吗? 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直到空灵的琴音再一次响彻众人耳畔,悦耳灵动。 唰唰—— 他们立即回头看向被障妖上身的男子,心脏宛若被拉紧的弓弦。男子眼白上的猩红逐渐褪去,周身环绕的黑气也隐隐淡却。 “!!!” 一片哗然! 甚至有人不顾场合欢呼,世子呆滞问:“等等,什么意思?他们在瞎叫什么?” 萧柳面色涨红:“弹出来了!表哥将整首《西乡月》都弹出来了!”他激动抓紧世子的手臂,眼眶都滚烫:“你可知珍宝遗失三千年的滋味?摇光仙尊的生平经历全都是谜团,每缺失他的一页琴谱,对于吾等琴修来说可谓是剜心之痛。数年来有无数琴修翻山越岭想要找到过往琴修大能的传承墓,就是想要看那些人有没有偷偷摘录下仙尊的半张曲谱……” “等等!你再等等,我知道你很激动但你先不要激动。”世子打断他的慷慨陈词,惊愕道:“你们的关注点是不是弄错了,你表哥为什么能弹出原谱?” “……”萧柳面上的笑容骤然凝住,他才回过神,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旋即如梦初醒,神色空白缓缓看向花轿,众人与他相同,在经历了最初的激动与狂喜之后,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位小琴修。上百个紧张探究的视线尽数凝滞在鲜红轿帘上,不知从哪儿刮起一阵西风,裹挟着轿帘翻飞而起! 大红喜袍迤逦极地,绵延出无边艳色。 连星茗端坐抚琴,想去阻拦已是不及,抬眸时恰好与那障妖男子对视。 这一下子可就捅了马蜂窝,男子本已被安抚下来,忽而目眦欲裂暴怒嘶吼:“骗我——你不是阿笙!”乌黑障气再不被拘束,它们翻滚着呼啸着,扑面而来! 连星茗低喝:“快帮忙!” 他这具新身体灵力实在低微,只是弹了首曲子便脱力。好在他方才已经演示过一遍,琴修们当即抚琴,齐力奏琴安抚男子、净化障气。 世子猝然掀开轿帘,问:“你不是说你弹琴很废吗?” 连星茗一脸无辜:“我何时说过。” 世子震惊叫道:“我上回问你的时候,你还说你弹琴万径人踪灭!这不就是很难听的意思?我还以为你我一样废物,结果你居然偷偷练会了失传的名曲?!” 缝隙里又冒出来一张脸,萧柳眼神锃亮,欲言又止:“表哥为何会西乡月……表哥知道仙尊的传承墓在哪儿?” 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连星茗抬眸,他没想到一个凭空而出的障妖,竟能让普通人变得如此强大,上百名琴修通力合作也无法将其安抚。偏偏无人敢近那男子的身,众人一边弹琴一边后退避让障气,很快退到花轿前。 即便四面障气不再向中间收拢,此时的境况也不容乐观。 他们逃不出去。 且那男子正在一步一步向这边逼近。 萧柳迟疑道:“为何祥曲作用也有限。” 连星茗心道一声当然,人若生病最讲究的是对症下药,他当年创《西乡月》一方面是为了糊弄师父布置下来的作业,另一方面是想吃佛狸国的特产小吃马奶糖糕,深更半夜想到就差流口水,最后边吞口水边哀嚎写下了这首曲谱。此男子为何对阿笙有执念,他猜不到,但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因为思乡之情。 会是因为男女之情吗? 连星茗罕见地犯了难,这可如何是好,他从来没有创过有关爱情的曲子。 “他过来了!”世子迅速倒戈,转而将连星茗看作了全村的希望,眼巴巴看过来:“除了西乡月,你还会其他祥曲吗?” 我自己写的我当然会,但全都是思乡之曲。 连星茗汗颜想:原来我小时候这么糊弄的嘛,交作业都只用这一种主题。 若论以爱情为主题,那是真的没有。但有一首后期所创的曲子可以勉勉强强搭上几分关系。事不宜迟,连星茗素手轻拢琴弦,凭着模糊的记忆不太确定地弹奏了一小节。 这一串音调比起《西乡月》的轻灵欢快,听起来更加的诡秘危险,偏偏节奏缓慢,乍一听视野中仿佛浮现出一个舞姿曼妙的西域舞姬,赤足上的铃铛叮铃响,举手投足携着隐秘又克制的诱惑。 世子手臂起一层鸡皮疙瘩,问:“这又是啥?” 对摇光仙尊了如指掌的脑残粉萧柳,此时也迷茫,“这……不知,萧某从未听过。” ——你们当然没有听过了!因为这首曲子他只在道圣一人面前弹奏过一遍,甚至嫌弃到都没有取名字。勉勉强强弹出一小节,连星茗终于确定自己已经将这首黑历史忘了个精光,他抱着琴从轿中起身。 世子惶恐问:“你干嘛?” 连星茗长叹一声:“三十六计。” 世子:“?” 连星茗将琴抛还给萧柳,十分摆烂的就近跨上花轿的窗:“走为上策。叫大家别弹了,趁着障气稍稍被净化,赶紧逃命吧。” 世子:“……” 世子转头就跑:“你不早说啊啊啊!障妖都已经快跑到我们的脸上来了!”他逃时没有注意到足下,被搁置在地的轿棍绊了个正着,倒插葱般栽倒在地还滚了两圈。萧柳顺手将其提起,急声喝道:“障妖要上花轿,表哥走窗!” 连星茗一只腿已经跨上了窗户,这窗口窄小,他不一定能钻出去。正要尝试,后方传来“咚”一声巨响,他百忙之中抽空往后瞄了一眼,鲜红的轿帘缝隙之中,伸出来一只惨白惨白的手掌,指尖环绕有黑色障气。 障气如附骨之蛆般黏上轿帘,速度极快沿着木壁掠来!不知附近哪位琴修的尖叫声如此肖似杀猪,连星茗都被震出了耳鸣,千钧一发之际,远方响起一道呼啸的森寒剑气破风声。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障妖的手掌停滞在半空,所有的乌黑障气倏然间全部收拢回体内!那只手缓慢抬高几寸,凌空坠落,“啪”一声摔在轿子里,被斩断的手臂霎时间鲜血四溅。 障妖身形猛地腾空而起,被击退数米不止,狠狠摔在了尘土飞扬之地,耷拉脑袋昏死过去。 “……”空气中一片死寂。 世子摇摇晃晃爬起来,傻了般看着远处剑光飞掠而来:“是裴剑尊来救我们了吗?” “不是。”萧柳的声音凝重。 剑气森寒,如千年不化的高山雪,裴子烨的剑招远没有如此冰冷肃杀的剑意。 可不是裴子烨的话,还能是谁? 连星茗心里也疑惑,外头的寂静维持了很长时间,似乎有人御剑而来,一剑劈斩开萦绕不散的障气。收剑声就在花轿前不远处,萧柳正色躬身:“晚辈萧柳恭迎前辈!” 遇事不决,先拜一下。 连星茗竖起耳朵偷听,外头响起一道雅致、却又实在嘶哑凝滞的声音:“……方才是你们奏琴?” 咚咚—— 连星茗心脏剧烈颤动了两下,漏了拍。他不由自主地直起脊背,面上惊喜。 “是。” 其他琴修骤然醒转,敬畏跟着行礼。 这些小辈眼界怎地如此浅薄,连这个人都不认得了么?这声音连星茗绝不可能听错——来者竟是他的师兄,少仙长傅寄秋! 傅寄秋踱步到一人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声音像是浸入寒冰般透彻:“你弹了哪首曲子?” 是西乡月! 连星茗在花轿里暗自激动:裴子烨强掳琴修蹚浑水,就很没有人性。师兄心性高洁,一定看不下去裴子烨如此荒唐行径。 上辈子傅寄秋为了阻止他做恶事,虐身又伤心,一身白衣染血、明月蒙尘,最后心魔横生,被蓬莱仙岛震怒地抓回去灭心魔。 然而即便在他们关系最紧张的时候,傅寄秋也从来没有对他刀剑相向,而是一直试图拯救他,教他放下执念。不得不说不愧是心怀天下的少仙长,就连对他这么一个为祸一方的恶徒,都能够一视同仁地伸出援手,善心相助。 连星茗心怀感恩,又满是亏欠,自刎之时还特意拿了傅寄秋的剑——当时全天下人都在说,谁的剑若能斩杀他,谁便是救世英雄。 他将“诛杀恶人”的丰功伟绩赠予傅寄秋,算是报恩,更算是弥补。 一别三千年,想必当年傅寄秋得知他的死讯后,便已经化解了心魔,重回濯濯君子的端方仙姿,依旧大道无私地庇佑众生。 想到这,连星茗大喜伸出手掌,正准备挑开轿帘投奔他这位外表冰冷却内心柔软的“天下第一大好人”师兄。 轿子外传来某位琴修的应声:“回前辈,我方才弹的是西乡月……”话尚未说完,一道无情劲风袭来,那琴修连人带琴被击飞百米不止,猛地撞到某处屋舍的大门上。 听这声音摔得不轻,起码骨折。 “……?” 连星茗哑然缩手,乖巧滑坐了回去。 10. 第十章 连星茗前世嚣张,得罪了许多牛逼大佬。若是给这些人排一个名次,那他最不想相认的是道圣,他可不想被这条毒蛇再一次逼死。若论及最想相认的人,必定就是他的师兄傅寄秋。 傅寄秋为人虽清冷,却实乃端方君子、正道楷模。即便认出了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甚至都可能记不清楚他是谁了。 然而现当下,连星茗开始自我怀疑——傅寄秋这个模样,完全不像是记不清他是谁了啊! 大约有三分钟,傅寄秋都在人群之中缓慢走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冰冷的视线一寸一寸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 人群噤若寒蝉,都死死低着头不敢出声。 他又停在了另一个人面前。 “是哪首曲子?” 那名琴修的脸色变得雪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战战兢兢说:“西、西乡月……” 砰!他同样也没能说完话,街道上瞬间又多了一个倒霉到家的骨折患者。 连星茗狐疑歪头,心下迷茫。 没回答错啊,就是西乡月。 这个问题就算是问他这个作曲者本人,那也是板上钉钉的西乡月,不会是东南北乡月……等等,他刚刚还弹了首别的曲子。 可那首曲子他当年只弹给道圣一人听过,傅寄秋从未听过。 “应该还是弹出了整首西乡月的缘故,傅寄秋怀疑有人挖出了我的传承坟头?”连星茗暗下思忖,思绪逐渐明朗。 新的疑问随之产生,若是道圣、裴子烨在意这件事那还好说,毕竟有仇嘛,仇人死了挖出尸体鞭个尸,不新鲜。傅寄秋为何要在意,他该不会也想……呃,鞭尸吧。 连星茗认真想了想,唇角微抽。 还真有可能! 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气,傅寄秋可能就是比别人反应慢半拍,在他生前数次尝试拯救他,次次无功而返还落了一身的伤。在他死后没准突然反应过来了——死不悔改的小师弟,白白辛苦我三年,不鞭个尸都对不起我喂了狗的这三年。 连星茗在心里胡乱编排了一通,越想越好笑,傅寄秋要是知道自己又乱七八糟编排他,恐怕要像从前那般绷紧面额,若是心情好些,就淡淡唤他一声“连星茗”,以示警告。 若是心情更糟些,就会—— “连、摇、光。”外面的声音猛地沉了下来,一字一顿,字字句句仿佛噙着铁锈味。 没错,就是会这样连名带仙号的喊他。 连星茗瞬间笑不出来了。 显然,傅寄秋此时的心情极其糟糕,“方才是谁第一个弹出。” 安静片刻。 有人颤声答:“花、花轿里。” 连星茗:“……”卖得好快。 一片死寂之中,脚步声变得格外清晰,这一次是冲着花轿而来。连星茗摸不清三千年后的傅寄秋对他是个什么态度,一时之间又想跳窗跑,又想掀开轿帘逃,最后迅速盖上盖头“唰”一下子躺平,开始装晕。几乎在他躺下去的那一瞬间,轿外的冷风呼啸涌进,轿帘被人轻轻掀开。 这冷风像错觉,很快便被一道身影挡下,连星茗还未感受到冷风抚面的冰凉,就优先感觉到有一道从上往下的视线投射而来,这视线强烈、炙热,宛如实质性的烈火叫人无法忽视。 他的心顿时高高悬起,后悔极了。 唉,老习惯害人啊! 年少想家时每一次违禁跑回佛狸国探亲,回来时都被傅寄秋抓个正着,他就会立即倒下装晕,“苏醒”后再撒个娇,这事儿也就过去了。搞得他后来一遇到相似的情况,就习惯性装晕。 以前装晕尚可,现在还胆大包天的装晕,岂不是躺平了等着被剑斩嘛!连星茗又不好掀开盖头重新坐起,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躺着,那道视线变得更加炙热,直勾勾盯了他许久,仿佛能够隔着鲜红的嫁衣,一眼洞穿他的神魂。 花轿里安静,花轿外死寂,气氛十分肃穆。这场无声的拉锯战终是连星茗先忍不住,欲坐起身,近处突响起剑鞘落地之声,傅寄秋靠近时,将佩剑放在了车架外,并未带入。 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剑修,把剑给扔了?连星茗静观其变,又听到了衣物悉悉索索声,不等他分辨清楚这是什么声音,脖颈侧面骤然一凉。 他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登时竖起! 修仙者与寻常人一样,命门无非是脖子、心脏,最多就加一个丹田。有人将手搭在了他的脖颈侧,他惊吓到险些当即跳起来,脑补无数被残忍扭断脖颈的画面。可那只冰凉的手掌却缓慢地探入,轻轻垫在了他的后脖颈之下。这动作不仅不残忍,反倒十足的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是温柔。扶着他坐起,另一手臂捞起他的双膝,抱着他站起身。 连星茗紧贴傅寄秋的胸膛,心里头只剩下了惊讶与茫然。 他能够清晰听见傅寄秋的心跳声,响如擂鼓,一声快过一声。几秒钟后这些心跳就模糊起来,被身边人粗重的呼吸声掩盖下去。 傅寄秋的呼吸声很重。 相识数载,携手同行过,针锋相对过,连星茗所认识的傅寄秋一直都宛如禁欲的高山雪,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即便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也不见他情绪有丝毫的起伏。 这是连星茗第一次见傅寄秋的情绪如此不稳定。 走出花轿,御剑而起。 “!!!”连星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红盖头贴着面,双脚也不接地。他下意识抬起手攥住傅寄秋胸前的衣物,又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在装晕,便悄悄向下移,心虚勾着他的腰带。 风将盖头掀起半寸,连星茗睁开一只眼偷瞧。红盖头阻住了大半视野,他只能瞧见自己轻轻勾住的那条腰带鲜红似滴血。 与他的红嫁衣紧紧贴在一起,随风而动,抵死相缠。 “……” 他们走后许久,街道上才重新有响动,众多琴修哗然而起,抱琴错愕。世子脸色发白爬起,瞠目结舌道:“刚刚那、那位大佬是谁,他为什么把你表哥带走了?” “不知。那位前辈杀伐果决,不似正道修士……只盼望千万不要是魔修。” 萧柳隐隐担忧,快步去查看障妖。被障妖附身的男子已被斩断一条手臂,他只是看了半分多钟,就缓缓睁大了眼,“障气全都缩回了他的身体里,是方才前辈的那一剑骇住了障妖!” 究竟何等修为,才能骇得住障妖。即便是裴子烨恐怕都没有这种能耐。 萧柳起身,更加急切:“快,表哥恐有危险。吾等需速速回去向裴剑尊求援!”他先一步向回路跑出几步,又突然止步。 “把伤员带上,还有障妖。”世子回头喊了声,问:“你怎么停下来了。” 萧柳眉头紧皱:“表哥弹出了西乡月。” 世子:“所以?” 萧柳偏头看他,嗓音发紧:“若是让裴剑尊知晓了此事……” 世子呆滞片刻,突然惊恐地抖了一下。 任何事情只要是沾上了摇光仙尊这四个字,裴子烨就会变得格外冲动、易怒。浓烈的爱恨交织于心头,长达三千年都未得到宣泄,要是让裴子烨知道了遗失了三千年的名曲重新得见天日,还是被一个敷衍扔来当诱饵的小琴修弹出,这……很难想象他会是一个怎样的反应。 “那我们要和他说吗?”世子问。 萧柳抬头看了眼大声交谈、兴奋回忆曲谱的琴修们,以及听闻此事后震惊又激动的一众剑修,叹气扶额:“这件事情好像不是我们想隐瞒,就能够隐瞒下来的。” ** 连星茗被轻轻放到了地上。 原本晕倒的人放到地上,应该躺着。可傅寄秋是先俯身放下了他的双腿,等连星茗回过味的时候,他已经非常自然的站着了——再继续装晕,好像就有点不礼貌了。 这里应该是一处客栈,街道外冷冷清清,客栈内也空无一人,似无人之境。他依旧盖着红盖头,因此事过于怪异,他也不知道应不应当将其掀起。有限的视野中,他看见傅寄秋的黑靴朝他偏了偏,似乎正偏眸凝视着他。 这是让他自己走进客栈的意思吗? 连星茗向前迈出一步。身侧同一时间响起脚步声,走到门槛前时,他心里估算了一下凡界门槛的高度,抬脚想要越过——估算错了。 怎地三千年后这门槛还越建越高?! 他只听见脚下“砰”一声响,身形刚有前倾的趋势,旁边立即伸出一只手牢牢托住他的手臂。那只手隔着衣袖握住,一开始是使了极大的力气,攥得他手臂生疼,可转瞬间就卸下了九成力道。 傅寄秋将他引到了一把椅子前,才松开手掌。 连星茗不解其意,坐上椅子。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手,以及铺在膝盖上的嫁衣裙摆。客栈内安静,大约十几秒钟以后,身下的木地板微微一响,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攥住他红盖头的前侧,稍稍掀起,又莫名地顿住不动,只是用力攥着。 视野开阔了许多,连星茗垂眸一看,心尖顿时重重一跳! 傅寄秋正单膝跪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攥着盖头,另一只手搭在椅子把手上。这个姿势很像将他牢牢困在狭窄空间中,但连星茗半点旖旎心思都无,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使不得! 蓬莱仙岛伦常规矩严格,连星茗身为傅寄秋的师弟,怎敢受他单膝跪地的“大礼”。 “折寿,太折寿了。”连星茗心里惊异:“傅寄秋为何如此反常?” 攥着盖头的那只手青筋暴起,止不住的颤动。许久之后还是维持着同一姿势,要掀不掀的,连星茗看着都替他着急。 连星茗索性准备自己掀开盖头,傅寄秋的呼吸骤重,松开盖头握住了他的手腕。 触觉冰凉。 傅寄秋的手像寒冰,冷到连星茗腕上的皮肤都微微刺痛。可他的视线又像炙热滚烫的岩浆,锐利迫人。冰火两重天的感受让连星茗十分煎熬,凝滞的气氛同样让他惴惴不安。 不待他多想,眼前天光大亮。 红盖头被掀开。 连星茗首先看见的,是傅寄秋的眼睛。傅寄秋生了一副冷清的谪仙面孔,这双眼睛就像是他这个人一般清雅出尘,又因气质过于冰冷,显得他这双俊逸的眼携着淡淡的薄情。 时隔三千年,这双熟悉的眼眸明明没有半点儿变化,眸底的情绪却让他感觉十分陌生。它不再清澈干净,而是变得晦暗、脏深,给人一种沉郁凄美的感觉。 连星茗不知道为何,都有些不敢与其对视,心虚偏开了视线。 他又看见了傅寄秋的手。 正放在他右侧的座椅扶手上,苍白指尖抵着猩红的盖头,指节痉挛抖颤,用力到就连指腹都在猩红上压出了青白之色——在连星茗死去的前一日,他其实去找过傅寄秋。 彼时傅寄秋心魔横生,被蓬莱仙岛抓回去灭心魔。他去找傅寄秋并不是为了求助,只是觉得时候到了,他想在临死前告个别。 可他连傅寄秋的面都没有见到,仙岛上上下下的人都拦着他,无奈之下他轻车熟路偷潜入傅寄秋的卧室,取走了这人的本命剑。 后来,便是震惊世人的横剑自刎。 他不知道傅寄秋是否知晓他回去过,在临死之际,他也幻想过与傅寄秋重逢的场景:本命剑染上他这个恶人的鲜血后,傅寄秋应当如当年般众望所归,继任仙门尊首了吧? 若是故人相逢不相识,那他就行个礼,和其他人一样拜一拜白衣胜雪、高高在上的仙长,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若是见面相识,也只不过是客气疏离地点头致意,道一声人生无常—— 无论如何都不会像是现在这样!!! 白衣胜雪?胜什么雪,傅寄秋黑袍散发里衫血红,唇色殷红到携着丝偏执的病态。 这么近的距离,他能够清晰看见傅寄秋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薄唇重重抿紧。 启唇时连呼吸声都急促。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11. 第十一章 他刚刚弹的是《西乡月》。 那两名被打飞的琴修惨状还在脑海里循环播放,连星茗觉得自己马上也要被打飞了! “西乡月。”他小声补充:“但你要是觉得它叫东乡月或者西乡日,也、也不是不行。” 傅寄秋许久没说话。 连星茗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腾飞而起,偷偷瞥向摆在桌上、放得非常远的剑。 他一愣。 这不是绛河剑! 傅寄秋的本命剑名为绛河,取自“天河”之意。前世他就是用这把剑自刎,一般来说剑修在拥有本命剑之后,修行便与其息息相关,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更换佩剑。 此剑难道比绛河那种神兵都要出彩? 不待他细看,傅寄秋豁然起身,迅速将剑收入纳物戒中,像是生怕他去动那把剑。 “你叫什么名字。”傅寄秋直勾勾盯着他。 萧柳好像提过一次,连星茗想了几秒钟才把这个名字从记忆里挖出来,“晚辈萧子秋。” “何意?” 一个名字能有什么意思? 连星茗心中不解,面上老老实实答:“爹娘取的。”这个时候傅寄秋应该已经继任仙长了吧?但没准他就是倒霉到当了三千年的二把手,保险起见,连星茗站起身,躬身行礼道:“还不知前辈尊称?” 腰还没有弯下去,傅寄秋便伸手抬住了他的手臂,声音浸着微微的哑。 “唤我檀郎。” 连星茗猛地抬头,微愣。 傅寄秋的眼睛一眨不眨,从方才便一直紧盯着他。此时视线骤然对上,连星茗忙低头,背脊一片酥麻,像是一只手从下而上轻抚过他的背,连心尖都瘙痒。 这、这不太合适吧。 “檀郎”是他年少时给傅寄秋取的诨名。 当时他与傅寄秋一同前往某处村落除匪历练。村落里有个大约四岁的小姑娘,一直缠着傅寄秋,叫他“檀郎”。一开始两人还以为小姑娘错将傅寄秋认作他人,直到半月后才得知,当地将檀郎比作容貌美好、风度潇洒的心仪之人。 也是对夫婿的爱称。 这可是四岁的小孩啊,多搞笑?连星茗足足笑话了傅寄秋大半年,有事没事便要调笑着唤他一声逗逗他。 不过这都是连星茗非常小的时候做出来的事儿了,在他得知自己与裴子烨还有一桩婚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唤过傅寄秋。 “檀……”连星茗实在叫不出口,他只要一想到都这么大了,还将如此亲昵越界的称谓挂在唇舌之间,便止不住地面燥、不自在。 即便傅寄秋只是将这两个字当做出行在外的假名,那也不行。他含糊不清掠过这两个字,问:“……为何要将我带到此地?” 傅寄秋一定会问他怎么会弹西乡月。 连星茗搜肠刮肚想着该怎么胡扯,哪知傅寄秋提也未提,瞳孔漆黑若脏深泥泞,眼尾缓慢爬上一丝战栗的薄红。 他突然垂下眼帘,沉沉笑了声。 “对了。” “……?”连星茗直觉隐隐不妙,但他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心下迟疑。 什么东西对了? 傅寄秋一改沉郁,再抬起眼睫时笑得干净、纯善,唯独声线透着不易察觉的哑:“方才街道上有魔修出没,我见你似乎有危险,情急之下将你带走。”说完,他紧盯着连星茗的脸,见后者一脸恍然大悟,才继续道:“击伤那两名琴修,也是因他们身上缠着障气,我将他们误认作障妖,才会出手。” 这番言论瞬间就解除了连星茗的大半困惑,师兄最会扶贫了,这陋习竟三千年未改。 好像师兄的变化不是很大,除了眼前这格外温柔清澈的笑容。 傅寄秋以前可是很少笑的。 便是笑,那也是冷笑、嗤笑,以及怒极反笑。总归都是些让人看见了不是很愉快的笑,以前连星茗还担心他当了仙长后会不会得罪人,如今倒是放心了:任你如何高岭之花,管破事儿管了几千年后还不是照样被磨到没脾气。 这口气松下来,刚才那种让他心弦紧绷的气氛也消散得无影无踪。连星茗笑道:“正魔两道自古不共戴天,如今正道修士正焦头烂额地除障,魔修竟也要来掺合,这平洲城内不太平啊。” 傅寄秋顿了下,才回:“嗯。” 傅寄秋不愿意透露身份,连星茗便也贴心地舍去礼仪,他打算趁这机会赶紧抱大腿,“你是要出城吗?” 傅寄秋:“你想出城?” “……”想啊!必须想! 连星茗可太想赶紧摆脱这些麻烦事儿,跑回系统为他准备的小门派里当个混事咸鱼了。 还不等他说出口,客栈外街道上,有一人大摇大摆朝这边跑来。连星茗正对着门,抬头一看神色微变——男子速度极快,浑身上下都散着乌黑的浊气,正是魔修的特征! 这魔修该不会是追过来的吧? 真是好嚣张,竟直接将魔气外露到体表以外,连星茗从未见过如此嚣张欠揍的魔修。 “师——”连星茗下意识想提醒有危险,险些像从前那样叫出师兄二字。他连忙住口,事急从权也顾不上许多,唤道:“檀郎!” 傅寄秋笑意加深:“嗯?” 他半点儿都不带回头的,连星茗在心底槽了声“师兄像只树懒”,迅速将手伸进袖中。 他不喜欢用储物戒,他以前喜欢把储物袋塞进宽袖里,又把法琴塞进储物袋。摸了下方才想起自己的琴老婆们全都没了,一夜回到解放前,胡乱摸出一物,他顺手砸向魔修。 “该死的魔修,檀郎小心!” 那魔修着急忙慌刚跑进客栈内,就被一本书劈头盖脸,正巧砸到脸上。书掉到地上,露出一张呆滞的脸。 “尊……”他甚至都没能把这个字叫出口,只是做出了一个口型。傅寄秋便唤出佩剑,身形飞快转过,逼近魔修! 冷冽剑气划出时,他神色冷凝肃穆,低声斥:“走。” “???” 森寒的剑气从脑袋旁边唰唰飞了出去,头发都削掉几根。该魔修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跑出十里地,他才懵逼歇下脚。 ——怎么回事? 等等,刚刚发生什么了?! 他叫做千面,是魔尊傅寄秋最得力的手下。今日跟随魔尊御剑而来,只是途径平洲城,哪晓得飞到一半魔尊突然抛下他,直接忽视了已经封城的结界,破开结界坠下。他一个人宛如无头苍蝇般找了大半个时辰都没找到尊上,只能无奈来到蓬莱仙岛的凡界客栈等待。 谁知道迎面就碰上这么个“大礼”。 而且刚刚那个少年又是什么情况??? 千面委屈到捶胸顿足:如今这个世道魔修到哪儿不是受人敬畏,让人忌惮尊敬?! 自障妖出现以来,正修与魔修便开始合作,在尊上的带领下,魔修早就不再像从前那般随意遭人唾骂,反而在凡界的声势浩大能压过正道。 现如今就连修真界大能都得恭恭敬敬礼让他们三分,怎还会有人如此胆大包天直接指着鼻子骂? 这人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古董啊!!! 另一边。 傅寄秋并未追出,在连星茗靠近之时,他几乎瞬间就将佩剑重新收入储物戒。 这个举动做得迅速、毫不犹豫,又十分的僵硬。若是连星茗来得再快一些,他好像都能立即灌入灵力,寸寸震碎这把剑。 “跑了。”他说。 连星茗伸头往外看了眼,年少时他俩在外面历练时,若是恶人逃跑,傅寄秋便会万分气馁。他转头说:“檀……咳咳。”危机之时叫得顺遂,现在又叫不出口了,“不必气馁,我观那魔修行事嚣张,却是个胆小鼠辈。这都还没打起来呢,他转头就跑,想必以后不敢再来。” 话说完,许久都没回应。 连星茗疑惑转回头看。 傅寄秋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连星茗心尖猛跳,顿感万般社死十分窒息。 是他刚刚扔出去砸魔修的书,正是世子抢来扔给他保管的万恶之源! 书封干净整洁,能看出这是萧柳的心爱之物,不仅保存完好,甚至还十分爱护地在书脊上贴了一层白色软绸书皮。 这就显得书页上那一行黑色大字更加显眼了:那些年被摇光仙尊始乱终弃的男人们。 微风抚开书册,一章叠起的宣纸书签飘飘摇摇溜了出来,笔走龙蛇上书: [虽是臆想情节但可反复重温背诵] [裴剑尊表白:7页] [吻1:37页] [吻2:43页] [无‘深入交流’之戏份,浅浅差评一下] 连星茗:“…………” 真看不出来啊,萧柳。 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 12. 第十二章 障妖已被抬到农舍。 “数百名琴修合力也无法将其镇压,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障妖。”大弟子躬身回禀:“好在后来那名小琴修……” 裴子烨不耐打断:“已经抓起来不就行了,说许多做什么。速去准备除障所需。” 大弟子哑口:“……” 一群琴修们眼睛亮亮盯着裴子烨的背影,着急得不行。萧柳冲出来道:“还请剑尊施手搭救我的表哥!他被一位前辈掳走……” 裴子烨:“关我屁事。” 萧柳面色微白:“……” 如今平洲城内受害者愈多,万事自然要以除障优先。裴子烨半蹲查看障妖断裂的手臂,蹙眉询问:“他的手怎么回事?” “被那位前辈一剑斩断。” 手臂的横截面还在淌血,泥地堆积小血洼。裴子烨伸手牵动障妖手臂处的衣衫,倏然间残余剑气掠出!他瞬间缩回手掌。 这剑气……裴子烨的脸色登时变了。 他“唰”一下站起身,猝然问:“你们刚刚说的那位前辈,他着装是什么模样?” 萧柳艰难回忆道:“内衫血红,外衫为黑,散发未冠。”裴子烨越听越心惊,愣了数秒钟才问:“他——他为何会掳走你表哥?” 总算有机会说出口了!萧柳忐忑不安道:“我表哥弹出了西乡月。” 西乡月—— 裴子烨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寸寸转回头,身形微晃,险些站不住。 这三个熟悉又陌生的字仿佛携着惊雷开辟河山,穿梭过岁月的长河贯彻脑海! 三千年前,裴子烨仓皇失措又难以置信,行经那条因他命名的“九节风”路,疯了般赶到了蓬莱仙岛。入眼所及皆是惨白的丧布,焚烧的纸钱飞扬到天际,与残阳化作一色。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祭庙的——那个他与连星茗初见的庙宇,如今已变作故人的丧堂。 “尸体呢?”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裴子烨也依然怀有一丝希望,他踉跄跑到傅寄秋的身边,无助问:“为什么他们都在说连摇光被道圣逼死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自刎了,他不可能会自尽!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对不对?” 傅寄秋眼睛紧闭,薄唇透着灰蒙蒙的暗。 他好像根本听不见别人的声音。 裴子烨暴怒揪紧他的衣领,眼角血红低吼:“他被逼到自刎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身陨的前一日来找过你——他只找了你一人,你为什么不见他?!” 是怨恨质问也是狼狈自问。 祭台上有剑鸣之声,裴子烨转过惨白的脸庞,一下子跌坐在地。绛河剑身染血,积血未擦化作浓郁的绣色,斑驳点缀在白雪无暇的剑刃。荧祸之乱第三年,摇光仙尊自刎于鬼门关前,也曾姿容昳丽名扬天下,也曾满堂花醉虏获众多芳心,身死魂消之时只有一把染血的厉剑辗转于多人之手,被送回了师门。 “你知道杀死一个人的时候,怎样才能让他的尸体也无法转移进传承墓吗?”大婚当日,连星茗缓步走到裴子烨身前,面无表情俯视着他。 纤细的指尖依旧布满青紫红肿,指腹开裂,潺潺流动的鲜血顺着他的骨节,滴到白雪中。 裴子烨重伤伏地,粗喘抬起手。 他想要去攥住连星茗的衣角。 “抽筋拔骨,斩头剥皮。”连星茗垂眼漠然道:“我杀死的这两百零七名冼剑宗修士,每一个人、每一张脸、每一个姓名,我都在噩梦里排演了千百万遍。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我为刀俎,来日我也可能是鱼肉。裴子烨,你大可来复仇。” “你若有能耐让我连尸首都无法纳入传承墓,我就是死了,也会在地底下为你拍手叫好。” 农舍里落针可闻。 裴子烨转回头,神情可怖嘶声道:“你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么。” 萧柳心中更加忐忑,拱手长拜道:“自、自然知晓。现在大家都在猜我表哥找到了摇光仙尊的传承墓!” 话音刚落下,一道剑光平地而起!肃杀的剑气掠起一地秋叶,萧柳惊愕叫出声:“裴剑尊——” 众人面面相觑,猛地回过神来。 “快,快跟上!” ** 书籍躺在客栈的地板上。 “哎呀,书没藏好,被你发现了。”浓郁的黑烟汇聚成一个貌美青年的虚影,青年的脸正是连星茗前世的脸。它举步经过面露尴尬的连星茗,笑嘻嘻凑近傅寄秋:“不过檀郎自己也知道的不是么?我其实最偏心裴子烨啦,就连取名也得取和他一样的,子秋、子烨,是不是天造地设?我即便是回来,也只会买和他有关的书,也一定第一个找他。” “因为我想要和他再续前缘。” 这是心魔。 魔修都有心魔,有些人的心魔是让主人夜半惊醒的噩梦,有些人的心魔是让主人堪不破的谜团,傅寄秋的心魔,则是只有他才能看得见的一道虚影。心魔凑到他的眼前,眉眼带笑蛊惑说:“是他们勾引我,我才会一直都看不见你。檀郎,杀了裴子烨,杀了他我就能看见你了。” 傅寄秋目不斜视。 心魔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语调微微扬起,像羽毛轻轻划过人的胸腔,能够引起人心中最为不堪、最为隐秘的欲望。 “我穿红嫁衣好看么?可惜我是为裴子烨穿的,”它轻笑说:“想不想让我为你穿一次?” 傅寄秋抬步,身形穿过那道虚影。 转瞬之间,虚影便化作溃散的浓烟,消失不见。傅寄秋拾起书籍,盯视书封片刻抬掌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含笑递过来。 “此书写了什么?看起来很有趣。” “……”不有趣! 连星茗一把接过书籍,恨不得当场将其销毁。这种满载他黑历史的书放到师兄的面前,那都是脏了师兄没有被红尘沾染的眼,他生怕傅寄秋真对此书感兴趣,哈哈笑道:“也就一般,感觉都是瞎写。” 傅寄秋笑容不变,“为何?” 连星茗将书塞回袖中,道:“从头到尾都是以裴剑尊的视角展开,”他虽然没有看这本书,但光听萧柳提及过的‘摇光仙尊突逢大变伤心欲绝,裴剑尊雪中送炭小意温柔’,也能大概猜出这本书内容有多离谱,“若是以摇光仙尊的视角展开,这本书很多情节可能会变得截然不同。” 傅寄秋显得兴致盎然,“变成什么?” 连星茗谨慎斟酌用词:“这……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又不是摇光仙尊。”说罢他话锋一转,“你是来平洲城除障的?我一个小小无能修士就不掺合了,既如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我们有缘再会。” 讲完,拱手行礼,转身往外走。 走出几步,连星茗耳侧微动,听见从后方传来的不急不缓脚步声,倒也没有说什么,就只是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心中迷茫,正要回头询问,远处有剑光掠来,剑气如虹贯彻长空,后尾都拖着一长缕闪烁的犀利剑芒。 连星茗伸手搭在眼眶上眺望,心里“嚯”了一声:速度这么快,不像赶路倒像追杀。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此人,他这个路人看了都同情。 可是盯了那剑光几秒钟,越看越觉得眼熟。待剑光近在百米之内,他面色一变,浑身汗毛骤然竖起,像遭雷劈——裴子烨是属狗的吗?怎会这么快就闻着味儿追上来?! 连星茗二话不说,脚尖猛地调转冲到了傅寄秋的面前,双手猛地抓住后者手臂。 “檀郎!!” 傅寄秋的视线半点也没有分给那道剑光,从方才开始就一眨不眨看着连星茗。 连星茗背着光,身上的红嫁衣在面颊上映出浅浅的薄红色,像水蜜桃上沾了一层水雾。他穿着女子的嫁衣,衣领严密包裹着锁骨与肩膀,只露出一小截像雪般的脖颈。此时随着他略激烈的动作,衣领微向右侧敞开,又露出一小颗圆圆的、浅棕色的痣,点缀在锁骨上的凹陷中。 他浑然不觉,眼珠滴溜溜一转,立即换上一副惊慌无助的表情,语速飞快求助:“裴剑尊强行让我做诱饵替嫁,我并不是不想帮忙,只不过家中上有老下有……呃,”新身体看起来不太像能有“小”的样子,他改口:“下有猫猫狗狗。实在不能舍命相助,檀郎可否……” 话都没说完,傅寄秋说:“可以。” 连星茗一愣:“嗯?” 傅寄秋垂着眼帘,纤长眼睫盖在瞳孔之上,致使他的瞳色转向晦暗。他像对待易碎珍宝般小心翼翼抬起手,一点、一点,温柔缓慢地提起连星茗右侧衣领,粗糙衣料从皮肤上砂砂磨过,盖住了后者的颈窝,将那颗圆圆的小棕痣掩了起来,藏得更深。 连星茗脖颈痒痒,茫然偏头避了一下,身后“砰”一声巨响!厉剑倒插入泥地之中,土地四分五裂,剑气扬起了漫天的灰尘。 灰尘弥漫之中,连星茗眯眸回头看去。 裴子烨面色漆黑单手拔.出剑,先是凝视傅寄秋片刻,才转头紧盯连星茗。 又掀起唇角似笑非笑,露出森白可怖的犬牙牙尖:“聊聊?” 第十三章 “平洲城有两户相邻人家,左邻觊觎右舍财宝,明目张胆将其抢走。此案上报衙门,不知阁下认为,左邻应不应当归还财宝?” 冼剑宗修士赶来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裴子烨抱剑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徐徐开口。 他对面的黑袍俊美男人光风霁月,语调平缓:“我认为,不该还。” “……”修士们足下一绊,险些摔跤。 连星茗正坐在门槛上,见状忙不迭起身闪避,顺手提起一人,“你又来看热闹?” 世子梗着脖子:“怎么!不行?” 连星茗笑:“行行行。” 世子伸头往客栈内看了一眼,两位大佬无声对坐,虽然都没有说话,里头的气氛却实在凝滞,就连他这个普通人都感觉呼吸不畅。 他瞠目结舌问:“什么情况?” 连星茗回头看了眼,叹气:“不知道。” 世子:“我问的是你自己什么情况!你为什么会弹摇光仙尊失传的曲子?” 连星茗微笑拍了拍他的肩头,恐吓道:“小孩子知道太多东西,容易死得快。” 世子:“……” 他背后冒出一张欲言又止、强捺激动的脸,正是一路上脑补许多的萧柳。连星茗一与他对上视线,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扶额道:“别问,什么都别问。” 这种情况放在以前,裴剑尊可能早就不讲道理地直接把人抢回去了。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硬邦邦坐在原位置,一副想动手又忌惮着什么的模样。 众人不知内情不敢贸然走进去,心惊胆战低着头在客栈门口罚站。又听裴子烨凉凉道:“平洲城内有障妖阁下总该知晓吧?今日百名琴修合力弹奏戾曲镇压都无用,最后还是用祥曲才勉勉强强将其安抚,你应该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什么? 连星茗疑惑。 傅寄秋面不改色,裴子烨蹙眉细观他的表情,声音骤然沉了几分:“障妖异常强大,它的身体里很可能携带着鬼玉。” “!!!” 话音落下,众人色变哗然。 连星茗都不例外,诧异心道怎可能。 裴子烨是糊涂了开始讲疯话?连星茗就是鬼玉之主,他深知此物害人不浅,前世临死之前,就已将三片鬼玉碎片尽数销毁! 满堂仓皇之中,世子左看右看,疑惑:“你们修真界破玩意儿真多,鬼玉又是个啥?” 萧柳小声回:“世子慎言!鬼玉是开启鬼门关的钥匙,性能邪戾。三千年前被仙门大派合力碎成三片,分别谨慎看管。之后摇光仙尊一个一个找过去挑了这三大派,连蒙带骗带抢地夺走鬼玉,合三为一、滴血认主。” 世子听得叹为观止:“他这么牛的吗?” 萧柳重重“嗯!”了一声,又长叹一声继续道:“仙尊身陨前,用鬼玉打开了鬼门关,这世间所有的障妖全是从中而出。” 世子震惊喃喃:“听起来更牛了。” 连星茗:“……” 连星茗:“???” 他一把抓住萧柳的手臂,颤声:“你确定?” 萧柳疑惑看来:“表哥你怎么了,为何脸色这般黑?除障奏曲只能弹奏仙尊的曲目,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他是开启鬼门关的人,是他放出了障妖。” “……”哈? 连星茗都懵了。 等等。 谁开了鬼门关? 放出了什么? 真是好大一口黑锅! 谁开的? 谁这么缺德怎么赖到了他的头上啊? 萧柳看他一脸大为震撼,还以为他对摇光仙尊有意见,焦急开脱道:“不过这也不怪仙尊,他一定有他不得以的苦衷。” 连星茗匪夷所思颤声:“什么意思?” 萧柳攥拳正义:“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世人也同我一般。后来经过大家多次探讨、数次谈论,得出了一个统一的想法——表哥你仔细想想啊,摇光仙尊手上的人命总共也不过两百零七条,就是大婚的送嫁人员。除此以外,他遭人追捕也只不过是因为夺取了三片鬼玉碎片,犯下众怒。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好杀之人,所以萧某猜测,仙尊开启鬼门关一定深有苦衷!” 连星茗表情复杂。 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痛斥那将黑锅甩到他头上的小人,还是该感叹脑补是病,得治。 另一边,裴子烨说完那句重磅之言,等周遭逐渐安静才面容冷僵,道:“除障时能够窥见受害人的执念,若是那障妖身携鬼玉碎片,我们亦可窥见连摇光的执念。”这一次他静默了许久,面上血色褪去,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届时,就能知道他曾经究竟在想什么了。” 他一寸一寸转头,森寒目光看向连星茗,“由这个琴修来弹奏祥曲,如何?” 连星茗微惊,心道一声好家伙。 坏了,裴子烨学精明了! 裴子烨这是想要策反傅寄秋啊,这两人要是达成共识强行让自己留下,那他还真跑不掉。到时候一起除障,裴子烨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跟他秋后算账,逼问他为何能弹出西乡月,甚至可能会认出他来! 他在心里祈求傅寄秋可千万不要上这个当,好在很快,傅寄秋的声音就响起。 “不如何。” 一字一顿,平静又不容置疑。 连星茗:“!!!”亲师兄,好师兄! 裴子烨瞳孔骤缩,哑然张了张嘴,猛拍桌怒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连摇光的执念究竟是什么吗?” 傅寄秋不为所动:“不想。” 裴子烨:“他莫名其妙血洗婚礼,夺走冼剑宗所看管的鬼玉碎片,又叛逃蓬莱仙岛,偷走你所看管的鬼玉碎片。最后更是欺骗道圣骗走鬼玉碎玉,落了个被追杀至山穷水尽处、自刎而亡的下场——你当真一点儿也不好奇?!” 傅寄秋依旧:“不好奇。” 裴子烨一口心头血梗到喉口,一箩筐话全部被这人平平淡淡地给堵了回去。客栈里鸦雀无声,静候在外的冼剑宗弟子们都知晓,裴剑尊这是要发怒的征兆,他们齐刷刷后退数步,生怕被殃及池鱼,又惶恐难安。裴子烨的手掌都已经握到剑柄上了,眼看着就要怒拔剑出鞘,又忌惮生生压下怒火,终是再也忍不住回头喝问: “你为什么会弹西乡月?!” 他看的是连星茗。 唰唰—— 四面八方的热切视线尽数汇聚于连星茗的身上,大家伙早就等急了,他们也想知道为什么。可裴剑尊方才扯东扯西就是不问重点,他们也只能眼巴巴看着,眼下终于问出了口! 连星茗瞧见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上前搬出刚刚紧急想出的说辞:“回裴剑尊,晚辈曾侥幸找到一位琴修前辈的传承墓,墓中留存有《西乡月》的原谱——只有《西乡月》。” 裴子烨瞳孔燃光:“是哪位前辈?” 连星茗:“晚辈不知!只晓得那不是摇光仙尊的传承墓,因为那前辈的遗骸是位女子。” 这番说辞漏洞百出,裴子烨显然不相信,他眉头紧皱开口:“你……” 不等他把话讲完整,连星茗满面羞愧拱手长拜,高声道:“承蒙前辈厚爱,可晚辈只会弹西乡月,其他琴修想必听见一次后也会弹了。若要晚辈去除障,晚辈实在无能!” 裴子烨:“我……” 连星茗将身形躬得更低,高声:“承蒙前辈厚爱,晚辈不堪重用!” 裴子烨无语瞪他几秒钟,冷哼一声收回视线,使出了最后一个招数。 他抬眼,盯紧傅寄秋。 “要是这只障妖真的携带鬼玉,即便琴修们合奏西乡月安抚住障妖,只我一人也难以将其制住,需要一位修为强大的剑修协助。如今满城性命危在旦夕,受害者与日俱增。” “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 这话一出,傅寄秋与连星茗身形都顿了一顿。 “檀郎呀,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浓郁黑气遁地而走,环绕着所有人的身形!无人能看见心魔在这间客栈内如何肆虐猖狂,它嬉笑从后接近傅寄秋,“檀郎若不帮,岂不是见死不救?——他现在还当你是从前那个高山仰止好师兄,才会容忍你留在他的身边。若让他知晓你早已经堕落,且还对他心存不堪、背德的罪孽念头,你觉得他还会像现在一样对你展露笑颜吗?” “有多少先例,你最清楚。他啊,最不喜欢有人觊觎他,若被发现定会当断则断、疏远厌恶。” “可你若帮……” “就是在给他和姓裴的牵线搭桥啦。三千年前那场婚礼无疾而终,三千年后天命鸳鸯破镜重圆,来日他和裴子烨再续前缘成婚时,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入洞房哈哈哈……届时你是否会悔恨今日的毫无作为呢?” 傅寄秋好似听不见这声音,面色无任何变化,只有一只掩在座下的素白手掌,青筋暴起。偏眸时,他的眼底澄澈干净,携着一丝仿佛十分雅致的笑意,“子秋想不想去?” 他看向连星茗。 连星茗恍然醒神这是在叫他——不愧是能当上少仙长的人,就是宽和细心!这个名字都不知道在裴子烨耳朵里出现过多少次了,裴子烨提及还是以“琴修”、“那人”、“那谁”代称,师兄只听一次居然就记住了。 记得比他自己还要牢。 连星茗上前几步,隐约感觉到从裴子烨那边投射过来的锐利视线,他心里叹了口气。 裴子烨倒是给他提了个醒,如果那只障妖真的身携鬼玉碎片,恐怕当今世上只有他一人才能将其镇住。他一走了之,后果难以想象。 方才只想自己脱困,未曾想过城中百姓的安危,连星茗在心底自省一番,说: “要去的。” 傅寄秋眼睫颤了颤,面上尚存淡淡的笑意,喉中却涌现辛辣的血腥味。 “好,回去除障。”裴子烨起身往外走,经过连星茗时脚步凝住,蹙眉看着他,似在审视。 连星茗心里大呼倒霉,脸上甜甜一笑,“裴剑尊有何指教?” 裴子烨欠揍掀起唇角笑,一只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又指指点点戳了戳连星茗的额头,“这几天我会死死盯着你,总能抓到你落单时。晚上睡觉,你两只眼睛最好给我轮流站岗。” 说罢转身大步踏出,他那个意气风发的高马尾险些甩到连星茗的脸上。 连星茗后仰避让,窒息扶额。 两人的“亲昵”互动尽收一人眼底,傅寄秋一言不发起身,脸色隐隐发白。心魔随之而动,语带疯癫痴狂的蛊惑:“看吧,他选择了去除障——他心里果然还是放不下那姓裴的!!要不把裴子烨杀了吧?然后把师弟囚起来,这样师弟就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师弟了,人都有欲念,你大可日以继夜地取悦他,叫他缠绵床褥食髓知味,他就算不爱你,他也……” 心魔的声音戛然而止,它的虚幻身形猛地被另一道身影贯穿。 连星茗小跑到傅寄秋面前,食指与中指夹住后者的衣袖,偷偷摸摸扯了扯。 像三千年前一般,也是爱这样撒娇。 傅寄秋眼底的喧嚣与脏深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垂下眼帘和煦弯唇:“嗯?” “檀郎,我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可能会委屈了你。”连星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实在想不到在场还有谁打得过裴子烨,小声问:“今夜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 心魔:“嚯。” 第十四章 到达郡守府时已是黄昏,裴子烨还在瞪着连星茗,眼神凶得像能在后者身上扎两剑。 连星茗顿时一脸“怎么办他盯上我了”、“我好害怕”、“我想跪地求饶”的猫猫惊恐表情。裴子烨失笑白眼,又抬起手掌攥拳,大拇指在自己脖颈上虚虚划了一圈,凶巴巴警告性抹脖子。 连星茗立即演出“大惊失色”、“惶恐无助”、“我更害怕了”的震恐。某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千年前的嬉笑怒骂,打打闹闹。 侧面突然伸出来一只手,食指骨节处抵住他的下颚,一点一点、用力将连星茗的脸庞掰了过来。 “……” 连星茗疑惑:“檀郎?” 傅寄秋瞳孔深邃晦涩,只是一瞬他就含上雅致淡泊的笑,静静弯起殷红的唇。 “为何今夜想和我一起睡?” 连星茗刚要说话,旁边传来裴子烨一声不屑嗤笑,不说人话地挤兑:“他想和你双修!” “!!!” 连星茗这次是真的大惊失色,他都想捂住傅寄秋的耳朵。此等污言秽语,怎能说给师兄听——师兄潜心修炼一心问道,恐怕连双修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他转回头想去喷裴子烨,又想起自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有两座大靠山的佛狸二皇子了,只得牙根痒痒道:“裴剑尊,慎言。” 裴子烨傲气十足:“呵。” 大堂外传来错杂的脚步声,想必是小辈们来了。裴子烨一秒正经,迎上前去。 连星茗对着他的背影更无言,转回头时,才发现傅寄秋一直在看着他。 傅寄秋的眼神清澈平和,不含一丝邪念,像阳春二月的溪流,干净到一眼就能看到底。 经由裴子烨语出惊人,连星茗是真怕师兄误以为他图谋不轨,更怕自己惹师兄不虞,忙竖起手掌发誓:“我没有,我不想!我见到檀郎就像看见失散多年的亲哥哥一样!” 傅寄秋身形微滞,“我见到子秋,亦如同见到失散多年的亲弟。” 连星茗松了口气,没误解就好。 傅寄秋偏眸观察他的神色,抿唇时像冷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浑身上下都冰冷彻骨。 “他没有,他不想。”耳侧攀附上蛊惑声音,心魔戏谑道:“但你想。” “檀郎还能装的下去么?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你每日每夜都在肖想他,想他只对你笑,想他主动抱你,想亲吻他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你想,你想得都快要疯了。” 傅寄秋喉结上下滚动,往日只需静待片刻心魔就会自行消散,今日却迟迟未散。 叫他心尖灼痛。 …… …… “裴剑尊,现在还不确定障妖有没有带鬼玉,那咱们还是按照普通的除障方式来吧?”大弟子驼出两大箱泥巴,挖泥而归的一群小琴修和小剑修在后面伸头探脑,兴奋摩拳擦掌。 “除障为什么要去弄这么多泥巴?” 这原本是连星茗想问的问题,好在世子身先士卒问出了口,旋即收获了数道鄙视目光。 萧柳按下他,温和道:“我们需要把障妖从那名男子的身上逼出来。但逼出来之后它可能会逃跑,更有甚者会上在场其他人的身。所以得用泥土画圈施加阵法,这样它就逃不出那个圈了。” 世子懂了:“瓮中捉老鳖?” 萧柳笑着摇头:“大约是这个意思。” 大弟子伸手擦了擦头上的大汗,顶着一身泥土味上前,现在有了泥巴还不够,除障有四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以及五阴炽盛。 四苦又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得往泥巴里加这些东西才能画阵法,问题来了:他们不知道男子的执念是哪一苦。 他为难道:“现在该加点什么啊。” 断臂男人就躺在大厅正中间,昏死不醒,身上还时不时冒出点儿乌黑障气,一触即剑修们的剑光就迅速缩回他体内。裴子烨走近看了几眼,挑眉:“男的女的不就那么点儿事,肯定被棒打鸳鸯了。像爱别离,往泥巴里倒点金箔。” “……像?” 大弟子窒息哀叫:“裴剑尊!除障怎可如此随意,加错了障妖可是会逃跑的!” 裴子烨冷笑:“叫什么叫,不然你以为。” 大弟子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没有用,索性另辟蹊径,视死如归道:“若障妖身携鬼玉碎片,那该男子与鬼玉之主的执念一定一样。您真的认为……那位仙尊的执念会是爱别离?” “……” 裴子烨的笑骤然僵在唇边,张了张嘴巴,又无声抿住,眸光缓缓黯淡。 他原本抱臂,又僵硬地垂下手臂站着,像突然的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爱别离,相爱的人被迫分离。 在场所有人面色古怪了起来,爱别离这三个字,无论如何都和摇光仙尊扯不上关系,这位仙尊光听事迹就是个水泥封心的牛人。 连星茗偏头看了裴子烨的侧脸几秒钟,徐徐叹了一口气,提起脚步靠近。 傅寄秋呼吸猛地窒住,指尖骤然蜷缩攥紧。 “他心疼裴子烨了。”心魔的嘲弄嬉笑声愈演愈烈,周遭的浓郁烟气更凝实,绕着他喧嚣撕扯,像堆积出一个没有任何人能看见的泥潭深渊,将他疯狂向下拉——在连星茗回过头的那刹那,心魔的嬉笑戛然而生,黯淡无光的烟气也倏然停滞在半空。 这一瞬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咚咚—— 咚咚——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搅乱一池春水。 连星茗犹疑几秒,跑回去偷偷攥住傅寄秋的衣袖,小声说:“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过去呀。” 傅寄秋迟缓眨了下眸。 连星茗心想师兄一定把自己当成奇怪的人了,他实在欲哭无泪,他当然也想独立行走啊!谁叫那裴子烨像是分分钟能给他来一剑,搞得他恨不得随时随地挂在傅寄秋的身上,此时也只能甜甜笑着往死里吹捧:“我第一眼见到檀郎时,便觉得一见如故,像亲哥哥一样亲切。而今障妖就在那躺着,我心里面害怕,但有亲哥哥在身旁就不怕了。”他明里暗里点对方的身份,“虽不知檀郎师从何门派,观你的气质与行为举止,想来也是个会救苦救难的名门大派。” 说了一大串,他才拐回主题:“和我一起过去好不好?” 凝滞的空气好似重新流通,窒息的胸腔重新灌入新鲜空气,傅寄秋眼睫颤动,声音突兀低哑,透着喑哑的潮湿。 “……好。” 师兄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帮扶弱者!连星茗笑了,牵着傅寄秋的衣袖来到裴子烨面前。 裴子烨不爽抬眼:“做什么。” 连星茗提议道:“不如我们先问一问死者阿笙的父母,问他们是否知晓此男子的执念?” 裴子烨道:“就你聪明。要是能问得出来还需要在这里瞎猜?那对夫妻嘴巴比什么都硬,张口说瞎话说不认识这个男子。” 连星茗:“我记得他们好像还有个小女儿?” 裴子烨皱眉:“才十岁出头,她懂什么。” 连星茗心道:“自己呆得出奇,还歧视小孩。本仙尊十七岁那年,就已经从你这儿坑来五十万精兵了!”他嘴上说:“十岁的孩子已经知事记事,亲姐的私生活,她总不能一点也不知道。” 裴子烨怀疑瞥他几眼,转头看向大弟子。 大弟子领命下去叫人。 小姑娘阿筝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入了大堂。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要瘦弱矮小许多,皮包骨头,脸色蜡黄消瘦,头发也像枯草般发黄。兴许是没见过这么多“仙人”,她显得尤其局促,胆怯缩在侍女身后,惊慌低头绞着手指。 裴子烨语气冰冷:“你可认识该男子?” 阿筝抬眼时看见男子手臂断裂,鲜血淋漓的场面,顿时小脸煞白,“认、认识。” 裴子烨:“那我问你,他和你姐姐是什么关系?” 阿筝张了张嘴,不说话。 裴子烨等了三十秒钟,耐心告罄“唰”一下子拔剑,森然剑光反射夕阳余影,亮到了阿筝的眼睛上,她一下子就慌了,惊慌失措带上哭腔:“爹娘不让说,我不敢说。” 裴子烨凶恶:“你说出来!怕什么,等你说出来我把他俩打残废,没人敢教训你。” 阿筝呆呆地看着他,吓得“哇”一下子哭出来。 裴子烨:“……” 连星茗:“……” 众多围观的小辈们纷纷投来谴责的眼神,如芒在背。眼看裴子烨真要发火了,连星茗忙不迭上前几步蹲下,弯唇平视阿筝。 他伸出手掌,指尖划过一缕微光,轻轻松松捏出了一朵小白花。这是修真界最基础的法术,以灵气拟形,修士见怪不怪,普通人却会觉得无比新奇,阿筝止住了哭嚎,愣住。 “哥哥给我的?” 连星茗心中汗颜,按辈分不能叫哥哥,得叫祖爷爷。他不自觉把声音夹了起来,道:“当然是给你的呀。” 阿筝先是看他一眼,像是没想到居然有人能这般温柔待她,纠结数秒钟以后,她才伸手去接那朵花。 手伸到一半,她又惊慌缩了回去。 只是一秒钟,连星茗便瞥到她伸出袖子的手掌心遍布伤痕,似乎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割除无数细小的创口。旁边传来一声轻嗤,自然是来自于裴子烨的嘲笑,像在说:“你不也不行。” 连星茗充耳未闻,佯装伤感长叹一口气,“唉!此物随处可见,拿来送人确有不妥。” 阿筝猛地摇头,惊慌否认:“不!不是的!我手脏,哥哥好白,我怕弄脏哥哥的手。” 连星茗闻言牵起她的手,将小白花塞了进去。他是个琴修,五指比一般人修长许多,小姑娘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足足小上一圈。 他看着她手心里的青紫伤痕,心里莫名触动——三千年前,他的手掌也是这般凄惨。 “怎么弄的?”他温声问。 阿筝细若蚊嗡:“爹娘让我编箩筐赚钱,被藤条扎到了。” 连星茗的声音更柔缓:“你爹娘现在不在这里,你把你知道的告诉哥哥好不好,哥哥绝对会替你保守秘密,不让你爹娘知道。” 阿筝愣愣看着他脸上的浅笑,意念已经开始动摇,但还是恐惧着爹娘数年的积威,不敢轻易开口。因为太紧张的缘故,她的肚子里传来“咕噜噜”一声,连星茗笑:“饿了?” 阿筝脸红嗯了声。 连星茗:“这样,你想吃什么你说,我让人、咳,我是说裴剑尊差人去给你准备。等肚子饱了,再放心地说出来可以吗?” 阿筝脸庞更红,轻轻点头。 见她终于准备松口,小辈们无不松一口气,萧柳笑道:“以食物诱引,果然最管用。” 世子嘴角抽搐:“你表哥使的难道不是美人计?十岁的小孩眼睛都能黏他身上。” 连星茗转头以眼神示意裴子烨,对上视线时发现这人一脸无语,他笑:“好了裴剑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虚伪、假死了。” 裴子烨冷哼:“我是想说你也算能派上点用场。”他问阿筝,“想吃什么。” 连星茗也笑着看过来。 阿筝神态放松了许多,还是不敢看裴子烨,只牵着连星茗的手,“我想吃马奶糖糕。” “……” 连星茗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面色煞白缓缓站起身,手掌也抽了回来。 周遭一下子就死寂下来。 大家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暗地里观察裴子烨的表情,怕他提剑就砍。只有傅寄秋的视线专注凝在连星茗身上,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呼吸微滞。 世子敏锐察觉气氛急转直下,惊讶问萧柳:“马奶糖糕是啥,你们为什么都这种表情?” 萧柳:“嘘!”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裴子烨才转身,面无表情对阿筝:“跟着我,待会吃了还不说就把你扔去喂大老虎!”阿筝惊恐看他,走时一步三回头又期期艾艾看连星茗,后者垂睫一动不动。 待他们走后,众人才敢出声,世子已经忍耐不及,又问了一遍,“很贵吗?” 萧柳叹气道:“并非价格昂贵,只是……唉,萧某以为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世子嗤之以鼻:“什么金贵物品买不到?” 众人欲言又止,有人提醒:“这是佛狸国的特产小吃,是特产!” 世子懵逼掏耳朵:“啊?什么国?” 连星茗眼眶酸胀呼吸不畅,浑身血液瞬间冷却,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疼到他舌尖泛苦,几近品尝到血腥味。 在他身形微晃的那一秒,傅寄秋瞳色微沉指尖划出一道灵气,重重击在障妖身侧。那男子被灵气所扰,障气溢出——大堂顿时一片诧异惊叫,“快看好他!”“怎突然暴起?” 混乱中,傅寄秋轻轻搂住连星茗的腰,转身将其带到大堂门边,距人群已几米开外,将一切让人不愉快的声音抛在身后。 压制好障气之后,人们的声音像隔着层薄膜,变得模糊起来,听不太真切。 原先出声提醒的剑修无语道:“门门走马征兵急,公子笙歌醉玉楼——传说中的佛狸国啊!你历史没学好?”见世子依旧满脸迷茫,萧柳着急:“就是摇光仙尊的母国!” “啊!”世子这才恍然大悟,摸了摸鼻子“哦”一声:“那确实也许大概可能买不到了。” 顿了顿,他尴尬气恼:“你们直接说是仙尊的母国不就行了,光说佛狸我哪知道是什么鬼地方,这玩意儿都已经灭亡三千多年了……” 闲言碎语,如锐利剑刃暴力刺穿心脏。 ——佛狸覆灭的第一年,摇光仙尊像疯了一样抢夺窃取鬼玉、合三为一,以一己之力挑起荧祸之乱,开启了腥风动荡的暴戾三年。 国破三载春秋,壮丽山河仍在,他在异国他乡自刎身亡。 “所以摇光仙尊除了‘摇光仙尊’这个流传极广的名号外,还有个别称。” “什么别称?” 秋风将一片残叶扫入大堂,小辈们的嬉笑交谈声仿若梦境中的嘀语,无情撕开连星茗前世今生都拒不承认的铁血事实:“他啊,是一位亡国之仙。” 傅寄秋垂眸时看见连星茗毫无血色的脸,刺痛一般松开搂紧他腰的手掌。心魔趁虚而入,这是摧残了傅寄秋三千年的可怖噩梦,让他在无数个深夜自责疯魔。 最熟悉的声音响起,却是最陌生的失望委屈语调,它的声音像溺水挣扎的濒死猫儿,小声哭着:“国破家亡,万人追杀。师兄,三年间我从未求过你什么,若非走投无路怎会去求你?!” “我被逼到自刎的前一天去找你时,你为何不见我?你知道我临死前有多无助、多绝望吗?” 傅寄秋胸腔撕裂般剧痛,神色一片空白,踉跄后退半步。 连星茗察觉到傅寄秋有些不对劲,担心看过来,在他迷茫启唇的那一刹那。 心魔与他同时开口。 “师兄如果真的疼爱我,也应该体会一下我曾经的绝望与无助,快拿起绛河——” “自刎吧。” 第十五章 “你怎么了?”连星茗见傅寄秋面色不好看,转眸看了眼四溢的障气,安慰道:“别有压力,障气已经被剑修们骇回去啦。” 他是带着笑说这句话的,“方才多谢你将我带离,不然我恐怕要遭障气污染。” 他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梨涡,眼角微微弯下,与心魔的委屈怨怼有天壤之别。 心魔霎时间溃散。 傅寄秋视线下移,定在少年白皙的脖颈之上,像一截白雪般不染纤尘,没有绛河留下的残忍创口。他艰涩动了动唇,某一瞬间有一句话险些冲口而出,他很想问—— 疼不疼。 最后傅寄秋含笑启唇:“不必谢,举手之劳。” 连星茗困惑瞥他,心中不禁暗自庆幸:“人一身居高位就责任深重,容易情绪浮动。还好当年要继任仙长的人不是我,不然城中百姓蒙受大难久治难安,我定要痛哭流涕以死谢罪了。” 趁裴子烨不在,小辈们兴致勃勃聊着八卦。大堂两侧设有两排楠木座椅,数人聚拢在一处,谈及男子若真携带鬼玉,他们就得提前做好窥视到摇光仙尊执念的准备,竟起了赌兴。 “我赌求不得!”世子瞎猜。 旁人鄙视:“怎可能?这位仙尊——只有别人求不得他的份好不好。” 世子继续瞎猜:“那就是怨憎会?五阴炽盛?” 旁人更鄙视:“你张口就来?就算下赌也得有依据。” 世子不高兴了,“那你们又能有什么依据,说来听听,让本世子评评。” 连星茗推着傅寄秋走到他们对面坐下,并不参与这场无聊的谈话。 说起依据,这个简单。 佛狸国覆灭的第一年,摇光仙尊便性情大变彻底疯了,这难道还不够明显? “应该与国灭有关。”萧柳叹道:“太平盛世的子民尚且对母国有归属感,更可况是乱世的皇族子弟。不过萧某也认为仙尊恨错了人,祸国元凶另有其人,他将冼剑宗送嫁的二百余人诛杀,也不知是否有其他内情。” 连星茗像没听见,懒懒看着外面的夕阳。 这话倒是镇住了世子,要知道萧柳可是摇光仙尊的脑残粉,竟连脑残粉都这样说,世子疑惑问:“你说的祸国元凶指的是谁?” “他的皇姐,崇宁长公主。” 连星茗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回答,身形一滞,微微愣住偏头看来。 又有一人兴奋道:“噢噢我知道她!就是那个遗臭万年的罪人公主?她可有名了,出生时携七彩吉云,谁知是个祸国罪人!没想到她居然是佛狸国的。” 世子疑惑:“这俩姐弟怎么还各有名各的,她又是因为什么而出名?” “哈哈!说出来你真的要笑死,你可知摇光仙尊以婚约胁迫从裴剑尊那儿换来五十万精兵的事?他使尽浑身解数刚让佛狸能苟延残喘,谁知道转头崇宁长公主就从这五十万精兵里挑选了最骁勇善战的七万兵马——她根本就不会打仗,蠢笨就算了还非要送人头,带着七万人居然都打不过敌国的两千士兵,她这一败直接导致整个战局都一边倒,后续其他战事佛狸士兵气焰颓废,节节败退,你说她是不是罪人?” 世子惊:“七万人怎么会打不过两千人?她——她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吧!”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迎合: “我要是摇光仙尊,我真会气到吐血,早上战败晚上我就能跟她断绝姐弟关系。” “哈哈哈谁想有个这样的姐姐呢!明明是一个娘胎生的,怎地摇光仙尊十岁便已慧根聪颖被蓬莱仙岛看中带走,他姐姐竟如此蠢笨。” 一片嘲笑声中,连星茗轻轻启唇。 “你们是在笑女人不能带兵打仗吗?”众人一愣,纷纷扭头看过来。连星茗脸上也带着笑,似乎恍然大悟道:“难怪冼剑宗男弟子多于女弟子,原来门派中所有人都含有偏见啊。” 冼剑宗几个长老全都是女长老,当即有几个弟子惶恐出声:“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连星茗笑着打断说:“我说嘛,冼剑宗应该不至于这样。那么诸位道友就是听说长公主出生时携七彩吉云,结果却战败,大家这是觉着天道也会昏庸到降错吉兆,在挑衅天道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堂内顿时一片震恐的惊叫“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连星茗一直以来都好脾气,总是唇边含笑——即便现在也不例外。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他讲话这般尖锐,又瞧见他松松垮垮撑着下颚笑,一时间都分辨不清他是不是在调侃,各自迟疑。 只有世子真以为他在调侃,道:“都是我们在说,你怎么不说。” “说什么。” “猜摇光仙尊的执念啊。” 连星茗偏头想了想,耸肩道:“可能是上了锁的门?” 大家顿时忍俊不禁,这个回答比他们猜的更不靠谱。世子不留情面直接嘲笑出声:“哈哈哈你不知道你也别瞎说啊!” 笑声有感染力,他笑得大声,其余人也跟着笑起来,就好像连星茗说了句十分弱智的话。 嘶嘶。一声剑鸣重响。 众人的嘲笑声戛然而止—— 在连星茗的身侧,傅寄秋抬掌唤出佩剑,面色淡然地将其放到楠木桌上。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做了个动作。 大堂内的空气却突然凝滞起来,毛骨悚然的杀气从脊背处一点一点攀爬而上,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让人如坠寒潭恐惧战栗。 没人敢继续笑了。 接下来的一刻钟都鸦雀无声。在场只有一人没感觉到半点儿杀气,迷茫地掩唇小声问傅寄秋,“我刚刚是不是把话说太重了,吓着他们,不然为何他们的脸色都是绿的。” 傅寄秋同样眼底现疑惑,摇头道:“不知。许是他们太疲惫。” 连星茗不疑有他点头,瞥见剑,假作好奇问:“这是你的本命剑吗?” 傅寄秋微滞,不着痕迹将剑移远。 “并非。” 连星茗:“那你的本命剑呢?” 傅寄秋足足顿了好几秒,才嗓音沙哑答:“它……无法再用。” 绛河无法再用了? 剑修不能再用本命剑,实力便会大打折扣。这等容易被仇家钻空子的重磅消息竟对他这个陌生人和盘托出,师兄以后被别人卖了恐怕都会帮人数钱。连星茗干咳一声,劝诫道:“那什么,你出行在外,多多少少还是要提防生人的。这种事情以后还是不要随意说出口。” 傅寄秋:“若是足够信任的人?” 连星茗继续苦口婆心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再信任的人,也有可能会在危难时刻背弃你。” 傅寄秋的眸光偏过来,眼底凝滞道:“被人背弃,是怎样的心情。” 连星茗读不懂他眼底的情绪,微笑答:“那还用说么,必定会失望透顶,再也不想与此人有过多接触吧。” 傅寄秋收回视线,沉闷“嗯”了一声。他默不作声将剑收起,下颚紧绷。 连星茗狐疑摸了摸下巴,他原本想套傅寄秋的话,询一下绛河的下落。结果现在……他怎么感觉反倒是自己被套话了?! 可他又不知道这种话套到了有什么用,应该只是他多想了吧。 又过了一个时辰,裴子烨才面色不虞领着阿筝回来。据说他们跑遍了大半个平洲城,才在一家苍蝇铺子里找到卖马奶糖糕的小贩,婢女上前分小食,一众琴修与剑修对此颇感兴趣。 世子尝了一口,大赞:“好吃!” 萧柳矜持咬了一口,笑道:“味道清甜不腻,难怪摇光仙尊生前最喜食此物,就连名曲《西乡月》都是因此而来。”吃到了好吃的他还不忘记挂着表哥,拿了块糖糕伸到连星茗的眼前,“表哥也尝尝?” 连星茗面色泛白后退半步,偏眸闪躲。 他笑道:“我不喜甜食,你们吃吧。” 世子好了伤疤忘了疼,闻言嘲讽道:“你管他做什么,他一看就牙口不好。” 连星茗额角跳出青筋,假笑:“我怎么就牙口不好了。” 世子:“又瘦又漂亮的人牙口都不好,因为他们的口味刁钻,什么都不爱吃!” 歪理。 连星茗挑眉笑:“这样看,你的牙口应该相当得不错。” 世子愣了下才拐过弯来,气恼:“你!”他立即想怼回去,瞥见这人身后瞳孔微沉的傅寄秋,又惊吓缩了缩脖子阴阳怪气嘟囔道:“哦哟,你有靠山,我可不敢得罪你。” 连星茗:“?” 他转头看傅寄秋,后者弯唇冲他笑了笑,一派仙门大家翩翩君子的良善好欺样。 连星茗了然转回了头,明明就是嘴笨说不过他,还好意思污蔑他师兄。 大堂内吵吵嚷嚷,阿筝捧着马奶糖糕小口吃着,脸上红扑扑的,她似乎很喜欢这样热闹温馨的氛围,眼睛也晶晶亮亮。 待安静下来,她才情绪低落说出实情:“被障妖上身的哥哥是阿姐的心上人,原先他同阿姐交换生辰八字,都已经准备择良辰吉日成婚了。爹娘将阿姐献给大官,让我不要和人说阿姐曾与他人……说这是私相授受,要被浸猪笼。” 众人面面相觑,惊怒有加。 已经交换生辰八字,怎能算私相授受。那对夫妻恐怕只是怕郡守得知后会怪罪罢了,如今障气横行满城危矣,他们竟然还妄图要掩盖此事,真是拎不清轻重缓急! 裴子烨压根懒得想这种破事,昂起下巴得意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是爱别离,现在绕这么一大圈,最后还不是……”说到一半,他的神色骤然僵住,猝然皱起了眉。 “等等……爱别离?” 若男子身携鬼玉碎片,就说明他与鬼玉之主的执念一般无二——这也就是说大名鼎鼎的摇光仙尊,他的执念很有可能也是爱别离! 唰唰。 所有人眼神古怪看向裴子烨。 裴子烨神绪杂乱无章,忍怒呵斥:“是都想睡马厩了?” 众人面色一变,一哄而散。 裴子烨心里揣着事,往大堂外大步走,他的身后还跟着零星冼剑宗弟子。连星茗心道:“戾曲镇压不住只能用祥曲安抚,此障妖身携鬼玉碎片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既如此,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的执念绝非爱别离。” 忙不迭准备跟上商讨。 嫁衣衣摆突然被人用力扯住。 他迷茫回过头,顺着拽住他的手往上看。 “巳时四刻,夜已深。”傅寄秋的暗沉瞳色中印着摇曳战栗的灯火。手上用了多大的力气,他的神色就有多柔和,只静悄悄弯起殷红好看的薄唇。 “不是说,今夜想和我一起睡么?” 第十六章 连星茗茫然点头:“对啊。” 他又说:“但我有事情想和裴剑尊商议,你先去歇息吧。” 说罢扯出袖子,转身小跑跟上。 他跑起来时,长而顺的墨发在身后摇曳,鲜艳的裙摆撩出艳丽的涟漪,逐渐隐没于夜色暗涌之中。一如三千年前连星茗身披大红婚服上花轿,傅寄秋在蓬莱仙岛的苍茫白雪中彻夜静立。 “……” 人群散清,大堂空寂。 再有声响时,是如附骨之蛆般的心魔。 “是不是心里又酸又涩?今晚又要等一夜了。” “阿檀,不要再顾及他的感受啦。将他囚起来吧,然后做些你想做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事,你想过无数遍,不是么?他到现在还不知晓,你的储物戒里至今珍藏有他的五把法琴,今夜就将这些给他。” “然后逼他说——” 傅寄秋眼睫剧烈颤动,眼尾缓慢爬上一丝氤氲薄红之色,心魔贴到了他的耳侧,用他日思夜想、不敢亵渎的声线低声轻喘着: “师兄,我只喜欢你。” ** 连星茗只敢在裴子烨身边有其他人时,才能放心靠近。 虽夜色浓重,冼剑宗弟子却还是行色匆匆,绕着一处庭院用泥巴画阵法。见连星茗小步小步挪过来,裴子烨不耐烦:“你鞋底长针了?” 连星茗:“……” “何事?” “晚辈认为执念有误,不应是爱别离。” 爱别离对应的是“金”,裴子烨都已经命人往泥土中掺金箔了,闻言皱眉看过来:“理由。” 连星茗想不出理由,稍稍正色回:“晚辈只是认为摇光仙尊的执念不可能是爱别离!” 裴子烨沉默两秒,说:“过来。” 连星茗怀疑他要把自己叫近了打,不情不愿走近,面上挤出甜甜的笑,“裴剑尊?” 裴子烨抬手指着脚下泥巴阵法,说:“你看这些泥里的小石头。” 连星茗:“?” 裴子烨拍拍他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像不像你因大放厥词被杀后,晒干了的眼珠子。” 连星茗:“……” “不要以为你找到了靠山,就安全了。”裴子烨的本意是提醒他小心魔尊,可话说出来却变了味,幸灾乐祸笑道:“这次你真得要睁着眼睛睡觉了,以免待会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 这是在威胁他啊。 连星茗调头就跑,果不其然听见后面传来裴子烨的大笑声。他原本只准备打个地铺、或者站门口守夜,免得同床共寝太委屈师兄,现在不得不改变主意——他要睡床,他今夜一定要挨着师兄睡! 这样师兄才能在第一时间救到他。 一路奔回客房。 连星茗细致地检查了门窗、床帷,恨不得能够在四周下结界,以免夜半安睡时突然遭人暴揍一顿——裴子烨真的能做出来这种事儿! 一切准备就绪,连星茗给自己下了个净身术,就安安心心脱外衣就寝了。 好像少了什么。 过了几秒钟,连星茗“腾”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大为震撼。 少了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师兄啊! 师兄不是比他先回来么,怎么还没到? 连星茗顿时又躺不安稳了,裹着被子眼巴巴瞅着门口,期盼师兄能快点回来。 …… …… 傅寄秋在大堂静立许久,才僵硬迈动步子,眉间落满了冰冷的夜霜。 旁人若看见了他,只会钦慕叹道“清雅端正、高山仰止”,只有他一人才能看得见周遭已经沦为怎样可怖的地狱。地面涌动着浓郁的黑气,数只干枯的惨白手掌从中探出,去拖拽他沉重的步伐,走廊侧面的墙壁凝出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正嬉笑戏谑地盯着他。 四面八方都有心魔含着笑意、恶意怂恿的声音,疯魔竭力要将高岭之花拉下神坛—— “他去找裴子烨了。” “他永远不会再回来找你,像三千年前一样,有了裴子烨,他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他其实很偏心裴子烨,你知道的。家国血仇,以他的性格必定会在大婚当日杀了裴子烨,可他却手下留情了——为什么?” “因为他舍不得对裴子烨下手。” 穿过走廊,来到客房门前,傅寄秋的瞳色清冷锋利,无论心魔说什么,他表面上看起来都不为所动,依旧隐忍自持。 “杀了裴子烨,让师弟变成你一个人的师弟。以后他不会再让你独守空房了,因为只要你想,日日夜夜都可以是洞房。” “告诉他,你想要他。” 心魔一边嬉笑一边在他面前后退,它身上的浓郁的黑气一接触到门框,霎时间便冰消瓦解,溃散奔逃。 周围重新亮堂了起来,一切丑恶不堪的欲念消失得无隐无踪,走廊回归原本的模样。 万籁俱寂,只听虫鸣。 傅寄秋这才有了明显的情绪起伏,仿佛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昏暗的瞳孔重新燃起光,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泛着青紫经络的苍白手掌搭在门框上,迟迟都没有将其推开。 “阿檀?” 屋子里传来模糊迟疑的唤声。 傅寄秋不假思索,重重推开房门。 入眼是一柄燃烧到半截的红烛,正立在桌上的青铜灯架上。昏红柔和的光从侧面映照到少年的纤细身形上,像是为他松松垮垮披上了一层用烛光剪成的嫁衣。他眸底明净清澈跪坐在床上,两只手牵着被褥披在肩头,将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暴露在空气中的白皙颈窝——那颗小小的、圆圆的小棕痣点缀在锁骨凹陷中,随着他的动作时隐时现,半遮半掩。 傅寄秋喉结上下滚动,极度克制地偏开了视线,“你怎么回来了。” “我去找裴剑尊说障妖执念的事情呀,他不听我就自己回来了。”连星茗拍了拍身侧的被褥,盛情邀请:“你要不要坐过来说话。” 傅寄秋静默片刻,走近坐到他身侧,目不斜视。 后方耳侧凑来一个热源,连星茗从他左边脸庞处歪出来疑惑看他,哑然问:“你是跑回来的吗?为何气喘吁吁,额间也有细汗?” 说着他抬起食指,那只弹琴的指尖细细长长,娴熟探向了泌出细汗的额角处。 还未接触到便被傅寄秋半路截停,用力攥住了他的手腕。 “……” 傅寄秋侧眸看来,两人无声对视。 气氛好像突然有点奇怪。 连星茗哈哈笑了声向后仰了几厘米,心里懊恼差点忘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这人的师弟,做这些恐怕会惹师兄不快。他低声道了声“抱歉”,向回缩了缩手掌,却无论如何也拽不动。 傅寄秋的掌心冰凉干燥,像是一块寒冰紧密贴合着肌肤,刺到皮肤隐隐泛麻。 “你……你能不能把手松开。”再对上视线时,不知为何连星茗的左眼皮猛跳了起来,他不自觉咽口水,小声道:“有点疼。” 第十七章 傅寄秋沉寂片刻, 才松开手掌。他合衣睡在了被褥外,双眸紧闭。 连星茗裹着被子看着他,疑惑问:“你不脱外衣就睡觉吗?” 傅寄秋才起来,褪去了外袍。 他的外袍漆黑, 似灯火夜中隐忍狰狞的怪物, 挂在衣架上时与一旁明亮的鲜红嫁衣形成了鲜明对比。再躺下时, 傅寄秋的身体几乎悬在了床铺之外,距离连星茗又远了些,且还背对着他。 “……”连星茗有被嫌弃到。 他躺下身,侧头看着傅寄秋的背影——宽肩窄腰,内衫血红, 散落着墨发,从后方看很适合让人伸着手臂搂着紧贴上去, 就很有安全感。明明年少时他们身量相差不大,可是随着岁月的日益增长,傅寄秋慢慢的就比他高出了半个头。 以前连星茗还想着要勤加修炼, 没准修为增长了,个子也能跟着增长。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够长得比傅寄秋高,再不济也能同样高!可是直到他身死之时,他还是比傅寄秋矮半个头。 现在换了个新身份。 好家伙,直接比傅寄秋矮一个头了。 即便是年少时,他们也从来没有躺在一起过。毕竟他们在蓬莱仙岛都有各自的居所, 谁会闲着没事做去对方的房间里睡觉?就连出门在外历练,他们不得以要露宿野外时,一般也是连星茗欢欢喜喜给他们弄出个临时床褥,而傅寄秋则是盘膝坐在上风口打坐,为他挡了一夜的寒风。 连星茗从被中伸出一根手指, 戳了戳傅寄秋的背脊。 “你睡着了吗。” “……没有。” 傅寄秋的声音透着不易察觉的嘶哑,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 连星茗以为他困倦了,便不再出声准备安睡。隔了大约五分钟,他都昏昏欲睡时,傅寄秋那边却突然传来了动静,折回了身看着他。 “你方才想要说什么?” 连星茗睁开眼睛,他们的距离不到一尺,不过因为他盖着被子,而傅寄秋睡在被褥之外的缘故,这短短的距离又好似隔着一道洪川。 “啊……我是想问你,你看起来出身于仙门大派,你上面还有其他仙职更高的人吗?” 傅寄秋道:“没有了。” 连星茗便了然,看来师兄已经继任仙长。他又明里暗里探听道:“阿檀身居高职,外貌俊朗脾性温善,想必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 ——都过去三千年了!师兄你要是还没有娶到老婆的话,我都要替你着急了! 傅寄秋抬睫看了眼他,瞳色微暗。 “都不喜欢。”他嗓音更哑。 连星茗失笑,道:“如果都不喜欢的话,那就是你的眼光太高了。” 屋中烛火未熄,印着人暖洋洋的,面泛柔和的昏黄光晕。连星茗半张面颊陷入枕头中,笑起来时眼角弯下,长而密的眼睫扇动之时,仿佛蝴蝶翩翩而已撩动人的心弦。 傅寄秋看着他这双散漫含笑的眼,某一刹那,眼前似乎浮现起荧祸之乱三年间那双满是哀恸与暴戾的瞳孔。 想起便心尖刺颤。 傅寄秋声音轻轻道:“嗯,我的眼光是有些高。” 哇,整整三千年连一人都入不了你的眼,你这眼光已经不仅仅是“高”了,你这样是很难娶到老婆的!连星茗心里这样想着,嘴上笑着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若是遇到合眼缘的女修,还是尽早去追求吧。” 傅寄秋顿了下,问:“你呢?” “我什么。” “你可有合眼缘的人。” 连星茗顿时有些尴尬,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的身上来了。他迅速裹好小被子闭上眼睛,打着哈欠说:“唉!不重要不重要,还是快些就寝吧。” 闭眼许久后,他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窥视,就瞧见傅寄秋平躺着,眼眸已经闭上。 还是离得很远,丝毫不越界。 连星茗不禁在心里感叹:“师兄真是二十四孝好男人,位高权重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连叛逃师门的小师弟都能坚定维护,更何况是道侣。也不知日后会便宜了谁,想想还有点小羡慕。”想着想着,他再一次昏昏欲睡,这一觉睡得昏沉。 夜半苏醒。 连星茗从床上迷迷糊糊坐起来,身侧的床铺早已经一片冰凉。 窗外的天色还是乌黑的。 这么晚了,傅寄秋去哪儿了? 他谨记着可能会被裴子烨打上门来的风险,一个人在床上战战兢兢坐了会儿,胡思乱想许多,最后还是忍受不住出去寻傅寄秋。屋外的走廊漆黑,走廊的另一侧临着露天的庭院,此时寒风吹拂而过,树荫仿佛化成一个又一个形状恐怖的巨兽,在黑暗中张牙舞爪。 连星茗走出百米,又开始后悔。 貌似在外面碰上裴子烨的风险比在屋子里大许多。他连忙折返而归,身体被冷风吹到战栗发抖,这小小的一截走廊仿佛突然间被无限拉长,成为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绝路、死路。 他赤足小跑回客房门口,又突然愣住——房门竟然上锁了。 “为什么要上锁?”连星茗尝试着冲屋子里喊了数声,里面无人应答。 似乎房间里没有人。 普通凡人想要开锁,得寻锁匠,但修仙者并不需要那么麻烦。他们只需要注入灵力,将锁崩碎便好,连星茗就是这样做的。 他抬手击出灵力,第一下只注入少许灵力,那把青铜生锈的锁纹丝不动。“阿檀……阿檀,师兄!开门!”连星茗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事态失控的惊慌,他用力拍打着房门,这种让人恐惧战栗的危机感迫在眉睫,就好像这扇门再不打开,就会有极度糟糕、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 他面无血色盯了几秒钟,心中一狠抬手灌入丹田中大半灵力! 砰—— 一声巨响。 灰尘四起!青铜锁依旧纹丝不动,暴起的灵气却尽数反噬而来!它化为一层乌黑的波浪涟漪,将连星茗撞到腾飞而起,五脏六腑似挪位般剧痛无比,再睁开眼睛时,眼前已经不是客房的小小木门,而是一个足足有二十人高的青铜门。 恢宏、壮观,不可撼动。 他上前数步,身上的黑金铠甲在阳光中熠熠生辉,身后火雾缭绕,士兵们的身形被火光吞噬,变成一团又一团焦黑的炭尸。他在硝烟中缓慢低下了头颅,眼眶涨热瞪着自己的手掌。 这不是他的手。 这是一双女人的手,小而柔软。 “开门……开门……”来不及了! 连星茗踉跄奔逃到青铜门前,浑身血液仿佛一瞬间汇聚到头顶,让他心惊胆战腿脚发软。他想要使用灵气震开这道该死的门!丹田里却空空如也,无论如何也抽不出一丝一缕的灵力——最后,他只能用手硬生生去抠那条窄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门缝,十指连心鲜血淋漓,连星茗惊慌失措,愤怒冲周围大叫出声:“裴子烨!裴子烨!!” “裴子烨——” “开门——有没有人——” “快打开城门!!!” 唰唰—— 唰唰—— 连星茗猝然睁开眼睛,第一眼见着的是傅寄秋的手,正贴在他的额头焦急注入灵力。他爬起来一把推开傅寄秋的手掌,心悸跪趴在床边干呕了数声,浑身上下冷汗淋漓,仿佛刚从冰冷的湖水中捞出来,抬眸时眼底尚存惊疑不定的惶恐。 天光大亮,温和的阳光顺着门框溜进来——那扇门并没有上锁,此时正大大咧咧敞开。 连星茗发呆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讪笑擦了擦冷汗道:“我做噩梦了,没吓到你吧。” 傅寄秋面色比他还要难看,定定看了他数秒钟,才收回来僵在半空中的手掌。 “你经常做噩梦?” 连星茗还是讪笑:“也不算经常,白日里疲惫夜间就会梦见一次,习惯了就好。”说罢迟疑,以前做噩梦的时候身旁无人,他不好意思地问:“我刚刚没有说什么梦话吧?” “……” 有。 刚才连星茗在噩梦惊恐中,一直无助喊着裴子烨的名字。 傅寄秋转过身,道:“并无。” *** 一大清早,郡守府的下人们便被呵令不得出门。郡守昨日躲躲藏藏不敢出现,今日却不得不出面,拿帕子掩着口鼻谄媚点头哈腰。 “诸位仙人这是要干什么?” “你眼睛看不见?涂泥巴画阵法啊。”剑修抱着一沙袋干泥,焦急呵斥:“让开让开。” 修士们在府邸涂涂画画,将一处上好庭院弄得不能入眼,郡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又不敢阻拦,转眼看见一人时眼前一亮。 “诶,小仙人!”他上前堆起满脸的笑,“真巧,咱们又见面了。” 连星茗刚要进去就被拦了个正着,他换回一身青衣,行走间衣袂飘飘,丰神俊秀。他身边的傅寄秋黑袍加身,虽唇边含笑却笑意不达眼底,只有在对上连星茗时,这笑意才真实起来。 两人都面上带笑,温文尔雅,看起要来比其他修士好相处多了。 郡守看人下菜碟,才敢直接伸手阻拦。 连星茗道:“我正要去了解除障流程,现在实在不便寒暄,日后有机会再……”话还没说完,郡守便迈着晃荡的步子靠近,一只手虚搀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往前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郡守嘿嘿笑:“不妨事不妨事,咱们边走边说,绝对不会耽误您的事儿!” 连星茗看了眼身侧的傅寄秋,两人对视一眼后,同时迈起脚步。 郡守为难打听:“小仙人,障妖真不是下官的发妻吗?有没有可能障妖上了两个人的身,您们要不要再去抓抓下官的发妻?” 那日在大堂里指认嫌疑犯的环节,郡守污蔑郡守夫人的执念为“怨憎会”,必定被障妖上身,还让她跪拜小妾阿笙的尸首。如此看来这两人已经撕破脸皮了,连星茗可不想掺合别人的家事,他假笑着说:“哈哈,我也不太清楚耶。” 郡守:“那您知不知道被障妖上身的那个男人是谁啊?下官今天凌晨时去看了眼,不认识,您可知晓此男子和阿笙是什么关系?” “这个……也不太清楚……”连星茗边哈哈笑,边不着痕迹地往傅寄秋身侧藏。 傅寄秋仿佛并未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只是在行走时,有意无意挡住了郡守的视线。 郡守即便再好奇,也苦于中间还隔了个笑面煞神,不敢再继续逼问连星茗了。不过他也是个脸皮厚的,愣是一路赔笑跟入了庭院。 琴修们或站或坐,在走廊里调养生息。郡守见状上前再次询问,琴修们只当没听见,世子见他态度恭敬,便觉自己受到了尊敬,扬唇昂头出声答:“他俩以前是旧相好……” 话一出,众人色变喝止:“别说!” 此时再出声阻拦已是不及,郡守当即大惊失色。刚巧这时候萧柳带着阿筝从后方走廊,郡守大步走到阿筝面前,勃然大怒揪起阿筝的衣领,臭骂道:“老子是见你们一家四口人可怜,才拿两个庭院跟你家换人,还保你们以后的荣华富贵。你爹娘倒好,拿个破鞋来给我戴绿帽子?” 他高高扬起手臂,凶神恶煞就要扇下,世子都被他这变脸的速度给吓懵了。 “啊!”阿筝惊叫一声,还未被打到,他身旁的萧柳便迅速出手拦下那一巴掌,眉头微皱态度有礼道:“阿笙已逝,郡守还请得饶人处且饶人。” 郡守点头哈腰收手,“仙人说的是!” 经此一事,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连星茗拍了拍呆若木鸡的世子道:“傻了?” 世子结结巴巴:“他、他怎么……” 连星茗道:“踩低捧高人之常情。” “你看起来好像很懂的样子……” “一般一般,也就比你多懂亿点点,谁让我比你多吃了不少盐。” 世子不服气,冷哼道:“你得意什么,昨天不知道是谁说出摇光仙尊怕门锁这等‘名言名句’。我大半夜的睡床上了都能笑出声。” 说起昨夜,他们只聊到了“摇光仙尊的执念是爱别离”,就被裴子烨的一个眼神骇到作鸟兽散了。许多人浮想联翩了一晚上,在脑子里谱写了各式各样的话本,早已经等不及想与人分享! 趁着裴剑尊还在检查除障事宜,萧柳捂住阿筝的耳朵,兴致勃勃道:“书里说的果然都是真的!摇光仙尊定对裴剑尊爱在心口难开。” 连星茗:“……?” 他几乎瞬间就扭过了头,观察师兄的反应。说来奇怪,萧柳在他面前胡言乱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之前他还不觉得难堪,只是略无奈。这次师兄也在场,他顿时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晚节不保! 傅寄秋同样偏眸,牵唇冲他笑了笑。 似乎没有把方才听见的话放在心上。 连星茗松了一口气,心道他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他以前和傅寄秋的关系,说熟吧,也没有那么的熟,他们只是同师门下的师兄弟,见面亲昵问好,不见互不挂念,偶尔结伴出行历练。 并未交过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傅寄秋眼中算什么,应该就只是一个死不悔改、作茧自缚的小师弟吧。 既如此,以师兄的性格,对于他这个小师弟的“丰富黑历史”,应当也是不感兴趣的。 世子说:“昨天晚上我彻夜未眠,把写裴剑尊的那本书看完了!” 萧柳兴致勃勃:“如何?” 世子一脸激动:“眼泪都快要流干!” 萧柳满意点头:“我就说,这三部曲里只有写裴剑尊的那本好看,其他两本不好看。” 此话引起众多反驳。 世子:“其实我昨天晚上把写道圣的那本也看完了,呃,感觉摇光仙尊的执念若真是爱别离,那对象也是道圣,裴剑尊——不太像。” 其余人也纷纷出声: “对!对!仙尊与道圣相爱相杀,最后被逼到自刎,生死两隔,这才符合‘相爱的人被迫分离’嘛。” “感觉裴剑尊是一厢情愿。” “仙尊压根就没把裴剑尊放在心上。” 萧柳:“!!” 萧柳涨红脸急了:“诸位道友怎能如此愚昧!现在快快改变观念还来得及!” 世子看完两本以后,已经坚定地站稳道圣了,“愚昧?是你弄错了好不好,你个傻子!” 萧柳坚信自己才是对的,据理力争道:“世子,你这番行为若放到民间,便叫作入了邪/教。” 吵吵嚷嚷,各执己见。 连星茗:“…………”你们统统都是邪/教……大哥就不要说二哥傻了…… 连星茗扶额听半晌,嘴角抽搐伸出一只手,“大家不要吵了,有没有一种可能,摇光仙尊的执念不是爱别离。” 众人虽争执不休,但他们都是立于同一个观念上在争执——那便是爱别离。 连星茗唱反调,一句话精准点草所有人。 世子不屑道:“你个能口出狂言说门锁是执念的人别老是瞎掺合,就连裴剑尊都往泥巴里加金箔了——加金箔,还不明显?裴剑尊都承认摇光仙尊的执念是爱别离了!他都认同,你难道能比裴剑尊更了解摇光仙尊?” “……”这讲的是什么话。 他当然比裴子烨这个愣头青更了解摇光仙尊啊,因为他就是摇光仙尊本人啊! 连星茗迅速摆烂,微笑道:“这……算了,你们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世子哼哼:“从你昨天说出门锁二字开始,你在摇光仙尊的事上就丧失了所有的发言权。”说罢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门锁!你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真要笑死我。” 是上锁的门不是门锁。 连星茗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嘲讽。 换到三千年前他能一指弹弦把世子的头发给削秃,现在也许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吧,他忍俊不禁笑说:“对对,你说得都对。你们都比我更了解摇光仙尊,你们都比我有发言权。” 退至傅寄秋身边时。 傅寄秋偏头问:“有琴吗?” 连星茗愣了瞬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除障,讲究的是协作。 先是剑修们逼出障妖,琴修们在一旁弹琴协助净化障气,防止修士们被障气污染。障妖被逼出男子的体内后一定会逃跑,这时候周边围绕一圈的泥土就起了作用,它能困住障妖。 ——前提是泥土里加对了东西,爱别离对应的是“金”,如今金箔已撒入泥土,连星茗说再多也无用,只能盼望障妖并未携带鬼玉碎片了。 他能做的,就只有好好弹琴。 现在的问题是他没琴。 连星茗诚实道:“没有。” 傅寄秋指尖微动,手掌下幻化出一把法琴。连星茗本随意瞥了眼,目光陡然凝住。 此法琴通体宛如白瓷,在日光下凝聚出莹白的光泽,七根琴弦泛着淡淡的古铜色——这是他的二老婆!! 从传承墓里九死一生取出来的琴! 他的二老婆怎会在师兄的手上??? 连星茗作为一个琴修,自然对自己的几把法琴喜爱有加,每每拿到一把都像是集邮般心中快活。他大喜连忙伸手接过法琴,脸上扬起笑意,故作矜持问:“借我?” 傅寄秋道:“给你。” 连星茗:“!!” 如若身旁无人,他恐怕已经抱着“二老婆”狠狠亲上一口了。 他干咳一声道:“多少钱?” 傅寄秋抿唇笑了下,“不要钱。” 连星茗眼底放光,又干咳一声:“那你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傅寄秋想了想,如沐春风般笑道:“除障之时定会障气四溢,裴剑尊身边有许多琴修,想必不需要保护。” “你需要我保护?”连星茗顿时懂了。 傅寄秋笑容加深:“我需要你……保护。” “好说!好说!哈哈!”连星茗立即满口答应,拍着胸脯大喜再三保证:“你放心,我一定守着你寸步不离,绝不让障气近你的身!”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后知后觉疑惑:“你一个剑修,为什么会随身携带着琴修的法琴?” 而且还是他的琴。 傅寄秋笑意不改,道:“此物一直在我的储物戒中,我也不知是何时放进去的。方才检查时才发现里面还有这样一把法琴。” 连星茗“啊”了一声,有些在意地试探:“那你……还记得它原来的主人是谁吗?” 傅寄秋静默片刻,似乎在斟酌回答,许久才道:“记不清了。” 连星茗闭上嘴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自然知道自己对于傅寄秋来说只是个同门小师弟,不能将自己看得太重。 但……但这未免也太轻了点吧。 ——好歹他曾经也用“二老婆”同傅寄秋一起出门历练,起码有七八次!换算成时间少说也有三五个月,这就是一百多天的时间啊,这把琴在师兄眼前晃悠了一百多天,竟没印象。 现在还说送人就送人了。 傅寄秋偏眸看他,似乎猜出了他在想什么,道:“又记起来了。” 连星茗立即转头看他,“嗯?” 傅寄秋含笑道:“是位故人的法琴,”顿了顿,他强调:“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故人。” 连星茗控制不住提了提唇角,又矜持压下唇,刚要说话,后方传来一道裹挟着愠怒的声音:“你怎么能把这把琴给他?!” 是裴子烨。 裴子烨说话时每一个字都是重音,这次的重音尤其放到了“他”字上,好似傅寄秋做了何等十恶不赦、不可原谅之事。 他上前几步,就想要夺走法琴。 连星茗忙不迭抱着琴躲到了傅寄秋的身后,叫道:“裴剑尊冷静!” ——又不是你的琴你急什么! 周边所有修士注意到此地的异动,纷纷停止了交谈,诧异转头看了过来。 裴子烨面色难看至极,气到大脑昏胀,都想拔剑刺出去。 这把琴是连摇光的法琴!当年连摇光逝世之后,他的所有法琴全都不见了,离奇失踪。裴子烨虽不知道这些法琴的下落,但他冥冥之中一直有种预感——这些琴全都在傅寄秋手里。 没有证据,又打不过,他只能暗恨。 时隔三千年再看见这把琴,他一眼便认出,傅寄秋竟然随意将其赠予无关人员,他难道真的舍得将连摇光忘干净吗?! 裴子烨按捺怒意,瞪着连星茗。 “他给你,你就敢用?” 我的琴我为什么不敢用。 连星茗又往傅寄秋背后缩了缩,纤长指尖攥紧傅寄秋后腰处的黑袍,小声道:“救救。” 傅寄秋道:“有何不可。” 裴子烨每一次暴怒之时瞥见傅寄秋总能冷静几分,以前他们二人还能打个平手,自从傅寄秋入魔之后,他就打不过了。 魔修本就是逆天而行,冒着心智失控的风险换来修为暴涨,此生再无飞升可能。 他冷冷背过身,嘲讽道:“自然不无不可。琴在你手上,你想给谁就给谁,别说是琴了,有些人连自己的本命剑都看不住。” “……”傅寄秋面色骤然白了几分。 裴子烨不再看,冷哼一声骂围观的修士:“看什么看,准备除障!都把琴和剑拿出来,待会儿谁敢偷懒我第一个揍你!”他走远后,连星茗扯了扯傅寄秋的衣袖,安慰道:“你别跟他计较,他……”想了几秒钟,连星茗才找到合适的形容:“他脑子有病!” 傅寄秋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过于苍白。 连星茗疑惑问:“他为何说你看不住本命剑,你的本命剑到底是怎么坏的?” 傅寄秋缓过呼吸,终于重新牵唇。 “它没有坏,它只是……不能用了。” 不能用不就是坏了的意思?连星茗代入想到如若自己的琴坏了,顿时心疼到无以复加,怜爱道:“放心我保护你,除障之时尽管站到我身后,咱们离裴剑尊远点儿,免得他又找茬。” 傅寄秋回答得十分迅速,“甚好。” …… …… 连星茗与傅寄秋站到了裴子烨的对面。 他们的距离足足有十米远。 均站在了泥圈之外。 泥圈之中是昏睡不醒的男子,众人严阵以待。稍时,琴修们齐齐合奏,第一声琴响溢出时,男子突然惊醒,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障气尽数冲出!剑修眉眼一肃登时拔剑,手中掐出法决,控着剑插入石砖地上。 唰唰!数道剑光冲天而起,正午阳光火辣刺目,弹着弹着,连星茗发觉不对劲。 上次送嫁时见到男子,他身上的障气浓郁到骇人。如今再见,他就像是一个会漏气的容器,经过数个小时的拖延,他体内的障气就像是已经漏光了一般,再溢出时变得十分稀薄。 在场不止他一人发现异常。 大家惊疑不定,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弹奏《西乡月》净化瘴气。大概半刻钟以后,萧柳高声喊道:“裴剑尊,这不对啊!” 裴子烨抬手:“停。” 众人收剑的收剑,收琴的收琴。再看向那男子时纷纷感到心惊——他只在一开始的时候有挣扎的动作,而后一动不动,只能浅浅看见他的肚皮在轻微起伏。 现在连肚皮更是都不起伏了! 某位剑修谨慎上前勘察一番,回眸时大惊失色:“他死了!” 一片哗然。 “什么?”“怎么可能!”“可是障妖还没有出来啊。”混乱中,裴子烨上前查看片刻,起身时神色凝重道:“这是一具空壳。他只是被障气污染了,被障妖上身的另有其人。此男子中障气的反应与他人不同,说明他很可能与真正的障妖近距离接触过……” 话还未说完,一直藏于远处的郡守见风使舵,大声:“仙人们查一下下官的发妻吧。” 裴子烨怒回头:“闭嘴!” 大部分障气一遇琴音,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有小部分障气还在庭院中游走,飘飘然从上空坠落在地。连星茗皱眉盯着障气,偏头道:“你看这些障气都落在泥圈外。” 事发突然,他说话时用的还是前世一同历练时的语气,并且自己还没觉得不对。傅寄秋眼神微闪,应道:“障气未被金箔泥土困在其中。你是想说摇光的执念并非爱别离?” “不是。”连星茗否认:“我是想说,它们看起来不是从这男人身体里散出来的,好像是从在场的另一个方向……” 还不等他仔细想,泥地翻涌鼓动,像嫩芽破土而出一般,肉眼可见更多的乌黑障气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众人色变惊退,裴子烨喝了一声:“都小心别被障气污染!” 修士们尚且可以自保,可在场还有两位普通凡人。裴子烨瞥了眼惨叫的郡守,以及小脸惨白惶恐的阿筝,“啧”了一声跑过去左右手各提起一人,就要御剑而起。 连星茗:“……”说裴子烨愣头青他是真的愣!连星茗扬声大叫:“裴子烨!撒手!” 裴子烨瞳中燃起火,飞到半空中仿佛都踉跄了一下,怒火中烧看过来,“你叫我什么?” 连星茗从善如流改口:“裴剑尊,放手!” 裴子烨不知他想做什么,不过他本来也没多想救某个他看不上的人,闻言立即把郡守从三米高空扔了下去。 郡守腾空落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叫声惨烈。 连星茗:“……” 连星茗大跨步越过傅寄秋,一时间又无语又无奈,“放下阿筝,她才是障妖!” “什么——”裴子烨话音刚落,左手提起的小姑娘在空中扑腾两下,身上竟弥漫起障气来!他面色骤变,连忙像甩脱脏东西一般将阿筝抛开,好在连星茗提醒及时,裴子烨才幸免于难。 见他安全了,连星茗下意识想要上前奏琴协助裴子烨除障,又突然想起来自己方才的保证,回头安慰道:“阿檀别怕,我留下来保护你……噗咳咳咳!”瞥到周围的滔天障气,他面色一僵迅速贴到了傅寄秋的身侧,伸出手指小幅度扯动师兄的衣袖,“要不……还是你保护我吧?” 傅寄秋单只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腰,带着他御剑而起,姿态十分轻松地避过了障气。 “应该的。”他温文尔雅含笑说。 连星茗在他怀抱中疑惑抬头。 什么应该的? 此时情形也容不得他想太多,双足悬空,他只能紧紧抱住傅寄秋脖颈,像只树袋熊般挂在了后者的身上。偏偏傅寄秋还搂得十分紧,好似要生生将他按入骨髓中,连星茗心感莫名,拍了拍傅寄秋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些,又低头向下看。 下方一片惊叫声。 被喝令躲在房间里不能出来的下人们听见这颇大的动静,均意识到出了问题,当下面容惨白惴惴不安,又想逃跑又不敢迈出大门。 噗——噗—— 整个庭院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喷泉,源源不断向外喷洒着障气。其中有一个又一个圆形的透明结界,被剑修们支在各地,艰难抵御。 阿筝落到地面以后,并未像郡守那般人仰马翻,而是膝盖着地,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她显然已经失去了自主意识,双眼乌黑眼白全无,往常那张红扑扑的面颊也惨若白墙。 喧哗声,尖叫声,剑鸣声。 所有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像煮沸了的锅炉,吵闹到人们的太阳穴一阵阵刺痛。 一众惊恐的注视之下,阿筝面无表情,毫不犹豫拔出头顶的发簪,转身冲向了郡守! “别过来,你去找别人,你去找修士们——救命!救命啊!”郡守见之神魂俱震,惨叫数声吓得连爬带滚往后退,在地上滚了数圈,腿软到根本站不起来。哪曾想在半个时辰以前,他还想要扇阿筝巴掌。 裴子烨就算再看不上郡守,也不可能看着凶杀案在眼前发生。他唤出本命剑,刚有一个扬剑的动作,阿筝的发簪就已经重重扎穿了郡守的侧脖颈。噗呲!鲜血喷涌而出,郡守像条濒死的鱼,身形剧烈扑腾两下,瞳孔由明亮转为黯淡,表情定格在惊恐万状,临死都不知怎么回事。 阿筝转身要跑。 “往哪里跑!”裴子烨勃然大怒,甩出一道磅礴的剑光,击打在阿筝的背脊上。 阿筝腾飞而起,几近在空中停滞了数秒钟,她的身形仿佛被拉出了无数重影,在那道道重影之中,一片细小微弱的光亮破影而出! “鬼——鬼玉——”她愣滞一瞬,暴怒张大了嘴巴,声音再不是清脆的女童声,而是嘶哑难听的“咔咔”气音,仿佛被抑在了咽喉之中。 这两个字一出来,在场所有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鬼玉? 此障妖竟真的身携鬼玉碎片?! 这原本只是他们的猜测,可现在,这个猜测变成了事实!萧柳振奋握拳,心潮澎湃期待道:“我们马上就能知晓摇光仙尊的执念了!” 世子震惊看他一眼,匪夷所思怪叫:“你个脑残粉,你至少要先想办法活下来啊啊啊啊!” 就像他担心的那般,鬼玉漂浮到半空中,一股看不见的冲击波朝着四周猝然扩散,当即四面八方无数声“咔擦”、“咔擦”。 这是结界的碎裂之声,修士们大惊失色,艰难在障气环绕的庭院中四散逃窜,远离鬼玉。在场之中只有两人像疯了一般逆流而行,一左一右速度极快奔向鬼玉,势要抢夺。 左边是阿筝,右边是裴子烨。 大家逃亡之时也密切关注这两人的动态,生怕障妖抢到了鬼玉碎片,那就叫做如虎添翼。 又见裴子烨动作要快许多,众人心中松了一口气——摇光仙尊仙逝了,鬼玉目前算是个无主之物,它只会一直呆在原地不动,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最后一定是裴剑尊先抢到鬼玉。 上百双热切焦急的注视之中,果然是裴子烨最先靠近了鬼玉,他脸上扬起欣喜之意,身形前倾抬手向前重重一捞—— 寒风呼啸,树荫抖擞,这短短的一瞬仿佛被拉得无限慢,裴子烨几乎能依稀感觉得到自己的食指指腹陡然一冰,仿佛攥拳就能将其握住。 他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鬼玉,眼眶滚烫,泛起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潮意。 三千年,白驹过隙,恍恍然竟已过去了三千年。 裴子烨数年殚精竭虑试图寻找到连摇光的传承墓,就是想要知道这个人当初到底在想什么。 他为什么要血洗婚礼? 他为什么会性格大变? 究竟是怎样割舍不下的执念,将一个好端端的人逼疯——裴子烨至今意难平。 万众瞩目之下,鬼玉动了。 它从指缝中“咻”的一下子从指缝中溜走,裴子烨愣住,欣喜骤然僵在了脸上。 “……!” 众人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再一次重新高高提在了嗓子眼,纷纷惊吓到闭气凝神。 无主之物,怎会自己动起来? 除非……除非它的主人就在这里!就在他们这上百人之中—— 心跳响如擂鼓,呼吸都凝滞。 如同乳燕投怀循着味道,鬼玉一闪一闪迅速掠向了另一个方向。看这光亮闪烁的欢快频率,仿佛衣锦还乡般带着莫大喜庆之意。 几乎是鬼玉挪动一寸,人们的目光便随之挪动。它目的性极强,悠悠然穿梭过大半个乌烟瘴气的庭院,最终闪闪发光立在了某个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人面前。 唰唰—— 无数视线如打蛇上棍般,精准投射了过来。抖擞的树荫瞬时间被隔空按下了暂停,所有人的眼神都雷同呆滞,还隐隐带着丝“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茫然。 现实远比想象要魔幻许多。 昨夜他们脑补了再多浮想联翩的话本内容,好似也不及现当下的惊鸿一瞥。 “……” 连星茗半个身子陷入傅寄秋的怀抱中,他甚至都有点不敢看裴子烨那个方向,只露出半张玉色面颊,神情尴尬瞪着鬼玉:“!!!” ……你不要在这种时候认主啊!! 第十八章 傅寄秋抬掌扫开障气, 带着他落到地面。 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鬼玉随着他们从半空落到了距离地面一米处,光芒更盛。 “……” 除障之时鲜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明明障气四溢大家危在旦夕, 却没有一个人出声求助或者念法决。现场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裴子烨僵硬转过头, 直勾勾盯着连星茗,握剑的手掌青筋暴起,几欲将剑柄攥裂。 不等裴子烨细看,傅寄秋步子动了动。 他只是向右偏身半步,便严严实实盖住了连星茗的身形。随即抬眸, 跨越近十米的障气洪流,不含任何情绪地瞥向了裴子烨。 静止的寒风重新鼓动, 煞到树叶沙沙作响,裴子烨鼻腔泛腥,仿佛能感觉到倒流的血液润入喉口当中, 刺到他眼前模糊。 这个眼神他很熟悉。 时隔三千年,他再一次看见了这个轻飘飘、又让他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的眼神—— 在他兴高采烈将九节风珍藏于身上,第四十八次从大燕皇宫赶到蓬莱仙岛送药时,连星茗以五十万精兵作为婚约的交换筹码,一盆冷水泼醒了裴子烨年少怦然心动的错觉。他已经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出来的了,他只记得连星茗对他笑呵呵下逐客令:“更深露重, 裴少侠路上小心。” 走出门时。 傅寄秋迎面走来,与他擦肩而过,当时也是如同现在这般眼神。时空仿佛在这一瞬间交错重叠,蓬莱仙岛的冰凉空气沿着三千年的岁月长河,终于迟来追上了他的背脊, 冷空气沿着背脊缓慢攀爬至头顶,让他大脑迟钝,再无法思考。 “鬼玉认主。” 裴子烨眼眶酸胀盯着那片青色的衣角——他看不见连星茗的脸庞,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片衣角,以及四根从后方抓紧傅寄秋黑袍的手指,葱白指尖深深陷入了泛着暗光的柔软衣袍中。 这只手干净、白皙,是一双弹琴的手。可连摇光的手掌从来遍布青紫红肿,不堪入目。 裴子烨重重深呼吸一口气,才能鼓起勇气将询问的话继续说出来,声音嘶哑可怖:“鬼玉认主,它为什么会冲你而去?” “……” 连星茗默默吞咽口水,都不敢冒头。 除了四面八方涌动的障气,一切好似都是静止的,人们脸上的匪夷所思、惊疑不定,裴子烨那双逐渐泛起红意的眼眸,以及眼前这道黑袍加身的清俊身形,正严防死守将他按在身后。 尖啸声穿过云霄,阿筝的怒叫打破了平静,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身上弥漫出的乌黑障气像大坝决堤般霎时间淹没了整座庭院!连星茗神识一重,足底先是空悬而起,旋即重重磕在了地面上,他刚有趔趄前倾的趋势,一只从后方伸过来的有力手臂撑住他的右肩,掌心按在了他的左肩之前——像从后方将他搂在怀中,小心翼翼捞起。 只是一瞬,确认他站稳之后,傅寄秋立即松开了手臂。 咚!咚! 后方传来数声巨响,大约十几人从天而降,摔得面部扭曲惨叫连连。还都摔在了一起,有人哀嚎道:“我们被障气污染了!” “这里是哪里?”世子惊慌失措看向四周,入眼是熟悉的农舍,潦草的茅草屋坐落于他们身前,一地秋霜残叶,不大的泥地院子里堆积了许多框框篓篓,还有被捆扎在一处的藤条。 萧柳起身道:“是阿筝的家,幻象。” 他们那日送嫁时就是从此农舍出发的!他又安抚众人:“我们正在窥视阿筝的执念,诸位道友务要惊慌,站得近便会一起窥视,其余修士们应当也被障气污染,正在其他的幻象当中。” 闻言,连星茗立即紧张扫视一圈,见人群中没有裴子烨,他庆幸吐出一口气,开口。 “所有的修士都被障气污染了,那我们岂不是只能再等待另一批人来除障?到时候顺道再将我们救出幻象了。” 萧柳转过头看他,似乎是想起了方才鬼玉奔主之景,张了张嘴,又闭上。 面色泛红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傻!”世子习惯性冲口而出,收获了一众惊奇敬佩的注视,他反应过来脸色陡然一绿,态度突然变得恭敬了许多,小声道:“我是说,咳咳,我是说您可能不太了解,被障气污染分三个阶段,咱们现在还只是‘旁观’的第一阶段,只要从头到尾稳定心神不被她的执念影响,就能安安稳稳地突破幻象,回归现实。” 连星茗:“……”你突然用敬语我好不习惯啊。 他干咳一声,上前一步。 嗒嗒! 二十多位修士们齐刷刷后退一步,神色纠结至极,一副又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连星茗哑然,扶额笑道:“虽然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你们一定想多了。” 世子小声问:“鬼玉为啥认你为主?” 面前所有人的眼睛都“刷”一下子亮起来,目光灼灼有神盯着他看。 后方传来脚步声,是傅寄秋。 连星茗前世别的不提,辈分与地位都高到离谱,他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辈们在瞎想什么。可傅寄秋不一样,他心中焦躁不安地回头,已经做好了即将被师兄质问的准备。 可傅寄秋只是弯唇冲他笑着点了点头,依旧是翩翩君子温文尔雅,一句话都没问。 转言冲其他人说:“鬼玉并非在认主,因其他缘由才突然浮动,不便透露。” 大家懵逼看着他,连星茗也是其中之一。 众人虽不知傅寄秋的身份,但见他与裴子烨平起平坐,甚至后者有时都要礼让他三分,便能猜出此人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大前辈。再加上傅寄秋说话时语气平稳镇定,唇边含笑,眼底也含笑,活脱脱就是个仙门大派中的“正义良善大师兄”,他说的话便又让人多信服了几分。 ——是也,摇光仙尊都已经仙逝三千年了,人死又不能复生,他们刚刚在想什么啊。 气氛陡然一松。 连星茗疑惑瞥傅寄秋一眼,连他自己也有点被搞糊涂了:鬼玉刚才不就是在认主吗? 很快他逻辑自洽了,心道:“我只是鬼玉之主,除了把它们合三为一什么都没干过。可傅寄秋从小到大谨慎看管了鬼玉碎片数十载,他知道的事情比我这个鬼玉之主多得多,这很正常。” 连星茗凑近傅寄秋,手指悄悄扯了扯后者的衣袖,软声祈求道:“阿檀,你刚才的话能不能以后和裴剑尊再说一遍——就,如果可以的话理由能不能也带上,我怕裴剑尊误解我。” 顿了顿,他窒息补充:“然后打我。” 求求了求求了求求你了! 他眉头轻蹙双掌合十,欲哭无泪,一双漂亮的杏仁圆眼在阳光下明亮惹人怜爱。 “又在撒娇。”心魔笑嘻嘻抱臂站在傅寄秋边上,摇头感叹:“师弟每一次撒娇都正中你的软肋,却不知他自己在悬崖边上游走——真想把他囚起来,将门上锁,他一看见门锁就腿软到逃不掉啦,你可以在黑暗里尽情把他弄哭,亲掉他的眼泪,这时候再看他撒娇求饶岂不是更……” 以往大多时候,心魔都能精准戳到傅寄秋最不堪的欲念,让他心神出现无数纰漏。可是这一次,在心魔提及“将门上锁”的那一刹那,傅寄秋的眉头便重重皱了起来,面色不渝斜眸睨去。 心魔一滞,陡然溃散。 再转回视线时,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含笑君子,“自然。” 连星茗从合十的双掌后猛抬头,感激不尽词穷道:“阿檀,你——你真是个大好人!下辈子我要给你当牛做马来报答你!” 傅寄秋掀唇道:“别人都是以身相许,你为何偏要当牛做马?” 连星茗以为他在开玩笑,心道一声好他娘幽默啊,像供神一样冲他拜了拜,“都一样都一样,你要是不嫌弃,我既可以当牛做马又可以以身相许,除了生孩子我都行。” 看见没,我比你还幽默。 连星茗笑着盯着他看,挑了下眉。 傅寄秋喉结上下滚动,有那么一刹那几乎要信以为真,他牵唇偏过头看向别处。 话语里的含义与语气的不真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落差,可傅寄秋就是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忽略掉心尖的酸楚,要在这刀尖上舔糖。 正说着,吱呀—— 农舍旁的小厨房门扉被推开,阿筝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糊,往厨房隔壁的草棚走去。 众人神色一肃,有人提醒:“幻象中的人很容易受到事主情绪的影响,现在还只是第一阶段的‘旁观’,若进入第二阶段‘身临其境’,那就真的出不去了。诸位定要死守心神,无论发生什么,绝不能跟着她情绪大起大落。” 事已至此,众人也别无他法,唉声叹气。萧柳安抚道:“至少能看出阿筝的执念了……若我们能有幸出去,想必对除障也有作用。” 连星茗举步,跟随阿筝走入草棚。 草棚简陋,四处只用松松垮垮的粗木树枝撑着,侧面与棚顶都在漏风。室内安置又两张窄小的床铺,床上被褥黑湿,像湿冷地区从未晒过太阳的床褥。右侧床铺上鼓起,里面平躺着一个女子,像尸体般睁着眼睛看着棚顶漏出的蓝色天空。 “这是……她姐姐阿笙吗?被她爹娘进献给郡守做小妾的那位可怜女子?” 阿笙暴毙时七窍流血,连星茗当时只是潦草看了一眼,此时有些不太确定。 萧柳点头:“是的。” 阿筝将米糊端到床边,红着眼睛小声说:“阿姐,你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吃点吧。” 阿笙眼珠子僵硬转了转,在被子里扭过身体,背对着她。过了几秒钟,被褥下才有嘶哑麻木声音响起:“妹妹别担心,阿姐不饿。” 阿筝张了张嘴,将米糊放在桌上,惊恐绞着手指说:“若阿姐不想嫁给大官,不若……不若……就让邻家哥哥带着你逃吧!你们远走高飞到一个陌生地方,爹娘找不到你们的!” 阿笙:“那他的父母怎么办,父亲偏瘫母亲高龄,何人替他来赡养。” “……” “你又该如何是好。爹娘没能用我换来大房子,定会再将你卖作妓子。” 阿筝眼睛更红,道:“若我们能买下一座新房子呢?偷偷住过去,不让爹娘找到我们。我编篓子卖了很多铜币,我都有偷偷藏着的!阿姐莫灰心,妹妹会攒更多的铜币买房!” 攒铜币买房?童稚之言,何其天真。阿笙深深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想自己待会儿。” 阿筝连声应是,走到屋外草垛中,闷不吭声埋头编篓子。旁边围了一大圈人,各个脸上都携着纳闷,世子好奇问:“她的执念是什么,编篓子攒钱买房?” 旁人鄙视道:“你不觉得‘带姐姐一起逃离这个家’听起来更热血一些吗?” 编好篓子,她将其背到拖车上,又钻进细细的绳结中,如小马驹拉车般拉着拖着往外跑。事主不在的幻境会溃散,众人连忙举步跟上。 快步走时,世子凑到连星茗身边,他先是害怕看了眼傅寄秋,才神秘兮兮小声问:“你是不是?” 连星茗知道他在问什么,不就是问他是不是摇光仙尊嘛。 他睁眼说瞎话:“不是。” 世子闻言长顺一口气,大力拍了拍连星茗的肩膀,大喜庆幸道:“还好!还好你不是,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我得罪摇光仙尊了!” 连星茗肩膀一沉,偏头看向他笑了笑。 该说不说,你其实早就得罪了呢。 *** 卖了将近一天才卖出了十多个铜板,幻象与现实的时间流速不同,众人在小姑娘旁边看她热汗淋漓地叫卖了一整天。天黑时才收工,她艰难拉着拖车,拖着沉重的步伐返回。 虽说这是幻象,却与现实一般无二,街边的小商贩、摆至道上的面店桌椅板凳,以及形形色色生活着的老百姓们。每一个人都鲜活无比,仿佛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连星茗在经过一位商贩,甚至都看见了他指甲盖上夹出的小块淤青。 走到分岔路口。 左边是回家的路,右边是陌生巷道。 阿筝犹疑片刻,将拖车藏到了角落里,蹦蹦跳跳跑向右边的巷道,嘴里哼着跑调的歌。这曲子哼的无比难听,众人掩唇偷笑,只有连星茗脸色不好看,心道:“我现在在这里笑阿筝跑调,以后不会是他们来围观我吧?只盼望大家勘破阿筝的执念就会及时收手,至于我的——” 穿过巷道是繁华地区,此处应当是达官贵人的居住地,各个占地面积极广的庭院相连接着。阿筝并不看其他的庭院,她直奔到其中最小的一处朱门前,在旁边观望许久才敢上前,怯生生打开随身小包裹,仰着头问:“我想买下你的房子,这些够吗?” 台阶上是一位看家护院的中年男子,他先是愣了几秒钟,才失笑道:“行,你拿给我看看。” 阿筝将小包裹递了上去,里面大约有上百枚铜币,是她每天上交编篓子钱后偷偷藏下的。 男人归还,笑道:“可能不够哦。” 阿筝失望低头,“差很多嘛。” 男人笑道:“也没有差很多,你再攒攒也许就够了。”他想了想,指向门口悬挂着驱邪的铜钱串,“攒到这么多就应该够了。” 阿筝愣愣抬头看,好、好多啊。 铜钱串从朱门左边挂到了右边,每一串都大约有百枚铜钱,被牢牢嵌入了朱门之中,乍一看得有十几串。“一,二,三……”阿筝掰着手指头数数,男人笑道:“攒到两百铜币差不多。” “好……好!” 阿筝激动点头,生活仿佛有了新的盼头。 男人问:“你为什么想要买下这座庭院呀?” 阿筝害羞笑着摇头,摆了摆手转身就跑,她找到拖车,一路跑回农舍。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中编篓子,藤条粗糙喇穿了指尖皮肤,有细小的血迹渗透入篓子的骨干中,她却半点儿也不觉着疼,每每编好了一个,便兴高采烈,仿佛见到了哗啦哗啦的铜钱在眼前。 “手都伤成这样了还笑得出来。”世子眼眶通红吐槽:“好傻的姑娘,两百铜币买那庭院中的一颗观景树都不够。” 连星茗下唇动了动,还是没说。 萧柳叹气道:“正是因为心中有盼头,手上每添一处伤痕,就会觉得离那盼头越来越近。不仅不难受,反倒还会期望有更多的伤口。” 连星茗惊讶瞥了过去。 其余人同样惊讶,世子问:“你怎么这么懂?” 萧柳腼腆笑道:“萧某研究过摇光仙尊为何要练琴练到满掌的伤……” 连星茗没想到他会提及这件事,抿唇远离这些人,摇摇晃晃走到阿筝身侧低头看。身侧有黑影笼罩下来,傅寄秋竟也跟着他过来了。 “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筝才是被障妖上身的受害者,障妖又身携鬼玉碎片,既如此阿筝与他的执念一定一般无二。可连星茗现在完全找不到阿筝与他的相同点——攒钱买房?逃离家? 都不太对啊。 连星茗贵为一国皇子,吃穿用度自然不用愁。至于“逃离家”就更不对了,父皇母后待他极好,修仙之初他天天吵着要回家,夜间睡觉做梦都能梦见床上破了个大洞——他噗通!一声! 嘿嘿,梦里到家了。 这些没办法说出口,连星茗道:“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在除障之时,保下受害者的性命。”他看向阿筝编篓子数数的高兴样,叹气道:“可怜人。” 傅寄秋道:“先例不多,可以一试。” 连星茗笑:“我们还是先自己度过此劫吧,没准最后还得等别人来救我们呢。” 说话时,后方的修士们已经聊到了“哈哈!我的情绪一点儿也没被影响!”,世子神色僵硬背过身,偷偷抬起袖子擦眼睛。 萧柳问:“你哭了吗?” “!!!” 世子:“没有,没有!” 心智不坚定的人更容易受到事主的情绪影响,萧柳严肃提醒道:“世子,请忍住,越到幻象后面越容易沉沦,谨记不要被动摇。”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金乌西沉,夜幕笼罩大地。在太阳落山的那一瞬间,好似一个巨大的遮羞布被残忍撕开,众人明显察觉到心中一沉,泛起一丝丝对于黑夜的恐惧与恐慌。 连星茗眉头轻皱,颇觉不舒服地揉了揉胸口,心脏那处闷到发疼。 见傅寄秋看过来,他轻吐一口气笑道:“心智不太坚定,让你见笑了。” 用系统的话来说,就是:星星你对自己一直都是有点逼数的。 连星茗自知心智不坚定,也没打算藏着掖着,揉了揉胸口便放下了手。傅寄秋突然攥住了他的掌心,五指交叉探入指缝中,冰凉的温度隔着肌肤传来,连星茗一惊,试图抽手,“你做什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傅寄秋掌心传来温热,一股灵力顺着肌肤相接处输送而来,像是隔空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心脏上紧压的那块巨石搬开。 连星茗这才得知自己多想,心里将自己臭骂了一通,半夜想起来都得羞愧坐起扇自己一巴掌。他忙不迭道:“多谢。” 傅寄秋笑意温良:“如何多谢?” 连星茗失笑:“你又想我给你当牛做马吗。” 他有傅寄秋帮忙肃清心绪,其他人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不多时,农舍的木门被人从外踹开,男人愤怒骂骂咧咧从外走进,手心拖拽着阿笙的头发,用力将她拖了进来。 女人面容扭曲大步跑到正在编篓子的阿筝面前,猛地抽走她手中的藤条,转过去狠狠扬起手臂甩下去—— 皮开肉绽。阿笙惨叫哭啼:“我不敢再去见他了,爹娘饶了我吧,我只是去和他断个干净,我再也不敢去了!” 她的爹娘根本不理会她的求饶,一路将其拖进了草棚中,里面很快传来的拳打脚踢之声,间或夹杂有阿笙崩溃的哭喊声。角落里阿筝像是现在才反应过来,霍然站起了身—— 在她站起身的那一个瞬间,在场所有修士心中又是一酸,仿佛被人豁开了一道会钻瑟瑟凉风的大口子。她跑到草棚外面,不敢进去,只敢探头往里看,没一会儿眼睛就红了。 这场单方面的殴打持续了大概一刻钟,她爹娘才啐了一口,白眼往外走。阿筝一惊,连忙跑到暗处躲起来,她只能看见爹娘在草棚门口鼓捣了一阵子,隐隐骂:“看你还怎么跑!” 等他们离开后许久,阿筝才焦急跑上前,隔着门缝往里张望,“阿姐……阿姐……” 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小的漆黑门缝里,姐姐的身形佝偻蜷缩躺倒在地,脸上干净整洁,没有一丝伤痕,身上却青紫红肿被藤条抽出了血。姐姐已经昏死过去,再不能应答,阿筝想推门进去,又愣愣低头。 这扇门推不动。 她瞪着门扉,许久不动。众人站在她的身后,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等阿筝眼睛通红走向庭院的小板凳,他们方才看清楚。 难怪那对夫妻刚刚在门前鼓捣了一阵子,原来是新买的一把锁,将阿笙锁了起来! 连星茗站的位置不巧,正好就在阿筝的正后方,阿筝离开时幻象的身形从他的身体穿过,这一瞬仿佛激起了无数让人战栗的鸡皮疙瘩,再抬眼时,他看见了那扇上锁的门,瞳孔骤缩。 比起心灵上的冲击,这好似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性的生理反应,促使他喉咙瘙痒止不住想干呕,心悸又恐慌。他惊吓偏开了视线,立即想走向阿筝,足下一个趔趄。 傅寄秋面色难看扶稳他,薄唇抿紧。 连星茗暗骂自己真是笨蛋,他摆手笑道:“没事,我没事。没注意到脚下。”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阿筝身边的,也不知道傅寄秋的脸色有多难看,行走时裹挟愠怒回眸,凉凉瞥了眼那把黑锁。 另一边。 阿筝呆滞在小板凳上坐了会儿,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不哭不闹地开始编藤条。 “不怕,阿筝不怕。”她小声安慰自己。 “再多编点篓子,再攒一百枚铜币,就可以买新房子了。要带阿姐离开这里,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我要买一个新家,新家。” “我要买新家。” “这个家锁不住阿姐,我要带阿姐去新家住,再多编篓子,我们就可以有新家了。” 再多攒一百枚铜币,也买不下那个庭院里的一颗观景树。 阿筝的情绪明显影响到了所有人,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尖声大叫“爹娘锁不住我们”,所有人面色发白窒息捂住心脏,有些人已经瘫软到了地上,有些人则是紧张自省出声:“别被动摇!” 在所有人都与自己的意志斗智斗勇、负隅顽抗之时,前方传来“噗通”一声响。 只见连星茗已经双眼紧闭,十分摆烂倒了下去——他的身形化为一道虚影,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吸力,将他这道虚影纳入了阿筝的身体里。 “…………” 世子捂脸尖叫:“靠,他怎么回事?!” 萧柳面色骤然一变:“他进入幻象的第二阶段了,身临其境——更危险!”顿了顿,他说:“我们先想办法挺过第一阶段,便能自清障气回归现实,届时将障妖除去,表哥也能得救。” 在众人自小接受的教育中,那就是在场有大佬的话一定要征询一下大佬的建议。全场最大的大佬无疑是傅寄秋,萧柳与一众修士转眼看过来,满目信任刚要开口询问。 傅寄秋迅速散掉了周身护体灵气,一刻不缓地闭上了眼。 他的身形同样化为虚幻,折向了阿笙。 “……”风吹过树梢,鸡鸣。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诡异的安静。 世子再一次捂脸尖叫:“靠!他又是怎么回事?!!” 第十九章 连星茗清醒过来时, 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扇朱红的大门台阶下。 阶上的中年男子笑呵呵问:“又来看你未来的房子?” 是在问谁? 他想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其他人,脖颈却像被固住般,只高昂痴痴望着庭院。先前在他眼中稀松平常的庭院,此时却宛如镶金坠玉, 他甚至能看见粼粼阳光反射到铜板上的金光, 亦能看见让人魂牵梦萦的绯色墙漆, 开口时是小姑娘的激动音色。 “嗯!”是阿筝。 男子新奇又好笑,道:“这座庭院的内置尚且空空荡荡,如果有一天这真的成为了你的房子,你打算种些什么花草?” “我不要种花草。”阿筝眼睛锃亮,小脸红扑扑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 她在地上捡起一枚乌黑小石子,画上了一颗李子树, “如果有一天……有一天!我要在我的房子门口种上一颗李子树,这样每年都能有新鲜的李子吃。” 男子接过纸张,笑道:“得嘞, 放石狮子底下压着,以后有什么想加的内置你再加上。” 阿筝蹦蹦跳跳的往回跑。 连星茗也明白过来——他进入了被障气污染的第二阶段,身临其境。 他所有的行动都受阿筝行动所限,不能说话、不能改变,他听不见阿筝的心声,却能够感同身受她的一切情绪。 就像现在这般, 心脏像浸入了蜜糖罐中,轻飘飘仿若踩在了云端。可这份雀跃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越临近农舍,阿筝的脚步就变得越沉重。从灿漫的黄昏过度到幽暗的深夜,农舍里传来破口大骂声与呜咽哀求声。 阿筝的脚步瞬间停住。 她脸色苍白推开门。 “不吃?饿昏了大官厌弃你怎么办!” “张嘴!” 这一次爹娘没有打阿姐, 阿姐被捆在了凳子上,爹手拿着窝窝头,凶暴往阿姐嘴巴里塞。娘端着一碗粥,捏着她的嘴巴往里灌。 窝窝头又硬又难啃,塞入嘴中像一块粗糙抹布。小米粥则是顺着阿姐的唇角流淌下去,阿姐不住地挣扎哭喊,“我吃,我吃!” 爹娘这才满意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替阿姐松绑。阿姐似乎已经被绑了很长时间,刚想要站起来便腿麻地跪了下去,她急切捡起摔落在地的窝窝头,一边大哭一边用力咀嚼。 身后覆盖下一道阴影。 阿姐恐惧停止咀嚼,惨白一张脸向后看去。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为人父母的温情,他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嘿嘿笑着搓了搓手道:“大官说十天之后,就将你纳了做妾。” 一句话,将她的人生判下死刑。 阿姐迟钝地眨了眨眼,她缓慢地放下了窝窝头,擦干唇角的粥,眼睛紧闭静默流泪。 娘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你不愿?你不愿也得给俺装作愿意,养你这么大是白养的吗?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她气冲冲转过身寻找藤条,指着阿姐的鼻子:“你愿不愿?” 阿姐张了张嘴巴,沉默。 藤条立即劈在了她的身上,将她劈到踉跄前仆在地。门口的阿筝捂住了嘴巴,喉咙里发出隐忍的啜泣声,她看见阿姐在一地食物残渣中狼狈抬头,僵硬又无力冲她扯唇笑了笑:“妹妹不怕,躲起来——” 也就是这一瞬,心底的情绪爆发到了最高点,害怕、委屈、怨恨、无望…… 连星茗险些弄混自己究竟是谁,他焦急跑到小厨房里,将门关紧。可是殴打声并没有变小,它们还是顺着四处漏风的土墙钻了进来,冰凉骸骨。他冲到了角落里,恐惧抽出两根藤条,咬着下唇开始编篓子,手指不停地颤抖。 待掌心的刺痛传来,他才从这些不属于他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心中扶额:“难怪当年师兄总拦着我练琴。世上最痛苦之事,莫过于越努力,越不幸。” 毒打持续到了天明,阿筝也编了一夜的篓子。天亮,那间房再一次被上了锁。 带阿姐一起逃离这个家是一场伟大的冒险,而今这场冒险被添加了一个最后时限—— 十天。 卖完篓子收工后,阿筝再一次来到了红木门庭院前,她从石狮子底下抽出那张皱巴巴的宣纸,小心翼翼在上面画了一座假山。 男人惊奇笑:“你想建座假山,为什么?” 阿筝抿了抿唇,眼底放光说:“害怕的时候,可以躲到假山上面去!” “害怕的时候你可以跑啊。” 阿筝摇了摇头,说:“假山上不了锁。” 之后的每一天,阿筝都会来到这座庭院前,在男人疑惑的注视之下,她会画上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只振翅翱翔的鸟儿,有时候是一座四面透光的雨亭。 她总是会脸蛋红扑扑的,期待畅享着以后该如何装饰自己的小房子——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买下这栋房,我要再种一颗桃子树!分给阿牛阿虎他们吃。” “如果有一天……我想再建一个小池塘,夏天可以光着脚丫下去踩水玩儿。” 随着私藏的铜钱数目增多,她日益开朗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变多。男人只要听见她说“有一天”,就会失笑,“又想添置些什么呀?” “有一天!我想……” 阿笙想要的实在是太多啦。 她住的地方黑暗潮湿,四面还会钻风。所以她想要有一栋足以御寒的房子,姐姐就住在她的隔壁,她想有清澈的池塘,想有一座漂漂亮亮的小花园,像尊贵的公主一样可以什么也不用干,每天就侍弄花草,一天中最头疼的事情呢,是中午该吃什么……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攒够两百枚铜币。想起来生活就充满了希望,她会编篓子!她有一门手艺,只要一直努力编下去,总有一天她能够买下这座属于自己的房子。 ——有一天! 我想拥有一座不会被上锁的房子,那里才是我的家。 “傻姑娘,公主可不是什么都不用干的。”连星茗心里这样想着,随阿笙回到农舍。这是第九天,今日的氛围与往常明显不一样,黑压压的乌云堆积在农舍上空,昨夜下过的雨让地面满是泥泞,阿筝走到门口,隔着门锁小声唤:“阿姐?” 里面没有回应。 阿笙睁大眼睛顺着门缝往里看,视野狭隘,她只能看见阴冷潮湿的地面。只要阿姐还在,就一定会回应她,只要阿姐还在这间房中。 她又叫了一声。 “阿姐?” 阿筝微感恐慌,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闭紧嘴巴闷头跑到厨房,从柴火堆最深处拽出来一个小包裹,眼睛里很快就蓄起了泪水。 她焦急将铜币全部倒到地上,“一……二……三……” 一定、一定要满两百! 两百!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眼看着铜币越来越少,阿筝害怕战栗,每数完一个都像是丧失了一份生机。最后几乎是在她渐渐绝望的声音中,她数到了两百。 “已经超过了两百枚铜币!”阿笙大喜过望,一刻也等不了,收好铜币冒着夜色浓重夺门而出,身上的小包裹发出欢快的叮铃叮铃声。 她一路跑到红木门庭院,数年来的编筐导致她的手指遍布伤痕,身上也落下了一身毛病,可这一切在终于能够奔赴到达的愿景之前,全部都不值一提! 她充满希望地抬眸一看。 骤然愣住。 往常只是紧闭的朱红门的环扣上,多了一把青铜色的锁,牢牢将环扣锁在了一起。 象征希望的大门拒绝对她开放。 连星茗看见青铜锁的那一瞬间,脑子里霎时间一片空白。往常这个时候,他一般会下意识抬手用力摁住自己的喉结,抑制身体本能的反应。可这一次他的神识被死死禁锢在阿筝的身体里,他无数次想要抬手,手臂却纹丝不动。 他心神震荡想闪躲开视线,阿筝却直勾勾盯着那把锁。不多时,他随着阿筝走到朱红门前,抬起手臂拍门——一开始只是轻轻地在拍门,发现无人应答之后,阿筝的动作急促起来,神情愈加哀切,是拍门声音太小了吗? 那她就更用力! 平洲城障变之初,所有新娘子重披嫁衣蒙上鲜红盖头,走出房门用手背鼓掌。 恰似现在的声音—— 砰!砰砰!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开门!打开门!”阿筝浑身抖颤,焦急大叫。 ——有没有人?打开城门! 这道声音仿佛一声惊雷划破长空,残忍刺穿他的神魂!连星茗眼眶湿烫盯着锁,太阳穴一突一突的刺痛,阿筝拍门无用,继而去动锁。 肩膀上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一道陌生男子声音对着她臭骂:“干什么呢你!” 阿筝摔倒在地,愣愣转头看。 她以前来的时候都是黄昏时,所以她只见过那一位脾气非常好的护卫。这一次值班的是一个孔武有力,面相十分凶悍的男人。 阿筝有些怕生,但一想起还被锁在家中的阿姐,又觉得心中涌现出无限的勇气。她从石狮子底下抽出宣纸,又抖颤着拿出随身的小包裹,哆哆嗦嗦道:“我想买下这座庭院……我准备了足够的铜币!两百枚,两百……” 话还没有说完,那男人就一脚踢开了她的小包裹,里面的铜币叮呤当啷滚了一地。宣纸从空中飘落,他抬起脚,那只沾满了泥土的黑靴毫不留情碾在了纸张之上,嗤笑嘲讽说:“这么点钱哪里够,你做梦买的房?” 阿筝猛地抬头,呆了。 “……不够?”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农舍,恍惚到连那散落满地的铜钱都没有去捡。所有关于“有一天”的美好愿景,都无情被粉碎,她仿佛忽然失去了活下去的盼头、继续前行的勇气。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干什么、该干什么,所以她又坐到了小板凳上,动作麻木编着篓子。 这一次被刺痛就只是痛,再无欣喜。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天亮之时,爹娘才从外面回来。他们换上了一身从未穿过的浮夸锦衫,两个人都身带酒气,面色激动,仿佛刚从哪场婚宴酒席上归来。娘看见了角落中的阿筝,大步走来抽走了阿筝手中的藤条。 阿筝下意识抬起手臂抵挡,以为要被打。谁知道娘用力扔掉了这根藤条,兴奋地一把搂住了她,大笑道:“俺的宝贝女儿,你以后再也不用再编篓子啦!” 阿筝恐惧这个拥抱。 可比这个拥抱更让她感到害怕的是,娘的这句话——她只会编篓子,她可以编很久攒钱买到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以后再也不编篓子?那岂不是断绝了她唯一一条生路。 她挣扎推开,愣愣:“为什么?” 这个时候爹也跑了过来,同娘一起并排站在她面前,大笑道:“你姐姐已经送给大官了,大官答应给俺们一座庭院,就是城西胡同里染着红漆、门口串着许多铜币的……” 阿筝瞳孔微缩,颤抖得更加厉害,整个人仿佛沉浸入冰凉的湖水中,“那、那座房子是大官的?” “对!但现在它是俺们的了,你以后就住在那里面,你姐姐有时间也可以回来看看你——”后面的话阿笙没有听清楚,她只是在阵阵让人心悸的耳鸣声里,听见爹娘笑着说:“你以后再也不用编框赚钱,再没有意义了!” 轰隆隆!识海中猝然响起某种东西碎掉的声音,阿笙的每一寸情感波动,连星茗都感同身受。他的视线穿过眼前这对男女,从他们臂膀中的窄小缝隙,一眼看见了挂在门上的小黑锁。 黑锁的姿势扭曲怪异,斜斜向上翘着,那个黑洞洞的锁口就朝着这个方向——这一瞬间,天仿佛变成了地地仿佛变成了天,他明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前的所有景物却全部在视野中疯狂倒退!只有那个黑洞洞的森然锁口,在极速向他逼近着,像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活活吞下去。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一道轻轻的声音,是阿筝,她嗓音沙哑说:“有一天。” 有一天!我要拥有一座不会被上锁的房子,这里才是我的家。 “有一天。” “我心心念念的新房子,它想锁住我。” 透过那个将人禁锢住的、黑洞洞的锁口,阿筝看见了一些东西,连星茗同样看见了。 ——那是他们的未来。 被锁住、困住,一辈子也走不出来这阴影。 将他们的人生判下死刑,无人能救赎。 连星茗恍然不觉今夕是何年,只能感受到鼻腔里泛起浓郁的血腥味,心脏重新压上了那块巨石,眼前一片漆黑。光亮迟迟都不能透入,他听见了许多仿佛隔着一层结界的模糊声音。 “这是障气污染的第三阶段,四苦心结。” 萧柳叹气道:“本以为能撑过“旁观”的第一阶段,谁知道我们竟全军覆没。”上百名修士面面相觑,脸色无比惊愕。 “怎么有这么多锁?!” 他们现在身处一个被幽闭的黑暗空间内,周围不是墙,而是一扇又一扇被拼接起来的门,门扉连着门扉,门锁连着门锁。 世子这般心智不坚之人早就坐地痛哭失声了:“阿筝好惨!!”他抹了把眼泪,突然像想起来什么,震惊抬头,“等等!她的执念是门锁?” 她的执念是门锁的话,那就说明……摇光仙尊的执念同样也是门锁啊! “你表哥!”世子爬起,大惊失色冲到了萧柳面前,“你表哥上次是不是说摇光仙尊的执念是上锁的门,他是怎么知道的?” 萧柳一愣,转眼看向四周。 “我表哥在哪儿?” 大多数人都倒在了地上,窒息到痛苦捂住心脏,张大嘴巴汲取新鲜空气。 只有极少数人还站着——像连星茗,他虽然站着,却比在场任何一个人反应都要大许多,脸色煞白如墙灰,漂亮的杏仁眼虽睁着,瞳孔里却黯淡无光,一潭死水。 他没有呼吸起伏,他好像都忘记了人活着时,应该要自主去呼吸。 “呼哧……呼哧……”裴子烨粗喘难平,他好不容易煎熬度过了前两个阶段,总算能在第三阶段里碰上这人了。他用力握紧剑柄,浑身都激动到发抖,凝视的视线寸寸划过在场的每一张脸,像是在迫切寻找着什么。 最终他的瞳孔猛地凝住,无声放大。 声音冲口而出:“连摇光!” 裴子烨立即抬起脚步要上前,又看见傅寄秋动作比他更快,长腿大跨几步路快步走到了连星茗的身后,冰凉的手掌用力覆盖上后者的眼睛。 “不要看。” 连星茗恍惚眨眼,有温热的灵力顺着他的眼皮流入瞳孔之中,让他干涩的眼睛得以苟延残喘。耳畔一热,傅寄秋在他耳边放柔了声线,仿佛比他本人还要更加恐惧,语末都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意。 连星茗的鼻尖骤然一酸,眼眶发热。 他听见傅寄秋对他说:“别怕,这世界上的任何一把锁,我都有能力将它击碎。” 第二十章 连星茗听见了许多嘎吱嘎吱的声音, 像某种木制品在相互撞击,这声音嘈杂错乱,再加上周围有许多人在同时说话,导致他听不见其他的声响, 覆在眼皮上的那只手掌便格外让人敏感。 指尖冰凉, 掌心却含着温热的灵力。 连星茗只在装晕时才与傅寄秋这样“亲近”过, 混乱的门扉撞击声中,他仿佛再一次听见了蓬莱仙岛的仙鹤震翅掠过湖泊,冰面上的碎冰咔擦咔擦裂响。他违禁从佛狸探亲归来,一撞见傅寄秋便心虚为难,佯装山高路远体力不支, 跌跌撞撞地倒在了傅寄秋的怀中。 而傅寄秋每每都是撑住他的肩膀静立片刻,将他打横抱起, 一路送回居所。剑修灵气皆至纯至阳,遗落在记忆深处的怀抱就像个小暖炉一般,为他驱散返程的风霜雨露。 可师兄的手从何时起变得这样凉? 他下意识抬手捂住傅寄秋的指尖, 疑惑偏头问:“旁边是什么声音?” “……”傅寄秋瞳孔微缩,眼角缓慢爬上一丝如秋日枫叶般的殷红。 “被你放在心尖尖上这么多年的小师弟——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你肌肤相接吧?”心魔倏然出现,噙着蛊惑的笑轻柔道:“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抗拒这种诱惑呢。” “阿檀,你已经到了极限啦。” “你忍不了多久的。” 傅寄秋指尖重颤了下,像痉挛般突兀地微缩,他的声音透着哑:“……锁。” 顿了顿, 他又道:“很多。” “啊。”连星茗立即短了气焰,尴尬抬了抬唇角道:“那我还是闭着眼比较好。”嘴上这样说,他心底却感觉十分怪异——世上无人知他见不得上了锁的门,师兄怎会知道这种隐私? 他试探性问出了口:“可是既是锁,又伤不了人, 有何可怕。阿檀为何让我不要看?” “……”傅寄秋眸光微闪。 心魔戏谑笑道:“怎么办?师弟已经开始怀疑你了,要告诉他你已经认出他了吗?”话说完,心魔的声调陡然沉下,模仿着连星茗的腔调,说着后者曾经说过的话:“若是遭到了信任的人背弃,想必我会失望透顶,再也不想与此人有过多接触吧。” 它话锋一转,笑嘻嘻着说出软刀子磨人心神的话语:“阿檀不要忘记啦,他被逼到自刎的前一天,曾去找过你哦。” 心魔所言皆是傅寄秋隐忍不宣的不堪欲念,同样也是他藏于心底的深深恐惧—— “要是被师弟知道你已经认出了他。”心魔笑:“你猜,他会不会远离你?” 傅寄秋偏眸看向连星茗的侧脸,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后者犹疑蹙起的眉,以及小巧鼻头下微微抿起的淡粉色薄唇。 “我方才见你盯了锁许久。”沉默许久后,他才弯唇,声音温文尔雅如同风光霁月的翩翩君子,并无半分异常。 连星茗恍然大悟,笑道:“不愧是仙门大派走出来的修士,真比寻常人细心许多。” 他半点儿也不怀疑。 从小到大,傅寄秋就没撒过一句谎。 另一边。 裴子烨僵立许久,才恍然抬步走近。 他的步子十分艰涩凝滞,仿佛所踏出的每一步路都是走在了锐利可怖的银白刀尖上,携着冷峻的肃杀之意,又分明带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混乱中,冼剑宗大弟子从地上摇摇晃晃爬起来,先是大惊失色望了眼四面八方包圆了的门与锁,再之后就瞥到了裴子烨。 大弟子心中稍安,径直走上前行礼道:“裴剑尊,我们现在已经陷入了第三阶段‘四苦心结’之中,眼下就只能等待他人来除障。不过弟子们总算是知晓阿筝的执念为何物……”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直接说不下去了。裴子烨仿佛根本听不见他说话,目不斜视从他身边寒着脸经过,视线死死盯紧了一个方位,像生怕那处的人会凭空消失,再也不见。 站定。 裴子烨与傅寄秋对视片刻,视线一寸寸下移,移到了盖在连星茗眼皮上的那只手。 “松手。” 裴子烨微微眯起了眸,脖颈青筋暴起。 “……” 连星茗听出来他语气里的愠怒,迅速将另一只手也捂住了傅寄秋的手指,像猫猫掩耳盗铃抱住了脑袋,默不作声往后者的怀里缩。 寂静。 只余哗啦哗啦的门锁响声。 众人在其后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抬起了手,按在了耳廓之下,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 时而恍然大悟,时而焦心劳思。 现场鸦雀无声,仿佛在上演默剧。 “???”世子左看右看,掩唇小声问:“他们在干啥?” 萧柳还在想门锁的事情,随口小声回:“同门派内弟子能够相互间神识传音,想必他们正在商讨逃离此地的方案。” 世子点头:“原来如此。”私聊啊。 又面色古怪看向四周,感到窒息——可是这些人的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像在说正事啊! 殊不知寂静如鸡的表象之下,冼剑宗弟子们早已经一片哗然,心底的小人惊恐到满地乱爬。 “啊啊啊啊啊裴剑尊又认错人了!王师弟,你快过去拦他啊啊啊啊!” “不不不我可不敢,要去你去。” “你们还记不记得上次裴剑尊以为找到了摇光仙尊的传承墓?他直接挖空了那座山!就连湖泊底下也没放过,寸寸搜索,咱们赔了山头主人好多钱呢。这次是鬼玉认主,那他还不得把那位可怜的小琴修皮扒掉。” “可是鬼玉不就是认主了吗?” “没有!旁边那位大佬说过此事有隐情。” 不光是找传承墓,甚至有时候裴子烨见到有人成婚,都会稀里糊涂地追上前,猝然将新娘子的盖头掀开,将头伸过去看看——大婚之日人家新郎还没挑盖头呢,就被一个外男给掀了,多不合礼仪。 为这些破事儿,冼剑宗中人没少替这位鼎鼎有名的剑尊前辈收拾烂摊子。 正在众人推三阻四纠结要不要上前劝阻之时,傅寄秋空出的那只手臂微微向后一扭转,唰!一声清脆苍劲的剑啸声响起,他掌心在虚空中一抓,便握紧了一把泛着雷霆银光的利剑。 “!!!” 不少人顾不上神识传音,直接惊呼出声。 裴子烨同样面色一紧,立即唤出本命剑:“长虹!” 连星茗眼前一片漆黑,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汹涌剑气奔腾而起卷起他的衣摆,促使他的衣边烈烈鼓动。两把剑明明没有交手,肃杀的剑气却好似在半空中“砰!”一声巨响击了个正着,将周边的空气挤压殆尽! 他哑然道:“什么动静?” 唰唰唰—— 众人欲言又止看他数眼,最后齐齐后退数步,有些人几乎已经贴到四周的门框上,恨不得能够在地上挖个狗洞逃跑。 又见傅寄秋抬起手臂,一剑向后方斩去,剑光横扫向门框,霎时间一阵轰隆隆作响,青铜锁尽数崩裂,四溅而起!裴子烨在看见他抬臂的刹那便明白过他的意思,脸色很臭地转身劈向了另一侧——对于普通修士来说,中障气的三个阶段,越往后只会越难以逃出生天。但是对于他们这种修为强大的修士,两道剑气足以强行破开事主的迷障,刺目的光源转瞬间蜿蜒而下。 再睁开眼睛时,附近所有的乌黑障气都凝聚于上空,形成螺旋状涌向阿筝的身体。 不消片刻,庭院内便回归明亮,只留下一地萧瑟的泥土、金箔,预示着这里曾挨过一场无硝烟的纷争。 除障这事儿他们已经娴熟,众人掏出一串形似绳索的法宝,趁着阿筝昏死赶忙将她捆住,又在周围树立数道结界,“障妖尚未夺回鬼玉,它定不甘心,短时间内不会逃跑。” 做完这些,他们才震恐看向某个方向。 傅寄秋将手收了回去,同一瞬将剑也收起。连星茗揉了揉眼睛,抬眼时就看见对面脸色漆黑如锅底的裴子烨,他心神一震,连忙往傅寄秋的身后钻,正色喊:“裴剑尊你先冷静一点!我不是摇光仙尊,我真不是啊!” 裴子烨后槽牙都快要咬碎,眼睛赤红瞪着他:“你既不是,鬼玉为何会朝你而去?” 连星茗:“这个由阿檀来解释!” “骗子!”裴子烨根本不听他说话,勃然大怒提剑就要奔上前来。连星茗没想到隔了这么长时间裴子烨的反应居然还能这么大,比他想象中都要大许多,这人是爆竹做成的剑修吗?只得大叫一声“人死不能复生呐”就大幅度扯动傅寄秋的衣袖,软声:“阿檀救救我,救救,救救……” 傅寄秋抬起手掌,苍劲五指冲鬼玉轻轻一招。 他这举动着实怪异,鬼玉之主为摇光仙尊,世上除了摇光仙尊,鬼玉不可能会听从任何人的呼唤。可是很快,众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纷纷惊异回头看过去,就连连星茗也不例外——鬼玉悬停几秒钟,悠悠荡荡冲这边飘来。 裴子烨满面的怒意猝然一顿,神情一片空白盯着鬼玉,眼睁睁看见它飘到了傅寄秋的掌心中,又听这人道:“你应该知晓,鬼玉不仅仅会奔主。” 裴子烨这边根本看不见连星茗,他一瞧见后者躲他的模样就来气,怒出声:“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任何的法宝都只会奔主,绝不可能……”他突然凝住神色微变。 “你是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惊愕到怒意挂不住了,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去,放下剑后人也微晃着向后踉跄一步,连眼眶都红了。 现场一片死寂。 在场众人皆佯装不在场般缩小存在感,却目光灼灼好奇看向裴子烨。可裴子烨像突然被天空中的一记闷雷劈了个正着,嘴巴微张又闭上,许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出声。 世子好奇到抓耳挠腮,小声问萧柳,“什么意思,法宝自发到一个人的手里,除了奔主还能有其他情况?” 萧柳不知是想到了哪里,神色隐隐带着惋惜与扼腕兴嗟,哀痛回应说:“一般法宝均无器灵——器灵就是生出懵懵懂懂的神志来,并不算是人,只有一些像小兽般的本能。无器灵的法宝只会奔主。可是修真界天材地宝众多,总有一些法宝强大到能够被温养出器灵来,鬼玉就是其中之一。相传拥有器灵的法宝不仅会奔主,还会认出主人曾心怀杀意的人,同仇敌忾般奔敌。” 他的声音很小,可连星茗耳力绝佳。 闻言震惊看向了傅寄秋的背影——师兄你想到了哪里去啊!我没对你起过杀意啊! 他现在很确定鬼玉之前是冲着他而来,就连现在也是一样!只不过因为他一直在暗戳戳瞪着鬼玉的缘故,它才会悬停在更远的地方。 ——恰恰好在傅寄秋的掌上,就真的只是凑巧,师兄恐怕也因这凑巧而会错意。 裴子烨切齿道:“你的意思是,先前鬼玉并不是冲这个琴修而去,而是冲着你去?” 连星茗心道这不是要露馅了嘛。 裴子烨也明显不相信,正要再说,傅寄秋便开口:“你可以试试。” “……”裴子烨愣住了。 让他也……试试? 如果说方才众人还只是假装不在场,那么现在他们恨不得真的成为一个死人!若鬼玉真的被裴子烨招走,岂不是说明……摇光仙尊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对裴子烨涌现过杀意? 若真如此。 这对于裴子烨来说无疑是雷霆重击。 他的胸腔起伏剧烈,几次鼓足勇气抬手几次脸色惨白放下,明明招手的动作那么简单,甚至都不需要灌入灵力,只需要平摊开手掌四指轻微向上一抬。可这个动作对于此时的裴子烨来说,却比任何剑招都要难许多。 树荫沙沙作响,许是一片乌云飘到了上空,导致庭院从明亮转为昏暗。连星茗静默片刻,心中叹了口气,总算从傅寄秋身后冒出了头,他道:“裴剑尊,既然已经证实鬼玉不仅能奔主,此事咱们不如就轻轻揭过?你当真没有必要去试,无论摇光仙尊是怎样想的,那都只是他当年一瞬间的念头……” 他还想要说更多,可裴子烨却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手来僵硬冲鬼玉一招。 这一瞬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又无限慢。连星茗抿唇移开了视线,仿佛已经能够猜到结局。在场所有人却紧紧盯着鬼玉。 应该……不太可能的吧? 在数个好奇的注视下,鬼玉动了—— 它掠向了裴子烨,携着轻飘飘的玉髓之形,以及岁月都无法磨灭的故人杀意,重于泰山。 裴子烨瞳孔骤缩,“铛”一声闷响。 他的本命剑摔落在地。 第二十一章[1k评论加更] 裴子烨的面庞仿佛被冰霜冻住, 眼角通红泛着血丝,心脏犹如被剜裂一个会钻冷风的大口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本命剑摔入泥泞之中,只紧紧咬着牙盯着鬼玉。 在这一瞬之前,他还抱有幻想——大婚当日连摇光放过了他, 连摇光明明放过了他! “……” 没有一个人说话。 连星茗抿唇看他几秒钟, 终于还是良心上过意不去, 松开了紧攥傅寄秋袖摆的手。他感觉傅寄秋好似转眸看了过来,眼神凝滞,不过他还是抬步越过傅寄秋,缓步走向了裴子烨。 “你的剑。” 连星茗弯腰拾起长虹,入手沉甸甸。 连星茗接触过的剑并不多, 傅寄秋的绛河是其中之一,绛河剑身若寒冰透凉, 挥动间仿佛能够抖落一地霜雪,是一把谪仙清透的剑。重量尤其轻,他身体力行实践过, 割喉毫不费力。 比起绛河的空灵皎洁,长虹则是由黑铁锻造而成,剑面泛着黝黑精光,剑身宽大粗犷,中添一道竖直红色纹路,它比正常的剑要宽上两倍。 连星茗单只手拿起有些吃力, 只得改用双手去抬,因此身形也稍稍向前一晃——早在他弯腰去碰长虹的那一刻,傅寄秋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像恐惧着什么一般下意识上前一步,又强忍克制住。只眼睛一瞬不瞬紧盯着他触碰剑的手掌, 身形绷紧蓄势待发。 直到连星茗做出“双手递剑”这个动作,傅寄秋紧绷的肩膀才稍稍松下,却还是不敢大意。 “……” 裴子烨红着眼看了鬼玉许久,方才如梦初醒般,眉头紧皱转向连星茗。 他单手接过剑,头一次认真审视眼前人。 眼前的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一袭青衣宛若薄烟,五官都流露着芙蓉玉水般的灵动与甜美,在他抿起淡粉色唇角含上笑意的时候,这份甜美便犹如小溪畅流过眼角眉梢,为他整个人平添蜜水般的甜味,让人都想伸手去捏一捏他软软的白皙面颊——连摇光心虚时便会这样笑,他往往不会直视着人,而是抿起唇瓣,一边笑着一边将视线转向他自己的右肩侧附近。 裴子烨手腕一旋将长虹倒竖在身后,眉峰压下沉声问:“你叫什么?” “……”这个名字都已经和裴子烨说过好多次了,怎么到现在都没印象?连星茗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谨慎答:“萧子秋。” “好,我记住你了。” 连星茗:“……”你还是记不得比较好! 裴子烨又问:“年龄。” “十七。” “籍贯。” “呃……修仙者,四海为家。” 裴子烨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还不得他问更多,脚步声传来。 傅寄秋抬步,走到了连星茗的后侧方。 裴子烨的头皮“轰”一下子炸开,脉搏加快血管充血,明明傅寄秋什么都没有做,可他的存在就让裴子烨危机感暴涨,并非生命危机,而是一种更加隐晦的危机感。这种感觉他只在很久很久以前才体会过——而今已经证实鬼玉不仅能够奔主,那么这位叫做萧子秋的琴修便不是他心底的那个人。 明明道理都说得通,可裴子烨理智上与情感上全部都存有偌大疑虑。 他没有任何证据,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傅寄秋的态度实在是太反常了!他甚至将连摇光珍爱的法琴都赠予了这位琴修,这在裴子烨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莫名其妙!! 可如果这位琴修就是连摇光本人呢? 裴子烨依旧找不到证据,可自从这个惊心动魄的念头浮现起来,就难以从他的脑海里抹去,促使他喉咙发紧心跳响如擂鼓。 他思绪混乱,除了愤怒与暴躁、猜忌之外,心里头还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浓烈期许感。 他在期许着某件事成真,又唯恐希望落空。 …… …… 障气弥漫时,府邸内的下人们都胆战心惊缩在屋中,不敢迈出一步。待隔着窄窄的窗缝见着这处院落恢复平静,他们才敢谨小慎微步出房门。郡守夫人赶来,哆哆嗦嗦问:“仙人们,现在是已经除完了障妖吗?为何平洲城内的各个新娘子们还是没有恢复神志?” “……”安静。 众人都伸着脑袋看着连星茗那个方向,大弟子仿若突然回神,“喔”了一声道:“夫人莫急,今日恐不能将障妖拿下。” 郡守夫人又问:“您看见郡守了吗?” 大弟子:“……” 郡守都已经凉了几个时辰啦!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具面朝上的尸体斜躺在台阶之上,猩红血迹顺着阶梯蜿蜒而下。郡守被“阿筝”杀死前,还惊恐万状抬着手臂妄图阻止那根扎向他脖颈的木发簪。 之前他们不知道为何阿筝暴露后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冒险也要杀死郡守。现在他们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因为阿筝心底埋怨过郡守。 障妖最会放大人们心底的“恶”,可想而知,若阿筝的父亲母亲也在场,这两个人恐怕死得比郡守还要更快一些。 郡守夫人愣看许久后,突然抬起双手将脸埋了进去,小声啜泣起来。 连星茗等了一会儿,旁边两个人动都没动。 “???”他唇角微微抽搐。 他虽从来没有参与过除障,但年幼时出师门历练也是常有的事情。除了护佑凡人安危,硝烟弥漫过后的安抚受害者情绪也着实重要。他旁边两个人,一个是封城除障的裴子烨裴大剑尊,还有一个是监管仙门百家的堂堂仙长——他们动都不带动的,甚至连视线都没往那边转一下! 连星茗只得自己上前,叹气安抚道:“夫人节哀顺变,务要哭伤了自己的身……” 郡守夫人喜极而泣道:“我太高兴了!” 连星茗的气叹到一半,紧紧闭上了嘴巴。 郡守夫人从手掌中抬起面颊,前几日连星茗见到她时,她都是一幅心事重重面黄郁闷的模样,可现在她容光焕发,眼角充斥着巨大的喜意,高兴到连掩饰居然都懒得掩饰了。 她转头招呼婢女去撤府内喜绸,转而让她们尽快挂上丧事白绸。又着急忙慌吩咐侍卫去棺材铺里订一口棺材——做完这一切后,她才转过身冲连星茗伏地一拜。 连星茗一愣,忙搀扶:“夫人这是作何?” 郡守夫人感激不尽道:“我与这老不死的成婚二十余年,他每年都纳数名小妾,叫满城百姓都在看我的笑话。阿笙死后,他竟还让我跪拜阿笙的尸体,口口声声说我因怨憎会被障妖上身,让仙人们处死我!当日若不是您安抚,我只怕当夜回房便会寻根梁将自己吊死……” 她细细数来。 连星茗隐隐记得自己的确安抚过郡守夫人,事后还被裴子烨骂“虚伪”来着。 他笑道:“夫人言重。” 说着,他抱着那种“看吧,傻子,安抚也很重要”的心态转头瞥向裴子烨,却优先对上了傅寄秋的眸,他愣滞一瞬弯唇笑了笑。 便没再看裴子烨了。 郡守夫人道:“还得多谢仙人替人世间除去这个老不死的祸害。” 连星茗悚然回头:“不是我杀的啊。” 郡守夫人改口:“那就多谢其他仙人除……” 不等她感谢完,四面八方顿时一片音量飙升的“不不不”“我可没动手啊”“跟我没关系”。郡守夫人一愣,“这……究竟是何人所做?” 人群散开,露出结界内的阿筝。 郡守夫人有些跟不上形势变化,疑惑:“她是?” 连星茗道:“阿笙的妹妹,阿筝。她才是真正被障妖上身的人。” 郡守夫人:“现在是要除去她吗?” 连星茗没说话了。 正巧这时阿筝悠悠转醒,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障气四起之时,完全不记得这中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睁开眼只看见迷雾般的结界,她看不见外面,惊恐站起身走到结界旁边,小声对外喊:“有人吗?” “……” “放我出去!为何要将我锁起来?”阿笙试图拍打结界,凡人如何修仙者布下的结界?无论她使出多大的力气,结界都纹丝不动,阿笙拍了会儿,应该是累了,便走回去红着眼眶茫然坐到地上,两只手掌搁在身前无意识搅动着,看模样像在习惯性重复编篓子的机械动作。 众人面露不忍,纷纷偏开了视线。 除障之时,事主往往会与障妖同时死亡,迄今为止鲜少有人能够活下来。 这个小女孩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郡守夫人问。 她问的是裴子烨,可裴子烨现下心不在焉,许久都未回话。萧柳上前道:“如今我等已经弄清楚了阿筝的执念——” 想带姐姐逃离这个家,却总是被锁住,就连心心念念的新房子,也不过是另一座看不见生路的牢笼罢了。四苦之一分别为爱别离、怨憎会,这两种明显不符合阿筝的执念。 剩下来便是求不得,以及五阴炽盛。 五阴炽盛指的是追寻不属于自己的事物,导致迷失了自己,做出许多与性格不相符的事情。求不得则是心底有迫切想要的,却苦追不到,被这执念日益折磨,又画地为牢难以释怀。 “是求不得。只需要在泥土中添水,便能够设下除去障妖的阵法。”萧柳道:“可是在除障之前,我们还需要将她与鬼玉的联系斩断。” 连星茗偏眸看去。 在阿筝与鬼玉之间有一条不细看难以发觉的黑雾线,紧紧将他们相连接。这是“假性认主”,障妖恐怕是使了什么法子,让鬼玉误以为阿筝就是它的主人。 按理来说“假性认主”在连星茗这个真正的鬼玉之主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他抬手便能轻轻松松毁断这条雾线,叫鬼玉物归原主。 但他现在不能这样做啊! 裴子烨就在旁边,师兄也在旁边,附近还有许多人,连星茗问:“你们可有什么好办法?” 他心中暗道:“若你们束手无策,大不了我今晚便偷偷趁夜深人静时收走鬼玉。” “办法自然是有的。” 萧柳迟疑看向裴子烨。 其他人也看向了裴子烨。 裴子烨眉心一跳,面色漆黑忍怒道:“都想死?你们最好给我歇掉这个念头!” 众人仿佛被人提起后领子般,连忙惊恐避开视线,又暗戳戳地悄悄再看。 “……”什么念头? 连星茗再一次看向了萧柳。 萧柳掩唇小声道:“障妖能让鬼玉假性认主,我们亦可效仿让鬼玉再将别人误认作它的主人。再加上鬼玉有奔敌之能,由裴剑尊出面,最为合适。”说到底,不过是骗一下鬼玉而已。 谁与摇光仙尊的关系更近,谁骗到鬼玉的几率就更大——假性认主的方法有很多,最简单的便是模拟出摇光仙尊饱含杀意那天的天气,用以蒙蔽鬼玉,再让裴子烨滴出指尖血。 如此,也能骗个鬼玉三四天。 三四天的时间除障,完全来得及。 裴子烨也知晓如今平州城内受害者众多,一日拖一日,不进油水者皆会接连渴死、饿死。他深深闭了一下眼睛,寒声吩咐:“去准备井水与泥土,明日除障。”再睁开眼时,他眼底的红血丝更甚,一寸一寸僵硬地转向连星茗,声音嘶哑皮笑肉不笑道:“既然他的主人对我起过杀意,那就不能白费了这份杀意。你说对吗?” “……啊?”连星茗心虚后退半步,弯唇笑着视线悄悄偏向了自己的右肩侧。 别慌别慌,裴子烨只是在诈他而已。 连星茗的表情滴水不漏,面色敬佩拱手回:“裴剑尊深明大义愿身先士卒,实在是侠义之士!” 裴子烨缓缓眯起了眼睛。 “那明日就由我来将鬼玉假性认主,”三片鬼玉碎片形状各不相同,他能够认出这一枚应当就是曾经被冼剑宗看管的那一枚。而后在血洗婚礼的当日,连摇光大开杀戒之后,闯入冼剑宗夺走了这枚鬼玉,这人就这么想得到鬼玉吗? 裴子烨语气森凉,目带审视缓缓道:“反正也是当年被连摇光发疯抢走的东西,如今换我来当它的主人,也算是拨乱发正。你说对吧?” 连星茗毫不动摇,微笑道:“算算算!自然算是拨乱反正!” 裴子烨心头梗住,面色漆黑看着他。 连星茗还是微笑,仿若疑惑歪了歪头,表情十分纯善,看起来毫不在意鬼玉。 裴子烨松口之后,大家方才松了一口气——摇光仙尊曾经对他抱有杀意,这么扎心的事情。他们还以为剑尊前辈要气到除障都不想除了,要跑到深山老林里砍一片树泄愤呢! 大弟子在众人暗暗怂恿之下,斗胆上前问:“明日该用灵力模拟出怎样的天气?” 这个问题过于敏感。 这几乎就是在问——裴剑尊您好好想想您大婚那天惨败又失恋痛彻心扉时,天气是什么样的。 裴子烨并没有看大弟子,他一直紧盯着着连星茗,冷笑时剑眉星目仿佛覆盖上一层血霜。 他道:“那天下雪了,你说对吗?” “……”你为什么老是要问我啊! 裴子烨这幅审视试探的模样,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可能还要好一些。可连星茗本就有些心虚,他生怕露出错漏,开口时无比谨慎:“话本里好像是这样写的,说大雪冰封山脉,腥血三日不化。但具体情况还是该由裴剑尊您自己的记忆为准。子秋年岁尚小,对这些知之甚少。” “……”一众冼剑宗弟子的悚然钦佩视线转来。 怎会有人敢提及此事啊! 血洗婚礼之事在冼剑宗里几乎成为众所皆知的禁语,无论裴剑尊在不在,他们都不敢提。即便是万不得已之时,也只会像大弟子方才那样含含糊糊地省略大部分内容,问出口。 可裴子烨并没有发怒,他道:“那明日便模拟出雪天之景吧。” “……”连星茗点了点头。 又后知后觉猛地抬头。 等等……什么? 他终于反应过来好像有什么地方弄错了,这些人怎么会如此顺理成章地认为,他是在大婚当日对裴子烨起了杀意的? 根本就不是啊! 连星茗欲言又止,干巴巴道:“裴剑尊要不您再好好想想?” “哦?”裴子烨眉心骤然拧起,探究的眼神几乎是瞬间转了过来。 连星茗心中暗惊,连忙道:“子秋只是认为,若摇光仙尊是在那日对您起了杀意的话,便不会放过您。” 裴子烨呼吸加快,“你很了解他?” 连星茗:“…………” 他们二人话赶着话,有来有往交锋,状似熟稔。傅寄秋一直没有开口,心魔悄声笑道:“阿檀,你已经要出局啦。” “我早就劝过你,从一开始就应该将师弟带走囚起来,就算他发现你不似当初又怎样?他以前本就不喜欢你,你又何必假作好人。” “明明你认识他的时间更长,明明你才是第一个与他相交的人,明明是你最先来!可相爱从不看认识的时间长短,而是看缘分有多深——裴子烨与师弟是指腹为婚,两国联姻。又有国仇家恨,你不觉得他们更像是天生一对吗?” “你呢?你和师弟之间什么深刻的故事都没有,就只是一场让你自己沉沦挣扎的无望暗恋,以及明明嫉妒到要疯了,却还是隐忍、隐忍。从前你碍于婚约不肯插足,碍于他的态度不敢表露心意,现在你还想要再一次错过他吗?” 傅寄秋抿唇,垂在身侧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的面上还带着温文尔雅的笑,舌尖却已经品尝到辛辣的血腥味。 “他不喜欢你,就算了。”心魔徐徐道:“心不在你这里,只要人在你这里就可以。” “……” “听我的。” 心魔笑着怂恿说:“阿檀现在还不插足,是打算等到何时再插足?” 傅寄秋眉心重重一跳,扯动步子走上前。 连星茗听见脚步声,疑惑往回看。 微微愣住。 傅寄秋的脸上虽然带着笑,是那种名门正派的弯唇浅笑,宽容又高山仰止,仿若高高坐落于云端之上的仙人般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可他的眼角分明染上了一丝战栗的薄红。 他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连星茗担忧观察着他的表情,一直看他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偏眸冲自己弯唇。 “若他不确定,不如由我来假性认主?” 连星茗立即要含蓄否决,一旁的裴子烨却好似突然遭受了莫大的挑衅,怒道:“你来什么来?就是雪天!明日拟造出雪景——” 他的声音巨大,连星茗都被他惊着了,心道你凶我就算了怎么还凶我师兄。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以后,连星茗顿感万般心麻。 “……” 带不动,还是晚上偷偷来收鬼玉吧。 傅寄秋便道:“想回去休息吗?” 连星茗左看右看,觉得这里应该没有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了,就点头说:“好。” 裴子烨:“!!!”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不对劲了! 比傅寄秋送琴一事更让他觉得怪异的是,昨夜傅寄秋和这名小琴修歇在了一处!这简直——这简直——他都说不上来,要么就是傅寄秋疯了,要么就是他疯了! 眼看着这两人就要转身走出庭院,裴子烨额角青筋跳起,大步上前猛地攥住连星茗的手腕。 “……”围观众人心惊胆战,唰唰低头。 眼观鼻,鼻观心。 风止树静,鸟雀惊飞。 傅寄秋先于连星茗几秒钟,偏头看了过来,黑睫猝然压下,瞳孔深处凝聚有几近按捺不住的戾气。 裴子烨却没看他,只是直勾勾盯着连星茗的眼睛,道:“桃核。” 连星茗:“?” 初次见面之时,连星茗假装成难民,一通胡言乱语把裴子烨弄得晕头转向,最后还赠给了裴子烨一半桃子,说桃核长出桃树苗苗后,战乱就会平息。 ——他娘的,简直狗屁不通! 现在想起来裴子烨都快要气炸了,他心跳加快,眼眶里涌现一阵又一阵的热流,只紧紧盯着连星茗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连星茗根本没有表情变化。 这种事情他怎可能记得。 裴子烨深吸一口气,又嘶声道:“九节风。”这是他送了四十八次的药,一瓶都没开封。 连星茗:“??” 连星茗抬头看了眼天,没刮风啊。 裴子烨手下用劲,攥得更紧,连星茗面色微变吃痛要缩手,裴子烨却不放开。 他一字一顿道:“更、深、露、重。” “更深露重,裴少侠路上小心啊!”这是连星茗下过四十多次的逐客令,讲话的语气有多开朗和煦,话语背后所含的冰冷寓意就有多伤人。裴子烨就不相信,若此人真的就是连摇光,他会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连星茗这次确实有点反应了,他“嘶”了一声,面色微白扭了扭手腕。 裴子烨这个人缺根弦,下了死手根本就没有顾及到他这幅小身板能不能承受得住。眼下他的手腕转瞬间就红了一大片,像起了疹子一般在白皙的手腕上覆上了一层惊心动魄的红色薄纱。 傅寄秋眼底微沉,探出手攥住裴子烨的手腕,掌下有“咔擦咔擦”的骨骼声。他一点一点将裴子烨的手捏松,又提起,面上不露声色地淡淡笑了笑,道:“更深露重,那你就多穿点衣服。” 说罢,他搂住连星茗的肩膀,携着后者扬长而去。 裴子烨欲跟上,又遭到冼剑宗一众弟子阻拦。 “裴剑尊,这泥您得过目啊。”“还有造雪术!”弟子们也不是真的要拿这些去烦裴子烨,他们只是觉得裴子烨又双叒叕认错了人! 以前认错人都是他们来收拾烂摊子,可傅寄秋看起来可不好得罪。裴子烨转面看泥,下意识抬手捏了捏泥土,试了下泥土的松软度。 “加两升井水,明日以‘求不得’的执念来除障……”裴子烨说完,猛地反应过来一把将泥甩回去——现在都没搞清楚那琴修是不是连摇光,他怎么还有空在这里玩泥巴?! 裴子烨转脸,面色沉沉问:“他俩今夜歇息的客房在哪儿?” “……”弟子们额间渗出冷汗,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了。 “……您问这个做什么?” 裴子烨冷酷道:“去准备几坛酒,要最烈的!能把人灌死灌醉灌到能把他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数出来的那种!今晚我要带着酒,去他们房中彻夜密聊除障事宜。” “…………”众人简直要给他跪下,欲哭无泪。 大晚上的,您这样真的好吗? …… …… 回去的路上,天色尚且明朗。 明日裴子烨若造出雪景用以让鬼玉假性认主,必定不会成功。说不定还会惊扰了障妖,若这一次再被障气污染,没准他们就会坠入连星茗当年的执念之中——连星茗不敢冒这个险。 一方面,一大群人来围观他修仙之初一哭二闹三上吊吵着要回佛狸,着实让他面上无光。 另一方面,过于危险。 他们这次窥视到阿筝执念后能够安全出来,还得多亏了傅寄秋与裴子烨二人修为强大。除此之外,这两人都未被阿筝的情绪影响到,也是他们能够脱困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若换作了他的执念…… 不敢细想。 “看来今夜我得等师兄睡着了以后,偷偷前往院子里收鬼玉。”连星茗心中这样想着,右手捏住左手的手腕,左手则无意识扭转。 傅寄秋的脚步停了。 他偏眸看来,掌心覆上了连星茗的手腕。 温热的灵力流淌过。 灵力并不能治病消灾,但多多少少是可以缓解疼痛感的。连星茗弯唇感激,“多谢你方才替我解围,”他忍不住又哀叹吐槽了数句,分享欲十足:“裴剑尊这个人,真是个奇人。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光仙尊大婚当日没有杀他,那就不可能在那一天对他起了杀意啊——当时周遭又无人能拦,那还不是想杀就杀,怎可能会放过他。而且起杀心这不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就不相信他没对摇光仙尊起过杀心,最后的结果是没杀不就行了……裴剑尊这个脑子还除障呢,他小心哪天除着除着最后自己被障妖给上身了。” 他的淡粉色薄唇一张一合,泛着水润的光泽,时而说地逗笑了自己,便会抿唇笑数声,才继续提起这个名字“裴子烨”。 这些声音仿佛变得十分遥远,心魔的阴郁呢喃声盖过了一切,“师弟在对着你笑时,心里、眼里全都是裴子烨,他是因为裴子烨才会笑。” “阿檀,心里若觉着酸楚,这便是妒忌。妒忌并不可怕,你明明有实力强迫师弟,还能让其他人敢怒不敢言——继续这样温水煮青蛙,你照样永远也得不到师弟的心!不若强取豪夺,将人抢走,日日夜夜耳鬓厮磨,他的笑容他的哭泣、他的撒娇他的依偎、他的□□声求饶声,这些全都会是你的,唯独是你一个人能看见听见的——” 傅寄秋眼睫重颤,眼尾那一丝战栗的薄红扩展更甚,促使他有些口干舌燥。 他的步伐隐隐加快。 “……”连星茗察觉不对,住了口。 之前果然没有看错,师兄绝对是心情不好。 可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少年时期与傅寄秋一起出行历练时,连星茗也会像方才那样絮絮叨叨吐槽许多话,他当时可比现在要娇气多了,眼睛就差长在头顶上,提及的事情也更加鸡毛蒜皮。例如途径某地大江东去处,各地船家见他们二人看起来年岁不大,便会敲竹杠般狠狠敲上他们一笔。连星茗下船后走出好远才得知自己被敲竹杠了,损失了一大笔钱财,这种事情他至少能生十天的闷气,倒也不是因为损失的钱财而伤心——在他们佛狸国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堂堂佛狸二皇子跑到敌国去送钱,多送出去的钱能多打造几件战甲? 从前提及这些小事的时候,也没见傅寄秋心情不好啊,还听得特别认真。 连星茗小步靠近,食指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拇指,小心翼翼勾住了傅寄秋。 又轻轻往回扯了扯。 “你走得太快了,慢一点。” 傅寄秋的步伐猛地顿住,身体也僵硬,凝滞的视线转了过来,喉结也上下滚动。 心魔悄无声息地偃旗息鼓,再无声响。 郡守府邸建得空旷,他似乎都能过听见回廊的风刮过杨柳,将杨柳树梢静悄悄撩起来的声音。那些飘落的柳絮似纷纷扬扬的小雪,在他们周围涌动着、飞舞着,无比雀跃。 连星茗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小声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傅寄秋僵硬到浑身动弹不得,嗓音暗哑:“……没有。” 连星茗道:“之前你捂住我的眼睛时,我发觉你的手很凉。”这一点其实很奇怪,剑修都阳气旺盛,浑身精力没处发泄,暖得和火炉似的,一般来说只有魔修的手才会格外冰凉。 或者是受了内伤。 连星茗觉得后面这种可能性更大,以他现在的修为根本看不出来傅寄秋有没有受内伤,即便看出来了,他也无法输送灵力帮衬一二,他这身修为对于傅寄秋来说只能说是九牛一毛。想来想去好似也没有缓解的办法,连星茗便靠近傅寄秋,暖洋洋的双手包住后者的手心与手背。 肌肤相接,冷热相撞。 傅寄秋是拿剑的人,他的无名指偏右处有粗糙的厚茧,拇指下侧也硬邦邦。因此有柔软贴上来时,便能明显感觉到差异,像碰到了易碎的豆腐。他的心跳声快到仿佛能够刺穿耳膜,竭力抑制住掌心的抖颤,装作若无其事低头一看。入眼便是连星茗腕上的大片桃红色,以及纤细的、仿佛生下来后便从未干过重活的白皙手掌。 一只食指探出,似是好奇般用指腹轻轻按了按他掌心的老茧,“我母……咳!我娘说过,即便当了修仙的人,也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手足冰凉就会导致心情也变得抑郁。”连星茗的神态十分自然,明明没有在撒娇,却让傅寄秋方才妒忌酸楚到疯魔的心情奇迹般好转,可随之而来的,是痒到连骨髓都酥麻的、抽丝剥缕般的不堪欲念,在幽暗到看不见光的地方狰狞破土而出。 他看见连星茗踮起脚尖,便心神微动俯身去听,耳侧有温热的气息染上来。 连星茗笑着左看右看,凑近用很小的声音对他说:“四下无人,要不我给你捂一捂吧?” 第二十二章[3k营养液加更] 金乌西沉, 黄昏将至。连星茗一直在等待天黑,时不时还打听两句。 “你此次前来平洲城,是你师父让你来的吗?” 傅寄秋端坐在楠木红桌边,手上拿着一册书卷, 目不转睛盯着书上的文字。 他顿了顿, 才说:“不是。” 连星茗问这个问题的目的, 是想知道师父他老人家是否还健在。但此类回答有些模棱两可,无法判断出师父是否已仙逝,他就又问:“那你在这里待许久,可与你师父书信往来过?” 傅寄秋道:“未曾。” 这个回答也有些模棱两可,连星茗想了想, 觉得是自己提出的两个问题有纰漏,他坐到桌子另一边, 这次说话圆滑了许多,唉声叹气胡诌道:“我一介散修,未师承门派, 平日里也是自己摸索,唉!从不知有师父的感觉。但我听说仙门大派子弟出行之时,他们的师父都会赠予一些护身法宝,不知你此次出行可受到这种关照?” 傅寄秋抬起眼睫看了眼他,突然弯唇笑了。 连星茗疑惑道:“你笑什么?” 傅寄秋虽拿着书册,但方才的半个时辰都没翻一页, 一直盯着同一页。他合上书册道:“师父从不赠予法宝,这次也是。” 那就是健在咯。 连星茗咂下嘴,没说话了。 傅寄秋失笑问:“你好像有些遗憾?” “不不不,你看错了。”连星茗讪笑摆手,他哪儿敢遗憾啊, 有这种念头岂不是大逆不道? 他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日暮西斜,“咱们是不是应该就寝了?” 他生怕傅寄秋这些年出了个晚睡的习惯,便先发制人,满面关怀怂恿道:“我觉得吧,昨日咱们还是睡晚了些,现在这个点才是睡觉的合理时间。”说完他眼睛眨巴眨巴盯着傅寄秋看。 傅寄秋:“……” 连星茗心虚:“对不对?” 前世连星茗对于傅寄秋,亲近之余敬佩居多。在他心里,少仙长就像是一个高高立于神坛上的“符号”,象征着仙门百家的门面——换言之,他眼中的傅寄秋,是一个高兴时不会笑,伤心时不能哭的人,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神像。 因此连星茗前世从不与傅寄秋交心,他觉得傅寄秋并不能理解他的苦苦挣扎。 少仙长清冷俊雅情绪稳定,那么整个修仙界在凡人的眼中同样也神秘莫测、受人尊敬,若当年的少仙长换他来当,那么整个修真界给人的感觉必定是喧闹、浮躁。 这些年来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傅寄秋脸上的笑容变多了,眼神却比从前要沉静了许多。连星茗笑容满面暗暗催道:“就寝吧?” 傅寄秋起身。 连星茗“腾”一下子跟着站起,先一步奔到床铺边去铺床,此地无银三百两哈哈笑说:“我并不是在催你就寝,我只是担心你白日劳累了!” 正说着,房门“砰砰”两声响。 连星茗面色一黑。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把傅寄秋催上床睡觉了,是谁这般没眼色? 他走到门边,拉开门。 面前“当啷”两声酒盅撞响,黑棕色酒坛在他眼前晃悠了一瞬,被撤开。裴子烨将脸露出,浓黑的眉宇高高扬了扬,“找你们喝酒。” 连星茗立即要关门,微笑说:“裴剑尊,夜已深!明日还要除障,实在不便饮酒!” 裴子烨动作灵巧绕开他,如入无主之地般走了进去,“我就是为了除障而来。想找你们聊聊明日该如何尽可能保下阿筝的性命。” 他眼睛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最终看向了站在床边的傅寄秋,挑眉笑道:“还是说两位对阿筝的性命毫不在意?既如此,那我自己滚。” “……” 他来说正事,连星茗不便再赶他走。 且连星茗也想保住阿筝的性命。 又见裴子烨已经自顾自坐到了桌边,连星茗便也走过去,坐到了他的对面。裴子烨将酒放到桌上,偏眸挑衅看向傅寄秋:“仙长?” 师兄果真已经继任仙长了!连星茗暗暗心道自己没猜错,但他还是有些存疑——一般来说只有上任仙长逝世之后,少仙长才会接过这份重责。如今师父尚且健在,师兄为何提前继任了? 裴子烨又拉长音调,寒笑道:“仙、长?” 他的语气十分古怪,提及这两个字的时候,似是噙着一丝嘲讽之意。傅寄秋顿了下,才面上含笑坐到连星茗的身边,不露声色徐徐道:“她的性命,自然要想方设法保下。” 裴子烨挑眉道:“这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 连星茗不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他能听出裴子烨语气不太好,十分尖锐。 他直接打断这个话题,问:“裴剑尊打算如何保下阿筝的性命,可有计划?” 裴子烨道:“自打障妖现世至今,就鲜少有被障妖上身的事主活下来。究其根本原因,不过是因为除障的人是个废物,本事没有,揽下的活儿倒挺多——他来不及杀死障妖,导致障妖先一步杀死事主,妄图上别人的身。” 连星茗道:“也就是我们明天得赶在障妖杀死阿筝之前,就将其灭掉?” 裴子烨嗤笑:“你倒比看起来聪明点。” 连星茗:“……” 连星茗都已经习惯了这人有事没事喷两句,敷衍“嗯嗯”两声,问:“那这件事好像就没有什么可谈论的了吧?”他逐客意味明确。 裴子烨像没听出他话后之意般,将桌上倒扣的茶杯翻上来,打开酒坛往里面倒酒,“除了阿筝的生死存亡,我还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找二位来商议。”说话间,他已经倒满满满一茶杯,将其递给连星茗。 连星茗姿态从容接过,又对上裴子烨狐疑的视线,方才想起佯装诚惶诚恐道:“哪敢劳烦裴剑尊为我倒酒呀,实在是折煞了晚辈。”说着他快速翻开两个空茶杯,夺过酒坛往其内倒酒。 倒满之后,他举起作势要递出。 旁边两道视线看了过来。 连星茗:“……” 手中的酒水隐隐要端不平了。 身侧是傅寄秋,高高在上的仙长,还是他同门的师兄,于情于理于感情,连星茗都想将酒献给他。但对面是裴子烨,若让他置于人后,裴子烨定要立即拍桌而起勃然大怒。 僵硬几秒钟后,连星茗淡定将茶杯送到了自己的唇边,半点不提倒酒的事,浅浅抿了一口转言说:“裴剑尊有什么事情百思不得其——噗咳咳咳!”话都还没说完,他猛地偏头咳出声,又震惊看向手中的茶杯。 好烈的酒! 裴子烨拿来的是酒? 这是酒味的辣椒油吧?! 对面传来裴子烨仿若奸计得逞的喷笑声。 傅寄秋抬掌轻拍连星茗的背脊,道:“此酒伤身,少喝。” 连星茗刚欲将茶杯放下,对面的裴子烨就伸手拿起其中一杯,眯眸道:“前几日我强行让你当诱饵替嫁,此事是我做的不对。这样,我敬你一杯,便当做是赔罪了。” 连星茗为难极了。 他前世时酒量就不太好,虽不至于一杯倒,但也最多两杯,更何况是如此烈的酒。且房中并无酒杯,他们用的还是茶杯,茶杯有半只手掌那么大,一杯喝下去连星茗铁定要吐个整夜。 他不怕喝醉,他很少喝醉,他的酒量不好体现在喝多之后,便会头晕脑胀虚弱提不起劲。 僵持之时,傅寄秋接过连星茗手中的茶杯,在连星茗愣愣偏头看时,他便已经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对面,裴子烨的脸都快绿了。 傅寄秋含笑放下茶杯,声音温润而不失魄力,“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不要灌酒。” 裴子烨:“……” 裴子烨放下茶杯,指尖在桌上轻敲两下,沉默许久才转向连星茗,眸光锐利审视道:“我实在想不通,连摇光的执念为何是上锁的门。他修为强大,即便是某些高阶法宝都能被他轻易破除——门锁?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锁,连他都破不开?是让他执念深到变为‘求不得’的。” 顿了顿,他继续:“百思不得其解,故来询问你二人的看法。” 连星茗一听就能听出来他在咬文嚼字,想必这些话已经提前练习了数遍,练习到都有些文邹邹了。按照裴子烨的性格,直接翻译过来就是:“一个破门锁有什么好求不得的,莫名其妙!我想不通,但你俩肯定知道内情。” 连星茗心中汗颜,道:“裴剑尊不必再紧紧盯着我看,这种事情我怎可能会知道。” 趁着裴子烨发怒之前,他强行转移话题:“不如裴剑尊再好好想想摇光仙尊究竟是何时对你抱有杀意?”顿了顿,谆谆善诱:“毕竟与除障有关,此事还需格外慎重。你要不就将记忆往前倒倒,仔细回忆一下,比方说——迎亲前的那几个月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答案都快要喂到你嘴边了!这要是还不晓得,连星茗也毫无办法了。 他期盼看向裴子烨,希望这人能突然醍醐灌顶,打通任督二脉。 裴子烨皮笑肉不笑,裹挟愠怒道:“迎亲前的那几个月他已国破家亡,两国联姻的婚约名存实亡,他自己还身陷囹圄!若非我以大燕结亲的名义将他从梵音寺中捞出来,他到现在还在听佛子哔哩吧啦念经渡他这个傻帽!于情于理,我都是在雪中送炭,他有何脸面对我起杀意?!” 这怒气满满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连星茗几乎立即想起来萧柳曾给他看过的那本万恶之源第三部曲,里面写有一句话—— 摇光仙尊突逢大变伤心欲绝,裴剑尊雪中送炭小意温柔。 “……”行吧,原来趁火打劫还有个同义词,叫做雪中送炭,世上之事奇也怪哉。 裴子烨又道:“他对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是虚情假意,对我也从始至终都只有利用。”说到这里,他还眼尾赤红看向傅寄秋,不甘攀比般道:“对你也是从未放在心上。” 傅寄秋神色冷静,并未受其影响。 裴子烨深呼吸一口气,闷闷不乐冷哼道:“他本就没有心,何时对我抱有杀意都不奇怪。” 连星茗算是反应过来了。 白天看裴子烨只在一开始的时候有情绪波动,而后便再不提及“杀意”一事。他还以为裴子烨已经接受了事实,哪曾想一直耿耿于怀呢。 连星茗笑道:“裴剑尊既已知晓他不是个好人,不是个良人。那便多骂几句,骂完后就如秋风扫落叶般,将他从记忆中扫去便是了。” 事情已成定局,无论现在做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倒希望裴子烨永远不知道真相,永远也不要与他相认,因为他疲于应对后续。 “说得倒简单。”裴子烨听完他的话,不仅没有释怀,反倒更加生气:“他不是个好人——这难道就是他滥杀无辜送嫁两百零七人的理由?!” 连星茗抿唇,缓缓蹙眉。 方才无论裴子烨误解他什么,连星茗心底情绪都毫无波动,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可是当裴子烨提及“两百零七人”之时,连星茗抬睫看了眼他,脸上尚存笑意,眼底却无一丝温度。 一如大婚当日手染腥血,森凉漠然。 两道视线在空中相接,裴子烨脸上的怒意一滞,还不等他细看,连星茗就眨眼轻笑道:“是是是,这不是他滥杀无辜的理由。” ‘无辜’这两个字,他重读。 裴子烨半分没有听出来他语气里的古怪,盯他看了许久,才道:“我的义母是燕王妃,你可知在他杀死那两百零七人之后,我义母整日为他忧心操劳,担心他坠入迷障害了自己。不过短短两年间,就痛病缠身撒手人寰——” “这些,你可知。” 说着,他目不转睛盯着连星茗的眼睛,焦躁急迫到背脊都挺得笔直,不肯放过后者脸上一丝一毫的异样情绪。 连星茗神色微僵,面色发白。 砰—— 一声脆响,陶瓷杯托与木桌相撞。 傅寄秋将杯子放到了桌上。 “你该回去了。” 他懒懒掀起眼睫,声音低沉道。 *** 清晨。 经过裴子烨那通搅和,连星茗最终也没能半夜潜来取走鬼玉。好在他昨夜并未梦见一些恐惧看见的东西,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庭院中果真一片雪景之象,大雪覆盖白墙红瓦,地面上撒上一圈黝黑深沉的泥土,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今日除障,修士们显得势在必得:“希望今天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咱们想办法把这个小姑娘的命给保下来,唉,想想还怪可怜的,她阿姐死了,父亲母亲又是那个熊样,她即便活下来也是孤苦伶仃柔弱无依,也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办是好。” “人只要活着,就总会有希望嘛。” “瞎聊什么!”裴子烨转头喷:“先想办法把你们自己的命苟住,还有空担心别人。” 修士们惊吓作鸟兽散,跑出老远。 鬼玉依旧在原位置上,身上牵着一丝薄薄的黑雾细线,一路蔓延到阿筝的身体。见裴子烨抬步走过去,连星茗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 带不动,真的带不动。 他知道现在还想要上前劝说一二,刚举步,就被裴子烨一个眼神骇了回来。想了想,他缩到傅寄秋身边,小声道:“待会如果……哈哈!我是说如果,如果裴剑尊弄错了,没能令鬼玉假性认主,障妖恐怕会被惊醒。届时我得奏琴压制,又要劳烦你替我护法了。” 傅寄秋没有询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只是唤出一把在连星茗看来十分陌生的配剑。 “站在我身边。” 连星茗:“那当然了!” 他紧贴傅寄秋身侧,拿出法琴严阵以待。 在场只有他们二人神色有异,其余人看起来好像都不是很担心。裴子烨走近鬼玉,在众人的好奇凝视之中割破指尖,挤出一滴血。 啪嗒—— 血珠落到鬼玉之上,不消片刻,便融入鬼玉之中。鬼玉涌动片刻,周遭飘落的雪花霎时间一静!众人疑惑仰头看雪花,纷纷扬扬的白雪凝固在半空中,像是遇热水般倏然消逝,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地面上的雪花也化作浓郁的黑气,冲入泥土之中! 地面在震荡,白墙红瓦上的雪扑簌簌坠落,结界中响起一声暴鸣,裴子烨愣了一瞬,面色凝滞回头看,就看见阿筝在结界中摇摇晃晃起身,胸腔起伏剧烈,眼珠子化作暗夜般的漆黑。 “造雪术被鬼玉识破了!”不知道是谁惊叫了一声,愕然道:“摇光仙尊不是大婚当日对裴剑尊起杀意的?” 连星茗扶额:“……” 本仙尊分明已经提醒过你们啦。 又有人诧异道:“那他是什么时候?” 连星茗扬声喊:“诸位,现在好像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吧?快快拿出法琴与配剑——”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乌黑的障气遍地游走,如劲风袭面!四面支起无数闪烁着微光的结界,连星茗便闭上了嘴巴,单手抚上琴弦,今日的障气好似不比昨日那般铺天盖地。 他疑惑瞥了眼阿筝的方向,面色骤变。 “不好!障妖要杀死阿筝!” 众人自顾不暇,迟钝许久才往那边看。只见障妖撑着膝盖静默片刻,犹如黑洞般的眼珠扫视过他们所有人,似乎在寻找下一个容易被上身的对象。他的目光定在了连星茗的身上,视线相接,宛若泥泞的暗刺猝然扎入瞳孔中,连星茗顿时恶寒到频频皱眉。 只是对视几秒钟,障妖便恨恨一闭眼,拔足冲着那困住它的结界!它要以阿筝的肉身撞在结界上,试图生生撞死阿筝。 裴子烨怒喝一声,长虹剑啸暴起,蛮横一剑劈斩向结界。 障妖撞了个空,踉跄数步半点也不带停顿的,转身就往鬼玉那个方向冲过去。 还是原来那个道理。 此障妖如今未携带鬼玉,一切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可若要让它重新抢夺到鬼玉,那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连星茗紧急之下也顾不上许多,将手掩在袖袍之下,偷偷冲鬼玉一招。 鬼玉轻轻一晃,精准避开了障妖。 混乱之中无人发觉鬼玉的异动,唯有障妖足下一顿——它仿佛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扭头看向连星茗。 愣滞两秒钟后,它居然直接放弃夺得鬼玉,尖啸一声转而朝着这边冲过来。 “!!!” 连星茗急退数步,微微挑眉按住琴弦。 抢不到鬼玉,就来觊觎他这个鬼玉之主? 《西乡月》的空灵曲调如流水般倾泄而出,他的琴音压制在障妖身侧,延缓它奔赴而来的步子。可是随着它每一步的迈出,都有浓郁到可怕的障气钻地而出,大股障气击穿各个修士树立起的结界,没一会儿便污染了一大片人。 世子这般爱看热闹的人自然不必多提,他是第一批被污染的人。紧接着就是诸如萧柳这等琴修,再之后便是一些近日混了个眼熟的剑修们。 连星茗再细看,又看见了裴子烨的身形。 他抬头看着周围的障气,面上并无紧张与愤怒,而是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 沉默片刻后,他竟然主动撤去周身结界,抬起步子走入障气之中,身形瞬间没入黑暗。 “???”连星茗哑然。 更多的障气被掠至半空中,又纷纷扬扬从上空撒下,片刻前庭院内还是飘雪,转眼间就变成了飘下滚滚浓烟。 “簌簌!”一声剑鸣。 傅寄秋迈开半步,侧立于连星茗身前,偏眸冷冷看向障妖,眸中杀机毕现。 障妖身形一滞。 似乎是感觉到了危险性,它并没有再冲来,而是再度转身撞向墙面。连星茗如此好的脾气此时也骂出了声:“打不过就想把阿筝撞死,它什么毛病——阿檀!!” 距离过远,不是本命剑终究不方便,眼看着障妖就要操控着阿筝的身体撞上白墙,傅寄秋掌心一压收起那把陌生的剑,转而在虚空中一抓。 轰隆隆!连星茗根本就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一道骇人银光从傅寄秋的掌心中惯出,紧接着那一片白墙就摧枯拉朽般倒塌一片,剑光仿佛化作数把利刃,光华笼罩着障妖的身体,将它牢牢钉在了废墟之中,动弹不得! 在扑簌簌的滚滚障气落下之前,连星茗总算是在浓烟夹缝之中,看清楚了那把剑。 ——绛河。 “师兄不是说绛河不能用了么?”连星茗心中疑惑,刚要抬步上前,周遭景象已然大变样。 他们所在的平洲城正值中秋时节,树叶金黄流风湿冷,可如今从耳边刮过的风,却泛着暖意。是春日送来的清风,夹杂甜蜜的花果香。 地面干净整洁,白砖线清晰。两侧是热热闹闹的叫卖声,茶楼里的桌椅摆到了街道边上,布庄的样布在灿漫的阳光中翻腾飞舞。 “啊!”后方传来惨叫声,又有数声惨叫声响起,萧柳等人再一次摔作了一团。 “世子,你压到我的腿了。”萧柳为难叹道。 世子:“谁趴在我身上,起来!重死了!” 连星茗:“……” 你们这个进幻象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 “这又是阿筝的执念吗?”有修士肉疼揉着大腿站起,茫然看向周围:“大燕何时有这种……呃,房屋砖瓦如此怪异的城池?” 话音刚落,左右边都有马蹄声响起,众人茫然冲左右边看,只听闻呼呼——呼呼! 烈烈风声。 左侧是一队约莫二十人的重甲骑兵,为首的壮硕男人高举黑金色的旗帜,马蹄扬起之际,染血的国旗在风中挣扎求存,带着肃杀之气。 “战报!战报!速速避让!”他红着眼框高声大喝,脸上的伤疤渗出腥血。 人群慌乱避让。 右侧则是一队空灵华丽的游行车队,白色轻纱扬起,珍珠翠玉点缀车厢外侧,无数身着黑金宫服的人骑着骏马,微笑勒马缓行。重甲骑兵与游行车队相对而行,在岔路口时一个转向了左手边,一个转向了右手边,染血的黑金色国旗与白色轻纱轻飘飘地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嗒嗒!嗒嗒! 马蹄声远去,叫卖声平地骤起:“马奶糖糕!好吃不贵的马奶糖糕咯!” 一听见这四个字,在场所有的修士全部愣在了原地,瞠目结舌瞪大了眼睛,那抹含着肃杀之意的国旗尚且还在视野中远去,春风却轻轻柔柔划过后脖颈,像是一只看不见的酥软手掌划开了他们的大动脉,激起一层战栗的鸡皮疙瘩。 “马奶糖糕不是……”世子这次总算是跟上了思路,愣愣道:“佛狸国的特产吗?” “……”没有人回话。 “门门走马征兵急,”萧柳从远去的重甲骑兵队伍上收回视线,又面色红润激动地看向了华丽的游行车队。 “公子笙歌醉玉楼。” 世人相传,这便是佛狸的灭国之因。 幻象中的民众显得格外鲜活真实,他们从各处楼阁中冒出脑袋,兴奋看向远去的华丽车队。 “是今天吗?” “是今天!快,一起去看看!” 此类对话时有发生,人群从各个地方钻出来,跟着那列车队小跑前行。还有扎着羊角辫的孩童牵着手绕着宫人们的骏马转圈,嘴里念着含糊不清的歌谣,时而满眼憧憬叫着。 在场修士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什么“是今天”?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跟着人群一起去好奇凑热闹。他们的年龄也不大,多数是二十来岁的小辈,只要一想到现在看见的是摇光仙尊曾经生活过的国度,他们就激动到无法言喻。 像马上要见证历史一般! “摇光仙尊”本尊在后面冲着他们的背影虚虚伸出一只手,嘴角抽搐好久。 ——现在他们真的是被障气污染危在旦夕了吗?为什么他感觉这些人还挺高兴的? 车队行驶到宫门前,百姓便不能深入了。但这对于修士们来说不算是事儿,他们一路畅通无阻跟随车队进了宫,又扒在两个马车周围眯着眼睛往里面看,“看不清啊!” “今天是选秀日吗?还是什么?” 最终车队停在了一处开阔的地境,四面树立有高高的围墙,约莫上万人身披黑金铠甲,面罩着头盔,竖剑静立。不比宫外的锣鼓喧天,这里的气氛则要庄严肃穆许多。 两辆马车并排而立。 靠左边的轿帘被掀起,一位手持蒲扇挡面的女子走了下来,庄重隆重的黑金宫服罩在她的身上,显得她尤其弱不禁风。她礼仪柔美目不斜视,一路穿过两侧黑甲士兵,走上了台阶。 众人看不见她的脸,即便看见了可能也认不出,纷纷疑惑:“这是谁啊?” “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宫里的人呗。” 不一会儿,高台之上就传来了洪亮的声音:“……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着即册封为——崇宁!” 话音落下,士兵们面色振奋,纷纷振臂高声:“崇宁长公主!崇宁长公主!崇宁长公主!!”雄浑高昂的声音重叠在一处,仿佛能够穿越过宫门,赫然冲出天际。 连星茗鼻尖一酸,抿唇低下了头。 “是崇宁长公主?!”有人惊愕大叫出声,“佛狸皇室二子册封封号之日,就是蓬莱仙岛来佛狸选仙之日!历史学过!” 册封典礼仅有两座轿子,其中一个里面坐的是崇宁长公主,那么另一个轿子里面…… 唰唰—— 所有人当即转过脸,目光炽热滚烫直勾勾盯着右侧静默不动的轿子。不知道是哪儿刮来一阵温热的风,将那轻飘飘的轿帘掀起了几寸,黑金的宫服从中一闪而逝,朦朦胧胧欲现欲隐。 “这里面……” 众人瞳孔骤缩,一颗小心脏几乎吊到了嗓子眼,激动兴奋的热血滚滚冲向头顶。 “摇……这里面坐的是摇光仙尊啊!” 第二十三章[2k评论加更] 轿帘被两侧宫女掀开。 众人伸长了脑袋, 翘首以盼。 萧柳等人更是激动到快要钻进了轿子里,恨不得能贴上去近距离围观。 最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只黑色的靴子,轻轻踏在了地面上。旋即少年双手持圆扇下轿, 与崇宁长公主的端美仪态截然不同, 他看起来有些匆匆忙忙, 后腰处的墨发打了个旋儿,高高翘起变成一个突在后腰的发圈。 此时崇宁长公主已经从高台上走下,侧身而过时,她不着痕迹迅速伸出手将连摇光后腰处梳理柔顺,才面不改色经过。 连摇光步子一滞, 继续前进。 “是摇光仙尊?”“是摇光仙尊!”“是活的摇光仙尊!”修士们吵吵嚷嚷你推我搡,兴奋拍打着周围人的肩膀。萧柳冲在最前面, 世子拽都拽不住他,一群人围在连摇光的前后左右各个方位,还有人好奇弯下腰从下侧方往上看。 试图看见他的脸。 “……”远处的连星茗讪笑静默。 热情到有点恐怖了, 这些人。 “看不见正脸啊!”众人焦急到抓耳挠腮,一路跟随连摇光的脚步,亦步亦趋往前走,“传言中摇光仙尊姿容昳丽、耀如春华,是一位让人见了便会自惭形愧的美人。这侧脸就已经很好看了,想看正脸!!” “别挤别挤, 我年龄大我先看!” “道友们,看完了就把左右两边让出来啊,你们看见了,我们后头的人还没看见呢。” 连星茗扶额,深感不好意思:“……” 诸位, 夸张了夸张了。 正围观时,远处有数道剑光掠来,锐利光芒宛若翩若惊鸿刺穿长空。倏然间,高台下就翩翩而至上百位身着蓬莱仙岛服饰的修真者,他们大多数人都带着斗笠,有些还用绷带将脖颈缠绕了起来,只有小部分人才将面额尽数露出。 这群人模样怪异,世子疑惑问:“蓬莱仙岛出行是必须要戴斗笠吗?为啥他们有些人戴了,有些人没有戴?” “这个萧某知道!” 萧柳自从进入幻象以来,便精神焕发时不时还掏出个小本子记录着什么,他激动道:“史册有载,仙长携百名门生前来佛狸挑选闭门二弟子,途径某处村落时顺手替那方村民除毒兽——他们这次带来的小辈全都被那只毒兽喷了满头满脸的毒汁哈哈哈!”真就是在见证历史! 他继续道:“洗净毒汁后那处皮肤一月内不得见光,否则就会瘙痒难耐。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就只能弄个斗笠戴戴避光了。” 这件事连星茗有印象。 他凑近傅寄秋,抬手指了指蓬莱仙岛门生中一位双手都缠着厚厚绷带的修士,故意调侃笑道:“阿檀,你看那个人,他两只手都缠得动弹不得,像不像白色的螃蟹哈哈哈哈哈……” 傅寄秋转眸看去。 一群人大多数都只是戴着斗笠,唯有站立在仙长侧面的少年双手缠成了两块偌大“白铁块”,那是十六岁时的他——当时是他冲上前诛杀毒兽,因此也比其他人多染了满手的毒液。 “像。”傅寄秋心尖微动,也笑了。 连星茗便笑得更开怀,“我真好奇他自己是怎么喝水的,两只手把杯子抱起来喝嘛。” “……” 裴子烨莫名其妙看了眼他们二人,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又转回视线,红着眼眶看向前方那道身着黑金色宫服的少年背影,明明这个时候他应该冲上去,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靠得更近、贴得更紧,可他却停在原地迟迟迈不开脚步。 他又不自觉被身边这两人的说话声干扰,控制不住地去在意,想弄明白他们在笑什么。 正巧这时,被众人环绕的连摇光持扇经过蓬莱仙岛门生时,顿足偏眸,视线往下。 他的右手边是少年傅寄秋。 少年傅寄秋静立片刻,突然耳根微红、一言不发地把两只手藏到了身后。 蒲扇后立即传来“噗”一声笑。 连摇光将扇面偏了半寸,一双泛着水润光泽的含情桃花眼探出,忍笑道:“手挺别致。” 少年傅寄秋:“……” 一众戴斗笠的小辈门生:“……” “哈哈哈哈哈摇光仙尊好损啊!”世子喷笑出声,“人家两只手绕成铁块已经够惨了,他怎么走到一半还抽个空笑人家啊。” “此人是谁,真是又惨又好笑。” 与崇宁长公主受封的流程差不多,连摇光走上高台之后,不一会上面就再一次传来了雄厚的声音:“……南风斯玄,俊秀笃学,颖才具备。大有乃父之风范,朕之夕影,着即册封为——摇光!” 台下士兵高高举起武器,面色涨红高呼:“摇光二皇子!摇光二皇子!!”他们的欢呼声变得更大,这一次他们是在为未来的佛狸皇而高呼! 四面高高竖起的围墙都挡不住这声音,场面宛如煮沸了的锅炉,春日的暖风送来从宫墙外飘进的杨柳叶,修士们仿佛也被这洪亮的声音激到精神抖擞——这是摇光仙尊修仙之路的开始。 是他颠沛流离、充满谜团的一生起点! “诸位可得睁大眼睛,我们马上就要见证摇光仙尊的高光时刻了哈哈哈。”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句话,“蓬莱仙岛来佛狸挑选掌门二弟子,怎奈崇宁长公主蠢笨不堪——就是那个带着七万士兵都打不过敌国两千人的祸国罪人。相较之下摇光仙尊慧根聪颖,这还用得着挑选吗?” “谁来修仙根本就没有悬念啊。” 大家纷纷跑到了高台之下,占据最佳观景点,满脸都是期待。 仙长选人,一看才能,二看品德。 才能无非舞刀弄枪,琴棋书画。 最先考绩的,是现场作画。 宫人们纷纷退至两侧,崇宁长公主拾起毛笔,神情专注沾墨,腕部轻转于片刻后凝重作下一幅泼墨山水画。黑白底色荡开壮丽河山,一轮氤氲隐没在雾气中的圆日冉冉升起,画卷铺开,其内所蕴含的意境震荡神魂。 蓬莱仙岛长老见之,赞不绝口。 众人面面相觑,“……感觉还不错啊?” “何止不错,这画的已经很好了吧。她这样都叫无能无才,那摇光仙尊得厉害成什么样。” 很快,连摇光也上前。 他神情淡定从容,单手持扇另一只手在白卷上随意挥洒了几笔,道:“画好了。” 众人立即好奇凑上前看,纷纷呆住。 白卷上画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几个小圈圈凑在一起,底下好像还有只尾巴。 长老似乎也颇觉疑惑,“你画的是什么?” 连摇光表情乖巧答:“小王八。” “…………” 长老忍俊不禁笑道:“画得还挺可爱。” 第二考绩的,是弯弓射箭。 崇宁长公主高举精致小巧的弓弦,抬手拉满弓,“嗖”一声厉箭呼啸,夺得五环。 连摇光狂抖着手拉弓,“砰”一声弓弦松开,箭支落在了他自己的脚下,脱靶无成绩。 众人总算是回过味来了。 “摇光仙尊这是在……做什么?” “他在藏锋??” 世子疑惑拱了拱萧柳,问:“你们不是说崇宁长公主笨死了吗?她看起来不笨的啊。” 萧柳同样迷茫不解,激动埋头苦记——今日的所见所闻,恐怕会颠覆整个修真界的认知! 最后考绩的,是品德。 方才两个环节一直都是长老出面,这次则是换成了仙长。 仙长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年模样,鹤发白袍仙风道骨,他走上前,语气温和问:“我只是问一个问题,你们不要紧张。” “是。” 连摇光与崇宁长公主低着头,恭敬回。 仙长笑问:“你们的理想是什么?” 崇宁长公主依旧不敢抬头,倒是一旁的连摇光疑惑从圆扇后抬了下眼,仙长笑着补充道:“意思是,你们日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众多围观修士纷纷竖起耳朵,交头接耳。 “摇光仙尊的理想?想不到诶。” “练好琴吧?他以前不是老是要练琴嘛。” 在他们热烈讨论的时候,崇宁长公主低头看着地面,柔和坚韧道:“我想要修仙,一剑镇山河,护佑我国苍生安宁。” 仙长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评价,他转眼看向了连摇光,“你呢?” 连摇光想都不想,提及此话时眉眼带着喜悦与期待,眼睛亮亮说:“我想要继承皇位,当一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 “!!!”这番言论对于修士们来说是巨大的冲击,萧柳奋笔疾书时万般诧异抬头:“摇光仙尊他……不想修仙?”怎会如此。 他们这些修士踏入漫漫仙途的第一步,便是有足够的信念、毅力,去忍耐长久的孤寂。可以很明确的说,一个不想修仙的人若是被逼着修仙,那就代表着他要被迫背井离乡、被迫疏远至亲好友、被迫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心爱事物,最后被迫一个一个看着从前相熟的知己先一步离世……这对于任何人来说,应当都是极度痛苦的。 还不等他们细想,更让他们觉得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仙长沉吟片刻,抬手唤出把法琴。 “你试试。” 连摇光茫然抬头,道:“我不会弹琴。” 仙长问:“你喜欢弹琴吗?” 连摇光诚实回:“我不会弹我也不喜欢弹,我觉得琴音过于喧闹,也不好听。”他补充:“但法琴挺好看的,不过也只是看着好看,当做收藏品不错。” ——大惊闻,被全修仙界所有琴修们看作修仙至高榜样的摇光仙尊,他本人不喜弹琴! 众人此时心里头已经不仅仅是惊愕了,他们接连被这巨大的冲击搅和得头晕脑胀,脑子里像糊成了一团,根本就无法思考。 仙长抬掌按住连摇光的胳膊,往其内输送小注灵力,命其拨弄琴弦。连摇光听命照做,几乎仙长输送了多少灵力,他的指尖就掠出多少。 仙长收起手,十分满意点了点头。 至此,事态清了。 蓬莱仙岛众人随宫人去宫苑中稍作歇息,连摇光与崇宁长公主则是持扇退下。 众人连忙跟上,行走时满脸震撼。 “他不喜欢弹琴,他还一直练琴?往后的人生摈弃掉自己的理想,一直做一件不喜欢的事情,那他的人生不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感觉像被捆住了一样,好难受!” “…………” 连星茗举步,低低垂着黑睫盯着地面。 不止是他,还有他皇姐。 他的皇姐叫做连玥,比他大七岁。在今日之前的前十七年,连玥从小到大都在为成为一名修仙者而努力,她熟知修真界的每一件法宝、也向往修真界的每一件飘渺白衣裙,时而畅想御剑而行,时而期盼振剑护佑子民——这一切的夙愿与诉求全部止步于今天,从今天开始,她就要割舍理想,当一个按部就班、待字闺中的乱世公主。 她的未来不过是和亲,然后死在别国。 而连星茗自己呢? 他从小到大都在为当一个合格的皇帝而准备,他熟读四书五经,熟背百家兵法,一手弓箭百步穿杨。他经常会在某一个深夜爬上城墙,激动眺望远处河山,一直待到天明时看着百家万户炊烟袅袅,而后在自己的小地图上画上一个红圈圈,批注该地的人情风貌,畅想着来日继承皇位,他应该怎样去调整税收,让饥寒交迫的人们温饱,让保守战乱的孩子们不再恐慌。 他的毕生追求同样也于今日破碎。 *** 穿过回廊,黑金宫服伴着暖洋洋的春风飘然而起。 待周边的宫人散尽,连玥才停下步子,撤开挡面的圆扇。 众人一看清楚她的脸,不由纷纷一震。 连玥姿色平平,单眼皮圆眼睛,属于扔在大街人群之中一下子便找不着了的长相。若真论及有什么显眼之处,那边是她右侧眼周有一圈乌黑的胎记,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只灰扑扑的石头,黯淡无光。只一双眼澄清清澈、温善顺从,自带一种逆来顺受的婉约柔韧气质。 她转眼看向连摇光,眼圈瞬间红了。 连摇光心虚地行礼:“皇姐恕罪,是弟弟来迟!让皇姐为我担心了。” 连玥道:“临出宫门前我险些以为要空车游行!最后一秒你才上马车,你去哪儿了?” 连摇光道:“我在练武场练射箭,临时被绊住了脚步。”见连玥依旧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他甩开蒲扇哈哈笑道:“皇姐,你知道刚才我有多着急吗?我连这身宫服都是在马车上急急忙忙换的,没有宫人帮我穿衣,这腰带我也弄不清该往哪里绑,甚至你上去听封时我还在马车里穿鞋子,穿也穿不上,我险些以为我要衣衫不整丢个大脸了,真是吓死!” 连玥眼圈还是通红,默默弯唇避开视线。 连摇光道:“皇姐你笑了!” 连玥拿他没办法,笑着叹气道:“是是是,我笑了。以后莫要再如此冒险。” 连玥问:“你方才为何要装作射不出箭?” 连摇光答:“我自然要装啊!若被选上去修仙,一入仙门深似海,从此王国成路人,我不如在这宫门前一头撞死——”连玥惊吓捂住他的嘴,“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把不好的话吐掉!” 连摇光也跟着“呸呸呸”,拽下她的手继续笑道:“我瞧那个仙长慈眉善目,应该也不傻,他不可能看不出我不想修仙的吧?” 连玥道:“所以你就画了只乌龟?” 连摇光:“那是只小王八。” 连玥掩唇,忍笑宠溺道:“你啊,你。” 连摇光后退一步,双手合拢行了个大礼,调皮轻眨眼笑道:“还未恭贺皇姐今日梦想成真,即将踏上仙途了。皇姐日后能御剑飞行时,务要忘记带我上天一起飞飞,弟弟也想飞。” 连玥摸了摸他的脑袋,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自然要满心欢喜地宠着,“弟弟这是在点姐姐?是皇姐的错,还未恭贺我家星星即将梦想成真——父皇赐下摇光封号,是希望星星成为天上最明亮的那颗星。今日之后想必星星就能够追封王爷啦,亦能如愿参政。” 两人有说有笑,往摘星阁上走。 摘星阁是佛狸皇专门为这两姐弟建造的游乐场所,众多修士一边紧跟不舍,一边面面相觑,脸色都复杂又唏嘘。 前面的笑声越欢快,他们的心情便越沉重,因为他们知晓谁才是最终踏上孤寂仙途的人。 “这两姐弟关系真好。”世子干巴巴道:“难怪摇光仙尊借兵五十万,转头崇宁长公主就能从中调用七万——最后惨败。” “话说惨败后他们关系应该就不太好了吧,毕竟关系再亲近,崇宁长公主也是间接性的亡国罪人啊。虽说烂泥扶不上墙的国家,灭亡了天经地义,但崇宁长公主也算加快了灭国的速度。” “如此看来,惨败后他们恐生龃龉。” 春风将两侧的树梢抚弄开来,清晨的露水从上而下滴至眉间,添了一抹凉意。 惨败后—— 崇宁长公主葬身火海,死无全尸。 众人身后。 连星茗一直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他恍然抬起眼帘盯着眼前的摘星阁,这似乎是很遥远的记忆了,楼宇由一块一块木板搭建而成,最低处迎着潺潺流水,最高处耸出云间,他到现在都记得这一天的心情。 他们其实比看起来远远激动许多。 皇姐的腿脚有些不便,于是连星茗那一日便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带她走到最高处。 从摘星楼最上方往下看,百姓们的居所化为国土上的一个个圆点,街上的人群像蚂蚁般蜂拥,有人在卖烧饼,有人在提着鸟笼唱小曲儿,人生百态尽显。 连星茗背过身掏出一张写满了红朱砂批注的地图,连玥也从怀中掏出一方帕。 两人转过身时,手上都拿着东西。 愣滞后相视一笑。 连玥道:“我让婢女在宫外给你带了马奶糖糕,就猜到你肯定想着这一口。” “还是皇姐心疼我!”连星茗大喜接过小零食一边吃着,一边兴奋展开地图,道:“皇姐你看,我都想好了等你修仙之后,我要在这里开一条道,这样百姓通行来往有便利,你回来看我也方便。皇姐定要经常回来看我,而且这里有条河,你以后御剑飞行还能带我在河上飞哈哈哈哈……” 连玥无奈笑:“好好好,我定十天半个月就来看看,要带星星一起飞,除了星星谁也不带。除了飞,你就没有其他想要的吗?” 连星茗还真没有什么想要的,他对修真界毫无兴趣,不过既然皇姐向往,他便也不能去贬低。想了想,连星茗道:“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只想保家卫国,护佑万民安危。” 顿了顿,他问:“皇姐你呢?” 连玥脸色微红,羞涩说了句。 声音太小了,连星茗听得不清楚,又问了一遍,结果连玥细若蚊嗡说:“我怕你笑话。” 连星茗:“笑什么?你要是想收集几百件白色仙裙换着穿,那我是要笑话一下的。” 连玥伸出食指弯曲,重重敲了敲连星茗的脑袋,忍俊不禁小声道:“我是想成仙成神,荫庇王朝长延。” “什么?”连星茗装听不清楚。 连玥:“荫庇王朝长延。” 连星茗:“前面那句。” 连玥:“…………” 连星茗大笑出声,转身跑到阁楼边缘冲下方大喊:“我皇姐想要成仙成神!” 连玥脸上爆红,“星星!” “下面听不见。”连星茗懒洋洋靠栏回头笑,“我要护佑佛狸一时危难,皇姐荫庇佛狸生生世世长延,就这么说定了!”他伸出手指,“拉勾。” 连玥看着他,眼眶涌上一阵一阵滚烫热流,她能听见远方练武场守卫们的喝声,也能看见连星茗背后那一纵远去的黑甲骑兵,染血的国旗在风中摇曳挣扎,她想要成仙成神,用漫长的生命去看战旗永不倒塌,去助国旗永远升至最高。 她快步上前拉住连星茗的手,“说定了。”又鼓起勇气向下大声喊:“星星想要保家卫国!” “啊!别喊啊!” “你不是说下面听不见吗?” “皇姐想要成仙成神,荫庇王朝长延!!!”连星茗立即冲下面大声喊,声音更大。 连玥此人一直温善顺从,逆来顺受,根本就喊不过他,但也还是抿唇笑着、追着喊:“星星想要保家卫国,护佑万民安危!” 嘎吱—— 嘎吱—— 楼阁下的木梯传来脚步声,是宫中的太监,尖声喊着:“两位小主子。” 连星茗与连玥瞬时闭上嘴巴,激动对视一眼,又暗暗握紧对方的手,通红的眼眶似是在无声地互相道一句“恭喜”。太监爬上楼阁,还未走上前,两人便已经等不及地凑上去。 “蓬莱仙岛何时返程?”这是连玥问的。 连星茗则是急不可耐问:“父皇何时追封我为王爷?我是不是马上就能够参政了?” 太监愣愣张了张嘴:“两位小主子,蓬莱仙岛选去修仙的人定下来了,是、是……” 他看着眼前两张稚嫩,泛着梦想成真般红润的面颊,小声喃喃说:“是二皇子。” “…………”安静。 许久之后,连星茗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意,“什、什么?”他难以置信抓紧太监的衣袖,强颜欢笑道:“公公可是弄错了什么。” 太监诚惶诚恐俯身,不忍回话。 连星茗便僵硬收回了手掌,转过头一寸一寸看向连玥,连玥也在转面看着他,面庞像雪一般惨白。这两道含泪的愣滞视线在空中交汇,轰隆隆!轰隆隆!壮丽山河刹那间在眸中倒转,他们的未来人生仿佛也在这一刻交换。 接手了对方的毕生追求,背负上了对方的期望与理想,在一望无际的漫漫长夜回忆当初。 轰隆隆!轰隆隆!尖叫声响起,是世子:“我怎么感觉阁楼要歪掉了——” 同时响起数道惊呼声:“是幻象中的摇光仙尊情绪激烈心境浮动,诱引幻象崩塌,咱们无法再继续旁观了,现在要进被障气污染的第二阶段!身临其境!” 摘星阁斜斜向侧方猝然倾倒,地面上的浓郁粉尘尽数被扬到了空中!木墙与木板“呲呲”突出,在视野中划开一道凌厉的线,又倏然从楼顶坠入无边的深渊。地板好似一个撞上礁石后倾斜的船只甲板,所有人控制不住往左滑去,山崩地裂之势不过如此,连星茗猛地从那无边无际的情绪中醒神,僵硬拽住傅寄秋的手臂。 傅寄秋牢牢回握住他。 他们所有人都在动,唯有幻象中的那三人仿佛被钉在了木板上,木板高高翘起,这几道身影却还是如履平地站立,仿若梦境般虚无。 连摇光的声音在喧嚣中,显得像小猫溺水挣扎般,他嘶哑着说:“不可能。” 太监从怀中取出一物,叹气道:“事已成定局,二皇子您……唉!您日后自己好好想想吧,这是蓬莱仙岛为您打造的掌门弟子命牌,您只需要在上面滴一滴血,从此便是蓬莱仙岛中人。您快快滴血,奴还得尽早带回去复命呢。” 混乱中,连星茗转头一看,就看见裴子烨踏着木板冒险逆行而上,鲜衣高马尾在木板缝隙中一闪而逝。他眉宇一挑,高声:“裴剑尊!” 这种时候怎么还往上冲,是不想活了嘛? 又见那幻象之中的连摇光抖颤抬起手掌,咬破指尖在命牌上滴血,白玉般的命牌微微发亮,闪烁出斗大的两个字——摇光。 连国姓都没有,就只是摇光。 簌簌!簌簌!狂风平地而起,命牌掠出一条细弱的白光,迅速飘向连摇光的眉心。 连星茗看到这里时就已经有一种略微不详的预感了,右眼皮抽搐跳动数下,心道一声不好。 他正要后退两步避让,突然又见命牌掠出另一道白光,快到如同极速的闪电一般,风驰电掣“嗖”一下子连上了他的眉心。 连星茗:??????! 连星茗震惊:怎会如此!!! “…………” 裴子烨的身形猛地凝固住,他半晌都反应不过来,顺着这道突兀出现的白光一寸一寸转回头看,“是你?”他嗓音嘶哑,带着迟疑的不确定,以及细小到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盼望,又恳切问了一遍:“是你吗?” 问完后,他的眼角缓缓爬上薄红色。 连星茗尴尬微笑,心虚将视线转向了自己的右肩侧:“……” 继鬼玉认主之后,又来了个幻象中的命牌认主——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幻象中的人鲜活,幻象中的东西竟然也如此鲜活!命牌滴血后,便能够感知到每一名修士的方位以及生死,修士生命牌全修士死命牌碎,而这缕白光,瞬间将他的身份指认得干净透彻,比鬼玉还要直接! 他即便是想遮掩都没办法遮掩了。 几乎是在他视线转开的那一瞬间,裴子烨瞳孔深处的迟疑彻底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立即调转身形,赤红着眼睛冲这边跃来,嘶喝一句。 “是你!!!” 粉尘激起,木板横飞。 连星茗被他吓一跳,心下惊恐万状,慌忙之下视线左顾右盼,果不其然让他看见了站立在身侧的傅寄秋。 傅寄秋正偏眸看着他,似乎是在看着他的眼睛,又好似是在看向那道通向他眉心的白光。 在脾气暴躁不好惹的裴剑尊与情绪稳定的师兄之间,那当然必定选师兄啊!连星茗想都不想抱紧傅寄秋的手臂,扯住他的衣袖仰头急促道:“阿檀——不是!师兄!我!我——” “我是连摇光啊!!” 第二十四章[3k评论加更] 裴子烨踏着高高掠起的木板而来, 身形逐渐变得虚幻,他似乎意识到此时做什么也来不及,气急下脸色漆黑冲这边喝道:“待到障气污染第三阶段,你给我等着!” 连星茗登时面色惊变, 头大懊悔, 早知道今天早上直接就不过来算了!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 同样也变得虚幻。转而抱紧傅寄秋,昂着头眼巴巴一口气说:“师兄!虽然我已经叛逃师门不算是你最、最可爱的小师弟了但我心里还是拿你当师兄的。你现在应该已经当上仙长了吧?我观你灵台清明英俊潇洒一看就知道肯定过得很好——” 傅寄秋垂眼看他,没说话。 幻象崩塌,四面震荡,连星茗几乎扒在了他的身上, 眼巴巴迅速道:“但你的小师弟过得非常不好急需救援!此一劫师兄若施手搭救来世我给您当牛做马,您要是不嫌弃我以身相许也未尝不可。”他现在头脑不清醒胡言乱语, 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东西了,只焦急想使劲浑身解数让师兄松口。 傅寄秋弯唇抬起手掌,轻抚向他的后脖颈。 修长的五指抚过脖颈后方细嫩的皮肤, 刮起了一层战栗的鸡皮疙瘩。摇曳呼啸的春风中,连星茗身形向前倾倒,他听不清傅寄秋说了什么,他只是近距离看到后者薄唇轻启。 看口型,说的应该是: “那就以身相许吧。” “……?” 这……是他眼睛看花了吧? 意念猛地沉下水面,在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之前, 连星茗的倒数第二个念头是——完了完了,待到第三阶段重逢,裴子烨定要削了他。 最后一个念头则是:他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死死抱紧师兄的大腿! *** 连星茗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天大秘密。 他从记事起,就有心魔。 脑海中总会无端浮现出一道声音, 他曾经试图告知父皇母后,但每每想要提及此事,嘴巴就像是被封住了一般,怎样都无法开口。他想要将心魔之事写在纸上拿给皇姐看,可提笔的那一瞬间,他的手腕就被固在空中,无法落笔。 此心魔伴他从小长大,数年有余。 他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鬼上身了,为此去寻找国师,口口声声称自己最近天天看见怪异的现象,请求国师为他驱邪。 国师带着一大堆奇装异服的人在他身边跳了三天三夜的大神,往他头上撒了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最后连星茗得出一个结论:他们佛狸国尊贵的国师,好像是个骗钱的老神棍。 听人念经叨逼叨念三天三夜,连星茗被折腾得两眼发直、神志不清,他的心魔仿佛也被折腾得泪流满面,痛苦大声求饶:[师傅别念了别念了,头顶的紧箍咒好像又变紧了!] 连星茗坚定:[术业有专攻,看来还得要找仙人替我除心魔。] [都跟你说了几千遍了我不是心魔!我叫系统,我有名字的,我是疯批美人系统!] [什么批?] [……你先让这群跳大神的停下来。] 系统向他解释:[每一个世界都是由各式各样的先锋代表人物组成,比方说为国捐躯的勇士呀、想要毁灭世界的大反派呀、两面三刀的投机者呀……有时候会出现一些变故,导致这种人还没长大就意外离世,那就不得不需要新人来代替了,而我的任务,就是来选择合适的人来扮演这个角色。你们这里缺少“疯批美人”这个先锋代表人物,我选择了你。] [你只需要和我签订契约,夺得鬼玉碎片将其合三为一,夺它们的过程中按照我发布的任务来扮演“疯批美人”,就大功告成了。] 连星茗初听惊奇,细想又觉得系统好生奇妙。 他虽然未曾修仙,但好歹也是一个国家中尊贵的皇子,对于修真界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他知道修真界有一个提都不能提的秘闻,便是——鬼门关。 传闻上古时期,鬼门关大开,某些不太好的东西从中而出祸国殃民。当时是蓬莱仙岛、冼剑宗、青城观的三位老宗师以通体修为为代价合力将其关上,事成之后便撒手人寰。 危机却并没有解除。 鬼门关虽然已经被关上,但它还有一个“钥匙”流落人间,便是鬼玉。此物为通天法宝,以人力无法将其销毁,众多仙师只得协力将其碎成三块碎片,分别由三位老宗师的门派严加看管。 让他去夺得鬼玉碎片? 那他还没进人家仙门就暴毙当场了。 [听起来很危险,而且扮演什么的太累了。]连星茗微笑:[抱歉,我要婉拒。] 系统:[你别回答得这么快……你再好好想想……] [你为什么要选择我?] 系统神神叨叨:[我掐指一算,算到你命中有劫。]顿了顿,它道:[好吧,其实就是因为你长相合适,太合适了。而且疯批美人这种东西必须要有足够合理的黑化理由,你就很合理。] 连星茗:[我怎么就合理了。] 他还是微笑:[婉拒。我不干这种祸国殃民的事情。] 系统:[不祸国殃民呀,只是让你合鬼玉碎片,又不是让你去开鬼门关。你不可能来得及开,所有疯批美人最后都是要死在半路上的。] [……] [当然不是真的死!!我们这边业务很亲民的,你在和我签约的那一瞬间,我就可以抽出你的一魄帮你捏个新身体,你可以自己选择他降生的地方、时间,待你任务完成直接无缝重生。] 连星茗:[三魂六魄构成一个完整的人,你抽出一魄走,那我傻了怎么办。] 系统:[你不会傻!你傻了怎么完成任务?不过确实会有一点副作用的啦,不大。] [不大是多大?] [就,哈哈。] [……?] [抽其他的魄都容易损伤你的心智,但抽情魄不会。你被抽走了情魄之后,只是对于某些人的看法会改变许多,你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你变了,所以影响不会太大哈哈哈……] 连星茗:[你听起来很心虚。] 系统:[有吗有吗。] 连星茗:[我有爱我的父皇母后,还有宠我的皇姐,也许以后还会有心上人。你把我的情魄抽走了,那我六亲不认到处惹事儿还扮演个疯子去抢鬼玉,他们看见了会很伤心的。我看见他们伤心,我也会很难受。] [不是疯子是疯批美人。]系统纠正完,又道:[情魄被抽走后是不可逆的损伤,即便你重生了,这种损伤依然存在,你将永远都是一个魂魄有裂缝、有情感缺陷的人。换句话来说就是,你重生后照样还是六亲不认,到时候你曾经的心上人在你面前哭着求你,你都不可能会动摇,因为你根本就不会在乎。至于你父皇母后和皇姐,那就更不用担心了,情魄与这方面没关系,它仅仅指代动情。他们也不会因为你自甘堕落而伤心。] [为什么?] [暂时不能告诉你。] 连星茗:[…………] 连星茗还是那句话:[婉拒。] 系统:[为什么!!] 连星茗简直要气笑:[全都是坏处我为什么要和你签订契约?] 签订契约后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夺鬼玉碎片,还得违心扮演一个疯子。即便最后能重生,也会变成一个三魂六魄有损的无心之人——他以后若是有与他两情相悦的人,那定是要黏着贴着哄着抱着日日撒娇,结果签个约直接变不在乎了? 他疯了吧他才会去签订契约。 系统:[自然也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你有没有什么梦想或者想做却无力做到的事情?我可以用外力来帮你完成。] 连星茗:[我的梦想是继承皇位。] 系统:[…………] 连星茗哈哈笑出声:[傻眼了吧?我是佛狸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我只需要好好长到大就必定能够继承皇位,要你帮个什么忙?] 这场于脑海中发生的议论最后以系统落败为结局,在之后的数年时间里,系统也次次落败。连星茗的抗拒意愿实在太强烈,到后来系统都不指望他了,整个就是一打工人摆烂的心态。 鲜少再提及签订契约,只是偶尔冒出来吐槽几句:“星星你能不能不要把马奶糖糕当饭吃,甜食吃多不好。你母后每次念叨你的时候我都得被迫跟着听,头痛死了,少吃点我求求你。” “皇姐脸上有胎记又不是她自己想长的,哪来的小八婆竟敢嘲笑皇姐,星星冲上去咬她!” “别问我你考试成绩怎么样,平时不温习考前不紧张,考完了才开始紧张——什么?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你人生的每一件事了!我只知道你以后会有大劫,具体什么大劫我也不知道。” 连星茗认为所谓的“大劫”,最多不过是战死沙场,这对他来说不叫劫难,叫莫大荣耀。 然而现在,他的“大劫”来了。 ——蓬莱仙岛的仙长为什么要收他为徒? 明明皇姐更合适啊! 连星茗两眼发直从摘星楼上跑下来,坐在池塘边愣了许久,只感觉天旋地转。 系统问:[签不签?] [婉拒。] [你都天旋地转了你还婉拒……你要不躺下去歇会儿吧,我感觉你要昏过去了。] 连星茗是快要昏过去了,他站起身,脑子一片空白走回了寝宫。 他的寝宫叫做“重阳殿”,是父皇耗费巨大精力为他修建的宫殿。三面环水,池塘边杨柳与对岸的桃花两相辉映,长廊移步易景,走进寝宫中,殿内正对门陈设有一具黑金色的铠甲,正端正挂在衣架上,见之便有滚滚而来的肃杀之气。 这件黑金铠甲他从未穿过,但他每日都拿湿帕擦洗——他连自己的衣服都是要宫人帮忙穿!但这件铠甲他日日亲自照料。 他想着现在就要和战甲培养一下“亲密感”,他日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那他就穿上这件铠甲厮杀沙场,与母国战旗共存亡。 抬手轻抚战甲,指尖下硬邦邦。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因为担心他而一路跟过来的连玥,“星星……” 刚喊出声,她自己的眼泪就先下来了。 两人坐到桌边,一言不发对着揉眼睛。 过了许久连星茗才问:“现在该如何是好。” 连玥眼眶通红摇头,语气温善安慰道:“仙长选星星自然有他的理由,许是我家星星得天独厚,仙长见了也喜欢。我们……我们也不能如何是好,总要有一个人成为仙人来镇国。而今漠北铁骑虎视眈眈,咱们的同盟国大燕不也将皇义子送去修仙了么。” 连星茗哽咽道:“可皇姐若不成为仙人,日后就必定要沦落到去和亲啊!” 连玥叹气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和亲怎能说是沦落?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守护佛狸罢了。皇姐愿意的,皇姐也不委屈。” 她又说:“就是你……” 连星茗从小到大都在为成为一个合格的皇位继承人而努力,现在突然告诉他,他不能继承皇位了,那件一直根据他身量改尺寸、日日夜夜亲手擦拭的黑金战甲,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可更让他接受不了的,是皇姐不仅不能如愿成为仙人,还要去和亲!乱世之中公主的宿命无非就是和亲,送到强国当“质子”、送到同盟国当契约筹码、以及送到边境小国交换兵力。 也许她们的父皇母后并不是不爱她们,而是落后就得挨打,即使舍不得也避免不了。 大多数公主都会死在和亲后的三年内,只有运气格外好的才会活很久,可是若送到边境小国那边,那么皇姐就会成为它们的继承品,嫁给老的,老的死了小的来继承,小的死了孙子继承。 这让连星茗如何能够接受?! “不,此事一定还有回旋余地!”他猛地摇头道:“仙长选我只是他的一念之差,很可能对于他来说,选谁区别根本就不大。我们、我们再去找他说说情……”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婢女们愁云惨淡恭敬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连星茗与连玥起身行礼,本来方才连星茗还只是忍着默默垂泪,一见到皇后的脸,他霎时间投到她怀里,委屈巴巴哭出声。 “母后我不想去修仙!我也不想皇姐去和亲!我去和仙长说我拿不动剑行不行——” 连玥抿了抿唇,悄悄转过了脸拿袖子蹭自己通红的眼角。 皇后先前听闻这件事的时候便急到险些犯头风,如今看到一对宝贝儿女伤心成这样,都快心疼坏了。她拍了拍连星茗的肩膀,声音沙哑愤愤然道:“你父皇已经同仙长说过了其中利弊与为难之处,可他不知道为何执意要选你。你父皇还说你拿不起剑,他倒好,他说让你练琴。” “……?” 连星茗原本以为是要练剑,练剑都还要好些,练琴?他登时眼前一黑,想起白日仙长让他弹琴的情形,心下无比后悔。 早知道当时无论如何都不伸那个手了! 他根本就不喜欢弹琴的啊。 不仅不喜欢弹,他连听都不喜欢听,宫中乐师奏乐时他都离很远,只觉得那声音无比聒噪扰人清静。如今叫他日日夜夜面对这份聒噪? 实在是折磨人! 连星茗更绝望,张了张嘴正要嚎啕大哭出声,谁知母后先他一步大哭出声间接夹杂有臭骂不止,连星茗哑然闭上了嘴巴。 佛狸皇来的时候,殿内愁云惨淡,如国丧般凄凄惨惨,三人掩面围坐,对着痛哭。 “……”头大。 佛狸皇安慰道:“别哭了。” 三人哭更大声。 佛狸皇道:“蓬莱仙岛三日后即将返程。” 哭声霎时间冲破宫殿顶,要冲出云霄。 “…………” 从重阳殿离开时,皇后心中仍然愤懑不平,佛狸皇小心翼翼问:“你可将与大燕联姻的事情告知他?” 皇后气到掐他胳膊:“告什么告!你要让他一天之内丧失皇位继承权和娶妻生子的权利吗?大燕那边生的也是个男娃娃!” 佛狸与大燕曾定下一桩娃娃亲,谁知两边孩子诞下来,竟是两个带把儿的。此事他们二人一直未告知过连星茗,他们的想法很简单。 那就是等蓬莱仙岛选走连玥去修仙,那么连玥不必再去和亲。而连星茗未来要继承皇位,当皇帝更不可能娶一个男妻。 婚约自然而然能够作废。 既是迟早都会作废的婚约,又有何可告知的必要?可万万没有想到,蓬莱仙岛的仙长是个认死理的,无论他们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面都完全不接茬,只慈眉善目扔过来一句话: “摇光更合适,未来会有大作为。” 现在好啦。 连玥修不了仙,日后即便他们再不愿意将其送往和亲,万不得已之时为了战乱死绝的国民,也只能忍痛割爱。连星茗当不了皇帝,这桩婚约便也自然而然延下来,成为两国盟约。 儿女全都要遭殃。 不仅如此,佛狸子嗣萧条,也就只有连星茗这一个皇子,连星茗走后,他们后继无人。 念及此处,皇后掩面伤神,“联姻之事,我们何时告诉星星比较好?” 佛狸皇回头看了眼愁云惨淡的重阳宫。 叹了口气。 “近期还是先不要同他说了吧,免得他遭受不住这二轮打击。待他修行一段时间后情绪稳定些,再告诉他。” *** 将皇姐送走之后,连星茗坐在殿内很是平静了一段时间,才重新调整好心情。 系统也算是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的,同样也眼睁睁看着他这些年如何努力、如何期盼当皇帝,心生不忍安慰道:[让你去修仙你就去呗。虽然修仙者不能参与凡人战局,但你可以想想你皇姐以前是怎么想的,她不也想守护佛狸嘛,她的想法就是好好修仙变得强大,让人一想起佛狸就立即想起她,忌惮她到不敢再去动佛狸。] [这也算是一条明路。] [那我皇姐怎么办,她要和亲的。] [……] 系统想说你不用害怕这种事情,根本就来不及发生,但想了想它还是保持缄默。 连星茗:[你说我命中有大劫,就是这件事吗?我是不是应该要黑化了?] 系统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连星茗:[……] 年幼的连星茗闷闷不乐躺到床上,当不了皇帝还得去修仙,皇姐还要和亲——他的人生中还能有比这更大的劫吗?不可以有啦。 光这一件事就足足能让他伤心一辈子了。 不知过去多久后,宫殿外传来通传声:“二殿下,白羿小侯爷求见。” 连星茗从床上“腾”一下子坐起,着急:“快快快!让他快点进来!” 白羿是定远侯之子,也是连星茗幼年时的伴读。用白羿的话来说,就是:“二殿下咱俩也算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的交情了吧?狐朋狗友,你以后继承皇位可不能老眼昏花给我瞎赐婚的哈,你小心我一头撞死在你的鞋子上。” 用连星茗的话来说,那就是:“你要感激现在的佛狸皇是我的父皇,未来的佛狸皇是我。不然以你们家这个功高盖主的辉煌功勋和花不完钱的底蕴,放任何话本里最后都得被抄家流放。” 对此,白羿嘻嘻回:“不错不错,感激皇恩浩荡,我起码还能再安安生生耍个五十几年,大不了等你的下一代继承皇位,本小侯爷当场辞官摘爵告老还乡!” 听说前些阵子白羿随定远侯去边境历练,解决一些同漠北的小摩擦。因其实在是不中用,刚上战场就自己不小心从马上翻下来,摔断了条胳膊,定远侯气愤至极一脚把他踹回了京城。 直到现在白羿都用几条白带子吊着左胳膊,行走时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胳膊,连星茗见之诧异:“原来你不是装受伤的啊?” “!!!” 白羿无语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娇滴滴,惯会耍赖假哭?本小侯爷是真的从马上翻下来了!马倒没踹死我,我老爹差点没踹死我!” 连星茗被逗笑:“噗。” 白羿道:“你现在还笑得出来,看来心情也没那么差嘛。哟呵,皇位没法继承了吧?” 连星茗微笑道:“你也不要急着幸灾乐祸,没准三十年后,你就要被抄家流放了。到时候在洞里挖矿的时候可别再怀念着我的好。” 白羿:“…………” 白羿比连星茗稍大两三岁,与连星茗的勾人心魄桃花眼长相不同,他则是俊俏、带点婴儿肥的干净少年郎长相,明明出身武将家族,却通身富贵公子眼高于顶的臭毛病,就一身武艺稍稍能上得了台面。若非他武艺高强,定远侯恐怕都烦不胜烦,要把他开除族谱了。 现下白羿熟练又大刀阔斧坐到连星茗的床边,道:“我有一计。” 连星茗表示怀疑。 白羿道:“你父皇母后去找仙长,不能说动,那你可以自己去找他啊。就用你最擅长的那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跪下来求他,说你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练剑练剑不会,弹琴弹琴不会,一打坐你就当场给他表演一个秒睡着……” 连星茗嘴角微抽:“这就是你的计策?” 白羿:“嗯!” 连星茗忍着把他踹开的心思,道:“我早就想到自己去求见了,但父皇母后和我说仙长这几天要调养生息,闭门不见人。” 白羿道:“你傻啊!他说调养生息他就真的在调养了吗?我估摸着他是嫌你父皇母后老是说,他烦,索性直接不见了。你迂回点呗,你见不到他你就先去找他门下弟子们,往死里磨那些人,让他们带你去见仙长。” “人家修仙的我又打不过,怎么磨?” 白羿被问住了,想了想说:“还有三天时间蓬莱仙岛就要启程了。你这三天就疯狂送礼疯狂讨好,先跟他们混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谅他们也不好意思。若还是无情古板到坚决不带你去,你就……” 他想不出来,转头问:“皇后娘娘每次不许你吃马奶糖糕的时候,你怎么央求她松口的?” “撒娇。” 白羿点了点头,道:“那你就撒娇!” 连星茗狐疑看他数眼,心道怎么听起来就这么不靠谱呢。 不过事已至此,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在地上捡起靴子一边往里蹬,一边单脚蹦往外匆匆忙忙跑。 白羿惊讶站起身,扬声:“你去哪儿啊?” “去找蓬莱仙岛的弟子们,管他三七二十一,趁现在尚且未入夜,就让本皇子先去探探他们的虚实!” 殿外传来连星茗斗志昂扬的声音。 *** 佛狸皇宫,蓬莱仙岛门生暂时歇脚处。 此时阁楼内吵吵嚷嚷,一层二层都有无数脚步踢踏声,年轻弟子们都歇在了这两层。大家伙提及白日新鲜见闻,都兴致勃勃: “这是真的好吃,清甜不腻味,我都想买个几大斤带回仙岛了——可惜在仙岛里不能进食。唉!快快,将剩下的马奶糖糕分给诸位师兄弟们,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不同意有谁没有尝到!” 一群弟子凑上前分糖,有人边扶斗笠边道:“话说白天我还以为是长公主要来当咱们的小师妹呢,瞧她温温柔柔的,我都怕她提不起剑来。没想到最后是二皇子来当小师弟。” “你想死啊!什么小师妹小师弟?别看二皇子比咱们小,按照辈分咱们应该他叫师祖爷爷!” “噢噢!我忘记了!仙长之徒辈分奇高无比,嗐,还好不是当面叫出口的。” 说到这里,大家面面相觑,心有余悸。 “也不知道二皇子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听说皇室的人都不太好相处,有点怕他。” “只希望别又是个少仙长就行了。” 提及少仙长,众人都诡异沉默了一下,默契绕过了这个名讳。有人赞叹有加道:“先不提二皇子性格如何。他长得可真是好看啊,粉雕玉琢的,你说我以后要是带他一起出行历练,得多有面儿啊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下,阁楼后方的楼梯道里传来平静稳定的脚步声。正在说话的那名弟子在分马奶糖糕,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允许任何一个同龄人没能吃到!他从中抓了一把回头笑喊道:“是哪位师兄弟还没尝到马奶糖糕,要不要来——” 待那人走上楼梯,弟子的笑声戛然而止,笑容也同一时刻僵持在脸上。 其余正在说话的人疑惑回头看,一见到那人,也骤然停下了对话,面带诚惶诚恐。 “……” “……” “少仙长!”他们慌忙恭敬行礼。 傅寄秋在楼梯口处静立几秒钟,抬步从过道间走过。一直等他走到房门前,其余人也保持行礼姿势,再没有开口,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氛围转瞬间像沉入了冰凉的死水之下。 氛围古怪至极。 傅寄秋停在了房门前,门外是用锁扭方式扣上的。他抬起手,掌心绕着数团结结实实的绷带,促使他没有办法弯曲手指。 顿了片刻,他转头看向其他弟子。 “……” 众人见他看过来,吓得纷纷惶恐低下头。 傅寄秋抿了抿唇,眼睫失望向下垂了一垂,最后收回视线用露出的食指艰难顶开锁扣。 开门,回房。 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待他进屋子以后,走廊里过于紧张的氛围才陡然间一松。 正在分马奶糖糕的那位弟子嘘声道:“我怎么感觉……少仙长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们说啊?” “应该是嫌我们喧闹吧,小点声。” 那位弟子不由将声音压得更小:“少仙长好像也与我们差不多年纪,马奶糖糕每个人都分了一份,是不是也要分给少仙长一份?不然就好像显得我们在孤立他一样。” “……呃,还是不必了吧,少仙长好像不太喜欢吃甜食,我们贸然上去恐会惊扰到他?而且你忘记仙长说过什么了嘛,让我们没事别去打扰少仙长,也不要随随便便拉着少仙长闲聊,他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好吧……” 嗒嗒—— 嗒嗒—— 楼梯道下再一次传来脚步声。 众人纷纷茫然回头看。 就看见一双漂亮的含情桃花眼先从墙角后跟处探了出来,紧接着向侧方倾斜,才露出大半张白皙的面颊——是二皇子!! 回廊中才松下来没两分钟的气氛,顿时再一次紧绷古怪了起来。 弟子们一下子就慌了神,不知道现在这种时候是应该行皇宫的礼仪比较好,还是应该行门派的礼仪,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拳头要抱不抱,腰要弯不弯,手掌要拱不拱的,姿态滑稽可笑,又怪异至极。 “???”连星茗疑惑眨了眨眼。 这里的气氛怎么会这样奇怪? 他的视线微微一转,凝在了其中某人手中的小零食袋子上。想了想,他全身探出墙根,弯唇笑问:“你们在分食马奶糖糕吗,可不可以给我也分一块啊?” 这一声寻常的问话仿佛是一颗小石子被扔进死水当中,激起片片涟漪。 宛若破冰般一下子破开了奇怪的氛围,瞬间拉近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拿着零食袋的弟子浑身一震,“啊”了一声,紧张看向周围其他人。 其他人顿时满脸焦急,暗暗怂恿他快回话,恨不得能够亲自上阵。 弟子脸红害羞道:“二皇子,这是从街边小贩那里随便买的,可能不比宫里的好吃。您若是不嫌弃,那您就尝一尝,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连星茗愣了一下,偏眸弯唇笑出声来,眼底含着光道:“那就多谢你们啦。” “!!!”众人眼睛缓缓亮起,精神振奋。 ——呜呜呜呜他们未来的小师弟、啊呸!未来的祖师爷爷好甜呀。 比少仙长好相处多了呜呜! 第二十五章 连星茗取了块马奶糖糕, 咀嚼时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似乎还是有些无所适从。他便笑问:“这么晚你们还不睡觉啊?” 弟子们面面相觑。 有人鼓起勇气说:“我们白日买了一幅叶子牌,你想和我们一起玩吗?” 说完,他又有些尴尬。 像马奶糖糕、叶子牌这种东西, 都是民间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二皇子久居深宫, 平日里玩的、看的, 应当都是高雅之物,他生怕连星茗会瞧不起他们,补充说:“若二皇子觉得天色过晚,不便留滞,那也……” 连星茗道:“叶子牌!我喜欢玩!” 弟子们愣住, 旋即大喜连忙迎着连星茗往屋内走,不一会儿屋子里就传来了洗牌声。 连星茗问:“你们想玩什么?” 某名弟子回:“叶子牌啊。” 连星茗哈哈笑道:“叶子牌也是有很多种玩法的, 我以前经常和白羿——就是我的发小,经常玩。你们白日看的是哪种玩法?” “这……我们也不太清楚,就是每个人抽几十张牌, 依次往下放。若是有相同的牌就将上面所有牌收走,最后谁手上牌多谁就赢。” 连星茗了然:“这是小猫钓鱼。”他搓了搓手掌,兴冲冲说:“我还有更好玩的玩法要不要来?——斗地主!” “斗地主为何?” “就是一个地主三个农民……” 解释完玩法后,众人看他的眼神里已经满满都是崇拜与诧异。几轮牌局过后,房间里时不时传来拍掌大笑声、耍赖悔牌声,还有旁观者恨不得亲自上阵的指指点点声, 到最后众人高兴之下已经不唤他“二皇子”了,而是改口叫“摇光”。 乘兴而来尽兴而终,连星茗看夜色已深,将手中最后一张牌往外一扔:“我赢了。不打了不打了你们继续。” “怎么又是摇光赢!” “不行不行,你赢好多局就甩手不玩了, 今夜你非得在这里输一局才能走哈哈哈!” 牌局结束,众人依旧兴致浓浓。 连星茗谨记白羿所说的“先混熟”,现在应该已经差不多混熟了吧? 也不难啊。 他笑呵呵冲周围人说:“以后大家便是同门了,不急这一时玩乐。说起来,我还未去拜见过师父呢,听闻师父正闭门调养生息,不知哪位师兄能够带摇光去瞻仰一下师父的仙姿,我也好向我的发小炫耀炫耀。” 众人听他提及“师兄”二字,脸色登时就变了,忍俊不禁道:“你可不能叫我们师兄,按照辈分来看,我们算你的师孙孙孙孙辈。” 蓬莱仙岛辈分伦常、规矩都无比严苛,他们不敢逾矩。连星茗虽不知其中内情,但他的心根本就不在这上头,笑眼弯弯继续道:“那好吧。不知哪位师孙能带摇光去瞻仰下师父的仙姿。” 室内安静了一瞬,旋即数道喷笑声,众人前仰后翻笑成一团。 连星茗叹气:“是你们自己要当我师孙的。” 有人一边笑一边擦泪道:“哈哈哈哈师祖爷爷你就别捉弄我们了,你都见不到,我们哪儿能见得到仙长啊。别说现在,就算在蓬莱仙岛上,我们也是无资格去直接面见仙长的。” 连星茗哑然启唇,那他大晚上在这里打一个时辰的叶子牌,白打啦? 又有另一人坏笑调侃道:“师祖爷爷你要是真想去提前拜见一下仙长呢。我这里倒是有个门道,就看你敢不敢去了。” 连星茗弯唇:“有何不敢?” 那人手臂向后一抬,攥拳用大拇指指了指外面的走廊:“你从这条走廊直走,过道里的最后一间房间,里面的那位有资格带你去见仙长。” 他话一出,其余人顿时憋笑。 像是要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连星茗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只是觉得这些人的态度很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他便站起身道:“好的,多谢这位师孙,我这就去会一会那位住在走廊尽头的师孙。” “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得更大声,倒也不是带有恶意的笑,而是善意的喷笑,似乎觉得他这副模样很可爱、很好玩儿。可是当连星茗真的要往走廊右侧拐时,众人脸上的笑登时僵住,后知后觉泛起一丝惊慌与失措。 “等一下。”还不等他们出声阻拦,连星茗就已经风驰电掣走过去,砰砰敲了两下门。 “!!!” 已经追上走廊的弟子们吓得转头就跑,急匆匆地缩到房间里,扒在门框边紧张看。 咯吱—— 一声门扉轻响,门只开了一条缝。 “你为何要将摇光引去见少仙长,这实在不妥。”有人皱眉问方才那名调侃的弟子。 那弟子慌张懊悔道:“我也没想到他真的会过去啊。完了完了,仙长喝令过让我们没事不要去打扰少仙长,违者会受罚!摇光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我不会要害了他吧。” 此时再懊悔也无用了,他们只得小心翼翼扒在门框边,竖起耳朵偷听那边的动静。 另一边。 门只开了一条小缝隙,屋内并未燃烛火,也未开窗,四面黑压压的昏暗。连星茗只能看见一顶被白色的斗笠严严实实罩住面颊。 门后的人,看身形应当是位少年修士。 他优先自报家门:“深夜叨扰,万望谅解。我是佛狸二皇子,连星……” 门后传来清寒好听的声音,没有温度与语气起伏,“我知道你。” 连星茗一愣,视线往下移。 这位少年修士虽站在门边,两只手却都背在身后,姿势有些不伦不类。他好奇往左偏看他身后,少年修士立即偏身挡住他的视线,连星茗又迅速往右偏,少年修士同时偏身再欲挡。 这次连星茗总算是看清楚了!此人双手都被绷带牢牢绑起来,像是顶着两个巨大的“白铁块”,又好似是“白螃蟹”,他“啊!”了一声惊奇笑出声来:“你是白天那个手挺别致的!” 傅寄秋:“……” 白日受封,连星茗经过傅寄秋时,就隔着蒲扇笑出了声,道了句手挺别致。现在夜间重逢,他竟又一次毫不留情笑出声,傅寄秋隐在斗笠下的耳根微红,放弃般将两只手垂了下来。 门缝开大了许多。 他问:“何事?” 连星茗心中暗自思忖。 他首先得和人混熟才能提出请求,可白日他笑话了人家,方才一个没忍住又笑话了人家,这初相见的印象分就直接跌进了谷底啊。且此时夜已深,不便提出见仙长的请求,他索性道:“我们刚刚在玩叶子牌,想问问你要不要也一起玩。”一边说,他一边回头看。 后方门框边边,众多面颊霎时间震恐,甚至还有人举起双臂交叉,像极在呐喊:“不!” 连星茗愣住:“?” 不等他多想,身后又传来傅寄秋低沉了许多的声音,道了声:“多谢,不必了。” 说着,傅寄秋就微微颔首示意,将门给关上了。 连星茗哑然:“…………” 什么情况? 他疑惑走回去,瞬间被一众修士围上,大家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你怎么真去啊!” “你刚刚竟然还邀请他来和我们一起玩叶子牌,真是吓死我了,我生怕他来。小摇光,我们将你看作亲师祖爷爷,你可不能害我们啊。” 连星茗面上微笑,心中隐隐为难。 眼前的这幅场景对他来说太熟悉了—— 他的皇姐连玥眼眶处生了一块巨大的胎记,若是生在别处,还能戴着面纱挡一挡,但它生在眼睛那里。幼年在书院读书时,一众小孩碍于皇权不敢当面嘲笑,便会在背地里嘲笑皇姐生得“奇丑无比”、“面如恶煞”、“鬼投胎”。连星茗几次言笑晏晏劝阻众人嘲笑,都没用,便背地里挨个拜访这些人的母家,敲打他们的长辈。 待年岁稍长后,大家都变得成熟起来,知晓皇权威仪后不敢再造次,却还是不敢再亲近她,面上客气、恭敬又疏远。 皇姐从小到大都被孤立,能够说得上话的玩伴,也不过只有白羿和他两人。 “你们为什么不带他一起玩?” 连星茗道:“这不太好吧。” 其余人则是猛摇头:“哪儿敢啊。” 他们善意提醒:“你最好也少和他接触。” 连星茗不理解,回到寝宫依旧不理解,若是年幼时在书院有人对他说“你皇姐是鬼投胎你也少跟她接触吧”,那他已经连夜拜访对方母族长辈,微笑着敲敲打打一条龙了。 他不可能会听这种“善意劝告”。 翌日清晨。 傅寄秋端坐在桌边,桌面上摆着绛河剑。本命剑每日都需要擦洗,防止剑鞘藏灰。 他将湿布浸入旁边的水盆里,又试图只用两根食指拧干湿布。他手上的绷带缠得实在是太严实啦,现下连手指头都无法弯曲,尝试了约莫半刻钟,最后傅寄秋为难坐下,默不作声盯着绛河。 “砰砰。”敲门声。 傅寄秋起身艰难挑起锁扣,打开门。 门后探出一张稚嫩面孔,明明是一双含情桃花眼,艳丽无双,可这双眸子里却浸润着甜丝丝的笑意,让人一看心情便能明朗许多。 傅寄秋愣滞一瞬,下意识后退一步。 “何事?” 连星茗笑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上次打开门第一句话也是‘何事’。难道任何人找你都必须得有事情才能找你?我就不能单纯是来找你玩儿的么。”他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颇为自来熟问:“我能进去吗?” 傅寄秋迟疑一瞬,侧过身形。 连星茗便从他的身边经过,抬步走了进去,第一眼便见到一桌子水,可怜的上品名剑剑穗都湿成了一团,他回头看了眼傅寄秋缠成铁块的手,没忍住又笑出声,只能懊恼憋笑着为自己辩解:“哈哈哈哈抱歉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笑你的手,它看上去其实也没有那么的滑稽。” 傅寄秋看着他笑得开怀,有些无措。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跟同龄人有过过多接触,更别提深入交流。因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这种话,若是说得严苛冷漠些,未来的小师弟转身就走,他便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傅寄秋想了许久,才道:“无妨。” 此时都已经过去了几分钟,连星茗早就自顾自坐到了桌边,拿起湿巾帮忙擦拭绛河。 傅寄秋道:“这是我的本命剑。” 连星茗茫然抬头:“所以呢?” 傅寄秋说:“剑修的本命剑,轻易不能给旁人接触,除非是父母与道侣。” 连星茗:“…………” 傅寄秋:“……” 气氛凝住。 傅寄秋立即改口说:“但我此时行动不便,多谢你帮忙擦拭,你可以将它拿得更近些。” 言下之意,你随便碰。 连星茗这才笑开,忙不迭惊吓拍胸脯道:“你吓到我了!我看你说得那么严肃,刚刚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你的话,还以为碰你本命剑非常没礼貌——我差点以为你要冲我发火了!” 傅寄秋道:“怎可能。” 他小心翼翼坐到连星茗的身边凳子上,姿势十分局促,两只“白铁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从斗笠中顺下来的墨黑长发也规规矩矩搭在身后。就这样低垂眼帘看着连星茗擦拭绛河。 小师弟是除他之外,第一个碰绛河的人。 擦拭完剑鞘之后,连星茗抽出剑身,刚抬起手臂又顿住,纠结许久后转面小声问:“你这剑,沾过血吗?” “沾过。” “……”连星茗拿着湿布的手微微颤抖。 傅寄秋道:“不是人血。” 连星茗这才放心擦拭剑身,绛河入手冰凉,剑身仿佛也像是夹带着雪雨冰霜。他道:“皇城的一家酒楼有唱小曲儿的,我在那里订了一桌饭菜,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玩玩?” 第一次有人对傅寄秋说这种话。 新鲜极了。 他哑然启唇,耳根变得更红,下意识直起了腰肢。正要立即答应,突然又想起仙长曾经教导过他的“说多错多”,便有些迟疑。 仙长说任何人之间的交往,都是越深入越一地鸡毛,不若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才能永远互相友好。身为少仙长更应该如此,他不能与一些人交好,更不能贸然与一些人结仇。 若同小师弟一起去酒楼,难免会不可控制多说些话,许会扫了小师弟的兴致。 傅寄秋道:“我荣幸之至,但是……” “荣幸之至就走呗!哪里来什么但是。”连星茗直接打断,笑呵呵抱着他的剑站起身,另一只手牵住傅寄秋的手腕,拉着后者往外走。 傅寄秋心尖微动,步子极其僵硬,一直低着头目不转睛看着那只攥紧他手腕的手掌。 心底的感觉有些奇异,泛着陌生的酥麻感。 从幽暗的房间内步出走廊,仿佛从黑暗步到了光明中。他们在一楼楼梯口间遇到了一位蓬莱仙岛弟子,那弟子笑问:“师祖爷爷去哪儿啊?” “酒楼听曲儿。” 那弟子刚要再说话,却突然瞥见了连星茗怀中的绛河,登时眼珠子都快要吓掉下来了。又转眼看见迟一步从楼梯后露面的傅寄秋,当下更是惶恐不已,都忘记了要行礼。 他“唰唰唰”后退数步,连忙避让。 干什么啊,表现得这么明显人家多伤心。 连星茗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拉着傅寄秋就走,扬长而去。 路上。 佛狸的皇都自然是无比繁荣的,街边小巷布满了生活的气息,柴米油盐酱醋茶、百姓能否吃得饱穿得暖……这些才是连星茗感兴趣的东西,他对修仙毫无期盼,对于弹琴更是想起来便觉得牙疼、头也疼。明日蓬莱仙岛就要返程了,今日务必要死缠烂打让好心人带他去见仙长,如此才能够拨乱反正! 念及于此。 连星茗偷偷看身边的这人。 他不知道身边这位少年修士因何而被孤立,通过方才的接触,他觉得应该不会是性格方面的原因——难道和皇姐一样吗? 他更同情。 一开始只是想混熟,好缠着人家让人带他去面见仙长,现在则是真心想要安慰这人了。连星茗想了想,颇为隐晦安慰道:“我以前养过两只鸟雀,”他没养过,乱编的,“一只长得好看,一只长得不好看。好看的那只每天抢食,还乱叫,我就不喜欢它,我喜欢长得不好看的那只,因为那一只性格更好,心灵更美。” “……”什么意思? 傅寄秋迷茫偏头垂眼看过来,想了想,十分谨慎回答:“我不曾养过动物。” 连星茗不太好明说“长得不好看不是你的错”、“你被孤立是他们的问题”,便直接问:“是谁先带头像这样对你的?” 以前在书院的时候,就是有一个人仗着家中权势带头挑事孤立皇姐,其他人才会宛若乌合之众般跟着疏远。 傅寄秋道:“何样对我?” 连星茗道:“孤立你。” 傅寄秋愣滞片刻,缓缓转开了眸子,声音清寒道:“他们不曾孤立我。” 连星茗惊奇道:“这难道还不叫孤立吗?为人之本便是不在背后话他人长短。你可曾听过他们在背后议论你什么?” 傅寄秋顿了顿,轻轻点头。 连星茗心道可千万别是亲耳听见被说了短处啊,那可就有点太可怜了。 设身处地想一想,若连星茗脸上也生了块胎记,无意间听到别人嘻嘻哈哈提及他的胎记,那他自然也是十分委屈、难堪的。可傅寄秋却轻声道:“他们说,我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符号。” ——少仙长就是一个高高坐落于神坛之上的“符号”,象征着仙门百家的门面。 是一个高兴时不能笑,伤心时不能哭的人,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神像。 连星茗闻之讶异,道:“好荒唐!” 怎能说另一个大活人没有生命?这实在是……实属莫名其妙。 他伸手掐了下傅寄秋的胳膊,问:“疼吗?” 连星茗这点力气,对于一个修士来说就跟小猫爪子挠挠一般,根本没感觉。 傅寄秋摇头说:“不疼。” “……” 连星茗抬眸,黑眸幽幽看着傅寄秋。 傅寄秋回过神,改口:“疼。” “你看,你疼的话,就说明你有生命啊。是那些人不懂所以瞎说,也不知道是谁先传的,若是揪出来这等长舌之人,定要严惩不贷!”连星茗笑着踮脚拍了拍傅寄秋的肩膀,此时正是春光好时节,清晨的云雾从阳光间隙中飘扬过,那丝丝缕缕的灿漫阳光落在了他的眼睫上,像镀上一层金光,让人忍不住想去轻轻触一触他的睫毛。 “……” 傅寄秋愣愣盯着他睫上的微光,耳垂涨热滚烫,突然缓慢爬上一丝红意。 原来他……也是有生命的吗? 第二十六章[4k营养液加更] 他们一路行至酒楼包厢内, 距离连星茗说“好荒唐”还没有一刻钟,白羿听闻此事,又是一句话冲出口:“好离谱!是谁传的?!” 连星茗落座,顺手给傅寄秋倒了杯茶, 道:“我已经痛骂了一刻钟了, 别再重复啦。” 白羿转向傅寄秋道:“长公主就是因为年幼时被孤立, 养成了个逆来顺受的性格……” 连星茗道:“别讲我皇姐是非。” 白羿跟没听见似的,话语不断:“这位公子、呃,仙人?总之你可千万别因为旁人在你自己身上找问题。要我看来,就是那个最先传这种话的人有问题!他妒忌你,你若生在佛狸, 我和二殿下定帮你揪出这个小人,什么人啊这是。” 他大骂特骂, 直到饭菜上桌,他还在口若悬河臭骂不止。转头无意间看见连星茗看他的眼神时,白羿才后知后觉想起今日的主要目的。 他们今日务必得与这位小修士混熟。 这个简单! 连星茗是个笑面迎人、惯会哄人的小漂亮, 白羿则是个不学无术、嘻嘻哈哈的“酒肉朋友”之辈,两人合在一起就像是两个乌烟瘴气的污染源头,使劲浑身解数双管齐下,还怕拿不下从海岛上出来的清澈单纯小仙人? 白羿暗暗给连星茗使了个眼色。 连星茗瞬间了然,拿起公筷往傅寄秋碗里夹菜,一脸小鸟依人的模样乖巧道:“仙人, 你多吃点,这家的麻婆豆腐可好吃啦,你能吃辣吗?若不能吃,我再给你夹点清爽的。” 傅寄秋道:“我已辟谷。” 连星茗笑容顿时挂不住了:“……” 口腹之欲作战计划中道崩殂……这还没到中道呢,打从一开始就崩殂了! 他求助看向白羿。 白羿嬉笑道:“别啊, 我们家二殿下知道你们要从蓬莱仙岛赶来,就提前半年心心念念吩咐酒楼准备这一桌饭菜。这豆腐是皇家制品,二殿下每日每夜监工,这小青菜呢,则是二殿下亲自除草耕耘,看着它一点点长大……” 连星茗心道一声你好夸张,人家是从蓬莱仙岛出来的,又不是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 你当他这么好骗? 傅寄秋转眼看过来。 连星茗面上神情一肃,点头如捣蒜般道:“对的对的,小青菜是我亲自种的。” 傅寄秋便伸手探向筷子,见他行动不便夹不起菜,连星茗宛如被人提着后领子一般,登时十分有眼色地蹦了起来。夹起一筷子麻婆豆腐,一只手在下面接着油水,笑呵呵热情道:“来,仙人,啊——张嘴,我喂你吃。” 傅寄秋身形凝住,微微向后仰了半寸。 白羿也是头一次见连星茗如此“谄媚”,他幸灾乐祸掐着声音扭捏模仿:“张嘴,我喂你吃。” 连星茗充耳未闻,依旧目光灼灼盯着傅寄秋,眼睛晶晶亮亮璀璨如暗夜中的明星。 傅寄秋隔着斗笠与他对视片刻,轻轻挑起白纱下端,露出一个清冷、矜持的下颚,他的唇色比一般人要红些,启唇时连星茗的视线控制不住盯着他的唇,心道:“下半张脸长得不错啊,比白羿都好看许多。难不成又倒霉到跟我皇姐一样,胎记长眼睛上啦?” 矜持咬下麻婆豆腐,行为克制无比。 可他很快就克制不住了,偏头以拳抵唇重咳数声,暴露在空气中的脖颈红了大片。 “你不能吃辣?”连星茗哑然给他倒水,“你不能吃辣你早说啊。” 傅寄秋年幼时便已辟谷,在辟谷之前所食只是白米饭、小青菜,寡淡无比。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能吃辣,更不知“辣”是何味道。 抬眸看见连星茗稍稍带着埋怨与担忧的眼神,傅寄秋唯恐会扫小师弟的兴,干咳着哑声道:“咳咳……你们……咳,继续吃……” 连星茗怎可能吃得下。 他都要去修仙了,他的皇位就快要无了! 他搁下筷子,眼巴巴道:“仙人,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可以帮你弄来。” 傅寄秋不知道连星茗为何要对自己这样好。 他早已辟谷,对于口腹之欲并不看重,可当连星茗问出这个问题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昨夜的事端,想起那装在小包裹中,每一位同龄人都曾分到的马奶糖糕。 马奶糖糕乃佛狸国特产,街边小巷均有售卖,包厢窗外就时不时传来吆喝声,身后挂着背篓的小贩在街道上奔走,笑容满面抬着个箱子,箱子里堆砌着如小山般的清甜糖糕。 “好吃不腻的马奶糖糕咯!两块铜板一个!” 傅寄秋的视线不着痕迹向窗外偏移。 “你想吃马奶糖糕!”连星茗立即站起身,有想吃的东西就好啊,最怕这位少年修士什么都不想吃。他正要下楼去买,却突然面色微变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封袋子,转向白羿:“你带钱了吗?” 白羿:“……没。” 权贵少年们出行从来不带钱,钱都是放在身边小厮身上。 这次他们为了与这位少年修士拉近关系,特地没有带一大波小厮忙前忙后,以示亲切——结果现在好啦,钱竟然也未带! 傅寄秋道:“不必麻烦。” 连星茗一下子按住他的肩膀,紧张笑呵呵道:“不麻烦不麻烦,你坐着。”他转头看向白羿,道:“一楼拐角地有偷偷猫在一起赌骰子的,你去玩两把赢点钱回来。” 白羿大为震惊:“佛狸禁赌!你这个堂堂佛狸二皇子竟然顶风作案,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美滋滋伸出手:“给点押注呗。” 若无本钱,那就得用点东西去押注。 连星茗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能够用来押注的东西却不少。他先是准备摘下腰间玉佩,动作做到一半又实在舍不得,转而摘下金丝香囊,递出去时不肯松手,咬着牙笑道:“这玩意儿是父皇赏给我的御赐之物,我一个我皇姐一个,里面的香料都是皇姐亲自磨好塞进去的,闻着香味儿了吗?这是皇姐对我的爱。若是赌输了,你和我一起提着脑袋去跳江,懂?”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白羿一把扯过香囊,笑嘻嘻道:“二殿下放心,骑马打仗我不行,吃喝玩乐我最在行!本小侯爷分分钟就至少给你赢回来一百个铜板!” 他离开后。 连星茗自己着急,却还在安慰傅寄秋,“别紧张别紧张,白羿这方面天赋异禀,他光着个人进赌场,都能把整个赌场给赢回来。” 傅寄秋道:“你们不必……” 连星茗打断:“你别紧张!!!” 说着他自己扒到了窗口往外探,一双眼睛像是明箭一般嗖嗖从上往下,往白羿的后脑勺上插。从傅寄秋的角度,刚好能够看见他身上的脖颈,像是一截白雪般,又抓耳挠腮坐了回来,对上视线后满脸焦急微笑道:“你别急。” “……” 傅寄秋偏开眸,偷偷抿唇笑了一瞬。 只是一瞬。 大概半刻钟后,楼下传来争执声,连星茗探头一看,就看见白羿连外衫都给输掉了,气恼到一脚蹬翻了人家的赌注桌子。 庄家扯着嗓子怪叫:“输不起就别玩!” 白羿怒不可遏,“你知道我是谁嘛!” 庄家翻白眼:“我管你是谁,你是天王老子输了也得给钱。”话刚说出口,白羿就左看右看,脚尖猛地踏断椅子,持着块断木冲上去要打那人。 “……”连星茗已经想到了该如何在身上缠石头,然后抱着白羿一起去跳江。 等他和傅寄秋急匆匆来到一楼时,白羿已经与人打作一团了,一群人围观。 连星茗想上去拉架,又怕被伤及无辜,在旁边小声喊:“算了,输了也不能耍赖打人家。” 白羿怒回头:“他出老千!” 连星茗:“什么?!!” 连星茗拿袖子遮住脸,立即从地上捡起块断木,想上前帮忙又插不上手。身边“嗖”一阵冷风刮过,只见斗笠的白纱轻轻扬起,傅寄秋手持绛河,也没用多大力气,剑鞘轻点庄家的后脖。 庄家瞬间软了下去,人事不省。 白羿躺倒在地,气愤推开庄家,臭骂:“我是镇远侯府小侯爷!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知道我今天是带着谁来的吗?是当今二……” 二什么二!连星茗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挡着脸冲一众围观的吃瓜群众笑道:“家兄日前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坏了脑子,让大家看笑话了。没事没事,都散了吧。” 白羿挣扎:“唔!唔唔唔唔唔!!” 连星茗松开手,捡起地上的外衫扔给他,又从赌注桌上拿回金丝香囊。最后顺便从桌上顺了两块铜板,去买了马奶糖糕回来。 他将其递给傅寄秋,瞪着星星眼赞不绝口道:“你刚刚那一剑好厉害啊!我感觉你也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绛河。” 傅寄秋接过马奶糖糕,耳根微红。 白羿穿上外衫,还愤懑不平:“他出老千!改明儿我让我爹派人严查这个地方,大家都别想赌了,这一片地儿全都给我水至清无鱼!” 连星茗没理他,伸手帮忙拆开糖纸,递到傅寄秋的唇下,“尝尝?” 傅寄秋浅尝一口,道:“甜。” 连星茗眼角弯弯笑道:“这可怎么办好,你不喜欢吃辣的又不喜欢吃甜的,少了人生两大乐趣。”他将糖糕又往前送了送,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喜欢吃也得吃完。” 因傅寄秋戴着斗笠的缘故,连星茗也不好判断距离,只是凭着感觉伸手一送。指尖仿佛轻轻划过了什么柔软的地方,傅寄秋稍稍向后一仰,明明没有再吃辣,脖颈却霎时间又红了一大片。 他眼帘微颤,启唇叼起糖糕,抬起自己的“白螃蟹”手掌将其往里按。 入口,还是甜。 他没有不喜欢吃。 回到包厢中,白羿还在道:“水至清无鱼!” 连星茗与他太熟啦,他们二人从小便惯会对着对方的倒霉之事而幸灾乐祸。见白羿手臂上的绷带歪了,他撑着下颚笑道:“行,这事儿也不用你去提。我帮你与侯爷说一声,我就说贵公子在外赌钱,赌输了外衫后愤懑不平要肃清赌场,实乃大义之举,我再跟父皇替你求个封赏把你升升官,当小将军,官级比你爹都大。” 白羿脸色一绿:“……你别。” 他转向傅寄秋,赞叹道:“我第一次看见有人能用剑鞘点晕人的,还不是敲。你这手我若会使,我爹也不会天天揪着我的发冠骂我了。”顿了顿,他再次嬉笑感叹:“剑鞘都如此厉害,若你真将剑出鞘……你可杀过人?” 傅寄秋抿了抿唇,没说话。 连星茗替他开口:“他没有。” 白羿又问:“你的剑叫什么?” 连星茗道:“绛河。” 白羿转回头:“你是他的发言人还是什么?我问他又没问你,你话许多。” 连星茗微笑道:“冲你这句话,我可以现在就赐你一个抄家流放。” 这算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小玩笑,年幼时不打不相识的冲动之言,熟稔后有事没事便会被提及。白羿笑嘻嘻道:“哦,感谢皇恩浩荡。那你赶紧把我抄家流放,快点快点。” 两人话赶着话,热热闹闹,傅寄秋在蓬莱仙岛时,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在看见同龄人时,他通常只会看见同龄人高高拱起行礼的手,已经深深埋下的恭敬头颅。 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再一次从心底泛开,实在有些怪异,但傅寄秋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白羿道:“没有杀过人的剑都不是好剑,你这把剑以后若能用人血开刃,那才叫名剑。”他手掌虚抚过剑鞘,指尖仿佛也被着森冷如高山雪的剑意刺伤,不免打了个寒颤:“这玩意儿要是用来割喉,得有多疼啊。” 见他似乎想要碰绛河,傅寄秋伸出手掌,将剑往回收了一收,道:“修士命门为丹田,若非大仇大怨,割喉只会徒增痛感,实属不必。” 连星茗心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在饭桌上提这么恐怖的事情。他拿起绛河在自己脖颈上比划了一下,好笑道:“你们不觉得这样很别扭吗?使剑与人斗法都是往前刺,哪里有划喉咙的?划自己的喉咙倒不别扭。” 傅寄秋转眼他,这次倒没有想取回剑了。 白羿焦急:“快把剑放下!” 连星茗莫名道:“我又不割,你急什么。” 白羿喷笑:“自作多情。我是在紧张你吗?我是在紧张这把好剑,怕你把他摔咯。你若想割喉,人家绛河还不愿意沾你的血呢。” 连星茗道:“它凭什么不愿意?我佛狸皇室的血金贵无比,它杀一百个作恶多端的魔修,都抵不过我皇脉一滴血为它开刃。” 白羿“噫”了声,道:“这种事有什么好抢着说。你的血再金贵,也不可能拿来给它开刃的。” …… …… 傅寄秋不进食,连星茗与白羿两人风卷残云,将一桌子好菜扫荡得干干净净。眼看都要到下午了,连星茗一直心心念念着正事,现在应该已经算混熟了吧? 他起身拱手,一拜。 “小仙人,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你帮忙。”他抬头,瞳孔发亮:“咱们现在也算是交心了吧?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若这都不能算是交心,那全天下都没有能够推心置腹的好友了。” 傅寄秋微愣,点头。 白羿在一旁暗暗偷笑。 连星茗见他点头,心顿时放下了大半,道:“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想修仙,我不喜欢弹琴。我若去了蓬莱仙岛,先不提居所不比重阳殿我能不能忍受,光说穿衣服——我的衣服都是宫人帮我穿的,发冠也是宫人帮我束。我自己弄不来,这个仙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修。” 他抬头:“我想见仙长禀明此事,还望小仙人能够施加援手,带我去。” 傅寄秋道:“仙长正在闭门调养生息。” 连星茗:“……” 他转头求助看向白羿。 白羿挡着半张脸,眉飞色舞冲他作出口型:“哭!” 连星茗的眼泪瞬间淌下来,身形向凳子上一歪倒,掩着面我见犹怜哭啼道:“可我不想修仙啊呜呜呜……” 他倒是坐下来了,傅寄秋反倒“唰”一下子站起身,像心神震动慌乱了阵脚。 苍劲有力的手掌探出,却凝在半空中。 傅寄秋转面看向白羿,似在求助。 白羿:“……” 白羿再一次作出口型:“安慰啊!” 傅寄秋十分不熟练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连星茗的肩膀,低声:“别……别哭了……” 连星茗从掌心中抬起脸颊,一双桃花眼红彤彤的,委屈道:“那你能不能带我去?” 傅寄秋喉结上下动了动,出声清雅:“……不能。” 白羿在后方手舞足蹈指挥,作出口型:“一哭二闹!闹!” 连星茗接到指令,小心翼翼伸出手,两只手攥住傅寄秋的袖摆摇了摇,一张漂亮的脸颊糊的跟小花猫似的,越哭越大声:“我连衣服都不会自己穿!我去了你能帮我穿衣服吗?你不能!我刚刚还拿了两块铜板给你买马奶糖糕,最后我要是真去了蓬莱,你欠我两块铜板呜呜呜呜!” 上面半晌都没有声音,只要手下的这双袖摆,僵住一动不动,连星茗面上假哭,心里却越来越着急。一哭二闹三上吊,他总不能在这酒楼里寻根梁上吊吧? 那就直接省去“上吊”这个步骤,使出他的拿手绝活——抱上去撒娇。 连星茗刚要站起身抱上去,傅寄秋就松口,叹气道:“别哭,我带你去。” 连星茗:“!!!” 这位小师孙耳根子太软了,人真好! 他兴奋看向白羿,白羿冲他嬉笑竖起大拇指。 像是在说:还得是你啊。 *** 回到皇宫。 连星茗一路上都在夸傅寄秋,说他这里好,说他那里好,还叮嘱他回到蓬莱仙岛后不要将别人的孤立放在心上。若实在感觉孤独,可以找他皇姐聊天,他皇姐可会开导人啦。 激动之情溢出言表。 傅寄秋眼睫微动,转眸低声问道:“你以后会来蓬莱仙岛看望你姐姐吗?” 连星茗高兴道:“当然啦!我和我皇姐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分开过。我都想好了,在我继承皇位之前,我大概每半年就去一次吧,到时候我带点马奶糖糕分给你吃。” 傅寄秋足下微顿。 “你……也会来看我?” 连星茗道:“我既然都去了蓬莱仙岛,为什么不去看看你。”说着他就一蹦一蹦向前跑,经过长廊时又急转身眉眼弯弯笑道:“你和皇姐日后会容颜永驻,我才不想那样呢。我要自然老去,待到七老八十走不动路之时,你俩要掺着我走,要敬老,行吗?” 傅寄秋弯了下唇。 只在斗笠在时,他才会露出一些表情。 “好,届时我掺着你走。”他说。 连星茗一边倒退一边笑,双手背在身后,絮絮叨叨念:“昨天白日我真不是故意笑你的。原本你双手缠着绷带,模样是有些滑稽,但还不至于让我在那样的场合笑出声来。你当时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就像这样——太可爱了哈哈哈!” 傅寄秋耳垂鲜红欲滴血,声音依旧清寒,却多了丝温度,暗恼:“一月后便能揭开。” 谈话间,他们走到了阁楼下。 连星茗原本还有些担忧,想着能不能直接进去,但侧面的驻守修士对他二人视而不见,他便放下心来,一路跟随傅寄秋上了三楼。 楼阁安静,脚步声如空谷回响。 敲门。 连星茗在蓬莱仙岛的仙长面前不敢造次,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便绷住面额,严肃起来。其内是一位背对着门翻典籍的老者,鹤发灰蒙蒙,身上的仙袍一尘不染。 是仙长,若连星茗没有记错的话,这一任的仙长仙号为“裕和仙尊”。 裕和并没有回头。 傅寄秋上前行礼道:“师父。” “何事?” 傅寄秋道:“摇光求见。” 裕和身形微顿了下,这才合上书页,弯唇回头看过来,目光如炬。 这道视线明明慈眉善目,但投射过来的时候,仿佛又能化作实质性的光,伴着一种让人微微窒息的凝滞感,重重压在了肩头。 连星茗忙上前,他有些紧张。 系统在他脑子里逼逼赖赖:[你以后可是要当皇帝的人,紧张什么?别紧张,你就把他当做面试考官,然后你就摆烂。] 连星茗更紧张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抬眸时也算是面色沉着冷静,有理有据说出了自己的诉求与理想,以及皇姐才是那个更适合修仙、也更想修仙的人。在他说话的时候,裕和微笑着点头,并未打断。 连星茗愈加有信心,觉得此事能成。 最后他一句总结:“仙长,承蒙厚爱,摇光实在不喜弹琴,更无缘修仙。此次错过仙缘,是摇光成不了大器,配不上当您的徒弟。” 裕和沉吟片刻,含笑点头。 “好。” 连星茗愣了一下,惊讶抬头。 这、这就可以了吗? 他几乎按耐不住唇边即将溢出来的笑容,心中大喜道:“多谢仙长体谅!我这就去将此事告知皇姐,想必她也会很开心。那摇光就不继续叨扰仙长了。”他恭恭敬敬拱手鞠躬,为表尊敬与感激,用的还是仙门的礼仪。 转身向外走。 途径傅寄秋时,他轻轻眨眼,扬唇悄悄在袖子下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傅寄秋微愣,抿唇偏头笑。 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买马奶糖糕用的两枚铜板,甚至还是从赌桌上顺来的。 连星茗这是在感谢他。 傅寄秋刚要不着痕迹回应,侧面掠出一缕微光,精准打在了连星茗的后脖颈上。连星茗身形一下子软倒,傅寄秋微愣上前接住,停顿好几秒钟后才犹疑看向裕和:“……师父?” 裕和依旧是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孔。 声音却宛若大道无情。 他含笑问:“是摇光求你带他来的?” 傅寄秋:“……” 裕和道:“摇光这个孩子天赋虽高,性情却三心二意、口腹蜜剑。许是成长环境污染了他,日后入蓬莱,你要以身作则教他改正。” 傅寄秋眉头紧皱,小心翼翼将连星茗放好,起身拱手道:“师父,弟子认为,既然摇光无心仙缘,那便不可强求……” 裕和开口:“你为何在替他求情?” 傅寄秋唇瓣动了动,道:“弟子……并无。” 裕和道:“摇光虽是你未来的小师弟,却与蓬莱其他门生并无不同。你不必格外厚待,也不可故意冷遇,三千门生对于你来说,应当都要一视同仁。若今日换作旁人,你可还会求情。” 傅寄秋:“……” “摇光与崇宁二人,眉间皆有孤星煞意,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之辈。二人阳寿均短暂,既然要渡一人成活,自然要择天赋更高者。” 裕和微微一扬手,室内就有一道柔软却不可抗拒的风,将傅寄秋与连星茗一并吹出门外。“啪”一声大门紧闭,里面传来慈祥的语调:“也不必再停留佛狸。现下,便启程吧。” 蓬莱仙岛说要启程,那便是当即要收拾行李立马踏上返程的。雷厉风行,速度快到佛狸皇与皇后都来不及收拾连星茗的行李,只能堪堪挑拣了些随身衣物让人带上。 连玥紧赶慢赶,才在众人即将御剑而起时拦住了傅寄秋,她命侍女抬上箱子,眼眶通红不舍道:“少仙长请将此物带上,这是星星从小到大日日擦洗的战甲,若房中无它,他夜间可能都会睡不着觉。还有——这是他种的小盆栽。是他与白羿小侯爷一起种下的,若是无它,星星定也是要闹的。”傅寄秋一一将其纳入储物戒。 他还抱着连星茗。 连玥揉了揉眼眶,轻轻摸了摸沉睡不醒的连星茗,指尖不舍揉了揉。 她肃然行礼道:“此一去,他便尘缘尽断,往后的路家里人不能再陪他一起走了。还请少仙长照顾好我家星星。” 傅寄秋避开她的礼,颔首道:“自然。” 一行人御剑而起,连玥在皇城下追出数步,仰头痴痴看着各色剑光从天际一去不返,最后迟缓停下了脚步,抿唇揉了揉通红的眼眶。 再转身之际,仙梦破碎。 她是佛狸长公主,也是连星茗的长姐,弟弟无法完成的愿望,日后就由她这个长姐代劳吧。 连星茗是在半路上醒的。 脚下悬空,呼啸的风从耳边刮过,从上往下看,地貌变得不再熟悉。也许他已经到了大燕境内,又也许已经到了漠北。他定定看了许久,转面攀上傅寄秋的脖颈,恨恨一口咬下。 傅寄秋闷哼一声,撤开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声音低沉道:“对不起。” “你欠我两块铜板。” 连星茗含糊不清说完,将脸深深藏进了傅寄秋的脖颈处,呼吸都带着刺骨寒意,没一会儿后者那块的衣衫就湿了大片。 *** 被障气污染第二层,是身临其境。 裴子烨听不见系统的声音,也听不见连星茗心里在想什么。可他能如同身临其境一般,感知到后者的情绪波动。 他一直以为连星茗是自己想修仙的——毕竟这个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练琴练到十指惨不忍睹,连拿东西都是个大问题。 连星茗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些。 也从未提及连玥、白羿等人。 他也一直以为连星茗与傅寄秋只是普通的师兄弟关系,若真论及什么,那也只能是傅寄秋包藏某种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心思。 甚至就连裴子烨对燕王妃提及此人时,都是自傲庆幸说:“我先来,他后到。” 可是就在刚刚,连星茗恨恨咬下那一口,傅寄秋反倒伸手揉了揉这人的脑袋时。 裴子烨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莫大怀疑。 ——真的是他先来吗? 他沉浸在幻象当中,能够清晰感知到连星茗时而欣喜、时而低落。这些对于他来说是极其陌生的连星茗,他认识后者的时候,都已经是好几年之后了,那个时候的连星茗,叫做连摇光。 不会将软弱外露,也不会真的哭出来。他一直都是笑面迎人,对于裴子烨时不时的抽风,也都是宽宏一笑揭过,并不与他计较。 惶惶然间,裴子烨突然想起来一件被他深埋在记忆深处,不敢轻易回忆起的事情。 大约在最后一次送药之时,他看见连星茗脸上有个鲜红的巴掌印,背上也有许多师门罚打的棍痕。在他进屋之时,连星茗趴在床上,眼眶还是哭红过的,将脑袋埋在自己的手臂中。 抬起头来。 面向他时却又是一张仿佛不在意的笑脸。 旋即微笑着、审视着,对他说: 我要你以五十万精兵为聘。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时的裴子烨尚且年幼,只觉得天都快要塌下来了,脑中心中全都是心悦之人并不喜欢他这一件事。可时隔多年回想起来,他才懵懂忆起在连星茗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眉宇微颤眼眶通红,一双从前含笑的晶亮瞳孔浸满了喧嚣与崩溃,仿佛随时都会在他面前破碎掉。 裴子烨从未像现在这样焦急过,焦急地想要知晓连星茗当时到底在面对着什么,想知道自己那些年究竟错过了什么。 可他冥冥之中又惶恐,害怕继续看。 他怕。 他怕连星茗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喜欢上傅寄秋了。他怕是两国联姻的婚约斩断了这两人之间的情缘,他最怕的是—— 他裴子烨,才是后来的那一个人。 第二十七章[5k营养液加更] 到达蓬莱仙岛时已是深夜。 仙岛——顾名思义, 这是一座海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瑶池玉液细雨添香,冷白色的廊坊连绵成片,坐落于各个不同地势之上。 连星茗虽为仙长二弟子, 但居所与其他门生也并无不同, 是一处泛着白茫茫雾气的庭院。他落地之后, 一句话都没有同傅寄秋说,径直推门而入,坐到了木凳子上,背对着傅寄秋。 傅寄秋走到他面前。 连星茗连人带椅子调转了个方向,眼眶通红再一次背对着他。 傅寄秋静默片刻, 指尖微转,储物戒中掠出几道微光, 地面上多出了几件规整摆放的小红箱,分别装着贴身衣物、战甲、以及盆栽。 他又将蓬莱仙岛弟子服放到桌上,道:“一月后是拜师礼。对面那座庭院是我的居所, 若是有为难的事情,可以来找我。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去见寒荷师叔。” 说罢,他抿唇盯着连星茗看。 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冠起的乌黑发冠。 许久都没有等到回应,傅寄秋薄唇抿得更紧,站了许久才离开。 待他走后, 连星茗坐到镜前拆去发冠,褪去外袍,赤足走到窗边。 推窗,寒气涌入。 海岛上的夜间气温格外低,他的居所又地势颇高, 推窗后便能看见一望无际的黑海。漫漫海波浪层层叠叠,浪花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乎还夹杂着深海之下的鲸鸣呜咽声。 孤寂感扑面而来。 系统道:[签约吗?] 连星茗关上窗户,还是那个回答。 [婉拒。] 他躺到了床上。 从熟悉的国度来到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周围又没有熟悉的人陪着,他止不住地想皇姐现在正在做什么、白羿知不知道他离开了佛狸、父皇母后会安排人日日打扫重阳殿么。往常这个时间,宫人们已经准备好热水,请他去泡热腾腾的池子了,还会贴心地在里面撒些香油与花瓣。 结果风尘仆仆来到蓬莱,大晚上澡都没洗——修士们都是用净身术,他不会用。 连星茗不能接受夜间不沐浴就入眠,让他更不能接受的是居住的环境。 说实在的也不算差,比起重阳殿却显得冷清、刻板许多。桌子就是桌子,椅子就是椅子,不是红木,也没有镶金镶玉,屋子里连个大花瓶都没有,更别提其他摆件陈设了。 身下的床也硬邦邦,躺下去的时候,背脊仿佛都被什么硬物膈到,冰冷湿气仿佛能隔着床单浸到他的骨髓里。躺了约莫半个时辰都无法入眠,连星茗爬起来翻找红箱子。 [你干什么。]系统问。 连星茗没有回答,默不作声从红箱子里抬出小盆栽,将其抬到了床内侧。 又将黑金战甲摆到床外侧,最后翻出一大堆衣物全部堆到床上,堆得跟一座小山似的,他方才心满意足窝进了旧衣物之中。 侧身用背抵住战甲,又抱着盆栽蜷缩起来。这是他和白羿几个月前一起种下的虎刺梅,如今尚未来得及开花。 原本它在佛狸长势乐观,可也许是换了个环境吧,某片绿叶的边缘隐隐发黄。 连星茗抬掌轻轻托住那一片发黄的绿叶,眨眼时眼眶干涩泛着疼。 “你是不是也不喜欢这里。” 他轻声呢喃。 翌日清晨。 他一夜没睡,睁眼到天亮。钟鸣声后,连星茗拿起蓬莱仙岛的弟子外袍,仙人们所着皆是法袍,入手柔软温暖,他尝试着套上法袍,又埋头系腰带,先系好中衣带子,又扯过右边的带子绕腰一周,稀里糊涂绑上却依旧松松垮垮,走两步外袍就自己散开了。 与这件衣服“奋斗”半刻钟后,连星茗放弃坐到镜前,试图先梳发,将散发冠起。 又半刻钟后,连星茗“啪”一声将梳子往镜上一摔,面色难看道:“真没用。” 系统:[你是在骂梳子还是在骂你自己。] [……] [你现在就是落差感太大了,原本以为能成,结果一睁眼人都上路了。]系统安慰道:[想开点,做人呢,要学会摆烂。不然以后有你受的。] [我总不能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去见师叔。] [也对哦。你等一下,我查一查怎么冠发……]系统话还未说完,敲门声响起。 连星茗道:“进来。” 傅寄秋推门而入,先是看了眼床上堆积如山的衣物,才转眸看向连星茗,目光在他的腰间与头顶凝了一瞬。 连星茗将外袍合拢,白皙的脸颊气到鼓起,侧过身不同他说话。 没一会儿腰后的长发就被一只手牵起,傅寄秋双手缠满了绷带,做这些也不太方便。但他还是细致、动作轻柔地将连星茗的长发冠起,最后在发冠上插上一根簪子。 连星茗转过眸幽幽看他一眼,傅寄秋双手握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从凳子上提了起来。 “……?”连星茗面色微惊,腰后探出两只手臂,从后方绕至前面,替他绑好各处系带。方才怎样都不愿意听话的系带,到了傅寄秋的手中,却显得尤其乖顺。 “走吧。”傅寄秋道。 他抬手轻轻一扬,床铺上那些杂乱的衣物就自动叠好,“嗖嗖”钻进了红箱子里。 连星茗懵懵看了眼身上的衣物,又抬手碰了下发冠,才抬步跟上。 拜师礼在一个月以后,因裕和仙长是剑修的缘故,实际上教导连星茗弹琴的人其实是裕和的师妹,也就是他们的寒荷师叔。 送至仙府前,傅寄秋止步。 连星茗还是没和他说话,举步就要上台阶。袖摆却突然被人扯住。 他回头一看。 白色的斗笠轻纱扬起,露出其下紧紧抿起的红唇,傅寄秋声音微哑:“你昨夜没有睡好?” 连星茗道:“我怎么能睡得好。屋子里又冰又冷,桌子一股铁锈味,我以前住的宫殿家具摆设都是镶着玉边的,我不喜欢那个桌子。” 傅寄秋问:“只是不喜欢桌子?” 连星茗气道:“屋子里的所有东西我都不喜欢!”他将袖子抽出来,赌气道:“你不要和我说话,我还在生气。” 傅寄秋脸色微微发白,僵硬站了几秒钟,闷闷应了声“好”,转身往回走。 “……” 连星茗哑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安。 [我刚刚是不是有点过分?] 系统好笑道:[你说呢。这事儿怪谁也怪不了他吧,你来的路上还咬了人家一口,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大清早人家又是帮你穿衣又是帮你束发,结果你连句感谢都没有,还让他别和你说话。人家被孤立都已经够可怜了。] 连星茗感觉到一丝悔意与歉疚,但现在追上去已经来不及了。 [那我回去后和他道歉?] 系统满意:[知错就改你还是个好宝宝。] 连星茗:[……你才是宝宝。] 他转身走进仙府。 寒荷仙尊是一位长相柔美的仙子,似乎是以为脾气十分好、非常好说话的仙人。她先是将灵力灌入连星茗的体内,又命其拨弄琴弦。 连星茗照做,灵力皆从指尖掠出。 寒荷眼睛微微亮起,惊喜道:“仙长所言果然不错,小摇光,你的体质非常适合练琴,比起旁的琴修定能事半功倍。”她给了连星茗一本薄薄的初阶心法,问:“这是教你吸纳灵气吐息的心法,你大概多久能背会?” 这本薄薄的心法只有七八页左右,连星茗以前一直在为继承皇位而努力,所看过的书籍、兵法,以及地图数不胜数,这对他来说不难。 他接过心法道:“半个时辰。” 寒荷笑着拿出一把戒尺,道:“我教育弟子的方式呢,便是背不会就打、弹不会也要打。小摇光,我不会打得很重,只是略施惩戒。半个时辰后你若背不会,我便打你一下,你服不服?” 她言笑晏晏,似在调侃。 连星茗便也没有觉得紧张,反正他背得下来,弯唇笑道:“摇光心服。” 半个时辰后,连星茗果然将其烂熟于心,一字不差背了出来。 寒荷调侃笑道:“你躲过了一下戒尺。” 她让连星茗坐到她提前预备好的集灵阵法中,按照方才所背的心法吸纳吐息。连星茗一一照做,很快就感觉到丹田内有股暖洋洋的气息,帮他祛除了仙岛上的寒意与湿气。 寒荷暗暗心惊。 之前裕和仙长同他说这个孩子天赋很高,寒荷还觉得许是二皇子与长公主相较而言,二皇子比较高。现在见了面她才发现,摇光确实是个当琴修的料子,并且还是那种出了仙岛,各大仙门百家都会蜂拥争强的好苗子。 若是不修琴,堪比明珠蒙尘混入鱼目中,实属可惜。 她心中大感满意,都想要向裕和求来这个孩子,给自己当徒弟了。 她又拿出了一本琴谱。 更薄。 只有两页。 “这个你需要背多久?” 连星茗接过一看,傻眼了。 密密麻麻,一个字都不认识。 寒荷道:“这是减字谱,不是字。每一个符号都概括了谱下指法,比方说这个符号——它上面是个勾,你要做出这种手势——你试试看。” 连星茗照做。 寒荷又示范了好几种指法,连星茗一一照做,最后寒荷道:“你把刚刚做的那些指法,在古琴上再重复一次。” 连星茗:“…………” ……他刚刚做了什么指法? 全部忘光。 连星茗嘴唇动了动,小声说:“师叔,我不记得了。” 寒荷只能再示范,这一次从最基础的指法给他讲起,将每一个符号所代表的三四种不同指法讲给他听。可连星茗听了下一个就忘记了上一个,一上午听得眼花缭乱,头晕脑胀,课程结束时,寒荷让他弹最、最基础的摇篮曲。 摇篮曲都是重复的音调、重复的指法,这么简单的东西,连星茗还是磕磕绊绊。 乱七八糟弹完。 寒荷安静了。 连星茗也知道自己刚刚弹得很糟糕,聒噪的琴音让他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疼,他低下头道:“师叔,是摇光愚钝。” 寒荷叹了口气道:“你不是愚钝,你刚才背心法时那么快,到了背琴谱却宛若三岁孩童,一句话要跟你讲三遍你才能勉强理解。明日再讲,你可能就又记不住了,你可知为何?” “为何?” “你心中杂念太多,背心法时毫无杂念只是在默背。到了背琴谱、听理论课时,你却数次走神,你不是不理解,你是从心底不能接受这些音符、音调。”寒荷伸出戒尺,道:“今日的摇篮曲没有学会,我打你一下,你可认?” “……”连星茗张了张嘴。 可……可他原本就是不喜欢弹琴的啊。 他伸出了手,软声道:“师叔,我怕疼。” 言下之意,你掂量着打。 寒荷好笑看他一眼,抿唇笑了一下,她方才说是略施惩戒,果然只是略施惩戒。 戒尺轻轻拍了下连星茗的手掌,连个红印子都没有起来,她道:“你回去吧,以后一月来听四次课,每次我都留一首简单的初阶琴谱给你,未听课的日子你只需要吸纳灵气、背会琴谱。若下次上课你还是不会,便还要打。” “……是。” 连星茗行礼,转身往外走。 走出好远的距离,他才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般,重重的两侧肩头仿佛卸掉了两块大石头。明明寒荷师叔很温柔,像个大姐姐一般悉心教导,可是连星茗还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莫大压力,让他心底有些抗拒再见到寒荷——他连最基础的指法都没有记清楚,如今给了个摇篮曲的谱子让他回去背,他背什么? 他甚至都不知道回去后要背什么,连看都看不懂。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戒尺没有留下红印子,他的心底好像印上了块火辣辣的红印,促使他的脖颈像被勒住,收紧难以呼吸。 系统道:[别难过,我刚刚录音了——录音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你能再听她讲的课。] [我不是难过,我是感觉到了落差。] [什么落差?] [以前做什么事情都很轻松,事事简单。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难的东西。]连星茗转眼看向幽蓝色的大海,对系统道:[现在我才发现,那是因为我只做我擅长、喜欢的事情。不擅长的东西都有别人替我做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从云端跌到了地面,现实的参差感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直到回到居所,连星茗还是闷闷不乐,他从来到仙岛的那一刻起,就心中闷闷的。傅寄秋的院子里传来乒铃乓啷的敲打声,他诧异走进去一看,就看见一地木屑,以及碎玉。 傅寄秋蹲在一块圆木前,用灵力软化了玉髓,然后暴力将其按到圆木四周。 “……” 连星茗哑然问:“你在干什么?” 傅寄秋听见他的声音,身形一僵,起身道:“你不是不喜欢那个桌子么。” 连星茗瞠目结舌看向一地狼籍,“所以你就为我新做了一个?” “对。”傅寄秋耳根微红,道:“历练时收下不少谢礼,其中便有凡界的玉髓、玉佩等。从前也不知这些毫无灵气的东西有什么作用,如今见你喜欢,就都安了上去。” 连星茗走近,看着圆木没说话。 傅寄秋顿了下,侧眸观察他的表情,声音清寒解释道:“还未做好,不好看。过几日做好了,你再看看喜不喜欢……” 连星茗:“喜欢!”他一下子跑到圆木边上,方才还灰蒙蒙的眼睛陡然亮起,桃花眼里满是惊喜与喜悦。现实的参差感与打击被抛之脑后,他仿佛又被人抱上了舒适的云端,那儿才是他真正向往的地方。 他并不是喜欢这个圆桌,更不是喜欢镶了玉的桌子,而是喜欢这种与修仙界格格不入的红尘感。 抬手抚开木屑,珍惜又高兴摸了摸侧面的玉髓,他转头疑惑问:“为什么都是黑玉?” 傅寄秋:“你们的国旗是黑金色。” “国旗”这两个字一入耳,连星茗的心尖顿时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傅寄秋愣了,慌忙抬手:“你、你别哭。你是不喜欢黑玉吗?那我再重新……” 连星茗大笑道:“喜欢!我太喜欢了!”他毫不吝啬夸赞:“你怎么这么厉害,我第一次看见有人用灵力锯木头造桌子,好新鲜。” 傅寄秋看他笑,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我现在可以和你说话了吗?” 连星茗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才想起今天早上自己的那句赌气之言。恰好这时候院子外传来叫声:“小摇光?小师祖——” 是之前一起玩叶子牌的修士。 他拎了一大篮子灵草,在对面伸头往里看。连星茗跑到台阶上,“怎么了?” “我给你带了点灵草祛寒用的,没有灵力的头几天很难熬,你晚上可以用它来泡浴。顺便来找你玩叶子牌……”那修士面带笑容转回头,一见连星茗站在傅寄秋的院落里,他登时面色一震惊恐改口道:“呃,今天就不玩了。我、我改日再来找你玩儿。”说着他将篮子往地面上一放,一溜烟跑出老远,避洪水猛兽一般。 连星茗惊愕看了眼灵草篮子,又转回头看了眼傅寄秋,脑筋飞速转弯想着该怎么安慰才能让这人好受点,最后哈哈道:“他应该不是在躲你。他是在躲我,他肯定怕又输给我。” 傅寄秋抿唇,低沉“嗯”了一声。 情绪似乎不太明朗。 连星茗心里更觉歉疚、同情,他走回去小声道:“早上我那句话,是我不对。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并不是在针对你。” 傅寄秋没有说话,转身蹲下指尖划过圆木,划出凹槽后默不作声填入黑玉髓。 连星茗蹲到他的身边,主动提及:“我今天被寒荷师叔打了手板。” 傅寄秋偏眸看来。 连星茗故作委屈道:“好疼啊。我没有背会琴谱,寒荷师叔说下次还要考我,若不会就要再打。”他将手掌伸到傅寄秋的面前。 傅寄秋捏了捏他的指尖,“很疼?” 连星茗:“嗯!” 说着他憋不住想笑。 傅寄秋抬眼看他,收回了手掌。 “你不疼。” “疼的,特别疼。我这双手就没干过重活,打一下就疼到受不了。真的疼,没骗你。”连星茗眉开眼笑挤到他身侧,道:“他们不理你就算了,我理你。我不会自己穿衣不会冠发,你待会能不能教教我?我看你这手也挺为难的,不如这个月你教我穿衣、冠发,我每天帮你擦拭绛河,怎么样?” 他脸上的甜甜笑容印到了傅寄秋的眼底,仿佛都裹挟着莫大的感染力,驱散方才那点小插曲引起的低落。 傅寄秋顿了许久才开口,声音泛着哑:“你和我走得近,他们便不会再来找你。” 连星茗道:“我管他们来不来找我,重要的是我想找谁,而不是谁想找我。我现在只想找你玩。”他伸出一只手掌握成拳,声音也带着笑:“早上咱们冷战,中午就和好行不行?” 早上冷战也是连星茗在单方面冷战,傅寄秋盯着他的手许久后,才小心翼翼抬掌与他以拳相抵,斗笠下的唇角克制不住弯起。 “好。” 傅寄秋这几日仿佛将之前从未说过的闲话全部说完了。在蓬莱仙岛选徒之前,他的人生是规整、黑白的,墨守成规。 可这几日黑白的世界侵入一道光亮鲜艳的耀眼色彩,是他的小师弟。 在他的黑白人生中迟来十六年的小师弟。 …… …… 过后的一个月,屋子里几乎每隔两三天便会多一件东西,有时候是镶玉的柜子,有时候是镶玉的床架,更多的时候是一些做工精巧的摆件,上面雕刻了些佛狸的标志性建筑物。 系统说你这叫拆盲盒。 于是连星茗学到了一个新词汇——拆盲盒。他每个星期都在期待傅寄秋会给他做出什么东西,若是上面有佛狸的象征,那他就会更加高兴,爱不释手把玩着小摆件。作为报答,他自然也像擦拭战甲那般细心,每天天不亮就定时跑到傅寄秋的院落,替他擦拭绛河。 时日长了,他有时候还会调侃傅寄秋,说:“你这本命剑改认我为主算了。我觉得它好像都熟悉我了,在我手里特别乖。” 剑修的本命剑会受到其主人的影响,若是仇敌将其握在手中,甚至会被暴/动的剑气反伤到。若是陌生人将其握在手中,像绛河这种上品宝剑自然也不是轻轻松松就能任人拿捏的。大多数时候,旁人连拔剑都不要想拔/出来。 他“锵”一声将剑插回剑鞘,笑道:“来吧小师孙,送你师祖上学了。你这斗笠是不是快能摘了?” “快了。”傅寄秋对于“小师孙”这个称呼,似乎颇感无奈,“今日便是拜师礼?” 说着,傅寄秋掩在袖下的掌心微微动了一下,如今他手上的绷带已经拆掉,掌心握着两枚铜板,他想要给连星茗。 ——他一直心心念念着连星茗初来蓬莱仙岛时说的那句话:你欠我两个铜板。 可他人在蓬莱,无法获取到人界的钱币,此事便一直搁置了下来。直到今天早上有外出历练的修士返回蓬莱,傅寄秋才上前询问。 那位修士诚惶诚恐,立即将铜币给了他。 还不等傅寄秋开口,连星茗道:“对啊。我得先去寒荷师叔那儿报个道。”他抖了一下,这个月他总共去了寒荷师叔那里四次,次次都被打手板,次次都背不会琴谱。 一开始寒荷师叔对他好像还有点期盼,到后来也只剩下了失望。 偶尔会摸一摸他的头道:“修行也是在修心,你的心不静,便永远都迈不进这个门。何时你心里那个念头断了,你才能背会琴谱。” 连星茗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什么叫作心底的那个念头断了? “你等等我,我先去给虎刺梅浇水。”连星茗蹦蹦跳跳跑回自己的院落,又小心翼翼拿起水壶给小盆栽浇水。 说来奇怪,以前在佛狸养虎刺梅时,白羿和他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就不记得要浇水。只有皇姐偶尔会帮忙照看虎刺梅。 照样长得茁壮。 可是自从来到了蓬莱仙岛,他每天都悉心按照培育方式去浇水,为此还专门咨询过养仙植的师孙们,虎刺梅的叶子还是一日一日变黄。 越想让它活,它就越枯萎。 在寒荷师叔那儿上完课后,连星茗果不其然又一次被打了手板。 这一次寒荷师叔异常生气,失望又无奈:“都已经一个月了,你竟还在背那首摇篮曲!你的心法都已经烂熟于心,比同阶弟子超出许多,为何琴谱这样难?若下次还不会,我便真要打重了。” 连星茗只要一想到下个月还要来,并且往后的人生都会是这样往复,便觉得眼前一黑。 他恭敬告退。 下午时,他准时来到了仙长府,在外恭候。片刻后,他随一位仙侍进入。 拜师礼,其实不过就是敬茶。 敬茶之后,蓬莱仙岛便会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晓仙长有了二弟子,叫作摇光。 仙府内安安静静,飘渺白雾悬浮于半山腰,连星茗低着头走进,行礼:“见过师父。” 裕和高高在上,一如初见时那般慈眉善目。 “听寒荷说,你修行不顺。” 连星茗生怕他提及此事,结果他还是提了。连忙躬身道:“弟子愚钝,背不会琴谱。” 裕和温和道:“敬茶吧。” 连星茗以为这个话题过去了,心中暗暗欣喜,转身从仙侍手中接过茶杯。他将玉茶杯拿到手里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仙侍往茶杯里倒水,他才面色一变。 这玉杯竟丝毫不隔热! 水有多烫,杯壁便有多烫。没一会他的十指就跟在火上灼烤似的,烫到发麻,他小幅度转动着杯子,试图让指尖与杯子接触的时间短一点,只期盼仙侍倒快点,再倒快一点。 好不容易眼巴巴等水倒满,连星茗快步上前弯腰道:“师父请喝茶!” ——快把杯子拿走!! 裕和没出声,含笑看着他。 “你背琴谱时,也是这般躁动没耐心?” 连星茗愣愣抬了下眼睛,瞬间回过味来。 师父在惩戒他。 连星茗又细看,明明裕和脸上带着温和慈祥的笑意,却没有让他放下杯子——他不相信裕和看不出来这茶杯很烫。 系统在他脑子里叫道:[我不服!!] 连星茗暗暗咬牙,也不服。 他并不是故意不背琴谱唱反调,他确实是背不下来。师父用这种方式惩戒他,无非是想教导他耐得住躁动,可谁手上捧着块“烙铁”能耐得住躁动??? 系统:[你在佛狸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把茶水泼他脸上去,让他也感受感受有多烫!] 连星茗假装手抖,将玉杯摔在地上,佯装惊恐行礼道:“弟子犯了什么错,还请师父言明!” 裕和抬手一扬,面前有多了一个新的玉杯。 “你没有犯错,你只是心不静。敬茶吧。” 连星茗咬唇看着玉杯,伸手接过。 系统叫出声:[怎么又来?!!] 这一次烫水倒入茶杯,连星茗面不改色,因为系统臭骂着帮他隔热了,他手上没感觉。 裕和问:“心静下来了吗。” 连星茗低头道:“静了。” 裕和问:“方才拿着烫杯时,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连星茗心道一声:“自然是不服气。”他面上不敢露出半点儿错处,微笑着胡扯一通道:“弟子在想,往常背琴谱时总会走神想到佛狸的鸟雀、佛狸的亲人。方才捧着茶杯时,却想着烫,待茶杯冷却后,又只回忆着茶杯有多烫。若是以后背琴谱也能如此专心,想必进度不会像现在这般慢。” 裕和点头,接过了他手中的茶。 浅浅喝了一口。 道:“你能有这番见解也是极好,既已经踏上仙途,便断去对佛狸的念想吧。终日沉溺在不该有的尘缘中,只会害人害己。” 连星茗来到蓬莱仙岛的这一个月,其实也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现实。可是听见裕和这番话,他的心底再一次蹦出莫大的不甘——他从小到大都只想继承皇位!他根本就不想修仙!! 来到这里后衣服不会穿、发冠不会束,长辈除了打他手板就是让他敬茶。 他想回家。 他现在特别、特别想回家,想奔到母后的怀中狠狠哭上一场,想去找皇姐哭诉,家里人若是见到他哭,只会心疼,比他还要伤心难过。可他现在若软弱哭出来,师父很可能会再让他敬茶。 连星茗憋下眼泪,抬眸时一双笑眼,“感谢师父教诲,弟子谨记于心。” 裕和挥了挥手,“退下吧。” 连星茗行礼,下唇微颤抱着手往外走。 裕和叫住了他。 “还有一事。” 连星茗转回头。 裕和含笑道:“你还有一位师兄——少仙长,你应该已经见过他了。” 连星茗:“……” 不知道见没见过。 他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提及这个人。 裕和道:“少仙长是未来的仙长,要以身作则作仙界表率,不可偏颇、不可沾染私人是非。你日后若是见到了他,不可无事与其话闲常。” [之前不是有种说法嘛,]系统有些不太确定地回忆:[少仙长是未来的修真界的门面,他高雅修真界就神秘莫测,他浮躁修真界就也会浮躁许多。这老头估计是觉得你浮躁,怕你带偏、带坏了少仙长,危害修真界的脸面。] 估计就是这个原因。 连星茗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他转头心有余悸看了茶杯,万万不想再一次被提到这里来敬茶,心里更是打定主意要疏远他未来的师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连星茗躬身行礼:“弟子谨记在心,日后若遇见了师兄,必定恭敬、不逾越。绝不会去无事打扰师兄,扰了师兄的清静。” 第二十八章[4k评论加更] 从仙府出来后, 半山腰聚集了许多门生。 都是来恭贺他的。 “见过小摇光师祖!” 连星茗一走下台阶,下面就“唰唰”行礼,一群小弟子表面上万分恭敬,实际上偷偷从拱起的手后面抬头, 冲他挤眉弄眼地偷笑。 连星茗模仿父皇平日那般威严抬手, 笑道:“众爱卿平身。” “叶子牌玩不玩?”他的身边立即聚集一大堆人, 热热闹闹:“仙岛禁玩乐,但管宵禁的寒荷仙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可以半夜三更偷偷玩。” 连星茗道:“不玩不玩,我摇篮曲的琴谱还没背会呢。寒荷师叔生我好大的气!” 另一位弟子惊笑道:“哇,你也太厉害了吧。我从未见过寒荷仙尊生气, 她生气时是笑着的还是皱眉的?她打你手板板了吗?” “打了,虽然不重。” “哈哈哈哈我也被打过, 你也算是体会到蓬莱仙岛一大特色了——就是寒荷仙尊的手板板,这叫什么?叫手板板传承。” “诶,我没被打过, 要不我故意犯下宵禁,然后自去寒荷仙尊那儿领罚?” 其余人顿时报以“送壮士上路”的眼神。 一路笑笑闹闹走下半山腰。蓬莱仙岛的规矩虽然严苛,辈分伦常不可逾越,但孩子们正年幼,正是风华正茂喜爱交友之时。在遇到仙岛长辈时,他们迅速退后两步满脸恭恭敬敬, 秒变连星茗的“晚辈小跟班”,安静如鸡。待长辈离开以后,他们便又热情围了上来,各自吹牛。 连星茗与他们笑着交谈,某一瞬似乎也忘记了他还有份琴谱无论如何也背不会。转过拐角, 前方那名弟子脚步突然顿住,猛地一拱手: “见过少仙长!” 后方的笑闹声戛然而止。 一行人连忙惶恐行礼,此起彼伏的“见过少仙长”。连星茗反应比其他人迟了一步,抬头时刚刚好看见前方无数弯下去的腰和头颅。 在过道的尽头,站着一位身着白袍的少年,生着一张清冷的谪仙面孔,法袍干净整洁不染纤尘,那双俊逸的眼睛也是淡淡的,似乎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的大道无情。 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要高出一些,浑身剑意也锐利无比,仿佛不好相处。 这张脸自然是极其好看的,符合人们心中对于“清冷仙人”的定义。若是在佛狸,连星茗必定会目不转睛一直眼巴巴偷看,说不定还会甜甜笑着上前搭讪,非得把这位小公子变为自己的好友之一,好方便以后能明目张胆地看。 但连星茗现在不敢逾矩,躬身行礼。 “摇光见过师兄。” 傅寄秋原本准备抬步走来,听见连星茗这么一句极其生疏的话,很是停顿了一段时间。 才上前。 他穿过人群,人群自觉向两侧退让,脚步声悉悉索索。连星茗正也要随着旁人退让,傅寄秋却停在了他的面前,抿唇无声看着他。 连星茗茫然垂着眼,“……师兄?” 他这些天得罪过少仙长吗? 没有吧,他都不认识啊。 眼前出现了一只拳,手背朝上手心朝下。连星茗心有所感抬手去接—— 叮当两声。 两枚铜板落到了他的手心中。 傅寄秋没说话,还是紧紧抿着唇盯着他垂下去的头,这次连眉头都微微蹙起。 连星茗茫然看着铜板,愣了几秒钟行礼道:“多谢师兄赐摇光,呃……铜钱。” 系统暴躁:[!你干什么!] 连星茗心中:[什么干什么。] 面前,傅寄秋眼睛迟缓眨了眨,眼底划过一丝失望与无措。他脸色发白转眼看向四周,都是一模一样低下去的脑袋,都不敢与他对视。 “本就是还你的。” 说完,他紧抿薄唇转身就走,步伐快到衣袍被寒风掀起,猎猎作响。 这声音好像……好像有点耳熟? [铜钱!两枚铜钱!]系统若有实体,都已经揪着连星茗的耳朵咆哮了:[这是住在你对面的小师孙啊!你自己说人家欠你两枚铜钱的。] 连星茗惊愕抬眼。 小师孙就是他的师兄,少仙长?? 铜钱都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这些天他成日昏头昏脑背琴谱,实在难忆起这种事。 他立即要举步追上去,手臂突然被人拽住,一名弟子心有余悸道:“不要去打扰少仙长。若是被发现与他亲近,咱们会被惩戒的。” “……”难怪傅寄秋被孤立。 连星茗直到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他之前一直以为傅寄秋同皇姐一样,眼睛上生了块鬼胎记才会被众人避之唯恐不及——那他方才那些故作疏离举动,岂不是在傅寄秋的伤口上撒盐? 念及此处他更着急,微笑着推开那名弟子的手,打哈哈道:“以后再聊,我有事情想要禀明师兄。”说着他转身就跑,腰后的长发在空中甩过一道靓丽的弧度,留下一众瞠目结舌的门生。 “师兄!师兄!”傅寄秋走得飞快,连星茗小跑着才能跟上,跑得气喘吁吁,冲上前索性直接跳到了傅寄秋的怀中,两只腿紧紧缠着他的腰,无论如何都缠着不让他继续走,笑道:“你生我气了吗?” 傅寄秋抿唇看他的笑脸,偏过眼眸,手臂从下方抬住他防止他摔下去。 “并无。” “你就是生我气了!”连星茗大感冤枉,双手捧起傅寄秋的脸逼着他与自己对视,哈哈笑道:“你生气来怎么这么好玩儿,一个人往前默不作声死冲,冲到我迈开脚步跑都跟不上——我太委屈了!我又不知道是你!” “你没和我说今天摘斗笠啊,你也没说要还我铜板,一个月前的事情我哪儿记得。”他捏傅寄秋的脸,先发制人:“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啊。我每次叫你小师孙,你都不反驳。” 傅寄秋道:“我以为你知晓我是你的师兄,我住在你的对面。” 连星茗又捏重了些,故作委屈巴巴道:“唉!你这是在说我笨吗?住在对面的人我居然以为是我的小师孙。” 他软声撒娇,笑容甜滋滋:“不许生气了啊,你要再生气我也要生气了。今天这事我们都有错,大哥不许怨二哥。” 傅寄秋道:“你先下来。” 连星茗不依不饶:“我不下,除非你跟我说你不生气了。” 傅寄秋下颚紧绷,半臂搂着他往下走。 连星茗叹为观止道:“哇,你气性这么大吗?宁可抱着我回家也不愿意说不生气了。那你今天就抱着我吧,你回去练剑也抱着我,睡觉也抱着我,明后两日晨省也抱着我,大家都在交流剑法剑招,你就站在中间抱着我生闷气。” 傅寄秋抿了下唇。 没有斗笠的遮掩,他不能笑。 连星茗继续道:“别人问你为什么要沉着脸,你就说你因为小师弟行了个礼所以生了三天的闷气。别人问你不练剑招吗,你就说你要一边抱着小师弟一边生气地耍剑招!” 傅寄秋:“……” 连星茗:“你笑了!” 他从傅寄秋身上跳下来,收手时傅寄秋却面色微凝攥住了他的手,“怎么弄的?” 连星茗看了眼自己被烫红的手掌,道:“心不静,师父让我敬热茶以作惩戒。” 傅寄秋眉头紧皱。 连星茗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好受,直言道:“我又不是故意不背琴谱,师父这样惩罚我,过几日我照样背不会。难道下一次他要让我直接把手浸入开水里静心吗?” 说话时,海岛侧方的海浪呼啸而起,他们被这声音惊扰,侧目朝那边看了瞬。 层层叠叠的蓝色海浪淹没湿黑沙滩,又伴着白色的浪花向下褪去,沙滩上留下一道鲜明的海水痕迹,仿佛划出一道狰狞边界线,困住这座岛。 系统道:[听说蓝色容易让人抑郁。] 傅寄秋从储物戒中拿出药瓶,“伸手。” 连星茗伸出手,软声:“师兄你轻点,疼。” 傅寄秋手下动作顿了瞬,细致替他上药,轻声道:“我也被罚过敬茶。” 连星茗讶异抬头,“因为什么?” 傅寄秋道:“几年前寒荷师叔的人界最后亲缘遭战乱死亡,她返回大燕去敛尸。我替她看了几天宵禁,她回来后我和她一起被罚了。” 连星茗哑然道:“回去替家族后代收尸,为何要罚?你只是帮她看宵禁,为何也要罚?” “寒荷师叔敛尸后手刃漠北士兵将领,触蓬莱戒律。我越俎代庖,同样触戒。”傅寄秋收起药瓶,道:“你可知寒荷师叔为何喜欢拿戒尺打人手掌,却又不打重。” “……为何?” “她以前有一位徒弟不顾伦常想要与她结成道侣,为此不惜叛逃师门、堕为魔修。她便一直认为是自己不够威严才会让人颠倒伦常、叛逃师门,故拿戒尺惩戒树立威信。不打重,又是因为她认为是自己的疾言厉色逼人无望之下堕为魔修,故而不敢打重其他弟子,唯恐逼急。” 连星茗缓缓张大了嘴巴。 系统在他脑子里大为震惊:[我靠,我好像吃了个大瓜。] 连星茗好奇问:“那位魔修现在身在何处?寒荷师叔喜欢他吗?” 傅寄秋摇头道:“那位魔修堕魔当日,便在她面前自尽了。” 这件事发生在很早很早以前,甚至是傅寄秋与连星茗出生前的事情。如今时过境迁,斯人已逝,任何人也无法得知寒荷当年究竟是何种心思,可曾动过一丝一毫的背德妄念。 只是约莫知晓,寒荷自那之后数年间,也不曾与他人有过亲密关系,更不曾与人合籍成婚。 回去的路上,连星茗罕见沉默。 他也说不清现在在想什么,时而认为寒荷师叔可怜,时而又替她可惜。时而会想到,若寒荷师叔不曾踏上仙途,可还会像现在这般亲缘散尽、情缘断绝,大道神通却孑然一身。 时而又看见侧方的幽蓝海浪愈加汹涌,好似随时都能铺盖到仙岛上来,凶穷极恶遮住他头顶的天空,叫他在海水中挣扎难以脱身。 他正低着头想事情,到居所时也未抬头,院落中传来:“咳咳!”两声重音。 连星茗抬头,就看见白羿吊儿郎当坐在门槛上,一跃而起冲他扮鬼脸笑。 “!!!” 连星茗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海水声好似被隔在了结界之外,变得模糊不清。他几乎分不清这是幻想还是现实,直到白羿出声:“二殿下!” 这声音宛如天降一道宏光,劈开阴暗的枷锁,让牢笼中稀薄的空气极大缓解。连星茗眼睛陡然亮起,飞奔而上。 白羿张大手臂嬉笑:“这才一个月没见,二殿下这么热情……” 连星茗从他的臂膀下钻了过去,冲进去抱住连玥,兴奋至极:“皇姐!你来看我了?” 白羿:“……喂,我也来了。” 连玥眼眶微红揉了揉连星茗的脸颊,后者便像小猫贴面般依依不舍蹭了蹭她的手。少年人都长得极快,上月临走前他们还同样高,连星茗吸纳灵气后身形抽长,竟比连玥稍稍高出四指。 “星星好像瘦了。” 连星茗高兴攥住她的手,激动道:“皇姐怎想到来看我?” 连玥笑道:“自然是想我家星星了。”说着,她转眼感激冲傅寄秋点了点头。 是傅寄秋遣仙侍传消息给他们,说连星茗近日修行不顺心中郁结,她与白羿想念之余实在是担心,就一路舟车劳顿赶来了蓬莱。 傅寄秋颔首作回应。 连星茗没有注意到他们这点小动作,他实在是太高兴啦,高兴到都有些无措,害怕一醒来发现这是场梦。他迎着连玥往里走,大笑道:“皇姐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屋子,原本没有这么好看的,师兄帮了做了好多东西……你们这次打算住几天,我记得半年后是佛狸国庆,你要出面祈福,你住到国庆前走可以吗?” 连玥失笑道:“怎能住那么久!” 白羿在后方阴阳怪气:“二殿下你是看不见我吗?我是隐身的吗?” 连星茗笑着回头挤兑道:“你自己不会找地方坐么!” 一行人走进屋子,连星茗急不可耐:“到底住多久?” 白羿道:“两日。” 连星茗讨价还价:“十日。” 这次他们算是被傅寄秋悄悄放进来的,久住恐会连累傅寄秋与连星茗,连玥道:“三日,不能再多了。” 连星茗撒娇:“再多一天,就一天。” 连玥叹气:“那便四日吧。” 三人关系亲近,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傅寄秋不便留下打扰,告了一声转身走向对面庭院。待他走后,白羿挤眉弄眼拱了拱连星茗的手臂,道:“行啊你。你这屋子装的哪里像个修仙的,比我殿内都要豪华许多。我说你这个审美是不是得改一改了,得往仙气飘飘那个方向改。” 连星茗道:“我不改。”他炫耀般拍了拍桌子,笑道:“我师兄给我做的,好看吗?” 白羿摸了摸桌边黑玉,道:“好看。我得沾沾仙气,”顿了顿,他说:“听说你背不会琴谱?” 连星茗的笑脸顿时一垮。 他不想听师父提及此事,也不想听发小提。不过白羿都问了,他只能拿出琴谱往桌上一扔,白羿拿起来翻看,头疼捂着眼睛道:“我的娘啊,这什么鬼东西。辣眼睛,快拿走。” 连星茗道:“背不会还要打手板板。” 白羿打了个抖,想起来在书院里被师长支配的恐惧,幸灾乐祸:“你给我看看你的手。” 连星茗伸出了手掌。 白羿原本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笑,一看见他掌心烫肿的红痕,脸色登时就变了。一旁的连玥一下子站起,“怎能打得这样重!” 连星茗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将手往身后藏,道:“不是不是,你们误会了,教我弹琴的寒荷师叔人挺好的,打手板板不疼。这伤……”对上连玥担忧心疼的眼神,连星茗顿了顿,把心酸委屈全部咽进腹中,哈哈笑道:“这伤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茶杯,被开水烫到了。” 连玥牵过他的手一看,确实是烫伤,她抿紧唇问:“上过药了吗?” “师兄刚刚帮我上过药了。” 连玥又叮嘱了许多,连星茗笑着一一回应,视线却往白羿那边飘。 白羿自顾自爬到了他的床上,摸着下巴盯着虎刺梅盆栽看,时不时叹气摇头。 连星茗额角微跳,微笑:“有话就说。” 白羿嘻嘻道:“没想到你这么想我,把咱俩种的虎刺梅放床上。不过你想我的话难道不是应该好好养吗,这叶子怎么全黄了。” 连星茗怎能说没有好好养。 他每天都悉心浇水,还小心翼翼抱着虎刺梅去询问过种仙植的师孙们,可它的生命就是日益衰减。 连星茗也拿它毫无办法。 见连星茗抿唇不说话,白羿笑嘻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嗐,多大点事儿啊。一株植物养不活就算了呗,咱俩又没死,大不了等它死了再种一株。你知道养花的秘籍是什么吗?” 连星茗听到他那句“咱俩又没死”,噗一声被逗笑,扬唇问:“什么秘籍。” 白羿道:“勤换花,和养鱼一个道理。” 屋子里明明还是原来的陈设,多了两个人后,仿佛多了活人的痕迹。湿冷被驱散,连星茗心上压着的那块巨石被搬离,他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上一样快活。 他格外热情给两人倒茶。 白羿不说他几句都不舒坦,嬉笑道:“啧啧,修了个仙把皇权威仪全给修掉了,你个主子给我这个臣子倒茶,你父皇若看见要削了你。” 连星茗笑道:“你威风什么,我修仙照样能赐你一个全族抄家流放。” 白羿道:“你现在可不能赐我抄家流放了。” 连星茗脸上的笑容一僵,他以为白羿在点他,在告诉他你已经失去了皇位继承权。哪知白羿站起身昂起下巴,一副不学无术模样单脚踏上凳子,大拇指倒指鼻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连星茗不解其意,道:“镇远侯。” 白羿:“哈!” 连星茗挑眉:“怎么?你换爹了?” 白羿:“哈哈!” 连星茗:“……” 连玥掩唇笑道:“别逗星星了,再逗星星就要着急了。” 连星茗哼哼唧唧不满:“到底怎么了?” 白羿张扬叉腰大笑道:“我爹升官加爵了!现在他是镇远大将军,接圣旨去漠北打战了。我也不是小侯爷了,现在我可是小将军。二殿下你要想赐我个全族抄家流放,那你得掂量掂量本镇远小将军会不会先你一步起兵造反了。” 连星茗先是好笑,觉得白羿这模样蠢极了,笑着笑着却突然一愣。 “去漠北打战,佛狸和漠北已经开战了?” 白羿和连玥都静了。 白羿坐了回去,道:“十天前漠北大军出其不意进犯大燕边境线,恶战三日夺下一城。大燕举办国事昭告天下,宣布冲漠北开战。我佛狸随即宣战——二殿下你不知道吗?” 连星茗张了张嘴巴,又失落闭紧。 他在蓬莱仙岛消息封闭,不曾知晓这些。 今天下三分,漠北虎视眈眈觊觎数年,势要一统天下,大燕与佛狸定下盟约抱团取暖。早些年是有些摩擦,但都是小摩擦,从未到“宣战”这般彻底撕破脸皮的严重程度。 若他还在佛狸,此时定已经被立为太子入住东宫,上朝听政——国之危矣,他这个皇子本最应该身先士卒,可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在一个封闭的海岛上背琴谱。 连玥道:“星星你也不必惊慌,战事……战事并不是一夕之间。有时候会延续十几年的时间,未到最后时刻,怎知东风会送谁加冕。” 她温柔笑道:“今日天气好,我们不聊这些。就聊聊星星这些天的所见所闻吧。” 连星茗看见她脸上的笑容,心中好像也稍稍安定了许多。他蹲到皇姐膝前,将下巴放到皇姐的膝盖上,红着眼眶小声呢喃说:“皇姐,我好想你们……” 我好想回家啊。 他真希望连玥和白羿能够永远住下来啊,他院落中房屋不多,但也能多开辟出两间新房。清晨出门抻个懒腰,转面就能看见皇姐对镜梳花黄,白羿舞刀弄剑嘻嘻哈哈,他们可以一起养花养鱼,然后勤换花勤换鱼—— 这个念头到第二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自然是想皇姐住下来的,可是白羿?连星茗恨不得学着镇远大将军那般,一脚将其蹬回皇城。 傅寄秋晨省归来,就看见白羿叼着根青草叶子坐在台阶上,似乎被赶出了庭院。 傅寄秋上前敲门。 院中传来连星茗的声音:“你今日都别想同我说话!” 傅寄秋转眼看向白羿。 白羿耸肩小声用气音道:“生气啦——” 傅寄秋推门而入,白羿连忙起身拍了拍屁股 ,吐掉青草跟进去。 连星茗坐在桌子边,白皙脸颊鼓起背对着门。 连玥正在一旁小声安慰劝和,时不时似乎还觉得他可爱,偷笑一声:“你又不是不知白羿为人,他就是那般冒失。若你还气,皇姐回去后就禀明父皇,说白羿小将军欺负星星了。” 白羿道:“至于嘛!” 连星茗猛回头:“怎不至于!” 他回过头才看见傅寄秋,又重重一抿唇,“哼”了声冲白羿道:“你怎么还好意思在师兄面前出现?你快跟他道歉。” 白羿“哦”了声,转向傅寄秋道:“不好意思啊少仙长,你送给二殿下的桌子,我看着觉得桌面空了点,就在上面刻了一行字。” 连星茗道:“你好会颠倒黑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刻了什么名言妙句——明明好好的一个桌子,你、你胡闹!师兄你看看他刻了什么。” 傅寄秋走上前一看。 空空的桌面确实刻有一行极其明显的、歪歪扭扭的大字——白羿到此一游。 连星茗道:“这是师兄的心意,他做了好久的。你怎能如此践踏他的心意。” 白羿道:“我哪里知道你这么喜欢这个桌子,你忘记小时候你在我先祖堂名牌上刻字啦!我到现在进去上香,拿着的都是你刻着‘连星茗到此一游’的名牌,多不孝,你搞得我先祖肯定都不庇佑我了。” 连星茗心虚辩解:“我当时几岁你现在几岁。” 系统在他脑子里喷笑:[还真别说,你俩都挺过分的,比起来你还要过分许多。] [我当时六岁!!他现在十四了!] 系统又大笑:[你六岁时我没劝过你吗?我让你别刻,你非要刻。现在就先天理亏,吵不过白羿了呀。] 连星茗指着桌面,“你自己看看这好看嘛。” 白羿凑上去:“挺好看啊,空着才不好看。” 连星茗始终觉得这是傅寄秋的心意,结果被白羿莫名其妙刻上了一行字。 傅寄秋沉吟片刻,抬手化作灵力。 伸手按下桌面,木屑飞起。 连星茗一愣,“师兄?” 他伸头过去看,本以为师兄这般清雅个性,是要刻下什么名言警句,谁知道师兄竟然也刻下一个“傅寄秋到此一游”,连星茗“噗”一下子笑出声来。 笑完,他觉得没面子,又绷紧脸。 连玥哄他,道:“星星,你这桌子好漂亮。皇姐也想刻,可以吗?” 连星茗顿了一下,默不作声从柜子里拿出剪刀,乖巧递给连玥。 连玥弯唇笑了一下,在上面刻了个小小的月亮。 桌面上不再空空落落,而是填满了或歪七八扭、或琼静苍秀的字体,以及一轮弯月。 连星茗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也不生气了,还兴冲冲伸手掠出灵力给白羿秀了一下,桃花眼晶晶亮亮在“到此一游”下加了行小字: ——还有他们的小星星。 四日时间,一晃眼便过去。 送连玥和白羿上船后,连星茗盯着远去的船帆好久,直至看不见。 转身之际,又是漫天死水蜂拥而上。 窒息感。 明明以前随时随地都能同连玥、白羿一起玩闹,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有烦恼的事情可以一同面对,互相出出主意。明明是以前抬手就能触及的温情,现在却好似遥不可及。 当天夜里,他在庭院中枯坐了一夜,仰面躺倒在躺椅上,枕着后脑一点、一点看着漫天星辰从海平面上坠落。 想着从前不被他在意的点点滴滴。 天亮时分他恍然站起身,缓慢走向寒荷师叔的仙府,步伐沉重无生气。人们好像永远无法判断一个瞬间的价值,直到在一个枯坐到天亮的寂静夜晚,它变成了回忆。 [你说现在,也会变成我以后触不可及的回忆吗?]连星茗在心里问系统。 系统停顿了许久,叹了口气道:[你……我只能说,你珍惜当下吧。] 用系统的话来说,连星茗现在好似顶了个在蓬莱仙岛持续不断被消耗的血条。傅寄秋送给他带有佛狸象征的摆件时,那个血条便会续上短短一条红,让他能够苟延残喘。 白羿与皇姐的造访,让血条登时满血。 现在回归平静,再一次被消耗。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大的期盼,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土而出——这两人不来还好,一来,连星茗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更加归心似箭。 他想要偷偷溜回家看望。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系统道:[蓬莱仙岛戒律严苛,要是被抓住,你指不定又要被提溜过去敬茶了。而且你怎么回去,你又不会御剑。]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 今日上课,连星茗依然背不会那首摇篮曲,但寒荷师叔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叹气。 “小摇光,伸出手。” 连星茗以为她又要打手板板。 自从听傅寄秋提及戒尺背后的含义后,连星茗便有些同情寒荷师叔,他没有半点儿抗拒,乖巧伸出手来,这次也不喊着怕疼了。 寒荷师叔在他的手心里放了块马奶糖糕。 连星茗愣愣抬头,“师叔?” 寒荷拿戒尺敲了敲他的脑袋,好笑道:“我的弟子历练归来带了些佛狸特产孝敬,听说你想家……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待会你便全拿走吧。”她递给连星茗一个储物袋,拍了拍他的头,意有所指道:“你的心还是不静,这课程也不必再上下去了。我给你放一个小长假,什么时候你的心静下来,能够弹出那首摇篮曲,再来我这里继续听课吧。届时,你心底的那个念头应该也能断了。” 连星茗握紧储物袋,抬头问:“师叔,你后悔过吗?” 寒荷微愣,“什么?” “后悔修仙。” “……” 寒荷抿唇转过身,风轻轻卷起她的长发,发丝后的眼眶微微泛红。许久后她才道:“大道无情。芸芸众生,不过沧海一粟。” “起初,只是觉着仙裙曼妙,后来,又只是觉着仙法美丽。再后来,就回不了头了。若所有的选择都由我亲手做出,那我便没有资格谈及后悔与否,总归是师叔……没有勇气。” “小摇光。” 她偏眸看过来,恍然的视线仿佛穿过了他,在看着当年另一位在这里聆听教诲的故人。 回神后,寒荷叹气道:“你现在还小,未来还有许多种可能。我不希望你将来成为第二个我,来日在此追忆若能多些勇气,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回去后打开储物袋看一看,师叔管理宵禁,可以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连星茗茫然。 寒荷又轻眨眼笑道:“当然了,你以后若是被管理出岛行禁的少仙长逮住了,可万万不能供出师叔啊。你若供出,师叔要日日打你手板板,日日查你宵禁。” 连星茗直到回屋打开储物袋,才理解她的意思——哪来什么佛狸特产? 储物袋中只有一件出行法器,可供他乘坐法器越过无垠深海,悄悄回到佛狸看望。 第二十九章 想回家的念头不断在心中拔苗抽长, 终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黑夜,连星茗忍无可忍,心惊胆战搭乘法器偷偷跑回了佛狸。 父皇母后自然是极其高兴的,皇姐与白羿高兴之余, 更多的是担忧。 连星茗也不敢逗留太久, 只是歇了两日就马不停蹄要返程。 深夜。 他一路上都在紧张, 忍不住在想若被师兄发现他偷偷潜回家,将其告知师父,师父会不会又要罚他敬茶? 手上的烫伤已经好全,心底却深深印上了那个小巧、玲珑的玉杯。 促使他对师父有一种别样的感受,似乎是忌惮恐惧, 又似乎是不服。 海岛上静悄悄。 现在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各处小道上空无人影。连星茗一路悄无声息向上跑, 心里祈祷不要遇见任何人,可他的祈祷没有作用,拐过拐角, 傅寄秋的身形赫然立在长廊前。 嗒嗒—— 脚步声骤停。 连星茗面色微变,此时再想躲回拐角后已经来不及了,那道淡淡的、薄情的视线穿过长廊,朝他这边看了过来,又微微凝住。 “……”四目相对,寂静。 连星茗动了动唇, 有些尴尬。 [现在怎么办。]系统紧张问。 连星茗:[……] 眼看傅寄秋就要抬步走过来,连星茗脑子里立即划过好几个应对方案,比方说出来看星星——等等,谁看星星看两天不回去睡觉啊?! 又比方说找个地方潜修了。 这个理由好像也很糊弄人啊! 千钧一发之际,他咽了咽唾沫, 竟抬掌撑住额头柔柔弱弱地“砰”一声倒在地上,看起来好像是舟车劳顿累晕了过去。 傅寄秋顿了一下,脚步停住。 系统大为震惊:[救命,你演得好假!!谁晕倒之前是先坐下去再慢慢躺的啊,我怀疑你以后扮演疯批美人是不是也这么假了。] [别说了……下次注意。]连星茗在心里叹气。 连星茗躺倒在地,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他晕了过去,师兄就没法询问他去了哪里。 不一会儿,身前传来悉悉索索的衣物声,傅寄秋蹲在了他的面前,似乎看了他许久,又徐徐叹了一口气。抬掌垫入他的后脖颈下方,另一只手臂捞起他的双膝,毫不费力将他打横抱起。 连星茗:[!!!] 系统:[!!!] 系统:[我以为他要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了。] 连星茗:[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系统:[他不是管理行禁嘛,你完了啊,少仙长不能偏颇,这次还把你逮了个正着。我估摸着过两天你就得去老头那里敬茶了,记得到时候别供出寒荷,不然寒荷也要倒霉。] 连星茗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只睁开一条缝,从下至上偷偷窥视傅寄秋。 见傅寄秋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的路,他便大着胆子睁开两只眼睛,打量起来。 傅寄秋长得确实是好看。 即便是这个角度,也给人一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感觉,就像是高高立于神坛之上的神祇,不沾世俗红尘。他的长相很有欺骗性,容易让人觉得他不好相处,可连星茗却知道,师兄其实是一个非常热忱的少年郎。 会做出许多小摆件、家具哄他开心,也会每日起早送他上学、晨省。蓬莱仙岛的弟子们恭敬回避时,师兄也会感到失落,暗自伤感。 这些都不会在面上显露出来。 师兄是一个从小就被训教、调养成如今模样的人,许是今夜的晚风太过于温柔,连星茗看着看着,突然有些同情傅寄秋。 就像是同情寒荷那般,同情他。 系统干巴巴道:[你还是先同情同情你自己吧,现在你最惨好不好,小心敬茶警告哦。] 连星茗:[你不要总是提醒我啊!] 回到庭院。 傅寄秋将他放在了床上,牵过一旁的被褥为他盖上,便转身走了出去。 待他离开,连星茗才睁开眼睛。 满是紧张爬起,坐着不动。 师兄会不会把他偷溜回家的事情上报? 应该是要上报的,蓬莱仙岛规矩严苛,师兄身为少仙长更是要以身作则,怎可能会瞒报。也许明日师父就要提他过去敬茶了,又也许是后日,连星茗褪去外袍躺了回去。 给自己施下一个净身术。 [你不泡浴了嘛。]系统问:[你以前不是接受不了不泡浴就入眠嘛,来蓬莱仙岛的第一天还因为这种事情发脾气了。] 连星茗从床底下拎出来小水壶,准备给虎刺梅浇水:[不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去敬茶,没心情泡。而且净身术比较方便。] 系统:[你好像也快要被这里驯化了。] 连星茗笑了一下,正要浇水又突然愣神,伸手去按了按盆栽内的土壤,神情略微复杂。 湿润,叶片上还带着露珠。 有人替他浇过了水。 翌日清晨,是晨省日。 蓬莱仙岛年龄较小的弟子们都会聚集一处交流,一同探讨修行上的困难与解决方案。连星茗辈分奇高,坐在首桌上。 傅寄秋则坐在他的并排邻桌。 因傅寄秋在一旁的缘故,其余弟子都离他们远远的,不敢上前打扰。连星茗舔了舔干涩的唇,第三十七次偷偷转头看傅寄秋。 他想问你有没有上报我触戒的事儿。 他还想问虎刺梅的水是不是你浇的。 不等他问出口,后方的弟子们齐刷刷站起,低着脑袋向后行礼:“见过仙长。” 连星茗脑子里的那根弦顿时紧绷起,他是那种考前不紧张考时不紧张,考后才开始紧张的人。于是他回家之前只是略微胆颤,回家的时候无比胆颤,回来后更是全身紧绷仿佛头上被倒吊着一把锋利的刃,随时都能凶残扎到他的身上。 他同样起身行礼。 裕和从人群中穿过,停到了傅寄秋的面前,慈眉善目笑道:“近日修行可有不顺。” 傅寄秋垂睫道:“并无。” 裕和满意点了点头,道:“你天资聪颖,是这一代的佼佼者,也是未来修真界的唯一领头人,仙门百家都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若有不顺之处可来询问我,务要自行钻牛角尖,也务要让仙门百家对你失望。” 这一番话蕴含的压力简直太重了,若是从前父皇也对他说相似的话,那连星茗必定会焦虑到日日夜夜睡不着觉,深感责任重大。 可傅寄秋像是已经习惯,面色不改回应道:“是。” 连星茗在心底都佩服他。 裕和的视线转了过来。 连星茗思绪翻滚连忙行礼,心中忍不住碎碎念道:“天道在上,这次可千万别再让我敬茶了,换个别的什么罚吧。” 裕和停在了他的面前,视线柔和。 连星茗早已经见识过师父是如何含笑着让他捧着烫水杯的。师父虽在笑,却并不一定意味着不会罚他,不会重罚他。 “摇光,摇篮曲琴谱可背会了。” 连星茗心里一咯噔,这种时候总不能说“不会”,他扬唇微笑回道:“弟子近日修行颇有感悟,寒荷师叔给的心法已经烂熟于心,低阶法术也基本全部学会。摇光谢过师父与师叔的谆谆教诲,想必不出几日便又能有所突破。” 说了一通废话。 裕和身为得道高人,自然不会被他这种小把戏糊弄过去,笑问:“那摇篮曲呢?” 连星茗心中又是咯噔一声,自知瞒不过,只能道:“尚未背会。” 他补充:“但弟子以后会更努力去背。” 裕和沉吟片刻,道:“琴修所学谱曲是有顺序的。你可知与你同时入门的琴修弟子们已经学到第几首了?” 连星茗道:“第三首。” 裕和道:“你呢?” 连星茗:“……第一首。” 裕和叹道:“众多师孙都如此优秀,你这个做师祖的,又怎能屈居人后。” 连星茗想让他赶紧走,佯装毕恭毕敬道:“师父教训的是,弟子日后会更加努力。” 裕和点了点头,就要转身离开。 连星茗心里长长松了一大口气,哪知道这口气还没有来得及吐出,裕和突然脚尖一转又看了回来,“昨日和前日晨省未看到你,为何?” 连星茗:“……” 他是掐算着时间从蓬莱仙岛溜回去的,明明昨日和前日的晨省师父应该不在的啊! 怎会如此凑巧? 连星茗憋了半天,正准备说是自己偷懒赖过了这两次晨省。一旁的傅寄秋突然出声道:“师弟这两日身体不适,我已替他告过假。” “……!!”连星茗暗暗心惊,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偏头看傅寄秋。但他忍住了,假作茫然应声道:“是,近两日摇光身体不适,不过现下已经好全。我已告知过师兄,师父您不知道?” 傅寄秋都发话了,裕和自然没有怀疑。 他点了点头,温和笑道:“修行重要,身体也很重要。摇光,你既已入蓬莱仙岛,那仙岛就要替佛狸照顾好你,你在修行之余,也要注意养身养性。” 连星茗恭敬回:“弟子记住了。” 嘴上恭敬,他心里却有些疑惑。 既然“修行重要,身体也很重要”,那你又为什么让我捧烫茶杯,用以磨练心性。 难道在这飘渺修真界,不会留下伤疤的伤痕,就不疼了吗?就不算是伤痕了吗? 待裕和离开后许久,晨省地才逐渐有了声响,小辈弟子们聚集在一处交流,总算是敢重新笑出声来。连星茗弄明白两件事—— 第一件,师兄没有上报他触戒。 第二件,虎刺梅的水是师兄浇的。 他第三十八次偷偷扭头看傅寄秋。 傅寄秋端坐不动,眼睫低低垂着,清冷若仙。 现在他们后面还有许多人,案桌连着案桌,连星茗也不好明目张胆在人前“打扰”傅寄秋,他便将手放到桌下,悄悄扯了扯傅寄秋的袖摆。 傅寄秋眉尾微动,没有转头看过来。 连星茗又扯了扯。 傅寄秋这才同样将手放到了桌子下,蓬莱仙岛的弟子服饰仙气飘飘,法袍袖摆处是层层叠叠的白纱,连星茗指尖在他的袖子处钻了好久,才懵懵懂懂“找”到了他的手掌。 又往他掌心里塞了一物。 傅寄秋不着痕迹低头一看,是马奶糖糕。 连星茗头未偏,正视前方低声道:“谢谢。” 傅寄秋耳根微红指尖一转,将马奶糖糕纳入储物戒之中,却并没有收回手。 于是他们二人的手就若即若离触在了一起。 人声鼎沸,无人察觉。 剑修的阳气都过于旺盛,特别是元阳还尚存的剑修,那更是个移动的小火炉一般。连星茗触着傅寄秋的手掌,只觉得仙岛上的湿冷寒气仿佛都消散了许多,他止住呼吸偏眸凝视傅寄秋。 窗外的晨光散了进来,落到了傅寄秋的眉上、睫上,在他的清冷面孔上留下片片光斑。顺着光斑向下看,是鲜红欲滴血的耳廓,似他房中床上的那株虎刺梅,若虎刺梅能够开花,花瓣定也能像这般鲜艳欲滴。 再向下看,是突出的、上下滚了滚的喉结,晨光西斜,有一束光斑被云朵稍稍遮掩,向下滑落,像极了一只红酥手缓慢从那喉结上轻抚而下,淹入严谨束好的衣领中。 连星茗的心里突然有点痒痒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心尖痒得不行。脑海里一片杂乱,时而想到敬茶的烫,时而想到虎刺梅的红,时而又心生坏心思,想看看师兄的耳廓能不能鲜艳过虎刺梅的花蕊。 于是他食指轻轻勾住傅寄秋的大拇指,又用掌心包裹住傅寄秋的拇指,握住轻蹭了蹭。 傅寄秋整个人都僵住了。 连星茗心中偷笑,心想他这个时候该收回手了,可傅寄秋虽僵硬,却无论如何不肯收手。 却也不动。 这次换连星茗僵住了。 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做,要抽手吗?还是继续握住?于是他回过头悄悄看了眼身后的弟子们,众人正嘻嘻哈哈交流,也有人会好奇冲他们看过来,却无法看见桌下景象。 连星茗收回视线,这一次不止是心尖瘙痒,还带着点涨热的烫意。 他怕被人发现,却又希望别人能够看见。 回过头时,一不小心与傅寄秋对视上,连星茗“唰”一下子收回手,脸庞微红看向右侧。 傅寄秋同样面红耳赤,还端着一脸清冷淡雅的谪仙模样,心脏狂跳看向左侧。 当天夜里,连星茗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有些离奇,满是氤氲之色。与这日晨省有大关系,却又只是相同的场景,不同的事件。他梦见了鲜红欲滴的耳垂、梦见了突出的喉结,还梦见了白日那只若火炉般苍劲有力的手,从冰凉的背脊上划过,激起一层战栗的鸡皮疙瘩。 早上醒来,连星茗面色空白看着身下的一片狼藉,迟缓扯过被子盖了上去。 砰砰—— 外面传来敲门声。 “……” 连星茗大声:“别进来!” 傅寄秋似乎愣了一下,才道:“晨省。” 连星茗听见“晨省”二字就一个激灵,哈哈笑道:“师兄你先去吧,不用等我。我……呃……我要迟一点,我待会自己过去。” “……” “你先走!!!”连星茗难得暴躁,生怕他真进来。 傅寄秋似乎有些担心他,但见他态度如此坚决,便也只能转身离开。许久之后,连星茗给自己施了七八次净身术,眼前一片漆黑。 [我是不是得病要死了?] 系统:[…………] 系统突然爆笑出声。 连星茗心尖巨颤:[……很严重吗?] 系统一副辛苦养大的小白菜自己学会拱自己的模样,叹气道:[你离家太早,本来这些应该是宫里的人教你的……] 他絮絮叨叨,哔哩吧啦说了一大串,连星茗听得一愣一愣,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没生病。 这是正常的,每个男孩子都会有的。 系统好奇打听:[所以你梦见哪个女弟子了?] [一定要是女的吗。] [男的也行吧,就是比较少。伦常什么的我觉得你也不必在意,反正师门中的每一个人和你都有伦常关系,你梦到谁都算是背德不伦了,区别不大,大不了撩到手以后一起从师门跑呗,那就不算背德了。就是……有个方面还是得注意下哈,对方应该没道侣吧?] [……] 系统:[!!千万别告诉我对方有道侣,背德、性向和第三者插足还是有区别的,一个是身份、性别的不可抗力,一个就算是你们的人品有问题了。] [没有!他当然没有道侣!] 连星茗颇感羞恼,他不想再跟系统谈论这个话题,脸颊涨热又对自己施了无数次净身术。 他连系统都不太好意思说,更别提对别人说了。 他怎么会梦到师兄啊…… 好奇怪。 第三十章[6k营养液加更] 心脏像剜裂一般巨疼。 裴子烨心如刀绞, 想闭上酸涩的眼睛不再看幻象中的种种,可连星茗当下的春心萌动、情窦初开,一如他当年。从前他一直得意洋洋冲燕王妃炫耀道:是我先来,傅寄秋后到。 如今时过境迁, 才知这句话有多可笑。 谁先来谁后到, 一目了然。 原来他才是真正后来的那个人。 现如今再想及从前种种——在裴子烨为他一个笑容一个蹙眉而心念浮动惴惴不安之时, 连星茗在同一时间同一时刻,也正因为另一个人而心念浮动惴惴不安。 他当年竟然半点也未看出。 裴子烨嫉妒到快要疯了,胸口与胃部都有莫大的灼烧感,促使他想扬起长虹劈裂这该死的幻象!他迫不及待想要出第二层幻境,抓住连星茗, 问一问他—— 既如此,你为什么要接受联姻?! 裴子烨仍然抱有一丝期望, 既然连星茗当年自愿接受联姻,还反过来笑着劝他也接受现实,是否也曾对他抱有一丝感情? 哪怕比对傅寄秋的感情少一千倍一万倍也好, 只要不是完全冰冷的联姻! 只要不是完全冰冷的…… 对他来说就已足够。 *** 过后的一年里,连星茗还是每隔两个月就回一次佛狸看望家人。 原先他在蓬莱仙岛日益消瘦,如今往返自如,总算不像以前那般闷闷不乐。 只不过这次归家,宫中氛围略有不同,在战事愁云惨淡的天幕下, 竟还溢着浓郁的喜意。 他得知了一个消息,母后有孕了。 这理应是个极大的惊喜,佛狸皇室子嗣单薄,在连星茗诞生之后,母后一直在积极备孕, 却多年无所出。连星茗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期待过能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 那便是三公主,亦或是三皇子。 这原本,应当是一个极大的惊喜的。 可现在宫殿内的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眼色,明明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欢快庆祝。 连星茗张了张嘴,强撑出笑容,习惯性行了个仙门的礼,“儿臣恭贺母后有喜。” 皇后顿了一下,担忧观察他的脸色,道:“星星,过来。” 连星茗没有动。 皇后脸色白了一瞬,继续道:“你父皇与我商议过后,希望这个孩子能由你来取名。” “……” 连星茗依旧没有靠近,垂着眼帘按部就班道:“皇姐因月得名,儿臣因晨星得名。接下来便应是金乌。若是个妹妹,便命名为连晴,若是个……弟弟,便命名为连曙,分别寓意雨过天晴、曙光乍现,母后认为如何?” “好,好!” 皇后连连点头,哪敢说个“不”字。 正想要再话话家常,连星茗却已经垂着眼睛躬身告退,转身大步走出皇后寝宫。 头也未回。 皇后一下子就愣了,哽咽捂住了面颊:“他在怨我!” 连玥忙安抚道:“星星一时接受不了罢了,他不是在怨您。” “可他以前若有什么不如意,定会冲到我怀中吵闹撒娇——他,他方才明明失落,却还是在笑。你看见他脸上的笑了吗?”皇后都不敢回忆连星茗方才的笑容。 桃花眼微微弯下,眼眶却通红,好陌生的笑,她从未见过连星茗这样对她笑过。 连玥叹气道:“星星只是长大了。” 皇后慌乱无措道:“他才去蓬莱仙岛修仙半年,如何长大?再怎么长大也是我的孩子啊。”连玥又安抚了数句,转身急忙追出,紧赶慢赶才终于在宫门前拦下正欲返程的连星茗。 “星星……你是不是,不开心?” 离家时宫门外青草丛丛,半年过去,青草飘黄,风吹便断。连星茗笑道:“方才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皇姐你替我向母后告个罪,日后若有机会,我再亲自来向母后请罪。” 连玥抿了下唇,“你不开心。” 连星茗道:“我并非不开心。皇室子嗣单薄,我身为二皇子却无法尽责守护佛狸,这是我的过错,至今想起仍然不能释怀。如今若有一位皇弟能够弥补我失责后的空缺,实乃大喜之事,对国对民都是福泽。” 连玥道:“也许是三皇妹。” 连星茗弯唇笑了笑,转过身调侃般轻笑眨眼:“那我便更应该要引颈自戮了。” 从那以后,连星茗便乖乖呆在蓬莱仙岛,再也没有三更半夜悄悄回过佛狸。 一年后,佛狸那边传来了举国欢庆的大喜消息—— 佛狸皇后诞下了三皇子,叫做连曙。 也就是当日,连星茗时隔一年才再一次踏进寒荷师叔的仙府,总算弹出了那首摇篮曲。 曲调优美动听,即便只是最、最基础的摇篮曲,在连星茗的手掌下仿佛也能奏响与旁人截然不同的韵味,立即与同阶弟子拉出了巨大差距。 “师叔,我的小长假该结束了。”他将那枚通行法器归还寒荷,长舒一口气疑惑笑道:“师叔为何要这样看我,您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寒荷目光隐隐带着忧虑,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并未多说什么,摸了摸他的脑袋。 “看来你心底的那个念头已经断了。”她道:“现如今,你的心总算是静下来。” 连星茗不是静心了,他是死心了。 听说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早熟许多,于是在蓬莱仙岛选仙当日,连玥看见遥遥远去的各色剑光时,便已经仙梦破碎。 连星茗要比她迟许多,直到三皇弟出生,他才恍然发觉于皇位于国家,自己已经毫无可能,也毫无作用。 为之奋斗了前半生的梦想,就这样以一个让他心力交瘁又无力抗衡的方式,寥寥落空。 他终于不再害怕每个月四次的学琴课程,也不再抗拒见到温柔亲和的寒荷师叔。 可他却再也不敢回到佛狸探亲。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鬼混过去。 转眼便是又三年。 寒荷师叔教会了他一个非常精妙的办法,那就是在逆境中善于欺骗自己——他不喜欢弹琴,但他觉得法琴好看,那他就一日复一日向自己灌输这个念头:我喜欢法琴的美丽,我喜欢琴修施法时的风雅飘渺,所以我才要弹琴。 骗着骗着,这件事好像变成了真的,他收集了五把漂亮的法琴,依次放置在傅寄秋做给他的柜子上,从上到下分别是…… 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五老婆、六老婆。 对此系统有一大堆牢骚要吐:[差生文具多。我跟你说过的东西好的不听,不好的全听进去了,让你给琴取名你直接弄个排名。] [哈哈。] [那你大老婆呢?] [大老婆的位置当然要留给本命法琴啊。] 系统道:[行,那你先留着。等你和我签约以后,我这边能给你提供一个新手福利,就是法琴荧惑,疯批美人自然要配备顶好的本命琴。] 连星茗报以微笑:[再好也婉拒。] 他从寒荷师叔仙府回居所的路上,碰见了不少蓬莱仙岛的门生,众人嘻嘻哈哈绕上来送给他一大堆历练时所得新鲜玩意儿。连星茗一一谢过,抱着一堆东西笑道“日后心境不稳便来找我,我弹些祥曲助你等修行”,众人连连讪笑摆手:“算了算了小师祖你创的全都是思乡祥曲,本来不想家的,每次一听你弹琴就开始想家。” 连星茗叹气笑道:“谁让思乡曲最简单呢,同一套模板直接往里套不同的减字谱,多方便?用来糊弄寒荷师叔最好啦。” “哈哈哈哈我定要将你这话告知寒荷师叔,小心她打你手板板!” 他看起来无懈可击。 总是带着散漫又恰到好处的轻笑,似乎对外界的事情完全不关心了,战乱、流离失所的人们,全部与他无关。 到后来就连裕和见到了他,也满意点头:“当初选你修仙,果然不错。” 一路微笑着同众人点头致意,返回居所时连星茗眼睛一亮:“阿檀!” 他眉开眼笑凑到傅寄秋面前,“你在等我下学吗?”见傅寄秋将手藏在身后,他便要绕到傅寄秋身后,去看他藏了什么东西。 傅寄秋道:“你不应叫我阿檀。” 连星茗假装没听见这句话,道:“你先给我看看你藏了什么,和我有关系嘛。” 傅寄秋凝神看他,眉宇微动:“无关。” 连星茗:“无关为何不给我看。” 傅寄秋抿了抿唇,道:“以后再给你看。”他耳根微红转身回了庭院。 连星茗看见他这种模样便觉得好玩、心里欢喜,傅寄秋在外总是板着一张脸,倒也不是严肃,而是脱离了红尘味的飘渺感。连星茗这几年经常逗他,一开始傅寄秋还会有些反应,后来像是习以为常,不再流露出情绪。 可上次历练之时他们途径一座村庄,里面有个六岁小姑娘总是缠着傅寄秋,叫他“阿檀”。一开始两人还以为小姑娘将傅寄秋误认成他人,后来才得知当地将“阿檀”比作容貌美好、风度潇洒的心仪之人。 也是对夫婿的爱称。 连星茗一方面是觉得此事过于好笑,另一方面也是抱了些隐秘难宣之于口的试探心思,有事没事便要调笑着唤他一声,逗逗他。 每一次他将这两个字辗转与唇/齿之间时,傅寄秋总会脸红,要么就是耳廓红透。于是连星茗便像是尝到了蜜一般的甜头,他不让他叫,那他偏偏要叫,早上叫晚上叫,何时何地都叫。 他有时候甚至还会在裕和仙长面前这样称呼傅寄秋,这是他在规矩森严的蓬莱仙岛之中,唯一能够畅笑开怀的莫大乐趣。 后方门庭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拉长音调:“阿檀——” 连星茗转过头。 白羿坐在台阶上冲他挥手,嬉笑道:“不娶何撩啊。” 连星茗走回去坐到他身边,两人都面对着傅寄秋的庭院。过了会儿连星茗叹气问:“你觉得师兄对我有意思吗?” 白羿:“噗咳咳咳咳咳!”他惊悚转头看过来,“你真喜欢少仙长啊?!” 连星茗道:“不然呢。” 白羿:“我以为你只是在逗他!” 连星茗一言难尽看他一眼,道:“你这个脑子是怎么当上小将军的。阿檀这种称呼自然不能随便叫,为何我不逗别人,偏要逗他。” 白羿没有回应后面那句话,反而得意仰起头:“我能当上小将军是因为我有个好爹!” 白羿问:“你真喜欢少仙长?” “嗯,就是不知道他怎么想。”连星茗点了点头,还以为白羿要为自己出谋划策,谁知道白羿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当即幸灾乐祸高高蹦了起来,看模样是要冲到傅寄秋院子里大喊一声:那谁谁谁,二殿下喜欢你! 连星茗也不急着拦他,转身冲屋子里喊了一声:“皇姐,白羿暗恋——” 白羿立即紧张捂住他的嘴巴,讪笑道:“二殿下,咱们谁也不要害谁。” 白羿暗恋皇姐这件事,连星茗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这事儿还是系统最先看出来的。皇姐自小被孤立,能够玩到一起的玩伴,无非就是连星茗以及白羿二人。 且白羿最早就提过让连星茗继承皇位后,千万不能老眼昏花给他瞎赐婚。 现在回过头想想,此子竟然早就深埋贼心了啊! 连玥背着行囊从屋子里步出,疑惑问:“星星方才喊皇姐了?” 连星茗正要张口,白羿一记眼刀飞了过来。 “……” 连星茗微笑道:“我是说我送你们一程。” 连玥疑惑看他们数眼,轻轻点了点头。 来到岛边。 船只已经备好。 连玥将行囊交给婢女,转身时看着连星茗欲言又止,最后道:“星星,母后与父皇很想念你。他们托我问,你何时回去看看他们。” 连星茗静默片刻,笑道:“三皇弟如今也该有三岁了吧?正是喧闹的时候,我不便回去打扰。” 连玥哑然道:“你回去,怎能叫打扰。” 连星茗笑着将她推上船,道:“皇姐的好意我心领啦,替我向父皇母后带个好。”他冲船夫挥手示意,这时候白羿突然一个急转身跑了回来,一句话没说搂住他的肩膀,重重抱了一下,还伸长手臂重拍他的后脑勺。 连星茗被打得后脑一疼,忙要推开,却怎么也推不开,他又不敢用灵力。 从前离别时都是连星茗恋恋不舍,近几年是连玥恋恋不舍,白羿此人一直都是一幅风风火火、嘻嘻哈哈急着想走的模样。 这还是第一次抱着他不撒手。 连星茗挑眉,笑道:“大胆!以下犯上,你这是小将军之位坐得太舒服,又想要全族抄家流放了?” 白羿抱着他,没给他看脸,声音依旧嬉笑:“嗐,沾点你身上的仙气,没准能沾点好运。” 连星茗微微一愣。 正要再说话,白羿却已经又猛地一个调头,头也不回窜上了甲板,大笑道:“走啦!” 层层叠叠的海浪淹没了船只的虚影,待船只慢入幽蓝深海的尽头,就再看不见了。春去秋来,海岛添霜,等到下一次连玥来看望连星茗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 这一次白羿没有来。 连星茗问白羿为何没有来。 连玥笑了笑,道:“他染上风寒了,如今躺在寝卧上起不来,星星可别笑话他。” 连星茗怎可能不笑话他,幸灾乐祸道:“真不知又去哪家酒楼连夜赌骰子了,武将竟染上风寒到卧床不起。皇姐这次回去时,替我和他说一声佩服、佩服。” 又过半年,白羿依旧没有来。 连玥这次则是道:“白羿小将军日前纵马摔落,腿骨折了根,无法出行。” 连星茗:“……” 又过半年,白羿还是没有来。 这一次连玥说了什么理由,连星茗几乎没有听清楚,他只是低着头轻轻“哦”了一声,从此再也没有再追问白羿的去向。 任凭外界如何风雨飘零、马革裹尸,诺大的蓬莱仙岛仿佛永远飘在凡界的顶上,置身事外,平和安宁。就像他们身边的幽蓝色大海,那些翻腾的白浪猝然淹没沙滩,将沙滩染成湿黑色,日复一日伴着潮起潮落,不为所动。 冥冥之中连星茗有一种预感—— 白羿去参战了。 连星茗开始练琴。 比从前更加努力,努力千百倍不止。 他的心中一直压抑着一股无法释怀的巨大不甘,像是有一个被捆住的人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嘶声尖叫,痛苦挣扎。被隔离在海岛之中,他无法得知战况,即便得知也毫无作用,因为他现在根本就插不上手。他只能将所有的清醒时间全部用来练琴,这样就没有空暇去想许多。 每日除了琴,还是琴。 一开始寒荷师叔还对他的突然奋进而欣慰,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寒荷师叔看他的眼神愈加无奈,像有什么话想说却不忍说出口。 连星茗微笑婉拒寒荷师叔的挽留与谈心,每一次上完课就回到居所练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的那股火气怎样都无法宣泄,他的修为日益增长,心底的火气却愈来愈大。 叫他喘不过气。 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割伤了自己手。 仿佛“呼哧——”一下子,那股火气猝然间顺着指尖的伤口倾泄而出,漫到琴弦铮铮响。 连星茗看了指尖红痕许久,抬起手缓慢将伤口按到了琴弦之上,重重用琴弦将伤口豁开。看着腥血潺潺而出,他竟一点儿不觉得疼。 反而觉得畅快淋漓,欣喜交加。 他好像发现了一个发泄的渠道。 他每日每夜都在练琴,故意将手割伤、故意将伤口豁开不让它痊愈。直到看到满手猩红青紫红肿遍布,他才会从胸腔中长长舒出一口气,十分满意地结束了今日的练琴修行。 从前是鬼混掉在蓬莱仙岛的修行日子,而今更是将生活过得乌七八糟,浑浑噩噩。在外依旧言笑晏晏,没有任何人看出来他有何不对劲,关上门时,连星茗面上的笑容霎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在无数个深夜暗自期待走向法琴。 砰—— 巨大的关门声。 连星茗恍然回头,才发现傅寄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院子里,也不知站了多久。 脸色难看至极。 连星茗认识傅寄秋以来,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般难看,忙站起身笑道:“怪我!我练琴练到忘记时间,天竟都要亮了。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休息了,那我之后注意一下……” 话还没有说完,傅寄秋就大步走来,攥住他的手腕拽着他往屋内走。 傅寄秋从来没有这般强硬过。 连星茗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真正生气,被这股剑修的磅礴气势压到不敢说话,低着头一路踉踉跄跄地跟了进去,心想以后要学一下隔音结界如何施设。 “坐下。”傅寄秋声音低沉,泛着嘶哑。 连星茗乖巧坐下,还在软声道:“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明天同寒荷师叔学习如何施展隔音结界,保证以后不会影响到你!”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完后傅寄秋的面色变得更差,清雅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他拿出药瓶,低头给连星茗的手掌上药,下颚绷紧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连星茗也安安静静。 过了会儿,傅寄秋问:“疼不疼。” 从前寒荷师叔假装打手板板时,连星茗回来后都大喊着疼,说最怕疼了。可如今却笑道:“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傅寄秋上完药后,握紧他的手,沉默许久才问:“怎样才能让你开心些?” 连星茗心里茫然,仰头道:“我现在每天都很开心啊,学琴也不难,长辈们和其他小弟子都对我很好,前些天我还和他们一起去玩叶子牌了呢。就连师父近来也说对我很满意,都没罚我去敬茶。我很开心啊。” 傅寄秋拿出绷带,将他的手指缠起。 连星茗抬手抖落绑带,哑然笑道:“你缠成这样,我这几天怎么弹琴。” 傅寄秋一言不发,将他的手重新缠起来。 连星茗便也不与他纠结了,大不了明日弹琴的时候再揭开就是了。他乖巧伸出手,哈哈笑着勾了勾食指道:“你看我这手,像不像白螃蟹?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手也缠成这样。” “……”傅寄秋却没有笑,目不转睛紧紧盯着他的指尖,眼尾泛着哀默的红。 *** 再一次见到白羿时,是镇远大将军的丧葬白事。 镇远大将军临危受命,接过圣旨于国家危难时出征,血战沙场数年,而今残肢归乡。 连星茗这一次有光明正大的返乡探亲缘由,临别前是傅寄秋送行。 “阿檀究竟藏了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呗。”连星茗抬手去摘他的储物戒,又在逗他。 傅寄秋收手,“还没弄好。” 连星茗哈哈笑了数声。 他其实知道傅寄秋藏了什么,以前不小心看到过。 ——还是那个历练时的小村庄,当地的女子将心仪之人比作“阿檀”,当地的男子同样也有回馈。相传他们那处的少年郎自出生时便能拿到一块山脉下挖出的浑浊玉髓,自小便一直挂在胸膛前,约莫十几年的体温温养,能够将玉髓中的浑浊尽数祛除,让其变为清澈。 在求亲那日,少年郎们便会取出这枚玉髓,将其赠给心爱的女子,听她们软言细语唤一声“阿檀”,温养了十几年的玉髓从此有了归处。 凡人温养要十几年,修士自然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若傅寄秋送他此物,是何种含义? 连星茗只是一想到,便觉得心跳加速,高兴雀跃得不行。 …… …… 惶惶然数年,连星茗在时隔四年以后,重新踏上了佛狸的土地。 这里已经与记忆中大不相同。 佛狸国一直以来都是彩帆飞扬,琼楼金阙。而今家家户户都挂着白布条,每一片扬起的布条,似乎都在彰显着一位再也无法归家的将士,似乎都在彰显着一个家庭的破碎。 镇远将军府邸亦是如此。 白布萧条,门可罗雀。 连星茗踏着一地黄纸钱走进去,礼堂内跪着一名身穿丧服、身材高挑的青年,正是白羿。 听见脚步声他也未回头,直到连星茗出声,白羿才缓缓转过了头,牵强勾了勾唇角。 “二殿下。” 连星茗走过去,默不作声上了一注香,问道:“怎么回事。” 白羿张了张嘴巴,又闭紧。 许久后才故作轻松耸肩开口:“能怎么回事啊,打不过人家呗。我和我爹过峡谷的时候,两边滚下来巨石,你说说,这谁能反应得过来?我只记得我当时一直在躲,一直在跑,等我跑到林子里等到救兵后,回去找时只找到了我爹的一半尸首,还有另一半被石头压碎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连星茗这才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出了不少,身材也健硕许多,哪儿还有从前不学无术的模样?现在俨然已经是一位身经百战的俊朗英勇小将军。 “看来以后不能问人家知不知道我爹是谁了。”白羿拍了拍连星茗的肩膀,反过来扯唇安慰:“战场上生死一瞬,稀松平常,我爹说过这是迟早的事情,在他身边听得久了,真面临时好像就没有那般伤感痛心了。你也不必这种惨白脸色,走,好久不见不得喝点?” 还喝。 连星茗转头看了眼镇远将军的牌位,无奈转身跟上。他们去的还是上次款待傅寄秋的那家酒楼,如今战事焦灼,许多酒楼都已经倒了,还有年轻人接到征兵令随军出征,从前热热闹闹的酒楼,如今一片冷清萧条。 在楼下,他们遇到了当年那位出老千庄家。 那人应当不是来起小赌桌的,只是路过此地,看见白羿时却突然神色激动前冲数步。 连星茗以为时隔数年他还记仇,眉头微皱正要出手拦,那庄家却猛地往下一跪,痛哭流涕道:“白羿将军!顺蓟林坝失守之事可是真的?我——我家小女儿远嫁此地,年前每逢月末便遣人来给我送封信,年后再无音讯!” 白羿面色微僵。 他越过连星茗,单只手臂扶起庄家,脸色微白低头道:“是真的。顺蓟林坝失守已经三月有余,漠北大军进驻……”话还没有说完,庄家已经泣不成声,险些要软倒在地。 待庄家离开后,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静默站在酒楼前。 也没有心思再喝酒了。 白羿转面看向街道,轻声道:“漠北大军进驻,奸/淫抢掠。二殿下,你幸亏是去修仙了,你若也跟着参军,是见不得那种场面的。” 连星茗心脏一阵痉挛,疼到他手脚冰凉,重重抿唇低下了头。 嗒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当街纵马从街道上掠过,又紧急扯住缰绳下马,冲到白羿面前单膝跪地行礼,声音发紧道:“白小将军,边关告急!咱们需要提前启程了!” 白羿面色一紧,几乎像是条件反射般要几大步跨上马。往前走出几步,他才想起来回头,大步走回来语速极快道:“二殿下,你帮我把这个东西给崇宁长公主。”他摸了摸后脑勺嘻嘻哈哈笑了,有那么一瞬间眉宇中流露从前的不学无术模样,声音却沉稳许多,“是边关那边的乡村药方,听说能祛胎记。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我给带回来了,你帮我给长公主。” 连星茗点头,“一定带到。” 白羿没有动,眼眶微红看着连星茗。 连星茗抬头,也没有动。 后方传来焦急的催促声。 连星茗从很早以前就看出白羿暗恋皇姐,同样的,他从很早以前也看出皇姐对白羿有意。这两人中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却怎么也不愿意捅破,连星茗问:“你可有什么话留给皇姐?” 白羿摇头:“没有。” 连星茗愣了,不甘问:“你可知你这一去就是数年不再见。你真的没有什么话留给皇姐?” 白羿似乎看出来他想要说什么,叹气道:“二殿下,在身为白羿与连玥的前提下,我们首先是将军与公主,是在国家危难之时,最需要站出来承担责任的人。” “……” 仿佛天边突然降下一记闷雷,狠狠地击在了连星茗的头顶。 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再一次升腾而起,连星茗将手掩在袖袍之中,不断用拇指的指甲掐着指腹伤痕,将其用力抠开。 指尖的剧痛仿佛才能镇住心尖的刺痛。 ——他也想承担责任,想要并肩作战,可他现在已经没有去承担责任的资格了。 明明白羿此言并非嘲讽,可连星茗就是面上发烫,羞愧到不敢与其对视。 “二殿下?” 白羿微微弯下腰,将脸凑到连星茗的眼前,像从前无数次那般嬉笑道:“好好修仙,待我凯旋,便又是一记丰功伟绩。就更功高震主咯,届时等着你将我全族抄家流放。” 连星茗失笑:“行,等你回来我把你抄家流放。日后在矿洞里挖石头时,可不要骂我。” 白羿大笑着挥了挥手,翻身上马。 马蹄声起,他的身形逐渐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身上的白色丧服随风而起,兜帽被风霜刮下,渐行渐远,背影变得愈加模糊。 这一去,从此再无回头路。 连星茗不知道为什么,鼻尖突然一酸,待他将眼泪用力眨去时,已经看不见发小了。 他感觉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一个一个,缓慢从他的身边离去、消失。 只有他被留在了在原地。 走回皇宫的路好长啊。 比以前要长许多,慢许多。 自打三皇弟降生以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父皇和母后了,此次前来也并未提前通知。用系统的话来说,他也算是一路刷脸进的皇宫,进的母后的寝宫,还未靠近,里面便有争执声。 他听见父皇母后在吵婚约的事情。 什么婚约? 皇姐要和亲了吗? 连星茗伸手搭在门框上,蹙眉以眼神喝止周边宫人通传,静悄悄在屋外听着。 大约半刻钟后,他缓慢放下了手掌。 竟松了一口气,低头闷闷笑了。 “……”两侧宫人焦汗淋漓,不住抬袖擦拭额前的细汗,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皇姐和亲,是你的娃娃亲。]系统问:[签约吗?] [婉拒。] [那你现在想怎么办?我看你父皇母后好像也很不愿意,你可以拒绝的。] 连星茗苍白抿了下唇。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系统也不知道,也许是皇城街道上挂满了的丧布,又也许是白羿翻身上马赶赴边关时的那一幕,又也许是庄家软在地上泪流满面的绝望模样。 又也许,是那一枚让他心心念念数日的玉髓。 他足足在门前停顿了接近半个小时,幻象外的裴子烨焦切想要得知他此时的想法,却只感觉到身临其境的、死水般的缄默心情。 他甚至想让连星茗立即转身离开! 他不想连星茗是在这种极端情况下,点头答应他们二人的联姻婚约!那这个婚约算什么? 那他裴子烨又算什么? 是你愧疚于母国之下的无奈选择,还是横插在你与你师兄之间的第三人? 不要,不要答应!! 裴子烨在心中不住嘶吼,想要挣扎逃离幻象。他当年就早已经知道连星茗对他无意,之后的相处,他们之间即便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又怎知连星茗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容? 可若当年是在这种极端情况下,连星茗松口答应,那裴子烨便心知肚明。 莫要说一丝一毫的动容了,连星茗不厌弃他便已经是奇迹! 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算是煎熬,直至落满冬霜的枯叶飘进廊中,残忍磨灭掉心中的最后一丝期盼。裴子烨感受到连星茗松了松肩膀,弯起了唇角,轻轻推开了这扇门。 血迹沾到了门框上,猩红刺目。 “父皇母后不必再为此事争执。” 连星茗迎上屋内两人惊愕看过来的视线,笑得成熟而懂事,漂亮的桃花眼中没有一丝阴霾。 “这桩亲事,我连摇光认下了。” 第三十一章 从寝宫出来时, 连星茗专程去找了一趟连玥,将白羿带来的土药方交给连玥。 连玥眼眶微红看了手中药方许久,轻声道:“星星,他是身穿丧服赶赴边关的么。” 连星茗抿唇, 声音沙哑。 “是。” 连玥面色发白深深闭了下眼, 再睁眼时妥善将药方收好, 温柔笑着转面看向远处的摘星阁,“自从你离开后,再也没有人搀扶皇姐上摘星阁了。” 连星茗道:“以后让三皇弟搀你上去。” 连玥“噗”一下笑出声来,转面道:“星星每次醋起来,都让皇姐猝不及防。” 连星茗道:“都是弟弟有什么不同。” 连玥笑道:“自然是不同的, 星星只有一个,是皇姐独一无二的小星星。” “……” 连星茗扯唇笑了笑。 这时候宫人焦急前来通传, 说三皇子厌学,又躲起来了。连星茗听之惊奇,莫名道:“四岁的小孩学什么东西, 能让他厌学?” 连玥抿了抿唇,长叹一口气,“吩咐下去不必再找了,我知晓三皇弟在哪儿。” 宫人连声应是,恭敬告退。 他们来到了金銮殿前,这里是父皇与大臣们上早朝的地方。如今是正午时分, 殿前有御林军严加驻守,连玥拿出令牌越过宫中防备线,径直朝着金銮殿后走去。 看她这个行进方向,连星茗大概也清楚三皇弟躲在哪儿了。 金銮殿后有一处假山流水桥,桥下有中空之地, 若不浸入流水中很难发现此处别有洞天——他和白羿年幼不懂事时经常会躲在里面偷笑,看着宫人在外焦急寻找,每一次都皇姐找到他们。 连玥探身,小声喊:“三皇弟?” 连星茗惊诧偏眸看她。 以往皇姐叫他时,都是叫“星星”,从来没有叫过“二皇弟”这种比较生疏的称呼。见连玥提起裙摆要下水,这可是冬天啊,皇姐这个身子骨入水恐会生病,连星茗跃入湖中靴底轻点湖面,从桥洞下拽起一人后领口,返回地上。 又松开手。 那小孩“噗通”一下子坐在地上,身上湿漉漉,愣头愣脑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自然是三皇子连曙。 连星茗的长相肖母,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一颦一笑都像沾血的红梅般勾魂摄魄。连玥的长相肖父,姿容平平无奇,只一双眼睛柔和清澈。而连曙的长相,则更像是父母双方结合,白白净净,圆嘟嘟的像年画娃娃般可爱。 连玥道:“三皇弟,快来见过你皇兄。你的名字还是他取的呢。” 连曙脸庞霎时红透,好奇偷偷看着连星茗,才反应过来,爬起来行礼。 连星茗微笑道:“不必了。”他看向连曙的眼神显得很亲和,却又实在疏离,退后一步避开这礼,转眼道:“我得回蓬莱仙岛了。” 连玥一愣,“不再歇几日吗?” 连星茗摇头道:“探亲假只有四天,来回就已经耗去不少时间。”说罢他行了个礼,转身要走,连玥连忙跟上,“我送送你。” 她转身吩咐宫人,有眼色的宫人们立即将连曙裹上狐裘,抱起来。连曙看着两人有说有笑远去的背影,脸色发白低声道:“嬷嬷,为什么皇姐与皇兄好像都不喜我?父皇与母后也对我从无笑脸。” “时局使然,这不是您的过错。” 嬷嬷恭敬道:“三殿下,今日的兵书还未看完,您该去书阁了。” …… …… 连星茗这次返乡,又有不少新的感悟,从前他会将许多时间消耗在皇宫中。这一次他特地赶早返程,并未乘坐修仙法器,而是借用人界的租赁马匹一路赶回,近距离观察民情。 一路萧条。 即便此处远离边关,可民众受战事所累,依旧惴惴不安,最明显的就是因战事而飙升的物价,导致许多人都吃不饱穿不暖。 连星茗将身上所携带的一切财物尽数当卖,从前在酒楼下小赌桌舍不得拿出作押注的玉佩,同样也被当卖,换了不少米油,沿路分发给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们。 越临近蓬莱仙岛,他心中便越艰涩。 仙岛海滩上。 海面飘着浮冰,寒霜渗入大海。 遥遥可见有谪仙之影立于前方,白袍若裹上银霜,傅寄秋的肩头蓄起了一层薄薄的雪霜,也不知道在此等候了多长时间。连星茗临近海岛时从通行法器上跃下,靴底距离冰面有一小段距离,踏着冰面缓缓走了过去。 傅寄秋抬步迎上来。 “冷不冷。” 连星茗修仙四年有余,早就能够以灵气护体,再察觉不到四季更迭。他笑道:“不冷。倒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想等你回来。”傅寄秋牵起他的手腕,将他扶下冰面,问:“见到白羿了?” 连星茗点了点头,笑道:“我说他怎么好几年不来看我,原来是去参军了。参军好啊,参军好,正好磨练掉他一身富家子弟的毛病。” 两人一路无话走回庭院,一路上傅寄秋都欲言又止,几次想要开口说话。 连星茗目不斜视。 等站到了庭院前,他都要推门进去时,傅寄秋喊住了他,耳根微红看向旁侧。 “我有东西想要给你。” 见傅寄秋转动储物戒,连星茗抿了下唇,开口:“师兄。” 傅寄秋动作一顿,偏眸看来。 自从那一次历练之后,连星茗便总是要调笑着唤他“阿檀”,已经很久没有听他叫过师兄了。傅寄秋放下手,微微俯下身耐心:“嗯?” 连星茗不看他,垂着眼帘看着地面。 “我知道你要给我什么。” “……” “从前总是叫师兄阿檀,是摇光不懂事,觉着好玩便乱叫了。许让师兄误会了,谢过师兄好意,你要给的东西我不能收。”连星茗依然盯着地面,唇角绷紧道:“不太合适。” 傅寄秋呼吸都滞住了,许久他才出声,声音泛着嘶哑:“……不太合适,是何意?” 连星茗道:“就是,不合适。” 傅寄秋将身形俯得更低,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连星茗停顿许久,抬眸时眼角弯弯,与他对视笑道:“师兄,我订亲了。” 距离这样近,能够明显看见傅寄秋瞳孔紧缩了一瞬,脸色也惨白。连星茗不敢再多看他,转身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门合上。 漫天薄雪落在了傅寄秋的眉梢上,他紧紧抿着唇,手心死死攥着那枚清澈的玉髓。 不知道多长时间后,腥血顺着玉髓滴落在白雪中,他在连星茗的院门前站了足足一夜,最后已然被玉髓锋利的边缘刺到满手猩红,松手时玉髓化为粉尘,坠入血洼中。 这座庭院设置有隔音结界,从外面听,里面一片寂静。殊不知铮铮琴音同样响了彻夜,直到天明时,连星茗才静默垂下了遍布伤痕的手掌。 从那一天开始,连星茗似乎在有意无意躲着傅寄秋。 傅寄秋曾经在寒荷师叔的仙府前找他,却被寒荷师叔告知他已经从后门离开。傅寄秋也曾在晨省时同他说话,引来后方弟子们一阵惊奇的窥视,连星茗却哈哈笑着提醒:“师兄,你身为少仙长,不应与任何人过于亲近。” 明明就住在对面,却犹如隔着天涯海角,白日找不见夜晚不能见,咫尺天涯。 连星茗对他的态度明明与从前无异,可骤然减少的见面次数,却让傅寄秋恍然失措。 再见到单独连星茗时,竟已是两年后。 是在神庙。 神庙里遍布水洼,明显是有人来过的痕迹,连星茗一拍脑门,正色笑道:“没有人来啊,噢——刚刚跑来一只落水狗,到处窜,窜得满地都是雨水。唉!” 窗外传来异样响动。 傅寄秋偏眸看去,看见窗台被抬起了一角,露出冼剑宗门派弟子的服饰。 佛狸与大燕联姻之事举世皆知,人们弹冠相庆,仿佛这一则婚约就能够迅速了结战火纷飞。而连星茗那一位从小便指腹为婚的未婚道侣,便是大燕义子、冼剑宗掌门单传裴子烨。 傅寄秋虽说“师父让我给你送药”,实则是自己想要送药。而在他去拿药的时候,连星茗与裴子烨已经见过面了,就在刚刚。 许是他盯着窗台的时间过于长,连星茗抬步绕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看向那地的视线。 “……” 天外的雨似乎比平日格外粘稠,才会导致心情这般酸涩,这般失措难耐。 傅寄秋收回目光,道:“联姻之事。” “大燕的拟婚书已经送至蓬莱仙岛,联姻之事,你……你如何想?” 连星茗知道傅寄秋为何要这样问,也知道傅寄秋想听见怎样的回答,可他给不了。 他哈哈一笑,故作轻松跳到祭台上,这话是说给傅寄秋听,也是说给窗外的裴子烨听,更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如何想?到日子就成婚呗。我若借蓬莱仙岛之威退婚,这桩婚约便会落到我皇姐的头上,那她一辈子的幸福可就葬送了。” “你的人生就能随意葬送?” 傅寄秋脸上的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薄唇几近抿成一条线。 连星茗机械嚼了嚼口中桃肉,沉默片刻才笑说:“不是我就是皇姐,不是皇姐也会是其他人,总归有人要作出牺牲。若是人人都高高挂起事不关己,战乱何时才能平息?再说了,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尚不能全尸还乡,我一纸婚书便能让千万人不必上战场,比起他们牺牲性命,我就和人成个亲,算得了什么。” 他耸肩说玩笑话: “为了佛狸,就算成亲对象是个被雨淋成丑狗的硬邦邦男儿郎,届时大红灯笼高高挂,红烛一吹,我也能当那是个娇滴滴的美娇娘。” 窗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裴子烨像是离开了。 连星茗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让傅寄秋看见裴子烨。 现在神庙中,真的只有他们二人了。 傅寄秋缓缓垂下了持有药瓶的手掌,缓了许久才道:“那你对我……之前……” 连星茗唇边的笑意稍稍僵硬一瞬,他再一次将手隐没入袖袍之中,指甲重重抠着指腹的伤痕,抬眸时他软声笑道:“师兄,我不喜欢你的。我之前只是不懂事在同你开玩笑,和谁成亲不是成亲?若能将我的亲事利益最大化,那我愿意。感情这种事情你知道的,很多都只是将就,相处的时日长了,便也慢慢能够培养出来。” “……” 傅寄秋静默片刻,抬起步子走近他。 连星茗看他过来,就准备从祭台上跳下去,哪知傅寄秋攥住了他的手腕,薄唇紧抿另一只手臂撑在了他的大腿外侧,俯身靠近。 “……!” 两人都是青少年,正是血气方刚最会想入非非的年龄,连星茗已经接近两年没有与傅寄秋说过闲话,更没有过任何逾矩之行。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傅寄秋掌心的温度有多炽热,而今忆及时心底又多了许多不一样的异样心思。 距离缓慢缩短。 独属于傅寄秋的高山雪般冷意迅速包裹住他,可剑修的体热又足以让人冰火两重天。与他身上的花果熏香味抵死相缠,连星茗心跳不可抗拒地加快,几乎要从嗓子眼中跳出来。 他眼看着傅寄秋逼近,理智上让他远离,他如今有婚约在身,这并不合规矩,可身体却动弹不得,只咽了下唾沫紧张眨眼保持微笑。 傅寄秋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眼睛,几乎要看到他的眼底最深处去,连星茗不知道自己表现如何,但很快他就看见傅寄秋脸色苍白,自嘲转开了视线,退后半步牵起了他的手掌。 “是我会错意。” 傅寄秋垂眼为他上药,道:“不喜欢我便算了,不要抠弄指腹的伤处。” 连星茗哑然低头看,才恍然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在抠伤口,掌心已经惨不忍睹。 腥血遍布。 他后知后觉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傅寄秋帮他上好药后,收回了手掌再一次退后半步,保持合适的距离道:“我会向师父禀明修行不顺,另择仙岛一处开辟仙府……” 连星茗听到这里,才明白傅寄秋是什么意思。 他愣愣抬起头,心尖突兀刺痛。 ——傅寄秋要从他的对面搬离了? 对面一时无声,傅寄秋停顿许久,才声音沙哑开口:“修行一事并非一蹴而就,练琴也需劳逸结合,日后我无法随时随地看着你,你……”连星茗在等他的后话,傅寄秋却像是说不下去了,冲他轻轻颔首,脸色苍白就欲转身离开。 他转身之时墨发倏然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凌乱的弧度,落下时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连星茗的心中一并抽出。 连星茗一下子跳了起来,疾走数步冲上去抓住傅寄秋的袖摆,将他拉停。 傅寄秋身形骤然顿住,偏眸看过来。 连星茗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慌忙之际下意识做了什么——他有婚约在身,不能再耽误傅寄秋的感情,不然对于他们三人都是莫大折辱。 可他就是不想松开手。 越知道这样做不对,他心里就越着急,手就攥得越紧,很快指腹上刚止血的伤痕再一次渗出了鲜红的血,染上傅寄秋洁白的仙袍,像是在一不染尘处落了点点艳红脏污的梅。 不能说……千万不要挽留! 连星茗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咬紧牙关到最后下颚处都有疼痛感,很快就急得眼角落满了红意,他这两年从未与傅寄秋单独相处过,可是他每一天清晨都会悄悄凑到门边,看傅寄秋从对面庭院走出来,又在他的门前停留。 目送傅寄秋离开。 若傅寄秋搬离,他就再也看不见这人了——比起这一点更让他感觉难受的是,傅寄秋搬离,好似便也从他的人生中搬离,他们从此再无瓜葛,只是仙门当中最、最普通的师兄弟关系,他对于傅寄秋来说和其他人并无不同。 “你能不能不要……” 连星茗停下,没再继续这话。 缓缓松开了手掌,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笑道:“也好。裴子烨这人看起来执拗得很,他估计还要再来找我,届时许会惊扰师兄歇息。你若搬走,便搬远些吧。” 说话时眼眶却红透,还浸了湿意。 “……” 连星茗不知道傅寄秋现在是什么表情,他一直紧紧盯着地面,竖起耳朵听前面的声音。他听到了脚步声,却不是往外走,而是走到了他的面前,傅寄秋一言不发牵起他用力抠弄伤痕的手,一点一点抚平他的五指。 “别哭。” 傅寄秋的声音清冽,在寂静夜色中带着不符合少仙长身份的温柔,他轻轻捏了捏连星茗的指尖,低声哄道:“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想不想让我搬走?” 第三十二章[7k营养液加更] 连星茗没有回答, 只是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紧紧抿着下唇。 第二日,傅寄秋没有搬走。 几乎每隔两三天,连星茗的庭院便会有一人偷偷跃入, 隔音结界阻隔里其内的所有声音。 剑修对于另一个剑修的存在会格外敏感。傅寄秋晨省时, 会感受到对面庭院有陌生的剑气, 返回居所时,也能嗅到有陌生剑修留下的霸道气息,像是在大张旗鼓圈地界。 那个人有时在连星茗的院中待上半夜,有时则是待下半夜,有时甚至是一整夜。 这对于未婚准道侣, 应是寻常之举。 这日,傅寄秋练剑而归, 恰好撞见裴子烨在外墙抓耳挠腮,脸色涨红低头整理仪表。 他顿住脚步,沉默在远处看。 大约一刻钟后, 裴子烨才翻墙而入,隔音结界有一瞬的缺漏,里面传来连星茗无奈的骂声:“裴少侠,下次能不能走门。” 裴子烨大笑应声道:“你管我,我爱走哪儿就走哪儿!” 话音刚落,隔音结界重新合上, 里面重新变得寂静。 傅寄秋神色冷凝若结上冰霜,盯着那处院落静立许久,才紧攥绛河转身进屋。 第二日晨省。 连星茗迟到了。 他来的时候众多门生皆已落座,却都悄然无声,在他经过时又都抓心挠肝好奇看着他。连星茗心感莫名, 径直走到傅寄秋的邻座坐下。 不一会儿,便有相熟的弟子凑上前来,低声掩唇问:“小摇光,你听说近日的传闻了吗?” 这还真是个怪事。 以前连星茗与傅寄秋待在一起时,几乎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连星茗微笑道:“没有。什么传闻?” “外界战事吃紧,佛狸和大燕的一纸盟约终是成不了定数——不过你不是和冼剑宗那位订亲了嘛?现在都在传佛狸想要悔婚,好多人都在担心你若悔婚,那两国盟约名存实亡。”那弟子小声道:“我此次探亲回到大燕,家里人得知你是我的师祖,都求我来问问你是不是真的想悔婚?若真如此,他们提前得知也好作打算。” 连星茗:“……” 乱世当中人心惶惶,传出各种离奇的传言屡见不鲜。 他回头向后看。 一众小弟子们心思根本就不在晨省上,众人家中都遭逢战乱之累,比平日里浮躁许多。眼下都竖起耳朵紧张盯着他,像生怕他要悔婚。 连星茗摇头笑道:“这个传闻是假的,母后已经在挑选良辰吉日,想必不久后就会成婚。” 话一出,后方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前来询问的那名弟子也拍了拍胸脯,哈哈笑道:“幸好,幸好。你不知道外面现在传得有多乱,一会儿说你与大燕的裴子烨情投意合,一会儿又说你们双方并不承认这桩婚事。过了几日呢,又都传裴子烨成日往蓬莱仙岛跑,可你心中已经另有所属,并不欢喜他前来。” “我并未心中另有所属。” 连星茗牵强弯了弯唇角,“啊”了一声道:“你们日后返乡探亲之时,可以对家里人说一声不必惶恐。既是联姻,那摇光自然会尽到应尽的责任,不可能会悔婚。” “好的,好的。” 众人笑着应是,私下却依然不安。 晨省时一片安静,不复从前的热热闹闹。 他们这位年轻小师祖啊,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唇角处总是带着散漫的轻笑,因此他方才所说的话听起来特别像在打太极。众人家中皆有年轻小辈去参战,而今生死不知,若佛狸与大燕的盟约破碎,可想而知家中情况会更加糟糕。 未来的不确定性让他们夙兴夜寐,惶恐之余满是忧虑。 连星茗从后方收回视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蓬莱仙岛的小辈弟子们也算是凡界的一个缩影,修仙者们尚且如此,那些正在经历战乱的普通人又该有多害怕? 晨省在一片缄默中度过。 傅寄秋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连星茗也没有与他搭话。 他们相隔的距离十分近,却安安静静坐了一整个早上,各自垂眼死寂看着红木书案。待晨省结束时,众人都准备走,连星茗突然站起身。 “诸位,我有话想要说。” 傅寄秋身形微顿,视线随之偏过来。 连星茗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漂亮桃花眼的浸润晨曦光泽,像极沉浸在恋爱中的甜蜜少年郎,他轻眨眼冲后方笑道:“日后各位看见大燕的裴子烨时,还请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当作没有看见他。不要阻拦他来找我。” “……” 有人颤声问:“为、为什么?” 连星茗笑道:“你爹你娘在一起谈情说爱时,你也会上前打扰吗?” “!!!”一众哗然。 众人惊奇又兴奋,“你真喜欢他啊?!” 连星茗弯唇笑,没有否认。 “如此一说,你们还真是天赐良缘!” “哈哈哈哈我原本还觉得小师祖你有些惨,没想到闹笑话的人竟是我自己!” “太好了太好了!我定将此时与家中父母说,此桩婚约当真是天雷也打不动了哈哈哈哈……” 众人笑着上前围拢连星茗,簇拥着他向外走,好奇追问许多他们间的细节。连星茗浅笑着一一回应,一片喜大普奔的热闹之中,他穿过人海缝隙,回眸向室内看了一眼。 晨光的剪影打在红木书案上,在上面留下点点亮黄色的光斑。 傅寄秋背脊笔直并未回头,墨发垂落,背影像是高山上一株落雪青竹般孤寂。 “小师祖!再同我说说裴子烨为人如何。”有人挡住了他的视线,连星茗便再看不见了。 喧闹中,系统道:[我为我之前说你装晕时演技不好道歉……你这个演技来演疯批美人已经绰绰有余了……] [嗯。] 系统干巴巴建议道:[要是实在不甘心,要不你以后见机行事出个轨吧?] 连星茗哑然,摇头心道:[你还真是语出惊人,我谢谢你。] 系统讪笑:[那算了,我也就只是口嗨一下。不过你师兄这边,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连星茗举步向前走,微笑与旁人交谈,眼底却宛若一潭死水般沉静。 [也许我和他真的没有缘分吧。] …… …… 连星茗喜欢上了晒太阳。 在弹琴之余,他会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将脚翘到庭院中的石桌上,黑靴踏着石桌边缘,踩着躺椅轻晃悠。裴子烨说过他的姿势像一只歪七八扭的小猫,就差在后面插根猫尾巴了。 连星茗也不介意他这样说。 这日,裴子烨又从庭院外翻了进来,宽肩窄腰高马尾,一身风尘仆仆之状。 连星茗睁开一只眼笑道:“你们冼剑宗不是正在弄门派大比嘛,蓬莱仙岛好些剑修都去了,你这个东道主怎么有空来这里?” 裴子烨道:“脚挪开。” 连星茗将脚放下,“做什么?” 裴子烨抬手一扬,桌面上顿时多了好些新鲜食材。他道:“燕王妃听说你当年辟谷的时候,特别馋佛狸的家乡菜。她教了我几道,死命让我来做给你吃。”顿了顿,他脸红强调:“是她非要让我来的,不是我自己要来啊。” 连星茗道:“你都说了那是当年。我如今已经辟谷,对于口腹之欲看得不太……” 裴子烨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下后脑勺,憋气道:“你就说吃不吃就是了!” 连星茗失笑:“吃,我吃。开心了吗?” 裴子烨兴冲冲跑进了小厨房。 连星茗则是继续晒太阳,没一会儿他就坐不住了,庭院中的小厨房从未使用过,只是个为了顺应风水而建造的摆设。里面时而“轰隆隆”,时而“啪咚咚”,连星茗忍无可忍站起走近道:“裴少侠,你是做菜还是炸厨房?” 裴子烨满脸油烟乌黑,在燃烧的火苗面前向他震惊看来,“锅底为什么会自己烧起来了?” 连星茗:“……我也不知道。” 裴子烨继续震惊:“我怎么灭火?” 连星茗不太确定道:“用水灭吧。” 裴子烨从缸里舀水,浇入锅中,里头“噗”一下子,火苗顿时上窜数寸不止。 裴子烨:“……” 连星茗:“……” 裴子烨转头看来:“你不是说用水吗?” 连星茗:“我也是乱说的。” 系统都快被他俩急死了,[你们两个皇子做什么饭,不会做别瞎弄啊。快把锅盖盖上,再不盖你这座小厨房别想要了!] 连星茗快步上前,冒着火盖上锅盖。 火苗才歇下。 片刻后掀开锅盖一看,可怜的新鲜食材门全部糊在了锅底,成为一个一个焦黑的“煤炭”。裴子烨满脸郁闷道:“我下次再重新给你做。” “裴少侠行行好,你就别再折腾我的小院子了。”连星茗扶额,偏头看他一眼道:“冼剑宗门派大比,你这个掌门亲传不参加真的好吗?” “翘都翘了,你话许多。” 裴子烨不在意道:“你以为我们冼剑宗跟你们蓬莱仙岛一样严啊?我不想参加我师父也没有办法,他总不能按着我的头让我去参加。” 连星茗道:“可你参加的话,即便不是第一也能够前三……”见裴子烨危险看过来,连星茗从善如流改口道:“必定是第一!这可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你不参加,就只是特地跑过来给我做菜吃?” 裴子烨涨红脸,突然紧张:“什么特地?你少自作多情,我都说了是燕王妃逼着我来的,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连星茗笑道:“好吧。” 他转回身躺到躺椅上,道:“只怕日后世人要传裴少侠翘掉门派大比,专门来为我洗手作调羹。唉!身上的黑锅又多了一个啊!” 裴子烨跟着他走,很快也坐到石桌上,曲起一只腿往嘴巴里插了根稻草,道:“你对面住的是谁?” 连星茗微顿,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能问?” “能问,但你为什么要问。” 裴子烨道:“我好奇啊。每次来找你对面总是大门紧闭,那座院子真的住了人吗?” “住了。” “谁啊?” “……” 连星茗闭上眼睛晒太阳,没说话。 裴子烨也是随口一问,见他眼睛都闭上了,不爽蹬了下躺椅,“和你说话呢。” 连星茗懒洋洋道:“困啦。” 裴子烨好笑道:“你昨晚去做贼了?对了!上次你说你不小心打伤了你师兄,怎么回事?” 连星茗半月前练琴时隐隐有入魔征兆,若非傅寄秋破来结界为他护法,连星茗没准都要暴毙当场了。可四下飞掠的暴躁琴音还是不小心割伤了傅寄秋的手腕,为此,师父罚收缴他的五把法琴,交给傅寄秋看管。 傅寄秋见他闷闷不乐,便也将绛河交到他的手中,以作抵押。 如今法琴与剑均已物归原主。 裴子烨上次看见了他抱着绛河的模样,这些天一直耿耿于怀着这件事——一般来说,剑修的本命剑是碰都不会给别人碰的,更别提直接给人了。 想起来便觉得很不对劲。 连星茗含糊道:“就是上次和你说的那样。师兄不许我练琴,争执的时候我不小心打伤了他。”因此事,众人都传他与傅寄秋不合。 其实哪里有什么不合啊,只不过是交流比以往要少许多罢了。 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没有缘分吧。 正说着,屋外传来焦急的拍门声,有小弟子在外大声唤道:“摇光师祖!摇光师祖!” 裴子烨:“……噗。” 连星茗起身解释道:“我辈分高。” 裴子烨则是道:“那等咱俩成婚后,我的辈分不也要平地起高楼,一跃而上?” “对啊,比你师父都高。” 连星茗摆了摆手,神色一派从容。 打开门。 那名小弟子额间还有细汗,急匆匆说:“摇光小师祖,佛狸信使快马加鞭送来信件,让你赶紧回去!” “……” 连星茗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会是因为佛狸的事情来找他。 他在蓬莱仙岛住了七年,从十岁到十七岁,往往都是皇姐来看他。父皇母后知道他修行辛苦,也不敢无事打扰。 这还是第一次送信让他回去。 而且还是“赶紧”回去。 “信中可说了因何事?”连星茗连忙问。 小弟子茫然摇头说:“没有说,只是让你赶紧回去。越快越好,要尽快。” 连星茗点了点头,道:“多谢,我这就启程。”他往回走去拿法琴,裴子烨在石桌上愣愣看着他,突然反应过来道:“我和你一起?” 连星茗笑道:“不必了。” 说罢转身就往屋外走,裴子烨站起身跟出去时,竟已经瞧不见这人的身影了。 “有这么着急嘛。”裴子烨莫名挠了挠头,嘟囔道:“每次都说更深露重让我路上小心,这次没听见,还真有点不习惯。” *** 连星茗乘坐出行法器,直直降落在金銮殿前,引起宫中守卫一阵惶恐。宫人激动道:“二殿下回来啦!二殿下回来啦!” 连星茗拦住她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宫人却像不敢说,惶恐摇头道:“这……奴婢这就去请长公主殿下,她等候您已久。” “好。” 连星茗点头,在金銮殿前等候。 他蹙眉看向周围,宫中人影匆匆,每个人都像是有什么事情急着去做,见到他只慌张行礼随即快步离去,像是怕被他拦下问询。每一张脸在夜幕下都惨白,似乎愁云惨淡。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不敢同他说? 惶惶然间,连星茗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一会儿,侧方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连星茗偏头一看,只看见一张虎头虎脑在栏杆后探头偷看他的白嫩嫩圆脸蛋,在他转过视线之时,那张小圆脸蛋瞬时间缩到栏杆之后。 是三皇子连曙。 连星茗收回视线,继续等待。 连曙却小步小步好奇靠近他,还自以为在栏杆后躲得很隐蔽,小脸蛋红扑扑的。 于是,在他又一次探头偷看时,连星茗面不改色道:“我看见你了。” 嗖—— 一下子,连曙猛地惊吓缩回脑袋,过了半晌探出头小声说:“二皇兄?” 连星茗没有应声。 连曙如今也有六岁了,小孩子想要吸引人的注意力,便会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举动。连曙叫道:“二皇兄,你看我。” 连星茗转眸看去。 连曙将脑袋塞进栏杆的缝隙里,紧张讨好笑道:“二皇兄,我的头能卡进来耶。” “……” 连曙又将头缩了回去:“我还能出来。” “……” 连星茗缓缓皱眉。 连曙看见连星茗没有笑,心里更加紧张,脸上的神情也小心翼翼起来,似在看后者眼色。 他再一次将头塞到栏杆缝隙里,小声说:“二皇兄,我还能钻出去。” 连星茗在心里问:[他在干嘛?] 系统道:[小孩子嘛,想你夸他好厉害呗。] 连星茗:[能把头钻进栏杆很光荣吗?] 系统道:[你六岁的时候在白羿祭祖牌上刻‘连星茗到此一游’时,也让我夸你来着。] 连星茗:[……] 连曙将头钻进去又缩回来,钻进去又缩回来,讨好笑着重复三四次以后,终于——他的脑袋彻底卡在栏杆里,缩不回去了。 “…………” 连曙脸都急红了,试图蹬着栏杆将脑袋拔/出来,却怎样都不起作用。 好没用…… 二皇兄一定更不喜欢他了。 念及于此,连曙眼眶都急红了,前方突然传来一声笑,连曙愣愣抬头看。 就看见月光下,他那位从小到大只见过两面的仙人皇兄以拳抵唇,忍俊不禁偏眸笑。 连曙都看呆了。 他从小便知晓,自己有一位去仙门修仙的二皇兄,每当他问及这位二皇兄时,宫中人大多讳莫如深,并不敢与他多谈。 年幼时父皇母后对他没个笑脸,连曙并不知为何,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父皇母后认为是他的降生,将二皇兄推远了。 并不与他亲近。 教他学习的讲师教导他时,也会时不时拎出二皇兄的过往旧事来与他对比。 因此他从小便听二皇兄的故事长大。 他对于二皇兄很是好奇,可是上次见面时,他明明想要亲近二皇兄,二皇兄也对他笑了,却给他一种无法靠近的感觉,就像是高高立在云端上的漂亮仙人,飘渺不可捉摸。 如今二皇兄又对他笑了,这一次眼底也是带着笑。 二皇兄还走近了——走近了! “想什么呢。”连星茗食指微勾起敲了下他的脑袋,用灵力将栏杆弄断,“出来。” 连曙退出来,小声乖乖回答道:“我在想,嬷嬷说我是皇兄的代替品,可是现在见到皇兄,我觉得我们长得不像啊。” 皇兄比他长得好看多啦。 连星茗的面色却微僵,声音沉下问:“是哪个嬷嬷说你是我的代替品?” 连曙紧张摇了摇头。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二皇兄怎么又不笑了。 宫中很多人都这样说,有人将他看作二皇兄的代替品,有人觉得他样样都不如二皇兄,还有人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因此他只要露出一点点错处,大家表面上不会说什么,背地里却会惋惜聊起宫中曾经有一位惊才艳艳的皇子,那位才最该是天选之人,只可惜修真界也想要他。 连星茗沉吟片刻,笑道:“我会将此事告知母后,后宫也该整顿整顿了。曙曙,若下次再听到这种话,你去告诉皇姐,让皇姐帮你。” 连曙一愣,眼睛锃得亮起。 “二皇兄叫我什么?” “曙曙。” 连星茗笑着,心里却长叹了一口气。 连曙喜欢他的这位皇兄,也喜欢这个昵称,现在好不容易亲近了些,他黏上来讨好笑着问:“二皇兄这次回来要待多久呀?” 连星茗看着他脸上讨好的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道:“不知道。” 连曙道:“不能多待几天吗?” 连星茗眉宇微动,蹲下来平视他道:“曙曙,你告诉皇兄,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父皇母后要急召我回宫?” 连曙久居深宫,也不太了解这些,闻言小声说:“好像是……好像是……我听嬷嬷们说,好像是又战败了。” 连星茗心中一紧,深深闭了下眼睛,打从心底感觉到一种莫大的无力感。 七年,多战败,少胜。 节节败退。 不过战败已是稀松平常,为何这一次父皇与母后会急召他回来? 宫人们还不敢与他说实情? 难不成漠北军已经快要打到皇城里来了吗? 连星茗面色微紧,又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连曙不太确定,脸色发白道:“嬷嬷和我说,有一位小将军战死了。” “…………”死寂。 仿佛天边降下一道惊雷劈在身上,细雨连绵,夜晚的蝉鸣声似乎都在惊声尖叫,宫道两侧的树梢被风卷起,撕扯出张狂黑影。 连星茗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心脏一阵又一阵痉挛紧缩,让他不能如常呼吸。显然,连曙被他的表情吓着了,惊慌失措问:“皇兄,你怎么了?” 连星茗缓缓站起了身,脑海里一片空白。 后面传来了脚步声。 连星茗迟缓转头看过去,第一眼看见的,是连玥通红肿起的眼眶,他便眼前一黑。 后退半步,险些软倒在地。 “……是谁战死了?” 连玥眼圈高高肿起,像是几日几夜都未能入眠。她脸色惨白走近,抬起手递来一物。 白色书简。 连星茗愣愣低头看,心里仿佛有一个人在封存起来的蚕蛹中挣扎,尖叫着怒吼着,疯狂祈求着“不要”。 他指尖痛麻,全身的骨头像是都要软下,半晌不敢伸手接。 这是丧贴讣告,若家族中有人亡故,便要发些丧贴讣告邀人送葬。许久后他才抬手接过,指尖抖颤将其翻来,白纸黑字。 印着白羿之名。 这一瞬仿佛天旋地转,天地都颠倒,周边的黑影迅速向他聚拢,快到他反应不及,从蓬莱仙岛出发之时,他的心中就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能将他击垮的不祥预感,而今这股不祥的预感应验——他很快便站不住了,踉跄一下。 两侧宫人眼疾手快上前搀扶住他,鼻尖酸涩道:“二殿下,您节哀顺变!” 眼前一片漆黑,朦朦胧胧间仿佛印起白羿赶赴边关时,翻身上马的那一幕。白色丧服高高扬起,风将他的兜帽卷下,露出那张连星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脸,正冲他大笑挥手。 随即带着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转头没入硝烟之中,背影迅速被滚滚烟尘吞没。 渐行渐远。 白羿战死了。 连星茗喉间一阵辛辣的腥血味道,他连哭都哭不出来,几乎是一路软着身体,被宫人们搀扶进镇远将军府。上一次来这里也设有白事,是镇远将军的白事,这一次轮到了白羿—— 灵堂外挂满了百布,亲族戴孝,牌位、香案、蜡烛、供品……以及厚重的棺木。 战事吃紧,年年有人战死。 亲族形容枯槁,灵堂内无一人哭泣,都只是麻木跪坐在一侧,静默烧金色纸钱。 焚烧的纸钱碎屑被风扬到了空中,鼻腔里满是湿腥味。连玥眼眶通红,声音嘶哑道:“几日前尸首便送了回来,一直在等你。等你和我……一起为他扶棺,风光下葬。” 棺木尚未合起。 连星茗甚至不敢上去看。 许久后,他才僵硬迈出去脚步,靠近棺木,脸色惨白低头一看。 瞳孔骤缩。 一股几乎将他逼疯莫大怒意从脚底直直灌入头顶,燃得头皮都快要牵扯剧痛。他猛地抬起手掌紧紧攥住棺木边缘,胸腔起伏剧烈。 棺木中静静躺着一具身着黑金铠甲的尸首,铠甲上遍布刀口箭口,甚至有一只箭直直插入腹中。抛开遍体鳞伤的身体不谈,黑金铠甲的首端,断脖残血,头颅处空空如也。 连星茗一寸一寸扭过头,听到自己嘶哑到可怖的声音:“为何不是全尸?” 亲族们顿住,有年龄较小的孩子霎时间哭出声来。不顾旁人的阻拦冲上前跪倒在连星茗的面前,嘶声哭喊道:“二殿下,求您将哥哥的头颅带回佛狸!两国交战,敌军斩下我军将领头颅,悬挂在战旗之上以作羞辱。来往士兵经过之时,都得向战旗下吐一口唾沫——二殿下,求您——我求求您,哥哥生前随军出征数年,而今为国捐躯,身后怎能遭受此等耻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亲族中其他人拉回去,有人哽咽呵斥道:“二殿下已是仙人,修仙者不能参与凡界战事。休要胡言乱语!” 连星茗下唇艰涩动了动,再转头看向棺木中的发小尸首时,胸口与胃部都有剧痛烧灼感。 他最好的朋友战死了。 头颅至今还高高悬挂在漠北战旗之上,任风雨飘摇,任来往士兵指指点点,唾骂嘲笑。 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连星茗静立许久,猛地调转身形就要向外走,眼眶都漫上猩红。 宫人们面色一震,惊呼:“二殿下!” 有人连忙冲上来阻拦,惊叫道:“二殿下您三思啊!修仙者万万不能参与凡界战局,若您打破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开了这个先河去复仇、去屠杀,漠北所有修仙者都会参战,佛狸与大燕的其他修士也会出手,届时又岂止现在的战事伤亡?修士参战,只会更生灵涂炭!” “……” 连星茗顿住,神色难看至极。 灵堂内静悄悄,众人惊惧看着他。许久后,连玥轻声道:“都暂且下去吧,我与星星有一些闲话,想要单独说。” “……是。” 众人躬身退下。 连玥素手拾起黄香,撩袖摆在白烛上燃香,将其递给连星茗。 连星茗紧咬牙关接过香。 “我不参战,我只是去把他的头颅带回佛狸!” 连玥眼眶通红说:“尸首不能再放了。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先下葬。星星,白羿战死前曾送回过一封信,信中提及了你。” 连星茗鼻尖一酸,舌根干涩。 “他说了什么?” “他说修仙飘渺红尘尽断,战事吃紧四面楚歌。他有预感,此次战役,他可能回不来了。届时他会与战旗共存亡,让你不要为他的死而难过。”连玥的声音温柔细弱,连星茗却怎么也喘不上气来,眼眶涨得剧痛,他上前两步将香插/入香炉中。 香袅袅升腾而起。 低头看时,牌位之后立着的是白氏祖宗祠堂的名牌,连星茗拾起名牌。 除去白羿二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连星茗到此一游。 突然间,他想起了蓬莱仙岛屋中桌,至今还刻着白羿这个家伙的歪歪扭扭提字。 连星茗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想哭,也哭不出来。 最后只能嘶声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灵堂外的冷风呼啸而入,将白烛的星星之火吹灭。连玥强撑着转眼看向棺木,弯唇复述时深深闭上了眼睛。 “二殿下万望恕罪。这一次,你可能真的无法再将我抄家流放了。” 第三十三章[8k营养液加更] 白羿入葬在白氏宗族的群墓中, 这儿好山好水,云天一色。出殡时由佛狸崇宁长公主与摇光二皇子共同扶棺,战将得此殊荣,可光耀门楣。 若白羿还活着, 他必定会炫耀般嬉笑道:“这……以后家宴, 全家人不得给我磕个五六七八个响头?族谱本少将军都得排第一个!” 风光下葬。 可并非全尸, 如何算得了风光? 连星茗与连玥久久站立在墓碑前,不愿离去。夜深时后方的宫人们都站到腿脚发麻,连玥才偏眸问道:“你可还记得皇祖母过世时?” 连星茗回:“不太记得了。” 他们的皇祖母过世得非常早,那年连星茗尚且年幼,连玥却已经亭亭玉立, 记事了。 连星茗对于皇祖母的印象,就只有终年缠绵病榻、萦绕在宫殿里不散的苦药味, 以及偶尔在身体转好时将他抱到膝头,一边轻轻咳嗽一边笑着拿拨浪鼓逗他玩儿。 他不知道连玥为何会突然提及皇祖母。 连玥却说:“当年皇祖母过世时,父皇与母后带我们去了一趟皇陵。” 连星茗立即道:“这个我有印象。” 他们二人对于未来的展望, 归根结底还要归结于那一趟奔赴皇陵耗费数月的漫长路途。像是跋山涉水的旅人精疲力尽,沿路在马车上吐了个昏天黑地,到达皇陵时全身骨头都要被颠散,可是下马车的那一瞬,波澜壮阔的江山像一幅秀丽的山水画,刹那间刺入眼底。 一切辛苦的奔波都值了。 皇陵临山而立, 绵延在雪山上的黑金地宫仿若一条沉睡的巨龙,人站在山下往上看时,只能感觉到自身的渺小。这一趟旅程带给两人巨大的心灵冲击,这座皇陵,葬了无数他们的先辈, 他们身上流淌的热血就是从此发源,年幼的连星茗当时就扯了扯父皇的袖子,眼睛晶晶亮亮出声:“父皇,我以后要保家卫国!” 这里是他们佛狸的皇陵,他看见了地宫的雄伟,他看见了跌宕的山脉,他还看见了先祖们所留下的宏伟大志,他为此而自豪,他想要向先祖们学习,为民劳心守护住他的国家。 而连玥却有不同的感悟。 她偏眸,眼眶微红笑道:“我当时在想,我以后也想葬进皇陵。” “若是嫁在佛狸,死后自然能入皇陵。可若是当了和亲公主,那便……”她顿住,转头看向白羿的墓碑,沉默了许久。 连星茗知道她对白羿有意,如今这番感叹,也只不过是在感叹命运半点儿不由人罢了。 连玥摇了摇头,没有再提及这个话题,转而问:“父皇母后很想念你,你还是不肯见吗?” 连星茗其实也很想念他们。 想起连曙的遭遇,他突然释怀了,叹气道:“去见一见吧。” 回到皇宫依旧是深夜。 寒霜凄清点缀在白墙红瓦之上,地面蓄起片片薄冰,路面湿滑。深夜不便再打扰父皇母后安寝,他在金銮殿外同连玥聊了一宿的天,时而谈及白羿年幼时所做出的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时而又双双沉默。 “你当时非说他画得不好看,他气的也不顾你还是位皇子了,一脚便蹬翻了你的书案,还将墨泼到你身上……你则是站起来大喊要将他抄家流放。”连玥掩唇笑道:“我在寝宫中听闻这件事时,吓得连忙赶到书苑,谁知你俩正立下死誓浸在湖水里,比谁憋气更久,谁久谁便是对。” 连玥吩咐太监将这两人提出水面时,他们二人都已经憋到脸庞青紫,差点一命呜呼。 连星茗想起这件事,也忍俊不禁,摇头道:“他画得不好看,他还觉得好看。书苑学子们敬畏他的家世谄媚吹捧,我便看不惯他。” 连玥道:“那日先生布置的作业他未完成,从我这里借了一幅画上交。” 连星茗惊讶转头:“那是你画的?” 连玥笑着点头:“当真那么不堪入目?” 连星茗在蓬莱仙岛待了数年,已经学会情绪不外露,因此他脸上的笑容往往都是微笑、散漫的假笑。这一次他仰头捧腹大笑,畅快笑出声来,道:“难怪他当时那么生气!其实也挺好的,但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得意洋洋的炫耀模样,便故意贬低故意找毛病。” 那幅画是白羿从连玥这儿借走的,直到白羿死后,连星茗才知晓实情。 那幅画其实画得还不错,连星茗当时是故意找事,可白羿却永远都不可能知晓实情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此事,连星茗与白羿不打不相识,迅速玩到了一起,成为书院两大位高权重的“孩子王”。 笑着追忆往事,连玥突然回眸,疑惑喊:“三皇弟?” 连曙在后方探头探脑。 连星茗早就知道后面还有个小家伙在偷看他们了,回头笑道:“夜半三更你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连曙小步走近,低着头道:“我也想和皇兄皇姐一起玩。” “……” 连玥叹气道:“过几日我再带你玩好不好?你二皇兄好不容易才归家。” 连星茗问道:“想不想飞?” 连玥惊讶偏头看来,连星茗冲他抿唇笑了笑,连玥便也了然,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七年前,蓬莱仙岛来选仙之日,连星茗曾让连玥修仙后常回家看看,届时还务必要带着他一起飞。时过境迁,竟已是此等情形。 连曙眼睛亮起,捣蒜般点头:“想!” 连星茗便转头看连玥,“皇姐要不要一起,我能带两个。” 连玥好笑道:“你能带稳一个便已经是好事了,去吧。” 连星茗点了点头,起身抱起连曙,踏上出行法器平地而起,微弱金光直指天际。 他们绕皇宫行了一周,连曙不敢往下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问:“皇兄会不会施仙法?” “当然会。”连星茗用灵力掐出一朵花,连曙开心要接过,那花儿却散掉了。 连星茗道:“还不熟练,给你看看别的。”他抬手,法琴空悬在指下,素手轻拨琴弦。 一声轻轻的琴音袭向地面,却瞬间润入泥土。连曙惊愕又兴奋:“皇兄好厉害!” “曙曙想不想再看一次?” “想!想!” 连星茗便在皇宫八角均施展了一次,灵力润入八方泥土,无声在地心结成一个中高阶的法术。待回到地面时,他面上虽然笑着,心中却已经万分紧张又稍稍心虚。 他方才施下了一个法术,若皇宫的门被外力破开,此法术便会自动激活,形成一个防御结界。如此一来,若真有大军压境杀入皇城的那一日,凡人敌军便会在防御结界前束手无策。 这已经算是在干涉战事了。 用系统的话来说:[你在作弊。] [我知道。] 系统:[凡人肯定是不会发现这个结界的,但皇城外偶尔会有修仙者经过,他们若发现顺藤摸瓜揪出你,你到时候肯定要倒霉的。] [他们如何顺藤摸瓜揪出我?]连星茗在心里道:[这结界上难道写了我的名字吗?] 系统恍然,道:[也对哦。] 连星茗心怀侥幸,叹气道:[只希望不要有过路的修仙者看出来。这也是我唯一能为父皇母后做的了。] 夜太漫长,将连曙送回去后,却又听闻父皇已去上早朝,母后则是头风犯了,正在医官那儿针灸,没有三个时辰出不来。连星茗无奈之下只能托连玥替自己带了几句话,说下次回来时再向父皇与母后请罪。 他看起来像急着要回去。 连玥以为蓬莱仙岛有时禁,没有再挽留,依依不舍摸了摸连星茗的头,叹气:“星星回到蓬莱后,不要再记挂此事,时也,命也。” 连星茗笑着挥手道:“皇姐教诲,星星牢记。我回蓬莱仙岛了,皇姐也要照顾好自己。” 继而笑着乘上出行法器,微弱金光猝然消失在云海的尽头。 远去十里,他脸上的笑容霎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目光微冷一路直捣边关。 太郡,游云城。 这是一座临江城池,易攻难守,眼下城已破,漠北大军进驻城池,大火连绵硝烟滚滚。连星茗从上空轻松找到漠北驻扎在城外的军营,又悄无声息潜了进去。 [你要干什么。]系统问。 连星茗:[还白羿全尸。] 系统高兴:[好!太好了!我还在想白羿的头颅不会一直要任人唾骂吧,这也太憋屈了。对了,你别太大张旗鼓露面,偷偷摸摸地来。] [嗯。] 漠北军营正在举行庆功宴,一众被俘虏的佛狸士兵顶着果子跪在营帐外,有人大口喝酒射箭击果,时有人被箭射中头脸胸脯。连星茗忍了又忍才强忍没有出手,他经过某处时,又看见堆积如山的男性城民的尸骸,以及被铁链拴在一处的女人们,随时都能被点进某处军营□□泄/欲。 连星茗静默许久,悄悄以灵力击碎铁链,弄晕驻守士兵。 不一会儿,女子中有强势者站出,嘘声呼唤大家一起逃跑,逃走之前,这些女孩还对着天边泪流满面感激磕了数个响头,如蒙大赦。 系统哑然:[你不是只带回白羿的头颅嘛。] 连星茗看着她们的背影,叹气:[都是被父母看作掌上明珠的孩子们,从前也是家中的宝贝。也是有心上人、有闺中密友的女孩子,若是让心疼她们的人知晓她们的遭遇,该有多心碎?我只要一想到这里,便忍不住想要搭救。] 漠北战旗是赤黄狮子头,正高高扎在主将军营之外,连星茗悄声接近,抬头一看却愣神。战旗上留着干涸的铁锈血迹,却空空如也。 庆功宴上来来往往,大笑声、吵闹声,连星茗正欲四下寻找,却听见主将军营内传来一声大笑:“就应该丢到江里去!今日悬挂的是那白羿,明日便是威武大将军,后日便是左丞,等到大后日,佛狸皇帝老儿的头颅还不是信手拈来?——你等可听闻佛狸二皇子摇光?那可是个美色扬天下的妙人。阵前喊话时我道拐回摇光充入后院,那白羿气到眼睛都红了哈哈哈哈……” 连星茗脚尖顿住,面无表情。 来晚了。 若他们将白羿的头颅扔进大江,那连星茗即便是想要让发小全尸安葬在佛狸,也有心无力。他紧紧攥了下拳头,抿唇看向营帐。 庆功宴上的大笑交谈声冲入耳廓,有人说:“白羿也是个狠人,这次还多亏了主将想出此等妙法,不然咱们定会有折损。” “折损?哈哈哈!你莫要太高看白羿,城已守不住,他浑身英武又如何,真与我单枪匹马对战我也不输给他,只不过是不想身上添道小口子才换下他的性命罢了。我道他自戕我便放过满城百姓,他居然还真信了。你猜他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 主将拍桌大笑:“他死前还感谢我哈哈哈!” 营帐内顿时一片大笑,满是嘲弄。 连星茗喉结上下滚动,眼眶赤红。 [我只杀这个主将。]他在心里寒声道。 系统道:[杀一个也不妨事,别被人发现。你反正隐蔽点就好,不要用法琴和灵力,随便抢把刀你也能以一挑百。] 营帐内又传来笑声,“摇光是无法充入后院了,但那崇宁长公主还可以。皇子皇女的滋味我还真是没有尝过,想起来就觉得浑身酥软……” 连星茗满心恶寒,瞳孔脏深晦暗。 [再加一个,就一个。] 寒荷师叔曾经说过。 大道无情,芸芸众生,不过沧海一粟。起初,只是觉着仙裙曼妙,后来,又只是觉着仙法美丽。 再后来,就回不了头了。 一开始,他只是想杀主将,再后来便添了一人。又后来,便想着只杀这一群。 最后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连星茗干干净净地进去,将那个从未手染鲜血的稚嫩、爱撒娇的少年永远留在了营帐中。 从营帐内出来时,连星茗撤去了隔音结界,后方一片死寂,血液顺着营帐的硬布流淌而出。他垂着头看向自己遍布割痕的手掌,浑身毛孔仿佛都张开,从未感觉心中如此畅快过。 系统问:[有何感悟。] [太轻松了,弱得像豆腐。] 连星茗收回视线,看向远处的乌云盖月。 徐徐吐出一口气。 [难怪修仙者不能参与凡人战局。] *** 连星茗自知自己的行为能够瞒过世人,却无法瞒过蓬莱仙岛。他的命牌还在仙岛,修士命牌除了能够得知修士生死与否,还能够窥探到他的动向。因此回到蓬莱仙岛之后,他便直去裕和仙长的仙府,平静跪下请罪。 仙府中静悄悄,云雾缭绕。 寒荷师叔立在旁侧,满目担忧。 这一次可不是被罚敬茶那么简单了。 裕和依旧慈眉善目,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你可有什么想要辩解的。” 说得不是“解释”,而是“辩解”。 此中含义,大相径庭。 连星茗道:“弟子没有要解释的。” 裕和问:“那你可知错?” 连星茗道:“弟子本无错,怎会知错。” 裕和静了一瞬,仙府内的云雾仿佛也随之窒了一瞬。寒荷左看右看,连忙出声圆场道:“摇光的意思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小辈子弟就是这样,还需仙长直言教诲。” 连星茗垂眼看地,脸上没什么表情。 裕和道:“天命有可违有可不违,国运更是如此。我且问你,你杀了漠北那十几名将领,能否杀去漠北千千万万的将领?你救下那上百名被俘虏的女人,可能救下千千万万的难民?” 连星茗道:“弟子不能。” 裕和问:“你现在可知错了?” 连星茗还是那句话:“弟子无错。” “弟子只知道,落难的子民到了眼前,便应该出手搭救,此为顺应天道自造福源。若不到眼前,才叫他们没有那个命,跨越千山万水前去搭救,便叫做逆天而行。” 裕和道:“你身为修仙者,应当断去红尘杂念。过往的父母亲朋于你而言,应与寻常人无异。今日的事情暂且按下不提,我只问你,他日佛狸国破,你可能坐得稳?” 连星茗默然。 裕和慈眉善目问:“你难道要杀死所有会威胁到佛狸的漠北大军?” 连星茗抿了抿唇,隐晦提醒:“师父,我一开始就不想修仙,只想当个好皇帝,守卫我的国家。而今你又让我来断去红尘,拿修仙者的身份来压制我、束缚我。若不修仙,他日漠北军打入皇城,我定会披上战甲与母国共存亡,绝不苟活。” “听这个意思,你是在怪我?” “弟子……不敢。”连星茗抬起头来,道:“弟子有一问,想求师父解答。” 裕和道:“你说。” 连星茗深吸一口气,道:“为何我身负两国联姻婚约,不见您出手阻拦,这难道不叫影响国运?为何我前去手刃敌军将领,却被叫作影响国运?您若说我参战开了修士参战的先河,那我知错,是我鲁莽。可您若是以天命、天道来压我,那我不知错,因为规矩都是您定的。” “您说我错了,问我错在哪儿。可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还是说在您的心中,被逼迫来修仙的我不愿断红尘、不愿意听您的话是错,打晕我强行逼迫我来修仙的您,永远正确。”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寒荷惊讶看过来,她眼中的摇光一直都是散漫笑着,鲜少与人起争端,更不会与人辩论。还不等她回过神来,侧面突然掠出一道磅礴灵力,铺天盖地击向那个跪地的身影。 寒荷惊愕出声:“仙长手下留情!” 啪—— 一声重响。 连星茗摔倒到一旁,半边脸颊印上了个清晰的红印,白肤连着耳朵都坠上了触目惊心的红血丝,面色微白半天回不过神来。 裕和俯视他道:“目无尊长。” 连星茗抬手按了下巨疼的脸,系统气到大叫出声:[靠!讲不过你就打你巴掌!你父皇母后都没有打过你脸,签不签约?我带你乱杀!] [……婉拒。] 连星茗重新端正跪好,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牵唇笑了出来。 以前在佛狸学习课业的时候,讲师同他过,当两个人原本在好好说话时,其中一人若一言不发先动了手,那便是那个人急了。 ——谁先动手,谁就急了。 连星茗恭敬微笑道:“师父,你别急。修仙呢,修的是一个心平气和,修的是一个与世无争,这还是您当初教我的。” “…………” 裕和甩袖背过身,“秘密参战,门规处置。” 门规,便是撤去护体灵力,打背棍。 寒荷师叔当年也是这样被罚的,如今却不得不用灵力托起厚重铁棍,当一次恶人。 寒荷于心不忍,道:“按照门规应打二十棍,修士用灵力打撤去护体灵力的人——摇光还小,怎能受得住?十棍可行?” 裕和道:“你每打一棍,便问他一句知不知错。何时知错,何时停下。” “什么?!”寒荷哑然看向连星茗。 连星茗唇角微微勾起,漂亮的桃花眼一片沉静,完全不为所动。看这个模样,今日就是将连星茗活活打死,他也不会向裕和低头认错。 寒荷忧虑道:“小摇光,你不是最怕疼了么?平日师叔打你手板板你都要喊疼,快认错,师叔不想打你。” 连星茗的回应,是撤去了护体灵力。 寒荷长叹一声气。 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回到大燕为家族后代收尸,实在忍不住奔赴漠北,手刃仇敌。 修士们修的是自身心性,做的是无愧于心,因此修真界有争端之时,时常也会有互相坑害的现象发生。可若你的仇敌是一位凡人……若再倒霉些,你的仇敌是一位有军职的凡人,那你就完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仇敌逍遥自在。 因为这,便是仇敌的免死金牌。 第一棍打下。 连星茗闷哼一声,脸色微白以手撑地。 “知不知错?”寒荷问。 连星茗咬着下唇道:“弟子不知。” 第二棍随之而来。 十棍之后,连星茗快撑不住地面了,后背一片血淋淋,血气仿佛倒灌进喉口间,眼前也一片剧痛的黑。他甚至感觉不到背脊,时常一棍下来,隔了数秒他才感觉到后背有火辣辣的痛感,仿佛炙热岩浆紧贴着背在燃烧。 系统:[我只能帮你阻隔烫、冷,有灵力的攻击阻隔不了。你要不低头认个错吧?咱们要学会猥琐发育,等你签约再踩他头上去。] 连星茗背上虽疼,心中却无比畅快:[从前我不反抗,日日在蓬莱压抑宛若坐牢。今日尝试着反抗一次,竟是如此神清气爽。] 系统正要说话,又是一棍下来,连星茗撑不住地面摔倒在地,低头咳出一口血。寒荷不忍看他,偏开眼挥掌又是一棍欲下,仙府外突然刮进一阵劲风,无人登门绛河先到。 绛河精准劈斩在铁棍上,削铁如泥,铁棍登时碎裂成数段! 寒荷愣了一瞬,转头看向仙府外—— 傅寄秋踏着寒风走进,衣摆呼啸烈烈生风,面色冷僵,眉宇落满了寒霜。 安静的殿内,只听闻脚步声。 傅寄秋甚至都没有向裕和行礼,寒着脸扶起连星茗,背着他向外走。 一句话都未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礼数。 “……”寒荷哑然张了张嘴巴,看了看那两人的背影,又看向面容微微泛黑的裕和。 裕和虽然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温和模样,可是作为他的师妹,寒荷能够明显察觉出他此时早已心境浮动,俨然动了怒。 “两个不成器。” 他道:“摇光秘密参战,不知错认错,罚禁足在寒岩窟思过。少仙长偏颇,门规处置。” 寒荷只得匆忙应了声“是”,连忙追出仙府。好在两人并未走远,她追上去歉疚道:“小摇光,是师叔对不住你。” 连星茗趴在傅寄秋的肩头,偏头道:“师叔只是听命行事,你没有对不住我。” 顿了顿,连星茗问。 “师叔你上一次去手刃漠北将领时,是什么感受?” 寒荷愣住,唇角不受控制勾起。她看了连星茗许久,又回头看了看附近可有其他修士,才小声说了个与她身份十分不符合的字,“爽!” 连星茗也笑了。 就像寒荷说的,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字,便是——爽! 从头到脚都无比畅快,七年的压抑仿佛一朝泄出,心头的那块巨石也被搬离。 若从心而为能够如此爽快,这顿棍子挨得,值了。 …… …… 回到庭院。 连星茗趴到了床上,偏头提醒道:“你刚刚都没向师父行礼。” 傅寄秋道:“忘了。” 连星茗笑道:“行礼也能忘,你明日就将少仙长这个身份也一并忘掉吧。” 傅寄秋却没有笑,面色难看掀起他外袍一角,肌肤伤处连着衣袍,还未怎么动作,连星茗就面色一变叫道:“疼!轻点——” 傅寄秋收回手,手心微颤。 “发生什么了。” “你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你就冲进去把我带走了?”连星茗惊笑一瞬,解释道:“和寒荷师叔当年一样,我没有忍住,去帮白羿报仇了。” 说完,他有些惴惴不安,担心傅寄秋也会与师父一样,满嘴大道理说许多。 那他便会觉得,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了?他应该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被敌国分尸羞辱,他应该眼睁睁看着受苦的女子们变成一只又一只非人的禽兽,任人挑选泄/欲。他应该随便他人辱骂觊觎他皇姐,随便他人羞辱自己…… 脑中的想法杂乱,他一直紧张盯着傅寄秋的眼睛,傅寄秋却目不转睛看着他背上的伤处,许久后蹙眉道:“我应该来早些。” 连星茗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心安了。 傅寄秋起身道:“我去取药,待会给你上药。” 连星茗点头:“好。” 他离开后,屋子里便静悄悄,连星茗并没有趴着不动。他以前总是将虎刺梅小盆栽放到床上,抱着盆栽睡觉,眼下转过头就能看见小盆栽,他伸出另一只手在床底下捞出小水壶,因背脊疼痛的缘故,他的手臂有些不受控制。 刚弯下手臂,整个肩胛骨就火辣辣得疼,促使他拎不住水壶,指尖一抖倒进许多水。 哗啦啦—— 水漫过了盆栽边缘,流到床上。 连星茗静默一瞬,摆手用灵力将盆栽附近整理干净,一片枯黄的叶子静悄悄落了下来。 虎刺梅苟延残喘,活了七年。 如今已“病入膏肓”,枯枝败叶。 这是他曾经与白羿一同种下来的虎刺梅。直到夜深人静之时,直到只有他一人之时,他才恍然之中有一种实感,他以后再也见不到白羿了。 系统道:[你还记不记得白羿第一次来看你时,它就叶片枯黄。当时白羿还笑着同你说,只有你俩都没死,再种一株就是了。] [……记得。] 系统长叹一声:[一语成谶啊。] 连星茗撑起上半身拾起那片枯黄的落叶,小心翼翼将落叶夹在了枝叶之间,收手时却又带下另外两三片枯叶。他又尝试将另外几片落叶全部安到枝头,却都只是无用功,直到一滴泪垂到枯枝之上,连星茗才顿住动作。 “救不活它了。” 连星茗趴了回去,将脸埋到枕头里,紧紧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他好恨啊。 他对白羿很是羞愧。 若有可能,他也想要与白羿并肩作战,也想要为国家出力!而今佛狸节节败退,国力衰弱,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国破之日俨然近在眼前。 到时候父皇母后会如何?皇姐又会如何?连曙呢?连曙才六岁! 没有哪一个国家在灭亡之时,皇族能够侥幸生存。若有可能,他宁可舍去这一身修为,与家人同生共死,而不是缩在蓬莱求仙问道。 也就是在这一天,大燕的裴子烨兴冲冲带着九节风而来,被当头泼了重重一盆冷水。 “我要你以五十万精兵为聘。” *** 第二层除障幻象,裴子烨直到现在才痛心疾首反应过来,连星茗当年是何等处境。 他是大燕皇族义子,又从小去冼剑宗修行,对于国事并不上心。这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还在于佛狸与漠北接壤,漠北铁骑虎视眈眈,第一个要除的自然是佛狸,然后才轮到大燕。 他之所以能在大燕逍遥快活,正是因为佛狸在前线替他们背负了一切重压! 裴子烨当时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他只是觉得战事越来越乱了,人心也越来越乱了。可当他回到大燕探亲之时,皇城中一切如初,燕王妃与大燕王也叫他不必担忧,好好修仙就是了。 殊不知在遥远的佛狸,皇城内已挂满丧事白帆,金色的纸钱漫天飞舞,人人戴孝。 他当时做了什么? 裴子烨猛地回过神,他透过连星茗的眼睛,看见了自己当年稚嫩的面孔。遥远的记忆重现浮出水面,裴子烨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大的心慌感,他想要冲上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开口,不让自己说出那句话,可他却动弹不得! 他只能看见十七岁时的自己眼眶通红,脸色惨白盯着这边,含着愠怒开口。 “连摇光,你这个人,心是黑的。” “……” 堪比五雷轰顶,莫大的悔意贯穿心脏,裴子烨此时再怎么追悔莫及已是无用。 当年连星茗痛失好友,还不能带好友全尸回乡,已是濒临崩溃。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说出这种话!这真是——真是—— 裴子烨急切想要感知连星茗此时的心境,却只感觉到心尖微微一下刺痛。 他甚至都分不清这是连星茗的情绪,还是他自己的情绪。他只想快些见到连星茗,求他原谅——我当年说的是气话,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你的朋友战死了,我也不知道你们佛狸情况如此艰难,他急切想要解释。 他想知道连星茗会如何回答他。 连星茗会原谅他吗? 裴子烨的心缓缓沉入了谷底,平日里的意气风发被磨损得透彻,像是一株被折弯了的竹子。失神无措之际,他又惶惶然间想起来另外一件事——连星茗曾经对他起过杀意。 并不是成婚那日,屠尽两百多名冼剑宗弟子之时。而是其他时候。 佛狸国破时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这些年都错过了多少? 他自问自己之后的所作所为都无愧于这人。佛狸国破之后,连星茗像疯了一样一人一琴杀进漠北皇宫,铸下大错,身陷囹圄。 若非他以大燕结亲的名义将连星茗救出,这人便会受到仙门百家合力制裁! 这种情况,世人都说是雪中送炭。 可连星茗为何会想到要杀他? 第三十四章 裴子烨刚关上门, 没过一分钟,门再一次被打开。 连星茗以为他去而复返,头也不转地扯起唇角说:“知道了裴少侠,我心是黑的。不必再强调。” “……” 许久没声音, 连星茗才转头看, 微愣道:“……师兄?” 傅寄秋将药瓶放到床头, 道:“谁说你的心是黑色的。” 连星茗红着眼眶,委屈巴巴看着他。 傅寄秋道:“上药。” 连星茗便撑起上半身,艰难将外袍褪去,又将里衣褪下一半,趴了回去。 小声道:“你轻点。” 傅寄秋指尖凝在连星茗的背脊上, 入目皆是斑驳青紫,他又转眸看连星茗的侧脸, 那块有一个鲜红的印子,连着耳廓都泛着红血丝。 他静默放下了手掌,脸色难看薄唇紧抿。 “看起来很疼。” 连星茗道:“不是看起来疼, 事实就是很疼……”他对上傅寄秋的视线,“啊”了一声,改口:“不疼的、不疼的,其实还好——” 傅寄秋抬起药瓶,指尖轻点药瓶边缘,粉末从空中撒下, 落到伤痕上。 连星茗面色微变:“轻点!” 傅寄秋呼吸微滞,放柔了动作。 之后的半刻钟都在安安静静的上药中度过,他们二人均没有说话。从连星茗订亲开始,他们许久都未单独相处过了,平日里也没有过多接触, 连星茗不想放掉这个机会,偏眸没话找话说:“你刚刚听见了多少?” 傅寄秋道:“什么也没有听见。” 连星茗主动与他说:“我让裴子烨以五十万精兵为聘。” 傅寄秋眼睫颤了下,垂下视线。 心仪之人,正在当着他的面,谈论起自己订亲后的礼聘问题。 连星茗却继续说:“若裴子烨拿不出来,或者不愿意拿,那这桩联姻便作废。我要请师父废去我的修为,将我逐出师门。” 傅寄秋这才抬起眼,看见他笑着道:“我要以凡人之躯参战。” 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却半张脸泛着触目惊心的红印,眼眶也通红,似大哭一场后强打起精神来,勉勉强强以笑面迎人。七年来,傅寄秋也算是看着他一步一步从乐观开朗的少年,变得散漫、成熟,却支离破碎。 就好像一个完好的人,正化为泡沫般的虚影,在眼前逐渐消散、继而溃散。 傅寄秋希望连星茗可以得到拯救。 可是连星茗的心结根源并不在于某一位仇敌、某一个事件,他在排山倒海的重压之下挣扎求存,无法与世界和解,只能残忍虐待自己。 傅寄秋每每看到他指尖的细小割伤时,心尖都重重沉了下去,仿佛看到窗前的白月光缓慢被黑影遮盖,一点一点随着日出而焚烧,在透支自己的生命。 他道:“我与你一起。” 连星茗愣住了,“一起……什么?” 傅寄秋道:“参战。” 连星茗吓得一下子披上外衫,偏头哑然道:“师兄你是哪国人?” 傅寄秋摇头道:“祖辈皆为修仙者,而今已寿元尽,尽数仙逝。” 这话的意思就是无国。 连星茗道:“那你参什么战?你身为少仙长,修行数年实属不易,若随我一起被废去修为,我再无脸面面对你,更无脸面面对蓬莱的师长们。” 傅寄秋却像意已决。 “我与你一起。” 他又拿起另一瓶涂抹式药物,示意连星茗将红肿的那半边脸偏过来。 连星茗倒是偏过了脸,却顺势枕到了他的手掌上,眼睛微亮笑道:“你为何想与我一起?” “……” 傅寄秋掌心滚烫,半晌没动,垂眸看着手掌许久后轻声说:“你知道原因。” 连星茗道:“我不知道。我想听你自己说。” 傅寄秋道:“你真要听?” 连星茗正要笑着点头说“对”,突然间理智回笼,唇边的笑意僵了一瞬。他将脸庞从傅寄秋的指尖处挪开,刚移开半寸,傅寄秋便食指微弯用侧面托住他的下颚,掌下缓缓使力。 连星茗便不得不扭过头看他。 四目相对。 屋舍中安安静静,远处响起海风的呼啸声,傅寄秋眸底暗沉,一字一顿道:“你知道原因。” 连星茗看着傅寄秋这双清雅、透着年少固执的眼,感受到触及下颚的温热。 砰砰—— 砰砰—— 他喉结上下无声动了动。 心跳突然间加速。 *** 师父将连星茗禁足在寒岩窟。 此消息一出,蓬莱仙岛弟子们均震愕难当,寒岩窟是犯了大过错的弟子思过的地方! 小师祖犯了什么大过错?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当事人倒显得平静、自在。 寒岩窟说起来不过是蓬莱仙岛的一处封闭溶洞,因临近大海的缘故,其内空气湿冷。原本修仙者有灵力护体,不畏严寒,可是进了寒岩窟却不得不卸掉护体灵力—— 这里面设有高阶阵法,若是有人使用灵力,就会反噬其身,被自己击伤。 既是禁足,自然无法自行离去。 溶洞内漆黑,只有四面夜明珠映照着微弱的光亮,除了最中心被隔离的石台,周围都是浅海的海水。连星茗坐在高台之上,微笑道:“师叔不必用这种悲伤的表情看着我。” 寒荷笑着摇头道:“看不出来,你竟比我当年还要犟。我当年手刃漠北将领后,可是滑跪在地向你师父认错的,生怕再被多打几棍。这样说起来,师叔倒比不过你了……你师父正在气头上,还不知何时解除你的禁足。这几日便好好待着思过吧,我会试着替你说说情的。” 连星茗道:“谢过师叔。” 寒荷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寒岩窟。在她迈出去的那一瞬间,半透明的结界便合拢,前方“哐当”一声响,伴有高阶法器暴鸣之声。 “想不到这里除了高阶阵法制止人使用灵力,竟还有高阶法器困住人。只是思个过,排场倒挺大。”连星茗心道一声,抬起头一看。 幽蓝海水尽头,是一个半透明的金色巨锁。 悬浮在半空中,两侧锁链绕石台行一周,像是隔空将这处石台“锁”了起来。连星茗从未见过此类法器,见之便觉得心神震荡,不敢多看。 连星茗心道:[有点冷。] 系统道:[为你驱寒了,当休假吧。] 过后的几天,时常有相熟的弟子们前来探望他,大家都用一种非常悲伤的表情看着他,搞得连星茗心中实在莫名,多次追问是不是佛狸出事了,得到百般肯定的否认答案后他才放下心来。可大家还是用那种悲伤的、哀婉的眼神看着他,连星茗总觉得这种眼神十分眼熟。 花了足足一个星期,他才想起来。 过去皇祖母缠绵病榻即将不久于人世之时,父皇、母后也会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我看起来像生病了吗?]他问。 系统道:[不像啊,挺健康的。] [那他们为什么都要用那种看濒死之人的眼神看着我。]连星茗更觉得莫名,每次依旧笑面迎人。 这日,总算来了一位不愁眉苦脸看着他的人了,自然便是他的师兄傅寄秋。 傅寄秋因少仙长偏颇之事领罚,被打了二十背棍,这些天都在好生休养,直到嗅不见血腥味他才来探望连星茗。 “师兄,我有个建议。”连星茗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并没有爬起来,躺着道。 傅寄秋问:“什么?” 连星茗笑道:“你平日里可以多笑一笑,你若总绷着脸见我,我会觉得我惹你不开心了。” 傅寄秋顿了一下,道:“好。” 连星茗故意逗他道:“你每次嘴上答应着好,但你依旧不会笑。这叫什么?这叫我知道错了,但我就是不改,你能奈我——” 话还未说完,那边传来一声带笑的声音:“星星你平时就是这样同少仙长说话的吗?” “皇姐!”连星茗愣了一下,大喜过望爬起来,抬头一看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连玥局促扯了扯下摆道:“是不是有些不合身?” 连星茗身形也僵住了。 他咬紧下唇,踏着浅海的水来到半透明巨锁之后,隔着锁链与连玥对视—— 连玥身着并不合身的黑金铠甲,铠甲的边缘泛着夜明珠折射而来的粼粼微光。 正是那个根据连星茗身形进行改装,由他从小到大擦拭的战甲。 连玥道:“我去你屋中取了战甲。” 连星茗干巴巴道:“看得出来。” 连玥看他许久,叹了口气问:“连云城十几位战将无故暴毙,是不是你做的?” “……是。” “星星,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修仙者不能参与凡界战局,这一次是无人发现,若下一次被人得知佛狸皇族的仙人都参战了,你猜猜漠北那些修仙者会如何做?”连玥语气难得严厉了起来,眼底的光却格外温柔,她隔着锁链摸了摸连星茗的脑袋,无奈弯唇道:“无论如何,我们佛狸都不能开这个先河。” 连星茗在面对裕和时振振有词,到了连玥的面前却乖得不像话,“我知错了。” 连玥道:“我知错了,但我就是不改,你能奈我何。” 连星茗看她一眼,才反应过来她在调侃,这是他刚刚逗傅寄秋的话。 “我下次真的不会了,我向你保证!”连星茗上次在连云城体会到凡人将领有多弱之后,便也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参战。 他觉得漠北的将领弱。 别的仙人也会觉得佛狸与大燕的将领弱。 若修士参战,当真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这话也是真心的。 连玥声音泛着不舍的干涩,眼眶微红道:“既如此,我也便能放心告知星星了。” “告知我……什么?” “皇姐后日,便要随军出征了。” “……” 连星茗猛地抬起头,瞳孔微缩。 第三十五章[9k营养液加更] 皇姐要随军出征? 连星茗抿唇, 许久都没有说话。 连玥观察着他的表情,心底有些惴惴不安,道:“星星,你会觉得皇姐不自量力吗?女子参战, 多半让人诟病。” 连星茗深吸一口气, 道:“怎可能, 女子参战让人诟病,那是因为人们根本就没有给你们施展的余地。不说其他,那漠北最骁勇善战的将军,不也是位女子?她能行,你定也能行。皇姐从小便聪慧, 论起熟读兵书,你的见解要比我精到许多。而今国危披上戎装, 何人要诟病?在嘲讽你之前,倒不如先看看自己能否舍下安生日子,冒险奔赴前线。” 连玥这才长舒一口气, 温柔笑道:“有星星的支持,皇姐也能稍稍安心。你可知道前些阵子的洞台堡之战?” 连星茗摇头:“我被禁足了,不知道。” 连玥弯唇道:“漠北自西南方向绕行,预备攻陷洞台堡,威武大将军驻守洞台堡。守城数日,老将军一直与我有书信往来, 商议对策。” 守城数日…… 这四个字连星茗实在是太熟悉啦,有种听之便觉惊忧、胆颤的错觉。 这七年来,佛狸一直在守城。 却节节败退。 直至今日已经痛失小半国土。 “这座城守不住了”、“某位少将军英勇就义”、“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几乎成为佛狸的家常便饭,时常从各个蓬莱仙岛弟子们的口中说出,大家虽然都避着连星茗谈论战事, 唯恐让其忧虑。可连星茗多多少少还是听闻过。 在他的刻板印象中,“守城数日”的下一句话,就应该是——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他艰涩动了动唇,声音闷在喉咙里。 “然后呢?” 连玥笑意加深,道:“漠北围城半月有余,最终耗尽粮草,收兵下西南。老将军趁敌疲惫,速速带领兵马追击,你猜结果如何?” “……如何?”连星茗缓慢眨了下眼睛,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咽部的血管在紧张跳动。 连玥道:“捷报频传!” 连星茗愣愣张了张嘴巴,“赢了?” 连玥:“赢了!” “真的赢了?”连星茗足足停顿了十几秒钟,才猛地回过神来,他一下子兴奋从浅海中站起身,带起潮湿的海水。连日浑浑噩噩的大脑仿佛霎时间变得非常清醒,恢复应有的元气。 他跑到傅寄秋面前,大笑强调道:“师兄,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傅寄秋隔着锁链看着他,点头:“赢了。” 连星茗:“你不笑吗?!” 傅寄秋这才弯了弯唇,笑容清雅正准备要说话,连星茗却已经兴高采烈猛地调头跑回连玥面前,“皇姐可参与布兵追击的计策?快快快!快给我讲讲你们是如何追击的?我想听!” 若是让蓬莱仙岛其他门生见到连星茗这种模样,必定会惊讶到瞪大眼睛——他们的这位小师祖练琴的时候总是一幅死气沉沉的模样,即便琴音得到数位长辈的赞不绝口,他也是一下课就立即收起法琴,绝不在长辈面前多表现一下。 可是到了谈论排兵布阵时,他能从巨大的金色锁链这头跑到那头,空旷的寒岩窟中只有他一人在上蹿下跳,就是为了能够找一个更好与连玥说上话的角度。 连玥无奈笑道:“快停下!你踢起来的海水都溅到少仙长的身上去了。” 连星茗眼睛亮起:“究竟如何赢的?” 连玥道:“大燕援兵五十万,已穿越洋江来到佛狸,补给的粮草也已到。从前我国只擅采矿、贸易,实乃土地肥沃的矿泉之源,兵力并不强盛,而今得同盟国助力,才能够反败为胜。” 连星茗:“……” 连玥疑惑问:“怎么了?” 连星茗惊诧道:“大燕还真送来了五十万精兵啊?” 连玥道:“说起这个我还没有问你,你是如何说服燕王妃与燕王的。” 连星茗心虚,含糊道:“就,就,我也没说什么。”生怕皇姐追问,他连忙转移话题道:“父皇母后同意皇姐随军出征吗?” 连玥抿唇笑道:“求了很久他们才同意。母后说巾帼不让须眉,若是能胜下几场,也能流芳千古,总比和亲后死得悄无声息、毫无意义要好。” 连星茗深以为然,大笑赞同点头道:“皇姐有此等想法自然极好!现今战事吃紧,若我未曾修仙,我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要龟缩于皇城之中等死。至少努力过、尝试过。” 连玥也笑了,虽没有连星茗笑得那般放肆,却也比平日里的闺阁公主生动许多,她道:“比和亲好。皇姐的一生之愿便是能够修仙,若不能修仙,那么皇姐的愿望就是能够嫁在佛狸,死后入皇陵。现在想想,若能够为国捐躯、为国争光,死后荣誉葬入皇陵,岂不是更美满?” 连星茗本在开怀大笑,听见这番话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收敛笑意欲言又止。 连玥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叹口气摸了摸他的头,柔和笑道:“星星要答应皇姐,无论皇姐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参战。” 连星茗抿了抿唇。 以往若姐弟二人意见相左,往往都是连玥包容大度谦让连星茗,见到连星茗笑了,她便也觉得欢喜,一些小细节让一让弟弟也无妨。可这一次,连玥却尤其坚定,眸光定定看着连星茗道:“星星,你要认真地向我保证。” 连星茗不正面回答,道:“若当年去修仙的人是皇姐,我则是去参战。我马上要战死了,皇姐会袖手旁观吗?” “……” 连玥本来在替他整理鬓角碎发,闻言轻轻拍了下他的额头,失笑道:“就你歪理多。” 连星茗哈哈道:“你看,你自己都不能袖手旁观,我怎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连玥想了想,道:“至少不能参战。” 连星茗其实也知道这一点还蛮严肃,皇姐多次不放心地提醒他,也在情理之中。 那日未被世人发现他秘密参战实属侥幸,再来一次可就不一定了,佛狸必定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处。且修仙者参战的确对国民有更大的冲击,只是轻轻挥一挥手都能够扫倒大片兵马,届时战争的死伤人数恐会增多千百倍不止。 连星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虽心中无力又苦涩,却还是抬眸道:“皇姐放心。我发誓,我绝不参战。” 他羡慕抬起指尖摸了摸连玥肩头的黑金色战甲,这原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战甲,从小便幻想有一日要身披戎装,所向披靡。 那数十年的期盼岁月,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最后竟然是连玥穿上这身战甲。 他来修仙,连玥保家卫国。 这世上之事,还真是命运惯会作践人。 连玥握住了他的手,温柔笑道:“星星的夙愿,日后便交给皇姐来替你完成吧。” 她离去之前,冲连星茗双手合拢躬身一拜,两侧拇指内扣,行的是仙门的礼仪。 抬眸笑道:“七年前是星星先恭贺皇姐,实在不合礼数。今日,便由皇姐先恭贺星星求仙问道——成仙成神,荫庇王朝长延。” 连星茗瞬间就回忆起来。 七年前,蓬莱仙岛选仙那一日,他们二人登上摘星阁,向着绵延万里的大好江山高喊出对方努力了半生的追求。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眼眶酸胀弯起唇角,掀起仙袍前段俯身跪地,郑重行下了皇宫的礼仪。 “那星星便在此恭候皇姐凯旋,保家卫国,护佑万民安危!” “承你吉言,百战不殆。” 连玥后日便要启程,不便久留。她冲连星茗笑着轻眨眼,扬了扬手中的一片玉简,便步出。 连星茗一开始不知道那片玉简是什么,直到傅寄秋又给了他一片一模一样的玉简。 里面传出了连玥温柔的声音。 *** 一开始,连星茗整日焦虑。 明明是皇姐随军出征,连星茗却夜晚白日都睁大眼睛瞪着玉简,有时候开口前都担心打扰到皇姐与老将军们讨论战术。只有在连玥主动找他时,连星茗才敢多说几句话。 “胜了!我们夺回了樊磐郡。” 用系统的话来说,连星茗好像从一个郁郁寡欢的垂死之人,突然间变得生机十足。 他时而大笑,时而同连玥畅快聊军事。 他对于外界所有的认知,都是从这一片小小玉简中得来。有时候连玥两三日都不曾联系他,有时候两人交谈时,对面背景音嘈杂错乱。 连星茗一边为皇姐担忧,一边又发自内心感到骄傲和自豪——他的皇姐巾帼不让须眉! 一战胜。 二战胜。 又胜,乘胜追击。 捷报频频传来,举国愁云惨淡一洗而空。 透过傅寄秋的口中,连星茗得知外界都在盛赞连玥足智多谋,细心耐心,最善于利用最少的人数击败最多的敌兵。若是易守难攻之地,她定能守住,若是易攻难守之地,她也不恋战,竭力保下兵马,后迁难民。 若胜,她也并不苛待俘虏,而是特地厚待不随意杀生,此举能够让漠北的许多士兵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时,不拼死一搏以命换命。 仅仅数月,战无不胜。 世人皆知佛狸的长公主聪慧善良,她到了哪儿,仿佛希望的种子便能传播到哪儿。 “我希望我们可以公平取胜。”连玥温柔的声音从玉简中传出,含着笑:“但也不避讳使用一些小小的伎俩。” 连星茗失笑:“譬如?” 连玥道:“譬如只传胜仗不传败仗,只传美名不传庸名,敌军听到崇宁长公主来了……” “便会闻风丧胆,还未战便早早心生颓势!”连星茗哈哈大笑出声,道:“皇姐百战百胜,必定后世流芳。我反正活得久,千百年后若能听见有人夸皇姐,我便要上去也跟着吹嘘一番。” 话音落下,玉简对面传来水声。 连星茗还以为是自己附近的浅海,细听才发觉这水声滚滚浪涛东逝水,奔流不息,湍急不止。这不是海水 ,这是江水啊。 他疑惑:“你们现在到哪儿了?” “连云城。”连玥答。 连星茗静了,心尖微微刺痛一瞬。 连云城,白羿的战死之地。 直到今日,白羿尚且不能全尸还乡,这就像是一根深扎与心底的刺,日日夜夜让他寝食难安。 连玥的声音也低落了许多,道:“连云城是边关要地,前通后达,被漠北夺取之后,我方运输粮草都得绕一个大圈子。今日众多将领商议之后,决定抽调七万精兵,洗刷曾经的血耻。” 连星茗抿唇:“你也要去?” “我坐镇后方。” 连玥随军出征,一直都是军师一类的角色,绝不能亲身上阵。因她不仅仅是连玥,她还是崇宁长公主,是众多士兵心中的信念,若她倒在哪场战役中,对国民与军队的打击可想而知。 见连星茗久久没有说话,连玥开口安抚:“星星不必为皇姐担忧。连云城易攻难守,漠北驻守连云城的将士只有区区两千人,十分轻敌。我等抽调七万兵马,势要殊死一战,还我佛狸国土,寸寸不容割让。此次任务不重。” 甚至可以说是“轻”。 七万人打两千人,用系统的话来说,那就是:[你姐闭着眼睛打都能拿下连云城。] 连星茗便也放下心来。 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战事大捷,流离失所的难民们俱欢颜,国家繁荣昌盛,黑金国旗升至最高点。崇宁长公主一身霞状立在摘星阁,圆日初生,灿漫的金光铺撒在台阶上,登过漫长的阶梯,长公主回眸一笑,向他轻轻伸出了手—— 邀约共登摘星楼,重谈当年的雄心壮志。 醒来后。 寒岩窟冷清寂寥,玉简从那一日开始,便彻彻底底无了消息,再未亮起过。 头三日,连星茗还尚且平静,到第四日时,他便有些坐不住了,在浅海中焦躁地来回走,直至浑身透湿才恍然回神,坐到石台上静候。 第七日。 玉简颤颤巍巍,在连星茗惊愕难当的注视之下,“咔擦”一声碎成数块。 “……”夜深,惊雷劈响。 连星茗被这雷声骇得一震,闪电的紫光照亮寒岩窟,他“唰”一下子站起身,疾走数步踏过浅海冰凉的水,跑到金色锁链附近。 抬指,灵力刚从指尖掠出,便立即在空中调转了个弯道,绝大多数霎时反击扑面! 连星茗腾空而起,摔到水里才反应过来,狼狈爬起身一看。 地面亮起一个巨大的、古朴的法阵。 明明浸入冰冷的浅海海水当中,他却不受控制地浑身发烫,抬指时仿若身处炙热的岩浆之中。一种莫大的心慌感笼罩在头顶,他恨恨一咬牙,再一次抬手甩出一道灵力。 果不其然大半反噬自身。 只有一小半击打在巨大金锁之上,因他奋力反抗的缘故,阵法与法器皆被激活,地面迅速升腾而起一个半透明的牢固结界,罩住了他。 他被灵力反冲到五脏六腑都在翻涌,弯腰想要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数次灵力暴击之后。 到后来,他几乎一看见那枚金锁就控制不住地转过头,胃部痉挛,生理性干呕。 连星茗脸色惨白看向四周,又踉跄冲回石台,拾起玉简碎片。 四下无笔。 他索性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写下求救之文,又转回头击出过半灵力,到最后重伤浑身染血,才拼命将那金色巨锁击开一角,用最后的灵力送出那封求救书简。 他知道大燕皇宫在哪儿。 “去找燕王。”玉简闻声而动,化为一缕微光直指天际,“去找裴子烨救人。” 他惊慌无助,不知道现在该找谁帮忙了。 只能求救于同盟国。 可燕王远在大燕,即便想派兵支援连玥,也有心无力。他只能在心中祈祷那玉简能够快些、更快些,尽快送到燕王的手中,让燕王告知裴子烨此事。过后的一日,连星茗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这几日无任何人来寒岩窟探望他。 以往傅寄秋每隔一日都要来。 他们为什么不来了? 是不是师父下达了命令? 师父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下达命令,不允许外界与他接触——是不是皇姐出事了?! 他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每每灵府吸纳入小半灵力,他便尽数灌出击打金锁。飞溅而起的海水之中,金锁纹丝不动,他的灵府、丹田却损伤惨重,到最后就连呼吸时鼻腔都充斥血腥味。 裴子烨会来得及去吗?裴子烨会不会不去救皇姐,裴子烨若得知他的求救,定会去! 第二天天明时,寒岩窟依旧灵力暴走,连星茗跪在浅海当中,灵府内空空如也,他只能红着眼眶用手指去掰那道巍然不动的金锁。前方响起沉重、急促的脚步声。 连星茗抬头一看,眼睛陡然亮起:“师兄!” 傅寄秋不知道这几日经历了什么,往日一尘不染的白袍沾了点点血腥,面色也实在冷凝。他进来后看见连星茗浑身浴血的模样,先是停顿了一下,才御起绛河,猛地劈斩在金锁上。 框!一声惊天巨响。 寒岩窟石壁抖擞落下碎石,噗通噗通数声激起片片白色的水花。 金锁只撑开了一条缝隙,剑气消逝过后,它立即又沿着两侧攀爬聚拢。傅寄秋抬步以肉身相扛,收剑时指尖的腥血滴落在幽蓝海水中。 触目惊心。 “走。”傅寄秋言简意赅。 连星茗慌忙爬起身,踉踉跄跄从他身侧跑了出去,回头问:“我皇姐怎么了?” 傅寄秋:“快去救!” 这三个字堪比昨日的闷雷,将连星茗打了个措手不及、惊恐万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立即转身往外跑,又似想起来什么,担忧回头看向傅寄秋:“我出逃,你怎么办?” 傅寄秋以肉身硬抗高阶法器,掌侧的绛河嗡鸣声不断,发出已到极限的暴鸣声。他的眉心有一道实在显眼的红色纹路,那是外力刻下的束缚咒,以前连星茗曾经看过这种咒法——蓬莱仙岛养了许多仙鹤,每一只仙鹤都被种下过此种咒法,若仙鹤想要乘海西出,便会被立即拉回蓬莱仙岛。 这是对牲畜下的咒! 傅寄秋可是少仙长啊,是何人对他种下此等咒法?! 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傅寄秋唇边染上一丝血,让他本就艳的唇色变得更姝丽。 对视几秒,山川湖泊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傅寄秋声音干涩,“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连星茗愣住,他不知道傅寄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看懂了傅寄秋的眼神—— 前路告急,后路凶恶。 酸涩感再一次浮上眼眶,连星茗忍泪转过身,头也不回在满目坠落的碎石间往外跑。 连星茗离去之后。 绛河坠落在地,傅寄秋单膝跪地吐出一口腥血,身形前倾倒在阵法之中。 金色巨锁在他身后迅速合拢。 他抬起指腹抹掉唇边的血,石台上突然响起一声很轻、很轻的声音。 “阿檀。” 在连星茗的声音。 傅寄秋身形一顿,蹙眉抬起头看。 一位若幻若实的貌美青年端正坐在石台之上,身上的白色仙袍被血染红,墨发披散在肩头,弯着唇角,瞳孔却黑压压如死水。黑气遁地而走,激起无数海花,那道身影过于虚幻,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在他的眼前破碎消逝。 “我在消亡。” 它看着他,轻声道:“你救赎不了我。从被选来修仙的那一日起,我便一步一步,主动迈向了死局。” 哗啦!绛河剑气至,虚幻身影消失。 傅寄秋呼吸急促收起剑,深深闭上了眼。 未来修真界的唯一清贵象征——少仙长,在这一日,生出了只有魔修才会有的心魔。 何其可笑。 *** 连星茗重伤,灵府亏空,只能搭乘船只逃离蓬莱仙岛。到了岸上后也无法用灵力驱使通行法器,只能租赁一匹马,一路疾驰赶往连云城。 路上,他实在等待不急,在马匹活活累死后,他向租赁马匹的商家询问战况。 商家见他浑身都是血,又一幅风尘仆仆的模样,极力劝说他先停下来洗换衣物休整一番再赶路。连星茗却瞳孔猩红紧攥他的手臂,声音发干道:“战况究竟如何了?!” 商家为难叹气道:“小公子,你不要急。崇宁长公主点了七万兵马前往连云城,佛狸皇城守备亏空,漠北大军趁势直捣黄龙,攻陷皇城。” “……” 连星茗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有种心悸到要呕吐的错觉,他嘶声问:“皇城被攻陷了?” 商家点头,疑惑道:“可是有一点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漠北大军从前攻陷了哪座城池,都要屠城羞辱,以此来逼佛狸自动投降。可是这一次他们明明攻陷了皇城,却只是围着皇宫,在外停驻数日都不进宫,此举奇也怪哉。” 连星茗眨了眨干涩的眼,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曾经心虚设下的那道法阵。 心虚又如何? 只要能护住父皇母后与宗亲宫人们的性命,保证国破之后他们不会被残忍羞辱,便值了。 他又紧张问:“崇宁长公主情况又如何?” 商家摇头,叹气道:“崇宁长公主带领七万大兵进驻连云城之后,便再无音讯。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而今佛狸皇城都被攻陷了,她竟然还不赶回去支援,而是在连云城内与那两千漠北军斗智斗勇——实在是拎不清轻重!诶——小公子,我话还未说完——” 连星茗扔下钱袋,翻身上马。 染血的衣摆在寒风中翻腾,恰似白羿那日赶赴边关之事,眉宇都带着肃穆的冷霜。 原本三日的马程被他日夜奔波,缩至一日。 等到达江边时,连星茗已经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他想着,仙人不能参战,那我就不参战,我只是去把我皇姐救出来。 跨江依然要找船夫以木舟渡江,老船夫拿的是卖命钱,道:“小公子,你现在过去也是无用。城门紧闭,打不开的。” “打不开?” “对。城门已紧闭数日有余,城内毫无声响,七万大军仿佛进城的那一瞬便死了个干干净净,真是奇怪。”老船夫摆船桨,摇头唏嘘道:“只能看见有滚滚黑烟从城内上空升起,说起来,连云城内还有不少来不及逃难的民众,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连星茗心力交瘁,随老船夫一路紧急奔赴到城门前。足足有二十人高的青铜门巍然屹立,恢宏、壮观,泛着焦黑之色。 “小公子,之前也有人让我载他渡江,来城中寻找失散的亲属。但这座城门许是内里上了门棍,从外面推不开。”说着,老船夫像是要示范,双手搭在城门上重喝一声。 城门开了一条小缝隙。 老船夫愣住了,“诶,这座城门之前是推不动的!”他立即转头焦急往回跑:“小公子你等我一下,我去叫些人来一起推城门。”他话音刚落下,连星茗便上前一步,指尖萦绕所剩无几的灵力,重重一推。 老船夫身形微顿,哑然回头看。 轰隆隆!轰隆隆!伴着地陷天塌之声,青铜门缓慢向内打开,焦黑的滚烟扑面而来,他转过头被呛到咳嗽数声,才越过连星茗的肩头好奇往里一看,面色登时巨变! 城门后是一条直通的千米长街大道,桥梁房栋夹击着宽路,地面上堆着无数扭曲挣扎的焦黑尸体,形状可怖难以分辨样貌。他们身上的黑金战甲几乎被融化成为黑水,浸透泥砖地,让这一片白色的砖石污成焦炭模样。 有人将另一人护在身下,有人爬到城门前,身形凝固成抠弄城门的绝望形状,一座一座焦黑的尸体泥塑栩栩如生,老船夫正要开口说话,前方的那道青年身形猛地向前一倾踉跄摔在地。 他吓得一惊,上前数步去搀扶。 却只看见一张惨白如纸的俊秀面容,眼睛里都弥漫着着了魔障般的红血丝。 呼呼!呼呼!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冰凉了浑身的血液,连星茗抬头看时,身边的地形浑然一变——灰尘四起!大火化作赤红色的波浪涟漪,空气都被灼烧到扭曲、窒息。 “开门——打开城门——” 尖叫声,痛呼声,沉沦在烈火中的士兵们在他的身边痛苦翻滚,妄图扑面身上的烈火,继而一个一个被火光所吞噬。火雾缭绕中,他缓慢低下了头颅,眼眶涨热瞪着自己的手掌。 这不是他的手。 这是一只女人的手,小而柔软。 这只手曾经轻柔地抚摸他的面颊,曾经温柔整理他鬓边的碎发,还曾经搭在他的掌心中,随着他一步一步,与他相视一笑高登摘星楼—— 这是他姐姐的手。 这是他的姐姐,最疼爱他的姐姐啊。 “开城门……开城门……” 连星茗踉跄奔逃到青铜门前,浑身血液仿佛一瞬间汇聚到头顶,让他心惊胆战腿脚发软。他想要使用灵气震开这道该死的门!丹田里却空空如也,无论如何也抽不出一丝一缕的灵力——最后,他只能用手硬生生去抠那条窄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门缝,十指连心鲜血淋漓。 裴子烨在哪里? 他不是已经传了玉简,求裴子烨来搭救皇姐了吗?这算参战吗? 裴子烨为何会毫无音讯。 面前一道劲风袭来,犹如当头重击,连星茗向后仰倒,仿佛一下子被击入了焦黑的土地之中,深埋地心。睁开眼时,四面都是海水,铺天盖地朝他涌过来,势要将他溺毙而亡。 他不断挣扎向上游,耗尽全身的力气冲出窒息的海底,游向能够让他畅快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水面上,抬起眼帘一看。 一道巨大的金色锁链困在他的周围,识海中仿佛响起了某种东西碎裂掉的声音,他明明沉在海水中动也未动,周边的景物却全部在视野里疯狂倒退!只有那把让他惊惧交加的巨锁,在极速向他逼近着,像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活活吞下去。 那种胃部翻江倒海,想要干呕的感觉再一次袭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迅猛。 透过这把让他无力抗衡的金锁,连星茗看见了一些东西,一些足以将他的人生判下死刑的东西,辗转沉沦,无人能够救赎他。 他站不起来了。 他像是被击倒,倒在海水里,倒在困住他整整七年的深海当中。 溺水,入眼所及皆是水。 入眼所及都是锁。 呼吸骤停。 [醒醒!]系统的焦急斥喝声划破窒息的海水,猛地刺穿耳膜。 连星茗刹那间惊醒,心脏狂跳时转过头看见老船夫担忧的面孔,“你怎么了?” 系统与老船夫同时出声,痛骂道:[你真要考虑一下和我签约了!这不是婉拒不婉拒的问题,你现在连心魔都出来了,你不和我签约,你难道要去当魔修吗?魔修只会更沉沦心结,更不受你的心念所控。] [刚刚那个是……心魔?] 连星茗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眼眶痛到极致,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他面容一片空白看着眼前无数具焦黑的尸首。 这些人被困在城中活活烧死,大多人尸骨无存。连星茗连为皇姐收尸都做不到,他所见到的是一团团焦黑融在一起的尸首,每一具都有可能是他的皇姐,每一具又有可能不是。 也许皇姐已经烧成灰烬了,也许没有。 他试图艰难辨认尸首。 寻找到那一个被他从小到大日夜擦拭的黑金战甲,可是连他也无力辨认出来。 “星星,皇姐死后,想要葬入皇陵。”皇姐出征前,唇边的那一抹温柔笑意犹在眼前,“为国争光比和亲好,至少死后能荣誉葬入皇陵。” 他几乎有些神志不清了。 很难分清楚现实与心魔幻境。 身边又响起另一道声音,是老船夫,他唏嘘摇头说:“七万人都打不过漠北两千人,这个崇宁长公主,不会打仗就别领兵,害人害己哟。” “真是蠢笨,祸国罪人啊。” 连星茗下唇无力动了动,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什么会这样? 皇姐出征大胜数次,为何你们只记得败的这一次? 世人只知蠢笨战败的祸国罪人崇宁长公主,有谁知道聪慧善良的连玥。 想要找出皇姐的尸首,想要带皇姐去皇陵,荣誉下葬。可连星茗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重压排山倒海般压上来,几乎要压垮他。 他连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大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只能面色惨白给了老船夫一大笔钱,让其把能够看见的士兵尸首摆到城外。 他数日后会回来收尸。 老船夫虽然不解,但为了钱财还是愿意干这种脏活累活。连星茗跨越大江,翻身上马,又马不停蹄奔赴皇城。 七万大军为何打不过两千人? 这座城门之前为什么会打不开? 他不敢细想,更不敢深想。 只能紧紧绷着脑子里的那根弦,不让自己累倒。还未临近皇城,便能看见许多背着包裹,神色凄惨的子民们从城门口往外跑,有些人甚至都没有背行囊,一幅天要塌了的惊恐表情。 连星茗有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他有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害怕、恐慌感,大腿根部被马鞍磨得刺痛。 策马冲入皇城,奔驰过曾经数年让他熟悉至极的官道,商铺的布匹被推倒在地,白色的布从这一头滑到了那一头,又溅上泥泞。 天边不知何时起,下起了丝丝细雨。 雨水打湿面颊上的血,滑进眼眶,连星茗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顺着这条无数次他与白羿、连玥游玩过的街道,奔向皇宫。 他上一次没有来得及与父皇母后告别。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他有很多话都没有来得及和亲人们说。父皇与母后会不会为了他的不告而别而伤心?会不会有一日也在深宫中盼望着,前去修仙的孩子能够回家看看他们。 他想起了父皇鬓边染上的白发,以及因战事吃紧而日益消瘦、佝偻的背影。他又想起了母后逐渐添上细纹的眼角,以及那个只有六岁,会因为他一个笑容而暗自雀跃的孩子。 皇宫还是印象中的那个皇宫。 却根本就没有漠北军围宫难入,如今宫门大开,高高的宫墙上扎出几十根厚重的木头,有粗大的麻绳捆住一些人。 奔逃的宫人、身着漠北军服的士兵,人群在宫门处匆忙穿梭,没有一个人对他投来目光。 连星茗不敢抬头看,却不得不抬起眼睛面对这足以让他牢记一生的噩梦景象—— 皇室宗亲六十余人,尸首残破不堪倒吊在宫门之外,任雨水捶打,任人围观。 天好像真的塌下来了。 连星茗脑子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啪”一声寸寸断裂,他侧身摔下马,整个身体都在雨水泥泞中被冲击力带得翻滚数圈。待停下来时,一口血箭从口中猛地喷出,不过几秒钟他的掌心、下颚满是乌黑的血。 连雨水都冲刷不掉他身上的污血,与他心中几乎要剜裂的撕扯剧痛感。 一夜之间,血亲死绝。 国破家亡。 这个世界上所有曾经爱他的亲人,所有会温柔把他抱在怀中,摸一摸他的脑袋,笑着叫他“星星”的人,全部都离他远去。 地面与天空仿佛调换了位置,崩溃趴倒在地时,连星茗看见了远处翻腾的黑金色国旗。 被一块石头,压在了他曾经设下过防御结界的地方。 寒风一吹,国旗上的污泥四溅,仿佛在风暴中大笑嘲讽着—— 你瞧,这里曾经有一处防御结界。 哈哈,真是不堪一击。 第三十六章[1w营养液加更] 连星茗失魂落魄爬起, 走到国旗边上,将其拾起轻轻拍了拍泥泞。可是国旗上染了雨水,又染了污泥,他怎么拍都拍不干净, 还脏了手。 他将国旗叠好放置在地上。 四面都是散落的兵器, 他又面无表情拾起一把弯刀, 横在脖颈上,手臂带动手腕刚要滑动—— 砰! 手腕一麻,弯刀摔落在地。 系统惊愕大叫:[你冷静一点!] [……] 连星茗跌坐在地,垂着眼帘没有回应。 系统生怕他想不开,语速极快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修仙者设置下来的结界怎可能是凡人去除得了的?你皇姐那道城门打不开, 明显也是有凡人不可企及的力量干预——你现在悲痛至极要为国殉葬,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漠北那边恐还在忌惮你报仇, 若得知你竟自我了结,岂不是为他们省了一桩麻烦事?他们只会比谁都庆幸!] 很明显,漠北有修仙者参战。 他们还将佛狸国旗压在连星茗曾经设置过防御结界的地方, 嘲讽意味十足。 连星茗曾经心虚设置过防御结界,也曾经秘密参战为白羿报仇,头一件事除了他以外根本就无人知晓,第二件事也早就被蓬莱仙岛压下,藏得很深。所有人都让连星茗顾全大局不要参战,可漠北那边难道就很干净吗? 曾经佛狸与漠北开战, 节节败退,之后又战无不胜。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这看起来就是一个圈套,调虎离山逐个击破—— 他们在控战。 “难道有一个好的军师,就能够控制每一场战役的胜利, 也能控制每一场战役的失败么。军师也无法算无遗漏,但凡人不可战胜的力量却可以做到。”连星茗恍惚抬起头来看天空,天都是黑色的,密不透光。 他轻声问:“这场战役持续了七年,从何时起,漠北开始有修仙者参战?” 系统叹气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但猜也能猜到,应该是在你参战之前,他们就已经……我与你交个底吧,现在我们还没有签约,我这边看你的面板基本都是模糊的,没有权限查看。] [等你和我签约以后,我才有权限查看究竟是谁参战了,然后助你复仇,再去做任务。] [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你要是有什么想去做却无力做到的事情,或是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帮你用外力完成愿望。当时你的回答是你想当个好皇帝,还说你只需要好好长大,就能够如愿以偿。]说到这里,系统再次长叹了一声:[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因为你的自甘堕落而伤心了。我可以帮你报仇,你要签约吗?] 以往每一次连星茗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一次他张了张唇,沉默了。 他转眸,面色惨白看向宫门处的悬尸。 系统继续:[你现在灵府空空荡荡,丹田也受损严重。别说向修仙者复仇了,你连替你父皇母后收尸都难……] [连曙不在。] 系统一愣:[你说什么?] 连星茗猛地站起身,[上面没有连曙,他还活着!]他强撑清醒,咬牙冲进宫门,一路躲着漠北士兵跑。虽说他现在灵府亏空,但身法还在,比凡人强出一大截。 在皇宫内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入目皆是四处逃窜的宫女与太监,宝石与珍珠散落了一地,流光溢彩的屏风被推倒,花瓶碎片到处都是。连星茗在走廊面色难看静默良久,猝然间转身跑向金銮殿——金銮殿后有一处石桥。 桥下别有洞天。 他曾经与白羿不懂事时经常会偷偷摸摸藏在桥下,看宫人在外焦急寻找。也曾经听闻三皇弟厌学,随着皇姐来到桥下揪出三皇弟。 金銮殿后,人群匆匆来,匆匆往。 连星茗跳入冰凉的河水中,踏着凉水一步一步向桥洞底下走去,里面有个黑乎乎的小身影,手上似乎拿着把小匕首,在阴暗中闪烁着冷光。 他走近时,连曙吓得哭喊尖叫一声,闭着眼睛拿着匕首乱挥舞。连星茗攥住他的手腕,眼眶通红低声道:“是我。” 连曙的挣扎戛然而止,愣愣睁开眼睛看着他,眼泪一下子涌出紧抱住他,“皇兄!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呜呜……” 连曙哭得厉害,还不敢放声大哭,只能惊魂未定压抑着哭声啜泣。 连星茗将他抱起走出桥下,单手抚着他的后脑勺,声音发涩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对不起……是皇兄来迟了。” 从皇宫里走出来时,连星茗抱着连曙,驻足,回头向后看了许久。 到最后,眼睛都酸痛涨热。 他深深闭眼,上马。 忍泪远赴连云城。 两日后他们到达连云城,此时老船夫已经将士兵们的尸首尽数抬到河边,堆积如一座小山。他抹了抹冷汗唏嘘道:“很多人都已经不是全尸了,被烧到只有残肢。唉!战乱年代,没有办法。你看这里面好像还有不少年轻人,才是该成亲的年纪,可怜,可怜啊。”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老船夫以为连星茗要这些形容丑陋的尸骨做什么,谁知道后者恍恍惚惚地在河边点燃了一把火,将所有人的骨灰全部装入一个巨大的沉木棺材中,牵着匹马拉着棺材离开了。 老船夫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也只能唏嘘摇了摇头,叹一声战争害人不浅。 第三日。 太阳要升起之时,连曙从棺材上坐起,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皇兄,我们要去哪里?” “你再睡会儿。”连星茗垂着眼帘答。 连曙都已经睡了三天了,这三天无论他与皇兄说什么,皇兄都让他去睡觉。 他乖乖缩到车架上,小声道:“皇兄不伤心,还有我陪着你。” 连星茗转头看他,牵强勾了勾唇角道:“好。” 连曙正要再说话,突然疑惑看向前面。 连星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老槐树下立着一个身影,是裴子烨。 裴子烨面色发白,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他隐隐约约猜到连星茗这时候会去哪儿,便提前在此等候。真见面时,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 他从老槐树边走下官道,迎上去刚要说话,连星茗却目不斜视牵着马从他身边经过,仿佛没有看见他这个人,眼帘低低垂着,初生的晨光只依稀透过他黑睫的缝隙,在瞳孔上落下浅浅的暗影,显得他的瞳孔空洞,美丽又脆弱。 裴子烨见之便觉得心尖刺痛,他转身快步跟上,攥住连星茗的手腕道:“摇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去迟了,我被绊住了脚,等脱身时已经……” 连星茗道:“松手。” 裴子烨僵硬一瞬,小心翼翼松开了手掌。 “你是不是在怨我。” 连星茗没有看他,依旧垂眼看着地面,冠发散乱,纷乱的发丝在腰后随风轻轻扬起,在阴雨后的潮湿空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破碎感。裴子烨定定看着他腰后的长发,又听到他说:“我不怨你。修士不能参战,不能参战。” 他弯唇,低低笑了声,似在自嘲。 裴子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觉得见了这笑,比见到这个人哭还要难受。他连忙道:“我并非因为这个原因迟去,你送来玉简来求助,我怎可能会忽视你。可我拿到手时已经来不及了,我知道得比你都还迟……” “裴子烨。” 连星茗打断,道:“你回冼剑宗吧。” 裴子烨瞳孔微缩,下意识惊慌失措靠近一步。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他若此时听话地离开,他和连星茗之间就彻底完了! 连星茗却避过了他,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清晨的凉风送来一句淡淡的声音,“我想和连曙一起安安静静送皇姐最后一程,没有任何人打扰。你若还要继续跟着我,我此生都不会再和你说一句话。” 这句话果然吓得裴子烨不敢再跟。 他眼看着连星茗渐行渐远的背景,心慌又无力,只能抿唇僵立在原地,失神紧攥长虹剑柄,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 …… …… 曾经绵延万里让连星茗年少时百感痛苦的远程旅途,长大后再行一次,不过如此。 他们来到了佛狸皇陵。 抬眼远眺,地宫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地宫,山脉的形貌也与记忆中无异。上次来时洋洋洒洒一大群人,热热闹闹,这一次却只有孤零零的两人。 以及装有骨灰的棺木。 到了山脚下便无法牵马再上行了,连星茗只能将棺木暂且装进储物袋中,单手抱着连曙上山。他们在山顶坐了一夜,看了一夜的月光,直至金乌初生时,连星茗将骨灰撒向山脉。 “皇姐,皇陵冰冷。” 他在心中道:“报完仇后,我就来陪你。” 转身时,身后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人,寒荷师叔站在最前方,后面是蓬莱仙岛其他弟子。 他们奉命前来抓连星茗回到蓬莱仙岛,其实在半路上便已经找到了他,可大家却不约而同默契没有上前,寒荷师叔也让他们静悄悄地跟着,等连星茗做完想做的事情,再出现。 寒荷叹息道:“摇光,你还在禁足期间却私自出逃,少仙长也因此事被牵连。回去后,你要随我一起去面见仙长领罚……”话还没说完,连星茗的身形便向前一倾,寒荷面色微震,连忙上前扶住,伸手一探丹田亏损,竟已晕过去。 “他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连曙憋了许久也憋不住,重重推搡着寒荷大哭出声,“皇兄已经好几日未曾合眼了,他很难受,你们为什么还要罚他,你们是坏人!” 寒荷脸色发白抿了抿唇,喂了连星茗一颗补灵气的灵丹,又抱起不断挣扎的连曙。 吩咐众人:“走吧。” ***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连星茗梦见了寒岩窟,还梦见了那把金色巨锁。 他梦见自己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那把锁,又看见锁孔黑幽幽,周遭的锁链都向他迅速逼近,牢牢缠在他的身上,让他无力反抗。 醒过来时竟已是一周后,身上的衣物干净整洁,像是被人换过了。 他在床上翻过身,房间里安安静静,往日悬挂黑金战甲的衣架空空如也,在冷风中摇曳。桌椅便似乎出现一道若虚若实的身形,是皇姐。 皇姐唇边的笑意柔和清浅,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包好的马奶糖糕,“我家星星最喜欢吃了,偷偷给你带来的”。她的身侧,白羿将腿翘上桌子嘴里叼着稻草,笑得吊儿郎当不学无术道:“什么小侯爷,二殿下,叫我小将军好不好。” [是心魔。]系统焦头烂额,[你现在这个心理状况真的很不好!让人很担心,你和我签约吧,我至少能够保你不被心魔干扰心智——你知道魔修为什么难自控吗?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办法在心魔的蛊惑下坚守初心,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连星茗起身,走到了桌边。 伸手轻抚过桌面。 弯唇笑了。 桌子上刻有歪歪扭扭一行字——白羿到此一游。 下面是傅寄秋到此一游。 再往下,是一个小小的、娟秀的弯月。 之后才是:还有他们的小星星。 短短七年,物是人非。 连星茗又躺回了床上,不知道多久之后,房门被轻轻敲响。傅寄秋走了进来,蹲在他的床侧,将一物放到了他的身边。 连星茗偏眸一看,是一株长势旺盛的虎刺梅,青葱绿叶赤红花朵,生机勃勃。 他闭上眼睛道:“这不是原来那一个。” 傅寄秋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原来那一个在我屋中,还活着。” 连星茗却知道那株虎刺梅应当已经是残花败叶,只留有枯枝了。他睁开眼睛,转眼看向傅寄秋,瞳孔平和道:“你因我私自出逃被牵连,师父罚你什么了?” 傅寄秋道:“没什么。” 连星茗眼帘微抬起注视着他额间的红纹,是束缚咒,许久后才出声:“师兄,你以后不要再管我了,不然只会一直被连累。我是死是活,都有命数。他日我若死了,也是我心中所愿,你也不要来救我。” 傅寄秋呼吸都停滞住,抬起手掌攥住连星茗的衣袖,声音放得更轻,似带着些祈求的意味,道:“我不惧怕受罚。” 连星茗抽出衣袖,转而侧躺着身背对他,道:“你们现在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眼色,像是怕我会想不开。我不会想不开,大仇未报,我至少也得手刃仇敌才会跟家人一起走。” 傅寄秋道:“我陪你一起。” “你是少仙长,你有更需要你的地方。”连星茗这才转头看他,却看见傅寄秋面色惨然,眼眶浮着红晕。他顿了顿,眼眶也红了,道:“师兄,你能不能叫我一声星星。” “……星星。” “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傅寄秋便将他被子盖好,褪去黑靴上床,隔着被褥抱住他,抱得很紧,像怕他会悄悄在眼底消失。剑修的体温自然是炙热的、滚烫的,隔着一床被褥,这暖热也源源不断传过来。 七年前,傅寄秋只比他高出一线,而今已比他高出许多,整个人骨架身形都比他大出一圈。隔着被褥,那只有力的胳膊环住他的腰肢,将他向上提起,他的后脖颈便紧贴着傅寄秋的肩。 他掩面,忍不住低声啜泣。 傅寄秋将他搂得更紧,像是要将他深深按入骨髓中,瞳孔划过一丝痛色。 又过了几日,待连星茗身体养好些,亏损的灵府重新充斥有灵力,寒荷师叔才来到他的别院,带着他去面见裕和仙长。 上一次受罚时是秘密参战,此事知晓的人并不多,因此当时在场的人也不多。可这一次是禁足期间私自出逃,而今裕和仙府聚集有数位仪态威严的长辈,大有三堂会审之势。 连星茗端正跪下,第一句话是弟子知错,无论什么罚弟子都能受下。 第二句话是:“弟子要向蓬莱仙岛告发,漠北有修仙者不顾仙门百家定下的规矩,秘密参战!” 仙府中一片哗然。 各位仙尊来此地之前,并未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裕和并未当场斥责,想了想温和问:“你为何会这样认为?” 连星茗多日如一潭死水的心,猛地泛起波涛,他眼眶通红抬头道:“弟子有错,弟子不顾规定,在佛狸皇宫设下了防御结界。此为中阶法阵,非修仙者无法将其破开,漠北大军却如入无人之境,破开结界围城攻陷皇宫。请蓬莱数位仙尊找出此等破坏规定之人,按规处置——因摇光最先破规,摇光自请死罪,还请师父找出此人后,令其与我同罪!” 众多仙尊面面相觑,有人说:“小摇光,你这不算秘密参战,设下防御结界只能是干涉国运,罪不至死。破开你的防御结界也只是在拨乱反正,即便抓住此人,也只是将你二人送往梵音寺,由梵音寺来处置,你们都罪不至死。” 连星茗支起腰杆,眼眶更红高声道:“还有连云城之战!我皇姐带领七万兵马深入连云城,城中只有漠北两千士兵驻守。城门关上去后便再也没有打开,其内有硬木撞击过的痕迹——凡人无力撞开城门,定有修仙者参战!将七万人在城中活活烧死,另一波人声东击西攻陷皇城,这足够算得上参战了吧?” “……”上面安静了。 众人小声窃窃私语,都无法武断下定夺,最后皆看向了裕和仙长。 裕和问:“你可有证据?” 连星茗哑然抬头:“什么?” 裕和道:“你说你在皇城处设下防御结界,那处可还有阵法残留的痕迹。若有,我便派人去审查一番,将破开你结界的人寻到。届时你二人均会被送往梵音寺,等待佛门判处。” 连星茗沉默了。 当日他在皇城时看得很清楚,皇城周围八角都是阵眼,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想必那违规参战之人也不想被抓住。 裕和又问,“连云城的城门打不开?为何我听说你已为那些士兵收尸。” “它后来打开了——原本城门是打不开的!” “你可有证据。” “……” “你是亲眼所见城门打不开,还是道听途说?”裕和看着他,语气温和道:“摇光,你身在局中,思维与意念都深受影响。可仙门做事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要讲证据。” “我们又怎知你是不是在撒谎,假称自己曾经设下过防御结界,蓄意构陷他人。” 连星茗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道:“我与所有修仙者都无仇无怨,为何要构陷他人?” 裕和温和笑道:“我们又怎知,你此时是否在撒谎,你是否真的与所有修仙者都无仇无怨。” 连星茗看着他脸上仙风道骨的笑意,只觉得苍天塌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四面开窗透进来的阳光,都昏暗无比。他气血翻涌,深吸一口气道:“我佛狸与漠北虽已交战七年,但在七年之前便已经偶有摩擦。有时佛狸胜,有时漠北胜,自佛狸与大燕签署盟约之后,漠北更是忌惮到半年未有进犯——它为何会突然挑衅挑起战争?它不再忌惮,开战后更是百战百胜,佛狸从未胜过——这根本就不合常理啊!” 裕和还是那句话,“你的意思是漠北早就有修仙者参战?你可有证据。” [你师父不信你,多说无益。] 系统道:[我这边能查到一点点,漠北应该在七年前就已经有修仙者秘密参战了,在控制战局,他们做得很隐蔽,若非我以外力介入,也是查不到的。你知道监控是什么意思吗?——这证据又只能给你看,给不了其他人看。] 连星茗紧紧咬住下唇,喉口腥甜。 他原本的想法是自请罪,按照仙门的方式去评判违规者。若漠北当真早已经破坏规定,那如今的战局倾倒,必定会被仙门百家插手。 简单来说,就是对方不做人,他得做人,他要将这些人交给仙规处置。 可防御阵法之事,所有痕迹都被清理掉,唯一看见他设下阵法的人又是他的皇弟连曙,连曙年龄尚小,又身为佛狸皇子,证词并不会被蓬莱仙岛取信。 连云城城门紧闭之事,他更没有证据,所有知晓城门打不开的都是凡人,即便凡人证词可信,城门上毫无痕迹,也无物证。 至于这七年战局,更像是一场天大的笑话!他七年都碍于修仙者的身份,被迫对母国袖手旁观,而今才发觉漠北皇室早就先他一步破坏了规定。即便他现在死谏让蓬莱仙岛去查,也不一定能查得出来,退后一万步来说,即便能查出来,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的事情了。 一个月?两个月? 还是一年?十年? 他等不及! 他连一天都等不及了! 父母姐姐死状如此凄惨,皇室宗亲皆被屠戮,佛狸的子民食不果腹、马革裹尸。国破怎敢笑开颜,他这个佛狸的皇子,睁开眼睛便仿佛看见皇城悬尸,闭上眼睛,是紧闭的青铜城门。 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恨到要被灵脉中乱窜的灵力崩裂,气得他下唇直打哆嗦。 他恨不得——恨不得—— 连星茗面无表情叩拜下去,道:“师父教训得是,许是摇光想得太多。” 裕和点头道:“你既然已经想通,那我就不同你多说此事了。往后不要与少仙长多接触,自你们认识以来,他变化许多。” 连星茗:“……” 裕和道:“少仙长日后必定会高高坐在神坛上,他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符号,不能有偏颇。”连星茗瞳孔微缩,曾经蓬莱仙岛来佛狸选仙之事,他和白羿请傅寄秋到酒楼玩了一趟。 当时傅寄秋说过。 蓬莱仙岛的小辈们都说傅寄秋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符号,他和白羿闻之震惊,白羿还大叫说是哪个小人在背后传这些,定有起头之人! 连星茗万万没有想到,这句话,追根溯源,竟然会追溯到师父的身上。 裕和目光平和看着他,道:“你要将方才那句话刻入心中,与少仙长保持距离。” 连星茗道:“摇光牢记。” 众多仙尊又开始谈论起他此次禁足期间私自出逃,该当何罪。因从前并未有过先例,大家很是讨论了一段时间,有人为他求情,也有人顾忌他国破,不想罚得太重。约莫半刻钟后,才讨论出一个结果——依旧是禁足寒岩窟。 连星茗领罚,并未多说什么。 临走之前,他在门槛前顿住脚步,回过头时脸庞被房梁的暗影笼罩,只有一双眼泛着红。 “若我能找得到证据呢?” 裕和的身形在光里,仙袍边缘泛着粼粼微光,他笑道:“你若能够找到证据,自然便是要将秘密参战之人均送至梵音寺。而破坏规定的漠北,也会受到它应该有的惩罚。” 连星茗弯唇,瞳孔晦暗缓慢浮现戾气。 “这可是师父说的。” 出仙府后。 系统担忧问:[你又被罚禁足寒岩窟了,这次禁足还不知道要多久,连曙交给谁照顾啊。] [我为何要听!!] 连星茗行走间衣袍烈烈生风,几乎是冲进了放置弟子命牌的地方,他与看管的蓬莱弟子相熟,互相都不想交手,对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取走命牌。他还从阁楼中搜刮走数瓶灵丹,都是些段时间内能暴增修为的药物,代价是留下沉疴顽疾,让他日后修为都难以寸进。 最后,他回到屋中取走了五把法琴,又抱起连曙,一路直行到海滩上。 后方有剑光追来。 连星茗并未回头,单掌悬在空中,法琴若隐若现于指尖之下。连曙拽了拽他的头发,胆怯软声道:“皇兄,是你对面住的那个哥哥。这几日都是他找吃食给我,你能不能不要和他吵架。” 连星茗这才回头。 傅寄秋降在湿黑的沙滩上,白袍却像高山雪般一尘不染,清雅绝尘。 声音发紧:“你要去哪儿?” 连星茗道:“心存死志,赴死如归。” 他眼前皆是心魔特有的黑气,周身都被黑气笼罩,叫他看不清近处的人。殊不知傅寄秋的眼中也尽是心魔黑气,他们各有各的心魔,却都在喧嚣中艰难保持最后的清醒,眼眶通红对视。 傅寄秋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连星茗却已经咬紧牙关转过头,乘坐出行法器一骑绝尘。傅寄秋面色微变想要跟上去,却只御剑飞出千米,就被蓬莱的束缚咒猛地扯了回去。 数日后,夜半三更。 漠北皇宫,一道破天金光猝然盖下,声势浩大,将整座漠北皇宫圈禁在其中。 若瓮中捉鳖般戾气翻涌。 皇城中人皆被这张狂至极的声响吵醒,惊愕步出屋子往外看,只看见遥遥的皇宫泛着凡人从未见过的刺目光晕。云层中有琼秀风骨的貌美白衣仙人踏着虚空走下,步步生辉,不禁让人看痴。 可当他抬起手掌时,那琴音却暴戾恣睢,若锐利剑锋无情贯穿耳膜,诱人心生癫狂,当下就想要随手抄起身边的器皿砸向看见的所有人! 他们捂住耳朵,满脸震撼披上外衫。 又十分茫然。 “发生什么了?!” “那是谁?” “那是……那是琴修仙人?” 距离太远,他们看不清,只感觉从未如此近距离看到过仙人之姿,见之心魂震荡。 可身处皇宫中的人却看得无比清晰,只见那白色的仙袍在冷风中摇曳,墨发飞扬,月光凄清映照着一双猩红的、满是浓郁恨意的桃花眼。 支离破碎。 每一座宫殿都有人仓皇披上外袍跑出来,惊愕抬头向上看。远处的树荫沙沙作响,像是一个又一个张大嘴巴的巨兽,势要吞噬宫道上的所有人,琴音变得更加狠辣,戾曲贯穿天际。 “你是谁?”有人在下方冲他威胁大叫:“你可知仙人参战是何等下场?!仙门百家都不会放过你这种没有规矩,大开先河之人!” “你若识时务,就立即停下琴音!” 回应他的,是一声嘲弄低笑。 风在呼啸。 地面在震动,宫门巨响不止。 数秒之后,他似乎是笑够了。 “漠北皇室的人听着,我乃佛狸二皇子连摇光,今以仙人之躯参战,罪该万死。” 他居高临下环顾整座皇宫,启唇时无情漠然的声音传遍皇宫中的每一个角落,“让你们偷偷留驻皇宫的修仙者出来,同我一战,既然你们没有道德,那就别怪我效仿,既然大家都罪该万死,那便同归于尽吧!十息之内若无人出,我便要屠宫了。宫中所有活着的人——” “今日都要和我一起死!” 第三十七章 第一息, 万籁俱寂。 第二息,下方有尖叫怒骂声。 连星茗毫无反应垂着眼睫,指尖轻描淡写悬停在古琴之上,腰后散落的长发随风飞舞。 一开始, 下方多有骂声。 渐渐的, 他们终于开始恐惧。 十息到。 依旧无修士出现。 连星茗缓缓抬了下眼睫, 看向空中那抹被乌云遮盖的圆月,徐徐吐出一口冷气。 他轻声道:“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 话音落下,铮铮琴音响起!琴音裹挟着戾气,铺展在整座皇宫的各个角落,无数暴戾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有权贵人士原本被侍卫护在身后,可某一瞬间, 那些侍卫却纷纷执起长剑,转而神色癫狂刺向自己曾经的主子。 “啊——”尖叫声更盛。 一些穿金戴银的人,不得已抬起花瓶与桌椅砸向侍卫, 入目所及,父母亲朋皆在自相残杀。 地面宛若在上演厄难地狱之景。 半空中却是貌美仙人垂睫抚琴,古琴通体透彻,像是一截散着雾气的冰,将他那双布满青紫割伤的手掌衬得愈加斑驳。尖叫声中,有被戾曲影响神志的宫人们从寝宫内抬出一个身穿龙袍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披头散发,面上还留有一丝惊恐与慌张,他被扔在了高高的台阶处。 一路仓皇滚下,待滚到最后一节阶梯时,刚抬起头来, 眼前突现一道泛着冷光的利刃,迅速向他刺去。 “大胆!”漠北王登时怒不可遏,也不知道是在斥责谁,只能惊慌失措抬手臂去挡。 砰!那名刺向他的侍卫被击飞数米不止,皇宫四角掠出道道灵光,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上来。粗略一看,竟有足足三十多名修仙者。 “…………” 连星茗指尖未停,眼底嘲弄。 有修仙者扶起漠北王将其护在身后,面色难看至极。还有人瞪向这边,呵斥道:“我们已经如你所愿出现,快停下琴音,休要再蛊惑宫人神志!” 连星茗道:“我说了,十息之内不出现,我便要屠宫。现在早就过了十息。” “这座皇宫里的所有活人,今日都得死!” 那名修士脸色僵绿,高声道:“摇光,我知你心中有恨,你对漠北有灭国之恨。但皇宫中的宫人与侍女是无辜的,他们只是在宫中当值,从未参与过战事,你如今一律不顾要屠尽皇宫,只是在徒增杀障,你会遭天谴的!” “那便让我遭天谴!” 连星茗猛地抬起眼睫,瞳色猩红含上了愤懑不甘的泪,“宫人与侍女无辜?你们现在又来说这种话,我佛狸万千民众不无辜?我佛狸的宫人不无辜?士兵不无辜?挑起战争的人是你们,破坏规则的人也是你们,而今才来与我讲大道理——当初做下那些事情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杀人如麻的利刃,总有一日也会指向你们?!” “富城涞之战,我国将领腹背受敌,溺死于江中,整座城池皆被屠戮!男人像草芥般被杀死,年轻女人全部被充作军/妓!氏昌城、三十二郡、钱塘溃战……战争不斩来使,战胜不辱俘虏子民,你们但凡留有三分人性,怎会让我今日势必要血债血偿?”连星茗厉声喝问道:“连云城之战,你军将领让我军主将白羿自裁,换取满城百姓逃生,嘴上信誓旦旦满口仁义道德,转面你们又屠戮连云城,说过的话根本就不当回事。” “我皇姐带领七万士兵攻入连云城,大火焚烧数日,七万士兵与侥幸在战乱中存活的百姓活活困死于城门之前——城门为何会打不开?你们可有一个人敢出面与我对峙此事?!” “这桩桩件件,血恨剜心!佛狸皇宫的几十条巨木悬尸,到现在都任凭风吹雨打!在我来到漠北皇宫之前,你们今夜可曾睡得安稳?” 可笑的是,在连星茗质问之时,一众修士们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面色微微发白,忌惮看着他。 连星茗胸腔起伏剧烈,眼尾缓慢爬上一抹战栗的薄红,瞳孔里撕扯喧嚣的恨意与戾气皆被垂下去的纤长眼睫盖住。 使得这双漂亮的含情桃花眼只堪堪挑起一抹让人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深吸一口气,勾唇道:“若能睡得安稳,那就祝你们从今夜起,永远长眠吧。” 说着,他空出一只手,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瓶灵丹,眉目凄清尽数倒入口中吞下。 修士们见之惊愕,不多时,贯穿整座皇宫的琴音变得愈加暴戾,这一次不仅仅影响了凡人,还影响了修仙者。 “用灵力封住耳朵!”有修士高声提醒众人,又呼唤身边人一起执起武器,冲向连星茗。 连星茗踏着虚空避开修士,对于迎面而来的术法攻击完全不躲,指尖重压琴弦。 铮铮!琴音仿若化为实质性的涟漪,从上而下暴冲向漠北王。 漠北王仓皇大叫:“救我。” 修士们只能半道折返去拦那道攻击,连星茗竟然连术法攻击都不躲了,这是奔着同归于尽来的啊!他们难以置信回头喝道:“你这个疯子!” 连星茗不仅不恼,反而仰头大笑出声,披散在身后的墨发迎风乱舞。 有修士结印,甩来一柄匕首。 速度极快。 连星茗并无防御法宝,也无暇施展防御结界,眼看着那匕首迎胸膛而来,他依旧未躲,指尖愤恨重重掠过琴弦,血漫琴身。 一道涟漪琴音铺天盖地,扫向对面所有的修士,两道攻击对冲而去,声势骇人听闻。 凡人们吓得躲入花坛后方瑟瑟发抖,修士们也惊慌失措,纷纷支起结界抵抗。 砰! 漠北王慌张捂住眼睛,还以为这两道攻击对冲击中,再抬头看时,却发现那尊罩住整个皇宫的金色法宝屏障被人破开一道裂痕。 一柄长约一尺的禅杖击向匕首,将匕首击打到偏移半寸,又从天而降重插/入地面! 金光铺开,虚幻的金色佛像坐落皇宫。 那道暴戾琴音被佛像金身阻隔住。 禅音四起。 竟将两道攻击都拦了下来。 连星茗身形微侧,匕首从他的脸侧掠过,他抬手将其攥于掌心中,蹙眉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入眼所及,是一道背影。 里衫嫩黄,深红外衫从右往左侧裹上肩头,是佛门子弟的服饰。连星茗的角度并不能看见他的脸,可是对面的修士们以及漠北王似乎长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是佛子。” 立即又有人向佛子求助:“此人不由分说屠宫,以戾曲之音激人互相残杀,眼下宫中已经死了许多人,还请梵音寺主持公道!” 佛子? 连星茗眉头皱得更深。 他如今已经修仙七年,对于修真界再不像从前那般一知半解。 两年前,梵音寺从漠北接回一位年龄非常小的孤儿,传言此子为阿罗汉转世,与佛门有大机缘,而后佛门膜拜将其冠以“佛子”之称。 于佛像前赐下佛门法号,鉴真。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位鉴真大师如今也不过只有八、九岁,是与连曙差不多大的年龄。他的上位让仙门百家颇为疑虑,可仅仅这短短的两年时间,他便修出了佛门的二重金身—— 在大多数佛门子弟连禅意门槛都迈不进去的大环境之下,这真可谓是天纵奇才。 人们的顾虑很快打消。世人又传,佛子是观音座下一朵莲,下凡界渡情劫。 连星茗当年听闻此事,便觉得传言莫名其妙,而今见到了佛子本人,更觉莫名其妙。 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佛子? 这可不是好事。 在修真界,蓬莱仙岛监管仙门百家,负责缉拿。梵音寺则是负责评判、惩处罪过。 他今天算是撞到铁板了。 周遭一片寂静。 鉴真单掌立于胸前,冲众人颔首示意。 他的声音尚且稚嫩,却包含大空无为的境界,听起来温柔极了,“阿弥陀佛,小僧途径漠北皇城,偶然发觉此地有修真界法器……” 他讲明来意。 在他说话时,众人都乖顺闭上嘴巴,眼底完全没有对于稚嫩小儿的轻视,反而毕恭毕敬。漠北王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大喜笑容,不断抚掌点头,似乎是已经逃离大难、劫后余生一般。 鉴真说完后,才柔和笑着转面看向连星茗,视线触及的一瞬,他目光微动愣了一下。 在他看着连星茗时,连星茗也在打量他。 此人年龄较小,身高只到他的肩膀,深红佛衫衬托得面庞白皙,眉清目秀。 额间一点朱砂,眼底干净柔和,流露出一丝禁欲的佛性。 方才鉴真一直都是保持着温柔的、一视同仁的笑意,这还是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情绪变化。漠北王急切开口道:“阿弥陀佛,大师,您得为我们主持公道啊。漠北修仙者参战自有梵音寺来判处,怎能让他在这里胡作非为寻私仇!” 鉴真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淡色的唇瓣动了动,呼吸停滞问:“施主是……摇光?” “……” 连星茗自报家门时,是在金罩法器内自报家门,只有皇宫中的人才能听见他的声音。而漠北王也从始至终没有提及连星茗的仙号。 他问:“你认识我?” 鉴真神色空白点了点头。 一旁的漠北王眼前一黑,本以为等到了救星,谁知道这救星竟然与杀星是老相识! 怎会如此?! 鉴真复杂张了张唇,继续道:“数年前,小僧与施主曾有过一面之缘。施主许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小僧了。” 连星茗确实毫无印象。 他降至地面,抬步走近时语气冰凉,“我不管你是谁。但你今日最好不是来拦我的。” 鉴真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他侧身一步拦在连星茗面前,为难道:“施主慎行杀孽。” 回应他的,是一道凶横的戾曲琴音,铺天盖地泼向四面修士!鉴真也不知是反应迟了一步,还是正在迟疑,总之他没有出手拦。 不少修士皆被戾曲影响,转面攻向宫人。 漠北王惊恐尖叫,掀开前袍一路沿着阶梯向上跑,“救命!救命啊!” 连星茗单掌抚琴,另一只手紧攥从其他修士那儿夺得的匕首,沿着阶梯追上漠北王—— 他要亲手杀死这个畜牲!!! 鉴真这才有了动作,挥手时坐落于皇宫中的虚幻佛像轰隆隆起身,身上坠落零碎金光。 支起一道金色屏障。 连星茗撞到屏障上被结结实实拦住,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漠北王,胸腹中登时血气翻涌,眼底都浮现出一丝痛恨的猩红。不得已退后数步,足下踩空踉跄了一下,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线微紧、紧急之下脱出口的:“摇光,你身后有阶梯,小心。” “……”连星茗顿住。 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这个小和尚的。 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听出了鉴真语气中的紧张,眼眸微微一转,佯装重伤单膝跪地,咬破舌尖吐出一口血来。单手捂住唇,他又抖颤巨咳数声。 “他受伤了!”漠北王大喜冲周围喊:“漠北修士何在?快趁此机会杀了他啊!” 转头看向四周时,他僵住。 哪里还有一个神智清醒的修士?本护佑漠北皇宫的修士,反而成为刽子手持刀逼向主子。 他只能求助看向鉴真。 鉴真上前数步,却没有如漠北王所希望的那般做,而是担忧蹲在了连星茗的面前。 单手放到连星茗的肩头输送灵力,蹙眉道:“你吞了太多暴涨修为的丹药,此时灵脉重损。若你不介意,我可为你护法疗伤。” 他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给连星茗道:“施主琼秀风骨,本是位闲云野鹤抚琴之仙。而今遭逢大变,还请坚守本心,度过此劫看破红尘,方能修成大道。” 连星茗没有接手帕,抬睫弯起唇角。 “小和尚,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鉴真微愣看着他的眼睛,也弯起了唇角。 “心外无法,法外无心。自性弥陀,唯心净土。世人本就合则聚,不合则散,若施主不记得小僧,便是小僧福源浅薄,若施主能够忆及,则是小僧此生之幸。” 连星茗没有回答他,撑着地面摇晃站起身,却突然踉跄向前一倾。 倒在鉴真的身上。 鉴真双手撑住他的手臂,僵硬偏头看向搭在自己肩侧的人,“施主?” “看来我伤得很重啊……”连星茗的声音传来从侧方,带着笑意。 鉴真听见他笑,也抿唇笑了,“只是灵脉受损,并不危及性命,施主不必担忧……” 话还未说完,噗呲—— 一声。 鉴真唇边的笑意僵住,眼底浮现一丝无奈,垂下眼帘向下一看。一只染满鲜血的手抵着他的丹田,掌心中握着黑色匕首,也不知道是连星茗的血,还是从他腹部流出的血流出。 嘀嗒,嘀嗒。 滴落了下来。 连星茗指尖微动,拧着匕首重重旋了一圈,将他的丹田捣至重伤。 才右手抵住他的肩头,一点、一点将他推倒在地,看向他时眼底浮着满是暴戾的魔气。 “梵音寺难道没有教过你,在别人报仇的时候,不要不分好歹上来拉架。” 他抬步从鉴真身上跨过去,语气冷淡:“血海深仇不在你身,你永远不知道会有多痛。” 猝然间,皇宫中的佛面金身溃散。 连星茗从地上捡起一把不知是谁扔在地的剑——用法琴依旧难以消他心头之恨,他要用剑手刃仇敌,看着仇敌们奔逃惨叫,看着仇敌们恐惧他,再看着仇敌追悔莫及! 这一夜的狂风呼啸了彻夜,金色法器罩内血流成河。皇宫外的皇城内,人们惶恐不已不敢靠近,只能偶然看见佛像、看见法琴。 到最后,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了。 待天光破晓,第一缕灿漫的阳光照耀大地之时,萦绕在皇宫之上一整夜的金色法罩消失了,皇宫内一片死寂,再无活口。 连星茗半身染血,白皙的脸侧都被溅上零星落红,面无表情缓步走下阶梯。 鉴真正盘溪坐在宫殿前,调养生息。 “施主,你心中可好受了些。” “……” 连星茗匪夷所思看着这人,他以为鉴真肯定已经回到梵音寺,带人来抓他了。谁知道重伤竟然还不跑,难道不怕他灭口吗? 他走近捡起地上的手帕,将脸上的血迹抹去,道:“小和尚,等你什么时候能长到比我高时,再来问我问题吧。” 说罢,他乘起出行法器,扬长而去。 还不到五分钟,他就脸色微白折返而归。 鉴真重伤之际还能失笑摇头,道:“金罩声势浩大,漠北境内本就有散修,应当早早就聚拢在周围,等待施主出现……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若跟随我去往梵音寺?” 连星茗拔掉他丹田上的匕首,抵住他的脖颈,低声道:“将你们梵音寺的佛像亮出来。散修见到梵音寺,合该恭敬规避。” *** 两个时辰后,漠北境内一处废弃屋舍。 连曙眼泪汪汪缩在床底下,紧攥着皇兄离开时留给他的一件防御法器,皇兄身上只有一枚防御法器,还将其留给了自己。 他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皇兄是去复仇,更需要防御法器,若因此受伤,甚至……连曙惊惧呜咽出声。 砰—— 屋子们被推开。 连曙小心翼翼探头向外一看,眼圈红红,圆眼陡然亮起:“皇兄!” 他迅速爬出床底,扑向连星茗。 连星茗丢开鉴真,俯身抱住他,眼圈也红了,“曙曙,皇兄报仇了。” 连曙抱紧他的脖颈,呜咽道:“我好怕皇兄也会死……他们都死了……”趴在连星茗肩头哭了好半晌,他才抹干净眼泪看向一侧。 鉴真的深红僧袍被撕开一条口子,撕下短短一截,绕到他的眼睛上紧紧捆住。 若是让梵音寺的人看见连星茗如此对待他们的佛子,必定会惊到眼前一黑喉口吐魂烟。 鉴真看不见眼前景象,单掌立于胸前,颔首笑道:“阿弥陀佛,想必这位施主就是佛狸的三皇子?” 连曙问:“你是?” 连星茗插嘴答:“不用理会,路上捡来的。” 鉴真道:“小僧名讳李虚云,不过这个名字已经许久都未用过了,三皇子可称我为鉴真。” 连曙乖乖道:“鉴真哥哥好。” 连星茗眉头紧皱,在皇宫时鉴真突然跑出来拦了他一下,导致他对此人印象极差,只觉得这天道好不公,敌人杀我父母亲姐时无人拦,我复仇时,你满口天机杀孽要出来拦。 他拍了拍连曙的后脑勺,道:“你认不认我这个皇兄?” 连曙惊吓瞪圆眼睛,大声:“当然认!” 连星茗道:“那你就不要叫他鉴真哥哥,你叫他和尚、秃子,都行。” 连曙便乖乖转头道:“和尚哥哥好。” 连星茗:“哥哥去掉,问好也去掉!” 连曙依旧瞪圆眼睛,呆呆地张嘴:“啊?” 鉴真抿唇笑了一下,说话间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感,他道:“和尚可,秃子亦可,都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施主喜欢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连星茗开口:“那叫你小和尚呢?” 鉴真含笑点头:“嗯。” 连星茗低嘲一声:“你倒是既来之,则安之。” 他将连曙放到地上,连曙却拽了拽他的衣袖,胆怯道:“皇兄的手都是血。” 连星茗道:“擦干净就没有了。” “可是还有伤口。” 连星茗只能从储物袋中拿出绷带,连曙小心翼翼接过绷带,绕到他的指尖,紧张凑上去呼呼吹,“皇兄不疼,痛痛飞走啦。”他又抱住连星茗的手臂,小声问:“皇兄还疼吗?” 连星茗崩了一夜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软化了一瞬,他笑道:“皇兄本就不疼。” 两人身侧。 鉴真捂住了自己还在冒血的腹部,问:“摇光施主,可否借你的绷带一用。” 连星茗精简道:“否。” 鉴真笑着叹气:“好吧。” 这个地方不能久留,连星茗也不知道现在应该去往何处。若他是孤身一人,此时早就在漠北皇宫里自尽了,亦或是跟着鉴真去梵音寺领罚。 可他还有连曙。 这是他即将溺毙的人生中,最后的曙光。 于是在屠戮漠北皇宫这项罪名之上,他又新加了一项罪名——劫持梵音寺佛子。 若是放到七年之前,有人与连星茗说你以后会干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必定会惊异哈哈一笑,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可他现在竟然真的干出来了。 想了很久后,连星茗决定抱着连曙,提着鉴真,往深山老林里钻。 夜半,树影绰约,虫鸣声阵阵。 将连曙哄睡之后,连星茗才解开鉴真眼上的布条,这是用来防止鉴真记住路线的。 他问道:“我屠戮漠北皇宫时,你应该也看见了漠北宫中有修仙者吧?” 鉴真点头:“看见了。” 连星茗道:“我走时未曾清理过地面痕迹,那些修士施展的仙法、用过的法器都还在。若之后有人去往此地,应该也能知晓漠北在宫中偷藏修仙者?” 鉴真明白他要说什么,抬掌行了佛门礼仪,眸光温柔又坚定道:“施主不必忧心,你的委屈小僧都看在眼中,若需人证,小僧义不容辞。此一遭,漠北有修仙者干涉战局已成定论。之后,便要审查他们干涉得有多深、军中是否也有修仙者,这些会交由梵音寺勘察。” 连星茗点了点头,突然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大仇已报,他心中却空空落落的,仿佛被开了一道一直会钻冷风的血淋淋巨口。 即便血债血偿,也换不回逝去之人的性命。 他看着地面许久。 突然又想起来那扇打不开的城门,若有修真者参与了连云城之战,那便也是仇人。 也该死,都该死。 他只要活着,就要继续去讨回血债。 他现在活着的意义,便是要亲手复仇。 念及于此,连星茗眼尾处再一次浮现实在委屈,又实在不甘心的薄红色,紧紧抿唇偏过脸庞,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之时。 眼前递过来手帕。 “不要装好人。” 连星茗不看他,闭眸道:“你愿意为我做人证,证实漠北皇宫内有修仙者。来日我被梵音寺判处罪行时,你也是要证实我行下此种暴戾之行的。我的死罪,同样会由你来做人证。” 鉴真收回手,沉默许久才道:“摇光施主,你当真对小僧一点儿印象也无吗?” “……” 连星茗睁开眼睛,偏过眸看他。 微风卷起鬓间的碎发,茶色的细软发丝从鼻梁上轻柔抚过,又在清浅月光中落回肩头。 鉴真也在看着他。 这双含情桃花眼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美丽,可眼底却空洞麻木,毫无半点儿青年才俊独有的生机勃勃,反而眸光支离破碎、哀凄惨然。 让人一见,便无计可施。 对视许久后,连星茗稍稍坐直身体,警惕地小声试探问:“我真的毫无印象了。你……你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我的?” 第三十八章 “世间诸法, 万望随缘。既然摇光施主不记得,那便不必再强求。”鉴真含笑道。 连星茗说:“小和尚,你能不能不要每一次说话前都铺垫几句大道理。我会怀疑你不知道说什么好,先随便抽背一段佛经, 好偷偷在脑中构思该回答什么。” 鉴真失笑道:“小僧下次会注意。” 正说着, 刚刚才哄睡下的连曙突然被噩梦惊醒了, 他惊慌失措看了看周围,直到看到五米开外的连星茗才冷静下来。 爬起走近,紧贴着连星茗的侧身轻轻靠上。 “皇兄,我睡不着。” 连星茗揽过他的肩头,低声道:“今夜不会有危险, 皇兄就在你的身边。” 连曙想了想,问:“皇兄能不能再给我看看上次捏出的那朵花?” “什么花。” “就是皇兄带我飞的那一次。” 连星茗想了几秒钟才想起来, 指尖掐出一朵灵气聚拢的花朵,刚要递给连曙,却又溃散。连曙噗噗笑道:“皇兄还是学艺不精?” 连星茗弯唇道:“嗯。” 连曙道:“那等皇兄学会了再给曙曙看。”夜风寒冷, 连星茗解开披风罩到连曙的身上,将他抱到怀中,“这些天会很难熬,委屈你了。” 连曙连忙摇头道:“不委屈。我现在很开心。” 连星茗以为他在安慰,问:“为何开心?” 连曙将手伸出披风,掰着手指道:“从前我以为父皇母后不爱我, 不喜欢我,因为他们对我从来都没有笑脸。可是那天,是父皇带着我跑,母后把我藏到了桥洞底下。我以为皇姐也不喜欢我,可是她出宫之前给我带了马奶糖糕, 整整一大盘!她还叫我曙曙,还和我道歉。” “道歉?” “嗯!皇姐说以前是她忽视了我,只记着二弟弟,不记得三弟弟。若有机会,她想要补偿我……”连曙的声音稚嫩,连星茗却听得心中钝痛,又听连曙继续道:“从前我以为皇兄也讨厌我,可是皇兄现在正在抱着我诶,还把披风给我了。皇兄身上好暖呀。” 连星茗弯唇:“我没有讨厌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不是还冲你笑了么。” 连曙从他怀中抬头,黑瞳明亮小声说:“那是假笑。宫中嬷嬷教过我,对不喜欢的人要假笑。” 连星茗扶额,失笑道:“好吧,那日我确实是在假笑,是皇兄的过错。日后皇兄尽可能补偿曙曙,好吗?” 连曙笑起来时脸庞圆嘟嘟的,还有两个梨涡,像是很期待连星茗所说的“补偿”。 他将脸藏到披风里,又雀跃探头说:“我没有怪皇兄。皇兄真正笑起来比假笑好看多啦,以后见到与我一般年龄的人,若是也能真笑,一定会很受他们的喜爱,因为皇兄长得好看。” 连星茗故意道:“好啊。若是以后见到与曙曙一般大的小孩,皇兄也蹲下来与她说话,也对她真笑,也掐出一朵小花送给她。” 小孩子的醋味都是大的,独占欲也强。他原本说这句话的目的,是见曙曙做噩梦,便有意说这次逗他情绪起伏,好快些忘记噩梦。谁知道曙曙完全不醋,两只肥肥短短的小手捧着脸吃吃笑,脆生生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大家都有皇兄送的小花,都会开心的。” 两人在这边说话,鉴真突然动弹了一下。 “摇光施主,小僧也是一般大年纪。” 连星茗转过头道:“你也要小花?” 鉴真单掌行礼,道:“小花倒不必。只是想问一问施主,明日可否不蒙上小僧的眼睛,目不能视,行走诸多不便。” 连星茗依旧精简:“否。” 连曙捂着嘴巴噗一下子笑出声来。 鉴真无奈摇了摇头,道:“好吧。” 后半夜,两个孩子都睡了。 连星茗却睡不着,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系统幽幽出声:[你给我一个理由。] [什么?] [为什么还不和我签约。] [……] 系统道:[你若是想报仇,与我签约不是更快的捷径吗?顶多报完仇后再去扮演一段时间疯批,到处挑衅人得罪人而已,反正这个世界上又没有人会在乎你做什么了——哦,差点忘记了你还有个弟弟要照顾,若是你发疯,确实会牵连到你弟弟,当我没说吧。] 连星茗依旧看着月亮。 [不止。] 系统疑惑:[什么?] 连星茗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你觉得我修仙的这七年,过得怎么样。] 系统想了想,答:[痛苦压抑。你本就不想修仙,是你师父强行打晕你带你来蓬莱。] 连星茗继续:[那你觉得,我要是在修仙的基础上,再去扮演一个疯子,说的话做的事全都不是我想做的,我会过得怎么样。] 系统想了想,心中有些毛骨悚然:[双倍痛苦,双倍压抑吧。] 它又赶紧道:[但你和我签约之后,情魄就被抽走了呀。你现在觉得你到时候可能会痛苦,但那个时候没有情魄,谁又说得准呢。] 连星茗靠到树上,神色淡淡。 [人有三魂六魄,抽走一魄再非完人。即便重生我也情魄有损,此生不会动情,我接受不了,我也不想变成一个不完整的人。] 系统道:[这样吧。] [哪样?] 系统瞎出主意:[你现在还没去合鬼玉你就觉得难,没准真做的时候没那么难呢。等做完任务后你就大喊一声:老子终于退休了!然后把这些糟心事全部抛在脑后,寻一个好山好水地养养老。你是听命做任务的,你别把做任务的你当成你自己,就当打工。] [……这句话有些粗鲁。] 系统发笑:[你这个关注点是不是有点歪。那你有本事就别喊,没有人能在全年无休的高强度任务下,还能不期待退休。真到那个时候,你只会比我更想喊这句话,也顾不上粗鲁不粗鲁了,发泄打工人的怨气嘛。] 连星茗闭上眼睛。 [我有舍不下的人。] [所以这一次,抱歉,我还是要婉拒你。] …… …… 三日后,他们身上带的粮食消耗光了,连星茗与鉴真已辟谷,可连曙是要吃饭的。 无奈之下,连星茗只能一手牵一个来到山下的镇子里,当掉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 换了不少食物,全部装进储物袋。 出镇之前,农贸市场正热闹,有一家小商贩新开张,不少父母带着孩子来商铺中买糖吃。店门口挤挤攘攘有许多人,鉴真偏头向那边看了一眼,足下微顿。 连星茗也停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是店门口支起来的糖葫芦架子。 “你想吃?” 鉴真摇头道:“不想。” 连星茗将他带到桥墩旁边,说:“我去给你买。那边有许多人在排队,我带着连曙排队。你在这儿等我,别乱跑。” 鉴真便坐到桥下的台阶上,身上的鲜红袈裟沾了灰尘,脸庞倒是依旧白皙。他含笑点了点头,眉心的朱砂在阳光下泛着神性的光晕,“既如此,那小僧就多谢施主了。” 连星茗摆了摆手,抱起连曙走向商铺,刚走出三米又回头看他。 鉴真疑惑:“施主?” 连星茗扔过来一物,道:“零钱袋子先暂且给你看着吧,我带着容易掉。” 鉴真接住,笑道:“好的,小僧一定会看牢。” 连星茗这才转过身,身形混入人影叠叠之中。鉴真垂眼看着掌心的零钱袋子,微微抿住下唇,已经许久没有这种身处红尘的感觉了。 今日的阳光还是像那日般灿烂、暖和。 鉴真是两年前才被梵音寺发现,接到佛门。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漠北境内流浪,是个小乞儿,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也不知道这一餐吃完,下一餐会是何时。 数年前,他经常会坐在石桥之下,身上与脸上都脏污,目不转睛看着其他被父母牵着的小孩,无论贫穷或富贵,这些人都是干干净净。 终于有一日,他饿晕了过去,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他浑浑噩噩趴在桥下,张开嘴巴去“吃”阳光,试图以此饱腹。很多时候当下的苦难并不会被记住,人们只会记得那时很苦,却不记得具体有多苦,于是鉴真也不记得那些年是怎么度过的了,他只知道有一位返回佛狸探亲的貌美仙人从天而降,笑容亲切且温柔。 仙人带他去城中温泉泡澡,洗净一身脏污,又带他去酒楼吃东西,吃到了他一辈子都没有尝过的山珍海味。还将他送往山上的寺庙,据说那儿可以照看一些战时流离失所的孤儿。 最后的最后。 仙人临走前,为他买了一串糖葫芦,弯唇冲他浅浅一笑,飘渺的身形消失在云雾中。 就像现在一样,消失在人潮翻涌中。 鉴真一直等到了天黑,街上的人变得愈来愈少,从桥上来往的人都会诧异看向他。慢慢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等到天光破晓之时,鉴真静默叹了一口气,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灰尘。 祭出禅杖,迈开脚步。 三日相处,宛若黄粱一梦。 现在梦该醒了。 “皇兄,我们把他扔在那里真的好吗?” 连曙趴在连星茗的肩头,小声问:“他会等很久,他会不会难过啊。” 连星茗弯唇摸了摸他的头,道:“萍水相逢,交浅言浅。他为何要难过。” *** 这场逃亡持续了大约半个月,连星茗灵脉受损,无法长时间驾驭出行法器,且他也不敢太大张旗鼓。一路南下,途径一些漠北城池时,他也能感受到城池中愈加肃穆的氛围,似乎上面有消息传了下来,但大多数民众还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 只是大概知道,仙门百家都已经派人前往皇宫,明眼人能看得出来,漠北宫中出事了。 第十七日。 连星茗从林中泉边舀了干净的水,正准备反身时,不着痕迹看向后方。 树叶静止,鸟雀呼晴。 他眉头缓缓蹙起,站起身兜了数个大圈子,才急急忙忙赶向暂时容身的山洞中。彼时连曙正在睡觉,连星茗将他拍醒道:“曙曙,有追兵追上来了,恐是漠北的修士。” 连曙闻之一惊。 连星茗也来不及与他过多解释,将储物袋塞到他的手中,语速极快道:“这里面是一些食物,能够维持三个月。你往外走百来米就是泉水,我在附近设下了阵法,能够防止野兽侵袭,千万不要走出方圆三百米,皇兄去引开他们,过段时间再来找你。” “什么?” 连曙惊讶站起身,“皇兄去引开他们?” 连星茗道:“手伸出来。” 连曙紧张伸出手掌。 连星茗咬破指尖在自己的掌心中画了个高阶咒术,一边画一边说:“这个咒术能够定位,这样我就能够知道你在哪里了。”他心中着急,下手急匆匆,再加上学艺不精十分不熟练的缘故,画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型,一个几秒钟便能够画好的咒术,被他画了足足五六分钟才成功。 他将咒术印在连曙的掌心中,他们二人的手掌上立即出现相同的红色纹路。收手时,连星茗心中有些不安,又实在后悔——学艺不精,他也不知道这咒术能不能起作用。早知道会有现在这种情况,他当初修仙时再认真些就好了! 他不敢久留。 他屠了漠北皇宫,可想而知漠北的修士们会如何待他,会如何待连曙。若是他一人被发现战死也就算了,连曙不能死。 连星茗起身,往外走。 连曙眼眶通红跟出几步,胆怯小声道:“皇兄,我一个人待在山中很害怕。” 连星茗鼻尖一酸。 他深吸一口气强撑起笑容,转身蹲下来平视他,替连曙整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 突然间,他又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熟悉。 静默几秒后,连星茗才哑然回想起来,这是皇姐从前安慰他时,经常会做出的动作。就像是某种奇妙的传承一般,连星茗努力模仿着连玥的笑容、语气,弯唇道:“曙曙不怕,皇兄过几日就回来接你。” ——星星不伤心,皇姐带了马奶糖糕给你。 连曙小脸惨白,圆眼睛中积蓄起泪水,惊魂未定重重点头。 “我不乱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皇兄!” “好。” 连星茗重重抱了抱他,再也不敢回头看,转身迅速跑出山洞。 果然是漠北修士追上来了。 应当是想要私下寻仇的散修。 连星茗之前吞了数瓶暴增修为的丹药,灵脉重损一直都没有好生调养,而今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双手抚琴之时甚至鲜有灵气掠出。他拼死顽抗,一路将漠北修士们带离那处深山老林,到最后力竭倒下,看见一缕天光降下。 是寒荷师叔救下了他。 再醒过来时,竟然已经身处蓬莱仙岛。 *** 凡界最近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漠北皇室横死宫中,一条活口也未留下。 手段狠辣,让人频频侧目。 修真界最近也出了一件大事。 仙门百家之首的蓬莱仙岛,仙长二弟子连摇光两次叛逃师门,两次被抓回。而今被关押在蓬莱仙岛之中,世人不知这连摇光犯了何等大错,竟然引得仙雷霆震怒,又讳莫如深。 这两件事相隔的时间极近,左右也不过是月余时间,再加上有传言说漠北皇宫那日来的是一位琴修,恰好这连摇光,他也是一位琴修! 再想一想他的身份——佛狸二皇子。 佛狸刚灭国,就有一位琴修以仙人之躯参战,一人一琴报复性屠尽漠北皇族。 转瞬,连摇光就被仙门拿下了。 这就不得不让人无限遐想了。 凡界对此众说纷纭,流传有各式各样惊奇的推测与谣言。不过短短几天内,这些舆论均被蓬莱仙岛压下,不允许众人在公开场合谈论。 可众人还是会在私底下谈论,佛狸民众只喜极而泣道:“大快人心!”漠北民众则是愤恨不平,不论凡人们在想什么—— 他们甚至有些人连蓬莱仙岛有个仙长都不知道,却全都惊叹不已,又隐隐忌惮地记住了蓬莱仙岛有一位少年修仙者。 名唤连摇光。 连星茗一时名声大噪。 仙府。 裕和高高立在台阶之上,连星茗半身染血静默跪着,两人都没有说话。 寒荷叹气道:“小摇光,你如今真可谓是……师叔也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了。蓬莱仙岛有监管之责,既然缉拿了你,就必须将你送往梵音寺。可你做的那些事,是死罪啊。” 连星茗只看着裕和。 “师父,你曾经说我若能够找到漠北参战的证据,便会让他们受到应该有的惩罚。现在我已经找到证据了,您当初所说是否还作数?” “自然作数。” 裕和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又是何必。且以杀止杀,终是徒增伤悲,恩恩怨怨何时能了。” 连星茗道:“弟子以杀止杀,是因为监管的仙人不作为。我曾告发过漠北参战,你们不相信,我也曾向师父您求助,您却说我有可能在撒谎,我也许在构陷其他仙人。如此这般,我万不得已,只能亲手复仇。” 裕和问:“你所谓的亲手复仇,便是将整座皇宫的人都屠杀殆尽么。”他蹙眉,不赞同问:“观你眉宇间戾气环绕,你还想杀谁?” 连星茗想了想,神色淡淡道:“漠北秘密参战的修仙者,若弟子有能力去复仇,必定一个也不会放过。” 裕和再一次摇了摇头。 “你如今已经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若当年早知如此,我便不会选你来修仙。” “…………” 此言堪比惊雷,就连寒荷都惊诧地看了裕和数眼,更何况是连星茗。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在掌心中掐出血迹,全身血液仿佛一下子倒灌入头顶,连星茗眼眶酸胀,感觉到一种深深的、从灵魂深处浮现出的无力感。 他现在连生气、委屈都感觉不到了。 只有头晕目眩的无力。 舌根泛苦。 裕和温和叹息道:“当初选你来修仙,是因为你年纪尚小,即便心系红尘,若接来得早些,也能断去。只是没想到你的执念竟然如此深。你天赋异禀,仙门百家的仙尊们却断言你此生难以飞升,你可知为何?” “因为弟子……心系红尘。” “错了。” 裕和道:“因为你不信天道,不敬国运。” 连星茗道:“弟子不解。” 裕和道:“世间万物皆有天道运转,世间万人也皆有天命。国破,亦是国运一环,你现在回过头想想,若你早知道漠北有修仙者参战,会发生什么?” “弟子自然也会效仿参战!” “然后呢?” “……” 连星茗咬住下唇。 漠北地大物博,兵力强盛,成名的修士也比佛狸更多。若是他也参战,必定会带动许多修士齐齐参战,届时凡人的战争就会变为修仙者的战争,佛狸的命运,并不好讲。 也许还是会国破。 “师父的意思,是佛狸无论如何都会灭亡?”连星茗咬牙道:“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应该破坏规则!国运?天命?若是他们堂堂正正的胜利,我理亏,我一句话都不会多说,更不会去复仇。可是他们偷偷用修士参战,这如何叫天命?” 裕和道:“你既然不信天命。我且问你,而今漠北皇宫皇族皆暴毙,这不就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在惩戒他们。” 连星茗难以置信抬头:“那是被我杀的!并非天道惩戒!我替天行道,好的东西师父甩给天道,不好的东西由我来承受?” 裕和并未回应他后面这句话。 而是说:“他们破规参战,你去复仇,他们得到了报应,此为天道一环。你复仇,你会被送到梵音寺面临死罪,此亦为天道一环。善恶终有报,此,便为天道运转。” 连星茗发觉自己是真的不适合修仙,更不喜欢修仙。师父所言,他句句听在耳中,句句觉得匪夷所思,满心不赞同。 他原本是跪着,半晌后坐下了。 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又翻涌上来,他垂着眼帘,百无聊赖道:“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裕和道:“佛狸虽已国灭,但当年是我选你来修仙,那么我就要对你负责,对你的父母负责。你如今若送往梵音寺,以仙人之躯屠戮漠北皇族,必定是死罪。现下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你避开死罪,即便是送往梵音寺,佛门也无法判处你的罪行。” 连星茗没说话。 他已经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了。 寒荷担忧看了连星茗一眼,开口问:“是什么办法?” “梵音寺只能对修仙者判处罪行,无法插手凡人之事。”裕和叹气道。 寒荷有些反应不过来,“何意?” 裕和道:“废去修为,便再算不上修仙者。” “……”寒荷哑然,缓缓张开了嘴巴。 连星茗僵硬片刻,一寸一寸抬起头来。 废去修为,岂不是会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废人?当年他不愿意修仙时,师父强逼他来修仙,导致他不能以凡人之躯参战,与母国兄弟亲姐共存亡。而今佛狸国灭,他虽然已经手刃漠北皇族仇敌,却仍然有帮凶在逍遥。 帮凶全都是修仙者,他若沦为废人一个,如何再去复仇?! 连星茗不再跪。 他猛地站起身,谨慎缓步往后退,脸色惨白道:“师父,你的选择永远都是理智至上的最佳选择,却从不问过我的想法。” 他看着裕和缓缓抬起手掌,掌心积蓄起磅礴骇人的灵力,当下神魂皆震。 “师父,你不能废去我的修为!我不想修仙时你逼着我修仙,而今我身负血仇不能当凡人时,你却又要来废去我的修为?” 裕和根本就不听他说话。 连星茗喉间腥甜惨然一笑,只觉得这苍天好不公平,若这个世界真的有天道,天道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天地仿佛在眼前倒悬,他放弃与裕和理论,面色发紧转身就往殿外逃。 他不能被废去修为—— 他现在绝对、绝对,不能再当回凡人! 第三十九章[1.1w营养液加更] 连星茗大步逃出殿内, 后方的爆冲灵力如影随形,巨大的冲击力从后方掠来! 他向前扑倒,后背贴上来一个热源。 “砰!”一声巨响,连星茗呼吸急促, 心跳仿佛在这一瞬静止。他脸色发白愣滞偏头向侧面看, 有一只手臂从后方紧紧搂住了他, 墨发从眼底飘起,颈侧滴上了温热的血。 “……师兄?” 傅寄秋的唇瓣、下颚都是红血,在他的身后替他挡住了攻击。 风停树静,万籁俱寂。 裕和从殿内步出,眉头轻轻蹙起, 道:“你这是作何。” 傅寄秋眼底有黑气环绕,回眸之时收敛眼底的情绪, 声音清寒冰凉。 “师父请三思。” “……”裕和默然。 他不能明白如今的小辈在想什么,若将摇光送至梵音寺,必定是死罪。此事无可争议, 也许三日之内,摇光就会被梵音寺处死。可若将他的修为废去,他便会变成一介凡人,梵音寺并无处置凡人的权利,只能暂且先将其压下待后审。 他既然作出这种偏颇行为,便知晓此举有违天道, 已经做好未来遭到报应的准备。可偏偏摇光本人不愿意,就连他曾经赋予重望的少仙长也出来阻拦,甚至以身相抵。 不怕死,却怕修为被废去? 此中道理,令他颇为困惑。 连星茗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几乎是瘫软地转过身,伸手为傅寄秋拂去下颚的血。 他心里惨然想着。 这世上的事好没有道理,我指望你们为我主持公道,你们都不相信我。我只能自己去复仇,你们却又说我有违天道国运,要惩戒我。 难道我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在蓬莱仙岛等着,天道就会惩戒破规的漠北皇族吗? 他含泪低声说:“师兄,我不懂天命,我也不敬天道。但你是从小到大都在修仙,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真的错了吗?” 傅寄秋握住他的手,道:“你没有做错。” 连星茗心底的那口气,怎么咽也咽不下去,他看满掌猩红之色,这是傅寄秋的血。 心底的那口气转变为钝痛感。 这时候,高阶上的裕和抬起手掌,手掌上再一次聚拢起磅礴的灵力,问:“既然你说我从来不过问你的想法,那这次我便问问你。梵音寺死罪,和废去修为活着,你选哪一个?” 连星茗沉默了。 仙府中一片死寂。 系统出声:[我觉得你可以选废去修为,因为你现在这点儿修为连寒荷师叔都打不过,更别说裕和了。反正签约后我刚好能趁着这个机会帮你重塑灵脉,塑得比你现在还要好许多,给你一小段时间就能再修上来、修为更高。若是以修仙者身份被送到梵音寺,三日之内便会处决,时间太紧了,你和我签约都没有用。] 听起来,废去修为似乎还是一件好事。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与系统签约。 他本不想签约的,他本不想失去情魄。 系统又气愤道:[当然了,我觉得给你的这个选择就很无语,凭什么非要让你在这两个选项中选择?你师父看似听你意见,但还是把你的意见局限在这两个选择里。] [……] [现在不是没有办法嘛,你又打不过裕和,你也逃不过梵音寺的追捕。那你就只能选了,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硬道理。] 在系统说话的时候,连星茗一直垂着眼睫,于是在旁人看来,他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与神采,悲愤至极的尽头是满心麻木。 这些,傅寄秋都看在眼中。 痛在心中。 他的小师弟,从一个爱笑爱闹的少年,一步一步变成如今这幅支离破碎的模样。 “师兄。”连星茗依旧垂着眼帘,眼眶通红盯着地面轻声道:“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像我这般无可奈何吗?”不等傅寄秋有所反应,他偏眸看向裕和道:“我选废去修为。” “……” 一句话,年少的春心萌动被忍痛断舍离。 某些事物仿佛已经提前尘埃落定,再多挣扎都只是在苟延残喘。 *** 再醒过来时,他已经身处梵音寺。 梵音寺坐落于高山之巅,连星茗被困在密闭的古寺之中,周围都贴满符咒的香炉,更远处是在墙壁上一闪一闪的微弱烛光。抬眼看去,一把巨大的金色锁链绕在方圆十米,与蓬莱仙岛寒岩窟当初那把困住他的金锁如出一辙。 往上看,是一尊威严的佛像。 咚—— 咚—— 远处的金钟被敲响,连星茗不知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金锁微动,鉴真的身形出现在结界之中。 “摇光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连星茗面无表情靠在墙角坐着。 纤长的眼帘半瞌,没有反应。 鉴真叹了一口气,道:“施主如今已是凡人之身。不进食、不喝水,是会出问题的。” 连星茗还是没有反应。 样貌优渥之人经常会格外受到旁人的厚待,佛门弟子对于世人一视同仁,却也有些刚入佛门的小弟子红尘之心未泯,在结界外好奇、又十分忌惮地偷看他们。 “那位便是屠了漠北皇宫的摇光小仙?” “现在不能说是小仙啦,他是个凡人。” “几年前我便听说过这连摇光的名字,听闻蓬莱仙岛出了一位精彩绝伦的小弟子,样貌是一等一的好,天赋也是极高,还是位琴修呢。当时便想着日后若能好好修行参加宗门例会,没准能瞻仰一下这位二殿下的风采,没想到……” “唉,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 “有些担忧,他以后可怎么办呀?” 鉴真温和转眼冲后方看去,众多小童子便竖起手掌念了句“阿弥陀佛”,连忙走开。 鉴真转回眸,温和道:“摇光施主,人生都有低谷与高峰。你如今身处低谷当中,未尝不知未来是否会有另一番不同的机遇。” 连星茗没有看他,麻木开口。 声音干哑道:“我来梵音寺多久了。” “两日。” 鉴真问:“施主想进食吗?” 连星茗看着地面许久,缓缓闭上了眼睛。 鉴真将饭菜放到了他的面前,像是怕会惊扰到什么,低声说:“施主你……” 沉默几秒钟,他摇了摇头,行礼道:“若有需要,可随时唤小僧前来。” 连星茗没有回应,在鉴真离去后,他端起饭菜,垂着眼睛麻木吞咽。 他必须要进食,他要活着。 金锁结界再一次被开启之时,又是两日后,这一次来了一位连星茗预想不到的人。 是燕王妃。 燕王妃是裴子烨的义母,曾经多次让裴子烨送九节风给他,可是连星茗并没有真正见过这个女人。而今国破家亡,他与裴子烨的婚约也自然而然算不得数了,他这次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再做。 未行礼,也对她来的缘由毫无兴趣。 燕王妃道:“摇光,你看看这是什么。” 连星茗缓缓偏眸看去。 是一封染血的碎裂玉简,上方用指尖血写有一些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的字。他迟了许久才想起,这是皇姐危难的那一日,他在寒岩窟中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写下的求救信。 可裴子烨最终还是迟来许多。 他抬起眸,看着燕王妃。 燕王妃道:“这封玉简送到我的手中,我搁置了五日后,将其拿给子烨看。” “……” 连星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听见自己嘶声问:“你为何要搁置五日?” 燕王妃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我只是想对你说,子烨迟去一步,你若想怨,便怨我吧。不要冷言冷语对待子烨,他对你是真心的。” 连星茗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起身,神色一片空白,“你为何要搁置五日?” 燕王妃抿了抿唇,道:“摇光,你真是好天真,你的父母一定很疼爱你,才让你这般轻信于人。”她深吸一口气,道:“战乱之时,大燕已自身难保,怎可能会出兵五十万协助佛狸?这五十万交付于佛狸,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数字,而是大燕数以万计的家庭、数不清的大燕男儿。子烨拎不清轻重,我与王却不能拎不清。” “在你提出此事之前,漠北就已经悄悄与大燕取得了联系。佛狸已经顶不住了,下一个便是大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连星茗瞳孔微缩,喉间刺痛。 他听明白了燕王妃话语的深意。 “你的意思是,你们大燕与漠北早就暗地里勾结,里应外合坑害我佛狸?” 燕王妃长叹一声:“佛狸不认输,不想王朝覆灭,为此不惜玉石俱焚。可大燕却想存活下去,即便助纣为虐,暂时成为无国号的附属郡,暂时割地赔款,又怎知数年以后没有翻身的机会呢?国与国争斗并非一时逞凶斗狠,胜败时常有,谁能笑到最后,谁便是最终的胜者。” “……” 连星茗僵硬立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掌握紧松开,又握紧,脸色难看上前一步。 燕王妃立即后退道:“今日前来告知你此时,并非耀武扬威,更非在你伤口上撒盐。我本可以不告诉你,瞒你一辈子。” 顿了顿,她继续道:“我再同你说一件事。你皇姐带走的那七万精兵,其中有漠北安插进去的两百名修士。城门打不开,便是那两百多位修士所为。漠北将此事做得隐蔽,就连那两百名修士互相都不知是谁秘密参战,只有他们的王才知晓——如今漠北王死于你手下,想来这个世界上再也无人能知,是谁害死了你的皇姐。” 燕王妃一边说,一边退。 像是担心连星茗会发怒,要与她同归于尽,但连星茗只是脸色惨然站在原地,胸腔起伏剧烈。她不知道连星茗此时在想些什么,是在后悔自己错信于人,是在痛恨大燕的背刺行径,还是在毛骨悚然于这世道的苍凉可怖? 燕王妃一直退到了结界之外,道:“我与你说这些的目的,是念在漠北皇族覆灭一片大乱,佛狸同样,此时正是大燕上位的好时机。你如今已经是凡人之身,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以你一人之力难斗如今的时势。若你能放下仇恨,我大燕可以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一世无虞。” “……你想让我去当质子?” 连星茗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抬眼看见那把金锁时,更是要从灵魂深处泛起生理性干呕。 燕王妃眼底微闪,张了张唇。 连星茗牵唇反笑,眸光中浮现出浓郁厌恶,“保我后半生一世无虞?国约背弃,谈何诚信。” “你不想来大燕,此后人生也只是一直被关在梵音寺中罢了,都是被关,有何不同。” 她转身背对着这边,宫袍迤逦及地,声音淡淡:“我既敢说,便不怕你能报复。你也不要想着去迷惑子烨,他说到底……” “也只不过是大燕的义子罢了。” 裴子烨是一位大燕名将的后代,将军临死之前千里书信托孤,希望大燕能看在自己为国征战数年的面上,照抚亲子。而裴子烨的难产逝去生母也是燕王妃的闺中密友,是最好的朋友。 一来二去,她索性将其收作义子。 燕王妃虽然对裴子烨疼爱有加,看作亲子。可若裴子烨哪一日于大燕有害,燕王妃再不舍,必定也会手持利刃,亲手斩杀裴子烨。 “你对佛狸效忠,正如我等对大燕效忠。”燕王妃举步向佛像下走去,缓声道:“佛狸宗室子弟皆亡故,皇脉只剩下你,以及你的弟弟。” “我若杀你,子烨必定会与我有嫌隙。” “你的弟弟却没有那么好运了。” 连星茗瞳孔骤缩,快步上前想要走近,身形却被巨大的金色锁链击回,“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要斩草除根。”燕王妃答。 连星茗下意识抬起手掌想要掠出灵力击开金锁,可是手心却毫无反应,他神情空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 燕王妃回眸道:“听闻蓬莱仙岛抓住你时,你身处于公宕山附近?” “……”连星茗不敢表露任何情绪。 燕王妃却笑了,“你的弟弟也在那里,我们已经找到了他。你大可放心,大燕不像漠北那般残忍,以折磨人取乐。你弟弟死得并不痛苦。一碗甜甜的糖浆下去,孩子睡得十分安稳,睡去之前,还期待问我们何时能见到皇兄。” 连星茗腿软倒在地上,满目涨热猩红,他一寸一寸抬起头,含着血恨说:“他才六岁……他才六岁!你这个畜牲!!” “六岁。” 燕王妃指尖轻抚佛像金身,长长的红指甲划过金身表面,声音激起旁人满背鸡皮疙瘩。 她向外走去。 声音沿着山巅之上的冷风,徐徐灌入耳廓。 “六岁,便已经能记事了。” …… …… 燕王妃离去许久,连星茗神情莫测看着自己的手掌,他虽已经沦为废人,之前下过的咒术却还在,而今掌心温热。 他能感知到,连曙依然在公宕山脉密林中。 可燕王妃却说连曙已经死去了。 他不能确定燕王妃说得是不是真的,也无法知晓是否是自己学术不精,导致咒术有异。 连曙现在还活着吗? 连星茗不敢去多想,只是心底依旧有最后一线期盼。若是连曙还未惨遭毒手,他即便是拼去这一条性命,也要保连曙活着。 想到这里,连星茗偏眸。 眼眶通红看向金身佛像。 *** 梵音寺的另一处佛像前。 鉴真手举三注香,敬佛。 一名身着红袈裟的老和尚站在他的前方,道:“漠北修士秘密参战,此事事关重大,所有违规之人皆该斩杀,以儆效尤。摇光施主寻私仇,原本也应死罪难逃,可他此时已经是凡人之身,便不该是我们去管辖的人了。” 他叹气道:“而今大燕倒是能抓住这个机会,北上攻打漠北,西取佛狸。他们派去公宕山的凡人士兵已经围住了密林,想必不出十日,便能够寻到佛狸三皇子连曙——战乱七年,鹬蚌相争,最终竟是大燕渔翁得利。” 鉴真道:“战乱能够结束,于凡人百姓,是莫大好事。” 老和尚摇头道:“于那位亡国之仙,则是锥心之痛。” 鉴真抿了抿唇。 老和尚反身看他,“你怜惜他?” 鉴真诚实道:“是。师父可会觉得虚云红尘未断,不能对世人一视同仁。” 老和尚笑了笑,道:“你年岁不大,心思倒是成熟。这个世上又有谁能够真正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呢?他曾于你有恩,你便将他看作不同,也是人之常情。求仙问道直至飞升,都是修仙者自己的历劫之路,旁人如何想并不重要,总归你未来的修仙之路,应该是由你自己来选择。”顿了顿,他走近单掌竖于身前,温和道:“三皇子连曙并未逝去,若此事摇光施主得知,必定会逃往漠北公宕山,试图去救。” “他如今已是凡人之身,即便前往也无济于事,更有甚者也许会葬身于大燕士兵的刀剑之下。该不该告知他此事,你自作决断吧。” 鉴真脸色微白道:“虚云……难以决断。” “那你便去见见他。”老和尚慈祥笑道:“你同我说红尘未断,我若试图阻拦你做想做的事情,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放任你随心而为,最后你与他会如何,皆看你的一念之差。” 鉴真颔首道:“虚云明白了。” 他走向连星茗的紧闭地时,依旧为难。 该不该告诉连星茗,连曙还活着? 若是说,恐怕会害死他的恩人。 若是不说…… 还未走近,便能够听到锁链轰隆隆巨响,一直端坐在寺庙内的金身武佛像摇曳站起了身,手持巨斧,眼看着就要冲结界劈下。 鉴真挥手,镇住佛像。 “摇光施主!此地有武佛镇压,务要动金锁法器,你会被反噬的!”鉴真快步靠近,隔着锁链看见一双通红的,含着泪的桃花眼。 那眼底的喧嚣与崩溃,让人见之便觉得触目惊心。鉴真心弦微动,心中连忙默念佛法。 “鉴真,你告诉我,连曙还活着对不对?燕王妃说他已经死去了,可是我掌心中下过的咒法明明还在——他还活着对不对?” 连星茗指尖越过锁链间隙,死死攥紧鉴真的袖袍,几乎是哀求道:“你告诉我好不好。” “……”鉴真沉默。 他看见了连星茗掌心的血,猩红刺目,让他心神错乱。许久之后,鉴真才道:“摇光施主,你的皇弟已经逝去了。” “…………” 连星茗踉跄后退两步,时而看向自己掌心的咒法,时而看向鉴真。 他怀疑鉴真,也怀疑燕王妃,更怀疑掌心的咒法,世界上的所有东西仿佛都变成了不确定、充满疑虑。没有人可以信任,他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他好像快要疯了。 脑子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啪”一声断裂。 心底最后的一丝期盼被磨灭。 连星茗抬起头,声音嘶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若骗我,我此生与你不共戴天。他日我若能东山再起,誓死手刃仇敌的名单中,你排第一位……你现在再说一遍,他还活着吗?” 鉴真脸色微白,又想起老和尚的话。 ——他如今已是凡人之身,即便前往也无济于事,更有甚者也许会葬身于大燕士兵的刀剑之下。 ——最后你与他会如何,皆看你的一念之差。 鉴真单掌竖于身前,行礼道:“摇光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的皇弟已经逝去了。” 连星茗没有再同他说话,静默在原地立了足足十分钟,转身踉跄走到墙角坐下。一言不发靠着墙角,他仿佛又变成了几日前那个刚被送来梵音寺的连摇光,麻木、毫无生气。 摇曳的烛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在纤长的羽睫上投射出点点斑驳的破碎暗影。香炉中的烟气袅袅升起,随着微风飘到了他的桃花眼前。 鉴真张了张唇,又抿唇低下了头。 他所做的,真的对么? 这好像是一个无论如何选择,都是错误的两难抉择,又仿佛是一个会造成更加严重后果的善意欺骗。以他目前的阅历来处理这种事情,属实难办。 数日后。 连星茗掌心中的符咒消失了。 这一次是真的,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再无一丝存在过的痕迹。连星茗足足看了掌心近半个小时,眼前仿佛浮现出连曙在山洞中染着恐惧的泪光,期期艾艾同他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皇兄。” “皇兄,你要快些来接我……” “皇兄,曙曙一个人呆在这里很害怕。” 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压下唇角时全身血液反冲向头顶,喉口腥甜,一口污血喷出。他跑到金锁之前,眼眶赤红冲外哽咽喊:“让鉴真来见我!让他来见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骗我?” 若再碰见此人,他定要杀了他! 他怒不可遏,低头时看见了那把金锁,那把困住他一生的金锁。 锁孔黑洞洞,像是能将他吸纳进去,铺天盖地的水淹了上来,让他悲恸到难以呼吸。 被锁住、困住,一辈子都走不出来这阴影。 将他的人生判下死刑,无人能救赎。 再之后的记忆,就变得很模糊了。 有时候会有佛门弟子来同他说话,他一直靠在墙角,发丝散乱,白衣单薄。有时候会有其他人来看他,寒荷师叔也来过,系统也试图与他对话,但连星茗只是不吃不喝看着地面。 眼睫低低垂着,没有泪,也没有表情。 在沉默中逐渐心死如灰。 宛如行尸走肉。 他的脑海中有时候会浮现出一些人,一些故人。譬如皇姐从宽袖中取出一块包着糖纸的马奶糖糕,笑着同他说今日见到了一只鸟雀上高枝,那只鸟雀羽毛好靓丽,像星星一样漂亮。 有时候,又会想起父皇将年幼的他举在肩头,带着他大笑从皇宫的长道上跑过,母后在后方紧张追着,叫他们小心别摔了。 每逢年关,鞭炮与烟花齐鸣,热热闹闹,白羿便会从镇远侯府进宫,带着许多民间有趣的玩意儿,又暗示让他分给皇姐一半。 春暖花开,来年相聚。 这条人生的路很漫长,来时春光明媚,众星拱月,欢腾肆意呼朋唤友。 走到尽头时蓦然回首,周围只剩下了他。 只剩下了他一人。 再一次有了反应时,是傅寄秋一把绛河打入梵音寺,用力将他抱入了怀中。 “我不走,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连星茗将下颚轻轻搭在他的肩头上,时隔数年,再一次唤出了这个名字:“阿檀。” 他恍惚抬眼看向壁上摇曳的烛火,眼中昏暗无光,细微的烛光却在他的眸中破碎。 “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了。” 就像这烛火。 每一个人走进来时,翻飞的衣袍都会掀起一阵轻风,这细微的添置让微弱的烛光流离颠顿,逐渐变得命运多舛。他竭力想要护住烛火,保住星星之火长亮,可每一人的衣袍都会掀起冷风,每一个人都有细微的添置。 他护不住,他一个人护不住的。 “我错在,”连星茗看着那烛火一点一点在眸中熄灭,惨笑低声道:“欲挽大厦将倾。” 他指尖剧颤,缓慢推开了傅寄秋。 *** 自连星茗深陷泥潭,被困在梵音寺以来,裴子烨便东奔西走试图在其中斡旋。可连星茗犯下的过错实在是太大了,即便蓬莱仙岛压住消息,犯下的大错也无法洗干净。 他焦急之下,只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了燕王,询问能否以婚约之名将连星茗救出。 谁知燕王竟然真的点头同意了! 裴子烨大喜过望。 他带上了反复抄写无数次的婚书,远赴梵音寺,翻阅高山之巅,来到了连星茗的面前。 满心欢喜。 彼时,连星茗的掌心已经被自己抠弄得不成样子,虽已无法琴,琴弦割裂的伤痕却迟迟不能愈合,永远刻在指尖、刻在了他的心中。 金色巨锁隔开了他们。 一边是雪中送炭,雀跃紧张。 一边是趁火打劫,心死如灰。 [我可以给你看是哪两百零七人参与了连云城之战,]系统长叹一声,轻声道:[你的仇可以自己报,没有证据也能报。你的修为可以回来,甚至变得更高。代价是抽离你的情魄,去塑你未来会用到的新身体。即便重生你的情魄也依旧有损,你一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你……不开心吗?”裴子烨宽肩窄腰,身形高大,微微弯下腰时,脑后的高马尾随风轻起。他小心翼翼观察着连星茗的表情,像是一只大型犬在歪着头小心翼翼观察垂着脑袋的小白猫。 眼角眉梢都带着年少稚气,与按捺不住的喜意。 可以迎娶心仪之人,自然百般欢喜。 连星茗低垂着眼帘,露出了近日来第一个笑容,弯唇道:“开心。” 声音却发干、发涩。 裴子烨抖了抖婚书,佯装不在意道:“随便写的,你看看吧。要是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就说,对了,我还想在最后添一句话。” 他在等连星茗问他,会在最后添什么话。 连星茗却没有问,接过婚书。 “喜欢。” 裴子烨便紧张到有些手足无措了,想要笑却努力压下,声音发紧问:“那你……咳咳,那你愿意和我成婚吗?” 连星茗垂眼看着婚书。 红底黑字,泼墨侵袭眼底,铺天盖地。 可怖,可恨。 他突然想起了燕王妃之前说过的话,而今漠北大乱,佛狸大乱,大燕将佛狸皇族最后一血脉娶走当作质子,趁火打劫欲吞并佛狸。 这一瞬间的恨意,导致他的眼底浮现出暴戾的杀气,让他觉得这婚书实在是可恨。从前的结盟崩裂,战时背刺,战后趁火打劫! 他的杀意几乎要从眼眶中漫出来,若杀气有实体,此时必定早已经包裹住裴子烨。 系统长舒出一口气,问:[以前每一次我问你的时候,你都是婉拒,眨眼间都快要十八年了。这一次,你愿意与我签约吗?] “我愿意。” 连星茗抬头看向裴子烨,裴子烨脸色微红提唇对他笑了笑,似乎高兴极了,“我会好好对你的!成亲当日我也会给你最……” “但我有一个条件。” 连星茗打断,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接受系统传来的磅礴讯息。许久后他睁开了眼睛,迎上裴子烨迟疑的目光,弯唇微笑道:“成亲当日的迎亲人员,由我来选。” 一字一句,都在推进血腥婚礼。裴子烨却浑然不知,兴奋又期待点头:“好!” 大梦一场,再历噩梦。 这一次障妖幻象来得尤其久,前前后后经历了将近八年的时间,曾经的血与泪被岁月长河掩盖了数年,终于震撼撕开朦胧的面纱,无比清晰惊现在后世人的眼前。 而今,是时候该醒过来了。 第四十章 大火窜天而起, 扭曲的空气在四面八方沸腾。青铜城门固若金汤,上百名修士面色凄惨,发疯般跑到城门前去敲、去砸。 轰隆隆!轰隆隆!各色灵力暴击声不断,士兵们身着黑金铠甲, 似被滚烫岩浆融化了的蜡油, 手臂大腿化成黑水往下滴。 这是障变幻象的第三阶段, 四苦心结。 连星茗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他面色苍白僵硬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眼前的一切不一定就是当年连云城的真实场景,但与他数年噩梦中的景象都符合。有时候火光会从西边先燃起,有时候会从东边。 他像从前无数次一样, 在噩梦中心悸发抖。 国破家亡是连他至死都难以释怀的心结,而那扇在梦里怎么也打不开的青铜城门, 是他穷其一生都无法越过去的坎。 “摇光——”裴子烨总算是在幻象士兵们身影的间隙中寻到了连星茗,见后者浑身都在颤抖,他心尖一刺, 正欲上前却突然一僵。 傅寄秋优先牵过连星茗的手腕,将这人按到了胸前,低声说:“不怕。” 连星茗知道是他,却下唇抖颤只能任人动作。他将脸紧紧埋到傅寄秋的前胸,又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小声哽咽求道:“师兄, 快带我出去。我不想留在这里面。” 傅寄秋抬手按在连星茗的后脖颈上,指尖微动上下轻抚,似在小心翼翼安抚。 他面色凝重抬眸看向裴子烨。 裴子烨无力张了张唇,紧攥长虹反身一剑劈开青铜门,像是要将脑中杂乱的思绪全部劈出去。青铜门应声溃散, 周边场景顿时大变! 庭院秋色,落叶迎冬。 士兵们的惨叫声消失了,连星茗足足僵站许久,才感觉到后脖颈处有冰凉的指腹抚过,他松开双手,愣愣抬起头看。 右侧轰隆隆作响,傅寄秋却没有看那边,而是一直垂着眼帘看着他。在连星茗抬起头的时候,两人的视线刚好对上。 停顿几秒,连星茗后退两步,长松一口气道:“我没事了。” 八年的障妖幻象让他有些混乱,不过现在稍稍冷静下来后,也能堪堪回忆起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已经重生了。 他重生醒来的第一天,就被大燕的世子当作萧柳的替身,试图献给道圣弹琴,模仿他自己。好不容易从道圣的眼皮子底下混过去,结果转头就遇见冼剑宗众人,又被裴子烨当作诱饵,好来引出祸乱平洲城的障妖。 好在他遇到了师兄。 而后他们一同来到郡守府除障,意外发现障妖附身在死者阿笙的亲妹妹——阿筝的身上。因阿筝身上携带鬼玉的缘故,迫不得已,他们只能让裴子烨去将鬼玉假性认主。 结果裴子烨弄错了他起杀意的时间点,导致他们所有人都误入了他的执念中。 从而窥视到这八年的压抑痛苦。 理清楚思绪后,连星茗震愕又哑然。 等等。 好像有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 他以前喜欢傅寄秋的吗?? 这怎么可能啊! 思绪倒是勉强理清楚了,可脑子里还是乱如一锅粥。连星茗惊讶抬眼看向傅寄秋。 傅寄秋也在看着他,目不转睛。 连星茗连忙避开他的视线,转眼看向周围——一片混乱。 小姑娘阿筝昏迷在地,裴子烨收起长虹之时,地面还有逐渐在溃散的障气,大约十几秒钟才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将鬼玉碎片攥在手中,蹙眉看向身后,百来名修士歪七八扭昏倒一片。 全都是没有扛过障妖幻象,被影响神志的人。 若是从前,裴子烨一定早已经毫不留情喷一句“一群废物”,但他这次只是攥着长虹剑柄,脸色苍白看着地面,许久都没动。 嗒嗒—— 庭院宫门外传来数道脚步声,郡守夫人与一群奴仆在外面惊恐探头往里看,见到一地“躺尸”的修士,她更惊恐,“啊?全都死了吗?” “……” “……” 另外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似乎十分凝重。 郡守夫人的脸色已经往菜绿色转了。 连星茗温声道:“夫人不必忧心,他们没有死,只是晕过去了。大家今日都辛苦了,若是可以,还请夫人清出多间客房,让他们好好睡一觉。” 郡守夫人松了一口气,转身命奴仆去抬修士们。欲言又止回头:“仙人,这障妖?” 连星茗不太确定,转眼看向另外两人。 “障妖呢?” “……”显然在场只有他一人清醒得迅速,裴子烨与傅寄秋半晌没有说话,连星茗又扭过头道:“应是已经清除干净。若夫人还心存恐慌,不妨现下派家仆去大街小巷看一看,如果那些披着盖头用手背鼓掌的新娘子们已经恢复神志,那么此次除障就成功了。” 郡守夫人惊喜交加:“好!好!我这就派人去看看!” 她有些担忧问:“仙人,你的脸色很差,你要不要也去客房休息一下?” 连星茗抬起手掌,手背贴了贴面颊。 他现在的脸色很差吗? 他抬眸笑道:“那就多谢夫人了。” 去客房的路上。 郡守夫人心惊按着陪嫁丫头的手臂,小声问道:“这三位仙人怎么回事啊?” 陪嫁丫头摇了摇头,同样惶恐小声道:“不是没有出人命么,怎么像要去上坟一样。” 气氛实在是太古怪了! 在她们的眼中,连星茗一身青衫走在最前方,唇边含笑衣袂飘飘,一幅貌美仙人的闲散之姿。 而在他的身后,傅寄秋与裴子烨并排行走,两人之间却相隔数米不止,暗潮涌动。 接近十分钟的路程,三人均一句话都未说,弄得后面的人也不敢随意交谈,都只是好奇埋着头跟着。好不容易撑到了客房,连星茗转身笑着叮嘱道:“阿筝的身世可怜,若是她醒来,还请夫人命人告知我一声。我想再仔细观察观察她的情况,以防她留下什么后遗症。” 郡守夫人还是头一回见到仙人除障,竟如此细致体贴。 她连忙点头恭敬道:“好说,好说。” 郡守夫人又道:“仙人可知阿筝后续该如何是好。这孩子也是可怜,父母贪财,唯一关照她的亲姐姐染了障气,想来都为她忧心。” 连星茗自己的未来都一片迷茫,没有能力再去支援他人。若是从前锦衣玉食时,他恐怕会想方设法帮阿筝找一对靠谱的养父母…… 刚想到这里,郡守夫人就紧张问:“若是仙人无计划,那……我能收养她吗?” 连星茗微愣,笑着点头道:“夫人能有此善心之举,自然是极好的。” 两人有说有笑,又扯了一些寒暄场面话。连星茗将郡守夫人送至庭院拱门前,回过头时“唰唰”两道视线精准投射了过来。 “……” 连星茗身形微滞,僵硬牵唇冲他们笑了笑。 “那个……”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好。 连星茗颇为迟疑弯了弯唇角,道:“呃,好久不见?” *** 修士们体质都极好,还未入夜就醒了大半。原先进入幻象中费心劳神,怎么说也得睡个三天三夜补足精神。但众人显然大为震惊,均挂着宛若三天没有睡觉的黑眼圈,呆滞聚集一处。 面面相觑。 “我来整理一下。”有人干巴巴开口道:“后世都传崇宁长公主蠢笨祸国,带领七万精兵都打不过漠北的两千士兵……结果……” 他吃惊到说不下去了。 这也太离奇了一些。 他们今日的所见所闻,足以颠覆从前十几二十年的一切认知。就像小时候父母同你说月亮是圆的,你抬头看天,月亮的确是圆的。 结果现在,他们震惊发现月亮竟然是方的! 十年筹谋无人知。 一朝战败天下晓。 “我之前居然还嘲笑崇宁长公主是祸国罪人,”有修士脸色苍白,瞪着地面吐魂烟般喃喃自语:“我真该死啊。” 夜半想起此事时,他都得自责到从床上爬起来重重打自己两个巴掌。 他们此时正聚集在一处开阔的院落内,郡守府的家仆们偷偷竖起耳朵,偷听他们讲话。 谁知越听越震撼。 又有琴修崩溃揪着头发,抓狂道:“我们大燕如今的一统天下太平盛世,竟然是捡漏来的!” 在场的冼剑宗剑修只会比他们更抓狂,呆滞道:“我原以为我们的裴剑尊是被摇光仙尊辜负了,谁知道——摇光仙尊和少仙长明明才是一对啊!两人都互相心慕,若没有两国联姻的婚约,他们指不定都已经成婚八百年了。” “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原先后世之人就三观歪斜,即便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对摇光仙尊这等在数年前轰动两界的大人物有诸多遐想——样貌出众、位高权重、身世凄惨、一朝疯魔,浑身都是谜团。 他们一直深信摇光仙尊一定有苦衷,不然正常人很难突然性格大变的呀。 苦衷—— 他们猜到了有苦衷,却没猜到苦衷竟如此骇人可怖,如此让人毛骨悚然。 幻象中一连串的事情放到在场任何人的身上,都能瞬间将这人击垮。 这谁能不疯啊? 他们自问,他们甚至可能还比不上摇光仙尊的决绝,至少人家后来亲手报仇了。 换成他们,恐怕只能绝望到要去投河。 “难怪在这之后的三年,他……”说不下去了,那人摇了摇头,心有余悸道:“荧惑之乱三年,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挺过去的。” “他没挺过去,荧惑之乱三年,三年后他不就被道圣逼到自刎了么……” 谈及此处,众人更是眼神呆滞。 ……听起来好像更惨了啊! 过了一阵儿,才有人想起来,惊愕站起身道:“幻象中的那位少仙长——” “不就是裴剑尊带回来的那位傅前辈吗?” 一言出,一片哗然。 他们原先震惊于幻象中的是是非非,脑子都比平时转慢了许多。如今经人提醒才想起来,也就是说他们这几日一直与少仙长共处?! 不对,现在不能说是少仙长了。 人家早就篡权当了仙长。 众人脸色微变,对视时都有些心惊胆寒。 若只是与仙长共处,那还要好些,顶多是之前不够恭敬罢了。可而今修真界人人皆知,蓬莱仙岛的仙长,同样也是魔修们的魔尊。 念及此处,“惶恐”两字都不足以形容众人的心情了,有人腿软站起,后怕道:“魔修和正修虽已握手言和,但……我们是不是现在应该去拜见一下魔尊啊?表一下敬仰之情。” “可他没有表明身份,应该是不想透露吧。若咱们贸然去拜见,恐会得罪魔尊。” “那、咳咳,那我们之后怎么办?” “就……装作不知道?” 交谈好半天,众人最终达成共识——还是装作不知道吧! 大家不敢多提及魔尊这个人,话题很快就被默契转开,“我们今日有幸窥见摇光仙尊的从前种种,此事可能够传开?佛狸如此惨状,若不让世人知晓真相,我心实在难安!” 众人立即沸沸扬扬迎合。 可是短短五分钟后,大家就都傻眼了。 “怎么传开啊?你出去吼两嗓子,别人就会相信你吗?只会觉得又有人在胡编乱造摇光仙尊的往事了……毕竟现在已经太多不同的版本了。” 若是放在以前,这般“热闹”的氛围,世子一定会急不可耐冲进去吃到第一手瓜。 但他现在面色诡异坐在台阶上,双手撑着额头,一脸呆滞看着地面。 他和大家想的完全不一样。 大家都在想幻象中的种种,即便出了幻象也依然有些意犹未尽。可是他却想到了自己曾经嘲笑过连星茗的一句话—— 摇光仙尊的执念是门锁,我真要被你笑死。 “…………”世子眼神更加呆滞。 老天爷啊。 摇光仙尊的执念怎么会真的是门锁?! 这个不是重点。 重点是连星茗怎么会知道摇光仙尊的执念是门锁? 他有些怀疑连星茗的身份,会不会这个人就是……可转念间,世子又想到幻象中那个风华绝代的摇光仙尊,再对比他所认识的连星茗——随遇而安,咸鱼至极。 连“天要亡你全家老小时,你越努力只会越不幸”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怎可能会是摇光仙尊? 摇光仙尊可是一直在与天道对抗啊! 不信天道,不敬天命之人,自有傲骨,怎可能会说出这种妥协的话来。 他一方面又觉得这个念头是否有些辱没了那位鼎鼎有名的仙尊,一方面又觉得—— 怀疑。 即便是好笑地想要将这个念头否定掉,可心底深处还是萦绕着不确定的怀疑。因为傅仙长和裴剑尊他们对连星茗的态度就很不对劲! 世子想找人商讨此事,也只能去找萧柳。 彼时萧柳正端坐在庭院杨柳之下,不复以往的含蓄温和,他此时有些精神蔫蔫的。 “你怎么了。”世子问。 萧柳面色惨淡看着杨柳叶,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裴剑尊和摇光仙尊才是一对。” 世子立即明白了。 他暴躁道:“我都跟你说了这两人一看就不可能的啊!你现在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吧?” 萧柳脸色更惨淡:“……” 用系统的话来说,那就是嗑错cp了,还一错就是好多年,谁知道突然间塌房。 世子同情又幸灾乐祸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不必太过于伤心,毕竟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大不了你装作不知道,继续……” 萧柳从储物袋中拿出纸笔,奋笔疾书。 “……” “你干什么?” “傅仙长和摇光仙尊好像更配一点,我决定及时止损。”萧柳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神情端正说:“我要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全都记下来,日后可以随时观看,回忆其中奥妙。” 世子嘴角微抽搐道:“你背琴谱时有现在的一分认真吗?”他竟然想找萧柳商议,试图解除心中困惑,他的脑子真是被驴给踢了! 萧柳写到一半,转面疑惑问:“世子殿下,你找萧某有事?” 世子放弃与他多说,转言道:“我就是有点好奇,那个幻象中的白羿将军,你可知?” “自然知晓。” 萧柳深耕摇光仙尊旧事多年,对于后者曾经最好的朋友,自然略知一二。 世子有些迟疑,停顿数秒才说出口道:“那你知道他这个名字分别是哪两个字吗?” 萧柳在纸上端正写下“白羿”二字。 世子探头一看,面色骤然间大变。 白羿、战死、无头。 那岂不是皇宫中的那个……? 还不等他深想,萧柳更加疑惑的声音响起:“世子,你难道听说过白羿将军?可是你连佛狸国都不知晓,你是从何得知白羿将军的?” 世子僵硬摆手,突然惊慌提起声音。 大声道:“不不不!你可别瞎猜啊,我绝对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另一边。 某处庭院内的伞亭之中。 四面环着深红的梁柱,傅寄秋靠在某一处柱子边,面色淡淡盯着远处的杨柳。 在他的身后。 连星茗与裴子烨对坐在圆桌边,气氛已经死寂了半个时辰,连星茗终是忍不住,抬起手掌伸向桌子中间。 对面的裴子烨脸上血色骤褪,紧紧抿唇微偏过头,像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没有抬手抵抗。 连星茗手伸到一半,哑然抬头道:“裴子烨,我不是要打你,我只是想倒杯茶喝。” 裴子烨这才如梦初醒,恍惚睁开了眼睛。 幻象中的一切,都有他所认知的有巨大差异,他的世界仿佛都被颠覆了。 迟迟回不了神。 连星茗为自己倒了杯茶,态度自然微笑道:“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裴子烨张了张唇,许久后才涩声道:“我曾经去查过那两百零七名修士与你有何过节。” 一听他这话,连星茗就大概知晓窥视幻象的人,应当是听不见系统的声音。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垂眸饮口茶,平静道:“漠北做得很隐蔽,你查不到也是正常。”他其实也查不到,“我屠漠北皇宫时,从漠北王那里看到了一些东西,才得知这两百多人参与了连云城之战。” 裴子烨不敢看他。 盯着桌面道:“我……我不知燕王妃……我一直以为她是因为忧心你堕魔,才会终日疾病缠身,惊恐忧虑撒手人寰。” “你当然不知道。”连星茗弯唇笑了笑,轻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当时是何种处境,你也不知婚约对于我来说就是去大燕当质子,你更不知道大燕背刺佛狸之事。” “……” 明明连星茗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春日里柔软的风,但听在裴子烨的耳朵里,却比那些声嘶力竭的质问要更让他心底刺痛。即便是柔软的风,此时也堪比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他的脸上。 让他脸颊发热,更羞愧不敢抬头。 “你恨我吗?”他低声问。 连星茗抬眸看了他一眼。 其实在血腥婚礼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裴子烨了。一方面是需要去做系统安排的任务,另一方面,他当时也是在故意躲着裴子烨。 想了想,他将手中茶杯倾倒,杯中的茶水尽数流泻到石桌上。 他问:“你看见了什么?” 裴子烨这才抬起眼帘,看向一桌子的水。 若是从前,他必定会暴跳而起说“有话就说”,但这一次,他定定看着水许久,才小心翼翼、思虑再三道:“我看见了……水?” 连星茗探出食指,将水迹向右侧面划开,划出了数道横线。 “现在呢?” “线。”裴子烨道。 就像他们当初第二次见面之时,连星茗指着屋中的镂空柜子,眼睛星星亮亮冲他炫耀般笑说:“从上到下总共摆放有五把法琴,这第一把呢,是我从传承墓中九死一生取出来的,是最为心爱的‘二老婆’,睡觉都想抱着睡。这第二把呢……”年少相识,风华正茂。 而今时过境迁,连星茗唇边的笑意变得沉着了许多,说话时却还是留有旧时习惯。 他伸手点了点第一条线。 “这是我皇姐连玥。” 裴子烨面色突然白了几分,仿佛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有些焦躁不安。 连星茗指尖移到第二根线,道:“这是我皇弟连曙,”他依次往下数:“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白羿,这是我的父皇,这是我的母后。这是佛狸,这是连云城,这是公宕山……” 数到最后一根线,连星茗抬头道:“裴子烨,你若问我恨不恨你,我应当是不恨的,因为你当年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没有参与过这些事情。但你若要问我为何会躲着你,不想见你。” 他指尖轻敲桌面,“砰砰”两声轻响,横在桌上、横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水线均震了一震。 “每一条线,都是横在我眼前的高山。” 裴子烨呼吸微滞,四面空气仿佛都向他挤压了过来,让他有些难以呼吸。这时候,连星茗抬手用灵力将桌面的水拂去,弯唇笑道:“既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又没有参与,你也不知晓。何必再旧事重提呢?” “……” 直到这个时候,裴子烨抬起眼睛看向连星茗。 他指望从连星茗的眼中看见哪怕一点点的情绪,可是没有,这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最可怕的,就是什么也没有。 这让他感觉到一股从灵魂深处浮现出的莫大恐慌,以及力不从心的无力失措。 他想问“我们还有可能吗”,但他已经毫无颜面再问出这句话,只能脸色苍白道:“我以为……我一直以为你真正的心悦之人是宿南烛。” 连星茗哑然一瞬。 宿南烛这个名字,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见过了——道圣。 当年他去做疯批美人任务之时,需要去夺取鬼玉碎片,其中一枚就在宿南烛的手中。他尝试过偷、抢、骗……全部失败。无奈之下,他只能听了系统瞎出主意,使出了个美人计来。 从头到尾把宿南烛耍的团团转,宿南烛反应过来以后,气到当场就差点弄死他。 再后来,便是宿南烛号召万人追捕,还放言必须要抓活的,好让他折辱、凌/辱。 连星茗当着他的面自刎了。 应该不止裴子烨有这种误解,当时很多人都在传他们二人相爱相杀,就像看好戏似的,觉得羁绊如此深刻,最后必定还是会在一起。但……连星茗撑桌扶额,心底长叹一口气。 他最怕的人就是宿南烛了,他不喜欢侵略性太强的人,宿南烛这种人就形如病骨支离的响尾蛇,让他看了都觉得害怕。 “我不喜欢宿南烛。”连星茗撤开手掌,诚实道:“我不喜欢侵略性过强的人,我喜欢温柔点的。若非我当时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必须要同他相处,我应该是连认识都不想认识他的。” 这番言论,真可谓是新奇至极。 打得人措手不及。 当年不止是裴子烨,大多数人都以为连星茗是真的对宿南烛动情了。 抿唇许久后,裴子烨抬起头来,才声音干涩问:“那你到底喜欢谁?”他好像已经知道答案,却还是不死心要问出口。 ——我好像谁也不喜欢吧。 但听见这个问题时,连星茗还是不可避免想起了幻象中的种种,那些十分真实,现在回想起来又十足虚幻的少年时期春心萌动。 他微微转了下眸,有些迟疑偏头看向了红柱旁身长玉立的傅寄秋。 傅寄秋原本在看着远处的柳树,不知道何时起,就偏眸看向了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清雅的瞳孔像荡开了水,浮着克制的情思,似春潮涌动,又似暗怀隐密紧张的期盼。 “我谁也……” 连星茗嗓子眼堵了一堵。 不知道怎么回事。 突然间,他莫名有些说不出这话了。 为什么会这样? 第四十一章 连星茗稍稍迟疑了一瞬, 还是选择避过了这个问题,态度温和道:“裴子烨,你喜欢我,对不对?” 裴子烨连“对”, 都无颜再说。 他像是被打折了的青竹, 肩膀无力塌下, 他又听见连星茗含笑道:“你喜欢我,是你的事情。我喜欢谁,好像与你无关。” “……” 裴子烨停顿了许久,深吸一口气道:“你好好休息,我……我明日再来找你、找你协商障妖之事。”也只能是这种理由了。 连星茗笑道:“好, 先等阿筝苏醒吧。” 裴子烨像是呼吸不过来,再也不能再这个地方待下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足下仓促往外走。刚走出几米,他又面色发紧回过头问:“等阿筝苏醒后, 你会在这里待几日?” 连星茗想了想,微笑道:“应该会再留几日吧,毕竟除障还是蛮累神的。” 裴子烨似乎松了一口气。 目送他离开。 连星茗心道一声:“我为何要多待几日。将阿筝安置好以后,就悄悄溜走吧。” 送走了一个裴子烨,还有一个傅寄秋。连星茗不知道傅寄秋是怎样的一个心态,在他与裴子烨交谈时, 傅寄秋一直没有来打扰他。 说实在的,这样的态度反而更让他感到轻松。 他转眼看向傅寄秋,想开口又顿住。 该叫什么好呢? 以前互相不知身份,还能叫一声“阿檀”,反正傅寄秋也不知道是他。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若叫“师兄”, 好像也有些不对劲,他早已经叛逃蓬莱仙岛了。 想了许久,连星茗直接省略了称呼。 “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他在心中一一排列。 傅寄秋想问的应该有很多,这一点,应当就是他为什么会死而复生。 第二点,应该是他当年自刎时为何拿绛河。 第三点,就是幻象中的心动是怎么回事了。 想到这些,连星茗就有点头大,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幻象中的记忆,的的确确就是他经历过的事情,可很多事像浮水上的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从他的脑海里掠过。 不留一丝痕迹。 譬如当年他与傅寄秋上早课时,他们偷偷在一群人的眼皮子底下牵手,那种紧张、雀跃的心情,现在是一点儿也不剩了。再譬如他偷潜回佛狸去探望亲人,回来时碰到傅寄秋,立即倒地撞晕,紧贴傅寄秋胸膛时,他曾经听见了这人愈来愈快的心跳声,以及他自己慌乱紧张的心跳声。 现在同样什么也不剩了。 这些记忆若不是从幻象中再一次看见,对他来说就好像是十几年吃了一顿饭,他并不记得自己当时吃了什么。可若记忆重现,他也是能想起来这应该确实是他曾经吃过的一顿饭,却也不能回忆起这顿饭菜是否合他的胃口。 他心里长叹一声,有些不想面对这些麻烦的问题,但还是负责抬头道:“你问吧。” 傅寄秋的声音传来。 “今日对你来说算劳累吗?” 连星茗一愣,“你说什么?” 傅寄秋反身走到圆桌附近,垂眼看着他道:“之前你说白日劳累的话,夜间就会做噩梦。” 连星茗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哑然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傅寄秋道:“我方才就是在问。” 连星茗更哑然,失笑道:“好吧。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劳累,也不知道今夜会不会做噩梦。希望不会吧。” 顿了顿他说:“你没有其他想问的吗?” 傅寄秋想了想,说:“你未来有何打算?” 连星茗更惊异,又有些想笑。 他这个师兄啊,每一句话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方才提前准备好的说辞都白准备了。不过这些无伤大雅的问题,倒让他心弦微松,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我应该是找个地方养老吧。”系统为他准备的新身体是一个小门派的门主,若不是世子将他拐到平洲城来,他原先的计划就是在那儿好好养老,他的传承墓也是在那儿,若是有可能,他要将荧惑法琴从墓中取出来。 毕竟是他的本命法琴。 这些连星茗都没有说出口,转言问:“你未来又是什么打算,你要回蓬莱仙岛吗?” 傅寄秋道:“不回。” 仙长不回蓬莱仙岛,那肯定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了。 连星茗心尖微动,抬起脸颇为恭维,轻眨眼调侃笑道:“我当初第一眼见到你时,就觉得你端方正直,未来一定能够胜任仙长,锄强扶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恭维了好大一通,傅寄秋眼底都染上了点儿笑意时,连星茗才道:“那我就祝你未来在蓬莱仙岛好好当仙长咯。” 傅寄秋已经是魔修了。 魔修与端方正直,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 他却依旧能保持温柔、恰到好处的笑意。 连星茗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寒岩窟时和你说过的话。你笑起来更好看,要多笑。” “看吧,你笑起来确实更好看。” 傅寄秋唇边的笑意不变,心底却泛着涩麻感——连星茗现在看他的眼神,与方才看裴子烨的一模一样。 他第一次意识到连星茗不喜欢他了,是荧惑之乱的第二年,那年连星茗与宿南烛相识了。 让他怀疑曾经以为的互许情思,是否只是他一人的错觉,是否喜欢与爱有巨大的差别。现在经由幻象种种,他很确定那并非是他的错觉,连星茗曾经是心悦过他的。 “不是错觉又怎样,那也只是曾经喜欢过你。”心魔宛若附骨之蛆,徐徐在他的身边现出身形,浅笑着低声蛊惑道:“阿檀,喜欢与爱是不同的,他虽说他不喜欢宿南烛,但又怎知这是不是在敷衍裴子烨呢。当年他们的种种惊心动魄,你应该都看在眼中吧?那才是他爱一个人的表现,是你此生都可望不可及的东西。” “他现在修为不佳,你若强迫他,他必定是反抗不了你的。就这样——” “占有他吧。” 傅寄秋宛如没有听见心魔的声音,灵台依旧清明。 上前几步。 他像是怕吓到连星茗,动作十分轻柔缓慢地俯下身,单膝触地。好像还是嫌身段放得不够低,他又俯低,小心珍惜攥紧了连星茗的袖子,克制不去触到后者的手,抬起眼睫时,他看见了连星茗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 “我还是会对你动心。”傅寄秋攥着袖子的手用了多恐怖骇人的力道,声音就有多小心轻柔,像是唯恐吓走了飘落在花蕊上的蝴蝶,“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 连星茗张了张唇,他都傻了。 抛去幻象中才清晰起来的回忆,在他的世界里,傅寄秋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高高坐落于神坛的神祇,不会沾染红尘,也从来衣不染尘。这好像已经是傅寄秋第二次用这个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姿势,同他说话了。 他低下视线,看见了傅寄秋的黑色衣摆。 染上了灰蒙蒙的尘。 视线上移,他又看见了傅寄秋的眼睛。 是含着笑意的。 就像他刚刚说的那样,笑起来更好看的那种笑意,眼睫却微微、异样地在抖颤。 神祇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悄无声息拉下了神坛。 连星茗听见自己有些呆滞的声音,“给你……嗯,给你什么机会。” 伞亭中的风轻柔,带过了傅寄秋腰后的墨发,又从连星茗的掌心中划过,他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有些痒,但只是有一点点痒。 在他心里雁过不留痕。 “我其实并不是在这里才认出你,那天你穿着嫁衣在轿子里,我就认出。你弹的那首曲子我曾经听过,是你特意为了宿南烛创的。”傅寄秋攥紧他的衣袖,声音更低,“我没有与你相认,我以为你喜欢宿南烛,更不敢同你说这些。” “……” “你方才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问你的,有很多。但那些如果让你感觉不适,就都不重要。”傅寄秋很少会说这么多话,心魔在他的周围肆意环绕,他的黑漆漆瞳孔里却只印着连星茗的脸,放柔声音问:“在蓬莱,你对我有过感觉,是吗?” 连星茗垂眼看着他,哑然眨了下眼睛。 “是吧。”他有点不确定。 他又连忙补充,“但我现在没有了。” 傅寄秋抿了下唇。 “是因为……?”没有继续说下去,看着他温柔笑道:“若我有过错,你说说看。” “……”虽然傅寄秋没有说出口,但连星茗总觉得他下一句话就是“我会改”。 他不知道傅寄秋现在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人会随心而动,但他体会不到任何情绪,没有被人靠近的抗拒,也没有被人表露心意的紧张欢喜。只是有些事出所料的慌张与惊愕,想了几秒钟,连星茗小声宽慰道:“不是,你不要误会了。我不喜欢你了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的原因。也不是移情别恋,跟其他人无关。” 就像小时候一样,连星茗有无数次想同家人说出系统的存在,却都张不开口。现在他想说情魄有损的事情,竟还是开不了口,他便只能十分委婉地说:“是我自己心里有障碍,我不仅不会对你动心,我对其他人也是没有那种感觉的。你不要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要不你还是在我身上找吧。找着找着,你可能就不喜欢我了。” 傅寄秋眼帘微垂了一下,看着他的膝。 似有些无可奈何。 连星茗有些急了,心中暗骂自己刚刚说了个什么东西——心里有障碍? 这一听就很像是给人留面子的托词啊。 但这又确实是事实。 他现在回过头想一想,竟然都想不起来自己当年为何不想失去情魄,好生莫名其妙。又去回忆做任务的那三年发生了什么,可他只能回忆起繁重难办的任务,以及他偶尔被迫对傅寄秋说出的违心之言——他现在都有些怀疑,既然蓬莱仙岛之中的一些事被他忘却了,那做任务的那三年,他的记忆难道就真的完整吗? 许久之后,傅寄秋再抬起笑眼,语气比方才更有耐心,“要不要试一试?” 连星茗看着他眼底的笑,颇感不妙,缩了缩脑袋谨慎小声问:“试什么?” 傅寄秋看见他的动作,便微微向后退了些距离,保证自己高大许多的身形不给他带来攻击性与侵略性,弯唇道:“看能否越过障碍,再寻回你在蓬莱仙岛时对我的感觉。” 连星茗愣住:“这种东西怎么试?” 风轻轻吹拂过杨柳叶,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撒在他们的脸侧、肩头,将他们的倒影拉长。连星茗自己都觉得离奇,他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不专心到走神,偏开视线看了眼地面。 两个倒影。 一个稍大些,是傅寄秋,几乎是盖到了他的倒影上,看姿势像牢牢将他按在拥抱之中,似冬日最寒冷的高山雪,带着尖锐冷冽的气息。可涌入耳朵里的声音却十分轻柔,像在温柔哄着珍惜的小猫般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吻的时间。” “嗯……嗯?!” 连星茗胡乱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大幅度摇头,远走天涯的神思突然被猛地拽了回来,他大惊瞪圆眼睛,“你说什么?!” 赶在连星茗蹦起来之前,傅寄秋眼角弯下,道:“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那你继续。” 连星茗端正坐好,缓慢又坚定把自己的衣袖从傅寄秋手中抽出。明明傅寄秋不受控制地用了很大的力气,他的衣袖甚至都有褶皱了,可当他伸手去抽的时候,还是很容易地将其抽出来了。 他看着衣袖,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他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之间,傅寄秋原本不需这样卑微。 面前响起低沉温和的声音。 “一个吻的时间,你看会不会有感觉,哪怕只是少许一点的心动。若有,你再想想能不能给一个机会。若没有,你就一直将我看作师兄,从今以后都只看作师兄……我不会再越界。” 连星茗动了动唇。 他好想问一声那你呢。 如果最终他还是毫无感觉,他就将傅寄秋永远看作师兄,永不越界,那傅寄秋呢? 到时候傅寄秋会将他看作什么? 他没问出口,神色有些纠结。 他其实也对“情魄有损”这件事有点好奇,既然如此,也许可以趁着现在试试看。 傅寄秋看见他脸上的迟疑,隔着袖子攥住他的手腕,将其放到了自己的肩头,轻声道:“我靠近你时,你若觉得不舒服、不适应,你就推。我会立即退开,不强迫你。” “……” 连星茗掌心按在他的肩头,只觉得隔着衣袍都能感觉到他的力量有多强大,衣料下线条流畅的硬邦邦,以及磅礴骇人的灵力,一切都好像在彰显着,以他的修为无法抗拒眼前这个人。 但又好像,他其实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将其轻轻松松地推开。 从前在蓬莱仙岛时,连星茗总是被人按着脑袋往前走,不想修仙、不想弹琴,想要回家、想要参战……所有人都不过问他的意见,全都在替他做选择,导致他从修仙的那一刻起,便彻底陷入深渊再看不见希望与天光。而今傅寄秋对他的态度实在迁就,尊重他的选择又照顾他的情绪,这让连星茗心底的防线稍稍后退了一点点。 心情也转好,似微雨后的初晴。 连星茗道:“我不是不愿意,”他其实也好奇情魄受损后亲吻还会有感觉么,顿了顿,他纠结小声道:“我就是在想,万一还是没什么感觉,那你以后也是要娶别的道侣的。我如果今天亲了你的话,以后还将你当师兄,那哪一天我要是和你以后的道侣见了面,我多无颜面见人家。” “…………” 傅寄秋愣了一瞬,低下头,抿唇闷闷笑了。 连星茗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蹙眉道:“你不要笑,我是认真的。” 傅寄秋便听话地没笑了,垂眼看着他的膝。 夕阳斑驳的光影从他高挺鼻梁向下,缓慢滑向薄唇,周边的空气温暖又静谧。足足过了几秒钟,他才低声道:“可我也是认真的。” 连星茗不自在地偏开眼,再一次看向影子。 还是那样将他环着,仿佛要将他的影子吞噬掉,黑影边缘都沾着含混不清的暧昧粘稠感。想了想,他迟疑又谨慎将手掌下移一段距离,很快感受到傅寄秋如擂鼓般急促汹涌的心跳。修士的命门在喉咙、丹田,心脏,连星茗此时也是有些懵了,做完这个动作才觉得好像不妥,不过傅寄秋没有什么反应,他便也没有急着要收回手。 耳侧贴上来一道干燥的温度。 傅寄秋单掌虚虚触着他的脸庞,拇指指腹轻按,指尖带起一阵酥麻发痒的感觉。 隔了几秒,陌生的触感又下移。 轻柔、缓慢,又小心珍惜地蹭了蹭他的唇角。 “一个吻的时间。” 傅寄秋看着他,放柔声音道:“星星,好不好?” “……”星星这两个字一出来,连星茗的耳根子顿时软去了大半,心情很好地弯了下唇角。 他觉得自己恐怕是被眼前的美色给迷惑了,他看着傅寄秋微微弯起的殷红唇角,正是他曾经说过的让人赏心悦目的笑,又感受到掌心下愈来愈快的急促心跳,仿佛在死寂中等待着某种未知的审判。 风静树止,暗香疏影。 连星茗缓慢地点了点头,看着傅寄秋骤然放大的瞳孔,小声道:“好,你来吧,但是师兄你要尽量轻一点才可以。” 第四十二章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秒钟, 傅寄秋便身形上倾,似试探般缓慢地靠近他。连星茗下意识掌心压下,重重按住傅寄秋的心脏位置。 “……” 傅寄秋停下,垂眸无声看向他的手。 连星茗心中讪讪, 连忙撤掉掌心的力道, 傅寄秋这才抬起眼睫继续。 冰冷又陌生的触感很快就轻轻贴上了他的唇, 先是很轻很轻地啄了下,似在观察他是否要推开,待察觉到他没有抗拒,这个吻就变得更加温柔、细密了起来,似温水包裹上来。 柔软从唇缝中悠走, 连星茗闭眸一动不动,低着头死咬牙关紧紧抿着唇, 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忍着不推开这人,眉头也轻轻蹙着。 有干燥的掌心轻柔抚上他的后脖颈,带有薄薄一层茧的指腹刮过他后颈最细嫩处的肌肤, 似在耐心地安抚他。不知道何时起,傅寄秋站了起来,俯身双手捧着他的面颊,小心珍重地亲了亲他的唇,微微退开时呼吸声微重,有些无奈道:“星星, 张嘴。” 连星茗睁开眼睛,仰头看着傅寄秋。 看见了一双微微泛着红晕的动情眼眸。 他鬼使神差道:“……好。” 再接触时,傅寄秋温柔撬开了他的唇缝,连星茗只能被动仰着头,时常会被亲到下颚后仰一下, 又被搂住后脖按了回来。他没有回应这个吻,他像根木头,或者应该说像是个不为所动的铁树,他能感觉到傅寄秋的动作变得焦切起来,又像是怕吓跑他,动作克制,近乎虔诚般垂着眼亲吻着他的唇,在更小心翼翼地取悦着他。 连星茗并非不想回应,只是他现在浑身骨骼似乎都藏在身体里尖叫,只是一个吻便让他觉得心底被侵/犯。庭院外响起脚步声,似乎是郡守府路过的家仆们,还有细语切切的交谈声。 连星茗终于忍不住,掌心稍下推了一下。 傅寄秋果然立即退开,唇角下压了一瞬。 待那些细语切切逐渐远去,连星茗才从庭院拱门处收回视线,转向傅寄秋。 他想说要不还是停下吧。 可抬起眼时,他看见了傅寄秋泛着红、颇为隐忍的眼眸,就连额角处都渗出了克制的细汗。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到嘴边却转了个意思,连星茗看着他黑幽幽的晦暗瞳孔,小声道:“师兄,我仰着头,脖子有点酸……” 傅寄秋呼吸一轻,将他抱到石桌上,又双手撑在他的两侧,“这样?” “好一点了。” 连星茗垂眼看着他,乖乖答。 傅寄秋弯了下唇角,攥住他的手将其放到自己的心脏上,柔声问:“还想继续吗?” “……” 连星茗感受到了掌心之下的心跳,急促又汹涌,傅寄秋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失控得多,仿佛只是一个简单接触的吻,就能轻轻松松地刺激到他,又被他强行克制地压下去。如擂鼓般的心跳与指腹紧紧贴着,某一瞬间,连星茗仿佛感觉自己手掌中的经络也在跳动,手掌连带着震动。 砰砰—— 砰砰—— 连星茗张了张嘴,道:“继续吧。” 他坐在高高的石桌上,傅寄秋想要吻他,便只能挤进他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里侧刮到傅寄秋的胯骨,还不等他将膝盖移开,傅寄秋便单掌搂住了他不断后仰的腰,另一只手掌轻柔托住他的后脑勺。 连星茗一边被动闭着眼迎着他的吻,一边恍惚地抬手绕到腰后,将他的手臂往外拉。 傅寄秋顺着他的力道,将手臂移开。 掌心撤开时,指腹不小心刮到了他的后背脊骨,连星茗闷哼一声,身形霎时间向下软了点。 方才他一直反应平平,似乎不为所动,这还是他第一次有了异于平常的反应。傅寄秋默了片刻,这次没有应着他的力道松开手臂,掌心紧贴着他的后背脊骨,冰凉指腹轻轻上下抚着。 被他抚过的地方,似酥麻的电流涌过。 那一片肌肤都仿佛竖起战栗的鸡皮疙瘩。 连星茗呼吸错了一拍,变得粗重,唇上的力道又让他难以汲取到新鲜空气。他像是一只被顺毛摸过的小猫,舒服到紧闭的黑睫都在颤。 他终于抬起那只紧紧按在傅寄秋心脏上的手,转向了他的肩膀处,又搂过他的脖颈,开始试着回应,想让傅寄秋再多碰碰他后面。脊椎处每一次刮过陌生的力道,都会让他更软倒,到最后几乎是靠在了傅寄秋的身上,意乱到险些忘却身在何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傅寄秋才隐忍退开。 庭院中只剩下急促、混在一起的呼吸声。 连星茗坐在石桌上,罕见有些失神。 许久后他才抬起眼,看着傅寄秋泛着水光的殷红唇色,又看见后者眼底克制的情动。 “有感觉吗?” 傅寄秋嗓音微紧问。 “有……”连星茗终是回过神来,心虚道:“师兄,你想听好听的话还是真话。” 傅寄秋毫不犹豫道:“好听的。” 连星茗依旧坐在石桌上,道:“还是挺舒服的,我应该是有感觉的。” “……” 连星茗更心虚,小声道:“真话就是,心动和被刺激到我还是能分得清的。我觉得你现在是有点耍赖了,你刚刚不应该摸我的后背。” 傅寄秋失笑:“那不摸你脊椎,再来一次?” “不了,不了。” 连星茗连忙拒绝,不太委婉道:“若真要想通其中道理,进行对比。我不如去找别人试试看,看看一边亲吻一边……会不会有方才的感觉。” 傅寄秋呼吸滞住,看着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停顿数秒才出声:“你想要找谁试?” 连星茗没听出他话语中的异样,想了想道:“不知道。若只是因为要弄明白这些不重要的事,就去唐突地去骗他人一个真情的吻,好像实在不负责任。还是莫要再尝试吧。” 方才的那个摸着后背脊椎的吻的确有些让他食髓知味,想起来都觉得浑身发软,还想再体验。只不过若是因为片刻的欢愉,就胡乱放任自己沉浸其中,岂不是成为了欲/望的奴隶? 且他对师兄无意,若是真的应下来,只会让师兄下半辈子都因他的态度而迟疑不安,很可能还会因此错过未来真正合适的爱人。想到这里,连星茗决定当断则断,笑道:“我们日后,还是当回师兄弟吧——嗯,我已经不是蓬莱仙岛的弟子了,若你不介意,我想尊称你为仙长。” “……” 仙长这个称呼,似乎比师兄还要远。 更加疏离。 从阿檀,退到师兄,再退到仙长。 傅寄秋垂着眼睫,许久才道:“还是叫我师兄吧。” “也可以。” 连星茗见他情绪有些低落,心底有些担忧,从石桌上跳下来问道:“师兄,你很伤心吗。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伤心,你日后也许会遇见更喜欢的人,也许那个才是真正适合你的人。” 傅寄秋抬眼看他。 连星茗笑起来时,眼角微微弯下,眸底的光是温和而平静的,像历经大风大浪后的随遇而安。很少有人能够将动心断得如此决然、如此不留痕迹,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傅寄秋道:“若我说伤心,你会改变主意吗?” 连星茗眉眼弯弯道:“我会哄你开心,但我不会改变主意。” 他用灵力在指尖掐出一朵小花,小心塞进傅寄秋的掌中,甜甜笑道:“我这个法术是专门用来哄小孩的,迄今为止都只对小孩用过。师兄你是独一份。” 傅寄秋接过花,唇角轻轻弯了弯。 连星茗偏头观察他的表情,过了几秒钟,傅寄秋像是想开了,后退一步保持合适的距离道:“今日事便忘了吧,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对你逾矩。我也会将对你的心意断掉,应不难。” 连星茗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师兄你能这样想自然极好。除障辛苦,今日便早早休息吧,我去东边那间厢房睡。” 傅寄秋:“好。” 连星茗对他行礼,转身走近了庭院内东边的厢房,关门前看见了傅寄秋依然立在庭中。此时夕阳已经完全下沉,伞亭中黯淡无光,看不清这人的神情,只是随风而起的墨发仿佛有些纷乱,似是染上乌黑的暗影。 连星茗抿唇看了数秒,才静悄悄关上房门。 他给自己施了一个净身术,褪去外袍与鞋袜爬上床,裹着被子侧身躺倒。 许久后又有些迟疑地将手臂向后弯,指尖滑了滑自己的脊椎,没有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是自己摸所以才没感觉吗? 连星茗又摸了摸自己有些肿起的唇,舔了舔干涩的下唇,心想要不直接从了吧。 反正也挺舒服的。 这个念头刚浮现出来,他就吓得“腾”一下子从床上坐起,盘膝吸纳灵力,大惊默念静心咒。 ——难怪啊! 难怪梵音寺的首条戒律便是要戒色,威力竟如此恐怖,只是一个吻就有些让他心猿意马。系统曾教过他,吻后面还能做许多事…… 静心咒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没有默念了。 连星茗偏眸看向床侧,郡守府的客房木床宽大,他一个人睡有些空空落落的。前两日都是傅寄秋歇在他的身旁,明明是一样的木床,现在看却好像有很大的不同,若是…… “摇光,你真是糊涂!”连星茗再一次大惊失色,连忙在心中继续默念静心咒。 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意志能有多不坚定,曾经在佛狸之时,他便总喜欢跟着白羿去尝试些新鲜事物,今日爱打叶子牌,明日跑去学骑马,后日便龟缩于酒楼之中同掌柜学习算账。他的兴趣爱好仿佛有很多,但都学得不精,平生所做过最坚定的事情,便是一而再再而三婉拒系统。 连他自己都十分惊讶,当年那种境况,他到底为什么会坚持那么长时间,属实有些稀奇。 话说回来,他今日能因为这个原因从了师兄,也许明日就能因此从了其他人。 那他成什么了? 他把傅寄秋当成什么了??! 还是不要开这个先例吧。师兄之后的反应都要比他平静许多,他这个情魄有损的人岂好意思如此心乱如麻? 连星茗正色心想。 日后万万不能再生这般旖旎念头。 另一边,西面的厢房。 傅寄秋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他端坐在床侧,周身净是心魔的黑气笼罩,在他的视野中,整个厢房都布满了潮湿阴损的黑气。灵脉中的灵力暴动,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竭力压制蠢蠢欲动的心念。 心魔反噬,傅寄秋偏过头,掩唇重咳数声,移开手掌时掌心全是猩红的血。 他不在意拿帕子将掌心的血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徐徐吐出一口冷气。 才缓了下来。 连星茗送给他的那朵灵力小花支撑不了多久,此时正放在他的身边。执起小花,傅寄秋灌入灵力封存住它,弯起唇角指腹轻轻擦了擦白色的花瓣,才将其放入了无名指上的那一枚储物戒之中。 和连星茗曾经的法琴放在一起,这些东西都区别于其他储物戒中的物品。 窗门并没有关起来。 此时大开,走到窗边就能够看见对面厢房的门。傅寄秋抱臂站在窗边靠着,久久看着,清寒的眉宇缓缓柔和了下来。 心魔跟在他的身后,吃吃笑着重复着他说过的话,道:“我也会将对你的心意断掉,应不难——这话你自己信吗?” “……” 傅寄秋从来都不理会心魔。 即使心魔与他的心仪之人生了同一张脸,他也很少会去多看一眼。 这一次傅寄秋倒是开了口,他看着那处紧闭的屋门,仿佛心情很好般勾起了唇角,无可奈何的语气里荡着静谧的温柔。 “星星贪欢,需慢慢钓。” 第四十三章[1.2w营养液加更] 翌日清晨, 阿筝苏醒了。 一大早,郡守夫人就来敲连星茗的门,连星茗昨夜罕见没做噩梦,早起神清气爽。他洗漱完推开房门时, 傅寄秋已经在院落中等候了。 此时太阳都还没露面, 院落里带着忽明忽暗的晨昏光晕。郡守夫人无奈道:“她夜半苏醒, 一直安静躺着哭,我也不敢用此事去打扰其他仙人,大家都尚在安睡。您曾说过她醒来要知会您一声,我才斗胆前来。” 连星茗点头道:“去看看吧。” 不知昨夜冼剑宗弟子与琴修们畅聊到几点钟,到现在一个都没醒, 客房所有门都紧闭。只有阿筝的房门是开着的。 虽说阿筝年龄尚小,但好歹是个女孩子, 连星茗垂着眼睫敲了敲门。 阿筝带着哭腔软软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连星茗这才走进去。 阿筝转眼看见他,从床上爬着坐起身来,红着眼眶小声道:“哥哥你的嘴巴怎么了。” 连星茗提前准备好的安慰话语瞬间吞了下去, 该不会是肿起来了吧?他尴尬回头看了一眼跟进来的傅寄秋,心虚捂住了嘴巴,“怎么了?” 阿筝说:“沾了碎发。” 连星茗:“……” 连星茗伸手捏开那根碎发,指尖微微一松,碎发便迎风飞舞向窗外,落到了窗下的花坛中。阿筝看着外面的昏暗天色, 伸手抹眼泪道:“哥哥,他们说我是障妖。” 连星茗牵过椅子坐到他的床头,低声安抚问:“谁说的?” “不认识,我听见有人这么说。” 连星茗想了想,弯唇笑道:“他们说你是障妖, 但你不是。你只是被障妖附身了,你也是受害人。旁人言论不必在意,又不会从你身上割去一块肉……若别人说你是个小猪,那你就真的是小猪了吗?哼哼唧唧吃菜糠。” 阿筝被他逗到,破涕为笑。 她从小到大,都是看着别人的白眼度过,鲜少能遇见会对她笑的人,还笑得如此温柔。阿筝低着头,自责道:“但我被障妖附身后,害死了阿姐。还害的城中很多新娘子出事。” 连星茗道:“是障妖害的,不是你。” 阿筝摇头道:“若不是我有了纰漏被障妖钻到了空子,障妖也害不了人。” “……” 这话一出来,连星茗心里叹了口气。 若按照阿筝这个理论,受害者因弱小而有罪,那佛狸灭国他有也巨大的责任。因为他去修仙了,他对母国袖手旁观,他也没能早早发现大燕与漠北勾结,他才真应该以死谢罪。 绑定系统的第一年,他就是这样想的,那个时候系统几乎天天都在劝他。 连星茗抬睫,温和道:“若你非要这样想,那我也有错。” 阿筝愣愣抬头:“什么?” 连星茗道:“是我没能尽早发现你被障妖附身了,我也没能在平洲城障变前赶来除障。” 阿筝呆呆张大了嘴巴,道:“哥哥你都不知道这里会有障妖,你如何能提前来。” 连星茗眨眼笑道:“你也不知障妖会因你的纰漏附在你身,你又如何能提前规避?” 阿筝被绕进去了,有点稀里糊涂。 许久才道:“哥哥你好会说。” 连星茗失笑,起身道:“想出去看看吗?街道上比你想象得情况好许多。” 阿筝迟疑,重重点头:“想!” 待阿筝整理好,日头初升。客房中的弟子们竟然还在酣睡,连星茗站在傅寄秋身边,没忍住槽了一声,“这些人若在蓬莱仙岛修仙,早就被寒荷师叔拎起来打手板板了。” 清晨的雨露有些凉爽,连星茗这幅新身体灵力低微,连灵气护体都难以做到。便抬起手小心在唇边哈了哈气,抵御秋霜。 傅寄秋从储物戒中取出厚绒披风,盖到他的肩头系上,道:“师叔现在不打人了。” 连星茗惊异偏头,万分委屈道:“我在的时候她打人手板板,怎地我不在她就不打了?后来的弟子实在享福,我觉得这对我们很不公平。” 顿了顿,他“啊”了一声,更委屈:“哦,你总共也没被打过几次,我心里好像更不平衡了。” 傅寄秋失笑,眉眼温柔。 抬掌伸到他眼前,“不如你来补上?” 连星茗垂眼看了下他的手掌,指尖纤长苍劲,掌心与指腹有薄薄一层茧。他突然想起来这只手从背脊上滑过的触感,上下缓慢轻抚的酥麻感,那悸动仿佛还留在脊椎。顿了许久后,连星茗心中叹息默念一声“真要命”,按下他的手掌遮掩般笑道:“不了吧。” 傅寄秋低低“嗯”了一声,抬手将他的披风带子系得更紧,以防止冷风钻入。 高大身形几乎能盖住连星茗。 阿筝正站连星茗的的身后几米,从她的视角,甚至能够清晰看见傅寄秋的眼眸。 她看着傅寄秋克制又温柔的动作,又看见傅寄秋眼底的脏深与情/潮涌动,不知道为何,她突然间有些脸红心跳撇开了眼,惊吓拍了拍面颊。 外人看了都想逃,那个很温柔的大哥哥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这种压迫感吗? 连星茗若是能感觉到压迫感,他早就逃跑了。可傅寄秋的动作实在是太温柔啦,看他的眼神也毫无侵略性,他像醉倒在温水里一般感受着温暖的水漫过四肢百骸,舒服极了。 街道上。 清晨就有许多小商贩出来摆摊,以前连星茗带着傅寄秋在佛狸皇城游玩过一次,那日他们不仅去了酒楼,去酒楼的路上,连星茗还拉着他逛了许多商铺,肆意大笑着,扬言让他体会一下佛狸人民的质朴与热情。 这次连星茗兴致缺缺,唇边挂着笑意,却笑意不达眼底,仿佛于热闹的红尘格格不入。 每一家曾经被祸害的新娘子都清醒了过来,不再站在房门前用手背鼓掌。于是无数个家庭也如蒙大赦,家家户户挂上了喜庆的红绸,似乎是在庆祝着这一大喜事。 街边有酒楼的小厮高兴喊:“大燕国庆,今日食客用餐皆半价!” 大燕国庆? 连星茗唇边笑意淡了几分,偏过视线紧了紧披风,那小厮来招揽客人,连星茗一言不发往傅寄秋身侧藏了藏,不去看。 傅寄秋抬眼看向小厮。 小厮后背突然一凉,讪笑着脚步猛地调转,改去招揽其他客人了。 虽说祸不及国民,但连星茗看着街道上热热闹闹的景象,还是忍不住浮现出一个隐隐作痛的念头。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幸福。 阿筝看似随意地在乱逛,可是走着走着,她又似乎目的性明确,走向了一处富华老巷。 最终她停在了一处高大的红门之前。 红门周围嵌入了许多铜板,连星茗抬眼一看,便想起来了:这是他们曾经窥探阿筝执念时见到的那处庭院,阿筝苦苦攒了两百个铜板,想要买下这座庭院,逃离那个会将她锁住的家。 最终才后知后觉发现她想买的庭院,正是她的父母用阿姐同郡守换来的庭院。 门前依然是那个在幻象中出现过的中年护卫,他看见阿筝,似乎十分惊喜,跳下台阶从袖子里取出钱袋,哈哈道:“小姑娘,你近日都没有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上回我兄弟将你的钱币扔掉,我已经骂过他了,让他把钱币重新捡回来,你点点看少没少钱。” 阿筝愣愣接过钱袋,没有去数。 连星茗走到他的身侧,递出房契,这是郡守夫人交给他的。原本这座房子也是属于阿筝的了,他偏头看向阿筝道:“你爹娘已经被官府抓起来了,你可以进去看看你的新房子。” “!!!”阿筝猛地抬起头,眼睛晶亮。 连星茗笑了。 一旁的护卫大惊冲阿筝道:“你真买下了这座房子啊?行啊,有你的。” 阿筝用力点头,大喜冲进去看自己的新房子,她曾经用一张破破的纸画下了小池塘、风筝……以此来规划房屋未来的布局——而今这些竟然都可以实现了! 连星茗没有跟进去。 在外等候。 清晨,老巷道静谧。 傅寄秋俯身问:“冷不冷?” 连星茗将手探出厚绒披风试了试,被冷风刺到,瞬间将冰手缩回道:“还好,不冷。” 傅寄秋好笑看他一眼,“手伸出来。” 连星茗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将两只手都伸了出来,两只手平摊着向上。傅寄秋攥住了他的手,合拢在掌心当中,温热的灵力透过肌肤相贴处传了过来,流过全身。 连星茗垂眼看了看他的手,又抬头看他,干巴巴道:“师兄,我觉得有点不合适。” 傅寄秋好脾气“嗯”了声,声音轻柔道:“哪里不合适。” 连星茗说不上来。 许久后问道:“你也会握住其他师弟的手,为他取暖吗?” 傅寄秋道:“我只有你一个师弟。” 连星茗改口道:“那你会握住其他人的手,为他们取暖吗?” 这个问题带了点试探的意味。 冷风从他们二人之间溜走,卷起墨色的发梢,傅寄秋知晓心底的答案,也知晓正确的答案,这两个答案截然不同。他抿了抿唇,选择了正确的答案,“会。” 再看连星茗时,只看见他松了一口气,似乎疑虑消除。 敬佩道:“不愧是仙长,水要端平。” 傅寄秋松了松手掌有意让动作更随意,弯唇时眉眼柔和。 慢慢来。 他想着,不着急,慢慢来。 不能功亏一篑,万万不能将人吓跑。 等阿筝从府门内跑出来时,傅寄秋先一步松开了手,连星茗将发热的掌心藏进了披风中,指尖不自在地在披风中缩了缩。 阿筝感激道:“谢谢哥哥带我出来。” 连星茗蹲下,笑道:“今日我便要离开平洲城了,郡守夫人决定收养你。若你有什么不顺心之处,可传信至蓬莱仙岛——” 他下意识说出蓬莱仙岛这个门派,才发觉不妥当。傅寄秋走近道:“可传信至蓬莱仙岛,我若见到求助,便会托人前来相助。” 连星茗讪笑道:“对对,你找我没有用,我也实在自身难保,你找他吧。” 阿筝看了看傅寄秋,又看了看连星茗,似乎是觉得他们俩人的相处很有意思,捂着嘴巴笑了笑,道:“哥哥,我有东西想要给你。你能不能再给我看一看上次的小花,我再将东西给你。” 连星茗打趣道:“我若不给你看小花,你就不将东西给我了吗?以物易物,甚妙。” 阿筝梗着脖子,紧张瞪眼道:“怎会!” 连星茗也不逗她了,抬手掐出一朵小花,学艺不精灭了一瞬,他又重新掐,心中有些汗颜。 他这点小破伎俩到处丢人现眼,还好大多都是丢人给小孩看,也就师兄人好又宽和,不会嫌弃他的小伎俩丢人。 将小花递给阿筝。 阿筝接过小花,从怀中取出一物,连星茗原本心情甚好,见到那物,唇边笑意僵了僵。 是马奶糖糕。 他声音也有些僵了,“……你要给我这个?” 阿筝点头,笑道:“前几日特地留了一块,因为看见哥哥你当时一直在看它。” 连星茗视线向右侧偏移,注视地面许久后才低声道:“我不喜欢吃甜食。” 阿筝一愣,有些慌了。 连忙将马奶糖糕放下,道:“因为哥哥你一直在看,我才想给你的,我以为你会喜欢。”顿了顿,她又落寞说:“阿筝认识很多大人,从来没有人蹲下来同我说话过。” 连星茗转回眸,弯唇道:“我曾经有个弟弟,他让我以后遇见与他差不多大的人,要蹲下来说话,要给小花。” “曾经?”阿筝疑惑:“为什么是曾经?难道现在他就不是你的弟弟了吗?” 连星茗没有多说,摸了摸阿筝的头,笑道:“阿筝要好好长大,要活到七老八十。” 阿筝还是疑惑,面上懵懂。但重重点了点头:“阿筝会努力活到七老八十的!” 迁新居,连星茗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扫人兴致,便接过马奶糖糕道:“哥哥不喜欢吃甜食,吃不下去。将它转送给哥哥的朋友可以吗?” “嗯!” 连星茗便起身走到傅寄秋面前,挑眉笑道:“真没想到,从前从赌桌上白拿两个铜板买马奶糖糕给你,今日竟又白蹭了一个给你。” 傅寄秋接过,撕开糖纸,将其按入唇。 他进食的动作十分优美,唇瓣殷红,连星茗视线不可避免地看向了他的唇,突然想起昨日这唇碾着他的唇的热切,以及急促的呼吸。 还有那缓慢抚过他背脊的手掌,犹在眼前。 傅寄秋动作突然顿了顿,徐徐弯下眼角看向他。 “……”连星茗神识一清,讪笑道:“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吃马奶糖糕。” 傅寄秋看着他的眼睛,目不转睛道:“喜欢。” 说的是马奶糖糕,却是盯着他说的。清晨的风过于凉爽,连星茗心念微动,他甚至都有一种错觉,觉得傅寄秋这话好像是在说他。 “你喜欢就好。” 看语境,应该不是在说他。 连星茗缓慢又心虚偏开了目光,掩饰性转头看向蒙蒙亮的天空,心中突然有些想念伴了他一辈子的系统,不知道系统此时正何处。 他昨日让师兄当断则断,师兄也在好好做,再不提及此事,结果他自己却总是多想。 这样一想,真是对不住师兄。 若是系统在,定能一通臭骂将他骂醒。 *** 郡守府。 裴子烨端坐在桌前,已经看了桌上的鬼玉半个钟头,唇线压得很紧。 这是曾经由他保管的那一枚鬼玉碎片。 以防止鬼门关被开启。 可是三千年前,连星茗血洗婚礼的当日,就从冼剑宗夺走了鬼玉。而今鬼门关已经大开,障妖从中而出,保不保管似乎也没有差别了。 若按照寻常规格,他应当将其送回冼剑宗,可这一次裴子烨却迟疑了。 连星茗曾经想要鬼玉。 为此不惜大闹修真界,他曾经自刎于鬼门关前,其中九成缘由都是因为骗走了宿南烛手中的鬼玉碎片,才会让后者幡然醒悟雷霆大怒,带人追杀以致于意外将其逼死。 宿南烛到现在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裴子烨想起这个人都觉得恶寒,他又看向鬼玉,心中浮现一丝念想。 会不会连星茗依然想要鬼玉呢?若他将鬼玉给连星茗,能否祈求到一丝原谅? 他觉得很难。 但眼下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只能抱有一丝丝的期盼,去尝试。 也许呢? “他会想要的。”裴子烨像是在安慰自己,握紧鬼玉大步走出房门,“他会想要的!” 可客房里早已经人去楼空。 郡守夫人哑然道:“仙人,您怎么不早点来啊!那位仙人清晨就与他同行的另一位仙人从郡守府离开了,就是长得非常俊的那位。他表弟萧柳说要送他,还有世子殿下也吵着爬上了马车。现在恐怕他们都已经出城了。” 离开了? 连星茗不是说会留几日吗? 傅寄秋竟然也在。 裴子烨身形微晃了一下,脸色微白道:“他去了哪儿?” 郡守夫人更哑然,恭敬笑道:“这……人都上了马车,离开平洲城后便是天高海阔任鸟飞,怎可能知晓他们去了哪儿啊。” “……” 裴子烨面色更白,似有些无措。 就这么不想看见他吗? 这时候有冼剑宗弟子上前。 裴子烨稍稍冷静下来,回头道:“你去查一查燕京的萧氏,那萧柳的表哥门派在何处。” 冼剑宗弟子傻了,“剑尊前辈,平洲城障乱已经结束,咱们应该回冼剑宗了呀。您查这个做什么?” 裴子烨指尖蜷缩了一下,无声攥紧鬼玉。 心尖刺痛,又怀着隐隐的盼望启唇。 “我……我有东西想要给他。” 第四十四章 系统为连星茗准备的小门派坐落于桃花山, 门派虽小,山却宏大种满了桃树。山下还有个村落叫做桃源村,从平洲城出发前往桃源村,车行需七日。 连星茗原以为傅寄秋会随他一同前往桃源村, 怎知马车刚行到官道, 傅寄秋就叫停。 “你要走?”连星茗有些意外。 他连忙从马车上跟下去, 道:“我送一送你吧。” 傅寄秋垂着眼睫看他,笑得有些无奈,“本就是我来送你。” “噢噢,对。” 傅寄秋送他一日,他又送傅寄秋半日, 送来送去得送到猴年马月才能分开。连星茗有点儿想问傅寄秋要去哪里,但一想到这人身负重任, 恐是有公事,他便也不便多问。 静站几秒钟,风吹过林梢, 月明星稀。 两人都低着头未说话。 马车帘子被掀开,世子探头往外看,叫道:“还走不走啊,天都要黑了!” 连星茗才开口,迟疑道:“那我们就此别过?” 傅寄秋安安静静点了下头,黑睫垂下来盖住瞳孔, “既需断去心意,便要早早分别,望你……日后珍重。” “你是因为这个缘由才想离开的?” 连星茗更加意外。 傅寄秋垂着眼睛看着地面,眼睫在冷风中轻颤,一直都不抬眸看他。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近, 也不算远,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许是今夜的月色过于温柔。 连星茗看着傅寄秋微微抿起的薄唇,突然觉得这个人好像有些……可怜? 他连忙把杂念甩出脑海。 傅寄秋身为仙长,位高权重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有什么可怜的。 连星茗偏头看向官道旁的荒草,小声说:“你能这样想得开,挺好的。” 傅寄秋沉默许久,低低“嗯”了一声,抬手递来一物。 是储物袋。 连星茗是个琴修,琴修戴储物戒有些不方便,所以他平日里惯用的都是储物袋。 而傅寄秋惯用储物戒。 连星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考虑到这一点,心底有些感动,接过储物袋道:“是什么?” “你上马车再看。” 连星茗便要回马车中了,临上车心念微动,回过头往后看了一眼。 月光清浅,傅寄秋孤身立在长长的官道上,前后都无人,浑身寂寥。这情形似乎有些眼熟,在数年以前,连星茗曾与傅寄秋说自己订婚,傅寄秋便要从他的对面搬走了。 当时他们二人在祭庙中,当日的心情连星茗已经记不清楚,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在傅寄秋转身离去时,大步冲上去死死攥住了这人的衣袖,说什么也不愿意松开手。 好像还急哭了。 相同的情形,竟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这一次,他再没有冲上去攥紧他。 回到马车之中,车行二十来米时,连星茗才后知后觉打开储物袋看了一眼,随即微愣。 是他的另外四把法琴。 都保存完好,似乎一直被人精心守护着。 像他曾经日夜擦拭战甲般珍爱。 “……” 连星茗放下储物袋,突然站起身。 对面昏昏欲睡的世子茫然抬头:“你干什么——诶!你去哪儿啊?!” 连星茗来不及回答他,从马车下去,顺手往马车上扔了一个阻隔结界。 下车之时,那个身影还在原地,身后的墨发在轻轻柔柔的月光中随风扬起。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快步跑近。 傅寄秋低垂着眼帘,眸光柔和看着他。 连星茗顿了许久后,嘴唇牵动:“我们,要不要再试一次?” 傅寄秋轻声说:“试什么。” 连星茗伸手攥住他的衣服,僵硬说:“师兄,你下来点。” 傅寄秋听话地俯下身形。 连星茗深呼吸一口气迎上去,贴上了他的唇,距离这样近,他能感觉到傅寄秋的下唇颤了一瞬,呼吸也随之凝滞。他有些青涩,像小猫般碰了碰傅寄秋,却也慌乱到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 上一次他们说要尝试,实则是傅寄秋主动,连星茗的态度十分被动,叫人看不清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一次是连星茗主动,意义完全不一样。 傅寄秋抬手托住他的后脖颈,像是心情剧烈起伏,又像是沙漠的旅人行走数日,终于见到了绿洲,他的指尖颤得不成样子。 连星茗有些站不住,一路踉跄地往后退,直至退出了官道,踩进侧面的荒草地中,背靠一颗粗壮的树木。 后背有一只硬邦邦的手臂为他垫着,还是和上次一样的动作,这次却顾及着后方有枯木树干,为他阻隔了后方干硬的膈感。傅寄秋的动作可以是说是十分的温柔,掌心珍惜悬停在他的脸庞,拇指蹭过他的眼尾。 许久后,傅寄秋退开少许距离,揉了揉他的眼角,低声道:“呼吸。” “……” 连星茗才想起来要呼吸,眼眸失神。 还没有来得及缓过神,再一次传来触感,冲力让他下颚后仰一瞬,很快又被傅寄秋托住后脑勺,防止他撞到干枯的树木。 等他再次回过神时,竟已经被傅寄秋抱了起来抬高,足下悬空,他只能近乎挂在后者的身上。去迎合这个比之前要热烈、甜蜜无数倍的吻,天色昏暗,再分开时他看见了在夜色中一闪而逝的幽深黑眸,充斥着动情。 “什么意思。”傅寄秋声线发紧,黑瞳一眨不眨定定看着他,眼尾都浮着玫红。 连星茗哑然张了张嘴。 “你先放我下来。” 傅寄秋停顿了许久,眼睑低垂,妥协般放柔声音哄道:“星星,你先亲的我。你得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 连星茗偏头避开他的视线,抿唇说:“就是,我想再试一次,看看还喜不喜欢。” “……” 傅寄秋低声问:“喜欢我?还是喜欢亲我?” 连星茗没说话了。 傅寄秋一点儿也不着急,对他拿出了一等一的耐心。 “……”连星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蓬莱仙岛的那一夜,想起了幻象中曾经体会到的情感,像是为别人的遭遇感到遗憾,有些怅然若失。 就像他也会为了阿筝幻象中的遭遇而不平。 冷风吹过。 就半点儿也不剩了。 他恢复了冷静,拍了拍傅寄秋的手臂让这人放他下来,站稳后道:“对不起,师兄。刚才是我逾矩了。” 傅寄秋呼吸声骤然一轻。 连星茗不看他,依旧偏眸看着地,乖乖认错,低声说:“你要是生气,那你就生气吧。”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这次怎不说哄哄我了。” 连星茗偏头看他,“什么?” 傅寄秋俯身看他,弯唇道:“不用害怕,师兄很好哄的。” 连星茗看着傅寄秋唇角弯起的弧度,总觉得师兄此时不应该笑,应该生气才对。 他迟疑许久才出声,问:“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 “是我让你当断则断,谁知道我反过来亲你,过后又不负责任。”连星茗感觉自己像个大人渣,越说越心虚,歉疚道:“若有人这样对我,我定要生气的。” 傅寄秋眼底的笑意加深,“若有人这样对你,我才是真要生气。”他抬起手轻轻蹭了蹭连星茗泛红的唇角,轻轻落下一吻。 弯下眼角低声道:“你不后悔来亲我就好。就当是分离吻吧。” “……” 连星茗喉结上下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潦草点了点头,就撤去结界走向马车。 马车行远。 傅寄秋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马车远去。 身后迅速掠来一道黑影。 是魔修千面。 数日以前,他随魔尊途径此处,谁知道尊上突然劈开平洲城的结界,落下后不见踪影。千面好不容易才在蓬莱仙岛的凡间客栈寻到尊上,结果又遇到连星茗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魔修”。 直接被尊上一道灵力暴击,骇到滚了老远,这些日子一直在郡守府外眼巴巴张望。 方才他几乎看了全程。 虽说夜色浓重看不太真切,但也能大概能明白这两个人在做什么。 心底的呆滞震惊自然不必多说。 他跟了尊上许多年,尊上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清寒温和的人,却以雷霆手腕迅速整合了松垮成一团的魔修,带领魔修从人人喊打的境地走到今日的无比殊荣。他们魔修最崇尚的便是及时行乐,身边男男女女多得是,大家都是自愿,并不把□□看得有多重要,但尊上是个特例。 这么多年,傅寄秋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男的没有,女的没有,连只猫狗都无。 千面有时候甚至会怀疑他之前是不是修了无情道,不然魔修当中美女和俊俏少年如云,也不至于眼光高到一个都看不上吧? 就算真的一个也看不上,魔修的各种欲望也会被放大许多倍,情/欲同样。 千面都不知道傅寄秋是怎么忍了这么多年,好吧,现在果然还是忍不住了。 及时行乐嘛。 玩玩而已,对魔修来说很正常。 千面单膝跪地行礼,恭敬道:“尊上,寒荷仙尊已抵达忍冬城,邀您一叙。” 忍冬城是傅寄秋继任仙长的那一年,定下的魔修主城区。 “……”傅寄秋偏眸看过去。 千面垂着头继续道:“说是因裕和仙尊之事。她恐怕是想要向您求情。” “不见。” 傅寄秋抬起脚步,眉宇清寒向前走。看这个行进方向,竟是追着马车而去。 千面愣了几秒钟,疑惑跟上。 “尊上您要去哪里?” “桃花山,桃源村。”不等千面疑惑询问这是什么地方,傅寄秋继续道:“交付于你一个任务。前面那辆马车驶向桃源村,若车上的人路遇困难,你需伪装一番上前协助。” “……” 千面咽了下口水,呆滞看了眼马车,更呆滞看向傅寄秋,微惊问:“尊上,您不是刚从那辆马车上下来吗……且您与车上人目的地一样,为何您不与他同行?” “我若同行,只会将他推远。”傅寄秋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软了一瞬,“既然知晓此举不负责任,还头也不回上了马车。真是……”他唇角轻轻挑起,眼底浮上了点儿无奈的笑意。 千面没听懂这话,但这并不妨碍他看见傅寄秋脸上的表情,发自内心感觉惊恐。 妈呀,他在心里连声叫,妈呀! 千面急性子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道:“若您有看上的人,不若直接带回忍冬城养着。” 傅寄秋脚步未停。 “我倒是想养着。”将数道破碎的裂缝养好,耐心粘起来,动作一定要温柔,不能吓到他。 想到这,傅寄秋声音放轻,眸底的光更加温柔,“就看他想不想给我这个机会了。” 第四十五章[1.3w营养液+5k评论加更] 连星茗此次出行特地选用凡界的出行方式, 一方面是因为马车上还带了个凡人世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也想将步调慢下来。 以前太急了,做什么事都仿佛头顶高悬一把刀, 现在总算些以休息, 不必再紧赶慢赶。 些这次出行经历实在有些离奇。 路上, 他们的车辕碰到巨石裂开,立即有一位好路的农户撸起袖子,替他们换掉了车辕,还说什么也不肯收下谢礼,事了拂衣去。 ——是千面。 后来他们走错路困在小道上, 分不清方向。人迹罕至的小道上突然间蹦出来一位老婆婆,正巧与他们同路, 一路将他们带回了正确的官道,依旧说什么也不肯收下谢礼,事了拂衣去。 ——还是千面。 千面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个名字? 因为他会易容术, 他的易容并非简单在脸上施加一道仙法,纰漏百出。而是真正地动脸上的骨头,这也算是他的一门独家绝技。 在这之后。 找不到客栈、马匹病倒、大雨淹路……总会有各式各样的人突然出现伸出援手,永远事了拂衣去。这一次是他们在客栈歇了一夜,却将身上携带的银钱忘在马车上,早起时被人盗走。 有一位衣着华贵的小公子走好来, 说自己身上钱太多太重,稚声稚气硬是作塞给他。 连星茗:“……” 离谱之中半点)合理都没有。 连星茗身无分文,除了五把法琴也无其他贵重物品。只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指尖一捏掐出一朵小花,温和笑道:“便以此物作为谢礼, 如何?” “……”千面哪)敢接啊,连忙摆手。 他好奇打量连星茗。 这就是尊上看上的人? 千面心中暗暗思忖,除了皮相出奇得好,似乎也没有别的长处了,连银钱都能弄丢,身上灵气虚浮,看起来也并非修为高深之人。 他们魔修找对象,脸是其次,重点看修为。这样双修时双方都能从此获得利益。若尊上同这个小琴修双修,那是半点)好处都没有的啊,浑身灵力还得反泄好去! 就冲这一点。 千面分衷感觉他们尊上亏了。 何止是亏?亏大发了! 便是玩玩而已,也不能随便找个人玩啊。 …… …… 连星茗回到马车。 马车内,萧柳正缩在角落里奋笔疾书,他这几天昼夜颠倒,成日挂个黑眼圈,一直捧着个书册狂写。还死掩着不给人看,连星茗当他灵感袭来正在谱写琴谱,便避嫌从未去看好。 世子则是端坐在凳上,面容严肃道:“我感觉我们这几天的遭遇有点奇怪。” “哦?” “一路遇到的人都好日热情大度了啊!”世子惊异问:“你不觉得吗?” 连星茗叹气道:“走奇怪的是,你又为何非作跟着我,王爷从来不管你吗。” “我离家出走的,他怎么管。” 世子理直气壮,“你傻啊。” 突然又有些心虚。 他还在怀疑连星茗的身份,又不太确定。日是每一次下意识怼好去之后,又念及着什么,疯狂给自己找补,虚弱道:“我傻,是我傻。” 连星茗低头笑了一声。 世子如今不好十三四岁的年纪,他不同其计较。 世子看着他脸上的笑,心里有点发怵,若此人不是摇光仙尊还好,若是…… 这样笑是不是记仇准备杀人的意思啊?! 他连忙像转移话题般,看向萧柳,“你都写六天了,写什么呢。” 萧柳道:“琴谱。” 世子叫道:“撒谎也作打打草稿吧,你那写的不是减字谱,是字啊!” 萧柳为人谦逊,抿唇笑了笑。 “世子若觉得无聊,我这里有本书,些以拿给你打发一下时间。” 世子狐疑接好他递好来的书。 连星茗抬眼一看,正巧看见书封标题:那些年被摇光仙尊始乱终弃的男人们。 是讲宿南烛的那本。 书封上还有一行小字——乱花渐欲迷人眼,胡姬裙下掩春光。 连星茗:“……” 看起来不是什么单纯的故事书,尺度似乎比讲裴子烨的那一本作大许多。 世子有心试探连星茗,翻开书的第一页,佯装不经意读出声,还有意无意偷瞄连星茗的表情。 “……宿南烛是摇光仙尊的辉煌短暂生平中,唯一去主动争取好的人。那年道圣风光,三千红颜,只爱女色,摇光仙尊以秘法扮作所域的凡人胡姬,敲天钟,在大雪中倔强等了一夜,只为等道圣垂怜一眼……” 连星茗安安静静给自己倒了杯茶。 神色没什么变化。 事)的确是他干的,些就像系统曾经可说的那样,去做任务的他不是他,那个痴情倔强的胡姬也不是他,而是他扮演出来蓄意引诱宿南烛的。 世子犹疑看他许久,索性直接翻到中间一页开始读,“摇光仙尊男身暴露之后,宿南烛辗转难眠,不看该如何是好,他只好女色,些唯一让他心动的人竟是个男)身。正迟疑间,谁看道胡姬见了他的态度便伤心欲绝,不敢再肖想,留下一把琴只身离开青城观。宿南烛追出数里才将他堵在了河畔边,拦下欲远行的船只……” 读到这里,世子也歇下试探的心思,惊讶沉浸在故事之中,十分好奇后续的发展。 “……只听胡姬欲泣欲诉哭道‘你若当真不能接受我,无需勉强’,宿南烛当即神魂俱震。也正是因此一遭,让他明白自己真正的可想可念,答应遣散三千红颜、浪子回头……” 连星茗静默喝茶。 假的,艺术加工有些多。 那日宿南烛将他堵在河畔,一把火将船给烧了,然后一边病痛咳嗽一边拿出手帕轻轻擦拭指尖油烟,一瞬不瞬盯着他道:“你大些继续跑。” 连星茗:“……” 还跑什么跑,他游泳好河吗。 他直接被抓回了青城观,宿南烛第二日便将身边的莺莺燕燕全部赶走。 “后来呢?”连星茗好奇问。 世子:“……” 他怀疑连星茗是摇光仙尊本人,些哪里有本人好奇自己的经历的? 世子放弃般将书往下一扔,道:“后来的事不用看书也应该看道吧。摇光仙尊从道圣那里骗走了鬼玉碎片呗,然后就跑了——他从前跑不掉,只是他自己不想跑掉,鬼玉到手还留什么留?道圣才得看自己被骗,几次去找摇光仙尊,态度愈发低下,还当众求好摇光仙尊,近乎摇尾乞怜,说好想作给摇光仙尊当禁/脔这种话,他们相爱相杀的传言就是因此而来。” 连星茗弯唇笑了笑,叹气道:“一笔烂账。” 现在跳脱出这整件事,再回好头看看,也难怪宿南烛当年会发疯,发布悬赏令带人围捕他。 也难怪傅寄秋当年会几番阻拦他。 毕竟在扮演胡姬的那段时间,他看起来是真的很像是中邪了,对宿南烛这个人很是“上头”,将一颗心都作掏干净。 演着演着,除他以外的其他人全都当真了。 即便他后来骗走鬼玉就跑,看起来也很像是为了报复宿南烛才骗走鬼玉—— 本末倒置。 一笔烂账。 *** 马车行至桃花山,桃源村。 隔着很远都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秋日桃树,也许是此处灵脉充裕的缘故,许多桃花都尚未凋零,粉嫩的颜色点缀着整座高山。山脚下有一个占地面积颇广的村落,街道上人群摩肩接踵,欢声笑语迎风而来,连星茗弯唇从人群之中穿好,从未感觉像现在一般轻松好。 终日暗沉的瞳色,也隐隐亮起一瞬。 系统果然懂他意思。 他很喜欢这里的风景。 他的门派建立在山脚下,往后走便是直通山脉,往前走则是桃源村。沿路直入,他们很快就看见了一连排茅草屋,还有高高架起的瞭望台,瞭望台下睡倒一个身穿布衣的臃肿老妇人,连星茗等人走近时,她都没醒。 世子上前叫道:“老婆婆,你看道——”他顿了一下,回头看向连星茗。 连星茗道:“玄龟宗。” 世子:“…………”王八宗? 真是好朴实无华的门派名,他一时之间都不看道该怎么吐槽,转回头说:“你看道玄龟宗在哪)吗?” 老婆婆悠悠转醒,耳背掏耳朵。 “啥子宗?” 世子大声:“玄龟宗!” 老婆婆继续掏耳朵,“你说啥子?” 世子嗓子喊劈:“玄龟宗!!” 老婆婆又掏了掏耳朵,世子忍无些忍都作发火了,老婆婆的眼神突然跳好他,愣愣看了连星茗一会),身体倍)棒一跃而起。 “门主回来啦!!”她往后跑,“快出来迎接门主!” “……” 片刻后,从各个茅草屋里啪嗒啪嗒跑出一群“子弟兵”,总共也不好五六个人。大的只有十几岁,小的甚至还有个几岁的奶娃娃。 各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 “门主好!!”大家挺直腰杆。 “报数!小一、小二、小三……小六!加上看门王婆,门派总计七人,应到七人实到七人!” “……”世子震惊脸,一脸菜色。 就连萧柳都愣住了,迟疑张了张嘴。 ……这、这是修仙门派? 他们恍惚看向后面的茅草屋,别说是门派了,这里面的几间茅草房只能说堪堪些以抵御冷风,若是下雪,住在里面的人恐会被冻成冰柱,若是下雨,那走是作两眼一抹黑,在自己的屋子里畅游。再看看眼前的这群“子弟兵”,修仙?别说去打毒兽或障妖了,这群草包连山贼恐怕都打不好吧? “真的假的。”世子难以置信转头看向连星茗,“我看道你门派落魄,但你这也有点)太夸张了吧?你这里是孤)收容可吗?!” “说什么呢你!” 小一是其中年龄最大的孩子,梗红脖颈扛起一根木棍,对着世子凶巴巴道:“别看我们年纪小,桃源村有很多麻烦事)些都是我们来管。整个村子都受到我们玄龟宗的照料,不相信你就去山下问问村民!” 世子白眼道:“吹牛。” 说完他僵硬片刻,转头同连星茗找补:“我不是说你吹牛啊,不是针对你。”别记恨! 连星茗莫名其妙看他一眼。 上前数步。 他长长从和中吐出一和气,心旷神怡,这时候王婆卖弄般拿着一沓子纸走好来,道:“门主,这是你离门派后咱们接下来的求助。” 一般来说,靠着村庄而建立的修真门派,大多都会庇佑下方的村庄,时常会帮助村民去处理恼人的毒兽,并且收取少量的报酬补贴家用——当然了,小门小派会这样做,像蓬莱仙岛、冼剑宗则是会无偿为村民提供帮助。 连星茗犹豫接好纸,心想我现在这个灵力,去处理毒兽恐有些困难。 低头一看。 第一张纸上写着:房屋漏雨修缮。 第二张:老李总偷我家鸡蛋! 第三张:隔壁家的果树长到我家院子里了,还请玄龟宗替我家主持公道。 连星茗:“……” 世子凑近看了一眼,霎时间喷笑出声,萧柳也看见了纸上的字,抿唇笑一声道:“竟都是这种求助,好己鲜。” 王婆掏耳朵:“恁说啥子?” 连星茗问道:“这些你们已经处理完了吗?” 王婆憨笑点头,在世子震惊大叫“为什么你听不见我们说话只能听见他说话”的背景音中道:“按照门主之前的处事方式。房屋漏雨我们表示了同情,老李偷鸡蛋我们下山骂了老李,果树越界我们下去问作不作砍了他们说不作,我们就回来了。” 这个处理方式……就很敷衍。 连星茗将纸张叠好,笑道:“好几日我随你们一起下山看看吧,能帮的就帮,不能帮的就给指一条明路。现在,还是先将门派内的茅草屋修缮一番,住处些以清贫,却不能湿冷。” 一群孩子惊讶瞪大了眼睛。 小二说:“门主你转性啦!” 小三说:“门主你以前都不理会这些事情的,全部都扔给我们管。” 小四说:“别说理会求助了,门主你以前都不搭理我们,讲话都不理人的。” 缺失二魂六魄,只剩下一枚情魄的萧子秋,同样也是他。连星茗弯唇问:“我以前不爱与人说话,那我平时都做什么?” “你就坐那)!” 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看好去,某间茅草屋的侧面有一颗高树,干枯冷硬的树枝到中间分出两根大岔,些容一、两人坐上去。 “门主以前些喜欢一个人坐在那里啦,静静地看日出,又静静地看日落,一看就是一整天。等太阳下山之时,才回去睡觉。” 若是坐在那个地方,面朝的应是佛狸旧皇城的方向。连星茗转开了视线,笑道:“风尘仆仆,暂且进屋歇息吧。” 虽说门派内一群“草包”,但连星茗看着这些朴实的孩子,以及忙着作去为他做羹汤的热心王婆,心中深感欣慰。他已经好了与小弟子们欢乐玩叶子牌的年龄、亦或者说是心境。现在作是再将蓬莱仙岛的弟子们扔到他面前,他恐怕也会像当年的傅寄秋一样,兴致缺缺。 有玩乐的功夫,倒不如做些实事,譬如帮帮村民、改善居住环境,忙一忙门派基建。 再不将一日拆成三日用,而是珍惜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想作平庸地度好此生。 从这一日开始,玄龟宗内的氛围大变——最明显的改变就是门主总算愿意和他们说话啦。 桃源村的村民先前对日玄龟宗的摆烂行径无奈至极,眼下宗门总算是愿意出手协助,世子和萧柳全都被拉去当苦力。山下人和和相传,不出半个月便都得看,从前那个喜欢坐在树杈上沉默着看日出看日落的漂亮小仙人,唇角的笑意变多了许多,人也变得亲切许多。 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偶尔还是会有人看见他跃上树杈,静静听着一夜的雨落在眼底。 这日。 解决了果树难题的村民摘了几大筐果子,热情送上玄龟宗,想作表示答谢。世子己奇绕在果筐周围,挑挑拣拣,却也按耐不住仗义出手得到回报的兴奋劲。萧柳则是在某间茅草屋里奋笔疾书,说是作将表哥送回门派,些到达门派后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借了一间屋子写写画画,时不时的还会念念有词,暗拍大腿叫一声“妙哉”。 连星茗叫住了小一,给他看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一朵造型奇异的花朵,含笑问:“这是月灵华,你些在桃花山上见好?” 月灵华是他曾经与系统定下来的暗号,这种花珍惜难得,并没有医用价值,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价值,就只是长得好看些。系统说会在他的传承墓附近种些稀有的月灵华,方便他尽快找到荧惑法琴。 小一看了眼纸上的花,又抬眼看了看他,茫然带连星茗来到鸡舍。 “门主,是这个吗?” 连星茗看着鸡舍里几大捆用来喂鸡的月灵华,罕见陷入了沉默。 “月灵华不是很罕见吗?” 小一都惊了,道:“门主你怎么这样不食人间烟火!数年前月灵华就被人发现用来喂鸡,能让鸡长得格外膘肥体壮啊。大家就都抢着采花,后来就又有人看道月灵华环境越艰难它就长得越好,从前是种在地里,现在是被人种在树干上,你上桃花山看看,满山桃花树上都有月灵华。” 他和系统好像定暗号定了个寂寞。 连星茗缓慢捂住了心和,“……” 小一大惊:“门主你怎么了?门主你撑住,啊!门主你别倒——你别倒啊——” 片刻后,连星茗坐在床铺边,扶额长叹。 又长叹。 桃花山这么大,他想找到传承墓得找到猴年马月啊。且深山里有毒兽,他如今的修为也不方便入深山翻找,作是能有个厉害点的修士帮衬着他就好了。 些怎些能会有厉害的修士愿意陪着他进山翻找月灵华,大能修士陪他采摘鸡食…… 未免太好日大材小用。 连星茗头疼,又是长叹了一和气。 目前,也就只能在没有毒兽的山脚下寻找。 连星茗只得告看门派中弟子,日后村民若想求他们帮忙,不必总是提着几篮子的瓜果蔬菜,只需作采摘足量月灵华送好来就好—— 月灵华若被人动,传承墓必定也会有轻微异动,他这个墓主人能够感觉得到。 又好了几日,有村民找来,慌慌张张。 连星茗很少会在门派里遇到什么大事),因此也不是很急切,谁看村民今日可说的,竟然真是一件大事,“门主,有人在桃源村河畔边发现了一位仙人,似乎是重伤从天上掉下来的!” 连星茗闻之惊讶。 连忙跟随村民赶到了河畔,到达现场时足尖僵硬顿住,微微蹙了下眉头。 好重的魔气。 该不会是个魔修吧? 若是魔修,他干脆就不救了,救一人岂不是作害了其他无数人的性命。 走近时,连星茗看着有些迟疑,这身形…… 怎么有些眼熟。 他原本是走在村民们之后,慢慢的,他就加快脚步超好了村民,最后是小跑着靠近树下。哑然瞪视许久后,连星茗都傻了。 是傅寄秋! 怎么会是傅寄秋? 傅寄秋怎么会在这里? 树下之人应该是被人搀扶至此的,面色微白黑睫低垂,似是昏睡了好去。清晨的阳光洒在他高挺的鼻梁之上,另半张白皙俊美侧脸盖下了一个三角形的朦胧阴影,村民在后面焦急问:“门主,这人还能不能活啊?” 连星茗牵起傅寄秋的外袍看了数眼,心里松了一和气,“没大事,皮外伤。”伤处在腹部,里衫那处血红一片,似是被滚烫的气流灼伤好一般,这有点)像魔修被心魔反噬好的伤痕,又有点)像被其他魔修击中的伤痕。 那就用不着想了,肯定是后者啊。 这天底下怎些能会有魔修能伤到傅寄秋,是冲着傅寄秋而来,还是冲着他“仙长”身份而来? 小二也好奇跟来了,在后面探头探脑道:“门主,他才长得好好看哦。咱们把他收编当门面些好,站门和肯定能招揽到己弟子诶。” 连星茗:“……站门和?这位是整个修真界的门面,往后在他面前莫作胡说八道。” “先带回去吧。”连星茗叹气道。 玄龟宗内只有少数几间茅草屋,其中也唯有连星茗住的那一间最为干净整洁,他暂且先将傅寄秋安置在自己的房中,出门去桃源村买伤药和绷带,还叫门派中的小孩不作打扰师兄休息。 他走后不久,傅寄秋就静静睁开了眼。 窗子微动,千面跳了进来,眼底隐隐崩溃。 “……”什么情况啊这是? 尊上腹部的伤自然是真伤,是被魔气反噬出来的伤,但也没有严重到晕死好去啊。他又扭头看向四周,有点)接受不了尊上躺在如此清贫简陋的环境当中,茅草屋上面几乎在漏风! 那个小琴修晚上是怎么睡觉的,他都不修一修的吗? 就硬生生扛着冷风睡觉?? 他忍受不了,些傅寄秋似乎心情很好地弯唇,撑着床坐起,偏眸看向床头的位置。 上面有一个草扎成的小蝴蝶,也许是门派中的小孩送给连星茗的,又也许是村民送的。傅寄秋拿起小蝴蝶,指尖轻扯后方探出来的一根草,蝴蝶便像是联动着机关,翩翩煽动起翅膀。 “尊上,您这伤三天就能好全啊,您准备何时返回忍冬城,寒荷仙尊还等着您呢。”千面神色呆滞道:“您都在这里逗留半个月了。” 他们就真的,只是逗留。 什么事情都没干。 千面鼓起勇气:“您顾一顾手底下的魔修们吧!” 傅寄秋将草蝴蝶放了回去,规规整整摆回原来的位置,指尖还挪了挪它的方位,保证它原来一模一样。末了弯唇道:“先顾家。” 千面:“……” 千面:“???” 还不等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门外传来脚步声,千面心中一惊——连星茗怎回来得这么快?! 这个时候再想作跳窗跑已经来不及了,千面只能就地上茅草屋的房梁,给自己施了个结界。 以他的修为,连星茗发现不了他。 连星茗进来时,手上端着一碗黑药,见傅寄秋坐着微微一愣,“你醒了?我还在想你作是晕着,我该怎么给你喂药呢。”他又补充:“这是我在桃源村买的药水,对修士估计没什么作用,但多多少少也能补点)亏损的气血。” 他将药碗放到床边,看着傅寄秋被血染红的里衫。如今后者黑色外袍开散,宽肩窄腰,半坐起来时单边膝盖微微曲起,强大的力量感压抑在身躯之中,腰腹中空出一个暧昧到能够允许人坐上去的位置。他从未见好傅寄秋“衣衫不整”的模样,此时见了,竟比血迹还作让他觉得不自在,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偏开了视线。 “你……你先把外袍穿好。” 傅寄秋很听他的话,闻言便抬起手臂去拢外袍,腰腹处渗出己血。 连星茗哑然道:“你还是先绑下绷带吧。” 傅寄秋指尖顿住,放了下去,抬眸时眸光柔和道:“我自己来就好。” 连星茗刚从储物袋中拿出绷带,他本来也就没想帮忙,但傅寄秋这样一说,他瞬间就感觉自己有点)不是人了,小声道:“作不我帮你?” 傅寄秋看他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本也只是小伤,此次是意外坠落桃源中,若让你觉得为难,我这就离去。”说着,他竟然真的作起身,腰腹处再一次渗出血腥。连星茗眉心一跳,猛地按住他的肩膀将其按回去,他修为低微,原本力气也不是很大,些这一次轻轻松松就将傅寄秋按了回去,“你坐好!” 傅寄秋乖乖坐好,眼睫微抬看着他。 连星茗看着他这双清寒柔和的眼,都觉得有些好笑,“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你都受伤了,我怎些能会感觉为难。未免也将我看得太无情,不必再说了,我帮你绑绷带,无论如何,你至少也得将伤养好才能离开。” 说着,他就去解傅寄秋的里衫。 这个动作做得娴熟,曾经出师门历练时,他们经常会互相帮忙处理伤和。怎看房梁上的千面都已经看得满面惊恐了—— 尊上明明从来不容人近身的啊。 连星茗手臂绕到傅寄秋的腰后,他坐在床边有些不好施展,便爬到床上,从侧面去绑,小心翼翼将软布盖到伤和上。一边盖,他还一边偷偷摸摸打量着傅寄秋的身材,每一条凹下去的线条似乎都十分清晰,腰部稍稍向后塌着,人鱼线深陷至黑袍遮掩处,越看越觉得莫名和干舌燥。连星茗在心里臭骂了自己一大通,赶忙目不斜视将绷带绕了数圈,就作退开。 他感觉到上方有视线,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 在他迷茫抬起头时,傅寄秋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含笑,却泛着微微的哑,“绑好了?” “嗯,喝药。” 连星茗大退一段距离,掩饰性端起了药碗。 药碗中还腾腾冒着白色的热气。 等药凉的时间里,连星茗随和道:“魔修估计是冲着你仙长身份而来。” “……”上面的千面懵逼张了下嘴,信息量好像很大,他好想插嘴。 傅寄秋弯唇道:“也许吧。” 连星茗蹙眉道:“真是岂有此理,现在的魔尊也不看道是谁,手底下的人都不管管吗?算盘都打到仙长头上来了,这是半点)也不怕蓬莱仙岛啊,若让我碰见了他——” 傅寄秋看着他面上的愤懑不平,弯唇笑道:“现任魔尊居住在忍冬城,你若想见,我些以带你去忍冬城看看他。”久居走好。 去见魔尊干什么。 赶着去送命嘛。 连星茗面不改色,改和道:“若让我碰见了他,我定作好好敬他一杯茶。” 傅寄秋低头笑了一声,他的伤在腰腹,蔓延到侧腰处,每一次抬起手臂时都会牵连到伤和。连星茗自觉拿起了汤勺,舀了一勺。 递到他的唇边。 傅寄秋垂下眼帘看着汤勺,又看见了握住汤勺的那只手,干净白皙,再无练琴的青紫淤伤。 他意动,启唇含住了汤勺。 又静悄悄抬起眼睫,眼角弯下。 屋中静谧。 视线对上,连星茗被他看得心里痒痒,后脖颈也痒痒,尾椎骨那块)走是奇怪,似乎在叫嚣着不满足,赶忙不着痕迹偏开了视线不敢再多看。正巧左手拿碗,偏头时碗中热气腾腾向上,灌入他的鼻腔,连星茗鼻腔顿时一腥,连带着舌根都苦涩,颇感错愕。 ——好苦!! 只是闻着药味都苦,他居然忘记加糖了。 他急忙想作收回汤勺,手下用力却扯不动,他便只能微惊回好头去看。 傅寄秋含着汤勺,抬着眼睫看着他,弯下唇角时心情很好地将声音放软、放柔: “挺甜的,像糖水。” 第四十六章 听他说的, 就好像这真的是一碗甜滋滋的糖水。 连星茗目不斜视,两眼空空喂完一整碗黑药水,笑道:“今日是特例,明日你要自己喝药。” 傅寄秋看了连星茗一会儿。 这笑意若即若离, 叫人捉摸不透, 像屋中的冷风, 随时都有可能顺着缝隙溜走。 而他竭力想要抓住这缕风。 “自然。”他轻轻点了点头。 连星茗端起碗,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出房间。在门口迟疑了几秒,他低头看着碗中浅浅一层的黑药水,狐疑伸手沾了一下送到唇边轻抿。 猝然间面色微变,呸呸两声跑去漱口。 ——好苦啊! 师兄怎么还学会骗人了。 漱口之时, 王婆从远处小跑过来,伸手抹去汗说:“门主, 老李为了摘月灵华,跑桃花山上去了,里面可是有毒兽的啊。” 连星茗哑然道:“他为何要去山上?山脚处不就有很多吗?” “老李说山上更多, 既然咱们想要,那他就多摘点当作谢礼。” 修真门派一般都要替凡人处理毒兽,曾经蓬莱仙岛来佛狸选弟子时,他们就顺道帮助一个小村落处理了毒兽,当时傅寄秋手上的绷带就是因此而来,还戴了一个月的斗笠。 毒兽害不了人性命, 却能让人很难受。 各有各的难受法。 连星茗想了想,道:“明日早上我就顺着小道去寻他,让他的家人不必担心。” 王婆连忙点头。 连星茗继续漱口,抬眼看向远处的日落。 夕阳金灿灿,泼天红霞。 景色很好, 心情也很好。 他弯唇笑了笑,转身之际耳畔传来一声模模糊糊的轻响,[连星茗!] 是系统焦急的声音,像隔了一层结界。 连星茗足尖一顿,向四周看了看。 风吹过黄昏的树梢,树荫沙沙作响,没有一丝异动。 连星茗愣滞片刻,心中了然。 所有的风霜都已经过去,系统此时也许都去磨下一个宿主了,恐是幻听。 搁置下空碗时,他抿了抿唇,有些为难。 他从未进过桃花山,没准他的传承墓就在山上。若山间的毒兽强大,他即便是请萧柳帮忙,恐也难以抵御,毕竟萧柳是个琴修。 想了许久后,连星茗迟疑转面回看茅草屋的木门,要不…… 明早问问师兄愿不愿意陪他? 另一边。 夕阳下山,萧柳却还是端坐在茶楼之中喝茶。修士气场与凡人看起来差异巨大,着装也差异许多,有不少人都在好奇地打量他。 萧柳任人打量,谦逊微笑着饮茶。却暗地里悄悄竖起耳朵听说书人那边的声响。 不知方才说了哪一个话本,此时说书人身旁聚集了许多民众,都红着脖颈争执不休。 “你是不是没有看过那本《那些年被摇光仙尊始乱终弃的男人们》?没有看过就不要参加讨论,摇光仙尊怎可能会喜欢宿南烛?” “是啊是啊,明明裴剑尊才更有可能,这可是两国联姻,天赐良缘啊,命中注定!” “宿南烛和摇光仙尊恩恩怨怨纠缠了近乎两年之久,时而他占上风,时而摇光仙尊占上风。最后却落得个你死我亡的局面,真叫人唏嘘,这不就是现实版的修真界意难平吗?” “那他也不可能喜欢宿南烛!摇光仙尊这等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大人物,眼里肯定只有鬼玉碎片,他一开始就是为了鬼玉碎片才会扮作胡姬去接近宿南烛的呀。” “那只是一开始,后面的事情真真假假谁又能知?谁又知晓他是否动了真心?” “……” 萧柳放下茶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笑。 唇边弯起,似乎很是自豪。 吵吧,继续吵吧。 小生不才,侥幸比你们先一步知晓真相。 很快,他就来到了燕京萧氏在桃花源开设的书阁,向掌柜展示萧氏本家的令牌之后,掌柜的态度明显热情了许多。 萧柳往后看了看,发觉四下无人,才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叠薄薄的书册,压低声音道:“这是第四本,小标题我尚未取好,也只写了个试水般的第一册,还请你替我送上本家进行发行。” “好、好!”掌柜大喜过望。 结果书册低头一看。 白纸黑字。 那些年被摇光仙尊始乱终弃的男人们。 第四部。 ——萧氏有一个秘密,他们家族中天赋最高的琴修大公子,实则是一个爱写话本的男儿郎。原先萧氏众人都不赞同他的不务正业,可随着书籍的第一部发行,这本书便迅速成为了畅销书籍,大到修真界的飘渺仙女与高冷仙人,小到路边行乞的乞人与牙牙学语三岁孩童,几乎都人手一本。薄利多销,萧氏名下所有的茶庄、米庄利润率加起来,甚至都抵不上一本书。 于是第二部与第三部很快就发行。 愈加畅销。 许多人都在蹲第四部,可笔者似乎进入了瓶颈期,约莫一年时间都未出一字一句。眼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第四部,掌柜掩盖住嘴巴,眼睛蹭亮兴奋问:“第四部写的是谁?” 萧柳对这第四部很满意,比之前写的三本都要满意得多,神秘一笑道:“你看看便知。” 掌柜等不及,立即高兴低头翻看。 只有十几页,他太想看了,手下动作翻动得快,看得也很快。 可慢慢的,他脸上的笑意就逐渐僵住,脸色也逐渐转向菜绿色,抬头欲言又止。 “大公子……” 萧柳期待:“怎么样?” 掌柜张了张嘴巴,实在是不忍打击。 这写的什么鬼东西啊,文笔自然不用多说,还是老样子,引人入胜。可故事也太过于天马行空了吧,即便是编也得参考历史事实啊,不能没东西写了就硬着头皮乱编吧。 佛狸国灭,大燕捡漏。 崇宁长公主并非蠢笨的祸国罪人,而是一位将一生都献给了国家的英勇、聪慧女郎。 这也就算了。 摇光仙尊与少仙长年幼相识,互许终身?您瞎编起来是真的一点儿也不考虑前文啊。 自己写过的东西是忘记了吗? 若真如此,那前三本中的很多东西全都要被推翻,逻辑就很难成立了呀。 掌柜压下第一册,干巴巴道:“大公子,我今夜就托人快马加鞭将其送回燕京本家,商议定价。先在燕京试发行第四部的第一册,过几日,便能整合出第一批观者的评论给您过目。” “甚好,要尽快。” 萧柳点头,十分满意步出书阁。 意满离。 在他身后,掌柜无奈摇了摇头,哑然又低头翻看第四部的手稿。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天马行空,可越看就越觉得…… 啧,好像这本的逻辑更顺一些。 故事是个好故事,就是编得稍微有点儿扯了,摇光仙尊怎可能与少仙长扯得上关系? 唉! *** 萧柳回到玄龟宗时,天色已经昏暗。彼时连星茗在各个屋舍外绕了一圈,最终还是走回了自己的屋中,探身入门道:“我没地方睡了。” 傅寄秋在烛光中抬起睫看他。 少年的半身映在清冷月光中,面额却被微微泛黄的温柔烛光照亮,双手背在身后,上半身前倾探入门中,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 看着都叫人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傅寄秋掀开被子,道:“我可以在屋外打坐。” 连星茗闻言梗了一瞬,喃喃自语道:“师兄,你好像是真的不把我当人看啊。” 傅寄秋:“嗯?” 连星茗笑道:“你一个伤员,我让你去外面打坐,未免有些不体恤。”他道:“我是想说,我们可以在床中间放一碗水。白羿教过我,放一碗水不越界,就等于我们睡了两张床。” 傅寄秋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新鲜的论调,觉得很有意思,他道:“不必如此麻烦。” 他又站起身。 连星茗以为他要出去打坐,着急正要说‘不放水也行’,傅寄秋就走近他,拉着他来到床边,动作轻柔将其按下。 连星茗顺着力道坐在床上,躺下去愣愣道:“干什么?” 傅寄秋牵过被子为他盖上,面向他合衣躺在了被子之外,手指向后一挥,烛火便熄灭了。 “睡在被子外,也算睡两张床。” 屋舍里昏暗,只有草棚上漏进来的月光。 静谧。 鼻尖萦绕着傅寄秋身上的松雪凌冽之息,以及淡淡的苦药味。连星茗以前就一直疑惑,在郡守府的时候他曾有一次与傅寄秋同床,当时师兄也是睡在了被子外。 再往前追溯,曾经他们出行历练风餐露宿不得已之时,都是连星茗铺好他们二人的床铺,傅寄秋则是在迎风之处打坐。 他们现在的距离很近,却隔着一层被子。 连星茗看着他,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傅寄秋呼吸一滞,眼睫抬了一下。 连星茗想了想,继续说:“白羿以前和我说过,喜欢一个人就是恨不得天天和她黏在一起,就算是看着她做些闲事,浇浇花也会觉得很有意思。”所以白羿以前才天天来找连星茗,就是为了能够借机偷偷看一眼皇姐。 “他还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天天馋她。” 说到这,连星茗抿唇笑了一下,转而平躺看着屋顶漏风处的弯月,无奈道:“他那些年都教了我些什么啊,现在想想恐怕都是逗我的。” 心脏好像缺了一块会钻风的地方,理解这些对于他来说有些困难。 傅寄秋看着连星茗的侧脸,指尖微颤蜷了下。 “他不是逗你的。” 连星茗疑惑偏头看向他,“什么?” 傅寄秋眼角稍稍弯下,掌心牵过连星茗胸口的软被,向上牵了牵,掩到他的肩膀处。 白羿这个人嘴上总是没个正经,歪道理一大堆,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倒是尤其正确。 “喜欢一个人。” 傅寄秋身形动了动,连带着软被也向上涌了涌,却像顾忌着什么没有贸然靠近。 连星茗垂眼看着他的手,苍劲纤长的指节从他肩处的软被收回,在上面留下一道并不明显的痕迹。又听见耳边传来无可奈何、在夜色中泛着低低沙哑的忍耐声音: “是会天天馋着他。” 第四十七章[6k评论加更] 傅寄秋的声音低沉, 在柔和的晚风中显得静悄悄,连星茗本应该觉得脸红心跳,可是他仔细感受了一下,什么也没有。 连心跳加速都没有。 只是对视时, 他莫名有些不敢看傅寄秋的眼神, 总会觉得有些理亏。 他不自在动了动, 手臂藏在被子里,动得很艰难。过了一会儿,连星茗转头看向傅寄秋,转移话题般小声道:“明天我想要上山找一找桃源村的一位村民,可山上有毒兽……” 话还没有说完, 傅寄秋就懂了他的意思。 弯唇道:“那你们可要小心了。” “……” 连星茗止住话语,抿了抿唇角。 傅寄秋视线下移盯着他的唇, 唇色很淡,即便不笑时唇角也天然弯起,弧度并不明显。只是盯了一瞬他就抬眸, 心知肚明问:“怎么了?” 连星茗想问傅寄秋能不能陪自己一起去。 可傅寄秋现在受伤了。 且他给不出报酬,就贸然问师兄愿不愿意陪自己处理这麻烦事儿,颇有些占人便宜的意思。 连星茗在被子里转了身,拿背对着傅寄秋,下颚埋到被子里闷闷说:“算了,没什么。” 身后静谧几秒钟, 突然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笑。 “……” 连星茗转头,没说话,黑瞳幽怨看着傅寄秋。 傅寄秋笑起来很好看,长睫微微搭下来,利落的下颚线在近处十分清晰。这笑意冲散了“少仙长”这个身份所带来的禁锢, 像清雅的谪仙沾染半身红尘,生动又引人遐想。 他笑了许久,连星茗看他的眼神也愈加幽怨。好半晌,他才止住了笑,单掌抬起牵起连星茗肩上的一缕长发,小心为其理入软被中,放柔了声音轻声道: “又没说不陪你。” *** 翌日清晨,有光落在连星茗的眼睑上,他睁开眼睛时就看见身侧的傅寄秋,依然躺在被子外,半侧身撑着下颚弯唇看着他。 他们的距离很近。 就好像隔着一层被子,傅寄秋将他虚虚环在怀抱中,不忍触碰,却也不愿远离。 连星茗莫名觉得,傅寄秋好像一晚上都没睡。 他不禁在心里暗暗摇头,颇为敬佩地感叹了一声:“还是修为高点儿好,一晚上没睡也能精神十足得好。” 若是他的情魄无损,遇到这种情况,他心底的想法还会是这样简单吗? 现在也无从得知了。 大约在太阳升起后的半个时辰以后,他们整装踏上山路。 路上。 连星茗第三次不赞同道:“世子,你实在不应该跟上来,这里就你一个凡人。” 世子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根树枝,一脸防备看着周围,嗤笑道:“还好意思说我,你这点儿破修为跟我有区别吗,遇到毒兽咱俩一起中招。” 说完,他咽了口口水,似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怂怂找补道:“不不不,当我没说。我就是……呃,担心你,不,担心您!” “……” 连星茗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两副面孔,时而不屑时而恭敬,好生让人莫名。 老李上山采摘月灵华,此举十分大意冲动,但他也不算完全笨到家了,一路走的都是山路大道,还沿路在树枝上绑上了显眼的红绸。几人跟着他的脚步一路上山,大概几个时辰后,便来到了半山腰处。 行路过程中,世子一直满心狐疑往后看,山路坎坷,别说是他了,就连萧柳时不时足底都要滑一下,他自己更是摔得眼冒金星。连星茗也偶尔会足下踉跄,可每每要摔倒之时,傅寄秋都会精准握住他的手臂,稳稳搀扶住他。 “……”世子更怀疑了。 傅寄秋怎么对连星茗这么珍视? 这个态度就很不对劲啊! 他每一次试探连星茗时,都要打消心底的念头,觉得这人和幻象中的摇光仙尊相差甚远。可就冲着傅寄秋的异常态度,那些刚被打消的念头就再一次蠢蠢欲动,浮上心头。 还不等世子细想,身旁的萧柳像是憋了很久,终于憋不住回过头。 他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也想要问出口:“仙长,萧某有一个问题十分好奇。”——这有关于第四部的第二册该怎么进展下去,为了让话本后续的内容更加符合史实,他辗转反侧好奇到抓耳挠腮,今日说什么也要问出口来。 傅寄秋正从下方小心翼翼攥着连星茗的手臂,闻言也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萧柳恭敬道:“当年摇光仙尊上花轿远嫁冼剑宗时,您在哪里?” “…………” 山路上突然一片死寂。 只有不知名的鸟雀隐在树林中,鸣叫几声。 “!!!”世子惊恐转头瞪向萧柳,心说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嘛。他又更加惊恐看向后方的两人,连星茗似乎面色微微尴尬了一瞬,很快就恢复如常。傅寄秋的脸色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垂睫看着连星茗头顶乌黑蓬松的发旋儿,道:“在蓬莱仙岛。” 萧柳又不怕死地好奇问:“您当时知晓摇光仙尊同意婚约的缘由么?” 这次,不止世子惊恐了,连星茗也偏眸看向傅寄秋,试图观察这人的表情。 傅寄秋也在看着他,声音无异常。 “小心脚下。” 连星茗看了眼脚下湿滑的泥土地,忙点头“哦”了一声,刚要说话,耳边就传来一声重喝。 [连星茗!]是系统的声音。 连星茗足下僵住,面上神情空白。 比起上一次,这次系统的声音要清晰多了,不再像隔着一层结界。可是这一声之后,系统又不出声了,连星茗试探性在心里叫一声: [系统?] 无应答。 这边,萧柳似乎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提问有些戳人软肋,忙恭敬暗暗找糖吃,“萧某只是认为,您与摇光仙尊实在是太可惜了,当年摇光仙尊答应婚约,是顺势而为,无可奈何。他心里必定也是不想嫁的,他肯定是喜欢您……” 啪!世子竖起手臂猛地一下子轮在萧柳的背上。 萧柳吃痛转头,疑惑:“世子殿下?” 世子从未看过如此不会看眼色的人,世家培养出来的公子全都一个模样,诚实真诚到让人心酸。在他心里面萧柳恐怕已经在死亡的边缘游走无数次了,他捡起两支树枝一根递给萧柳,一根递给连星茗,强行转移话题挤眉弄眼道:“山路湿滑,还是别说这些了!好好看路吧!” 萧柳:“……?” 世子再惊慌失措心虚回头看时,后面的两人都神色如常,情绪颇为稳定。 现在现场反应最大的人倒成了他。 世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继续赶路。 一路上行至靠近山顶的地方,老李似乎是半路遇到了毒兽,不得已才溃逃至山顶。随着距离山顶的地方越来越近,系统又出声数次。 像之前信号不好,而今总算是接上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它已经在连星茗脑子里嚎啕大哭了一刻钟。 连星茗:[……] 连星茗在心里扶额道:[别哭了。] 系统:[!!你遇到我这个情况你不哭吗?我在你的传承墓里关了三千年啊,整整三千年都暗不见光,都没人跟我说话呜呜呜呜……] 连星茗失笑:[不是你自己出问题的么?我重生时发现时间点有些不对,一睁眼竟已过了三千年,我也十分惊讶。] 系统暴躁委屈:[都没人跟我说话!我之前叫你你都不理我,我叫你半个月了!!] 之前是有一次意外听见过系统的声音,但是连星茗当时以为是幻听,错过了。 连星茗:[现在不是有我同你说话了吗?你在哪里,我去把你弄出来。] [时间太长了,山体移行,你的传承墓被分成了两块地方,一处在你的西边,一处在正山顶。]系统总算是冷静了下来,眼巴巴道:[我现在被困在你的伴葬玉佩之中,就放在水晶棺的上面,但我也不知道我在哪边的墓。] 他着急催促:[你快点呜呜呜呜呜,我在你前世的身体附近没有办法休眠,必须尽快远离山顶,再不休眠我就要停机了,我就要无了!] 连星茗心里也着急。 系统伴他半生,陪他解闷同他一起面对任务难题,为他出谋划策。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系统安抚刚面临大难之后的他,在他心里,系统早已经并非一个冰冷的物件,更非宠物。 真要说起来,比较接近于家人、朋友之类的角色。 [你先不要急。]连星茗安抚。 系统惨叫出声:[我要急死了!] 连星茗:[来得及来得及,不差这几个时辰。] 系统:[你看看你头顶。] 连星茗疑惑抬起头,一轮圆日高挂。 [……看什么?] 系统心态大崩:[看太阳啊!孩子已经三千年不见天日了,怎么可能不差这几小时?我要充电呜呜呜,快带我出去充太阳能嘤嘤嘤!] 连星茗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也能大概猜出,这是需要晒太阳的意思。 [你先不要急。] [我急!!!] [……] 系统被困了这些年,好不容易联系上了连星茗,神志不清开始发疯:[你来山上找谁的?找老李?老李是哪根葱?有我重要吗啊哈哈哈!你别找老李了他死不了,你先来找我,他就算是死你也先来找我!哈!我现在就想晒太阳!] 这几乎不需要考虑。 在老李与系统之间,连星茗自然会选系统。 他向前走了几步,突然默不作声将手上的树枝往下一摔,声响弄得很大。 “……”前面的世子和萧柳哑然,双双回头。 世子面露惊恐。 不是吧?这都过去多久了,连星茗该不会要因为萧柳方才的话发怒吧? 这个反射弧有点长啊。 连星茗借口道:“我累了,不想走了。你们继续上山去寻老李吧,我要坐下来休息。” “……”安静。 世子还在怀疑他的身份,即便是想怼也要在心里绕无数个弯,颇为含蓄道:“我是个凡人,我都没累,你个修士是不是稍微有点儿,呃,娇弱了。” 连星茗左看右看,寻了路边的石头坐上去,态度温和又坚定,“我累了,我要休息。” 世子与萧柳面面相觑,最后双双看向傅寄秋。傅寄秋抬手扔给萧柳一件防御法器,颔首道:“去吧,寻到人后直接下山。” 他们这才动身,一路走还一路疑惑回头看,茫然对视了数眼。 等他们走后,连星茗身前蹲来一个人。 傅寄秋将手掌平摊开放在连星茗的膝盖上。 含笑垂眼注视着他。 接近大半日的爬山让小琴修本白皙的面颊发红,额角也凝聚出细汗,似有些气喘吁吁。此时脸上的神情有些像当年白羿在连星茗桌上刻字时,那般的无奈又气愤。 嘴唇紧抿,脸颊鼓起,让人见了便触动心尖最柔软之处。只是赶路半日就让一位修士如此劳累,旁人见了定要说一声娇气,但傅寄秋却觉得,佛狸的二殿下,本就应该这般“娇气”。 沉默半晌,连星茗将手放到了傅寄秋的掌心之中,有温热灵力传遍四肢百骸,驱散身躯内的酸痛难忍感觉。 “很累吗?”傅寄秋低声问。 连星茗确实有些累了,乖乖点头。 傅寄秋看他面露倦色,道:“我抱你下山。” 连星茗又摇了摇头,还未来得及说话,系统就在他的脑子里吐槽道:[你俩现在什么情况?你情魄都已经有损了,怎么又跟你师兄搅和到一起了,天雷都劈不开你俩的缘分是吗。] 连星茗回避,道:[你不是很急吗。] 系统:[我是很急,但你又不能直接飞过来——啊!你就让你师兄抱着你御剑来,不然等你慢吞吞走过来天都要黑了,我又要等一夜才能等到日出。] [……] [我要晒太阳。] 连星茗心中为难道:[我现在同师兄的关系与情况,不太方便再如此亲密接触。] [我要晒太阳!!!] 连星茗对系统颇为无奈,又抬眼看向傅寄秋。傅寄秋一直垂眼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隐隐担忧,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间恼了。 连星茗双手伸出平举,傅寄秋看着他,好笑身形下沉主动钻进他的手臂中,一只手臂抬起他的臀,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就地抱起将其按进胸膛间,连星茗双腿勾住他的腰,把下巴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系统叹为观止:[啧啧,你们好会玩啊,我以为是公主抱,结果是树袋熊抱。] [御剑飞行,你说的那种姿势不太方便。] 赶在傅寄秋御剑下山之前,连星茗在他耳边轻声道:“左转。” 傅寄秋步子一顿,看向左侧。 左侧是茂密的树林,若是深入,便会偏离山间大道。他问:“你不是想下山?” 连星茗诚实道:“不是,我只是想支开世子和萧柳。”顿了顿,他说:“我好像感应到我的传承墓在哪儿了。” “……” 傅寄秋眼睫一颤,呼吸错了一拍。 这些年里,世间有许多人想要找到连星茗的传承墓,一方面是因为想要探寻当年的真相,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能传承墓中有许多珍贵的法器,特别是连星茗这个琴修大能,传承慕里一定会有许多早已经在岁月长河中失传了的琴谱。 傅寄秋曾经找了很多年。 高山、深海,田园、城池,他一直在想连星茗会将传承墓设置在哪儿—— 连云城?佛狸皇城?皇陵?公宕山? 只要是他能够想到的地方,便全都去过了,寸寸搜寻,而后在数个深夜遍寻不到,听见心魔蛊惑讥讽,静默着看金乌从远方徐徐升起。 夜深时,凄冷与想念总袭上心头。 万万没有想到,连星茗竟然会将传承墓设置在一个他自己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 “为什么会选在这里?”傅寄秋按着他的背脊,御剑而起。 连星茗静静看着眼前倒退的景色,声音轻轻说:“不知道,可能是想离以前远些吧。近了会伤心,远了就好像能够从头开始了。” [右边。]系统说。 连星茗传达:[在右边。] 傅寄秋调整方向,沉默许久后,说:“我找了你很久。” 连星茗讶异一瞬,按住他的肩膀往后退了些距离,问:“你找我的传承墓干什么?” 傅寄秋本是看着前方,闻言低头看了眼他,喉结上下动了动,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自刎,是……因为宿南烛?” 他还有一个更想问的问题。 当年连星茗自刎的前一日,曾经来过一次蓬莱仙岛,来寻他。彼时傅寄秋心魔横生,被蓬莱仙岛镇压,他们没有能见到面。 傅寄秋出来时,再听见的,是连星茗的死讯,死在他的绛河剑下。 他想要问,连星茗当时是不是想要向他求救,他想要说,我并非故意避见你。 “是因为宿南烛。”连星茗又将下巴搁了回去,道:“他当时带那么多人来抓我,我想着我完了啊。我第二次发现我自己厉害没有用,一个人是打不过一群人的。” 第一次发现这一点时,是佛狸大厦将倾,他越努力越不幸,愈发无能为力。 顿了顿,他摇头,叹气笑了一声:“宿南烛这个人,也是挺有意思的。” 傅寄秋抿了抿唇,不去看连星茗。 他一直不清楚连星茗对宿南烛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他也不想、不敢去问。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系统所说的地方,在山顶的西边往下几里处,就有一片生在地上的月灵华。白色的花骨朵连绵起伏,花蕊上闪烁着空灵的星光,如繁星倒转入河山。 沐浴进花海中,传承墓周围设置有禁制,这点儿连星茗是彻底帮不上忙了,跳出老远乖巧等待。傅寄秋则是握紧绛河,一剑断鸿蒙。 轰隆隆!轰隆隆!山体微微震荡,动静不算太大,地面凹陷出一个小小的圆洞。他们一前一后顺着阶梯走下去,越深入,视野便越开阔,很快就听见了水滴声,在墓中荡着回音。 这时候太阳已经隐隐要下山,系统盼望至极,可随着连星茗的深入,它突然爆发出一声惨叫:[错了!这是前耳室,放着你的陪葬品的地方——我在后耳室,我在山顶那块儿。] [太阳已经下山啦,现在去来不及了。] 连星茗在心里道。 系统梗塞喃喃:[我心好痛。] “痛”字还用了重音。 连星茗不放心问:[你还能坚持多久。] 系统:[几个月吧。] 连星茗:[……那你催什么。] 系统:[我想快点儿重见天日啊,你要不搜刮完陪葬品,再跑一趟山顶?等拿到了我容身的玉佩,你和你师兄一起在山顶等日出不好吗?] [……] [等日出,多浪漫。]系统为了能够在第一时间晒到太阳,无所不用其极。 连星茗低头轻笑了一声,仿佛在这一瞬间,又寻回了当年的感觉。 [婉拒。]他笑个不停。 系统生气,不同他说话了。傅寄秋偏眸看过来,看见他笑,也弯下眼角笑了。 “在笑什么?” 连星茗一边往储物袋中装各式各样的法器,宛若天降横财一夜暴富,他笑道:“喜欢的东西全都回来了,能不高兴么。”说的是系统。 说话间,傅寄秋在前方开路,先他一步走进了最后一间耳室,身形突然间僵住。 连星茗看他反应异常,疑惑抬步小跑过长长的甬道,在他后面探头往里一看,也愣住了。 这间单独的耳室,放满了他们二人都熟悉的物件,俨然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大厢房。 红木桌子、镶玉柜子、巨大的十二舞女屏风,还有花瓶、封存良好的挂画…… 置身其中,仿佛依稀间回到了当年。 这间屋子,是他曾经扮作胡姬时,在青城观居住的屋子,也是宿南烛为他悉心安排的地方。 一桌一椅,半点儿不动。 皆被原版原样搬进了他的传承墓之中。 “……”耳室中一时静谧。 原来是这间耳室在滴水,水滴悬在天台之上,坠成水珠的形态滴落。 嘀嗒—— 嘀嗒—— 成为此时唯一的声响。 系统这个时候出声了,连星茗当年的遗物都是由它来收拾的,颇为心虚道:[我寻思着这些东西还能卖不少钱,就都帮你收容在一处了,想着留给你坐吃山空、咳咳,我的意思是振兴门派用。咱们跟什么过不去都不能跟钱过不去啊。] 连星茗走进去,嫌弃打量着周围。 身旁有一道慢悠悠的视线转了过来,傅寄秋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带着笑,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却隐隐压在喉咙里。 “喜欢的东西,是指这些?” 第四十八章 连星茗走到里面, 手轻轻一挥动将室内所有的东西全部纳入储物袋之中,偏头问:“你知道山脚下哪里有当铺吗?” 傅寄秋看着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只有疑惑,没有半点儿其他复杂的情绪,更无留恋。 傅寄秋道:“应有, 能寻到。” 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眸子闪了一闪, 又忍不住勾起唇角问:“你找当铺做什么?” “卖了啊!”连星茗拍了拍储物袋,高兴笑道:“总算是有点儿用处,应该能卖不少钱。我早就想将门派整修一番了,我自己倒还好,可小一小二他们都在长身体, 住处湿冷容易生病。”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他回头笑了笑:“不然呢?” 他笑起来时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不太明显, 在暗光中若隐若现,扣人心弦。 傅寄秋跟上他,道:“忍冬……”他想说魔修的忍冬城, 千钧一发之际改口道:“我那儿居住环境尚可,你若不介意,可随我去。” “蓬莱仙岛?” 连星茗打了个寒颤。 傅寄秋道:“我如今不住在蓬莱仙岛。” 连星茗疑惑看他一眼,摇头说:“不了吧。我觉得我在这里就挺好的,想当卖变作钱币也是为了修整房屋。”顿了顿,他迟疑问:“你……为什么想要我去与你同住?” 傅寄秋身形顿住。 要慢慢来。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弯唇开口道:“只是随口一邀。” 连星茗没有怀疑, 笑了笑道:“师兄不愧是仙长,待人接物都让人挑不出错处。” 话音落下,系统哑然出声:[你当年抽的是情魄吧,应该不是智魄。] 连星茗:[……?] 系统恨不得抓着他的肩膀摇晃,恨铁不成钢道:[你千万别告诉我你这些天一直都是这个雾里看花的状态, 你师兄说随口一邀你就信了?你信了?你以后被他拐到床上去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连星茗惊讶心道:[什么?我昨夜已经与师兄同床而眠,不过他睡在被子外,我睡在里面。] [啊?]这次换成系统惊愕。 [我还同他亲了两次。] [啊??]系统倒吸一口凉气。 连星茗心里补充:[是为了看我对他还有没有感觉,我发现没有,师兄也没有为难我。他说会断掉对我的感情,日后我们还是师兄弟。] 说完,他听见脑子里暴起一声“啊???”的声音,系统两眼一抹□□:[那他怎么在这儿?] 连星茗笑了笑,心道:[师兄被魔修击伤了,暂且留在我这处休养。说起来,真是好巧,他恰恰好就落在了桃花山内。] 这次系统许久都没有出声。 走出传承墓后,系统语重心长道:[算了,我还是查一查你这个情魄有没有办法补好吧。但我现在连维持基本程序都难,你先去把我从你坟头里捞出来,我再给你想想办法。] [你不是说此生都再无可能了吗?] [对啊。] [那你查什么。] [……] 连星茗道:[你是不是就只是想让我快些把你取出来,好让你能第一时间晒太阳。] [!!!] 系统大为震惊:[你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 连星茗笑了笑。 [不必这样,即使你帮不上什么忙,我也会去将你取出来,在屋门口放个椅子,支起一个暖暖和和的地方,将你放在阳光最盛处的。] 系统感动得眼泪汪汪。 特别感动,想给他磕一个响头。 可它的感动只持续了几秒钟,东方有修士的防御法器结界撑起,连星茗转头拍了拍傅寄秋的手臂,道:“我们去找萧柳与世子吧,防御结界撑起,他们恐遇见了毒兽。以萧柳的修为,实在抵不过,先将他们安全送下山。” 系统:[……]心塞嘤。 它真该一个响头磕死在水晶棺上啊。 连星茗的判断没有出错,防御结界支起,萧柳等人果真遇到了危险。幸亏他们赶到的及时,才杀死了毒兽将其救出,不然这些人恐怕都要沾染毒汁浑身瘙痒数日。 老李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他们只能先下山将人送到医馆。路上,萧柳等人乘坐着出行法器,在灵气四溢的箭船上被吹的吃了满嘴的冷风,连星茗则是被傅寄秋抱在怀中,拿一件斗篷小心翼翼裹得严严实实,又支起结界抵御寒风。 他将脸埋在傅寄秋的肩下,只在兜帽中露出一缕墨发,随风摇曳散落在傅寄秋的后肩处,一跳一跳的。 世子幽怨看着前面,戳了戳萧柳,迎风大声道:“为什么我们没结界?” 萧柳听不清,拉长声音:“世子——你说什么——大点声——” 世子更大声:“我说!为什么你表哥有结界舒舒服服,我们在这里吃冷风,我们这里还有个昏死过去的人呢!老李的命也是命啊!” 萧柳为难:“你说什么——” 世子:“……算了。” 若是平时,连星茗定能注意到他们没有结界,提醒傅寄秋施设御风结界。但他现在被傅寄秋抱在怀里缩着,正不断安抚着系统。 系统好像要原地爆炸了。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桃花山起雾,大雾渺茫一片,分辨不清三米之内的地貌。一般来说,山雾都尤其久,没有个三两日是散不开的,于是系统一路都在暴躁碎碎念:[你低头看看桃花山,你看见了什么?] 根据之前系统让他抬头看太阳的前例,连星茗这次了然道:[雾气。] [那不是雾气,那是我吐出来的白色的血。] [……] 连星茗好笑在心中道:[我向你赔罪,我也没有想到山间会起雾。这样,等将你弄出来以后,我画一个聚灵阵,不仅给你晒太阳,还将灵气全部聚集在你的周围,暖洋洋的更舒服,你觉得如何?] [哈!哈哈!]系统:[你为了一个素不相识老李,扔下了含辛茹苦把你拉扯长大、被困在墓穴中三千年嗷嗷待哺的我……] 它用的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成语?连星茗更好笑更正:[是我父皇母后把我拉扯长大的。] [重要吗?不重要呜呜呜!] 若是系统有实体,他定早已经在连星茗的面前气到满地乱爬了,神志不清发疯道:[天好黑,是太阳没有升起来吗?不!是你墓里黑。老李晕过去了,他怎么这么没用啊,他怎么好意思长这么大的,你让你师兄带你去法器那里,你俩去当面问问老李他死没死,没死就起来随份子……]连星茗越听越呆滞,缓缓张了张嘴巴,他都插不上嘴,系统到后面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唱歌飙高音:[我拳打冼剑宗啊,脚踢裕和老头啊,一头撞死唐三藏啊,五花马啊!千金裘啊,呼儿将出换美酒啊!] “噗——” 连星茗低头埋在傅寄秋的胸膛前,没忍住笑出了声音,他来到桃花山后好像头一次笑得这么开怀,笑到身体都在颤抖。 正笑着,一只手掌探到他脸前,将他的下颚抬了起来,傅寄秋微微挑眉看着他。 连星茗笑着抬手抹眼泪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这次收获颇丰,能换来不少钱。” 系统悲伤惨叫:[收获颇丰?你漏了最值钱的我!]惨叫完,又开始滴溜溜唱歌。 连星茗再一次笑出声。 这一次他是在傅寄秋眼底下笑出来的,偏过头,半张白皙的面颊都隐在斗篷的白绒毛中,纤长的黑睫与身体都笑到在颤。傅寄秋将他的兜帽掩了掩,问:“能换来钱,这么开心?” 连星茗偏头靠到他的肩头,藏起笑脸憋笑道:“是的哈哈哈哈……” 傅寄秋又问:“在青城观内的家具摆设,你也要全部当掉吗?” “当啊,那些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连星茗笑着,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傅寄秋觉得连星茗应当不是在笑这一点,但此话也一点儿留余情都没有。 不知道为何,心情好像好了许多。 他肩处能感觉到连星茗笑时呼出的热气,痒痒的从脖颈蹭过去,像是一只懒洋洋的小奶猫蹭了蹭脖子。他心底也跟着痒痒,隔着兜帽轻轻摸了摸连星茗的头,轻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送新的给你。” 连星茗支起身,道:“多不好意思。” 傅寄秋看着他,无奈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师弟。” 连星茗想说自己已经叛逃师门了,算不上他的师弟。但想起曾经在蓬莱仙岛住的地方,家具摆设都是按照他最喜欢的模样做出来的,又想起茅草屋内怎么用怎么不习惯的床、柜子、桌子,颇有些心动,眼睛像点缀起小星星般亮起。 “那你想要什么报酬吗?” 傅寄秋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连星茗这个人。 但这话不能直接明目张胆地说出口。 傅寄秋轻轻松松将连星茗往上提了提,让后者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当中,道:“报酬,再试一次怎么样?” 连星茗跟不上他的思路,茫然道:“试什么。” 傅寄秋看着前方,弯唇道:“再亲我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心动的感觉。” “……”连星茗愣了,欲言又止。 不是说已经要对他断去念想了嘛,干嘛要再试一次,再试多少次结果都一样啊。 还不等他开口商量,傅寄秋剑气下行带他来到了地面,却没有直接将他放下来。而是一路抱着他返回房间,俯身将他放到了床边,双臂撑在连星茗的两侧,声音带着笑意。 “逗你的。” 他看着连星茗的眼睛,注意到连星茗僵硬又乖巧,略微有些怂的坐姿,低头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声线里荡满了几乎要呼之欲出的喜欢,这份欢喜之意藏不住,悄悄温柔了夜色。 “给你买东西做东西,不用报酬。” 想养着你,不用报酬。 [……] 系统垂死病中惊坐起,猛地停止唱歌自暴自弃地受不了道:[烦死了!] 第四十九章 夜深了, 今夜还是要睡在一起。 傅寄秋依然睡在了被子之外。 对于他们现在这个凌乱的关系,系统叹为观止、啧啧称奇:[你知道我们统家族有过一句话吗?] 连星茗平躺着闭眼,心道:[什么话?] [不以成婚为目的的亲密都是在耍流氓。] 连星茗心里一惊:[我在耍流氓吗?] 系统:[我一时不知道你俩谁在……]在系统说话的时候,连星茗偷偷睁开一只眼睛, 偏头看向傅寄秋, 后者闭眸浅眠, 呼吸绵长。 看着,应是已经入睡了。 连星茗便光明正大地睁开两只眼睛看着他,心道:[不过我有时候确实会对师兄有些感觉。] 系统了然说:[你情魄有损,怎可能会有感觉。就算有,也是欲魄在作祟。] [何意?] [这不难理解啊, 简单来说就是如果你瞎了的话,那你耳力就会比正常人格外敏感, 因为你能够依赖的就只有耳朵了。同理,你情魄有损,那你的欲魄就会比之前更能刺激到你的感官, 你情魄那块儿是空虚的,那你欲魄就会想渴求更多,填不满。] [渴求什么?]连星茗茫然问。 系统:[……]它叹了口气,含蓄道:[爱/抚,还有其他,就是我以前教过你的那些。] 连星茗哑然, 脸上突然一红。 他颇有些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小心观察着傅寄秋的睡颜。 月光从屋顶上倾泄下来,笼罩着傅寄秋,不知道何时,他的师兄早已经褪去年少时的稚嫩, 下颚的线条清晰又漂亮,浑身都充斥有剑修的肃杀感与力量感,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错觉。 鬼使神差的,连星茗从被子里伸出手掌,指尖微微悬在傅寄秋的鼻梁处,又轻轻搭下。 一路向下滑,滑过挺直的鼻梁。 来到唇。 傅寄秋的唇色比寻常人要殷红许多,像何时何地都曾咀嚼过红梅。连星茗突然想起来曾经在佛狸皇城时,他邀傅寄秋在酒楼用餐,当时的傅寄秋轻轻挑起白色斗笠,露出了好看的唇形。 启唇将菜品含入口中,连星茗当时只是觉得这人下半张脸生得好看。可很快,记忆就被半月前临别时那个潮湿又缠/绵的口勿所掩盖。 辗转、厮磨……离开时下唇还泛着暧昧的水光,连星茗看着看着,突然有些心尖发热。 他连忙偏开视线不敢多看,在心里问:[我会对别人有这种感觉吗?] 系统回答得很干脆:[那我哪知道,你自己有没有你自己不清楚吗。] [不太清楚。] 系统迟疑道:[要不你再找别人试试看?] 连星茗不太赞同皱了下眉:[……] 系统继续道:[你只有试过你才知道啊。不过我觉得哈,你不试也可以,欲魄上行那就听从自己的欲望呗,反正你现在又不用修仙了。顶多你同你师兄在一起时,很容易被别人诱惑到,而且你也不太能顾及到你师兄的感受。] 连星茗更不赞同。 [这样对师兄太不公平了,会伤到他。] 系统想说“你那三年伤得还少吗”,又突然想起连星茗那三年不是情魄受损,是压根就没有情魄,无情到连系统都觉得恐怖。它也不忍再提及这些往事,过了一会儿,连星茗静悄悄掀开被子,小腿跨过傅寄的腰。 系统问:[你干什么去?] [有点热,我出去吹吹冷风冷静一下。] [大半夜的??] 连星茗未答,他将动作放得很轻、很缓,争取不打扰到傅寄秋休息。刚下床要离开,手腕突然间一冰,被人猛地拉了回去。 连星茗猝不及防,崴了一下跌坐在傅寄秋的腰上,诧异抬眼时看见了一双在夜色中显得尤为幽深的黑瞳,仿佛困住了一头蛰伏的凶兽。 启唇时眼角弯下,声音泛着克制的沙哑。 “你这样,我会误会。” 周边空气静谧,天上的弯月高悬,更远处有不知名的鸟雀在鸣叫。万籁俱寂时,傅寄秋另一只手臂半撑半坐而起,连带着连星茗也跟着他往上涌了一涌,只感觉面前人的眼神、说话时的神态都存在感十足,像黄昏时落下的一场雨,滴滴答答落在了潮湿温热的泥土之上。 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了过来,连星茗这才反应过来,傅寄秋方才根本就没睡。 那他刚才的那些动作岂不是……? 他心中顿感尴尬,左顾右盼回避视线。 系统急到简直想按他的头,指挥道:[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上啊,你直接冲啊,是他喜欢你又不是你喜欢他,搞清楚好不好,现在紧张的人只会是他。让我测一测他的心率……]话音落下,系统又心酸道:[哦,差点忘记了,我现在还困在你墓里,测不了。] 连星茗也很好奇,想了想抬手按住了傅寄秋的心脏位置。 系统:[……!] 砰砰—— 砰砰—— 掌下是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若是只看外表,连星茗实在预料不到傅寄秋的心跳竟然会如此得快,快到仿佛要失控。他哑然张了张唇,小声说:“师兄,你的心跳很快。” “是很快。” 傅寄秋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干涩。 像在强行压着什么。 他抬起手臂圈住连星茗的后腰,眼睫微微垂下盯着他,弯唇说:“晚上不睡,想做什么?” “我……”连星茗撤回手掌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心跳平缓,他甚至好像都有些困倦。过了几秒钟,他指了指傅寄秋的胸膛,笑出了浅浅的梨涡,“我能不能听一下你的心跳声?” 傅寄秋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本就心跳失衡,如此一遭更让他有些难耐。 “可以。”他注视着连星茗,缓缓将这两个字说出口,语气意味不明。 连星茗便撑住他的前胸,态度专注又真诚地凑上去,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处。砰砰!砰砰!一声快过一声,仿佛震到胸腔在嗡鸣,连带着他的耳廓也发麻,发热。 从傅寄秋的角度,刚好能够看见连星茗白皙光滑的后脖颈,他指腹轻轻刮过那处,忍不住想要握上去,却又指尖战栗地小心移开。 等了许久。 连星茗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再偏头去看时,他竟然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安稳地乖巧靠在傅寄秋胸膛上睡着了。 傅寄秋也没有再动,任由连星茗跨坐在自己的腰间,跨坐在他的腰腹伤处。 因为太喜欢。 所以要徐徐诱之,不能走错任何一步。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窗户被人轻轻抬起,魔修千面灵巧地从外跳入,寂静无声。刚往里走了几步抬头一看这两人的姿势,他足下顿时一个趔趄。 满脸震惊地惊恐跪下行礼。 “……”他是不是来得不巧? 傅寄秋视线半点儿不偏移,抬手向连星茗施下一道隔音结界,开口时却还是低声,像是唯恐惊扰了后者,“何事?” “我、我我……”结结巴巴几秒钟,千面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敢抬头看,也下意识将声音放轻,“属下来是想要告知尊上,寒荷仙尊已经从忍冬城离开,她留下一句话给您。” “什么话?” “她说斯人已逝,望您日后能够看开。”千面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原原本本将其传达:“她还说裕和仙尊希望您能够迷途知返。” 这一次傅寄秋沉默了很长时间,面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挑起了眉头。 过半晌毫无情绪地笑了一声。 迷途知返。 好一个迷途知返。 室内安静,仿佛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千面更不敢抬头看他,脑中不禁回想起方才进屋时看见的那一幕,他之前觉得尊上只是玩玩而已,可尊上的动作、眼神却又十分专一,又透着从未有过的克制与温柔。 像在小心翼翼护着遗失多年的珍宝。 魔修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欲念的,千面自己都控制不住,可他方才看得很清晰,因此也更觉心惊——尊上在控制,在压抑着自己的欲望。 一个魔修,在压抑着自己的欲望? 若是烧杀抢掠之类的欲望,那千面还能够勉勉强强能理解,毕竟现在世道不一样了。 可……谁会压抑自己对一个人的欲望呢? 想到这里,千面大着胆子悄悄抬头,看了那小琴修一眼,眼神里满是惊异与好奇。 心道这人是什么来头啊。 还不等他再细细打量,头顶轻飘飘落下一道视线,千面面色一紧低头讪笑道:“属下告退。” 天亮时分。 连星茗悠然转醒,惊愕发现自己昨天晚上居然倒头就睡了——明明白天爬山颇有些劳累,可这次夜间他却没有做噩梦,而是睡得香甜。 神清气爽。 腰后搂着一只手臂,紧紧将他锢在怀中,连星茗只是轻轻一动,那只手臂就移开了。他连忙从傅寄秋身上下来,又歉疚连声道歉。 傅寄秋动了动手臂,起腰时腰腹处的绷带渗出了隐约的红血。 连星茗见之大惊,心虚地拿出新的绷带,道:“你怎么不叫醒我啊,你伤口都出血了。” 傅寄秋道:“我也睡着了。” 连星茗犹疑看他一眼,傅寄秋却神态自若低头解开绷带,自己缠了圈新的绷带。过程中,连星茗飞速朝他腰腹间瞄了一眼,转开视线说:“你这伤好像快要好全了。” 傅寄秋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一眼,弯唇道:“你昨夜不是又坐裂了么。” 连星茗:“师兄!” 傅寄秋低头闷闷一笑,摇头说:“过几日我便会离开。” “我并非是催你走,我的意思只是你这伤快要好全了。”连星茗含糊不清扔下一句,转身往屋外走。还没两分钟他就从屋外斜着探出脑袋,眉眼弯弯笑道:“我今日要与萧柳一起下山,去变卖财物。师兄,你有什么想要吃的吗?我可以去买来带给你。”他看了眼傅寄秋的伤处,说:“算赔罪。” 多年前在佛狸,连星茗说类似的话时,傅寄秋的回答是“我已辟谷”。 这次他则是说:“都可以。” “……” 给人带吃食,最忌讳的就是“都可以”、“随便你”,连星茗摸了摸下巴,故意道:“那我给你带辣子鸡、麻婆豆腐、夫妻肺片……”说了一大堆辣食,越说到后面越辣。 傅寄秋吃不了辣,闻言下唇动了动,本想要含蓄提醒一下,可看见连星茗眼底星星亮亮的笑意,他缓慢点了下头:“可以。” 连星茗顿时“噗”一下子笑出声,道:“你当初在酒楼吃一块麻婆豆腐就咳了几分钟,白羿还笑话你半天。我若带这些回来,是想要辣死你吗。你怎么不拒绝我呀。” 傅寄秋暗暗送出一口气,道:“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连星茗摆了摆手从门口溜走,声音渐行渐远,“我带点桃花酥给你吃吧,甜的。” *** 桃花村清晨时分便已经人声鼎沸,街道上有许多行人。连星茗与萧柳在岔路口处分别,离开时他看见萧柳面露红光,虽唇边的笑容依旧谦逊,却一幅怎么也按捺不住欣喜期待的模样。 他都没有来得及问,萧柳就急急忙忙走了。 连星茗疑惑皱了皱眉,先行与人打听当铺的位置,预备买桃花酥。若是可以,他再看看村内有没有卖绒布的地方,他打算给系统搭一个专门用来晒太阳的窝。 另一边。 萧柳快步走进萧氏书院,老远便看见掌柜,他微笑迎上去,“反响如何?” 他抽出一沓子纸,道:“我昨夜又写了几个篇章,你可将其送往燕京。” 掌柜看到他,先是愣了一下。 紧接着面色复杂站起身,没有接过萧柳掌中的纸,反而从抽屉里又拿出一沓子。上面洋洋洒洒布满了蝇头小字,掌柜面露难色。 “您……唉,这是收集的第一批观者评论,您自己看看吧。” 萧柳见到他脸上的为难神态,脸上的微笑顿时一僵,心底有些惴惴不安。 他接过纸张,翻看起来。 越往后看,脸上的血色就越褪去。 这一行评论,就颇为让人难受:[江郎才尽是吗,不会写也别瞎编啊。我们喜欢这本书,一直都是因为这书尊重历史事实,从每一行每一句里面都能找到历史痕迹,唉……原本很期待第四部,现在看了觉得很失望,这跟其他人写的离谱话本也没什么区别了。] [若我想看更加天马行空的剧情,我直接去看别人瞎编的不就行了,我为何要看你的。] [抨击大燕?怀疑作者是不是恨国。] [大燕不可能背刺佛狸的呀,你这样编对当年的挺过战乱的大燕皇族属实是侮辱,就欺负死人不能说话是吧。而且佛狸长公主蠢笨不是天下皆知么,比起她是摇光仙尊的亲姐姐,她更出名的事迹就是七万人打不过两千人呀,太能胡说八道了。] 萧柳眉头紧皱,心中幽怨。 前三本才是瞎编,这本才是真正跟事实一模一样的!乱写时大家一片叫好,认真写时却一片骂声,他更觉为难与无奈。 为什么大家都不肯相信事实呢。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向大家证明? 一目十行翻过去。 再往后十页,则是对于第四部中感情戏的评论,这些倒是要让人高兴许多了。 一片焦急的抓耳挠腮: [虽说剧情让人有些无语,但这个感情戏还是蛮上头的,我看着嘴角就没下来过哈哈哈!] [为了感情戏强忍过剧情,何人能懂。] [一眼假,但是就是忍不住想往下看哈哈哈哈,作者你要小心,千万别被魔尊给抓住了,他要是知道你胡乱编排……哈哈哈……] [我喜欢!呜呜呜再多来点!] [快快快,等不及想看第二册了,摇光仙尊和少仙长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扮作胡姬胡作非为的那一年,我记得修真界历史书上有,少仙长一直对他多加劝阻。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瞎编。] [有点儿遗憾,看完后心里空空的,这么真的感情却是笔者编出来的,唉!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萧柳:“……” 虽说后面的都是一片赞誉,大家都在催促第二部,还有人说能够为了少仙长与摇光仙尊这对冷门至极的姻缘硬着头皮看剧情。 但萧柳心中只觉得更郁闷了,比方才被人喷得一无是处还要感觉郁闷。 不用遗憾,他们就是真的啊! 天造地设的一对,哪儿来的妖怪在这里多加置评?萧柳“啪”一声将纸张拍回桌子,谦逊弯唇道:“快将第二册送回本家,也无需小范围试发行了,两册整合到一处,请直接发行吧。” “……” 掌柜张大嘴巴,都懵了。 方才萧柳看评价的时间里,他也正在翻看第二册,最终剧情的落点停在了“摇光仙尊拒绝少仙长,答应裴剑尊求亲”这儿。 ——怎么能够断在这里!! 良心呢? 大公子您的良心呢??? 掌柜连忙惊吓道:“大公子不可,您断在这里,买这本书的人定会颇有微词的呀!若不然您再多攒些篇章,届时一起发行?” ——你就写了个开头,至少攒到一半才能发行吧?不然岂不是故意让人焦急难耐?! 萧柳倒是想多攒些,但他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叹气摇头:“这本书恐怕无法拥有后续了,就这样发出去吧。” 掌柜:“???” 萧柳心中也失落,又叹息道:“有时候缺憾与遗憾,同样也是一种美啊。” 掌柜:“…………” 在山脚下重聚时,萧柳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他问连星茗:“表哥,若你有一件无法证明事情想要向大众证明,你会怎么做?” 连星茗刚将他传承墓里的东西当卖完,原本系统还有些担心这会不会暴露他的身份,不过一人一统转念一想,人家都不知道这是“摇光仙尊”的东西,上面又没有写他的名字。 即便当卖时他向当铺登记有“玄龟宗门主”这个名号,应当也无大碍。 天知地知,他人不知。 “表哥?”萧柳又叫了一声。 连星茗回神,想了想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是无法证明、找不到证据与蛛丝马迹的。”就像漠北参战一般,同样找不到证据。他拍了拍萧柳的肩膀,微笑道:“随他人如何想,你自己能够问心无愧便好。” 萧柳欲言又止。 若是用系统的话来说,那萧柳此时的心态就是——CP粉不认同也不接受。 我嗑的上头CP一定要安利给全天下!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在冷门圈子里捡垃圾吃。 萧柳愁眉不展摇了摇头,心道一声:“天道不公,我既知晓真相,如何能够问心无愧。” 两人并肩离开时,连星茗趁着萧柳心神不宁,悄悄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物,有些犹疑地低头看了一眼—— 是传承墓中的陪葬品,有些会暴露他身份的物件,他并没有贸然将其变卖。 [它刚刚是不是发热了,我好像有感觉。] [……]系统的哀怨宛如实质:[你问我?你想想我现在在哪里。] 连星茗将其收回,疑惑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与此同时,桃源村的某间当铺,刚刚才被收容进柜子里的某件陶瓷花瓶,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微微闪了下光晕。它前后左右其余的陪葬品,像交相辉映一般,同时闪动起来。 在有人进来的那一刻,所有陪葬品重回平常,宛若再一次蒙上了灰蒙蒙的尘土。 山顶的传承墓内,摆放在水晶棺侧面的荧惑法琴,也停止了闪烁。 三日后。 桃花山的大雾依旧没有散去。 这下子不止系统急了,连星茗也心中焦急。山下的村民对此众说纷纭,都叫道这大雾来得又急又快,好生莫名其妙,而今三日未散,反而还有愈来愈浓稠的迹象——不太正常。 [会不会和你开启了其中一个传承墓有关?]系统不太确定道:[你的传承墓上设置了许多防护法阵,也许这大雾就是防护的一环。] [……] 连星茗心想也对。 当日他就是在开启传承墓之后,没多久大雾就起来了,现在想想属实离奇。再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没准大雾永远都不会散,逐渐被路过的修士们发现异常,系统耗不起。 他心说:[我们直接进雾里,去山顶找传承墓。] 系统:[你一个人怎么来?山顶有毒兽的啊,别说现在有大雾了,就算没有大雾你碰上毒兽也够呛。你去求一求你师兄。] 连星茗不好意思道:[总是麻烦我师兄……] 系统大叫:[他愿意!他要是不愿意我把你这水晶棺吃下去——我要晒太阳!现在,立刻马上去跟你师兄撒娇,你以前不是最擅长撒娇的吗?你要是忘记怎么做,我手把手教你!] 连星茗被它叫得耳朵疼。 单手捂了下耳朵,他心道:[好啦好啦,别急,倒也不用去吃棺材。] 他很轻松就在屋子里找到了傅寄秋,彼时傅寄秋正端坐在桌边,手上拿着一本书翻看。面容俊朗,姿态从容清雅,连星茗走到他身边,牵着椅子坐到他身侧,一言不发紧紧看着他。 傅寄秋沉默许久,无奈笑着将书偏过来半寸。上面尽是些造型精美的家具摆件,他耐心问连星茗,“本想瞒着给个惊喜,既然你已经看见了……有格外偏爱的么?” “……”连星茗看了眼书。 系统在他脑子里兴奋指挥:[你先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实在不行你就这样……]一大通话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连星茗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最后只艰难从中提取了一句比较清晰的话。 [你要是忘光了,你就照着抄你以前在酒楼求你师兄开后门的那一次,抄作业不会?] 连星茗伸出手食指与中指夹住傅寄秋的袖袍,脸上甜甜笑着轻轻扯了扯。 “师兄。”声音很小。 傅寄秋挑眉低头一看。 他们年少相识,有些小习惯再熟悉不过。一般这个动作之后,某位小琴修就要使尽浑身解数,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求他帮忙了,若不答应,还得像只小猫一样要往他怀里蹭。 再看连星茗。 白皙漂亮的面颊上浮着红晕,脸侧印着两个甜甜的小梨涡,眼睛却尤为晶亮,像是要一鼓作气时刻准备战斗、准备迎招拆招似的。 让人看着就心软。 傅寄秋直接将手中的书册放到桌上,身形微微向连星茗这边侧过来,唇角勾起。 “想做什么。” 他俯低身子,轻笑道:“师兄考虑一下。” 第五十章 他的音色清寒, 语调却有意识地放轻、放缓,在寂静的宗门内显得格外温柔。 连星茗低下头看着他的衣袖,不太好意思地小声说:“师兄能不能陪我……”含糊不清。 傅寄秋看着他头顶的蓬松发旋,唇边的弧度更加明显, “陪你去哪里?” “去桃花山的山顶。”这次清楚很多了。 傅寄秋却还是弯唇问:“去哪儿?” “你明明听清了!”连星茗小幅度又扯了扯傅寄秋的衣袖, 脸上扬起笑容软声道:“雾气不知道何时才能散去, 我想要尽快拿到传承墓中的东西,还是挺重要的。”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一个人打不过毒兽,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说话时尾音微微拉长,白皙的脸庞映在阳光中, 黑睫上端都泛着浅浅的金色。明明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暗自打气挤出笑容, 透着软软呼呼的可爱。傅寄秋看着他的脸许久才能舍得挪开视线,左手拿起书册,语气没透露出什么情绪, “山上雾气太重,此时上山不是个好时机。” “……师兄。” 连星茗贴到了他的肩头。 傅寄秋喉结上下动了动,唇角不着痕迹弯起,却还是没有动作。 他感觉到脖颈侧面有暖洋洋的气息染了上来,连星茗抓着他的手臂摇了摇,脸上的笑容更甜, “你带我去嘛。” 傅寄秋温和摇头道:“不太行。” 连星茗张了张嘴吧,无计可施了,他在心里问:[怎么办?] 系统着急得不行,指挥道:[你别晃他的手臂,你晃他肩膀, 你说你要给他以身相许。] [……] 连星茗抬手轻轻扯了扯傅寄秋肩上的墨发,说:“师兄,你要是陪我去,我以后给你……” 傅寄秋偏眸看过来。 连星茗道:“当牛做马行不行。” 系统:[!!!] 系统悲痛欲绝抱头呐喊:[太阳!我的太阳!孩子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啊啊啊啊啊!] 连星茗单方面忽视了系统绝望又暴躁的声音,只是抬眼看着傅寄秋。傅寄秋也在看着他,眼角弯下许久后才说:“你还记不记得在平洲城时,你也说过这种话。” 连星茗回忆了两秒钟,仿佛突然明白他要说什么了,心虚缩了缩脑袋道:“记得……吧。” 傅寄秋不明意味“嗯”了一声。 “你当时说的,是要以身相许。” 连星茗:“……” 对视数秒钟后,连星茗有些扛不住他的凝视,微微向后退了一段距离,掩饰般哈哈道:“当时不是情况紧急么。”他直接退回,背脊贴在了椅子背上,道:“那句话当不得真。” 说完他叹了口气,“算了,我再去问问别人。” 起身。 连星茗都已经要放弃了,刚走出两步,腰间被一只手臂揽住,他踉跄几步向后一坐,直接坐到了傅寄秋的腿上。 他惊愕偏过眸,“师兄?!” “你想去问谁?”傅寄秋悠缓道。 连星茗看不见傅寄秋脸上的表情,却能听见耳畔处带着笑的声音,“以后这些也只管找我一人。不用以身相许,也不会让你当牛做马。” “……” “你能在我身边好好活着,如果可以便再多笑笑,浇浇花就好。” 连星茗呼吸错了一拍,心底坚硬到像块石头的那处,仿佛被一个小勾子轻轻撬动了一下——他突然又想起来白羿曾经教过他的那些,若是喜欢一个人,即便是看着他做着最无聊的事情,譬如浇浇花,也能从中感受到旁人窥不见的乐趣。 他抬手按了下心脏位置,试图去感受自己的心跳,依旧是平缓的心跳。 他又有些为难正要开口说话,傅寄秋就先他一步开口,“毕竟我只有你这一个师弟。” 连星茗顿时长松了一口气。 因为是师弟,所以才想要帮他? 被傅寄秋抱着前往桃花山山顶的路上,连星茗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师兄人真好。] 系统比他还高兴,马上就能够重见天日了!它敷衍道:[对对对,人真好。] 连星茗:[他真的有在按照我说的去做。] [什么?] [他在试着放下我。] [……] 系统一时沉默。 连星茗情魄有损,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无法感知到别人对自己的情意,更不会动心。可系统却看得很清晰,傅寄秋就像是埋设了一个无比温柔的大网,将自己打设成连星茗最偏爱的那一款人,以身为饵,缓慢将连星茗钩进大网中。 系统有点儿纠结要不要提醒连星茗。 想了想还是算了。 坏人姻缘天打雷劈的啊! 而且连星茗上辈子很苦,这辈子若是能有个人撩他宠他爱他,好好护着他。 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系统看破不说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连星茗聊着未来几日的天气,双双期待许愿出大太阳。另一边,傅寄秋身边萦绕有黑漆漆的魔气,几日前他曾被心魔反噬,这几日倒是歇了歇,不过现在心魔又一次卷土重来—— “阿檀,你这样不行的。”心魔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蛊惑笑意,顺着徐徐而来的雾风,轻松直击傅寄秋心底最弱防处,“魔修都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欲念,你如今尚能够保持清醒,只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刺激罢了。若宿南烛认出了师弟,若师弟发现自己真正所爱之人是宿南烛。” “届时你能够控制住自己吗?” “到时候,你会心甘情愿放过师弟吗?” 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傅寄秋面不改色,垂眸掩了掩连星茗身上的披风,不动声色将其深深藏进自己的怀中。 “到时候师弟就会发现,你早已经不是正道修士,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温柔,那般的正义、毫无邪念。你觉得他会怎么看待你?” “这叫做什么?你在埋隐雷啊。” 心魔弯起唇角,声音带着秋日的彻骨冰凉,“终有一日,这隐雷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再爆发之时,你就算想要解释,也于事无补了。” *** 穿过白茫茫的雾气,他们进入了山顶的传承墓。墓地下沉入山体,要向下走出好一阵子,才能感受到地势开阔了许多。 这里面一片漆黑,连星茗从储物袋中拿出一颗夜明珠,借着微弱的光亮打量四周。 四壁皆硬石,没有活人来过的迹象。 既然是墓室,里面自然有许多用来防止修士盗墓的阵法,不过这些阵法在傅寄秋面前犹如四散逃亡的溃兵,并没有阻拦他们多久。连星茗也算是跟着大佬躺赢了一回。 再往深处走,就能感觉到刻骨的冷意,台阶上浮着薄薄一层冰水,石洞壁上则是挂着不知道形成了多久冰柱,有水滴悬而未落,凝固成一长线细冰。接近主墓室时,连星茗冷到都打了个寒颤,连忙运转灵力。 他悄悄转头观察傅寄秋的神色。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傅寄秋进入这间传承墓之后,情绪便有些低落,唇角也向下抿。 不是很明显,但连星茗还是发觉了。 一路无话穿梭过漫长的甬道,隔着十几米距离,就能隐隐约约看见前面的冰雪之象。厚冰凝固三尺有余,地面湿滑。 从长大百阶的阶梯最下方往上看,上面摆放着一个坠在冰雾中的水晶棺。 [快点上来!]系统着急催促:[你的遗物全部都被分到之前那间传承墓里去了,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上辈子的仙身和我。] [还有荧惑。] 连星茗抬步向上走出十个台阶,后知后觉发现后面没有脚步声跟上来。 他疑惑回头一看:“师兄?” 傅寄秋的面色隐隐发白,许久都未踏步,像不敢上去面对。 连星茗困惑冲他笑了笑,“走啊。” 傅寄秋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底最酸涩处仿佛被涂上一层蜂蜜,极大程度缓解了涩痛感。 他长长呼出一口白气,微笑颔首跟了上去。 百米台阶之上的水晶棺被顶到了墓室最高处,像是浮现在水雾化成的云端之间。这满室冰霜,皆因为这顶水晶棺。 水晶棺之内静悄悄躺着一道和衣而眠的青年身影,墨发未冠,松松散散地搭在身下与肩头——正是连星茗上辈子的仙身,此时漂亮的桃花眼紧紧闭着,长睫低垂,整个身形都被封在水晶棺内的厚冰当中,这冰极其透彻,若不细看几乎看不见。 因此棺中青年也纤毫毕现。 连星茗第一次从旁侧看见自己的脸,这和照镜子有很大的区别,观感完全不同。 他蹲到了冰棺旁边,凑近去打量,心里除了好奇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 仙身皮肤白皙透亮,外貌好看、矜贵极了,身上并未有死者的暮气沉沉,闭眸时倒像是在浅眠,眼睑上落下浅浅一道夜明珠的柔和光晕,削弱了他眉宇之间的乖觉感与傲气。 连星茗不由在心里“唉”了一声。 系统好笑调侃:[怎么?我的眼光不错吧,我当初看上你,就是因为你长得就挺适合黑化的,是一个疯批大美人。] [不是,我在看我脖子上的血线。] 连星茗注视着仙身脖颈上那一条血线。 并不深,但在白皙的肤色上尤其明显,像是在脖颈上缠绕着一丝红线。 这缕红线只刻在喉结的右侧,位置还斜挑偏上,让人看着就有种被人掐着脖子的窒息感。 这是前世连星茗自刎时,留下的伤痕。 哐当——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连星茗转回头去看,就看见傅寄秋的绛河被自动激了出来,剑身嗡鸣声不断。又被后者紧紧攥在手中,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 过了几秒钟,傅寄秋强行将绛河收回,脸色微白偏眸看向台阶下。 并不看这边。 [他怎么了?]连星茗在心里问。 系统也不知道。 系统催:[别看仙身了,你去看看棺材尾部。] 连星茗抬步走过去,水晶棺的尾部有一个横出来的、类似于托盘的东西。上面摆放着连星茗再熟悉不过的法琴——荧惑。 曾伴他三年,是他的本命法琴。 也是曾经修真界避之唯恐不及的一把法琴。 如今多年未启用,荧惑本通体血红,只有两侧才刻有丝丝缕缕的白玉。 而今却整个琴身都蒙在灰蒙蒙的脏冰之中,他抬手轻抚过琴弦,指尖上顿时沾上了点儿灰水。 “小荧惑。”连星茗笑着轻敲了敲托盘,心道:“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系统不满:[我最委屈!] 连星茗失笑:[好好好,你最委屈。]他抬眼去看水晶棺上的凹槽,里面确实镶嵌有一块陌生的玉佩,至少他看着没什么印象。 想要将玉佩暴力取出,又不牵连到水晶棺与荧惑,连星茗做不到。 他只能求助傅寄秋。 傅寄秋直到此时才上前几步,眼神偏过不去看水晶棺内的仙身,开口时声音泛着哑:“你说想取回重要的东西,是指什么?” “玉佩。”连星茗指了下玉佩,不放心叮嘱道:“师兄请仔细些,灵力爆冲到水晶棺与荧惑倒无事,千万不可弄碎了玉佩。” 系统在他心里飙泪点头:[对对对!] 连星茗安慰系统几声,又补充:“若是失误了,实在万不得已只来得及去护一个,师兄定要先护玉佩。” “……” 水晶棺内装有仙身,稍有不慎就会损毁仙身。荧惑则是连星茗的本命法琴,按理来说最重要——可他想护住的却是这枚玉佩? 傅寄秋心中不解,不过看到连星茗眼底的紧张,颔首道:“退开些。” 连星茗乖乖退开数米。 傅寄秋掌心凝聚出一团涌动着的灵力,这股巨大的力量压制在他的手心中,即便只是泄出来的冲力,都足以冲散水晶棺附近的渺茫水雾。灵力顺着指尖流淌而出,小心谨慎划过水晶棺,在上面留下一道不太明显的痕迹。 慢慢地将玉佩撬出。 哗哗—— 空中的水雾若暴雨般坠下,耳边尽是暴雨的轰隆隆声,系统干巴巴问:[我死了吗?] [应该没有。]连星茗看玉佩已经被傅寄秋攥紧手里,心中暗暗松下一口气。 他走近去心疼观察荧惑,想看看方才荧惑是否有损。 另一边。 傅寄秋低头看着玉佩,黑瞳定定。 系统:[……]统统不敢出声。 傅寄秋眉头突然间轻皱起,拇指指腹在玉佩的背面轻轻掠了一下。本莹润的玉身宛若洗尽铅华,缓缓浮现出一个青色的纂体大字。 宿。 僵硬静默几秒钟,傅寄秋眼尾浮现出一抹红,瞳孔颜色更深,呼吸也猛地凝住。 他认识这枚玉佩。 后方的水雾化作大雨飞扬爆/冲而下,水珠溅到地面,猝然化开凝聚千年的厚冰。 淅淅沥沥,只闻水声。 ——这是宿南烛的东西。 第五十一章[1.4万营养液加更] 在连星茗转面看过来的那一瞬间, 傅寄秋拇指移开,玉佩背面的篆体“宿”自动隐了下去。 “师兄,你好厉害啊。”连星茗毫不吝啬夸奖,高兴道:“荧惑毫发无损!” 傅寄秋静默几秒钟, 唇角扬起一抹笑, 走过去将玉佩交给他。 “拿好。” 连星茗小心翼翼接过玉佩, 从储物袋中拿出条红绳,穿过玉佩最上方的孔洞将其束起,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又高兴拍了拍玉佩心道:[待会就可以带你出去晒太阳了。] 系统瑟瑟发抖:[……你师兄刚刚看我的眼神很恐怖。] [啊?为何?] 系统也只能看见玉佩外的情形,看不见玉佩自身, 惊恐又茫然道:[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它甚至都怀疑傅寄秋想要捏碎它的容身玉佩, 最后又居然只是松松握着玉佩,沉默着放下了手臂。 在连星茗小心翼翼挂玉佩时,傅寄秋在一旁垂着眼帘看着, 许久都没有说话。 [应该只是你的错觉吧。]连星茗在心里道了一声,走过去尝试搬动荧惑:[我师兄人挺温柔的,怎可能用你所说的“恐怖”眼神看人,至少我从小到大都没看见过他发怒。]在他弯腰尝试搬动荧惑之时,那枚被红绳穿起的玉佩坠在空中,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的摇来摇去。 傅寄秋的眸光顺着连星茗脖颈的红绳, 缓慢地移动到了玉佩之上,面上没有什么情绪。 暴雨,空气微凉。 [……]救、救命。 若是系统有实体,此时已经“立正、稍息”了,它惊恐指认犯罪现场:[你回头看看他!] 连星茗转回头, 看向傅寄秋。 傅寄秋回神,冲他扬唇一笑,温和道:“荧惑镶嵌在水晶棺尾部。若你为难,我来?” 连星茗退开一步,感激道:“麻烦师兄了。” 他像是要向系统证明般,颇为自豪在心里道:[看吧,我师兄人很好的,温柔又贴心,世间难得。系统,你是不是在我墓里关太久了,这里太黑,你的眼神都有些不好了。] 系统:[……] 系统惨叫:[不是!我说真的,他刚刚看我的眼神超级——超级——恐怖的!我感觉我要被他的视线给刀死了,你等着,待会儿他再用那种眼神看我时,我立马就提醒你,你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回头看,不能晚一秒钟——] 连星茗叹气:[别再闹啦,知晓你被关了数年委屈,等下就带你出去。要乖乖的。] 系统气愤到说不出话:[日!] 连星茗安抚他:[别急,现在时辰还早,出去你能晒到太阳。] 系统:[……] 它仔细想了想,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当年整理连星茗遗物时,他只觉得终于下班了,连星茗还活着并且不再像刚签约时那般丧气,它很欣慰,有种吾家少年初长成的满意感,似乎一切都很圆满。 后面的事情根本不用劳神了啊! 谁下班后还想加班? 那必定是怎么糊弄就怎么来啊。 垃圾分类?呵,还分什么分。 它但凡多在这上面花一秒钟心思,都对不起它和连星茗一起辛酸打工的那三年。 值钱的东西全部塞到墓里去,留给连星茗以后坐吃山空。不值钱的就丢掉,休假时可以进一枚玉佩随路人游山玩水,玩个几百年再来上班,于是他随便挑了个其貌不扬的玉佩进,还认认真真地特意选了块不是法器的玉佩。 所以是其貌不扬得罪傅寄秋了吗? 不可能的哇! 系统不明白,系统百般不理解,系统心痛道:[呜呜呜你一定要将我贴身放着,一分钟一秒钟也不能离开你的视线,我晒太阳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站着。] [……] 连星茗嘴角微微抽了下,道:[我也是有私事的,怎可能会寸步不离陪你晒太阳。] 交谈时,傅寄秋已经用灵力轰断了那块儿托盘,他蹙眉手持荧惑一段,另一端按在托盘上,试图将其分离。可这两个物件简直就像是长在了一起,单凭力量无法将其撼动,他只得将灵力萦绕在指尖,从中一点一点去割开。 连星茗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旁边乖巧蹲着,眼巴巴看着荧惑。 荧惑法琴的形貌过于深入人心,他可能此后都不能再明目张胆在人前使用它,但毕竟是本命法琴,即便不能用,带在身边也是好的。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以后,在荧惑与托盘彻底分离的那一瞬间,整个地宫开始剧烈摇晃。 地面仿佛要四分五裂,头顶的冰柱轰隆隆断裂,伴着巨响重重砸了下来。连星茗面上一惊,正要支起防御结界抵抗,腰上就已经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搂住,将他带起掠到水晶棺边。 结界支起,笼罩住水晶棺。 “还有荧惑——”连星茗忙出声,转头看时却看见一道刺目的光晕平地而起,“砰”一声冲破了地宫的上方,这一次落下的不仅仅是冰柱,还有崩塌地宫的碎石,将地面的厚冰砸出无数触目惊心的裂纹! [刚刚什么东西上去了?]系统懵逼问。 连星茗哑然:[好像是……荧惑?] 傅寄秋抬眸看上方片刻,垂下眼睫问:“你可在墓中施下阵法,防止他人窃取荧惑?” 连星茗本打算摇头,又点了点头。 “好像有过。” 一般来说传承墓中多多少少都有这些阵法,用来考验想要获取传承的修士—— 结果现在怎么变成了考验他自己? 他这块儿的记忆朦朦胧胧,完全不记得自己被逼到自刎时,紧急设下过什么法阵。 荧惑飞出去后,都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连星茗仔细思虑一番,反正他也不能拿出来用,妥协般叹气道:“算了,不要它了。给其他有缘人用吧。” 傅寄秋身形顿了一下,抬手用食指挑起悬挂在连星茗心口的玉佩,突然勾了下唇角。 系统:[……]统统感到害怕。 傅寄秋并没有看连星茗,顿了许久才开口问:“不要荧惑,要玉佩?” “嗯。”连星茗点了点头。 虽说这两件东西对于他来说都意义重大,但荧惑到底只是一件死物,他本身也没有多喜欢弹琴,若是将其赠给真正喜爱弹琴的人,也算物尽其用,是一桩美事。 系统不一样,若系统莫名其妙被迫飞了出去,连星茗说不定早就着急忙慌追上去了。 “知道了。”傅寄秋眼睫颤了颤,静默放下了玉佩。 连星茗偏头看他,师兄知道什么了? 正想要出声询问,地宫最上方的那个巨洞涌入白茫茫的雾气,犹如实质性下坠。隔着一层白雾,他看见荧惑在最上方,并没有飞走。 而是悬停在桃花山的山顶。 何意? 白雾笼罩下来,连星茗只感觉身体重重向下一沉!明明站在高台之上,却宛若踏在了云端,元神都为之震荡。还不等他仔细想,头顶传来“铮铮——”两声琴音。 他心脏一缩,愕然抬头看。 飘渺的白雾之中,荧惑爆发出巨大、骇人听闻的红光,将整座山的白雾都染上了鲜红。只是两声,动静大到就能够传遍千里地。 这下子,不止地宫震荡。 整座桃花山都有山崩地陷之势,天河仿佛与地面倒转,桃源村屋舍门被吹到“啪”一声击打在墙面上,无数窗户嘎吱嘎吱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这是……”连星茗定定看上方数秒钟,同傅寄秋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他听见傅寄秋说:“雾阵。” “!!!”山脚下,萧柳本在屋中奋笔疾书,听闻动静忙跑出来看。 对面,世子一脸惊吓连滚带爬跑出来,他身后还跟着小一、小二等一群孩子,看起来他们方才正在屋中玩。 不等萧柳出声,世子惊吓尖叫:“什么鬼动静?!” “是雾阵!” 萧柳跑上前支起结界庇佑众凡人,桃花山上的雾气不再止步于山体之中,而是铺天盖地重重压下,像恐怖雪崩般骇人心神。 世子见之腿软,眼前一黑问:“什么东西?雾气有毒吗?闻到就会死吗?” 萧柳抬头,眉宇凝重道:“不是闻到就会逝去。而是——这种阵法现今已经失传,一般用作传承墓之中。若有人开启了传承墓,触动阵眼,雾阵便会随之开启,将所有妄图获得大能传承的人神魂带入幻境当中进行考验,只有杀死墓主人的幻身才能够突破幻境,获得本命传承。” “……” 世子一脸懵道:“啥?没听懂。” 萧柳简略说:“有人开启了桃花山内的一座传承墓,现今雾阵被触发,所有吸进雾气的人都会被带入幻境。只希望不要是大能的传承墓,以萧某的修为,是无法杀死大能幻身的。” 话音落下,琴弦铮铮一响。 萧柳本就是个琴修,对于琴音更觉敏感,他耳廓微动抬眼一看山顶,突然间愣住。 “…………” 世子也看见了荧惑,但他不认识,而且距离过远他也看不清楚,问:“那是什么琴?” “是谁的墓啊?” “要杀死谁的幻身啊?” 萧柳面上神情一片空白,脚步发软向后方踉跄了一下,呆呆张大了嘴巴。 世子见到他的表情,心都凉了大半。 “到底是谁?” “那……那是荧惑法琴。” 萧柳听到自己的呆滞声音,脑子里几乎乱成了一锅粥,别说支起结界了,他震惊到连站都要站不稳了。 失踪三千年的荧惑,而今震撼现身于世间。 “那是……”萧柳难以置信喃喃道:“是摇光仙尊的本命法琴。” 他说出了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讳: “摇光仙尊的传承墓,被人开启了。” 砰!世子一下子就腿软摔到了地上,鸡皮疙瘩顺着后背的脊梁骨一点一点爬了上来,手臂上的汗毛几乎都要竖起,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白雾滚滚而来,晕染着泼天的红光,即便是相隔百里,也能清晰感知到荧惑的压迫感,让人心脏痉挛呼吸不上来。雾气盖过山脚门派便止住,随即固若金汤,旁人以外力无法步入其中,这是墓主人为了筛选传承者的一种手段—— 并非任何人想进幻境,就能够进。 *** “荧惑——”桃源村也有许多散修,在村民们茫然步出面面相觑时,修士们激动到御剑而已,全部冲往白雾的边缘。 试图用灵力击开结界,步入雾气中。 “是摇光仙尊的传承墓!” “天道在上,摇光仙尊??” “是我知道的那个摇光仙尊吗?!” 世间有传承墓,其中最为神秘的一座,就是深藏了三千年的摇光传承。数年间有无数人东奔西走,去过佛狸各大城池,只要是能想到的地方,全部被人们翻了个底朝天。 无人发现。 他们后来甚至都怀疑摇光仙尊有没有传承墓这个东西。 摇光仙尊的生平经历本就充满着迷雾,让人忍不住去探寻真相。在他们的心里,若是摇光仙尊这般性格,恐怕还真能干出临死前毁掉一切传承的壮举,毕竟他本就与常人不同。 他是历史长河中最为浓墨重彩的那一笔。 现在获得传承倒是其次了,雾阵的幻境是随机的一段墓主人经历,若是能进幻境之中,他们岂不是能够近距离接触到摇光仙尊?! 甚至还能够改变摇光仙尊的生平经历,同他交谈—— 虽说都只是幻境,是幻身,假的。 但是能够接触到假的摇光仙尊诶! “如何才能进到雾阵之中?”若是别的大能的传承墓,众人恐怕都不敢进,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没能力杀死墓主人的幻身。 但摇光仙尊就不一样了。 杀? 杀什么? 不想杀,只想贴贴。 “一般传承墓的雾阵开启之时,墓中除本命法琴、本命剑的传承物都会被击到雾阵之外。”有人喜不自胜说:“快快快!大家在周围找一找。一件传承物就能暂时打开一道口子,容许多人进去——大家找到后请千万不要藏私,没人会跟你抢东西,还请散散好运,将能够瞻仰到摇光仙尊的好运散给其他人一点。” 于是桃源村充满了暴走的修士。 翻垃圾堆,翻鸡舍。 往日飘渺正义的仙人们一脸抱歉笑着,将每一户人家都翻了个底朝天,各处询问是否发现有在发亮的物件。凡人们叹为观止,懵了许久后才弄清楚事件始末,旋即震惊。 什么?! 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从来不知道桃花山有一座传承墓,更不知道那大名鼎鼎的摇光仙尊,会将传承墓设置在这等名不经传的小地方。 实在是让他们受宠若惊。 多家当铺中,数名掌柜哑然看着库房。 “……” 外头有修士到处奔走,他们看着库房里发光的花瓶、法器、书籍,长时间陷入了沉思,颇有些怀疑人生。 “快、快拿账本出来。”有掌柜心惊胆颤道:“这都是谁变卖的东西啊……” *** 大燕皇城,燕京萧氏。 裴子烨从屋中步出,蹙眉看了眼远在天际的偌大红光,几乎要将那一片天地都映照成红色。冼剑宗弟子急急忙忙跑上前来,哑然冲那边看着道:“这是哪位仙尊传承墓,动静怎这么大。” “……” 裴子烨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转向手掌中的鬼玉碎片,心情复杂道:“不必再去问萧氏将他们的小公子远派到哪里了,我……” “我应已经知晓他身在何地。” …… …… 西南方向某处贫瘠村庄地。 有一队排成长龙队列的乞儿,正嘻嘻哈哈端着手中的破碗,时不时眼巴巴往前看,希望这队伍能排得快些、再快些。而在队列的尽头,是一位身着僧袍、戴着白色斗笠的青年。 虽身着僧人服饰,可在斗笠的后方,却有长而顺的墨发垂下,摇曳在后腰处。 他突然间止住了施粥的动作。 动作僵硬,一寸寸扭头看向红光处。 “李虚云!”有乞儿已经同他熟悉了,哈哈叫道:“你在看什么?” 鉴真回眸,温和道:“施主,唤我鉴真。” “你都还俗了,怎还用曾经当和尚时用的法号?”乞儿道:“今日的粥要快些施完,这样你也能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去哪里呢?我们四海为家,可跟着你多去几个村落。” “……” 鉴真仿佛听不见他说话,一直垂着下颚,很长时间后他将手中的长勺交给那名乞儿,单掌竖在胸膛前行礼道:“施主,今日还要劳烦你代劳,虚云……”他顿了顿,隔着白色的斗笠再一次看向了那泼天的红光,声线隐隐发紧。 “虚云,想要去见一位已逝的故人。” 乞儿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有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从前任他们如何闹李虚云,李虚云都是一副温和、慈悲为怀的佛子模样。 从不生气。 乞儿疑惑问:“既然已经逝去,你怎么见呀?” “……” 鉴真摇了摇头,静默着垂下了面颊。 “音容笑貌,亦是见面。” …… …… 青城观,一地空酒坛。 室内宛若死坟,青色小蛇从某个空酒坛中钻出,又钻进另一个空酒坛之中。吐着丝丝的信子,去舔酒坛中的剩余酒水。 大床的白布垂垂坠落至地面,将整个床都隐没在白布之后。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以后,房门被人重重敲响,似乎很急切。 抱朴的声音从外传来:“前辈!您快出来看看!” “……”里面没有声音。 抱朴太着急了,放在以往他肯定不敢再叫了,但这次他又用力拍门数下——砰!一声骇人巨响,磅礴灵力从内往外掠出,将门击开。 抱朴被击到后退数步,胸腔翻涌出腥血气味。还不等他将其压下去,扑面而来的是酒气,钻进鼻腔当中,他连忙跪下行礼。 青蛇游出,立在他的面前。 丝丝—— 丝丝—— 竖瞳中倒映出他的身形。 抱朴冷汗流下,仿佛听到了这毒蛇在说——你最好有急事。 屋内传来重重的咳嗽声,一只苍白到人色的手,轻轻挑开了白帘,醉醺醺带着不耐的酒意。 “想死?” 抱朴不敢多看,忍不住将身形俯得更低,满脸震撼看了一眼远处直指天际的庞大红光柱,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他焦急道:“您——您快出来看看!” *** 连星茗恢复清醒时,正站在台阶上,身后有潺潺而出的血河润湿了他的靴底,顺着台阶往下/流去,鹅毛大雪从天际飘落,缓缓化开了地面的艳红血迹,厚冰将血冰封三尺。 他身着一身红嫁衣,又染了满身的血。 ……这里是哪里? 师兄呢? 他茫然低头一看,只看见掌心沾了血,有许多细小的淤青红肿遍布,两只手掌都惨不忍睹。这好像……不是他的手?又有点眼熟。 他重生之后就很少碰法琴了,别说伤口,连琴修终日练琴所留下的薄茧都没有。 圆月高悬,月明星稀。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又回头看了眼高高的宗门,上书“冼剑宗”三个苍劲的大字。 轰隆隆!轰隆隆! 宗门的牌匾出现裂纹,裂成无数片坠入雪中,溅起一片血珠。 连星茗偏头避让已是不及,半张脸都溅上了新一层的血珠,宛如落上点点艳丽红梅。 一滴血从他的眉宇,划过漂亮的眉眼。 蜿蜒而下,如同血泪。 台阶下方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这是摇光仙尊血洗冼剑宗的那一天,他还在婚礼上硬抢走了鬼玉碎片……”有隐隐约约的激动声音传来,是萧柳的声音。 连星茗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垂眼一看,就看见萧柳在前面暴冲,世子几乎是挂在了他的后背上把他往后拖,大为震惊又十分惊恐喊道:“大哥!我叫你大哥行吗?人家仙尊在报血海深仇,你过去干什么,你过去混个脸熟吗?你小心被他顺手弄死啊!” 世子身后还挂着一群人,一个两个像玩老鹰捉小鸡一般,惊讶询问声,尖叫声,小孩子的哭喊声,场面无比混乱。萧柳一个人愣头愣脑地兴奋往前跑,还拉着一群试图阻拦他的人。 “世子你在这里留着,我偷偷进去看!” “你现在进去会死的啊啊啊啊啊!大哥,你做事看看场合好不好,你改日再去混脸熟,你挑仙尊心情好点的时候,求你了。”世子崩溃喊出声,混乱之中萧柳停下了脚步。 世子还以为他迷途知返,心中庆幸大喜,脸上还没有来得及露出笑意,抬头一看。 他懵了。 连星茗同他们对视。 想不到白雾的范围居然这么广,将玄龟宗都纳入了其中。他上前一步,正要笑着出声打招呼,世子与一群小孩齐刷刷后退一步。 “……”全都面露惊恐。 连星茗止住脚步:“?” “那位就是摇光仙尊吗?”小一小声说出口,“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 世子惊吓打断:“你别以为你小声他就听不到,闭嘴,我求求你们,闭嘴。” 他自己也两眼一黑闭上了嘴巴。 满脸写满了“完蛋”、“被发现了”、“现在大家都要死了”。 台阶上,台阶下,都是一片死寂沉默。 连星茗恍然大悟般,后知后觉看了眼自己手掌上的血痕,这是过度练琴留下来的伤口。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血泊,血泊浓稠又飘着空灵的雪花,叫人看不太清晰,可他还是一眼看见了那双染着血泪的漂亮桃花眼。 “……” 很快,他又看见了自己眼底的惊讶。 从来没有墓主人能够活着进自己的传承墓雾阵,因此也从来无人知,当墓主人进入雾阵时,竟然会同雾阵中的幻身共鸣。 这也就是说,连星茗在雾阵中,重新变回了那个曾经留下赫赫凶名的摇光仙尊。 第五十二章 连星茗在台阶上沉默了很久, 抬步走下了台阶,保持着面上的不动声色。 通身矜贵仙尊的风范与气度。 “……”萧柳等人的身体都已经僵住了,神色各异地僵硬站在原地瞪着他,动都不敢动。 “摇——”萧柳控制不住, 满眼仰慕出声。 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只是做了个口型, 就被世子紧张得捂住,“你!嘘!” 连星茗目不斜视,从他们身边经过。 嫁衣衣摆层层叠叠极地,刮过血污,红衣似血成为冰天雪地中唯一一抹孤清的色彩。 “……”沉寂许久后。 “什么情况?”世子呆呆小声问。 萧柳也不知道, 想了想有些不太确定地猜测道:“雾阵如今已经失传,不过近些年来也有修士进入到他人的传承墓雾阵中。相传他们只要不去打扰墓主人, 墓主人便不会理睬他们。” 世子:“自动忽视?” 萧柳点头:“大概是吧。” 世子又问:“那要是我现在站到他面前挡他的道呢?” 萧柳比平时要激动许多,脸庞上印着红光,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红发青年的背影看, 若不是世子拦着,他恐怕已经跑上去以身试法了,他暗暗握拳说:“世子你可以去试试,萧某也很好奇!” “……想我死就直说。” 世子冷汗淋漓,心说我活得不耐烦了吗我去试试?他连连摆手惊吓道:“咱俩都别试啊。” 连星茗也不记得这时候他去了哪里,上辈子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都浑浑噩噩的,终日沉浸在国破家亡带来的打击之中。往前走出几百米,他看见了一条羊肠小路,慢慢地也能回忆起来一点儿了。 前面有条河。 那时候的他没有用净身术,而是像一个从未修仙过的凡人一般, 用河水洗掉了一身血污。 就像这样,就是从未修过仙一般。 他继续往前走。 心里试探性叫了声:[系统?] [本统已死,有事烧纸。]系统死气沉沉绝望道:[打工二十一年,我勤勤恳恳像只会打算盘的老驴,他奶奶的是谁一日无休。好不容易终于要休假了,出个bug被困三千年,好不容易要重见天日晒太阳了。又跑雾阵里来了。] 连星茗问:[你知道我师兄在哪里吗?我与他一同进入雾阵,可我现在见到了萧柳与世子,都没能看见他。] 系统怨念:[你应该先问我在哪里。] [这……好吧,你在哪里?] 系统道:[还在玉佩里。周边挺黑的,我好像被人装进了一个密封的盒子里。] 它顿了顿,又道:[既然你回到了原来的身体,变为幻身,那你师兄也应该是。也许不止墓主人,雾阵幻境中曾经存在过的人,都会回到自己的幻身中?那我所容身的玉佩估计也在原主人的手上了,你还记不记得是谁送给你的。] 事态严峻,连星茗仔细想了想。 [完全没有印象了。] 系统也完全没有印象,连星茗前世待在蓬莱仙岛时,就有不少徒孙喜欢送东西给他,除了琴谱与法琴会得到连星茗的特别关照,用单独的储物袋装起来,其他东西全都扔在一起。 储物袋装不下了,那就再换个大点的来装。 这也是系统当初懒得整理连星茗遗物的缘故——太多了,太乱了,根本分不清是谁送的。 最多就看看值不值钱。 系统道:[从今天开始,你必须给我学一学怎么收纳整理!不然你以后怎么过日子啊。你把昂贵的花瓶和法器放在一起,以后和人打架的时候你难道要让人家先停手别打,等等你,等你在一堆花瓶的缝隙里找到法器吗?] [知道啦。] 连星茗嘴上答应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是小时候在宫里被人宠出来的坏习惯。 在皇宫,有宫人为他归纳整理。 系统又道:[虽说我的意识在雾阵中的玉佩里,但我的主机还在你墓里。我的电量只能支撑三个月了,三个月内你能出雾阵吗?] 三个月,着实有些紧凑。 破除雾阵的方式,是杀死墓主人的幻身。这时候连星茗已经走到了河边,盯着河面心道:[实在不行,我现在就投河自尽?] 系统着急:[不能够啊!谁杀死幻身谁就能够获得荧惑传承。你要是自尽身亡的话,那你出去后怎么解释荧惑认一个小门派门主为主?] 连星茗:[你说得也对。] 不能自尽的话,那就只能等别人来杀他了。 想到这里,连星茗回头看去。 不到半个时辰的路途,后方就不仅仅只有萧柳等十几人,又有大约百来名修士进入了雾阵,一直面色涨红、期期艾艾地跟着他。 在连星茗回过头的那一瞬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嗖嗖”飞到树木之后,借着细小的树枝阻挡住自己有树枝三个宽的身形,还有人因为太过于紧张,险些被泥泞的十字路绊了一跤。 几秒钟后。 有人偷偷从树后探头偷看他,视线相接,那人迅速缩回了脑袋。不一会儿树后就传来按捺着激动的小声:“仙尊刚刚看我了,我们对视了!” 其余人语气温和,却透着酸里酸气。 “怎可能,雾阵的幻身不会主动看传承者的,你定是看错了。” “我怎么觉得仙尊刚刚在看我。” “道友们真会往自己身上贴金,仙尊只是在看冼剑宗,忆及峥嵘岁月罢了。” 连星茗:“……” 你们不要太荒谬了。 系统哑然道:[我怎么觉得他们有点不靠谱。] [把“觉得”二字去了吧。] [……现在还只有一百来人进入雾阵,后面人会越来越多的,总有一个人会馋你的传承吧。就看他们敢不敢来杀你了。] 连星茗暗暗点头,报以期盼:[其实也不用恐惧我。若有人来杀,我定不还手。只希望能快些出此等勇士,早些将我幻身杀死了。] 另一边。 萧柳藏在树枝后,一幅想探头看又不敢的模样。 世子无语道:“你刚刚还想要上去搭话呢,现在连看都不敢看了?” “世子殿下,萧某有些紧张。”萧柳指尖抠着树皮,树皮哗啦啦往下掉。世子看了他手一眼,嘴角微抽道:“呃,看出来了。” 萧柳终于鼓起勇气往外看。 在众人眼中,摇光仙尊已经收回了视线,半侧身对着他们,垂着纤长的眼睫淡淡盯着面前的河水。乍一看,河面上、河面下似乎有两个摇光仙尊,水中清澈,倒影也无比清晰。 繁重华丽的嫁衣穿在他的身上,已经分不清是嫁衣更红,还是嫁衣上的鲜血更红。再细看时,却又觉得这两份红,都远远不及他指尖上缓慢滑下滴落的那滴血珠,指节松松垂着,未染血的指侧在阳光中格外清透。 像是在熠熠生辉。 姿容昳丽,少年成名,冠绝天下。 对一切人与物都漠然置之。 这便是让后世人为之魂牵梦萦的摇光仙尊,而今他们居然真的见到真人了! 不过几秒钟,摇光仙尊抬起了手掌,众人的眼神不自觉“唰唰”凝聚在他的掌上,又见他指尖松松在腰带上一扯,嫁衣外袍淅淅滑落在地。 “!!!” 不等他们细看,仙尊已经抬起了脚步,走入河水之中,慢慢悠悠往河中心最深处走去。 “他要干什么?” 世子茫然问:“大仇得报,估计都对人生了无生趣吧。他该不会要自尽?” 此言激起一众人蹙眉回视。 世子:“……” 世子哑然:“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萧柳小声道:“摇光仙尊是在三年后自尽的,是被人逼到自刎的。” 世子:“噢噢。”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用这种眼神看他了——在场所有人都对摇光仙尊的生平经历倒背如流,混进来一个半吊子,他们能不嫌弃吗?世子决定还是少说点儿话吧。 连星茗在河水中泡了一会儿,洗净一身血污,长发湿漉漉得上了岸。前世这个时候,他手动换衣,但现在岸上有一堆人盯着他呢,他只得拿出一件法袍,指尖灵力掠过之时。 新衣已经换好。 他顿了顿,拿出出行法器,平地而起。 众人惊愕之下,连忙跟上。 激动又兴奋地窃窃私语。 “仙尊这是要去哪里?” 系统也在愣滞问:[你要去哪儿?] 连星茗的动作十分果决,像是根本就没有思考。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思考:[我不知道,身体在自己动,恐怕在遵循前世轨迹。] 系统回忆道:[那你前世这个时候去的地方是……]它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声音戛然而止,长叹息一声。 连星茗抿了抿下唇,情绪稍稍低落下来。 他们跨越了大燕的国界,一路北上来到了漠北,来到了一座绵延百里的山脉。 山脉下有石碑,上书“公宕山”三字。 “公宕山是哪儿?”众人跟随连星茗降在山中,有人疑惑道:“历史书有写过吗?” “没有吧,那一本我都能背了。” “怎么感觉有点儿耳熟,好像前几天在哪里看到过。” 一众茫然之中,只有萧柳与世子惊异对视了数眼——公宕山,连曙身死之地。 两人脸色都微白,颇有些心情复杂。 连星茗先是去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小山洞,在里面找了一圈无功而返,又在山洞的附近来来回回寻找,整片林子都被他翻了个遍,只要是能用肉眼看见的地方,他都要一一走过。 此举让人摸不着头脑。 突然有人大叫出声:“啊!我想起来了!” 其余他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去。就看见那人满脸震惊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本书,道:“萧氏书院出的话本第四部,里面提及过公宕山!——说是摇光仙尊当年屠漠北皇宫之后,带着他的弟弟连曙躲在公宕山,他自己被蓬莱仙岛抓走关在梵音寺,他的弟弟则是被大燕士兵找到,就地灌了碗糖水毒死了。” 那人又呆呆张大了嘴巴,补充道:“但是后来摇光仙尊发现大燕士兵根本就没有找到连曙,连曙恐怕是被活生生饿死在公宕山的。” “……” “……” 众人呆立许久,突然间一片哗然。 “什么?那本书都出第四部了,我怎么不知道?!我可是忠实读者啊!” “第四部在大燕皇城试发行,数量稀少,我都没抢到。道友你是怎么抢到的?” “可那只是一本话本啊,又不是真的。” 混乱之后。 拿着书的人双眼发直道:“前几天我还同友人说这本书全是胡编乱造,笔者江郎才尽,为了剧情的跌宕起伏一点儿也不尊重史实了。但……你们说,摇光仙尊现在正在找什么呢?” 又是一片让人惊心动魄的哗然之声。 鸡皮疙瘩缓慢升腾而起。 他们莫名有一种心惊之感。 摇光仙尊位高权重长得好看死得还早,又与修真界数位大能都有过深刻羁绊,自然而然会成为后世无数话本的主人公。可在此之前,包括修真界的历史书里都从来没有人提及过“公宕山”这个地方,按照常理来推论,这应该是被掩埋在岁月长河中、一些外人不得知的经历。 为何会有话本能将这个地名写出来? 若说是巧合,这也太过于巧合了些。 道理上说不通。 诸位修士连忙抢阅那本书,几个人凑齐一堆快速翻看,后面还有一群人排队等着,又等不及让拿出那本书的修士直接口述。在他们临时抱佛脚了解书籍内容时,连星茗遍寻无果,又一次回到了山洞前,紧咬着下唇眼眶通红。 死死盯着山洞的洞口。 连星茗离开山洞时,曾经在周围设下过防御结界,防御野兽的侵袭。而今结界早已经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山洞附近没有士兵搜寻过的痕迹,却布满了野兽的爪印、粗黑毛发。 他许久都没有动作,垂下头苍白无力念了一声:“曙曙,是皇兄让你乖乖等着,不要走动。” “皇兄……” “不应该将你一人留在这里。” “曙曙”两个字一出口,后方是死一般的缄默,看完了书籍的人只剩下了毛骨悚然之感,满面愕然。还未来得及看到书籍内容的人,则是等不及地扯动旁人手臂,语气焦急问:“仙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书里难道写了这件事?” “……写了。”怎会跟话本中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睛里看见了浓郁的震撼,若连曙相关的事迹与话本内容对得上号,那书里的其他事情呢? “大燕以五十万精兵支援佛狸抗战漠北,却早早与漠北勾结。漠北在其中安插了两百多名修士——就是方才摇光仙尊在婚礼上将其抽筋拔骨的那两百人!就是这两百人背刺了佛狸的崇宁长公主,让她与七万士兵困死于连云城之中,死在了大火焚烧、城门紧闭的困境当中。” “摇光仙尊将漠北修仙者破规参战的事情上报,却无人相信。三族至亲惨死尸首被倒挂在皇城之上,最好的友人被斩去头颅扔进江海,无法全尸回国……” “这些都是真的吗?” 已经看完书的人都在愕然交谈,没有看过书的人还有些跟不上思路,闻之茫然:“什么?你们在说什么?佛狸长公主不是出了名的蠢笨祸国罪人吗?摇光仙尊一战成名,她一败成名啊!” 书里写的若都是真的,旁人只是听闻,便已经觉得喉咙仿佛被人掐住,窒息感滚滚袭来。 完全不敢代入其处境去想。 世子在一旁听着,回忆起当初看见的障妖幻境,便觉得心脏紧缩发疼。他一边又觉得奇怪——当初只有一百来人进入幻境啊。 其中还大多都是冼剑宗的弟子,这本书的笔者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的? 难道笔者也在这一百人之中。 他正想找萧柳商议,转头却看见萧柳左手捧着空白纸张右手拿笔,眼眶微红写写画画。 凑近一看。 上书:“大纲小记:血腥婚礼之后,摇光仙尊来到了公宕山寻找弟弟连曙的尸首,总共在周围找了XX圈,未曾停下来休息,未找到尸首。(地面留有野兽毛发,尸首恐被野兽食用)” 世子:“…………” 萧柳回过神来,瞬间收起纸张,有些警惕看了眼他,“世子殿下?” 世子惊愕看他,叫道:“这本书原来是你小子写的啊!” 这一次换成萧柳去捂世子的嘴巴了,他紧张冲附近看了数眼,大家都在交谈,没有人注意到他这边的异常状况。萧柳松开手,小声道:“还请世子一定要为我隐瞒,此事对萧氏不光彩。” “我才没兴趣到处乱说。” 世子哼了一声,眼尾突然一斜,“摇光仙尊好像放弃寻找了,他要走了,快跟上!” 话音落下,众人也注意到连星茗没有再默不作声站在山洞前,而是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地转向了树林深处。在众人不得知的地方,他在心里叹气问系统:[我要把曾经做过所有事情再做一遍吗?身体一直在自己动,何时才能拿回掌控权。] 系统道:[你自己设下的雾阵你搞不清楚吗?没有人来打断你的话,你就会一直按照曾经的人生轨迹走了。]它声音一紧,惨叫一声:[我就只剩三个月了——我记得你当年光在公宕山就杀了一个月,把整座山的食肉野兽基本杀光了。] [……] 连星茗头疼:[他们就这样在后面这样看着吗,能不能来个人打断我啊。] 他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剖腹找尸体碎块,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不可能找得到碎块。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当年做下此举,更多的是在发泄心中的悲恸与怒火。 这都是于事无补的。 从天黑杀到了天明,本干净的衣袍再一次染上了血污。连星茗的心情愈发沉重,他并不是一个弑杀之人,既然已经知晓于事无补,知晓事情的结果,身体越不受控制地去屠戮,他的心尖就越刺痛,越觉得身心俱疲、心力交瘁。 鲜血麻木了心魂,初升的太阳却璀璨。 他悄悄听后面的声响。 修士们各个呆若木鸡,别说上来打断他了,这些人连靠近都不敢靠近他。一方面,在他们眼中,摇光仙尊此时心情必定极度糟糕,这个时候上去攀谈那不是在找死吗? 另一方面,从小就听摇光仙尊风华绝代,如今见到真人只觉得传说还是过于谦逊了,此等美貌气度,让他们自惭形愧根本不敢靠近。 “现在只有连曙这件事能够与话本对得上号,其他事情都不能确定。”有修士小声道:“我认为此书最离奇的地方还不在剧情,而是在感情——这第四部竟然是写少仙长的!” 这可是一个绝世冷门到冰窟窿里的姻缘线啊! 在此话本问世之前,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摇光仙尊与少仙长,这两位大佬之间会有什么纠缠。 如果说连曙一事让他们对话本的真实程度信了三成,那么摇光仙尊与少仙长曾经互许芳心这种离谱猜测,则是让他们瞬间抱有七成怀疑! 为什么? 因为这两人没有任何过往事迹流传下来,许多人甚至都觉得他们虽在同一门派中为师兄师弟,却也有可能不太熟。 大约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降落在连星茗的眼睫上时,天际有一道磅礴的剑光划过,剑气所过之地,掀起阵阵骇人的音爆之声。 肉眼可见修为有多高深。 摇光仙尊的传承,自然会引来许多平日里见不到的大人物,众人也不觉得惊奇,一边抬头心中暗暗猜测这是哪位大人物。一边还继续谈论方才的话题,“再往后看看吧,若能有其他事情与话本内容对上号,才真值得咱们去探寻。” “说得倒轻松,如何能够对得上号?雾阵开启的时机不巧,现在佛狸都灭国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咱们也只能是艰难从中寻一些模棱两可的蛛丝马迹了。” “既然模棱两可,就很难确认啊。” 突然间,萧柳开口道:“若少仙长是真心钦慕摇光仙尊呢?” “……” 众人纷纷回头看他,迟疑一瞬。 此书最脱离人们认知的两部分,分别是大燕背刺、以及少仙长。大燕背刺必定是无法去确认了,可若少仙长真如话本内所描述的那样与摇光仙尊曾有一段情,那此书真实程度直线飙升! 正迟疑时,剑光落到了他们的身前百米处,明明划破天际时声势浩大,落地时却猛地收敛了通身清寒剑意,顺势将剑也收了回去。 不让剑身靠近摇光仙尊。 若是放在平时,大家一定会对此等修为强大,只是存在便带给人一种巨大压迫感之人多看数眼。可众人方才全都被萧柳那句话给问着了,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这时候一声野兽的嘶鸣声突然间暴起,声声宛若泣血,漫天薄雪纷纷扬扬落下,染在雪峰、染在树梢,染在那双染血的眉宇之间,连星茗回过眸时面无表情,漂亮的桃花眼轻轻眨了眨。 对上视线时微愣,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唇角突然轻轻勾了一瞬。 “……”唰唰—— 本还在激烈谈论着的众人陡然间一静,直到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纷纷惊愕看向了百米之外那个身着白色仙袍的修长背影。 是蓬莱仙岛的服饰。 是雾阵中的幻身? 还是同他们一样进来观摩的传承人? 众人犹疑不定。 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看见摇光仙尊有表情,一颦一笑美如画卷,在寂静的雪林中尤为清晰。那只尖啸的野兽停止尖利的呼鸣,雪片在他们周围聚拢又散开,沾上了枯黄的枝条。 从蓬莱仙岛赶到公宕山,日夜兼程也至少需要两日的时间,可两日时间也不知道怎地被压缩成一日,因此这位身着白衣的青年气息粗重,身后的墨发也染上了霜雪,变得有些凌乱。 他上前数步,随着他的靠近,大家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视线焦灼在他们二人的身上,紧张难耐。生怕他上前的这几步路会刺激到此时情绪极其不稳定的摇光仙尊,又怕看到下一秒钟血光四溅。 这时候,终于有人认出来他身上的服饰,讶异叫出了声音:“是少仙长!” 一言出,众人霎时间一惊。 方才还在他们口中被频繁提及、道了数声“不熟、绝无可能”的人,转瞬就出现在了眼前,大家均有种时空混乱的颠倒感。 历史书上有写过,摇光仙尊血洗婚礼的那一天,红衣墨发一战成名,举世皆惊。 仙门百家问责蓬莱仙岛,原本应该由监管修仙界的少仙长出来应对此事,可历史书写得明明白白,此时的少仙长犯了个连历史书都没有详细写的大戒,被施加束缚咒,束缚在了蓬莱仙岛之中,一步都不能踏出。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五十三章 一片缄默之中, 傅寄秋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连星茗面前,执起后者的手。 薄唇紧抿垂着眼看。 指节白皙修长,却混着血污, 圆方形的小巧指甲上, 都沾着不知名野兽的毛发。隐藏在血污之下, 则是细小的割痕、淤青,有些伤痕很明显是其主人自己抠弄裂开的,看着触目惊心。 “脏。” 连星茗低着头,将手往回缩。 傅寄秋攥住他的手掌,当下并无手帕, 他便用蓬莱仙岛弟子服饰的袖子充当手帕,仔细绕过伤痕, 小心翼翼擦拭上面的血污。 最早在佛狸皇城初见连星茗时,后者十指白皙透亮,并没有抠弄掌心的习惯, 在数年之后的玄龟宗,同样也没有这个习惯。傅寄秋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没有再问疼不疼,而是开口道:“以后若再想抠弄掌心,便来抠弄我的。” 连星茗微愣,良久笑出了声音。 身上的染血衣衫随风轻轻扬起, 他在凉风中半瞌眼帘,说:“剑修的手可不能受伤啊。” 傅寄秋抬眸看了他一眼。 “琴修也不能。” 微风卷过林梢,雪片扑簌簌坠下,润入血河当中。傅寄秋弯了下唇角,又道:“我带来了鬼玉碎片, 你拿去吧。” 说着,他指尖回撤,掌心凝聚出一块有碎裂横纹的黑色玉片。 这是由蓬莱仙岛看管的那一枚鬼玉碎片,前世连星茗血洗婚礼之后浑浑噩噩足有一年,这一年的时间都宛若一个提线木偶般跟从系统发布的任务,最后悄无声息盗取到这枚鬼玉碎片。 两人身后,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虽说他们听不清两人的谈话声,但两人的动作毫无半点儿遮掩,尽数落到了他们的眼中。用自己的袖子为摇光仙尊擦手、将鬼玉碎片直接赠予摇光仙尊,这……众人面露惊奇,有人下意识压低声音,狐疑问:“你师兄会用袖子给你擦手吗?” “……”萧柳低头奋笔疾书。 世子看到他这幅认真记录的模样,头都有一瞬间大了起来,小声道:“你是不是傻啊,记什么记,这就不是当年的史实!——那不是傅仙长的幻身,那是他真人啊。今天早上傅仙长和你表哥一起进的桃花山,我估计十有八/九,传承墓就是他俩开的,话说回来你表哥呢?” 萧柳也反应了过来。 眼前的一切确实与历史书有过大的出入,他没有收起笔墨,一边记录一边道:“表哥应当也进入了雾阵,也许过几天他就能够听闻讯息后自己找过来,同我们的大部队汇合。” 世子张了下嘴巴,对此表示严重的怀疑,他又实在不能确定,便转眼细看摇光仙尊—— 虽说已经换掉了染血的嫁衣,但他身着的新衣又染上了一片朱砂般的红血,上面还坠着一层薄薄的霜雪,看着十分朦胧。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张侧脸,纤长卷翘的黑睫搭在灰瞳上,在眼睑下方留下一个小小的、三角区形状的斑驳阴影,眼睫上同样落了莹白小雪珠。 仿佛是在泼天大雪中颤颤巍巍的一株漂亮昙花,脆弱的根茎浸泡在浓稠的血水当中,花苞正等待着昙花一现,让生命在最辉煌时死亡。 世子只要一想到这位可是只存在于三千年前的人,只存在于各种书籍当中,便有种穿梭过岁月长河见证历史的心潮澎拜感。他这个局外人都尚且如此,更别提其他一众从小就听闻摇光仙尊事迹长大的修士了,窃窃私语声不止。 “少仙长到底是幻身还是真人啊?” “应该是幻身?这座传承墓刚开没多久,他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吧……可既然是幻身的话,又实在与历史书相差甚远,我现在都有点儿怀疑历史书是不是瞎编的了。” 说着,书籍哗啦啦翻动声时不时响起。 不少后进的修士都是带着修真界历史书进来的,专门讲鬼门关、鬼玉,与摇光仙尊的那本。 “血腥婚礼的下一页,便是宣告叛逃蓬莱仙岛,又蛰伏在蓬莱附近筹划窃取鬼玉。那么接下来,摇光仙尊应当是要去蓬莱仙岛取鬼玉了。” “……” “……” 突然间没人说话了,诡异的沉默。 所有人:“???” ——等等,还去什么蓬莱仙岛?隶属于蓬莱仙岛的那一枚鬼玉碎片都已经到手了啊! 直接立省一年的时间。 众人颇有些惊疑不定,现在发生的事情怎会与史书相差这般大。 想要知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光靠猜是一定猜不中的,只能往下看了。 一群人“唰唰”将视线对准最前方的两人,在合理的距离内绞尽脑汁飞上枝头、爬上树木,变换各种角度去看,好不容易才抢到入传承墓的机会,他们不愿意放过任何细节。 “……”连星茗额角青筋跳了跳,努力忽视这些后辈们无比强烈的存在感。他小声道:“我若现在接过鬼玉碎片,雾阵内的幻身人生轨迹就会被改变。后面的事情,你我都说不准了。” 傅寄秋显然知晓后果,“嗯”了一声。 连星茗迟疑一瞬,又道:“这一年略过去,我可能……就会去找宿南烛了。” 傅寄秋听到这里,抬起眼睫看了眼他。 与后世那双甜甜的圆眼睛不同,连星茗原本的眼睛,是一张玲珑剔透的含情脉脉桃花眼,这种眼睛不止是看人,就算是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似乎也正在钦慕注视着深深珍藏在心底的恋人。于是傅寄秋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就好像连星茗此时的迟疑,是在为他感到担忧。 他很快就回神,放柔声音道:“可你这一年,不是过得十分不如意么。” 连星茗唇角下压了一瞬。 确实是很不如意,倒不是系统发布的任务让他不如意——印象里,他这一整年都很忙、脑子很乱,似乎从早到晚有许多细碎的事情需要做,回想起来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就只是在麻木着瞎忙,没有方向感也没有目标。 若让他来抉择,签约系统的那三年里,明明第二年最劳累辛苦,第三年都被逼到要自刎了。 但在他的心底,最不想面对的,其实是这最为“轻轻松松”的第一年。 国破家亡,亲友死绝。 人在异国他乡,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无助感,宛如漂泊不定的浮萍,被曾经宠爱着他的亲人们遗弃在深海,看着海水逐渐漫过酸涩的鼻腔。 “但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有些残忍。”连星茗想说,要不还是直接等个人杀了自己的幻身吧。 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傅寄秋唇角弯起一瞬,道:“都已经残忍过一回了。” 连星茗抬起头来看他。 傅寄秋将手心中的鬼玉碎片往前递了递,盯着他脸上的迟疑,深呼吸一口气,玩笑中带着几分真挚与恳切,笑道:“这次能不能稍微对我好点儿。” “我那个时候……”连星茗抬手扶额,也无法解释,头疼道:“你就当我当时疯了吧。”指望传承者们来打断他的所作所为基本上不可能了,他又心虚小声道:“师兄你这次来阻拦我的话,我必定不会再像当时那样……那样对你了。” 其实有关于傅寄秋的记忆,在连星茗看来都相当的模糊,只大概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好像颇为不耐烦,说了不少扎人心、驱人走的话,但具体是什么话,他半点儿印象也无。他都不敢抬头看傅寄秋的表情,抬手接过鬼玉时,心里暗暗发誓,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伤师兄的心了。 指尖触碰到鬼玉的那一刻,天地倒悬,地面上的碎雪震荡不止,猝然间悠悠荡荡浮到半空中,透彻的雪片直冲冲往天际去。所有人的长发都被从下至上的旋风卷起,“发生什么了?!” “摇光仙尊的命运轨迹被改变了!” “什么?!”树梢上立着的不少修士站不稳,目瞪口呆地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只有传承人才能改变墓主人的命运轨迹啊,这是不是就说明—— 萧柳只来得及收起笔墨与纸,单手抓住世子的手臂,一脸恍然大悟道:“看来那位不是幻身,那是傅仙长真人啊。” “……” 世子气急败坏无语出声:“我刚刚不是跟你说一次了吗,原来你根本就没信我的吗?” 说完后,世子又惊愕看向那边。 现场一片混乱,人群东倒西歪,纷飞大雪中的那两位,却稳稳站定不动。 又见摇光仙尊抬起手掌,指尖从傅寄秋的眼睫处摘下一片堆积的落雪,低头轻笑了一声。 雪融化进了指尖的斑驳伤痕当中。 他说:“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心思去看雪景了,刚刚才发现,下雪原来这么好看。” *** 意识仿佛沉入了大海之中,再一次恢复清醒时,周围人声鼎沸。这是一座繁华的都城,前方是一个尖塔形状的庞大建筑物,外墙灰白,塔顶的瓦片呈现靛青色,之下是一片可容纳几万人的大广场,明明天际在落雪,地皮上却青草丛生。 再细看时,青草全在扭动。 “不愧是修真界,地上的草都能自己动……”世子挤在人群里看着草地,突然间揉了揉眼睛,再细看时几乎一蹦三尺高:“妈呀!这是蛇!” “是青城观。”有修士认出了地貌。 世子尖叫:“地上有蛇!好像是毒蛇!” “怎会如此,我等才进传承墓不到一天,就错过了摇光仙尊的一年——少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啊!距离仙尊自刎又近了许多。” 另一名修士几欲吐血、痛心疾首说完,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古怪道:“少仙长、不对,是傅仙长,他为何要改变摇光仙尊的人生轨迹,我一直以为……” 以为他们二人并不熟。 世子还在尖叫:“有蛇!啊啊啊蛇都爬你们身上去了,救救救救……” 那修士恭敬摘去身上的青蛇,低低说了声“晚辈见过道圣”,便继续与他人谈论了。世子都看呆了,萧柳压下他的肩膀,压低声线说:“世子不必惊慌,青城观内处处都有青蛇,相传这些都是道圣的耳和眼,你只要不主动去……” 世子只在意一个问题,问:“有毒吗?” “有毒。”萧柳继续说:“但你只要不主动去招惹,这些毒蛇就不会来攻击你。据说是因为青城观内没有多余埋葬尸体的地方。” “……” 世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几秒钟之后突然间反应过来——你们青城观的毒蛇不杀人,是因为没地方放尸体?! 你们怎么比当年的魔修还凶恶啊! 你们好意思修道吗??? 萧柳转眼看向四周,有些茫然困惑道:“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点。” 话音落下,好巧不巧,前方人声鼎沸处就传来一声高叫:“恭贺道圣诞辰!” 此话迎来无数个追捧声音,附近的声响陡然间大了起来,修士们却一片沉默。世子惊讶左看右看,比起这些从小就听闻摇光仙尊事迹长大的人,他在这里面属实是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道:“道圣诞辰怎么了嘛?” 没有人回话,这一次就连萧柳也没说话,大家不约而同地紧张看着同一个方向,附近的呼吸声仿佛都变轻了许多。 高台之上,青城观观主诞辰,开设流水宴席,无论凡人与修士都能够来分一杯羹,从流水宴上食用到许多带有灵气的餐食。 此时流水宴应当已经开始了,高台莺莺燕燕数不胜数,各色仙子轻纱曼妙,丝竹乱耳声不停歇。从这里看去,能够隐隐约约看见一道淹没在数十名女子薄纱中的身形,是一个面无表情的苍白俊秀男人,他抬手不耐用食指弯处抵住额角,闭着眼睛时眉心隐现烦躁。 他所坐的椅子宽大厚重,可容下数人,可他并未左拥右抱。 这张偌大的椅子上,只有他一人落座。 其余女子,有人脸色微红雀跃为他斟酒,有人在他面前歌舞升平,暧昧扬着轻纱欲语还休,举手投足仿佛都在迫切说着同一句话—— 我想上位。 “……” “那个就是宿南烛吗?”世子心有余悸看了眼附近的毒蛇,心想这些毒蛇真能听得懂他说话么。保险起见,他将话说得很含蓄:“我怎么感觉宿南烛周围的空气好像在扭曲。” 萧柳眼巴巴看着高台的楼梯处,根本没听见他说话。直到世子又问一次,他才回过神,颇为不专心谦逊解答道:“世子你可翻阅过宿道圣的生平经历。” 世子:“……我看那个东西干什么,我连摇光仙尊的都没翻过啊。” 萧柳道:“青城观不同于其他仙门大派,掌门仙逝之后,会有宗门内的大弟子来继承掌门之位。青城观则是看血缘的,这在修真界极其罕见、离奇,不过这也是有缘由的。” “什么缘由?” “传闻宿家人体内流的血,是蛇血,带着毒的。毒与药往往一体,久病成医,故而青城观只收丹修,宿前辈自身也是一位丹修。为了能够让后代扛过血中的毒,一般宿家人生下来之后便要经常性浸泡进毒水里,由浅入浓。” 顿了顿,萧柳道:“所以宿前辈身子一直不大好,灵脉比起寻常的修士,更紊乱如麻。” 世子听了半天,这时候才回过味来——所以宿南烛周边的空气都是微微扭曲的,因为他控制不住灵脉中的灵力,至其从体表溢出。 他又问:“为何只见宿南烛,不见摇光仙尊?” 萧柳没继续解答了。 掏出纸笔,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般,眉目隐现激动与期待,又颇为遗憾长叹一声:“只能用笔记下来,不能留存影像,太可惜!” 世子眉头一跳,心底更加好奇。 留存什么影像啊? 之前同萧柳一起经历过障妖幻境,没听萧柳说过这种话。方才又亲眼所见摇光仙尊血洗婚礼,红衣墨发从高阶上缓步而下,风姿绰约。 也没听萧柳说过这种话。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足以让萧柳发出这种感叹?还不等世子询问出声,高台上传来一道声音:“西域凡人胡姬献艺——” 世子下意识转眼看过去。 白茫茫的大雪从天际落下,不同于高台上其他女子的轻纱空灵,阶下的女子上身裹着一层深绿色的抹胸,绿意上坠着一些会发亮的小晶石,露出纤细腰肢,下身则是着一袭极地裹身长裙,同样也是一袭深绿。许是凡人的缘故,她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被雪片冻到微微透着红晕,让她与其他人看起来有很大的不同,这红晕一路向上游走,至脖颈、至额角。 脸庞上有一道勾住双耳的精致金钩,穿着珠翠紧紧贴面,伴着走动珠翠微微晃动,有叮呤当啷的清脆铃铛声。 再往上看,是一双低垂着眼帘的桃花眼。 眉间染雪,卷而翘的眼睫在轻颤。 只看白雪绿裙的氛围感,便已美极。 世子想说“好漂亮”,没好意思,改口道:“好柔弱的女子,让人看着就有保护欲。”他说完转眼看向萧柳,却见萧柳手心紧攥着毛笔,面色激动涨红,竟然下意识往前靠近了数步。 世子一惊拽住他,“你干嘛?” 不等萧柳回答,后方传来推搡的力道,世子双脚几乎要浮空,硬生生被一群修士们推着往前飘。 他茫然回头一看,身后已经不仅仅百名修士,不知道何时起,雾阵里又进了许多人。 大家脸上的神情同萧柳如出一辙,都比平时激动许多,眼睛瞪得十分大,还都倍感期待踮脚探头往上看。 愣滞许久后,世子呆滞转过头,宛若遭雷劈般震撼叫出声。 “你千万不要告诉我,那个要献艺的女子是摇光仙尊?!” 第五十四章[1.5w营养液加更] 台上有空灵古琴与铮铮琵琶音响起, 胡姬缓步踏上高台,裹身绿裙上的小晶石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扬起轻纱之时,四面鸟雀呼晴,一曲舞低杨柳楼心月, 曲尽桃花扇底风。 舞姿翩翩优美, 却只能算无功无过。 比起舞姿, 更能让人注意到的是氛围感,是她扬起轻纱之时落在她肩头的雪白雪片,以及在森寒大雪中被冻到发红的手臂肌肤,似冬日银装素裹中的唯一一抹粉红春意,落在雪中。 让人挪不开眼睛。 世子的视线一直凝在胡姬的身形上, 哑然道:“可这确实是一位女子的身形啊!” 萧柳道:“摇光仙尊应该是用了什么咒法,扮作了女子的身形。” 就连长相也与从前不同, 只一双无法改变的桃花眼,含着少女春心萌动的羞怯笑意。 平心而论,眼前的胡璇舞动作十分到位, 比起三国中的大曲、大韶、盘鼓舞等,也多了几分从西域蛮族而来的新奇感。可真要评价起来,却又只能说一声无功无过。 周围全是喜爱摇光仙尊的修士们,此时神情都是好奇又激动。世子不敢将这话说出口,他自己琢磨了一会儿,方才明白了过来:舞蹈这种事儿可不是光做出动作就可以的, 还要看舞曲中携带的感情,舞者是否能将感情传递出来。 而眼前的这支胡旋舞——就不要说什么传递感情了,明显能够看出舞者压根就没带感情,好似就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连星茗当年确实没有带感情。 他之前就试过用各种方法接近宿南烛,无论是以谋士自荐、还是伪装成急于求药的修士, 全都无功而返。最后他也只能投其所好,听了系统的建议两个月速成了一支胡旋舞。 他当时还颇为头疼地问系统:[学舞蹈太难了,你能不能操控我,帮我跳。] 系统的回答是:[我要是能操控你的话,还用得着眼巴巴等你十八年才签到约吗。] 这支舞跳完就被他忘了个干干净净。 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有时候甚至都会被自己的一个幅度颇大的摆袖给吓到,心脏怦怦跳。 努力忽视台下萧柳等一众人的目不转睛,连星茗尴尬在心中道:[真的好想死,要不我还是自我了结出雾阵吧。] 系统已经从曲起的那一瞬喷笑到现在了,闻言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其实还好,不违和。你现在是胡姬的身形,漂亮姐姐干什么事儿都是香的。] [……]连星茗在心里叹气:[看来我当年真是无计可施了,竟然会听你的美人计。] 好不容易挨到舞曲接近尾声,连星茗在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前世这个时候,傅寄秋不在场。 幸好师兄没看见,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一曲毕,琵琶与古琴的声音暂歇,台下人十分给面子,大声欢呼称赞,这其中大半的称赞一定不是冲着他这支舞,而是冲着他这张脸来的。其中以诸多修士欢呼声最盛,连星茗不着痕迹冲那边看了一眼,却突然愣住。 人群簇拥之中,有一个修长的白衣俊朗男人静默立在中间,比其他人都要高出许多,因此也就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数条手臂在他身侧伸出,兴奋举高在空中挥舞,带起片片清寒零落的薄雪。 欢呼声,大叫声,纷纷红尘扰扰。 漫天薄雪,四目相对。 傅寄秋的鬓边的发被微风轻轻扬起,连星茗看见有雪花落到了那缕墨发之上,他又看见傅寄秋低低垂下了眼睫,看不清这人眼底的情绪。 [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系统讶异问:[你不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你看见了,因为你师兄气质还是蛮出众的。] [……看见什么?] [当年他就在这里啊,而且一直在。不过你和宿南烛说了几句话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连星茗收回了目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当年有许多事情,似乎与他以为的截然不同。当时他刚从蓬莱仙岛窃取了鬼玉碎片之一,那可是由傅寄秋看管的东西呀,此举不仅是与蓬莱仙岛决裂,更是在与傅寄秋决裂。 他不敢在蓬莱仙岛多留,马不停蹄赶往了青城观,一直都未有人追上来讨还鬼玉——因此连星茗也就一直以为,没有人知道是他拿走鬼玉碎片的,就连傅寄秋也不知晓此事。 可……傅寄秋现在就在这里。 若说傅寄秋不知晓,实在过于牵强,傅寄秋没准都是一路从蓬莱仙岛跟上来的,不靠近他,只是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 连星茗当年竟然半点儿都没有察觉异样。 连星茗忍不住在心里问:[师兄当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系统不太确定道:[几分钟之后吧……当时你和宿南烛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连星茗只隐隐约约记得少许。 当年胡姬一舞落幕,高台上仍然觥筹交错,忙着交际,全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世界上会跳舞的人有许多,能将舞蹈跳得好看的人也有许多,胡旋舞最多只能算得上新奇,该表达出来的舞蹈情绪那是一点儿也没表达出,因此仙人仙子们礼貌性观看完,便又继续谄媚讨好起宿南烛,这次就差在脸上写满了“我要上位”。 啪嗒—— 一声轻响。 是酒杯的杯托触桌声,虽并不明显,却让整个高台陡然间一静,探究的视线纷纷聚集。 宿南烛放下酒杯,神情莫测看着她。 “叫什么名字。” 胡姬面色微红抬起眼来,报了一串很长的西域名字,紧张道:“您也可以叫我罗罗。” “罗罗,你方才跳的胡璇……咳咳……”宿南烛握拳抵住唇,脸上血色微退。有青蛇顺着他的臂膀爬了上来,竖瞳紧盯着这边,在他苍白到几乎能透出青紫经络的脖颈边丝丝吐着信子。 在他咳嗽时,众人不敢出声。 待这咳嗽声平息,宿南烛才眯眸开了口:“很难看,让我的心情很不好。你是昨日才学?” 胡姬面色一滞,眼眶瞬间就吓红了。美人瑟缩道:“妾自小习舞,学了约莫二十年。” 宿南烛没再继续同她对话,转眼看向一旁的某位修士,语气微凉:“什么东西都搬到宴会上来丢人现眼,你收了她多少钱?” “!!!”那名修士面色大变双膝跪地,在他跪下去之后,其余仙子们也花容失色“唰唰”跪地,将额头触及地面,不敢抬起。台下人注意到异样,纷纷胆怯止住交谈声,一片鸦雀无声。 那名修士是管理诞辰宴会上的表演项目的,其实今日一早上,宿南烛的心情就极其糟糕,整整半个时辰都不见他笑一下,就连他身上的灵气也比寻常时候要暴动、杂乱许多。 “弟子冤枉!弟子一分钱都没有拿啊!”修士越说越害怕,细凉的青蛇爬到了他的腿上,他使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强忍着没将那只蛇拍打开。 高台上只有胡姬站着。 胡姬似乎愣了一瞬,见大家都惊慌失措,她似乎也惊慌了起来,慌忙道:“妾擅长弹琴,并不擅长跳舞。此次听闻大人喜看跳舞,妾钦慕大人已久,私下里自作主张更换艺巧,若大人要怪罪,就怪罪妾一人吧!” 说着她就长拜,要跪下去。 一阵狂躁的灵力吹拂过众人的衣袍,将所有人的膝盖抬了起来,宿南烛抬掌撑住下颚,寒声道:“都跪着做什么?站好。今日是我的诞辰,谁敢哭丧着个脸,谁就忌日与我同诞。” “……”死寂。 宿南烛挑了下眉头,声量猛地拔高:“笑啊!” 台上顿时一片比哭还难听的强笑声。 “哈哈。” “哈哈哈。” 寒风吹过,冷汗淋漓。 胡姬的反应总是比其他人慢半拍,别人惊恐后她才感觉惊恐,别人都开始笑了她还在满眼惊恐。宿南烛看着她,突然笑了一声。 “你到近处来。” 胡姬走到他身侧,跪坐在座下。 宿南烛看向身边的一名修士,那名修士脸色惨白从某名仙子手上接过古琴,又递给了胡姬。这时候,宿南烛抬手勾住胡姬脖颈前的粗重金环,将她拉近,近在咫尺盯着这双桃花眼道:“学舞二十年,泛善可陈。琴学了多久?” 胡姬答:“两个月。” 宿南烛肩头的那只青蛇,顺着他的手臂爬到了手背,支起身来丝丝对着胡姬的眼睛吐着信子,青色带黄的竖瞳满是要大快朵颐的贪婪。 “……”胡姬有些害怕,却没有后退,鼓起勇气道:“但妾更擅长弹奏,也更喜爱。” 宿南烛没有点评,松开指尖,“若还是上不了台面,”他抚了抚青蛇的鳞片,道:“你这双漂亮的眼睛,就要被挖出来下酒,你自己喝。” “懂吗?” 胡姬浑身一震,呆呆张了下嘴巴。 宿南烛看见她的反应,又笑了一声。 “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现在就起来,我可以放你安全离开。要么,你弹一首曲子,若是能够让我心情好些,就重重有赏。若是让我心情更差,你就得喝自己的眼珠子下酒。” “你选哪一个?” 这话一出来,高台上所有人都对胡姬报以同情的视线,心道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触怒宿南烛了呢。就连身处于雾阵之中的修士们都觉得头皮发麻,后背也隐隐发凉。 “真的会放人安全离开吗,有点不信啊……” 宿南烛生了一张风流倜傥的俊朗容颜,脾性喜怒无常。但这天底下还是有许多女子前仆后继,想要折下他这株“毒蛇高枝”。迄今为止多有人沾染雨露,却从未有人走进他的心房。 后世的男女修士们看到此情此景,实在想不通当年的女仙们为何会急着想上位,非要铁了心踏着宿南烛这条荆棘之路往上爬——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现当下感到无比的恐惧。 用这么轻描淡写、好似在谈论今日天气的语气,说要把人眼珠子给挖出来。众人根本猜不透他哪句话是在玩笑,哪句话又是真的,更无法猜透若自己是摇光仙尊,此时起身要走,宿南烛会不会出尔反尔将他们杀了,尸体下酒。 给在场的所有人喝。 鸡皮疙瘩好像顺着胳膊缓慢爬了上来,呼吸时都能吸进一口凉彻心扉的冷气。 他们又看了那名“胡姬”的背脊与肩膀在瑟瑟发抖,显然也在害怕。 世子抱紧自己,想起平洲城内所看见的幻象种种,唏嘘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摇光仙尊害怕。” 萧柳正色摇头,“不,世子你仔细看。” “看什么?” 世子下意识先看向附近其他的修士们,却见到大家脸色比方才还要红润得多,好似都在暗暗心惊,视线下沉盯着同一个地方。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世子看见了摇光仙尊的手。 兴许是咒术有缺漏,能够改变身形与样貌,却无法改变眼睛与手。他的指尖布满青紫,食指探入,下压至徵弦之下,指甲背抵住弦。 苍凉的白雪落在紫红伤处。 世子莫名就想起了一句话——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摇光仙尊他,”世子哑然喃喃出声:“这是时刻都在准备着要刺杀宿南烛啊。” 他看着“胡姬”不停抖颤的身形,有些难以置信:“完全看不出来。” 萧柳理所当然道:“你我这等庸碌之人,自然看不出摇光仙尊的……” 世子炸毛:“你一个人庸碌就行了别带上我!” 萧柳继续道:“世子不必自卑,当年很多人同样也没有看出来,都以为摇光仙尊真的爱上了宿前辈,是宿前辈不爱搭理他。直到宿前辈将鬼玉碎片赠予摇光仙尊求亲,仙尊带着鬼玉消失时,大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此事有异。” “赠予?!”世子惊奇大叫出声,引起附近一众修士侧目,“等等……你没说错吧?赠予?这么重要的东西,宿南烛怎么会想到要——” 他又转头看向高台。 青蛇缠绕,丝丝吐舌,危机如影随形。 宿南烛居高临下,面露不耐烦。 “想这么久?” 连星茗道:“事关性命,自然要多想想。” “那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顿了几秒钟,连星茗放下古琴。看见他这个动作,宿南烛瞳孔一暗,眉头紧紧皱起,还未来得及冷笑出声,连星茗便抬手解去了两耳金钩,将面额上的珠翠帘取下。 羞怯笑道:“妾年幼时坠落矮谷,是村中的青蛇叫人来救了妾。大人,您用青蛇吓不走妾。若有幸能够为大人献艺,哪怕死于今日,也能与大人忌诞同日,是妾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 一众修士羡慕到眼睛都红了。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听到摇光仙尊这样说啊!若这话是对着他们说的——嘶,心情想都不敢想。 整个人简直要被哄到化成一滩水。 只有世子尚能保持清醒,扯住萧柳手臂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萧柳疑惑:“什么?” 世子面露惊色看向那边,这两个人,无论是气场还是坐、跪的位置,都是宿南烛身处上位,宛若一个喜怒无常的阴损猎人一般,饶有兴味地玩弄着刚捕捉到手的小白兔猎物。 可真相真的如此吗? 整个事情的发展却全部都顺着摇光仙尊的意愿在走,并且摇光仙尊从开口的第一句话。 名讳。 到练舞时长、练琴时长。 再到年幼经历,以及忌诞同日的表白。 从始至终一直在暗暗丢出想要让宿南烛知晓的信息点,潜移默化对后者进行影响。 从始至终,嘴里竟然一句真话都没有。 这是有心在算无心啊。 谁才是真正的上位,谁才是真正的猎人,谁才是在居高临下地俯视,一目了然。 如果说摇光仙尊的胡旋舞无功无过,泛善可陈,只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让人见之难忘。那么他的琴曲,当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并不为过。 在场修士都是第一次听到他弹琴。 这可是摇光仙尊啊! 不仅仅是琴修们,就连剑修都簇拥上去,想在雾阵里沾一份光。 他弹得是凡界的一首祥曲,不含半点儿灵力,却轻轻松松能够让人心旷神怡,心驰神往。 一曲弹完。 台上台下许久都没有声音。 宿南烛看了他许久,抬起手掌时掌心中有青黑的灵气凝聚。一般来说,丹修的灵气都比其他修士要温和许多,可宿南烛的灵气却尤其刻毒,似乎能将附近的霜雪冻上一层黑水。 连星茗将头低下,似在紧张、期待。 掌心却颇为无情地压下琴弦,时刻准备召出荧惑,今日事不成,他便要强抢鬼玉。 “…………”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以后,宿南烛颔首道:“不错。” 他问:“你想要什么赏赐?” 连星茗高兴道:“妾不求赏赐,只求蒲柳之姿,能够常伴大人左右。” “行。”宿南烛挑了下眉,转向一旁目瞪口呆的修士,道:“将罗罗送至我房中。”他又回眸看向连星茗,面无表情歪了歪下颚道:“今夜我要召幸你。” 话音落下,台下顿时一片修士们的惊愕叫声,其中还间或夹杂有哀嚎声。世子人都傻了,问:“召幸?你们修士都这么直接的吗?这才刚认识一天啊。” 萧柳面色不太好看道:“并不是!只有魔修才会耽溺于双修之道,正道修士只有结为道侣才能……”他不好意思说出来,脸庞一红声音变小:“做、做那档子事。” 世子哑然道:“那他们怎么……” 惊愕改口:“摇光仙尊和宿南烛岂不是有过一夜露水……” 又震撼改口:“靠!真的假的啊?” 数年以前,傅寄秋就是在这个时候转身离开的,似乎是在原地站了太长时间,霜雪将耳廓冻到发麻,四肢都随之僵硬至极。 背对着高台,穿梭过热热闹闹的人群。 每走出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上。 身体痛,心脏更痛。 痛到像是被人撕裂开,却又没有立场将其缝合,只剩空虚。唯有一双攥紧绛河剑柄的手掌,青筋暴起,能够感受到星星点点的酸涩。 这一次傅寄秋没有转身离去。 他依旧紧攥着绛河剑柄,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抬起脚步向高台走去。 刚迈出一步,又听见连星茗急声道:“不可!” “……”傅寄秋脚步微滞。 多年以前,傅寄秋并不知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全貌。 另一边。 前面有许多都是系统安排的台词,这段系统没安排,就算有安排连星茗也不能接受。怎么能够和才刚认识一天的人……? 实在是过于随意了! 理由不够,信仰来凑。 连星茗佯装紧张,胡诌道:“我们西域婚姻嫁娶,那都是一夫一妻制,别说闺中了,未行婚嫁就是连手都不能牵的。罗罗所求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若大人能够满足这等要求,那便要以十里红妆礼聘,遣散三千红颜,之后才能……” 他越说,台上的修士们神情就越惊愕。 “……” 这是在说什么鬼东西啊。 让宿南烛十里红妆礼聘?还要他遣散三千红颜,你怎么不直接张口要鬼玉作聘礼呢? 宿南烛没有出声打断,一直等他说完,才兴致寥寥甩下四个字: “痴心妄想。” 他探下身来,手肘撑在自己的膝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连星茗道:“弱水三千,丛林茂盛。我为何要只取你一瓢?为何要只吊死在你一棵树上?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三个连续的质问,压迫感十足。 连星茗方才一直都没有笑,此时开怀笑起来,桃花眼似乎带着钩子般,道:“所以罗罗不敢奢求太多,只求能够常伴大人左右。” 说完,他的视线不着痕迹下沉了一瞬。 看向宿南烛腰间的储物袋。 在外人看来,他似乎是因为紧张而低下了头。可雾阵之中的修士都是提前知晓答案再来旁观的,因此他们也能明确判断出——摇光仙尊正在宿南烛身上寻找鬼玉碎片。 “演得真像啊,难怪宿南烛当年被骗得团团转,这搁我,我也得目眩神迷啊。”世子感叹了一声,突然又有些心惊。 代入宿南烛想一想。 在一个写满了“我想上位”的名利场包围下,有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赤诚美人,就这样一点一点地丢盔弃甲,被攻陷城池,继而彻彻底底的沦陷。直到最后东窗事发回头看时才发觉,这个人与其他人的目的并无不同—— 他只是,比其他人更会装真情意切。 萧柳钦慕道:“不愧是摇光仙尊!” 世子惊恐瞪他:“你不要什么都无脑夸好不好啊,你要有一点自己的判断啊!” 丝丝—— 丝丝—— 青蛇吐信子声响起。 众人惊慌失措地看向周围,只看见四面八方有上前条扭动的蛇躯在靴子中穿梭过,不少人都吓得惊叫出声,一片混乱。青蛇堆积在台侧,顺着阶梯往上爬,台上的修仙者们面色登时难看起来,一副想支起结界又不敢妄动的表情。 “倒酒。”宿南烛说。 连星茗眼睫抬了一瞬。 已经有不少青蛇爬上了高台,游走在他的周围,攀上了他的衣服。高台上更是堆积着如山的蛇,宿南烛所指向的那壶酒,正正好处在一个青蛇盘踞而成的蛇洞当中。 若想要拿起酒壶,就必须要将手掌探进蛇洞之中,在群蛇环绕中抓起酒托。 “……” 宿南烛扬起唇角,盯着他道:“不是说小时候被青蛇救过,所以不怕蛇么?” 他意味不明“哦”了一声,“是骗我的啊。” 前世这个时候停顿的十几秒里,连星茗正在问系统“被毒蛇咬了会不会痛死”,系统的回答是:“他就是吓吓你而已,只有你弹琴才能抚慰他暴动的灵脉,缓解他的痛苦。他闲着没事做想杀你?损人不利己啊。” 于是前世的连星茗就放下心来。 伸手去拿酒壶—— 结果直到他自刎之前,青蛇咬穿他手掌的那个伤疤都没有消去。他身体力行通过实践得知,青城观的毒蛇果然真的是毒蛇,不仅咬人比寻常蛇痛许多,蛇毒起来时也痛不欲生。 他回去后放血放毒,足足虚弱了大半个月,期间一直低烧与高烧交错,烧都后来都有些认不清人了。 他在放血之前分明请了护工照料自己,可痛到迷迷糊糊之时,他好像看见了傅寄秋,看见了傅寄秋脸色惨白低下头颅,自责般轻轻吻着他手上的伤口。 冰凉的唇轻触着蛇口咬出的两个小洞,不知道是他自己在颤抖,还是傅寄秋的唇在颤。 等他恢复清醒之时,见到的却还是护工,护工说除他以外并无其他人来过。 “妾说了不怕毒蛇,便是真的不怕,只要能常伴大人左右,让妾做什么都可以。”连星茗按照前世的轨迹,说出这句话后。 心中大叫了一声:“不不不,连摇光啊连摇光,你年少无知才会说出这种话,快收回去。” 眼看着自己要伸出手探进蛇窝了,宿南烛眼底的兴致也愈加浓郁,连星茗满心悲切。 指尖探向丝丝的蛇窝。 几十条青蛇竖起来,森然盯着他。 距离酒壶越来越近,侧面那条青蛇猛地掠来——连星茗甚至都认识它。 上辈子就是这条蛇咬他的! 他像上辈子一样,咬牙偏头闭紧眼睛,伪装成一个凡人,没有缩回手。可这一次却迟迟没有感觉到手心的痛感,再惊讶睁开眼睛时,眼底下血沫横飞,那只青蛇断成数截,蛇群如褪去的潮水般,迅速往桌下爬。 又往高台之下爬,似乎在恐惧避让着什么。 蛇潮涌动,场面恢宏壮观,人群惊呼声不止,其中还混杂着世子惊慌失措的大叫声。 世子以前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怕蛇!他惊吓跳到萧柳背上,萧柳温和道:“世子殿下不要惊慌,它们在逃跑,不会咬你的。” 世子问:“它们为什么要逃跑?!” 萧柳一顿,这才后知后觉转头看过去,又突然间一惊,高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在他身后,众多修士也注意到了异常,先是看一眼就收回目光,紧接着就像是突然间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抬头惊愕看了数眼。 有人掏出了话本,有人掏出了历史书。 临时抱佛脚般呆滞翻书,时不时还对照书本内容哑然又震惊看一眼高台之上—— 不确定,再看看。 连星茗还是不能自由操控身体,但他看见了宿南烛突然间眉头紧皱站起了身。 警惕又犹疑看向了他的背后。 “……” 有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很快就来到了连星茗的后方,站定不动。 两侧肩头被搭上一个厚绒披风抵御寒风,包裹住他露在外面的腰肢,以及被冻到暗暗发红的手臂。有人双臂从后方绕到他的脖颈前,轻柔将披风的领带打上一个紧紧的结,这个姿势像极了从后背虚虚环抱住他,垂睫时暧昧又克制。 又从后侧牵起他的手,指腹似是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 那是曾经留下过两个痛烫伤洞的地方。 雪子悄无声息坠在眼睫上。 连星茗极力想要转回头看,可他现在动弹不得,他只能看见对面宿南烛微微扩大的惊讶瞳孔,其内倒映出一道白色的剪影,宛若乘坐云端的谪仙,影子边缘带着粼粼微光。 连星茗便瞬间反应了过来,身躯被掩在白绒绒的暖和披风当中,心脏莫名地微微一跳。 是傅寄秋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被青蛇咬到,这一次傅寄秋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穿过茫茫大雪。 在寒风凛冽中握紧了他的手。 第五十五章 青城观由一座青色的尖塔铸成, 塔周是数以百万计的漠北平民,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都与青蛇为伴。每当他们经过尖塔之时,都能看见一株身长数百米的白色梨花树—— 这是青城观的一大显眼标志。 若是从远处见到了梨花树, 人们就知晓在漫长的路途之后, 他们总算到达了青城观。 许是因为青城观之下有聚灵阵的缘故, 这株梨花树比普通的梨花树要宽大许多。共有三条粗壮的黑枝向四面延伸,上枝挡塔窗,左枝挡塔门,右枝挡城区要道,无论秋冬还是春夏, 梨花常开不败,风一吹梨花飘得到处都是, 扫都扫不干净,属实碍事至极。 百姓们曾经数次提议将碍事的粗枝砍去,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干, 这件事有被写进后世修真界的杂史书籍之中。现今来到雾阵的修士们绕着梨花树啧啧看,时不时惊叹一声。 “你们修真界真的是稀奇事物频出,早就听闻青城观以前有一颗大到能吓死人的梨花树,我还在想能有多大呢,没想到这次意外来到雾阵倒是让我开眼了。”世子好奇转头问萧柳,“这颗梨花树是什么时候被砍掉的啊?” 萧柳抬头看着梨花树, 摇头道:“不清楚具体时间,应该就是最近这阵子。” 世子又好奇问:“为啥被砍?” 萧柳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无奈叹气道:“世子殿下,现在好像不是考虑这种小事的时候——我们已经跟丢摇光仙尊了。” 显然,摇光仙尊的命运轨迹再一次被改变了。 他们现在不知道此时具体的时间点, 也不知道稍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更不知道摇光仙尊身在何地。有修士狂翻历史书,喃喃自语道:“历史书上说摇光仙尊被蛇咬后足足消失了大半个月,无人知晓原因。但是在临走之前,宿南烛扔给他一枚玉佩,说想要十里红妆迎娶是痴心妄想,念他琴弹得不错,赏一枚玉佩了事。” “后来呢?” “后来摇光仙尊问宿南烛,如何才能有资格常伴其左右。宿南烛让他当众弹一曲艳曲给大家听听,让大家高兴高兴,就考虑一下。众人哄堂大笑,摇光仙尊倍感屈辱,当时整个人脸色都气白了。” “……” “琴修手下只分祥曲和戾曲,怎能弹奏艳曲?!这与青楼中的妓子有何区别,也难怪摇光仙尊当时会愠怒了,即便只是去扮作一名胡姬,他应当也是不能容忍自己如此自轻自贱的。” 一片热切的交谈讨论声中,世子猛地举起手打断:“等等!等等!你们在说什么?” 他一脸茫然道:“这是历史书上写的?为什么和我们刚刚看见的完全不一样啊!” “……因为仙尊的命运轨迹被改变了,当年的这个时候,傅仙长不在场。” 众人后知后觉地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一丝惊异与哑然。 为什么傅仙长要这样做? 他……他不是和摇光仙尊不熟的么。 有人迟疑着放下手中的历史书,从某名修士那儿拿来话本第四部翻看,抬起头时声音颇有些窒息、凝滞。 “我现在甚至都有点儿怀疑,咱们从小学到大的历史书,是不是漏写了许多事儿?” *** 月明星稀,客栈内。 连星茗端坐在一个案桌之前,桌面上摆满了各种从小书馆中买来的曲谱,不同于他以前学过的正经曲谱,这些曲谱泛黄,部分纸张上还留有黑乎乎的指纹痕迹,像曾经经过多人之手。 只是低头看了眼,曲谱上的乐章仿佛能够在脑中自动弹奏,淫词艳曲不绝如缕。 连星茗眼前一黑。 他气到浑身抖颤地抬起了手,将掌中毛笔往砚台上一摔,语带薄怒道:“这个宿南烛!” 这是前世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正按照前世的事件轨迹在走。 宿南烛故意捉弄他,让他在众人面前弹奏艳曲,将他当做青楼中的妓子使唤。连星茗怎么说也是个贵族皇子出身,即便国破家亡,即便有系统任务在身,他也断然拒绝。 回到客栈内放血放毒疗养了大半个月,他清醒过来后就因任务失败,被电击惩罚了。 七日之内,若还是不能靠近宿南烛,迎接他的将会是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电击折磨。 因此这七天,对他来说堪比噩梦。 他一面无法接受自己去创作此等曲目,一面又不得不去冥思苦该想如何编写。笔下所漫出的每一个音谱,都让他厌恶至极,本身他就不喜欢弹琴,这下次更是看见了琴谱就想要作呕。 他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父皇母后,也对不起皇姐。 皇族一直将他看作下一任皇帝,所教授的课程也都是兵法、仁义道德与法治等。父皇曾经对他说过,无论他身处何地,在做什么事情,即便敌人的刀锋架在他的脖子上时,他也要时刻谨记自己是佛狸的皇子,代表的是佛狸的脸面。 而今让他这个皇族子弟去创作淫词艳曲,供大众取乐。 日后若东窗事发,那些人会说:看啊,就是那个亡国皇子,自暴自弃创了首淫曲。 真不知道家里人以前是怎么教他的。 届时连星茗一人,就让已经逝去的家里人跟着他一起蒙羞,死后还要遭人指指点点。若父皇母后他们还活着,他们会为他感到痛心吗? 还是会心疼? 连星茗低下头写了个音谱,有泪水滴落在宣纸上,朦朦胧胧晕开了墨。 可他不想再被电击了!——不想被电击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意志不够坚强?也许他应该强行忍过痛楚,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让步。脑子里分明意识到这一点,手下的音谱却一点儿也未停,他越写越因不停笔而愧疚,越写越哽咽。 特别想家。 很想回到小时候。 可他现在已经没有家了。 夜深,门外。 傅寄秋驻足在外面,指尖抵着门框。 其内不断传来音律声,不同于修真界所存的任何祥曲与戾曲,这首曲子音调奢靡诡秘,宫商角徵羽化作暧昧的诉说,似西域舞姬缓缓而来,让人一听就脸热耳热。傅寄秋却面色冷凝,眉头轻轻蹙着,数年以前他就曾敲门进去过一次。 当时连星茗的反应…… 想起当年的旧事,傅寄秋偏过眸避开门洞,脸色隐隐发白。 顿了几秒钟,他还是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的音律声骤停。 隔了许久才传来声音,“谁?” 傅寄秋嗓音泛哑,道:“是我。” 话音刚落下,面前“哗啦”一声,门被从内打开,连星茗眼眶微红看着他,缓慢道:“有事?” 傅寄秋视线微转,越过他的肩头往屋子里的书案上看了一眼。树上烛台倒下,桌上仿佛染着一个小小的篝火,燃料则是各种淫曲旧琴谱。 面前人抬手以灵力向后方一掠,似天降一盆冷水,霎时间浇熄了“篝火”。灰扑扑的灰烬四处飞舞,连星茗身子侧斜挡住那个方向,声音中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少仙长怎知我在此处?” 傅寄秋却还是看着桌子。 连星茗似是被他此举激怒,眼眶通红回头看了眼桌子,转过脸时面色不虞要将门合上。 “等等。” 傅寄秋抬掌挡住门框,低着头看着连星茗,心神微动,他以前怎么就没能注意到这些。 小琴修看起来像是委屈到哭了许久,擦干净眼泪后眼眶周围也泛着异样的红,黑睫的根部被泪水粘在一起,脸庞比从前消瘦了许多,面部线条更加精致、紧致,褪去了稚嫩与天真。 面色不虞,却更多的是害怕被故人看见他自甘堕落的焦急与恐惧。 傅寄秋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酸酸的涨涨的,也许是在心疼吧。 心疼那个曾经让人没有办法靠近的小琴修。 心疼着那些长满了藤刺与荆棘的岁月。 他想要看见当年的更多细节,以一个后来人的平和心态去看,便说出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就这么喜欢宿南烛吗?” 当年他说完这句话后,连星茗邀他进屋。 这次一模一样。 连星茗面色不变,沉默两秒钟反而牵唇笑了笑,退后一步道:“少仙长,您请进。” 傅寄秋走了进去。 坐下。 连星茗走到桌子前收拾四处散落的灰烬,灵气掠过桌子,将上面擦拭干净后。他反身坐到了桌上,两只手撑在自己的两侧,一只黑靴踩在了傅寄秋侧面的椅子把手,还有一只腿悬空微晃。 似玩笑般道:“你是以什么立场问出这句话的。我记得我好像已经叛逃蓬莱仙岛,这样我就不是你的师弟了——还有,我们以前好像不太熟吧?少仙长能不能高抬贵手,别总是盯着我,世上魔修千千万,杀人放火的魔修有的是,我就乔装打扮追个人,应该不值得您多费心吧?” 说着,连星茗踏着他的凳子,俯低上半身看着他。胸前悬挂着的玉佩从脖颈间漏出,随着红绳的摇曳在空气里前后晃动。 傅寄秋视线凝在玉佩上。 这是宿南烛送给连星茗的玉佩,并不值钱。即便经过了三千年,也依然被连星茗珍视。 这枚玉佩就像是一个吞咽不下去的鱼刺,牢牢卡在喉咙中间,他道:“宿南烛不是良人。” “…………” 连星茗下颚低了下,冲他微微挑眉。 “你认真的吗?” 傅寄秋点头道:“认真的。” 连星茗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再一次向他确定,道:“少仙长,你大半夜从蓬莱仙岛找我,你不问一问丢失的鬼玉碎片在不在我手中吗?你就是为了和我说宿南烛不是良人?” 傅寄秋抬手攥住他的小腿,将他的小腿移到凳子下,又起身捡起地上一片烧到一半的淫曲曲谱,说:“你想编写这种东西?” 连星茗瞳孔微微扩大,伸手一捞迅速夺过碎纸,捏成一团随掌心重重按在了桌上。 他转身背对着傅寄秋,道:“我不想写,但宿南烛想听,就是这么简单。”他微微向后偏过侧脸,碎发从低垂的眼睫上扬过,语调不咸不淡,“你现在让我很烦,能不能离开。” “……” 窗外的冷风拍打上窗户,窗户“啪”一声重响击上墙壁,声响让人惊心动魄。 傅寄秋缓缓吸入一口冷气,他到现在还记得当年的自己听了这句话,是什么心情。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也许他曾经以为的互许真心,全部都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也是他第一次发觉,原来喜欢与爱竟然真的天差地别,让他甚至都没有心气去比较。 即便过去数年,再听一次。 还是指尖冰凉。 另一边。 连星茗都惊了,他看见傅寄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震惊道:[你以前给我的台词这么凶的吗?我感觉师兄都快哭出来了……] 系统躺着都中箭,连忙道:[雾草,你不要什么锅都往我身上甩啊。我只让你装疯批美人,在大场合下说一些台词,小场合里不能OOC,可没让你说这些。你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吗?你当年怕自己胡作非为被人报复,连累熟人,想要赶走你师兄才会这样说的。] 说到这里,系统怒出声:[我当时还说了你来着!我说你这说得也太过分了吧,你回我什么?你说‘无所谓,反正最后和所有人都要分道扬镳,迟早的事情而已’。] [!!!]连星茗心里更惊。 系统唉声叹气道:[其实这还好,你待会还要更那个啥……好在你现在情魄回来了,只是还有裂缝,当年完全没有情魄时可冷情了。] ——这都能算还好? 连星茗心道自己等会儿是要上天嘛。 [我干了什么?] [你看傅寄秋不动,决定给他来点狠的。] 连星茗迟疑:[我……呃,该不会打伤了他吧?] 系统显然颇咂舌:[比这扎心多了!] 连星茗看傅寄秋站着许久没动,转身时走近,唇角扬起盯着傅寄秋的脸。 傅寄秋与他对视,先行偏开了视线。 连星茗抬起手掌,食指指尖抵住傅寄秋的肩头,眯眸微笑道:“宿南烛不是良人,那谁会是良人?你吗?” 说着,他指尖下压用力,继而整个手掌都覆盖在傅寄秋的肩头上,再用力。 傅寄秋抬掌攥住了他的手腕,像是想要阻止,足下却顺着他的力道后退了一步。 他看见了连星茗的眼睛。 眼角微微弯下,浮着一层浅浅的笑意,就像从前向他讨要马奶糖糕时那般。可数年过去早已经物是人非,现在这双眼睛不再亮晶晶,更像是大雨过后的灰色天幕,暗沉到看不见丝毫想要活下去的希冀。 也许当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傅寄秋一路顺着连星茗的力道,退到了床边。 唇上覆盖陌生的冷意。 “……” 傅寄秋一下子跌坐在床上。 连星茗偏头重重咬了咬他的下唇,不等傅寄秋有所反应,含糊不清笑道:“拿你练一练手。” “……”傅寄秋瞳孔骤然间扩大,伸手一下子击开连星茗,胸腔起伏剧烈。 他很快就从当年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启唇时重复当年说过的话,语气平静。 “给谁练手?” 连星茗侧眸揉了揉被击开的肩头,他虽未身着法袍,但傅寄秋本身也没有用灵力,只是凭借本能般的力道击退了他。 有点儿疼,可见傅寄秋动了真怒。 连星茗漫不经心说:“你知道是谁,还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 傅寄秋坐着,良久没说话。 只是呼吸越来越沉重,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眼睫下似乎有一闪而逝的浓黑魔气。 连星茗没有看傅寄秋,一直看着自己的肩头,开口道:“还不走啊?” 深更半夜,有数名修仙者抄起武器,来到了那株巨大的梨花树前。梨花树有三条粗大的分枝,其上坠满白森森的梨花。伴随着轰隆隆一声巨响,挡住右侧城区主干道的那条粗支被修士们砍下,河堤崩塌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 而是经年累月的腐蚀,点点滴滴的积攒。梨花树的倒塌也从来都不是一夕之间。 而是一根、一根地,被人斩断。 像是底线一层一层地被人压断,在倒退。 傅寄秋抬起眼睛,平淡说:“那你就来。” 连星茗愣了瞬:“……” 他刚要说话,手腕突然间一疼,被人向前一扯。眼前天旋地转,唇上传来痛感,再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被按到了床上,傅寄秋左手掌心撑在他的脸侧,右手掌心托住他的下颚,这不是一个吻,这已经近乎啃噬。 连星茗吃痛,眉头微皱要推开,傅寄秋右掌下移攥住他的手腕,退开些许距离,瞳孔黑压压淡声道:“不是想要拿我练手么?” 连星茗看着傅寄秋的眼睛,似乎从中偶然窥见一闪而逝的魔气,但眨眨眼再看时什么都没有了。房间外冷风呼啸,房间里还留有火焰燃烧过的腥辣感,床上的两人表情却一个比一个平静,似都在掩饰着心底的滔天巨浪。 连星茗面色没什么变化,百无聊赖般瞌了下眼帘,回避他的视线偏头看向床头道:“对啊。” 话音刚落下,傅寄秋的吻便覆盖下来,咬着他的下唇。连星茗很快就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他蹙眉伸手扯住傅寄秋腰后的墨发,毫不留情重重咬下,有鲜红血迹顺着他们的唇角蜿蜒流下。 傅寄秋闷哼一声,没有退开,指尖插/入他脑后的发梢中,加深了这个他们之间面目全非的“第一次”。 许久之后傅寄秋才退开,起身时下颚紧绷,眉宇间仿佛覆下了一层厚重的霜雪。 连星茗撑坐起,拇指指腹抹掉自己唇角上的血,看了眼指腹上的血,他偏头无奈道:“算你赢,你不走,行。我走,我重新找个客栈住行了吧?” 说着他就起身,走到门边时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回头弯唇笑了一下,“早就听说蓬莱仙岛的少仙长清寒如谪仙,神圣不可侵犯。” 他推开屋门。 “吱呀”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顿足之时,他的喉咙里涌出一声低低的、感叹般的,“高不可攀的少仙长……” 抬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冷风呼呼灌入,吹动床前的帷幕,冷风将一句未尽的话语送了进来。 “尝过滋味后才发现,也不过如此嘛。” *** 傅寄秋坐在床上,沉默几秒后抬起手撑住自己的额头,长嘘出一口气。 他就不该试图再体验一遍。 刚刚从中间开始就没有注意到细节了,还是同当年一样被连星茗的每一句话牵动心弦,没有半点儿欢愉,心脏里只有被撕裂一般的嫉妒、痛苦,正是因为体会过曾经年少相知的真挚,才会更因为如今的面目全非而失控。 嗒嗒—— 嗒嗒——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刚离开还没有两分钟的连星茗,他连楼梯都没下完就拿回身体的掌控权了,连忙大为震惊调转身形跑回来。 一路跑回房门口时都不敢进去,在外面探头探脑偷看,傅寄秋抬眼的那一瞬,他就“嗖”一声惊吓将脑袋缩了回去。 傅寄秋挑了下眉头,说:“看见你了。” “……我能进去吗。”连星茗声音很小,比平时更有礼貌。 傅寄秋看着他从门框边边冒出来的、方才被自己揉乱的头发,好笑说:“这是你住的客栈,你想进就进。” 连星茗终于舍得把头探了出来,漂亮的脸蛋上写满了心虚,语气不自觉变得更有礼貌。 “我需要跪着挪进去吗?” 傅寄秋:“……” 傅寄秋看连星茗是真的拘谨与懊悔,没有犹豫道:“走着进来,坐在这里。”他拍了拍身旁的床,瞳孔微暗道:“你说说看,刚才那些话有哪一句,是你想要收回去的话。” 第五十六章 连星茗小步小步地挪了进去, 只虚悬坐在床侧,看着随时都会不小心滑到地上。床上的被褥凌乱,他回头看了一眼都觉得胆战心惊, 低着头小声说:“我……我全都收回。” 傅寄秋视线向下一瞬,无奈伸臂搂住连星茗的腰, 将他往后带了带。连星茗“啊”了一声,坐实床侧后,又心虚扭头看了过来。 旋即微微愣神。 傅寄秋的脸色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了, 似乎并没有动怒,也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而是垂眸看着他, 似在耐心等他的回答。 夜晚静谧,连星茗惴惴不安的心也稍稍松缓下来, 这次声音坚定许多, “我全部收回。” 傅寄秋唇角漾出一抹笑。很快攒住笑意,唇角下压道:“具体点行不行。” 连星茗刚刚已经听过了系统说的, 现在现学现卖解释道:“我当年到处得罪人, 还要抢夺鬼玉碎片,有许多仇家。我怕仇家报仇时挑我认识的人下手, 就说了这些话, 是无心之言……” 即便是无心之言,对师兄的伤害也是存在的。连星茗顿了顿,低着头乖乖认错。 “对不起。” 这些解释依然不够具体。 傅寄秋也不想逼得太紧, 看着连星茗还有些泛红的眼,心底坚硬处化成了一潭水,不由自主放柔了声音道:“你说要拿我练手……” 话还没有说完,连星茗就抬起了头, 竖起两根手指在太阳穴边发誓,“假的!那是假的!怎么可能拿你来练手呢?我那段时间心情不好,身体也不舒服,还要编曲子。我想让你离开,就说了这种话激你——还有后面说什么滋味不滋味什么的——” 高不可攀的少仙长,尝过滋味后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天呐,这是人能说出口的话吗? 连星茗忙于解释,口不择言道:“少仙长的滋味尝过之后流连忘返……不对!” 越说越奇怪了。 他索性直接闭上了嘴巴,过了几秒钟道:“总之这些都不是我的真心话。” 连星茗当时身体不适,傅寄秋大概能够猜出原因,是因为清理蛇毒放血的缘故。 心情不好? 傅寄秋转眼看向一地碎纸,上面都是些写到一半就被其主人烧毁的淫曲音符。 曾经裴子烨问过一次这个问题,但傅寄秋还是想要亲自问一次。 他深呼吸一口气,才能决意开口。 “你真的……不喜欢宿南烛吗?” “当然是真的啊!”连星茗半点儿没迟疑,诚实道:“我不喜欢他我也不讨厌他,我就是有点儿怕他。” 傅寄秋看向他胸前悬挂的玉佩,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怕他?为何。” “……” 连星茗嘴唇动了动,这次没有说话了,有些为难地偏头看向地面。想要说出怕一个人的缘由是很难的,这是长年累月积攒出来的,并不是哪一个特征、哪一句话让他怕宿南烛。 傅寄秋见他是真的为难,并未出口再细问,只是视线再一次转向他胸前的玉佩。 玉佩由一根细细的红绳吊着,红绳紧紧挨着小琴修白皙的侧脖颈,似乎都能勒出一道软软陷下去的痕迹,红光映照在皮肤上,恰似当年他横剑自刎时,留下的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伤害与馈赠即使在经过了许多年以后,依旧被小琴修小心翼翼地保留、珍藏。 傅寄秋呼吸突然间错了一拍,猛地站起身。僵硬站了片刻,才走到桌子边。 抬手扶起烛台,又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左手挡着火光将烛芯点燃。 连星茗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跟过去瞧。 又悄悄偏头看傅寄秋。 烛火的暖光映照在傅寄秋高挺的鼻梁上,片面的光影在鼻侧打下一道浅浅的朦胧阴影,他的身量比连星茗要高不少,因此从连星茗的角度,也能够清楚看见这人随烛光抬起的黑睫,以及方才被他咬出了细血的殷红薄唇。 唇角处还留着一个浅浅的牙印,看着应该挺疼的,更多的则是某些让他琢磨不透的潮湿暧昧感。 不等他再细想这份异样,傅寄秋抬起手掌,静谧的微风从足底向上掠起。 连星茗腰后本就纷乱的墨发被吹散,他偏头看时,就看见落在地面的碎纸全部都被扬到了空中,又倏然静止不动。 傅寄秋抬手攥住一张空中的碎纸,连星茗登时面色微变,尴尬伸手去夺,“你别看。” 这比他当众跳舞更让他感觉尴尬! 毕竟他跳舞时做了些遮掩,扮作了一名胡姬女子,且跳得还是正经胡旋舞,练了两个月不出什么差错,无功无过算不上丢脸。 这些淫曲的曲谱就不一样了。 用系统的话来说,就是:[你以前被迫写过的小黄书要被你师兄看见了。] 傅寄秋指尖微动避开他的手,将碎纸递到烛火上,“噗呲”一声,火光燃起。 “……” 连星茗转头看向火光,愣住。 过了几秒钟,他听见傅寄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和又清晰:“不是还没烧完么。” 连星茗哑然张了张唇,眸底艰涩。 “师兄……” 傅寄秋偏眸看了他片刻,抬掌揉了揉他的脑袋,又拾起空中的另一片碎纸,递到烛光之中。火光瞬间吞没了碎纸,将其上的音符字句烧成灰烬,有灰蒙蒙的灰片被微风吹拂过来,飘到连星茗的眼前,抬手轻轻一触便碎成了粉末状。 他好像透过冉冉而起的火光,依稀看见了曾经那个趴在桌边一边写,一边抬袖擦眼泪的自己,写着写着就会愧疚到捂住脸哽咽几分钟,哽咽完透过被打湿了的睫,强忍着自尊被打碎了窒息感,再紧咬牙关继续往下写。 ——那个觉得很对不起父皇母后与皇姐、对不起曙曙,更对不起佛狸的自己。 这一次雾阵旧景被打断后,许久都没有过度到下一个旧景中。连星茗站在原地,看着傅寄秋神色平静攥起空中的碎纸,没有去看纸上写了什么,只是将其全部投掷进火光里。 他的每一次动作,手臂袖口处都会带起一阵凉爽的微风,从连星茗的面上轻轻抚过。烛光时而在他手臂左侧,时而在右侧,因此光亮也分别会映在左右两侧,在他白色的法袍上光华流转,连星茗看着看着,眼底发热发烫。 曾经被打碎了的自尊,重新被拼凑完整。 他甚至都有一种错觉——傅寄秋的袖袍被烛火映照,在他的眼底下泛着粼粼光晕。 在发光。 连星茗抬手想要去抓这抹光,却也意外抓住了傅寄秋的手臂。 傅寄秋动作微顿,偏眸看了过来。 不等他出声询问,怀中一热,连星茗已经主动撞进了他的怀中,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到了他的胸膛前,闷声道:“师兄。” 这两个字轻轻从耳畔蹭过,有热气呼在胸膛前,轻轻松松就捂热了那片衣襟。 明明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低落叫了个称谓,傅寄秋便觉得,很气愤、很心疼。 抬掌时灵力从指尖掠过,比方才汹涌许多的飙风在室内聚集,将停滞在半空中的每一张纸尽数投掷到火焰之中。火蛇噌噌上涨,连星茗感受到后方飙升的滚烫高温,也不回头看。 傅寄秋搂着他后退两步避开火光,索性直接击开了窗户,让外面的风助长火焰奔腾,吞噬桌椅、吞噬床帷,再迅速烧尽房中的一切。 火光烛天,焮天铄地。 浓烟滚滚而出,包裹着站在窗边的两道身影,傅寄秋垂眸看向怀中人头顶蓬松的发旋,目光微动道:“你现在抱住我,是感激。还是什么?” 连星茗摇了摇头,“不是。” 若是说感激,那也过于单薄了些。他也说不出来自己现在的感觉,只觉得好像有一个被深藏在心底角落处数着伤痕的小人,曾经他尝试着无数次和这个小人对话,却都无功而返。 在大雪中,在烈火中,小人日复一日麻木数着手上血淋淋的伤疤—— 直到刚刚残缺曲谱被投掷到火焰里的那一刹那间,有一束天光从上至下打了下来,小人被触动到一般停止了数数,突然间抬起了头,在光里面冲他浅浅笑了一瞬。 那是连星茗年幼时的脸。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很明显是在思考着什么。傅寄秋也就比平时多了几分期盼,声线紧了许多,“不是感激的话,是……?” 连星茗诚实道:“我不知道。” 傅寄秋听他这样说,胸腔随着吐气上下起伏了一下,有些失望,但也没太失望。 他能够感觉到连星茗在逐渐动容,比以前难接近了许多,但目前为止好像只有他,能够一厘一厘去缓慢靠近。 “不知道就算了,日后还有时间,再慢慢想。”傅寄秋抬臂揽住连星茗的腰,静悄悄将其摁得更深。 胸膛上紧贴着一个硬到硌痛的东西,是连星茗戴着的玉佩。 正正好硌在他们二人的拥抱之间。 越用力。 硌得越痛。 *** 咚咚—— 咚咚—— 擂鼓声。 一大清早,青城观前的鼓就被人擂响,厚重沉闷的鼓声响彻整座城池。 在城中宛若无头苍蝇般乱找的修士们纷纷精神一振,脚步调转冲青城观塔下走去。 世子之前看见他们这个模样,还觉得莫名其妙,现在都习惯了,拉着萧柳愣滞问:“不是,我是真的很好奇,你们到底是怎么记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历史事迹的——青城观擂鼓,这又是对上了历史书的哪一页啊?” 萧柳快步往前走,步履生风。 他道:“辟谷之后所学的第一本历史书,荧惑之乱。第三篇章第四十七页。” “…………” 世子跑动间暴躁出声:“我没有真的问你它在哪一页!我是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青城观塔下,依旧是那名貌美西域胡姬。彼时大雪纷飞,漫天薄雪之中唯有她身着一身翠绿之色,仿佛是银装素裹之中的唯一一抹带色的春意,在冬雪中盎然、真挚。 手臂每一次扬起,鼓槌接触鼓面,那层厚厚的鼓面便会抖颤着震落灰尘。 看样子这个红鼓已经许久无人用了。 “这是求药鼓,”萧柳道:“青城观是丹修门派,外界有修士想要求药时,一般都通过私下里的交易即可。求药鼓的存在,则是给那些无银钱支付费用,又急于想要丹药的修士用。” 世子听明白了,问:“宿南烛他做慈善?” 这话一出来,四面八方顿时投射过来许多复杂视线,就差在脸上写一句:真是外行人。 世子嘴角抽搐:“……” 他本来就是外行嘛! 萧柳张了张嘴巴,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称赞世子奇思妙想好,还是该感叹他天真纯洁好。 解释道:“求药鼓敲响,就代表着——这名修士愿意以自己来换药。通常都是换丹药去救亲友或道侣,他自己则是成为青城观的试药人,日后用来试毒/药,再试那种毒/药的解药。” 想要好处就得付出代价,这不仅仅在修真界,在皇族也是如此,在平民老百姓之间同样。世子听到后也没有太惊奇,下意识转眼看了下鼓的方向,又转回了头。 过了几秒钟。 他猛地再次转头看向鼓的方向,干巴巴道:“那摇光仙尊岂不是要成为试药的了?” 这次不是萧柳来回答,有关于摇光仙尊的事情,大家都兴致勃勃、乐于解答。 有一名修士道:“你莫要担心,仙尊如今扮作一名凡人胡姬,他压根就不知晓求药鼓的规矩,青城观也不会拿一个凡人来试毒,不然效用还没挥发人就已经被毒死了。故而仙尊击鼓无应,只是等了一日便走了。” “等了一日?” 世子下意识抬起头,看向漫天鹅毛大雪。 另一边。 连星茗抬起手臂击鼓,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念头: 好冷、手好酸。 当年他知道宿南烛不可能会这般随意就松动,搭理他。他也知道在青城观外擂鼓是毫无用处的,但表面样子得做到啊。 于是当年他带着谱好的琴谱,前来求见宿南烛。没一会儿就来了一名身着道袍的青城观弟子,眉头紧皱呵斥道:“噤声!” 连星茗放下鼓槌,偏眸看向他。 “他要的琴谱,我带来了。” 弟子深吸一口气,颇有些烦躁道:“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实诚的人!宿前辈正在炼丹房中,许到夜深才能出来,你先不要敲了,影响其他修士修行,等夜间你再过来罢。” 连星茗这个时候也敲累了,且大雪冰封三尺,他为了扮作一个凡人没办法支起灵气护体,现下只想赶紧跑回客栈泡热水。 点了点头,就哆哆嗦嗦准备转身离去。 “好,我夜间再来。” “等一下。”那名弟子突然叫住他。 连星茗疑惑回头,又听那弟子说:“宿前辈出来后,修整片刻恐会再次进丹房。你若夜间再来,也许会与他错过时间。” 连星茗问:“那我要如何?” 那弟子抬头看了眼天色,低头时微微一笑,眼底显现出一丝隐秘的恶劣,像是习惯了如何去处理这种事情一般,缓声一字一顿道:“不如你就在此处等候,待宿前辈出关,我再禀告他。” “…………” 这件事的处理方式其实有很多。 无论是连星茗还是这位弟子,彼此都心知肚明,宿南烛可不会有闲工夫专门见一位凡人女子。那么在这里等,基本上就是白等。 可以回去等待消息,夜间再来听后续。也可以将琴谱转交于这位弟子之手,再托其转交给宿南烛过目——偏偏,这名弟子选择了最具有恶意的一种方式,他让连星茗在大雪里苦等。 煎熬过一整天的冰天雪地,寒彻骨髓。好不容易才等到宿南烛出关,又绝望得知自己不被召见,若连星茗当真只是一位平凡的胡姬女子,今日这件事就足够让他凉透一颗真心。 心凉了倒是其次,主要是凡人在北方大雪里,身着薄衫等整整一天。 这一遭,冻到染风寒都是轻的。 连星茗抬头问:“之前也有别人在这里等过吗?” 那弟子愣了一下,看着胡姬的眼睛。 冷淡,蔑视。 不等他反应过来,这抹情绪就迅速消失不见,再仔细看时,这双眼睛里又只剩下了紧张与羞涩,还有少女怀春般的隐隐期待。 胡姬重重点了点头,感激不尽道:“多谢仙人提醒,那我便在此处等待。待宿大人出关之时,请劳烦仙人替我通报一声。” 他转身走进雪里,垂眸静立。 “……”那名弟子走时,还狐疑回头看他好几眼。 青城观的塔门重新合上。 世子看到这里,面色有些不太好看,同情道:“好可怜。” 旁边传来笑声。 他转头一看,却发现以往最爱戴摇光仙尊的修士们看见这位仙尊站在大雪里,不仅没有同情,反而还频频掩唇偷笑。 世子疑惑问:“你们笑什么?” 正说着,大雪中有人持伞而去,白衣窄袖丰神俊朗,伞下墨发随风轻轻扬起。 是少仙长。 世子惊愕道:“这还真的是速通啊,少仙长这次又要改变摇光仙尊的命运轨迹吗?” “不不不,他当年就陪仙尊一起等的。”萧柳说:“当年仙尊等了整整一日,即将昏迷时才被少仙长强行带走。这次——萧某倒真有些好奇,这次少仙长能不能提前劝走摇光仙尊。” 当年就没能劝走,重来一次即便说得再多,也很难改变仙尊的想法呀。 说着,萧柳忍不住掩唇笑了一声,道:“世子殿下,你方才问我在笑什么。你可知道当年宿道圣为什么要带人追捕摇光仙尊?”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就见不到摇光仙尊!无计可施了。”萧柳说话时,其他修士也忍不住在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仙尊拿到鬼玉后就没有再给宿道圣好脸色看,闭门不见,态度天上地下。今日仙尊在大雪中苦等了他一日,后来的宿道圣有心想重归于好,在冰河中苦等了他数月有余。” “宿道圣本就有沉疴顽疾,为表诚意主动散去护体灵力在冰河中等待,咳得愈加重。好不容易才等到仙府的门开启,仙尊出来以后,只同他说了一句话便目不斜视,扬长而去。” 世子听得津津有味,“什么话?” 说到这里,大家的笑声都按不住了,萧柳笑着摇头道:“据传言仙尊十分困惑地说,我等你是为了放松你的警惕,取鬼玉。你即便是想报复回来,也不至于随意到用同样的法子对付我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世子闻言爆笑出声,杀人诛心啊这句话! 有种无心之间将人家真心扎穿了的感觉。 “以前还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被践踏真心,你们说摇光仙尊这算不算是变相帮那些女子教训宿南烛了?”世子笑完,又好奇看向青塔之下。 在视野中蔓延数尺远的厚冰之上,傅寄秋已经撑着伞,来到了连星茗的身边。 在场的修士们都很好奇,这次傅寄秋能提前将连星茗劝走吗? *** 沿着青塔一路拾级而上,视野愈加开阔,无数的炼丹房被分隔成各个小单间。所有厚重的青石板门之下有一指宽的缝隙,其内正有源源不断的丹药香、亦或是丹药焦臭味流传出来。 轰隆隆!轰隆隆! 塔顶有异响声。 方才与连星茗交谈过的那名弟子原先准备找个炼丹房进去修炼,听此异响,连忙讶异沿着阶梯一路往上跑。焦味越来越浓重,青城观的最上一整层,是一个独立的巨大炼丹房。 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时,“砰”一声巨响,丹炉碎了。弟子见之惊愕,跪地惊惧行礼道:“晚辈这就叫人来打扫地面与碎丹炉!” “无妨。” 灰蒙蒙的烟尘中有一道身着青衣的身形,他拿手帕擦拭自己染上丹灰的手,咳嗽几声后声音冰凉道:“方才有人敲求药鼓?” 弟子躬身:“是。” 宿南烛掀了下眼皮,“所问何药。” 弟子颇为愤懑状:“来者并非修士!而是一位普通凡人。她根本就不知晓求药鼓效用,晚辈已经将她打发了——哦,对了,她是想见您。现在正在塔门前等着您呢。” 宿南烛偏眸,“想见我?” 弟子点头道:“对,是那名之前跳胡旋舞的西域舞姬。” “……”宿南烛没说话,眉头紧皱。 弟子只能继续描述:“就是在您诞辰宴上那一天表演胡旋舞的,还被蛇咬了的那个。您让她弹淫曲给您听。”宿南烛还是没有说话,弟子一看他的表情,就知晓他半点儿也无印象了。 “就是……就是……哦!就是胡旋舞跳得不好,她又弹了首琴曲,抚顺您灵脉的那个。” “好像叫……叫罗罗!” “是她?”宿南烛擦干净指尖,将手帕扔下转身往外走,啧啧称奇不屑道:“倒是傻。” 他要下楼梯,弟子连忙爬起身跟上去,他也算是道圣手底下比较得力的丹修了,说话间也比别的弟子们要松快许多,稀奇笑道:“晚辈让她等,她就真等了,竟也不问问能不能进塔等。” 宿南烛情绪不明“嗯”了声。 弟子猜不透宿南烛的这个“嗯”,到底是赞许之意,还是不快于他的处理方式。 往下走了两层阶才敢大着胆子试探问:“晚辈要去将她带进来见您吗?” 宿南烛懒懒厌厌说:“不必。” “……”弟子心里顿时长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个罗罗与其他人也并不不同,他方才还因为前辈记住了这个名字,好生惊吓了一瞬。 还好还好,差点都以为闯祸了。 这时,前方的青衣身形突然猛地顿住,毫无预兆地抬手撑住右侧的墙壁,弯下腰重咳数声,本就苍白的皮肤几近面无人色。弟子连忙上前惊讶道:“前辈,您怎么了?!” 以前也会咳嗽,没咳得这么厉害啊。 他都感觉宿南烛快要咳出血来了,好巧不巧,脑子里刚浮现起这个想法,宿南烛就眉眼一低咳出一口灵脉暴动的黑血。这口血咳出来以后,再抬起眼时他整个人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弟子与他对视,惊到后退一大步。 “!!!” 以往宿南烛虽喜怒无常,脾性刻毒,却也不会眼底萦绕这般猩红的急迫之意,像是早已经濒临疯魔一般积压了千年的泼天爱恨,无处释放。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仿佛都要随之凝滞,宿南烛先是直起腰森然看他一眼,似在回忆他是谁。 也不知道有没有回忆起来,宿南烛又偏头仔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胸腔起伏剧烈。 数秒后,他抬掌缓慢擦拭掉下颚上的鲜血,深深吐出一口灵魂深处仿佛都要随之战栗的寒气,才转眼紧紧盯着面露惊愕的弟子。 说话时,竟然连尾音都在颤: “现在是哪一年了?” 第五十七章[1.6w营养液加更] “现在是……”弟子被宿南烛问懵了, 修真界不以凡界年号纪年,他不知道现在是哪年。 宿南烛不耐烦,声音骤然沉了下来, “连摇光叛逃蓬莱仙岛了吗?” 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人。 这位可是最近几年的风云人物啊,引得无数仙门大派子弟们频频惊异侧目, 即使没见过面也必定会听说过这个凶名赫赫的仙号。 但这是蓬莱仙岛与冼剑宗的仇怨,和他们青城观好像又没什么关系吧。 弟子茫然之余,诚惶诚恐道:“回前辈, 摇光仙尊去年血洗冼剑宗叛逃蓬莱仙岛,一直活跃于那附近, 近几个月才销声匿迹。” 销声匿迹?宿南烛突然低头牵强勾了勾唇角, 似在嘲弄这话。 弟子更加惊恐看着他。 很多年以前,修真界确实以为连摇光销声匿迹是为了暂避风头, 亦或是怕被冼剑宗寻仇, 躲起来再不出现。谁知道刚安生了几个月,青城观内部突然爆出来一个震撼世人的大惊闻, 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鬼玉碎片到了连摇光的手中! 而且还是宿南烛亲手将其赠予连摇光, 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感叹摇光仙尊手段高明,还是该感叹万众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宿南烛, 竟然也有了马前失蹄之时。至此, 冼剑宗、蓬莱仙岛,以及青城观分别看管的三枚鬼玉碎片全都落到了连摇光的手中。 分别以抢夺、窃取、以及诱骗的方式,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直到这个时候,仙门百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 宿南烛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是异样又病态的苍白色,掌心有一团黑血。 假的, 血是假的。 雾阵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然而仅仅是身处于传承墓的虚假雾阵之中,宿南烛都控制不住的心潮剧烈翻涌,血气一阵又一阵地往上涌至面颊——曾经他以丹修的身份发布悬赏令,号召天下人活捉连摇光,后者逃到山穷水尽之没有退路之时,毅然决然横剑自刎。 没有半点儿迟疑,也不给宿南烛说话的机会,甚至都没有以死相逼问能不能放他走。 一想起此事,宿南烛就撑住侧壁,脸色骤白又重咳出一口腥血,眼眶与鼻腔俱是酸痛的灼烫感。他在浓郁的血腥味中缓慢抬起了脸,一双阴鸷英俊的眼睛在黑暗里异常得发亮。 若此次无人能够获得荧惑传承,无人能杀死连摇光的幻身,雾阵就会不断地被重启,每一次都是随机的不同事件,连摇光的幻身就会在雾阵中长久留存,一颦一笑都最接近于真正的他。 那就让自己沉沦于雾阵之中,永远掩耳盗铃、自甘堕落地沉沦吧—— 这一次宿南烛要换一种方式去接触连摇光,说什么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欺凌不屑。 绝不能再一次将他逼到自刎。 “近日,我身边可有一位叫作罗罗的西域胡姬?”宿南烛偏头问弟子。 “……” 弟子傻眼了,“啊?” 刚刚他们不是才提及罗罗的嘛? 弟子躬身回答:“是有。罗罗方才敲完求药鼓,正在塔外的冰天雪地里等着见您呢。若您觉得她烦,晚辈这就去将她赶走……” 话都还没有说完,面前突然刮起一阵冷风,台阶上的脚步声又重又急促,宿南烛的衣袍都被这股苍劲的路风带的卷边滚滚。弟子愣滞许久,连忙心中惊愕地跟了上去。 *** 树上飘落一朵半大的梨花,倏然飘落在了连星茗的头上。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雪片,许久不融化他才发现,这好像是一片花瓣。 “……” 好想把它摘掉啊。 [像不像想要挠痒痒却挠不到。] 系统偷笑道:[你忍着吧,等谁来打断你再把它摘掉。] 前世也是一样。 连星茗面上无比真挚守候在青城观前等候,实际上一直和系统偷偷聊天打发时间。 [你什么时候跑我脖子上来的。] [……上个场景就在了。]傅寄秋还不声不响多看了它好几眼,搞得系统刚才都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现下恨铁不成钢道:[我就不相信了,都进来了近千的修士,真没一个人馋你传承?都太社恐了!] [我还想早点出去晒太阳呢,感觉照这个进度下去,你都能直接速通到自刎——你自刎的话荧惑传承要落你头上,到时候解释不清楚的。] 连星茗也在头疼这件事。 谁能想到有一天会困扰没有人来杀他啊。 后面有脚步声响起,靴底踏在松软的厚雪之上,咔擦咔擦的清脆声像踩上碎玉般悦耳。还有小小雪子落在油纸伞上的润物细无声,连星茗没办法回头,在心里问:[谁?] 系统拉长声音道:[你说呢。] 连星茗便知道了。 头上倾斜下一把伞,伞的大半都给了他,替他遮挡了风霜,后方有温热的灵力灌了过来。 连星茗还记得前世这个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头也不回,冷哼一声说:“不用。” 就很硬气。 冷到发抖,还一身毫无用处的硬气。 当时傅寄秋僵了一下,果然撤开了伞,将其扔到了雪地里。又自行撤去身上的护体灵力,面色难看陪着他一起静立在风雪中。 当时他们应该在冷战。 因为客栈里那个互相撕咬啃噬的“血吻”,撕毁了他们曾经所有的过往情谊。 这次连星茗还是哼一声,说:“不用。” [……] 系统毫不客气喷笑出声:[笑死,区区零下二十度罢了,不足挂齿。] 连星茗:[……]心里在滴泪、不,是在滴冰,因为辛酸的眼泪已经被大雪冻成了冰。 真的快要冷死了。 傅寄秋站定在连星茗的身边,偏头注视着他落上梨花瓣的发梢,这一次没有将伞撤开,而是腾出一只手将那朵梨花瓣摘开。 连星茗:“……”舒服了。 有温热的灵力顺着伞骨往下落,他仿佛站在了一个银色小瀑布之中,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有微尘般发光的灵力,扑簌簌往下坠落。 若银河与星辰被搬到了他的眼前。 连星茗心里大呼得救,面上却冷淡薄情。 傅寄秋看了许久他的表情,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像从前一样问:“你喜欢他哪里?” “怎么,少仙长想要学他?”连星茗当年像个没感情的行尸走肉,嘴巴里就没一句好话。他心里惊愕,面上弯唇出声:“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傅寄秋,与这人对视几秒后继续说:“你学不像的。” “……”霜雪在眼前凝滞。 傅寄秋深深闭眼,吸进一口冷气。 心里即便有再大的傲骨与愠怒,在睁开眼睛时看见连星茗被冷风冻到微微泛白的唇,以及泛红的眼眶,就什么也不剩下了。曾经的傅寄秋就是这样,足底深陷于大雪之中,心中酸痛却也寸步不愿挪动。可如今连星茗面色红润,再不像之前那般可怜让人心疼,傅寄秋却还是动也不能动,像是被这双漂亮的眼睛钩住一般。 钉在原地。 听着这些也不知是在作践谁的话语。 “我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眼角弯下的弧度和别人都不一样,还有青蛇和香酒。” 连星茗看着傅寄秋染着霜雪的眸,缓慢问道:“你在想什么?” 傅寄秋眼睫颤了颤,他在想。 你被蛇咬了,伤口洞穿掌心至今残毒难消,一辈子都会留下两个凹陷下去的疤痕。 你根本就不喜喝酒,一喝就会醉倒,你更喜欢喝茶。 还有,你编写曲谱的时候为什么在哭。 傅寄秋还在想,连星茗在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就好像这些话是对着他说的,只对着他说。 很容易会有这种错觉。 如果这些话真的是对他说,只是想起这个可能性,都仿佛从冰天雪地里一下子浸泡到温泉之中,一辈子都难以忘却这种盛大烟花在心中炸开的感觉,幸福到让人想都不敢想。 他偏眸看向被斩去右枝的巨大梨花树,树荫罩在白茫茫的大雪中,似一个张牙舞爪的雪兽。只有他一人才能够看见,这世界并非银装素裹,而是被滚滚浓黑的魔气环绕,整个梨花树垂着丝丝缕缕的魔气,心魔正坐在断枝上看着他。 蛊惑轻笑声响在他的耳边:“你放在心尖尖上舍不得碰一下的人,被宿南烛伤成这样。都不敢承认喜欢了,却还是戴着宿南烛当年随手赠下的玉佩。噢,不是赠,是赏。” “如今传承墓已开,想必那些烦人的家伙很快都会来。阿檀,我给你一个建议——” “得不到他的心,那就得到他的人。” “……” 傅寄秋充耳未闻,偏眸道:“没想什么,你继续说。” “我喜欢温柔点的人,像我皇姐一样温柔就好。”说着说着,连星茗好像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又淡定找补道:“虽然他不温柔。” 再讲下去极有可能会自相矛盾了,当年的连星茗选择闭上了嘴巴,没再继续。 泼天大雪尽数被阻隔在油纸伞之外,没一会儿,油纸伞上就堆了厚厚一层洁白绒雪,压弯了伞骨。不远处的梨花树后,又有踏雪而来的许多修士,少说也有两三百人。 众人风尘仆仆,手上各自拿着书本与话本,一靠近就激动到吵吵嚷嚷,“来晚了来晚了!道友,可否告知在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 “什么?你们不是一开始就进来了吗?” “……”众修士陷入诡异的沉默。 他们的确是一开始就进来了啊,但是少仙长一直在更改摇光仙尊的命运轨迹,轨迹次次都变化,让他们如何能得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有人不太确定猜测说:“摇光仙尊敲鼓不应,在此等候宿南烛。少仙长劝不走他,便与他在此地一同等候——大概是这么个情况。” 转眼看时,后进修士们满脸复杂。 “怎么了?” 某名修士干巴巴说:“你可知道我等是如何进雾阵的?我们是跟着宿南烛进来的啊!” “…………”死寂几秒钟,哗然声。 “什么,他怎么这么快啊?!” “不愧是摇光仙尊的传承墓,能让远在青城观的宿道圣两日之内便赶过来,这得是直接抛下了手头所有的事情吧。” “哇,傅仙长更快啊!我怎么感觉傅仙长比咱们这次在桃源村本地的修士都要快。” 一片混乱之后,众人才堪堪冷静下来,都面面相觑一副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模样。世子拽住萧柳,道:“什么意思?” 萧柳掩唇,小声回:“意思是现在宿道圣的幻身已经不是幻身,而是他本人了。” “!!!”世子这才反应过来,心惊道:“啊?可是傅仙长也是本人啊,那他俩要是都是本人的话,现在岂不是要情敌见面,分外——” 萧柳重重“嘘”了声,谦逊但立场坚定道:“世子请坚定不移站稳仙长,他与仙尊绝配。” 世子懒得同他争论这个,瞥眼看向雪地里唯一一抹亮影,又吃瓜般兴冲冲看了眼尖塔门。 宿南烛既然真身上阵,这次总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将摇光仙尊晾在雪地里一整天了吧? *** 连星茗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头,虽有些僵硬,但还是拿回了身体掌控权。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支起护体灵力,哆哆嗦嗦道:“走了走了。” 系统也哆哆嗦嗦道:[溜了溜了。] 说罢转身走了两步。 见傅寄秋没跟上来,连星茗疑惑回头道:“走啊。留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傅寄秋原本看着梨花树,转身时看见连星茗眼底的笑意,他身后的心魔悄然间溃散。 他低头笑了一声。 心魔的蛊惑对他来说毫无作用,若是能成,当年便已经成了。傅寄秋从始至终所求的,不过是连星茗能够好好的活着。 他只要他能活着就好。 “你笑什么?”连星茗看了眼青塔,后知后觉解释道:“噢,我刚刚说的都是假的。”他哈哈笑道:“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这种话一般都是对方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优点了,才会被拿出来用的句子。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 傅寄秋走近。 “那青蛇和香酒呢?” 连星茗冲他扬了扬手掌,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掌心已经没有蛇咬过的伤痕了,他眼眶微微放大抱紧自己的手掌,后怕说:“我被蛇咬了诶!还喜欢?我现在看见青蛇就觉得掌心莫名一疼。” 傅寄秋将伞往他的方向偏了偏,抬起掌心以拳侧抵唇,唇角悄悄弯了下。 连星茗也笑了,道:“你别笑。” 他们往回走时,经过了一大群目瞪口呆的修士,不少修士暗暗翻书,兀自震惊。 ——怎么回事??? 历史书上说摇光仙尊一直等到了天黑,等到了快昏迷时才被少仙长强行带走的啊! 当年就没能劝走,如今是怎么劝走的。 众人一边困惑翻书满心迟疑,一边忍不住满眼钦慕跟上。系统看到他们这个缩头缩脑的模样头都大,暴躁哀嚎道:[踏马的就没有一个胆子稍微大点儿的吗?一千多人啊,荧惑啊!追星比荧惑传承重要是嘛?!] [指望不上了!] 它给连星茗提建议,[我记得当年宿南烛一直都不理会你,直到你有一次为他挡刺杀,差点死了,他的态度才有所改变。如果下一个场景是刺杀,这次我不救你怎么样?] [可以,正好借此幻身死亡,出雾阵。] 系统不太确定道:[这种死法,不知道荧惑传承会落到谁的头上,该不会还会算成你自杀吧?]系统有点儿担心,道:[还有一个办法。宿南烛这个人疑心重得很,你救他他也不领情,几次怀疑你的目的,你露点儿马脚他都猜忌到想要杀你——当年你使劲浑身解数放松他的警惕,几次从他手里死里逃生,这次要不摆烂吧。] 连星茗想了想。 [可以,我不作为,他应该会杀了我。] 走出百米,有梨花瓣飘落到他们二人的眼前,连星茗抬手去接这片梨花瓣,心中盘算着 怎样才能够死快一点儿。 转头看向傅寄秋时下意识笑了笑,傅寄秋为他摘去落在头顶的梨花瓣,乳白色的鲜嫩花瓣落在他的墨发上,被摘去时手臂挪开,就能看见连星茗眼底的笑意。 眼睫微卷,漂亮的桃花眼星星亮亮,十分鲜活。 能让人感受到,这个人正好好存活在身边,让人从未有过这般安心之感。 雪地湿滑。 傅寄秋抬起手掌,连星茗单手提着走动不太方便的绿裙,另一只手放在傅寄秋的掌心中。 抬起眸时。 两人相视一笑。 各自心有期盼。 期盼着死,期盼着生。 轰隆隆!轰隆隆!后方的尖塔门被开启,宿南烛身形紧绷,从中面色微白疾步而出。 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晰。 胡姬在青塔前求见,却被他冷落了整整一天。很长、很长的时间以后,宿南烛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那日少仙长傅寄秋竟也在。陪着胡姬在塔前站了一整日,都没能将胡姬劝走。 直到夜间二人才离开。 无论怎样,傅寄秋都劝不走连摇光。 现下日上三竿,他们现在应该还在门口等,来得及! 向外走出数步,宿南烛抬头一看,身形猛地僵住。白茫茫的大雪铺天盖地,塔门前的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两行深深浅浅的雪地脚印,一路随着视野向前蔓延、蔓延…… 蔓延到大约百米之外。 深褐色油纸伞挡住两人的大半身形,从后方看,只能看见交叠在伞下的两只手,宽大墨绿裙袖摆与白色法袍窄袖在风霜中抵死缠绵。 “妈呀——”世子回头看了一眼,惊讶到猛拍萧柳的肩膀,下意识压低声音: “宿南烛真出来了!” 萧柳一愣,风霜呼啸声阻隔住青塔门的开启之声,若不是世子叫出了声音,他都注意不到。不止是他,不少修士都惊愕往回看。 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窃窃私语声不止。 风霜不知道在何时凝固在半空中,宿南烛止住脚步,面无表情地转了下眼珠,看着油纸伞。修士们的窃窃私语存在感过强,伞下人应该也感觉到了异常,傅寄秋将伞往前倾了倾。 伞后端上移小截距离。 依然没有露出二人的脸,只是露出了肩颈。在宿南烛的注视下,傅寄秋不紧不慢弯起五指,慢条斯理穿过连星茗的指缝,拢住、攥住。 与他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 宿南烛停顿数秒钟,视线从他们交叠的双掌上移开,转向傅寄秋的背影。 脸色难看地重重挑了下眉。 第五十八章 连摇光当年想要鬼玉碎片, 为此苦肉计频出,怎会在这种时候跟傅寄秋走? 宿南烛转眼看向傅寄秋,心中瞬间了然。 这不是幻身, 这是真人。 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连摇光哄走。 他脸色难看站定几秒钟,就要举步上前截断。天光突然间一暗, 再抬眼看时,天河倒悬地面如洪流入江,漫天薄雪倒转入山河! 命运轨迹被改变了。 再睁开眼睛时, 青光浮跃叶色攒黄,汀溪水流潺潺而动, 八仙桌坐落于四方, 修士们在青城观附近城池举办宴席,在席间走动。 这是青城观举办的城中剑修斗法宴, 前三名次均有上品丹药奖赏, 是一次寻常宴席。 然而这次宴席,也并非那么寻常。 “就是在这次宴席上, 有修士刺杀宿道圣, 摇光仙尊为其挡下了致命一击!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得以接近宿道圣。”有修士哗啦啦翻动历史书,又茫然抬头左顾右盼, 道:“但历史书上没仔细写是谁刺杀的。” 世子踮脚张望, 好奇道:“是谁啊?” 旁边的修士们也在四处张望,一群人与雾阵中的幻身截然不同,看着极其显眼。 连星茗一眼就看见了他们。 “……” 系统又忍不住吐槽了一声:[指望他们来杀你, 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时间过去太长了,连星茗实在想不起来是哪位修士刺杀宿南烛,在心里问了下系统。 系统:[你等等,我搜一下数据库。] 过了一会儿, 应当是经过了对比,它道:[是擂台底下那个穿着宽袖衫的人,佩剑靛青色,上面还悬挂着红樱。] 连星茗探头一看,果真有这么一个人。 姑且叫他刺客罢。 那名刺客正拿着一杯酒,表面上看起来闲适自在,和旁人有说有笑一起为擂台上的剑修喝彩。连星茗紧盯着他,时刻准备上去挡刀。 [被幻身刺客弄死算自尽吗?] [……可能算吧。] 连星茗抬手扶额,沉默了一会儿,叹气心道:[那我为何要上去挡刀。] 系统崩溃哀嚎道:[好难啊!这里面只要是个活人,就都不想杀你啊。你又不能去拿荧惑传承,那就不能自刀,无解之局呀这是!] [你还能撑多长时间。] [三个月嘤嘤嘤。] 这三个月是死线,做事不能赶着死线去做。 连星茗罕见的为难。 另一边,宴席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修士们找不到刺客,也找不到摇光仙尊,突然有人道:“是傅仙长!” 傅寄秋的身影在一众剑修当中实在是显眼,格外俊朗,又浑身凌冽骇人的剑意。他从人群中经过之时,那一整片空气都比寻常要凝滞许多,众人不敢靠近这位大佬,但冥冥之中莫名心中有一种预感——傅寄秋一定会找到摇光仙尊。 并且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先找到。 这种想法很奇怪,在数个时辰之前,他们甚至还觉得傅仙长同摇光仙尊“不太熟”。 众人面面相觑,悄悄跟上。 果不其然,傅寄秋目不斜视,像是提前知晓连星茗会在何处一般,来到宴席最角落处。 走到大约三十米的地方,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住脚步,只有世子一人还傻乎乎地跟着走,又被萧柳好心一把拽了回来,“不要过去。” 世子茫然回头:“为啥?” 他偏头看向四周,惊异发现所有人自觉散开在半径三十米内,有人在擂台下假装拍手叫好,却总是偷偷瞄数眼摇光仙尊。有人在为自己倒酒,酒杯里的酒水盛满都快要溢出来,那人却还是满面通红盯着这边。 你们真的都好明显啊! 萧柳压低声音道:“傅仙长是真人,他既然一直改变摇光仙尊的命运轨迹,必定有其用意。我们还是不要上前打扰他们吧。” 世子:“…………” 你就是觉得他俩站一起很养眼睛吧! 虽说世子脑子里有许多奇思妙想,但周围这么多人死盯着,他也不好意思靠得太近——直到现在,他心中都一直存着一个疑惑。 既然傅寄秋与那个小门主是一同进入雾阵的,且这个传承墓极大可能就是这两个人开启的!为何现在只见傅寄秋,却不见小门主。 总不能大家都知道来这里吃瓜,就那个小门主一直在附近迷路吧? 而且傅仙长对人的这个温柔宠溺的态度,世子只在一人身上看见过——小门主。 世子心里越想越奇怪,摸着下巴暗暗打量起远在三十米开外的两人。 连星茗此时正看着擂台发呆,前世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冥思苦想如何能靠近宿南烛。但他现在脑袋空空,想不到合理的死法,那就只能发呆看剑修们打架了。 偶尔有剑光射下。 他半点儿也不躲。 傅寄秋走近时,就看见他面前的桌上也放着一把剑,立即俯身将剑拿起,递给宴席侍从。 他这么一个举动,立即改变了连星茗的命运轨迹,后者肩膀往下一松,疑惑抬头道:“师兄,你为何要把剑拿走?这宴席是为了剑修斗法而举办,即便不是剑修也该佩剑讨个好彩头。” 傅寄秋坐到他身边,默了好一会儿。 数年以前,连星茗就是拿着他的绛河自刎的,他看不得连星茗身边有剑。 不止绛河,任何剑都看不得。 过往诸事皆是血淋淋的伤口,无法轻易提及。傅寄秋偏眸,弯唇道:“我来时的路上,看见宴席有处在卖翻花绳,你可想去看看。” 连星茗问:“翻花绳是何物?” 傅寄秋抬起掌心,掌心中凝聚出灵力,模拟出翻花绳的形态。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纸扎成的玩具,由数个细棍串起,抽出每一根细棍都能改变纸的形态,有时是小老虎,有时是小兔子,有时是胖胖的五爪金龙,形态可掬可爱极了。 连星茗一看就笑了,道:“你快把手收起来。这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吧?旁边还有许多修士看着呢,若被他们看见了大名鼎鼎的摇光仙尊在玩翻花绳——我好像丢不起这个人。” 后世之中,连星茗那张脸笑起来会有两个甜甜的梨涡。而现在,他虽然笑起来没有梨涡,却也眉眼弯弯,桃花眼漂亮得能够勾魂摄魄。 只要一从雾阵的特定场景中退出来,他的笑容似乎就消减阴霾,变得平和温和。 傅寄秋喜欢看他笑。 更准确的说,是喜欢看他笑得没有阴霾。 养了快一个月,那些灵魂深处的撕裂伤痕缝缝补补,似乎有痊愈的趋势。 傅寄秋问:“想不想玩?” 连星茗点头道:“想。” 他补充:“但我丢不起这个人。” 傅寄秋道:“那我弄,你看着。” 他弯下唇也补充:“我丢得起这个人。” 连星茗被他说动,迟疑几秒钟,高兴拍桌起身:“走!” “…………” 一群人目瞪口呆看着他们的背影。 这就……走啦? 刺客呢?说好的要以身挡刀呢? 之前在青城观塔前被说动,就已经足够让众人惊疑不定了。这次可是摇光仙尊与宿南烛关系大转变的高光时刻——怎么直接走啦?! 他们心底呆滞,茫然跟上去。 半刻钟后,宿南烛静立在人影萧条的角落处,看着空空的案桌,半晌都没有说话。 随从看出了他的心情极其糟糕,小心翼翼不敢出差错。过了几秒钟,听见旁边传来冷到滴冰的沙哑声音:“这里之前坐着一个琴修、不,坐着一个胡姬。他人去哪里了?” 侍从:“???” 这怎么可能记得住啊。 宿南烛收回视线,眉头紧皱。 他虽然不记得这一日是谁刺杀他,但他清晰记得连星茗是从这个地方冲出来为他挡刀的。是傅寄秋先一步将人带走了? 还是这个时间点连星茗尚未落座? 他等不及了。 深藏于心底数千年的泼天爱恨,再忍耐哪怕一分一秒,都是烈火炙烤般的煎熬。宿南烛回头看向宴席,入眼所及就有近千人,各色剑光入眼,人头攒动,法袍熠熠生辉。 想要找到一个人很难。 “人太多了。” 随从听见宿南烛这样说着,语气里没什么起伏,又喃喃道了一声:“真烦啊。” 随从惶恐躬身,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宿南烛好似也没有打算等他接话,低声吩咐了一句。随从应声下去安排,不一会儿场中就抬上来一鼎巨鼎,鼎内盛着香甜的酒水。 鼎盖一掀起,酒香顿时弥漫全场。一闻,便知晓这是青城观珍藏的陈酿好酒。 “青城观观主感念诸位同僚斗法辛苦,特赐酒水一杯,驱邪避难温养灵脉!”很快在场所有人都分到了一杯薄酒,就连进入雾阵的传承者们也不例外。 大家面色复杂瞪着酒杯。 “……” 杯中光华流转,泛着云雾般的清气,乍一看好像是什么灵丹妙药。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宿南烛近些年才练出来的一味新的毒丹,入水即化,饮之暴毙。 “……”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 这谁敢喝。 他们面色更复杂抬头往前看。 花坛簇拥之间,各色花朵在周围盛放。他们眼中时刻警醒准备去挡刀的摇光仙尊,此时正坐在花坛的边边上,肤白貌美垂着黑睫笑。 在他面前,傅寄秋单膝触地半跪在他的身前,低着头摆弄翻花绳,时不时还抬起眸,放柔声音问一句,“抽哪边的?” “上面的,第三根。”连星茗兴致勃勃。 傅寄秋便抽出第三根细棍,翻花绳摇身一变,从憨厚的五爪金龙变成了一只食草的兔子。连星茗抿唇憋住笑,小声道:“师兄,我真的觉得好丢脸,他们全在看着我们。” 傅寄秋也压低声音,道:“他们也想玩。” “怎可能啊。”连星茗被他逗笑,又碍于形象努力憋着笑。傅寄秋收起翻花绳道:“花样不多,等出雾阵带你去忍……”魔修忍冬城。他改口:“带你去其他城池看看,有类似的,花样会更多。” 连星茗刚要点头说“好”,这时候,有宴席上的随从拿着托盘走近,道:“两位道友,这是分下来的美酒,可温养灵脉,在场人需人手一杯。” 连星茗起身道了声“多谢”,伸手去拿酒杯,脸庞还对着傅寄秋,看着他手里的翻花绳笑。 “!!!” 看到这里,一众修士猛地直起了腰,世子惊叫道:“那酒有毒啊!” “快快快,谁去拦一下。” 混乱。 连星茗感知到了混乱,却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前世宿南烛经常在他的饭菜里下毒,不是什么烈毒,都是些捉弄人的。每次宿南烛不下毒的时候,他就吃,下毒时他就想方设法倒掉。 久而久之,宿南烛发现他好似能够精准辨认出毒/药,更加兴致盎然乐此不疲。 至于他为何总能够发现此中有毒—— 系统无语道:[怎么又下毒啊,丹修是不是了不起,我要是有实体我变成狗去咬他。] [你就不能变成一个人吗。] 连星茗好笑在心里回了一句,低头看了数秒钟酒杯,又沉默抬眼看向宴席众人。 前世,宿南烛没有赐酒又下毒。 这显然不是傅寄秋更改他的命运轨迹后出现的变故,而是宿南烛那边自己出了变故。 连星茗又迟疑看了眼酒杯。 要喝吗? 也许宿南烛也进入雾阵了,他不太确定,但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饮下毒酒,幻身死亡。 这笔债就会算到宿南烛的头上,如此一来荧惑传承最后落到谁的手中,都与他毫无关系。 反正在雾阵里死去又不是真的死去,错过这个机会还不知道能怎么做,连星茗想到这里便已经有了决断,心中一狠举杯递到唇边。 附近顿时一片惨叫声。 刚要饮下,就有一只手截断了他的动作,夺过了他的酒杯,眉头微皱偏头盯着他。 是傅寄秋。 方才连星茗盯着酒杯思考的时候,傅寄秋一直看着他,观察着他的表情。 直到连星茗决定饮酒,他才克制不住有了动作,启唇时薄唇紧抿,“你要喝?” “对啊。”连星茗点头。 傅寄秋顿了几秒钟,清俊的眼睛依然一瞬不瞬盯着他,手腕却举起,垂眸看着他一点一点将酒杯缓慢递到了自己的唇边。 连星茗见之一惊,直接夺过酒杯将里面的酒水倒进花坛,道:“这酒有毒,别喝!” 傅寄秋道:“既然知晓有毒,你为何要喝。” 连星茗茫然:“我想出雾阵啊。” 傅寄秋道:“那你又为何不想我喝。” 连星茗更茫然:“因为里面下了毒啊。” “……” 连星茗愣滞几秒钟,脑子里拐过弯来,雾阵中的幻身死亡并不是真的死去,因此即便傅寄秋饮下这酒,充其量也就是先一步退出雾阵罢了。连星茗此举,实在有些反应过激了。 他低下头小声道:“可我不想看你喝下毒酒,就算是为了出雾阵,也是会痛的。” 傅寄秋看着他,声音泛哑道:“你也会痛。” 连星茗愣滞抬起头,看见了傅寄秋眼底的无奈。他抿唇偏过头,心里想着痛就痛吧,痛也没有办法啊,系统没时间去耗。 傅寄秋见他又在回避视线,转到他面前俯身弯唇,放柔声音耐心哄道:“下次这种事能不能同我商量一下,你若告知我,我也会替你想办法。想要让幻身死亡还有许多更温和的办法,不一定是被刺客一刀毙命,也不一定是毒酒穿肠五脏俱焚。漠北有一味安神灵药可在噩梦时食用,少量可容人安睡,”这是前些阵子傅寄秋发现连星茗总是会做噩梦时,特意翻阅书籍查来的。 他继续:“多量会让人在美梦中离世。” 连星茗抬头看他,“可是服药算自尽,荧惑传承落到我的头上,我不好向人解释。” 傅寄秋想了想,含笑开口。 “加些蜜饯,我喂你喝?” “……好。”连星茗耳根发热偏开视线,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想都多大了还要人喂,他又想起前几天傅寄秋受伤,那第一碗苦药就是他喂下的。 既如此,扯平了? 问题似乎轻轻松松,就迎刃而解。 刚要开口说话,傅寄秋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比寻常时似乎多了几分异样,轻声道:“以后但凡想到‘死’这个字,能不能再……先想想我。” 从前连星茗被逼到绝路之时,曾经来蓬莱仙岛向他求救,却没有能见到他。 重逢之后,连星茗一直没有提及这件事,傅寄秋不知道他是否心中有怨。即便是有,傅寄秋也认下,他同样无法开口提这件事。 连星茗没听出来他话语里的深意,乖乖点头说:“好。我会先问过师兄的。” 傅寄秋笑了,看出来他是半点儿也没有听懂,只是懵懂顺着这话往下说了。 抬手揉了揉连星茗的脑袋,傅寄秋心道一声:“再养养,不着急。” 慢慢养,慢慢治愈。 “…………”一旁,三十米开外,修士们瞠目结舌,都快要看呆了。虽然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声,但这动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萧柳奋笔疾书,世子狐疑看好几眼,好奇得直跺脚。更多的修士们则是在狂翻历史书,时不时发出直扣灵魂的呆滞问询声:“啊?啊?” 天杀的。 这对师兄弟在历史书里明明都有,但他们占据的是不同的篇章——他们甚至都不在同一本历史书里!属于各自有名、各自为尊,却没有过多交际的感觉。 也正是因为如此,后世之中有关他们二人的话本,少之又少,根本就没有人会往上联想。 唯一一本写这两人的话本—— 有后进来的修士呆滞拿出那本万恶之源的第四部,道:“我以为全是胡编乱造的,结果现在看看……至少感情线是有可能的?” 此言论引起一众“噗”的声音。 立即有人道:“不是胡编乱造,连曙在公宕山里被饿死的事情是真的,我们亲眼所见摇光仙尊在那里寻人。” 还有人窒息道:“等等!等等,诸位道友,在下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若连曙之事为真,若少仙长之情也为真,这是不是就代表着,崇宁长公主之死、漠北修仙者参战、还有大燕背刺……” 会不会,全都是真的? “不、不可能吧。”众人脸色微微发红,又浮现出激动。 若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可想而知,对整个修真界会带来多大的震动!堪比地动山摇! 三观都要被颠覆,后代的修仙者们所学的历史书,直接与他们不是同一套内容了。 很快他们就冷静下来了,颇为遗憾。 此事无法证实,也无法求知。 他们有再多想法,也仅仅只是猜测而已。 刚想到这里,宴会上传来数声凄惨的哀嚎,许多人捂住腹部趴倒在地,面容溃烂吐血不止,又控制不住来回翻滚。连星茗愣愣看了两秒钟,脸色微变,有种毛骨悚然的后怕感。 宿南烛从前不会对他真下毒。 下的都是痒药,瞌睡药等。 因此他主观上就会有一种错觉——宿南烛手里面造出的毒,再毒也不会太吓人。然而直到这个时候,连星茗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刚刚避过了什么,人们的巨痛哀嚎无比真实,惨叫声凄厉,似昏暗的夜中乌鸦齐鸣。 “……”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宴会上的幻身们基本上都倒地不起,大多数溃烂成形状可怖的烂肉,小部分则盘着膝盖坐在地上,艰难运转灵力妄图逼出润入灵脉里的毒。这一下子,只要是站在场内的人,便能瞬间入眼。 世子呆站一会儿,突然惊恐地打了个哆嗦,迅速往地下一趴。 他还顺手扯了一下萧柳。 萧柳盘膝坐在地上时,修士们也随之或坐或趴,对视时都从对方的视线里看见了一丝胆战心惊,又瞪大眼睛往上偷看。 有脚步声响起。 初闻极远,再听又近。 嗒嗒—— 嗒嗒—— 众人视线“唰唰”紧张看过去,宿南烛笑容款款从阶梯上走下来,一直走到了连星茗的面前,果真用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方式去接触。 要留一个好的印象分,连摇光也不知道是他下的药。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风流倜傥的道士青年,长发冠起,笑容和煦颔首问礼道:“在下青城观宿南烛,阁下可是蓬莱仙岛连摇光?” 一句话,直接戳穿了“罗罗”的伪装。 现在的场面已经与历史上的真实场面毫无关系了,刺客都已经死了。 “……”死一般的寂静。 世子看见宿南烛笑得这般和煦明朗,心里头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倒是他身旁的其他修士纷纷一个激灵,颇觉毛骨悚然面露怀疑人生。萧柳本坐在地上奋笔疾书,看见宿南烛脸上的笑容后,都觉得眼前一黑,默默收起了纸笔。 和煦是真的和煦,正常也是真的正常,但就是因为太正常了,才更让人感觉诡异啊! 你刚刚才下了毒的呀。 直接一锅端。 众人的视线焦点处,连星茗转头看了眼倒在周围歪七八扭的各种惨状死尸,一股寒气从他的尾椎骨的位置顺着背脊,缓慢爬到头皮。 ——宿南烛绝对不只是幻身,能问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这必定是他真人! 连星茗没有回答他,场面仿佛都静止了,他强按捺惊吓靴底后撤,右脚后退了小半步。 几乎在他动的那一瞬间,傅寄秋就身形微侧挡在他的身前,在万众惊愕瞪视之下手腕一转,绛河“噌”一声出鞘。 只出鞘半寸,周边的空气便被撕裂,磅礴的音爆声不断,宿南烛身形一晃避开劲风,再转过脸时一缕碎发悄无声息从他脸侧飘下。 “蓬莱仙岛长幼有序。” 傅寄秋抬目对上他骤然沉下去的眼,声音不急不缓道:“于情于理,你都应先与我问礼,再来见过我的小师弟。” 第五十九章 宿南烛半晌都没有说话, 视线下沉瞥了眼绛河,又往连星茗这边转了一眼。他竟然真的拱手见礼,弯唇道:“少仙长光临寒宴, 有失远迎。” “……” 趴在地上一众当缩头乌龟的修士们更静了,默默屏住呼吸, 吓得半点儿声响都不敢出。 这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寒暄问礼,从宿南烛的嘴巴里说出来,却总是带着一股阴恻恻的凉风, 让人听了都头皮发麻。傅寄秋表情没什么变化,将手腕向下一按, 绛河归鞘。 音爆声骤停, 风静树止。 没有人想在连星茗面前起冲突。 宿南烛转眼看向倒在地上死状可怖的宾客们,对傅寄秋叹了气道:“少仙长, 你们来得不巧。唉, 在下恐是遭人寻仇了。” “……”好、好能颠倒黑白啊。 围观的修士们忍不住悄悄看向摇光仙尊,在场的所有人里面, 应当只有摇光仙尊一人不知毒酒原委——他已经褪去了胡姬的伪装, 还原了原本美貌,此时正垂着黑睫盯着地面, 从面上看一幅见惯了大风大浪般的云淡风轻, 冰肌玉骨。 众人不由在心里暗暗仰慕,这个时候的摇光仙尊也不过将将桃李之年,与他们的年纪一般大。若是换作他们, 谋划数月的计策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就败露,他们定要惊恐忧虑许多,担心被报复,又失望于数月的努力全部白费。 宿南烛又说了几句, 内容无非是“猜测凶手是谁”、“为何与他结怨”、“让蓬莱看笑话了”等等。他的耐心好像只能支持这几句寒暄,刚说完,视线便迫不及待落到了连星茗的脸上。 “摇光道友?” 连星茗抬眸,看向他。 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宿南烛呼吸滞了一瞬,突然间掩唇偏头咳嗽数声,面上血色抽离,眼底却浮现出病态的潮红色。 胸腔起伏数秒钟,他才定神,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漠北皇宫可是你屠的?” 连星茗:“……” 嘶嘶—— 后方响起无数道倒吸凉气声。 以及极力克制的翻书声。 后世之人并不知晓漠北皇室是如何一夜之间被灭了个干干净净的,这在历史上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在历史书上找不到,但是在话本上能够找得到,萧柳见身旁一位修士翻书翻得眼花缭乱,他这个原作者好心帮其直接翻到了某页。 正是摇光仙尊屠漠北皇宫的篇章。 当年这件事被蓬莱仙岛压下,真相早已经随着岁时间流逝,被掩埋在岁月长河之中。 如今听宿南烛这个意思,话本难不成再一次不偏不倚踏中了真相?! 连星茗想跑,却强忍着没动。 面上佯装平静。 他现在是前世的摇光仙尊,是那个绑定了疯批美人系统,脾性阴晴不定的摇光仙尊。若此时漏了马脚,没准宿南烛就会立即看出他的异常——更有甚者会发现他重生了! 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不然就以后永无消停日子了,他必须得装成前世的模样。 还得装得特别像。 “我……”连星茗启唇。 宿南烛微笑颔首,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他看,虽眼底带笑,泛着猩红的眸底却仿佛能够穿透他的外壳,寸寸审视着他的神魂。 空气渐冷。 连星茗刚启的唇又紧紧闭上。 系统职业本能,叫起来:[你别怕他啊!你现在演得很像,外表看起来高深莫测!] ……怎可能不害怕啊。 连星茗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步子微挪动,悄悄将半个身体都藏到了傅寄秋的身后。 神色冷淡疏离,拒绝与他交谈。 宿南烛唇边笑意微僵,目光微沉看向傅寄秋,道:“两位不必多虑,我虽为漠北人士,却对皇族毫无归属感。此事若真为摇光道友所做 ,我只会拍手叫好。提起此事,也只不过是想请摇光道友帮我一个忙。” 宿南烛想请他帮忙? 连星茗现在是真的不知道宿南烛想干什么,心下狐疑又警惕。 很快,他听到傅寄秋的清寒声音从前方传来,声音低沉仿佛能够与胸腔共鸣,让人格外安心:“师弟近日放血清理蛇毒,又在数九寒天等一日。大病未愈,恐帮不上你的忙。” 宿南烛挑了下眉,“啊”了声,徐徐道:“观中养了些小畜生,曾有眼不识泰山。” “……”周遭人瞪大眼睛,一片死寂。 世子拍了拍萧柳的肩膀,哑然小声问:“这……我怎么感觉气氛好像有点不对。” 何止是“有点”不对? 萧柳暗暗心惊低头记录,同样小声回道:“我等在旁侧都觉得要火烧眉头,不知摇光仙尊本人现在做何感想。” 摇光仙尊本人—— 摇光仙尊本人只想逃跑,不作任何感想。 他偷偷抬起头瞄了眼傅寄秋的表情,后者神色淡淡,往常唇边都会挂上一抹让他觉得好看极了的微笑,此时却什么都没有。让他瞧不出傅寄秋在想什么,他又在心里盘算着战力。 论单打独斗,傅寄秋是个剑修,拿下宿南烛这个丹修易如反掌——连星茗就像是“狐假虎威”里的那只小狐狸,腰杆莫名挺直许多。 关键是现在根本打不起来。 “摇光道友为何一直在看少仙长?”宿南烛面无表情说了声,好似也根本没想听连星茗回答他,抬手一招,数只青蛇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世子捂住嘴巴按捺惨叫声,更用力拍打萧柳的胳膊,“要打起来了。草,我们赶紧跑,神仙打架,小鱼小虾要遭殃啊。” 萧柳道:“再看看。” 世子窒息道:“你不要命了你再看看。”他转头看向其他的修士,大家同他想法差不多,却一个都没想跑,最多也只是各自取出了防御法器,时刻准备在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中激动将眼睛瞪更大。 风雨欲来,宿南烛看向连星茗,道:“你选一只。” 连星茗探出半张侧脸,“……选什么?” 宿南烛道:“最像那日咬你的蛇。” 周围有许多青蛇,连星茗只是偏头看了一眼,视线在某条青蛇上凝了一瞬。宿南烛便抬手招来那只青蛇,右手用力抓住蛇鳞食指顶着蛇头,将其送到了左手掌虎口处。 青蛇猝然间张大嘴巴,露出尖利流白涎的獠牙,“咔擦”一下子重重咬在了他的虎口上。 “……”猩红鲜血顺着指骨蜿蜒而下。 宿南烛面色微白用灵力捏死那条青蛇,“啪”一声断成两截的青蛇坠落在地。 他甩了甩留有两个尖牙孔的手掌,眯眸道:“少仙长觉得,这样赔罪可够诚意?” 傅寄秋盯着他,黑睫下的目光微沉。 许久后才缓缓勾起唇角,声线雅致道:“你被咬一口,我的师弟难道就能因此未中过毒?常常听说青城观的青蛇能够自我觅食,乍听新奇,却不想青城观的人也惯会自我感动。” 这次不仅围观的修士们,就连系统都忍不住吃瓜中途愕然出声了:[妈呀,都好强的攻击性。] [……] [你被夹在中间,你不觉得头顶凉飕飕的嘛。] 连星茗只觉得意外。 他所接触的傅寄秋软和的像温水,仔细回忆过往数年,他都想不起来这人愠怒时的模样。他一直都觉得,傅寄秋本就是这般温柔的性格,不仅是对他,对别人定也是一样。 可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宿南烛默了好半晌,寒笑一声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他说要请连星茗帮忙,却没有先说帮什么忙,而是先展示“谢礼”。 抬起掌心,苍白的骨节上还有蛇咬后流下的黑血,掌心中缓慢浮现出一物—— 是鬼玉碎片! “真是好计策!”有修士大惊之余,忍不住感叹:“摇光仙尊在世的最后那三年真是跟入了魔一般,眼睛里好像只能看得见鬼玉碎片。他当初主动来接触宿道圣也是为了鬼玉碎片——既然如此,那就将此物当做谢礼,引诱摇光仙尊不得不绕着他转!” 修士们所言不错。 若连星茗只是一个雾阵中的幻身,那么无论宿南烛要他帮什么忙,他肯定都会为了鬼玉碎片满口答应。可他不是幻身啊……疯批美人任务早就结束了,他现在对鬼玉完全没兴趣。 系统偷笑道:[哦豁,搞错了吧。] 连星茗虽说毫无兴趣,但装也要装出几分兴趣,偏眸看向鬼玉碎片。 “你想要我帮什么忙。” 宿南烛唇角的笑意加深,侧身相邀道:“请二位上座,我们细聊。” 说罢,他像是完全没有想到连星茗有没有可能会拒绝,掌心紧攥鬼玉碎片,拿到了它就好像即将要挽回他的全世界。优先一步转身,朝着宴会上唯一一个干干净净的散桌走去。 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来这满地死状可怖的尸体,实在不适合给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正要转身询问连星茗想不想换一个地方谈话,转眼往后看时却指尖微蜷,面无表情啧了声。 修士们也在目瞪口呆盯着那边看—— 黑靴踏在血泊中,溅起微末血花。傅寄秋没有避让血泊,垂着眸轻柔扶着连星茗的手。 连星茗则是眉头轻蹙,步子时不时要扭一下、跨一下,努力去避开,不想靴底沾到这些秽血。他的身形每每因一个大跨步而有些不稳时,傅寄秋都会牢牢扶稳他,将力道借给他。 自己则是毫不在意踏在血泊中,衣角沾上零星的血,宛如缀上了点点肃杀红梅。 数人默不作声的凝视宛若无声护送,连星茗全程愣是没有沾到一丁点的血迹,干干净净来到了白玉阶梯之下。转眼看向傅寄秋衣摆时,已经染上了一圈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 正准备道一声“抱歉”,却发现傅寄秋正漠然往台阶上看,清晰的下颚线在阳光中紧绷,清俊的眸在金色的光线中透彻,竟泛出些寒气。 与此同时,修士们之中隐隐有哗然声。是半点儿也不遮掩了,亦或者应该说,他们即便是想遮掩,也因为太过于震惊遮掩不住。 世子憋红一张脸捂住嘴巴,看见周围不少修士惊奇趴倒在地匍匐前进去看,萧柳也蹲在椅子后面,抱着椅子不着痕迹往前移动。 他喃喃道:“……你们是真不怕死啊。” “……”发生什么了? 连星茗疑惑转回头,就看见视野中伸下来一只苍白的手。 宿南烛笑得风度翩翩,仿佛他真的是什么良善的君子一般,和煦道:“摇光道友,这台阶上也有秽血。你出身矜贵,若爱干净不想沾到这些,不若牵着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第六十章[1.7w营养液加更] 连星茗右手被傅寄秋虚虚握着, 正偏头看向宿南烛伸到他眼底的手掌。只是看了几秒钟,他就感觉到握紧自己右手的那只手突然间一僵,按在他手背上的拇指似乎异样颤了一瞬。 不自觉将他攥紧, 似乎在害怕他会松开手,转而去握住另一个人的手。 没有太大的迟疑, 连星茗道了声“不必了”,就暗示性轻轻扯了扯傅寄秋的手。 当年无数次,连星茗都拒绝了傅寄秋向他伸出的手掌, 一袭绿裙义无反顾奔向了会伤透他的人。这一次,连星茗选择回握住傅寄秋的手。 没有松开。 傅寄秋眸光下落至连星茗的手掌上, 琴修细长好看的指骨之上, 布满了细小的割痕与淤青。这一次他终于能够如愿抚摸过伤口,心疼于这个人曾经受过的伤, 有立场去珍爱疼惜。 一股灵力从台阶上掠过, 将白玉阶梯上的秽血分至两侧,露出其下光华流转的润玉。傅寄秋牵着连星茗走上阶梯, 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宿南烛一眼, 从后者身旁经过。 “……” 宿南烛手掌悬在空中,唇边的笑意僵了许久, 才面色隐隐发白放下了手。 怎么回事? 当年的连摇光, 从不会回应傅寄秋。 “不要再靠近了!” 世子手忙脚乱之间扯住萧柳的头发,只觉得这里只有自己一个惜命的人,震愕小声问:“你在这里难道听不见他们说话吗?你还想去哪里, 你要爬到台阶上吗?你要钻进桌底吗?” 萧柳抱着凳子道:“世子,我想听听其他道友在说什么。” 在他们身边,不断有修士匍匐前进,暗地里激动交头接耳。世子两眼一□□:“虽说我们只要不主动去接触摇光仙尊, 他就不会发现我们,傅仙长也对我们视而不见。但——现在还有个宿南烛啊!你们真不怕他下毒?!” 萧柳面色一紧,谦逊道:“是有一些些怕的。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说罢抱紧镂空的圆凳掩耳盗铃般挡住自己的脸,继续前进。 世子喉咙一梗:“…………”草! 他也被拖拽着不得不靠更近,一路被拖至阶梯之下。此地比其他地方地势要高许多,正正好容纳部分人偷偷蹲在栏杆之下,掩住身形。 不过……人实在是太多了! 全场超过上千的人,掩不住的。大家自觉给自己和友人设置下隔音结界,层层交叠宛如密密麻麻的乌龟房,光世子一人就莫名其妙被三个不同的隔音结界罩住,右侧有一名修士小声道:“所以摇光仙尊为何要屠漠北皇宫?” “很明显吧,是漠北灭了佛狸啊。摇光仙尊必定是想要替自己的母国报仇。” “可是战时仙人不得参战,这不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么?谁若参战便会被所有修士不容。” “非也非也。”另一名修士挤进了谈话之中,一脸“你不懂”道:“此事另有玄机。” “哦?请道友细说。” 世子与萧柳不约而同看向那边,就看见那名修士拿出万恶之源第四部,道:“此书上说是漠北先破坏了规矩,在军中藏了修士暗暗参战。摇光仙尊发现蛛丝马迹后向蓬莱仙岛禀明,当时的仙长还是裕和仙尊,并不信他。” “于是摇光仙尊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封宫逼出了藏匿于漠北皇宫的修仙者,又手刃了一众仇敌。此举大快人心!” 这名修士说话时语气抑扬顿挫,像是位经验老道的说书人一般,听着就叫人心潮澎湃。周边顿时传来数道喝彩声,过了一会儿,大家才堪堪回过神来,语气有些无奈:“可是道友……你说的是话本里的事情啊,又不是事实。” 世子听到这里,真想冲过去大叫一声“这就是事实啊!”,可他怂,他没敢插嘴。 众人止住谈话,继续好奇地偷听偷看。 这时候,阶梯上三人均已落座。 四面八方血气森森,腥气漫天,三人却面色如常,让人一见不由感叹心态真强大。 落座的位置也颇为讲究。 他们三人先是都在桌边站了会儿,似乎是在等其他人先落座,好决定自己坐在哪儿。大约半分钟左右,是摇光仙尊先拉开了一把椅子,坐了上去,傅寄秋旋即坐到了他的身边。 宿南烛则是坐在他的对面。 世子看到这里才反应过来,心道:“原来都是在等摇光仙尊先坐下啊。” 他在底下想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又听上面传来宿南烛的声音—— “我想请摇光道友帮的忙。”宿南烛风度翩翩含笑道:“是将大燕改朝换代。” “……”提及大燕,阶下一众哗然。 大家都是大燕的仙人,在成为一名修仙者之前,亦是大燕的子民,家中也尽是大燕人。世子更是大燕的宗亲子弟——和硕尊亲王最宝贝的独子,他忍不住夺过周围一名修士手中的历史书,边翻边紧张问:“宿南烛和大燕有仇吗?” 那名修士明显也懵了,“没有啊!” 那宿南烛为何要针对大燕? 位于众人视线焦点处的摇光仙尊许久都没有出声,垂着黑睫盯着桌面许久,右手不自觉抚到左掌之上,似是下意识想抠弄手背上的伤痕。 不过下一秒钟他就回神移开手掌,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情绪,道:“改朝换代,何意?” 宿南烛道:“字面上的意思。你既然屠过漠北皇宫,想必屠大燕皇宫对你来说也不在话下?” “…………” 连星茗听见了后方传来许多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他仔细想了想,大概能明白宿南烛想做什么了。 系统称奇道:[绝,真是绝杀。先是以鬼玉碎片为谢礼引诱你,又是以屠大燕皇宫为理由。这两个对你来说都是有诱惑力的,若你真的是雾阵之中的一个幻身,岂不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来了枕头?还一递就是两个戳中软肋的枕头,这迅猛的攻势,寻常人根本就扛不住啊。] [……]连星茗以往大多时候都会温和有礼回系统的话,无论系统说的话有多无聊。 即便只是简短“嗯”一声。 这次他半晌都没回答,系统傻眼了:[你不会真的被他说动了吧。星星,你清醒一点,这里是雾阵,一切都是假的。] [我知道是假的。] 连星茗并没有被说动。 他只是在一切事态结束以后,乍听大家以一个轻轻松松的语气提及“漠北”、“佛狸”、“大燕”以及“当年战事”,心里感觉很不舒服。 并不是厌恶感,也不是不爽。他也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脏闷闷的仿佛压上了一块天底下无人能够与他感同身受的巨石——你们茶余饭后的闲谈,是我曾经剜心凿骨走过的路。 即便是现在,它依然在心底隐隐作痛。 在他低头不回应的时候,宿南烛一直在暗暗观察着他的表情,心脏没由来一缩。 竟又与他想象中不同。 他其实并不知晓事情的全貌,只是身居高位多多少少也听说过一些连摇光的往事,诸如“血腥婚礼”、“一夜屠尽漠北皇宫”等。 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可是漠北与两国交战,佛狸国破皇室三族尸首倒悬于宫墙之上,入眼只剩下萧条与惨淡。身为佛狸的同盟国大燕反而趁此机会挥兵北上,一举拿下漠北与佛狸,一统天下笑到了最后。 这些没有被写进史书,却是他亲眼所见。 宿南烛猜都能猜到,大燕恐在其中推波助澜,就是不知道大燕做到了哪一步。不管做到哪一步,拿屠宫来诱引应当都能诱到连星茗。 他甚至都以为连星茗会毫不犹豫地应下。 若真如此,那他就会投其所好。从前他一直都对连星茗太恶劣、不珍惜,最后连星茗身份暴露之时,已经完全不相信他动了真感情,只觉得他想要报复回来。宿南烛百口莫辩,也不屑于去辩,只想将人先抓回自己的身边。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 直至生死两隔。 这一次无论连星茗想要什么,宿南烛就去拿、就去做。雾阵之中的幻身是天底下最接近于“连摇光”的存在,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绝不要再将这人逼到自刎。 也绝承担不起再一次亲眼看这人自刎的痛。 宿南烛道:“大燕亏欠于你,难道你就不想亲手复仇吗?” “……”连星茗呼吸滞了一瞬。 这句话对于其他修士来说是巨大的冲击——为什么宿南烛会这么说? 大燕为何亏欠于摇光仙尊? 不少人迟疑放下了历史书,这个时候萧柳所著书籍已经从燕京流到了外城,不少修士都人手一本,诧异翻看起来。又听见上方传来“叮”一声响,傅寄秋将绛河放到了桌面上。 抬眸寒声道:“说完了么。” “……”死寂。 宿南烛掩唇咳嗽数声,苍白面上咳到红潮迭起,双手撑着桌面缓缓站起来,盯着傅寄秋道:“从刚刚起我就想问了。少仙长只是他的师兄,管得是否太宽了些?” 气氛凝固住,表面上的平静似乎被赫然撕裂开来。明明傅寄秋没有拔剑,他甚至都没有将手掌放到剑鞘上,周遭的空气却好像被剑气所扰,让人有一种即将被一剑刺穿心脏的错觉。一片胆战心惊之中,只听傅寄秋几近凝滞的声音。 “你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 宿南烛愣住,眉峰压紧。 ——什么意思? 他正要转眼看向连星茗,山川与地面突然间剧震,刺眼的阳光从西面迅速流转到东边,宛如瞬息之间完成了日月交叠。喧嚣的风从足下向上而来,场内响起无数道“咔擦”“咔擦”的碎裂声,是修士们施设下的隔音结界碎裂,大家唰一下子原地站起,惊愕瞪视天际:“场景要换了!” 雾阵中的场景大约都是按照时间顺序往下走,较为随机,直至墓主人身陨之时,再重头再来。按照时间顺序,下一个场景也许是—— 乌云聚散,天地倒悬。 轰隆隆! 轰隆隆! 待爆裂之声停滞之时,众人已经身处于一座高高的宫墙之内,四面八方都是流窜的宫人,每一张面颊上都洋溢满恐惧与哀切。更远处是一道竖起来的圆拱形结界,罩住了整座皇宫。 根据方才宿南烛所说的“摇光仙尊封漠北皇宫,屠宫”,立即有修士迎着风暴大叫:“这里是漠北皇宫吗?” “怎可能,咱们是按照时间顺序往下走的。摇光仙尊这个时候早已经屠了漠北皇宫了!” 方才他们才提到大燕。 又有人喊:“难不成是大燕皇宫?” 世子气得哇哇大叫:“你们是不是修仙修傻了,自己家国旗不认识了?”他抬手一指,众人随之看过去,就看见半透明的结界之下是一座高高竖起的红色宫墙,宫墙每隔一米左右便会有一个凹陷下去的砖石,砖石上往往都会插着一个旗帜,旗帜飘扬黑金色尊荣华贵。 这不是大燕的国旗! 这是——这是——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四处奔逃的宫女们大叫维持秩序道:“莫要惊慌!莫要自乱阵脚,二殿下在宫中施设过防御结界,只要结界一日不被破,漠北大军就无法闯进来,我们等二殿下来救我们!” “怎、怎么会……”世子目瞪口呆张了下嘴巴,眼看着鸡皮疙瘩顺着手臂一点一点地爬上来。这里竟然是佛狸的皇宫? 而且正是佛狸皇宫被破的那一日。 他转头看向萧柳,声音发紧问道:“不是说雾阵场景是遵循时间顺序吗?我们刚刚都已经到了荧惑之乱第二年,现在怎么又回到佛狸被灭时啊?足足往前倒了两三年啊!” 萧柳也答不上来,四下张望,眼前一亮。 宫墙之上,正静立着一个身穿宫袍的身影,迎风而立,墨发随风而起。 倏然间落下。 黑金色的衣摆迤逦极地,随着长而细窄的阶梯漫下,云层从太阳下游走时,散落下的阳光悠悠荡荡为他的宽袖镀上了一层华美金光。当他抬起脸庞看向天际时,眉尾也落下一层金光,精致脸庞尽数被阳光笼罩,长睫在风中脆弱微颤。 修士们的法袍与皇宫宫袍自然有极大的不同,前者为窄袖云锦,一切服装样式都是为了修士能够行动方便而服务,行走间都是瑟瑟厉风、干净利落。宫袍则是宽袖长摆,腰周坠有一层厚重的黑色绸缎,将人的身形严密裹在之中,自带一种华丽端庄、贵气之感。 修士们并不能确定这是朝臣服饰还是什么,但一看见那道身影,冥冥之中便有种预感。 ——这位定是摇光仙尊。 [怎么没有遵循时间顺序了。]系统疑惑出声:[会不会是你这个墓主人影响了雾阵?] 连星茗抿唇看着自己的宫服袖摆,心道:[不是。确实还在遵循时间顺序。] 当年佛狸宫破之时,他并不在场。 眼下种种,是他曾经做过的一个噩梦——梦见自己立在城墙之上,亲眼所见修士击破了结界,带领漠北大军闯入宫门之中。 在宫门被巨木撞塌、灰尘四起的那一瞬,他猝然间从床上惊醒了。 浑身盗汗,气喘吁吁。 夜半三更捂紧面颊,痛哭失声。 不知何时起他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身形在阳光中像是要变成透明。就像曾经在噩梦中那般,他看见了皇宫八角有修士腾空而起,运转灵力注入八面阵眼,宫门前则是有无数士兵抬着一个厚重的棕色巨木,时刻准备撞击宫门。 结界外,喝彩声,激励声,兴奋至极。 结界内,尖叫声,啜泣声,惊慌无助。 心跳快得要失衡,灵脉中的灵气四处乱窜,重重涌向丹田,无处释放。一股又一股腥潮的热浪往喉口处涌,连星茗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心境上的起伏,很快他又听到后方修士们的窃窃私语声,像铺天盖地的水淹没了上来。 “佛狸皇宫怎会有防御结界?” “有漠北的修士在破结界!” “这……这和历史书上说的完全不一样啊。历史书上说漠北是直接打进佛狸皇宫的。” 部分修士宛如被惊雷劈中,总感觉眼前的场景无比眼熟。 终于有人一脸呆滞翻开了那本话本,结结巴巴窒息道:“等等!佛狸有修仙结界笼罩,漠北修仙者破开结界屠宫,这、这怎么会和话本里写的一模一样的啊?!” 眼前的现实与读过的话本内容交织,让他们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混乱感。就好像小时候看见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一直觉得这是人们编造出来对美好爱情的祝福。结果突然有一天飞升成神,他们竟然真的在天上碰见了织女! 这一声疑问之后。 在场大几千人,鸦雀无声。 他们之中有人是出身于仙门大派,譬如冼剑宗、青城观。更多的则是从各个修真中小门派所出,范围极广,有来自于五湖四海的人。 然而不管是出身何门派,此时所体会到的心惊之感不分高下。 从小到大的固有认知被颠覆,迟迟让人回不过神来,细想一下又觉得毛骨悚然。 ——他们的历史书,是错的。 “难怪一直有人想要找到摇光仙尊的传承墓。”世子脸色微白看了眼周围人呆若木鸡的脸色,小声对萧柳说:“就是因为历史书是错的,才会导致很多历史事件看起来没什么逻辑,更导致摇光仙尊这个人身上充满了谜团。” 顿了顿,他又唏嘘道:“虽然不知道现在怎么回事。但摇光仙尊既然在场,一定会拦下那些想要破开结界的漠北修士吧。” 说罢他转眼看过去,心下诧异。 连星茗连动都没有动,也没有去看皇宫八角踏空而行的修士,只是紧抿唇看着地面。 嗒嗒—— 嗒嗒—— 左侧刮过一道天光,落于宫墙之上。 是宿南烛,他赶来得急,回头看了眼发现漠北修士还未破宫,肩处稍稍放松。 来得及。 “摇光。” 他叫了一声连星茗,道:“若佛狸未被灭去,你还会想要用鬼玉开启鬼门关吗?” 连星茗转眼看向他,看见了他脸上的讨好之意,像是毒蛇收起丝丝信子,向他俯首。 宿南烛心潮澎湃,下意识攥紧手掌。 这一次所有的走向都与曾经不同,他从始至终都与连星茗站在同一条战线,去替他完成心中所愿,去替他挽回佛狸的败势—— 会不会就能够改变他们曾经的结局,会不会就不用走到自刎的地步?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他渴望能够从连星茗的脸上看见一丝对故国将亡的焦虑,对他危难之际伸出援手的认可。 可是没有,连星茗脸上什么都没有。 脸色甚至比他之前所见要更白些。 宿南烛面上空白,下意识上前一步伸出手。 连星茗却立即后退,避开他。 “……” “……” 冷风呼啸而过,结界摇摇欲坠。 宿南烛掌心僵持在冷风之中,声线发紧,努力勾起唇角问:“你……你不开心吗?” 连星茗怎可能会觉得开心。 若他真的只是雾阵之中的一个幻身也就罢了 ,他是真人,他能够清晰感知到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也就是说,无论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在雾阵中拦下这些修士又有何用? 只是用一种更加残忍的方式告诉他:原本还可以有这种大圆满结局,但是你曾经没有做到。 现在已经迟了。 曾经傅寄秋问过他,问他为什么害怕宿南烛,当时的连星茗只是觉得怕一个人是日积月累而成。可是他现在看见近在咫尺的宿南烛,依稀之间想起来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 当时他身为男子的身份败露,无人知晓他是摇光仙尊。宿南烛在河岸边将他抓回去之后,足足晾了他数日,终于有一天浑身酒气找到他。 “男子的滋味,我还未尝过。” 那双眼中满是被愚弄之后的愤慨,以及骇人的脏深幽暗,似乎恶意想要报复他、羞辱他。 宿南烛握住他的手腕倾身压下,连星茗大惊之余一脚踹向他,某人还没有来得及接近,就被精准踹到了脐下几寸处。连星茗从椅子站起身,这个时候其实还没觉得太慌乱,可当他看清楚自己踹到哪里时,眼前一下子就黑了。 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白演这么久了。 得罪得死死的。 他直接跑向房门处,完全不考虑再继续虚与委蛇骗下去,打算再想想别的法子。可他来到大门处推门时,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门上锁了。 他此生最怕的就是一扇上锁的门,困住他一生。系统在他脑子里大叫让他快跑,可他动弹不得,看着紧闭的大门缓缓垂下了手掌。 心脏抽搐发疼,喉咙里干涩到想要干呕,继而全身都在颤抖。脚步声逐渐靠近他,身前是上锁的门,身后是急于报复的人,直到脸侧探出一只手臂时,他才堪堪回过神。 那只手掌重重抵在门上,将他困住,连星茗回过头时,听见宿南烛的声音,“是你下脚踹的我,我都没怕,你反倒这么怕?” “……” 宿南烛皱眉看了他许久,他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是什么表情,只看见宿南烛突然“啧”了一声,舌尖抵住脸侧歪了歪头,突然笑了一声,笑出了森白的牙尖,“表情真好看。” 他掌心用力,将门从连星茗身后拉开,又移掌将后者从门边嫌弃挥开。 迈步走了出去,声音从门外传来:“蠢货。这扇门是拉,不是推。” 连星茗在门边站了很久,才缓缓滑坐下去。 他当下怕的不是宿南烛,而是那扇被他误以为锁起来的门。可是瞬息之间,那扇门在他的心中,似乎与宿南烛的身影渐渐重合在一起。构成了他此后对于宿南烛这个人的基本印象—— 恐惧。 就像现在一样。 密封的结界再一次和宿南烛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构成了连星茗此时翻飞的心绪。 无论宿南烛做什么,他的眼里只有门、结界,心里都只有对宿南烛的恐惧。 “只是几名漠北修士罢了,为何要露出这种害怕的表情。”宿南烛困惑看了他数眼,跃上城墙道:“怕什么,我这就去杀了他们。” 顿了顿,他说:“你的国家不会亡。” 在他踏着法器升空之际,连星茗才上前一步焦急出声:“你等……” 后面的声音被掩盖在狂风呼啸中。 宿南烛的动作很快,抬手便击毙了一名正在攻击阵眼的修士,且手段毒辣,似乎是特地用了最狠毒的方式给他看。 腥血与碎肉从天际坠落,后方的修士们惊呼声阵阵,连星茗脸色发白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偏眸不看那边。 这里是雾阵。 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正是因为知晓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宿南烛每杀死一个人,都是在凌迟他,都让连星茗心脏剜裂般剧痛,钝刀子一刀一刀撕开他心底的旧伤,让他清晰认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当初。 如果当初他早些来,像宿南烛这般做,佛狸是不是就还能够苟延残喘? 至少家人不会死状如此凄惨! 如果当初他早些发现漠北有修士参战,是不是之后的一切都会改变? 如果当初他没有把连曙从皇宫中带走,连曙会不会被其他人救走,不必活活饿死葬身兽腹。 如果当初……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选走修仙…… “星星!”身后传来一道女声,这声音就像是一道沉闷的枷锁,从天空坠下猛地击中了他的脊梁骨。促使他浑身抖颤,手脚发麻。 长时间呼吸不过来,喉咙像被掐住。 是母后。紧接着又传来父皇惊喜的声音:“你从蓬莱赶回来了?” 都在他的身后。 他不敢回头,这声音熟悉又亲切,对于他来说,父皇与母后逝去只有四年。四年时间天翻地覆,他就像是一个远远漂泊在外的游子,在外面受尽了委屈与苦难,见到家人的那一瞬间鼻腔泛酸。又像即将出门远去的旅人,临上马车之时不敢回头,生怕让家里人看见自己忍不住的泪水。 可这全都是假的。 他知道这都是假的。 人群分开一条道路,有人小跑到连星茗的身后,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动弹不得。 就这样被拉着转身,眼圈通红看着地面,不敢抬头面对,因为心中实在是太羞愧了。 羞愧无力救生,羞愧未曾共死。 最羞愧的,是当年的姗姗来迟。如果当初他能来早一些,会不会就能救下父皇与母后? “为何要低着头。”母后好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又有些慌张、伤心道:“难道还在怨我生了你弟弟么。” 连星茗这才抬头,“……不。” 他当年就没有能解释这件事,一直想要与母后解决这层隔阂,但再见到母后时。 已是尸首倒悬,生死两隔。 他看见了母后脸上温柔的笑容,眼角添了些细纹,是岁月留下来的痕迹。他看着,心中再一次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能来早些—— 这时,母后掩唇笑说:“星星,多亏你来得及时,父皇母后都没事。” “……” 连星茗心里头紧绷着的那根弦,“砰”一声就断了,像是有一把尖利的刀锋狠狠扎入了他的心中,让他积攒数年的情绪如山洪般决堤。 他彻彻底底呼吸不过来了,一切景物都离他远去,系统的叫声变得十分模糊,父皇母后笑着询问他过得好不好,他也只是低低“嗯”一声。 *** 傅寄秋赶来时,人群正一圈一圈围在宫墙之下。绛河剑光从天而至,凌冽森寒坠下,灰尘四起,人们纷纷惊慌失措后退避让。 他呼吸急促转眸一看,视线猛地凝住。 连星茗身着一身黑金宫袍,低着头站在他父皇与母后的中间,两边人都在笑着说话,只有连星茗一张脸惨无人色,一动不动僵立。 垂在身边的手指骨节上俱是蜿蜒而下的鲜血,在地面凝聚出一个小小的鲜红血洼。 嘀嗒—— 嘀嗒—— 鲜血如断了线的珠子,从他的指尖上淌下。他的拇指指甲深深嵌入食指侧面的割伤之中,像是在无意识地抠弄伤口,将这些旧伤再一次撕裂,将还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用力剖得更深。 大约从重逢的那一天开始,傅寄秋就再未见过连星茗抠弄过掌心,更不要提用琴弦割手。 这两个习惯似乎都已经被其主人摈弃掉,养着养着,小琴修的十指细长白皙,是一双从来没有做过重活的手。 居住在桃源时,傅寄秋连重物都不让他提。 可是现在,就像明明即将愈合的伤痕再一次被抠弄开来,用温柔与耐心缓缓去治愈的创伤也再一次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傅寄秋盯着他指尖的血,握紧绛河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一颗心缓慢下沉。 如坠寒潭。 第六十一章 咔擦!一声轻微的响动从结界上浮现, 碎纹登时迭起。前世数名修士围攻阵眼,使得皇宫外的结界被攻破,带来了一场惨无人道的浩杰。 今生的雾阵中, 宿南烛明明杀死了那些修士,可结界依旧摇摇欲坠, 细小光尘扑簌簌从空中落下,宛若银河从天际坠落。 宿南烛停止了动作,似乎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愣滞几秒钟,寸寸抬头往上看。 不少人动作与他一样, 面色惊惧。 “星星……”傅寄秋已经来到了连星茗的面前, 握紧绛河剑柄的手骨节突出泛着青色,力道大到整只手连带着绛河都在微微地抖。在绛河不堪负重的尖锐嗡鸣声之中, 他的声音凝涩发紧, 是与握剑力道截然相反的低柔、小心翼翼。 像是害怕会惊扰到什么易碎的东西,“把手松开, 好不好。” “…………” 连星茗依旧低着头, 面色惨白看着地面。他好像根本听不见旁的声音,只有鲜血淋漓的掌心刺痛感才让他找回一丝丝心安。 左边的父皇, 右边的母后, 他都不敢去看,不敢与他们对视。更不敢看他们陌生的、染白的发鬓,这是他曾经为人子女失责的铁证。 他的脑中不受控制一幕幕回放着国破之景, 眼前尽是黑金国旗摔落在泥水里时,那边边角角溅起来的昏黄泥水。抬头看时,就能看见凸出的巨木,每一根巨木上都倒悬着残破的族亲尸首。 萧瑟的寒风一吹, 人们的黑发倒悬晃荡,发丝尖端坠下一滴又一滴混着雨的黑血。 曾几何时,父皇母后、连玥白羿、曙曙……他们都走了,连星茗会夜半三更一个人坐在青城观外的梨花树上,彻夜数着梨花有几颗。 傅寄秋抬手一招,灵力裹着他们身边的两位中年人,将他们送回了宫墙之下。 他又轻柔捧起了连星茗的脸,连星茗虽抬起了脸,眼帘却低低垂着,精致的脸上毫无一点血色,视线也垂着。 若连星茗此时抬起头看,一定能看见傅寄秋清浅的眼瞳染着异样红晕,魔气丝丝外泄。 “星星。” 傅寄秋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悲恸与哀求,“把手松开,好不好?” 他握住连星茗攥成拳的手掌,能够明显感到后者的掌心攥得死紧,四指的尖端定然已经深深嵌入掌心当中。外露的拇指正重重掐着食指侧面,没一会儿,温热的血潺潺而出,同样染红了傅寄秋的手掌。 青城观外有一颗梨花树,斩去左右两枝条,便只剩下中间那一根枝条。傅寄秋以前会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梨花树上的那道形单影只的身形,听着心魔的蛊惑,坚守着心中的底线——连星茗已经很久没有抠弄过自己的掌心,好不容易珍惜养好的伤痕与他坚守数年的底线,倾刻之间摇摇欲坠。 锵!一声锐利剑身暴鸣之声,在无数人惊恐的注视下,绛河出鞘,天云色变。 傅寄秋左手将连星茗按入怀中,神情森冷右手抬起绛河划下,剑尖所过之处犹如能够撕裂空气,实质性的灰黑色剑气破开层层叠叠的金色防御阵法,只听见“咔擦”、“咔擦”的碎裂声。 旋即那道攻击犹如势不可挡的灰黑长龙,一举击打在宿南烛的胸腹之上——宿南烛反应不及从飞行法器上跌落,又闪避剑光不得已向后方迅速退,一路撞倒数个迎风飞扬的漠北战旗,将漠北大军清出了一条宽阔的无人之“道”。 最终迎上剑光如巨木撞身,五脏六腑霎时间宛若被撕裂开来,剧痛无比。 “噗——” 一口鲜血喷出,宿南烛急促喘气单膝极地,抬手按住胸腹上的撕裂伤痕,本就□□的灵脉之中有魔修的剑气在四处流窜。 魔修能够伪装成正道修士,只不过会削减些剑气的威力。这一击傅寄秋显然是雷霆之怒气昏了头,竟都已经顾不上要去伪装。 宿南烛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只脸色难看偏头去看连星茗,一眼便看见了后者的手。 他视线凝住,微微一愣。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救回了亲人,为什么连星茗半点儿开心也不见? 为什么会露出那么恐惧的表情。 宿南烛做这些,是想换一种更讨好的方式与连星茗接触,在雾阵里改变从前发生过的种种,希望能够改写他们之间的结局。 可即便是多年以前,连星茗也从未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他明明做了连星茗想要去做的事,却为何好像将这个人推得更远? 宿南烛神思翻涌,心潮难平,再一次品尝到喉口间的腥辣味。 不等他细看,傅寄秋抬手将连星茗揽至身后,右手紧攥绛河,静默两秒足尖前踏一步,就面色冷凝要再一次提起剑。 众人寻声惊愕看过去,就看见灰黑色的剑气转为乌黑,其中还夹杂些不易察觉的深红光线,在绛河的周围风驰电掣游走。 这一剑若击打出去,只怕不止是宿南烛,诸如世子萧柳等人都会被一概不论击毁幻身,无情逐出雾阵。千钧一发之际,有一只冰凉的手从后方而来,轻轻拉住了傅寄秋的右手。 “……!” 傅寄秋的呼吸猛地凝住,像被冰封。 心魔的蛊惑声猝然间消失,他的眸底也重新回归深黑,不再红光毕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从后背缓慢爬至脖颈,周边的空气迅速朝他挤压过来,促使大脑阵阵晕眩——数年以前,连星茗就是用他的本命剑自刎。 思之恐及、哀切,能撕心裂肺。 他甚至能够清晰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急促心跳声,只一寸一寸偏低下颚,僵硬往后下方看。 那只满是鲜血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指节松松向下搭着,猩红的指尖若即若离触着绛河剑柄,看着随时都会从他的手中拿走这把剑。 再旧事重演。 傅寄秋僵硬将其攥得更紧,不敢有丝毫松懈,胸腔起伏凝住。 直到后面传来了连星茗虚弱的声音。 “我……我没事。” 话音落下,天幕剧震,地面摇曳,场景就要再一次变化了! 傅寄秋紧盯着连星茗垂下去的桃花眼,又看见他惨白到毫无人色的精致脸庞,刺目的光华与剑气在他的身边游走,就好像这个人要变成透明色一般,再一次惨烈消失在傅寄秋的眼前。 傅寄秋知道,他不是没事。 他走不出这困境。 *** 雾阵之外,桃花山桃源村。 全天下的修士无论修为如何、出身何派,都不约而同朝着这个名不经传的小村子赶来。不出两日“摇光仙尊的传承墓被发现”这个大惊闻就传遍了五湖四海,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愕。 这可是古往今来让无数先人遍寻无果的传承墓啊! 很多人感觉自己就像是活在梦里一般,一开始还有些将信将疑,待赶到桃花山之后看见了各种大门派的弟子服饰,他们便更震愕确定了—— “仙尊的传承墓,竟然真的被人发现了!”冼剑宗某名弟子正与旁人交谈,满脸激动与懊悔:“我们赶来的太迟了,遗物能够自行发光十分显眼,现下都已经被人取走,实在可惜!” “最后一份遗物倒是有,就是——” 众人小心翼翼看向最前方的裴剑尊。 裴子烨。 裴子烨垂着眼帘坐在桌边擦剑,最后一份遗物正在某间当铺进行拍卖,以冼剑宗的资本,买下最后一份遗物不在话下。只要他们过去,那份遗物就必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可裴子烨得知这个消息,只是蹙眉摇了摇头,道:“不进去,等他们出来。” 裴子烨寻找摇光仙尊的传承墓这么久,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哪儿是想找人家的墓啊,他就是想再见一眼摇光仙尊。可现在机会近在咫尺,裴子烨却放弃了这个失不再来的绝佳大好机会,众人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您不想去看,可我们想啊! 这可是摇光仙尊啊,引无数豪杰大能尽折腰的传说级别风云人物,谁不想瞻仰? 鬼知道他们的剑尊大人在别扭什么。 有不少弟子游走于拍卖会与客栈之间,不断传来消息: “成麟宗有人出价,出好高!” “之前那个特别有名的新生琴修也在出价。不过这次出价的很多人根本不是琴修,不知道他们在抢什么,烦死了。” “……师姐,可咱们也不是琴修也想抢啊。” 平时大家聊有关于摇光仙尊的事情的时候,都不敢在裴子烨面前说,生怕被喷。这次大家冒死放大音量,就差扯着嗓子在裴子烨耳朵旁边悲愤叫出声了——您真的要坐着不动吗?! 是摇光仙尊的雾阵啊! 裴子烨倒是没有喷他们,只是蹙眉坐着。就是这个态度才让大家更加失望,慢慢的,就在他们即将放弃的时候,又有消息传来。 “出价差不多要结束了,有个人一直在封价。谁叫多少灵石,那个人就直接封顶。” “谁啊?” “不知道,没见过,他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僧袍,可好奇怪呀,他留着长发。僧人不是一般都要剃度的吗……”裴子烨擦剑的手微顿住,目光转向那名正在说话的弟子,又听那弟子“啊”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来般说:“我看见他掌心握着的那串佛珠上有两个金色的字——好像是——好像是——” 裴子烨的眉头皱得更紧。 其余弟子好奇到忍不住凑过来,凑成一个小圈去听。 那弟子恍然一拍掌,道:“是‘虚云’二字!” 哐当!一声椅子下端与地面摩擦的尖利声音,众人愕然回头一看,只看见一片卷起的黑色衣角从门框边掠出,带起地面奋奋灰尘。 裴子烨一句话没说,竟然直接跑出去了。 看这个方向,直奔拍卖地。 “……”愣滞许久后,众人哗然起身,克制不住欢呼雀跃,满脸兴奋跟了上去。 *** 再一次清醒过来时,是在大燕皇宫。 皇宫满宫高悬白布与白灯笼,举国哀悼。连星茗身处灵堂之外的某颗树上,冷眼旁观里面的人影攒动,有许多人来,又有许多人离开。自始至终,牌位之下都跪着一个身穿丧服的身影,垂头丧气,眼眶通红紧紧抿着唇。 是裴子烨。 方才宿南烛才问他想不想屠大燕皇宫,好巧不巧,下一个场景就是大燕皇宫——连星茗还记得这件事。当时是荧惑之乱第二年末尾,他远在漠北,就听说燕王妃薨了。 他已经集齐三枚鬼玉,宿南烛纠缠不休,甚至还说出“要我当你的禁/脔也可以,你身边有其他人也可以”,当时的连星茗只觉得这个人又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招想要报复他。 完全不信宿南烛真的喜欢上了他——其实连星茗直到现在都不太信浪子会回头。 当时赶来大燕皇宫,在灵堂外的大树上倚着,抱臂冷眼看了一整夜的牌位。 七日守灵,如今正是第七日。 最后人影散尽,轮到裴子烨一人守灵。 他看到裴子烨在四下无人时,沉默跪趴下去额头触地,许久都没有起来,地上滴落有泪。 “…………” 连星茗又抱着手臂看了一刻钟,抬手用灵力拟形,化成一只短毛小白猫。小白猫叼着他的手帕,一跃一跃跳到了裴子烨的面前,将手帕放到了地面上,猫咪柔软的身形化作白光消散。 裴子烨愣愣拿起手帕,茫然转头向周围看,突然若有所感看向窗外的树杈—— 空无一人。 连星茗在小猫跃进灵堂的那一刻便已经灵巧跳下树杈,衣袂翻飞,他在晚风的静谧中抬步向前走,当时没有人跟上来,他一路畅通无阻走出了皇宫。然而这一次,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肩膀突然间一重,连星茗被人拉着转过身。 抬眼看去。 裴子烨少年意气的俊俏面容满是焦急,仔细端详他的脸几秒钟,肯定开口:“你不是幻身。” 命运轨迹再一次被改变,连星茗偏眸看了眼陌生的皇宫宫殿,其他人不知道落到了哪里,传承者们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预感,致使他们能够迅速寻找到墓主人身处何地。 想必其他人很快就会找过来。 在他偏眸看时,又听见裴子烨凝滞中带点儿紧张的声音,“我知道是你!我当时就猜到应该是你……” 他拿起手帕,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连星茗,干涩道:“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熟人越来越多了。 连星茗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一开始进入雾阵的新奇感已经褪去,从进入皇城被破的噩梦一瞬起,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那三年间,他都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次噩梦,一直被困在大火中,绝望拍打着连云城的城门,使劲浑身解数都打不开。 会不会之后……雾阵也会翻来覆去、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现连云城的景象? 只是想起,都觉得呼吸困难,要窒息。 “为什么?”裴子烨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连星茗的另一边肩膀也被按住,抬起眼帘时看见了裴子烨眼底的隐隐期待,与紧张之余大喘气急促起伏的胸膛。 顿了许久,连星茗声音轻微说:“我想到了我母后去世时,曙曙牵住我的手,让我别难过。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跑到你面前给你手帕。” “……” 裴子烨眼底的光渐渐熄灭,面色惨白缓慢垂下了手掌,这个答案比任何他能够猜想到最糟糕的答案,都要锥心许多。 燕王妃曾经带人去公宕山抓过连曙,虽说当时他们并没有找到连曙,但燕王妃为了断绝连星茗心中最后的念头,竟谎称连曙已死。 间接的,与鉴真一起害连曙被活活饿死。 而今连星茗这样说,裴子烨听着都觉得天旋地转,无颜以对。 夜晚的风更加静谧。 树荫在缓缓摇动,裴子烨知道连星茗曾经非常想要鬼玉,现在另外两枚鬼玉不知所踪,唯一现存于世的鬼玉碎片在他的手中。若是连星茗开口来讨要,他必定毫不犹豫双手奉上。 抿了抿唇,他不敢再胡乱抱有任何期盼,惨笑勾起唇角道:“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若是我能给你,你……你可以原谅我吗?” “……” 连星茗只是在梵音寺时曾经迁怒过裴子烨一次,后来便想通了,裴子烨至始至终什么都不知道。他正要开口撇清,视线突然间往裴子烨身后眺望了一眼,瞳孔骤缩几乎想立即后退—— 是宿南烛。 宿南烛来了! 若宿南烛再次问他要不要屠大燕皇宫怎么办?这里是雾阵,屠了又怎样?不屠又怎样?全部都不过是于事无补罢了! 即便当年屠了大燕皇宫,他惨死的亲人们就能回来吗?皇姐死前难道就没有经历过烈火焚烧之痛吗?白羿难道就能全尸归乡? 还是说连曙就能好好长到大,活到老? 不能!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连星茗在雾阵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荧惑传承谁爱拿便给谁罢。眼看着宿南烛越来越近,他只感觉眼前出现可怖黑点,在视野中翻腾。 连星茗这一次没有犹豫太久。 他看了看裴子烨祈求原谅的目光,又看了看裴子烨身后正极速逼近的宿南烛,以及宿南烛脸上渴望失而复得的愈加疯魔之色。 “杀了我。” 夜晚中,这声音裹挟着晚风的寒凉。 裴子烨震住了,瞳孔一点一点地放大,薄唇微张愣滞看着他,声线发紧:“……你说什么?” “我说……” 裴子烨看见连星茗漂亮的唇形一张一合,白色的丧布在这人的身后萧条扬起,又落下。 他又重复了一次,面色复杂道:“我想要的,是你现在就立即拔出长虹,杀了我!” 第六十二章 “我……你……”裴子烨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大脑突然间无法思考,他甚至神情空白轻微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拉开与连星茗之间的距离。 “你、你在说什么?”他摇了摇头, 难以置信问。 连星茗没有回答,指尖萦绕微末灵力袭击向裴子烨的面门。 “噌噌!”一声暴鸣, 长虹被激了出来,这几乎是裴子烨身为一个剑修的条件反射,他抬起手臂挡住脸, 剑身斜侧挡在脸前。 他都做好了不还手的准备,闭紧双眼等着挨打, 预料之中的痛觉却没有袭上来。 这才愣愣睁开眼睛。 染血的指尖近在咫尺, 灵力却自行在指尖消散,旋即顿在眸前的手掌向下一沉, 搭在了长虹的剑身之上, 抓紧剑身将其猛地拉近。 裴子烨本就没使多大力气,被拉的踉跄向前一步, 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巴。 再垂眼一看, 连星茗将脖颈抵住剑刃,脸色微白看着他, 催促道:“快一点!” “……?” 裴子烨面色僵硬至极, 心中暴躁臭骂那个死和尚——早知道他就不进雾阵了,一开始他本就不想进来!谁让那最后一件遗物被鉴真给盯上了。 从古至今都有一句话,叫作‘来都来了’。遗物买都买到手了, 不进白不进。 他带着一众兴冲冲的冼剑宗弟子进入雾阵,晚辈们叽叽喳喳,那份呼之欲出的激动与愉悦带给周围人莫大的感染力,裴子烨好似也被调动起了隐隐的期待感, 以及悸动——在雾阵之中,他和这个人的关系能够得到改善么。 现如今,改善? 走来就是一个迎面痛击! “杀了我吧。” 记忆中一张张晚辈们的稚嫩兴奋面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这双布满了焦虑与惊惧的漂亮桃花眼。 像是一个落水的人不断在水里挣扎,随便抓住一个什么就将其当成了救命稻草,连星茗眼圈发红,声音低低道:“只有墓主人身死才能转让传承、破解雾阵,我想要出雾阵。” “……知道了。” 裴子烨原本是右手握着长虹剑柄,抵在连星茗的左肩膀处,整个宽大的剑刃都横在后者身前,黑色的剑刃与他白皙的脖颈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让人一看都觉得心尖刺颤,触目惊心。 他想问连星茗为什么想要出雾阵,但连星茗此时显然不想与人过多交流。 时而看长虹,时而看他,眼神迫切。 “……”裴子烨迎着他的目光,右手指尖松了松,又重新握紧剑柄。 几秒钟后,脸色漆黑如锅底。 该死的,他下不了手。 明知道这是幻身都下不了手。 真他娘的倒了八辈子霉才去和那个死和尚抢遗物,这福气早晓得白送给死和尚算了。 但连星茗想出雾阵,他得帮连星茗啊。 “我争取,一击毙命。”裴子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注入灵力握紧剑柄正要闭着眼瞎拉出去,千钧一发之际,后方传来一道灵力暴击,将空气都打出了音爆之声。 可见其主人有多暴怒与震恐。 “你干什么?!”是宿南烛的声音。 裴子烨反身持剑抵挡,因反应稍有不及的缘故,他被击到后退数步,白眼一翻换左手持剑,甩了甩被震到发麻的右手。 宿南烛远在几百米开外就看见这两人之间拉拉扯扯,裴子烨又莫名其妙祭出长虹。 紧急之下幸亏赶得及时!他将连星茗向身后用力一扯。这个时间点他与幻身已经相识过,该踩的雷他全都已经踩过了,偏眸对连星茗说话时也不顾上再装好人,怒极反笑道:“你真是好,好得很啊!愚弄我时没心没肺,下过毒的饭菜知道不吃,在你床上扔蛇知道把蛇反摔到我脸上,他裴子烨要杀你,你动都不带动一下的?!” “……” 也许是因为过于恼怒的缘故,宿南烛面上隐现心潮翻涌泛出的血腥红潮,偏开头掩唇重咳数声,撤开手时掌心落有滴滴红血。 他不在意收起手,转眼看向裴子烨时眸底森寒,凝聚着不合时宜的嫉妒与刻骨杀意。 声线发紧,“谁的人你都敢动,找死?” 裴子烨将长虹背至身后,疑惑看了眼宿南烛,又看了眼宿南烛身后面上血色迅速流逝的连星茗,一副避毒蛇唯恐不及的为难模样。 ——连星茗曾经说过他有些害怕宿南烛,他不喜欢压迫感这样强的人。 宿南烛看起来也分不清幻身与真人。 来回看了数眼后,裴子烨突然懂了其中的弯弯绕绕,畅快大笑出声,笑完后,像是大快人心般冲宿南烛幸灾乐祸道了声:“白痴。” 为了躲宿南烛,连星茗寻死都要出雾阵,宿南烛却还什么都不知道。裴子烨也乐意帮连星茗圆场,他喜闻乐见嗤笑道:“谁的人?你个病痨子是炼丹练傻了?他连摇光出身佛狸,师承蓬莱仙岛,曾身负与我之间的联姻婚约,我认识他的时候你约莫还在青城观炸丹炉。这里面桩桩件件轮得到你说话吗?你这是还把他当做飞蛾扑火恋慕你的西域胡姬,真情假意你分不清楚?” 宿南烛嘴角动了动,黑眸缓缓眯起,掌下浮动有灰蒙蒙的气体,在缓慢向前扩散。 裴子烨视线一低便了然,不客气道:“投/毒之前,考虑一下在场可不止有你我二人。” 嗖嗖—— 那灰蒙蒙的毒气迅速缩回宿南烛的掌心当中,他面无表情道:“裴子烨,你还能主动提及婚约,看样子是大婚当日被未来的准道侣当场撕毁婚书,又弃之如敝屐。此事不值一提。” 裴子烨脸色顿时一僵,握紧长虹时额角青筋暴起,讥讽道:“我懂了,你不是真情假意分不清楚,你是求不得,掩耳盗铃不想分清楚。” 宿南烛眼神更森冷,环顾四周冷笑出声:“今日应当是燕王妃的头七?我当真是好奇,你这些年在给她扫墓时,到底是在想念这位大度收养你、于你有恩的慈爱娘亲,还是在痛恨这位害你里外不是人、背刺手段了得的大燕王妃?” “…………” 空气凝滞,两边都猝然盖下滔天杀意。 裴子烨稍稍收敛杀意,转眼看向连星茗。 这个时候的连星茗刚刚过桃李之年,正是最年轻、最鲜活的年纪。原本这个年纪的青年人都该生机勃勃,爱笑爱闹,但连星茗是逆着别人来。只有在这个年龄阶段的他,笑容比起从前稀少了许多,又比起之后要漠然了许多。 当年的今夜应当风尘仆仆,他披着一身黑色披风,金丝描边,像是将被定为“禁物”的黑金色国旗寥寥披在了身上。方才他们两人说话时,连星茗一直偏眸看着墙角的丧布。 浑身透着死气沉沉,呼吸的起伏十分微小,像是在这高墙厚瓦之中寻不到新鲜空气。 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天边仿佛盖下来一张巨大的网,将他们所有人困在一个既定的僵持局面中,没有任何人能打破这命运僵局。 也没有任何办法去拯救一个残破的灵魂。 裴子烨几乎不敢看他身上穿戴的颜色,又逼着自己死盯着看,咬牙叫了声,“摇光。” “……” 连星茗转眼看他。 裴子烨定定问:“你真的想?” 裴子烨知道他能听懂,连星茗也确实听懂了。只有宿南烛被防备隔在局外,有什么事情是超出他预料的,这让他感觉局面正在逐渐失控,在连星茗轻轻点头的那一瞬,他心底那种莫名的失控感更强烈,继而诱引出陌生的恐慌感。 “想。”连星茗回答道。 话音落下的下一秒钟,裴子烨便执起长虹,冲宿南烛低喝一声“滚开!”,身形跃起剑招劈斩而下。这一击精光毕露,泛着冼剑宗剑修至纯至阳的灵气,所过之处犹如滚滚炙热焰火,四面的白色丧布骤然间掠起,呼呼鼓动! 宿南烛拦在连星茗身前,不在意抬手召出一道防御法器,正面去挡。 裴子烨面露讥讽嘲意,长虹前段轻轻一挑,剑气途径猛地一变,转而左攻。轰隆隆!一声巨响,皇宫的地面地砖翻飞而起,碎石浮到空中,宿南烛被左边的剑气击个正着,身形向右侧划过,五指抓地阻挡退势。 定下身后,他暗暗“啧”了一声,不能用毒等同于剑修失去佩剑、琴修失去法琴,与人斗法之事断了一臂,他得想个办法把裴子烨引开。 想到这里,他抬起眼一看。 前方地砖扑簌簌坠落,浓郁呛鼻的灰尘尚且浮散在空中,硝烟这几种有两个身影只隔着一步的距离。宿南烛看清之后,登时怒不可遏险些目眦欲裂,暴怒出声时声线里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并未察觉的恐惧,“你敢!!!” “连摇光!”他视线偏了几寸,大声道:“你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他要杀你,你躲都不知道躲吗?” “……” 长虹剑尖直指连星茗的丹田,剑气将他身后的墨发微微带起,黑色的发尾在滚滚烟尘中仿佛染上了一缕红光。 他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宿南烛的声音,低头看了长虹片刻,又抬头看裴子烨。 裴子烨几次握剑要刺下,长虹仿佛被焊接在了空气之中,多大的力气都挥不下。 剑修修行本命剑,讲究的是心之所向剑之所指。短短几秒钟长虹就暴起一阵又一阵的嗡鸣,尖锐刺耳尤为抗拒,裴子烨今日只要是拿着长虹,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剑挥下,圆连星茗的愿。他又不会携带其他佩剑,想来想去,裴子烨泄气般将长虹往地上一掷,地面碎裂,蜘蛛网般的裂纹浮现,剑身深埋砖下十厘。 他抬起手,面容僵硬抓住连星茗的脖子,掌心用力缓缓将其提起,令其双脚悬空离地。 手臂肌肉线条隆起,手背也青筋暴起。 “……”连星茗下颚高高后仰,面露窒息痛苦,本能地双手去推裴子烨的手臂,掌心上的鲜血在裴子烨的丧服窄袖留下道道挣扎的猩红痕迹。 裴子烨僵立几秒钟,心软放松了力道。 连星茗感知到他力道放松,突然间强迫自己停止了挣扎,垂下了手臂。 “继……继续……”他嗓音嘶哑微弱。 犹如一道惊雷凌空劈斩而下。 宿南烛本欲上前阻拦,听见这话脚步猛地一顿,神色一片空白看向连星茗。 为什么? 他难以置信。 就这么想死吗?他又不受控制想起来当年鬼门关之前的景象,他到现在都想不通,人在危难时刻本就会求生,连星茗大不了以死相逼让他放一条生路即可,为什么当时连话都不同他说,就毅然决然横剑自刎,不给任何人留有余地。 想死,不行。 他不允许,绝不允许再一次旧事重演。 这是连星茗的幻身,是普天之下最接近真人的存在,错过这一次机会,他就真的再也、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连幻身都见不到。 从前的种种疑虑再也无从解答,从前的被愚弄后的恨海滔天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为之负责的人,从前他种种过错,也再也无法弥补。 他不允许! 宿南烛悲愤填膺低吼出声,指尖凝聚起灰黑色的毒气,重重向地上一拍。毒气遁地而走,飞速掠向裴子烨,又溅射到连星茗。 两个中到毒气的人俱一震,裴子烨松开了手心肺剧痛,面色惨白喷出一口黑血。 连星茗则是跌倒在地,缺氧剧烈咳嗽。 嘶嘶—— 嘶嘶—— 宫中有沉重嘶哑的吐息声响起,原本毒蛇吐信子声十分微小,可当毒蛇的数量增多时,这声音又十分磅礴。皇宫中四面八方都有毒蛇从幽暗的地方钻出来,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皇宫中原本就有的宫人惊讶披衫步出,茫然看着。 散落在四角的传承修士们却停止了漫无目的的寻找,纷纷精神一振激动踏上佩剑。 终于找到摇光仙尊了! 顺着毒蛇的行进方向疾驰而来,一路往下看,逐渐深感惊愕,众人哑然面面相觑。 前面这是发生什么了? 第六十三章 瞬息之间, 各色缤纷剑光在空中闪现。世子是个凡人,萧柳则是个琴修,两人被同一名善心剑修左右手提着, 那剑修看着地面哑然道:“这么多毒蛇,我都不敢下地。” 萧柳道:“宿道圣好大的怒意, 咱们去屋顶!” 不少人想法与他们同样,纷纷降落至屋顶,各个宫殿顶上落满了人。刚落到瓦片上, 世子瑟瑟发抖伸头向下看了一眼,眼前一黑发自灵魂深处提出疑问说:“靠, 路呢?以前的皇宫不铺地砖的吗?” 地砖全都碎了。萧柳方才还说宿南烛怒意大, 如今看着满地流窜的暴戾剑气,愣滞干巴巴道:“裴剑尊的怒意好像要更大些啊……” 他们又焦急寻找摇光仙尊的身影, 心中一惊——身披黑袍的人半跪在地, 单手掩唇不停咳嗽 ,丝丝黑血从指缝中渗出。他好像中了毒, 精致面庞几乎要变成透明, 黑袍内有散落的长发顺着肩头流下,伴着咳嗽的抖颤而在夜色中摇曳。 浑身沐浴星光, 似月下仙人在啼血。 “解药。” 宿南烛取出药瓶, 在连星茗面前伸出一只手,刚要扶他起来,连星茗却后仰避开他。 宿南烛掌心僵在空中, 他面无表情看了连星茗几秒钟,说:“毒不死人,只会痛。你若是想痛,那你就一直痛着吧。” 连星茗止住咳嗽, 伸手接过药瓶。 宿南烛见他终于要服下解药,唇边刚扬起一丝笑容,就又看见这人掌心用力捏碎了药瓶,顺势捏碎了里面的丹药,脸色微白说:“一年之内,你给我下了上百次毒,我怎知这是解药还是毒/药。我又怎知,吃了你给的丹药是否会灵脉尽碎,亦或是容颜尽毁,你以前经常做这种事,不是吗?谢过你的投毒,摇光无福消受。” “……”谢过投毒?可他这一次给的真的是解药,不是毒/药啊。 宿南烛张了张嘴,他很少会出现这种无措的表情,在场的人也有后世青城观的丹修们,长年累月积攒下对宿南烛的恐惧,尤其怕他醉酒。见此情形纷纷将震惊又敬佩的视线投向连星茗。 传说不愧是传说,摇光只此一位。 “好,很好。” 宿南烛说了这一句后,沉默了很久,他勾唇看着连星茗,道:“你怎么想我都好,反正你也没有说错。我恶毒,你蒙骗,谁又能指责谁?今日就用毒丹将你容颜毁去,不过是再添一笔仇罢了。”他取出解药,右手摁住连星茗的下颚将其强行打开,将解药硬生生塞了进去。 解药入口即化,宿南烛瞳底满是阴冷,挑眉道:“不出三日你便会面孔溃烂,若想留住这张漂亮的脸,便来求我开恩罢。” 连星茗偏眸不想看他,态度平淡。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解药还是毒丹,反正这只是幻身,幻身容颜毁去他有何可在意? 宿南烛见他又不理人,心里像刀割一样痛,他痛,他便也要刀刀割开连星茗的心。 凑近,俯低身形笑道:“听闻佛狸二皇子连摇光,生得恰似其母,尤其是一双眼。他日你揽镜自照时看见镜中浮肿可怖面容,会不会想起你母后被倒挂悬尸时的脸?” “……” 连星茗脸色骤然一白,头脑气到阵阵晕眩,周边的一切仿佛都变得迟缓了,又感觉前所未有的委屈。若是白羿在此,定要大喊一声“二殿下!”,旋即张牙舞爪一拳揍上去了。 但是母后没了,白羿也没了。 没有人再会像这两人一样不问缘由地站在他身边,为他撑腰。 这个世界上会叫他星星的人全都离他而去。 系统也是第一次看连星茗竟被气到要哭出来,心疼急忙哄道:[没事没事,他给的是解药,不是什么毒丹,他就是吓吓你。] [他每一次都要来吓我!]连星茗心中大叫:[从前是蛇,今日是这般言论。若我不是真人是个茫然不知的幻身,定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被他逼死。我换个身子就是想远离他们,再不济不想再旧事重提,他日他若发现我重生,定还要再来吓我,届时我再自尽,他想吓便来吓!] 太委屈了。 系统看出他被刚刚那话激到,在讲气话,焦头烂额道:[你别激动,别激动。来,深呼吸。] 连星茗尝试着深呼吸,胸腔却仿佛被堵住,勉强呼吸时都有灵力在四肢百骸中暴/冲的痛感。 上方的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能够看见摇光仙尊身形微微抖颤,停顿几秒后他突然间偏头咳出一口血,这次是灵力反冲肺腑的红血,抬手抹掉血迹后眼眶都红了。 宿南烛就站在他的身边,见状面色骤变,抬手化用灵力按在连星茗的肩膀上,帮其调养生息,低声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态度好你不理会人,态度差你又要恨我。你若有喜爱的亲朋好友,他们是怎么讨好你的?你要是思念你母亲,我派人寻一位与你母亲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可好?将其训练得与你母亲一般无二……” 连星茗重重挥开他的手,肩膀发抖,气到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宿南烛蹙眉看着他,走近一步。 连星茗便忍着恐惧退一步。 四面宫殿瓦上站着许多人,空中还有许多飞行法器,约莫近万人,却能够鸦雀无声。侧方传来一声嗤笑,裴子烨正盘膝坐在地上运转灵力逼出涌入丹田的毒气,掀起眼皮凉凉喷道:“如何讨好?你闭上嘴埋进土里就能讨好他。” “…………” 宿南烛拧眉转向裴子烨,现下裴子烨中了毒,毒气阻碍灵力运转。若他此时出手定能轻易将裴子烨的幻身杀死,将其逐出雾阵。 但……他瞳孔转为阴冷之色,良久勾唇道:“裴子烨,你若不在也就罢了,今日也不知道是我走运还是你走运,让你正好在场。”顿了顿,他又转向连星茗,病弱俊朗的面容添上一丝响尾蛇般的浓郁恶意,“想不想让裴子烨亲眼看见大燕皇室皆死于非命?帮你出气。” 连星茗还没来得及有反应,裴子烨运转的灵力猝然间错了道,险些让毒气攻进心脉。 他看向连星茗,又等待宣判般,惨白着一张脸将视线垂落到地面,下颚紧绷。 这也是他的亲人。 虽说这些都是幻身,但雾阵里的幻身尤为真实,即便心知肚明这是假的,亲眼看见自己的兄弟姐妹被残忍杀害也会心境浮动。 就像连星茗第一次心境浮动,就是在刚刚看见他的父皇母后之后。 情绪如山洪崩塌,到现在依然在散溃。 明知是假,也能够保持理智按兵不动,但心底的撕裂剧痛感恐怕无人能够得知。 许久之后,他才听见前面传来连星茗低落的声音,“……我不想。” 从看见父皇母后的那一瞬起,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看见了。因为无论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只不过在眼前不断重演着噩梦罢了。 “我不想。”连星茗又强调了一声。 宿南烛瞳孔微缩,猛地探身攥住连星茗的手腕,将他拉近道:“你为什么要对裴子烨网开一面?” 连星茗往回收手,愣住:“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要对裴子烨心软!”宿南烛抬手一招,半透明的巨大法器将他们三人掠到高空之中。从空中向下俯视,四面八方有青蛇丝丝游动,在小池塘、树荫处森凉吐信子。 某一瞬间,某座宫殿中有一位身穿雍容太妃服饰的女人惶恐步出,刺啦—— 青蛇腾飞而起!重重咬住了那女人的脖颈,尖牙深深嵌入其中。女人惨叫出声,慌乱惧怕拎着蛇尾巴往外拉,青蛇死不松口,不一会儿她脖颈上的创口就变得更大,倒下时空洞双眼大睁。 “太妃!”裴子烨猛地站起身攥紧长虹,又黑着脸捂住心脏部位,按捺奔腾毒气。 连星茗愣愣看着地面,浑身开始颤抖,他明明……他明明说了不想看见的…… 宿南烛从他的身后攥着他左边手腕,提起向后按。连星茗重心不稳倒在这人怀里,脸庞又被一只手用力捏住,强迫他转过头看着裴子烨。 “看看他脸上的表情,这就是你以前的未婚道侣?”耳旁传来宿南烛的轻声嘟囔,裹挟着嫉妒凉薄的低声乞求,“你对我可从来都不会心软。你将对他的心软分一点儿给我好不好?” “……” “为什么又不理人了,你理一理我……裴子烨说他认识你更早,他是个没脑子的废物,若我早些认识你,若我是他,佛狸便不会被灭。” “……”太害怕了,根本说不出话。 明明连星茗眼前是开阔的皇宫,可整座皇宫都被淹没在青色的蛇潮之中,铺天盖地的青色漫上地砖,又爬上层层叠叠的宫宇。只露出一扇又一扇夹在各个皇宫大道之间的巨大朱红拱门,宫人们为躲避青蛇惊恐四处流窜,却被困在朱红大门前,绝望大叫拍门求救,铜锁叮铃响。 他人停在高空之中,眼前却一阵一阵恐高般的眩晕感,总感觉会一头栽进青蛇之中,再像从前取酒时那般被蛇恶狠狠咬穿手掌心。抬起眼时便会看到如海水般覆盖上来的蛇潮,以及那一扇扇宫人们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拱门。 脖子很疼,脸也很疼,全身都痛。 连星茗指尖剧颤,正要唤出荧惑,宿南烛在他的耳边嘶哑道:“我真的很想你。” “……” 心里好不容易才提起来的勇气,瞬间溃塌四溢,连星茗视野一片漆黑,唤不出荧惑。 他一阵又一阵的腿软,这就是他害怕宿南烛的原因,这个人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问他想做什么,然后逆着他的想法来。再仔细端详他脸上的表情,满眼喜爱弯起唇说一声“真好看”。 每每把他逼到崩溃之时,又要像一只正在高/潮的冷血动物般,满眼情动着向他表白。 能带给他的只有悬在头顶的恐怖压迫感。 他没有那么强大的心脏,他现在一点儿苦都受不得。亲族死绝之后,随便从漠北方向刮过来的一阵凉风都能吹倒他,都能够轻松将他击倒。 他好像又一次要被击倒了。 “停手!”裴子烨紧咬牙关看了下方皇宫惨状几秒钟,回过头时现怒容,“你什么毛病?” 宿南烛抬起眼,语气不咸不淡道:“恼火?你有什么脸面在这恼火?” “……” 裴子烨肌肉僵硬,面上血色逐渐流失。 宿南烛还在继续说话,并且像是在有意抬高音量,说给下面的所有人听,“你敢说佛狸被灭一事,大燕真的半点儿都没有参与其中吗?” “!!!”下方一片哗然声。 “此话何意?!” 萧柳与世子等人围观的这几分钟里,都已经快要看呆了,两人面容呆滞抬头往上看。 世子灵魂都像是要出窍,压低声音傻眼道:“老天爷啊,我祖坟冒青烟了才让我看见这种能被载入史册的画面,别告诉我现在宿南烛和裴子烨在抢摇光仙尊。” 萧柳摇了摇头,同样压低声音说:“两位前辈在历史传闻里就是钦慕于仙尊的,进入雾阵之前萧某就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有类似的情况出现,但……”他又愣愣看了眼,喃喃说:“没有想到冲突会这么激烈,竟将大燕皇宫也给牵连了。” 世子想问“你觉得谁能抢到”,想了想又觉得萧柳恐怕也猜不出,掩唇改口问:“你不是写了那么多话本吗?野史也说摇光仙尊喜欢宿南烛,同他相爱相杀。以你的经验,你看得出来仙尊到底喜欢谁吗?” “……” 萧柳仔细端详连星茗此时的表情。 黑袍兜帽遮去他的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精致的下颚,薄唇苍白失色,紧紧抿着。 好看,却又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萧柳为难道:“很难说。” 这时候,宿南烛再一次出声,眯眸道:“崇宁长公主是怎么死的,你敢说吗?” 下方视线凝聚,人们下意识伸长了脖子。良久,裴子烨涩声道:“大燕借兵给佛狸,其中安插了漠北从冼剑宗调走的二百零七名修士。崇宁长公主被困在连云城之中……大火焚烧而亡。” 这些事是时候该公之于众了。 裴子烨听到了下面的阵阵惊呼声,他也能料想到雾阵结束后,外界的舆论该有多天翻地覆。 让大众得知这件事是好意,两人都想替连星茗的母国平反。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应该在连星茗面前提及这件事。 “……”在裴子烨心中剧痛之时,连星茗同样也觉得天旋地转,他一个字都不想听,不想听这些人提及皇姐,开口时声音细如蚊嗡。 “不要再说了。” 连星茗的身体不受控制在颤动。 裴子烨怔怔低眸一看,就止住了还未说出口的后话。宿南烛也注意到了连星茗的异常,松开捏住他脸庞的手掌,将他的脸转向自己这边。 “你……” 宿南烛才发现他眼底萦绕的恐惧,顿了许久后才找回自己凝滞的声音,“你在怕我?” 连星茗扭了扭手腕,妄图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回。 宿南烛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不由将手攥得更紧,神色猛地沉下,从齿缝中逼出一句愠怒的话,“间接灭掉你母国的皇子你不怕,还心软对待,他想杀你你都不怕——你却怕我?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伤害过你最珍爱的东西!若放到旁人的身上,我早就剥夺走她的一切,打断她的腿将她困在我身边,我看到你的脸就忍着没干那些事——我明明都已经忍住了,你、你——你到底为何总是要区别对待我和其他人?!” 连星茗面色微白,满心疲惫闭上眼,偏开脸不看他。 裴子烨被点名又添油加醋抹黑,额角青筋直跳,白眼一翻喷道:“莫名其妙瞎吃什么飞醋,有这个闲工夫去把青城观门口的树叶扫了。” 宿南烛转头冷眼瞪了裴子烨一会儿。 视线相接,裴子烨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钟,宿南烛就转过连星茗的身体,指尖抬起连星茗的下颚—— 低头要吻下去。 “!!!”裴子烨都看惊了,一根筋直男剑修没看过这操作。 连星茗也惊了。 几位历经风浪的当事人都是如此,更不要提底下一众没见过大风大浪的晚辈修士们了。青城观此次前来的修士哑然张大了嘴巴,冼剑宗的剑修们则是抓耳挠腮恨不得上去大叫几声: ——裴剑尊你是死了吗,上啊! 连星茗眼睁睁看着宿南烛逼近,极力想要后退,后腰却被一只手臂紧捆动弹不得。宿南烛的表情看上去都能把他活生生吞下去。 疲惫,愤怒,害怕,恐惧…… 脑子乱成了一团,虽说情形大相径庭,但依稀之间他又仿佛回到了鬼门关之前,被这人逼到自刎时的焦虑与委屈“唰”一下子窜上心头。 近在咫尺之时,右侧猝然间袭来一道劲风,眼前一片混乱,连星茗听见了四面八方都有惊呼之声,只感觉到腰后的力道骤然间一松,那道劲风紧贴着他的侧脸扫过,刮过他的鼻梁,隔着几寸距离都能感到这力道有多恐怖。 他都没看清发生什么了,整个人被宿南烛的手臂带倒往右侧边踉跄了几步,转眼一看半透明法器上竟只剩下他和裴子烨了。 还未来得及站稳身体,劲风混着磅礴灵力从空中锤向地面,轰!!! 一声重击,震彻皇宫。 紧接着是一阵长达半分钟、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轰隆隆巨响,除此之外鸦雀无声。 千米皇宫大道地砖尽数被推翻,滚滚灰尘四起,地基仿佛都要被这凶残的一击贯穿。灰尘甚至浮到了宫殿之上的瓦片处,不少人掩住口鼻重咳数声,瞠目结舌往下看。 几分钟后,灰尘才宛若繁星坠毁,缓缓降下。 看得还不是很清晰。 他们只能看见厚重刺鼻的灰尘之中,皇宫甬道之上有一个深达一米、蔓延千米的巨型长坑,像是被人发疯般按着硬生生推出来的。 长坑的尽头一直蔓延到了某处宫墙,才堪堪止住。再细看,众人震惊看见宿南烛整个人的大半身体被嵌入宫墙之中,额上有潺潺鲜血涌下,病弱俊朗的大半张脸都浮满混着泥水的污血。 他身前是一个身穿白衣的高大男人背影。 冷风一吹,男人腰后的墨发扬起,露出探在身前的紧绷手臂,无论是手腕还是手背都暴起可怖的青筋,指尖染着污血重重按在宿南烛的上半张脸,将其按入断壁残垣之中。 他自己也几乎踏进了半塌的宫墙之中,松开手掌时宿南烛的身体便向下一沉,落入废墟。 死寂中垂下手臂,指尖在痉挛抽搐。 所有人呼吸几乎凝住,身处局外都能感受到这灵力中裹挟着多大的震怒,他们动都不敢动,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身处后方的修士们还只能看见背影,没有正面迎接这森恐,对面的修士可就惨了,哑然往下看着,努力把身体压低唯恐被看见—— 是傅仙长。 不,更准确的来讲应当是魔尊,月色中傅寄秋的面庞藏于阴影中,只有一双黑幽幽的瞳孔泛着浓郁的猩红色,四散着几乎克制不住的魔气。 这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 错觉于自己将会死在这场雷霆震怒当中,错觉于魔修失控的血腥行径又要添上浓重一笔。 正当他们感觉后背噌噌发凉,忍不住瑟瑟发抖的时候,又看见了法器上有两道身影掠下。这种时候任谁都能看出傅寄秋的心情极其糟糕,裴子烨直接止步于三米开外,皱眉暗暗警惕。 连星茗则是声音泛着点努力往下压的委屈,眼眶通红叫了一声,“师兄。” “……” 这声音轻轻的软软的,顺着月色被送到耳畔,全身沸腾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凝固了下来。傅寄秋没有立即转过身,而是背对着连星茗战栗着扬起下颚,凸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像是极力在忍耐般重重深吸入一口冷气。 脖颈侧面浮现出的青筋被压下去,猩红的瞳色回归平日里的幽黑,只有眼尾还残留着一丝异常的深红。 转过身时,他瞳孔骤缩,呼吸猛地凝住。方才才被压下去的魔气险些狰狞爆出。 连星茗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对视一眼就低下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解释,“我……他没亲到我……”话还没有说完,傅寄秋就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用未染鲜血的那只手捧起他的脸,突然出声问:“谁干的?” “嗯?” 连星茗话语止住,茫然抬眼看他。 傅寄秋拇指指腹微动,无声蹭过连星茗面颊上用手指印下来的斑驳红印,又蹭过连星茗唇角处的零星毒血,最后沉到了连星茗的脖颈之侧。 连星茗吃痛缩了缩脑袋,傅寄秋停手,指尖异样地抖颤。 往日白皙的脖颈,此时已经绕上一圈形貌可怖的淤青掐痕,看着都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脸上的印记,脖子上的掐痕,还有唇角的血。”此时四周弥漫的灰尘还未完全落下,月光被半遮半掩,傅寄秋的面庞沉在漫天灰尘之中,脸上的神情也隐在阴影之中,只有瞳孔紧缩,瞳仁之中点着一竖线不易察觉的狰狞红光。 不知道是不是连星茗的错觉,他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比平时格外让人窒息,又感觉到四周也比平时格外安静,几近万籁俱寂。 傅寄秋的声音也不像往常对他那般温柔,冰冷到让人头皮发麻,从他头顶响了起来: “是谁干的?” 第六十四章 连星茗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视线偏了一瞬,看了眼宿南烛。 裴子烨的动作幅度比他要大许多,抱着长虹双臂交叉于身前,立即冲宿南烛努了努下巴。 “全是他干的。” 连星茗转眼看向裴子烨。 “……”裴子烨与他对视时嘴角微抽了下,抬手摸了摸后颈,面露尴尬。 他脖子上的掐痕是裴子烨的手笔,但这是连星茗自己要求的,此事能够解释,不知裴子烨为何要一股脑全部赖到了宿南烛的头上。 正当连星茗感到茫然之时,傅寄秋一言不发转过身,垂下手掌时缄默撤去了浑身灵力。 走到宿南烛的身前。 单手提起他的衣领将他的上半身提至悬空,面色冷僵另一只手攥成拳头重重挥下。 砰!一声巨大的闷响。 “……”空气刹那间死寂。 血溅而出,猩红飞掠。 仿佛后知后觉一般,四面八方这才响起诧异的惊呼之声,连星茗心里的茫然迅速转化为呆滞,他惊到身体突然间都无法动弹了。 砰—— 又是一声闷响,尖锐划破空气。 宿南烛显然还清醒着,剧痛之余沉着眼呵斥道:“傅……”话都没能说出口,他刚要后撑墙体站起身来,脸庞再一次被打偏过去,踉跄一步之后,眼底浮现出恼火与屈辱。 修士斗法从来都只用灵力,本命剑、本命琴,讲究的一击毙命。撤去护体灵力选用这样的方式,可见傅寄秋此时有多盛怒。 连星茗呆呆下唇微启,从他的视角看,只能看见宿南烛一开始还尝试着要站起来,但在剑修暴怒之际的力量威逼之下,他还是踉跄跌进了倒塌的宫墙之中。 傅寄秋一手攥紧他的衣领,身体前倾一拳接着一拳砸下,沸沸扬扬的灰尘奋起。 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冷风刮过宫道,肃杀之气铺面而来。 有小石子落到地面。 咚!咚咚! 与连星茗此时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趋于一致。傅寄秋身形高大,每一次在他的面前都会有意去放低身段,许多时候都会俯低身形弯唇认真倾听他说话,同他说话时声调也是轻柔的、低柔的,此时挥拳时动作干脆利落,手臂肌肉线条流畅,若隐若现于白色的森凉法袍之中,带给人一种不可撼动的恐怖力量感,宛若摧枯拉朽。 连星茗有些被吓到,他从来没有看过傅寄秋这般失控过,想要上前时腿脚一软。胳膊肘瞬间被人拉着抬起,连星茗转眼一看,就看见裴子烨紧盯着那边,表情看起来完全不意外。 甚至还嗤笑了一声,颇有些幸灾乐祸。 “……” 四面八方都传来嗡嗡交谈声。 好像全场只有他一人觉得颇为意外。 “我果然是祖坟冒青烟了。”世子害怕地抱紧自己,夜深有凉风拂面,他惶恐之际都觉得这凉风是一 道迎面袭来的拳风,吹得他脸都痛。 他甚至都不敢想如何换成是他会怎么样,只怕一拳头下来他就直接去见大燕列祖列宗了。 萧柳伸长脑袋紧张道:“你看得清摇光仙尊现在的表情吗,我看不清楚。” 世子哑然转头,“你要看清他干嘛。” 萧柳说:“这不就是一个判断仙尊到底心悦于谁的好时机吗?” 世子心道你疯了,这种时候谁还会去想这种事情啊!可他转头一看,宫殿上的修士们满脸震惊与呆滞,眼底深处还有溢满了的惊奇—— “这、这是怎么回事?!” “稍安勿躁,我来理一下,所以刚刚是宿道圣要亲吻摇光仙尊,被傅仙长教训了吗?” “傅仙长为何……呃,如此盛怒。” “应该不止是亲吻,还因为摇光仙尊身上的伤吧?仙尊仅仅一个幻身就造就了如此修罗场面,真不愧是传说中搅乱风云的人物!” 众人看着都瑟瑟发抖,一边恐惧于下方窒息般的力量压迫感,一边又激动于自己今日能够见证这种场面,出去都能跟人炫耀一辈子。 他们不禁将眼睛瞪得更大,面面相觑着彼此交换一个瞠目结舌的眼神,感叹一声“刺激”后继续缩着脑袋偷偷往下看。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师兄。” 傅寄秋再一次听见声音时,是这一声近在耳畔小心翼翼的喊声,他保持着扬拳的姿势,手肘高于手臂,拳头下沉在肩膀侧面的空中。 有血溅到了他的侧脸上,顺着眉骨缓缓流下,僵住动作时呼吸声比平时粗重许多。 连星茗蹲在他的身边,抱紧他抬起的手臂,见他停下来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方才都喊了很多声了。 直到自己抱上去才停下来。 连星茗又试探性地移了下手掌,顺着傅寄秋的手臂往下游走,一直移动到后者紧紧攥起来的拳头上。他甚至都能抚摸到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根根分明——傅寄秋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背对着月光被笼罩在阴影之中,清寒俊俏的眉眼罩上一层肃杀的冬日湿霜,停滞了数秒钟才回过神般偏了偏下颚,寸寸移眸看过来。 连星茗与傅寄秋对视,小声说:“我……你停手吧。”说着,他不着痕迹看了眼四周。 “人很多。”他要喘不上气了。 这让他忍不住想起当初在鬼门关前自刎之时,当时也是人很多。再开口时面上隐隐现出焦虑,尾音都在颤,“我想去没有人的地方。” 傅寄秋转眼,黑瞳直勾勾盯了宿南烛片刻,还是收回目光站起了身。 伸手揽着连星茗的腰踏上绛河,暴戾剑光平地而起,猝然间冲上天际。 连星茗趴在他的怀中,嗅到了高山雪般的清冽寒香,这其中又混着浓郁的血腥味。腰间捆住他的手臂将他按得很紧,几乎要珍视按进胸膛之中,可是这力道又好像正在被其主人十分艰难地克制,保持一个微妙的、不会伤 到他的程度。 各处宫殿上都有浮起来的剑光,这种时候竟然还有修士妄图想要跟上来。傅寄秋头也不回向后一挥手,一股磅礴的灵力顺着他的指尖掠出,嘭嘭嘭—— 后方顿时被灵力掀到人仰马翻,扑簌簌如流星般从半空中坠落,各处都响起大叫声。 待他们落稳身形之后,再抬头看时哪里还能看到连星茗与傅寄秋两人的身影啊。 夜空一望无际,只有月与星朦胧点缀。 “宿道圣和裴剑尊都没走!”有修士惊奇拉了拉身旁人的手臂,“他们不追上去吗?” 唰唰—— 视线全部凝聚过来。 宿南烛眉头紧皱抬起左手,按住右手臂向上一挪,“咔擦”一声脆响,脱臼的手臂重新接上。他掩唇重咳数声,又吞服整瓶灵丹。 调养生息。 傅寄秋快疯了,他很早就知道。 他自己也深受心魔困扰,但是还没有到堕为魔修的程度,这位可是在许多年前就堕为魔修了。魔修失控起来六亲不认,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方才他都做好被傅寄秋直接打出雾阵的准备——那他就再抢夺遗物,再进来罢了。 可傅寄秋却被连星茗叫停了。 魔修失控时竟能被叫停,真是世间罕有。 宿南烛对于傅寄秋如何能克制住并不感兴趣,不过让傅寄秋将连星茗带走,总好过让裴子烨将其带走好。 大不了,下个场景能再看见连星茗。 “你为什么想要杀连摇光?”宿南烛撑着地面摇晃站起身,警惕拦在裴子烨身前。 裴子烨本就没想追上去。 他巴不得让傅寄秋赶紧把人带走。连星茗现在太想出雾阵了,居然摈弃前嫌,直接求助到了他的头上,说实在的,裴子烨都觉得有点儿受宠若惊,不过由此也能看出连星茗有多焦虑迫切。 反正他下不了手。 那就交给傅寄秋下手吧。 想到这里,裴子烨手腕一扭攥紧长虹,道:“你问我为什么想要杀了他?”顿了顿,话有深意嗤笑道:“病痨子,你问这个问题之前,不如先动动你那进了水的脑子——你可是正在‘杀死’他啊。” “……” 宿南烛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半张脸都染着污血,闻言皱眉歪了歪头。 此话何意? *** 嘀嗒。 一滴血顺着傅寄秋的面颊流下,滴在了连星茗的鼻尖上,连星茗想要抬手擦掉血,不经意间胳膊肘撞到了傅寄秋的手臂,硬邦邦的。 “……”他抬睫看了眼,视线相接又抿唇迅速垂下眼帘,面色微白竭力忍住颤抖。 上方呼吸声微滞,空出一只手掌轻轻抚弄他的后脖颈,指腹处的薄茧刮蹭过后颈细嫩的皮肤,似在小心安抚他的情绪。 “身上有没有哪里疼。”傅寄秋软下声问。 这一声询问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凝滞气氛,连星茗抬眼看他, 小声说:“你手疼不疼啊。” 傅寄秋道:“不疼。” 他握紧连星茗的腰将其往上带了带,掌心按在后者的后脑勺上,指尖穿进墨发间隙,顿了几秒钟垂下眼帘用手指轻柔梳理被风吹乱的长发。 与方才挥拳时的凶巴巴,判若两人。 连星茗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一幕幕,都有点不敢跟他说话,努力当一只存在感微弱的小鹌鹑。 傅寄秋看他几秒钟,问:“你在怕我?” “没有的哈。”连星茗非常有礼貌地默默往下缩,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没有怕你对我挥拳,我也没有脑补我是宿南烛能怎么躲。” “……” 寂静两秒钟,头顶突然间传来一声惊异的笑。连星茗茫然抬头一看,就看见傅寄秋偏眸看向旁侧,眼角微微弯下,又转过脸忍俊不禁说:“你忘了我们有一次下山历练的事情?” “什么?” 傅寄秋给了个提示:“渡江。” 连星茗偏头想了想,明白他说的是哪件事了,顿感心虚。 以前在蓬莱仙岛的时候,他与傅寄秋有一次出行历练,两人都修为尚浅中了毒兽的毒。毒兽一般来说并不致命,只会带给中毒者各种各样的困境,例如情毒、浑身瘙痒,亦或是昏睡十日。 那一次他们中的毒,会让他们心境起伏,简单来说就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要暴躁。 原本两人都是好商好量、情绪十分稳定的人,因此一路都像没事人一般来到了江河边,要渡江将救下来的百姓送到河对岸。 结果临出发前船坏了,又租不到新船。 烦躁得很。 百姓们都劝说再等几日不妨事,傅寄秋也在积极联系租赁船只的商人,连星茗却突然爆发了,提起琴将损坏的船只轰了个稀烂。 傅寄秋想要拦他,结果被连星茗红着眼眶,端起琴重重砸了头。 法琴砸头,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砸的还是位剑修,听着就更新奇了。 百姓都看呆了,安静如鸡,一脸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的惊恐状,生怕这两位小仙人一言不合打起来。结果傅寄秋只是抬起袖子擦了擦额间流下的血,看向面色僵硬的连星茗,道了声:“别打脸,师父看见了要问这伤是怎么来的。” 后续就是傅寄秋掏钱赔船,年少时不懂事的连星茗清醒之后羞愧给他换了十几天的药,买了糖葫芦试图当封口费,还贿赂他,撒娇贴贴让他千万别在蓬莱仙岛里提及此事。 意识回笼,连星茗用拇指与食指捏出一小段距离,道:“你当时额头上的口子有这么大,我都怕你会不会留下疤痕。” 傅寄秋捏住他的手指,叹气说:“我得担心你日后再对我动手。” “怎么可能!你在想什么啊。”连星茗疑惑摇头道:“当时是中了毒兽的毒,怎么可能会再对你动手。” 傅寄秋将他轻柔按入怀中,抬手支出结界挡住迎面而来的冷风,感知到怀中 的温热时才心中稍安。 是啊,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伤人的想法。 怎可能会对你动手。 …… …… 两人很快落在一处林园前。 本来一路御剑而行,同傅寄秋交谈几句后,连星茗已经稍稍恢复了平静。但一落地就听见远处传来数声爆破声,落到皇宫内部,周遭的遇蛇尖叫声与求饶声更清晰,因此他刚被傅寄秋放到了开放式走廊的边上坐着,就立即弹了起来。 他心事重重在走廊上来回走动。 傅寄秋站在原地未动,眼神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形。 连星茗看似在焦虑地来回走动,实则也正在焦虑地同系统交谈。 系统叫道:[别走了,我眼睛都要晃瞎了。] 在系统的数据库里,有一项关于“恐惧”的剖析,都说恐惧的第一步是疯了般想要逃跑,第二步是焦虑,第三步则是麻木等待摧毁。 系统也算是在连星茗这儿看见了实际操作,它又道:[原本是我急着想要出去晒太阳,现在感觉你比我都急。] 连星茗:[桃花山不能再待了,还能往哪里跑?] [桃花山已经够偏僻了,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要是还想再偏僻,你得去山沟沟里了,到时候你买个东西都很不方便,生活质量很差的。]系统安慰道:[宿南烛只当你是个幻身,他又没认出你,就算他认出你来了……] [如何?] 这两人性格是真的很互冲,一个一点儿伤害也受不得,一个以伤害乐此不疲。 系统想象了一下,干巴巴道:[呃,你还是赶紧换个地方吧。我可不想咱俩辛辛苦苦搞三年任务,任务都完成了你啪一下子寻死了。] [……不会的。] 这些都是后话,现在最紧要的事情还是想办法出雾阵。他现在的焦虑不仅仅是对当下的焦虑,更多的还是对于未来—— 已经有过一次噩梦在雾阵中重现的先例了,若是连云城的景象也再一次重现,连星茗只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仿佛一只脚踏在了悬崖边上,低头看时小石子从脚边倏然坠落。 下落无声,旋即天旋地转要一头栽下。 他在这里面是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系统道:[其实你可以……] 它话还没有说完,连星茗就像是若有所感一般,转回头看着傅寄秋那边。 更准确地说,是看着傅寄秋手中的绛河。 他缓步走了过去,面色微白站在傅寄秋的面前,若有所思看着绛河。 一看就是长达一分钟。 “……”面前死寂,连呼吸声都无。 握紧绛河的那只手掌僵立不动,仿佛被冰冻在空气当中,指节上甚至还有方才为连星茗挥拳时留下的擦伤,猩红刺目。 指节悄无声息向后移了移,似在颤。 系统的声音传来。 [问问你师兄愿不愿意杀你。]! 第六十五章 [问问你师兄愿不愿意杀你。] 连星茗注视着绛河,突然伸出手掌去握傅寄秋持剑的手,掌心的温热覆盖到后者冰凉的手背上。他能感觉到傅寄秋整只手臂瞬间就僵住了,五指紧攥剑柄,指腹被压到泛起惨白色。 继而整只手掌都在抖颤。 “师兄,你……” 连星茗垂着眼帘,迟疑开了口。 夜色浓重,雨疏风骤。 一只青蛇从他们身边经过,触及到傅寄秋身上僵冷的气势,吓得“嗖”一下子溜走。 现在摆在连星茗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就是听从系统的建议,央求师兄来下手杀了他。这能够让他快速出雾阵,迅速远离这些能够在瞬息之间击垮他的人或者事物。 还有一个选择—— 他真的很想出雾阵。 一刻不想再待下去了,系统曾经说过,让他重生后远离痛苦的源头,只要能呼吸就能活着。 还有一个选择—— 他留着这里面很痛苦,比起痛苦更多的是焦虑,焦虑于即将面对曾经的人或事,即将更深切感受到心里的羞愧,愧对族亲与好友。 毕竟他现在还四肢健全的活着,就是在愧对那些惨死在战火中、没有未来的人们。 还有一个选择—— 连星茗深吸一口气,弯唇道:“师兄,你的手在流血,我给你看看吧……”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被傅寄秋猛地扯进了怀中,鼻梁“咚”一下子撞到了傅寄秋紧绷僵硬的肩膀,撞得他眼冒金星。 傅寄秋用了很大的力气,像是这个时候才找回呼吸,喘息声粗重,响在他的耳廓上方。连星茗也是这个时候才感觉到,原来傅寄秋不止手臂在抖,而是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 连星茗伸手抚过他的背脊,感受到掌心下剧烈起伏的幅度,以及这几乎要将他死死困进怀里的拥抱,他依稀回过神来,心中空空落落的地方好像霎时间被朦胧不清晰的喜悦填满——他好像选对了。 他选对了吗? “星星……”傅寄秋的粗喘声更重,身体失重像是要失去平衡感,大半的重量都倾倒在连星茗的身上,又过度呼吸,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连星茗有些发愣,抬起手臂轻轻拍着傅寄秋的背脊安抚,小声道:“师兄,你慢慢呼吸,不急。” “……” 空气中只剩下微雨的潮湿感,以及傅寄秋的粗重呼吸声。 连星茗鼻尖微酸道:“你可以再叫我一声吗。” “星星。”傅寄秋将下颚深深埋到他的脖颈侧面,背脊弓起来,努力汲取他身上的味道。 连星茗从前一直用的都是连玥在世时给他调配的香囊,是一种淡淡的花果清香,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身上的香味越来越淡,直到香囊中的香料再也闻不到任何气味,他的身上便也再也没有了任何气味,仿佛与这个世界在告别。 只有埋到他颈侧深 吸之时,才能隐约嗅到,感受到这个人还存在,尚且没有离开。 [……] 系统有点被吓到:[靠,你幸亏没问,你师兄比我想象得还要更舍不得你。] 连星茗在傅寄秋的怀里抬起眼帘,看了一眼皇宫中的天色。 一轮圆月高照,天上的星星都还在。 地上的也还在。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叫他星星的,连星茗恍然间才想起来这件事,师兄会为他撑腰。 他忍不住弯了下唇角,心情转好。 ——他选对了。 原本因为过于焦虑,他的半只脚分明已经踏在了悬崖的边上,低头看时就能看见小石子扑簌簌坠落,抬头看时就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也在坠落,但他只要一想到还有一个人在叫他“星星”,踏在悬崖边的那只脚就无论如何迈不出去了。 [那你为什么要我问这种问题。]连星茗双手抱着傅寄秋轻轻安抚,在心里问。 系统:[你没有其他办法了啊,我给你提供一个选择,你自己看看要不要选嘛。] 连星茗道:[我不太想选。] 系统:[那你就别选呗。]它也觉得有点儿惊奇,[你之前还让裴子烨杀了你,可扎他心了,现在怎么到你师兄头上就变了。] [……我之前扎到裴子烨的心了吗?] [你说呢。] 连星茗仔细思考其中的差别,艰难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我看见师兄的手在抖,感觉他好像很难过,又感觉说出来会让他更难过。就……就不太想说了。] [而且师兄之前和我说有什么事情要和他商量,我记得的。] 系统老父亲慈爱般笑出声:[诶!真乖~] [……]连星茗不想评价它这句话,心里还有些没有弄懂的东西,索性直接问系统。 [你知道师兄刚刚为什么在抖吗?他现在还在抖,我怎么才能让他好受点啊。] 系统哑然道:[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抖?!] [不知道。] [他怕你又要碰绛河啊!] [这个我知道,我的意思是,雾阵里的都是假的呀。就算他杀死了我,我出去还不是活着的吗?而且我也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我们之间又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只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最合理办法,师兄是仙长,他应该最知道利弊的。] 系统知道他情魄有损,但还是有点儿被他这种完全划掉情感因素的理智震惊到,喃喃出声:[你是完全没有考虑到你师兄的感受啊……他也是有心理阴影的,也是舍不得下手的,就算雾阵里的都是假的……这样说吧,你将心比心一下,既然明知都是假的,你又为什么这么想赶紧出去?] 连星茗猛地醍醐灌顶,呆滞了。这样一说他就能明白了,果然问系统是对的! 他真的很想要努力考虑到师兄的感受,不想看见师兄因为他而伤心难过,更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身边任何人因不必要的事 情而神伤。 但他很难去注意到这些问题,心中叹气道:[下次如果我的做法可能会让师兄难受,你能不能提前和我说一下,提醒我。] 系统声量突然间变大,无比暴躁:[我踏马刚刚就想说了!你师兄打宿南烛你怕个啥?你居然还怕他打你?我刚刚真想揪住你的肩膀晃晃你——他在帮你出头啊,他帮了你还被你害怕,心里得有多难受啊。] [……啊。] 连星茗心中扶额道:[你不早说。] 系统:[还有!还有……] 系统还想要继续说,但连星茗已经没有闲暇理会他了,感受到掌心抖颤的幅度变小,他像是做错了事情一般,软声道歉:“对不起,我刚刚不应该看绛河,我就是突然怔了。” “……” 埋在他颈侧的人动弹了一下,紧接着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肩膀,拉开了一段距离。 好似才经过了一场滔天浩劫的暴风雨,在避难所中侥幸逃过一劫。傅寄秋额间渗出了细汗,眼睑低垂着僵立,过度的呼吸导致胸腔起伏剧烈,即便现在缓了许多也依旧十分痛苦,他突然间弯下了腰跪倒在地,掌心死死按住喉咙低着头粗喘,另一只手掌顺着连星茗的肩膀往下滑拉住了他的手,力道之大,将他的手背都按出了一圈白印。 连星茗也顾不上疼了,惊讶低着眼帘看了几秒钟,连忙蹲下身问:“你怎么了?” 傅寄秋一只手按着喉咙,另一只手紧攥他的手,抬起眼看到他的脸时,才堪堪止住了过于粗重、痛苦惊惧的急喘气声。 他没有回答,声音凝涩反问道:“你为什么要看绛河?” 连星茗看着傅寄秋额间的汗,再一次感觉到这人此时的心情有多不平静。 他在心里问:[我要说实话吗?] 系统:[你实话是什么?] 连星茗:[我觉得用绛河杀我更快点,而且一击毙命,只会痛一瞬间。] 系统默了瞬,果断道:[不行。你要么撒谎要么直接跳过这个话题吧。] 连星茗不想对傅寄秋撒谎,而且他也想不到什么能用的理由,总不能说随便看看吧? 他也不想忽视掉这个问题。 这只会让傅寄秋心底的针越扎越深。 在他沉默的这半分钟里,傅寄秋心中撕裂般剧痛,仿佛在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凌迟。 心底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要问。 等待宣判,又在渴望奇迹。 连星茗终于开口,低着头没什么情绪地说:“你知道我经常会做噩梦吧。” “……” “我每次白天劳累后,晚上就有可能会做噩梦。只是有可能,所以我每一次都很害怕,我不知道今夜会不会做噩梦,我就撑住不睡觉。撑一天、撑两天,”刀高高悬挂在头上,连星茗很长一段时间躺在床上,都睁大眼睛看着床顶,心里想着今夜这把刀会不会砍向他。 会?还是不会。 顿了顿, 他寂寥弯了下唇角,无奈继续道:“可越撑着不睡觉,白天就积攒了越多的劳累、疲惫,更不敢睡觉了,就这样恶性循环。我最多的时候有十一天没有睡觉,最后几天的时候心脏跳得非常快,有点疼、喘不上气,还会耳鸣,我都感觉我要成为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被累死的修仙者了。后来在一条热热闹闹的街道上晕了过去,晕倒之前看见前面的所有人都是成双结对……醒来以后,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傅寄秋握紧他的手,唇线抿紧。 听着这些话,他的失控情绪奇迹般稳定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酸酸麻麻的涩意,充斥胸膛。 特别心疼。 连星茗勾唇看向天际的月亮,似在追忆故人,“原来晕倒,也会梦见连云城啊。” 有人水葬,有人土葬,有人火葬。 有人葬在皇陵,有人葬在高山或深海。 可连星茗的姐姐与最好的朋友,是被战火葬送在了连云城,那里是一个伤心地。 是仅仅听见名字,都会想痛哭一场的伤心地。 “我不想在雾阵里再一次看见连云城,”连星茗转回视线,道:“我怕下一个场景就是连云城,我……师兄,我想出雾阵。” “你能不能帮帮我。” 傅寄秋喉结上下动了动,面上血色流逝。 他能够帮连星茗的,就只有亲手送他出雾阵,用绛河。 如果连星茗开口,他一定会帮的,他希望连星茗能够得到拯救,即便代价是自己被最爱的人再一次推入地狱。 “好,我帮你。我帮你。”傅寄秋舌根泛苦,瞳孔染上丝丝红,“你想我怎么帮你。” 夜色静悄悄。 停顿数秒钟,前面才传来连星茗带着笑意的声音,“师兄你不是说过漠北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在美梦中离世吗?这一次,让我做一个好一点儿的美梦好不好?” 傅寄秋心跳错拍,身体异常僵硬抬眼看他。 连星茗起身走回了走廊侧边,坐到了开放式走廊的栏杆上。栏杆离地面有段距离,他的双脚悬空稍稍晃了晃,在月色里笑得亲昵调皮。 有那么点儿年少相识时的机灵劲儿,像从前说“你回来要记得给我带马奶糖糕”一般,笑着撒着娇说:“你去给我买毒/药吧。” “好。” 傅寄秋跟到连星茗身前,蹲下。 牵住后者的手,许久后他才感知到奇迹好像真的发生了,心里却还是有些悬而未落。他看着连星茗问:“出雾阵后,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想做的。” 连星茗偏头看走廊外面的园林,月光罩在他的眉眼上,在上面印下了片片斑驳的光斑。 他看着园林,眼睛里却没有倒映着园林。 好像对那绿意葱葱的勃勃生机并不感兴趣。 “……”傅寄秋没能再说话。 肺部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一般,感觉时间都要在此刻静止,正当他逐渐感到绝望无措之时,连 星茗继续开口,长叹一口气笑道:“原本想建设门派看日出看日落,没事就晒晒太阳。现在好像不得不得换一个地方生活了。” 说着,连星茗下意识看了一眼绛河。他想着,他要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没有刀光剑影的地方,没有人会旧事重提的地方。 在连星茗的视线再一次落到绛河剑刃上时,宛若夜幕倾倒下来,黑暗笼罩长长的回廊。傅寄秋视野突兀地变得无比狭窄,从他的视角来看,他能给看见连茗胸前悬挂的玉佩,以及那脖颈上一圈又一圈触目惊心的淤青掐痕。 明明——明明之前还是好好的! 可是在连星茗再一次看见宿南烛之后,整个人的情绪就变得非常容易产生波动,一次又一次地被那个人伤害,回到最糟糕时的状态。 他刚刚真应该直接杀了宿南烛! 傅寄秋垂睫半晌,极力压抑住瞳孔深处波涛汹涌的魔气与杀意,抬起眼睫时顺势站起身来,伸长手臂揽住了连星茗的腰,弯唇轻声道:“那就换一个地方生活。” 生活。 要生着,活着。 他手臂下沉托住连星茗的臀,将其拖至腰间,另一只手掌按在后者的后脑勺上。连星茗顺势分开双腿勾住他的腰,又搂住他的脖子,乖乖将下巴轻轻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听说人在伤心无助时会感觉胸膛前面空空落落,因为心底深处也是空空落落的,这个姿势让他们缺了一块角落的心逐渐被填满,飘忽不定宛若浮萍般的前尘往事也被压回了记忆最深处。 远方时不时会响起颇为骇人的爆破声,可见那边战况激烈。连星茗偏过头又拿侧脸枕在傅寄秋的肩头,不想看那边。 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撑着傅寄秋的肩膀在他身前坐直。 “师兄。” 傅寄秋本看着前方辨别方向,闻言垂眸看他,“嗯?” “师兄。” “嗯。” “……”连星茗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话,“你刚刚打宿南烛,我不是有点怕嘛。” 傅寄秋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过看他这个紧张巴巴的小鹌鹑模样,心里就软成了一滩春水。 “然后呢?”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你帮我出头,我还怕你,可能会让你伤心。”连星茗听了系统的意见,但只听了一半,他后怕说:“但你打人太凶了,比以前凶好多!你以前不这样的。” 傅寄秋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脖颈安抚,让风从御风结界周围溜走,不吹到他。 垂下眼帘时心里叹一声。 事态瞬息万变,武力镇压魔修归顺,一举肃清仙魔隔阂,可他在小琴修的眼中还是那个端正有力、待人公平公正的少仙长。 “星星不喜欢,以后师兄就不这样了。” …… …… 那种药产自漠北,雾阵中的这个时间点战火才刚刚结束没多久,两国之间不通商。 不一定能 够找到那种药。 一路御剑到宫门前,傅寄秋想要出宫门,临到门前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阻力。他们几次尝试,可每一次都是傅寄秋能够出去,连星茗无法迈出宫门,大约一刻钟后,连星茗放弃道:“雾阵由我而生,我出不了这个场景。” 傅寄秋下颚紧绷,执拗紧攥他的手掌。 连星茗偏头观察他的神色,讶异道:“我真的没事,你去买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就好。” “……” 傅寄秋转回头看着连星茗。 方才只是一会儿没见,连星茗就添上数道伤痕,比平时要焦虑许多——其实也能发现他现在依旧还是很焦虑,时不时会抬头看一眼天空,仿佛在惊忧周遭的场景再一次发生变化。 紧接着,会变成大火窜天,青铜城门紧闭。 好在现在场景还没有变化。 傅寄秋将连星茗带到宫墙下的角落处,寻了个树荫下,抬手结印设下圆形结界。为了不引人注目,这个结界十分小,只能容下他们二人,占据方圆不到两米的地方。 只要连星茗不主动走出结界,任何人都无法将其破来,任何刀剑等尖锐武器都无法进入。 傅寄秋道:“你向我保证。” 说话时神态认真,脸上没有笑容,看起来十分严肃。 连星茗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用这种表情看着自己,不免也跟着正色起来,“保证什么?” 傅寄秋道:“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回来。” “不要出结界。” “好,我不出结界。” “不要……拿剑。” 最后这一声,出声时格外艰涩,似十分艰难才能够说出口。连星茗茫然看他数秒钟,还是重重点了点头,还不等他说话,傅寄秋就身体僵硬补充道:“刀也不可以,法器也不行,任何尖锐物品都不行,全都不要去碰。” 这话说得十分极端,不过对于连星茗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抬头看了眼天色,看见周遭场景没有变化的迹象才稍稍心安,笑着点头说:“好的好的,你的小师弟手很疼,拿不起剑也拿不起刀,只想等着师兄带一场美梦回来。” 傅寄秋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神情稍稍放松。还是不放心在他身上下了道追踪咒术,“我回来时若是看见你不在结界内……” 说到这里,傅寄秋眸底晦暗,抬手轻抚连星茗的侧脸颊,指腹在他的唇角处逗留了片刻。后者下意识蹭了蹭,好笑催促道:“快去吧!我记得你说的漠北毒/药,自然也会记得你现在说的这些,不拿剑不拿刀什么都不拿!” 傅寄秋这才转身往宫外走,行出十米就回头三四次,次次脚步停下。 月色拉长树荫之下的那道孤清身影,连星茗正靠着树干抬头看月亮,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偏眸一笑,指尖用灵力掐出一朵小白花。 又是这种拙劣的逗小孩的伎俩,但是小孩都喜欢,傅寄秋也喜欢。 “师兄快些去取一场美梦——”他挥了挥手将小白花远远抛给傅寄秋,弯下眼角笑着做口型: “等你回来!”! 第六十六章 深夜各大药铺紧闭,傅寄秋唤醒很多店家,询问是否有产自漠北的药丹。众人一听“漠北”二字,脸都快要绿了,而今战乱才刚刚结束,至少需要五年才能建立起两地通商政策。 即便通商,药材也一定不是最先被纳入考虑范围的,它得排在绫罗绸缎、沙石木材之后。 若想买到漠北的药,得需碰到大运气。 傅寄秋抿唇,也不与店家过多交谈,转身往外疾走,衣袂翻飞步履生风。 他又来到宫外一家大型药铺。店老板睡眼惺忪被叫起来,披着外袍拉开店门,伸头就看见一位面容俊朗若月下仙人,却又显得过分急迫的高大男人,他听完,同其他店家一般脸都快绿了,讪讪然道:“公子,话可不能乱讲啊!这个时间段您若想买到漠北的东西,得指望哪家药铺在走私。人家即便是走私,大半夜的也不敢贸然做您的生意的。” 傅寄秋僵立片刻,握紧绛河剑柄。 “附近可还有大型药铺?” 店家道:“我这儿,便是燕京最大的药铺了。” 傅寄秋呼吸慢慢变深、变重。 店家视线往下瞄了眼,看见了他胸膛前沾上了零星的腥血,似乎是曾经有人在他的怀中,手掌轻轻抓住他的胸前的衣物。再细看时,又看见了他十指指尖均破损,手背上有道道蜿蜒流下的血迹,化作滴滴红梅往下坠落。 一副风尘仆仆,身携厚重故事感的模样。 到底是一味毒/药,店家好奇问:“您想要这种药做什么?” 傅寄秋简短道:“救人。” 说罢便眉头紧促,转身往外走。 店家茫然“啊”了一声,将门打得更开,叫住了他。 傅寄秋回首,腰后墨发扬起,飞溅起一滴血。 说是“救人”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这种毒丹只是服用过多才会让人离世,少量服用只会叫人一夜好梦——当然了,对人的身体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好的副作用的。 店家迟疑几秒钟后,左看右看后谨慎缩了缩脑袋,招了招手小声道:“公子,我再问您一遍,您这次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回答——” “您为什么想要这种药?” *** 微雨被隔在结界之外,抬头看时,便能看见结界上起了片片涟漪。 连星茗弯唇伸手探出结界去接雨水,微凉的雨水落到掌心中,冲刷到掌中的血污。它们又滴滴答答落到了伤痕里,有些痒。 系统道:[你师兄叫你不要出结界!] [知道啦。]连星茗把手缩回结界内,又走回树荫下,看着远处爆裂灵光。 系统又安慰道:[我觉得你不必要感觉焦虑,现在宿南烛还没认出你,裴子烨也不会把这件事告知。那你出了雾阵直接跑呗,荧惑落你师兄头上,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连星茗道:[我焦虑不是因为他们。] 系统便明白了。 他 的心结最根源处,还在于连云城。 正想要再闲聊几句,后方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节奏很短,似乎是来者身量不高。唰唰—— 绕在结界周围的青蛇们闻声而动,还不等连星茗反应过来,灌木丛里传来一声啜泣: “皇兄!” 连星茗瞳孔骤缩,嘴唇微启愣滞了几秒钟,浑身血液仿佛一瞬间凝聚在头顶,头皮都发麻。 他寸寸回头,脸色惨白看过去。 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一位身着白色丧服的小姑娘,她头发枯黄,本应该扎成了两个半弧形小揪揪,可此时已经发丝纷乱,侧额处顶着个在寒风中战栗的白色绒花。她的眼睛上覆盖着一圈洗到发白的布,明明目不能视,却还跑得飞快,果不其然刚钻出灌木丛就被路边石块绊倒,摔得四仰八叉,坐地啜泣着惊恐在身前乱摸。 “皇兄——” 她惶恐冲着周围又叫了一声。 连星茗肩膀微颤,好半晌才找回呼吸,往后踉跄了一步,浑身发软靠上了冷硬树干。 他低头紧紧按住了心脏,缓解心脏痉挛感。 系统也被小姑娘吓了一跳,惊道:[靠,我差点以为是连曙,声音怎么这么像啊。] 小姑娘看起来还不到五岁,连曙也就只有六岁,这个年龄阶段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声音听起来都差不多,尤其是啜泣之时,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也许是听到了结界内的痛苦喘息声,小姑娘想要撑着地面站起身,往结界方向跑。可刚伸出手掌,掌心就碰到了一根润滑湿冷的不明物体,与此同时还要“丝丝”的吐信子声。 “啊!”她惨叫一声把蛇扔出去,音量引来更多的青蛇。连星茗抬眸看她一眼,左手按住心脏,右手一挥击出灵力,瞬间就将附近的毒蛇清理干净,血腥味噗噗往鼻子里钻。 吐信子的声音消失。 连星茗也紧紧闭上了嘴,脸色依旧发白。 四面死寂,细雨连绵。 她在地上茫然坐了会儿,这才撑着地面往结界方向走,过程中连星茗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只是面色难看地看着。很快,她来到了连星茗身前一米处,想要靠近却“砰”一声撞上了结界。 她抬手摸了摸结界,这是只有仙人才会用的法术。像是突然找到了救星般,她胆怯小声问:“子烨皇兄,是你吗?” “……” 连星茗还是没说话。 这个小女孩不止身上穿着丧服,头上也戴孝,雾阵里的今日是燕王妃的头七,只有燕王妃的子女才会在头上也戴孝。 由此可见她是燕王妃的女儿。 是大燕的某位小公主。 [这是哪个公主?]大燕皇族子嗣众多,连星茗修仙前还能记得牢靠,在蓬莱仙岛修了七年仙之后,信息便滞后了许多。 他心情复杂询问系统。 系统道:[不知道,我查一查。她好像是个先天的瞎子,我看看大燕哪 个公主是瞎子。] [……] 等待的过程中,小姑娘紧张敲了敲结界,惊慌小声道:“皇兄,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不是说要带我偷偷去母亲的灵堂拜一拜吗?可我一直都没有等到你,周围又突然出现了很多很多蛇,我好害怕,宫中发生什么了?” 她叫的是“母亲”,不是“母妃”。 连星茗眉头皱得更紧,心中有些困惑。 且她脸上的遮眼白布被洗到发白,丧服下隐约露出的衣领也是泛起毛边,是一件旧衣。燕王妃虽对外人冷酷无情,但是对自己的子女还是非常疼爱的,连星茗本能地认为,她的子女不应该会穿的如此朴素,更不会在头七这日连亲生母亲的灵堂都进不去,需要裴子烨偷偷将其带入。 迟疑片刻,连星茗抬手抵住喉咙施了个基础法术,再开口时是裴子烨的声音,“宫里出现了蛇潮……你等了我很久?” 小姑娘点了点头,问:“皇兄受伤了吗?” 连星茗抿了抿唇,眼底更复杂。 声音太像曙曙了。 像到他都不忍心不回答,又想听小姑娘说更多的话,再多叫几声皇兄。 连星茗喉结动了动,干涩道:“没有。” 小姑娘像是松了一口气,扬起笑容道:“那我们现在就去看望我的母亲吗?我带了一颗果子,”说着,她从丧服中取出一颗小小的几乎要坏掉的,外皮在泛黑的黄色杏子,继续道:“作为第一次见母亲的见面礼。” “……” 连星茗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随口扯了个理由,“今夜皇宫有蛇潮出没,进不去灵堂了。我还有事要处理,你自行回自己寝宫吧。” “啊……啊。” 小姑娘脸色猝然一白,她好像有话想说,嘴唇动了动,又不敢向裴子烨提出有过多的要求。最终只是讨好紧张笑了笑,将杏子放到了结界之前,说:“那就给皇兄吃,皇兄若是有闲暇,还请替我给母亲上一炷香、啊,不上香也没事的,你……你可以帮我给母亲带一句话吗?” “什么话?” “就说,燕王妃对我很好,让母亲在地下不用担心。放心地投胎。” 连星茗更听不懂了,既然燕王妃并非她的亲生母亲,那她为何今夜头顶戴孝?难不成和裴子烨的身世经历一样,也是被收养的养子? 他看着小姑娘脸上讨好、紧张的笑容。 某一瞬间想起了在佛狸的皇宫里,曾经也有一位听话的孩子,笑起来时在讨好别人。 连星茗蹲下,伸手穿过结界接过杏子,小姑娘碰到了他的手,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又“咚”一声撞上结界,哑然呆滞坐到地上。 头顶的白色绒花也掉落,她茫然伸手在周围摸了一圈,十根短短的手指像长了眼睛一般,在白绒花附近描边乱摸,每一次即将摸到之时,她都抬掌跳过去摸其他地方。 连星茗看着看着,突然笑了一声。 小姑娘抬起头,表情呆呆的。 连星茗伸手去捡白绒花,因为距离有些远的缘故,他这次上半身都倾出了结界,拾起白绒花交给小姑娘,道:“就在你腿旁边。” “谢谢皇兄。”小姑娘把白绒花别到头上,原本这朵花戴在侧额,有种风霜中凌落的孤寂感。但她看不见,胡乱将起别到了头顶正上方,看起来就像是顶了个小小的白色椰子壳,模样颇有些滑稽。 连星茗又笑了一声。 小姑娘又抬起了头,表情更呆。 “皇兄你在笑什么。” 连星茗总不能说我在笑你看不见,动作看起来很滑稽,此话太损功德。他叹气道:“你回寝宫吧,今夜不要出门了。外面很危险。” 小姑娘乖巧点头,爬起身往回走,手指探在身前胡乱摸。她是个瞎子,原本瞎子会本能的恐惧周遭的环境,需要人搀扶才能够行走,再不济寻根棍子当做盲杖也好。可她似乎习惯了,走出几步摔一跤,爬起来继续走,又摔一跤。 短短二十米,她就摔了三四下,将头顶的白绒花摔掉,又在身前胡乱摸。 连星茗扶额道:“你……罢了,你且回来。” 小姑娘走回他的身前,一幅做错了事情、十分焦虑的模样,低着头绞着手指。连星茗看见她面上的焦虑,自己心底的焦虑反而稍稍缓解了一些,低声安抚道:“不要往东南方向走,那边……”那边灵气四溢,各种法器的冲击波直直往地上轰,“那边在放烟花,落下来的焰火可能会伤到你。你往西南方向走,路上若是遇见了宫人,让宫人们带你回寝宫吧。” 小姑娘疑惑问:“烟花会掉下来吗?” 连星茗无言以对片刻,道:“不会。” 小姑娘又疑惑问:“今日是王妃的头七,举国国丧。何处在燃放烟花爆竹?” 连星茗再一次无言以对。 小姑娘低下头继续绞手指,时不时抬起头忧虑“看”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我皇兄好像因为母妃过世突然傻掉了怎么办。 她唤了声:“皇兄。” 连星茗看着她,“嗯。”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结界,像是在哄婴儿睡觉一般,小声说:“皇兄不伤心。” 连星茗肩膀泄气下沉了一瞬,垂着眼睫盯紧地面。母后逝世之时,曙曙也是担忧凑到他的眼前,道:“皇兄不伤心,以后还有曙曙陪着你。” 可是曙曙很快也离开了他。 [查到了。]系统出声:[大燕皇族确实有一位目盲的小公主,是在战乱年代出生,宫女受孕诞下。她出生后她的生母没几天就病逝了——呃,大燕皇室对外宣称是病逝,但是不是去母留子就说不定了。总之她被过继给了燕王妃,不得宠,却早早有了封号。] 连星茗微惊:[这么小就有封号?] 系统:[战乱年代出生,幼年就有封号,这不是很明显了么,她是为战败而准备的公主。] [……] 一般来说皇子皇女只有成年建府时才会有封号,过 于小的孩子提前有了封号,要么就是自身天资聪颖有什么丰功伟绩。要么,就是……大燕专门准备了一位公主,若是战败,就将这位公主作为战败国的赔礼,进贡给战胜国。 也难怪燕王妃并不宠爱这位公主。 ?惭时的作品《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因为也许会将其送走当和亲公主。既如此,现下培养感情也只不过是在让未来更伤心。 系统又啧啧出声,[她这个封号还挺,呃,那个什么的。大燕王是真不要脸面啊。] [什么封号?] [庆安公主。] 连星茗紧紧抿唇,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皇姐封号是崇宁,崇宁长公主。父皇选这个封号,是真的希望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他对皇姐给予了足够的爱,以及希冀。 他觉得皇姐出生时就天降祥瑞,是能够带来和平的、一份天赐的美好礼物。 但庆安,真的就是在庆安吗? 庆安的封号像皇姐,声音又像曙曙,连星茗越看她,心里就越复杂。许久之后才在心里道:[大燕最终战胜,看来她也不必和亲了。] [她是没和亲。]系统干巴巴道:[不过应该不是大燕战胜了的原因。] 连星茗疑惑:[那会是什么原因?] 系统道:[她四岁就死了。] [……] 连星茗愣住:[什么?] 系统继续:[庆安公主,终年四岁零两个月。生前籍籍无名,死时倒掀起了舆论风波,因为她死在了她母妃头七这一天,且死状凄惨,大燕皇室直接请了萨满来驱邪超度,生怕被恶鬼缠身,又对此讳莫如深,百姓都在猜测她的死因。不过也就过了不到一年吧,就没人再提这件事了——你当时在鬼门关自刎了,一位籍籍无名的小公主,和一位赫赫有名的仙尊,那肯定是后者的自刎带给世人的冲击感要强烈无数倍。] [等等……她死在燕王妃头七这天?]连星茗扶额许久,才恍然回过神,心底震惊。 [那不就是今天吗?] 系统也觉得有点震惊:[对啊,那她就死在今天啊。这边查不到她是怎么死的,只知道是意外死亡,不过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连星茗:[我也想到了……] 一人一统双双沉默了半晌,勉强消化心里的震惊感。 当年的今日,裴子烨与庆安公主约好在宫墙下相见,但庆安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裴子烨—— 因为连星茗当年来了一趟大燕皇宫,在燕王妃的灵堂前用灵力变出了一只小猫,小猫叼着手帕蹦到了裴子烨的身前。裴子烨当即就追了出去,在附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连星茗。 他直到最后都未能赴约。 连星茗缓慢站起了身,看着站在结界前面色懵懂乖乖笑着的小女孩,面上神情一言难尽,[会不会是因为我当时来了一趟灵堂,导致裴子烨未去赴约。庆安等不到人只能自行回寝宫……就这样死于了一场意外?] 系统道:[有可能。] 过了几秒钟,系统又道:[事情已经发生过了,这个是幻身。咱们也别多想了,人各有命,她死在今天就是她的命数。] [……] [要怪就怪裴子烨,谁让他一看见你就追着你跑,自己和人有约都忘记了。]系统说到这里,才猛地想起来连星茗当年也是未能遵守与连曙之间的约定,导致连曙被活生生地饿死在公宕山里。它讪讪然几秒钟,感觉这个事情不能深入去提及,不然越说就越让人伤心,道:[而且她是大燕皇室中人,是燕王妃过继来的,名头上还是燕王妃的女儿。于情于理,她的死,你都应该要拍手称快。] 连星茗长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别说了吧。我的功德好像本就没多少,现在又要被你说少了。] 系统讪笑,尴尬道:[我也觉得。] 这时候,庆安突然伸出手掌去蹭结界边缘,笑着软软问:“皇兄,现在已经天亮了吗?感觉你前面暖暖的,是阳光吗?” 连星茗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天色,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方才心境起伏外泄的灵力。灵力落到了凡人的身体上,是会暖暖的。 庆安又笑道:“好暖啊。” 她忍不住伸手去接坠下来的灵力光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新奇。 …… …… 宫外药铺,傅寄秋终于拿到了从漠北走私来毒丹,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唇边染上了笑意。 店老板见他终于露出笑容,摇头道:“我竟然会被你那句话给打动,真是不得了。改日有人跑来抓我,我都不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傅寄秋拱手行礼,道:“多谢。” 这么一个外貌优渥一看就不是凡人的俊朗公子如此态度,店老板哪儿受礼啊,只慌张连忙抬起手还礼,笑道:“快些去找你说过的那位吧。” 傅寄秋颔首,一刻不停转身御剑而起。 手中紧紧攥着药瓶。 店老板抬头仰望他的背影,好笑摇了摇头。方才这人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我有一位钦慕很久的人,希望他能够走出噩梦。 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 但店老板还是在漆黑的夜里做了这笔生意,只因为他看见了傅寄秋眼底极力克制的急切,让他这么一个外人都为之动容。 当他说自己有这种药时,傅寄秋便像是跋涉的旅途走到了终点,干涸许久宛若荒漠一般的心得到了润泽,高高悬起的心落回了实处。 “是夫人吗?”店老板茫然关上店门,笑着摇头好笑自语道:“大半夜的到处替人找药,就冲这份诚心,早晚都得给人娶回家。” 另一边。 连星茗灵力外泄,却并没有将其收拢回体内。他抬起头时只能看见暗无天色的夜空,低下头时却抬起手掌,用灵力支起了一道“屏障”,为庆安挡住了天边落下的雨水。 就像是淋了大雨的湿漉漉猫猫在支起树叶,给一只同样瘦弱悲惨的小蚂蚁挡雨。他笑着走出结界,蹲在小姑娘的身前说:“皇兄将阳光分一点给你,好不好?” 庆安抬手接住灵力,脸上的笑意扩大。 她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又对往常对她并不亲热的“裴子烨”有些惶恐,迟疑很久之后她才鼓起勇气问:“皇兄,天都亮了,若是被人发现我不在寝宫当中,恐怕掌事嬷嬷又要责问。你能不能……我看不见路,你能不能送我回去呀?”能看出她没敢太期待,说完以后就面色发白低头绞手指,惴惴不安的模样。 连星茗看向漆黑的宫道,雨水淅淅沥沥,青蛇在四处游走,前路危险。 他又低头看向面露紧张的庆安。 当年便未能赴约,如今…… 连星茗垂下眼帘,温和弯唇道:“你若能再叫我一声皇兄,我便答应你。”! 第六十七章 “皇兄。”庆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但还是乖乖叫了。 声音……还是很像。 连星茗眼角弯下,轻轻“嗯”了一声。 “你稍等我一下。”连星茗说完走回结界内,在身上的储物袋中翻找片刻,拿出毛笔,寻不到宣纸,顺势撕下自己的衣摆。 将碎布铺到了石头上,写下:“抱歉,我遇到了一位落难的公主,想将她安全送回寝宫。师兄你不必来寻我,我会自己回来的。若场景有变,那我们就下一个场景再见吧。” 写完后,连星茗又蹙眉看了片刻,总感觉这段话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再一次提起毛笔。 系统不解道:[你写作文呢?吱一声不就行了。] [我再加两个字。]他在“公主”二字上画了个小箭头,补充了两个字——四岁。 一个看起来颇为浪漫的仙人、公主午夜邂逅故事,瞬间就变成了睡前温馨童话故事。 系统提醒道:[你可要想好哦。] [什么?] [你不是不想看见连云城嘛,没准你将庆安安安稳稳送了回去,帮助她避过了当年的惨死。结果来不及服用药物,导致被迫看见了连云城当年的景象,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 系统道:[你自己都已经是泥菩萨过江了,一脚踏在悬崖边上,干嘛还去管别人的死活?这只是一个雾阵里的幻身,就算是真人也不值得你这样做,你救了她,谁来救救你?] 连星茗转眼看向庆安。 庆安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只是觉得周围变得格外安静,几乎是死寂。她心底惶恐不安,又害怕“子烨皇兄”将她扔在这里不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远方不断响起可怕的爆破声,青蛇在附近嘶嘶游走。 正当她心跳加速时,手掌被人缓缓牵起,上方传来一声叹息,“走吧。” 夜深,微风拂过。 有一缕长发从庆安的面庞前悠走,带着淡淡的花果清香。她愣神转面向侧边,过了几秒钟又小心翼翼勾了勾连星茗的手掌,描绘后者掌心的数道割裂疤痕,再一次愣住。 连星茗疑惑偏头,“怎么了?” 庆安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什么。” 庆安目不能视,只能大概说出自己的宫殿在乾清宫的哪个方向,周围有什么建筑物。连星茗单手抱起她,乘上飞行法器在附近找了一圈,越找越接近传承者那边,他便不想再空中继续盲目寻找,飞掠回地面改为步行。 “你自己的寝宫你不知道在哪儿吗?”连星茗抬头看了眼天色,此时心中的焦虑倒不是害怕下一个场景会是连云城,而是担心在眼下的场景结束之前,他来不及将小公主安全送回。 他希望能够送到。 庆安倒是既来之则安之,回到地面后又悄悄牵住了他的手,反过来笑着道:“宫中的嬷嬷说,我长这么大还找不到回 家的路,是个小笨蛋。皇兄你也是个小笨蛋。” 连星茗偏头失笑道:“宫中的嬷嬷是不是对你挺不好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呀?” “因为你讲话太难听了,我好心送你回家,你却还说我是个小笨蛋。她们为什么对你不好,你得在你自己身上找找问题。” “……” “开玩笑的,哈哈。”连星茗看见庆安脸上的吃瘪神情,笑得更开怀。他发现这个小公主虽然声音和曙曙很像,性格差异还是蛮大的。 曙曙是乖巧,很黏人。 庆安则是乖巧下藏着许多小九九,并不是会害人的心思,只是小孩子那种特有的古灵精怪。 庆安愣了一会儿,像是被触及了伤心事,神情低落说:“我要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吗?” 连星茗“啊”了一声,有些懊悔地解释道:“我开玩笑的啊。你……你不要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嬷嬷们对你不好,是她们踩低捧高,是她们有问题。” 庆安偷笑道:“皇兄别紧张,我也是开玩笑的。” “……”连星茗无言片刻,轻轻敲了下她的头,道:“若是我师兄在此,我便让他来打你,他打人比我重多了,你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庆安歪头,“你的师兄?” 连星茗笑道:“对,我方才就是在等他。” 庆安道:“那你怎么没等他啦。” 连星茗又轻轻敲了下她的头,故作唉声叹气道:“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你刚刚给我一颗杏子,是不是就是想用那颗杏子贿赂我带你进灵堂?你一颗杏子就骗走了我,想起来都觉得亏大了。” 庆安晃了晃他的手,吃吃发笑:“皇兄是被我一颗杏子骗过来的!” 她目不能视倒也不恐惧黑暗,松开连星茗的手往前跑出几步,笑着回头道:“那你师兄可以买几大车杏子,再将你骗回去。” 连星茗看着她,总感觉看见了一颗被压在石头下的小草,从缝隙里钻出来挣扎求生,在重压之下向着阳光的方向野蛮生长。他挑眉笑道:“可我不喜欢吃杏子,有点酸。” “那你喜欢吃什么?” “我喜欢吃甜的。”连星茗顿了几秒钟,改口道:“以前喜欢……遇到了一点事儿后,现在也不怎么吃了,看到就会忍不住想起那些事。” 庆安喃喃道:“皇兄,你真的好难伺候啊。” “你过来。”连星茗提步迈大步伐靠近去抓她,庆安尖笑一声盲目往走廊深处跑,一头撞上了墙壁,笑声戛然而止,坐倒在地呆滞了。 连星茗蹲在她的身边,撑着下颚垂着眼帘,弯唇道:“没准儿你上辈子是自己撞死的。” 掀开裤腿看了眼后,他唇边的笑意一滞,轻轻皱眉。 小公主的小腿倒是没有撞出什么问题,就是有两个清晰的蛇牙孔,镶嵌在脚踝上方一点点的地方,此时那附近的皮肤都隐隐发紫,经脉在皮肤下呈现出可怖的蜘蛛网状。 “ 你被蛇咬了。”连星茗说。 庆安“啊”了声,有些惊慌,“我会死吗?” “……” 宿南烛的青蛇,毒性自然不必多说了。就是修士被咬到都够喝一壶的,连星茗从前放血小半个月才调养好身体,用灵力将残毒逼出去。凡人没有灵力,毒性一深入骨血当中就会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神仙来了也回天无力。 当年皇宫没有蛇潮,庆安肯定不是被毒蛇咬死的,至少也得让这个像曙曙的孩子死状不必太凄惨、太痛苦。 连星茗顿了几秒钟,道:“不会。” 他又长叹一声,继续道:“将你送回去以后,你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就不疼了。” “好。”庆安自顾自摸了摸小腿,茫然说:“是不是流血了?” “流了点儿。”连星茗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低头在储物袋里翻找绷带,一边说:“你既然看不见路,就更应该小心点。总是这样磕磕碰碰,总有一天会不小心磕出事。” 庆安疑惑问:“所以皇兄你不喜欢吃甜食了吗?” 连星茗本翻出了绷带,闻言指尖一顿。停滞了数秒后才默不作声散开绷带,绕着庆安的脚踝捆了几圈,僵硬许久才开了口。 “这之间有什么关联么。” “当然有啊!”庆安道:“皇兄你觉得我看不见路,就应该要小心谨慎,可我就是喜欢跑呀,”她奔跑起来的时候,眼睛的残障就再不受限制,她能够感觉到清晨凉爽的风从身边溜走,能感觉到春日的气息,和冬天是不一样的温度。很多在皇宫里的人,明明能够看得见,却依然谨小慎微,走路细微无声,生怕惊扰他人。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我虽然看不见,但我比你们可要强大多啦! “你既然喜欢吃甜食,遇到了些事情以后,难道你就不喜欢吃了吗?”庆安懵懂问:“你以前在甜食里面吃出虫子了?” 连星茗惊异笑了瞬,好笑:“没有!” 庆安道:“那你可以再试试看,你一定还喜欢吃。你只是害怕吃,但人总要有第一次突破嘛,我第一次跑起来的时候也很害怕……”她很话唠,又自来熟,和连曙的社恐截然不同。 连星茗挑眉笑了声,打断道:“我不常议论他人错处,但你是真的有些聒噪。唉,我已经开始后悔送你回寝宫了,我应该留下来等我师兄的,说不定现在可能都躺在他身边睡觉了。” 庆安哈哈笑:“你将我送回去后,我那儿有很多甜食,从御厨偷的。我可以分给你一点。” “不必了。” “你吃一口。” “不必了。” “你就吃一口嘛。” 连星茗捂住耳朵,“不必了!” 庆安迟疑了很久,小声问:“你为什么会躺在你师兄身边睡觉呀?你们成亲了吗?掌事嬷嬷说没有成亲是不能躺在一起睡觉的。” “……”连星茗眼前发黑。 系统忍不住爆笑出声:[哈哈 哈哈哈对不起,怎么会有这么话唠的人啊,刚刚完全没有看出来。你再跟她聊会儿你祖宗十八代都要被她问出来了,真是要笑死我了。] 连星茗松开捂住耳朵的手,为了赶紧结束这个话题,他道:“好,好。我回去会试试看吃甜食。” 庆安真诚道:“你一定要试哦。” 连星茗莫名有种当年被寒荷师叔督促学业的耳提面命感,好笑拉长音调道:“遵命——” 他起身,往前走。 庆安偏头听他的脚步声,爬起来跟上。 连星茗便隐隐加快脚步,笑着吓唬她,“小心!前面有台阶。” 庆安足尖顿了顿,毫不犹豫跑得更快,直接跑过了连星茗,十米平地之后依旧没台阶。她转过身偷笑道:“我敢跑,你敢吃甜食吗?” 连星茗没被她的激将法激到。 摇头道:“不敢。我才不想和你比。” 庆安眼睛上还绕着一圈白布,她听着连星茗的声音,辨别方位“看”了过来。 突然间抿唇笑了一下。 “你不是子烨皇兄,对不对?” 连星茗微愣,倒也没有再去多辩解什么,抬手散去了喉间的法术,再开口时回到了自己本人的声音,笑道:“就因为我不敢吃甜食,你就认出我不是裴子烨啦?” 庆安道:“不是,你们的手不一样,子烨皇兄的手上没有伤疤,他也没有你香。” “……” 连星茗还是第一次被刚认识的人说“香”,他有些高兴取下腰间的香囊,瘪瘪的。雾阵里的这个时间段,连玥制作的香料所剩无几,但他还是吊着香囊炫耀在庆安面前晃了晃,“这个味道?” “对!好香。” 连星茗笑得更开怀,继续炫耀道:“这是我姐姐给我做的,天底下独一份。” 庆安站定,许久才开口,声音有些羡慕,“你姐姐会送东西给你吗?” 连星茗感觉自己好像是炫耀到了,但心底也没多爽快。顿了两秒钟,他打开香囊从里面取出一点点香料,塞到了庆安的丧服腰封中,道:“我姐姐封、咳,她名字与你有些像。看在这个面上,就将香料分给你一点点。” 庆安低头摸了摸腰封,笑了。 连星茗看见她笑,这才感觉到了浑身一松,比起炫耀,分享这星星微光更让他舒适。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月,皇姐为他做的香囊,正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熠熠生辉。 ——皇姐,你在看吗? 他心里想着。 庆安的声音传来,“能再给我一点吗?” 连星茗收回视线,道:“不能。” 只能分享一点点,多了他也舍不得。 待他将香囊好生收好后,庆安问:“既然你不是子烨皇兄,你又有其他事情做,那你为什么还要送我回去?” 连星茗瞥她一眼,道:“因为我是小笨蛋。” 庆安直接笑出声。 连星茗叹气道:“好吧。因为你封号和我姐姐名字很像,你声音与我弟弟也很像。但相处之后才发现,你和我弟弟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⒉想看惭时的《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他很乖。”连星茗抬步往前走,声音淡淡的,“我与他一起为我姐姐送葬时……我当时心情很糟糕,他一同我说话,我就让他去睡觉。就这样他在棺材上睡了三天,除了吃就是睡,醒了之后来找我聊天,我又让他去睡觉。” 想到这里,连星茗摇了摇头道:“他是我见过最乖的小孩,就是因为太听我的话了,才会……算了,这些事情也不想多提了。” 庆安感觉出来他情绪低落,紧巴巴跟了上去,贴心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转而说:“你是子烨皇兄的朋友吗?” “不是。” “那我们可以交朋友吗?” “……” 连星茗转眼看她,道:“不行。” 庆安一下子蹦起来,紧张问道:“为什么不行?” 连星茗看到她这个模样,方才的郁气一扫而空,好笑道:“我不和小朋友交朋友。我只和与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交朋友。”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问题好多啊。” 庆安双手合十冲他拜拜,哀求道:“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交朋友,我在宫里都没有朋友。” 连星茗一时无言。 系统大笑道:[哈哈哈这是个活的社交恐怖分子,今天头一回见识到了。我就是说你讨小孩喜欢吧。] 庆安又道:“我能帮你很多的,你和我交朋友有很多好处,我的东西也可以分给你。” 连星茗笑道:“你要分给我烂了一半的酸杏子吗?” 庆安摇头道:“你不会的东西我都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也都知道。” 连星茗挑眉,“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 但庆安为了交到这个香喷喷的哥哥当朋友,硬着头皮点头道:“真的!不信你问。” 连星茗立即想要问她天上的星星有多少颗,转念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刁难人,庆安是个小孩,他没有必要去故意刁难一个小孩。 转眼时看见庆安脸上的期待,他心神微动问:“你晚上会做噩梦吗?” “会啊。”庆安答。 连星茗好奇问:“那你做噩梦之后怎么办?我做噩梦之后就不敢继续睡觉了。” 庆安想了想,非常诚心诚意地与他分享经验,道:“这个我有很多办法。” “什么办法?” “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外袍反着穿在身上,在后面系上,然后找块手帕将脸盖住……”不等她说完,连星茗就加快脚步往前走,头疼道:“我就不该问你。” 庆安笑着追上他,“真的有这种办法可以遏制梦魇,因为你呼吸不上来,你就会做那种上吊的梦,不会再做其他噩梦了!” 她道:“你再问问 我,你再问一下嘛,我给你说说其他办法,特别有用。” *** 傅寄秋一路赶回皇宫,御剑降落在结界前,沉默了足足十几秒钟。 他走近结界。 里面有一片被撕下来的衣角,应当是垫在石头上书写的缘故,字迹十分不工整,歪七八扭的,勉勉强强能认出写的是什么字。 他看了一眼“公主”上的箭头,指向“四岁”。 视线往下。 “抱歉”二字上画了一个粗粗的黑圈,旁边画了两个大头人,一个抱剑站着,另一个抱着他的大腿,脸上留着瀑布般的宽大墨泪,左眼是大于号右眼是小于号,似在磕头又似在撒娇。 再往右看,“师兄”二字下也有个小小的箭头。指向一颗歪歪的小爱心,还是沾血画出来的,红彤彤的,在黑墨中看起来特别亮眼。 总之短短一行字有很多可可爱爱的小细节。 傅寄秋一时无言,半晌失笑。 他抬起手小心珍惜蹭了蹭那颗小爱心,稍不留神将红心晕开了些,面色微变不再碰,转而将这片衣角妥善叠好放入怀中,和药瓶放在一起。 连星茗让傅寄秋在这里等他,想也知道傅寄秋不可能乖乖地等。方才出宫时他在连星茗的身上下了追踪咒,眼下跟随追踪咒的方向寻去。 想找到连星茗并不难。 他根本就没有走远,应当是在附近兜兜转转许多圈,绕来绕去都是在同一片区域绕。 傅寄秋很远就能看见连星茗在路上往前疾走,他后面还跟着一位个子矮矮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应当就是那个“四岁”。 正欲上前,他的脚步突然间止住。 恍惚地落到了宫殿顶上。 下方。 微雨连绵,宫道潮湿。 皇宫蛇潮频出,地面散落了许多被人抛下的物件。庆安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把油纸伞——这原本是连星茗捡来给她充当盲杖用的,结果庆安转头就打开了油纸伞,非要给他打伞。 连星茗一路往前跑躲她,“我不打伞。” 庆安叽叽喳喳,“为何?” 连星茗道:“你将手举到最高,伞边也只不过到我的脸,你已经戳到我脸好几次了——啊!你又戳到了!”他明明有灵力傍身,想要跑远其实很轻松,但他还是没有用灵力,一边跑一边笑着回头:“你看不见你就自己打伞,不要给我打伞。啊,我知道了,你是想我和你一起变成小瞎子!”微雨打湿了他的墨发与颤动眼睫,在身体随着跑动微微扬起之时,一滴雨水从他的发丝末端甩出,从漂亮的桃花眼边上掠过。 眸中像点缀了星星,带着光亮。 眼角也弯下,脸上的笑容肆意畅快,像极了回到最意气风发的少年时。 傅寄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过连星茗笑得这般畅快了,阴霾短暂地消失,焦虑也不再现——这一刻仿佛都要在他的眸中静止,被珍藏。 他提起脚步,踏在上方的瓦片上。 落脚无声。 静悄悄地跟着,也弯起了唇。 庆安追不上连星茗,停下道:“那哥哥你给我打伞。” 连星茗哈哈笑道:我为何要给你打伞,我都没有给我师兄打过伞,我也没给我姐姐、弟弟打过伞,你给我一个理由。□_[(” “下雨了。” 庆安说:“要打伞。” 下雨了,要打伞。 受伤了,要治愈。 连星茗凝神看她片刻,接受了这个理由,顺势接过油纸伞,刚撑开遮在庆安的头上,庆安就絮絮叨叨说:“方才是我分享给你的第十七种办法,现在是第十八种,你晚上睡觉的时候……” 连星茗嘴角微抽将伞偏开,雨水落到他们两人的头上,从鼻梁滑下,十分凉爽。庆安没说话了,连星茗才重新给她打伞。 庆安继续唠叨道:“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哥哥你别跑!这个办法真的很有效果,我亲身尝试过,你晚上睡觉前吃很多你最不喜欢吃的东西——就是你刚刚说的马奶糖糕。” “我没有说过我不喜欢吃。”连星茗将伞塞给她,哀嚎着双手捂住耳朵疾步往前走。 庆安小跑跟上,诚心又认真分享道:“任何东西吃很多,晚上都会睡不着觉,不喜欢的东西吃下去更睡不着了,这样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救命,你寝宫到底在哪儿啊——” “还有第十九种办法,你和别人一起睡,你刚刚不是说你和你师兄一起睡吗?你一做噩梦就让他叫醒你,一做就叫醒,把梦魇打断。” “我师兄难道不需要睡觉的吗?”连星茗刚说完,就看见庆安胡乱伸手在前面摸,执意要给他打伞。他好笑又一次接过伞,替庆安遮雨,道:“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你是小笨蛋。” 庆安伸手想要牵住他,“你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你也是小笨蛋!” 连星茗故意不给她牵手,看她急得团团转。 又单手举着伞遮在她头顶,人在伞外淋微雨,偏眸时笑得开怀。 就像系统说过的那样,被雨淋湿的猫猫支起了一片树叶,给一只更可怜的小蚂蚁挡雨。连星茗之前是因为曙曙才想送这个小女孩回家,现在却并不是在为声音像连曙的小女孩撑伞。 他在为庆安撑伞。 为那个不敢吃马奶糖糕、不敢做噩梦,不敢看见连云城,无颜面对曙曙的自己撑伞。 撑着伞,去找回家的路。 在他们笑闹着跑过一条长长的宫道时,傅寄秋也静悄悄跃上了前面一座宫殿的屋顶。 抬手时不着痕迹在高空支起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替连星茗挡住了微雨。 又无声垂睫看着,唇角不自觉弯起。 月光倾撒而下,温柔了他的眉眼。 他希望连星茗可以得到拯救。 漫长的人生旅途总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可能是失意时陌生人的一句担忧问询,可能是落难时被交情不深的人伸手拉了一把,蓦然回首时才发现有许多善意正包裹着一个破碎的灵魂。 也可能……是雾阵中的一个敌国旧影。 即便最终能够拯救连星茗的人不是他,他也希望在这场漫长的旅途走到尽头之时,这位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珍视爱护的小琴修,有朝一日能够与过去和解,尝试着去珍爱自己。 大雨滂沱而下。 他希望连星茗能够在暴雨之后—— 得到拯救。! 第六十八章 桃花山,桃源村。 这儿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当地居民瞠目结舌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修士,俱是仙风道骨、仗剑天涯的侠客之姿,衣袂翻飞步履生风。 比家里养的鸡鸭鹅都要多。 “这位摇光仙尊究竟是何方人士?”有凡人不太了解修真界的弯弯绕绕,在早餐铺子上好奇同修士交谈。她问的明明是一人,周围所有修士却突然间门靠了上来,满脸激动畅快提及。 话语与神态都是无尽的尊崇,说话时又忍不住频频看向笼罩着浓雾的高山——天道在上,这是他们第一次离摇光仙尊这么近! 凡人听了半晌,却还是有些不解:“就因为这位仙尊是琴修第一人吗?那剑修也有第一人、丹修也有第一人……” “非也、非也。”有修士神秘兮兮晃了晃食指,掩唇道:“摇光仙尊之所以出名,还在于他的事迹。你可知这次他的传承墓出现,道圣宿南烛只花了一天就从青城观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可曾见过他对其他人这般上头?没有哇!还有,方才我预备租住客栈时,却得知整座客栈都被冼剑宗给包了下来。剑尊裴子烨也在。” 说到这里,修士搓了搓手掌,面色隐隐发红笑道:“姑娘你想想,这两人现在都在雾阵里,定已经同摇光仙尊的幻身碰面了!” 一般来说,其他大能修士的传承墓雾阵,不出几日定被破解,要么传承者们能力不足被雾阵的墓主人幻身杀死逐出雾阵,要么就是有能力者冲锋陷阵杀死幻身,获取传承。 总之不会持续太长时间门。 而今雾阵已经持续了五天整。 “真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修士好奇到抓耳挠腮,又捶胸顿足道:“可惜现在已经没有遗物,进不去雾阵了。他们抢得可真快,我第三天赶过来竟然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嗐,别提了。我第二天赶过来的时候,遗物全都在拍卖,来得早也没有用,笑死,根本买不起。”说着那修士拿出四本话本,摇头叹气道:“温故而知新,这几日咱们还是看看话本解闷吧。待那上万传承者出来,再向他们打听打听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凡人震惊:“怎么还有话本呢?!” “自然有的!”一群修士又兴高采烈给凡人科普话本内容,道:“这四本分别是讲剑尊裴子烨、佛子鉴真,以及道圣宿南烛。第四部才刚出,是讲魔尊傅寄秋的——不过我觉得吧,这四本属实是有些凑数了。” “何出此言?” “你看看这桃源村,而今前三部的主人公们全都已经来到了传承墓,眼巴巴瞅着摇光仙尊。只有魔尊毫无音讯,看起来是不怎么上心啊。” 修士话音刚落,街道上方有巨鲸游过,层层叠叠的幻影海浪冲天而起,鲸鸣声贯彻长空,引金乌嗡嗡震荡。 乌乌泱泱的黑色魔气遮天蔽日。 好不威风! “噗——”一群在喝早茶的修士们喷出茶水,哑然抬头往天上看,呆呆 张大了嘴巴。 打脸怎么来得这么快。 ?惭时提醒您《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凡人也懵了,“你们怎么了?” “这是忍冬城的魔修‘千面’的法器!旁边那些……那些应该是其他的魔修,他们怎么全都来到了这里啊。”众人惊愕面面相觑,千面可是傅寄秋的得力干将。 这个人都来了,傅寄秋难道也来了吗? “应该不会吧。傅寄秋是个剑修,他对于法琴荧惑应该是没有什么兴趣的。”有人狐疑看向话本的第四部,自从此话本问世之后,引来诸多嘲弄。不为其他,就为了笔者将傅寄秋也给扯了进来。 剧情实在是太扯了些,离谱到他们连嘲讽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权当一个离奇的玄幻故事来看,“他也可能是派了个手下过来抢摇光仙尊的仙身吧……毕竟怎么说也是曾经的师兄弟呀,再怎么不熟,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弟的仙身落入几个对其有想法的男人手中。” 众人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个思路更靠谱些。 遂揭过此事,不再谈及。 在早餐铺子的上方,是一处窗门打开的客栈,窗边正站着一个身穿深红色袈裟的男人,他正迟疑垂眼看着掌心的一盏金灯。 是鉴真。 鉴真手中的金灯顶端呈现莲花的绽放姿态,几瓣金莲花瓣包裹着一个莹莹光团,光团中时不时还有丝丝缕缕的白光在游走。他将金灯收入储物戒静待几秒钟,才重新将其取出。 金灯依旧在发亮。 “明明不会对仙身也有感应……”鉴真疑惑举起金灯朝向桃花山的方向,视野中,近处的金灯与远处山顶的荧惑法琴呈一线之时,金灯便微微嗡鸣起来,看着像是要迫不及待飞入桃花山中。 “是太想去到摇光的身边么?”鉴真收回手掌,摸了摸金灯光团,叹气安抚道: “可那只是他的仙身,不是他。” *** 雨好像停了。 连星茗伸手去接雨水,再没有微凉落入掌心,他收起油纸伞,又偏眸看向远处。 奇怪。 怎么那边有雨,他这里没有?难不成乌云还会选地界降落雨水? “哥哥,我腿疼。”庆安小声道。 连星茗掀起她的裤腿看了一眼,蛛网状的黑色纹路已经蔓延到了膝盖以下,他指尖汇聚灵力注入其中,妄图逼出蛇毒。但灵力一注入到凡人的身体之中,犹如泥牛入海,瞬息就不见。 看来不需要几刻钟,毒液就会攻入心脉了,届时庆安就会中毒而亡。 他垂下手掌,问:“要不要我抱你走?” 庆安摇头道:“哥哥你的手上有很多伤。”她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丝毫不知晓,歪着头聆听几秒钟,突然哈哈笑着雀跃击掌:“有水声!” 连星茗顺着她的面朝方向看过去,读出湖泊旁立牌的名字,笑道:“谢天谢地,你终于知道寝宫在哪里了?” 庆安又道:“还有人声,和破风声!” 湖泊边有名宫 人正惊慌失措挥剑砍蛇,惨叫连连。连星茗抬掌挥出灵力击退蛇潮,那宫人遥遥看他们一眼,也不敢靠近,惶恐扔下剑就跑了。连星茗走近捡起剑——是一把木剑。 “有个人在这里拿剑砍蛇,我把蛇清理干净后他跑了。”连星茗简单解释了一句,提着木剑轻轻敲庆安的头,“你若再找不到路,我就不指望你了,还不如截停一位宫人问问看。” 庆安捂住脑袋道:“我知道。” “在哪儿?” 庆安不舒坦动了动腿,问:“哥哥你能御剑吗?你能不能御剑带我过去啊?” 连星茗“啊”了一声,“我是琴修。” 庆安没听明白,疑惑道:“那你能御琴带我过去吗?” “…………”好新奇童稚的发言。 连星茗一时之间门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起,失笑道:“你这话若是让我寒荷师叔听见了,她一定会气到打你手板板了。” 另一边,偏殿顶瓦之上。 在连星茗拿起剑的那一瞬间门,傅寄秋的脸色陡然间门就变了。 他几乎要立即降下。 看清楚是木剑之后,才堪堪停住脚步,身体尤为僵硬,浑身血液沸腾,暴动的灵力在瞬息之间门就凝聚到心脉处。又听下方传来庆安的笑声,“为何子烨皇兄会用剑,你不会呀?你们不都是仙人吗?” 连星茗道:“我是琴修啊。” 庆安的脑子里好像没有“琴修”、“剑修”这种概念,她以为仙人都是耍剑的,道:“前面就是我的寝宫了。你将我送回去后就要离开吗?” “怎么,想留我住?” 连星茗提着木剑往前走了几步,笑道:“那可不行。我得回去找我师兄了。” 庆安摇头,有些失落道:“我只是在想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 连星茗偏头看向她,因为脚踝上方绑着绷带的缘故,她的裤腿微微翘起,露出底下泛着奇诡黑色的蛛网状皮肤。 “……能吧。”不能。 连星茗顿了片刻,温和弯唇说:“我若有机会,便会来看望看望你。” 庆安一听这话,立即甩掉了心中的不舍,高兴往前一瘸一拐跑了几步,好奇道:“那你走之前能不能舞一套剑招呀,我能听得见。” “你就算能听得见,我也不会舞。” 连星茗将木剑往地上一插,再一次强调道:“我是琴修。” 他往前走出几步,身形从木剑旁边经过,“而且我就算会舞剑,也不能舞给你听。” “为什么啊?” “我师兄让我不要碰尖锐物品。” 庆安闻之惊奇,明明眼睛上还罩着一圈白布,震惊的眼神却好像实质化地投射在连星茗的身上,欲言又止安慰道:“哥哥你与你师兄同为仙人,仙人不都是要除毒兽的吗?不拿剑怎么除?你若是学艺不精可以直说,我不会觉得你不厉害的!真的不会!” “快走!”连星茗在后面戳她脑袋,好笑道:“学艺不精?我巅峰时期可是能将你子烨皇兄打得满地找牙的,至少比他要厉害一些的……” 笑声渐行渐远。 傅寄秋从宫宇上降落在地,提步走到木剑之前,伸手握住剑柄,猛地注入灵力—— 咔擦!一声震裂顿响。 木剑登时四分五裂,碎成数截摔入冰凉潮湿的宫道之上。 绛河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若蚊嗡般轻轻颤动了一下,溢出的剑气全部鬼缩回剑鞘之中,一柄名品灵剑看起来比地上的木剑都要灰蒙蒙。 “……” 傅寄秋战栗从喉口送出一道冷气,眼眶下方挑起一抹悲恸的薄红色。 他看不得他拿剑。! 第六十九章[18w营养液加更] 庆安的寝宫坐落于靠近宫门的位置,既然是王女的寝宫,外部的排场自然不会太磕碜。只不过走近时,依旧能够依稀瞥见地面上开裂的灰色地砖,以及藏污纳垢的石狮子塑像。 看起来宫人们做事十分敷衍。 眼下皇宫内蛇潮频出,宫人都门窗紧闭躲藏在屋内,也不敢出来迎接。 寝宫的两边高大石狮子上,还拴着一串古铜色的铃铛,初看时连星茗并不知晓其作用,庆安却突然间加快脚步往那边跑去——哒哒!哒哒!脚步声快如急雨,在额头撞到铃铛的那刹那间,铜铃声连绵不绝,扑簌簌盖过脚步声。 她像是真的能够看见一般,双臂张开迎着凉爽的风往前跳了三大步,第四步时恰恰好越过门槛,身形倏然前倾又紧急转着双臂稳了回来,一个完美的落地,干脆利落。 她转回头大笑道:“看!我跳过槛了!” “恭喜,你终于找到家了。” 连星茗也如释重负笑了。 庆安脸上求夸奖的期待笑容扩大,伸手正了正眼睛上的白布,似乎是想说什么,又突然间止住言语。她静立片刻,指尖抬起像是要往连星茗这个方向伸,又碰在了侧门框上,轻声道:“哥哥,再见。” “嗯,再见。” 连星茗转身沿着来路走。 地面石砖开裂,又裹挟着微雨的潮湿,每一步都不得不走的谨小慎微,以免不留神滑倒。走到了二十多米处,即将转弯时,连星茗突然想起来方才庆安从这条宫道上跑过去时飞扬而起的泛黄枯发,与她脸上的勃勃生机截然不同。 那很接近于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般的意气风发。又更像是饱受先天不公的残忍与磨难,却坦然接受命运的种种不公——若是老天爷让我看不见,那就裹上一层与周遭所有人都不同的遮眼白布!那就做一个异样又不凡的人,在铃铛的叮铃响之中无畏穿过漫长的黑暗,越过未知的门槛,向着回家的方向大步向前。 是天道叫她目不能视,若是她能够不以为然大笑着越过门槛,那就是天道心盲眼又瞎。 这时候,凉爽的微风从连星茗的脸侧轻轻卷过,风穿梭过宫道,带起了后方的铜铃声。 铃铃铃—— 铃铃铃—— 清脆悦耳。 连星茗下意识回头往后看。 他的脚步声明明渐行渐远,庆安却依然站在门槛之后,手掌轻轻扶着侧门框。 两侧宫灯在视野中错落林立,地面潮湿又灰蒙蒙,熠熠微光点缀在石砖上,拉长了那道从门框之后印下来的小小倒影。许是跑动过的缘故,蛇毒蔓延得更快了些,从她那落寞又厚重的宫服中渗透至脖颈,蛛网状的黑纹从右侧脖颈缓慢爬至右侧脸,丝丝缕缕印上苍白肤色。 在高门大殿的衬托之下,这个不屈的灵魂看起来十分的不起眼,就像历史上一样消逝在岁月的长河之中,成为无数位没有姓名的公主之一。 连星茗叹了一口气,走回 去蹲到她面前,心软弯唇问:“你这儿可有纸和笔?” 五分钟后。 一只用灵力化成的小白猫叼着一张宣纸,从殿内跳出,蹦蹦跳跳往宫门的方向跑。傅寄秋抬手拦截住那只小白猫,灵力霎时间溃散,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宣纸,这次墨字倒是规整许多。 上书: [师兄,我觉得这个小公主很有意思,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本都已经落笔了,底下却还歪着添着一句墨迹较新、字迹稚嫩圆滚滚的话:[师兄安好,祝春生夏明朗,秋祺冬瑞康,万事胜意,财源滚滚。我是庆安,我也觉得我很有意思。] 整段话都是圆滚滚的,但是其中有些字又是规整,譬如祺█_[(”、“瑞”等笔画较多的字。看起来似乎是庆安不识字,连星茗帮庆安写的。 傅寄秋弯唇看着这张纸许久,方才看见连星茗拿剑的那种心脏痉挛与钝痛感稍稍褪下,取而代之的是隐秘的期盼与欣悦—— 他去取药,本就是想要给连星茗带来一场美梦,而今连星茗正在做一场美梦。 甚至比吞服药物带来的美梦更加真实、更加绮丽,仿佛能够拨开云雾,乍见一缕天光。 他手握绛河走到门槛之前,身形靠着门框,静立等待,魔气遁地而走,悄悄漫过整座宫殿检阅宫中的设施,寻找是否有刀剑等物。 寻了一圈。 庆安只是一位不得宠的小公主,平日里连三餐都是个问题,更不会有御赐的任何赏赐。殿内许多原本就应该有的家具摆设被宫人们悄悄变卖,显而易见,没有刀剑。 连个能摔碎拾起碎片的花瓶都无。 傅寄秋又不放心地检阅了数圈,才将魔气收回,松一口气心中稍安。 只要这个人不碰到剑就好。 只要他不碰到剑。 就能好。 …… …… “那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庆安有些不舒服地趴在桌子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伸手悄悄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是麻的。 她自以为动作很隐蔽,却尽收连星茗的眼底。不过连星茗也没有多说什么,挑眉笑道:“不算。我不和小朋友交朋友,心智不对等。若是不甚起了争执,我便看起来很像在以大欺小,多冤枉?多理亏。” 说完,连星茗掀开桌上的茶杯,想要给自己倒杯水喝。 垂眼一看。 杯中有不知道死了多久的飞虫遗迹。 “……” 连星茗将茶杯重新盖上,忍不住数落了她一句:“今日便算了。待你年岁再大些,若有陌生男子想进你屋子,你可不能胡乱同意。” 庆安假装没听见他这句话,扯开话题好奇问道:“你和你师兄成亲了吗?” “……” 连星茗嘴角微抽:“何出此言。” 庆安道:“你总是要传消息给他,你还同他睡在一起。掌事嬷嬷说若我以后远嫁他国,这些事情便都要 做,还要做更多呢。” 连星茗不知道该回什么,干巴巴道:没有成亲。?_[(” 庆安:“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什么?我们不会成亲啊。”连星茗被她绕了进去,好半晌才找回神智,道:“要不你还是去睡吧,我在一旁看你安睡后再离去。” 庆安站起来,乖乖爬到床上。 将小被子盖起来。 连星茗松了一口气,翻动其他茶杯看看杯底是否干净,后面又传来一声幽幽的困惑嘟囔,“不成亲怎么会睡在一起。” “……” 连星茗将茶杯往下一放,恼羞成怒道:“我们不成亲就是能睡在一起,你快睡觉!” 他将凳子搬到了床旁边,坐在床侧抱臂盯着庆安,眯起眼睛道:“再让我听见你发出一点声音,我便要敲你的脑袋催你睡觉。” 庆安将脑袋缩到被子里,在被子里“啊——”了很长很长一声。 连星茗哑然失笑,隔着被子敲她脑袋,道:“你真是问题许多,若我弟弟当年同你一般性格,我烦都要烦死了。我和我师兄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解惑了么,解惑了就睡觉。” 庆安将脸探出被子,伸手解下脸上的白布条。连星茗看见她的眼睛,顿了一下。 先天失明。 眼睛部位是完好的,就和正常人的眼睛一模一样,却尤其空洞,黑色的瞳仁微微向上飘着,露出底下的一线眼白,看起来有些像三白眼。若非失明导致眼周萎缩、瞳仁上翻,她应该会有一双像如小鹿般的圆溜溜可爱大眼睛。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庆安问。 连星茗答:“师兄弟。” 他看见庆安嘴巴动了动,猜也知道下一句话一定是“只是师兄弟怎么会睡在一起”,他垂下眼睫道:“以前……喜欢过。” 他以为以庆安的个性,定然要絮絮叨叨、十分好奇追问下去。可庆安却只是眨了眨眼睛,道:“可你现在不喜欢他了。” “……嗯。” 庆安说:“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失落。” 她机灵笑着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耳朵,说:“我耳朵很精的。” 连星茗挑眉看她,道:“我失落不失落你都能听得出来?若我只是困倦了呢。” “不一样。”庆安转过脸面向上方的床梁,道:“你们大人的世界真是好复杂,以前喜欢吃甜食,现在依然喜欢吃,却不吃了。以前喜欢过的人,现在不喜欢了,却还是走到哪儿都要向他报备一声,总是提起,总是念着,说是不喜欢了,声音听起来却比谁都要伤心。” 连星茗道:“我声音听起来很伤心?” “对。” 他继续:“那恐怕是你听错了,或许你的耳朵也没有那么精。又或许我真的有些伤心,不过也只是因为觉得造化弄人,颇觉无奈罢了。” 庆安道:“哥哥,你回去同他见面后,千万不能用方才的语气同他说话。他喜欢你,他听见你这种语气, 也会很心疼的。” 连星茗是真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语气有什么问题,他只是音调比平时低了些而已,又狐疑问道:你怎知他喜欢我? ?惭时提醒您《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庆安笑了,“他不让你拿剑呀,还不让你碰尖锐物品。父王以前有一位很宠爱的妃子,听说是父王还是位王子时就心悦的低门千金,登基许久后待朝局稳定才敢娶进宫中,力排众议封为贵妃娘娘,说是诞下子嗣后要加封为王后。结果她的孩子死在胎腹中,不久她就疯了。她以前对我很好的,后来我去探望她,她打我,还骂我被贱人养着,不记得亲娘……还几度要跳河。” 连星茗听到这里,总感觉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庆安浑然不觉继续道:“父王便让人撤去她宫中所有的尖锐物品,封掉水井,连桌边的四角都用软布包着封死,用餐时的碗筷都喝令不用陶瓷碗。也让人收走了她的发簪,父王经常去看她,在远处看着她日日摔椅砸凳,不上前,只远远看着。” “但她还是过世了。父王收了她身边一切的尖锐物品,却没有想到前些阵子的一场春寒大雨,她淋雨许多天,在太医为她请平安脉时吞针自尽了。” 庆安道:“父王很伤心,大病一场,他好多天都没有上朝呢,头发都白了许多。我例行隔帘请安,出去的时候听见他在哭。我第一次听见他哭,还听见他同太医说——” “到底怎样做才能拦住一个想死的人。” 连星茗听完,心神震动。 他其实一直不知道燕王妃是怎么死的,当年与系统签订契约之后,他前两年根本就没有时间往大燕跑,心里却又实在过不去那个坎,经常性用任务点数同系统交换——任务点数除了能够换一具新身体,还能够换一些世间难得的法器,他宁可不要法器,也要系统造噩梦去恐吓燕王妃。 他没日没夜做噩梦。 燕王妃同样也没日没夜做噩梦。 当年得知燕王妃死讯时,他实在是困惑才在今日来到了大燕皇宫,噩梦能吓死人? 还是吓死一个头脑清醒得可怕、自知理亏也坚定不移要去做违心事的恶人? 想也知道不可能。 现在看来,大燕王在中间插了一手也说不定。 江山定了,该是卸磨杀驴之时。 “……”连星茗缓缓送出一口气,身形后仰靠在椅子背上。 说实在的,当年他得知燕王妃死讯时,心里只是感觉有些复杂,又有些雾蒙蒙的沉重感,并没有多开心。 因为并不是亲手报仇,但现在理清楚头绪之后,浑身上下没有哪一个毛孔不在叫嚣着舒爽!比起亲手报仇,今日所听之事更叫他热泪盈眶。 ——你也被人背弃了。 你死前,是否体会到了我皇姐死时的感受。 [当年你送信给裴子烨,让他去救你皇姐。燕王妃扣下信件数日,才把信给裴子烨看,结果裴子烨最后去的比你都还晚。] 系统道:[她恐怕是担心贵妃之子会动摇她亲生子 的地位,才会下手毒害,怎知贵妃也随着去了。此举触怒燕王底线,正巧战乱结束,正是诛杀功臣之时。] 顿了顿,系统“哈”了声,骂道:[该!] “哥哥,你在想什么。” 庆安的声音传来。 连星茗道:“在想燕王妃。” 庆安呆呆张大了嘴巴,试图爬起来,“可我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王贵妃啊,不是王妃。”她手臂疼痛一下子摔了回去,“哎哟”了一声。 连星茗替她把被子盖上,道:“你这个故事我很喜欢,就当是我送你回寝宫的报酬了。” 庆安幽幽道:“你都没听懂。” “什么?” “父王珍惜王贵妃,才会叫人撤去所有的尖锐物品,生怕她寻死。你的师兄必定也很珍惜你,才会不许你碰剑。” 连星茗道:“我这边情况不太一样。” 庆安:“哪儿不一样?” 连星茗想了想,解释道:“师兄不许我碰剑,是因为我曾经用他的剑……”说自刎有些吓人,又圆不上来,他改口道:“伤到过自己,而且伤得很重几近濒死,许是叫他有些惶恐。” 庆安震惊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连星茗道:“我名声不好听,连累了很多人的名声。让他的剑染我的血,可摘清他。” 顿了顿,继续:“所以我这边情况不太一样,王贵妃可能是真的想寻死,我就是在局势很糟糕的情况下,能摘清他便摘清他吧。” 庆安更震惊了,许久后才道:“那他知道你这个想法么?” “……”连星茗没说话。 庆安忍着痛爬起来,着急道:“哥哥你要跟他说呀,你不说他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今日你一说你师兄不让你碰尖锐物品,我立即就想起来父王重病时的哭声,特别……”她想许久,才终于选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绝望。” 特别绝望。 庆安道:“至少也要让他知道你为什么要拿他的剑弄伤自己。若我是他,我定要以为哥哥厌生至极,恨不得像王贵妃那样吞针自尽了!” “……”也没有厌生至极吧。 连星茗愣了几秒钟,恍然点头说:“好,那我待会见到他就和他聊一聊这件事。” 庆安这才满意躺了回去。 连星茗垂下眼睫,咬着下唇同系统道:[这就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的原因,我为什么总是稀里糊涂的,真想锤一锤自己的头。]这些事情他完全想不到,不是想不起,是想不到。很多细节就像是潮水一般在脑海中往下退。 在他想要主动伸出手抓住这些细节的刹那间,就会有其他事情打断思路,瞬间压下。 系统连忙安慰道:[你别急,慢慢来。这事儿不怪你,我不也没想到嘛,他也没有主动提起过。待会儿见面了再慢慢说,若你哪句话不对了,会让你师兄伤心,我提前提醒你怎样?] [好。]连星茗在心里应了一声,转念又咂舌道了一 声,[到底怎样做才能拦住一个想死的人——燕王也有今日。] 系统笑出声:[他也活该。] 连星茗停顿许久,重重揉了揉泛红的眼睛,移开手掌心时畅快地笑了。 [你说得对,他们都活该!] 庆安道:“哥哥,我手也开始疼了。”她看起来特别不舒服,想要翻身。 连星茗回神按住她,掀开被子看了一眼,面色微变。 庆安身下床铺染着大滩的血迹,不知道从哪儿流下来的,像是身体在融化一般。 她抬起手,手臂却落下床铺。 融断了。 鲜血淋漓,血腥味扑面而来。 连星茗都不敢多看,掩上被子抬手化作灵力,点了一下庆安的额头,封住她的感官。庆安像是舒坦了许多,面上痛苦褪去。 “我是怎么了。” 连星茗说不出口。 他解下腰间的香囊,轻轻放到了庆安的脸边,弯唇道:“你一直睡不着觉,这可怎么办。我将我姐姐送我的香料都赠给你吧,你嗅着这个味道睡,有没有好一点儿。” 庆安偏眸嗅了嗅,扬起笑容。 “好香!” 连星茗笑道:“那是自然,我姐姐很厉害的,全皇城的香料铺子加起来,都比不过她。” “你不是舍不得给我吗?” “舍不得,你再说一句我就要收回来了。” 庆安“哈哈”惊笑一声,拿脸去蹭那个香囊,蛛网状的毒纹原本十分恐怖,但在香囊上精致的绣花衬托下,倒也显得没那么恐怖了。 她小声对香囊说:“姐姐,哥哥是个小笨蛋,他以为我闻不到血味。” 连星茗捏住香囊,作势往回收。 庆安:“哥哥你要反悔,哈哈哈!” 连星茗笑着,故意说反话叹气道:“唉,我同你呆在一起的每一秒,都在反悔。” [庆安当年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系统唏嘘道:[怎样的死法才能称之为死状恐怖?甚至燕王都请萨满来皇宫镇怪驱邪了。] [不知道。] 连星茗看着庆安,庆安还在嗅香囊,瞧着很是新奇的模样,无神的眼睛眨巴眨巴着。 又眯起,似乎想努力看清楚香囊的模样。 正要再多与系统聊几句,往下猜猜看。屋外突然传来奔走之声,似乎是藏匿于宫殿中的宫人们跑出来大叫:“走水了!快跑。” “等等!外面有蛇,不要出去。” “走水了,走水了!!!” 连星茗猛地坐直了身体,顷刻间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他条件反射一般伸手探到被子里面,想要打横抱起庆安往外跑,动作猝然顿住。 缩回手时脸色难看。 掌心、手臂上全都是血,他也不知道刚刚抬起庆安身体的那一瞬间,那一声脆生生的“咔擦”声音是什么,似乎是骨头的断裂之声。 连星茗又“啪”一声坐了回 去。 庆安感官被灵力封住,感觉不到痛感,她的耳力也比不上修仙者,听不见远处的呼喊声,只疑惑偏眸问:哥哥你怎么了? ?本作者惭时提醒您《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连星茗一直在等那些宫人跑到正殿,来一个人叫一下这个小公主,叫小公主在失火时一起跑。可等了将近几十秒钟,那些呼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将千年前的一条小生命遗弃,将一个不屈的灵魂就这样扔在了火海之中。 “没什么。” 连星茗垂下眼睫,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立起来,开口时声音发涩:“燕王妃平时在宫中,可有其他结怨的宫妃?” 庆安“啊”了一声,想要掰着手指头数,但是她抬不起手,道:“太多了,都数不清楚了。” 皇宫对于“火”这种东西,防范十分严实,甚至宫道各地都设有大缸,以便在失火时方便宫人取水灭火。今日刚刚好是燕王妃的头七,小公主的寝宫便失火了,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怕是柿子先捡软的捏了。 [燕王妃其他子女活了多久?]他问。 系统查了下,惊愕道:[加上裴子烨和庆安这两个非亲生,她共孕育有五名子女,在她离世后的半年内四子相继死亡,死因不明。] 连星茗喉结上下动了动。 半晌扬起了头,道:“一报还一报。” 他又看向庆安。 一路护送至寝宫,生怕庆安跌落湖泊,又从哪里的高台阶滚落下去。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这般死去的!没有人来喊她逃命,在睡梦中惊醒时四面八方便全都是火焰了,跳下床想要逃跑,却根本分辨不清方向,也不知往哪跑。 哪儿有火,哪儿没火。 她看不见,她喜欢奔跑,在一片黑暗之中向着光奔跑,可这一次她却不知道真正的光在何处了,伸手能够触摸到的全都是火光。 是一场人为的大火,杀死了她。 火光从窗外映照进来,滚烫的温度已经隐隐漫了进来,连星茗浑身发麻、动都没动。 只眼眶通红着无力牵了下唇。 是一场人为的大火,杀死了她和月亮。 连星茗现在特别想跑,椅子上像是长了无数根针一般,扎得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明明火势还未烧到主殿,他便已经惊恐到浑身发软,抬头看向幽暗的宫殿顶时,仿佛依稀看见了无数次在噩梦里看见的青铜城门,士兵们在惨叫—— 在扭曲—— 黑金色的战甲在火光中融化,深深印在灵魂中的黑金国旗被赤红色的火光吞噬,国家的归属感被残忍地击碎、击垮。 他急喘一声,这里又不是连云城,他尚且能够保持理智,还未过分被影响心神。他只是下意识地将右手覆盖在左掌之上,指尖刚要深深嵌入掌心当中,前方突然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 “哥哥,我还是睡不着。” 连星茗回过神来,抬起眼睫时脸色惨白。他将右手移开,轻轻拍了拍庆安肩头的被子,声音听起来十分异 样,“那怎么办啊。” 庆安愣了一下,耳廓动了动。 疑惑转面“看”了连星茗几秒钟,空洞无神的眼睛里倒映着微弱烛光。 连星茗的声音在发抖:“我特别想出去,”但庆安的身体正在融断,他根本不能移动庆安,晃一下小公主可能都要散架,“我……我……”支支吾吾半晌,他现在全身的力气都在控制住自己不要转身往外跑。 别像其他人一样,把庆安扔在这里。别像其他人一样,把崇宁关在着火的地方。 “好暖啊。” 面前突然传来声音。 连星茗不受控制颤动的身体一顿,愣愣抬起眼睛注视着庆安。 “你说什么?” 庆安躺在被子里笑道:“我说好暖啊,是不是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 连星茗:“……” 烛火的微光倒映在她空洞的瞳孔当中,似是为这双眼睛点缀上了迟来的高光。又有星星光亮落在她的眼睫上,随着眼睫一起颤动——噩梦中的滔天大火失色褪去,这颤动的眼睫覆盖上大火的森然印象,连星茗看见她脸上的笑,急促的心跳声突然变缓了一些,不再坐立难安。 庆安看不见,因此他的焦虑并没有影响到庆安。他看得见,因此庆安的平静能够影响到他,让他也不由自主跟着平静下来。 不可怕。 他暗暗鼓劲,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害怕。 庆安年龄这么小,当初死在火海之中还不知道有多痛苦,有多恐惧。他如今既然在庆安的身边,便要做一个好榜样,守护住庆安的美梦。 让她能够没有痛苦的离世。 让她的记忆最后,是美好的。 连星茗抬手拍她的被角,努力控制声音维持平稳,深吸一口气笑道:“你刚才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我便也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听完后,你就乖乖地睡觉,好不好?” “好!” 庆安喜欢听睡前故事,也从来没有人愿意跟她讲过,她兴高采烈笑道:“是关于什么的呀?” 连星茗听见她熟悉的声音。 抬了下头,又脸色微白着底下,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才能够再一次开口提及。 “是关于我的弟弟……他叫做曙曙。” *** “走水了!走水了!”数名宫人惊慌失措从大门边上跑过,他们看见了门槛边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不过此时情况紧急,他们也来不及上前问许多,只连滚带爬地仓皇冒着硝烟往外跑。 傅寄秋紧攥绛河,眉头紧锁看着主殿方向,那儿房门紧闭,迟迟没有任何声音。 他控制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似乎是想起来什么,又止住身形,放松持着绛河的手掌,重新靠了回去。 心弦也微松。 连星茗先前送给他两封信件,看起来小琴修的心情很不错,至少这人脸上肆意的笑容来看,近一个月都从未心情像现在这般好。 那便是他多虑了。 火势距离此处还远,一时半会儿还烧不到主殿。也许连星茗与小公主聊得正开心,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叫喊声,等他闻到了呛鼻的硝烟味,他应该会自己牵着小公主走出来的。 傅寄秋再一次看向紧闭的门,指尖静悄悄探入怀中,用力攥住了那两封与药瓶放在一起的信。 应该会的。! 第七十章 “走水了!走水了!” 宫人们的大叫声远去,堂皇的氛围却并没有消失。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味,火光从偏殿冉冉升起,顺着房梁一路烧至主殿。 夜深时,视野中的一切景物都是灰蒙蒙的,只有艳红的火光透过窗帷印出,在黑色的格子中一股一股往外涌动,傅寄秋几次攥紧绛河,盯着主殿大门时,身形愈发僵硬。 “阿檀。”他眼睫重重一颤,几乎以为连星茗走出来了,立即寻声看过去。 冲天火光当中,有一道虚幻的青年身影坐在被烧断的栏杆上,大火从侧面凶残扑上来,又沾着火星子褪下去。 心魔在火光中坐着。 以往它总是会带着满满蛊惑之意的笑,眼角眉梢尽是连星茗绝不会流露出来的贪婪、堕落神情,因此傅寄秋总是能一眼辨清。这一次心魔却表情严肃,甚至有些哀伤、落寞…… 它抬起手掌,掌心皆是细密的割伤划痕,弯起唇角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被火光吞噬了一瞬,傅寄秋收回了目光,抬步走到了主殿门前。 “为什么还不走出来。” 心魔轻声道:“你要进去救他吗?” “……” 心魔道:“他一时不走出来,便一世走不出来。你今日救得了他,明日呢?后日呢?你今日在这里,明日呢?后日呢?” 在心魔说话的时候,魔气萦绕着整座正殿外围,若连星茗此时走出,定能发现傅寄秋已然被魔气包裹住,清澈的瞳孔寥寥点缀着一丝金红。 滚烫的风呼呼而过。 他腰后的墨发随风而起,带着肃杀之气。 傅寄秋深吸一口气,指尖战栗放下了绛河。 不会的。 这个时候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连星茗送信之时心情还极好,整座宫殿中又没有任何尖锐物品,且殿内还有一个小女孩,他不会带着小女孩一起,选择葬身于火海。 “别等啦。” 心魔从栏杆上跳下,迎着火光走到了傅寄秋的面前,精致的脸庞上印着半面火光,还有另外半面则是隐匿于影之中。它道:“他已弃生,你不如现在就进去,也不必等他自己走出来了——你曾经就错过一次,不是么?” “……” 傅寄秋一动不动。 重逢之后,傅寄秋从来没有在连星茗脸上看见过那种笑容。先是眼角微微弯下,黑睫跃上月色的清亮,还坠有湿润的雨水,在眼睫眨下之时,便会有细微的雨珠迸发出来,伴着身形的起伏从弯起的唇瓣边划过,这双眼中没有一丝阴霾,轻笑时、浅笑时,大笑时仿佛短暂地遗忘了所有不好的记忆,重回鲜衣怒马少年郎。 这种难得的笑容让傅寄秋一见,便心尖柔软,生了许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期待。 他将希望寄托于那位素昧平生的小公主身上,盼望着连星茗能够走出过去。 他希望连星茗能够拥抱未来。 可时 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主殿的房门依旧紧闭,没有半点儿要开启的迹象。里头同样毫无声息,像是死气沉沉的一座坟墓。 不知何时,瞳孔中的红意加重。 傅寄秋恍然抬眼,看向冲天而起的火光。 一缕火星子被风吹到了他的面前,在他的眼底悠悠转了两圈,最后坠入尘土。记忆被带回了从前,当年也是有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在他眼底悠悠转了两圈,被一只手松松握在了手中。 荧惑之乱第三年。 连星茗已经集齐三枚鬼玉碎片,在万人的追击之中东躲西藏。 傅寄秋在雪山之下找到了他,当时的连星茗正平静坐在一株雪松之上接雪,远远见到绛河剑光将至,他想都没想,直接跳下树枝抱着琴往相对的方向跑。 风带起了衣袂,雪落上了发梢。 傅寄秋转到他面前之时,连星茗的手掌已经抚上了荧惑,指尖重重下压着琴弦。 看向他时眼眸微微眯起。 “我好像说过不想再见到你。” 话音落下,灵力顺着琴弦掠出! 砰—— 能够撕裂空气的攻击袭来,傅寄秋没有抬剑去挡,任凭灵力重重击中自己的肩头,身形猛地向后退出数步,垂眼时静默抹去了唇角的血。 前面静了几秒钟。 才有毫无起伏的声音传来,“为什么不躲。” 傅寄秋道:“你想让我用绛河同你打?” 连星茗看他几秒钟,转身往雪山深处走,道了一声,“不然呢,让着我做什么。” 锵!平地而起一声厉响,绛河出鞘。 连星茗身形骤僵,抱琴往回看,下意识要作势抵挡。 傅寄秋面不改色将绛河往雪地里一插,提步经过绛河,身无寸铁走近他。 绛河插在雪地当中,银白色的雪华剑身与苍茫大雪几乎要融为一色。 连星茗本按着琴弦,见状指尖松动了一瞬间,谨慎退后了几步。 傅寄秋见他退后,便停了下来。 站定。 “我跟着你走。” “……” 连星茗回眸看了眼雪山深处,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可能现在就会离开这座雪山。你跟着我,难道不要绛河了吗?” 傅寄秋摇头道:“不要了。” 上空有道道剑气盘旋之声,隔着很远,都能够听见寒荷师叔等人的喊叫声。 连星茗挑眉道:“你带着人来的?” 傅寄秋脸色白了一瞬,道:“你觉得呢。” 连星茗道:“我觉得是你带着人来的,你也和宿南烛一样,要抓我?” “……”傅寄秋面色难看一瞬,似乎是有些愠怒。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跑近一把攥住了连星茗的单只手腕,拽着他往鹅毛大雪中跑。 连星茗踉跄跟上,偏眸看他的背影。 又看着他攥紧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剑修都 体热,尤其是元阳尚在的剑修,可这只手却冰凉,几乎与魔修一样。 连星茗几次要甩开他的手,傅寄秋却死不松开手,他们一路跑进了雪山深处某处峡谷缝隙之中。千年寒冰在天际倒悬,水天一线,朦朦胧胧的冰晶在星光中熠熠生辉。 入夜,一缕篝火在他们二人之中升腾而起,两人对坐,许久没有一个人开口。 寂静,各自沉默对坐一夜。 大约天将明时,连星茗在火光中开口,眸中有跳跃的火光,“我发现……” 傅寄秋抬眼看他,隔着火苗。 “你长得还蛮好看的。”连星茗弯下眼角笑了。 傅寄秋看着他不达眼底的笑意,明知道这只是他随口的一句话,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心脏砰砰狂跳,僵硬地直了直身体。 连星茗在对面撑着冰地起身。 傅寄秋以为他要走,立即想跟着起身,连星茗却先一步走到了他的侧身处,盘膝坐下。又拿手腕撑在了他的肩头,凑到他耳边小声笑道:“少仙长,我发现了你的一个致命弱点。” “……” “好像我每一次离你很近时,你就动都动不了了。脑筋似乎也转不动了。”话音落下,连星茗抬掌化作灵力,在他背后点了两下,封住其灵脉。此举迅速,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便动了手。 迎上傅寄秋凝滞的眼睛,连星茗道:“下次与人斗法时注意些吧,总不能一有人冲上来抱住你,就平白无故拿了一张免死金牌。” 他不再看傅寄秋,背过身挥了挥手掌,往峡谷之外走,身形逐渐掩埋在冰天雪地里。 冷风送来一声轻轻的声音,似在告别: “你拦不住我。” ——你拦不住我。 是指的什么? 想生存、想逃亡,还是想要义无反顾追随着母国与逝世亲友离去? 傅寄秋一直没能弄明白这句话,他想着,等到下一次看见连星茗时,他务必要问清楚。 可那是他当年最后一次见到连星茗。 记忆里的大雪在视野中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扑簌簌的火星子,卷着怒浪滔天,火边滚滚。四面八方都是“咔擦”、“咔擦”的断木燃烧之声,傅寄秋暗红的瞳孔直勾勾盯着紧闭大门,握紧绛河剑柄的手在剧颤。 他当时就已经错过了连星茗一次。 *** “……我最后一次前往那座山脉时,只看见山洞里有很多野兽的脚印,还有毛发。”连星茗几次张嘴,又闭上,可他闭眼之时就能看见山洞内盘旋的野兽脚印,他不敢深想,继续道:“你说,我如果临走前没有让他等我,他饿的时候是不是就会自己走出去,走出那座大山?” 现在说这些,全部已经晚了。未来有很多种可能性,过去却只有一种既定事实。 那就是连曙死了。 连星茗脸色发白跪趴在床边,双手撑住自己的额头,指尖的血都不慎抹到了脸上。他很难不去反复想这 些事情,有时候会想,若是离去之前没有让曙曙乖乖等着他,会不会…… 有时候又会想,他当年究竟为什么要相信鉴真,就因为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 有时候会想,鉴真为什么要骗他,若是有机会再见到鉴真,他一定要杀死这个人。 他当年明明就说过的! 他说过若是骗他,他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死鉴真,但鉴真还是眼睛不眨就撒了谎。 好可恶的一张脸。 每一个深夜噩梦惊醒之时,他都能深切体会到连玥被大火焚烧而亡,临死前的绝望、痛苦,与恐惧。可是当他从床上满头大汗坐起来时,看着将将升起的曙光,又会想到连曙那些日子待在山洞里,迟迟等不来他时在想什么。 他留了粮食,有小孩子喜欢吃的糖葫芦,还有足够果腹的粗粮饼,曙曙会不会在每一个深夜坐在山洞里,瑟瑟发抖吃着粗粮饼,听见外面的半点儿响动都以为是他回来了,立即爬起来跑出去看,又失望走回去继续吃粗粮饼。 若他是曙曙境况,他恐怕会一边吃一边哭,含着泪狼吞虎咽,又恐惧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皇兄。” 面前传来曙曙的声音。 连星茗身形骤然僵硬,猛地抬起头,恍惚了许久才发现是庆安在说话。 庆安偏眸“注视”着他,空洞上翻的瞳孔印着烛光,轻声说:“皇兄,我原谅你了。” “…………” 堆积在心头沉寂数年的情绪刹那间决堤,化为奔腾的巨浪从大坝上猛地溃下。连星茗鼻尖一酸,胸腔发麻,默不作声移动手掌,两只手的掌心重重按住发热的眼眶,有泪混着血水流下。 他极力克制住哽咽。 先前他走出结界时对庆安说“你再多叫我一声皇兄,我就送你回寝宫”。庆安应当是记住了这句话,不安问:“你在哭吗?” “没有。”连星茗依旧死死按着眼眶,声音干涩带着笑,“我在笑你学得一点也不像,他不会这样说。他可能想不到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庆安笑道:“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这样说。” “嗯?” “哥哥你之前说过的,你忘记了吗?宫中的嬷嬷待我不好,是他们踩低捧高,是他们有问题。”这种类似的话连星茗以前也对曙曙说过,庆安继续道:“你半个时辰之前还教导我,不要在自己的身上找问题。” “……”连星茗没能说出话。 庆安小声鼓励道:“你也不要在自己的身上找问题。” 连星茗移开了手掌,眼眶通红注视着庆安。 喉结上下动了动。 他道:“谢谢你。” 庆安偏过脸颊“看”过来,说:“也谢谢你。”她额头渗出一些细汗,能够闻到刺鼻的血腥味,顿了两秒钟她把鼻子深埋进香囊中,哈哈笑道:“太阳越来越暖和啦。” 连星茗抬手替她调整了一下香囊的位置,低声道:“若我当年能遇见你就好 了。” 便能救下庆安,也能心情开阔许多。 ⑿想看惭时写的《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七十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庆安理解错了他的意思,闻言笑了,像个小话唠般道:“你现在遇见我也不迟。你可以经常来皇宫找我玩儿,还有还有,你答应你弟弟以后遇见小孩就会送小白花的,可是你也没有送给我,”说到这里,她突然间重重咳嗽了两声,鲜血从喉咙里喷出,顺着两边嘴角往侧脸颊淌,连星茗怕她呛到,抬手偏了下她的脸。 庆安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大问题,也知道自己咳出来的是什么,面上惶恐了数秒钟,又眨了眨眼睛害怕问:“我明天还能见到你吗?” 连星茗对着这双眼说不出否定的话,张了张嘴巴,轻声道:“……能。” 庆安便放下心来,昏昏欲睡,又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连星茗,“哥哥,你真的会来看我?” 连星茗笑道:“会。” 他又道:“你一颗烂杏子就将哥哥骗来,来到你这寝宫之中,想喝杯茶杯底都有飞虫。太可怜,给你小白花你也看不见,这样,明日哥哥带新鲜的杏子给你吃行不行。” “好呀。”庆安笑出声,她大限将近,即便是笑也花足了力气。可她还是想要努力起身,连星茗按下她,道:“想做什么,我帮你做吧。” 庆安道:“哥哥不是说我这儿没什么能招待你的嘛,你去衣柜那边,里面有个小盒子。” 之前庆安就说过偷藏了许多甜食,连星茗是真的不想吃,无奈道:“你非要给我?” 庆安重重点头:“非要!” 连星茗只得起身来到衣柜旁边,打开衣柜一看,里面果然有个小盒子,外形看起来有点儿像女子的梳妆小盒。他拿起小盒,做足了心理准备,心想庆安非要给他吃那他就吃吧,到底是小朋友的一片心意,可是打开一看他愣住了。 梳妆小盒里放着一束被剪断的小苍兰,似乎已经放了好些天,小苍兰的花瓣有些枯萎,却依旧飘散着淡淡的清香,后面传来庆安的声音,“你总是送小白花给别人,有没有人送过小白花给你呀?你也应该收到花的。” 连星茗转过头。 “我以为你要给我甜食吃。” 庆安哈哈笑了,“哥哥被我骗到了吧!我之前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才跟你说我寝宫有吃的,让你来吃。其实我寝宫里什么都没有哈哈哈哈!” 连星茗好笑走回去坐下,两手放到床铺上,指尖握着一束小苍兰。 其实离开雾阵以后,这束小苍兰就会消散,带不出去。可他抬指触碰花瓣时,指腹的触感又尤为真实,这束花仿佛能够在心底绽放。 它很小,很微弱。 却又充斥着生机勃勃的力量感。 在石头缝中压着,野蛮向阳生长。 轰隆隆!轰隆隆!大火烧至主殿卧室,连星茗在火光中弯起唇角。 他突然发现,大火好像也没有那么恐怖了。 明明每一次在噩梦之中,他一见到火光就会浑身发抖,要急切冲到青铜 门前去抠弄门缝,急迫砸门想要逃出去。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青铜门与火,这两个东西在他的脑子里几乎是连在一起的,有火,便有青铜门。 有青铜门,便有连云城。 他还是不敢轻易想到连云城,亲姐与最好的朋友双双被葬送在那座城池。可现在他想起大火时,脑子里最先浮现出的居然是这束小苍兰。 他自己都觉得颇为意外。 庆安已经在弥留之际,却还是努力撑着眼皮想和连星茗讲话,她道:“我为何闻到了烟味。” 硝烟顺着门缝滚滚钻进来。 火光频出。 连星茗弹了弹她的额头,笑道:“要不要我把烟味阻隔开?” “要。” 庆安瞌了下眼睑,昏昏欲睡,声音细弱:“那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连星茗看着她。 庆安勉强弯了下眼角,说:“我好困啊,好困。不行,我不能睡,等你答应我了我再睡。” “……” 连星茗弹完她的额头后,掌心便放到了她的枕边,闻言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初遇时走出结界,他看见庆安在不安绞着手指,才发现原来一个人抠弄掌心的动作那么明显,能够让人一眼就能看见。当时的他说“你再多叫我一声皇兄,我便答应送你回寝宫”。 是因为曙曙才想送的。 这一次,连星茗弯唇笑了,道:“你再多叫我一声哥哥,我便答应与你做朋友。” 一夜好梦,小公主。 *** “你已经错过了一次。”主殿外,心魔道:“你这一次还想要错过吗?” 顿了顿,它“啊”了一声,摇头唏嘘改口:“应该说,你还能承受得住再一次错过么。” 傅寄秋盯着主殿,紧攥绛河剑柄的手掌发力,绛河发出一声又一声不堪重负的暴鸣之声,灵力混着魔气四处飙散。 他检查了整座大殿,杜绝了任何尖锐物品存在的可能性,却没有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也有可能夺走他极力想要护在心尖的人。 眼看着火蛇狰狞而上,穷凶极恶包裹住整个主殿,窗户纸中都倒映着扭曲的火蛇。他再也等不住了,皱着眉头快步走近主殿大门。 抬手覆到已经被高温烫红的门板上,正要推门而入强行把人带走,却突然僵硬凝住—— 砰!砰! 两声巨响过后,一道莹润的结界从内里快速渗透而出,结界阻隔住了滚滚袭来的硝烟,却没有阻隔住喧嚣的大火。 傅寄秋稍退两步避开结界,面上一片空白,许久后才像是意识回笼,一寸一寸僵硬移动视线,难以置信看向了牢牢竖立起的结界。 这是连星茗自己设下的结界。 “……”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宛若被凛冽的寒冰封住,胸腔突然间剧烈起伏了两下,耳畔边甚至都响起了嗡嗡的耳鸣声。 嗒嗒—— 嗒嗒—— 身后传来脚步声。 心魔来到傅寄秋的身后,凑近他的耳边蛊惑般笑着说:“阿檀,他把自己锁起来啦。”! 第七十一章 “阿檀,他把自己锁起来啦。” 心魔身形摇曳,像是融化的黑雾,一被火星子溅射到就轰然间垮塌,化为朦胧的黑雾包裹住傅寄秋的身体。 他迟疑抬起手掌,触摸到冰凉的结界,在火蛇的环伺下,结界似乎很脆弱。 傅寄秋曾经对连星茗说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一把锁,他都有能力替后者击碎。但连星茗自己上的锁,他仿佛穷其一生都无力打开。 “……” 青城观观门前有一个巨大的梨花树,左右中枝均能遮天蔽日。砍去左右后,便只剩下了最中间那一颗枝条,犹如绿色的倒角冰石竖在眼前,上方开阔下方窄小,一点点漫入湿腥泥土。 被掩埋。 当最中间那根翠绿的枝条同样被人砍去之时,心底的底线也同样被人斩断——雪山临别,就是傅寄秋当年最后一次看见连星茗。 再一次得知连星茗的消息时,是一柄染血的红锈利剑,辗转数人之手被送归了蓬莱仙岛。 那位亡国之仙,在异国他乡自刎身亡。 心魔初生之时,便是看着连星茗一步一步走向灭亡之初。心魔渗透本体之时,更是再一次眼睁睁看着连星茗画地为牢。 傅寄秋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雾阵与现实,清寒的瞳孔凝聚有散不开的浓郁魔气,当它积攒到一个程度时,化作一点暴戾金红点缀于眸间。 这点金红直直对着紧闭的大门。 大火焚烧,当年的连玥就是这般被困死在火中,小琴修选择了和他姐姐一样的结局。最后的最后,梨花树被连根拔起,心底坚守的底线也随之被残忍拔/出,心脏仿佛人豁开了一个巨大的孔洞,喧嚣的魔气不住往孔洞中疯狂钻。 傅寄秋看着结界许久,静默垂下了手掌。 啪!一声。 绛河落到了地面,溅起扑簌簌的尘土。 “哈……”他惨笑了一声,抬起头看着天际坠落的星星,瞳孔猩红,眼眶下方也浮现出悲哀的薄红色。 诸天神明谁能来告知他—— 究竟怎样才能拦得住一个想死的人。 他舍不得这个人离去啊。 *** 轰隆隆!轰隆隆! 雾阵在震荡,天地刹那间倒悬,红色宫宇砖瓦寸寸碎裂,耳畔是络绎不绝的清脆响声,声声快过声声,急促如催命。 两道灵力暴击在空中一触即离。 裴子烨挽了个剑花收剑,蹙眉看向大约千米开外的滚滚浓烟,以及冲天火光。 他又下意识抬头看着漫天坠落的繁星。 嗖嗖—— 嗖嗖—— 像星星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附近人愣滞数秒钟,突然间反应了过来,顿时一片哗然,震愕哀嚎叫出声来—— “怎么回事???” “摇光仙尊不是同仙长一起走了吗?” “这……这,雾阵 怎可能会被破解?!” 世子脚底一滑险些从宫殿顶掉下去,萧柳眼疾手快拉住他,脸色微微发白。 世子转头问:“什么情况?” 萧柳摇头,表情愣愣道:“摇光仙尊好像……不对啊。”他猛地再摇头,心里怪异,“他当年是在鬼门关前自刎身亡,现在距离那个时间节点还有一年,怎可能会现在……” 世子听到这里,大概能明白发生什么了,摇光仙尊的幻身即将身陨了。他只好奇一个问题,“仙尊这次是怎么死的啊?” “不知。” 萧柳呆到脑筋转不过弯来,刚要再说话,眼前的宫道上急速奔过一人,乌黑带毒的灵力猝然间暴涨。他惊愕低头一看,就看见宿南烛神色扭曲,眼眶通红朝着着火的宫殿掠去。 明明看起来很急切,像是恨不得能够将眼前的天地撕碎,可是在急切又富有攻击力的表象之下,他几乎掩不住眼底深处的恐慌。 锵!长虹直直插到了他的面前,裴子烨拦住去路,冷笑道:“想去哪儿呢?” 宿南烛几度急喘气,额角暴起青筋,开口时声音沉得骇人,一字一顿:“让、开。” 裴子烨的回答是抽起长虹,寸步不让。 宿南烛愠怒嘶吼:“滚——滚开!!” 话音刚落下,比方才刻毒百倍的毒气扑面而来。裴子烨面色猝然一变,鲜少有丹修的灵力里都带有毒气,宿南烛所在的宿家也算是修真界独一份了,恐怕是从小就泡毒草浴致使的,可是一般来说,这种毒气想要克制他还是天方夜谭。 裴子烨又与他斗了几个回合,为躲避毒气逐渐心力不支,退后半步心中恍然大悟。 宿南烛正在自毁灵脉,用自身的灵脉去滋养毒气——这根本就是疯了! 哪有修仙者自毁灵脉的? 这和自毁仙途、自耗寿命并无不同。 裴子烨不和疯子打架,数年以前他在冼剑宗和连星茗打过一场,被当时不要命的连星茗爆锤一顿,被打得怀疑人生。眼下又来个疯子,裴子烨当即往右侧让出几步,嗖嗖—— 一阵疾风从他身边穿过。 宿南烛无心恋战,迅速赶往起火的宫殿。 裴子烨也跟了上去。 两位修真界的风云人物一离开,其他人更没有留下的理由,即使雾阵动荡随时都有可能会垮塌,他们还是在四面摇曳的困局之中坚强爬了起来,一脸菜色乘坐飞行法器嗖嗖出行。 五天——只有五天啊! 他们已经做好在摇光仙尊传承墓里蹲一辈子的准备了,他娘的是谁偷了他们的家啊! 来到庆安的寝宫前。 四面木梁不断向下坠落,后来的人群根本就无法靠近,抬眼一看前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萧柳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谦逊琴修,此时却脸红脖子粗,努力往前挤。 搞的世子也不得不钻在人群缝隙之中,挤到魂六魄尽数出窍,就差口吐白烟了。 裴子烨 落在人群之前。 面色复杂抬眼看着这座宫殿。 ?想看惭时写的《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七十一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当年这里也起了一场大火,一个小姑娘在大火中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燕王勃然大怒,一边寻了萨满在宫中做法——裴子烨一直觉得萨满是骗钱的,骗个凡人的心安理得。一边又命人查清是谁放的火,最后查出来是燕王妃的母家放了这场大火。 她的母家放火烧死她自己的孩子,可能吗? 不可能的啊。 裴子烨觉得事有蹊跷,不过他年幼时就已经前往冼剑宗修仙,不仅对凡界战局不插手,同样也对宫中局势保持一个修仙者该有的距离感。 很快燕王妃的母家被肃清,族流放至边远地区,燕王妃本人的尸骨也未能入皇室陵墓。也只不过是一年半载的时间,她被剥夺妃阶贬为素人。自此,裴子烨就再不跟大燕皇族联络。 蓬莱仙岛有仙长傅寄秋,有跟没有并无太大的差别。大燕有剑尊裴子烨,同样的,有跟没有并无太大的差别,他们都恨不得与其划清界限。 世人却不得知内情。 正想得出神之时,肩膀突然被人不慎重重撞了一下,裴子烨偏头一看,就看见宿南烛面色难看往火里跑,“傅寄秋!你干了什么?!” “……” 裴子烨才发现前方的火光里还站着一个垂着脸的人,通身魔气环绕,背影孤寂萧条。 绛河落在他的身边。 裴子烨心中一惊。 傅寄秋入魔了,这件事他一直偶有听闻,但傅寄秋一直在与心魔对抗,这么多年都没有被心魔过分影响神智。 当下—— 若不是是先得知此人是傅寄秋,裴子烨险些以为看见了一个被心魔完全反噬的魔修。 这很危险。 心魔可以说是修仙者闻之色变的东西,它会挑人们的最弱点进行攻击、挑唆。大多数人都难以在心魔持之以恒的攻势下依然保持清醒,待他们被心魔完全反噬之时,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堆积数年的压抑会顷刻间一泄而出。插在理智之前的阀门也会轰然间被开启。 很多魔修都会分不清现实与心魔造出来的幻象。等再一次清醒过来时,大错早已经酿成。 裴子烨谨慎后退一步,握紧长虹。让他颇为惊奇的是,右侧方居然也有魔气。 还是从宿南烛身上溢出来的。 “……” 裴子烨看了看傅寄秋僵站的背影,又看了看宿南烛不断往前跑,又被火光冲回的狼狈模样。 他唇角微抽。 是他有问题还是他们有问题?这里难道不是雾阵吗? 为什么都这幅死了老婆的鬼样子啊。 “你们修真界是不是要完了,”世子撑在萧柳肩膀上,喃喃出声,“大佬怎么全是魔修。” 萧柳道:“世子殿下此言差矣,裴剑尊不是还好端端的吗?” 裴子烨确实还好端端的。 宿南烛的身 形再一次被火光冲回来之时,往后倒退了数步,抬起眼时半只阴郁的眼睫都被烧去了一半,目眦欲裂。裴子烨险而又险避开他,嘲讽道:“别白费功夫了。” 宿南烛寸寸转过头,“这里为什么会有结界?” 裴子烨白眼道:“我怎么知道。” 宿南烛阴恻恻看着他,徐徐道:“你为什么能这样平静?” 裴子烨心尖一跳,他没想到宿南烛居然这样敏锐,当即故意开口说:“关你屁事。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把长得像的替身当成是他、把一个幻身也当成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宿南烛没再看他,呼吸急促突然间猛咳嗽数声,半跪在地喷出一口腥血。 他抬头抹去唇角的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目露绝望往火光里看。 他希望雾阵里能够有另一种结局,摇光这一次能够活下来,能够永远陪在他的身边,即便身边还有其他人也无所谓。他当年能当一只摇着尾巴的狗,现在就也能,可事情还是变得一团糟,每一次与这个人对上之时,就会失控。 他在失控,事态也在失控。 为什么又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个世界上最接近连摇光的存在也要消失了,找再多的代替品也不是那个人,看着就让他心生厌烦。 最后一次机会也要被他错过,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入眼皆是一片猩红火光,灼热的温度扑面而来,心里却绝望到宛若贴着块寒冰。 站都快要站不稳了。 宿南烛最后一次倒在地上时,同后方的所有人一样,看见了傅寄秋抬手撤去了护体灵力,走入结界之中,沉寂走入了熊熊火焰中。 *** 哗啦—— 连星茗从地上坐起来,急喘数秒钟才勉勉强强平定心神,转眼看向四周。 雾阵开启之时,他与傅寄秋一起在传承墓里。一般情况下,雾阵结束时所有人的位置都会有变动,这是为了防止拿到传承、被墓主人承认的传承者会遭到其他人的围攻和抢夺。 现下他一个人在山林里。 周围还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却好像比上次看见时淡了不少,上次只能看见眼前半米的地方,这次倒是能勉勉强强看清方圆十米。预计不出几天,雾气就会消失了。 再抬眼往上看,飘渺的雾气中有一个颇为吸睛的红光,灼灼刺目,那是荧惑法琴。 [哇。] 系统咂舌出声,[你是被雾阵里原本就有的大火烧死的,这样看起来估计没人拿到传承——荧惑不承认任何人当它的新主人。] 换句话来说。 荧惑的主人依旧是他,任何人都无法取用。 连星茗心感复杂。 他抬手尝试了一下,果然远方有遥遥的感应,想必心中一呼唤荧惑就会自动飞入他的掌下,回应他这个旧主人。 当然了,他现在不可能贸然呼唤荧惑的——上万传承者都知晓没有人获得传承,这个时候荧惑自动飞入他 掌下,那其他人会想什么呢? [荧惑暂且不提,让它在空中自己挂一会儿。我还是先找到师兄吧。]连星茗让傅寄秋在宫门处等待,结果转头雾阵就被破了。 他若是傅寄秋,现在可能都是懵的。 正要撑着地面起身,连星茗面色一变,迅速盘膝坐地运转心法,平息在灵脉中乱窜的灵力。 系统惨叫道:[等等,你先把我掏出来晒太阳啊!不然等你运转几个大周天,几个时辰都过去了!]连星茗乖乖把玉佩从衣服里掏出来,系统才继续道:[最后疼不疼?] [还行,噩梦里体会过无数次了。]连星茗默念心法,心理能接受冲天火光是一回事,但身体好像有些接受不了,还处于痉挛的半抽搐状。 本身这具身体灵力就低微,得好生调养一下,不然恐会留下后遗症。 刚想到这里,身后传来一声叫喊“连星茗”,回头一看就看见世子从草丛里冒头,表情有些慌张僵硬,又满是庆幸:吓死我了,还好遇见了修士!我还以为我要在桃花山里和毒兽大战百个回合最后荣誉牺牲了呢。??[” “……” 连星茗果断道:“你来得正好,替我护法。” 世子惊呆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认真的吗?我是个凡人啊。” 连星茗无奈说:“只不过是看见毒兽时提醒我一声罢了,多谢世子。” 世子便从地上捡起一根断树枝,一脸菜色往周围看,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让他格外惊慌。又小声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吸纳灵气啊?” 连星茗随口扯了个理由,“好像要突破。” 世子“哦”了一声,又干巴巴“哈哈”数声,道:“那你、咳,那你继续。”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似乎欲言又止,不过连星茗此时无闲暇顾及到他,闭上眼睛专心运转灵力,平息四肢百骸中的刺痛感。 另一边。 世子拿着树枝的手微微颤抖。 他倒不是担心哪里会突然窜出来一只毒兽,这桃花山里聚集有许多修士,此时四面八方都有剑气呼啸声,以及莫名其妙的爆破之声。毒兽这种东西虽无人智,却有野兽一般的直觉,明知近期附近危险,它们是不会出栖息地觅食的。 他心中震恐,另有缘由。 “……” 世子又哆哆嗦嗦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盘膝坐着的琴修仙人,眼前猛地一黑——墨发垂下,脸庞白皙秀美,眼睫卷翘,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好看到给他一种不似真人的错觉。 妈呀! 世子心里的小人在抱着头撞墙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早就觉得奇怪了!一整个雾阵里都没看见这位,再加上之前就种下过怀疑的种子,方才他意外碰见这人时,脑子里突然一抽,抱着点儿试探的心理叫了一声“连星茗”。 这人竟然回应了……回应了…… 这分明是摇光仙尊的名字啊!!! 这人不是萧柳的表哥吗? 叫做萧子秋的啊。 救、命。 他之前还把这个人往死里得罪过。 救、大、命。 世子吞了下口水,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人家刚刚也许是没听见呢。这样想心里好像就好受了不少耶,他满脸紧张又回头看了连星茗数秒钟,状似随意又开口试探道:“连星茗,我不是修仙的不太清楚,你觉得待会儿会有人抢荧惑吗?或者是抢仙身?琴谱?” “……” 连星茗安安静静闭着眼睛,通身莹光。 世子又“咕咚”一下子吞了下口水,刚要如蒙大赦狂松下一口气时,他听见连星茗像是仔细思索了一番才开口,叹了口气说:“不知道。琴谱散落修真界是一件好事,许能帮助到大家除障。至于其他的……他们抢走荧惑又不能用,仙身就更没有用处了。”顿了顿,他继续:“也许会有不少人争夺琴谱吧,届时你只要离远些就可以了。” “好的,多、多谢你提醒。”世子结结巴巴回完,满心震愕感抖得不行,面朝着连星茗的方向,缓慢又乖巧滑跪在地。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赶紧磕磕巴巴改口:“多、多多多谢您提醒。” “……” 连星茗睁开眼睛:?! 第七十二章 连星茗视线下移,看了眼世子仿佛在给他上坟的拘谨跪姿,开口:“你在干什么?” “哈,哈哈。” 世子搓了搓膝盖,干巴巴挤出尬笑:“跪着,呃,没、没什么,我就是比较喜欢跪着和人说话,天生这样啊哈哈哈哈……” “……?” 连星茗张了张嘴巴,叹为观止夸赞道:“世子,你还真是有个性的人。” 他无法再多说,闭眼专心运转灵力。 世子看着他周围的灵力都觉得腿脚发软,明明之前看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偶尔还觉得这人身上的灵气好像比其他修士菜鸡许多。 可现在再看,却又觉得莫名很危险。 脑子里的人不停在转着圈大叫:危险危险危险!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世子才勉勉强强冷静下来,他的脑子里仿佛在天人交战,一会儿怀疑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一会儿又生怕自己要被灭口。怂唧唧跪了好半晌,见连星茗一直闭眸不发一言,他才小心翼翼从跪姿调整为坐姿。 世子好奇打量正在运转灵力的人。 长相甜美,天生笑唇,从外貌上看就是一位养在世家中的漂亮小公子,若是在皇城之中,想必这张脸一定能够名满皇城,出行许会万人空巷两侧姑娘家家羞怯向其投掷花朵——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真的是一位世家小公子。 可他不是哇! 世子并未修仙,往年对于修真界也知之甚少,因此他不能同其他修仙者一般感同身受,见到摇光仙尊本人会有多激动。但这个月世子多多少少也算是见识到了“摇光仙尊”名声如何显赫,此时见到真人,莫名有种时空交错的错乱感。 心里有对于大佬的本能恐惧敬仰,以及对于这种风云人物的好奇探究,更多的还是忍不住的脑补—— 仙尊是怎么复活的? 他为什么要隐藏身份? 他与傅寄秋互相知晓身份吗?若是知晓的话,年少时他俩就互相钦慕,那现在又是一个什么情况,是要破镜重圆还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看开了感情之事双双准备一笑而过? 若真如此,这也太可惜了吧! 世子自己没看上过哪家姑娘,也没被哪家姑娘看上过,却还有闲工夫揪心别人的感情问题。他不自在动了动身子,视线突然间凝住。 定在了连星茗胸前的玉佩上。 也许是受到了阳光润泽的缘故,羊脂玉正在微微散发着光亮,表面光泽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字。世子不敢靠近连星茗,却又实在抵不过心里的好奇,抓耳挠腮小步小步往前挪。 凑到半米处,眯着眼睛一看。 ——宿。 堪比天打五雷轰。 “…………” 世子面容窒息到扭曲:“?!!!” 靠之,好像又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他会被灭口的吧? 他一定会被灭口的啊啊啊啊! 救命,这是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等一下,等一下!让他先理一理,傅寄秋一直寸步不离守在连星茗的身边,对后者的态度还与其他人截然不同。那他就大胆地猜一猜,傅寄秋恐怕已经知晓了连星茗的真实身份。 这种情况下,连星茗把宿南烛的玉佩戴在自己的胸膛前,看样子很珍惜……会是定情信物吗? 宿南烛在雾阵里还百般刺激连星茗,甚至还拿后者早已过世的母亲来刺激,然后……然后连星茗就在某处宫殿里自焚而亡了。 “……” 世子缓缓抬起手臂抱住头,表情呆滞。 三角恋吗? 傅寄秋喜欢连星茗,连星茗喜欢宿南烛。宿南烛又不懂爱,越想靠近越伤害。 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正当他想到这里时,半米前的连星茗手臂突然间抬起,世子都没看清楚他在干嘛,就已经身体快过于大脑,迅速端正跪好。 抬眼一看。 连星茗眉头轻蹙,闭眸摘下胸前的玉佩,递出来道:“世子,这处有林荫遮蔽,你可否拿着此玉佩往前走出五米,将其放在阳光更盛处。” 世子瞠目结舌瞪着玉佩,哆哆嗦嗦道:“啊?你把他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随随便便交给我可以吗?” 连星茗眼睛紧闭,有些迷茫开口道:“为什么不可以。” 世子抬手擦拭冷汗,心里更不能理解,颇为隐晦问:“那我需不需要找块大石头在底下垫着,然后用袖子把石头擦得干干净净擦到能够照镜子,再拿出手帕垫着,把玉佩放……” 连星茗打断道:“不需。” 顿了顿,他似乎是在偏头聆听着什么,听完才道:“你再多说几句,这块玉佩恐怕都能急到开裂了。随便找块树叶放上去就可以了,也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无需如此慎重做派。多谢世子。” “好、好的。” 世子一步三回头,把玉佩放到了五米开外的阳光之中,满脸迷茫回头看。 怎么感觉……摇光仙尊好像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珍惜这块玉佩啊。 难道不是三角恋? *** 大雾未散,各个修士落点方位皆有不同,许多人还在山间迷路之时,萧柳稀里糊涂在山脚转了几圈,寻着声音踏步往前时雾气开散,错落有致的镇屋映入眼帘。 大多数剑修都已经御剑飞出上空,聚集在桃源村里,还在迷路的人多为琴修丹修等。 山下人挤人。 桃源村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平日里松散的大道此时全是穿着法袍的人影,地上全是人,天上还都是人。村民们前半生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仙人,整个镇上都锣鼓喧天。 两刻钟后,他坐到了某处酒楼外。 酒楼里挤着至少几百个人。 根本就挤不进去。 热情的人群包裹着一位拎着酒壶的修士,那修士瞧着有些眼熟,似乎在雾阵里碰见 过。只听那修士猛地一拍桌,涨红脸道:你们是没看见啊!摇光仙尊仙姿我永世难忘?_[(,真的,一看就和其他人的气场不同。他在燕王妃头七之日身着一身黑金色,像是把佛狸的国旗披在了身上,风扬起时,黑金国旗与他腰后的长发交织在一起,我身处几百米开外都能听到猎猎风响!” 此话引来一片恨不得遗憾到以头抢地的羡慕,间或夹杂有暴躁的催促下文声。 那修士跟说书似的,激动大口饮酒,慷慨激昂继续道:“懂的都懂,多的其他人应当说过了,我也不必再重述。我只能告诉大家,我的回答与其他人一样——真就跟那本书的第四部剧情一模一样!裴剑尊已经亲口承认大燕背刺佛狸,崇宁长公主并非祸国罪人!” “由此看来,摇光仙尊当年为何会突然间性格大变,收集三枚鬼玉碎片开启鬼门关,应该也不需要猜了吧?修真界未解之谜终于解开了!” 酒楼里还是一片喧嚣之声,人声鼎沸。 “那第四部还说傅仙长同仙尊两情相悦呢!” “真的假的啊?怎可能。” “快!快给我说说!” “这个……”那名修士迟疑放下酒壶,摇头道:“这个在下实在不知道,傅仙长在雾阵里同宿道圣起了冲突,大家应该都已经听闻此事了吧?他陪仙尊在冰冷大雪中等待。在公宕山将情绪不稳定的仙尊接走……” “诸如此类的事情做了不少,我只能说,他看仙尊的眼神着实算不上清白。” “!!!”哗然声。 虽说已经从其他修士那里听过很多次了,但再一次听见之时,大家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的震惊感。以往关于摇光仙尊的风月传言中,傅仙长从来都没有姓名——他的姓名在其他地方广为流传,譬如仙魔和解、以及蓬莱仙岛继承战等。 用系统的话来说,就是破次元壁了。 这两个人不仅不在历史书的同一页出现,他们甚至都不在同一本历史书上!若是谁家的少年修士上课时囫囵吞枣听得不认真,恐怕都会以为这两位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都不知道他们曾经是师兄弟。 各自有名,成名之事还都毫无干系。 看起来根本就毫无交集的嘛! 大家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些进入过雾阵的修士被下了降头。 怎能进一次雾阵,就全都信誓旦旦地说傅仙长心悦于摇光仙尊呢? 雾阵里是有什么迷人心智的药吗。 有人掏出那本“那些年被摇光仙尊始乱终弃的男人们”第一部,为了证明般说:“若第四部与当年事实相符,那前三部应该也是真的吧?大家看看,这第一本里还有吻戏呢——” “写裴剑尊的那本也有!” “写佛子的那本最为清水,从开头就宛如滔滔江水般,一路不回头地往悲剧结局狂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最后都把佛子写死了。” “噗——” 酒楼四处响起忍俊不禁的喷水声。 整 个酒楼里只有原先说话的那名修士进过雾阵,见大家明显不相信,他双拳难敌百手,一张嘴说不过几百张嘴。不少人拿出《始乱终弃》的前三部出来作物证,正当他急到挠头之时,酒楼外费力冲进来一人,一路挤到他身边。 砰—— ⒈本作者惭时提醒您《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猛地一拍桌。 萧柳将某人手中拿着的三本书用力拍到桌上,谦逊微笑时额角青筋在抽搐,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诸位,这本书前三部都是乱写的!笔者写这三本时定是喝了五大罐猪油,乃至于被猪油蒙了眼睛!!!” “…………” 酒楼里安静了一瞬。 众人忽视他,继续进行堪比仙法交流般严谨的猜测,不断拿出前三部里出现过的剧情来举例,以此推翻第四部的剧情。 萧柳:“…………” 肩膀一重,进入过雾阵的修士长吁短叹拍了拍萧柳的肩膀,叹气道:“道友,别气着自己。你应该也进入过雾阵吧?——只要是进去过的人,就很难质疑傅仙长的赤诚真心。总之他们也没有进去过,没有亲眼看见,自然会质疑。” 说完,他又掩唇偷笑道:“看着吧,眼下大雾未散,仙尊的仙身还在山上呢。” 在雾阵里时,傅仙长就与宿道圣起过冲突,现在出了雾阵,四面八方都在觊觎着摇光仙尊的仙身,不难猜到这冲突会无限倍扩大。 “真想看看他们看见傅仙长参与进来的表情,”那修士环顾一周,心中暗叫一声“刺激啊”,又忍不住坏笑出声: “一定会精彩至极!” *** 大雾两日才散。 期间连星茗一直在山里兜兜转转,在同一片区域打着圈游走,看外表高深莫测。世子也不敢多问,只以为仙尊有大事要做,很可能在山里布下了能把所有人悄悄团灭掉的阵法! [雾终于散了。] 连星茗抬头看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扶额长叹一声,[居然这么近。] 系统道:[你不知道很多迷路的人都是在靠近公路的地方死去的吗?就是找不到公路,看哪儿都觉得熟悉都觉得来过——下次你在身上带个飞行法器,或者你蹭你师兄的剑。] [先去找师兄。] 连星茗顺着山路往村镇走,一边偏眸笑着说场面话:“世子,此番连累你了。若你是独自在大雾里,或许能够先一步走出。” 世子惶恐,啥?啥子? 摇光仙尊不是在布阵法吗??? 明明连星茗什么也没有做,但世子就是觉得惶恐。追根溯源,也许是因为连星茗能够对裴子烨等大佬级别人物秋风扫落叶般无情,笑容疏离。 但对他却算得上友善,会说谢谢也会道歉。 世子一边觉得“摇光仙尊”是一个远在天边、高不可攀的人,一边又觉得近在眼前的连星茗比他见过的任何上位者都要平易近人。 “不不不,”世子忙道:“多亏有您、咳!有你在,要是我一个人,没准我饿死在山里 都走不出。大雾即便散掉,我也照样还在迷路。” 说着他十分狗腿子地蹦到连星茗身前,你慢点儿,我来开路! ?惭时提醒您《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连星茗足尖微顿,感激点头。 世子又一次不着痕迹偷看连星茗。 他还记得当初在平洲城障妖幻境里看见的,佛狸的二殿下一身傲骨不认天命、不敬天道。可他也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连星茗时,是在青楼之中,当时的连星茗说过一句话—— 天要亡你全家老小时,你越努力只会越不幸。 一想到这里,世子毛骨悚然,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寒风呼呼往后脖子处钻。 初听时不觉得这话有多么骇人,可弄清楚一切的始末之后,再回忆起这句仿佛被随意提及的话语,他很难想象连星茗说这句话时的心情。 以及现在的心境。 他这个局外人念及,都觉得痛到撕心裂肺。 世子脸上狗腿子的笑容多了九分真诚,小心翼翼用脚踢开路上的碎树枝,干咳着小声说:“那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很快来到桃源村之中。 前方人影拥挤,大街上密密麻麻,从地势较高的地方看根本就没有能够落脚的地方,就连半空中都像是下了饺子。 连星茗有些不想进去挤,在界碑处犹豫了片刻——万一师兄在里面呢? 挤一下吧。 连星茗做足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准备挤进人群之中。可当他提步越过界碑的那一刻,后方山脉响起“轰隆隆”的声音,山体似乎在摇曳震动,碎石子扑簌簌不断往下滚落。 周遭仅剩的白雾陡然间一清!连星茗抬头一看,就看见前方许多修士都瞪圆眼睛看着他身后的天空,表情颇为呆滞。 他便也转身,回头看去。 山顶处有冲天红光,荧惑法琴在天上悬了两日,无人敢去碰。一则,眼下荧惑依旧认摇光仙尊为主,他们若想荧惑易主,不仅得实力远胜过摇光仙尊,还得策反器灵,如此才能够将摇光仙尊的印记抹去,成为荧惑新的主人。 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二则,抢到了荧惑又不能用,这玩意儿还对不少修真界大能意义重大,他们拿在身上基本上就等于怀璧其罪,是个大烫手山芋。 一来二去,上品法宝居然无人问津。 可是现在大家看的却不是荧惑。 在漫天红光的侧面,还有一道更盛的白色光珠冲天而起,与红光分割开半面天际。 冰雪在地面上寸寸蔓延,“咔擦”、“咔擦”的结冰声不绝如缕,一顶冰棺在雾阵消逝之时,缓慢从山林中浮空,被厚冰顶到了千米高空。 乍一看,像是个能够遮天蔽日的冰雕大树之上,悬下一口冷白色棺木。 棺木中也结冰,点缀着一袭艳色红衣。 距离过远,看不清棺中之人。 连星茗看着那边,声音没有起伏“啊——”了一声。他旁边的世子宛若突然间被惊雷劈头,脑 子里顿时脑补了许多,好奇到偷看了连星茗好多眼。 这个“啊”,是什么意思? 两人身后响起数道“嗖嗖”声,不少剑修御剑平地而起,速度极快往那个方向去。 不能御剑的修士们便纯靠脚力,一时之间连星茗与世子身侧不断有人跑过,“砰”一声响,世子被人撞得一个趔趄,转头怒骂:“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 砰!他又被撞到了! 这次连星茗眼疾手快提起他的后衣领,带着他跃到高大的界碑之上,站稳安抚道:“不必置气,等他们跑过去再下地吧。” 世子蹭蹭上涨的火气顿时全部收回去。 狗腿子点头。 他看了眼连星茗,又看了眼地面上攒动的人头,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你们全都迫不及待跑过去瞻仰摇光仙尊的仙身,可知道你们正在跟摇光仙尊本人擦肩而过? 待人群跑得差不多了。 连星茗才提着世子下地,蹙眉往后看。 长虹的剑气如日中天,即便隔着很远都能感觉到至阳的热浪,裴子烨手持长虹剑,迅速逼近“冰树”,他还没有来得及靠近冰棺,远在半百米开外就被侧面袭来的毒气逼退,站定时脸色漆黑如锅底。 “滚开!”宿南烛低斥一声,乘坐飞行法器转面冲冰棺而去,青袍伴着寒风滚滚。 裴子烨面色一僵,正欲上前,已有青城观弟子硬着头皮拦住他的去路。 冼剑宗弟子不逞多让,与之对峙。 森冷局势一触即发。 更多的修士不敢靠得太近,纷纷悬停在外围,又有人降落至各方高树之上。 伸着脑袋努力想看清楚冰棺中的人,可是冰树不断往下滴水,水在空中就被长虹的炽热剑气蒸发,化作飘渺的水雾,遮挡住视野。 很明显,青城观与冼剑宗这两个仙门大派正在抢夺仙身,其他的大派大多还在观望之中,小门小派就更别提了,只敢冒死围观。 世子看了半晌,又战战兢兢瞄了一眼连星茗,心里有点儿震撼——你怎么能这么淡定啊? 他们抢的是你的仙身诶! 连星茗确实算淡定,蹙眉时只是觉得有些疑惑,心中问道:[仙身被封存在冰棺之中,开棺内部的冰化掉,仙身便会损毁——他们抢我的仙身做什么,又毫无用处。] 系统道:[人总要给自己留点儿念想。] 连星茗道:[那裴子烨去凑什么热闹?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复活了。] 系统:[可能就是单纯不想你的仙身落到宿南烛的手里?] 顿了顿,系统继续道:[正好他们在抢仙身,忙得很。你可以趁他们不注意,找到你师兄后让他带你离开,天高海阔,裴子烨也找不到你。] [对。] 连星茗收回视线,眺望城镇。 [可我怎么找师兄?] 系统道:[我的建议是你不要盲目地乱找,先好好想想,你觉得他现 在会在哪里?] [我先前让他在宫门处等我,随即雾阵便被破解了。师兄也许不知道我这边发生什么了,若我是他,我应当会在玄龟宗中等待。] [那你就先去玄龟宗试试看。] 在连星茗与系统交流的时候,世子眼睛发直看着他,心中再一次冒出那句话。 他们抢的是你的仙身诶! 你一点儿也不在乎的吗? 仙尊不愧是仙尊,思绪与他这种凡人完全不同,已经到达了足够孤高冷寂的另一个境界。世子只要一想到如果有一群大人物抢他用过的身体,就觉得诚惶诚恐、羞涩焦躁宛若热锅上的蚂蚁,又止不住好奇最后谁能抢到手。 可反观连星茗—— 连星茗只是在冰棺刚出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也就看了大约十几秒钟,很快就不感兴趣收回了视线。 像是并不好奇仙身会落于谁手。 “走吧。”连星茗道。 世子小声问:“去哪儿啊?” “回一趟宗门。” 世子下意识以为他说的是蓬莱仙岛,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玄龟宗。忙迈着小碎步跟上,砰—— 前方的上空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音响。 世子惊愕抬头一看,就看见裴子烨一剑劈开冰树,斩断冰棺上悬下的长冰柱。令人耳畔发麻的碎冰之声不断,冰棺失重垂直掉落,里头的红衣身形被冰封住,柔软发丝都未动。 宿南烛面色骤变,拦空要去接冰棺,又顺手击出一道毒气去阻对面的裴子烨。 裴子烨被他打了个正着,气到怒喝一声,同样甩过来一道炽热剑气。 两道攻击在空中对冲,黑气与红浪排斥开层层叠叠的细冰水雾。 两人的身形皆被对方阻住,又分别探出手掌,面容死僵急切从两边上空往下,去追。 等到冰棺急坠到离地三米时,周遭的众人才猛地反应过来冰棺要摔了—— “等等,摇光仙尊!!” 当即有不少人条件反射般从树梢上腾空而起,四面八方朝着冰棺聚拢,惊慌失措又满脸肉疼想要去接冰棺,像是易碎至宝要被摔。 可他们原先就离得太远了,一时之间也来不及赶到。 于是在万众惊愕的注视之下,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冰棺猝然间砸地。 千米高空坠下,盆地塌陷,山体都被砸裂,地面涌现出无数道蛛网状的裂纹,小石子飞溅而出。不同于一直朝着那个方向吃瓜张望的世子,连星茗看都没看,专心提步往玄龟宗方向快步走。 可某一瞬间,他的身形突然间朝前踉跄了一下,脸色猛地一白。世子听到声响,连忙回头扶住他,哑然问:“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声。 连星茗脖颈之处都漫出了寸寸薄冰,眼睑半垂,瞳孔深处灰蒙蒙一片,宛若失魂。 咔擦—— 咔擦—— 冰棺四角处的某一角,隐现一寸裂纹。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整座山脉的空气仿佛都要凝滞,在世子大惊失色看着连星茗半瞌着眼帘,睁着空洞的眼往前倒下的那一刹那—— 冰棺之中的那个貌美红衣青年,纤长的黑睫突然间轻轻掀起了一瞬。! 第七十三章 冷。 太冷了。 连星茗感觉自己动弹不得,指尖与身体都触着能够侵袭四肢百骸的巨寒,冷到他克制不住地发抖却仍然动也不能动。脸上好像被人盖下了一片被水浸湿的沉重手帕,他想要呼吸时,在胸腔有起伏的前一瞬间门,鼻腔就被堵住。 窒息感袭来。 他努力想要逃脱这桎梏,耳畔边有许多隔着屏障般的细碎声响,朦朦胧胧听不太真切。 似乎有人在争执。 他兀自在争执声中“溺冰挣扎”,所有的本能求生举动都窒碍难行,直到身形随着某块硬物浮起来时,新鲜空气猛地灌入喉口中,连星茗猝然回过神来,张大嘴巴惊猝喘气不止。 “呼呼……呼呼……”上气不接下气,疯狂又贪婪地汲取着新鲜空气。 定睛一看,他此时正跪在草地中,身形有前倾的趋势,世子的手臂横穿过他胸膛前,拦住他的两边肩头,阻住他面朝地倒下。 “我这是怎么了?”连星茗推开世子的手,撑住地面气喘吁吁道。 世子:“!!!” 世子面色骤然一变,一蹦三尺高,“唰唰唰”离他足足一米远,声音都吓到变了调:“你刚刚、你刚刚睁着眼睛就倒下去了!”说罢更惊恐看着他,“你你你,你是活的吗?” 连星茗无奈:“……自然是活的。” 世子道:“可你刚刚呼吸都没了!” 世子不知道没有呼吸在修士们看来是什么,但对于他这个凡人来说,真就堪比看了一夜的鬼话本,艳阳高照的居然撞鬼了。他再度惊恐打量连星茗,又疑惑揉了揉眼睛。 方才连星茗的脖颈侧面分明浮现出寸寸薄冰,逐渐向下颚骨蔓延,可如今再看那些薄冰却全都消失不见,他都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薄冰。 “……” 连星茗抬眼看向冰树那边。 不知道何时起,冰棺被宿南烛抢到了手,厚重的灵力里三层外三层封锁住棺木角落的小裂纹,又有灵力托举起冰棺,随着宿南烛的身影迅速往连星茗这个方向来。 裴子烨御剑在后急追。 “站住!” 人群也随着他们的动向而移动。 [我刚刚怎么了。] 连星茗又在心里问了一遍。 系统也傻眼了,道:[你确定冰棺损毁,你原来的仙身就会随之损毁吗?] [确定啊!]连星茗撑着地面摇晃起身,回:[棺材不是咱俩当年一起选的么?玄冰棺,躺进去自动封冰,仙身纤毫毕现。开棺则冰裂,冰裂则仙身毁——大家都是一样的啊。] 系统喃喃道:[可是我刚刚感知到你的神魂在另一个方位,在那口冰棺里面。] [……什么?] 连星茗幽幽道:[你说过有售后保障的。] 系统装傻道:[啥售后保障?你要不要看看我现在在哪里苟 着。我和主系统都联系不上了,还售后?你知道这种情况在我们这边叫什么吗??[,叫断网了还没充电器,靠太阳能撑过死亡关机三十秒。] [听不懂。]连星茗忽略它说的话,继续道:[也就是说我现在还得祈祷天上那两位别把我棺材打碎了,免得我诈尸?] 系统道:[对,哈哈哈。] 连星茗头疼扶额:[你如何还能笑得出来,我若用回原来的身体,岂不是白白自刎受痛了。届时又是一堆掰扯不清楚的烂账。]他又问:[若我现在这幅新身体死亡会怎样。] 系统道:[会真死掉吧。] 连星茗微笑心道:[这个‘吧’字,你仔细考虑一下是要去掉还是留着。] 系统炸毛:[你别老是来问我啊!孩子也只是个臭打工的,刚进社会没多久就遭到各种BUG的毒打呜呜呜。] 它又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肯定只能当做真死掉,不要去赌那万分之一的概率。] [……]连星茗心中长叹一口气。 简单来说,若是他的冰棺碎裂,旧身体有变故,就会有优先级将他的神魂吸回去。若是他的新身体有变故,那就该怎样还是怎样。 痛就是痛,死也就是死。 想到这里,连星茗抬头往天上看。 好在那两人不甚摔棺之后,打斗时格外注意了许多,均有意护着冰棺。人们好似也担心他们二人再一次摔棺,剑修收剑来到地面,站定至冰棺的正下方,防止其坠落再次救援不及。 所有人都在跟着冰棺动。 距离越来越近。 连星茗偏眸道:“世子,我们站到草丛里。” 世子懵道:“为啥啊?” 连星茗说:“站在山路上太显眼了。” 说罢自己先提步,走进了草丛。世子连忙跟上,又止不住惊恐偷看他的侧脸。 ——仙尊你刚刚呼吸停止了诶! 这么冷静真的好吗? 系统还在挽尊:[这个BUG我也没想到,不过你可以往好的地方想一下,要是一个不小心回原身——你原装脸长得多牛逼哇,出去吃饭都莫名其妙会有陌生人要请客。哪天你要是穷困潦倒、身无分文,至少吃饭不愁了,白嫖哈哈!] 连星茗:[我已辟谷。] 系统:[……靠。] 系统没话讲了,它其实还有一件事没说,就在刚刚连星茗的神魂被吸走时,它隐隐约约好似看见了——它也不太确定。 人的三魂六魄在它看来就是数个颜色各异的小光团,亲密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于是在它看来,连星茗的三魂六魄就是一堆聚拢的小光团,以及一个被孤立的孤零零情魄。 可是就在刚刚,它居然没看见有被孤立出来的光团。但它也不确定方才情魄是被其他光团遮掩住了,还是就是融合进去了。 现在细看。 情魄仍然是孤零零的,有损伤。 因心里头实在是不确 定,不好冒失说出口免得未来更失望。又见连星茗神色好似与平时无异状,它决定暂且按下不提。 另一边。 宿南烛携着冰棺一路往南边走,前方剑气涌动,长虹剑快过人的身形,“噌”一声拦在他的正前方,大有一言不合斩下的趋势。 他猛地止住动作,脸色难看回头一望,裴子烨正脸色漆黑极速向这边逼近。 他倒是不怕受伤,就是怕再危及冰棺。 左右两侧倒是畅通无阻,宿南烛顿了顿,僵硬偏开凝滞的视线,直到这个时候才能有机会,呼吸停滞看向冰棺里面的青年—— 没有半点儿逝去之人的暮气沉沉,就好像是绮丽年华被封存在玄冰之中,让里面的人永远永远停留在最好、最美丽的年纪。青年的睫羽在冰中微微泛着光,乍一看似的悬着一滴清澈的泪,可再细看时才发现,连熠熠晨光都依依不舍地在他的身上流连忘返。 外袍原本应是浅红色,可是被冰水侵蚀之后,它变成了一种异样的深红。深红衣领一周处伸出一小截雪白的内衬,搭在他形状好看的锁骨上,又有明显的脖颈侧线条向上延伸。 多少年了? 宿南烛抬起手掌搁在冰棺之上,消瘦苍白指尖染着一滴血,在冰棺正上方抖颤着描绘。 都多少年了。 血染上冰棺,从上方看仿佛在那双桃花眼上缀一点朱色泪痣。可很快这滴血就像是被排斥一般,从冰面上横移,又顺着边缘处流走。 哈……▋_[(” 宿南烛深吸一口气,弯唇道:“你脖子上的自刎血痕,怎么到现在都还在。” 裴子烨赶来时就听见这么一句话,当即面色就有些古怪了,背后窜上一阵又一阵恶寒。 握紧长虹,剑指宿南烛,他白眼道:“你可以走,但是得把他留下来。” 宿南烛看他,面无表情道:“废话一句。” 裴子烨蹙眉看着宿南烛身上漫出的毒气,这人又在燃烧灵脉放毒气。 地面还有许多修士,空中也有很多冼剑宗的弟子,他能够抵御住毒气,但那些修行尚浅的小辈们若中了毒气,直接变成废人都是轻的。 速战速决罢。 裴子烨提剑向上,宿南烛当即按着冰棺向侧边偏移数米远,毒气与剑气一触即离,可是层层叠叠的灵气冲击波还是一股脑向周围撞开!下方的修士们均感觉到头顶似有千斤重,心中惊愕,艰难拿出防御法宝,又设下防御结界来抵御。 他们离得远还要好些,部分已经战成一团冼剑宗弟子与青城观弟子被这冲击波挥了个正着,当即人仰马翻一片,哀嚎声不间门断。 立即,刀光剑影声不断。 “我就说!我就说吧!”防御结界之中,有一名修士正不断拍着友人的肩膀,满脸震撼看着正上方激动道:“摇光仙尊不愧是独一位的仙尊,连一具仙身都引得多方动荡。” “什么叫做‘连一具仙身’?哇,你仔细想一想,上面那两位大人物当年可都是 对仙尊爱而不得的,别说他们了,就连对我等普通琴修来说,仙尊的仙身那都堪比需要供起来的至宝!” “诸位觉得谁会赢?” “丹修和剑修斗法,怎么地都得是剑修占尽了便宜吧。可这也说不准,毕竟宿家的毒,可是与其他丹修都是不同的。” 又有人小声惨嚎道:“在下对谁会赢完全不感兴趣,就只是想近距离看一眼仙尊的仙容,此生无憾!今日恐怕是唯一的机会了,不管落到他二人谁的手中,只怕都再不会令其现世。” 正说着,上方又有毒气坠落下来。 团团簇簇,引人震恐,众人连忙慌不择路得躲避。宿南烛逼退裴子烨,带着冰棺踏上飞行法器,一路向南边疾驰。眼看着就要远走天涯,一道刺目红光从远方掠来,宿南烛掌心还按在冰棺之上,下一秒钟指尖一空。 他又惯性向前行出十几米远,才面色骤变堪堪止住身形,愠怒回头向后看。 冰棺悬停在空中。 它的前方有扑簌簌的光点灵力落下,白色的朴素仙裙迎风飞舞,一名面容柔美的女修从空中悠悠降下,停在了冰棺之前。 她左手抚琴,右手轻挥,刺目的红光便尽数收拢于她的指尖之下——是荧惑! 她将荧惑放在了冰棺之上,才转面向众人。 “!!!” 下方顿时响起一片大惊声。 连星茗原本蹲在草丛里,一见到那人,下意识站起了身体。 他旁边的世子被他吓得一震,险些以为他也要冲上去抢夺仙身了。可连星茗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只是神情颇有些复杂。 世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震惊。 世子居然认得这位女修! 曾经在平洲城的障变幻境之中,他看见过这位女修,叫……叫什么来着? “寒荷……”连星茗哑然出声。 在心中补全,寒荷师叔。 曾经那位拿戒尺打他手板板,说着“一开始只是觉得仙裙美丽”的温柔师叔,此时穿着一身实在朴素的白裙,身上毫无装饰,远远看着都有些寡淡。寒荷将荧惑妥善放好以后,目不转睛盯着棺中人片刻,抿了抿唇,眼眶悄悄泛红。 她像是不敢多看,很快就移开视线看向了宿南烛。她是一个性情柔和、又比其他修士多几分心软的人,可她也会有心底厌恶之人,因此她只是看了宿南烛几秒钟,便皱眉偏开视线。 正巧又看见了裴子烨。 寒荷眉头皱得更紧,再一次偏开视线坚定道:“摇光虽已叛变蓬莱仙岛,但在我的心中,他仍就是我的师侄,当入土为安。” 顿了顿,她语气严肃起来,“裴剑尊,摇光与你婚约早已毁去,你没有立场来接回他的仙身。”又转向宿南烛,道:“宿道圣,摇光生前就曾经被你逼到走投无路,身后你怎好意思还不愿让他安宁?你二人想要夺走摇光的仙身做何阴私勾当,可否开诚布公地说出来。若是连你们自己都说不出口,那今日便不要怨我这个多管 闲事的长辈看不下去,偏偏要带走他!” “…………” 两边缄默,下方的众人也安静了。全都伸长了脖颈,一幅“开眼了”的震撼表情。 寒荷说的话是对的,这两人抢走仙尊的仙身还不知道想做什么,许多人都心知肚明。可是现在寒荷直接了当地将其戳破了。 这就等于撕开表面的“平和”。 现场的气氛陡然之间门逆转,森寒到空气里仿佛都能滴下让人颇感窒息的冰水。 爱而不得,求而不得。 才会想要抢夺仙尊的仙身。 念及于此,众人唏嘘不已。世子小心翼翼瞥了眼连星茗的脸色。 他很好奇连星茗这个当事人此时在想什么。 事实上—— 连星茗心中大惊道:[师叔是一位琴修啊!] 系统也大惊:[啊?啊??怎会如此!你师叔上去真的完全讨不到好处啊!她两边都打不过,她到底是怎么敢上去的——可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的仙身落到那两人的手中吧。] 连星茗道:[不能让师叔同宿南烛这个疯子缠斗。琴修单打独斗很吃亏,她恐会受伤。] 系统道:[也许两边都会让着点儿寒荷,毕竟寒荷怎么说都是你的师……] 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完,宿南烛就咬紧牙关猛地挥出一击,道:“阴私勾当?好!那我今日便开诚布公地同你讲一讲。”每说一句话,就像是要为这句话打下一个铿锵有力的句号一般,他都会愠怒至极发泄挥出一击,寒荷勉强抬手抵挡,携着冰棺步步退。 “我就是不想让他得到安宁!当初可是他连摇光主动来招惹我的——” 砰!灵力暴击声。 “我何时说过要杀了他?当年本圣被他骗得团团转,暴怒之际还要千叮咛万嘱咐,让追击他的人务必留活口,他倒好——” 砰砰!!裴子烨看不下去,硬着头皮上前替寒荷挡了一些,剑柄震到手都在麻。 “他倒好!二话不说横剑自刎,他生前哪管过身后事?除了佛狸,他可曾在乎过什么?” 说到这里宿南烛眼眶都气红了。也不知道是在痛恨,还是在懊悔。 病骨支离,他握拳抵唇咳嗽数秒钟,掌心下抓一团乌黑的毒气,脸上神情倒是冷静了下来。 开口时语气艰涩,惨笑一声。 “人人都道连摇光心悦于我,在追逐我。只有我才知道,他从未对我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心动、心软。究竟是谁在追逐着谁?” 下方变得更安静,众人惊愕到呼吸仿佛都要凝住,堪比听到一句石破天惊之言。寒荷哑然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宿南烛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抬起手掌时掌心毒气更甚,眼底已经弥漫出一丝杀意,“不重要了。你不是问我有什么阴私勾当么,那我便同你开诚布公地说——他不喜欢我,我也要留他在我身边,生前留不住,身后更要留。” 说罢,身上的威 压暴涨数倍不止。 灵脉燃烧的剧痛让他精神更加振奋。 裴子烨见势不对,急忙拉住寒荷道:“别抢了,把仙身给他,”迎上寒荷难以置信又带着谴责的愤怒眼神,裴子烨额角一抽,压低声音道:“连摇光他其实还——” 砰!一道迅疾的重击击中他的后腰,裴子烨一句话都未来得及说完,身形就猛地前扑从长虹上跌落,砸落在地,又顺着劲道在山路上向后滑,卷起滚滚烟尘。 好不容易止住身形,抬头一看,方才还被他提在话语中的某人正抬起脚欲侧移,看样子是想要避开他,免得被他砸到。 裴子烨脸黑一瞬,道:“你怎么在这儿?” 连星茗道:“我本就在这里。” 裴子烨一个剑修从剑上跌落,特别是在连星茗的面前丢脸,他面上实在是挂不住,尴尬爬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 语速飞快道:“你师叔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裴子烨皱眉看了眼旁边缩成一团,只敢在绿草丛里冒出个脑袋尖尖的世子。 “……” “……” 世子猛地一抖,心里的小人在抱头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他现在真想一拳砸到自己的脸上,直接把自己砸到梦游周公去最好!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他也什么都不想听见。 有他在场,这两位说话多不方便啊! 感受到裴子烨的眼神愈发危险,世子两眼一黑,恨不得当即倒下去装死。 好在现在不是把时间门消耗在他身上的时候,裴子烨很快就扭开了视线,压低声音道:“宿南烛见你仙身都如此做派,若让他得知你……眼下他六亲不认,恐不会对寒荷留手。” “……” 连星茗也很焦急。 上空,寒荷一个琴修根本就抵不过宿南烛这种会用毒的,不消片刻就中了数波毒气,眼睁睁看着冰棺从掌心下被夺走,面色惨白。 哐!哐哐! 两声巨响,宿南烛拿到了冰棺便不再恋战,转身欲走。寒荷见状眉头紧蹙,她已身中毒气,最需要立即停下来运转灵力逼出毒气,可抬眼看见冰棺中的那抹深红,她就止不住地想起那个曾经在她府中抱着琴,惴惴不安的稚嫩小孩。 背不会琴谱,小心翼翼伸出手掌。 对她说:师叔,我怕疼。 记忆中的小孩已经褪去了稚嫩,变成了一位能够独当一面的风华青年,正躺在冰棺之中,亲友死绝,国破家亡,理想也早就随之破碎。 现在就连仙身,也—— 寒荷深吸一口气,心中已下决断,她抬手抚琴化作灵力光波击向宿南烛的背影。 此攻击并不能对宿南烛有什么伤害,反而激怒了后者。宿南烛眼底的杀意再也盖不住,索性一转身,迅速冲寒荷逼近。 “……!”四面八方响起数道惊呼之声,连星茗瞳孔微缩,正准备让裴子烨带自己上去与宿南烛对峙,天 外袭来一道磅礴的剑气,猛地从侧面拦腰击向宿南烛,将后者击到倒退百米不止。 一下子就翻下飞行法器,摔落地面。 寒荷抬臂挡在脸前,呆滞了半晌放下手臂,白裙在冰棺侧面翻滚。 轰!轰轰! 山体在摇晃,连星茗止住动作,足足凝了几秒钟,才想起来向攻击袭来的方位看去。 是谁? 宿南烛此时正在燃烧灵脉,此举算是不要命了,别说是寒荷,就连裴子烨也要避其锋芒。可方才那道剑气宛若排山倒海一般,一击就二话不说将其重重掀下,连星茗只能想到一个人。 会是傅寄秋吗? 他期待回头一看,遗憾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知何时起,山脚下悄无声息漫出了灰黑色的浓重雾气,乍一看是雾气,可是再细看时,分明能够辨出这是魔气。连星茗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看过如此大阵仗的魔气,泱泱铺天盖地,分开洁白的云层,将晴朗的天空染成浓黑色。 魔气仿佛能够遮天蔽日。 粗略算去——他甚至都不能粗略算出山脚下有多少魔修。十秒钟前魔气还远在山脚下,十秒钟后朦朦胧胧的魔气便已经遁地而走,漫到了他的身边,像水涨船高一般漫过他的腰肢。 还未感觉到其中的戾气,便先听闻了“咚!”、“咚!”的声响,是鼓声! 鼓声并不急促,而是击出了一种别样的节奏感,参杂在巍巍然鼓点声中的,是点睛之笔般的锣声。这些声音很快都被厚重的脚步声所掩盖,山脚下有人骑在毒兽身上,片片兽鳞在乌黑的魔气中熠熠生辉,翻着浓郁肃穆的黑金色。 烽烟起,大风呼啸。 待风将魔气吹散些许,才能隐约窥见其后的巨大血色红箱。一个接着一个,行列绵长顺着山脉而下,十里红妆,一眼看不见尽头。 连星茗才恍然回过神来,原来萦绕在耳畔边的锣鼓喧天声,竟是一道迎亲喜曲。 这……可这里怎会有迎亲队伍? 迎的又是谁? 规模浩大,让人好生震撼。 “是魔尊!” “他……他怎么也来了……” 连星茗听见不少人都瞠目结舌叫出了声音,心中一片迷茫,转过头时努力眯起眼睛,冲着一众魔修最前方的那道身影看去。! 第七十四章 妖兽们踏着山脉,引山脉内里轰隆隆动荡隐响,隔着朦朦胧胧的黑色魔气,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队列的最前方,是一个被高高抬起的金箔贴花花轿。 朱漆铺底,金箔贴花,前面有两把巨大的婚轿伞,各自斜在轿门两侧,随着轿子的起伏而微晃,似两个在魔气海域中畅游的赤红巨鲸。伞的四周垂下绣片、珠翠、流苏,却并不是以红金为主色调,而是在风中浮荡着熠熠黑玉。 除了最中间能够容纳数人的大轿厢,婚轿伞的两侧还有两个露天陪衬侧轿厢,分别端坐有两个灰白色雕塑福兽,各自叼着一个火红鎏金灯笼,栩栩如生。这并不是修真界修士合籍之时用到的福兽,而是佛狸婚嫁的习俗,通常,福兽会伴随迎亲队伍同行,被高高抬在花轿的正前方,寓意“压”新娘子一头,将其年少时的不懂事压下去,迈入婚姻殿堂后才能够守礼、守规矩。在即将到达夫家之时,新娘子需下花轿,拿着红灯笼冲福兽一步三叩首,十步一大礼,一路恭恭敬敬、面上感恩戴德地将福兽“请”进夫家的大门。 福兽先入,新娘子后入。 再将红灯笼献给福兽,才能与新郎官牵着红绸缎同行去敬拜天地与父母高堂。 可是现在,侧轿厢较主轿厢矮上足足两米。需要恭敬献上的红灯笼还早早塞进了福兽的嘴巴里,似乎是在寓意着能够坐到主轿厢中的人,在新郎官的心中比这两个死物要珍贵多啦。 连星茗看了花轿几秒钟,揉了揉眼睛震撼出声:“是我看错了么,用来赐福的福兽怎能在陪衬轿箱里,还低两米、落后一米。这……这对新人还真是奇思妙想,看来感情是真的很深厚。” 好消息:在若干年后的今天居然还能看见佛狸婚嫁习俗,并且新郎与新娘看起来都十分遵循这份习俗,连星茗觉得很开心,有荣共焉。 坏消息:遵循了又好像没有完全遵循。 见他兴致冲冲点评的模样。 裴子烨嘴角微抽,忍不住说他一句:“当年我就想说了,你们佛狸娶亲到底是娶块破石头回家还是娶新娘?三跪九叩,文化糟粕!而且现在还管什么福兽啊,你看不见轿子前的那个人?” 连星茗才注意到花轿正前方,有一只形状类似于神话传说中独角兽的毒兽,远远看去像骏马,踢踏着马蹄行在队列最前方。 有一个身穿黑金婚袍的男人骑在骏马之上,单手牵着勒马绳,棕灰绳在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掌上绕了三圈,隐没在重重魔气中。 他仔细眯眼看去。 看不清楚。 待魔气涨至众人的前胸处,四面八方的愕然交谈声愈加响亮。 所谈不过围绕着同一个人—— 魔尊。 “魔尊居然也来了,我还以为……”侧面有声响,连星茗偏头看过去,就看见附近的草丛里也蹲着不少瞪大眼睛的人,看起来是跟随裴子烨降至这边的。萧柳也在其中,看着花轿的方向握掌道:“日前在酒楼里就同你们说过了,没有一个人相 信。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世子逃难一般大步跑着蹦了过去,心有余悸看了连星茗与裴子烨一眼,“嗖”一下子转过头道:“聊什么呢,带带带带、带我一个!” 萧柳说:“世子,我们在聊那本话本的第四部,许多人都不相信。” 世子道:“不相信什么?” 萧柳:“不相信魔尊对摇光仙尊的心思不单纯。如今十里红妆相迎,真心日月可鉴!” “…………”等等。 连星茗微微张了下嘴巴:……? 你们在说什么东西??? 这十里红妆是用来迎他的嘛?! 啊?魔尊是哪位啊? 他认识吗?? 连星茗上辈子所熟知的魔修——他其实也没多熟知。也就只晓得这群人控制不住心中的欲,犹如一盘散沙,各个都是独狼。 后世之中竟有人能将魔修一统。 想到这里,连星茗转头看向裴子烨,震惊问:“这是迎我的?” 裴子烨语气凉飕飕的,“不然呢。” 连星茗:“不是,为什么啊?我自认为虽曾在历史留下过浅浅一笔,也不至于让后人对着一行文字就想要托付终身吧?” 裴子烨愣了一瞬,转过头看连星茗。 “你在说什么?”他懵道:“什么后人,你年龄和辈分好像都比他小吧。” 连星茗没听明白,道:“你又在说什么?” 四目相对,两脸懵。 正哑然着,厚重浓郁的魔气终于漫过了头顶,晴朗天色霎时间洒满了灰蒙蒙,犹如从白日一瞬间过度到日夜轮转之时。粼粼光波从半山腰处铺开,拖着花轿与迎亲队伍扶摇直上,后方斜向下垂落绵延数里的红漆木箱。 这下子,连星茗就只能看见花轿底端了,萧柳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声音显得很惊忧,“他……他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对!” 世子:“怎么不对?啊啊啊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清啊!” 萧柳说:“世子你是个凡人,目力自然比不上修仙者——你可注意到四周的魔气,原以为这是所有魔修加在一起泄出的魔气,可你再看花轿附近,那处便是魔气的源头所在!” 世子声音吓变了调:“都是他一个人泄出来的?!” 对于修真界知之甚少的凡人都觉得惊恐,更不要提附近的修仙者们了。大家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惶恐。 一个魔修控制不住体内的魔气,就代表他已经完全被心魔与欲念所控,再也没有了礼义廉耻与自制力。他们曾经也有不少人看见过魔修失控,却也不曾看见如此浩荡张扬的魔气! 还不等众人说话,花轿升至冰棺附近,在轿子颤颤巍巍停滞下来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威压猛地从上方压下!当即所有人肩膀一重被强行按在地上,原先支起来抵御毒气的结界也“咔擦”、“咔擦”碎裂声不断,“啊——” 连星茗也被压得往前一扑,顺势蹲在 地上,宝宝握拳般双手握紧面前的两株青草。 说话时结结巴巴,“什、什么啊。” 当事人还是懵的。 裴子烨单膝跪在他的身边,闷哼一声道:“你在雾阵里为什么要把自己烧死?傅寄秋最后是自己撤掉了护体灵力,走进了火海当中。” “……” 怎么突然提到了师兄。 连星茗正要解释,裴子烨继续道:“傅寄秋明显是分不清现实与雾阵了,没准他都以为自己还在雾阵里——他恐怕以为你真被烧死了。” “你等一下。” 连星茗松开青草叶,双手抵住额头。 他面色空白开口:“我明明让师兄在宫门处等我,他当时也来到庆安的寝宫了吗?” 裴子烨执着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烧死。” 连星茗道:“我没有啊!当时庆安身体都断了,根本抱不出去,我就在里面为她支起结界隔开烟雾,送了她最后一程。” 裴子烨僵硬片刻,音量变大,“我们当时全都在外面!都以为你要自焚而亡!” “怎可能?!” 连星茗正要再说,正上方传来“嘶——”的勒马声。男人翻身下马,黑金婚服的边缘漫着浓郁到要滴水的魔气,他垂下眼帘,注视着冰棺。 唰唰—— 犹在空中的修仙者们当即警惕拔剑相对,又恐惧其威压不敢上前。 寒荷就站在冰棺的另一侧,先是看了眼对面的男人,又垂眼柔和看向冰棺,弯唇开口道:“小摇光,快看看是谁来看你了。” “……”冰棺中缄默。 红衣青年瞌眼躺着,睡颜冷淡。 寒荷的语气十分熟稔,听这个说法,连星茗好像也应该认识那位在滚滚魔气中的男人。 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转头问裴子烨,“我认识的人里面,有人堕魔了?” 还成了魔尊。 “噗、咳咳咳……” 裴子烨直接被呛到,掩住口鼻匪夷所思看过来,“你日夜与他对处,他是如何瞒住你的?!” 连星茗瞳孔微缩:“我日夜与其对处——” “师叔,一拜高堂。我与他都茕茕孑立,能拜你么?”上方突然间传来连星茗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他话语戛然而止,呆呆眨了下眼睛,才想起来抬起头,一寸一寸将视线转向上方。 黑雾开散,男人负剑。 剑体空灵透彻,是绛河。 “……” 连星茗一下子就滑坐到了地上。 许久都没能说话。 喧嚣的风卷起黑金婚服下端,墨发随着风微微扬起,发丝尾部携着丝丝黑气。在男人偏过头的那一刻,连星茗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瞳孔一点金红,同样泄着魔气。 ——是傅寄秋!! 是傅寄秋。 连星茗的脑筋顿时转不 动了。 在他心里,师兄就是修真界的唯一表率,是月下清寒君子般的门面,是端正守礼、情绪比任何人都要稳定的人,是一个君子。 他看向冰棺。 又看向傅寄秋,眼眶突然一热,声音干涩:“他……他怎会堕魔。” 裴子烨道:“他是在你当年自刎后堕魔的,这些年一直在与心魔对抗,我好多次都觉得他要被心魔攻克心防了。原以为你回来后他情况能好些,没想到眼下还是心魔战胜了他。” 堕魔的人,心中都有过不去的坎。 连星茗当年国破家亡时,就几度遭受心魔所困,若不是松口与系统签下契约,以他那并不坚定的心智,想必不出一个月就能被心魔攻克,沦为一个只知道疯狂杀戮漠北人的机器。正是因为自身经历过,所以更知晓心魔蛊惑人时,想要坚守本心有多困难、有多痛苦。 他曾经亲眼看见过皇姐从衣袖里拿出一块马奶糖糕,疼爱又无奈笑着递给他。 当他伸手去接时,方正的糖糕“砰”一下子燃烧,化为了焦炭与血水。 他也曾亲眼看见过白羿坐在台阶上,叼着根稻草向后仰躺,神情怡然自得。 当他恍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兴高采烈凑上去要说话时,白羿平静看向他,态度疏离质问:“二殿下,我军奋战之际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你身为皇子,为何要当一个缩头乌龟。” 他对魔修实在不了解,四面的人群有多惊恐,他也就有多惊慌,心底还漫着丝丝的疼,想要上去抱一抱师兄。 顿了两秒,连星茗低声问:“被心魔战胜……会怎样?” 裴子烨道:“会活在心魔为他构建的世界里。”所以早年才会有魔修随意屠杀过路人的现象频繁发生,因为对于那位魔修而言,过路人在他的眼中,也许是另一番全新形貌。 这时候。 寒荷一字一顿说:“入、土、为、安。” 傅寄秋依旧垂着眼看着冰棺,也不知这话到了他的耳中变成了什么,他道:“多谢师叔。若他知晓所拜高堂为你,想必会很开心。” 寒荷身形一僵,想要像方才斥责苏南烛与裴子烨一般,去斥责傅寄秋——毕竟这三人的举措在她看来并无区别。人死灯灭,无论做什么逝去的人都无法回复,无法说“可以”,更无法说“不可以”,于是对仙身做任何事都是在亵渎。 但她说不出口。 寒荷的目光眺过傅寄秋,看向后方的迎亲队伍,目露不忍道:“你这又是何苦,他已经死了……” “他活着我要娶他的人。” 傅寄秋抬手轻抚冰棺,弯唇轻声道:“他死了,我也要娶他的尸。” 话音落下,雾蒙蒙的魔气覆盖住冰棺,像是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将冰棺锁在其中。 “……” 寒荷后退半步,满脸警惕。 人群遭受可怖的威压,纷纷伏地瞠目结舌抬头向上看,世子忍不住喃喃道:“这位的心里状况不比宿南 烛好上多少吧……” 周围趴着许多人,却落针可闻。 众人哑然着面面相觑。 他们是真没有想到。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里的不少人还聚集在各个酒楼之中,深信不疑妄图去推翻第四部中的各种情节,两情相悦? 实在是太扯了! 这就好像将神话传说中孤独守着广寒宫的嫦娥仙子,与另一套神话故事里的伏羲凑成了一对,完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位尊者嘛。 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 从这绵延十里的红妆、以及一看就精心备下数年的八抬大轿来看,傅寄秋等这一天已久。 “这两位居然真的是……”有人满脸震撼喃喃出声,却没能将话说完。 萧柳替他说完,“天生一对!” 连星茗当即站起身,偏头语速极快道:“你可有飞行法器?” 裴子烨也跟着他站起来,怒道:“你干什么?!这个时候上去你疯了?他根本就不认识人的,也只能听得进自己想听的话。若不是想拜高堂,寒荷在他眼里都不知道会变成谁。” 连星茗道:“我并未自焚而亡!我得向师兄解释清楚当时是怎么回事——” 裴子烨道:“谁跟你说这个了?眼下他已被心魔攻克心智,溪水奔到江流之中便再也回不了头,从未听说有哪个魔修堕到甚至认不清楚人之后,还能够重新恢复神志的。” “那我就抛下他不管了?” “你管——你怎么管,你如何能管?” 连星茗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不再看他,也不同他继续争执了,启唇道:“我跌落低谷四处奔逃之时,师兄不离不弃,不因他人的侧目而对我有过哪怕一瞬的放弃。而今他跌落低谷,我若离弃,下辈子投胎不配做人。” 裴子烨头都快要炸掉了。 这个道理怎么就说不通呢。 傅寄秋现在是跌落低谷吗? 不是啊! 魔修和正道修士没什么区别,并不是堕为魔修就会被人人喊打了——正相反,傅寄秋现在甚至都可以说是在巅峰。 心魔所趋,天下无人能够拦得住他。 “你这是对魔修有什么误解。” 裴子烨道:“重点并不是你说的这些,而是傅寄秋他现在很危险——不是他自己危险,而是靠近他的人都会有危险!” 连星茗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了。 他当年就和裴子烨说不到一起去,永远都会理念相悖,互相都无法说服对方。 他在心里问系统:[师兄被心魔攻克,我想帮他。我不知道现在的想法有没有受到情魄受损的影响,你说过在我行事不妥当时要提醒,你可有什么要提醒的?] 系统问:[你……你先回忆一下你师兄打宿南烛时有多凶,我记得你当时就挺害怕的。你考虑一下,会怕他对你动手吗?] 连星茗抖了一下,诚实道:[我特别怕。] 系统又问:[那你还想帮他吗?] 连星茗仔细想了想,道:[很想。] 系统言简意赅:[冲。] 话音刚落?_[(,有人乘着飞行法器向上,连星茗都没看清楚那是谁,傅寄秋面色冷淡,抽出绛河头也不回向后甩出一击。 “砰!”一声巨响。 宿南烛倒退数十米不止,弯腰咳出一口腥血,抬头皱眉道:“你能认出我?” “闹婚之人。” 傅寄秋立于冰棺前方,单手松松握着绛河,神色平静道:“三道婚序各有流程,家中夫人不喜办亲事时有拦路虎,我便省去了闹婚一序。” 言下之意,闹婚省了。 不要多此一举。 宿南烛笑了一声,又仰头大笑数声,重新看向傅寄秋时面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摇着头道:“家、中、夫、人?” “……” 宿南烛面无表情道:“你最终还是疯了。” 和一个神志不清醒的魔修没有什么交谈下去的必要,宿南烛身形逼近想要去抓冰棺,傅寄秋蹙眉看他一眼,似是不明白一个被宴请而来的“闹亲之人”,为何会如此听不懂人讲话。 他挥下绛河,魔气随之贯下。 “今日大喜,不宜见血。” 他道:“退下。” 扑簌簌!冰棺之前降下比方才更可怖的威压,山体滑坡,地面在震动。这一次不止是四面的正道修士,就连迎亲队伍中的数万名魔修们也惊慌失措从毒兽、飞行法器上翻下。 “咚”一下子掉落地面。 魔气灌入鼻腔,掩住口鼻都阻不住其攻势,眼眶也辛辣无比,人们不得不闭上眼睛。待能够重新睁开眼时,周遭的魔气就像是潮水般褪去,隐隐约约还有些灰蒙蒙的缀在空气里。 场景大变,街道开阔。 迎亲队伍吹拉弹奏,喜气洋洋从大道穿过,一袭红队成为灰景中唯一的长线条光鲜色彩。 “刚刚不是还在山里吗?”世子抱着头叫:“靠,你们修真界鬼东西怎么这么多,咱们这是又中了什么幻象吗?” 萧柳道:“不是。” “那是什么?” 萧柳转头看向四周,表情有些惊愕,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萧某还是第一次见到,有魔修的心魔强大到……能够影响其他人的神志。” “啊?”世子尾音抖颤。 “这里是——这里是魔尊眼里看见的景象,是心魔为他构造出的理想世界!”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了惊愕的叫声。 裴子烨面色一变,下意识去抓身旁人的手臂,扭头正要说话突然顿住。 冼剑宗弟子尴尬冲他一笑:“裴剑尊?” 裴子烨嫌弃甩开他的手臂,转头看向四周,寻找连星茗的身影。 他没能找到连星茗,却优先看见了骑着骏马的傅寄秋,伴着马蹄声从宽阔的街道上经过。身后是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迎亲队伍,裴子烨嘴角抽搐,他 当年看自己皇弟登基时都没这么大排场。 这是准备了多少年的聘礼啊? 看见连星茗可能会喜欢的东西,就全都买下来了么,积攒着积攒着,沉重又令人心惊。 礼重情意重,重于泰山。 一众人只敢在一旁跟随着迎亲队伍,小声与队伍中的魔修们交谈,“你们真的牛,藏得真深,愣是没有一个人看出来你们家尊上心悦摇光仙尊。” 魔修们均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呆滞状,“可我们也没看出来啊。” 迎亲队伍也分前后,有些魔修在靠后的地方,有些则在靠前的地方。魔修千面就在最前方,他的前面就只有傅寄秋,今日是他第十七次震愕偷看傅寄秋的侧脸—— 以往总意外于尊上能够抵御住心魔的蛊惑,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现在同样,千面实在是想不通,抗了这么多年仍然能够坚守本心,到底是什么让尊上一夕疯魔。 没有走太久,像是心魔的主人等待不及一般,心魔便为他构建出一个理想的状况。只不过行进了千米左右,迎亲队伍便来到了一扇独自屹立在空气中,前后并不接触墙面的高大的青铜门之前,傅寄秋翻身下马。 他终于露出了大喜之日的第一个笑容,不自觉软下声音道:“星星,师兄来接你了。” “……” 一门之隔。 连星茗本回头看着身后的一片虚无,又抬眼看向上锁的青铜门。 还不等他感受到心脏痉挛,感受到心底升腾而起的恐惧感,那道青铜锁瞬间化作泡沫消散,顺着风浮到了他的身边。 抬起指尖。 一戳就破,脆弱得好像不值一提。 连星茗恍然回过神,愣愣低头一看。不知道何时起,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绛红色婚服,上方有风声,他又抬头看,只看见一个大红色盖头从上落下,劈头盖脸地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连星茗连忙抬手想掀开盖头。 与此同时,青铜门“哐哐”两声闷响,无人去触碰,自动向两侧开启—— “夫人,吉时已到!”喜娘喜庆的声音顺着门后的风,猝然窜入耳廓,“新郎官来迎亲啦!”! 第七十五章 “新郎官来迎亲啦!” 连星茗欲掀红盖头的左手微微一顿,他垂下眼睫,有限的视野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右手——光洁白皙,指尖纤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整个甲床在温暖的阳光中透着莹莹白光。 他的原身两只手过度练琴,即便后来有好好的护理,可是交织错杂的伤疤还是去不掉。 这还是他同系统兑换来的新身体。 青铜门开启,面前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连星茗左掌发力,一下子掀开了红盖头,大红盖头悬在他头顶的发簪上,像是在身后披了一层厚重华丽的红金刺绣绸缎。在他掀开盖头的那一瞬,前方的脚步声微微顿住。 他抬头一看,就看见两边青铜门向内打开,门后是绵延数里看不见尽头的红木箱,有高头骏马,还有金箔贴花花轿。 人群挤挤攘攘,都挤在门后好奇冲里面张望,见到了他的脸,众人好似也没多惊讶。 [他们看见的是我原身的脸?] 连星茗在心里问。 系统道:[对啊,我看见的也是你原装脸。但是我能感受到你的仙身在附近。估计现在所有人看见的,都是你师兄眼中的心魔景象。] 止住的脚步声重新响起。 傅寄秋从青铜门后走进来,黑金色婚服将他的身形勾勒得修长,他并未佩剑,却通身剑修的锐气与磅礴气势。每每迈动一步,都能够带给他面前之人一种莫大的压迫感。 仔细再看,才发现这种巨大的压迫感全都来源于他身上的魔气。 正腾腾兀兀,涌动着、喧嚣着。 “师兄!” 连星茗快步上前,站在傅寄秋身前时,自己的整个身形都被后者挡了个严实。 他抬手握紧傅寄秋的手臂,注视着傅寄秋眸中那一点金红,道:“我等你很久了。” 话音落下,他猛地愣住。 他原来并不是想说这句话。 他其实想要解释清楚自己没有在雾阵中自焚而亡,可开口时话却变了。 “……” 连星茗嘴唇动了动,再要尝试,启唇时却似撒娇般小声地埋怨:“你怎么才来接我呀!” 傅寄秋顿了几秒钟,反手握住他的手掌,眼底笑意更浓道:“我是按时到。成亲不能迟到,也不能提前来接你。听喜娘说误了吉时亲事便会告吹,是大忌。若非如此,我今日一过子时便想要来接你了。” 红光映照到傅寄秋的清寒眉骨上,为他的眉眼添上了一丝不属于清贵修仙者的烟火气息,显得温暖、喜悦。连星茗抬着眼帘,从傅寄秋的眼中金红附近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完完全全占据了傅寄秋的瞳孔,像是将整个世界都迎入了眼里,刻进了心底。 连星茗看着看着,脑中突然想起来裴子烨刚刚对他说的话——傅寄秋入魔了,根本就不认识人,也只能听得进自己想听的话。 所 以…… 师兄想要听到的话,是自己在盼望等待着他来迎亲吗? 连星茗又复杂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两只手都被傅寄秋攥在手里,后者的掌心勾住他的四指,拇指按在他的中指与无名指骨节正中间,将那处原本就有多凹陷按得更加下陷。 他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在心魔为傅寄秋造出来的世界里,自己明明已经换回了原来的那张脸,两只手却意外的光洁白皙。 师兄希望他盼望着他们的亲事。 也希望他的手上从来没有过伤痕。 这时候,头顶传来询问声:“为何要掀开盖头?” 连星茗摸不准什么是傅寄秋想听的,心中权衡了一下,他说:“有点儿闷。” 这句话能说出口。 傅寄秋颔首道:“那便不盖了。” 连星茗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可是提前掀开盖头不也是会犯忌讳吗?” “想掀就掀,路程还长,总不能一路让你闷着。”傅寄秋松开了一只手,右手牵着他,偏头时垂着眼帘对他笑,“我牵着你上轿子。” “……好。” 连星茗乖乖点头,被傅寄秋牵着往前走了几步,他偷瞄几眼傅寄秋的侧脸,正巧又被抓到他在偷看,视线相接时连星茗瞬间正过脸看前面。 耳畔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能感觉出来身边这人的心情非常好。 系统道:[你师兄不清醒,你也不清醒嘛。] 连星茗:[……] 系统:[你师兄现在是被心魔蒙蔽了,你不能一直迁就着他呀。只会让他更加沉沦进去,状态越来越糟糕,你想想办法唤醒他吧。] [有什么办法?] [不知道,你看看能不能旁敲侧击绕着圈子地去提醒。]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花轿前,有陌生面孔的人搬来了一个阶小梯,梯梯高长,需要比平时上阶梯更抬高小腿才能够迈上去。连星茗没有立即迈上去,而是先抬头看了数眼花轿。 一刻钟前,他还在感叹好大的排场。 心里想着是哪对新人迎亲,竟然将他佛狸的福兽都给压在了主花轿两侧,结果转眼间自己就要上花轿了。视线余光之中,连星茗看见有人在冲自己招手,便转头看了过去。 裴子烨正站在花轿的侧后方,双掌摊开在身前,又分别向两侧摊了一下,一脸匪夷所思。 连星茗:“?” 裴子烨指了指傅寄秋,暴躁做口型,“他疯了。你跟着一起疯?” 连星茗冲他抿唇,皱眉摇了摇头。 寓意稍安勿躁。 裴子烨看懂了他的意思,表情却变得更加暴躁,“很危险!” 裴子烨又做口型,“过来。” 连星茗正要再回复,耳畔传来低声询问:“是认识的人么?”他转回头看向傅寄秋,心底泛着微微的涩意,反问道:“你不认识他吗?” 傅寄秋闻言,转眼 细看裴子烨。 裴子烨浑身猛地绷紧,警惕地攥紧了长虹,剑鞘上的纹路都在阳光下闪烁抖动。那丝丝缕缕的魔气飘散在空中,只要不甚触及,便能感受到其中愈近火山爆发般的戾气,在裴子烨终是按耐不住准备抬起剑的前一瞬,傅寄秋收回了视线,道:“不认识。是你宴请来的宾客?” “……” 连星茗哑然张了张嘴巴。 傅寄秋的状况,比他想象中要严重无数倍。 傅寄秋又弯下唇角,满眼都是心悦与笑意道:“既是你请来的,我便吩咐人去好生招待。这些杂事不必你费心、你留神劳累,我来处理便好。上花轿吧。” 说罢,他掌心向上抬了些。 连星茗撑住他的手掌,抬步向上走了一阶,又走了一阶。每迈出一阶,喜娘笑哈哈的恭贺声音就会响起来—— “一步桃花,两步梅花,步莲子,四步引来新郎官。” “鞭炮响,唢呐鸣,大红喜字贴两旁!” 连星茗上至第层阶梯之时,掌心便离开了傅寄的手掌,触不到了。 他站在花轿前,回过头向侧下方看。 喜娘继续笑哈哈说着吉祥话:“永结同心在今日,共结连理在今朝,华堂锦屋证佳偶,一生一世到白头!哈哈!” “新娘子,上花轿啦!” 周围围着一圈的人,也不知道这些人原本是什么情绪,总之此时印入连星茗的眼中,俱是一张一张喜气洋洋的恭贺笑脸。整条街道都是灰蒙蒙的,被魔气笼罩着,像是一幅失去了色彩的画卷,天际之下只有他与傅寄秋有颜色。 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在傅寄秋的身边,热热闹闹,时不时还要抚掌大笑几声,促狭催促让他快点儿上花轿。 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极致的“喜”之中,傅寄秋也被花团锦簇着,弯下唇角对着他笑。 可当连星茗抬起视线远眺时,却看见傅寄的身后是一条漫长、狭小的灰色道路。 泼天魔气在他的身后涌动着,蔓延出一道看不见尽头的悲恸,是极致的“悲”。 连星茗再次注意到傅寄的没有佩剑。 一位剑修,剑本应该不离身。 “你的剑呢。”他问。 傅寄秋面上神情没有半点儿变化,依旧沉浸在喜悦中,道:“什么剑?” 连星茗僵两秒,道:“绛河。” 傅寄秋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连星茗瞳孔骤然一缩,还不等他再开口,花轿底盘突然间向上一抬,前高后低,他足下一绊“走”入了花轿之中。 啪嗒啪嗒—— 花轿珠帘落下来的一刻,他又不堪花轿的颠簸,一下子扑到了本应该是新娘子坐着的地方。 撑着软布长凳要站起来时,花轿的颠簸变得更加剧烈,促使他的身体跟着摇晃,站都站不起。四面都是鞭炮声、唢呐声,还有喜娘一路不停歇的吉祥话,听得人眼花缭乱。 另一边。 修士们跟随迎亲队伍,世子不停踮脚看花轿,想要从摇晃的珠帘间隙中看清楚里面的人——方才上花轿的,是连星茗本人吗? “这下可如何是好啊!”有修士开口询问:“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啊?” 魔修苦涩道:“自然是忍冬城——我们听从千面大人的吩咐,一路从忍冬赶至桃源村,结果刚到地还没有来得及歇脚呢,又听见千面大人说尊上要娶亲,这——从未听说过尊上心悦过何人!——我们知道的也不比你们多。我们只会比你们更茫然!” 喜庆的奏乐声中,众人脸色微微发白。世子左看右看,悄声问萧柳,“他们表情怎么这样?” 萧柳脸色也微微发白,足下时不时还踉跄一下,声音严肃道:“世子有所不知。” “知道什么?” “魔修若被心魔所控,就会神志不清明,举动也再不受控制。傅仙长现在既然还能认出摇光仙尊,也未对任何人动手,说明他尚未完全沦陷、被心魔吞噬。那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便是心魔为他设下的最后一局,若真让礼成,只怕傅仙长便会永远沉溺在其中,届时再抬眼展望,看谁便都是仇人。” 说罢,萧柳环顾四周,停顿了好几秒钟。这一次再开口时声线微微发紧,“礼成之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得死于傅仙长的剑下。” “啊……啊?”世子尾音剧颤,腿脚向下一滑,差点儿当街软倒在地。 “是几道礼来着?” 萧柳:“傅仙长刚才说过,道。” “……” 世子眼前一黑。 道礼? 那岂不是不需要半天时间就结束啦? “我的生命只剩下半天了。”世子喃喃出声,满脸凄惨跟着迎亲队伍走了十几秒钟,两眼空空想着王府里老父亲和老母亲。他突然间激动猛拍大腿,大叫一声:“啊!!!” 萧柳疑惑转眼看过来。 世子尴尬摇头:“没、没什么。” 说完他又“嗖”一下子转头,紧盯着被高高抬起的花轿,热切的视线仿佛能够穿过轿壁。傅仙长心魔皆与摇光仙尊有关,解铃还须系铃人,若仙尊不在场,那世子可能觉得完蛋了。 可仙尊本人明明就在场啊! 刚想到这里,前方的花轿一震,停下了。 迎亲路一般都是从娘家到夫家,只要不是邻里结亲,通常都会绕上许久。若是分居两地的人结亲,那更是绕大半个月都不新鲜,可傅寄秋迎亲,满打满算不过一刻钟。 众人面面相觑,面色更白。 他们当然知道这是傅寄秋太急切想要将心爱的人娶回家了,导致这种不必要浪费在路上的时间被缩短数倍。可是这同时也就代表着——他们所有人距离死亡更近一步。 “新娘子,下花轿啦!” 喜娘高高兴兴挑开轿帘。 一般这种时候都是由喜娘、亦或是新娘子家中的姊妹弟弟将其扶下花轿,这也是众人第一次 看见,由新郎官本人踏上红阶梯,弯着唇去小心搀扶里面的人。 轿子里探出一只白皙的手掌。 握住了傅寄秋的手。 紧接着里面的人走了出来。 连星茗的容颜永远定格在与系统签约之时,也就是十八岁。他看起来还是个将将长成的青年人,桃花眼顾盼生辉,被一身大红喜服映衬着,仿佛面戴桃色。 众人傻眼看着他,又看向花轿之前。 是一处露天园林,摆放数桌宴席,四面高耸着琼楼玉宇,池行如镜,回廊环绕,若是省去漫天的灰黑色魔气,这里定是一个适宜成亲的好地方,也是一个能让人心境开阔的华美之地。 两侧有身穿红衣的喜娘端上了不少物件,依次站立在道路的两侧。 她们的手上有火盆、马鞍等。 “第一礼,牵跨。”喜娘喜气洋洋高声道。 连星茗握着傅寄秋的手,走下花轿。 他直到现在还难掩心中的震惊与呆滞,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看不见尽头的红妆聘礼。 系统也咂舌道:[你知道你师兄为啥准备这些吗?] [什么?] [我一猜你就不知道,你指定是忘记了。]系统提醒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以胡姬的身份,和宿南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他放蛇咬你的那一次。他要你当夜去他房中待幸,你为推脱,借口需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才肯……咳。] 连星茗心中复杂道:[记得。] 系统道:[你师兄当时也在场,可能以为你这句话是真心话,这些年一直记在心里头了。] 听着这里,连星茗转眼看向傅寄秋。 他们已经走到了火盆之前,傅寄秋掌心微微抬了一些,偏眸时眼底都是温情。 像是朝着空谷传声千余年,迟迟得不到任何回应,如今辗转反侧的心终于落回了原点。 “师兄。”连星茗艰难启唇。 傅寄秋十分有耐心地回应他,“嗯?” 连星茗道:“师兄,我……”他知道傅寄秋心悦于他,但师兄也曾经说过要将他放下。 他信了,他居然信了。 连星茗恍然转眼看向四周,这份感情如此深刻、浓郁,惶惶然千年为心魔所困一直都能够坚守本心,却不曾想只因他进了一次火海。 傅寄秋所有的坚守都在刹那间,功亏一篑。 他看见了心魔。 就好像看见了傅寄秋这些年都在经历着什么。 “我对庆安小公主心软了,没有留在结界中等你,对不起。”连星茗想说的其实是这句话,这一次并非系统来提醒他,也并非缘由国破家亡,在情魄受损的前提下,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因感情上的问题而心尖刺痛。 这是一个很新奇的体验。 就好像心尖仍就炽热滚烫,曾经放进过一个人的地方,现在仍然能够放进那个人。 开口时,未说出口的话语变成了:“你能 不能牵着我过去呀,以后都一直牵着我。 这是傅寄秋想听他说的话。 反倒是连星茗听见了⑻⑻[,眼眶微微一酸。 傅寄秋看着他的眼睛,不由将手攥得更紧了些,软下声道:“自然要一直牵着你的。” 就像是为了证明一般,傅寄秋牵着他,扶着他跨过了火盆。喜娘兴高采烈的声音响起:“第一跨,跨火盆,扫清前尘宿怨,新人红红火火!” 再往前就是马鞍。 连星茗迈步往前走,知晓有些话说不出来,他转了个弯子来说:“我前些日子遇见了一位可爱的小姑娘,她患有眼疾。” 傅寄秋牵着他,闻言偏眸看来。 连星茗垂眼看着地面,弯唇时桃花眼也闪着光亮,“我和她在一起说话时,其实很开心,她年龄虽小,却人小鬼大,为我解了好些困惑。还有,她目不能视却喜欢奔跑,这很奇怪吧?我当时看着她,就在想着这么小的姑娘生下来就是这个模样,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命运不公,还在逆境里努力要生存,在苦难中寻找细微到看都看不见的乐事,然后无限倍放大这点儿快乐,于是她就真的快乐起来了。我应该……向她学习的。” “……” “我送了她最后一程,让她不在恐惧和害怕中死去,而是睡得安逸,做了一个香香的美梦。我当时其实是很欣慰的,并不痛苦。”来到了马鞍之前,连星茗转眼笑道:“若我们以后有机会,就一起去为她上一炷香。这一次没有人在外面,我们一起进去,好不好?” 傅寄秋静了几秒钟。 连星茗这些话,说得没有头没有尾,让人听不懂。可傅寄秋看见连星茗眼底的笑,暖洋洋的印着晨光,就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道:“好。” “第二跨,跨马鞍,新人阖家平安!”喜娘话音落下,连星茗抬腿跨过马鞍。刚站稳身形,后方有由远及近的一道陌生声音,在大声叫喊着:“尊上你醒一醒,那不是真的摇光仙尊,那是心魔!仙尊早已经仙逝了——” 愈来愈近。 连星茗回头看向这声响的源头,就看见四面八方所有人都同他一样,冲着那个方向看去,一脸的惊奇与惊恐,仿佛在说:“你胆子好大!” 来者是一位陌生面孔的魔修。 那魔修好似终于看不下去了,从千米之外踏空前行,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着他,一会儿担心他这几句话难以唤醒傅寄秋,一会儿又担心他弄巧成拙,不慎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可是大家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他在临近百米之时,高喊着的声音就戛然而止,来到了喜娘附近,也只是拱起手掌猛地向下一拜,勉强牵着嘴角恭敬道:“祝尊上和仙尊百年好合!” “……”连星茗看着他低下去的头,以及不断想要与一股外力抗衡的行礼手掌,没动。 傅寄秋道:“多谢。”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却猛地唤醒了连星茗——心魔所造之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礼成之时,一切就都晚了。 这时候,喜娘从他们二人的后方走上前来,递出来一个红绣球,绣球两段绑着红绸缎。他们二人分别牵着一端,中间的红绣球就往下方一落,悬在他们二人的腰腹之上位置。 喜娘充满喜悦地高声道:“第二礼!” 第二礼是拜。 傅寄秋一直在看着连星茗,注意到连星茗的脸色不对劲,压低声音问:“很累吗?” 连星茗正要摇头说“不累”,系统突然间在他脑子里大叫:[靠!他问你累不累!] [……怎么。] 系统声音激动:[他问你累不累!他是不是潜意识里在担心你白日劳累,晚上做噩梦?] 连星茗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哑然地张了张嘴巴,再一次体会到自己曾经信了傅寄秋说的“放下他”,究竟有多单纯。 傅寄秋深陷心魔之中,甚至都已经分辨不清楚人了,也依然会记得他白日是不能劳累的。 “你为什么……”连星茗不禁攥紧手中的红绸缎,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问傅寄秋,“你为什么会问我累不累?” “……” 傅寄秋唇角的笑意凝住,本是俯着身子看着他,闻言直起背脊,眉头微蹙起。 ——想起点儿什么。 连星茗眼巴巴看着他,心里祈祷着。 师兄,你快想起点儿什么呀! 傅寄秋静立足足半分钟,鞭炮声还在响,唢呐声也欢腾喜庆。在极致的大喜之中,他的衣袍边缘处正在坠下丝丝缕缕的浓黑色魔气,将地面染成了一层黑色的冷冽寒冰。许久之后,傅寄秋才开了口,“你若累的话,我让她们加快流程,拜完堂便……”说到这里,他突然间顿了一下。 持着红绸,视线往与连星茗相反的方向偏了半寸,耳廓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又像是太喜欢这个人了,不想对着空气说这种话,要对着心上人说。 傅寄秋才转回头,盯着连星茗的眼睛,开口时尾音性感又低哑,像在忍耐着什么: “便早些入洞房吧。”! 第七十六章 连星茗耳后根猛地一烫,几乎有点儿不敢与傅寄秋对视,慌忙垂下眼帘盯着他们中间的红绣球。“入洞房”这个简简单单的字,足以让他这种没有开过鲜的稚儿胡思乱想脑补许多。 他又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 傅寄秋依旧在看着他,轮廓俊朗分明,身形一动不动,视线柔和温情,眸中那点金红却直勾勾的漫着浓郁魔气,一点儿、一点儿坠入地面缓缓包裹住他的雪白脚踝——又悄无声息地收紧。 像是能够当场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鞭炮与唢呐声依旧在响,附近吵吵嚷嚷的,方才他们的对话似乎能够被嘈杂的声音掩盖下去。但是连星茗总有种错觉,或许会有人耳力超群,能够听到他们的话,他心里头七上八下,嘴上也先发制人羞恼道:“你小点声呀!” 傅寄秋失笑,似乎有些冤枉。不过也妥协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已经很小声了。” 连星茗看他一眼,低下头抿唇笑,不依不饶道:“你要再小声一点。” 系统突然间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我看你好像也挺开心的。]系统道:[我可提醒你了啊,拜完堂就是入洞房,那什么,很痛的。] 连星茗迟疑问:[……有多痛?] 系统道:[能痛哭你,痛到你大哭求饶,巨踏马的痛。] [啊……] 连星茗心中疑惑,语出惊人:[你试过?] 系统怒叫一声,直接骂出声:[没有!没有!我学富五车不行吗?理论知识强!] [……] 系统继续道:[还有,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入洞房就是最后一礼。礼成之后,你师兄就彻彻底底被心魔给吞噬了,到时候你就算是想劝都劝不住了,你也拦不住他。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连星茗心道:[听明白了。] 系统有些怀疑,[你真听明白了?] [嗯。] 心魔为傅寄秋设下的最后一局,便是以连星茗本人作为诱饵。 也就是“入洞房”,连星茗绝对要把持住。 心魔既因他而生,便也应由他来破。 连星茗深吸一口气,坚定道:[你放下一百个心,我一定能够把持得住!] 系统“噗”一声喷出来,道:[光你把持得住有什么用?你根本就拗不过你师兄啊,重点是看你师兄能不能把持得住。] 连星茗:[可我又不是师兄,我如何能够代替他去把持这种事情。] [所以你得赶在入洞房前尝试,看看能不能在拜堂时就将他唤醒。事不成,那就只能洞房时再尝试,事要是再不成,那你师兄就完了,到时候倒霉的是这附近所有的修士,死伤一片都是轻的,当然了首当其冲的还是你。] [嗯?] [你想被锁一辈子嘛。] 后背一股子寒意直直窜了上来 ,激起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还不等连星茗回应,喜娘的催促声传来:“新人要拜堂啦!” 连星茗顺着喜娘的牵引,同傅寄秋各自持红绸两端,同时转向了南方。 ?惭时提醒您《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他直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修士们作为“宾客”,全都已经坐在了园林中的露天宴席之中。桌椅摆放规规整整,有些年纪尚小的修士正歪着身形面朝桌角,眯着眼睛在困惑打量着什么。 细看。 才发现绵延成片的桌椅四角,俱黏贴上了软布,粘的牢靠,修士拽都拽不下来。除此之外,宾客们所用的碗筷,也都是铁制、银制等,并无陶瓷、水晶或琉璃这种易碎物品。 整个亲礼宴席,居然无一件尖锐物品。 连星茗突然间想起来庆安曾经说给他听的那个故事——帝王少年时与青梅相知,江山稳定后才敢将心爱的姑娘迎入宫中。却不想一朝丧子之痛,令姑娘痛彻心扉,要寻死觅活。帝王恐慌之余将宫殿里所有的尖锐物品收起,桌角包上软布,墙面上也黏贴整墙的软布。 百般阻挠,最终依旧红颜薄命。 到底如何才能拦得住一个想死的人? 连星茗哑然偏眸看向傅寄秋——师兄的潜意识里,难道一直怕他会自尽吗? 是因为绛河? 是因为他曾经拿着绛河自尽! 初听庆安提及这个故事时,连星茗心里想的全都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战争结束之后,燕王妃才会被燕王卸磨杀驴。当时庆安还说他的重点错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燕王妃。 直到现在,连星茗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庆安当时为何要急切催促他去说清楚。 直到现在。 他才经由切身体会,寻到了真正的重点。 “一拜天地!”喜娘喜气洋洋叫道,同一时间,唢呐声陡然变大,满地魔气猝然间悠悠荡荡扬起,将春日的柳絮一并扬到了空中。 傅寄秋拱手正要冲南方拜下,又顿住,看向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连星茗,“你……” 连星茗紧紧抿着唇,一幅焦急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模样。 傅寄秋问:“你不开心?” “我……我开心!”连星茗牵唇笑了笑,双手交叠于身前,随着唢呐的声音弯下腰。 傅寄秋静一秒,与他一同弯下了腰。 连星茗心神不宁直起身,抬眼时微微愣住。 南边。 宿南烛坐在宾客之中,自斟自饮,视线并没有看着连星茗。似乎觉得这是心魔,看两眼过把眼瘾就不必再看,眼下还有“仙身”这种更能占据他心神的东西——他一直阴冷看着傅寄秋的方向,举手饮下一杯酒,突然笑了一声。 他在恶意欣赏傅寄秋疯魔的模样,最有可能将仙身抢到手的强大对手,现在正和心魔纠缠不休,做些无用功。 他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 连星茗暗暗攥紧红绸,皱眉时心中不悦。 “星星。”耳畔传来声响,连星茗转头看过去,就看见傅寄秋正弯唇对着他笑。 “我从未有过其他喜欢的人,”风轻轻扬起傅寄秋身后的墨发。说这些话时,他转而垂眼紧盯着红绸,神态显得专注又认真,似乎又有些忐忑,“当初在蓬莱仙岛一起上早课时,你给了我一块马奶糖糕。”当时的傅寄秋将马奶糖糕收起来以后,鬼使神差地,并没有收回手,于是他与连星茗的食指在桌子下面,若即若离的触在了一起。 人声鼎沸,无人察觉。 当时的连星茗不仅没有缩手,还悄悄捂住了他的拇指,轻轻蹭了蹭。 这似乎是一个打开洪水开关的暗示。 “你是喜欢我的,”傅寄秋偏眸看了过来,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放轻:“对吗?” 连星茗满心混沌,恍然看着他的眼睛。某一瞬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心魔操控了,还是发自内心地想说出这个字—— “对。” 傅寄秋长松一口气,眼底变得明亮,眸中那一点异常的金红色似乎都被压制住。他继续道:“你能喜欢我,我很开心。” 连星茗听到这里,猛地反应过来——傅寄秋刚刚才问他是不是不开心。 恐是他方才的表情有异。 傅寄秋道:“我会对你好。”说着转过视线,目不转睛看着连星茗,认真道:“对你非常好,比任何人都要好许多。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我……”连星茗感觉自己浮到了云端,指尖与耳根都在微微发麻,要溺死在这温柔乡当中。如果不是周边四溢的魔气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的话,他很可能都要缴械投降了。 心软,想要满足傅寄秋。 等等,不能心软,不能看着礼成。 在他回过神的那一瞬间,喜娘兴高采烈大声:“二拜——” 有人簇拥着寒荷,将其强行架到了两人身后。连星茗转过身时,就看见寒荷笑着道:“今日便由我来充作一次长辈,为你二人送上祝福。傅寄秋,你我共事数年,能够看见你娶得心上人,师叔心里自然也是开心的。”能够看出这话并不是寒荷的真心话,因为在她开口说话时,眼底泛着急切又无奈的苦涩,“多的话就不多讲了,免得耽误了吉时。师叔祝你们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 说罢。 她转眼看向连星茗。 “小摇光。”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寒荷若有所感看着连星茗的脸,脸上依旧是笑着的,眼眶却悄悄的红了,连说话都只能斟酌着说: “是……是师叔无能。” ——师叔对不起你,抢不到你的仙身。 连星茗看出了她的潜台词,忧心忡忡想要让她不必难过自责,说自己其实还活着。 他没能说出口。 喜娘高声:“二拜高堂!!!” 连星茗牵着红绸,同傅寄秋一 同朝着寒荷弯下腰。 “要到夫妻对拜了!啊啊啊啊!”世子坐在某处桌边,满脸仓惶狂拍萧柳的手臂,“怎么办,怎么办,第二礼是不是要结束了?!” 萧柳默默动了动手臂避开他,无奈道:“看起来,好像是的。” “怎么办啊?” 闻言,萧柳转眼看向四周,他本来是想着将希望放在别人的身上,结果转头一看,才发现周围所有人好像也是这般想的。 大家都惶恐看见礼成,心感急迫,却又都深切地感觉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这和被关在雾阵里消磨还有些不太一样,毕竟在雾阵中他们可以一直看见摇光仙尊,修士若了无俗世牵挂,在雾阵里活一辈子也未尝不可。但是现在若任由礼成,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很可能就会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在众人焦灼的视线中心,连星茗与傅寄秋分别转过身,面朝着对方。 两人各持红绸一段,距离不过半米。 “拜!” 喜娘高声道:“夫妻对——” 不少人急到下意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看着就要夫妻对拜了,这时周边突然间卷来一道磅礴的剑气,不由分说一剑斩断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红绸——是长虹! 裴子烨手持长虹,斩断红绸后并不恋战,转身探手朝着连星茗的胳膊抓去。 砰! 连星茗修为低下,他甚至都看不清楚裴子烨的动作,只感觉面前刮来一阵迅疾又炽热的风。眼前一阵混乱,待再次稳定下视野时,傅寄秋已经将他拦至了身后,重重一掌击向裴子烨。 裴子烨被生生击退数米不止,就连长虹都失手被傅寄秋夺了过去。一路撞翻数个桌椅板凳,摔在地时五脏六腑宛若浸入寒潭,剧痛无比。他按住胸膛,弯腰面色难看猛喷出一口血。 “!!!”场中顿时一片哗然声。 方才喜气洋洋的祥和氛围被霎时间打破,唢呐与鞭炮声却没有停下来,反而变得更尖锐,听起来都刺动耳膜,像是有人拿着一根尖利的矛狠狠刺入了大脑,在脑海里搅动。 宿南烛也站了起来。 先是意外看了一眼负伤的裴子烨,又看向握紧长虹浑身都在喷薄着汹涌魔气的傅寄秋。 后者神色冷僵。 “……” 宿南烛缓慢又存疑挑了下眉,裴子烨这是在发什么疯? 抢仙身时积极,他还能勉勉强强理解。可是此时正在拜堂的只是个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在他们眼前的心魔而已,还是个傅寄秋的心魔。 有何挤破脑袋的必要。 另一边。 傅寄秋拿到剑以后,整个人的状态就变得很不对劲了。他松了松手掌,又猛地攥紧剑柄,像是一个剑修不记得自己有剑了,身体却还是熟悉着握剑的感觉,可长虹是裴子烨的本命剑,宁可寸寸断裂也不可能服他。 当下,长虹暴鸣声不止。 剑身在剧烈震动,周遭的空气被搅和得扭 曲,尖锐的剑鸣声与唢呐声交织在一起!不少人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以此来缓解耳膜深处的刺痛感。有好几次长虹都疯狂想要挣扎飞出,却被浓郁的魔气层层裹住,在巨大的力量压制之前,它的震动逐渐趋于微小,似是屈服于猛兽之下。 砰!它的最后一次负隅抵抗,是飙出几道细微的剑气,“啊——” 连星茗就站在傅寄秋的身边,眼看着剑气朝自己袭来,他下意识抬臂挡脸。 手背微微一痛,他放下手掌,没忍住“嘶”了一声,甩了甩手细看。 手背上多了一道细长的划痕,并不深、也不是很严重,有些类似于翻书时被纸张划伤的小口子。 傅寄秋听到他的声音,把刚被驯服的长虹往地面一插,转过身来攥住他的手。 皱眉,牵至眼前看。 “我没事,只是一道小口子。”连星茗连忙宽慰了一句,这确实也只是一道小口子。说罢他就想要缩回手,却一动也不能动。 箍住他手掌的那只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指腹都深深陷入了他的掌心之中,将他的肤色按至发白、发青。傅寄秋视线一瞬不瞬盯紧他手背上的那道划痕,胸腔剧烈起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似乎脑海中正在经历着一场可怖的天人交战。 很快,他眸底的金红迅速扩大,衣袍下端坠下浓郁到几乎能滴黑水的魔气。 “师兄?!” 连星茗愣住了。 系统声音急切到发紧:[你的手上以前有很多伤,可能是看见这道伤痕触动了他一些记忆——你现在——] 话音未落,裴子烨的声音自远方而来,穿梭过尖利的唢呐声与炮竹声,猛地炸响在连星茗的耳边,“连摇光,趁现在!快!!!” 他们都将希望寄托于连星茗的身上,似乎潜意识里觉得,有些事情只有连星茗能做得到。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交织在两耳侧面,与此同时还有愈来愈近的唢呐声,以及现场人群惊慌失措的大叫声。从远处袭来的风撑开他们的衣摆,层层叠叠的喜服如莲花般在身下绽开,西风强劲猎猎作响。连星茗心下焦急又担忧,立即用另一只手抚上傅寄秋的脸,努力在喧嚣之中抬高音量,“师兄,你看看我,你看着我!” “……” 傅寄秋依旧急喘不止,眼眶之下浮现出一层战栗的薄红色,眸中分布着满是戾气的金红,看起来好似站到了悬崖的边上,随时都有可能会失控。听见声响后,他僵硬抬了一下眼帘,金红瞳仁紧盯连星茗。 连星茗尝试着开口:“我们之前在雾阵里,那栋宫殿着火了我没有往外跑……”这些话现在终于能够说出口了!连星茗心中欣喜,语速变得更快,“我并非想自尽!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庆安身体熔断,我搬不出她,便在其中支起一道结界,为她阻隔浓烟。你说不想见我痛苦,要赠一场美梦给我脱离雾阵,我却觉得若是能将这场美梦转赠给庆安,让这个小姑娘在睡梦里离世,我能帮到她真的很欣慰——” 情况太紧急了, 连星茗稀里糊涂,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话语十分没有逻辑,但也大致能够完完整整将这件事解释清楚。 “还有——还有当年我在鬼门关前自刎——”连星茗正要急切再说,“自刎”这两个字却像是触及了什么可怕的开关,让积蓄在大坝顶端的洪水顷刻之间一泄而出! 轰隆隆!轰隆隆!地面在摇晃,桌椅板凳尽数被一道凶狠的横波扫至半空中,又“哐当!哐当!”重重坠落在地面上。许多人反应不及,摔的眼冒金星,又哀嚎声不止。 连星茗站都要站不稳了,身形踉跄之下猛地前扑,被傅寄秋牢牢接在了怀里。 从前在蓬莱仙岛上早课时,他们二人在书桌下悄悄勾住手,年少怦然心动。当时的傅寄秋还是一个根正苗红的正道剑修,是少仙长,因此连星茗当年所触摸到的那只手,也是温热的。 可如今,傅寄秋的怀抱彻骨冰凉。 箍紧他后腰的那只手臂肌肉线条分明,力气大到几乎能够将他整个人提起来。连星茗感觉到了呼吸困难,身前人的温度仿佛能够隔着衣袍传递过来,很快,又有一只冰凉的手掌从他的背脊抚上,移至了脆弱的后脖颈处,掌心覆了上去。 地动山摇。 似乎是桃花山的地势塌陷了,所有人的身体都在视野中东倒西歪,连星茗却被人紧紧抱在怀中,他愣了几秒钟,眼眶悄悄红了。 他心里酸涩泛疼,想着。 你怎么会连自刎这两个字都听不得呢?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得,为什么一直都不和我说。 傅寄秋过得不好。 连星茗重生之初,一直认为傅寄秋一定已经顺利继任仙长,位高权重想要什么便能有什么,必定过得很好。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缺失的记忆正在被逐渐补全,被他忽略掉的细节正一点一点在眼前展现,被迫葬送掉的情感也一点一滴被拾回,他现在完全推翻了原本的念头——傅寄秋过得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他曾经向往过傅寄秋身上的炽热,暖洋洋的,能够驱散蓬莱仙岛暗无天日的海潮冰凉,驱散那份压抑。但是当这个人堕为魔修,冷冽得像是一块寒冰时,他也并不畏惧这份严寒。 “所以……” 连星茗埋在傅寄秋的胸膛前,声音被闷在了天塌地陷的动静中,“你不再让我碰绛河。” 他恍然之间,终于明白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周边终于安静了下来,人群惊恐睁大眼睛,意外发现自己竟然还坐在原位置。宴席的桌椅依旧规规整整摆放着,方才人们不甚撞出的小伤口还火辣辣的疼,可是当他们细看伤口时,皮肤却光洁如新。 一切如初,方才经历的地动山摇、天塌地陷,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就好像…… 就好像进度回溯! 眼前的一切,全部都被心魔回溯到了裴子烨手握长虹斩断红绸前的那一瞬! “拜!!!”喜娘高声叫道。 唰唰—— 唰 唰—— 当即有不少人愕然转过头,表情万分惊恐看向了傅寄秋那个方向。 魔气比方才浓郁了千百倍不止,洪水泄下之后,所有人都要在这冲天的暴戾中苟且偷生。 这是怎么回事?! 以往这个时候世子总会拽着萧柳扯上几句,可这一次当他看见单手持长虹,另一只手掌捂在腹前,面色难看至极的裴子烨时,他恍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顺着椅子缓缓滑坐在地。 情况好像变得……更严重了?! 连星茗能够感觉到有无数道视线凝到了他的背上,但他现在动弹不得。 原先被裴子烨斩断的那道红绸,此时完好无损,一端被他牵在了掌心之中。 他双手握着红绸,又拱手交叠在一起。 就连最早被他掀开到脑后的那片红盖头,此时都重新盖在了他的头上。风吹过来时,红盖头下端微微扬起,他看见了自己的手。 手背上的那道划伤,不见了。 “夫妻对拜——”唢呐声起。 全场鸦雀无声,人们开始抖颤,噤若寒蝉。 连星茗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掌,有一股近乎排山倒海般的重压,死死压在了他的后脖颈处,压着他向着前方弯下了身。 有一双冰凉的手,手背与他抵在了一起。翻飞的黑金与大红袖摆在狂风中抵死缠绵。 直起身时,连星茗依旧动弹不得,极力想要开口说话,嘴唇却像是被封住,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他想要看清傅寄秋面上的表情,却被大红色的盖头阻碍住了全部的视野。 一片让人心慌的缄默与死寂中,唯有喜娘的声音透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喜庆感,迎着高涨的唢呐声,她们兴奋拉长了声调喊:“第礼——” “送入洞房!!!”! 第七十七章 这里应该是一间门厢房,连星茗动弹不得坐在床边,视野被红盖头阻碍。 周围静悄悄。 不知道多长时间门过去后,房门被人推开。 与清淡酒气一同漫入的,还有愈加浓郁的魔气,将厢房的地面染成黑色的雾状,脚踏地板,似踏在了黑压压的乌云之上。 盖头被人无声无息挑开。 连星茗被扑面而来的魔气冲到闭眼一瞬,再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傅寄秋。 ——已经快被心魔攻陷神志的傅寄秋。 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像从前那个高高立在神坛上的少仙长,面容清雅俊朗,一身黑金婚服衬得他气质尤其矜贵、厚重。唯一与从前不同的,是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眼神沉郁骇人。 他站在连星茗面前默了片刻,转过身取来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连星茗。 连星茗尝试着抬手去接,手臂纹丝不动。 嘀嗒—— 厢房中有一盆阔叶盆栽,阔叶上积攒了些浇水,此时就有一滴滴顺着叶脉,落在窗台。 除了水滴声,新房中落针可闻。 “是交杯酒。” 傅寄秋看着他,唇线抿紧强调道。 连星茗嘴唇动了动,也没能说出话。 他正在很急,却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师兄好受点儿。 时间门一分一秒的过去,傅寄秋终是没有说他什么,深深闭了一下眼之后,独自喝下了属于自己的那杯酒。但正是因为这样,连星茗心里才更加空落落、更加不是滋味。 身侧的床铺微微向下一陷。 傅寄秋坐到了他的身边。 刹那间门,魔气包裹上来,紧紧裹住了他的腰肢,紧贴着婚服的纱,将其往里按。傅寄秋垂眼看着手中剩下的那杯交杯酒,看了足足十几秒钟,掌心浮出温热的灵力,将冰凉的酒水蒸至温热,捧到了连星茗的唇下。 酒水一碰到唇,就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一般,连星茗终于能轻轻动脖子了。他小口小口就着傅寄秋的手喝酒,在酒杯之上抬起被酒水熏到泛着红晕的桃花眼,眼眶微红看着傅寄秋。 傅寄秋见连星茗是肯喝这杯交杯酒的,应当是松了一口气,又见心上人被酒气熏到眸中水光粼粼,眼尾也坠着迤逦的红梅,他指尖顿住,喉结上下无声动了动。 面色严峻冷冽得像是能滴下冰水,喂酒的动作却温柔得不像话,又漏出的酒水顺着连星茗的下颚流下,他便用指腹替其蹭去。 蹭过的那一小截肌肤,都在隐红。 花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门喂完这一杯后,他放下了酒杯,抬手伸到了连星茗的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掌朝上。 连星茗发现自己的手臂也能动了,便心神不宁伸手搭了上去,顺从牵引走到梳妆镜前坐下。 他梳的仍然是成年男子的冠发。 头顶一根精巧的玉簪,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发饰。因此在傅寄 秋抽走那根发簪后,他头顶的银冠便歪歪斜斜,看着随时都有可能掉落。 傅寄秋握住那枚银冠,看着镜子。 嘀嗒—— 阔叶在滴水,新房静谧,大红大喜的暧昧氛围感让连星茗觉着十分不对劲,比平时多了数份莫名的紧张。他看着的是镜子里的银冠,傅寄秋看着的,却是镜面反射出的,不知道何时又重新出现在连星茗胸膛前的玉佩。 白玉与大红喜服颜色相撞,碍眼至极。 系统:[……]妈呀。 不敢嗦、嗦话。 系统眼前一□□:[我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好了,那什么,你……你自求多福吧。] [什么意思?] [我想封闭起视野和声音,给你留点隐私。]系统绝不承认自己是感觉到“危”了,说话开始磕巴,[日日日日、日后再聊!] [……]好离谱。 连星茗心中微慌:[你别封!我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会伤害到师兄什么能帮到他,非常需要你协助……] 话还没有说完,傅寄秋在他身后开口:“我记得你来蓬莱仙岛的第一天清晨,发冠也是歪歪斜斜,正如当下。” 声音淡淡,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连星茗回过神来,也想起了年少时是傅寄秋手把手教他该如何冠发,而今也正是傅寄秋,替他松下了冠发,恍惚之间门像是时空在这一刻交错。那枚银冠被摘去,墨黑长发松散下来,连星茗尝试着动了动唇,“我……” 能说话了!他心中惊喜。 有了之前提及“自刎”导致事态更加糟糕,连星茗投鼠忌器,选择较为柔和的话题开口,笑道:“当时不仅不会冠发,连弟子服的腰带都系不来,若不是你教我系,我第一日去拜见寒荷师叔时恐衣衫不整闹笑话……” 这声音越来越微弱。 在连星茗眉眼弯弯笑着说话时,傅寄秋的手从他肩头处向前探,轻轻托起了他的下颚,将他的脸庞往右边转,紧接着弯下腰。 连星茗顿时说不下去了。 本清清淡淡的酒香,突然间门近在咫尺,萦绕在鼻尖,他瞳孔微缩,呼吸也突然间门错了一拍。 不自觉屏住呼吸。 即便是侧着脸,因角度的问题,他视野余光依旧能扫到镜面,只是看的不太清晰。他看见镜中的两个身影若即若离叠在一处,又看见傅寄秋手臂向下,像年少时教他系腰带一般,解开了他的腰带。在冰凉的口勿落在他唇上的那一刻,系统在他脑子里结结巴巴惊恐叫道:[告、告辞!这死局我觉得你肯定破不了了,我封个两天应该差不多吧?对了,你把我这块玉佩守住了哈,别让你师兄弄碎。两、两天后见!] [……?] 连星茗想让系统等一下,下颚却被撞到后仰,顾不上系统了。 他撑住椅子把手想要站起来,身形却不断向下滑,意识浑浑噩噩,只知道自己是不抗拒这个口勿的,理智却犹如被重重插入 一把剑。 不能继续。 心魔正在利用他,去蛊惑、危害师兄。 嘀嗒—— 嘀嗒—— 数声水滴声过后。 “不要走神。”傅寄秋稍稍退开一些距离。连星茗得了空闲,顾不上急促大口呼吸,想要让他停下来,开口时却轻喘/息着道:“我喜欢你。”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猛地愣住了。 这对于傅寄秋来说更像是一个强有力的巨大刺激,让本就鼓着水泡的热水霎时间门沸腾。连星茗正要偏过头再说,整个人却突然间门被打横抱起,视野天旋地转,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放到了床铺之上,后脑勺一重。 应当是动作太凶的缘故,撞到了床头,但傅寄秋的手掌牢牢垫在他的脑后,他只感觉到“撞”这个动作,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每一个落在身上的滚烫之口勿,都会换来一句更加滚烫的“我喜欢你”。 连星茗数次尝试以不同的言语去制止傅寄秋,最终无计可施,心感急切与无措。 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傅寄秋想听的,从始至终都是这一句被他曾经赋予过,又绝情、残忍收回的话——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 “我喜欢你。” “……” 明明开口的人是连星茗,可真正在不停说着这句话的人,却好像是傅寄秋。 嘀嗒。嘀嗒。 不知何时,阔叶上的水落尽。 房中再无嘀嗒水声,却依旧有啧啧水声。 傅寄秋突然停了下来,微微直起身子,指尖抬起连星茗胸膛前的那块玉佩。眼瞳沉沉盯了片刻,魔气顺着指尖上涌,砰—— 一声闷响。 玉佩上的红绳被崩断,傅寄秋松开了玉佩,掌心撑在连星茗侧脸处。那枚玉佩便顺着他们一人的动作,一路从大红色被褥上滑下,顺着被褥起伏的曲线摔落在床下,静悄悄躺着。 周遭的魔气更浓郁了。 连星茗修为低下,被这股磅礴骇人的魔气压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掌覆盖到他丹田的位置,同样也是他灵府的位置,通身灵气全部汇聚于此,又潺潺留过四肢百骸—— 剧痛袭来。 “痛!”连星茗禁不住叫出声,面色陡然间门一白,他灵府要被开了!他虽然没有尝试过,但是系统曾经教过他,因此他知晓他们现在并不是凡人的温存方式,而是修真道侣的方式。 若是修为相仿的修士行此事,双方灵力互相滋补,自然是皆大欢喜,此举比凡人之行更加深刻,几乎是要被印到神魂上的浓烈标记,非占有欲十足之人,修士们也鲜少会做到这个地步——可他们的修为并不相仿啊!傅寄秋的纯阳之力汇过来,能够平地拔高他的修为,让他少走一大截修仙弯路,可是实在是太痛了! “痛,师兄,很痛!”连星茗极力想推开盖在他丹田上的 那只手,眼前阵阵发白,他仿佛看见了一团弱小的白色神识在惊慌失措乱躲着,另一团黑色神识随时都有可能携着黑气将其贯穿。 元阳之息即将灌入,灵府有被刺破小口的剧痛感,连星茗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傅寄秋,却只在混乱之中,看见了一双占据视野的金红色瞳孔,早先看见时,这点儿金红还只是一根竖线,现在却已经占满了这双清寒眸子。 连星茗愣住,手掌无力滑下。 这一瞬间门,他连痛感都忘却,依稀之间门有种后知后觉的恐惧预感—— 他好像,快要失去师兄了。 傅寄秋不会这样对他的。 他说痛,傅寄秋完全不理会,像是根本就听不见他说话。心魔已经完全占领了傅寄秋的神志,在傅寄秋的眼中,他可能都不是像现在这样喊着痛——以后的年年岁岁,都是如此。 都将如此。 傅寄秋再也看不见他,他也再也看不见真正的傅寄秋。 之前系统说若傅寄秋堕魔,连星茗首当其冲会受到危害,很可能会被锁一辈子,当时的连星茗只是觉得后背发凉。可是现在他却完全忘记了自己可能会被锁一辈子这个可能性,他眼睁睁看着傅寄秋瞳孔中被金红占据,心中莫大的恐惧与害怕感比之前更有甚之,更加焦虑不安。 ——年少时熟知的那捧清寒贵气、优秀守礼的高山雪,正在因为他而堕落,正在逐渐融化。 堕到无边地狱疯魔,本我从此消失不见。 有什么事物要离他而去了。 “不行……不行。”连星茗总算是理解了傅寄秋为何会入魔——当你眼睁睁看着一个不想他受到伤害的人,正在因为一些不可控的事物而自甘堕落,性情大变,走上一条必定是死路的绝路。那种窒息感、即将会失去这个人的无能为力与绝望,比任何时候来得都要猛烈许多。 连星茗忍着剧痛感,伸出双手捧起傅寄秋的脸,眼眶通红漫上无措的泪。 怎么办? 他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他根本就说不出自己真正想要说出的话,他也无力撼动傅寄秋,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被心魔吞噬,而他自己,就是被心魔当作刀刃,残忍插向傅寄秋的“最后一刀”。 他成为了一把凶器。 连星茗本能地想要询问系统,可系统现在封闭了,且连系统都断言他无法破开这个死局,连星茗只觉得自己情魄受损,比曾经正常时更无用、不清醒,更不可能做得到。 忍不住要自我唾弃。 从前想要挽救一个国家,做不到。现在想要挽救一个人,也同样做不到。 人活在世上,怎能这般无用。 “我喜欢你。” 连星茗恍惚之间门险些以为这句话是自己说的,可细看时,却看见傅寄秋目不转睛看着他,眸中浸满了让他也为之动容的爱意,瞳孔中的金红时而扩大时而微缩—— 像在挣扎。 傅寄秋在挣扎! 连星茗猛地清醒过来,绝望沉到谷地的心情随之拔高无限倍,只是因为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他浑身的血液几乎沸腾,他不能放弃!他要是也放弃的话,傅寄秋就彻底完了。 连星茗心中一狠,掌心撤离傅寄秋的脸侧,又高高抬起手,挥下。 啪—— 一声重响。 傅寄秋并未设防,脸庞猛地偏向一侧,瞳孔中涌动的金红色都被惊到滞住。 房间门里几乎死寂,空气也凝滞住。 “呼……呼呼……” 不知道是谁的急喘声。 傅寄秋偏着脸,抬起按在连星茗丹田上的那只手掌,指腹无声抹去唇边的丝血。 本来还降在床下的魔气,像是霎时间门被激怒,尽数漫过床帷!傅寄秋瞳孔泄出魔气,唇线几乎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转头看向连星茗时却呆住,魔气全部都乖乖龟缩回去—— 连星茗在哭。 精致的脸庞上交横着泪水,随着面颊波光粼粼,下睫处也悬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傅寄秋呼吸声都停了,直起身退了半寸。 僵硬片刻,又退了数寸,瘫坐下。 眼前的一切仿佛与当年的雪山诀别交叠在一起,这张横纵着泪水的脸,以及在大雪中转过的面,对视最后一眼后便已是生离死别。傅寄秋手臂后撑,再往后退时已经来到了床沿,他惊骇到瞳孔中的金红全数消失,转眼看向满床狼藉之时,更是面色猛地一白,灵力倒冲至心脉。 喉间门都品尝到了血腥味。 完了。 他说过永远不会伤害连星茗,可他都干了些什么?现在一切都完了。 他和其他人并无什么不同。 他也是个刽子手。 再退时,他慌神到跌下了床。 连星茗下意识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却被惯性带到一起跌下床,整个人都摔在了傅寄秋的身上,后者闷哼一声,迟迟不动。 连星茗撑在他身上,疑惑坐起。 傅寄秋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身体僵硬得不像话,连摔下去都不用手挡,直挺挺地摔下。 连星茗察觉到傅寄秋的不对劲,也跟着慌乱了起来,他不知道傅寄秋明明已经逐渐清醒,为什么会是现在这种方寸大乱的表情。 连星茗想再一次想询问系统,但是系统封闭了——他只能急切随着本能,俯下身胡乱亲上这人的侧脸,他能感觉到傅寄秋的身体更加僵硬,凝滞的胸膛却像浸入一颗定心石,重新起伏。 连星茗含糊不清说:“师兄,你别伤心,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身下传来干涩嘶哑的声音。 “我方才,是不是在强迫你?” 傅寄秋道:“我去寻来绛河,你若气不过想杀了我,我绝不还手……” “什么?” 连星茗震惊,赶忙打断:“没有!你没有强迫我,我是愿意的。” 傅寄秋静了几秒 钟,似不敢相信连星茗会这样_[(,许久后向后撑着手臂坐了起来。他抬手轻抚过连星茗颈肩上的青紫咬痕,眸底现出一抹难以置信的愠怒,声线发沉:“这是我做的?!” 连星茗第一次看见有人生自己心魔的气,他好笑弯唇,没有回答,伸手抱了上去。 有种逃脱大难的庆幸感觉。 他们都在挣扎,相互扶持,坚守了本心。任何一人缴械投降,都将是一场莫大浩杰。 “没事了,没事了。” 他温和弯下眼角,声音轻飘飘像阵柔和的风,说:“你方才未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我也一点儿也不疼,无需自责。” 他又像从前哄曙曙那般,轻轻拍着傅寄秋的肩膀,感受到后者紧绷的身形逐渐被抚/慰住,“刚才的事情我不怪你。” 衣料悉悉索索声,傅寄秋抬起手臂,轻轻揽住了他的后腰,将脸埋到他的颈窝处,眉峰抵住那处的青紫,深深闭眼时下颚紧绷。 系统认为傅寄秋控制不住自己,系统还认为连星茗也破不开这道死局,可他们现在都做到了,都战胜了。连星茗会有那种颇为幼稚的自豪感,幼稚到他自己都想发笑,心想着待系统结束封闭还不知道会有多震惊。 届时,他一定得放纵幼稚行径,去向系统炫耀一番——我情魄受损,我也能破开死局。我师兄被心魔攻陷,是世间门第一个镇压住心魔的人。 我们都很厉害,我们都做到了常人力所不能及。 想到这里,连星茗抬眼看向四周,心魔尚在。他之前不知道该如何解开傅寄秋的心结,现在经过了整件事,也逐渐在成长,好似依稀之间门,朦朦胧胧地看清楚了。 “师兄,不仅刚刚的事情我不怪你。” 连星茗低头,道:“还有当年去蓬莱仙岛找你却没有见到你,我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找你并非为了求救,我也并非是想要寻死——我是有后路的!我当年去找你是因为……” 傅寄秋手臂微僵,心跳声加快。 “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叫我星星的人,还有你。我当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莫名其妙想要去见你最后一面,只想见你。” 连星茗垂下眼睫,他重生后也曾经疑惑过过,感觉到大限将至之时,自己为什么会在决意赴死前,甩脱追兵执意去找傅寄秋。 徒增伤悲罢了。 但是现在,他终于有勇气承认,“我的潜意识里,应该是舍不得你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 “我的潜意识里,应该还是喜欢你的。”! 第七十八章 话音落下,周边场景陡然间转换。连星茗眼前一花,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坐在花轿的里面,面前是半蹲在他身前的傅寄秋。 大红轿子散着光,橘红色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他们,附近死寂两三秒钟,嘈杂声猛地震天响。 外面的吵闹与轿子里的静谧形成了强烈对比。连星茗有些紧张,坐立不安动了一下,指尖悄悄揪紧膝侧的软布。 呼吸声,心跳声。 他以为是他的心跳声,可是再仔细看时,却是傅寄秋的胸膛在剧烈起伏,比他还心境动荡。 他们都还有些衣衫不整。 “为什么,” 他听见傅寄秋发紧的声音,带着点儿被漫长时光润泽过的久等燥意,又极力要压平、镇定声调:“为什么是‘潜意识里’还喜欢?” 连星茗单手掬到膝上扯了扯揪在一起的皱巴巴衣摆,蹙了下眉没说话。 傅寄秋看见他的动作,替他重新整理好不整的衣衫,在心魔吞噬下是如何不受控扯开这条腰带的,如今也就怎样指尖微颤着,紧抿着唇替其一件一件穿戴好,全程目不斜视。 确认连星茗穿戴整齐后,才自整仪容。 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物,放到了连星茗的膝盖上,“这个没有与聘礼放在一处。” 连星茗低头一看,心神微动——是一只形态可掬的草扎小狗,黄草上扎着数十根小签,他抽离一根小签后,小狗就变成了一顶草帽。 是翻花绳。 在雾阵里傅寄秋为逗他开心,买来玩给他看过,过后傅寄秋说有花样更多的。 这种小事情,连星茗当时只以为傅寄秋是随口之言,想不到后者居然真的一直记牢。 一出雾阵便寻来了,仿佛刻不容缓。 连星茗双手捧着翻花绳,道:“我在雾阵里并非有意寻死。” “……嗯。”这件事已经解释过了。 傅寄秋动了动唇,呼吸缓缓变深、变重。 “当年我去找你却没有找到,便取了你的剑。我想着,我的名声这么差,有些人找不见我,恐会寻到蓬莱仙岛。此番连累了蓬莱仙岛的师长弟子们也连累了你,若是能以少仙长的剑血刃赴死,便能够将你们所有人都与我摘清干系……”连星茗说话时,就发现傅寄秋的脸色有些不对。 先是紧紧闭了下眼,抬起手掌重重按了按眉尾上端,沉沉向外长呼出一口气。 连星茗连忙道:“我是有万全后路的!” 傅寄秋启睫看他,“是什么?” 连星星指尖勾起悬挂在胸膛上的玉佩,展示给傅寄秋看,道:“这就是我的后路。” 傅寄秋垂下眼睑,瞳孔漆黑。 金红色已经完全从他的眸底褪去,年少时的稚嫩也从男人脸上褪去,身形高大清隽,开口时形状鲜明的眉骨下落着一点橘红色的光晕。 “所以你才会戴着它,并非是因为这是宿南烛赠予你的东西?” 傅寄秋声音凝滞,不想将这话问出口△[(,唯恐会得到一些根本就不想听的答案。 “…………” 面前许久都没有声音。 心跳缓慢地漏掉半拍,心率稍稍不齐。 傅寄秋的手掌垂到了连星茗的衣摆上,指尖局促痉挛了一瞬。在他就要受不住转开这个话题时,上方传来一句干巴巴的,“啊?” 抬眼看,四目相对。 连星茗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勾着玉佩的那只手指缩回,玉佩便顺着垂直落下,在空中轻晃。 他说了一句傅寄秋意想不到的话: “这个是宿南烛的东西?” *** 砰! 一声爆响,炸醒了正慌神的众人。 转头一看,才发现是冰棺被人用灵力托起。宿南烛单手按着冰棺,乘上飞行法器时顿了一下,蹙眉看向不远处的两侧。 左侧。 裴子烨手握长虹,长虹倒插入泥土当中,他撑着剑,面色复杂盯着花轿方向看。 未向冰棺投来一个眼神。 右侧。 整个花轿都浸在魔气当中,可想而知傅寄秋正在其中,看着腾腾飞跃着逐渐被收拢回去的魔气,不难看出傅寄秋勉强保持着清醒——既然心魔已破,为何不来同他抢夺仙身? 不仅傅寄秋半步不挪,就连之前同他一起打过数回合的裴子烨,也莫名歇了焰火。 这些人怎可能会甘心? “……”宿南烛原本是要马不停蹄前往青城观方向的,见状眉头紧皱顿了下身形。 “留下仙身与荧惑!”一声重喝传来,寒荷抬琴,清朗音波截停宿南烛的前路。 宿南烛携着冰棺身形后撤。 眼看着寒荷就要追上来,他不再在此地逗留,踏着飞行法器承云之上。只不过在离去之前,他又面色冷凝着重看了数眼花轿与裴子烨,为什么这两人不追过来? 他们不应该很急的么。 他们难道不想要仙身? 宿南烛想不出,整座桃花山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比连摇光的仙身还要贵重,比仙身还要具有优先级。这时候也有青城观的弟子察觉不对,抬臂阻着风迟疑大声道:“前辈!会不会传承墓里还有什么吾等遗漏的东西?” 他想提醒宿南烛别这么急着走,以免信息滞后真错过了什么,未来会悔恨。 宿南烛唇线抿紧,手掌握拳重咳几声,又见寒荷追了上来,他不再迟疑转身之际,头也未回道:“即便有也不过是一堆死物罢了,死物怎有仙身重要?——不必逗留,走!” 宿南烛离开得很快,寒荷也追了上去。直到现在众人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一片哗然: “等等,心魔是怎么被破掉的?!” “仙身被宿道圣夺走了——” “怎会如此,明明已经进展到最后一礼了,单凭心魔主人的意志力,是很难……”萧柳喃喃自语,又注意到世子一脸 菜绿色。 你怎么了? ?本作者惭时提醒您《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世子盯着花轿,缓缓摇头,“没、没。” 他觉得—— 他可能是全场少数几个知道真相的人! 想到这里,世子浑身一抖,突然间抓住萧柳的手臂,瞪着眼道:“我有一个惊天大秘密!我觉得我把它说出来可能会死掉。但是硬憋住我也浑身痒痒,都找不到人商量!急急急,急死我了!我能把它告诉你,然后咱俩一起分担这个死亡风险吗?” “……” 萧柳谦逊抚掉他的手,把手臂背到身后不让他抓,道:“世子殿下,萧某家中还有十分疼爱在下的老祖母,祖母时刻忧心在下周全。就……就不听你的惊天大秘密了吧。” 世子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忙焦急道:“不是皇室的秘密,皇室相关我长八个脑袋也不敢出来随便乱说的啊。” 萧柳左看右看,疑惑压低声音好奇问:“那是什么?” 世子正要说话,侧面“锵”一声利刃之响,裴子烨把长虹从土里抽出来,眯眼睨来: “你,过来。” “!!!”世子惊恐抖着靠近。 萧柳更困惑张了下嘴:“……?” 这两位是在打什么哑谜? 另一边,听见先前寒荷那一声“仙身!”,傅寄秋“唰”一下子站起,提剑要往外走。 魔气顺着墨发的尾端往下落。 连星茗长这么大,没见过如此铺天盖地外泄的魔气,他放下手中的翻花绳,僵硬坐了几秒钟。 又见傅寄秋身形突然间摇晃,忙站起身搀扶。 “师兄?” “……” 傅寄秋双手撑在绛河剑柄上,察觉到身边人的靠近,他立即紧紧闭上眼睛,掩盖住眸底欲滚滚向上的金红色。在他与被重创过的心魔作斗争时,面颊突然贴上来一个温热的灵力源头。 连星茗抬掌轻托着他的脸,上面还留有一片淡淡的红,灵力润上去,虽祛不掉巴掌印,却能够聊胜于无地减轻痛感。 “算了,你此时上前追赶很可能又会被心魔趁虚而入,仙身……不急一时。”连星茗其实也没有多在乎仙身,他都想说让给宿南烛算了反正只是一具用剩下的躯壳,他万万不想因为这种东西与宿南烛再有任何纠葛,最好天南海北永不相见。 傅寄秋睁开眼睛,抬手握住他的手。 偏过头看他,沉沉黑眸闪着愣滞的光。 连星茗被他盯着,“怎么了?” 傅寄秋缓缓眨了下黑瞳。 “有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什么?是当年用绛河自刎的事儿,还是雾阵火海,还是这枚玉佩对我来说只是一条退路而已?”连星茗笑道:“这个话题都已经结束这么久了,师兄你才反应过来嘛。” 傅寄秋喉结上下动了动,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点头道:“嗯。才反应过来。” 顿了顿,又隔着这么长时间,执着 拾起第一个话题,“为何是‘潜意识里’应该喜欢?” “……” 连星茗都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 他尴尬放下了手掌,偏过眼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状况。方才他说这句话时,只是根据当年的情况推测出了最合理的可能性,“我……我可以不回答嘛。” “不太行。” “……” 听见这回答,连星茗哑然抬眼看了眼他。 面前清俊男人身上的魔气四处泄,能看出这个人此时身体是高负荷状态,连最基本的收敛魔气都做不到,却依旧十分执拗地盯着他看,真挚想要得到答案,又极力控制魔气不接触到他—— 好像效果不怎么强。 周遭的魔气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疯狂绕着他的脚踝,丝丝向上爬。 “你第一次主动坦白,”魔气有多占有欲强烈,傅寄秋的声音就有多轻缓,“我有点儿私心,想要听你再多说些。” 连星茗垂眼看着轿子底端的魔气,抬起脚去躲,捂住丹田位置道:“多、多说些什么?” 傅寄秋看见了他的动作。 捂住丹田。 之前他险些刺破了连星茗的灵府。 那只干净白皙的手占据了视线,修长的指尖深深按入腹部的衣袍当中,在上面留了些褶皱,像是在本就极速跳动的心脏上柔柔抚摸过。傅寄秋呼吸微沉,现在连星茗的一举一动都对他有着莫大的诱惑力,让他比从前更加不受控。 控制不住想要占有、标记。 疯了一样想。 傅寄秋抬手将连星茗揽入怀中,右手一震从剑柄改握住剑刃,用力攥紧时有猩红的血丝丝渗出,顺着连星茗身后往下滴落。 “我想听你说,”傅寄秋弯唇笑了,声音带着哄,掌心却愈发用力攥紧剑刃,红血落地无声。剧痛感压制住蠢蠢欲动的心魔,他道:“你潜意识里喜欢,曾经也喜欢过。现在是不是也可以……试试重新喜欢我?” “这个,我们以前好像讨论过了。” 连星茗缩到他怀里,小声提醒道:“当时说的是,不行的,我不可能做得到。” 傅寄秋道:“那现在呢?” “……” 傅寄秋声音轻柔,从头顶上传来时,像是在哄小孩一般。 连星茗道:“你要我怎么试啊。” 这是有被说动的迹象了,傅寄秋掌心更用力按住剑刃,心中的希冀与紧张能够瞬间盖下痛感,道:“同我回忍冬城,这里还缺另一位主人。” 咚咚—— 擂鼓心跳声,刹那漏了拍。 连星茗又以为是傅寄秋的心跳声,可很快他就发觉不对劲,悄悄抬手按了一下心脏。这个视角,他能看见在他原本坐着的地方,躺着一个小小的翻花绳,垂下来的竹签在悠悠荡荡。 正如他此时的心一般,在悠悠荡荡。 “然后呢。”他问。 傅寄秋道 :“在忍冬能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届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时间很长,我等了很久,还能继续等。”顿了顿,又似乎是觉得这话给的空余实在是太多了,傅寄秋低声补充了一句,“也不能太久。” 连星茗本不知道怎么接他上一句话,听到第二句笑出了声,为何? ?惭时的作品《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时间太久,遇见的人就多了。”傅寄秋垂下眼睫,声音干涩道:“会有比我更温柔的人,也会有比我更会哄你开心的人。” 连星茗脸上的笑僵住,停顿了很长时间。 他稍稍退开了些距离。 抬眼看向傅寄秋,傅寄秋眼眶都是红的。 连星茗拽住他的衣领,将他往下勾了点儿,看着他的眼睛道:“别这样想。” 说话的人低落,听见的人难过。 连星茗对上他泛红的眼眶,从来没有见过傅寄秋这种眼神——哦,有一次。当年告知傅寄秋自己的婚事时,傅寄秋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受伤,又不顾百孔千疮的心,依旧想要抓住星星之火。 “我……” 上一次谈及这个话题时是在平洲城,连星茗当时断然拒绝,完全不给彼此留一丝机会。 这一次对上视线,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总感觉若像上次一样拒绝,师兄真的会很伤心,他想要让师兄开心点儿。 “好吧,我也想试试看能不能再一次喜欢上你。”面前人的黑瞳果然刹那亮起,这话就这么让傅寄秋开心么?连星茗捂住肚子,斟酌着紧张巴巴补充一句:“但你不能再来破我的灵府,至少……至少……” 魔气在后方喧嚣,血红无声滴落,连星茗耳廓微红,转过眼掩盖性轻咳嗽一声。 傅寄秋总算撬动铁树一角,只感觉偌大铁树仿佛刹那间开满灿漫的梨花。垂眼时又看见连星茗耳廓上的那一圈红。 “……”心脉振奋,魔气翻涌要喷薄出。 他上一次看见连星茗因他而耳廓发红,还是他们十几岁那年,是非常久远的回忆了。 傅寄秋耐心十足,“至少什么?” 连星茗心想着自己既然说了要尝试,那也不能和从前一模一样,多多少少还是要有点改变与让步的。他抬手扯了扯自己发烫的耳垂,也没有细想说出口的话对于另一人会不会是个强有力的刺激,“至少,至少不能用修真者的方式了。”! 第七十九章 忍冬城魔修浩浩荡荡而来,在众人震愕的视线中迎了顶空轿回去。青城观宿南烛夺得仙身,调转回观,人都还未到观中呢,便早早命人打开护观法阵,四面严防死守,青蛇倾巢而出,非观中人禁止靠近,天下风雨欲来。 很多人都心惊胆寒猜测,传承墓开启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现在还远远未结束。 在大部分人随着青城观弟子而动,眼巴巴张望着藏匿有摇光仙尊仙身的青城观之时,裴子烨却出乎众人意料,提溜着生无可恋的世子跟上魔修,前往忍冬。 不出一日,桃花山人去楼空。 作鸟兽散,只剩下一些热爱看热闹的群众,在各个酒楼兴致冲冲听前一日发生的群雄之争。 “还未寻到我表哥吗?”萧柳端坐书局之中,面色忧虑。 伙计安慰他:“大公子不必着急,昨日混乱,萧表哥许是宿在何处酒楼当中。他也是个修士,不至于在这种生活好些年的地方走丢的。已经让各处分局的伙计再去山里看看了。” 萧柳点了点头,正要再说话,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书局掌柜。 掌柜面色惨白,快步走进来。 萧柳一见到他的脸色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忙迎上前问:“可是表哥出事了?” 掌柜一愣,摇头道:“还未寻到萧表哥。”说完,他又紧急道:“大公子,燕京本家千里传书,命出行在外的所有萧氏儿郎搁下手头一切事务,速速赶回燕京!您快回去吧!” “什么?”萧柳有些反应不过来。 掌柜面色难看,摇头叹道:“老夫人身子不大好了,大夫说撑不过三日了。” “……” 萧柳眼前猛地一黑,踉跄向后歪倒一步,停顿足足好几秒钟,才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祖母她怎么了?我一周前才送出请安信,她还同我说身体康健。” 掌柜扼腕道:“老夫人两月前身子就不好了!执意告知各地书局不可就此事与您多言,以免耽误了您修行游历,怕成为您寻仙问道路上的拖累。” 萧柳没再说一句话,眼眶泛红转身疾步往外跑,腿脚跨出门槛,又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什么赶忙跑回来,面色发白道:“待寻到表哥,还请你们也告知表哥尽快赶来燕京!” 他极力不想说出这两个字,“……奔丧。” 说罢便牵了一头快马,绑上马车,独自一人上路。哪知道刚出村镇马匹便上吐下泻,走不动道儿,荒郊野岭,他坐在车辕上,表情空白。 修真人士到最后都会凡间亲属死绝,萧柳作为凡人世家出来的修士,早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到底是修真的时日不长,前半生也从没有遭遇过什么大事,心里即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真面临时还是止不住悲从心来,茫然无措。 “嘶——”后方有勒马声响起,萧柳转头一看,就看见一名身着深红森袍的男子从马车上下来,单掌竖在胸前冲他行礼,温和道:“施主,你坐在道 路中间,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处。” 萧柳站起身冲他还礼,勉强打起精神道:家中长辈告疾,在下需赶回本家侍疾。却不想竟没留神租了匹病马,不得已拦在了道路中间。若你有急事要出桃源村,我这就移开马车。?_[(” 待马车移开,萧柳失神牵着病马往回走,又猛地回过神来,着急解开栓马绳去掉马车,单独牵着马匹往回跑。 “施主。”后方传来叫声。 萧柳正努力拉着不愿挪道的病马,闻声转回头。 那男人叹气道:“家中长辈身子不好,小辈因心急赶路而出事的前例屡见不鲜。相逢即是缘,我观你六神无主,不若我送你一程?” 萧柳迟疑道:“可……可你不是想出村镇吗?我眼下是要回燕京,路程没两日下不来,会不会太耽误你的时间?” 男人脸上笑容变浅,摇了摇头低声道:“天下之大,贫僧无去处也无归处。沿路若遇见有人有难处便出手援助,或在赎罪。” 萧柳没有听明白这话,涉及他人私密也懂礼未再追问,感激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 马车上道。 滚滚烟尘卷向夕阳。 “我姓萧,单名一个柳字。”萧柳才想起来问:“还得请教僧人尊姓大名?” 男人手中的佛珠向下滑下一粒。 啪嗒,旋即静谧无声。 “我并未佛门弟子。” 他沉默了许久后,才偏眸温和笑道:“敝姓李,施主唤我‘李道友’即可。” *** 五日后。 忍冬城名字中虽然含着“忍冬”二字,却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偌大城池,溪边杨柳绿,墙上杏花红,整座城池上空都是乌泱泱的,飘着魔气。可是在五日前,上面突然传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让一众魔修全部憋住魔气,憋不住就限一日内出城,什么时候能盖住魔气才能回来。 众人苦不堪言,却又对尊上的私生活格外好奇——这位从来可都是衣不染尘的呀。 “当年尊上敲定‘忍冬’二字,吾等不解其意,此地四季如春,为何会是忍冬。”有魔修侍者悄悄偷看靠在躺椅上晒太阳的小琴修,尊上第一次往回带人,他惶恐之下,什么话都两眼一抹黑谄媚捡好听的说:“现在想来,您来了后,可不就是忍过冬日,雨过天晴嘛!” “……” 连星茗唇角微抽。 五天了,尽听漂亮话了。 他以前还是佛狸二皇子时,下面的人都没这般谄媚,顶多是恭敬。 “你下去吧。”他转眼看向四周,叹气改口道:“你们下去吧。” “是。”众人应声,退至庭院外。 突突—— 拱门外悄悄叠出七八个脑袋,自以为隐蔽地好奇偷看他,两只手绕成圈圈放眼睛上。 连星茗:“……” 他以前就习惯别人的注视,闭上眼重新躺到躺椅上,抻懒腰晒太阳。不知道多长时间过 去后,耳边突然间响起滋滋的电流声。 [你封闭结束了?] ?想看惭时写的《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七十九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连星茗“腾”一下子坐起,一把捞起放到石桌上晒太阳的玉佩,目光如炬。 系统受宠若惊,羞涩:[这么想我啊。] 连星茗:[你不是说封闭两天吗?这都五天了,我差点以为你没了。] 系统八卦嘿嘿道:[我这不是想要给你多留点私密空间嘛,你和你师兄那个啥了吗?感觉怎么样,现在你们是啥情况呀?]在它说话的时候,连星茗快步往殿中走,把门关上,徒留屋外一众人探头探脑。将玉佩放到桌子上后,他又转身往书桌边走,系统继续嘿嘿道:[恭喜我们星星摆脱稚儿身份,从此以后就是——] 啪!砚台重重砸在了玉佩旁边两寸处。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连星茗握着砚台,微笑道:“我和师兄什么也没干,我把心魔破了。” 系统:[……6。] 连星茗手握砚台逼近玉佩几寸。 系统冤屈大叫出声:[你干嘛啊!我不就是封闭了一下么,至于吗?] “并非因为此事。”连星茗道:“你可知你容身的这块玉佩,是谁的玉佩?” [谁啊。] “宿南烛。” [……] 系统两眼一黑:[操。]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连星茗挑了下眉。 系统道:[难怪!难怪你师兄之前总是用那种眼神看我——我随便选了块最不值钱的呀,]眼看连星茗眼神越来越危险,都把它拿起来转圈甩了,系统晕头转向叫道:[大王饶命啊!我、我戴罪立功,我能戴罪立功!] 连星茗停下动作。 “你如何戴罪立功。” 系统“yue”了一声,[让我先吐会儿,你个逆子。]形势不好,它陪笑道:[你俩现在什么情况说说呗,我能给你支支招。] “哦,心魔死局破了,你又能支招了。”连星茗撑住下颚,垂眼看着玉佩笑道:“指望你,我还不如指望指望我自己。” 系统:[别嘛~] 连星茗道:“师兄让我试着重新喜欢他,我答应了。” [哇塞,你们真是——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啊,他一回到忍冬就去处理公务了,排去两天的路程,我来到忍冬已有三日,却也三日没与他见一面。” 系统:[?那你这三天净干啥了。] 连星茗想了想,道:“第一日有魔修说想带我出去逛夜市,我走了许久连魔宫都没出,好累啊,懒得走又回来了。第二日……” 系统听完,道:[你啥也没干。] “……?” 连星茗莫名道:“我走了许多路,还吃了些东西,还晒太阳,还指点孩童琴修弹琴。孩子们都很感激我,说下次还想聆听教诲。” 系统:[你啥也没干。] 它着急道:[忍冬堆 积了许多天的公务,你师兄可能都忙到脚不粘地了,抽不开身。你忙吗?你不忙你就主动去找他啊。] 连星茗茫然道:“他在办公,我去找他干什么。我当年练琴时也是不喜有别人来打扰的。” 系统道:[这是两码事。练琴好比读书,你不认真读的话知识不会自己进到你的脑子里。办公好比工作,是能快乐摸鱼的,摸鱼的时候喜欢的人来康康自己送上一些关心和爱的鼓励,那还不叫人立地打鸡血啊。] “……” 系统问:[你想见他吗?] “想。”连星茗说:“师兄三日都未来寻我,感觉……有点不习惯。我动过去找他的念头,但他在办公,我想想还是算了。” 系统:[你别太懂事!] 连星茗摸了摸下巴道:“你说师兄会不会在试我?我说要尝试着喜欢他,结果他三天没来找我,我也就并未去寻他。立场若互换一下,我便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系统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大字——急! 它就好像看着一个人拿着手机,给暧昧对象发消息,又来征询它的意见。一段话打打删删,连表情符号都要千挑万选,最后打了半个小时都没发出去,真是要急死个人了。 [你别想这么多,你直接去。] 系统催促。 连星茗道:[那我先洗漱沐浴一下,今晨在外逛了一圈,有些风尘仆仆。] 系统:[洗什么洗?赶紧去!] “……好吧。” 连星茗最终还是换了件下摆没沾到灰尘的外袍出门,一路跟随魔修侍者的指引前行。他来到忍冬之前,本以为这里会乌烟瘴气,没想到整座魔宫空气十分清新,若不是宫殿群宇建筑风格湿冷残酷,整体可以说得上一声鸟语花香。 在他走过一条长廊后。 蹲守在林子里的魔修们捏住了鸟嘴巴,窃窃私语:“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自然有,尊上下令,如若亲至。” “可尊上亲至咱也没有放过鸟啊……千面大人回程中有事离开,他昨日才返回忍冬,看了眼清静宜人的魔宫问我,咱们是不是被偷家了。” “快别说了,小公子马上要走到养蜂夹道了,那边阴冷潮湿,咱们得蒸蒸地面。” 连星茗来到主殿之前。 他所居宫殿离主殿并不远,似乎是傅寄秋的寝宫,主殿则是办公场所。只不过这几日傅寄秋都直接歇在案台前,并未回寝宫。 迎面走来一人,面容苍白,眉目细细,见到他就是一张笑脸,“小公子!你来啦?” 连星茗愣了一下,“我们……认识吗?” 千面脸上的笑容一僵。 之前从平洲城前往桃花山之时,他受尊上之令,沿路给予连星茗各式各样的帮助,全程换不同的脸。搞得他都以为自己认识连星茗了,结果见面数次归来仍然是陌生人,千面忙讪笑找补道:“不认识,不认识。哈哈,我这人自 来熟,您别见怪——属下千面,见过小公子!” 连星茗同他笑着问好,又转眼看了眼紧闭的主殿大门,愣了一下。 “忍冬建房是不上锁的吗?” 他原先在寝宫里没有看见锁,还以为是个例。可为何连主殿办公这种重地都无锁。 千面“啊”了一声。 尊上回来只下了三个令,就闭关了。 第一令,见到小公子如若尊上亲至。 第二令,全城魔修收敛魔气。 第三令,就是拆掉整座魔宫所有的锁。 这些千面不敢说,他原先只以为傅寄秋是随便玩玩,可现在看,怎可能是随便玩啊?他更不敢慢待,恭敬行礼,瞎扯道:“是,我们这里建屋子不用锁的。” 连星茗:“为何?” 千面憋了半晌,憋出一句话:“可能……民风淳朴吧。” 连星茗偏头抿唇笑,过了会儿回过头说:“是你们尊上下令拆去锁的吗?” “……” 千面憋白一张脸,道:“尊上说,不能说。” 连星茗又笑了。 千面都被他笑得有些害臊了,魔修大多都是一副幽深、苦大仇深面孔,每个人身上都有被逼到入魔的心结,活像人人欠了他八百万。眼下有一位漂漂亮亮的小公子,说话带笑,语调温和有礼,身上也香香的,真叫人眼前一亮。 这时,连星茗道:“我想见傅寄秋。” 千面知晓他来定是这个目的,虽不想让他失望,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尊上正在处理公务,不便见人。” 连星茗“啊”了一声,“他谁也不见吗?” 千面干巴巴点头:“谁也不见。” 说完,他悄悄观察着连星茗的表情,本以为会看见一张失望又伤神的脸,谁曾想连星茗好似心情并未浮动,点下了一下头接受十分良好,笑道:“那好吧,我改日再来。” 情绪……情绪有点儿过于稳定了些。 说罢连星茗颔首,转身往回走。千面一脸呆滞在他身后伸出手——不是,这就没了? 您都不让我通传一声的嘛? *** 青城观。 满室酒醉味。 整座大殿塞满了数个足有一人宽的方形大冰,还不断有人向内抬冰。最中心是一尊冰棺,冰棺中的貌美青年静悄悄躺着。 侧面是一个手按冰棺某一角的裂纹,不断向上输送灵力,用灵力封存裂纹的修士。 他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某一瞬间,他灵力告罄,稍不留神指尖歪了一下,立即有空气灌入冰棺之中,将冰棺里的厚冰润化了几分。呲呲!一条青蛇猛地上窜,张大嘴巴獠牙一下子啃上了那人的脖颈。 “啊——”惨叫声。 那人只是挣扎了一下,便瞳孔空洞倒在地上。 有一声沉郁带醉声降下: “没用的东西。” 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所有人霎时间面色惨白,齐刷刷跪地,大气都不敢出。 落针可闻。 “换人封棺。”宿南烛坐在冰棺侧面,举杯独饮,眼睑低低垂着看着冰棺里的青年。 看得见,摸不着。 宿南烛深深闭眼,凉声道:“这棺中的冰就是你们的命,但凡再融化一寸,所有人都要被扔去喂蛇。听明白了吗?” “……是、是!” 颤颤巍巍。 另一边,连星茗还没走出几步,身形就踉跄了一下,双眼失神一瞬直接摔倒在地。 “留心石头!”千面大惊失色快步上前搀扶,这位可是一丁点伤都不能有的啊,“您怎么样?” 连星茗借力站起身,先是看了眼自己撑着地面的手,只是有些脏污,并无伤痕。他又回头看了眼绊倒自己的小石头,迟疑摇头道:“好像……好像就是被绊了一下,无碍。” 千面结结巴巴道:“您、您走路当心啊,需要属下送您回寝宫吗?” “……”前面还有一大堆魔修侍者呢。 连星茗摇了摇头,正要重新迈开脚步往回走,却突然停下,转过身。 再一次看向紧闭的大门。 千面眼巴巴看着他的侧脸,开始紧张。 连星茗原本是想着,既然师兄忙于公务,那就算了,改日再来见也一样。可刚刚摔倒后站起的那一瞬,他又有些挪不动脚了,心里后知后觉升腾起一丝与系统签约后,从未有过的小小委屈感—— 是你让我来忍冬的。 我来忍冬后,你晾了我三天,什么公务这么忙,忙到连见我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吗。 [诶,你这……] 系统要是有实体的话,它就要惊愕揉一揉眼睛了,它怎么感觉…… 情魄的裂缝好像比之前看见小了一点儿。 是错觉吗? 还是眼花? 正当它准备开口之时,连星茗却先它一步出声:[你说师兄现在在里面干什么?] 系统回神,道:[不是说了处理公务嘛。他离开忍冬那么久,公务早就堆积如山了吧。] 连星茗抿唇,扶额长叹一口气。 心里有些泛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之前几天都好好的。若师兄真忙于公务的话,确实也是不方便见人,可能有什么难处吧——所以是什么难处晾他三天啊! 越想越气,连星茗之前还觉得无所谓,现在都想直接走进去看一看。最后还是从小习得的面见礼仪堪堪拖住了他蠢蠢欲动的脚步,想了想,他偏头看向千面问:“可有纸笔?” 千面愣住:“……啊?” 十分钟后,千面带着崭新的信件走进主殿,门刚一开启,就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浓郁、潮湿,幽深。 地面上皆是迤逦的血迹,从阶梯上蜿蜒而下。台阶最上方坐着一个人,将自己困在了结界之中,绛河倒插在身边——绛 河周围才是重灾区,血渍深红后又添新红。 似乎是每当要控制不住走出大殿、对心爱之人做些未来一定会让他后悔的事情时,这人就会攥紧绛河在手上划一下,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就这样艰难度过了三天。 千面站定时,正对上傅寄秋居高临下,缓缓开启的金红色瞳孔。 他被吓得一惊,连忙低头行礼。 魔修将心魔重创后,心魔依旧能蒸蒸日上,这真的很少见,足以证明原本的心魔有多强大。眼下傅寄秋能占上风,不难猜出为什么——魔宫里还有一个从外面带回来的小公子。 成为了傅寄秋理智残留世间的唯一缘由。 “他今天做了什么。” 头顶传来粗喘的询问声。 这是这几天每天的例行项目,整个魔宫的人都要瞒着连星茗,都要统一口径说尊上在处理公务,实则是与心魔对抗。 每一次千面觉得尊上要撑不住了,可每一次,汇报之后尊上眼底的金红色都要浅一些。 像是只“听说”,就是一剂良药。 “他来找您了。”千面答。 “……” 能明显感觉到头顶上的视线凝了一瞬,似是有些惊讶,又像是惊喜、失措。千面真的是硬着头皮才能说人已经被自己打发走了,他又连忙补救道:“这是他刚刚在门口写给您的信!” 灵力托起薄薄一张纸,纸张飘至傅寄秋手中,他实在想不到连星茗会给他写什么。 低头一看。 是两幅歪歪扭扭的小人画,上面的那副画是两个小人拥抱在一起,背景里画着星星画着月亮画着青草地,似乎是海誓山盟的意思。纸张中间有折线,折线下面是另一幅画。 只有一个小人,孤零零坐在门槛上双手撑着面颊,表情看起来哭唧唧又气冲冲。 “……” 傅寄秋愣愣低头看了许久,瞳孔金红色缩成一条竖线,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往头顶上涌,心跳砰砰加速,有种难以置信的欣喜若狂感。 隔了数秒钟,他才想起来翻到纸张背后,后面书写着一行熟悉的娟秀小字: ——你忙你的,不用来看我。 哗啦!一身衣袍翻飞之声,千面惊愕从行礼抱拳的手臂中抬起头时,只听见嗖一下子,一道身影从他身边迅速经过,冲出殿门。 他人都傻了。 “……尊、尊上?!”! 第八十章 来到寝宫。 正值未时,金乌高悬,温暖柔和的日光洒下,将整座庭院染成灿漫的金黄色。傅寄秋走至拱门前,足下突然顿住。 庭院中。 摇椅嘎吱嘎吱响,被人放至最平,靠背带了点儿微微弯曲的弧度。少年躺在上面,单脚踏着前方的石凳,悠闲随着摇椅前后晃悠。 他的上半张脸盖着一片翠绿的阔叶,阔叶边缘也被阳光染成了金黄色,溜着丝丝金边,似是心情愉悦,阔叶下好看的薄唇轻挑起,在笑。 仿佛回到了年少时,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 那个时候还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画面美好到傅寄秋甚至不想将其打破。 “尊上……尊上……”后方传来小声呼唤,千面靠近时就没再喊叫了。 他心中万分惊奇,谁能想到一封信书写过程不过十分钟的信,居然就将尊上唤了过来。 小心翼翼靠近傅寄秋,千面提醒道:“您的身上还有血迹。” 傅寄秋垂眼看手,表情不变。 窄袖遮掩之下有数道鲜明的血痕,都是他为了压制心魔划下的。 现在仅仅只是靠近连星茗,心魔就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傅寄秋抿唇垂下掌,问道:“他这三日可有水土不服?” “没有。”千面诚实道:“小公子来的第一日,听说底下的人念着他是位琴修,自发从库中取了数柄高阶法琴献给他。谁知他一看到排成一列的法琴,就大惊失色,道了数声谢之后,捂住眼睛请我们赶紧端走。” “这几日闲来无事,也不过是四处走走逛逛,或是晒太阳。看起来心情佳宜。” 傅寄秋又问:“可有异常与难处?” 千面瞬间就想起了方才连星茗在主殿门口摔的那一跤——被小石头给绊倒了。 连掌心的皮都没有擦破,这种小事应该不用禀明吧?不然显得他堂堂千面很事儿逼。 千面心里不太确定,垂首恭敬道:“小公子一切安好。” 簌簌—— 簌簌—— 微风卷过落叶,拱门处传来“啪嗒”一声。竖在拱门边的杨柳树仿佛都看不下去了,兀自断了一根,伴着一声闷响落在地上。躺椅上的连星茗若有所感立即坐起,摘去面上的翠绿阔叶。 转眼看向拱门—— 千面形单影只,尴尬冲他笑了一下,冷汗暗暗流。 连星茗身子侧歪了一下,向他身后看去,似在寻找着什么。 “……” 千面脸上的笑更尴尬了。 连星茗问:“你一个人来的吗?” 千面道:“是。” 连星茗:“……哦。” 连星茗站起身,也不晒太阳了,转身往房间里走。千面一看就知道坏了,连忙快走几步追了上来,喊道:“属下将您的信递给尊上了!” 连星茗掌心扣门,顿了一下, 还是用了点力道推开门,偏眸问:“然后呢?” “尊上说想要一齐将近后期事务全部处理完毕,而后……”说到这里,千面抬头看了眼连星茗,才满心复杂继续道:“请您伴他同游。” 说的是“请你陪我玩儿”。 而不是“我会陪你玩儿”。 这里面是有巨大差别的,连星茗哑然几秒钟,笑了一声。 千面见他笑了,心里头才松了口气。 “那您……?” 连星茗弯唇,矜持笑道:“劳烦你替我同他说一声,我考虑一下吧。” 千面躬身行礼,“是,是!” 走出寝宫时,他满心裂开,谁曾想在仅仅半个月以前,他还觉着这少年对于魔宫来说很可能只是昙花一现。可是现在他总算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位恐怕是要当魔尊夫人的呀! “之前不是还要迎摇光仙尊的嘛,这位又是怎么一回事……”千面疑惑向后看了好几眼,摇头喃喃自语:“诶,摇光仙尊不也是位琴修嘛?尊上喜欢的类型原来是琴修吗?” 算了算了。 尊上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懂,也看不透。 他还是专心当好他这个传话筒吧! 另一边。 连星茗走进屋子里,将房门关好,坐到桌边一脸严肃看着玉佩。 [你给我分析一下。] 系统道:[嚯,我戴罪立功的机会来了吗?] [……] [分析啥啊?] 连星茗道:[是我的暗示还不够明显吗?我让他不必来见我,结果他居然真没来。] 系统喷笑出声。 连星茗困惑,[你笑什么?] 系统笑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你小时候。你私自出蓬莱仙岛,你师兄把你抓了个正着,还抓了好几次,你每次都要对他的表情动作做各种理解,自己都能把自己急死。] 说罢,系统颇为感叹:[真怀念啊。] 连星茗道:[我目前尚健在,你可以不用怀念我。]他转言又道:[我要不要再暗示一下?] 系统:[你别暗示了,你直接明示吧。] [细说。] 系统出主意道:[他舍得不来找你,不正常。要么是真有事,要么就是真的忙,也可能想攒出一个连贯性的时间再来找你。这样,你明天再去见他一下,看他给不给你见,给的话再说,不给的话那就是他藏着事儿!] 连星茗抬手撑着下颚,摇头道:[你还是太年轻了。] 系统:[???] 连星茗笑道:[今天去找他,进不去,明天情况会有变化吗?不会的。这方面我母后有经验,每当父皇忙于公务不知劳逸结合时——] [怎么?] [母后就要装病,让他自己来找!我从小就看母后装病,学不成十分像,八分是有的。] 系统笑出声,[诶我发现你现在比前几年要聪 明点儿,都会用套路了。] 连星茗道:[耳濡目染数载,我本就会,只是过去不想用,也想不起来要用。] [现在怎么就突然想起来啦?] 连星茗正要笑着说“再讲就扣你一天阳光”,突然面色微变打了个寒颤。 系统愣住:[你怎么了?] [不知道,突然有点儿冷。]连星茗搓了搓手臂起身,探身出去将打开的窗户关上了,回来到凳子上出神坐了会儿,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叠厚厚绒被,铺到本就有一层薄被的床上。 系统都看惊了,[宝贝,现在是春天。] 连星茗摇头:[冷。许是倒春寒吧。] 说着他就像是春困秋乏,说着要“小眠片刻”,裹着被子就躺下了,连外袍都没褪去。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黑,金乌下山时,他又像是冷意过去,半梦半醒间觉着热,将绒被给掀开了。 哐当—— 窗边微响,有人拿石子砸窗。 连星茗沉沉闭眼,动也未动。 哐当—— 哐当—— 石子像细雨。 系统忍无可忍出声唤道:[你醒醒!] 连星茗还是没动,睡得十分沉。 窗外人像是也忍无可忍了,石子歇了片刻,窗台被人微微抬起。裴子烨钻进来时,直接团了团灵力砸到了被子上,连星茗被砸得一震,睁开眼睛就立即要在枕边摸荧惑。 摸了几秒钟什么也没有摸到,他偏头看向裴子烨,又沉默转眼看了下大开的窗台。 多年过去,这人还是不走正门。 “……你怎么进来的?” “你没长眼睛?走窗户啊。”裴子烨喷道:“你几天没睡觉了,我在外面拿石子砸窗,花盆里的石子砸完了你都没醒,真能睡。” “……” 连星茗开门见山道:“有事?” 裴子烨走近,眉头紧皱打量着连星茗,不放心问:“傅寄秋没对你做什么吧?” 连星茗坐起穿鞋,茫然抬头道:“啊?” 屋外好像有响动,裴子烨快步走到门边,谨慎听了片刻,才发现是鸟雀。他转身走了回来,攥住连星茗的手臂将其从床上带起,道:“走!我带个人逃出魔宫应该行。” “……?” 连星茗猛地往床上一坐,道:“我不走。” 裴子烨回过头,皱眉道:“你难道想一辈子都困在这座宫殿里?” 每天都能出门散步晒太阳,还伴着鸟语花香的连星茗:“……” 这个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连星茗扶额道:“裴子烨,你不要害我。你现在出现在我房中,若被师兄发现,我有十张嘴巴也说不清楚——你赶紧走,我在这儿呆得好好的,是自愿前来,并非被掳来。” 裴子烨顿了一下,沉默松开了手。 “他入魔了。” 连星茗抬眸,“那又如何?” 裴子烨脸色微白,牵强扯了下唇道:“他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又像在桃花山里一样伤害到你。届时你该怎么办?” 连星茗看他几秒钟,起身走到桌边坐下,背对着他道:“你是何意。你觉得我同你一起走,我们之间就还有可能?” 裴子烨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看着他的背影恼道:“我并非此意!” “小点声儿。”连星茗抬起指尖轻描杯口,垂下眼帘说:“你不是这个意思就好。” 裴子烨脸色更白,垂下身侧的指尖蜷缩了下,闭眼深吸一口气道:“你对他也这么冷酷?” “谁。” “还能有谁。” 他们之间话赶着话,气氛有些紧张,连星茗没再开口。很快他身边的椅子被人扯开,裴子烨坐了下来,道:“若我与他身份调换,我是你的师兄,他是大燕义子。你与傅寄秋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你可会像对我这般,去对待他?” “这种话毫无意义,你不是他,他也不是你。”连星茗心感无奈,道:“更深露重——” 裴子烨一听见“更深露重”这四个字就后背一凉,生怕他下一句是“裴少侠路上小心”,好在连星茗道:“你非要夜半三更在我屋中议论这些,我即便有心与你说道,也于礼不合。” 裴子烨道:“又非寡男寡女,于什么东西?合哪儿礼?你们佛狸的礼?” 连星茗抬睫看了眼窗外高高悬起的月。 又偏头看向他,目光平静。 “你怎敢跟我泰然自若提佛狸。” 一字一顿,重若泰山。 裴子烨脸色登时就不对劲了,肩膀重重向下一垮,张了张嘴巴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最后撑着桌面站起身道:“你……你等一下,我带了个人来见你。” 连星茗对于他带了谁来毫无兴趣,可当裴子烨真拎着那人进来时,他还是稍稍挑了下眉头。 ——是世子。 世子一看就是强行被拖进魔宫的,发冠外斜脸若白纸,满脸“我要死了要死了”的惊恐。 一进来。 连星茗刚要疑惑询问,世子见到他,面色猛地大变,“噗通”一声跪地行了个朝拜大礼: “草民见见见见、见过仙尊!” 连星茗正要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向裴子烨。 裴子烨本抱着剑,一看他视线扫过来,立即开口甩脱:“不是我说的,他自己猜出了你的身份。” 连星茗又看向世子。 世子兴许是觉得行大燕的礼是在面前人的雷点上狂踩,慌忙起身行了个曾经在障妖幻境中看过的佛狸礼,动作四不像。他又干巴巴拱手行了个仙门礼仪,短短一分钟里他就行了三个礼,在连星茗开口的那一瞬,世子猛地跪地哭丧着脸发誓道:“仙尊!我守口如瓶,我谁也没说,我连将您身份告知他人的念头都不敢动一下啊!”他此时但凡只要想活命,就不敢提及曾经狠坑连星茗好几次的“辉煌事迹 ”,只两眼发直道:“我祖上也非燕王妃那一脉,您要是想寻、寻仇,要不您先赏个脸过目一下我的族谱吧?” 燕王妃的亲生儿女当年就已经暴毙。 ?惭时的作品《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世子自然不可能是燕王妃那一脉。 连星茗却顺着话问道:“你族谱呢。” 世子绝望脸:“在、在家里。” 连星茗好笑,也不吓他了,道:“你先起来吧。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世子颤颤巍巍站起来,道:“就……桃花山嘛,咱们刚出雾阵时,我叫了您两声‘连星茗’,您都应声了,我就猜出来了。” “……”连星茗毫无印象,语气莫测吓唬道:“从未有人试探过我,你的胆子很大。” 噗通—— 世子又跪下来了,脑子里瞬间蹦过无数种死法,心里的小人崩溃哐哐撞墙。 裴子烨嘴角抽搐了一下,对世子道:“你之前是怎么和我说的,向他原样再讲一遍。” 世子人都麻了:“……” 裴子烨眉头猛皱,冷嗤:“讲!” 世子浑身一震,张大嘴巴看向连星茗,迟疑喃喃道:“皇室机密怎可随意说出来,要掉脑袋的呀。” 裴子烨道:“你现在不讲,现在就会掉脑袋。” 连星茗都被他们一人弄迷糊了,是什么皇室机密?非要三更半夜过来说给他听。 询问:“你们到底想要说什么?” 世子挣扎半晌,终于胳膊拗不过大腿,保持乖巧端正跪姿说:“仙尊,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裴剑尊也知。若他日有人问起,还请仙尊把我这个还未及冠的小角色忘了个干干净净!千万别同他人说是我告知您的——” 他猛地一狠心,开口第一句话是,“我本名叫做裴苯,家父淮南王。我今年一十有五,家中并无其他兄弟姊妹,我是我爹的独子。” 连星茗“啊”了声,没弄明白他报籍贯的用意。 世子长叩首,只露出黑乎乎的脑袋发旋儿,闷声道:“我是皇室及宗亲中的最后一个人,在我之后出生的所有孩子,全都变成了狸猫。” “…………” 连星茗瞳孔微缩,迟缓道:“你说什么?” 唰唰—— 唰唰—— 春天的雨来得快,不知何时起屋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微雨声,将泥土中的沉闷感一并激出,人身处其中,身体都变得沉甸甸的。世子道:“在我之后的孩子都变成了狸猫——这事儿被皇室瞒得很紧,早几年出生的狸猫们要么就地处理,要么寻个旁系的婴儿来替代,对外宣称是宗亲所出。当今燕王年迈,因此久久无人察觉。” 连星茗难以置信,“十五年,无人察觉?” 世子抬起头,苦涩道:“都瞒着,瞒不过了就偷偷从旁系抱一个婴儿,外人看并无异状。” 连星茗更难以置信,问:“为何要瞒?” 世子道:“仙尊您是不知道……听说第一年上面的人也请仙人来 调查,人倒是来了一波又一波,却只查出个‘皇室生出障变’,也只能确定有障妖作乱,无人能解决这个难题。皇室与宗亲子嗣有异,并且数年未找到解决方案,此事万万不可对民众袒露,否则必将人心大乱,更有甚者山河动荡!” 连星茗听到这里,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眉目变得有些冷淡。 他倒也不会下作到出去到处宣扬此事,却也没有为之担忧的多余善心。开口时,声音也变得有些冷淡:“既是十五年前开始出现狸猫换太子的现象,障变也应是十五年前生出的,当时可有什么异常变故?” “有!有的!” 世子连忙道:“十五年前满打满算,只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皇室的祭祀祠堂被人给砸了!所有先人的牌位都被人一把端掉了。” 连星茗下意识问:“肇事者就是被障妖附身的人?” 世子摇头,脸色更白:“不是……肇事者他……他不是个人,他是一具铠甲……” 若非当年听父亲亲口提及,世子自己也不敢相信,十五年前有一具黑金色的铠甲威武若战神降世,其内空空如也却能够直立行走,挥着长剑将祠堂砸了个稀巴烂! 他道:“那具铠甲刀剑不入,水火不侵,仙法也对其无效。皇宫侍卫百千人,甚至还有驻宫的大门派出身的仙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祠堂砸掉,旋即大摇大摆出宫,一路南下。” “倒是一件新鲜事。” 连星茗沉吟道:“只是一具铠甲而已,不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应该是被有心之人炼作了法器。这个有心之人也许就是障变的来源,你们可有从这个方向着手,去寻找在背后操控铠甲的人。” 这时候,裴子烨突然开口:“已经找到了。” 连星茗偏头,“哦?那直接抓不就行了。” 裴子烨道:“人十五年前就死了。” “……?” 裴子烨继续道:“被障妖附身的人是一个刚入宫没多久的宫妃,祠堂被砸第一天她就寻了根草绳在寝宫里挂上,自缢身亡了。她死后附身于她身上的障妖消失不见,障变现象却还在——皇室与宗亲的狸猫还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出,自那以后便找不见障变源头,更寻不到障变解法。” 连星茗沉默一会儿,垂下眼睫说场面话:“我对你们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此事与我无关,我不感兴趣也……” 裴子烨打断,沉声道:“与你有大关系。” 连星茗话语声一顿,皱眉看向他。 裴子烨却没有看他,转头看向世子,以眼神示意。世子领会,忙道:“那位宫妃娘娘自缢之前,曾用簪子划破了自己的手,以鲜血涂满了殿内整面白墙,只写下了两个字——” 说到这里,世子心跳加速,禁不住抬起眼悄悄看连星茗一眼,不知道自己说出这两个字,眼前这个人会是怎样的反应。他嘴巴比大脑快,脑补都没出,说话声已经先出了:“白羿。” 砰! 窗外,细雨夹着一声闷雷。 骇人心魂。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 房间里静了很久,静到人心发慌。 连星茗一寸一寸转过头看向世子,眼眶发烫,听见了自己凝滞、发紧的声音,“你刚刚说那具铠甲一路南下,可知道它去了哪里?” 世子听到这个问题就觉得眼前一黑了,他更不敢与上方这双眼对视,面色铁青垂下头,支支吾吾道:“回仙尊,他去了连、连云城!”! 第八十一章 “回仙尊,他去了连、连云城!” 世子说完这句话以后,就低着头再不敢出声了,心中惶恐且难安。 去哪里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去连云城呢?对于眼前这位传说级别人物来讲,连云城应该是一个连提,也不能轻易提及的忌讳。 一阵淅淅沥沥的春雨声过后,裴子烨终于耐不住这份让人头皮发麻的死寂,开口问:“你在想什么?” 连星茗盯着桌面片刻,双手抬起掌心用力按住眼眶,摇头道:“没想什么。” 怎可能。 裴子烨知道他这个时候必定心神剧烈动荡,蹙眉道:“要想查清楚此事,先得去一趟皇城看看那名自缢宫妃的尸首,以及她旧时的居所等等,弄明白她为何会写下‘白羿’二字。” “即便身为修仙者,也不可能在皇宫里来去自如,不然不就乱套了?我已与燕王说过我要查,过几日会进一趟皇宫,你可要一起?” 连星茗没说话。 世子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一眼,又察言观色般转头偷看脸色难看的裴子烨,惊吓低下头。 气氛好像十分不妙。 裴子烨闭眼深吸一口气,把八辈子的耐心都用在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上,又问了他一遍:“你可要和我一起进皇宫?” 连星茗松开按住眼眶的手掌,才淡声开口:“我不想去燕京,也不想进你们的皇宫。”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好似也没带上什么情绪,可裴子烨就是从中听出了话语中隐藏的窒息感与恶心。他紧紧抿唇,偏过头死盯着地面道:“普天之下都是大燕领土,你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与燕京无本质区别。若感情用事不予理会,只盼望你未来不会后悔。” “……”更死寂。 世子缩在中间,人都吓傻了。 能听得出裴子烨是在劝慰和开导,但这话说得未免也太难听了一点儿,且由裴子烨这个背刺过佛狸的大燕“皇族义子”将其说出,听起来格外气人。 连星茗果不其然,面色微变。 “你管好你自己。” 裴子烨脸色骤然苍白,垂在腰侧的手紧攥了下,转身就往窗台方向快步走,衣摆猎猎生风。他置气道:“我自然会管好我自己!你的事情我也管不了,跟一个入魔的魔修成日呆在一起——随便你吧。”哐当!一声巨响,他抬起窗台,转过头对跪在地上的世子冷斥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等着人家留你晚上吃夜宵?!”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世子满心骂娘,连忙从地上爬起,被裴子烨提溜着后领口推出窗台。裴子烨抬脚跨上窗台,临走之前身形顿了一下,头也不回道:“从魔宫出来右拐是国道,顺着国道走到头是河西渡口。我在那儿等你……只等一日。明晚子时你若不来,我便自己去查。” *** 连星茗彻夜未眠。 坐在床边静静看着窗外的月,看了一整夜。今晚的月色与儿时一样圆。 不论世事变迁,冷月总高悬。 [障变源头已经死亡,障变现象却仍然存在,这说明障妖已经找到了新的寄居者。]连星茗扶额心道:[那名宫妃为何自缢前要写下白羿的名字,她是不可能认识白羿的啊。] 系统也疑惑道:[对啊,白羿在历史上好像并没有留名。那女的是咋知道白羿的?] [那名女子的疑点暂且不提。还有铠甲,铠甲为何要将大燕的皇室祠堂给砸毁?又直奔连云城……他去了连云城,之后呢?] 不止是宫妃、铠甲,还有狸猫换太子这等奇闻,这整个事件听起来都扑朔迷离,十五年间将大燕皇室与宗亲搅和的不得安宁——不难看出这位肇事者,对大燕有着深入骨髓的恨意。 系统道:“我觉着吧,这种事情你坐在这里硬想,是肯定想不出正确答案的。” 话音落下,“砰砰”—— 两声轻轻的敲门声。 连星茗打开房门向外一看,原来已经天亮了。千面捧着一块小琉璃盘,满脸堆着紧张巴巴的笑,道:“小公子,属下和弟兄们准备了些糕点。听口音,你似乎是南方人,我们就出宫寻了些南方的甜糕,您要不要尝尝?” 在千面身后,茂林中还有七八个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身影,正探头探脑好奇偷看。 连星茗一听到“甜”字,就立即想要拒绝。伸手不打笑脸人,拒绝的话语在嘴巴里调了个圈儿,他弯唇笑道:“多谢你们。这些糕点看起来卖相不错,但我已经辟谷,恐不能食用。” 千面这个脑子,愣是没有听出半点儿婉拒的意味,还以为连星茗是不好意思了。 他忙道:“小公子,你可能是修行时间短不太了解,咱们辟谷后也是能吃东西的。我就经常吃,他们也经常吃!” 说着前面向后一指。 一众人将脑袋探出林叶,点头如捣蒜。 连星茗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说“修行时间短不太了解”。 他不动声色笑了笑,十分突兀地强行将话题转开,“你可听说过连云城近些年有何异状?” “啊?”千面跟不上思路,懵片刻后道:“连云城是哪儿?” 连星茗:“……” 连星茗摇头道:“当我没问吧。” 他又问道:“傅寄秋今日也在忙吗?” 千面点了下头,“您找尊上有急事?” “倒也不算是急事吧。”连星茗叹气垂下眼睫,恰好看见千面手上端着的糕点,各色花样都有,似乎是桃花糕杏子酥之类的。像是被针刺到一般,他立即蹙眉偏开了视线,心道:[我还是得去看一眼,不然心里总是想着。] 系统回:[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跟着裴子烨一起进皇宫倒是方便点儿,毕竟算是持证查案,但他只等到明夜子时。你师兄又很忙,不然你留个字条,自己先去看看?] [不行。] 连星茗心道:[上次在雾阵中留个字条,最后闹成那般模样。师兄 为心魔所困,我更不能重蹈覆辙,得想办法见到他,邀他一起去。] [之前你说要想见到面,得让你师兄主动来寻你。] 系统了然道:[所以你现在准备装病了?] 连星茗还未答话,眼前一暗,千面端着琉璃盘递到了他的眼前几寸处,紧张巴巴讨好未来的忍冬城主人,兴高采烈道:“您尝尝?” 连星茗连忙抬起双手抵住琉璃盘,为难将其向前推了些距离,怎么话题又转回来了? “我……我早已经辟谷了。” 千面看着他,“啊”了声,放下琉璃盘。 连星茗视线跳过他,看了眼垂头丧气的一众人,心软道:“我尝尝吧。” 千面猛地抬起头,期待重新端起琉璃盘。 盛情难却,连星茗好笑伸出手,从中选了块色泽不艳丽,看起来最不甜的糕点。放入口中轻咬一口,动作十分矜持,幅度小到都有点像在假吃。 “味道如何?”千面狗腿子般道:“这是我和弟兄们一起去宫外选的,都是凡人最喜欢的口味……” 砰—— 一声轻响,面前人身形倾斜倒下。 千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足足愣了五秒钟,才哑然懵逼看向地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连星茗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他条件反射般蹲下,伸出两指按住连星茗颈侧脉搏,陡然间大惊失色,收回手时眼前一黑。 “快……”千面颤颤巍巍回头,冲惊慌失措围上来的魔修们道:“快、快去禀告尊上!” 立即有人急匆匆去。 在连星茗摔下去的那一刻,系统就惊叫出声,大呼道:[你吓死我了!上一秒说装病下一秒就倒是吗,下次倒能不能提前说一声?我刚刚都没反应过来。] [……] [不过你演技不减当年啊哈哈哈哈!总算不是先坐再躺了,不错不错,进步巨大。] [……] [?] [……]还是没有回应。 系统呆了:[什么,等等?啊???] [不是,你真晕过去啦?] …… …… 一刻钟后。 傅寄秋站在寝宫内殿之外,面沉如水。 千面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身前是一个装满了各色糕点的琉璃盘,他声音很小:“这是弟兄们一起在宫外买的,”说罢他像是想回头寻求众人的援助,却只看见一堆趴在地上的黑脑壳。千面心塞回头,为了自证恨不得把盘子都吞下去,绝望道:“没毒!绝对没有毒!” 怎能不绝望? 他刚刚试了一下,连星茗的颈侧的脉搏都不跳了,神仙都救不回来吧…… 关键是他刚刚还递了块糕。 就很,绝望。 不管糕点有没有毒,他算是掰扯不清了,神仙来了同样也救不了他呜呜呜!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丹修从殿内走出时 ,千面甚至都已经想好自己埋哪儿了。 禀尊上,丹修行礼道:我方才已经替小公子疏通灵脉。他无大碍,身体康健。 ?想看惭时写的《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第八十一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千面慌到什么都没听清,耳朵里嗡嗡地耳鸣,猛磕下去叫道:“尊上明鉴!属下真的没有下毒啊!此事定是有人在做鬼,与我无关!” “……” “……” 丹修忽略他,沉默几秒钟继续道:“至于为何会晕过去……许是昨夜没有睡好。他的气血虚浮,夜间不眠比寻常修士更伤害身体。” 傅寄秋听到这里,僵硬至极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颔首后举步迈入内殿中。 “尊上明鉴!”千面还在喊冤,后方有魔修爬起气愤踹了他一脚,道:“什么玩意儿?你不是说没脉搏了吗?吓死我了!” 千面歪倒在地,愣滞几秒钟爬起身拍拍染灰的裤脚,惊喜看向丹修,“真没事?”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一众人脱力赖倒在地,全都吓得大汗淋漓。又恨不得上前狠狠围殴千面一顿,骂道:“你刚刚探的颈侧哪个地方,是不是探错位置了?” 千面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侧面脉搏处,冷汗道:“我摸这里的啊——”说罢他自己也有点儿不确定了,方才情况紧急,人直接在面前倒下去了,他没准儿慌乱之余真摸错地方了。停顿许久后他才抹去额间冷汗,后怕拍着胸脯尴尬笑道:“对不住各位,虚惊一场,真是虚惊一场!” 另一边。 寝宫里静悄悄。 熟悉的冷清殿内摆设,在连星茗住进来后多了几分人气。 熏香环绕,幽香阵阵。 四面还留有丹修特有的温润灵力,傅寄秋在远处停顿片刻,确保心魔无虞后,才举步靠近,脚步细微到趋近于无声,像是唯恐惊扰到什么。站到床边时,他眉头疑惑轻皱了下。 床上至少堆了四床被子。 只有一层薄被是盖在连星茗的身上,另外三层厚被应当是丹修替其温养灵脉时取出,严严实实在他身上盖牢,走前忘了带走。此时三床厚被子俱被掀开,堆到了床的里侧。 “……” 床上人闭眼假寐,纤长黑睫轻颤。 ——在装晕。 傅寄秋从前在蓬莱仙岛就看过数次这人装晕时的模样,因此一眼便能够辨出。他不仅能看出连星茗在装晕,他还能看出床上的这三层被子是连星茗自己掀开的,赶在他进来之前急急忙忙又躺下,因此厚被堆砌,都尚未来得及叠好。 傅寄秋方才一直的眉头终于展开,得知连星茗无大碍之后,心底那根紧绷的弦才放松下来。凝滞艰涩的胸腔也终于如蒙大赦,能重新起伏。 在一旁看了会儿连星茗颤动的黑睫,许是他的视线太紧迫,后者黑睫颤动的幅度愈来愈剧烈,显然都有些装不下去了。 傅寄秋也没出声叫他,抬手轻轻一挥,床上某床厚被被灵力托起,盖在连星茗的身上。 连星茗:“……” 好热。 他其实没晕多久,据系统所说,最多不过十分钟,在丹修为他“治疗”的中途就醒了。 醒来惊奇发现身上盖着很多床被子。 一直忍着,忍到丹修离开才掀开被子,结果还没清静一会儿呢,师兄居然又给他盖上了。 不行,他要继续忍住。 母后曾经对他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若是醒得太快,师兄没准觉得他没什么事儿,又跑去伏案工作了。 室内无声。 僵持三分钟后,连星茗额间渗出细汗,晶莹点缀在眉尾处,像是染了层银色花蜜。傅寄秋终于先忍不住心疼,要缴械投降,这次没用灵力,探下身牵住厚被一角,正准备掀起。 被子底下突然鼓动了一下。 动作十分隐蔽。傅寄秋顿住手掌,垂眼看时就看见连星茗黑睫不颤了,幅度很小地抿了下唇瓣之后,像是热到受不了般动了动腿—— 悉悉索索。 细微到无声的声响过后,被子底端悄悄向外斜着探出一只裹着丝帛白袜的足,光滑质地紧紧贴着足背拱起的漂亮弧度,显得一手可抓握住。 傅寄秋弯唇失笑,安静等了一会儿。 果不其然,很快靠床里侧的那边,悠悠荡荡探出了一只白皙手掌,一放到空气里就像小猫一样舒服到悄悄抻了抻指节,似往日弹琴将旁边的厚被子“啪”一下子弹开。 这次有声音了。 连星茗像是也没想到声音这么大,大到不可忽略,他的掌心在被子外僵硬了片刻,小心翼翼放平,又把脚悄悄缩回了被子里。 而后全身上下一动不动。 有轻笑的声音降在侧方,傅寄秋似乎俯低了身形,也不知是下蹲还是单膝跪着,总之连星茗能感觉到肩侧的薄被被向下扯动了一下,像是有一只手臂压在了他的肩头附近,牵动了薄被。 紧接着,那含笑的声音就响在了他的耳廓边,带着滚烫又灼热的期许道: “三日不见,我很想你。” “你今日有想到我吗?”! 第八十二章 这声音在耳廓边轻轻抚过,裹挟着昨夜春雨的暧昧湿气,像是有人侧躺在连星茗的身边,将他环住后,在他耳边轻声的呢喃。 连星茗平躺着,耳根微微发热。 他强忍着没动。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既然三日不见就甚是想念,那为何三日都不见你来找我?我昨日去找你时,你也是闭门不见的。 将我带来忍冬城,二话不说开始晾着。 好。 你还真是好得很。 母后曾经说过这种时候“就当自己死了”,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得“死”得平平的。躺够时间再假装成悠悠转醒,不然会很假。 人家一看就知道你在装晕了。 他已经做好了无论傅寄秋说什么,他都要坚守住防线的准备。 很快右手臂处的被子悉悉索索一阵响,有一只手探进了被中,往他的手里塞了一物。 边缘崎岖,触感粗糙,握入掌中有灵力外泄。 他不看都能猜出,是一枚灵石。 连星茗右手食指一弹,那块灵石便“咕噜噜”从被子里滚出。 继续闭眼不动。 傅寄秋收起灵石,又往他的手掌里放了一物。 连星茗在被子里摸了摸。 两侧外翻,中心下陷又鼓起,是银两。 银两也同灵石一样,“咕噜噜”从被子里滚出。看这模样,傅寄秋今日就是将金山银山搬过来,连星茗也是要装死到底的。 第三次。 连星茗这次连摸都没摸,就预备像前两次一样,曲起食指一弹——他的食指被人圈在掌心里,随着力道轻轻向下一按。 指腹触感湿滑柔软,像极了某种冷血动物的腹部,连星茗差点儿以为他塞进来一只活物,睁开双眼猝然间坐起,“啊!” 他条件反射将手中的东西甩开。 傅寄秋抬掌截住,含笑看着他,又摊开手掌心展示给他看。 是一片闪着黑金色光泽的鳞片,看起来是某种毒兽的心鳞,漂亮极了。将其按在胸前玉佩上时,鳞片就像伸出了两只小小的骨翅,由左右两边将玉佩包裹住,上方延伸出一个小勾子。 傅寄秋指尖一滑,吊住玉佩的红绳霎时间断裂,他从被子上拾起玉佩,目光平淡盯着看。 系统:[…………] 傅寄秋抬睫道:“挂腰上怎么样?” 窗外,潮湿的春雨好似在诉说着。 不要把它挂在心尖。 连星茗没听出他话语中的异常,接过玉佩从床上爬起,赤足跑到衣架边取下外袍裹住身体,又高兴将其悬挂在腰间,对着镜子正着看,又侧着看,惊喜道:“是黑金色的!” 傅寄秋的低柔应声从后方传来,“嗯。” 佛狸的国旗就是黑金色,年少时傅寄秋做给他的家具,同样也镶嵌着黑金色的玉。连星茗没有特殊偏爱的颜色,但黑金色 不一样,这是燃烧在他骨髓中的热血,是时光磨不灭的碧血丹心。 这应该不是巧合。 黑色的毒兽鳞片十分多,金色的虽稀少,却也不是没有。但黑色心鳞表皮泛着微弱金光,至少连星茗从未听说过有这种毒兽,也不知道傅寄秋是从哪个旮沓角落里将其找出的。 他心中微微动容,回过头正要说话,视线相接时又后知后觉才想起自己还“生着病”呢。 母后这种时候一般都是怎么做来着? 连星茗紧急回忆了几秒钟,握拳抵唇边咳嗽边往回走,坐回床上把玩着黑金色鳞片,有样学样道:“师兄,你若有公务,还是尽快去处理吧。我这边……咳咳,死不了。” 他虽然嘴上这样说,但神态一点儿也不虚弱,反而兴致盎然翻看腰间悬挂之物。 傅寄秋见连星茗是真没事,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也不像刚赶来时那般紧张到心脏痉挛了。他道:“公务已经处理完了,”见连星茗偏眸看过来,他又弯唇,用食指抬了抬黑金鳞道: “喜欢吗?” “自然喜欢。”连星茗疑惑道:“你怎么会突然想起送我这个?” 傅寄秋沉默片刻,道:“见你总是将玉佩挂在心口,此物原不应挂在心口处。” 连星茗了然点了下头。 玉佩又叫“禁步”,原是挂在腰间的玉饰,用来警醒人们行得端正。这个理由说得通,但连星茗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此玉佩是宿南烛所赠,虽已讲清楚为何要携带,但师兄如今又特地赠了他一片护住玉佩的黑金鳞—— 看起来像在吃醋。 连星茗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多心了,还不等他开口询问,傅寄秋问道:“昨夜为何睡不着?” 连星茗回神,“你怎么知道我昨晚没睡?” “丹修说的。” 傅寄秋抬掌探了下连星茗的额头,掌下温度不凉不热,继续:“说你晕倒恐因未歇息好。” 连星茗“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是这样吗?我还在想我为何会晕倒。” 他纠结几秒钟,最后还是决定如实托出,“昨夜裴子烨来找我了。” “……” 室内陡然间静谧,落针可闻。 连星茗小心翼翼观察着傅寄秋的表情,从面上看不出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 大约十几秒钟之后,傅寄秋才撑着床边站起身,又垂下眼睫坐到他的身边。 黑睫盖住眸底微闪的金红。 “我知道。” 静谧的空气中仿佛暗潮汹涌,这一次连星茗总算是确定并非自己多心,他前倾歪下身子,侧着从下看傅寄秋的表情,诧异道:“你知道?!” “嗯。” “那你刚刚怎么不提起?” “我有何立场提起。” 傅寄秋依旧垂着眼睫,道:“你想与什么人见面是你的自由,我不应多加干涉。” 连星茗保持原姿势看了他一 会儿,突然抿唇笑了一声,问:“深夜见面,门窗紧闭相处半个时辰以上,你也不干涉吗?” 傅寄秋:“……” 连星茗直起腰,问:“你不高兴?” 傅寄秋掌心微微向后撤了一下,袖袍遮掩住腕上数道剑伤划痕。今日晨时刚压制住蠢蠢欲动的心魔,他就接到了消息,说裴子烨昨夜潜入连星茗屋中,关紧门窗留滞了两刻钟。 两刻钟,能做的事情有很多了。 他想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连星茗彻夜未眠,第二日竟还晕倒。疯了一般翻腾着醋意想要知道,开口时声音却淡淡,“有点儿。” 何止是“有点儿”。 连星茗看傅寄秋绷紧的下颚,笑道:“我说过要尝试着喜欢你的,所以你现在有立场提及。以一个……”仔细想了会儿,他才寻到一个不太合适的词汇,“正在相看的情郎立场?” 话音落下,他看见对方喉结上下滚了一下。 胸腔剧烈起伏一瞬。 仿佛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给刺激到了。 空气变得愈加潮湿,温热。 连星茗干咳一声,掩饰性偏开了视线,心中后悔找了这么个词汇,轻佻且不适当。 “幸亏我将他夜半寻我的事情说了出来,若我不说,你是不是就要一直憋着了?” 身边人没说话,像还沉浸在上一个话题之中。很快连星茗就意识到现在周边的空气有些过分暧昧了,陌生的情愫让他手脚都跟着发麻。 “下次这种情况……” 他下意识压低声音,耳根发热细若蚊嗡道: “你其实可以来干涉一下的。” *** 夜半,愈近子时。 渡口有画舫,船夫等了整整一日,正支着手臂在甲板上小鸡啄米昏昏欲睡。某一瞬间黑鸦惊起,划破乌云,他也随之惊醒,揉了揉眼睛看向画舫之下的两道僵立的身影。 “快到子时了,还走不走啊,两位?” 裴子烨眉峰下压,攥住长虹的手指微微收紧,脸色像夜空一样乌云密布。 世子心惊肉跳看他一眼,忙跨上阶梯跑到船夫身边,小声呵斥道:“嘘!又不是不给你钱,我们都不急,你急什么?” 船夫缩了下脑袋道:“哦,哦。” 他又好奇问:“你们到底在等谁啊?” “等……”世子人在画舫上,贪生之心被压下,八卦之情冉冉升起。他向下指了指远处裴子烨的背影,压低声音嘿嘿道:“等他的心上人。” 船夫“啊!”一声捂住嘴巴,不急了,跟着嘿嘿问:“好看吗?” 世子道:“好看死了!”正要再说话,后方有剑气起,裴子烨踏剑而上,降落在他的身边。世子吓得猛地一抖,险些以为自己背后说人小话被抓住了,又见裴子烨举步往船厢里走。 “开船吧。” 世子愣住,“不等了吗,还没到子时呢。” 裴子烨 道:“不等了。” 世子与船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不言而喻的同情与唏嘘。正要虽裴子烨一起走进船厢,天边有凌冽剑光来,划破长空,声势浩大,世子惊喜跑到画舫侧面,扒着栏杆激动喊道:“来了来了!” 喊完之后,他自己先愣住了。 摇光仙尊是一名琴修,即便是踏空出行,也只能以灵力操控飞行法器。 怎会御剑前来? 裴子烨身形也顿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薄唇紧抿回头向后看。 待剑光降下,绛河收起。 傅寄秋握着连星茗的手,牵着后者往船厢里走,甲板上还有数条散落的粗大绳索,夜间目视不清,很容易会被绊倒。因此傅寄秋行走时格外小心翼翼,时不时会将连星茗的手往上抬一下,牵着他避开纠缠成一团团的的粗绳。 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很温柔,“小心脚下。” 就这样牵着连星茗,与裴子烨擦肩而过。 记忆在朦胧之间,仿佛回到了当年——裴子烨曾经去蓬莱仙岛寻连星茗,被下了一记让他猝不及防的逐客令。出门之时,他看见傅寄秋迎面走来,同他擦肩而过,淡淡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似在警告,又像在宣誓主权。 年少时的大家都格外冲动、不成熟,行为举止都带着不遮掩的赤诚热烈。如今他们都已是成年人,当年朦胧的预感终于在今日得到了应证。裴子烨鬼使神差抬了下手掌,伸向连星茗。 一缕墨发从他的指缝中溜走。 攥紧时只能攥到潮湿到几欲滴水的空气。 裴子烨沉默放下了手掌。 “……”此举尽收旁人眼帘,世子再一次与船夫对视一眼,这次船夫朝他惊奇瞪大了眼睛,借着夜色的遮掩指了指船厢中的两人,又指了指裴子烨的侧影,一脸吃瓜状兴奋摊了下手掌。 世子捣蒜般点头,掩唇小声道:“是你想的那样。” 船夫唏嘘摇头:“啧,啧啧。” 大约花了整整两日的时间,画舫才行到燕京渡口,下船时又是黑夜。燕京乃大燕的皇都,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光是江流渡口就有上十个,又因临近水域的缘故,地面黑湿泛着光泽,空气里也带着淡淡的鱼腥味。 不过这鱼腥味很快就被各色脂粉味道冲散,即便是黑夜,渡口处也有许多人。 抬眼一看人头攒动,热热闹闹。 人声鼎沸,一眼看不见尽头。 萧柳白日便已经收到了世子遣人送来的信件,早早安排了马车,在渡口处盼望伸着脑袋等待。一见到画舫靠岸,他就眼眶微红跃下马车,行动矜持却掩不住喜悦,挥手喊道:“表哥!” 他快步靠近渡口。 却看见几人紧紧簇拥着一人,像是在交谈。中间那人撑着膝盖弯着缓了几秒钟,直起腰摆了摆手,婉拒了其他人的搀扶,往下走。 “表哥,你身体不适吗?”萧柳疑惑问。 连星茗 脸色明显不太好看,下唇都发白。大概从昨日起,他就开始头晕了,“无碍,我好像有点儿晕船。”说罢,他搓了搓手臂,哆嗦道:“你们燕京温度这么低?” 我们燕京?表哥,你的本家同我一处,我们都是燕京萧氏啊。萧柳先是茫然应了一声,旋即面色更茫然,这里……很冷吗? ◆想看惭时的《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侧面有脚步声。 萧柳转眼一看,才看见傅寄秋从商贩处买了盏热茶,连杯子都一并买了下来,将热茶递给连星茗,又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件披风替其盖上。春天是一个神奇的季节,同样的温度之下,有人感觉寒冷,有人感觉炎热,萧柳视线向后一跳,又看见裴子烨单手扇风,热到满脸无语。 萧柳满心迷茫,赶忙冲两位惶恐行礼。 “……” 世子的信件里可没说这两位前辈也要跟来。 萧柳只备下一辆马车。 当五个人坐进同一辆马车时,萧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马车内寂静,很拥挤。 连星茗裹着披风,捧着热茶喝,左边是傅寄秋,右边是裴子烨,对面是萧柳。 萧柳心里如惊涛骇浪一般翻江倒海,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一个情况。这两位前辈不去宿南烛那儿抢仙身也就算了,怎会跟着表哥一起来燕京?他面上不动声色打破寂静道:“夜间不便入皇宫。萧宅粗敝,诸位愿光临寒舍下榻暂歇一夜,晚辈诚惶诚恐,白日便已命人清出几间客房。就是……眼下萧宅动荡,万望不会唐突各位。” “动荡?” 连星茗捧着茶杯,抬眼看他。 萧柳微愣,“表哥你不知道?” 连星茗困惑道:“知道什么?” 萧柳垂下眼帘,声音干涩道:“祖母前日过世了,你我现下皆在守丧期。” “啊……”连星茗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以他目前的身份,来安慰好像有些奇怪。 好在萧柳看起来也不是很需要安慰,勉强撑起笑容道:“不过表哥你能在祖母的头七前赶来燕京就好,今日大伯还同我问起了你,问我你在桃源村过得怎么样。” 连星茗:“……” ……萧柳的大伯是谁? 推算辈分称呼,是他现在这具新身体的父亲? 连星茗便随口试探性问道:“父亲知道我回来了?” 萧柳面色微微一白,似自责低下头,道:“对,瞒不住。我的信件大伯都是要过目的,今日我命人清理客房时,他就已经猜到是你回来了。” “……”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奇怪了! 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就是透着一股子诡异,萧柳似乎有些畏惧这位“大伯”,并且潜意识里认为连星茗同样也畏惧。 连星茗神色不明喝了口热茶,微微直起身子向后一靠,察觉到傅寄秋的视线看了过来。 他偏眸回视。 两人交换视线,转回眼时都没有什么明显的神色变化,修仙修 到这个地步,一个陌生凡人的敌意根本无法动摇他们的情绪,蚍蜉撼树罢了。 见萧柳面色过于难看,连星茗虽身体不适,有些心率不齐,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转移话题,“你可知附近哪儿有夜市。” 萧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夜市?” 连星茗点头道:“对,卖水果的那种。我明日可能会去大燕的皇室祠堂看一眼,”那里供着历代先人的牌位,再开口时他忍不住长叹一声:“我答应了一位话唠的小姑娘,下次见面时,要带上新鲜的杏子去看望她。” 萧柳听不明白这话,却也懂事没有多问,表情颇为为难地说:“这……我虽知晓夜市在哪儿,却不知道具体是何地卖杏子。”不等连星茗开口,萧柳突然一拍手掌,道:“啊!对了,近日有一位入住我们老宅的李道友,他成日在夜市中替人无偿诊病,也许他会知道何处有卖杏子,表哥你待会儿见到他可以问一下。” 连星茗感兴趣,“无偿诊病?” “对。”萧柳笑了,称赞道:“表哥你有所不知,这位李道友真是位慷慨的善心人!我那日与你分别后,便从桃花山往燕京赶,路中马匹病吐,我在荒郊野地里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是他帮助了我,还一路将我送到燕京,不求任何回报。我便留他暂居几日,让他能够歇息一下以做报答,哪知道他转面就去帮助其他贫困病人了。” “确实是一位心善的人。” 连星茗心感赞叹,笑着点了下头。 世子听到这里,总算感觉到气氛松动,能喘过气来,他小心翼翼观察着四周的人—— 一个萧柳,啥啥也不知道,崇拜已久的摇光仙尊近在眼前都不知,比他还呆。 裴子烨裴大剑尊,此时正偏头看着窗外,眉头紧皱,似乎心情不佳,不想参与谈话。 世子没敢再多看另外两人了。 他抵不过好奇心,大着胆子插了句嘴,“你说的李道友全名叫什么啊?” “这个,我还真不知晓,他并未告知。”萧柳摇了摇头,道:“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对话时马匹哩哩嘶鸣了一声,马车已经拐进了京城富饶之人的居所,四面皆是深宅大院。 再拐过一处大道时,“萧府”两个大字牌匾印入眼帘,“既然表哥想了解夜市布局,不若我待会儿就将李道友引荐给你?他此时正在府中。”萧柳掀开马车门帘,笑着回头期待道: “不知为何,表哥,我总觉得以你二人的性格,一定会相见恨晚,很谈得来!”! 第八十三章 进入萧府。 因府内有丧事缘故,四面挂满哀悼白绸,人们形影匆匆,都垂着脸走路,说话都不敢大声。 刚走进大门,迎面就看见一位身着深绿色服饰的中年男人在等候,此男子眉目严肃,不苟言笑。 萧柳上前几步,躬身行礼道:“大伯。” 男人却看也没有看他,侧过身向后方端正行礼,“燕京萧氏萧岳,敬拜诸位仙人。” 萧柳的手掌在空中不尴不尬地悬了几秒,脸色微白看萧岳一眼,迟缓放下了手。府中下人早知晓有仙人即将登门,虽不知是哪位仙人,但看家主萧岳亲身躬迎,他们大抵也能猜出定是些位高权重的修仙人士,便态度十分恭敬。 一路迎至主堂,坐下寒暄几句喝了几口茶之后,裴子烨便坐不住了,起身十分狐狼般直白道:“聊也聊了,坐也坐了。我等一路风尘仆仆而来,里面还有个晕船的,各去歇息吧。” 萧岳起身应“是”。 世子不习惯应对这种氛围,赶忙跟着裴子烨后头跑了。 萧岳将裴子烨和世子送出门时,连星茗也站起了身,掩唇小声冲傅寄秋道:“我要出去买杏子。” 傅寄秋颔首,起身道:“陪你。” 连星茗弯唇笑了一声,道:“我又不会走丢,买个杏子要你陪我干什么。” 傅寄秋问:“你身上有银两?” 连星茗摸了摸口袋,“没有。全身上下只一枚玉佩,但那玉佩是不能当钱抵的。” 傅寄秋便道:“那我陪你。” 连星茗笑道:“好啊,不过你若寸步不离跟在我后面付钱,我很可能就不止买杏子了。”两人边说边往外走,经过萧岳时,萧岳突然面色不悦道了一声:“你留下。” 连星茗与傅寄秋并排往外又走出几步,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人在对自己说话,困惑转回头: “嗯?” 萧岳看着他,眉头微微皱起,道:“你祖母过世,身为晚辈,守夜不到也就罢了,你连一炷香都懒得去敬?这些年来你自幼离家,观你回来时神色清明、言笑晏晏,我还以为你总算是学会了为人处事的道理,不再孤僻寡言。却不想越活越回去了!连教你的规矩也一并忘记!” “既然回来了,便要肩负起家中长子的责任,往后的日子便继续跟我后头学习精算吧。” “……” 身侧,傅寄秋身形微动,欲有动作。 连星茗连忙启唇,面带微笑道:“我自幼离家,你许是忘记了,我好像……修仙了?” “修仙又如何。” 萧岳似乎十分看不上自己这个半途叛逆离家跑去修仙,还什么成就都没修出来的儿子。蹙眉道:“你表弟有这方面的天赋,去修仙算物尽其用。你既然学无所成,便要及时止损。” 萧柳本坐在原位上惴惴不安,听到他突然间提及自己,还连带着踩了一下表哥,言辞毫不客气。便“唰”一下子站起身走近, 僵硬圆场道:“大伯,表哥连日赶路有些晕船,身体不适。不若先放他回去歇息,这些话日后再说也不迟。” 萧岳眉头皱更深,对他道:“你也不要替你表哥开脱。萧氏既然送你去修仙,便是对你怀有大期望,往日你祖母溺爱你,任由你不务正业胡乱些书册,而今你祖母过世,家里面你跟你表哥这两根歪苗,都是时候该扶正回来了。” “……”没人再说话。 萧岳冲傅寄秋行礼,恭敬道:“让仙人见笑了。客房已经备好,还请仙人暂去下榻。家中管教二子的丑态,不便再污仙人的眼。” 听这个意思,是想把萧柳和连星茗留下来教训。 傅寄秋拧眉片刻,竟直接牵起连星茗的手腕,径直带后者步出,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似的。 “等……”萧岳行礼的手掌在空中僵硬片刻,抬眼时面前已经不见人影。他心中暗暗惊异——他能够看出傅寄秋与裴子烨平起平坐,不难猜出,此人在修真界的地位应该极高。方才他也注意到连星茗也同这两人平起平坐,他还以为是这个不成器的大儿子不懂规矩的缘故。 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既然傅寄秋将人带走了,萧岳总不能还追过去再将人带回来,继续充当大家长耳提面命。 只能作罢。 转回身时。 大堂只剩下了他和萧柳二人。 萧岳问:“昨夜守夜你为何未到?” 萧柳答:“我在屋中替祖母写挽联。” “可还写了其他东西?” “……未曾。” 萧岳沉吟片刻,似在考量他这话有几分虚实,道:“挽联你也不必写了,知你想为祖母敬你最后一次孝意,可你好好修行便已经是最大的孝。与其握毛笔,不若将时间节省出来,好好练琴,多习几首琴曲,务要废弃上天赐予你的天赋。” 萧柳脸色更白,眼底苦涩垂下头。半点儿没脾气,低低应了一声“大伯教训的是”。 他忐忑几秒,心有不甘鼓起勇气道:“修行讲究做事持之以恒,有始有终。昨夜挽联还未写完,还请大伯同意我将其完成。” 不等萧岳开口,他又赶紧补充道:“琴我也有好好练,不会耽误修行。” 萧岳却还是:“让你表哥替你写挽联吧,我记得他字尚可,马马虎虎。你二人理应各司其职,该修行的就去修行,该管家的就要学会管家。” 萧柳猛抬眸,声线发紧:“不可!挽联是孙儿对祖母的一片孝心,怎可由表哥代劳。” 萧岳视线睨来,萧柳微僵,低下了头。 气势在儿时便被压制弱,慢慢就习惯了,成年修仙后也再不能强盛起来。 挽联一事,自然不了了之。 萧柳心痛悲切,却也无可奈何。 随萧岳走出大堂时,他意外发现连星茗与傅寄秋居然并未离去。 二人站在露天长廊边上,夜间有细弱春雨,声响似碎珠落玉盘。连星茗正伸 手探出披风,在月光下接春雨,仰起头时眉尾有粼粼微光。 温和安逸。 他缩回手时,示意傅寄秋抬起手掌,傅寄秋照做,他就一股脑将掌心的春雨倒进傅寄秋手中。 末了,笑着调侃说了句什么。 傅寄秋用灵力将掌心的雨水蒸掉,弯唇时眼底流露出一丝无奈。 萧柳牢记杏子一事,本想上前同连星茗说话,可迈步时看见前方萧岳的背影,顿几秒钟后还是僵硬不敢动,默不作声地跟着。 他与萧岳是往走廊的左边转,连星茗久等,站右边看见他二人,立即紧了紧披风冲傅寄秋道:“师兄,你追上去寻个理由将萧柳带离吧。” 傅寄秋问:“不买杏子了?” “买啊。”连星茗道:“我在这里等你。这都什么时辰了,萧家家主还把萧柳带着,也不知道要教训到何时。你去说的话,萧家家主顾忌你的身份,不会多加阻拦的。” “好。” 傅寄秋转过身,又突然顿住脚步,回眸时眉尾轻挑了下,道:“我这样做,你会多喜欢我一点么?” 连星茗哑然失笑道:“胡言乱语!让你去解救萧柳是看萧柳可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不是什么要等价交换的事情。” 说完后,他才发现傅寄秋面上无笑意,垂眸看他时,清雅的眸微微凝着,神态很认真。 他意识到傅寄秋似乎并非在说玩笑话,姿态看起来都有些像在巨石周围寻找几不可见的缝隙,逮到一丝缝隙都要竭力钻着试试看。 连星茗愣滞片刻,止住了笑。 侧面有夹杂着雨水的凉风袭来,钻入稍稍敞开的披风之中,他本就有些身体不适,这下子更是宛如呛进一口冷空气,掩唇剧烈咳嗽数声,眼下激出潮红之色。傅寄秋立即迈步靠近,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息,放柔声调:“我说的是玩笑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也别有压力。” 连星茗停住咳嗽,心弦微动抬睫看他。 不等再说,傅寄秋已经转身,前去截停萧岳了。 又在长廊处站了片刻。 细雨微凉,连星茗感受了一下,已经不像刚下船那般头晕目眩,他觉得可能是晕船的那个劲儿已经过了。 冷风吹来时,也不像先前那般冷了,便抬手解开了披风,将其搭在手臂处等待。 [在想什么。]系统出声问。 连星茗看着连绵落地的细微水珠,心道:[我在想,我当年为什么不愿意失去情魄。] [……] [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那个时候的感受。]连星茗继续:[方才师兄明明很认真,却同我说他是在说玩笑话,我见到他这种姿态与做派,便忍不住地想,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当年一些事情没有发生的话,现在我与他不会是如今的状态,他也不需做到此等小心谨慎的地步。]现在想这些都已经是无用功,连星茗叹了一声气,世人不知摇光仙尊心之所向,为此焦心好奇,其实他本人也不知。 前方有微风裹挟着春雨而来,屋檐处的雨水积攒到一个程度,连成串坠落下来。 连星茗抬眼一看,正要后撤步避让,上方突然间倾倒下一把釉色画梅油纸伞,触及雨水敲响一阵噼里啪啦声。 他回头一看,身后是一位身着白衫的男子,身量比他高些,脸庞被油纸伞挡了大半。 伞移开时,那人的眉目才展露。 样貌清俊温润,鼻梁高挺,肤色冷白。睫毛似乎比寻常人粗些,根部簇簇,显得他那一点黑瞳格外透亮。 连星茗觉得这人瞧着有点儿似曾相识,但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又见这人紧紧抿唇偏眸不看他,像是能将路边的石头盯出一朵花儿来,良久后胸腔剧烈起伏一瞬,似深吸进一口气,启唇时声线莫名干涩道:“你独自一个人?”! 第八十四章 “你独自一个人?” “不,我在等人。”连星茗仔细看这人的眉眼几秒钟,还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一直瞪着人家的脸看有些不礼貌,他收敛视线,弯唇道:“你是……?” 男子道:“鄙姓,李。” 连星茗反应过来,“啊,你就是萧柳所说的那位无偿替百姓诊治的善心人?” 男子愣了一瞬,很快答:“凡人贫贱百事哀,身有病痛都强忍着,小病忍着忍着,时日一长,就变成了大问题。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算不上无偿,更算不上善心。” 连星茗笑道:“道友真是谦虚了。” 两人并排看春雨,长达一分钟无话。 夜雨寂静。 身侧有视线偏过来,连星茗侧目看时,男子很快又收回视线,盯着前方的庭院道:“你腰间悬挂玉佩所用外甲,是离俞之甲。” “离俞?” “嗯。一种外形似鱼的毒兽,生长在南海深处,甲片呈焦黑色。喜食海龟的壳,年岁越长的离俞,甲片就愈染金色,毒性也就越强,鲜少有人能够将其捕捉到,你这只,少则千岁。” “这……我不太清楚。”连星茗勾起玉佩看了眼,犹疑道:“是我师兄送给我的。” 男子温和道:“看来你师兄同你关系很好。” 连星茗:“何出此言?” 男子道:“离俞有一则鲜为人知的典故,每当它们即将寿终正寝之时,便会远离族群,自寻一个无人之境化作金色扇贝,点缀深海中的黑暗处。若你在白日下海潜泳见到离俞尸首,就会发现水面上悬着一颗太阳,水面下,同样也点缀着一颗金色的‘小太阳’,助你前路光明。” 连星茗沉默了片刻,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道:“鱼型毒兽化作金色扇贝……道友,我莫非看起来很好骗?” 男子握拳抵唇,低笑声从掌后传出,“典故乃世人润色,尸首会发出金光是真的。” 连星茗也笑了,道:“多谢你告知我此事,师兄并未对我提及过。”打开了这个话闸子之后,他们又聊了几句有关‘离俞’这种毒兽的习性。每当连星茗觉得话题要结束时,这位见多识广的李道友总能开启一个新话题,谈及的都是连星茗从未听说过的山野毒兽与奇闻异事,听起来颇为生动有趣,激得他频频发笑。 “你可知夜市哪儿卖杏子?” 连星茗笑完,还心心念念着正事。 男子想了想,答了两个方位,又道:“不过前一家你可以不必去买,也不必看。” 连星茗疑惑:“为何,很贵吗?” 男子摇头。 连星茗:“果子都是烂的?” 男子又摇头。 他道:“果子不贵也不烂,却是酸的。” 连星茗惊异问:“你怎知?” 男子道:“这家商铺老板患有头风,我替他扎了几针,他便送我许多果子。我取回 来挨个尝过——”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连星茗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又听他长叹一口气,摇头道:“竟无一不酸。若不是在下修仙前便尝过其中许多果子,险些要以为凡人喜食酸果了。” 连星茗笑出声,道:“哈哈,那老板定是将卖不出去的次货送你充当人情了!” 男子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恍惚片刻后也跟着笑了起来,道:“竟是如此。” 相谈甚欢。 正要再闲聊,长廊左侧传来脚步声,连星茗偏头看了一眼,转头语速很快笑道:“我在等的人来啦。夜深了,道友你也尽早歇息吧。”他一句话就毫不留恋将所有话题结束掉。先前被男子挑起的闲聊兴致,也好似只是等待时的一则小插曲,不值一提。 男子身形微顿,似乎想应一句,可连星茗已经兀自拱手行礼,转身小跑开。 墨发与披风皆在身后扬起,轻快跳跃。 “师兄!” 连星茗跑到傅寄秋面前,道:“我知道去哪里买杏子了!”他跑得急,搭在臂弯处的披风从手肘处往下滑,下摆及地。 傅寄秋从他手上接过披风,柔声问:“你怎知?” 连星茗向后一指,“是那位李道友告知于我……”话语声戛然而止,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声音犹疑:“诶,人刚刚还在的。” 傅寄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视线凝在走廊尽头的小水洼处。似乎有人曾经持着一把伞,在那个地方静立了许久,才迈步上前。 几秒后,傅寄秋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弯唇道:“走吧?” 连星茗优先迈开步子走到他前面,又转过身倒退着走,勾起玉佩展示给他看,笑道:“师兄,我考考你。你可知你送我的这枚玉佩外甲,是从哪种毒兽的身上取下的?” “离俞。” “……” 连星茗刚蹭到的新知识顿时毫无用武之地,转过身不说话了。 傅寄秋唇角笑意加深,当即追上来改口。 “我不知,你说给我听听吧。” …… …… 走廊尽头的拐角处。 李虚云单手持油纸伞,另一只手持着一盏散发着微光的琉璃灯盏,灯内荧光闪烁,像是迫不及待要冲出重围,扑向某一个方向。 啪嗒—— 油纸伞摔落地面。 李虚云缓慢靠到了墙壁上,看了手中的灯许久,又面色苍白看向墙的拐角。 “是你皇兄。”他对着灯中荧光恍惚喃喃了一声,“你皇兄没有认出我,方才还对着我笑。” 他该怎么办? 几乎每一次与连星茗相处,都让李虚云有些无措。最早时他还是个食不果腹的小乞儿,是佛狸尊贵的二殿下从天而降,赐他温饱与温暖,带他前往佛寺,为他暗无天日的人生带来了一束光,从那以后他有了个新名字。 叫做鉴真。 再后来,便是三日逃亡。 这位二殿下绑了他,沿路带着他一起逃亡,那三日是诸天神佛赐予他的静谧时光。 连星茗在梵音寺听审时,李虚云对这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以为这是故事的开始,却不曾想过,这是故事的结局。 再听闻这人的消息时,是死讯。 师父曾经对李虚云说过——你的人生道路应当由你自己去走,所有的选择也应该由你自己去选,只要你能够承担得起这后果。 “……” 李虚云转回视线,抬眼看向乌黑的天际,有春雨袭面,一滴水珠顺着光洁的前额流下。 时隔多年,他依旧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得起这份后果。一辈子只撒过这么一个谎,却穷其一生都妄图要寻找着一星半点儿的弥补之法。 “明天,明天我再带你去认他。”李虚云收起魂灯,沉默盯着地面上的油纸伞。 伞周一圈已经污了水渍,他拾起油纸伞,将其撑开时那些水渍尽数弹开—— 方才伞下的友好笑颜,依旧历历在目,像是将他看作一个新认识的朋友。 何人能够不贪恋这份温暖。! 第八十五章 翌日清晨。 连星茗等人进入皇宫,这第一站,自然是先去看看那曾经被铠甲砸毁过、十五年间几度翻修的皇室祠堂。大燕的皇帝老儿得知众多仙人要重查此旧案,高兴得胡子须须都要翘起来,若不是裴子烨提前吩咐过一切从简,他指不定都要搞一场规模浩大的迎接仪式,来表达心中期盼。 因此事是秘密进行,聚集在祠堂前的人并不多。只有年迈的燕帝带着一众太监,以及连星茗、傅寄秋,裴子烨,世子四人。 在燕帝与裴子烨交谈时,连星茗一直缩在人后,眉头轻皱不看他们。 燕帝倒是往他这边看了好几眼,应该是拿不准他的身份,犹疑是否要向他行礼问好。 燕帝后面还站着两位中年男女。 两人都居于帝王身后一步,又站立于太监们的身前。男子身着王爷朝服,可能是刚下早朝就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在后头一直面色愤懑,两只眼睛像是能喷出火焰一般,恶狠狠瞪着世子。女子则身着宗亲王妃服饰,挺着个大肚子,怀里抱着一只黑白色长毛猫,她脸上的神情比王爷还要愤懑,若不是当下有许多位高权重的人在,她很可能就地捡起一个枯树枝,拎着要追打世子。 “…………” 世子默默躲在连星茗身后打颤。 连星茗了然,偏头低声问:“那是你爹娘?” 世子苦着脸点头道:“我是离家出走跑出来玩儿的,走之前还卷走了家里库存的不少银票。仙尊,你帮帮我,千万别让我跟他俩独处!我母妃一个人就能把我当场摁死。” 连星茗笑:“家事,帮不了。” 世子:“呜呜呜!” 连星茗又偏头仔细打量那两人数眼,目光凝在淮南王妃高挺的大肚子上,观形貌,至少已有孕八个月以上。自世子诞生之后,大燕皇室与宗亲后出生的小孩全都变成了狸猫,女子生孕本就艰辛,何况淮南王妃年龄也不小了,她这一胎即便能安安稳稳生下来,也不会是什么喜事。 “喵~” 长毛猫冲这边喵了一声,圆溜溜的天蓝色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 淮南王妃止住脸上愤懑,低下头轻轻抚摸狸猫的脊背,神色稍稍缓和下来。 连星茗便又低声问:“那只狸猫是你的弟弟还是妹妹?” “!!!”世子无语到险些一个白眼翻出来,又顾忌着连星茗高到一望无际的辈分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威名,强按耐下以头抢地的欲望,一脸震惊答:“仙尊,你干嘛?!那个是真的猫啊!我出生那年就被母妃养在家里的。都十五岁的老猫了还没死,一天天的毛到处霍霍,还特喜欢大屁股怼我脸上睡觉,我真是服了它。” 连星茗还是笑:“你是不喜猫,你若喜欢,就不会这般想了。” 世子道:“谁家生养一大堆狸猫堂兄弟表姐妹后,还会喜欢猫啊。我一想到我那弟弟或者妹妹生出来后长一身的猫毛,我都痛苦。” 好不容易等裴子烨与 燕帝寒暄完,紧闭的皇室祠堂被开启。 祠堂准确来说,是一片连绵参差的牌位群。最前方是一处红墙白瓦三开门琉璃牌楼,从正门进去以后,便是鳞次栉比的牌位,一个连着一个,隐没入幽深槐树林中,一眼看不见尽头。 每一个年代的牌位都有被好好整理划分区域,越接近琉璃牌楼的牌位,样式就越新。反之,越往里走,牌位看起来就越老旧。 饱含风霜。 “这里后来曾经多次命人整修过。”燕帝年迈不适合长时间走动,在外等候休息。为他们引路的是淮南王,“不过到底是祠堂,所用墙木都是老木,整修起来是个劳民伤财的大工程,因此每一次都是整修一部分,而后不了了之。” 言下之意,根本就没修好。 台阶没入深林,连星茗一踏上台阶,四面的老槐树阴影遮蔽下来,明明方才还晴朗的天空,仿佛霎时间转阴。咔擦—— 他的脚下传来一声轻响。 低头一看,台阶上碎纹无数,当他将靴子移开时,脚下的小石子扑簌簌顺着阶梯往下滚。 哐当!哐当!他的视野仿佛被拉到了十五年前,黑夜里暴雨雷鸣遮天蔽日,一袭黑金色铠甲手持一柄未开锋长剑,愠怒挥下时四面牌位纷纷被击飞,摔落台阶上砸出道道可怖裂纹! “祠堂内的道路四通八达,当年那具铠甲正是从这处阶梯一路向上,入目的所有牌位都被他砸了个稀巴烂。诸位仙人现在所见到的皇亲先人牌位,都是后来叫人重新做的。” 淮南王长叹一声,摇头道:“他的目的性很强,我猜测他应当是有一个特殊想砸的牌位,便一路在寻找那个牌位。至于其他的——都是看见了就顺手斩断,我们是想拦都拦不住啊。” 又往前走了小半个时辰。 “这就是他真正想砸去的牌位。”淮南王停在了一处牌位之前。 连星茗没去看那处牌位上的字,视线先被阶梯侧面的一尊五人高老旧雕塑所吸引。 愣滞停在了那雕塑之前。 他没过去,其他人便也都没过去。 淮南王站了会儿才发现几人没跟上来,折返而归道:“噢,这是帝王雕塑。每一任燕帝都会竖起一尊雕塑,这个——这应该是——” 他突然一下子想不起来名儿,面色讪讪。 裴子烨仰头,默了片刻道:“是我父皇。” 淮南王心感麻木。 这个辈分真的是高到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眼前的几人,全都是年轻俊秀样貌,看着就像哪处走出的神仙、亦或是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却全都算这个中年男人的“大祖宗”。 连星茗道:“雕塑上有好多青苔。” 淮南王应声,道:“这块儿太深了,好长时间无人来打扫。且这青苔年份已久,刮去恐会损伤雕塑本身,便,总归是后人不上心……” 在他说话时,连星茗上前几步,抬手轻轻触及雕塑的小腿处——这里有一道巨大的横截裂缝,中心用泥水 和着堵了起来,像是雕塑曾经被人拦着腿斩断过,又被众人抬起重新拼接。 仔细看。 裂纹从右方而来,雕塑右腿小腿处缺了一大块,连星茗几乎能够看见一柄闪烁着寒光的重剑从右挥斩而下,来人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用身体带动手臂,暴怒又不甘斩断了这尊雕塑。 上方的雕塑摔落之时,摔得四分五裂,巨响贯彻长空,与雷鸣声交相辉映! 当年的雷雨,申诉的是何人心中意难平? 手腕一凉。 傅寄秋握住连星茗手腕,眸底隐现担忧,沉声道:“回神。” 连星茗神识一清,才感觉心脏砰砰快跳,他深吸一口气弯唇笑了笑,摇头:“我没事。” 有了这尊雕塑的铺垫,当连星茗真正看见铠甲所斩牌位之时,心中其实并没有很惊讶。 正是裴子烨的父皇。 当年背刺佛狸的那位燕帝。 在附近找了一会儿,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位于地势更低处的小巧牌位。跟其他二十多个皇子皇女的牌位簇拥在一起,上刻“公主庆安”四字。 连星茗戳了戳傅寄秋的手臂。 傅寄秋从储物戒中拿出一盒被棕色油纸包着的杏子,连星茗接过,将其放在了庆安的牌位前,弯唇冲着牌位小声道:“带着新鲜的杏子来看你啦,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师兄。” 傅寄秋问:“是雾阵里的小姑娘?” “嗯。” 傅寄秋从储物戒中拿出香,指尖划过香头“噗噗”一声,就被点燃。 他双手持香,端正神色朝牌位,腰微弯。 连星茗连忙把他手臂一抬,哑然笑道:“你何时准备的香?昨晚买杏子的时候买的吗?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不用行此礼。” “为何?”傅寄秋止礼,偏眸看过来。 连星茗解释道:“她年龄辈分都比我们小。”为小辈上坟,常理来说不必拜。 傅寄秋却道:“我是想感谢她。” 连星茗愣了一瞬,“感谢什么?” 傅寄秋弯唇摇了摇头,将礼行完,上前两步将三炷香插/进了香炉之中。连星茗凝神看他一会儿,笑道:“你那儿还有香吗?也给我三根,我也拜一拜她吧。” 傅寄秋拿出香,“你也想感谢她?” 连星茗接过香,轻轻点头。 “谢她在雾阵里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当初在雾阵之时,连星茗为了哄庆安睡觉,将深埋在心底,那个提都不敢提的小孩说给了庆安听。 终年自责,终年不甘,终年悲切。 全部和盘托出。 庆安仿着曙曙的声调,突然间对他说—— 皇兄,我原谅你了。 “虽然是假的,但……”连星茗垂下眼帘敬香,眼眶微红轻声道:“听着很像真的。” 两人身后。 淮南王再一次心感麻木。 远道而来的仙人们在祠堂里敬 一位历史上无名无姓的公主——是以前认识吗? 他想教训世子,却次次都被这些仙人们神奇的交际圈震惊到,不敢当场造次。 将香插/进香炉中。 连星茗注意到牌位微微向侧面斜着,未摆放正,就顺手帮其调整了一下。 怎知收手时,牌位“啪嗒”一声—— 盖了下去。 四面无风,牌位是自己倒下的。 连星茗微愣,连忙将其扶起。 牌位又自己倒下了。 连续尝试了好几次,淮南王忍不住道:“仙人,您别折腾了!这牌位是摆不正的。” “什么?” “您仔细看一看周围的所有牌位,全都是斜着摆的。自十五年前那具铠甲砸毁祠堂后,这座祠堂里的所有牌位就像是被人下了降头一样,无论如何都摆不正,一正就倒。后来我们发现它斜着摆才能立起来,并且还只能朝向同一方位。” 周遭有上百个地势不一的牌位,连星茗迟疑持起庆安的牌位,模仿其他牌位进行摆放。顺着牌位所朝方向一看,茂林之上,旭日高悬。 是南边。 是佛狸古皇城的方向。 “牌位正则身后名声正,这座祠堂里所有的牌位一正就倒,岂不是预示着逝者生前行不端坐不正?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呀!”淮南王重重一扼腕,连连叹息摇头抱怨了一句。 这话对着其他人说倒没什么,但对着连星茗说,意味就太古怪了。 当下,在场众人脸色都有些不对了。 世子简直想给自己老爹跪下,悄悄扯了扯淮南王的袖摆,憋气道:“父王,别说了!” 淮南王眼睛冲他一瞪。 世子缩了缩脑袋,又不知道该怎么提醒,只能干巴巴道:“真别说了,小心要你老命啊。” 淮南王:“…………” 莫名其妙。 祠堂里四通八达,他们从左边进,又从右边出。前往宫妃故居的路上,裴子烨问:“那名宫妃自缢前为什么会写下‘白羿’二字?她一个后世人,从哪儿来的渠道得知白羿此人。” 淮南王茫然道:“别说她了,我等到现在都不知,这白羿是何方人氏。” 连星茗紧接着问:“这宫妃的身世背景可做过调查?” 淮南王一说起这个,来了精神,道:“诸位仙人有所不知,这位宫妃在当年也是个会闹腾的主儿,我驻扎淮南都偶有听闻。印象深刻,竟然一直记到了今日——秀女选秀之后,她就被陛下封为了才人,秩正五品!谁知道第一次侍寝就触怒龙颜,被关了足足月余禁闭,令其思过。” “禁闭刚一结束,这还没过去多久呢,她就又推当时怀有身孕的宝林娘娘入水,险些害去了龙嗣!若不是此宫妃有一位在大西北领兵的正一品将军爹爹求情,她定然死罪难免。” 连星茗有些意外:“她是将女出身?” 淮南王唏嘘道:“从前是,现在也不是咯。 事发东窗,她九族皆被流放,她爹将军之职也被罢免。她中障气死也就死了,死后居然还于皇嗣有危,不将其满门抄斩已是留情。” 连星茗不置可否。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宫妃旧居地,是后宫里一处较为偏远的宫殿。当年宫妃自缢之后,殿内犹有障气未清,为防止有人误入障气之中,燕帝就命人封锁了此处宫殿,也就是说直到现在,那位宫妃的尸首依旧在殿里,无人为其收尸。 十五年过去,红颜已成枯骨。 红门上贴着交叉封条,淮南王命太监撤去封条,道:“诸位仙人进殿后稍稍注意些便好,障气主要是在她自缢身亡的寝殿里,其他地方并无障气。勿要靠近那处寝殿——不过靠近也无事,那处寝宫早已经被梵音寺的大法师设下结界。” 他话音刚落,后面的长道上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此同时还要一声厉声喝骂:“兔崽子!你给我过来!” 众人还未有动作,世子就像是被人提起后领口一般,全身剧烈一抖,吓得往连星茗身后躲,惊声尖叫道:“母妃!母妃!你注意场合!” 淮南王妃单手撑着后腰,挺着大肚子,闻言将臂弯里的狸猫往地下一搁,气到脸色发黑四处望地寻找,随便捡起一根长树枝。 “你——我看你今日是要死了!” 她跑近,提着树枝要打。 世子又往连星茗身后藏,“救命!” 连星茗被他拽着趔趄一下,尴尬笑了一下,正面迎上淮南王妃。淮南王妃脸色漆黑,拱手对他行礼,“敬拜仙尊!”说罢持起树枝,绕过他的身体“啪”一声打向世子的腿,这个角度居然都能被打到,世子惊呆惨嚎叫。 “痛!好痛!注意场合啊母妃——” 他意识到躲在连星茗的身后屁用都没有,一瘸一拐调过头,试图躲到在场其他人的身后。 转眼一看。 在场人。 傅寄秋,裴子烨,还有他爹淮南王。 “……”夭寿啊! 世子心中梗塞欲哭无泪,只得快步跑过几人身边,试图往宫妃的宫殿里跑,去避难。 淮南王妃自然紧追不舍。 “喵——”一声尖利的猫叫平地惊起,原是被淮南王妃放到地上的那只狸猫一直在跟着跑,被王妃不慎踩到了小爪子,疼到炸毛。 淮南王妃也被狸猫绊倒,向前一扑。 “啊!!!”后方太监们顿时惊叫四起,看见有人即将摔倒本就会让旁人感到紧张,尤其是这还是一位挺着至少八月孕肚的女人,那高高拱起的腹部在空中歪倒,看着都触目惊心。 连星茗眼疾手快抬起手掌,试图甩出一道灵力虚扶住淮南王妃,指尖却“噗呲”一声。 毫无反应。 他瞳孔微缩凝滞看向指尖。 灵力……为何会用不出来? 眼看着淮南王妃腹部即将砸地,后方掠来一道灵力,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托起王妃的膝盖与肚子,为她缓冲 了一下。 王妃面色愣滞坐倒在地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刚刚的情况有多惊险。 连星茗又重新尝试了一下,这次指尖倒是有灵力畅通无阻泛出,仿佛方才只是阻了瞬。 他蹙眉收起手掌,转眼向灵力掠来的方向看去,就看见萧柳在往这边跑,神色似乎有些被方才场景惊到。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众小太监,“表哥。”萧柳冲连星茗点头打了个招呼,又向在场其他几人一一行礼,才小跑到淮南王妃身边蹲下查看,末了缓一口气道:“无碍。王妃有身孕在身,往后还是不要大跑惊跳吧。” 世子大惊失色跑回来,后怕不已,若不是有一道灵力托举了一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感激拍了下萧柳肩头。 “吓死我了,谢了!” 萧柳摇头道:“不是我,我方才并未反应过来。” 世子困惑:“那是谁?” 萧柳转眼向后方看去,站起身道:“陛下得知你等要进入宫妃旧居查看,念其寝宫内有一道梵音寺法师施设的结界——若强行毁去可能会激出障气,他便唤我与李道友前来协助。” 一众太监前方,有一位身穿白衣的俊秀男子,抬掌竖在身前冲众人颔首,行礼。 行的是佛门礼仪。 正是李虚云。 佛修施设下的结界,让同为佛修的人来破解最好,事后还能重新补全。但连星茗没有想到,这位昨夜才见过的李道友,竟是位佛修。 世子也愣愣盯着李虚云束得一丝不苟的规整墨发,以及身上的白衫,小声: “他是……佛修吗?” 怎么跟他曾经见过的和尚们两模两样啊! 萧柳压低声音提醒道:“世子,不可唐突。” 世子心虚点头:“哦,哦。” 对话时,淮南王紧张扶起淮南王妃,问了数句才放下心,又气冲冲瞪了世子一眼。 世子更心虚,不敢说话。 淮南王转向萧柳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把寝宫那处的结界打开吗?” 萧柳愣住,“不开吗?” 淮南王也愣住,“能打开吗?” 淮南王忧心忡忡,继续道:“我是担心诸位会被障气染上,被拉入那宫妃的执念当中。” 萧柳闻言笑道:“这个王爷不必担心,我等均是有过除障经验的修仙者,只是打开结界凑近看一眼,并不会深入这位宫妃的寝宫当中。” “喵~喵~” 黑白长毛猫提着个前腿,一瘸一拐跛着腿从连星茗身边跛过,可怜兮兮的。连星茗便弯腰将其抱起,揉了揉它的小爪子。 猫咪“哇呜”一声,看着更委屈了。 旁边伸出来一只手掌,按在猫咪前爪肿起处。 魔修体温都冰凉,傅寄秋的手掌按在伤处,犹如冰敷,猫咪很快舒服到抻了个懒腰。 “想养一只吗?” 傅寄秋垂睫问。 连星茗抱这只猫能抱个满怀,想了想,摇头笑道:“不了吧,摸一摸别人家的小猫就行了。自己养的话,它会比我们先走。” 傅寄秋没想到他不想养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正想再开口,连星茗却已经垂下眼帘,默不作声摸了摸小猫,心中微微泛起一阵如坠深渊的凉意。 以往这种情况,有身孕的女人摔倒惊魂未定,连星茗不至于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他倒不是对那位淮南王妃有什么意见,主要是—— 淮南王妃的身边站着一位佛修。 因为从前一些经历的缘故,连星茗对“佛修”这两个字没什么好印象,甚至可以说是痛恶。 昨日是不知晓,今日已经知晓了。 他此时心念浮动,贸然上前的话,对那位李道友必定没有什么好脸色。 世上佛修千千万,李道友毕竟是无辜的。 连星茗也不想迁怒于无辜之人,让别人觉得他的怨气来得多多少少有些莫名其妙了。便只能自己缩在小角落里逗逗猫咪,缓和一下浮动的心念,试图自我消化不良情绪,将心态重新摆正。 事态清了,太监将宫殿红门上的封条剪开。 众人步入殿门。 入目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凄凉。 连星茗正要迈过门槛,身后传来一声唤。 “道友。” 是李虚云的声音,似在犹疑。 连星茗已经重新调整好了心态,闻声抱着猫回过身,猫咪重坠竟是只实心的猫,他抱着时手臂都隐隐下沉,没忍住捏了下猫耳朵,惊奇感叹道:“你真是好胖啊。” “喵!” 小猫咪可听不得这种话,怒而尾巴炸毛。 连星茗看着猫,眉眼弯下笑了一声。 才抬起头,“李道友有话想说?” 他脸上的笑容还未消。 阳光明媚,后方人影坠坠都在走动,宫殿景深感极强,与此同时割裂感也极强。似是一位待人友善、温和的漂亮少年站在眼前,将后方困在深宫中囚鸟的哀怨一并隔开。 那黑睫下跳动的光影,像极桃花在静悄悄地绽放,伴着绵长的岁月酿出了一坛美酒。 李虚云眸中映着他脸上的笑容,原本想要坦白说出口的话语顿时全部凝在了嗓子里。 连星茗疑惑,“李道友?” 李虚云回神,喉结上下动了动。僵硬站在原地足足几秒,恍惚听见自己说:“无事。”! 第八十六章 连星茗迟疑看李虚云几秒,礼貌性微笑冲他点了点头,转过身继续往废弃宫殿内走。 身后隔了一阵儿,才响起脚步声。 殿内荒芜。 青黄色的杂草没入人们的腰间,鹅卵石道上积攒着许多灰尘,还有团团的黝黑色积水。四面的红墙并不高,数年并未整修,原本正红色的宫墙被雨水侵袭,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斑驳红色,有深有浅,似刺目血迹在蜿蜒绵亘。 人走在红墙之下,有种呼吸不过来的压抑感,脸上、身上都被印着这种可怖红光。 正殿前有一颗巨大的老槐树。 槐树已经枯萎了,树干上并无绿叶,远远看过来像是一具巨大的狰狞枯骨,俯趴在殿前。 “这里就是那位宫妃的寝宫了。”淮南王站在一道金色结界之前,道:“有劳李仙人解开结界一角——务必请注意千万不要直接捣毁结界,她屋子里是留存着些障气的。” 李虚云颔首,上前几步。 解开结界需要点时间,连星茗也没有闲着站在原地等待,而是四处走走看了看。 虽说是一座废弃的宫殿,但这里不少地方都留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将眼前的杂草拨开,会发现泥土地上倒着个长满绿苗的小水壶,倒扣在光秃秃的盆栽边,上面刻着“一日一次浇水”。 “啊!”老槐树那边传来尖叫声。 连星茗从水壶边站起身,转头走过去,就看见世子哆哆嗦嗦倒在地上,后怕瞪着树干叫道:“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有人在这里上吊了。” 树干上悬挂着一条绳子,绳子圈着一个稻草人的脖颈,乍一看确实挺像上吊的尸首,也难怪世子会看走了眼——连星茗眉头轻皱,走近看才发现这好像不是绳子。 “是马鞭。”傅寄秋轻点地面上树,取下马鞭。稻草人便“啪嗒”一声摔落在地,激起片片灰尘。他正要将马鞭递给面露好奇的连星茗看,垂眼时发现指尖染上脏污,就拿出一张手帕包起马鞭的柄,才递过来。 连星茗接过,狐疑道:“用马鞭将稻草人吊起来,是哪个地方的习俗吗?” 傅寄秋沉吟道:“未曾听说过。” 裴子烨与萧柳也走了过来,聚拢成一个圈盯着马鞭和稻草人看。除障要找的是被障妖上身的人的执念,因此任何细节都可能是突破难题的关键点,绝不能轻易放过。 只有世子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小跑到淮南王妃那里惊恐道:“母母母、母妃!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吧,死人住过的地方还是怪渗人的。” 淮南王妃瞥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你现在走出去,会看见外面有口缸。” 世子结结巴巴:“怎、怎么了?” 淮南王妃道:“皇宫里几乎每一口缸,都曾经淹死过人,你现在站的地方没准就死过人。” 世子脸色惨白喃喃:“母妃我是你亲生的嘛?我该不会和其他堂兄堂姊一样也是被抱养代替狸猫的吧……我申请滴血认亲 ……” 淮南王走近,因情形诡异,他声音发虚道:“这是宫妃自缢前一夜在殿门口吊起的,后来的婢女有说,她不许任何人取下稻草人与马鞭。” 婢女们觉得娘娘疯了,又碍于身份尊卑不敢违逆,一众人心惊胆战在下房睁眼到天亮,天明时一声恐惧的尖叫响彻整座宫殿,有人发现了娘娘的悬尸,与此同时还有扑面而来的障气。 唯有少数婢女反应快,慌不择路逃出了宫殿,方才得知就在昨夜祠堂被铠甲给砸了。 怪事频出,深宫内人心惶惶。 在当时的宝林娘娘诞下一只狸猫后,就像是盖不住沸水的锅盖,宫内积攒已久的恐慌感猛地迸发出来。燕帝遂向梵音寺求助。 最后梵音寺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只能将这座寝宫暂且用结界封起来,隔靴搔痒。 萧柳头疼道:“我实在想不出来,这些与那位叫做白羿的少将军有何关联。当年白将军应当是死于斩头,并非吊死。” 这话一出,裴子烨瞳孔微缩,视线立即就扫向了连星茗,后者已经放下马鞭沉默转过身,叫人看不清神情。 雨水顺着红墙流下,嘀嗒、嘀嗒。 空气一时死寂。 风吹草低,四面八方沙沙作响。 裴子烨道:“你若是能一照面就想出来,此案就不会空悬十五年,至今未破。”他走到稻草人边,掩住口鼻嫌弃用剑柄挑了挑稻草人,道:“何故多想?这条马鞭是皇宫里最寻常的样式,估计不是什么重要物件,许是宫妃找不到绳子,用马鞭作为替代。至于这稻草人——明明她自己马上就要在寝宫上吊去死了,还多此一举在外‘吊死’个稻草人,没准儿在暗示。” “她想暗示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裴子烨收起长虹,稻草人便“啪嗒”一声重新摔回地面,上面绑好的绳子终日被蛇虫鼠蚁啃噬,早就扛不住了。 一经摔砸,就兀自散落开来一地枯草,点点霉斑印入眼帘,稻草人再不成形。 这时,李虚云隐隐约约的声音从老槐树前方传来,“诸位道友,结界已经开启。” 众人走回结界之前。 金色结界被开启了一道“小门”,傅寄秋与裴子烨两个剑修优先走入其中,连星茗跟在傅寄秋的身后,再之后才是萧柳与淮南王。 淮南王妃原本也想跟着夫君,哪知道世子一脸惶恐紧抓她的头发,“咱俩在外面等行吗?” 王妃气恼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胆小的废物!” 世子我怂我有理,缩着脑袋呜呜道:“我要是真胆小就不会离家出走了,不离家出走就不会碰见裴剑尊,他也就不会听完我说的准备来查案,那母妃你肚子里的这个娃儿也就没机会得见天日,生下来肯定是只猫。” “……”王妃无语凝噎。 结界之内是那名宫妃的寝宫,穿过露天回廊就能看见面朝庭院的殿门,目前窗户紧闭,门虚掩着,只露着一条不足一指宽的缝隙。 缝隙上结着蜘蛛网。 傅寄秋在门前五米处,止步。 连星茗也止步,很快听见李虚云道:“凡人四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炙盛。十五年过去,又怎知这位娘娘执念为哪一苦。” 裴子烨道:“十有八/九,是求不得。” 连星茗本不想理会裴子烨,想了想还是不赞同看了过去,扶额道:“你又晓得了?” 裴子烨冷哼道:“宫里不就那么点儿事?所有进宫的女人全都一个样,我当年就看过不少争宠又争不到的妃嫔,整天怨天尤人烦都烦死。” 连星茗牵了下唇角,奚落道:“你惯会将他人的痛苦看得轻贱。” 裴子烨身形一滞,下意识想要转过头反驳,与连星茗冷淡的眼神对上之后,他艰涩抿了抿唇,声音变低嘟囔道:“我随口一说,怎么又得罪你了。” 淮南王在后面看着,心里暗暗惊奇。 只不过几句话,他就能看出谁才是这些尊贵仙人中真正的“心之所向”,原本有些话是对着裴子烨与傅寄秋二人所说的,经此一遭他也颇为识时务,看向连星茗小声叫道:“仙人。” 连星茗看过去。 淮南王道:“当年梵音寺的法师们虽然并未在此地除障——此宫妃都已经死去,障妖都不知道改上谁的身了,自然无法除障。” 这话后面肯定还会跟着一个“但是”。 连星茗静待下文。 果不其然,淮南王继续道:“但是,法师们推测宫妃的执念确为求不得,此事记录在卷。” 连星茗问:“缘由是什么?” 淮南王摇头道:“她急于争宠,侍寝第一日就毛手毛脚地触怒龙颜。禁闭刚出又嫉恨宝林娘娘有孕,推宝林下水。这事儿之后,她还诬陷过宝林与其他妃嫔数次。每每深宅后院内有障妖作乱,十件里有九件,俱是妇人求不得恩宠。” 有数个实例作为凭据,连星茗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被人给怼住了。 傅寄秋看着殿门,道:“太武断。” 淮南王第一次听见这位仙人的声音,一听便觉得凌冽寒芒从心尖滑过,他忌惮看了眼傅寄秋手中持着的剑,顺从道:“是。” 连星茗知晓傅寄秋所说的与自己刚才的话并没有关联,但他还是有一种莫名被撑腰的感觉,抬手捏起猫爪子戳了戳傅寄秋的手臂。 小声道:“果然眼神凶点儿看起来更靠谱,人家都不敢反驳你诶。” 傅寄秋视线垂下看他,似在无奈。 连星茗松开猫爪,这只猫死重,他抱着都觉得手臂酸,正要将其放到地上,猫咪突然间一炸毛,爪子向上一勾—— 连星茗短促“啊”了声,惊诧松开手臂。 猫咪翻身落地,一溜烟跑开。 连星茗还未来得及感受到手背上的痛意,面前就有数道黑影罩下来,傅寄秋正牵着连星茗的手掌蹙眉看。李虚云也正要上前,裴子烨却从侧方侵占了他的前路,道了句:“ 抓出血了吗?” 李虚云顿足,侧目眨了下眼睛。 “没抓出血,被抓了道白痕出来。”连星茗视线抬起去找猫,却突然间面色微变: “快抓住它!” 淮南王的惊叫声同时响起:“它要推门!” 转眼一看,黑白长毛猫已经跑到了寝殿门前,前爪轻轻搭在门上。它停顿了几秒钟,回过头往后看,深蓝色的圆眼睛缩成一条竖瞳。 像风声鹤唳,游移不定。 恍惚之间看着都不是猫的模样,好像一个人的灵魂,上了猫的身子。 裴子烨当即冷喝一声,持长虹上前数步。 李虚云也祭出法杖,随时准备在宫殿结界里再撑起一道新的小结界。 连星茗被傅寄秋拉至身后护着,反应同样很快,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把年幼时用过的五把法琴之一,抬睫时手指已经重重按在了琴弦上。 他们这些修仙者都是备战姿态,淮南王这个凡人反应倒是无比诚实,脸色青绿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转过身直接就跑了。 当下,人群散得十分开,站位松散。 裴子烨终是迟了一步,长毛猫见他过来,尖利“喵”了一声,爪子一蹬猛地推开了殿门。 呼呼!呼呼! 殿内的浓郁障气鱼贯而出,不消半秒钟就淹没了长毛猫的身体。殿内残留的障气果然不多,它像是一把锋利的箭,被人搭在弓上不由分说射出,“嗖”一下子直逼裴子烨面门。 裴子烨眉头一皱,持起长虹。 障气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在他面前猛地转了个九十度的大弯,又猝不及防正面迎上持着法杖的李虚云。它在距离李虚云一米处再一次转过弯,撞上傅寄秋与连星茗二人,连星茗都还未凝神弹弦,就眼睁睁看着那道黑乎乎的障气在他面前一转,冲着他身后极速掠走。 再加上奔逃的淮南王,障气在空中足足转了四道九十度的大弯,一撞到人就转。残留在空气里的尽是直线与折角,众人一时间无言。 “它在逃跑?!” 裴子烨难以置信站在殿门前,回过头道:“它又不是人,它怎么还会逃跑?” 听见他的声音,连星茗下意识朝他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本只是随便瞥一眼,视线却突然间凝住。裴子烨正正好站在殿门的正中间,老旧殿门向内打开,其内昏暗无光,潮湿阴冷。 就在裴子烨的身后,一些淡若云烟的障气在空中浮动着,被圈在了屋子里。 殿内最深处。 女尸披发悬吊,枯骨头嶙峋,垂落双掌指甲上涂着红色蔻丹,十五年后的今日依旧有灰蒙蒙的残留。 这应该就是涉案的宫妃。 连星茗的视线越过宫妃的尸体,被她背后的那一面墙所吸引。 啪嗒—— 啪嗒—— 他听见了积水从屋檐上坠落,摔在地上的声音,像是幽谷之中猝然间平地一声惊雷。 浑身沸腾的血 液仿佛一瞬间冲向头顶,促使他心跳怦怦加速,喉咙干涩发紧。很快,他又听见了自己的急喘声,身形一下子摇晃。 傅寄秋攥住他的手臂,扶住他。 连星茗却面色凝滞盯紧那面墙。 世子当日就曾经说过——宫妃自缢之前,曾用簪子划破了自己的手,以鲜血涂满了殿内正面白墙,只写下了两个大字:白羿。 连星茗一直以为是这两个字占满了一面墙,可是现在一看却发现,墙上写了无数个“白羿”,血迹有深有浅,从浓郁到干涸,从墙角到墙顶,只要是肉眼能够看得见的地方,全部被写遍。 有些字下方都有蜿蜒流下的血迹,徐徐淹没了更下方的“白羿”二字。 无数血字好似在面前极速逼近,轻易能够吞没天地,带给人一种动荡心魂的震撼感。 “为什么。”连星茗好不容易站稳身形,深吸一口气道:“她是怎么知道白羿的?” 这位宫妃娘娘,她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啊!!!”结界外有尖叫声,又有一众太监的哗然声。裴子烨转头一看,喝道:“不好!那障气并非要逃跑,它有目的性!” 障气在空中折了无数道弯,最终精准袭击了淮南王妃,成爪形将王妃抓在“手中”,迅速往寝宫里缩。可怜的淮南王刚逃跑出不远,一看见王妃没了,神情惊恐又跟着障气追,“夫人。” 世子也跟在下头追,大叫:“母妃——” 形势混乱无比,淮南王妃面露痛苦,惊慌失措在空中害怕喊:“救我!救我啊!” 他们一家口,整整齐齐地冲进了宫妃寝殿之中,长毛猫也随之跑进。 萧柳都看愣住了,先是按了下琴弦,又松开,道:“是因为王妃有孕的缘故么?腹中子同样也流着皇室宗亲的血,所以那障气忽略了我们所有人,只袭击王妃。” 世子的声音从殿内传出,闭息大骂:“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快进来帮忙抢人……” 一口障气呛入气管,他猛咳嗽出声,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就戛然而止呆立住。 瞳孔隐隐涣散。 一刻钟后。 燕帝听闻这边有变故,紧赶慢赶跑过来,就看见一众太监围在结界之外,面色惶恐。 再往前看,障气四溢。 “人呢?人都哪儿去了?” 燕帝尾音隐隐发颤。 太监跪地瑟缩答:“回陛下,那些仙人全都——全都——” “全都怎么了?” “全都中了障气!都还在里面呢。” “……” 燕帝眼前一黑,吓都要吓死。 在他们这种凡人眼中,中了障气和“死”没有区别,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清醒得过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燕帝转眼看向众多太监,太监们面面相觑,都跟着担惊受怕。 “要不,您等等看?” *** 另 一边。 连星茗睁开眼睛时,周边的场景已然间大变,淮南王妃扶着肚子喊道“哎哟、哎哟”,淮南王面色呆滞坐她身边,喃喃自语:“完了。” 中了障气,可不就是完了? 世子倒淡定,他一开始应该也是惊吓的,转回头看见了连星茗等人,心中顿时犹如立稳了一根定海神针,有种狐假虎威的自信感。 他两只手拍了拍父母亲的肩膀,满脸故作沉着冷静道:“父王母妃不要怕,咱能出去!” 砰—— 淮南王狠狠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闭上嘴,我看见你就来气。” 他们中障气前就站得很近,因此进入幻境之中时,站位也非常近。连星茗转眸时,见到李虚云似是初临幻境时没站稳,此时正单膝曲下跪倒在地,手中法杖也横按在地上。 就在两步距离处。 连星茗便走出两步,顺手去搀扶,“李道友,你怎么样?” 李虚云借力站起,抿唇转眼看他。 连星茗:“嗯?” 李虚云声音僵硬,弯了下唇角道:“多谢。” 连星茗摆手道:“不必谢,出行在外搭把手互相帮扶,常事罢了。” 说罢不等李虚云回话,转眼打量四周。 这里应该是荒漠地带,呼吸时空气都阻塞,张嘴时又能吞下满口风中沙砾。有人策马而过,身上红裙翻腾,持着马鞭英姿飒爽。 “是那宫妃!”淮南王立即道:“这里是她爹西北大将军驻扎之地,她此时还未入宫选秀。” 裴子烨收剑道:“正好。此地还有障气,查案就简单许多了。能知晓她执念到底为何。” 萧柳则是对其他事情有好奇心,补充道:“也能知晓她与白羿将军有何关联。” 话不多说,“跟上!” 一路跟随宫妃来到一处驻扎营地,营地辽阔,将士们赤膊在擂台上摔跤,喝彩声阵阵。马匹从擂台间疾驰而过,速度骇人。连星茗跟在后方,一时间也看不出她这是着急,还是兴奋。 “哩哩——” 壮马嘶鸣一声,被勒停。 红裙女人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连星茗也是直到现在才看清楚她的脸,不同于后世之中的可怖红颜枯骨,她有着一张英气十足的漂亮容颜,眉毛浓厚,眼睛又大又亮。 掀开帐篷帘子迈步走进去时,衣摆猎猎生风。 “出来!”她冲帐篷里大喝。 连星茗反应过来。 她将马骑得那样快,并非着急,更并非兴奋,而是暴怒。 气到脖子上的青筋都要暴起。 帐篷里传来一声少年哆哆嗦嗦的声音,哭喊道:“谭招娣!你改明儿就要被送去当秀女了,你要这老古董有什么用?不若给我——”帐篷里传出轰隆!一声巨响,似乎是桌子被人给掀了,少年的声音一滞,更哆嗦:“我不是偷是借,拿了又不是不还给你。等我今晚将其作为押注在赌场上赢回来,必定连本带 息还给你!” 一听“招娣”这种名字,在场修真人士们不免都暗暗皱了下眉头。 这种名字放到仙门里,基本上都会被其师父命其改名,以正风气。 他们走入帐篷里,谭招娣瞪着少年,面色铁青一字一顿道:“秒之内,把我的东西还回来。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是我娘祖上传下来的,你敢动它一下,我要把你活生生千刀万剐!” 少年叫道:“你敢恐吓我?你小心我去和爹告状!” 谭招娣啐道:“你爹不是我爹?” 少年:“哪次爹向着你了?你要是够胆儿,大不了咱俩去爹面前对峙,你看看他护着谁。” 这话听起来很气人,谭招娣却沉默了。 帐篷里一时死寂。 世子小声问:“这两人是亲姐弟吗?” 淮南王点头道:“此宫妃乃将军的结发夫人所诞,后那位夫人体损不再能诞子被休弃,无颜面对娘家人,直接投井自尽了。这少年,应该就是大将军后来的续弦夫人所诞下来的。” “难怪关系这么差,不是一个娘啊。” 世子恍然大悟。 这厢。 少年看谭招娣久久没动,也来了底气,拍拍裤腿站起身骂道:“我劝你还是先把宫里的礼仪学好!别整日骑马、骑马的,骑得那么好有什么用,宫里有地方给你骑马?”话音落下,谭招娣猛地一提帐篷侧面倒插着的红缨枪,重重向下一击,“啪”一声打到少年腿弯上。 “啊!你来真的?”少年前扑跪倒,疼到面部抽搐,转头一看就看见谭招娣走向了他的床铺,阴沉着脸弯腰把里面的箱子往外拉,少年气急大叫:“你要那老古董又没有用!你又不能穿,我都说了明天就还给你——” 谭招娣憋一肚子气,抱着箱子骂道:“我怎么就不能穿了?它是铠甲,我是人,它往我身上一套不就穿上了?再打它主意我弄死你!” 听见“铠甲”二字,众人视线纷纷落到她怀中的木箱子上。帐篷门帘处传来一声威严的:“你要弄死谁?” 声音一出。 谭招娣和少年身形都僵住。 少年连忙爬起,看向来人解释道:“爹,我和我姐闹着玩呢……” 谭招娣也看向门口,紧咬牙关抱紧箱子。 来人是一个脸上蓄满胡须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着练兵甲,似是刚从演练场上下来,仍然汗流浃背。他的视线落到木箱子上,道:“这是什么?打开给我看看。” 谭招娣:“……” 少年缩着头拦到谭招娣身前,讪笑道:“爹,我俩真是在闹着玩,没什么。” 谭招娣抬脚一踹,“少掺合,滚开!” 少年一骨碌滚到一旁,瞪了谭招娣一眼,骂道:“我才懒得管你。” 中年男人走到谭招娣面前,大掌往木箱子上一盖。一股巨力压下,谭招娣脸色憋到通红努力抬着箱子,最终还是手臂一酸。 木箱子摔落在地,四 分五裂。 里面的铠甲也一并摔了出来。 黑金色。 连星茗转眼一看,觉得有点儿眼熟。 铠甲叠在木屑之中,叫人看不太真切,他又不太能确定。 中年男人则脸色难看道:“我让你将它埋去,你怎么还留着?” 谭招娣视线偏向一侧,冷冷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是我先祖遗产,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埋。” 中年男人:“我是你爹!我祖上才是你先祖。” 谭招娣讥讽道:“噢!现在记得您是我爹了,把我名牌递上去选秀怎么不记得了?那皇帝老儿年龄比您都大,您可真是不挑女婿。” 中年男人一滞,声音沉下来。 “为了家族的荣光,你怎就不懂。” 谭招娣怒极反笑:“去你娘的荣光!”她气到极致,几大步走到少年身边,跟提溜小鸡仔似的把少年给提溜了起来,道:“凭什么这玩意儿能上沙场练兵,就因为他比我多长了个把儿?我样样都不输给他,放眼军营骑射都拔尖,凭什么——凭什么他混迹赌场偷奸耍滑无事,我日日勤奋,价值就只能是为皇室开枝散叶?” 中年男人毫不客气,一巴掌扇下。 谭招娣就像早有准备,向后折腰退后,手中红缨枪一挑,竟刺向男人的胸口铁甲。 “想打我?我娘死后这世上没人能欺负我!” 两人打作一团。 “……” 几个进幻境的修仙者都没说话,连星茗看向淮南王,叹气道:“王爷,你觉得她这般模样,看起来像是自困于求不得恩宠的人吗?” 淮南王讪讪道:“不太像。” 等着两人打完,各有损伤,不分胜负。谭招娣从地上爬起,抬臂擦去脸上的血,沉默把铠甲给穿上了,回过头道:“入宫一事已无力转圜,我跑也没地儿跑,还会牵连西北军营的弟兄们。我有一个要求,你让我把这具铠甲带皇宫里去,我就乖乖去当那什么狗屁的秀女。” 帐篷外时不时还响起一片欢腾的喝彩声,连星茗看着谭招娣身上的黑金铠甲,突然间伸手握住了傅寄秋的手臂,扯动了一下。 “方才她说这是她祖辈传下来的铠甲?” 傅寄秋偏眸看过来,点头。 连星茗看见他点头,便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了。又一寸一寸扭转目光,看着谭招娣,声音恍惚又干涩: “可她身上的铠甲,是白羿的战甲。”! 第八十七章(建议和明天一起看) 障妖幻境内的时间过得非常跳跃,转眼间就来到了谭招娣入宫那天。她从大西北乘坐马车,被重兵护送,抵达了当时的燕京。 袨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 谭招娣将头探出马车外,好奇打量外头的暖黄色幕帷灯火,突然猛地一拍坐垫道:“我要出去骑马!此等与民同兴之景,若不能骑马细细观看,未免太憋屈了。” 她旁边的丫头一惊,道:“小姐,您千万别!京城中是不许人骑马的,您要是初来乍到就犯了错,将军届时又要瞧不起您了。京城里的人也会看您笑话的。” 谭招娣道:“谁敢看我的笑话?大西北里身高八尺、最强壮的汉子都欺负不了我,这京城中一群文弱书生和闺阁姑娘,能顶什么用。” 谭招娣此次前来,只带了一物一人。 人,就是她身边忠心耿耿的丫头。叫做春喜,是她小时候在路边捡的,一直带在身边。 物,自然就是黑金铠甲了。 马车经过重重关卡,进入皇宫,停在了秀女殿前。在谭招娣搬着箱子下马车时,连星茗就站在她近在咫尺的地方,抿唇直勾勾看着箱子。 裴子烨问:“你确定这是白羿的铠甲?” 听他语气质疑,连星茗带着些怒意,压低声音道:“自然确定!我不至于连我最好朋友的战甲都认不出来。” 裴子烨“啊”了声,道:“这宫妃也许是白羿家族里传下来的后代。要不然,就是铠甲几经生人转手买卖,才出现在你的眼前。” 连星茗道:“我自然也能猜出。” 谈话间,淮南王与淮南王妃走近,于是两人纷纷闭上了嘴巴,未再深入交谈。 王妃抱着长毛猫,有些惊慌道:“诸位仙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不怎么办。”世子已经有经验了,道:“障妖幻境分层,这第一层母妃你只需要在旁边看就行了,别被事主的情绪影响到。” “被影响到会如何?” “就会跌进第二层里,变成她,去亲身感受她曾经的经历。”世子刚说完,萧柳就意犹未尽接话道:“是的,我们曾经就有幸跌入摇光仙尊的经历中。” 他真是句话不离开“摇光仙尊”,连星茗赶忙打断道:“谭招娣进秀女宫了,快跟上。” 淮南王妃与他同时开口,惊诧问:“摇光仙尊?可是传说中的那位自刎的仙尊?!” 萧柳一听,这竟然是位“懂行”的凡人,惊喜道:“是的!王妃,您曾经听说过这位?” 淮南王妃摇头道:“知之甚少。我只在当年梵音寺前来皇宫除障气时偶有听闻,随侍向我介绍梵音寺时,说的就是——这是个主掌惩戒的佛修大门派,所有犯了大错的仙人都要被送到这个地方等待审判。他同我举的例子,就是摇光仙尊此等风云人物,当年竟也被梵音寺关起来过。” 说罢顿了顿,淮南王妃继续道:“我还听说,当年仙尊在梵音寺与佛子私相授受,而 后又被其未婚夫给赎出去了?佛子为此辗转反侧,心中不再有佛,索性自请从梵音寺除名。” 话音刚落下,全场一片猝不及防的“咳咳”声。 世子惊恐扫视前方一众“当事人”,只觉得眼前一黑,抱头震惊叫道:“母妃,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啊?” 王妃哑然看向面色不对的众人,“不对吗?我从书里看到的啊,就是那本你们修仙界很出名的——” “不对!不对!”世子生怕她真说出口,连忙截断她的话,从后面推着王妃崩溃往前走,“亲娘诶,你快别说了!” 连星茗:“…………” 连星茗跟进秀女宫,悄悄瞥了眼傅寄秋的神色,看不出来后者是什么情绪。 眼帘低低垂着,薄唇微抿。 他凑近,干咳道:“我真想找出那本书的作者!胡编就算了,一编居然还编了本。” 傅寄秋足下顿住,转眸看来,脸上带着笑。 “找出他做什么?” 连星茗煞有其事道:“让他给你也编一本。” 傅寄秋眉尾轻挑了下,却道:“不必。” 连星茗:“嗯?” 傅寄秋重新迈步,道:“若非事实,仅仅书中山盟海誓又有何用。” “……” 连星茗心中暗暗思忖。 这话可以有两个理解。 第一个理解是,傅寄秋在抨击那本书写得全都不是事实,对其他人带着点儿嘲弄意味。 第二个理解,则是傅寄秋觉着即便编出一本新的,书中再怎么山盟海誓于也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现实生活里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也不知哪一个理解是正确的。 他想再细细询问一番,思路却被李虚云打断。 提醒道:“李道友小心脚下!” 李虚云身形顿住,低头看向脚下的门槛。 连星茗无奈道:“李道友,你走路都不看脚下的么,那你岂不是经常摔倒?” 李虚云温和弯唇道:“佛门并无槛。” 连星茗笑了声,正要说一句“你得学会入乡随俗吧”,侧额突然间一重。 转头看,他不慎撞到了傅寄秋的身上,傅寄秋正侧身回眸,眼神里没什么情绪盯着李虚云。 李虚云平静回视。 人都站定,树欲静而风不止。连星茗敏锐发觉气氛好像有些不对劲,他正要开口时,傅寄秋道:“昨夜多谢道友告知我师弟,夜市中果摊的方位。” 李虚云微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傅寄秋看他几秒,突然道:“昨夜的春雨不小。” 李虚云脸上笑意微滞了瞬。 良久颔首,面不改色道:“是不小。” 傅寄秋这才牵住连星茗的手腕,拉着他往前走。 连星茗看傅寄秋一眼,又茫然回头看李虚云。 “……?” 这 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呢。 他直接问出口,小声困惑道:“师兄,你突然提及春雨做什么?有何前情。” 昨夜有人持伞为连星茗遮雨。 走廊的尽头,雨水堆积成一个小水洼,似乎是某个人愣愣看了许久的背影,才上前。 傅寄秋垂眸,道:一桩小事罢了。?_[(” …… …… 原本“正一品西北大将军女儿”这种显赫的门第,谭招娣理应成为秀女宫中的热门人物,受到其他姑娘们的追捧与讨好。可真实的情况居然与众人预想中的大相径庭—— 其他秀女也不至于当面去下谭招娣的脸面,却次次赏花不带她,碰到了面,也都在上下打量着忍笑,胳膊肘互相拐,挤眉弄眼暗示着什么。 还有人会仿佛不经意间掩着口鼻,轻言细语笑道:“谭姑娘用的是什么香?这风儿一吹,香气都能从大西北飘到燕京来,定十分昂贵吧?” 谭招娣总会高兴道:“就是普通的茉莉花,摘了放在香囊里,你们要是需要的话,我明日再扯些来送于你们?” “哈哈。”回过来的是一片笑声。 谭招娣也是回到房间里,才会被春喜愤懑提醒:“哎!我的大小姐,她们这是在嘲笑您身上的土味儿浓到都能从大西北飘过来,您方才怎么就没有听出来呢?” 谭招娣每每震怒,去当面讨个说法。却只碰见一群轻声细语安抚着她的小姑娘家家,各人均满脸惊诧与受伤,道:“谭姑娘怎会这样想,我并非是那个意思呀。” 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让人憋屈不已。谭招娣在大西北的时候从来没有这般憋屈过,那边一般都是看不顺眼直接开打,男女皆如此。 很快来到了选秀日。 终于能从这一堆看着心理不太正常的秀女之中脱离出来,谭招娣与春喜均大松一口气。像她这样的身世,去选秀一般都只是走个过场,名额早就被内定了,果不其然,她被封为才人。 当夜有大选之后的闻喜宴,地点设置在果园之侧的礼部。被太监带到位置之后,谭招娣刚坐下,侧面就有似乎不言而喻的笑声。 她转过头一看。 两名与她同样入选、被封为美人的女子坐在一起,本都在看着她,对视时又瞬间收回视线。 与此同时还伴有“哈、啧”的气音。 谭招娣:“……” 她就是站起来夹个菜,四面八方都偶有笑声传来。被太监带去小解,路过哪处秀女席位,哪处就盯着她掩唇笑,女孩们互相拱着胳膊,暗暗交换视线,搞得谭招娣对“拱胳膊”这个动作感到没由来的愤怒,股股憋屈全部积攒在心底。 她站起身当面质问。 那女孩只会惊讶掩唇,摇头道:“谭才人,我并非是在笑你呀。你误会了。” 一晚上宴会,她都快要气炸掉了。 春喜也委屈到眼眶发红,气道:“她们到底在笑什么啊!当真是可恶至极!” 从恭房内出来时,夜色浓重。 刚走没两步,侧面又有微惊的暗笑声,谭招娣这次真的气到眼前都发黑,出恭都不让她消停的吗?大不了就和人在恭房门口打一场。 要倒霉到时候一起倒霉!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谭招娣也清楚今日的场合千万不能惹事生非。她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愤怒按下不表,那笑她的女子却揽袖靠近,冲她盈盈一拜道:“参见谭才人。” 这人位份比她低。 谭招娣瞬间反应过来,拧眉细看,却只看见夜色里垂下去的卷翘黑睫。光线昏暗,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又听那女子道:才人,得罪了。_[(” 说罢伸手。 谭招娣面色微变:“?!” 正欲后退,面前有香风袭来,女子轻轻一摘,就摘去了她头上的红玛瑙簪子。又抬手摘掉了自己头上的一处银簪子,插/到了她的发包当中,笑道:“谭才人许是不知。红玛瑙虽在大西北是个稀罕物件,运送过去后价格昂贵,产地却是靠近燕京这边。物件多便不稀罕了,卖得也便宜,高门大户的千金不爱戴这个,只有教坊司的歌姬与舞女循着好看,会经常戴。” “……” 谭招娣感觉今天有一万个人在笑她是个土包子,但一整夜的宴会下来,只有一个人在笑完之后,选择走近她,向她伸出了援手。 她愣滞几秒钟,正准备开口说话,那女子却又是一行礼,含笑将红玛瑙簪子收了起来。 转身离开了。 谭招娣刚准备跟上,却被循声而来的春喜拉住,无奈只能作罢。 她只记得方才那女子,身穿着一身素净的浅蓝色妃嫔服饰,头上还戴着个桃木簪子。 回到宴会后,她一直在宫妃席里搜寻,很快就找到了那位女子,距离她有些远,在下位席里。头上戴着个桃木簪,微笑与身边人交谈。 谭招娣一看,眼睛发直,都要看呆了。 好漂亮的人啊。 这皇宫里的女子长相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宫妃里更是有无数各式各样的美人,但那名女子却与别人不同,一颦一笑美若天仙。 “那是谁?”谭招娣唤来小太监询问。 小太监一看,恭敬道:“回才人,那是何宝林。”他之前就被春喜塞过银两,多提点了一句,“别看宝林娘娘位份比您低,却是个怀了龙嗣的,一月前刚请平安脉检出来。估摸着龙嗣诞下,宝林娘娘就要升位份了。” 言下之意,何宝林家世背景虽一般般,但母凭子贵,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去得罪人。 许是谭招娣的视线太过于直白,又看了太久,何宝林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偏眸冲这边也看了过来。隔着人山人海与山珍海味对视,何宝林弯唇,冲她点头轻轻笑了一下。 满庭院的梨花仿佛刹那间绽放。 谭招娣跟触电一般,一下子收回视线,脸上通红抬手摸了摸头顶的银簪子。 触感冰冰凉凉的,好舒服。 她的心情莫名很好。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当天夜里宴会结束,一个巨大的晴天霹雳冲她砸了下来—— 皇帝老头翻了她的牌子。 要死了。 她满心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真是好恶心,她在席间看见了燕帝,燕帝年龄估摸着都有五、六十多了,又因放纵的缘故,外貌看起来比同龄人还要大许多。满脸的皱纹与沟壑,皮肤还漆黑涨红,光是看着她都觉得敬谢不敏,一想到晚上还要侍寝,要被这种能当她太爷爷的人贴近、亲吻,甚至滚床单,光是想一想她今夜吃的饭都能当场给吐出来。 “何宝林居然能有孕,”谭招娣在寝殿里匪夷所思道:“漂亮妹妹怎都喜爱哄抬猪价。” 春喜大惊失色,“才人慎言!” 谭招娣道:“你说何宝林到底是什么心态啊,她是真喜欢陛下吗?” 春喜笑道:“我的才人娘娘,您今夜哪儿有空去想何宝林呀,先沐浴更衣吧。” 谭招娣“yue”了一声,道:“我反正不。我爹选择牺牲我,就要做好我反客为主,反过去牺牲他的准备。我不好,大家都别想好!” 春喜只以为她在说气话,笑着伺候她沐浴更衣。被翻牌的宫妃一般都要提前沐浴好,换上单薄寝衣,要么被包着被子跟个粽子般抬到乾清宫,要么就是在自己寝宫里等待陛下来临幸。 谭招娣是后者。 不消片刻。 她已经沐浴更衣完,在寝宫里静待燕帝。 …… …… 障妖幻境之中,谭招娣沐浴之时,其他人自然不会跟进去。待这姑娘穿戴整齐走出来后,大家看见她身上换好的“寝衣”,一时无言。 世子震惊片刻,喃喃道:“她、她怎么穿上了铠甲?!” 谭招娣身着大了数码的黑金色铠甲,墨发披散,何宝林插/到她头上的银簪子被规规整整放到了梳妆台里,拿红色的小绒布垫着。 收藏好。 连星茗记忆有些混乱,偏头向淮南王确认,“王爷,你之前说谭招娣后来推有孕的宝林娘娘入水——”宝林是宫妃的份位,这后宫里很可能不止一位“宝林娘娘”,“是何宝林吗?” “是……是啊。” 淮南王答完,惊讶看向谭招娣。 他又道:“看来有大隐情。” 萧柳蹙眉道:“即便推入水一事有大隐情,王爷您不是还说过,她之后番四次陷害各个宫妃,一次也罢,如何能够桩桩件件皆有隐情。” 淮南王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 “至少现在能够确定,”连星茗转眸看向谭招娣身上熟悉的铠甲,目光复杂道:“她的四苦执念,应该不会是求不得帝王恩宠。” 就像他说的那般,当夜谭招娣干的这件大事,不消天亮就传遍了后宫的各个角落,震撼全宫——第一次侍寝,穿着个厚重的古董铠甲。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 燕帝踹都踹不动她。 龙颜震怒,令其闭门思过一月,谁人都不能来探望,还将她的宫牌给摘了。 往后侍寝是无论如何都翻不到谭招娣了。 对此,春喜以泪洗面,满脸愁云惨淡。谭招娣还反过来安抚她,道:“若不是担心秀女逃跑会牵连大西北的将领士兵们,老娘早就跑了。有多远跑多远!别指望我能去争荣宠扯头花,我对我爹最大的忍让与孝敬,就是一个人在这座深宫里消耗掉自己的一生。” 一月禁闭眨眼间混迹过去。 谭招娣料错了一点,她不去争荣宠,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失宠。 她不愿同流合污,皇宫会反过来吃掉她。 愈近冬日,原本应该按照才人位份分给她的碳柴被克扣了。梳妆台里的玉镯、银子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禀报到内务府也根本无人管。这些起居方面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每隔五日都必须由不同的宫妃去为皇太后侍疾,当日会由内务府的人提前通知,宫妃方才早做准备。 谭招娣从未收到过通知,次次得知今日轮到她侍疾时,都已是因缺席而被惩戒之时。 她试图向皇太后禀明冤情,可她份位太低了,除去侍疾,其他时候根本见不到皇太后。 她甚至连谁在针对她都不晓得。 只感觉皇宫里四面八方都是笑脸,人人见面与她含笑,亲热拉着手话家常,就好像皇宫是一个平淡、静谧的养生之所。唯一在平静湖面下翻腾的,可能就是越来越差的生活质量、以及隔差五,偶有听闻哪处宫殿的婢女太监失踪了。 很可怕。 与大西北的真刀实枪刀刀见血不同。皇宫里的可怕,是像冰凉的水缓慢漫上来,叫人毛骨悚然,却又找不到是哪一滴水试图溺死自己。 是夜,谭招娣按照惯例拆去发饰,垂眼一看,梳妆台里果然又少了些物件。 她都不知道是谁偷的。 也查过,最终不了了之。 梳洗完毕之后,她又按照惯例走到寝宫床侧,她娘留给她的那件古董黑金铠甲正被悬挂在墙上,每日都要用干布仔细擦拭护理。 这日也是同样,擦洗完之后,她顺手伸到铠甲里面一摸,面色骤然大变。 春喜!◎◎[”她冲完叫道。 春喜慌忙跑进,茫然:“娘娘?” 谭招娣面色难看道:“我放到铠甲里藏着的银簪子呢?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现在簪子不见了,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春喜大惊失色。 “娘娘,您是怀疑我?!” 谭招娣面色游移不定,春喜满心悲切跪倒在地,长叩首道:“自娘娘将春喜从路边捡来,春喜的这条命就是娘娘的。若娘娘不信任,便将春喜扭送到内务府吧,春喜不畏惧被查!” 谭招娣顿住,许久后扶起春喜。 “罢了,你起来吧。” 她在皇宫里待魔怔了,竟然会去怀疑春喜。 银簪子失窃,这对于谭招娣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并不是那个簪子有多珍贵,亦或是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何宝林对她而言有多重要——既然银簪子会失窃,是否有朝一日,她母亲留给她的铠甲也会无缘无故失踪?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换句话来说,只有千日做贼,哪儿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谭招娣愈加担心铠甲,几乎每一日夜间都得睁大眼睛看着铠甲悬在身边,才能够安心入睡。 …… …… “所以银簪子是春喜偷的吗?”世子难以置信道:“藏铠甲里——藏那么深都被人给找出来了,若不是提前知道,怎可能啊!” 连星茗道:“看着不像。” 世子问:“那会是谁偷的啊?” 这个连星茗自然无法猜出来,他也只是觉得春喜“看着不像”,并不代表窃贼一定不是春喜。转眼看向铠甲时,他眼前稍稍晃了下神。 后方传来“噗通”一声。 淮南王妃面色不对劲,坐地上了。 萧柳连忙搀扶道:“王妃请凝神静气!勿要被障妖幻境中的事主情绪影响到。”别说淮南王妃了,就连萧柳自己都有些冷汗淋漓,说话间时不时要瞥一眼铠甲,像是生怕铠甲平地消失。 他们都被谭招娣的情绪影响到了。 长年累月都在担心失窃,丢失的银簪子几乎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这骆驼目前尚未垮下去。 在谭招娣合衣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直勾勾盯着铠甲看时。连星茗上前,迈步踏过她视线的所经之处,走到了铠甲的面前。 就像走过了无数的岁月与沧桑变换。 “小将军,好久不见。”连星茗眼眶微红弯了下唇角,抬手轻抚铠甲,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傅寄秋。 连星茗头也不回,静了几秒钟,道:“你可知我是怎么认出白羿战甲的?” 傅寄秋说:“如何。” 连星茗指尖点了点铠甲侧面,笑道:“这里刻着半个字——”为何是半个?就像他当初在白羿祖宗名牌上刻“连星茗到此一游”一样,年少时不懂事,白羿的战甲刚做出来,连星茗就已经抢占了最好的地界,打算在上面刻字了。 被早有准备的白羿给拦了下来。 因此他只刻了半个字。 就这,白羿当年都气了个半死,阴阳怪气了他数十天不止。 “物是人非啊。” 连星茗看着铠甲,轻轻道。 他身形微晃了一下,右手臂立即被人扶稳,傅寄秋正要开口说话,左方向也压过来一道身影,捷足先登。 李虚云从左边扶起连星茗,垂睫看着他道:“铠甲不会丢,只要诚心,你就能将它找回来。”声音温和,自带一种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 另一边,世子看自己亲娘吓得花容失色,自信满满安抚道:“母妃,别担心!几位仙人都是情绪不会轻易被挑动的人,即便咱们一家口扑了,他们也——” 一边说着他一边回头,看见后方的景象,世子声音戛然而止,心惊闭上了嘴巴。 连星茗愣了一瞬,回过神来,笑道:“多谢宽慰。” 空气寂静。 他这样被两边人左右架着,姿势别扭又怪异,便动了动手臂道:“我只是突然有些感叹,并非被谭招娣的情绪影响。两位……呃,放手吧?倒也不必这样左右夹击搀扶着……”! 第八十八章 银簪子丢失,又对窃贼毫无头绪,谭招娣只能眼睁睁看着梳妆台里的首饰一件接着一件的消失不见。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是忍受不住爬起来,抱着被子蹲到了铠甲的下方。 整个人都蜷缩在被中,只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上半张脸,无神倚靠着悬挂铠甲的木架子。 窗外的孤寂月光照亮身前三尺地。 除此之外皆是一片昏暗。 “大西北有人打我我都不怕,这里也没有人能欺负到我。”谭招娣盯着地上的月光,攥紧被子用力抹了把脸,目光逐渐坚定起来,“我娘死后,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欺负到我!” 她就着这个姿势,静悄悄睡了过去。 连星茗抚开左右两边人的手,垂眼看着谭招娣的可怜模样,暗暗摇头叹了一口气。 淮南王妃一直都在观察众多仙人的表情,一看连“仙人”都摇头叹气了,顿时慌了神着急道:“我们永远都会困在障妖幻境之中了吗?” 连星茗愣了一下,道:“自然不是。” 淮南王紧接着心焦问:“那我们怎么做才能出幻境啊?出幻境之后就能找到障妖除去障妖吗?家中夫人有孕,医官说不足月就会生产,若一月之内无法铲除这只霍乱大燕多年的障妖,只怕夫人便又会诞下一只狸猫。” 连星茗偏眸看他,“何谓‘又’?” 淮南王身形一滞,脸色白了瞬,低着头不说话了。淮南王妃则是躬身抱起地上那只黑白长毛猫,素手轻轻抚了抚猫耳朵,眼眶微红。 连星茗视线下垂看了眼猫,抬眸时弯唇宽慰,“两位只需要平心静气,不要被谭招娣的情绪影响到,自然能够须尾俱全地出幻境。至于出幻境后能否找到障妖——这个谁也说不准,眼下也只能先试法寻找她的执念所在。” 说着,连星茗转回头,看着铠甲。 “以及,寻求铠甲与障妖有何联系。” 当年谭招娣在寝宫中自缢的那一夜,白羿的铠甲犹如真神降世,一鼓作气砸了大燕皇室的祠堂。连星茗偏头问傅寄秋,“障妖有可能附身在铠甲的上面吗?” 傅寄秋摇头道:“未有先例。” 连星茗点了下头,又蹙眉。 未有先例,只能说明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却不代表全无可能。若有障妖借着白羿的遗物为非作歹,损害白羿身后的名声,连星茗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这种踩踏他底线的行径。 这时,李虚云道:“佛门曾对此有过研究,道友可想听听看。” 连星茗:“你请讲。” 李虚云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障妖,都是从鬼门关之中涌出。它们之所以能够附身在人的身上,不过是因为人有四苦,四苦导致人的心念有诸多缺漏,让障妖钻了空子。” 顿了顿,他问:“道友认为,这具铠甲可会有如同人一般的四苦执念?” 人是人,铠甲是铠甲。 活人与死物怎可一概 而论。 连星茗否定道:不会有。 ?本作者惭时提醒您最全的《美强惨反派横剑自刎后》尽在[],域名[( 李虚云颔首道:“那障妖便不可能会附身在铠甲之上。” 事情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傅寄秋道:“继续看。” 翌日清晨,一声惊叫在寝宫中响起,“娘娘!”春喜跑近,惊慌叫道:“您怎么睡在地上啊?快,快起来,当心着凉。” 谭招娣被唤醒,摇摇晃晃撑着春喜的胳膊站起身来,道:“春喜,你……在铠甲木架子下铺一个地铺吧。” 春喜还没反应过来,“您是要我在屋中为您守夜吗?” 谭招娣摇头道:“不,我自己睡地铺。从今夜开始,我每夜都要睡在铠甲的旁边。白日你盯着铠甲,夜间我盯着,看谁还能偷走。” 春喜一惊,“娘娘?!” 她还没有来得及规劝,谭招娣就已经笑着转移话题,“是到了早膳的时辰么。” 春喜进屋时就提着一个红檀色小木盒,闻言走到桌边将木盒抽屉拉开,取出里面的菜品放到桌上。只有一盘烂拍黄瓜,以及一碗稀到几乎看不见米粒的小米粥。 春喜站定,眼眶微红。 “内务府真是狗眼看人低,欺人太甚!” 谭招娣看着烂了内瓤的黄瓜,无声抿了下唇,半晌鼓劲般自己拍了拍脸颊,大笑道:“委屈什么?我正愁吃得多积食呢,他们早上就大鱼大肉的吃,迟早把身体吃垮,咱不跟他们计较!” 春喜见谭招娣未被影响到心情,松一口气笑着用力点头,应声:“对!不跟他们计较!” 用完早膳后,便要去给太后请安了。 这次内务府虽然又没有通知谭招娣,但谭招娣这些天已经摸清楚宫妃请安的规律,不至于像刚来时那样总是迟到、缺席,被太后惩戒。 来到太后寝宫前时,已经有不少宫妃在前等候。众人看见她,又是互相拱手肘,挤眉弄眼低声笑语。 “……” 谭招娣火气蹭蹭往上冒,暗暗忍耐。 有什么好笑的。 真是一群精神失常的人。 “才人妹妹。”听到有人提及自己的份位,谭招娣转眼看过去,才发现是一位美人在唤另一位与她同品级的才人。两人说话声不大不小,周遭隐隐安静下来,谭招娣也正巧能听个一清一楚。 那美人笑道:“三日后骑射宴,你的骑装可备好了?” 骑射宴? 谭招娣眼睛一亮,暗暗竖起了耳朵。 这宫里大多的宴会全是赏花游园,没有目的性地到处走,谭招娣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因此从前众人没有邀请过她,她也不觉得难过。可是骑射宴就不一样啦,能骑马! 还能在皇宫后山中围猎,是她喜欢的。 才人软语笑回道:“自然准备好了!太后娘娘的身体大好,真是吉人天相。她邀我们所有人一同前去,估摸着也是想寻个热闹,想去的就去,不想去的就在宫中呆着,姐姐可想去?” 美人道:“想的。既然你我都要去,不如三日后午膳后一同前往此地?总归是午膳后才出发,我们也不需要太急着、赶着。” 谭招娣难耐兴奋收回视线。 三日后,午膳后,在太后的宫殿前聚齐,宫妃们一同前往骑射宴。 嘿嘿,她记住了! 请安回来后,谭招娣的情绪便一直十分高昂,她从大西北带来过骑装,小马靴一上腿,那叫一个英姿飒爽!春喜好笑道:娘娘,三日后才是骑射宴,您怎第一日就换上骑射服?③” 谭招娣拍了拍身上的骑射服,兴致盎然大笑道:“好些日子没穿了,先熟悉熟悉感觉。你那日且在宫里等着,帮我盯着铠甲,看我回来猎只大熊来给你。” 春喜掩唇惊笑:“哈哈!” 幻境事主的情绪会极大程度影响到入幻境中的局外人,因此众多围观者情绪不免也高涨起来。萧柳笑着摇头道:“看她在大西北骑马那个模样,许真能猎只熊回来。” 世子嘴角一抽道:“你是修仙修太久对凡人没有正确认识了吗?普通人怎可能猎熊啊。” 萧柳无奈含蓄道:“只是或许。” 世子道:“打赌吗?” 萧柳:“赌什么?” 世子哼哼说:“就赌她能不能猎到熊。要是猎不到,你给我五百银两——”话都还没有说完,他的后脑勺就被淮南王重重一拍,后者冲萧柳赔笑道:“儿子顽劣,让仙人见笑。” 世子捂住头不爽大叫:“父王!” 连星茗笑着弯唇,道:“世子,我与你赌。” 世子一惊,面色诡异看了过来。 连星茗困惑脸:“……嗯?” 世子心想你又没钱,话要说出口又想起面前人高到一望无际的身份和赫赫威名,他哪儿敢多嘴啊。这时傅寄秋动了一下,黑衣墨发俊朗无比,姿态沉着又冷静,一看—— 就是个会给心尖尖上的小师弟结账的。 世子赶在傅寄秋开口之前,连忙说:“不不不,我不和你赌。” “为何?”连星茗疑惑问。 世子小声嘟囔道:“从你这里赢到钱没有成就感,钱又不是从你自己兜里出的。” 连星茗没听清,“你说什么?” 世子道:“我说你要是赢了,铁定不是想我出钱!肯定会变着法儿地来整我。” 连星茗没能诈到他,遗憾笑道:“这你可就误会我了。”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眼看着谭招娣的情绪一日比一日高昂,众人对于谭招娣能否猎到熊的猜测也一日比一日深入。显而易见,这个猜测永远也无法得知正确答案了,因为谭招娣根本就没能去骑射宴。 她头发高高绑起,身着骑射装一路从太后宫殿跑回来,下颚紧绷气到双目赤红。 春喜本都做好她去几日不归的准备了,迎面碰上惊道:“娘娘您未去太后宫殿?” “我去了!” 谭招 娣站定在殿门前,左看右看上前踹了下老槐树,折断树枝舞剑招,气喘吁吁怒道:“我去时已经人去楼空!那群——那群——”她憋了好久还是忍不住骂出来,“那群贱人!太后原本是准备早膳前出发的,她们故意讲给我听,讲午膳后出发,我去时车队早就已经走了!我就说为什么那两个女人讲话的时候,其他宫妃全都安静了下来,原来所有人都合计好了要愚弄我!” 春喜听傻了。 谭招娣有多期待骑射宴,她这个贴身婢女自然知晓。她这三天也算看着谭招娣为此做了多少准备,甚至还提前背下了皇宫后山的地图,那山山水水的地图,春喜一看见就头疼,可谭招娣却分寸不差地全部背了下来。 就是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骑着马,听着奔腾东西溪流感受流动的空气。 骑到最远的地方。 结果现在期待瞬间落空了。 “若是一人针对她,谭招娣兴许还能与其逞凶斗恶。”李虚云叹道:“可怕在是一群人针对她,并且还不知是何人起头、何人授意……”顿了顿,他恍然转眼看高高的宫墙,徐徐道:“又或许,根本就无人起头授意,困兽犹斗,被逼疯的人们都想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罢了。” 唰唰—— 唰唰—— 一地落叶被怒气冲冲的剑风扫起。 谭招娣足踏地面,衣袂翻飞,挥洒汗水不仅没有让她平静下来,反倒让她越想越气。她真恨不得追上车队把那些人全部打一顿!有什么不爽不能当面直说吗,非要这样搞? 几岁了? 都什么毛病啊?! 她来燕京时没有感觉到水土不服,现在倒是感觉到一万个水土不服,气到心脏都撑痛。 只感觉憋屈极了,在大西北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曾经被揍成猪头三都没这么委屈、愤怒。“哐当”一声门响,谭招娣回首时手中断树枝脱手而出,径直飞向院落拱门。 从门前女子脸侧擦过,撼动她头顶的步摇,引起一阵让人心悸的叮铃当啷声。 “……” 谭招娣愣了。 那门边的女子也愣了,几秒后挺着微微隆起腹部向下软了一瞬,像是吓着了。旁边的婢女反应过来,惊叫:“宝林!” 一片混乱。 一刻钟后,谭招娣乖乖坐在桌边,何宝林在对面饮茶,平缓刚才被惊吓到的情绪。婢女道:“天气太热,宝林身体不适,此处又距离寝宫太远。我们走了数座宫殿都没寻到宫殿主人,好不容易听才人在宫中,才想着前来讨杯凉茶喝。” 谭招娣无言,抬起眼睫偷看对面。 何宝林感知到她的视线,将蓝白色陶瓷茶杯往下稍了些,冲她轻轻颔首弯唇一笑。 眉眼弯弯,好看到不可方物。 就和——就和——就和谭招娣今天出门前看见的梨花一样,又白又漂亮! 书香门第的姑娘家家,都自带一股香气。 谭招娣只感觉整个屋子都香了起来 ,又自愧挥洒汗水一身臭汗,都有些坐不住了。 生怕自己臭到了对面。 “姐姐方才心情不佳?” 对面传来询问声。 谭招娣呆回:“姐姐?你在叫我?” 何宝林笑道:“不可以么。” “可以,可以。”谭招娣脸红挠了挠脸颊,偏头时看见春喜挤眉弄眼朝着这边使眼色。 谭招娣:“?” 春喜更急,指了指自己头上簪花。 谭招娣猛地回神,忙羞涩道:“进宫那日多谢你提醒,我才知红玛瑙不能戴在头上。若不是你,我可能整夜都要被人继续看笑话了。” 何宝林回道:“并非不能戴,若姐姐喜欢,私下里戴一戴也未尝不可。” 说着她转眼看向一旁婢女,婢女从怀中取出红玛瑙簪子,递上。何宝林继续道:“我前几日一直在殿内养胎,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将簪子还给姐姐。今日听说骑射宴,再加上身体好转,便想着去太后娘娘殿前碰碰运气,若是能碰见姐姐就恰巧还了簪子,没想到走到半路就有些中暑了,若不是姐姐赐茶,我许是也要糟糕。” 谭招娣垂眼看。 何宝林的手依旧是书香门第姑娘家家的手,小巧玲珑,像没做过什么重活似的,一点儿茧都没有。她涂着红色的蔻丹,映着十指宛若一截白雪,又想葱白点缀着漂亮的红玛瑙。 大西北那边没人涂蔻丹,至于宫中——谭招娣先前也没注意过别人手上指甲长什么样,但她现在注意到了,而且一看就眼睛挪不开。 谭招娣突然就觉得。 今日没能去成骑射宴,却因祸得福碰见了何宝林,心里突然也没那么气恼了。 反倒还有点儿高兴。 许是她盯着的时间太长了,何宝林疑惑出声:“姐姐?” 谭招娣猛地回神,将未涂蔻丹的手指放在桌子下搓了搓衣摆,红着脸说:“这个簪子要不还是你收着吧。” “嗯?” “那天你是拔了我头上的红玛瑙簪子,又插了个银簪子替我救急。按理来说,你归还我的簪子,我就应该也将你的银簪子归还,可我还不了。” 何宝林面色依旧有些茫然,闻言放下了手,道:“这……姐姐不归还银簪其实也无事,”她好奇追问了一句,“为何还不了?” 谭招娣言简意赅:“被偷了。” 何宝林缓缓张了下嘴,“啊?” 谭招娣看见了她眼底的震惊,数日以来心中积压的荒唐感仿佛得到了承认,继续道:“对吧!你也很震惊!我宫里的东西总是被偷,我甚至都不知道是谁偷的!所有的宫女和太监们看起来都很正常,没有一个有坏心眼。” 何宝林又缓缓闭上了嘴,半晌噗嗤一笑。 “我刚来宫里时,也总会掉东西。” 这次轮到谭招娣震惊了,“真的假的?” “真的。”何宝林摇头道:“直到最后我也未能查出是谁偷去了财物 。” 那你现在还掉东西吗?▓[(” “不掉了。” “你莫不是已经被偷光了小金库吧。” 谭招娣狐疑。 何宝林笑着摇头,打趣几句后,气氛渐渐活络了起来。她道:“既如此,红玛瑙簪子便由妹妹收下了。”说着,她轻眨眼,笑意吟吟将簪子戴到了头顶。 谭招娣面色骤变:“别戴!你出去会和我那日一样被人看笑话的!” “这宫里的大多数姐姐妹妹都去骑射宴了,宫女太监也不敢直视宫妃,何人会笑话?”何宝林的回应云淡风轻,温柔又不失力量。 谭招娣看她几秒,开始坐立不安。 半晌脸红道: “我突然觉得,你这个人,能处。” 何宝林惊异睁大一瞬眼睛,笑了。 “为何这样说?” 谭招娣道:“我发现你是个正常人。”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感动看着何宝林说:“我好久都没看见正常人了,都有点儿不习惯。” 何宝林掩唇笑道:“在宫中生存便是如此,有些规矩你不能硬与它对着来,但可婉转取之。喜爱的饰品偷偷戴便好,若是仅仅因为这样那样的规矩将之弃了,岂不是在逐渐丢失本心?” 谭招娣好奇问:“你的本心是什么?” 何宝林闻言低头,弯唇温柔抚摸自己的腹部,道:“自然是好好养大我的孩子。” 谭招娣听了,更觉得仙女坐到了自己的对面,是比白月光还仙的仙女!她真想当场将何宝林引为知己,就地拜个把子喝交杯酒。 她猛地一拍大脑赶走脱缰野马般的思绪,颇有些愤懑不平道:“那些人不带我去骑射宴也就罢了,算我一匹孤狼吧!为何她们也不带你?你长得漂亮又无害,性格也温柔,多好的女孩子啊,不带你真是眼瞎!” “……?” 何宝林愣了几秒。 她没能去骑射宴,是因为有孕的缘故。 但这话自然不能直说,在一个被孤立神伤的人面前,有些话可以不必阐明。 她笑着转移话题,“你很想骑马射箭?” 谭招娣眼巴巴点头。 何宝林转眼冲婢女说:“去我寝宫将马鞭与皇室猎场令牌拿来。” 谭招娣猛地坐直腰,眼睛瞪得如铜铃。 何宝林一转眼就看见晶亮的两只眼,笑出声来:“兄长在猎场当差,你若想骑马射箭,我带你前去同兄长说一声,就可以进去了。” “!!!” 谭招娣那日从皇室猎场回来,一直涨红着脸一身兴奋劲儿。三天两头往何宝林宫殿里跑,跑得比什么都勤,今日送茶明日送糕点,后日学着京城的姑娘们绣花,绣两个大丑鸭子递过去说是两只鸳鸯,引得何宝林好笑频频摇头。 谭招娣不再打地铺睡在铠甲旁边了,她晚上抱着何宝林送给她的那支马鞭睡,夜夜安寝,睡得可香了,也不担心半夜会有窃贼了。 现在马鞭在她心里,比铠甲还重要! 晚上抱在怀里还怕什么失窃? 虽然说这只是寻常的马鞭罢了,但这象征着她和漂亮妹妹之间的美好友谊!是仙女一样的漂亮妹妹!何宝林对她来说就象征着一个全新的希望,象征着这座深宫中还是有正常人的。 天天能见到漂亮妹妹,日子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挨了诶。 谭招娣整日带着笑,春风得意,幻境之中的花朵好像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到,一夜开放。整个幻境中都仿佛飘散着淡淡的粉色泡泡,连带着闯入幻境中的众人也浑身轻飘飘好似踩在云端,明明大家心中能够感受到谭招娣有多开心,可众人的脸色却都十分难看。 淮南王喃喃出声:“我怎么越看她这条马鞭,就越觉得眼熟?” 连星茗道:“是绑在老槐树上,充当上吊绳的那条。” 他们一行人来到谭招娣的旧居时,入目的第一眼,便是一颗巨大的老槐树。老槐树上用马鞭吊着一个稻草人,寒风嗖嗖一吹,稻草人便会迎风摆动。在漆黑的深夜里乍一看,都险些会错看成有人在老槐树下上吊了。 谭招娣将稻草人吊到树上,不许任何宫女将其取下,又在一群宫女看疯子的惶恐眼神下失魂落魄走回了寝殿,自己也吊死在房梁上。 “真的是同一条马鞭吗?”世子手臂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心惊胆战嘘声问。 这次回答的是李虚云,“是同一条。” 世子心里更害怕,抱紧自己瑟瑟发抖说:“我怎么感觉……这个何宝林后来是不是死掉了啊?不然谭招娣怎么突然发疯了。” “……” 这种问题无人能够回答。 谭招娣的情绪越高涨,众人看着她,就越觉得同情,就像一株沙漠玫瑰在眼前浑然不知地热情盛放,它丝毫不知晓自己盛放之后,便要弹尽粮绝,一股脑要坠入绝望的深渊了。 …… …… 谭招娣开始种猫草。 她是千挑万选,才决定要种猫草,因为猫草好养活,一个月就能野蛮生长出一大片。她决定待猫草长成,就将其割掉浸盐水,放到太阳底下暴晒,晒成干巴巴的坚固状,旋即就能扎成一个稻草人——那天在猎场骑马,射箭用的稻草人离射点太远,何宝林十发全空有些失落,谭招娣看见了,就想着亲手做一个稻草人,放得离白月光漂亮妹妹近点儿。 放在身前一米。 总能射中吧? 她一想到何宝林看见稻草人的诧异表情,就觉得期待、无比期待。 猫草虽然好养活,却也不能浇太多的水,谭招娣写了个牌子放到花盆空地前—— 一日浇水一次。 她每天都蹲在空地前看猫草,一天天看着,也难以感受出猫草有没有长更高,等她反应过来时,猫草都已经快要长成了。 这日,她命宫中人将猫草割掉,放太阳底下暴晒。正午时分,猫草被整整齐齐捆扎在一起,她还没有来得及同何 宝林说呢,何宝林那边就派人递过来消息,邀请她游园玩耍。 第一次有人邀请她游园耶! 以前这种活动,大家都不带她的。谭招娣心中高兴,心想着自己也是有户外活动的人了。春喜问她:“娘娘,要不趁着今天,将您亲手做的稻草人送出去吧?” 谭招娣大笑说:“你糊涂!今日可是清明节。送礼是趁着哪天,早送就是好吗?当然要千挑万选一个喜日子了!” 言下之意,今天不送。 得选着日子送。 她高高兴兴去梨园赴约了。 “十五年前,清明节。”淮南王一拍掌,大惊失色道:“就是何宝林落水那一天啊!” 世子在幻境里都过糊涂了,“什么落水?” 淮南王说:“就是谭招娣把有孕的何宝林推到水里那天啊。若是寻常日子我肯定记不得,但我记得十五年前的清明节,有听说过这件事。” “谭招娣把何宝林推到水里……” 众人转眼看着谭招娣欢天喜地、脚步十分轻快赴约的背影,对此话颇为存疑。 他们想不出其中的关窍,就只能暂且跟随。一路梨花绽放,鸟语花香,整个幻境似乎都被烘托至云端最高点,空气里都弥漫着甜丝丝的喜悦感,可旁观者的心,却不由自主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沉。 果不其然,还没有靠近相约的地方,就听见了一声惊呼:“啊!” 是何宝林的声音。 谭招娣脚步一顿,同身旁的春喜对视一眼,慌忙加快脚步跑向池塘边上。远远便见着有一个宫女服饰的人伸手一推,何宝林踉跄后退几步跌入水面之下,她明显不会游水,一落到水里就开始胡乱扑腾,整个人控制不住往下沉。 “救命——救我!” 呼救声被噗通噗通的水花声撕碎。 那宫女转身就跑。 “你站住!”谭招娣冲那宫女怒喝一声,就想要追上去将其制服。可转眼一看何宝林完全沉入水里,只在水面上咕噜咕噜冒出几个气泡了,她心知不能再耽搁,又唯恐何宝林出事,连头上沉重的发饰都没摘就焦急跳到水里去捞。 “宝林妹妹!别怕,我来救你了!” 落到水里的人都会胡乱扑腾,让营救者手足无措,会水也被扯得不会水了。可宝林妹妹就跟她性格一样温柔,呛了几口水后都能保持冷静,没有像寻常溺水的人那样拼死拼活。 谭招娣见状,心里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何宝林没大事。 她好赖将何宝林拖上岸,还没喘口气呢,背部突然一重,她被两侧凭空哗啦啦出现的小太监按倒在地。紧接着,接下来的一切都跟做梦一样,本无人的池塘边突然涌出一群宫妃,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慌失措: “何宝林吓晕过去了,快去请太医。” “发生什么事情了?” “方才何宝林被人——”谭招娣正要解释,侧面有人冲出,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哀嚎道: “请皇后娘娘为我家主子做主!方才奴婢亲眼看见,谭才人将宝林推到了水里!” “……” 谭招娣愣住了,转头看那婢女。 是何宝林的贴身婢女,近日她们经常见的,她还赏过银钱,小姑娘受宠若惊羞涩接下了。 为什么要这样说? 谭招娣人都是傻的,半晌反应不过来,春喜反应比她快许多,当即冲上去。若不是太监拉着压着,春喜没准已经一脚蹬那婢女的腹上了,破口大骂道:“瞎说什么呢!你哪只眼睛看见才人推宝林下水了?方才明明是一位宫女作恶,我也亲眼看见了,你休要血口喷人!” 婢女被她惊着,瑟缩跪在一旁,不停冲皇后磕头哭叫:“娘娘您看,她们平时就是这样盛气凌人。往日宫中娘娘们循着后宫安宁,不敢同您说,今日奴婢拼死也要站出来!谭才人早就嫉恨我家主子有孕,前些阵子还夺走了我家主子心爱的马鞭,若娘娘不信,可现在就差人去谭才人宫里面搜寻,定能搜到马鞭!” 春喜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谭招娣也猛地扭头,眼睛瞪大充血,“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那是何妹妹送给我的!” 皇后微微眯眼,审视道:“也就是说,何宝林的马鞭真的在你的宫中了?” 谭招娣:“……” 她即便是再稀里糊涂,现在也能反应过来有人给她设了圈套,何宝林的贴身婢女估计也早就被人给买通了,才会乱讲一通。今日这场局是针对她和何宝林一起来的,何宝林呛水,她背锅,一举就能铲除两个眼中钉肉中刺。 岂不快哉? 皇后道:“先将谭招娣压到她宫里关禁闭,待何宝林醒后,再询问她就是了。” 众人恭敬应是。 听了这话,谭招娣反倒没有刚刚那么焦急了。 总归,她救下了宝林妹妹,只要妹妹没事儿,醒来之后她的一切嫌疑不就自动烟消云散了? 也好在宝林妹妹没事,虚惊一场。 谭招娣被太监们恭恭敬敬“请”离,幻境之中,连星茗眉头轻皱起,“不对。” 裴子烨抱臂道:“废话,自然不对。也不知道是谁害人留这么大个马脚,就没想过如果何宝林能活下来,到时候会引火烧身吗?” 连星茗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裴子烨:“那你是说什么?” 李虚云道:“最终,谭招娣的嫌疑也并未被洗清。此事可能会有变故。” “变故何在?” 裴子烨紧跟着问。 他们交谈的时候,傅寄秋脚步微动,走到了昏迷不醒的何宝林身边,蹙眉时眼帘垂下。 顺着他的视线,众人也看向了何宝林,停顿数秒后脸上神情各异。世子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小声问萧柳:“咋了?” 萧柳脸色忽青忽白,指了指那边,“你看何宝林的头上。” “???” 世子闻言看过去,本只是随意一瞥 ,却突然像是被震在了原地?,“啊”一声猛地跳了起来。 另一边。 谭招娣被押离时,从何宝林的身边经过,湿哒哒的污水淌了一地。 她有些害怕这种三庭会审的氛围,又担心何宝林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经过时,转眼悄悄看了何宝林一眼,看见何宝林苍白昏迷的脸,她忍不住在心里安慰自己。 没事的,宝林妹妹没事。 只是呛了点水晕了过去,待清明节过去,她们两人还能一起游园,一起在猎场骑射,一起绣花喝茶,在深宫里做仅有的两个正常人。 宝林妹妹醒了后,就会为她解释的。 就能够将此事说清楚了。 届时只要能将逼问贴身婢女是谁买通了她,就能轻轻松松揪出真正推宝林妹妹下水的人,这种后宫案子很简单的……很简单…… 谭招娣想到这里,眼神突然间凝住,站定不动了,脑子里翻飞的思绪也随之凝结。 她像个木头,又像个狼狈的落汤鸡。 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何宝林的头顶,仿佛视野一寸一寸像眼前收缩,整个天地刹那间向她头顶盖了下来,眼前天旋地转。血气猛地上冲至头顶,鼻尖、喉咙里都弥漫着可怖的血腥味,又感觉到四肢僵硬,手脚发麻、冰凉。 呼吸到鼻腔里的空气,都冷到让人无力颤抖。 何宝林落水后头饰也分毫未乱,昏迷时也呼吸平缓,她的头顶戴着一个眼熟的银簪子—— 正是谭招娣寝宫里被偷走的那枚。! 第八十九章 “小主请挪步!”太监嘴上恭敬,手上的动作可一点儿都不恭敬,两侧人几乎是硬生生架着谭招娣往鹅卵石小路的尽头走。 谭招娣的腿在动,头颅却像是被焊在脖颈上一般,一直难以置信死盯何宝林头顶的发簪。 梨花树上的梨花在眼前飘落,化作泥泞,染着可怖的白芯。 她的大脑几乎是木的,无法思考。 回到寝宫中幽禁了几日,这几日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煎熬。从湖泊中起来后她不梳妆,也不洗漱,浑身冰冷坐在铠甲下,一身漂漂亮亮去赴宴的靛青色宫袍都染上了灰,春喜抱着她安慰:“主子莫怕,主子莫怕,等何宝林醒来后,她定会为您澄清嫌疑的!” 谭招娣甚至都无法对春喜说出口,说她走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那枚银簪子。 那枚由何宝林雪中送炭赠予她,又随着殿内其他首饰一并失窃的银簪子。 谭招娣回到寝宫中第一次从铠甲下站起身来,踉跄被春喜搀扶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少女眼下乌青,披头散发,像只惨白的水鬼。 她哆嗦着手指拉开抽屉,从前从大西北带来的首饰满满当当填满了整个抽屉,如今起码少了一半。曾经“首饰失窃”让她十分混乱,身处何处都感觉自己被贼盯着,好像有人在打她的主意。 但她不知道是谁在打她的主意。 是谁授意,又是谁针对。 又浑浑噩噩过了几日,谭招娣被宫中侍卫架到了皇后殿前,跪倒在正中央,四妃皆坐在皇后的侧下方木椅上,八嫔在后方垂首静立。 “你可认罪。” 开口的是皇后,一锤定音。 谭招娣僵着脸抬起头。 一片静谧,其余宫妃都生怕殃及自身。 见她迟迟不开口说话,皇后道:“何宝林已经苏醒,醒来后说确是你推她下水。” 谭招娣深深一闭眼,再睁开眼时整个人都如坠寒潭,“她孩子怎么样了?” 皇后道:“还在,脉象平稳。” “哈,哈哈。”谭招娣直起腰,又赤红着眼睛大笑数声,自嘲念道:“脉、象、平、稳。” 宫妃们频频皱眉,神色各异。 皇后抿了下唇角,又问了一遍,“人证物证皆在。谋害宫妃与皇嗣,你可认罪?” 谭招娣抬头,“我不认罪,我要见她!” 皇后摇头道:“你不能见她,她刚受惊醒来,惊魂未定,龙嗣为重,怎可轻易让你见。”皇后顿了顿,又道:“你若不认罪,就要拿出证据证明你没有推她下水,也未曾夺人所爱抢过她心爱的马鞭。” 谭招娣语气激动道:“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我如何能自证?娘娘请让我见她一面,我当面质问她为何要撒谎,为何要诬陷于我!” 皇后脸色有些难看:“……” 这时,坐于下位的淑妃娘娘轻轻托起一杯茶,她在宫中惯常爱 当和事佬,微笑开口道:“皇后稍安勿躁,她想见何宝林,也未尝不可,有些事情还是得当面对峙,我等怎可只听一面之词。”说罢,她又看向谭招娣,弯唇道:“可皇嗣为重,眼下还是得先顾全何宝林的身体,过几日你们再对峙如何?你疑罪未消,这几日理应关押到大牢里,听候发问。你觉得如何?” 皇后猛地皱眉,眼神不善瞥一眼淑妃。 她刚要开口打断,谭招娣便重重叩首下去,道:“谢淑妃娘娘成全!” 抬起头时,周边的氛围很古怪。宫妃们面面相觑交换彼此心照不宣的视线,皇后眉头皱得更紧,睨来的一眼似乎在怨她不争气。 谭招娣不知道自己又有哪里弄错了。 从进宫的那一日她就发现,很多在大西北寻常举动,在这里都会被打成异/端。甚至很多正常人会做出的举动、那些看起来完全正确的抉择,在宫里也是大错特错,都不知道错在哪里。 她不知道谁在害她,也不知道谁在帮她,在这深宫之中即使有八百个心眼子都不够用。 “糊涂啊。”淮南王妃这个局外人看着都连连摇头,裴子烨满脸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淮南王妃道:“仙人未曾经历过后宫之争,许是不知晓——关进大牢?进了大牢,“死”法可就多了。病死、冷死、饿死、中毒死、被吓死、自/杀……这就相当于羊入虎口,将能够宰割自己的刀刃递到了敌人的手中,在大牢里谭招娣恐怕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裴子烨有点儿被震住。 连星茗叹气道:“皇后娘娘问她可认罪,就是在帮她了。这时候即便拿不出自证的证据,也要顺着话头往下说,死乞白赖求一个继续幽禁,再传信给母族势力求援,而不是求见何宝林,见何宝林能有何用?” 裴子烨更被震住。 和这两个在宫里待过的人比起来,他好像根本就没在宫里生活过一样。一旁的世子也听得发愣,小声感慨道:“谭招娣不太聪明啊。” “她不是不聪明。” 连星茗偏眸看向谭招娣跪在地上惴惴不安的背影,摇头道:“她是轻信于人,还不能适应这个大环境。” 谭招娣被关进了大牢。 和她被关在一起的还有春喜。 两个小姑娘瑟瑟发抖缩在角落里互相抱紧,杂草铺里有老鼠与蟑螂在钻洞,吱吱吱个不停。隔壁牢房关着的是个被吊起来的人,身上有无数道炽烫血痕,对面牢房是某位要秋后问斩的罪臣,昨日吊死了到现在都没有人去收尸。每一寸空气都是对精神的巨大折磨,撑了几日后,牢房前面的门锁被人动了动,有脚步声。 “只能见两刻钟,”侍卫点头哈腰道:“娘娘小心她们在里面突然暴起攻击,要离远些。” 回应的是一声温温柔柔,熟悉的声音。 “我不进去,我在外面说话。” 谭招娣猛地抬起头。 何宝林平静回视,像初见那般,对着她颔首轻轻笑了 笑,“天气炎热,姐姐要注意身子。” “……” 谭招娣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为什么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为什么能够表现出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她站起身,冲到牢房门边攥住铁门,咬着牙低声问:“你为什么要诬陷我?!” 何宝林面色茫然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谭招娣死死盯着她,鲜血从喉咙里往外涌,一字一顿说:“你知道不是我推你落水,甚至我还救了你,你究竟为什么要诬陷我!” 何宝林面色更茫然,“姐姐在说什么……那日,不正是你推我入水的?我亲眼所见呀。” “……” 有那么一瞬间,谭招娣恍惚间都觉得何宝林是不是那天混乱时看错了眼,但她实在不能相信,何宝林能把一个穿宫女服饰的人看成她——宫女服饰与宫妃服饰差异甚大! 这是打死也不承认了。 谭招娣攥紧铁门,手心被杠到剧痛无比,道:“那你还来这里见我干什么。” 何宝林笑道:“我奉淑妃娘娘之命,来为你送餐食。淑妃娘娘总是这般心善。” 说着,她抬起铁门前的小阻断铁板,将饭盒推了进去。正要收回手时,谭招娣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弯下腰恶狠狠就是一咬。 何宝林吃痛一缩手,又反应过来,不动了,任由手腕上被咬的鲜血淋漓。 脸上表情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淡淡垂着眼睫看着,叹气道:“用膳前尝到了血味,不会影响食欲么。姐姐,用膳吧。” 谭招娣松开嘴巴,浑身发凉。 她看见了何宝林指尖的蔻丹。 像曾经递给她红玛瑙簪子时那样,鲜艳涂在十指的指甲上,衬得十指葱白如玉,像涂了毒—— 何宝林奉淑妃之命,来给她送餐食。 她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何宝林是淑妃的人。 后方传来脚步声,春喜一下子端起饭盒砸下,里面的碗筷菜色摔落一地,引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碎裂声。春喜哭喊大叫:“你滚!你和淑妃一起滚!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在里面下毒?” 何宝林看了眼地上的狼藉,平静笑道:“我自己下毒,我又亲自来送餐?” 春喜:“……” 谭招娣后退半步,脸色惨白。 她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何宝林是淑妃的人,淑妃母族为南边驻边大将军,同她爹一样官居一品,算是武将之中最为分庭抗礼的两人。 淑妃想要打压她,在她成长起来之前就将她从襁褓中扼杀了去,即便她从一开始就无意争宠,也要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而何宝林更是从一开始就蓄意接近她,自己的母族势力微弱,就要在宫里寻找一个强大、有谋略的靠山。 显而易见。 淑妃就是何宝林的靠山。 那么皇后为什么要帮她也很明显了,皇后不可能 是心善。这宫里再多一个势力强大的妃子也无事,最怕的就是没有人去牵制淑妃,使得淑妃的地位动摇到皇后的地位。 两人对站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何宝林默声道:“餐已送到。姐姐,与你相处的时日我很开心,我们后会无期。” 说罢,转过身。 谭招娣上前两步再一次抓紧了铁门,眼里流出两行清泪,不甘心问:“你的初心不是将孩子好好养大吗?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当日落水要是孩子没了怎么办?所以你是被迫的对不对?是不是淑妃拿孩子威胁你了?如果你不帮她,她就不让你生下这个孩子对不对?” 一连串数个问题砸下来,句句都在为何宝林开脱。何宝林却道:“姐姐慎言。”她回过头,笑着说:“姐姐许是误会了我当初的意思。将孩子好好养大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光耀门楣。这个孩子没有了,还能再生,若我倒霉溺亡,族中还有其他适龄姊妹,随时可被送入宫中为皇室开枝散叶。” 顿了顿,何宝林笑着抬眸道: “你爹将你送来,目的不也是一样吗?” 何宝林不明白谭招娣为何半点儿也不知晓自己应该去争什么,就像谭招娣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为什么能笑意吟吟说出这种话来。 仿若一个晴天霹雳劈在头顶,断绝了谭招娣心里仅存的最后一点儿侥幸心理。 静默许久后,何宝林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什么,从怀中取出一物。 是那枚红玛瑙簪子。 她将红玛瑙簪子放到了铁门前的地上。 “那日你我谈及殿内的东西常失窃,我没有骗你,我刚进宫时首饰的确时常失窃,后来便没有失窃了。你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回答。”何宝林笑道:“我今日可以同你说了。宫里的东西常掉,是因为宫里的人都踩高捧低,故意针对你吗?” 谭招娣:“……” 何宝林没有再看她,声音淡淡道:“不,只是因为她们想要。你若能够强大起来,足够威慑人,她们还是会想要,却也不敢再打你主意。” “……” “银簪是我的,红玛瑙簪子才是你的东西。” 何宝林道:“眼下,物归原主。” 说罢,何宝林冲她颔首一笑,转身走。 谭招娣一拳打在铁门上,铁门锁链哐当哐当巨响。她冲着那道离去的背影怒声嘶吼:“你是个活人,大活人——你究竟是个有思想的活人,还是家族里时刻能够被牺牲掉的棋子?” “自然是,棋子。” 何宝林的声音从漫长的甬道尽头处轻飘飘传来,听起来十分模糊,语气带着憧憬与自豪。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表露出一星半点儿真正的情绪,而不是那个白月光般温柔的含笑假面。 “为家族荣誉而牺牲,替前朝的父兄铲平后顾之忧,是我生时的使命,与死后的荣耀!” 何宝林离开许久后,谭招娣缓慢滑跪在地,死死瞪着地上的红玛瑙簪子。 若是从前,她可能不懂何宝林这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她明白了。 留一枚尖锐的簪子,才能够容她自尽。! 第九十章 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传来,许久之后,谭招娣才反应过来是春喜在抱着她哭。 她却感觉不到悲伤,只感觉到心里一阵又一阵刺痛荒唐。她以为她是被人辜负了,谁曾想从一开始,她就掉到了一场局里。 红玛瑙红艳艳的,像极指尖的蔻丹。 从前,谭招娣还觉得何宝林手上的蔻丹好看极了,可现在再看,那些鲜红的色彩好像能够在视野里漫上来,它们染着黑心的血,会吃人,会一点一点残忍地把人的骨头都吞下去。 谭招娣伸出手,手掌探出铁门。 恍惚攥紧了簪子。 好讽刺啊。 她抬起失神的眼,环顾着幽暗湿冷的大牢,半晌惨笑出声。 原来在这座深宫里,根本就没有正常人,何宝林也不正常,大家都不正常。 她一个正常人,在这里面格格不入。 母亲去世之后,她一个人在大西北艰难挺过风霜雪雨,背脊笔直,从来都没有被任何事、任何人打弯过脊梁骨。她想着就算爹不疼、没有娘,也没有人能够欺负她,可是来到京城后,好像谁都能来欺负她,狠狠踩上她一脚。 恍惚之间,她又想起来这些时日那些宫妃们看着她的戏谑表情,心照不宣互相拱一拱手肘,嘴里发出“啧”、“哈”的气音,紧接着一切都在无声中沉沦。 “春喜,”谭招娣转身搂住春喜,闭眼时压抑着委屈的哽咽声,“我好想我娘啊……” 话音落下,轰隆隆!轰隆隆! 地面在摇曳,小石子尽数被横扫起来,侧面有微光一闪,连星茗下意识伸手一拽,却抓了个空—— 淮南王妃的身影折进了谭招娣的身体里! “母妃!”世子惊叫出声,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呢,他爹那边也是一折,坠入幻境第二层。 身临其境。 他们都落入了幻境第二层,去身临其境般亲眼见证谭招娣所经历的一切。 “坚守本心,勿要被谭招娣的情绪影响到!”幻境之中,凡人比修仙者更容易受到影响,连星茗以为下一个坠进去的人会是世子,刚要上前提醒,就看见后方的萧柳身体一颤。 连星茗:“……” 很快,萧柳也默不作声地倒了下去,他从听何宝林说出那句“为家族荣誉而牺牲”起,脸上的表情就隐隐有些不对了,似是被震动到。 世子惨叫出声,“他们咋回事啊?!” 好不容易等周遭的幻境稳定下来,转眼一看,谭招娣握着簪子,缩到了牢房最角落的地方,侧脸歪着靠在春喜的肩膀上。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心态已经临近崩溃边缘,又实在麻木,嘴巴里轻轻哼唱着大西北的无名歌谣。 春喜抱紧她,啜泣慌乱道:“主子不怕,不哭。还有春喜陪着您。” 春喜生怕谭招娣做傻事,拿过红玛瑙簪子狠狠将其摔到一米开外的草铺上,红着眼眶道:“她们是觉得您再也翻不了 身了,才会毫无顾忌。可将军不会眼睁睁看着您被诬陷的,他一定会帮您脱困!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歌谣一滞。 谭招娣将脸藏到春喜的肩膀下,没一会儿那块衣衫就被泪水打湿,她已经几日几夜没有合眼,睡梦中还在仓皇地喃喃:我没有推她下水,我没有推何宝林下水啊……▆_[(” 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精疲力尽。 第二日清晨,京城下了一场小雨,道路潮湿泥泞,宫道湿黑。 铁门被大牢侍卫推开。 昨日还横眉冷对的侍卫今日就换了一张面孔,带着谄媚、讨好的笑上前唤醒谭招娣,“娘娘,您该回去了。” 谭招娣眼下青黑,披头散发摇晃站起身。 “……我要被问斩了?” 侍卫尴尬笑道:“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啊!您怎么可能会被问斩呢?将军已经为您证实了清白,您一看就是位善心的主子,怎可能会去谋害皇嗣呢?娘娘如今得以洗白冤屈,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又说了很多好听的话,谭招娣听得眼花缭乱,问:“何宝林现在如何?” 既然证实自己是被诬陷的,那何宝林是不是也要被惩戒了? 侍卫却茫然说:“宝林娘娘还在安心修养。” “……”谭招娣愣滞许久,僵硬转身看了看除了自己以外空无一人的牢房。 ——春喜不见了。 在她精疲力尽陷入昏睡的时候,春喜被人带走了。 “春喜人呢?”她问侍卫。 侍卫垂首,没有说话。 谭招娣踉跄退了半步,刹那间头皮都发麻,又披头散发跑向另一位侍卫,猛地攥紧那名侍卫的手臂,大喝道:“我爹究竟是怎么帮我洗清冤屈的?春喜人呢?我问你们春喜人呢!” 那位侍卫动作如出一辙,也垂下了头,没有回话,像是不敢和她说。 谭招娣不再多讲,面色惨白转身就往外跑。她如今落魄潦倒,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都先是一惊,被她攥紧时才回过神,慌忙行礼。 她一路问,看见人就问。 太监宫女们纷纷不敢同她多嘴,有些年纪小的会憋不住事,满脸后怕看向同一个方向。 谭招娣顺着她们看的方向急忙赶。 是当日与何宝林相约见面的梨园湖泊。还没有靠近,就远远看见岸边驻足着一大群窃窃私语的宫女太监,寥寥看去都有上百人。最近处有两个小太监瓮声瓮气、阴阳怪气地交谈: “有个好爹就是好哇!谋害皇嗣这么大的罪名,都能硬生生被压下来,赖到别人的头上去。听说这个被拉来顶罪的还是谭才人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呢。” “这事儿将军施压,连陛下都介入了。陛下说是春喜干的,那何宝林怎敢再多说一句话。” “宝林娘娘真是可怜,受委屈了。” “你个做奴才的活腻歪啦,心疼主子干什么,还是心疼心疼你自己吧!”雨倏然间下大了,两个小太 监抬手挡雨不再旁看,转身之际却面色微变行礼:“奴才参见谭才人!” 谭招娣没有看他们,视线直直穿过人头攒动除,直勾勾盯着远方的石桥。 桥上,有两个侍卫拎着绳子,将绳子捆绑在春喜的脚踝处,又将春喜倒吊着浸入湖水。 水花翻腾。 都分不清是春喜痛苦挣扎时溅起的水花,还是从天幕上落下的滂沱大雨染了湖面。谭招娣张开嘴巴,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浑身颤抖,步伐笨拙地往湖水里跳。 费力摆动双臂,妄图游到石桥下去抬起春喜的身体。春喜似乎也感觉到她来了,挣扎得更用力,就在即将靠近之时,腰肢突然间环上数道手臂,连拉带拽地将她拖回了岸上。 “啊!啊——”谭招娣直到这个时候才能悲愤怒吼出声,用尽浑身的力气去推那些阻拦她的人。但她还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能绝望嘶吼着,发出一些不成句的哽咽声音。 “放开我——放开我——”她大量出汗,汗水很快被大雨带走,泪水也是同样。胸口仿佛压上一块沉重的巨石,心脏砰砰跳,眼看着春喜的挣扎动作逐渐微弱下来,谭招娣双眼含泪,哭着向周边人求饶,央求她们放开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春喜失去了生息,倒吊在石桥下,倒垂下来的黑发像水草一般在水面上浮动。谭招娣还在求饶,滂沱大雨之中,她哭到眼涨头痛,喉咙里有一阵一阵呕吐的感觉往上刺。 最终她活生生哭晕在了岸边,被太监抬回了寝宫。 醒来后身上已经被宫女擦洗干净,坐在镜子前面骨瘦嶙峋,眼眶红肿。谭招娣面无表情坐了许久,屋中铠甲之下是一个地铺,曾经她夜夜睡在上面,和何宝林交好后她便回到床上睡,春喜则是睡在地铺上。 现在蓬松的被子还在,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小姑娘却痛苦死在了湖里,消失得无声无息。陛下让所有人围观投湖刑法,以儆效尤。 她起身,摇摇晃晃走到了院中。 殿内的宫女与太监全都跪在台阶之下,低头看着地面。更远处是刚刚被扎好的稻草人,以及挂在晾衣绳上晾晒的马鞭,谭招娣猛地醒神,面色愤怒走上前拿起马鞭,先是恶狠狠抽了稻草人一鞭子,紧接着开始抽打入目所见的所有花盆。 “娘娘!娘娘!”宫女太监们连忙起身去拉,谭招娣现在对“拉”这个动作痛恶至极,大叫着冲周围一圈人喊:“滚!全部滚出去!给我滚!” 在她一声接着一声的崩溃咒骂之中,所有人战战兢兢退出了她的宫殿。大门合上,里面的摔摔砸砸声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从天亮摔到了天黑,谭招娣从来没有这么怨恨过!怨恨着一个人,怨恨着整座皇宫,怨恨着眼睛能够看到的一切事物,怨这世道不公,恨这天道无常。 心里始终憋着一股深刻的怨气,这股怨气几乎能够将她燃烧殆尽! 让她在烈火里悲鸣、哀嚎。 她力竭扔掉马鞭,扶着墙壁走回房中,抬眼时看见 屋子里的书桌,又像是瞬间被点燃一般暴怒奔上前摔掉砚台和宣纸——全都是刺绣图案!是她曾经准备绣好后送给何宝林的刺绣图案! 她以前还傻乎乎地将何宝林规划进自己在宫中的未来,可何宝林却根本不想她有未来! “去你的家族荣光,去你的光耀门楣!”她声嘶力竭大喊着,用力撕碎宣纸,飞舞的纸屑被风带动,在屋子里飘零散落。在她气喘吁吁撑着桌面,眼前发黑的时候,一丝轻易觉察不到的黑气遁地而走,缓慢沿着背脊包裹住她的身体。 像是寻到了一个空子,便要迫不及待往里钻。 冰凉如附骨之蛆,激起一片让人忍不住战栗的鸡皮疙瘩。 “她的四苦执念……”连星茗说到这里止住,看向傅寄秋。 傅寄秋道:“怨憎会。” 连星茗了然点了点头,和他心里想的一样。原本大家都说谭招娣身处深宫之中求不得恩宠,故而四苦执念很可能为“求不得”,可现在亲眼见证了谭招娣的心酸苦楚,怎可能误解曲解? 世子举起手,小声问:“怨憎会是什么意思?” “怨恨相见,憎恨会面。”连星茗道:“大致可以解释成这样——厌憎某项事物却只能被迫与之待在一起。若是再细说,一刻钟之内都讲不完……”说着他就长叹了一口气,四苦执念之中,只有“怨憎会”这一执念带着浓郁的恨,他们这些局外人也许不能感同身受体会到谭招娣心中的恨意,更不能准确猜测出她所恨为何。 可但凡只要与“恨”这一字挂钩,那么谭招娣的执念就有且只能是“怨憎会”了。 连星茗正要再说话,开口的动作戛然而止。 死寂的房间里,猝然间出现了一道陌生的沉重、嘶哑声音,“你……想……复仇吗?” 这声音从后方传来。 谭招娣身形一滞,停止大喘气。 她愣住,没有回头看。 幻境之中的其他人却瞬间扭过头,看向了那道的声音的来源之处——铠甲。 方才屋子里全都是碎纸屑翻腾之声,因此这道声音像是被喧嚣的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根本听不出音色。诸如世子与李虚云等人,眼底都现出茫然之色,可连星茗却宛如遭到了雷霆重击,心跳陡然间加速,肌肉紧张、僵硬目眩。 傅寄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微变立即迈步,想要牵住连星茗的手输送灵力。 连星茗视线却跳过了他,死盯着铠甲,很快就听到了惊呼声,紧接着眼前一暗。 他跌入了障妖幻境第二层。 …… …… 大脑昏昏沉沉一阵子,连星茗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周边安安静静,视野之中只有红檀木书桌,以及按在书桌上死死攥紧桌角的那一双手。 这是一双女子的手。 自然是谭招娣的手。 跌入第二层幻境之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敏锐了许多。他能够清晰感知到谭招娣看见的、听见的,触摸 到的,以及心中压抑着无处宣泄的滔天怒意与恨意。 这恨意打到他措手不及。 “你想复仇吗?”那道嘶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连星茗几乎破口而出要说:想!?_[(” 这是谭招娣的情绪,可谭招娣早已经气到浑身颤抖,第一时间竟然都没能说出话来。很快,那道声音淡淡说:“有我在,以后没有人能够欺负你。” 情绪听起来十分平静,却带着一股子让人忽视不了的锐气与底气。 谭招娣寸寸回头,看向了铠甲。 “你是谁?”她问。 铠甲并未答,满地障气逐渐凝聚出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形,穿戴上了铠甲。咔咔——咔咔——铠甲的关节处发出一阵又一阵让人牙酸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右手捏着左手的手腕,左手在空中轻飘飘扭了一圈,他又问了一遍,“你想复仇吗?” 不等谭招娣开口,那嘶哑的声音继续道:“向背刺你、污蔑你的何宝林复仇,向嫉恨你的淑妃复仇,向你那重男轻女将你送入皇宫的父亲复仇,向——” 他顿了几秒钟,浑浊不堪的障气之中明明没有显露出人的五官,但连星茗恍惚之间好像能感觉得到,那人好像勾起唇角,嘲弄般笑了声。 一字一顿道: “向、大、燕、复、仇。” “…………” 幽暗的情绪在脸上悄然滋生,谭招娣眼底布满了暴怒的红血丝,像是紧紧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盯着铠甲问:“你是谁?!” “吾名……” 凉风猛地灌入房中!满屋子的宣纸四处飞舞,纸张哗啦哗啦声不绝如缕。身后落下一道轻响动,谭招娣转头看向书桌,连星茗也随着她的动作,感受到颈部僵硬扭转过去。 紧接着,瞳孔骤缩。 一张宣纸从空中坠下,徐徐落在了桌面上。 纸张上漆黑的墨迹挥洒,有两个苍劲大字破开无情的岁月齿轮,暴力占据了整个视野—— 白羿。! 第九十一章 又是一年骑射宴。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老槐树银装素裹,转眼间郁郁苍苍,宫里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有人老去,有人死去,有人睁着一双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打量着周遭的红墙白瓦。内务府大太监吊着一口尖嗓儿,不耐烦地提点着新进宫的宫女们,“都仔细着点!这可是西域进贡来的马纹锦,内务府统共就做成了两件马褂,你们可晓得待会要将它送去哪儿?” “我晓得!我晓得!”有姑娘脸蛋红扑扑的试探答话:“送去皇后娘娘宫里头。” 静谧两秒,又有人小声问: “那还有一件呢?” 众人面面相觑,犯了难。 大太监“啧”了声,恨铁不成钢道:“自然是要送给谭才人,”现在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位主子。自去年被诬陷推何宝林落水之后,这位娘娘意外得陛下垂怜,盛宠空前,此时最是春风得意,即便是位份与资历更高的淑妃娘娘,都不得不暂避锋芒。 经此对话,有些机灵些的丫头已经早早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这深宫中除去东宫之主,便是谭才人如日中天,往后可万万不能懈怠! 很快有人将两份马褂分别送往两处。 那新做的马褂可真是漂亮,丝绸质地,摸上去滑溜溜的,盘扣像是黑色小曜石,若被人穿戴着骑在奔驰的骏马上,看起来便如同暗夜里流动的星星,谁见了都要赞叹一声“太好看”。只可惜头一日完完整整的马褂送去,第二日便被撕成一片一片的碎布条,呈在托盘上好不磕碜,与破马褂一同呈上来的,是一只瑟瑟发抖的肥猫。 大殿内,宫妃齐聚一堂,上到皇后下到新进宫的采女,无一不面如白纸盯着那只瑟瑟发抖的肥猫,大有二庭会审之势。 “上一次人这么齐,好似还是谋害皇嗣这等要紧大事,这一次……”有好事宫女嚼舌根,心惊胆战道:“竟只是肥猫抓坏件衣服。” “瞎说什么!这可不只是件普通的衣服。” “哦?” “这是谭才人几日后要穿去骑射宴的,也不知道是哪位主子养的猫如此不长眼,将其抓坏。谭才人禀明皇后将所有人都叫来,要大家挨个来认猫呢!” “什么?挨个来认?好大的威风!” 谈及于此,众人唏嘘不已,又暗暗为这肥猫的主子捏一把汗。此处距离大殿内有一段距离,故而众人谈话愈加肆意,然而某一瞬间,就像是喧嚣的湖面猛地静止,所有人不约而同赶忙闭上了嘴巴,反应慢些的宫女恍然向后看,视线倏然触及拾级而上的桃红轿辇便像是触电一般,立即收回。 面色微白垂首而立。 “恭迎才人。” “恭迎才人。” “恭迎才人!” 来人浓妆艳裹,斜斜倚靠在轿辇边上,金边指套时不时敲击轿辇,微风拂过,衬得她冷淡戾气眉眼映在桃红柳绿中。 无人敢抬眼看,更无人敢大 声言语。 待轿辇停下,女子施施然进殿,外头凝滞堵塞的空气才终于重新流通起来。 众人这才咂舌对视,突然惊觉身边人早已经嘴唇干涩,额头直冒冷汗。 …… …… 皇后身边空着一个位置,谭招娣进殿后,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处上座,在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注目礼下落座,几秒后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冲皇后微笑行礼道:“瞧我这记性,入宫一年还似像在大西北军营里那般没有礼数。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_[(” 殿内鸦雀无声,人人唯恐引火烧身。 皇后笑容微僵,顿几秒才道:“你我之间,不必讲此虚礼,妹妹快快请起。” 谭招娣起身,重新落座。 她也不客套,开口便是,“冬寒。” 她身边的贴身宫女碎步上前,道:“奴婢在。” 谭招娣垂下眼睫,道:“说。” 说?说什么? 众人心有疑惑,默不作声假作饮茶,又接着茶盏的遮掩偷偷往那处瞧。咚——咚咚——两声脚步声,只见那名叫作“冬寒”的宫女上前几步,突然双膝跪下,重重一叩首道:“奴婢有罪!罪其一,奴婢受奸人蛊惑,将才人一举一动尽数外泄。罪其二,在才人的饮食中下寒药,妄图迫害才人身体。幸才人宽宏大量,奴婢已悔过,方知自己险些酿成大错,现呈上罪己书,请皇后娘娘赐奴婢死罪……” 她这话来得太过突然,当下,大堂里一片被茶水呛到之声,不少人惊讶瞪大了眼睛。就连皇后也面露惊色,谭才人弯唇道:“皇后娘娘,冬寒这丫头虽曾做过错事,但好在她已经悔过,她也只不过是遭人蒙蔽,我不想拿她是问。我只想请娘娘行东宫之权,依宫规惩治她背后之人。” “……” 皇后皱眉问:“你已知晓她背后人是谁?” 谭招娣看向冬寒。 冬寒看向缩在殿中瑟瑟发抖的肥猫,道:“奴婢往日与那人联络,皆以此猫传信。婢子悔过之后数次试图抓住此猫用作证物,奈何此猫脚下油滑,今日若不是它贪玩抓坏马褂,猫爪勾住布匹离不去,想抓住它恐要再多费一番功夫。而今皇后娘娘只需查出此猫主人是何人,便能得知是谁如此胆大包天,胆敢在您的眼皮子底下行此等腌臜事!”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当眼线被人抓包后的心虚感,看起来倒更像是信口雌黄地在诬陷他人。皇后沉默几秒,抬手抵住额角,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疼——这实在是——实在是—— 太胡闹了! 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这是在栽赃陷害,还是那种毫无证据、甚至没有丝毫逻辑的栽赃。然而如今前朝西北大将军盛势,后宫又有谭才人盛宠、专宠,皇后怎地也要卖这几分薄面,她放下手臂,不着痕迹看了眼谭才人的头顶。 除去一火红色红玛瑙簪子,再无任何装饰物。她又看向殿边垂首站立 的宫女们,不知何时起,宫中人,人人都效仿谭才人佩戴红玛瑙簪子,这种以前是琴女舞女戴的簪子,转眼之间就成为了京城里权贵人士的潮流之举。 深宫中,年年有人盛宠,年年有人衰。 皇后乐得坐山观虎斗,笑容中这才透露出几分情深意切,掩唇故作惊吓道:“竟有人如此恶毒!妹妹莫怕,今日由本宫来为你撑腰。诸位可知……可知此猫为谁所养?” 她转眼看向殿内妃嫔。 方才那一番话,听得妃嫔们无不心脏提到嗓子眼,简直可以说是刹那间寒毛竖起。 眼前景象之前发生过,还不止一次!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一个十分恐怖的事实——谭招娣这个疯女人又要开始发癫了! 大火一直在头顶烧,今日不知道又会轮到谁。不少人下意识将后背紧紧贴在椅子背上,极尽所能地缩下自己的身形,生怕皇后点名问自己,更怕谭招娣猛地“想”起来,信口雌黄说此肥猫的主人就是自己。 许久都无人敢说话。 谭招娣弯唇,道:“既无人开口,那我便要同各位说道说道了。我怎么偏记得头几日看见这肥猫从……”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视线一一从众人瑟缩的头顶上掠过,最后定在了垂眸吹茶叶的淑妃脸上。 殿内烛火应景晃动,胆怯又孱弱。 淑妃感觉到了毫不遮掩的锐利视线,托着茶盏的小拇指微顿,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显然,今日这场莫名之火是冲着她来的。 还不等她有所应对,果不其然对面适时传来含笑的声音,一字一顿道:“宣明殿。这肥猫是从宣明殿内跑出来的。” 宣明殿正是淑妃所居之地。 瞬息之间,大殿内立即响起了许多声不合时宜的松气声,仿佛劫后余生。 皇后即便是料到了谭招娣要实名制陷害,也不曾想到她会如此直接。愣滞几秒钟才饶有兴致开口问:“淑妃,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淑妃深深一闭眼,知道今日倒霉踢到铁板,起身盈盈一拜红着眼眶道:“皇后娘娘明鉴,臣妾冤枉!”她又转向谭招娣,携着泪道:“妹妹未免太武断。宫里人都晓得我不曾养猫的。” 皇后便看向谭招娣。 谭招娣低头瞥了眼自己的尖指甲,斜斜倚靠着,颇有些百无聊赖说:“什么武断文断的,姐姐在说什么,我这个大西北来的土包子听不懂。反正猫是从宣明殿跑出。” 这是明摆着蛮不讲理了,淑妃面色铁青,堪堪维持着面上的笑容,深呼吸道: “此猫即便是从宣明殿跑出,也不能断定便是我宫中的猫儿。民间有一俗语为牛不喝水硬按头,今日这盆脏水,妹妹总不能硬按着我去喝罢。” 谭招娣眼睫微抬,眸底深处泛几分煞气,一字一顿、语气平缓道:“究竟是谁最先按着人的脑袋喝脏水,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陛下评判?” “……” 淑妃刚提起的气焰瞬间消减,面色 发白。 谭招娣仿佛在刻意模仿着淑妃方才云淡风轻的动作一般,托起桌上杯盏,弯唇道:“姐姐,认错吧。这事儿若是要闹到陛下眼皮子底下……”话虽未说完,但其中含义已经十分明显了。若是此事被燕帝知晓,燕帝定然偏帮谭招娣,届时淑妃才叫真正的吃不了兜着走。 大局已定。 淑妃也是个识时务的,心中泛寒思索半晌,当即揽袖欲起。宫妃多数都是有眼色的人,见此情形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更加意识到“后宫专宠”四字的可怖,思及念及甚至都不敢生出羡慕与妒忌,只觉得从脚到头油然而生倒灌上一股悚然感。 …… …… 身体疲倦,精神格外振奋,这大概就是连星茗此时最直观的感受。就连端起茶杯时,指尖的烫意都连接着脑子里最紧绷的那根弦,刺得他太阳穴一股一股着疼痛、令他下颚紧绷。 如今他被困在了谭招娣的身体里,感受着属于谭招娣的情绪。 嗒嗒—— 淑妃起身时,椅子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连星茗又感受到自己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凝在淑妃身上,指尖病/态地将滚烫的茶杯握得更紧,就这样一步一步目送着淑妃走到了大殿正中心,去偿自己曾经种下的恶果。 满心只剩下看好戏般的报复性愉悦。 “短短几月内谭招娣就在后宫中大翻身,这其中应当不仅仅只有燕帝的偏爱,还该有前朝父兄权倾朝野的缘故。”连星茗心中暗自思忖,若是他能动弹,只怕已经在摇头叹息: “武将权倾朝野,便是要命数已尽了。” 嗒嗒—— 淑妃站定,行礼。 只不过还不等她开口说话,侧面突然有人快步从低阶妃嫔中走出,二话不说直接了当跪在殿中,额头“砰”一声巨响及地,俯趴大声道:“请娘娘们责罚,此猫为我殿中所养!冬寒也是我在派人联络,至于下给谭才人的寒药……亦是我所为。我一时鬼迷心窍,如今酿成大错,不求各位娘娘们宽恕,只求能够将功赎罪!” “…………” 落针可闻。 谁也没有料到会突然出现这一出,连星茗本就觉得方才的陷害十分牵强,局外人只觉得滑稽,局内人才会深感无力。 如今这牵强的陷害闹剧不仅成功了,竟还引出了一位自愿替罪之人? 这些想法很快在他脑子里划过,几秒后,那跪趴在地上的宫妃抬起头。 正是何宝林。 无论时局如何变换,何宝林总是往日那般素雅亲和,神情看起来不卑不亢,乍一看像极了从云端上踱步而出的仙女。 唯一与仙女有所差别的,应当就是她裙袖之上染了滴乳色,许是婴幼儿食用的奶糕等物。来大殿之前她应该是在看顾幼子,哪知皇后急召,她连件干净的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 “虽说当初陷害谭招娣的是淑妃,何宝林只是一枚棋子,但谭招娣好像更加怨怼何宝林。”连星茗试图去感受谭 招娣此时心中的情绪,可长达五秒钟,他只感觉到心中酸胀,像是有一片沼泽在脏器中咕噜噜冒着黑色泛绿的泡泡。 很复杂的情绪。 殿内所有人都在偷偷观察着谭招娣的神情,许久后,只听闻“啪嗒”一点闷响。 谭招娣将手中的杯盏放回桌面,深深闭上眸,自始至终再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 皇宫,深夜。 何宝林蓄意暗害谭招娣之事一日间便已经传遍了后宫上下。奴婢冬寒被杖毙,肥猫被溺死在水缸之中,而何宝林德行有损,念其诞子有功,只罚其禁闭二月,所诞二皇子记到皇后的名下,日后由皇后教养。 一场喧闹过后,获利者只有皇后。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谭招娣的房中传来询问声。 守夜的宫女低声应道:“回才人,现在是子时二刻。” “……”房中稍稍静谧一会儿,谭才人继续道:“东西拿进来,吩咐下去,殿内所有婢女都撤下。我乏了,今夜无需人守夜。” “是。” 要把什么东西拿进来? 连星茗心中有些好奇,不一会儿,他就看见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宫女托着托盘走进,十分熟练地将托盘放到了窗台边,很快恭敬退下,临走前还将托盘上的盖布一并带走。 借着谭招娣的眼神与动作,连星茗才堪堪看清楚托盘之上的是一盏黑色鎏金香炉。 焚个香而已,有必要将殿中的所有宫女与太监全部都支开么? 连星茗心中更加好奇,他好像已经猜到了什么,又因为不敢相信心中的猜测,心情奇异的兴奋,又夹杂着些接近于近乡情怯般的酸楚。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小步小步挪到了床边,跪坐在地点燃香炉中的烟。袅袅青烟升腾而起,房中无任何变化,只有一缕泛蓝的月光清涧流溪般映在地面。 月上柳梢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某一时刻,连星茗都有点分不清心里哪些情绪是谭招娣的,哪些又是他自己的。敬畏与依恋交织,期盼与紧张横行,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熏香快要燃尽,谭招娣赶忙马不停蹄立即又续上一根。 模样虔诚极了,像在恭迎着救世的神明。 正当她弯颈点香时,咚咚—— 咚咚—— 心脏猛的痉挛般一抽,窗帷无风自动,黑色的障气遁地而走,如藤蔓般缠绕着窗台而上,缓慢凝聚出一个若隐若现的虚幻人影。位于房间深处的铠甲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伴着“咚咚”的打更声来到窗边,奔赴向它前朝的主人。 白羿! 这是白羿! 连星茗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着不坠入谭招娣情绪魔障的。他时而清醒时而浑浊,只有这一刻他才无比清晰又激动地认知到,他有想见的人!他想清醒着,再一次见到那位死在纷纷战火中的年轻将领、那位消失在滚滚岁月长河中的故友、那位只是提及就叫他想要落泪的人。 可是还不等障气在铠甲中凝聚成一个完整的人形,谭招娣就已经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连星茗被困在谭招娣的身体中,不得已也跟着拜下。 “抬头……抬起头,让我看看他!”连星茗心中大叫着,嘴唇却紧闭,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他迫不及待想要再看一看白羿,无论白羿现在变成了什么“东西”。无论是人非人,他都想要再看一看这张脸,看一看这个人! “白将军。”嘴唇在动,很快连星茗就恍然反应过来,是谭招娣在开口说话,声音掩着浓浓的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今日我能有幸瞻仰您的真容吗?”! 惭时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