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石》 1. 玉兰瓶花 日头过午,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胡同高高低低的院墙薄薄上了层金粉。八月底的白蜡树还是鲜绿的,树影绰绰,随风落在瓦檐砖墙上。 北城的人爱朱门,沿街走过来,门枋一溜是鲜亮的,直到宋修筠在一扇红漆微微剥落的门前停下,伸手推开。 老爷子嫌隔壁几户的门漆得媚俗,比鲜鸭血还鲜几个度,简直是“工业化”了,遛弯时摇头晃脑了一阵不说,还在最近的文章里得意洋洋自己那两扇斑驳的木门是“复得返自然”,越陈越香。 宋修筠一早和他打过招呼,转过松鹤延年的影壁,一进院子,就看到背对着自己的唐昶允,正背着手低头琢磨那口鱼缸。 “青鱂孵出来了?”宋修筠过去一打眼,发现才几天不见,黑陶大瓮里就密密麻麻蹿起了拇指大的浮萍,映得水面油汪汪。又等了一会儿,发现水下一点波纹也无,微微蹙眉,猜测:“养这么多浮萍出来,把鱼给憋死了?” 唐昶允偏过头看他,很快直起身来,哼了声:“我这阵子就是着了你跟你师父的道,非撺掇我往缸里放几尾青鱂,又好看又能养肥。头一批鱼死了个透,这批鱼卵也孵不出来,一日拖一日,眼瞅着夏天都要过完了。” 话说着,似乎又被他提醒,拎过一旁的竹编的笊篱,去清水面上的浮萍,一边道:“难怪人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们学文的连养鱼种花这种活儿都比不过人家,更别说造桥修路了。” 宋修筠从小跟着唐老爷子长大,知道他这揶揄人的劲儿,只轻回了句:“我听过指桑骂槐的,倒是没见过人做槐骂槐的。” 唐昶允是谁,现当代文学史好歹也有他一页半的内容,搞文学创作是文科中的文科,倒是好意思笑话他们搞考古的。 “嘿,臭小子。”唐昶允也被他给逗乐,笑呵呵地一指缸里的碗莲,里头已经有不少高出水面二三寸的绿茎,顶上吐出了浅粉色的花苞。一边啧声道:“看看看看,我孙女说了,开花就加点肥的事儿,跟小鱼没关系,亏我跟你师父几个人还琢磨半天。要不是这礼拜二跟唐岫通电话的时候提起来这事儿,这花守到明年都开不出来。” “加肥?加了什么肥?”宋修筠看出这花几天不见跟打了激素似的,顺口追问。 “酸什么二的,我也搞不懂,这种化学的什么东西……”唐昶允一下子被问住,掏出手机翻了翻跟自家宝贝孙女的聊天记录,才一拍脑袋,“磷酸二氢钾,嘿哟,这么个怪名儿,亏她说得这么顺口。这肥可真够厉害,我缸里原先就那么星点儿的浮萍,现在全撒了疯地长,一天得捞三次。” “这么灵?您那还有多的么,我给我师父也送点儿去。”宋修筠听他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也来了兴趣。 “嘿,有也不能让你拿去借花献佛呀,我孙女巴巴地从网上给我买的,这可是稀罕东西。”唐昶允嘚瑟地一耸肩,把捞起来的浮萍往脚边的簸箕里一倒,又想起来显摆,“对了,说到稀罕东西,你看出我今天有什么不同没?” 宋修筠打量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件怪时髦的白色衬衫,上边印着浅蓝色的小猫图案,整个人容光焕发,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唐昶允见他总算看出来了,才清了清嗓子:“唐岫这小丫头给我买的,说是现在最潮流的日系穿搭,我一穿上能年轻二十岁,你姨母看了也说好。” 宋修筠被这形容逗笑,只能连连点头奉承:“是,确实好看。” 唐昶允这身穿搭一早逛公园的时候就显摆过一圈了,这会儿见好就收,优哉游哉转头去了厨房:“那当然,等着啊,我把东西都备好了,刚好让你一会儿开车捎过去。” 宋修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等待的途中,又垂眼看向缸里的莲花。 刚才唐昶允捞浮萍时带起的串串水花落到花苞上,此刻正缓缓沿着细腻的粉瓣往下淌,倒真有几分亭亭玉立的姿态。 他看着看着,忍不住抬起素白的手,用指尖轻碰了碰花苞秀气的顶端,惹出上下细小的晃动,水珠因此坠落,在水面泛起涟漪。 …… 宋修筠今天起要回知春花苑,唐宋两家又住在一个胡同里,出发前便顺路来唐昶允这儿一趟,帮忙给唐岫捎些东西。 知春花苑是他在A大读本科那年他父母帮他在学校附近买的公寓,四年后推免直博,参与了学校和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联培项目,在四川待了三年,公寓就这样空置出来。 唐岫是前年考上A大的文保专业的,考虑到学校的宿舍条件实在不怎么样,不能让她养宠物,宋修筠在四川的土坑里又暂时回不来,宋修筠的母亲宋婉清便做主让唐岫住进去,一住就是两年。 直到今年夏天,宋修筠顺利发表了博士毕业论文,结束田野考古工作回来,正赶上从本科起就带他的导师张岳在暑假里做了个手术,这学期初回不了学校,手下好几个研究生的论文没完成,原先要承担的课程也开了天窗,便把他这个爱徒请回学校,暂代他填上这个空缺。 A大在他毕业前就提出过让他留校任教的意向,当时他在八号坑的工作还没完成,暂时拒绝了。眼下被张岳叫回来,学校也没急着让他入编上岗,只是破格代张岳把那几门课开了,顺便带一带硕士论文,让张岳在家里好好养病。 所以就这样,顾及到东城区和北四环之间的车程和堵车程度,为了赶上每周三天的早八课程,宋修筠从今天开始得回知春花苑,跟唐岫做室友。 唯一让人庆幸的是唐岫的亲哥唐峪今年刚好服完兵役回来,不着急回去读大三,这阵也在知春花苑住着,听唐昶允说是在给他的女朋友陪读,倒是缓和了一大半场面,让他和唐岫的同居显得不那么尴尬。 他们之间差了七八岁,从上小学到上大学都是错峰的,又连着几年只在年夜饭的饭桌上打过照面,实在算不上熟悉。 想到这儿,宋修筠收回拨弄碗莲的手,幽幽叹了口气。 他们两家是从姥爷辈开始的交情,唐岫的姥姥是他母亲当年在织造司的师姐,到现在都四十多年了,两家之间知根知底,所以也放心让他们一块儿住。 可要真按这一层关系来说,他和唐岫的母亲是一辈,唐岫和唐峪按道理该喊他一声师叔。宋修筠想到这儿就不免皱眉,总觉得跟两个小孩儿一块住有些别扭。 更何况他比这俩小孩大不了几岁。 “快快快,给我搭把手来。”唐昶允怀抱着一个大砂锅从倒座房里出来,跟大鹅似的踮着小碎步冲向他。 宋修筠的思绪被打乱,下意识迎上去,一摸才发现砂锅底还有余温,折腾着换了几次手才把砂锅接过去,沉甸甸的,无奈失笑:“您这是做了多少酱棒骨?” 这是唐昶允的招牌菜,砂锅也是他做棒骨的御用砂锅,一锅炖出来,全巷都够吃,宋修筠不用揭盖都猜着了。 “唐岫她最爱吃这个,一天啃二三斤不是问题,十二斤棒骨你们四个人几天就消灭完了。”唐昶允推着他往门外,让他把砂锅先搬去车上。 但这还没完,等宋修筠搬完东西回来,发现门口已经堆起大包小包,有他今天一早就生火起做的炸蘑菇、粉蒸肉,有昨天去大兴糕团买的各种口味的印糕,有唐岫嘱咐他姥爷收拾出来的宠物零食和尿布,还有一大袋还带着泥的新鲜荸荠。 老爷子在一旁站着,脸上满是成就感,一边看着他搬一边嘱咐:“这印糕保质期忒短,冷冻也就十天,我买得不多,你每天早上给唐岫隔水蒸一块,别让她饿着肚子去上课。” “行。”宋修筠答应着。 “还有荸荠,唐岫这丫头最爱吃这个。不过我前阵子听老赵说了,说《人民日报》上写了荸荠皮上会长寄生虫,吃的时候千万洗干净削干净了。一天也不能多吃,几粒就行,否则寒性大了得腹泻,你看着她点,别一晚上跟偷油老鼠似的吃光了。” “嗯,好。”宋修筠接着答应。 唐昶允就这样絮絮叨叨了一阵,等他把东西都收拾上车,才功成身退地一背手,道:“行了,时间也不早,你赶紧去吧,别赶不上给唐岫做晚饭,我也得给这两大家子人生火去了。” “行,那我这个礼拜六带他们俩回来跟您一块儿吃饭。”宋修筠坐上车,扣好安全带,把老爷子之前嘱咐的话又说了一边。 “诶,好,”唐昶允笑得眯起眼睛,领口的小猫涂鸦衬得他更和蔼,一边抬手搭上他的车窗,一边感叹,“不得不说啊,就你今儿这登门的架势,还真有我孙女婿的派头。” 宋修筠一抬眼,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眉心微跳。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调侃,可眼下马上就要见到唐岫本人,总觉得比平日更不自在。 但他是个遇事不挂脸的主,从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只瞥他一眼,回:“老不正经。” “哪不正经了?我宝贝孙女哪哪都好,你让我瞧着也顺心,要不是年纪大了点,还真能做我孙女婿。”唐昶允说着,撒开他的车窗,抬抬下巴道,“行了,我就不送你到路口了,走好了您内。” 宋修筠失语地摇摇头,升上车窗,驱车离开。 -- 路上照例堵车,到知春花苑时已经是傍晚五点。 虽然是自己的家,但也易主多日了,宋修筠进门前怕她不方便,按了两下门铃,却没人应门,只隔着门听见欢快的狗叫。 这应该就是唐岫高考结束后带回家的那条小狗,棕色的小泰迪妹妹,一身小卷毛,脸蛋圆圆的,长得很乖,他时常在唐岫的朋友圈看到这只小狗。 然而门铃按到第三下时,小狗的叫声由“嗷嗷,嗷嗷”变成了“嗷嗷嗷嗷嗷”,似乎被呱噪的门铃惹恼火了。宋修筠没办法,手上的东西又沉,只得拿钥匙开门进去,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下来。 本来正冲着门吵架的小泰迪犬看到这个不速之客现身,顿时安静下来,瞪大眼睛和他僵持了两秒,比刚才更大声地发布警报,撒腿往浴室的方向蹿去,只剩下一道棕色的残影。 宋修筠的耳根被吵得微微作痛,意识到它应该是去找唐岫了,轻抿了抿唇,只好借着打量室内的档口缓解紧张。 公寓是三居室,有主卧次卧加一间书房,客厅一侧的阳台被他改成了小小的茶室,一眼望去,几乎和他印象中没什么变化,到处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餐厅的花插里还盛着欹斜舒展的白玉兰,上葺下瘦,左高右低,底下是小口的丸形壶,烟岚云岫般的浅青色,和玉兰花枝的颜色正相宜。 宋修筠不禁多看了几眼桌上的瓶花,发现唐岫的确和老爷子说的一样,是个爱干净又有分寸的人,住了两年也没变动他原先的东西,让他一路上提着的心放下不少。 这么想着,他记起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里有给小狗吃的零食,或许能平复下它的躁动。正准备换鞋把东西提进去,就发现门口摆着一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大概是她提前给他准备的。 宋修筠轻舒了一口气,把东西暂时放置到餐桌上,找出给狗狗磨牙吃的火鸡筋。 零食才刚拿出来,刚才炮弹似射进去的泰迪又撒着腿飞奔出来,在离他两米的地方急急刹住车,抬头防贼似的盯着他。 宋修筠顿了顿,拿纸巾包住火鸡筋,蹲下身来,远远冲它递去,还轻晃了晃。 但小狗的家教明显很严格,看到零食不仅没有上他的当,反而警惕地冲他吼了一嗓子,又转头冲浴室的方向叫了两声,似乎是在催促着谁。 浴室的水声太大,唐岫一开始没听见门铃。但后来莫奈叫得太厉害,显然是有陌生人来家里,她一下子慌了神,没料到宋修筠来得这么早,本来是想提早洗个头体面一点见人的,却反而被他撞了个正着。 加上莫奈粘人,有扒门的习惯,家里的浴室没法锁门。刚才看到这只浅棕色小狗从门缝里钻进来时,唐岫简直吓得魂飞魄散,半是怕它跑进来踩水滑倒,半是怕它把不知情的宋修筠引来。只能草草把头发冲干净,手忙脚乱地抓起浴袍套上,系紧腰带,中途不知道乒乒乓乓撞倒了多少东西。 莫奈看她穿好衣服,便绕着她的腿一个劲摇尾巴打转,示意她赶紧出来抓贼,之后又身先士卒,跑出来跟宋修筠对峙。 所以等唐岫局促地攥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墙角探出来时,刚好和客厅中对小狗示好不成、无奈站起身的宋修筠撞上视线。 两人俱是一愣。 2. 雨裛红蕖 两家住在同一条胡同里,家长们又在同一个单位上班,唐岫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宋修筠。 相比起她哥,宋修筠在唐昶允面前更受宠。一来他比唐峪大了四五岁,唐昶允又整日无所事事,早就想抱小孩,刚生下来就抢占了先机;二来唐峪大部分时间都没跟在妈妈身边,而是跟爸爸在广州读的书,直到高中才回来高考,好好的亲孙子硬是给养成了半个。 所以自唐岫有记忆起,得了空跟在她姥爷身边的总是宋修筠。那会儿他大概已经读高中了,白皙瘦高,校服总是干干净净,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坐着,能和她姥爷上聊天文下聊地理,又跟着养鸟种花、喝茶下棋。总之老头儿爱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比同龄人少走五十年弯路,年纪轻轻就过上了退休生活。 而她那会儿还在读小学,只在一旁啃着糕饼写作业,那些酥总是咬一口就“沙沙”往本子上掉,需要她一次又一次往地上掸。偶尔唐昶允来了兴致,过来检查她的写字本,就笑话她写字蛇形鼠窜,难看得很。 唐岫现在都还记得,宋修筠那个时候跟着他姥爷的评价,说了句长长的文言文,她后来上网一查,发现说的是“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夸她的。 这句刻薄话大概就是宋修筠给她的最初印象,虽然唐昶允常说“你师叔小时候跟你可亲了,你妈出去上班的时候,他还帮着给你喂奶呢”。但以他东诓西骗的秉性,唐岫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后来再长大一点,她就跟着妈妈学中国画。唐松绮是故宫书画修复的第三代,宋修筠妈妈是隔壁织绣组的,是姥姥同门的亲师妹,算她妈妈半个师父。这就导致宋修筠在只比她大七岁的情况下,按宫里的辈分,她得喊他一声师叔。 在唐岫的记忆里,院子里的夏蝉叫得厉害的时候,她抬起泛酸的手腕,稍微活动一下脖子,就会看到窗外的师叔优哉游哉地靠在躺椅上,耳朵里塞着耳机,身后是满墙木绣球,正眯着眼睛仰头逗檐下的珍珠鸟。 刺目的阳光落上他的发梢后都变得柔和,从清雅的前额缓缓流淌到鼻梁,地面有微尘升腾,他的侧脸光润无暇,白衬衣通透如水,整个人便如同玉塑的一般,枕着拙朴的浅青色竹椅,在微微发着光。 那个时候唐岫还不懂男色摄人,盯着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艳羡。 宋修筠从小就是放养的,要么放在金瓦红墙的宫里,要么放在她家,连高中最忙的时候都没上补习班,她却得从小学开始抓起笔学画画,两种境遇一比,实在是可恶。 好在时移境迁,心随境转,这种可恶也逐渐淡化。他上了大学之后就不能天天在她家懒晒骨头,后来又远走他乡,在四川挖土,唐岫也开始用功准备高考,有好几年没见过面。 只是后来回忆起那日躺在木绣球花前的人,细节却一次比一次清晰。风摇着枝头饱满的绣球花,枝叶青翠,花繁似雪,光影交织扰动间,只有他安然不动。 记忆中的蝉鸣响彻屋宇,搅得她心跳如鼓。 至于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前年的年夜饭桌上。 他当时跟在姨姥姥身后进来,黑色大衣上落了几粒雪沫子,更映得他面容白皙,眉目如画,一如深冬的青松簇雪,萧萧肃肃。 宫里的师徒辈分被自然而然带到宫外,两家人吃饭时习惯按照长幼秩序落座,跟演《红楼梦》似的,唐岫姥姥唐曼殊坐主座,左边依次是唐昶允、唐松绮、管柯、唐峪、唐岫,右边是姨姥姥、姨姥爷、宋修筠。 桌子是大圆桌,恰巧在他们的位置合成一个环。当宋修筠拉开椅子,在她右手边坐下时,兴许是屋外的风雪在门的一开一关间被带入,唐岫只觉得寒气逼人,不自在地打了个战。 几年不见,他的相貌没有太大的变化,气质却已经脱去了青涩的少年气,比印象中给人的距离感更甚,也只有在她姥爷说句俏皮话的时候会弯一弯唇,大部分时间只安安静静地喝杯子里的温茶。 一个正眼没给她,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过,最多只是帮忙把面前的果汁递给她,然后在离开前作为长辈,给了她一个压岁红包。 也就是那一晚,唐岫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印象里的整天无所事事的“师叔”被一个傲岸不可攀的高岭之花取代后,就像儿时美好的记忆被偷走了一部分,陌生之余,还有些空落落的。 所以光是想到从这学期开始,她得跟这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唐岫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提前给自己做了好几天心理建设。 要不是学校宿舍规定不能养宠物,她会想也不想就收拾行李抱着莫奈夺门而出。 然而现在—— 唐岫没料到他们这骑虎难下的同住生活从一开始就这么不顺利,看着面前的人,拢了拢肩膀上的湿发,另一只手默默攥紧领口,脚趾在湿哒哒的拖鞋里蜷紧了。 明明是穿着衣服的,浴袍的长度超过膝盖,没有一点不得体的地方,她却总有一种未着寸缕的窘迫,或者说,羞耻感。 大概是因为他的目光太错愕,衣着又太得体。浅色的亚麻衬衫很合他的气质,没有多余的修饰,扣子从下往上,一直扣到最顶端的那一颗,因为脖颈修长,丝毫不显得局促,整个人松落又柔和。 倒是比他除夕那晚看着要好相处一些。 宋修筠此刻也正望着她,没料到自己进门后会碰巧撞上她洗澡,白玉似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窘然。 她出来得匆忙,头发还没擦干。粉白的鹅蛋脸上氲着湿意,额前碎发眼看着串出一串水珠,顺着发丝滚落,恰巧坠上她小巧微红的鼻尖,仿佛都能听到那一声细小的“啪嗒”。 她的皮肤白,浴袍也是白的,便映得唇色更红。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唯一的艳色是脖颈间的一条红绳,才洇过水,浓得像化开的胭脂膏,底下的坠子看不清,被浴袍领子交叠着遮严实了。 唐岫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隐隐觉得灼人,耳根也发起烫来。 宋修筠生了一双很美的眼睛,眼睫秾密,眼尾瘦长,霜天秋月似的,照在人脸上,会让人不自觉地生出几分自惭形秽,只好垂着眼帘。 脚趾也不由自主地再次动工,在塑料拖鞋里蹭过,发出一声细小的“啾”,惹得身前的莫奈猛回头,屁颠屁颠跑回她脚边。 宋修筠这才反应过来,出于礼貌,飞快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短暂的冷场过后,他轻咳一声,开口:“抱歉,来之前没有提前和你打一声招呼,下次我会注意……这是你姥爷让我给你带的宠物零食,它刚才叫得厉害,我就自作主张拆了一袋。”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道歉……”唐岫没料到他这么正式地道歉,反而让她过意不去,然而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小腿上划过一道温热而又熟悉的触感,猛地低头。 她刚才出来时太急,没来得及用毛巾擦干,莫奈正在舔她小腿上缓缓往下淌的水珠。这是它的习惯,之前家里没有别人,唐岫也就惯着它。 然而此刻,小狗很勤快,舔得很热情,肉粉色的舌头带起一道又一道麻痒的水痕,唐岫条件反射地绷紧双腿。 等她意识到面前站着的是谁时,心下再次倒吸一口凉气,热流从脚底板“轰”地蹿上头顶,脸一下子红透。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莫奈!!! 唐岫脚边小狗的动作太大,尾巴摇得跟螺旋桨似的,宋修筠想刻意忽略过去也难。 她的皮肤还熏着洗过澡后淡淡的粉红色,膝盖和脚踝尤其艳丽,透明的水珠沿着匀称的小腿线条蜿蜒滑落,一如午后他见过的那支亭亭玉立的荷。 手指一碰,就会颤巍巍地晃动起来。 只是此刻粉瓣上的水珠除了溅落在地外,剩余的被舌头卷尽,舔舐干净,在肌肤上留下淡淡的湿意。 雨裛红蕖冉冉香。 宋修筠在怔忡之际,脑海里只剩下这句诗,呼吸不自觉收紧了。 好在只是片刻失神,他反应过来时,喉结欲盖弥彰地滑动,很快弯下腰,避开她惹眼的腿,把手里的宠物零食递过去,问小狗:“要吃吗?” 唐岫正愁不知道该怎么脱身,见状赶忙开口:“莫奈,去吃吧,这个叔叔给的可以吃。” 莫奈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停下它不知羞的动作,仰头看向她,睁着懵懂的水灵灵的大眼睛。 唐岫把它领回家几个月之后就开始给小狗做拒食训练了,知道它一时半会儿不会吃陌生人的食物,只好半跪下来,对面前的人伸出手,轻声道:“给我吧。” 宋修筠抬眼时注意到她脸颊上的绯红,有些歉然,递过零食便站起了身,把空间让回给她:“楼下还有些东西没搬完,我再下去一趟。” “嗯,好。”唐岫求之不得,抬头看他一眼,把零食递到小狗嘴边。 莫奈这个缺心眼这下懂了,抬起前腿搭上她的腕,张开嘴“哼哧哼哧”啃了起来。 直到宋修筠把门带上,唐岫才回过头,伸手捧住小狗的圆脸,恶狠狠地薅了一把它棕色的卷毛:“莫奈!你害死我了!你知道他是谁吗?吐出来,不准吃了!” 3. 荸荠玉润 再次回到客厅时,唐岫已经吹好头发,没穿往常那件印着莫奈头像的睡衣,换了条颇为体面的连衣裙,甚至用卷发棒把头顶翘起来的几撮头发压了下去。 宋修筠也把楼下的大包小包都搬上来了,简单整理了一下东西,把唐昶允预先给他们拌好的粉蒸肉蒸上了,一旁的砂锅里煨着酱棒骨,剩下的都用密封盒装好放在冰箱里。 家里的冰箱很大,但唐岫显然不会做饭,里面只有酸奶和水果。或许是觉得这样看起来太空,门上还插了几支浅绿色的花,花瓣边缘微微泛黄。 宋修筠盯着冰箱门看了许久,发现自己跟着几个嗜花如命师父待了这么久,居然认不出这是什么花,倒是奇了。 那头唐岫刚溜出房间,就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味,知道是唐昶允的手艺,抱着莫奈慢慢凑近厨房,远远看着宋修筠高挑的背影。 面前的人有感应似的回过头来,问她:“这是什么花?” 唐岫微愣,才想起自己忘了提前清空冰箱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只好回答:“是染色的郁金香,花瓣是用手剥开的,放得太久了,枯了一些。” 难怪会有这样的颜色和花形,宋修筠释然,关上冰箱门,轻说了句:“很特别。” 唐岫跟着小幅度地点点头,就抱着莫奈走开了。 她知道宋修筠其实看不上自己这几支人工痕迹严重的花,随口奉承而已。 还记得高三的时候她买了盆吸色蝴蝶兰回家,花瓣是又匀又暖的蜜蜡颜色,让唐昶允代她照料。结果唐昶允跟宋修筠在电话里提起这盆奇花,对面根本连花都没看过,就说:“良玉不琢,不借美于外,好花也一样。” 天知道唐岫听到唐昶允转述给她的这句话时在心里翻了多少个白眼,某人在评价起她时,还是和以前一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并且这狗牙还总是舞文弄墨的。 想到这儿,唐岫在餐桌前坐下,拿出手机给唐峪发了条消息: 【赶紧回来!!!#sos#】 对面很快回复: 【怎么,你跟那个老古董待一块,气氛很焦灼?】 唐岫看他还在幸灾乐祸,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觉得真没一天过头,给他回了个威胁意味浓重的表情包。 对面这才收敛,回复: 【知道了,现在过来,小姑奶奶】 唐岫放下手机,摸着莫奈的后脊平复心情,就这样等某人放饭。 并没有给他搭把手的想法,一来她对做饭一窍不通,宋修筠倒是从她姥爷那儿偷师了不少;二来太尴尬,他们俩不但不熟,二十分钟前他还看过她刚洗完澡的狼狈样子。 身后的厨房响着水声,久久没停下。 唐岫听了不知道多久,总算忍不住转头,才发现他在水槽里洗的是鲜荸荠。 还没到最当季的时候,也不知道她姥爷从哪托人买来的,个头都很大,表皮是鲜亮的紫黑色,玛瑙似的,出水后在灯下泛着润泽的光。 荸荠是从泥地里挖出来的,底下的水已经完全浑了,宋修筠的小臂线条很漂亮,在动作间浮着淡淡的青色血管,明明干着在泥水里洗菜的脏活,举手投足却仍旧是清雅的。 等到荸荠都洗干净,他关掉水,抬手搭上洗菜篮,等水槽里的水放掉。那双手修长细白,掌骨分明,指节处晕着淡淡的粉色,在湿漉漉的水色中更显。让人想要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来形容,只是他的手比荷花更美。 荸荠又被简单冲了冲,除去表面的泥水。宋修筠找到削皮刀,右手拇指抵着刀背,另一只手捏着荸荠转动,手很稳,削出来的皮薄而不断。 他的手指皎白如玉,削出来的荸荠也白得羊脂玉似的,一颗削完,用加了水的瓷碗盛了,水光在灯下泛着腻。 唐岫从小就喜欢看人干活,不管是旁观妈妈补色、姥姥缂丝还是姥爷烧菜,总会看得津津有味,这会儿也不例外,不知不觉站起身,凑近了一些。 直到宋修筠削完三粒,都搁到碗里,转身递给她。 “尝尝看,现在没到季节,大概还不太甜。” 唐岫看他干活干得专注,没料到他知道自己在厨房,那只碗递过来时,心头一惊,盯着他看了两秒,才意识到自己要伸手去接。 中途在碗底撞到他的手指,有些凉,湿漉漉的,像仔细琢磨后出水的玉。 她条件反射地缩回手指,好在他及时稳住了碗,示意她:“碗有点滑,小心。” 唐岫懊恼地抿唇,换了个拿碗的姿势,总算有惊无险地接过去:“谢谢。” 宋修筠收回手,转身继续刚才的活,似乎完全没发现他们刚才的触碰。 唐岫一手抱着狗,一手端着碗,知道厨房非久留之地,便到餐桌前坐下了。 他们之前从没在同一个屋檐下独处过,更别说吃他给自己的削的水果。以至于盯着碗里滟滟生光的荸荠看了好一会儿,唐岫才消化下这件事,受宠若惊地转头瞥了他一眼。 只是他忘了给自己拿餐具,她又不想再靠近厨房,犹豫了一会儿,用手捏起一粒荸荠,浅浅咬了一口。 脆脆的,不算特别甜,汁水蔓延开来,在舌尖上沁凉一片。 加上他洗得很干净,没有讨厌的土腥味。 唐岫眯起眼睛,她从小就喜欢吃鲜荸荠,像清甜的薏米浆,嚼起来又很有趣。 吃完三粒,她的情绪高涨了些,便继续在位置上等饭。 直到宋修筠把荸荠削完,分成两份,一盒放进冷藏室,一盒放进冷冻室,灶上的菜也好了,他把酱棒骨盛出来端上桌,顺手收拾了她吃完荸荠的碗,问:“你姥爷这次买的甜吗?” “不甜,”唐岫诚实回答,没来得及细想他的话,又补充,“但是很好吃。” “嗯。”宋修筠又应了声,就没了话茬,安静下来。 唐岫这才把他的话回过味来,发现他不但从她姥爷那儿听说了她爱吃荸荠这件事,甚至知道她之前吃的几次都很失败,寡淡又干瘪,像是在地底下过了个年的老古董。 唐昶允这臭老头还真是什么都跟他说,一点隐私都没有! 从小说到大,估计就是她身上有几粒痣他都知道了。 唐岫记得自己以前就跟唐昶允提过这件事,让他跟宋修筠唠嗑的时候别这么大嘴巴,谁知道被他一句话呛了回来:“这有什么,小时候我还想给你俩定娃娃亲呢,你姨姥姥也没意见。再说我不也跟你说他的事么,你俩扯得平平的。” 唐岫当时才十五六岁,被这话闹了个大红脸,回他:“你们不是都说他比我大一个辈分么,怎么能……内个什么呢!” “哟,你还知道这叫乱.伦呢?懂得还挺多。”唐昶允这么笑话完她,事情就没了下文。 不过他说得也确实有点道理,就像唐岫确实知道宋修筠一直到上大学都没谈恋爱,生生把自己熬成了二十七岁的老光棍,还被教他制玉的师父摇头点名,说他脑子里压根没有这根筋。 唐岫走神走得太远,谁知道他又冷不丁说了句:“和秋梨一起炖的话,会甜一点。” 唐岫翘起脑袋,他话只说了一半,她没听懂用意,只能试探地觑他。 他随后又问:“可以吗?” 唐岫微愣,点了一下头。 这估计也是她姥爷告诉他的吧,她爱吃荸荠,爱喝各种甜滋滋的汤汤水水。 “那就好。”宋修筠对她轻一颔首,收回碗回厨房。 唐岫抿了抿唇,没听懂“可以吗”和“那就好”是什么意思,是会给她做的意思吗? 以至于酝酿到一半的“谢谢”卡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沉默了一会儿,只好又给唐峪发了几条加急微信,让他来救场。 等宋修筠贤惠地做好四菜一汤,墙上的挂钟已经走过六点。唐岫借着给莫奈放饭拖延了一会儿上桌的时间,直到门铃响起,才如获大赦地过去开门。 唐峪其实只有七月初来这儿落了几天脚,连行李都没铺开,后来跟沈颖则找到合适的房子就走了。只是不好在亲妈那儿说实话,免得被数落不思进取,gap一年就为了拴住女朋友的心,所以拉上唐岫一块儿给她圆谎。 唐峪有一阵子没吃唐昶允的菜,一进门动动鼻子,来了句“哟,饭都做好了啊”,就到厨房盛了饭,自顾自招呼着自己坐下了,丝毫没有在主人面前的自觉。 唐岫也在位置上坐下,因为宋修筠事先给她盛好饭放桌上了,换不了位置,只好跟他隔着一个桌角,简直梦回某一年的年夜饭。 宋修筠话不多,唐岫在他面前也没什么话,就只有唐峪自在得很,过程中问他:“这酱棒骨还有多的吗,一会儿让我也带点走。” “走?”宋修筠抬眼,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你今晚不住在这儿?” 其实他刚到家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家里没有任何男士用品,连拖鞋都只有一双,显然跟他们家长所认为的情形不一样。 “不止今晚,我就没怎么住过这儿。头几天都是在沙发上凑合的,唐岫不让我睡你房间,怕我玷污了你的玉床,书房一大堆书也住不了人。”唐峪说着,丢下骨头,拿纸巾擦了擦手。 他服完兵役回来晒黑不少,虽然是亲兄妹,眉眼和唐岫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做派完全不同,有些痞气。 宋修筠听到最后,没理会他“玷污玉床”这样轻浮的措辞,只放下手里的杯子,语气平平地回答:“他们还以为你睡书房。” “都是唐岫给我编的,她唬老头子可比我厉害。也好在我那会儿没真住下来,要不然把你那书房糟蹋了,你现在回来还不得用冷眼射死我。”唐峪回答。 他的成绩比唐岫差多了,小时候跟在管柯身边,没上过什么辅导班,整天就会打篮球游野泳,后来回了北城,周末整天躺家里不好好读书,跟宋修筠接触的时间更多,倒是更熟点。高一那会儿还有过跟宋修筠下象棋下急了眼,扯着人领子不放的光辉事迹,现在提起来都臊得慌。 宋修筠闻言,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五官被餐厅的藤编灯映成好看的玉色,片刻后问:“那现在我回来了呢,你也不打算在这儿住?” “我跟我女朋友住得好好的,吃饱了闲着来你这儿找不痛快?”唐峪一挑眉,放下筷子上的肉,“还是说,你不好意思跟我妹一块儿住,才想拉上我给你做垫背?” “……”唐岫本来一直在边上装哑巴吃饭,听到这儿不免深吸一口气,在桌底下踹了他一脚。 本来就让他占了好处了,他还非要在嘴上落井下石。 但宋修筠在表情管理这一方面从来不让人失望,顺水推舟道:“拉上你做垫背是个好主意,我待会儿就让你姥爷好好劝劝你。” “诶诶诶,那可不行,”唐峪在他这儿从来没讨到过什么好,转眼就被他给带坑里去了,赶忙打住,“你拉不拉上我都没用啊,等我明年回滨城读书,你不是照样要跟唐岫一块儿住,还不如早点适应,别拆散我这对苦命鸳鸯了。” 宋修筠听他这么说了,安静片刻,视线落向身侧的唐岫:“你也没意见?” “我?”唐岫早知道唐峪不在这儿住,已经做了好几天心理准备了,一下子被他问得转不过弯,嘴比脑子更快一步地反问,“你有意见吗?” 话一出口,就被自己的口出狂言给惊到,默默闭上嘴,抿紧。 这一来倒是把宋修筠给问住了。 开始知道这样的安排时,说心里不别扭是不可能的。但他又不能提出让唐岫搬走这样的话,她还养了一只小狗,所以想着到时候有唐峪一块儿,他们平时大部分时间又都在学校,也就接受了。 谁知道和预想中不一样,以后这儿只有他们两个人。 原本被抚平的疙瘩又隐隐冒出来,现在又完全被唐岫这问题给架住了,进退不得,要真说有意见的话,也只能是他自个儿收拾东西搬出去。 想到这儿,宋修筠摇头回答:“没有,我都可以。” 明天他就要去学校报到,现在去找合适的房子已经来不及。更何况让他去住租来的房子,会比和唐岫一起住更让人不舒服。 至少她很爱干净,做事有条理,品味也不错,还养了一条长得很可爱的小狗,这会儿正趴在沙发旁的小窝里玩毛绒玩具,很乖,跟刚进门时嗷嗷乱叫的样子完全不同。 唐岫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今天第二次感到受宠若惊,眨了眨眼,只好拿起一旁的杯子喝水压惊。 唐峪也有些意外,看了他两眼,又忍不住来了句:“不过你俩孤男寡女的,确实挺危险,我偶尔会回来突击检查的,免得我妹发生什么意外。” “咳,咳咳……”唐岫才刚咽下去的水瞬间被这话呛上来,瞪大眼睛,一时顾不上某人在场,骂道,“唐峪,你有毛病吗?!” 唐峪看把她惹毛了,这才得逞地一耸肩,用口型对她说了句:“不装了?” 他早看出来了,某人从他今天进门到现在一直在装文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唐岫见了那个老古董就跟耗子见到猫似的,怕得要命。 唐岫被他这反应气得心梗,下意识瞄了眼身侧的人,紧了紧拳头,也用口型回他:“你等着。” 宋修筠还是第一次听唐岫用这个分贝的声音说话,嘴角跟着翘了翘。再看向唐峪时,脸上已经恢复到平日的淡然,回他:“你要来的话,随时欢迎。” 唐峪一听这话,便连着冲唐岫啧声:“瞧瞧瞧瞧,人家这气度,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急什么?” “……”唐岫再次语塞,找准目标,在餐桌下又狠狠踩了他一脚。 4. 竹箭有筠 离开学还有两天,吃完晚餐,唐峪到莫奈面前兜了两圈,发现这狗照样不爱搭理他,最后从他们这儿劫了两大盒肉就走了,留下一对新人面面相觑。 唐岫之前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社恐,人际交往一切正常,大概宋修筠早比她生七年就是为了恐吓她的,光是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脸上没什么表情,都会释放出“在我面前不得放肆”的气场。 唐岫的站姿不自觉绷直了,默默观察着他收拾桌子的一举一动,好在他并没有跟她进行任何尴尬谈话的想法,只留下一句“我去洗碗”就到厨房去了。 唐岫微微一愣,她平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去学校食堂解决的,或者跟沈颖则去开小灶,很少在这儿吃饭,压根忘了吃完饭之后还有洗碗这一连串善后的事情。 他刚才忙活半天做饭已经让人很不好意思了,唐岫赶紧跟上脚步,开口:“我来吧我来吧,你不是还得收拾行李吗?” 宋修筠跟她虽然有好几年没见,对她的了解却并不比想象中少,偏头打量了她一眼,很快回答:“我知道你不会这些,还是我来吧。” “我……”唐岫被他当面拆穿,动了动嘴唇,愣是一个字说不出来。 确实是不太会做家务,但你倒也不必这么直接。 那头宋修筠打开橱柜翻找了一下,顺利发现自己两年前留在这里的橡胶手套,一边撑开手指戴上,一边示意她:“去吧,我可不敢差使你洗碗,要是让你姥爷知道了,说不定要洋洋洒洒写万把字来骂我。” 唐岫轻一歪脑袋,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外。 她没料到像他看起来这么一本正经的人,居然还会开玩笑么。 他都这么说了,再待下去就不礼貌了,唐岫犹豫了一下,开口:“好吧,谢谢……”临走前又想到什么,回头补充:“那我明天早上帮你买早餐吧?” “明天……”宋修筠刚准备拒绝,又顿住,她显然不了解他平时的作息,解释多了反而麻烦,最后只应,“好,谢谢。” 唐岫松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中途路过客厅,又检查了一眼,确认外面没有留下任何私人用品,这才飞似的抱着莫奈躲回房间去了。 …… 临近开学,唐岫要趁这几天调回正常的作息,规定自己今晚必须要在十一点之前睡觉,看了一会儿书,早早就洗漱完熄灯躺在床上,还订了明天早上七点起来买早餐的闹钟。 小狗一天睡觉的时间比人长,莫奈这会儿已经躺在床角的小窝里睡熟了,眼下正安静,能听清它均匀的呼噜声。 唐岫也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睁眼望着天花板。宋修筠似乎不喜欢吊灯,家里全都是无主灯设计,以至于这种时候,视线找不着一个焦点,只能任思维模模糊糊地到处发散。 小区的绿化很好,傍晚五点是鸟儿归巢的时间,在竹林一片叽叽喳喳个不停,眼下也都安静了,极偶尔才能听到过路人的一声咳嗽。 唐岫就这样睁着眼睛听着,也不知道自己在听些什么,只是发现隔壁房间安静的过分。 宋修筠和她只有一墙之隔,但老式小区的隔音实在太好,她甚至连他走动的声音都无法察觉,恍惚间觉得家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跟他同居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 也只有刚才看书的时候,听到了零星的水声,判断他大概是在洗澡。 那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已经睡着了吗? 宋修筠睡觉是什么样的?她很难想象。 躺着躺着,唐岫突然觉得燥热,抬腿踹开被子的一角,把自己摊在外面晾着。 之后抬腿跨上被子,翻来覆去了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 他肯定不会像她这样觉得不自在吧,甚至抓心挠肺到失眠。 但他又的的确确没有半点打扰她的地方,客厅和厨房本来就摆满了属于他的东西,他今天回来也没有改变半点。她回房间没多久,隔壁的房门一开一关,他也回去了。 他不管做什么都很有分寸,一点也不会打扰她呢。 唐岫想到这儿,不知道是该觉得安心还是失落。 -- 次日清晨,五点 公寓虽然不大,但有里外两个浴室,足够确保两个人每天早上互不打扰,相安无事。 宋修筠洗漱完毕出来时,客厅阒然无声,竖条百叶窗筛进薄薄的晨光,在木地板上打出一条条扇骨般的光影。 唐岫毕竟还是个小姑娘,不可能这个点起床,宋修筠确认过后,到厨房烧开水。 烧水的声音响起没多久,走廊里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观察一阵后,又啪嗒着四条小短腿凑近厨房。 宋修筠把滚水倒进杯子,一抬眼就看到面前的小狗,静静和它对视了几秒,拎起杯子,慢悠悠吹了两口。 他习惯早上起来喝杯热水再出门,夏天也是这样。 这只叫莫奈的小狗在他跟前坐下了,仰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偶尔甩一下身后毛茸茸的棕色尾巴。 有了昨天一晚的接触之后,小狗已经不怕他了,观察他的过程中没有大喊大叫,表情很温顺。唐岫把它的毛发打理得很好,就像橱窗里的玩具,眼睛和鼻子在晨光中都亮晶晶的。 “你也想喝水?”宋修筠被小狗盯了太久,终于轻一挑眉。 莫奈不会说话,只是动了一下耳朵,张嘴叫了一声。 这一声倒是比昨天斯文多了,分贝控制得很好,不会吵醒还在睡觉的人。 宋修筠脸上的表情再次缓和,想了想,问他:“想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嗷!”莫奈又叫了一声,站起身来,冲他吐出舌头,因为脸蛋圆圆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笑。 “热水可以吗?”宋修筠被小狗的反应看得讶异,不确定他是不是真听懂了自己的话,顿了顿,又觉得自己的提议不太合理,喃喃了句,“应该不可以。” 他虽然看李仲生唐昶允这几个退休人士养过不少鱼啊鸟的,但自己完全没有养宠物的经验,也不知道小狗能喝什么水,谨慎起见,他拿出手机上网查了一下。 一查才知道小狗比鱼和鸟都金贵些,自来水有大量重金属和细菌不能喝,矿泉水含太多矿物质不能常期喝,蒸馏水缺乏矿物质也不能常喝。 宋修筠放下手机,转身打开橱柜看了眼,才发现唐岫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家里装了台净水器。 “稍等,”他松了口气,示意小狗,从柜子里找出一只印着泰迪头像的碗,一看就是特意给莫奈准备的,装满直饮水弯腰放到它面前,“喝吧。” 莫奈见状,走近熟悉的水碗,低头嗅了好一会儿,便伸出舌头飞快舔了起来,身后的尾巴摇得只剩影子。 宋修筠一手握着自己的水杯,在小狗面前蹲下,过了一会儿,伸出手,在小狗脑袋上试探地摸了一下。 莫奈的耳朵因为他的动作微微翘起,很快又垂下来,一副任人摆弄的样子。 宋修筠这才放下心,白皙的长指陷入小狗浅棕色的毛发,又软又温热,手感很好,语气便不自觉变得温柔,问它:“你叫什么名字?” “莫奈?”宋修筠自问自答道。 随后啜了一口杯子里的热水,评价:“很有艺术气息的名字。” 就这样逗了一会儿小狗,喝了一整杯水,连宋修筠自己都发现他突然染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便站起身来:“时间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吃早饭,所以要等唐岫……对了,你应该叫她什么?” 姐姐还是妈妈? 不过考虑到昨天唐岫让小狗喊他叔叔,莫奈大概率是喊她姐姐的。 想清楚问题的答案后,宋修筠把杯子和水碗放回到厨房,对它道:“我先出门转一圈,你在家乖乖待着,等她起床。” -- 唐岫昨晚还是熬到了零点之后才睡着,直到催命符似的闹钟在床头震起。 她条件反射地翘起头,在迷迷糊糊中意识到早上要做什么之后,一秒惊醒,掀开被子下床,换掉自己身上的睡衣。 莫奈已经醒了,床下的小窝里没有它的影子,门开了条刚好能让它跑出去在家遛弯的缝。 唐岫悄悄推开房门,观察了一下走廊,确认安全后,踮脚闪入对面的卫生间,很快洗漱完毕。 谁知道从卫生间出来,她正打算给莫奈喂个早餐,却猛地发现餐桌前已经坐了个人,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早餐,莫奈正在桌底下兜着圈,眼巴巴地看着他。 宋修筠有些无奈,他看出小狗闻到早餐的味道应该是饿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喂,只能伸手在它脑袋上揉一揉,安慰道:“再等一会儿,你姐姐应该很快就起床了。” 唐岫看着这一幕,抬手摸了摸额头,有种自己还没睡醒的错觉。 她不知道宋修筠什么时候跟莫奈这么熟了,甚至还用这么……和善的语气对它说话。 她印象中从来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大部分时间都音调平平,一副不想跟凡夫俗子对话的态度,或者干脆不说话。 刚想到这儿,不远处的莫奈就注意到了她,火速扭头向她跑过来,抬腿抱住她的小腿,缠着要早饭吃。 这一来,宋修筠的视线自然也被带过去,落到她身上,却没有她现在的半分尴尬,脸上还残留着对莫奈的温和神色,对她轻点了一下头。 唐岫也只好点头回应,一边弯腰把粘人精从腿上扒下来抱在怀里,去厨房把小狗专用碗拿出来,倒出一勺冻干捏碎,又从冰箱找出新鲜蓝莓和果蔬冻干,加鸡肉南瓜汤和鱼油,帮它把早上的这一餐配齐。 之后带着碗到餐桌前蹲下,给跟过来的莫奈发指令:“莫奈,坐。” 小狗“啪叽”就坐下了,动作之快,引得宋修筠侧目。 “打滚。” 莫奈灵活扭动,跟一团棕色毛线球似的,在面前的地上滚了一圈。 “真棒,站起来,和姐姐握手。”唐岫弯起眼睛,庆幸自家小狗没给自己丢人,伸出手来。 莫奈递出前爪,已经有点迫不及待,眼睛直往饭盆瞄。 “不要看饭,莫奈,眼睛看我,”唐岫动了动手,把它的注意力吸引回来,直到小狗老实,才松开,开始倒计时,“五——四——三——” 在倒计时结束之前,小狗都把腿搭在地上,挺直上半身,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不敢再往饭碗瞄一眼。 唐岫十分欣慰,伸手揉了揉莫奈的耳朵:“吃吧,真乖。” 话音一落,棕色脑袋就猛地拱向饭碗,开始“哼哧哼哧”干饭。 一旁的宋修筠没料到一早起来就能看到小狗的杂技表演,不知不觉看完了全程,直到唐岫站起身,才回过神,示意她:“吃早餐吧。” 唐岫瞄了一眼餐桌,坐下来的动作停顿了瞬,发现他准备的早餐丰盛得过分:有绿叶沙拉加溏心蛋,切好的桃子,他昨天提到的秋梨荸荠糖水,还有她馋了好几天的桂花豆沙印糕,甚至有从外面早餐店买回来的发面的小笼包。 她假期里起床的时间基本赶不上早餐,点外卖都得半个小时,送来基本已经下午一点;就算是上学,也最多是到便利店买个热好的三明治或者饭团,还从来没在假期吃过规格这么高的早餐。 看着面前分成两人份的碗碗碟碟,唐岫心里的不自在更甚,紧了紧放在大腿上的手,开口:“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本来还说要给你买早餐的……” 甚至她原先的计划只是去楼下买个煎饼果子加豆浆,根本不可能像他一样又逛超市又去早餐店,一大早就摆出七八样东西来。 眼下也不知道是该惭愧还是该庆幸,要是真只给他一套潦草的煎饼果子,估计比不给他准备更冒犯吧。 宋修筠这才注意到她懊恼的表情,把印糕往她面前推了一些,出声安慰:“其实昨天就想告诉你的,我习惯五点起床,所以接下来的早餐让我准备就好,不用在意。” “啊?可是我……”唐岫抬起眼,承认自己被他的老年人作息震惊到了,想不到他才二十七岁的年级就已经跟她姥姥一样缺觉了,舌头打结了好几下,不敢确信地问,“五点起床……是每天吗?” “嗯。”对面的人应了一声,示意瓷碗里的糖水,“尝尝看吧,有点凉了。” 唐岫被迫转移视线,低头舀了勺糖水,脑袋里在紧急思考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让她每天蹭他的早餐肯定是不好意思的,可她又绝对不可能跟灰姑娘似的五点起来给人做早饭……拒绝的话不知道怎么出口,只好喝口汤镇定心绪。 然而汤一入口,她的眉梢微跳,瞬间倒戈,觉得厚着脸皮每天来蹭一顿早饭也挺不错的,她甚至可以花钱吃。 宋修筠不知道是不是从唐昶允那儿学来的手艺,小小年纪,厨艺倒是很精通,把甜汤煲得无比清甜,入口全是新鲜水果的香气,荸荠和梨吃起来都还是脆脆的。 唐岫不知不觉连舀了好几勺,把碗里的荸荠都吃光,才想起来恭维面前的人:“好喝,比生吃甜多了。” “厨房里还有,不过梨不能久炖,火已经关了,你要喝的时候再热一热。”宋修筠说着,把自己碗里的桃子吃完,看了眼手上的表。 唐岫注意到他的动作,又打量了眼他的着装:和昨天差不多,还是朴素的亚麻衬衫,只是换成了竹青色,映得他的皮肤更白,眉目清朗,轮廓舒展又分明。倒也应他的名字,修筠修筠,东南生绿竹,独美有筠箭。 唐岫默默观察了一会儿,不仅感叹姨姥姥给他这名字起得真好,不愧是从《礼记》里翻出来的,一面出声问:“你今天要出门吗?” 宋修筠已经吃完早餐了,转头看着底下正在回味无穷地舔盘子的莫奈,点头道:“要去学校教务一趟,通识选修课有一些资料要提交给他们审核。” “哦……”唐岫对他给他导师代班这事有所耳闻,便问,“你开了哪一门选修课啊?” “中国古玉器鉴赏。”宋修筠回。 唐岫听到这个陌生的课题,回想了一下上学期期末考古院开放的通选课课表,心头微动:“你没有替张教授上他的良渚文化概说啊,那之前选良渚文化的学生怎么办呢?” “他选修课的学生暂时被转到我班上来了,学期开始会先开两周线上课,等二次退选课结束,教务会再依学生人数给我安排教室。”宋修筠说着,已经收好他那一半餐具。 “哦……”唐岫放下心来,用筷子夹起沉甸甸的印糕,张口咬上去之前,忍不住告诉他,“我上学期还有几个学分没修满,所以选了张教授的课。” 虽然事实是,这是她上大学以来第一次看到张教授开通选课,知道对方是他的导师在先,才选了这门课。 否则同是考古文博学院,她之前学中国考古发现的时候就接触过良渚文化了,远没有选马哲文几个院的经典名著精读的收获来得多。 但宋修筠闻言,只是轻点点头,应了句不明所以的“好的”,就端着盘子回厨房了。 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剩下唐岫手上的筷子承受不住印糕的重量,只咬到边角就掉下去了。她一口没咬着豆沙馅,尝起来没滋没味的,看着某人的背影,默默在糕团“修身齐家”的“修”字上戳了两下。 只是过了两秒,不远处的人似乎才反应过来,把杯碟放进洗碗池,转过身来问她:“你要上我的课?” “嗯……不可以吗?”唐岫试探。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宋修筠摇摇头,话说得不留情面,“通识教育课程的设置本来就是为了拓展你们的知识面,古玉器在文博院又是必修课程,课上的内容百分之八十你一定都听过,选我的课来修学分,太过取巧了。” 唐岫被他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虽然她为的不是这点学分,上学期选课的时候更预料不到他会突然回来代课,被他指责“取巧”有失偏颇。但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在这种情况下为自己辩解,喉咙发着紧,没吭声。 “再说我们现在的情况有点尴尬,同在一个屋檐下,如果我成了你的任课老师,会有很大的舆论问题,我更倾向于避嫌。”他接着补充。 有刚才那一句“取巧”就够了,唐岫不想再听他接着说下去,语气不自觉地变得和他一样,硬邦邦地丢出一句:“好,我会退课的。” 5. 醉翁之意 唐宋两家的家学都是和文物打交道的,虽然上有个唐昶允走偏了路,下有个唐峪学的航海技术,好在唐岫克绍箕裘,填大学志愿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选了文保方向,大一修满公共基础课学分后又听取她妈妈的建议,辅修了材料化学。 唐岫高中那会儿是个典型的文科生,去年学高数和大物差点要了她半条命,考前复习了几个通宵也才勉强及格,现在升上大三,材料化学的专业课日趋变态,所以这个暑假没怎么回家住,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学校图书馆,让沈颖则辅导她这个数理化笨蛋。 沈颖则跟唐岫有着初升高高升大学整整八年的交情,和唐岫相反的是,她是从高中就开始拿奥数和化学竞赛奖项的人。所有人都在紧急备战高考的最后一个学期,沈颖则已经拿到A大的自招名额,躺在家里睡大觉。 至于她跟唐峪的孽缘,也都拜唐岫所赐。 唐峪生下来之后净遗传管柯的身体素质,没一点遗传到唐松绮聪明的大脑,从小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十四岁个子就蹿上了一八五,整个暑假跟隔壁高中生在篮球场上厮混,把自己晒成大黑猴子。 到了唐峪上高三那年,唐岫才高一,眼看他模考那点分数上一本都无望,回家被全家人嫌弃。有一次居然狗急跳墙,拿高三数学题跑来问唐岫,吓得正在摸鱼看言情小说的唐岫痛骂了他一通。 沈颖则那会儿也在场,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眯着眼睛问他:“什么题,给我看看?” 经此一役,唐峪的黝黑皮肤下的少男心迅速沦陷。周末跑去剪了个清爽的发型,篮球也不打了,在学校里见到她就喊“则姐”,中午在食堂给她俩占座,非要挤进来一块儿吃饭。每天都想着法支零花钱,给沈颖则买吃的喝的,逢年过节还要送点小礼。 只不过沈颖则一开始压根看不上笨蛋,尽管唐峪遗传了管柯和唐松绮的好相貌,是个长得剑眉星目的笨蛋。那些吃的喝的就顺理成章地落入了唐岫的腰包,还能一边吃一边免费看她哥这傻大个的好戏。 直到高三上快要结束,沈颖则看到某人的期末成绩,觉得实在可怜,面对唐峪的软磨硬泡脑袋一抽,答应了假期给他补习数学。 之后的事情唐岫就不知道了,总之那年唐峪给沈颖则送的生日礼物没落她那儿,他的数学成绩也奇迹般地从四五十分提高到了一百,把家里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唐昶允那会儿摸不清状况,在饭桌上厉声警告唐峪下次考试绝对不准再作弊了,要是高考干出这样的事,那是要被抓去坐牢的。 这话气得唐峪解释了半天解释不明白,那天晚上很有骨气地绝食静默,以示抗议。 就这样,那年夏天的高考结束后,唐峪没有如预期中那样打包去上三本技校,而是一飞冲天,考上了滨城的海事大学,读了个还不错的航海技术专业,总算不至于让唐家“家门不幸”。 唐峪去异地上大学之后,沈颖则在年级依旧名列前茅,在唐岫面前依旧不动如山,连唐峪这人的名字都没提起过几次,没泄露他俩谈恋爱的半点风声。 还是等到她们高考结束,唐峪去服兵役之前意气风发地当着唐岫的面一搂沈颖则的肩膀,事情才败露,气得唐岫大骂他“处心积虑的老狗贼”。 沈颖则当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一个后撤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骂他可以,别骂我就行。” 也正是因为沈颖则不是个重色轻友的人,加上唐峪服兵役那两年没什么假期,她们的交情一直到大三都很铁,除了沈颖则教她题目的时候—— “嗯,公式对了,那n1、n2怎么求呢?” “对,用守恒来求,然后呢?看着我傻笑干什么?Ma加Mb等于零点四乘十的负三千克,n等于m除以M,然后你n1加n2等于n总,往里这么一代不就求出来了吗?” “哦,现在你知道说哦了,赶紧求,求出来之后去求摩尔分数……” “分压?都算到这儿了你问我分压?我有时候真想撬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什么,灌铬酸镧好歹还能发热发电呢!” 物理化学题目做到最后,沈颖则往往已经被气到头痛,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接上去替她把题目写完。 对她来说,所有的题目都只是数据代入公式得到结果,她实在不明白到底有什么难的。 唐岫只能在边上扇着风,劝她平心静气:“对不起嘛,我们凡人的脑袋跟你相比是有差距的,今天学了这么多我觉得挺充实的了……我晚上回去再看看网课,肯定会把分压求出来……你别气了,为我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沈颖则只能深吸一口气,接受现实:“你跟你哥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笨,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碰见你俩。” “对不起对不起……都五点半了,我们差不多走吧,我请你吃东北菜去。”唐岫默默把自己面目全非的习题册合上,塞进书包。 “行吧,饿死我了。”沈颖则也知道她是个软包子脾气,骂她远没有骂唐峪得劲,一扯挎包的拉链,站起身来。 “我哥他来吃么?”唐岫问。 “不知道,他下午在家打了一天游戏,饿死算了。”沈颖则把挎包拉上肩膀,插着口袋跟她一起离开朗读室。 果然,等唐岫她们的炒素饼和糖醋里脊端上桌时,唐峪的电话也来了,沈颖则跟他嗯哦嗯哦了几声,最后发话:“你别来了,反正我们也吃不完,打包点剩菜回去给你。” “好嘞。”唐峪还穿着睡衣加裤衩,听到不用出门,一口答应。 唐岫在这头偷听了半天,等她挂断电话,迫不及待地蹦出一句:“这还不分?” “你是懂谈恋爱的。”沈颖则看她一眼,满脸信服地点点头。 这话让唐岫反应了半天,才听明白她在笑话自己母胎单身,刚准备反驳,电话突然响了,来电显示赫然“宋修筠”三个大字。 唐岫不知道他怎么突然给自己打电话,想到早上的不愉快,盯着他的名字看了整整三秒,才苦大仇深地接起来,语气依旧生硬:“喂?” “你晚上回来吃饭吗?”没有了脸分散注意力,他的声音隔着电话比当面更好听,清越又疏朗,因为是询问的语气,比平时的声调柔和许多。 唐岫冷不丁听到这样语气,皱起眉心。想不通他怎么能白天才一本正经地训斥过她,现在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问她要不要回家吃饭。 不吃不吃!这辈子都不想再吃你做的饭! 虽然她一方面也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他们住在一起的确应该避嫌。可她就是不喜欢他当时的语气,好像是她怎么高攀了他似的,或者觉得她住在这个家是件麻烦事。 偏偏他对这种厌恶也掩饰得很好,说得冠冕堂皇,可能这就是这么多年不见他的长进吧,现在说话学会拐弯抹角了。 不过她今晚在外面吃倒不是什么报复或是抗议,只是平时跟沈颖则出去下馆子太自然,又被物理化学题搅得焦头烂额,忘了家里还多了个厨子而已。 一边腹诽着,唐岫开口时的话还算客气,也像他一样装作无事发生:“抱歉,我下午和同学去图书馆自习了,现在在外面吃晚餐,就不回去吃了。” “好,我知道了,”宋修筠应着,看了眼在自己脚下打转的莫奈,“但你养的小狗好像饿了,现在到它吃饭的时间了吗?” “嗯,应该是早上给它喂太早了,所以这个点就饿了,我吃完饭马上就回来。”唐岫看了眼手机的时间,回答。 不过她下午出门前才给莫奈喂过零食,以她对它的了解,嘴馋的可能性更大。只是这两天和宋修筠处熟了,好不容易找到个人撒娇,当然不会放过缠着人要东西吃的机会, 但宋修筠似乎已经被小狗妲己蒙蔽了,很快告诉她:“不用着急,如果你还要一会儿的话,我现在可以帮你喂它。” “哦……不过你知道要喂它吃什么吗?”唐岫不太放心。 “早上看到了。” 唐岫回想了一下早上给莫奈的配餐,再想到电话那头的人是谁,确实不好推辞。毕竟宋修筠在祭祀坑里连泥化的象牙都提取过,给狗喂饭当然是小菜一碟:“嗯,那你给它喂主粮冻干和蔬菜水果冻干,包装袋里的量勺刚好是一顿的量,再加一滴管鱼油就行,下午我给它吃过鸭肝了。” “好。”宋修筠应完,又客套了句“那你慢慢吃”就挂断电话。 唐岫放下手机,看着屏幕上“通话结束”四个小字,轻撇了撇嘴。 她听出来了,这人问她回不回来吃饭是假,想喂小狗吃饭是真。 亏她刚才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还以为有什么大事。 对面沈颖则也听见了她跟人的对话,语气听着不太高兴,便暂时放下筷子,问她:“谁啊,你姥姥?” “不是,”唐岫摇摇头,觉得更郁闷,“我这学期得跟人一块儿住,他刚刚问我回不回去吃饭。” “哦,谁啊,我认识吗?”沈颖则听到这个回答,已经兴致缺缺,估计又是她哪个阿姨表妹。 唐岫是个典型的书香门第乖乖女,家里一个一个把她宠得跟什么似的,想听点劲爆的八卦都难。 果然,唐岫的答案不出她所料:“就是我家隔壁的一个长辈,我之前应该跟你说过吧,我现在住的那套房子本来就是他的。” “哦,”沈颖则嘴上答应,实际上脑袋里半点没想起来,只说,“那你这长辈人还挺好,学校附近的大三房呢,装修好一点的月租就得上万了,就我跟唐峪那小破公寓都得七千。” “嗯,他人是挺好的……虽然脾气坏,又不会说话,但挺会做饭的,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出去买菜,我一出来已经做好一大桌子了。”唐岫应声。 “五点起来做饭?你这亲戚是得道成仙了吗?”沈颖则一天必须要睡满十个小时,着实被这作息给惊到,喝了口冰芬达,“不过只要她不吵你,你多爽啊,每天早上还有热饭吃,我都不知道多久没吃过……哦,你一大桌子要是吃不完,能不能厚着脸皮问问,打包点给我?” 唐岫翻了个白眼,问她:“你没早饭吃不会让我哥做啊,我姥爷跟我爸都教过他,谈男朋友不就是用来干活的么?” “他之前做过,但我早上八点起不来,被他叫醒之后把他骂了一顿。”沈颖则耸耸肩,深知自己没有吃早餐的福分。 唐岫能想象出唐峪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的模样,语塞片刻后,换了个话题:“不过我在这人家里确实挺打扰他的,是不是得买点礼物?之前也住了两年,但过年就让我妈帮忙送了个礼,我还反收了他压岁钱。” “你想送就送呗,有钱的话送个什么珠宝,便宜点就送香水?”沈颖则给她出主意。 “嗯?”唐岫被她说得一愣,想象不出宋修筠喷香水戴珠宝的样子,之后总算反应过来她的态度为什么从头到尾都这么平静,扶额告诉她,“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这个长辈是个男的。” “啊?!”沈颖则被嘴里的饼丝呛到,抓出几张纸巾捂住嘴,一瞬间脑补出各种奇怪的伦理大戏,好容易止住咳嗽,挤出一句,“这也太不安全了,让你一个人跟个老头儿一块儿住,你们家里人怎么想的?” “他们以为我哥也还住那儿……”唐岫轻声提醒她。 “哦,”沈颖则迅速收回自己的义愤填膺,考虑了两秒,问,“那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安全吗?不安全的话我就让唐峪回去住,不过他还是得跟我分摊房租。” “他……”唐岫想到宋修筠的样子,语塞地抿了抿唇,最后点头回答:“安全的。” “你怎么确定?”沈颖则歪头看着她,提醒,“你不能只看外表判断,只要是男的,你永远不知道他的下限在哪里,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我知道。”虽然唐岫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宋修筠这个人,对她来说,仅仅是去判断宋修筠是否安全这个念头,都让她有正在抹黑他的错觉。 低头喝了口橙汁后,唐岫尝试措辞:“我从小就认识他了,他也就比我大七岁吧,我们家里人都知道他的为人……而且你只要看到他本人就明白了,他身上就是……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你能想象吗?” “不能想象,”沈颖则一口否定,反问,“什么叫看了就知道没有世俗的欲望,他难道出家了,剃了光头?” “……”唐岫被她问倒,抿起嘴唇,很难想象宋修筠剃光头的样子,阿弥陀佛。 “而且你现在的态度很奇怪,”沈颖则盯着她,摸摸下巴,尝试推测,“从你刚刚接电话我就感觉出不对了,你好像在跟他生闷气?生了闷气还想着给人送礼物?” 沈颖则平时就爱一本正经地推理和装神弄鬼,话音顿了顿,石破天惊地开口:“他才比你大七岁,难不成你暗恋他?” “噗——”唐岫被呛到,脸上的肤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低头咳个不停。 沈颖则难得捉弄她成功一次,轻一挑眉,语重心长道:“唐岫,我警告你,就算你俩只差七岁,但毕竟是亲戚,还差着辈呢,禁忌之恋可要不得啊。” 6. 高山仰止 她这话一出,唐岫睁大眼睛,下意识反驳:“什么禁忌之恋啊,长辈也不一定跟我有血缘关系啊,只是她妈妈跟我姥姥是师姐妹,我们两家关系比较好而已,才要喊他师叔。” “所以你真暗恋人家?”沈颖则一语中的。 唐岫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借着咳嗽盖过那一阵不设防的慌乱,平复下来后只顾低头喝水,用一大筷子饼丝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拒绝跟她交流。 她这反映太异常,沈颖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吧,你来真的?” 唐岫好不容易才咽下噎人的这一口,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回答:“没有,怎么可能。” “真没有?”沈颖则和她拉开距离,又上下打量了一眼,严肃警告,“你据实交代!” “我……”唐岫的气势顿时弱了半截,捏着筷子想了老半天,才不情愿地承认:“好吧……可是就算真的有,那也是很久以前了。他那个时候才十八九岁吧,长得确实挺好看的……但我那个时候不是还小么,不懂事……再说中间都好几年没见了,现在当然不喜欢了。” 唐岫的言辞措置得十分谨慎,把自己撇得清清白白。 “也是,”沈颖则点点头,认可了她的这番话,“毕竟十八九岁跟二十七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男人这玩意儿花期短,过了二十就不行了。” “嗯嗯……”唐岫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十分狗腿。 她们这顿饭没有吃太久,东北菜的量太大,打包完又是沉甸甸四大盒,拎得沈颖则手痛。两人在店门口分开,各自回家。 知春花苑距离A大不远,唐岫平时坐公交车上下学只要四站,但前后还有一段需要步行的距离,加上等车的时间,怎么也得半个小时。 到家时已经过了七点,唐岫打开门,探头看了眼,客厅的灯亮着,但没有宋修筠的影子。 轻手轻脚地换好鞋子后,莫奈从走廊那头“嗖”窜出来,摇着尾巴在她脚边扑腾来扑腾去。 泰迪是小型犬中最活泼好动的犬种之一,唐岫被它的动作看得眼花缭乱,好不容易在它的纠缠下从门口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一边提醒小狗:“好好好,马上带你出去玩,你等一下。” 莫奈一听到“出去玩”这个关键字,更撒了欢,仰头跳着去拱她的手,兴奋地“嗷嗷”叫了两声。 “嘘——嘘。”唐岫对它伸出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我们安静一点,不要吵到那个叔叔。” 说着抱起它,到房间去拿牵引绳。 中途路过书房,门开了一条缝,泄露出房间里的灯光。唐岫猜测宋修筠应该在里面,没敢细看,倒是莫奈比她更自来熟,昂首冲门叫了两声。 “嘘——”吓得唐岫伸手捂住它的嘴。 但已经太迟了,房间里的人从小狗跑出去迎接她的时候就听见了动静,起身拉开书房的门,身形在暖光下也显得柔和,语气自然地跟她打招呼:“回来了?” “嗯,”唐岫现在不想看见他,为了避嫌,视线只落在他松落挺括的裤腿上,“我要带莫奈下楼散会儿步,不打扰你了,你继续忙吧。” 宋修筠的视线落在小狗亮晶晶的眼睛上,又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书桌,点头轻应了声。 唐岫如释重负,头也不抬地抱着莫奈进次卧,替它穿好衣服,牵着满心雀跃的小泰迪下楼。 -- 次日 宋修筠换好衣服从房间里出来,就看到莫奈正在走廊里趴着,脑袋朝着他房门的方向,听到动静立马竖起耳朵爬起来,抬头看着他。 似乎是特意在门口等他。 他有些惊讶,走近两步,弯腰抚了抚莫奈的后脊,问:“怎么了?” “嗷嗷!”莫奈张嘴回应他的问题,又“哒哒哒”迈动四条腿,把他领去厨房,转着圈示意水龙头。 “喝水?”宋修筠逐渐发现自己能够和小狗无障碍交流,给它接了半碗水,放到它面前,又给自己烧了一壶。 莫奈埋下头,碗里的水被舔得“哗啦哗啦”响,把半张脸都打湿了。 宋修筠在前边看着,没料到小狗会这么聪明,才认识第二天就知道找他要水喝,安静片刻后,拿出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泰迪智力”。 相比其他小型犬,泰迪的确是很聪明的品种,智商仅次于边牧,难怪唐岫昨天能在吃饭前引导它做这么多动作。 相比之下,他昨天晚上似乎喂得太轻易了,还没来得及开口,莫奈已经跟龙卷风似的把饭碗扫荡一空。 狗界智力排行榜看到一半时,莫奈喝完水,主动靠近他,抬起前腿不客气地往他身上一搭。 宋修筠的小腿冷不丁被它抱住,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想抽出腿。 然而低头对上莫奈湿了一半的脸蛋时,又生生停下动作,好笑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托住它的肚子,把它从腿边抱起来:“怎么喝水喝成这样?” 莫奈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咧开嘴巴,冲他傻笑。 它本来就长得够可爱了,笑起来更让人心软,宋修筠抱着它坐下来,抽了张纸巾,仔细帮它把嘴边打湿的毛发擦干。 莫奈在过程中抬腿搭在他胸口上,后脚在他大腿上踩着,完全不排斥他的动作。 等宋修筠把用过的纸巾暂时放在餐桌上,水还没烧开,和身前的小狗对视了两秒后,尝试开口:“莫奈,坐下。” 莫奈很快照做,耳朵翘了翘,似乎在显摆自己聪明。 宋修筠的嘴角跟着弯起,回忆唐岫昨天说过的指令:“握手呢?会不会握手?” 莫奈腾出一只毛茸茸的前脚,在他小臂上一搭,“嗷”地叫了声。 宋修筠垂眼看着它伸出来的手,忍不住摇头感叹:“怎么这么可爱,你姐姐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 唐岫平时吸狗的时候也爱说“可爱”这两个字,还会把脸埋进莫奈的肚子蹭来蹭去。眼下听他说出这个熟悉的词,莫奈犹豫了一下,在他身上撑起上半身,搭着两条前腿冲他拜拜。 宋修筠这下彻底被小狗妲己俘虏了,眼底漾开笑意,曲起手指在它脑袋上揉了揉,夸奖道:“真聪明。” 就这样陪莫奈解了会儿闷,喝完了一杯热水,时间已经不早。宋修筠把小狗从身上抱下来,示意它:“我得出门了,你现在应该还不饿,一会儿回来再喂你吃早餐。” 莫奈的性格相比一般泰迪还要粘人,早上唐岫没起床,好不容易找着个人陪自己玩,便迈着小短腿巴巴跟在他身后,从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明显在对他撒娇。 宋修筠被它一路跟到门口,实在没办法,蹲下来跟它打商量:“你想跟我一起出去?” “出去”两个字莫奈能听懂,立马“嗷嗷”猛附和,低头去蹭他的裤腿。 宋修筠还是头一次产生这种纠结的感觉,拧眉看着它,半晌后,伸手捏捏它的前脚,用自己生平最温柔的语气哄它:“可是我们没有事先跟你姐姐打过招呼,要是一会儿看见你不在,她会着急的……要不明天?明天我带你出去晨练好不好?” 这段话即使是对智力排行第二的小狗来说也太复杂,宋修筠跟它好声好气劝了半天,但临到开门,莫奈还是会拿头去钻他的裤缝,最后不得已取消了早上出门的计划,在家里帮它配好狗粮,顺便给唐岫熬了薏米粥。 …… 唐岫昨天遛完狗洗完澡已经八点多,在沈颖则面前信誓旦旦要写完的材料力学题还有整整四大面,对着网课一直写到凌晨一点,才神志不清地关掉电脑,倒头就睡。 闹钟当然忘了定,直到阳光隔着窗帘把她亮得受不了,才睁开眼睛,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 九点四十七。 唐岫反应了两秒,火急火燎地从床上爬起来,这个点早过了莫奈平时吃饭的时间,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就从房间里冲出来满客厅找狗:“莫奈——吃早饭了!我睡过头了!” 家里安安静静,显得她的声音格外大,等身后传来小狗熟悉的“嗷嗷”叫声时,唐岫才注意到厨房炖锅里冒出的那股细小蒸汽,满屋子都是温热的米香,电光火石间想起这个家现在不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宋修筠。 她下意识看了眼身上凌乱的睡衣,去理睡得炸了毛的头发,一边安慰自己以宋修筠的老年作息,这会儿肯定已经出门去学校了,她暂时安全。 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出现,身后就传来他施施然的嗓音,竹里通幽,入耳都是凉的: “它已经吃过了,你不用着急。” 他怎么还在家?! 唐岫的后背猛地僵住,踩在地上的光脚也无从着落。才想起平时她要是起迟了,莫奈会跳上床一脚把她踩醒,根本不会傻乎乎在客厅饿着肚子等她。 今天一直到十点都没动静,显然是吃饱喝足了。 这会儿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偷偷把冰凉的左脚搭在右脚上,声音弱了半截:“这样啊……谢谢……” 说话的同时,余光瞥见自己身上印着莫奈大头照的粉色睡衣,简直无地自容。 才短短三天,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在宋修筠面前衣衫不整地出糗了。 反观他,颜色浅淡的竖纹衬衫搭配一丝不苟的西装裤,就连衣服上的褶皱都清爽,在光下仿若松萝交影,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像他这样的人,都不用猜,就知道肯定很讨厌她了,做事丢三落四不说,还在他家咋咋呼呼,扰人清静。 只不过他没表现出来,视线也很大方,只看了她一眼就移开了,没有半点要笑话她的意思,似乎觉得穿幼稚睡衣就是她这个年龄应该做的事,温声提醒她:“先去洗漱吧,早饭做好了,我帮你热一热。” “嗯……好。”唐岫咬唇,眼睫沉沉的,低下头侧身离开。 一直到关上房间的门,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鼻子已经酸得厉害。 她昨天其实撒谎了,并不是二十七岁的宋修筠不如二十岁的他。相反,他更好了。 现在的他既没有高中时惯会掉书袋、自命不凡的坏毛病,也没有两年前拒人千里、落落穆穆的棱角锋芒,比过去任何时候的他都要更从容,更游刃有余,也更高不可攀。 他几乎变成完美的了。 也正是这样,她才发现不管是十三岁的她还是二十岁的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永远遥不可及,她总是更幼稚,更贫瘠,更糊涂的那一方。 然而久远记忆中开得让人眼晕的木绣球却开始迎风招展,唐岫发现自己还是有点喜欢他的。 甚至不是“有一点”,而是“越来越”。 所以什么叫高山仰止,心向往之,却不能至,大概就是这样。 7. 行来春色 唐岫在浴室待了好久,直到鼻尖都被冷水搓得发红,才擦干脸,对着镜子默念了两次“没关系的,反正他也不会在意”。 毕竟他们之间是过年要送压岁钱和收压岁钱的关系,就算她再出格一些,他只会把她当做浮皮潦草的小孩子看待。 她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越过那道线,到于他而言的“适龄女性”分区,所以也没什么好介意,没必要把自己看得太重大了。 就这样调整好心情,唐岫换好衣服出来。 已经十点多,这一顿很难再和早餐挂钩,宋修筠也坐下来,索性跟她一起把午餐吃了。 好在北城八月末的天还热着,中午吃薏米粥不算太奇怪,反而清淡开胃。 唐岫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后道谢。不知道是他不习惯还是怕她不自在,除了第一天晚上和唐峪一起的那顿,剩余时间他们都是分餐的,餐桌两侧泾渭分明。 他的厨艺确实很不错,前两天还有唐昶允做的和外面买的凑数,今天因为没法出门,只好全部包揽。炝拌藕丝,西葫芦炒鸡蛋,煎虾饼,珍珠丸子,每一碟都摆得清爽漂亮。 唐岫看到这里,心头又跟着一酸,发现除了学术和待人接物方面,她甚至连做家务都比不过他,长这么大连饭都不会煮。 这样自怨自艾着,她没动筷子,只顾舀粥,连吃了好几口都尝不出味道。 直到宋修筠出声,才把她的思绪拉回来:“我今天早上准备出门的时候,你的小狗也想去。要是方便的话,之后我晨跑可以把它带出去吗?” “晨跑?”唐岫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看着斯斯文文的样子,居然还会每天运动。 不过转念一想也有道理,从他每天做的饭就能看出来,连早餐都讲究营养均衡,估计从小师从唐昶允学习养生之道。 他的身材也是,虽然看着瘦,但肩膀宽,腰身窄,线条流畅匀称,上下左右都挑不出毛病。 宋修筠注意到她若有所思的视线,以为她是担心莫奈单独跟自己出去不安全,补充道:“我会看好她的,六点半就能回来,这样可以么?” “啊?”唐岫听到他的提问,匆匆打住脑海里的胡思乱想,回过神答应下来,“嗯、当然可以了。莫奈她从小就贪玩,我早上又起不来,你愿意带她出门再好不过了。” 宋修筠舒了口气,想了想又道:“你要是来不及,她的早餐我也可以帮忙,告诉我每天都喂什么就好。” “哦,好,要是你方便的话……”唐岫点点头,想到自己平时紊乱的作息,有时候确实苦了小狗,让他来喂反而比自己更靠谱。 于是找出自己手机上专门给莫奈写的配餐备忘录,导出成图片发给他:“我把她之前的吃饭记录发给你了,你可以对照着看一看。” “好。”宋修筠拿起手机。 唐岫看他这么认真,也不由端正起态度,给他介绍:“莫奈平时吃得挺简单的,她不挑食。日常就是主粮冻干加果蔬加保健品,隔天再搭一些罐头补充营养。主粮一顿刚好是一量勺的量,蔬菜水果冻干五六片就行,有新鲜的果蔬洗干净也可以。 “除此之外一周还要吃三次蛋黄补充卵磷脂,就是柜子里黄色的那一罐,吃之前帮它压碎一些,不然有可能会卡在喉咙里,对小狗来说比较危险。保健品主要是鱼油和软骨素,维护毛发和预防髌骨脱位的,还有甜菜根粉和紫薯粉,我都有在罐子里放小勺子。 “如果有时间的话,你还可以给莫奈煮一点蔬菜汤补充水分,不需要加调料,她喜欢吃南瓜和秋葵,菠菜也喜欢……哦对了,小狗有很多不能吃的东西,像葡萄、樱桃、西红柿……你如果不确定的话,喂她吃之前一定要上网查一下。” 唐岫一边看着备忘录一边说,丝毫没发现自己的滔滔不绝,之后又提到遛狗的问题:“莫奈出去玩的话一定一定要系牵引绳,她一出门就会兴奋地到处跑到处看热闹,比后海的老大爷还八卦。好在不会在外面乱吃东西,也不怎么上厕所,不过以防万一,你最好带一瓶水,再带个垃圾袋出门,万一她拉在——” 唐岫说到这儿,目光下意识落上他修长白皙的手,很难想象宋修筠用这双手给莫奈捡……粑粑的样子,欲言又止地抿起嘴唇。 好在宋修筠听懂了,跟着抿了抿唇,语气听不出嫌弃的意味:“好,我记住了。” 唐岫收到他的保证,便不再在莫奈的隐私上多说,放下手机,看着靠在桌脚边的小狗想了想,又补充: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还可以帮它梳梳毛,贵宾犬是卷毛,很容易打结。莫奈有好几把梳子,她最喜欢有木柄的那把,平时帮她通毛按摩都可以,通完之后再用排梳全身梳一遍,密一点的排梳用来打理脸上的细毛。剩下那柄浅木色的针梳莫奈不喜欢,只有带到美容院才肯用…… “对了,还有她的泪痕,因为毛色看不太出来,但还是要经常用温水擦眼角,我买了好多亲肤的洗脸巾,就在——” 这会儿没有手机备忘分散注意力,唐岫说着说着,视线越来越不知道该放在哪儿,中途几度和宋修筠的目光碰上,又“嗖”地移开,声音便一点点轻下来,抱歉地止住话头:“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要求太多了?你不用全听的,我只是……” “不是,”宋修筠摇摇头,被她此刻的样子看得失笑,敛睑回答,“我只是第一次听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有点不习惯。” 唐岫听到这句评价,整个人跟着一愣。 他的意思是……她平时话很少么? 可是明明,他比她更不爱说话吧,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宋修筠见她语塞,耳朵又隐隐有烧红的趋势,提醒她:“吃饭吧,要是还有别的要求,之后你可以慢慢教。” -- 次日 有了昨天的教训,今天又是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唐岫早上定了一连串闹钟,成功在六点就起床了。 出房间前特地换上了自己得体的衬衫牛仔裤,发现他果然带着莫奈出门了,便火速洗脸刷牙,浅浅化了个淡妆,还特意编了个头发,看起来就完全是青春洋溢女大学生。 再出来时,唐岫已经昂首挺胸,在家里巡视了一圈,发现宋修筠在厨房提前把豆浆打上了,满屋子热气腾腾的豆香,也不知道一会儿早饭吃什么。 该说不说,跟这么个贤良淑德的男人做室友还是蛮不错的,不抽烟不喝酒,爱干净讲卫生,长得好看还会做饭,虽然不可能收入囊中,但能让她坐享其成一段时间,倒也没有遗憾了。 想到这儿,唐岫反省了一下自己,平时在家确实太懒了,便去阳台把扫地机器人打开,让它在家里替她干干活,又拧了一次性抹布,从餐桌擦起。 谁知道宋修筠出门前还在餐桌上还留了张字条给她—— 【带莫奈出门了,有穿牵引绳,放心 桌上的玉兰花谢了,我会买些新鲜的回来】 他的字一看就是他的手笔,铁画银钩,收放风流,是拿去写匾都屈就的,也不怪他以前嘲笑她字写得不好看。 唐岫拿着纸条看了好一会儿,不舍得丢,索性回房间拿了本书出来,把字条夹进去,当书签用。 刚想把书合上,却发现恰巧翻到了《牡丹亭》的第十二齣末,那旦角唱道: “武陵何处访仙郎,只怪游人思易忘。从此时时春梦里,一生遗恨系心肠。” 唐岫被这句唱词呛到,赶紧把书合上,藏贼似的压回到书堆里面,抬手扇了扇泛热的脸颊。 等收拾好心情,才一边出门一边腹诽:虽然她是肖想过某人的美色,但也是过去式了,哪有做春梦这么夸张。 更何况就算她想做,像宋修筠这样的正人君子,也不可能做柳梦梅“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啊。 唐岫越想越偏,直到这句大逆不道的唱词冒出来,赶紧压下念头“呸呸”两声,灰溜溜地回去擦桌子了。 不过她大概天生没有劳动的命,才干了几分钟活,门锁就响了。宋修筠一手抱着莫奈脚不沾地地进来,另一只手上还抱着一束花,大概是珍珠梅,远远望去一蓬喷雪似的,花蕾莹白如珠,像白孔雀的尾羽。 他落在后头,黑发微乱,眉眼深邃。有这样繁茂的珠花给他作衬,远看去隔雾看花,像觉醒后还未散去的馀梦。 唐岫一抬眼,视线便撞进这束沁凉的珍珠梅中,直到莫奈的叫声把她拉回来。 它一看就是早上出门撒欢撒高兴了,被他的大手扣着肚子,四条腿在空中乱刨,冲她“嗷嗷”大叫起来。 唐岫赶忙过去迎接,隔着那蓬轻盈的花束,注意到宋修筠一早出门竟然穿了身运动服,袖口挽起。最基础的一身黑,落到他身上也好看起来,整个人挺拔如鹤,宽肩长腿,相比平时熨帖的衬衫长裤,多了几分青葱男大学生的感觉。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保养的,明明都快奔三的人了,脸上手上的皮肤还是细白的,一点皱纹都没有。 唐岫借着几步路的空档看了好几眼,这才从他手上小心翼翼地把小狗接过来,怕莫奈的脚脏了扫地机器人的劳动成果,嘴里连声提醒它:“擦脚擦脚,宝宝,先去擦脚。” 宋修筠换好鞋跟着她进门,到餐桌前把花枝插进方形高筒玻璃瓶,昨天恶补的养小狗知识今天就用上了:“你坐着就好,我帮你拿洗脸巾。” 唐岫点点头,趁他转身的功夫又瞄了好几眼,感叹男人果然还是穿运动服最好看。 虽然他平时的穿搭也挑不出错,但的确是很刻板印象的考古民工风,加上他周身的气质,总有点老学究的味道。 直到宋修筠带着离子水和洗脸巾过来,打湿后递给她,唐岫的视线没来得及收回,落在他拉下拉链的领口上。 他连锁骨那片都白得无暇,弯腰把洗脸巾递给她时,锁骨落下浅浅的阴影,盛了莹白的两湾月色似的。 唐岫眼睛都快看直了,视线沿着他修长的颈线逡巡,落到他的喉结上。她就是这样的脾气,从小定力就不够,要不然也不至于小小年纪就被男色所惑。 宋修筠也注意到了她的走神,轻问:“怎么了?莫奈哪儿不舒服吗?” “不是不是,”唐岫猛地收神,避开他清亮又正直的眸光,握着莫奈的一只脏脚丫,从指缝开始搓搓,“你今天穿得和平时不太一样,还挺……不一样的。” “是吗,”宋修筠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看着她给莫奈擦脚的动作,顺口回答,“其实晨练的时候都是这么穿的,只是你前几天刚好没起来。” 他平时在穿衣这方面不太注意,除了出席正式场合的正装,就是同一个品牌同款不同色的衬衫若干,运动服也是在专卖店里随便买的,根本没有穿搭可言。 “呃,哦……”唐岫到嘴边的话哽住,虽然知道他只是实话实说,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但实在不想再回忆昨天的事情,便又恭维了句,“其实你穿休闲一点挺好看的,显年——” 最后一个“轻”字出口之前,好容易被她刹住,都想敲开自己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今天好不容易把形象提上来了,情商又落在后面了。 宋修筠显然也听出她想说什么了,弯了一下唇角,笑着应了句“我明白了”。 毕竟在唐昶允边上待了这么久,老爷子之前就总说他韦康似的,年少老成,估计也被唐岫听去了,打心眼里觉得他看着老。 不过也正常,毕竟差了七岁,对她来说的确老了点。 那头唐岫社死了半天,听他还笑得出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等擦干净莫奈的两只脚,洗脸巾已经麻黑一片,便趁机转移话题:“你刚才带莫奈出去,她表现怎么样,会不会太闹腾了?” “挺好的,她也是小孩子脾气,是应该出去跑一跑消耗精力。”宋修筠说着,伸手抚了抚莫奈的下巴,小狗低头在他手指上轻蹭,还伸出舌头,把他玉节似的长指舔得湿润一片。 他的手指怕痒地缩了缩,莫名想起头一天撞见她洗澡的那晚,没想到是这样的触感。 片刻走神,就听唐岫问他:“你好像很喜欢小狗?” 其实她住进来之前就感觉到了,本来想借着养狗的理由推辞宋婉清的好意的,谁知道对方盛情难却,连说了好几次“我跟修筠说过,他不介意的,你再养两条小狗都行”,这才带着莫奈搬进这套房子。 宋修筠收回手,很快道:“挺喜欢的,之前在各地实习和工作,没机会养宠物,不知道会这么可爱。” “这样啊……”唐岫点点头,习惯性地顺着莫奈的小卷毛,作为亲妈,对自家小狗的骄傲感随之膨胀,“莫奈性格确实挺好的,网上有很多不听话脾气差的小狗,会拆家或者训练不好大小便的……还好莫奈不这样,不然我们就得从这里搬出去了。” 说到这儿,唐岫抬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道:“你现在的工作应该稳定下来了吧?如果喜欢的话,你也可以养一只狗或者猫啊。平时我出门上课,莫奈只能一个人在家,肯定很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 宋修筠微愣,之前没想过要养宠物,目光在她和莫奈间转了一圈,轻点了点头:“是可以考虑……不过现在来说还太早了,等我先把她的脾气摸清楚,再考虑弟弟或者妹妹吧。” 唐岫跟着点头。眼下从他嘴里说出“弟弟妹妹”这样的词,才后知后觉,这样的话题似乎太亲密了。 宋修筠还没确定要留在A大任教,之后可能去博物馆,或是去各地的遗址工作,他们可能只会短暂地在一起住一个学期而已,而养宠物是一个需要慎重的长期决定,不是适合现在的他们聊的话题。 果然,宋修筠简单推辞过后便站起身,示意她:“我先去洗澡,一会儿给你做早餐。” 8. 玉面朱唇 两个人一会儿都要去学校,早餐也相对简单,葱油拌面、秋葵蒸蛋配上豆浆,还给莫奈也煮了碗秋葵蛋汤,省得它又在他们吃饭的时候眼巴巴地在一旁淌口水。 今年的九月一日是周二,唐岫第一个早八就赶上文物显微形态学分析实验,跟上学期教形态学分析的是同一个老师,前几天还在群里放话,说开学就要给他们来个摸底测验。 唐岫平时在材料科学院晕头转向浑水摸鱼也就算了,文保毕竟是她的专业,昨天琢磨了一晚上各地瓷窑出产瓷器在显微镜下的不同特性,在等宋修筠做饭的时候还在翻自己整理的讲义。 宋修筠坐下时看见了她手里的资料,顺口问了句:“今天要上显微形态课?” “这学期要开始做实验了,老师说开学回来先做张卷子,现在临时抱一下佛脚。”唐岫回答完,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鸡蛋羹,吃得急,蒸蛋又太嫩,差点直接从嘴巴滑进喉咙。 “已经七点多了,你一会儿怎么上学,开车去吗?”宋修筠抽了张纸巾递给她,问。 “我还没考驾照,坐公交车去。”唐岫擦了擦嘴巴,赶紧喝豆浆。 “嗯。”宋修筠想起来了,唐昶允之前就念叨唐岫“这臭丫头还不去考驾照”,还说她每次被她爸爸催急了,就要“叫嚣”等几年后自动驾驶出来,他们手里的驾照都要变成一张废纸,到时候有他们好后悔的。 他想到这儿,一时有些好笑,轻点马克杯温热的杯壁,示意她:“待会儿我送你去吧,今天刚好要去学校新建的实验室看看。” “哪所实验室?”唐岫抬起脑袋,觉得没准是她今天上课要去的。 “考古年代学实验室,跟国家文物局联合的那所,年初揭牌的时候没去成,褚教授一会儿领我过去看看。”宋修筠回。 “哦……”跟唐岫没关系,她要去的只是实验室教室,过去领块文物样本摸一摸实体显微镜,跟他还差着远呢。 吃完早餐,跟莫奈经历了嚎天喊地的分别后,唐岫背着包跟宋修筠上车。 宋修筠的父亲有收集古董车的喜好,为了安置那些车,在好几环外买了套房子,乔迁宴的时候唐岫去参观过,每一辆都重新喷漆抛光过,像是从五六十年代的美国电影里开出来的,帅得不得了。 和他父亲相比,宋修筠的车就低调很多,纯白的现代车外观,倒也适合他平时往返通勤。 唐岫想到这儿,系好安全带转头瞥了眼,才发现方向盘上明晃晃的三叉戟标志,跟简约低调这四个字根本搭不上边,在脑袋里把好几个四个字的豪车名儿过了一遍,最终跟玛莎拉蒂对上号。 以宋修筠的脾气,不可能买这么骚包的车,估计这辆是他父亲送他的,车里还残留着崭新皮革的气味,和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也是,他之前要么在四川铲土要么在陕西铲土,这个沟那个坎的,车都开不进去,当然不会提前买车。 两人能聊的话题不多,唐岫靠在椅背上发呆。中途被早八的太阳晃到眼睛,抬手挡了挡,侧脸看向窗外。 北城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远远能看到万寿山的淡影,在晴朗日空下青碧一片。相比坐公交,私家车直达当然方便得多,不需要经停,也不需要她再走最后一公里,过了颐和园,没一会儿就到学校了。 宋修筠现在的职务虽然是挂名的,但学校提前帮他打过招呼,车子在校门畅通无阻,一直开到考古文博学院的教学楼附近。 “你下午几点下课?”临下车前,宋修筠侧过脸,晨光掠上他的眉眼,眼睫纤长。 “今天满课,要一直上到五点。”唐岫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课表,辅修二专就是这么个下场,到大三了一周到头都还满满当当。 “那刚好,下午我接你一块儿回去。”宋修筠说着,替她打开车门锁。 他们俩确实再顺路不过了,才十多分钟的车程,就算不太会聊天,也不至于太煎熬,唐岫没有推辞,道了声谢便背上书包下车。 他的车现在这么看来是有些扎眼,银亮的车头顶着招摇的三叉戟。但毕竟是在A大,商学院有钱的老师教授海了去了,学生们都见怪不怪,不会有人无聊到想去看看玛莎拉蒂里坐着的是哪位。 错身的功夫,他已经驱车离开,唐岫看了眼手表,也加快步子登上教学楼的台阶。 -- 唐岫这学期的早八是满的,只有周三好一些,上午只有一节通选课。 不过她在某人的严令禁止下要退掉他的古玉器鉴赏,退改课系统又还没开放,这两周上午暂时没着落,她前一晚便特意留步告诉宋修筠:“宋老……师叔,明天不用做我的早餐了。” 宋修筠当时正在洗碗,听到这个称呼不太顺耳,虽然辈分上是没错的,但印象里,唐岫从来没这么喊过。 之前年夜饭上也是这样,转头看到他,支吾了一下,最后只冲他点点头,目光闪烁着,似乎忘了该怎么称呼。 倒是经常对他母亲“姨姥姥”“姨姥姥”地叫。 但她还只是个孩子,宋修筠不会过分关注这些细节,只是关掉水回头问她:“你明天早上没课?” “不是要把你的课退了吗,新课还没选上呢。”唐岫回答。 不过嘴上这么说,下午课程群里发出来的会议号她保存了,打算明天早上睡到七点五十五分,闹钟一响,把笔记本打开,过去蹭一节课听听好了。 他不让她选,还能阻止她听么? 反正是网课,他又看不见她的人影。 宋修筠闻言也没说什么,点头应下:“那我明天少做一份早餐。” “嗯嗯。”唐岫点头,捧着《中国美术通史》回了房间。 到了周三一早,她的计划按照预期进行,七点五十九分踩着点进入网络会议,里面只有寥寥四十人,屏幕共享的 PPT停留在封面页,课题名下面标着宋修筠的名字,还打着A大的水印。 考古文博学院的课放眼全校确实不是大热门,每学期最难抢的还是艺术学院的中外电影鉴赏,加上原先张岳要开的良渚文化听着没什么吸引力,上学期能有四十多个人选都算不错的了。 唐岫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摄像头和话筒,确认都关上后,把笔记本搁在自己大腿上,安详地靠在抱枕的环绕当中,张口喊了句:“莫奈。” 过了一会儿,莫奈的小身板就从门缝里挤进来了,跳上床拱进她怀里。 时间卡得刚好,八点一到,宋修筠打开麦克风和摄像头,抬手在电脑前晃了晃,确认没有延迟后,清了清嗓提醒:“上课时间到了,因为课程临时变动,有不少同学可能会选择退课,所以这两节网课不考察出勤率。但如果有你们认识的同学还没进入会议的,可以发消息催一下。” 他的嗓音隔着屏幕听起来很磁性,切金断玉似的,一下子把唐岫的注意力从莫奈身上吸引到网课上,下意识动了动鼠标滚轮,想把他的视频框放大。 虽然一向知道他长得好看,但用这种会议软件的零美颜镜头把这张脸拍出来还是太过分了。宋修筠今天为了上课,琢玉似的鼻梁上架着银框眼镜,眉目疏朗,连薄红的唇色都好看,暖室花光一般,看着就知道很软。 那件再普通不过的浅蓝色衬衫在这张脸下也显得斯文矜贵,领口解开了一粒扣子,方寸的屏幕都能看出肩宽脸小,比例得当。 如果不是他背景的浅黄色PPT用朴素的宋体写着“中国古玉器鉴赏”几个大字的话,乍一看还以为进了哪个明星的直播间。 唐岫看着屏幕上的小框看了好几秒,感慨地摇摇头,拿出手机给沈颖则发消息: 【你之前不是想看跟我一块儿住的长辈的照片吗?现在进这个会议就能看到】 然而会议码发过去大半天,也没见沈颖则回复,估计她今天早上没课,还躺在家睡大觉。 唐岫叹了口气,也不强求,转头听宋修筠接着上课。 趁学生们进入会议的空档,宋修筠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开学初选课名单还没确定,不会这么快就进入课程正题: “我姓宋,宋修筠,今年考古文博专业博士毕业,算是你们的学长。博士时期的研究方向主要是新石器商周考古,兼涉古代玉器及玉文化研究,毕业论文和广汉三星堆有关,由出土玉器试论中原与蜀地的文化交流脉络,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网上搜搜看……” 唐岫还是第一次听宋修筠上课,没料到他比平时还要正经,自我介绍一点水分也不掺,扎扎实实把大学期间发表的论文、整理的考古报告、编写的考古通讯列在PPT上,供学生参考。 看得唐岫不由心生敬畏,默默停下了逗狗的手,一点小差都不敢开了。 这样一比较,她似乎可以原谅他那天早上的语气了,这人谈到学术,貌似就是这个态度。 简单介绍完自己的专业,宋修筠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看左下角的人已经达到选课人数,便不再东拉西扯:“这学期这门选修课是我代我的导师张岳教授上的,如果有同学对他的良渚文化兴趣更大,那么不要浪费通选课这个系列的学分机会,下个秋季学期张教授会回来重开良渚文化,你们二次退选课时把这门课退掉就好。” 这会儿没了学术的威压,聊天公屏上很快有人回复【好的】,还有人夹在队形中十分狗腿地回复: 【对中国古玉器很感兴趣,不会退的[爱心][爱心]】 宋修筠的视线明明看到这条留言了,但没搭理,接着道:“至于这门课的考核要求,虽然是通选课,但必要的出勤会记录在平时分中,平时分按30%计入期末成绩。每个人有两次请假机会,提前在群里发假条就好,不需要私发给我。考勤率低于百分之八十会比较危险,期末有可能挂科。” 公屏上持续刷着附和的声音,看得人有点烦。唐岫寻思他都长成这副倾城祸水的样子了,还用得着什么考勤,不但不会有学生翘课,估计还会有没选课的学生挤破脑袋过来旁听。 就好比现在的她。 这么想着,她瞄了眼会议底栏,惊奇地发现参会人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突破六十大关,显然有不少没选课却混进来看“帅气老师在线直播”的学生。 但宋修筠似乎没注意到,只被“嗖嗖”往上弹的公屏刷得晃眼,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不需要重复回复,这节课不计入考勤。” 话音落毕,顿了顿,看那些学生纷纷收手,才接着道:“前几天教务会议已经开过了,通选课也要严格按照要求设置期中期末两次考核。我不想加重大家的负担,所以暂定期中考核以你们上交的课堂笔记为准,按30%算入总成绩。期末会在最后一节课设置随堂考,按40%计算,没有论文要求。所以只要你们按时到课,做好笔记,挂科的概率很小。” 唐岫托着下巴,发现他看着严,实际上课程挺轻松的,光是不写论文这一条,就不知道会招徕多少选课的学生。 “要求暂时就是这些,对这堂课还有什么问题吗?可以在公屏上问。”宋修筠把PPT往下翻了翻,发现已经进入古玉器鉴赏的第一节课,便放慢节奏问了句。 这话一出,公屏几秒后就刷出十多条消息,会议人数也眼见着突破七十。 好在学生们还算矜持,屏幕上问的最多的就是课堂笔记该怎么写,会不会要求字数,课后能不能把PPT发群里,都是些正经问题。 但正经归正经,屏幕刷得太快。宋修筠用鼠标拉到第一个问题,掌骨支着下巴,指节抵着唇,看的过程中无意识靠近屏幕:“课堂笔记不会严格要求字数,但如果写得太敷衍,分数不会高的……” 他那张脸也因此放大,在镜头里能看清镜片后纤长的睫毛,眨眼间一扇一扇的,映着墨线勾勒般的眼尾,是一双细看之下颇为艳情的眼睛。 更何况他的嘴唇被手指压得微微下陷,确实能让人看出他有多软。 唐岫知道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动作,默默屏住呼吸,咽了咽口水,没想到上他的网课会是件这么刺激的事。 谁知道下一秒,第七十三个进入会议的学生忘了关麦,大喇喇地打断了宋修筠的话: “我靠!等一下,我发现我通选课换的老师长得好帅,救命,声音也好听!我给你们截图看看,这简直我的梦中情脸,斯文却不败类!” 9. 海月贝母 那个女生大概是在跟人语音通话的档口进会议室的,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后太激动,忙着跟人分享帅哥去了,不知道自己没关麦,完全没控制音量,整个会议频道回荡着她清脆的“斯文却不败类”。 宋修筠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僵住了,放下支着下巴的手,紧抿着唇,垂眼去找到底是哪个学生没关麦。 都还是些年轻的小孩,加上网课的特殊情况,他不会开口斥责他们,免得挫伤他们的自尊心,只想安安静静帮他们把麦关了就好。 这一看才发现会议里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七十多个人,都快是选课人数的一倍了。 原本还算平静的公屏也彻底被这倒霉学生炸开了花,借着骚动火速提醒她: 【谁没关麦吗?】 【哪位同学没关麦赶紧关一下……】 【同学……你麦没关】 【救……】 【笑得像口】 【社死了】 【@邹*如,姐妹,你麦没关】 【我的互联网嘴替……】 【@邹*如】 但对方这会儿并不是一个人,压根没看公屏,话筒那儿又沙拉沙拉响起拖拖鞋的动静,有人隔着电话跟她格外激动地讨论:“我靠!真的好帅。” “是吧,我刚刚还以为进错直播间了。而且我看这老师的PPT,今年才刚博士毕业,估计没超过三十……等等,二、四、六……他发过七篇SCI,救命!” 后边的语音更嘈杂,椅子“刺啦”一声拖近了,问:“哪有SCI?哪有SCI!”估计是同寝室的室友。 “我去,你这老师芥末帅!上的什么课啊?会议号是多少?我D类通选课应该还没修满……” “他刚刚说考核要求了吗?不用写论文?切拜,这不比我那个什么矿产资源经济概论好一百倍?” 话到这里都还算正常,只是会议号明显被泄露了,进房间的人越来越多,总有关麦前的杂音被带进来。宋修筠还是第一次上网课,不太会用各种功能,好容易从参会列表里揪出这个叫“邹*如”的罪魁祸首,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静音键。 唐岫看他一点一点蹙起的眉心,又是好笑又替他着急,拿出手机给他发微信: 【你把鼠标移到她头像上就可以找到禁言键了】 【最好再设置一个不允许加入会议,人越来越多了……】 宋修筠的手机随之发出提示音,传进会议里,唐岫抬眼,发现他刚准备给微信静音,手上的动作就因为她发去的消息微微一顿,很快把手机拎回自己面前,照着她的要求摆弄网课。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音频里又传来胆大包天的议论: “你说能加这老师微信吗?” “都博士毕业了,没准老婆孩子都热炕头了……” “看着不像啊,你不觉得气质挺禁欲——” 好在不等这个寝室说出更出格的话,宋修筠已经找到她的禁言键,让网络会议室恢复之前的清朗。 几秒后,唐岫的屏幕亮了亮,他问: 【你在会议里?】 【怎么设置不允许加入会议?】 唐岫抓了抓头发,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暴露了。但转念想到他平日里的社交圈,都是些老教授老先生,又是第一次上网课,估计多媒体运用水平高不到哪儿去,在手机上一时半会儿讲不明白,也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问他: 【你要不要我帮你关?】 对面没有犹豫,很快回了句【好】。 唐岫只好掀开被子,在睡裙外披了一件开衫,拖上拖鞋去书房找他。 宋修筠听见门口的动静,转过脸来,惊鸿一瞥,比在线上看更惊艳。他的肤色和五官很适合银框这种明亮的素色,濯濯如新浴月色,整张脸蛋都在发光,对她微微点头致意。 唐岫见状,赶紧小碎步过去,瞄了眼他的衣着。就算上课只露上半身也穿得严严实实,黑色长裤一直盖过脚踝。 接过他递出来的鼠标时,上面还留着浅浅的余温,她细白的指尖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覆上去。 宋修筠把办公椅往后挪了挪,空出身前的位置给她,两人默契地没开口。 唐岫倾身瞄了眼电脑界面,怕自己不小心出镜,暂时把摄像头关掉。 她也是第一次进网课的教师端,好在很快找到设置,替他设置不允许再凭会议号加入,顺便禁用了所有人的语音和摄像,免得一会儿又有人不小心打开。 她在电脑前摆弄的档口,不知不觉霸占了宋修筠原先的位置。椅背后就是书架,退无可退,宋修筠坐直身子,视线越过她俯下来的肩膀去看屏幕上的操作,默默把禁言方法记在心里。 只是下一秒,她背对着自己轻一抬头,柔软的发丝顺着棉质睡裙垂落,恰巧擦过他的脸颊。 唐岫显然刚从被窝里出来,身上沐浴露洗发水的香气被体温一烘,过了一夜反而被窖藏得更浓烈,像是阳光晒过的一整墙风车茉莉,呼吸间都是暖洋洋的花香。 宋修筠下意识后仰,抬肘撑在办公椅扶手上,她的发丝被他的动作带动,勾连在镜架上,麻痒地拨弄他的鼻尖。 晨光在她浅栗色的发梢上分散开,他微微眯起眼睛,目之所及便是她后颈裸露出的一块皮肤,被睡裙淡黄色的领口映得瓷白,颈骨微微凸起,像极细腻的海月贝母,发着莹亮的微光。 只剩下紧贴着后颈的红绳艳丽,一下子从朦胧的光线中挣出来,紧紧攥住人的视线。 宋修筠的呼吸错了错,直到高仰起头,下颌的线条绷紧,丝缕般的触感才挣断,恋恋不舍地从他脸上离开。 会议人数最终稳定在八十五,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实名制,唐岫没法一个一个帮他核对身份,直起身来刚准备退出,就看到一旁的聊天框,还有人在凑热闹发消息: 【老师,没声音了】 【宋老师还在吗?】 【摄像头也没了】 【[流泪][流泪]】 【没声音,老师,你在讲课吗?】 人一多嘴就杂,唐岫转过头来,小声问他:“这个公屏你还要么,要是怕吵,我也可以帮你全都禁言。” 宋修筠不设防地被她的目光掠上,喉结滚动,片刻后才答:“好。” 唐岫收到他的答复,便不客气地一键禁言了所有人,示意屏幕上的录制键:“我走了之后你按这个,记得把摄像头打开。” 宋修筠轻点了点头。 唐岫这会儿穿得潦草,睡裙前定制的莫奈大头还龇着个牙,不宜久留,直起身就走了。 那股温热的花香也随之淡去,宋修筠转头看她帮忙关上门,才慢慢收回视线,看着屏幕上稚拙的红山玉猪龙。 良久后,他轻咳了声,重新打开摄像头,开始上课:“休息时间结束了。大多数同学都是跨专业选课,所以在正式介绍中国古玉器之前,我们先梳理几个简单的概念:什么是玉,怎样的玉能称之为玉器,古玉器及古玉器的沁色等等……” 唐岫是文保专业出身,第一节课的内容对她来说确实太基础了,和那些因为美色来听课的学生没什么不同,全程都被他那张脸勾走了注意力,盯着一个劲地瞧。 早八的一个半小时晃眼就过,宋修筠看时间差不多了,留下一句“有任何问题在群里在群里交流”,半秒也没多少留,逃似的一键结束了直播。 剩下唐岫靠在枕头间发呆,正犹豫是直接起床还是再睡一会儿时,宋修筠从书房出来敲了敲她的门,告诉她:“我要出门一趟,带我妈去医院体检。”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唐岫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 “晚饭之前会回来,今天你得自己去学校了。”她房间里没开灯,宋修筠借着电脑屏幕的荧光,只能看见她脑袋的轮廓。 “哦,好,”唐岫点点头,重新躺回被窝,嘴上倒没忘了礼貌,“那你代我向姨姥姥问好。” “嗯。”宋修筠点点头,替她带上门。 -- 中午没人给做饭,唐岫在床上躺到十一点,发消息约沈颖则去食堂吃椒麻鸡,吃完刚好一块儿上课去。 谁知道刚在食堂门口碰上面,就被她伸手架住脖子,问道:“早上你家亲戚上网课你怎么不叫我?我全睡过头了!决定了,下周选课的时候必去抢这什么古玉器鉴赏!” “我给你发微信……”唐岫刚要辩解,又被她打断:“我朋友圈好多人早上没课都混进去听了,还发了截图。我说你别太离谱,管这叫长辈?人明明长得很年轻,脾气还好,有人没关麦舞正主脸上去了都没生气。” 周三上午全校都在上通选课,加上才刚开学,第一节课惯例听老师扯皮,学生们都闲得慌,A大好不容易出一个三十岁以下又长得祸国殃民的老师,不逮着他聊逮谁聊。 “他都二十七了,长得年轻跟年纪大又不冲突。”唐岫小声回。 “总之我收回昨天的话,你这同居对象花期挺长的,还长了张高岭之花脸,你近水楼台先得月,给我火速拿下!刚好把你那个课退了,名额还能让给我。”沈颖则一拍她的肩膀,给她打气。 “别胡说了,他脾气比脸更高岭之花,拿下什么拿啊……”唐岫在窗口前刷了饭卡,拿上托盘在一旁等饭吃。 沈颖则看她一脸心虚的样子,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他结婚了吗?” “怎么可能!”唐岫猛抬头,收到她得逞的目光,又默默移开视线,“他好像连恋爱都没谈过,我姥爷说他对这方面不感兴趣,你给他一袋土让他分析研究都比给他介绍对象来得合意。” “这么奇葩,还不近女色呢,”沈颖则轻啧了声,往托盘上放了碗豆芽汤,又给人设套,“可是我怎么看寝室群里有人说他结婚了,今天上网课他不会ban人,还把他老婆叫来了,都说听到他那头有女人的声音。” “噗……”唐岫没料到自己上完课睡了一觉事情就被传成这样了,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还好她早上明智,第一步就是关摄像头,只听见了声音,要不然谣言岂不更加满天飞。 “所以早上是你吗?人在家里上的网课,除了你也没第二个女人了吧?莫奈是小女狗不算。”沈颖则还严谨地把莫奈排除了。 唐岫只好含糊点头,接过阿姨递出来的椒麻鸡,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埋头就走。 沈颖则腿比她长,三两步就跟上了,把餐盘往桌子上一放,总结:“不错,本来他这个年纪的代课老师,一张脸艳压全校男生,铁定是香饽饽。你今天这么一露嗓,直接给他盖章英年早婚,把他桃花都给杀没了。” “我又不是故意露嗓的,是他自己不会用腾讯会议,发微信让我去的……”唐岫听她把自己说得跟宫心计似的,忍不住嘟囔。 “嘿,他让你去的?那有戏啊!”沈颖则看她。 “有戏个屁,吃你的饭去!”唐岫啐她。 -- 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明明才坐了宋修筠的玛莎拉蒂两次,唐岫今天下午乘公交车回家的时候就叹起气来了。正值晚高峰,车上人多,又挤,只能拽着扶手站着等。四站地儿生生磨蹭了半个小时,到家那会儿天色都擦黑了。 好在一进门,除了莫奈熟悉的无影腿之外,还有好闻的饭菜香气。宋修筠听到开门声探了探头,示意她:“我下午做了百合绿豆汤,你先喝一点垫垫肚子,晚饭还要一会儿。” “好。”唐岫放下书包,在门口的鞋凳上坐下,开始脱靴子。 靴子是最近流行的骑士靴,长得夸张,一直跟到膝盖,还是无拉链设计。要不是今天中午不赶时间,她心情美丽地化了妆,又穿了身嬉皮流浪汉风格的白色短纱裙,是绝对不可能再把这双靴子掏出来穿的,光是把腿塞进去就花了三四分钟。 今天出门走了大半天,灰色麝皮闷过之后不是一般的难脱,唐岫坐在鞋凳上扳起一条腿,跟拔萝卜似的,握着鞋头使劲往外扯。 一旁的莫奈似乎也在笑话她,绕在她身边“嗷嗷”甩着耳朵。 就这样跟骑士靴拉锯了大半分钟,唐岫手都拔酸了,只好暂时松开手,喘口气歇一歇。 片刻后换了个姿势,站起来一手扶着墙,一边用鞋跟去踩,依旧僵持不下。 唐岫深深叹了口气,再次坐下来,徒劳地抱着左腿挣扎。才意识到自己上一次脱不掉这双靴子也是这样的,一边拔一边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不会再穿,谁知道今天就重蹈覆辙。 她的叹气声太响,连那头的宋修筠都听见了,恰好端着盛好的甜汤出来,顺口问了句:“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唐岫这会儿的姿势实在不是很雅,怕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立马连声否认,咬着牙暗暗使劲。 谁知道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啪”响,热乎乎的骑士靴总算从她腿上卸下来。 只是用力过猛,鞋底出于惯性,“啪”一下打到她的下巴,差点害她仰面从凳子上摔下去。 疼倒是不疼,丢脸更多一点。等宋修筠听到这大动静,回过头来,就看到她正呆坐在地上,怀里抱着靴子,一时半会儿脑袋还没转过弯,眼睛都忘了眨。 宋修筠一开始还没意识到那声脆响是什么动静,直到瞥见她下巴上的一抹灰,才反应过来,问她:“是鞋子?” “……”唐岫的脸都快被自己丢净了,听他问出来,耳朵倏地滚烫,只能睁大眼睛,咬唇望着他,拒不承认。 10. 月色生花 宋修筠被她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看得笑叹,放下手里的绿豆汤,从桌上给莫奈擦嘴用的湿巾里抽了一张出来,走近在她面前蹲下。 玄关吊灯的暖光被他的肩膀遮去,唐岫整个人被拢进他落下的影子中。他大概刚洗完澡,身上还留着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某种柔和的木质香,不太冷也不太暖,让人想到初秋清晨的落叶林。 唐岫不由去嗅他身上的味道,直到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才屏住呼吸。 他的手指是温热的,湿巾冰凉,纤长的食指轻柔地托着她的下颌,替她把脸上的灰印子一点一点擦干净。 宋修筠的动作太自然了,不带半点杂念。唐岫的视线不知道该放在哪儿,眼睫小幅度地颤着,只好盯着他白皙的领口看。 宋修筠能感觉出她脸颊的温度,比他的指尖高上好几分,微微凌乱的呼吸或轻或重地落上他的虎口,雾融融一片。 于是他的动作没有停留太久,收起湿巾,拉开距离仔细端详她的脸,末了忍着笑轻声评价:“力气还不小,半张脸都红了。” “我……”唐岫听他这么一说,下巴便隐隐作起疼来,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鞋,硬着头皮提醒他,“谢谢你……但是不好意思,你、你能不能让让……我还有一只没脱完……” 宋修筠被她一提醒,才注意到她右腿上纹丝不动的靴子,这下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一边摆手一边站起来:“你小心点,别再打到自己了。” “那你再躲远点,别看我!”唐岫听见他的轻笑,忍着想把头钻进地缝里的念头,又催促了一遍。 “好,我躲远点。”宋修筠从善如流,一口气退到了厨房,才大老远问她,“这样够吗?” 唐岫这下听出他是故意揶揄她的,敢怒不敢言,在鞋凳上掉了个头,背对着他咬牙拔起第二只靴子来。 -- 自从那天晚上脱鞋打到脸,唐岫一怒之下总算把那双骑士靴丢了,泡在学校图书馆躲了某人好几天。 反观他的态度倒是很坦然,都摸到别人脸上来了,依旧风轻云淡、不动如山。 大三上的课排得满,唐岫周五这天甚至有晚课,提前给宋修筠发了条消息,告诉他自己不回家吃饭。 最后一节高分子化学上完已经晚上八点,为了跟沈颖则喜迎周末,两个人到万象汇吃了个串,顺便逛个街。 宋修筠昨天跟她提起来,这周六刚好是中秋,唐昶允让他带她和唐峪回家吃饭。 唐岫有一阵没回去了,打算买点礼物给他拍拍马屁,把老爷子哄开心了,他大手一挥,她的生活费也有着落。 沈颖则平时对逛街不感兴趣,跟着唐岫走马观花逛到哪算哪。饶是迟钝如她,走到后面也觉得不对劲了,转头环顾商场四楼满满当当的男装,警惕道:“你到底想买什么,这么年轻的衣服你姥爷穿得了吗?” 唐岫正抬头打量模特身上的银灰色风衣,一眼望去就像是写着宋修筠的名字,闻言回答:“不是给我姥爷,给宋修筠买。我不是在他那儿白吃白喝一个星期了么,感觉再不送礼就不礼貌了。” 沈颖则听到这个称呼,眉毛一高一低地拧着,问:“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居然直呼人家大名。” 唐岫皱了一下鼻子:“我为什么不能直呼人家大名,又不给我上课,又没有真的血缘关系,喊师叔也太怪了。” “行吧,”沈颖则被她说服,“那你打算买什么?都逛了大半天了。” “你觉得这件风衣好看么?”唐岫说着,示意店员帮忙拿一件给她看看。 “还行吧,”沈颖则瞥了眼,对衣服这方面比较词穷,只问,“问题是人家缺衣服吗?这个年头学考古的,肯定有点家底吧?” 就现在的情况来说,考古包括文保文修专业的薪资待遇确实和学历要求不成正比,各个博物馆招聘少说得985、211硕士起步,学的内容又多又杂,专业程度又高。要不是唐岫家里条件确实还可以,又有好几个现成的师父让她学习,大学还真不敢选这个专业。 而待遇相对一般是一方面,考古人才缺口大又是另一方面。双非的学生看不上,清北的学生招不到,像故宫这种拍纪录片做人才招聘的还算好,新疆这类偏远地区的岗都好几年招不满了,也不怪人家有刻板印象。 唐岫的思路被她打了个岔,半晌后回答:“衣服缺倒是不缺,但他衣品不太好。我跟他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每天都是衬衫西裤,有时候会熨一下,有时候不会,要不是人长得好看,个子又高,估计挺埋汰……” 唐岫嘴一顺就把真心话说出来了,瞄了沈颖则一眼,又想办法找补:“不过这跟他专业有关系,朴素点也正常,哪有人天天下地挖土还穿金戴玉的。” “哦,那你就买呗,这件看着还成吧,”沈颖则没懂她心里那点小九九,习惯性逛到一水儿黑衣服的展示区,随手扒拉了一下,“不过商场秋装是不是上得太早了点,现在每天中午还有三十多度呢,买来又穿不了。” “是早了点……”唐岫以为她在说自己挑的衣服,仔细检查领口袖口的细节,越看越喜欢,“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这件风衣,要不先把这件买了,再给他买件夏装?” 沈颖则听她这财大气粗的口气,忍不住啧了声,轻一戳她的脑袋:“不是我说,还好你长这么大单身到现在,要不铁定是个恋爱脑,家底都被人捞光了还要替人数钱。” 唐岫被她说中,她确实没什么金钱观念,翻出风衣的标签看了眼,才惊觉买手店的价格跟某些大牌专柜都差不多了,有点小贵。 可这件风衣确实好看,在灯下泛着层薄薄的银色,宋修筠的个子又高,穿上之后那身段肯定玉树琅玕似的……纠结了一通,唐岫舍不得放手,小声示意店员:“这件先拿着,我再看看。” 衣服买来送亲戚,好歹比送外头的野男人好点,沈颖则看她两眼,不好再说什么,注意力很快被一件黑色抽绳连帽卫衣吸引走,胸口是带拉链的深V设计:“我去,男装居然这么好看。” 唐岫难得看她对逛街感兴趣,跟莫奈一个性子,过去凑热闹:“是挺好看的,你打算给我哥买?” “怎么可能,”沈颖则想也不想就反驳,把衣服拎下来,“当然给我自己买的。”在镜子前比划了一下,发现大了一号,问店员:“最小号多大,一米七能穿吗?” “可以的,”店员看了眼衣服的型号,一边打开柜子翻找一边推销,“我们店的衣服都是无性别的,男女都可以穿。” “那这件呢?”那头传来唐岫的声音,正拎着一件苔藓绿的深V毛衣过来献宝。 “这件女生也可以穿?”沈颖则下意识接过刚才的话头。 “不是,我是问你这件送宋修筠怎么样?”唐岫道。 沈颖则听着这话,看着她手里领口两搭绿白条纹的毛衣,拧起眉毛,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过人,但光是凭朋友圈里盛传的网课录屏来看,她很难想象对方的气质穿上这么一件会所风的骚包毛衣会是什么样子。 偏偏店员又适时来了句:“这件男生买会比较多,很有设计感,面料是纯羊毛的,裸穿非常舒服。” “裸、裸穿?”这下轮到唐岫结舌,把毛衣往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深V都快开过肚脐眼了,这怎么裸穿啊?! “哟,那还挺不错,”沈颖则立马接上话茬,“买件试试呗,没准人家就喜欢这一款,穿上之后锁骨胸肌这么白花花一露,直接让你大饱眼福!” “我……”唐岫不可避免地顺着她的思路一想,宋修筠皮肤白,又天天锻炼,要真能穿给她看,苔藓绿的毛衣裹着雪白的皮肤,跟冻土里长出的雪莲花似的,那确实是大饱眼福。 可惜他从头到脚写满了“保守”两个字,怎么可能穿这种衣服。 唐岫不免有些失望,默默把毛衣挂回去,到快要过季的夏装区逛了逛,成功挑到一件丝绸面料的vintage白衬衫,领口是从正常衬衫第三颗纽扣的位置往下钉的,前襟拼贴着油画布风格的深棕色面料,映着面料上光泽的暗纹,让人眼前一亮。 虽然不是宋修筠平时的风格,但胜在时髦中略带几分保守,至少不会像深V毛衣那样让人难以接受。 唐岫对这件衬衫很满意,不免又大手大脚起来,不看价格标签就问店员:“有大一码的吗?” “你男朋友大概多高?”店员看出她是个小富婆,语气愈发亲切。 “不是男朋友,”唐岫赶紧摆手,把衬衫挂回原位,踮脚伸长手,比划了一个身高:“一八五左右吧,不胖,身材挺好的。” “这个身高可以买最大码的,这件衬衫太紧身就不好看了。要是买回去不合适,可以打电话让我们上门换货。”对方挑出合适的尺码递给她。 唐岫接过,她个子不算矮,有一米六六,但拿衬衫在自己面前比了比,居然一直长到她大腿一半的位置。 “行,那咱们走吧,再逛我要睡着了。”沈颖则吃饱了发饭晕,看她还傻愣着,便出声替她敲定这一锤子买卖。跟唐岫一块儿结了账就拖着她往直梯走,省得她跟玩换装游戏似的给人买个不停。 -- 宋修筠平时没什么社交娱乐活动,不抽烟不喝酒不蹦迪,下了班最多是逛逛菜市场,最迟也会在六点之前回家。 唐岫偶尔回来迟了,会在进单元楼前先抬一抬头,看到七楼窗口亮着的灯,会莫名觉得安心。 只不过今天她等不及,连公交车都没坐,打车到了小区门口就拎着购物袋一路小跑,直到电梯升上七楼,开门之前才想起来喘两口气。 宋修筠果然在家,穿着简单的白色家居服,戴着银框眼镜,正在沙发上靠着看书。 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一个星期,他似乎也放开不少,洗完澡就没再穿衬衫,柔软的睡衣面料服帖地熨上他的肩膀,整个人看起来懒懒倦倦的,像一只被毛长而光滑的布偶猫。 莫奈正在他身边殷勤侍奉,整条小狗枕在他大腿上,伸出两只后脚在他肚子上踩啊踩,看着很惬意。 直到听见门口的动静,宋修筠转头看见她,抬手拍拍莫奈的屁股,示意她从自己身上下去,在正主面前别太猖狂。 唐岫注意到莫奈,视线顺势落上他的小腹,柔软的衣摆被小狗踩着,睡衣原本宽松的余量被压在腰间,没有半分赘肉,腰身从侧面看来,薄得盈盈一握,不由吞了吞口水。 唐岫是直到这阵才发现自己好色的,尤其爱看男人的腰,脸上的表情怔了怔,才想起自己原先的目的,把手里的购物袋统统递给他,挡住自己放肆的目光:“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礼物?”宋修筠有些惊讶,犹豫片刻抬手接过去,“怎么突然想到送我礼物?” “我在你家打扰了这么长时间,还麻烦你天天给我做饭吃,帮我照顾莫奈,于情于理都要准备的,”唐岫腼腆地笑笑,不让自己显得太刻意,“再说我们明天不是要回家吃饭么,我刚才在给我姥爷买东西,刚好看到合适的就给你——” 唐岫说到这儿,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止住话头,伸手翻了翻沙发上的购物袋,倒吸一口凉气:“完了,我忘了给我姥爷买礼物了!” 本来是在一楼挑中了一个音箱的,当时嫌重,想着可以再看看,要是没挑到更好的再回一楼买也来得及。谁知道后来被沈颖则坐直梯绑架到一楼直接就从东门出去了,音箱的事再也没想起来。 有她前几天脱鞋打到脸的奇特经历在前,宋修筠对她的坏记性也见怪不怪,只问:“怎么会忘了?” “本来是挑好礼物了,但音箱一直拎着太重了,上楼后光想着给你买衣……”唐岫欲哭无泪,差点被他问得说漏了馅,好在及时悬崖勒马,“买完之后我朋友有急事,就直接坐电梯打车了,没再路过之前的柜台。” “这样啊,”宋修筠点点头,想了想,语气温和地给她出主意,“这么晚了,现在再去买是有点麻烦。我这儿还有李老师前阵送我的铜钱黄芽茶,老爷子馋了很久了,让你拿去借花献佛怎么样?” “让我拿去了你怎么办?”唐岫当然不好意思收。 “横竖我不是他亲生的,空手上门也没什么,”宋修筠笑着看她,眸光落在银色镜片后,月色下的水生花似的,怎么看都春意盎然,调侃的语气也洋洋的,“再说都给他孙女做了这么些天伙夫了,他大概也不好意思腆着脸喝我的茶吧。” 他明明是在揶揄唐昶允,不知怎么,唐岫的脸也被说得热热的,发现这人不笑还好,笑起来简直勾魂摄魄,咬咬唇回答:“那我们、先暂定这样吧,我再去问问我哥,他明天要是肯帮我去买就最好了。” “这样也好,”宋修筠应下,垂眼看向沙发上包装精美的购物袋,又想起来补充,“谢谢你的礼物,有心了。” “不用谢。”唐岫小幅度地摇摇头,趁还没被他的美色迷了心窍,很快转身离开。 11. 松涛云海 周六 刚好是双休日,不用上班,又是昨晚才收到的礼物,出于礼貌,宋修筠临出门前换掉了平时跟着他四处磋磨的亚麻衬衫,穿上了唐岫买的那件,走近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唐岫抬眼就看到他穿着新衣服,没料到他会这么重视自己送的礼物,脱口而出一句:“很好看。” “是吗。”宋修筠平时粗糙惯了,很少穿得这么洋气,不太确定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唐岫注意到他的表情,也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滤镜开貌似太大了,他就这么松散地套着衬衫,底下是同样宽松的黑色长裤,完全没有半点穿搭可言。 犹豫了一下,唐岫问:“裤子好像有一点不搭,你有没有深棕色的休闲裤?再配一条皮带,把衬衫下摆收进去。” 宋修筠在这方面一窍不通,虽然觉得是有点怪,但想不出怎么样能更好的。眼下有人给出这么详细的建议,想也不想应了句“有”就转头回去换了。 留下唐岫在外面等着,没想到他会对自己听之信之,突然有一种携美娇妻赴宴的错觉,忙轻咳了两声端正态度。 等宋修筠再出来时,一扫刚才过于宽松带来的拖沓感,手长腿长,腰细肩宽,完全是皇城脚下矜贵公子哥儿的打扮。 宋修筠和唐岫对视了一眼,收到她眼中满意的神色,便暂时压下这件形象过于风流的衬衫带来的不自在感,跟唐岫莫奈一块儿出门。 …… 唐峪服完兵役gap的这一年倒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跟几个同学合伙开了个健身房,就在唐岫昨天逛街的万象汇附近。到现在一个暑假过去,貌似光是装修就赔了个底儿掉,每次一问起来就顾左右而言他,家里人全当他那些钱打水漂了,巴不得他早点收拾包袱回滨城上大学。 唐岫在副驾驶上老远就看到她哥那个傻大个,等车子慢慢在路边停下,降下车窗,阻止了他准备开门的动作:“我在这里,你坐后面去,跟莫奈一起。” “嘿,几天不见口气这么大。”唐峪被她听得一愣,倒也不跟她计较,老实往后座去,一边关门一边感慨,“老宋,你这车够帅的啊,什么时候借我开两天?” “可以,你开一辆过来换走。”宋修筠对这些东西很大方,随口答应下来。 一旁唐岫从扶手箱的位置探出头来,不等他屁股坐稳就问:“音箱买到了吗?多少钱,我转给你。” “诶诶,别急啊,”唐峪条件反射地把包装袋往后藏了藏,抬起下巴示意她,“你这礼分我一半冠名呗,要不我又空着手回家,老爷子又得白我眼了。价格咱们就对半开,我给你抹个零,转两千就行。” “你怎么还夺人功劳,谁要跟你一块儿冠名!”唐岫想也不想就拒绝。 “啧啧,你还好意思说我,没有我你还半个礼都捞不着呢!是谁昨天娶了媳妇忘了娘,连给你姥爷的礼物都忘了买?我看唐昶允是白养你了!”唐峪难得在唐岫面前占一次上风,嘚瑟得很,话里话外直呼他姥爷大名。 “你胡说!”唐岫自知理亏,在宋修筠面前又说不过他,气得跟他大眼瞪小眼。 唐峪皮糙肉厚的当然不怕,伸手去摸宠物包里的小卷毛,嘴里一连串的“我怎么胡说哪个字说错了你不就是嫁了新郎忘了爹娘么”。气得唐岫愤愤把头转回去,拿出手机,认了这个哑巴亏:“两千就两千,到姥爷面前你不准说出去。” “我是个嘴没把门的,说不说出去得看你运气了。”唐峪在他妹妹面前的这个贱必定要犯,往后一靠,大爷似的打量了一圈车里的内饰,总算注意到前排宋修筠今天非同寻常的穿着。 借着后视镜盯着他看了整整三秒后,唐峪眉头一皱,笑得咳嗽起来:“怎么回事啊小叔子,今儿回家穿得这么花枝招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老树逢春了!” 宋修筠也被他“老树逢春”这个词呛到,面上依旧心平气和,笑着问他:“有这么奇怪吗?” “不奇怪,明明很好看!”唐岫第一时间接过话,新仇旧账一块儿算,从椅背的缝隙挤过去,用力打了一下后面的唐峪,“什么小叔子,你得喊他师叔,辈分都搞不清楚就别瞎喊了,丢人现眼!” “都差不多都差不多,你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唐峪也伸手去赶她。 他还东拉西扯的,唐岫更不罢休,把整个上半身都挤过去,在他腿上重重拧了一把:“胳膊肘往外拐?不往外我难不成朝你拐么?” 莫奈听自家姐姐突然大嗓门,从瞌睡中翻身醒了,“唰”地从狗包里探出头来,“嗷嗷”地叫。 她这会儿的姿势太危险,宋修筠抬手按住她的肩膀,温声提醒:“坐好,我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他都发话了,唐岫不好不听,递给唐峪一个凶恶的眼神,便乖乖缩回去坐好。 留下唐峪得意地“哼哼”两声,点开微信接收转账去了。 -- 车子驶入北池子胡同,唐岫背着狗包和唐峪先一步下车,留下宋修筠去找附近的停车位。 “姥姥姥爷妈妈爸爸——”唐岫推开院门喊了一嗓子,把怀里按捺不住兴奋的莫奈往地上一放,很快就听到答应声。 唐昶允捧着个塑料盆乐滋滋地来了,往她眼皮子底下一送,嘴都快咧到耳后跟了:“来看看,柠檬树上摘下来的,大蝴蝶!” 唐岫一时没防备,打眼就看到盆里正在叶子上蠕动的小青虫,密密麻麻一串,还顶着黑色小眼睛,后颈顿时蹿上鸡皮疙瘩,吓得尖叫了声,拽着唐峪往身前一推,火燎似的往后跳去:“啊!!虫!” 唐曼殊听见唐岫的声音就从主屋里出来了,看老头拿着个盆,就知道他要作怪,赶紧过来拦住唐昶允的动作,重重打了他一下:“知道你孙女怕虫还硬要给她看,什么人呐你!” 唐昶允知道唐岫胆子小,就爱逮着她吓唬,一早起来就到树上捉虫,攒了足足四十多条。眼下被老太太勒住,才把盆往边上递了递,悻悻示意唐峪:“她不爱看你来看,这虫还专门有人买来养呢,柑橘凤蝶,破了茧老大一只!” “嘿哟,真行啊。”唐峪看着那一盆子软乎乎的青虫也有点犯恶心,但表面上不说,把音箱往地上一放,还接到手上来。看唐岫躲姥姥身后去了,一个转身,便巴巴地拿着盆往她面前拱。 唐岫现在还在为脑海里的那一幕头晕目眩,看他还来招自己,缩起脖子撒了腿就往院外跑。眼看要被追上,听他在身后吓唬“诶诶诶,虫掉你脖子里了”,只能拼命尖叫:“唐峪!走开!我真怕虫!你真不是人啊——啊!” 下一秒没防备,差点在门槛上跌个跟头。好在被宋修筠伸手接住,一头栽进他怀里,眼冒金星地痛呼:“嗷……” “嘶——”宋修筠在院外就听到她的尖叫了,下意识走得急了些,谁知道迎面就把她抱了个满怀,小姑娘脑袋还挺瓷实,撞得他肋骨隐隐作痛。 后头的唐峪也没料到这一幕,端着盆默默刹住车。 然而唐岫还沉浸在后有追兵的恐惧中,也不管面前的人是谁,紧紧抱着那人紧窄的腰身,拽着他转了个身,盾牌似的挡在自己面前,嘴里大喊:“别过来了唐峪!再过来我打断你的狗腿!” 宋修筠还没听过唐岫这么中气十足的骂架声,脸上的表情微怔,难免浮现出一丝好笑,一边抬手把她护在身后。 他从前就知道他们兄妹俩天天在家鸡飞蛋打,却没想到两人都二十多了还这么幼稚。 唐峪也一下子没了辙,看看宋修筠,再看看他身后的倒霉妹妹,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后脑勺,找补:“我俩闹着玩呢……” 也没想着牵连你…… 虽然宋修筠满打满算才比他大五岁,小时候也没做过什么杀鸡儆猴的事,但他老干部的气质放在那儿,唐峪知道自己不端庄,都这个年纪了还有点怵他。 宋修筠听到这解释,唇角抿起,无奈地轻摇摇头,侧过脸去看身后的人。 “诶诶,不弄你了还不成么,出来吧。”唐峪难得踢到块铁板,唉声叹气地冲她服软。 唐岫听他知难而退,这才松了口气,收回已经迈出门槛的腿,抓着宋修筠的腰探头协商:“那你把盆放下,让姥姥端着!” “你姥姥我也恶心,赶紧给我倒那边树根底下去!”唐曼殊正抱着莫奈“心肝乖乖”地喊着,看这缺心眼的孙子还真要把虫端来,拧着眉毛侧过脸,摆手道。 “别别别,老李跟我预定了的!他家要养,一会儿就骑车来拿走。”唐昶允看柑橘凤蝶小命不保,赶紧接过去端到树底下,还拿苍蝇罩子罩上了,爱护得很。 唐岫这才缓过劲来,松开手里攥着的衬衫,抬头一看,发现面前的人是宋修筠,吓得退后好几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还不是都怪唐峪,非要犯贱来吓她。 她刚才撞到人的力气不算小,脑袋现在还嗡嗡作响,也不知道把他撞疼了没有。 宋修筠注意到她退避三舍的动作,看了眼身上被抓皱的衬衣,一时语塞。 他自认平时对她还算和容悦色,对她养的小狗也不错,想不到她居然这么怕自己。 但面上只是轻摇了摇头,侧身示意:“没事,现在安全了,进去吧。” “嗯嗯,谢谢……”唐岫忙着点头,都没看他一眼就跨过了门槛。 “唐峪,去屋里搬几张凳子出来,今天太阳好,你们在院子里坐坐。”唐曼殊一边差遣,一边去厨房把唐昶允一早洗好的果盘端出来。 唐峪照做,数凳子的时候才察觉家里少了两个人,问:“我妈我爸呢?” “单位组织爬山去了,就让带一个家属,我还没去成。”唐曼殊回。 “对您这么坏?我看她也是有了新郎忘了娘。”唐峪随口胡说。 结果这马屁拍不到位,被他姥姥拧了一下耳朵,骂他“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看得唐岫忍不住在一旁叉腰。 等唐昶允照料好青虫过来,宋修筠顺势把茶叶递给他:“我师父托我送来的,他贵州那儿的朋友今年新做的手工黄金芽,您和姨母都爱喝茶,尝个新鲜。” 唐昶允接过茶,礼盒装着,没工夫细看,倒是先给他今儿这身衣服吸引了注意力,仔细打量了他好几眼:“你这衣服挺别致,不是你自个儿买的吧?” 宋修筠还是头一回让人聊起穿衣打扮,莫名有些发窘,抬头看了眼身边搬着椅子坐下的人:“唐岫送的。” “哟,”唐昶允对这个回答倒是意外,看向唐岫,醋劲一下子上来了,“这都快换季了,姥爷我怎么没有新衣服?送来的音响还是跟那臭小子一块儿凑的?” “我……”唐岫一下被戳中心虚处,支吾说不出话,转头瞄了宋修筠一眼。 恰好收到他落来的视线,似乎也想起她昨天的马虎行径,浅浅抿起唇角,接过唐峪递来的果盘,放到茶几上。 他也不帮着补救一下,唐岫想到自己给姥姥买的颈椎按摩仪,到现在还没发货,只好硬着头皮胡诌:“也给你买了……但现在网购的衣服全是预售,还得过一阵……” “真的?”唐昶允顿时乐呵了,招手示意她,“图片发我看看,先过个眼瘾。” 她长了张不会撒谎的脸,宋修筠一开始也真被她唬住了,直到觑见她一时语塞,才反应过来,笑盈盈地伸手捻了只草莓吃。 “我打算给你惊喜呢,先别看,看了就没意思了……”唐岫的声音越说越轻,在座有个人知道她的底细,她撒谎觉得脸上臊得慌。 好在他吃完草莓,总算看够了热闹,主动开口替他解围:“衣服下次送过来也是一样的,你先看看这茶叶,铜钱模具轻压的。” 他这话一说,唐昶允丝毫没起疑,转手拆起礼盒来了。黄金芽是这阵子新兴的白化茶树种,产地主要在浙江余姚和安徽广德,宋修筠这次带来的虽然不在这两个产地,但胜在长得标志。 礼盒里头用竹罐子分装了,拆开真空包装,钱币形状的小茶饼能用一条红绳提溜起来,一串刚好是五枚,绿茶红绳,颜色鲜亮。 看得唐峪这大老粗都“嚯”了一声,评价:“这得多少钱啊,包装成这样?” “今年是头一批试做,还没开始量产,要等明年才知道定价了。”宋修筠不紧不慢地答。 唐昶允虽然嘴上总批评哪哪的东西中看不中用,眼下把铜钱茶拎出来,仔细欣赏了一会儿,又喜不自胜了。把包装原模原样放回去,对宋修筠招手道:“来来,跟我把屋里的茶具搬出来,现在就泡一盏尝尝。” 宋修筠跟着起身,没一会儿两人就把杯杯盏盏都端出来了,把镶嵌彩贝的梨花木几收拾出来,按位置摆放好茶具,往炭炉里添上核桃炭,拿火机点燃。 等唐昶允把茶壶洗了洗拿出来,宋修筠接过,用布擦干,问他:“用什么水?” 唐昶允闻言便又往屋里走,提出来一桶矿泉水:“这年头空气污染这么严重,还能用什么水啊,农夫山泉煮一煮拉倒吧。” 宋修筠闻言点点头,茶壶盛满水,便放到炉上等水开。 唐曼殊看他们喝茶,给他们拿了两碟绿豆糕、杏脯出来,也坐下等茶喝。 初秋的天景是好,他们一家子人难得在桂花树下围坐成一圈,什么也不干,就吃着果盘等水开,时不时拿草莓逗逗小狗。 唐岫爱吃带酸味的杏脯,姥姥买的这个就很好,吃到第二块时,茶壶咕嘟冒起小泡来,水就烧得差不多了。 宋修筠拎起壶,把茶具挨个温过一遍,纤长的指,素白的腕,梅子青的釉色,相称相宜,翻覆之间煞是好看。 唐岫看他的手法熟练,搓了搓指尖的糖霜,不问他,却忍不住出声问姥爷:“他泡茶很专业吗?” 唐昶允看他把热水倒入建水,水汽翻腾,松涛云海似的,随口回了句“那倒也没有”。 顿了顿又补充:“就是吧,谁不爱看美男子泡茶?” 唐岫嘴里的杏脯被他一噎,抬眼看看宋修筠,他正面不改色地用竹制的茶夹把茶饼放入盖碗,手都带不抖的,似乎已经对这样的调侃见怪不怪。只得清一清嗓子,嗫嚅:“你一个写文章的,说话怎么这么露骨……” 好看是好看,哪有当着人面讲出来的,真不害臊。 可惜唐昶允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而把她也给架上了:“我哪句话说错了?你这阵子跟他住一起你还不懂?天天看美男子洗手作羹汤,吃饭不是都活色生香的?” 12 青梅荐酒 投桃报李 “??”这话唐岫可没法儿接,移开眼权装没听见。 谁知道宋修筠把热水注入盖碗,等茶饼泡开的空档抬起眼来瞧她,瞧得还分外仔细,睫毛在午后的光中镀了一层淡金,瞳仁也被映成琉璃一般的浅色,居然在等她的回答。 唐岫微微睁大眼睛,咽了咽嗓子,只好点头称是。 于是唐昶允施施然接了句:“姥爷就知道你也懂,特意把人给你送去的。” “别胡说了……”唐岫听他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脸都快热透了,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宋修筠看她不自在起来,才慢悠悠收回视线。盖碗里的茶饼已经舒展开,用茶匙轻轻拨弄散,倒掉洗茶的第一碗水,开始冲泡第一杯。 黄茶的第一次出汤不宜过久,盖碗不大,宋修筠单手就能握住。朗红窑变从下至上泛着由浅入深的暮山紫,落在他葱白的手指间,提腕下压,公道杯是玻璃皿,很快浮现汤色,是清澈的嫩黄。 宋修筠随后执公道杯给在座众人分茶,按照长幼次序,唐岫倒数第二个分到,他作为奉茶的人,则是最后一个。 茶汤还烫着,还没凑近就闻到清香扑鼻,唐岫吹了几下才入口。虽然不常喝,但他送的茶叶不会差到哪儿去,入口鲜甜,回甘均匀,茶盏又小,没两口就喝完了。 宋修筠注意到她放下茶杯,便自觉动手去泡第二碗,一面问唐昶允:“您觉得怎么样?” “好茶,好茶。”唐昶允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品茶的功夫也就那样,糊弄人还行。偶尔几个写文章的坐一块儿交流,都是老头子,不是烟酒就是茶,他不抽烟,酒量也比不上人家,只好在这方面捡几本书来附庸风雅,不知道的才以为他精通茶道。 “姨母觉得呢?”宋修筠往他杯子里添了茶水,又去问第二个人。 “好喝,尝着清甜,卖相也好,比你姨父前阵买来砖头似的那几块黑茶强多了。那茶饼一撬开,里边密密麻麻全是金花,看得人起鸡皮疙瘩,我到现在都不敢喝。”唐曼殊放下茶杯,回。 “唐岫呢?”宋修筠的视线悠悠转来,总算轮到某人。 唐岫茶喝完了,嘴里正在吃绿豆糕,冷不丁听到他念自己的名字,语气熟稔又和悦,来不及细嚼就“咕咚”咽下去了:“……好喝,很香,一点也不涩口。” “那就好。”宋修筠对她笑笑。或许是刚才发现她居然怕自己,忍不住就想逗逗她。 在座的都轮了一遍,却偏偏跳过了他,唐峪感觉到差别对待,把杯口往他面前一送,问:“怎么不问问我?” 宋修筠也给他这个面子,冲他笑了一下,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明明是唐峪自个儿开的这个口,却反而被这个问题被问倒,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硬着头皮蹦出几个字,“我也觉得这茶好,挺好。” 唐岫在一旁“噗嗤”一声被逗笑,落井下石道:“你就只会牛嚼牡丹,尝得出什么?” 这话果然引发唐峪新一轮的不满,又提起先前吓唬她的胖乎乎的青虫来。宋修筠听这两兄妹开始咋呼,安静退出战场,把茶水注入公道杯,又给唐岫倒了一盏。 -- 傍晚时分,唐松绮和管柯两口子总算爬完山回来了,腰上系着衬衫外套,一身的汗推开门,正好赶上唐昶允开火做饭。 卢鹤麟今儿也早早关了店门,跟宋婉清一块儿溜达到他们家,在院子里喝上了今天的第三轮茶。 宋家两口子富贵久了,都不会做饭,好在宋修筠勤快,接了唐昶允的班,正在厨房窗下的石凼剥虾剔虾线。 今晚是中秋夜,两家九口人一只狗难得聚得这么整齐。唐曼殊怕家里的老头这个岁数做不来这么多饭,还差遣唐岫唐峪去菜市场买了两盒烤鸭卤味回来。 直到月亮出来,明亮的一轮,桂花树下亮起了灯,映出叶底细碎的白,再过个几天大约也就飘香了。 下午喝茶的木几被撤掉,管柯和唐峪把大圆桌搬出来撑上,宋修筠帮着上完菜,跟唐岫一块儿去喂莫奈。 这阵子早晚都是他给小狗配粮,反而把唐岫给喂迷糊了,把包里的冻干拿出来,问他:“今天吃鹿肉冻干吗?” “吃罐头吧,我收拾了一罐没开封的,今晚先吃一半,剩下的明天早上吃。”为了配合莫奈的身高,宋修筠像她一样半蹲着,往莫奈专属饭碗里加上胡萝卜和紫甘蓝。 “哦……”唐岫起得晚,莫奈的包是他早上帮着收拾的,在底下翻出罐头递给他。 宋修筠拿勺给小狗挖了一半出来,另一只手很有先见之明地挡住莫奈凑过来想舔盖的脑袋。 唐岫看他喂得实在熟练,竟然无事可做,抱着膝盖等着,看他和小狗斗智斗勇。 “莫奈,坐好——”小狗一个劲往他腿边拱,宋修筠有些无奈,不得不拖长音警告。 明明是没好气的,他的语气却发不出半点火,嗓音也和缓,估计以后让他带孩子也是这个光景了。 唐岫胡思乱想的档口,莫奈也乖乖坐下了,耐着性子挨过口令,总算能“哼哧哼哧”吃饭。宋修筠把东西收拾好,想起来告诉她:“家里的尿垫好像快用完了,这儿还有多的吗?” 莫奈是个有洁癖的女孩子,尿垫用过两次就不愿意再用,所以消耗速度飞快。 唐岫微微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貌似很多天没给莫奈换尿垫了,每次过去一看都干干净净,宋修筠操持得太好,她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于是一边跟着他去洗手一边回答:“还有,不过也是该买了。” 听他轻“嗯”了声,又忍不住补充:“没想到你居然一点都不嫌弃。” “这有什么好嫌弃的?”宋修筠被这话听笑,不太明白自己在她心目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院子里传来管柯催他们上桌吃饭的声音,唐岫应好,接过他递来的擦手巾,很快跟他一道出去。 座位和上一回吃年夜饭时是一样的,宋修筠坐在她右手边,稍一抬手肘就会碰到。 只是他的态度比之前熟络多了,石榴汁传到手上时,主动帮她倒了一杯。 唐昶允的菜烧得好,一桌人坐下也只吃饭,聊的都是些家常话,说起今天爬北灵山看到的大草甸,盘算着今年什么时候出去旅游。 宋婉清是晚婚晚育的典型,宋修筠上大学的时候她就到退休年龄了,只是退完又返聘,直到眼睛实在不好了,大前年才正式离开工作岗位。这两年总算尝到点游山玩水的乐趣,问唐曼殊想不想走川藏线。 “我都六十六了,到公园里遛遛弯还成,哪还走得动高原啊,你们两口子有空就赶紧去。”唐曼殊听了直摇头。 后来又聊起宋修筠工作的事儿,在座的就他亲自去挖过三星堆,说起年初发现的丝绸残留物,青铜器上附着的尤其多,但肉眼基本不可辨,只有显微痕迹了,推测当时是用丝绸包着祭祀器掩埋的。 唐曼殊和宋婉清刚好专业对口,就跟他大聊特聊起来,还让宋修筠把照片找出来,想具体看看古蜀的丝绸是怎么个经纬。 唐岫好歹还是专业内的,时不时能提个问,也凑近看看她们口中的“斜编织物”长什么样。唐峪一个学航海的就彻底哑巴了,吃饱了只能拿手机骚扰他女朋友,下桌跟莫奈一块儿玩。 等满月升上树梢,桌上的菜都吃得差不多了,时间才刚过七点,每到该散场的时候。 在座的男士其实都会喝点酒,可惜老婆管得都严,没人打头要酒喝,还是唐昶允在饭桌上偷摸给孙女发消息,撺掇她: 【今儿晚上跟姥爷喝点酒不?】 唐岫那会儿也吃饱了,但宋修筠还坐着,她舍不得下桌,看到这条微信,便抬头去问姥姥这个主事儿的:“今儿中秋呢,我们不喝点酒么?” 一旁的宋修筠还在喝石榴汁,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放下杯子。 “成啊,你想喝什么?你郑叔叔前几天才送了红酒来。”唐曼殊对孙女有求必应。 唐岫正犹豫喝什么好,恰巧望见桂树梢头的圆月,和诗里写的一样,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这下是真嘴馋起来:“咱们家去年做的青梅酒还有吗?” “有,姥姥给你拿去。”唐曼殊放下筷道。 “都拿来吧,红酒也开瓶尝尝,一桌人分了也没多少。”唐昶允趁势开口。 唐曼殊横他一眼,知道肯定又是这个老头想喝酒了,但看在中秋的份儿上不说他,回屋去找。 云南青梅四五月上市,和唐岫的生日挨得近,他们家每年都会酿一些尝尝。青梅酒少说要陈一年以上口感才柔和,今儿日子好,拿出来的甚至是前年的那罐,吊牌上写着庚子年四月初二。 云南的梅子配云南的□□糖,粮食酒选的度数也高,整五十二度,酿出来的酒液在灯下是透亮的琥珀色。唐松绮翻开罐子上挂的吊牌看了眼,笑着道:“刚好是唐岫农历生日那天酿的,算算也是两年的女儿红了。” “唐岫今年多大了?”卢鹤麟问。 “算周岁二十了,今年五月十三过的生日。”管柯想了想答。 “两年前刚好十八,意义重大着呢,今天这酒是得好好尝尝,在座的都有口福了。”宋婉清帮着一算,视线落向唐岫,笑眯眯的。 唐岫想不到喝个酒怎么就说到女儿红上去了,但对上宋婉清柔和的眉眼,也只能愣愣点头,当自己没听懂。 “那我先来一碗!”唐峪一听,也不知道跟他有什么关系,立马来了兴趣。 唐曼殊便先给这几个小辈量酒,轮到唐岫时,问她:“你要几个梅子?” 唐岫不好意思地问:“我能不要酒,就吃梅子么?” 唐曼殊听到这话,便笑着骂她“酒虫子”,一边说一边往她杯子里舀青梅,挑了五六颗又大又圆的,直到杯子装不下了才把酒坛子移走。 随后问她身旁的人:“修筠能喝多少?” “半杯就好,我酒量不大好。”宋修筠抬手,把杯子递到她眼下。 “你酒量不好?”唐昶允跟他熟归熟,倒确实不常在一起喝酒,有些意外,“我怎么听你师父说高朗那老头子最爱喝酒,你跟他在四川那会儿没拉着你喝?” “喝了,就是跟高老师喝完才试出来酒量不好。”宋修筠笑着应。 唐岫吃着梅子,听他们聊起酒量,默默竖起耳朵,中途一抬眼,恰好和宋修筠的视线遇上。 对方看她腮帮子鼓鼓的,时不时被酒烧得皱一下眉,很自然地问:“你呢,酒量怎么样?” “还行、还行……”唐岫知道自己酒量不怎么样,但在他面前不想怯场,便含糊应着。 等一桌人都分到酒,唐曼殊便示意众人举杯,简单说了两句场面话:“修筠今年博士毕业,唐峪也服完兵役回来,咱们两家人现在又能在一块儿常聚了,三喜临门,我先敬一杯。” “再说今儿月亮圆,中秋节,四喜临门,我跟曼殊一起敬你们。”唐昶允跟她轻一碰杯,也祝道。 “我们也要感谢唐大师今晚给我们做这么一桌子菜,辛苦了辛苦了。”宋婉清倾身,压低杯沿和他俩挨个碰过。 他们几个是长辈,说说祝酒词也正常,唐岫唐峪他们俩当然说不出口这些肉麻话,只能跟着端起杯子,要等他们一一碰完才能喝。 身旁的宋修筠也起身敬酒,一溜顺过来,和唐松绮、管柯隔着桌子致意后,把杯子递到唐岫面前,要跟她也碰一下。 唐岫见状,只好卷舌把嘴里的青梅重新顶进左腮,握着自己高垒着青梅却没几滴酒的杯子,小心翼翼地和他的碰了一下。 按照规矩,长辈的杯口要高于她。但宋修筠的杯口落得低,唐岫碰完了才发现自己反而比他高出一截,忙把手腕压得更低,想再碰一下补救。 然而杯子一倾斜,最顶上那颗梅子又摞得太高,没人拦着,“咕嘟”一下就滚到他杯子里去了。 “——”唐岫倒吸一口凉气。 宋修筠听见她细细的倒抽气的声音,才感觉到手背被溅上冰凉的酒液,移开杯口,想来她又要觉得做错事了。 于是趁她的“不好意思”出口之前,他轻声道:“中秋快乐,祝你学业进步。” 说了句再正常不过的祝福语,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我……”唐岫还有点无措,已经算不清多少次在他面前出丑,抬头时,眼睁睁看他把杯沿抵上嘴唇,轻抿了一口。 瓷杯的釉色是仿的元代的青釉里红,足处青似云销雨霁,口沿红似粉面桃花,他的唇被青梅桃花这样染过,真可谓浓朱衍丹唇,艳丽至极。 偏他的眉眼生得清雅,骨相匀净,是上好的砚上好的墨一笔一画描出来的,在树色昏昏中一打眼,忽明忽暗,非妖非仙。 唐岫看得晃了神,暗暗去咬嘴里的青梅,直到酒液从柔韧的果肉间浸出,甜滋滋地冰上她的舌尖,才回过神来。 虽然那颗梅子她没吃过,可毕竟还在她杯子里待过呢…… 他居然也不嫌弃么……真是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留言有红包哦! 求专栏ll电竞文《龙舌兰日出》预收,求免费短篇《落日逐浪》预收。 《龙舌兰日出》文案: 野路子出身的游戏主播“Tei”在韩服反复登顶后,LPL一度辉煌又一度没落的豪门TKK向她抛来了橄榄枝,准备在她这颗歪脖子树上吊一吊。 三个月试训结束后,TKK官宣了春季赛阵容,打野位空降女主播,粉丝当晚冲烂了官博,刷了几万条“TKK药丸”的评论。 春季赛第一场,作为新人的Tei首秀就拿了MVP。 主持人在赛后采访中提问:“作为一个刚入行就加入顶尖战队登上lpl舞台的选手,你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有什么样的展望吗?” 穿着黑色队服的女孩想了想,朴实无华地回答:“我觉得来都来了,就拿个世界冠军再走吧。” -- 游扬在加入TKK之前,时渝已经是LPL身价顶尖的冠军ad。 她看过很多场他的比赛,镜头里的男人专注、冷静、不苟言笑,连赛后采访都无比官方。 她原本还以为这会是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直到她成为了他的队友。 然后就听高岭之花每天无所不用其极地来抱她的大腿—— “T神,我可以吃你的红吗?” “TT,先锋放下路吧,养养我。” “TT,来下路帮我抓一波吧,对面不做人了。” 对此,游扬每天的日常只能是: “你吃你吃你吃……” “给你给你给你……” “来了来了来了……” -节奏一流每天都在想方设法让对面打工的强盗打野TKK_Tei×不管前期怎么苟后期都能c的世界第一粗大腿下路TKK_FOUR 《落日逐浪》文案: 程诗安上岸前最后回望了一眼大海,再回到这个海边小城时,已经辞去了工作,带着她的两条狗撒着欢奔向温热的海水。 抬眼望去,不远处有一个男人,正抱着冲浪板眺望更远的天际,在海浪中毫无目的地飘飘荡荡。 她问冲浪店的老板:“新来的?” “嗯,说是要住半个月,中文不好,性格挺闷的。” “这样啊。”程诗安微微眯起眼睛,再度看向那个遥远的背影。 半个月后 程诗安开着从村民手里收来的二手吉普,一直送他到百公里外的机场。 他背上包准备下车时,停下开门的手,转头看了她一眼。 程诗安辨认出这个眼神,俯身越过副驾驶,“哐”一下关上车门,用力地吻住他。 “留下来吧,我们一起在海上流浪。” -短篇,不入v,夏天开 -文案首发2022.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