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晨到迟暮》 1. 01 临近年末,京州下了近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气温创下历史新低。从远处看去,位于芙蓉街区中心地段的基层法院大楼被一层白雪裹盖,庄严而又肃穆。 即便在这极端恶劣的天气,法院里依旧人声鼎沸,挂号立案的人一点不比往日少。办公室内,辛晗交接完最后的工作,内心如释重负,暗自松了口气。 今天是辛晗在京州市芙蓉区法院的最后一天,待收拾好东西,她就要离开这个工作了七年的地方,调回故乡发展。 辛晗抱着厚厚一沓卷宗往档案室走,路过一楼大厅时,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浮云蔽日,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 只是这样的雪,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一周后的此刻,她大概已经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穿着同样庄严神圣的制服,做着同样枯燥乏味的工作。这场暴雪来得甚是时候,倒像在欢送她。 一场大雪,隔了六年。 恍惚间,她回想起,六年前,那个人也是这样,一身黑衣,头也不回地走进暴雪里。少年的背影笔挺,清俊又透着倔强。然后,一走就是六年。 只是他走后,京州再也没下过这么大的雪。 … 离开京州的那天,雪停了,天空却固执地阴沉着,始终不肯放晴。 上午八点,飞机进入预定的轨道,起步,滑翔,升入高空,一切景致逐渐由面缩小成点。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辛晗拉上舷窗布帘,疲惫地阖上眼。 十一点,飞机按时抵达。 厦州市处在亚热带沿海地区,四季如春,一下飞机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辛晗脱了大衣拿在手上,抬头便看见两张熟悉面孔。 来接机的除了姨母沈含夏,还有她表哥康轶。 沈含夏打扮得高贵得体,化了妆,甚至戴了成套的首饰,看起来像只优雅懒倦的白天鹅。她走过去很自然地拥抱了辛晗,捏了捏她的脸,满眼心疼:“瘦了。” 而康轶朝她张开双臂时,辛晗却假意避开他去推行李,灵巧地躲了过去。 康轶收回手笑了笑,没做声。 沈含夏一向感官灵敏,轻而易举看出兄妹二人之间的异常,却也忍着没说破。 车上,沈含夏聒噪了一路,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个老生常谈的话题: “好好,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次你回来工作也算是彻底稳定下来了,总该静下心来好好操心一下你的终身大事吧?”说着,沈含夏摸出手机,“之前给你介绍的那个陈总,你嫌人家头秃,这次姨母重新给你物色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来,你看看——” “这孩子姓韩,是滨城区法院民庭的法官,法学硕士。小伙子长得清秀,性格也不错,将来你们有机会一起工作的,你可得好好把握。” 辛晗瞥了眼照片上的人,相貌端正,笑得斯文儒雅,倒也挑不出毛病。她索性把脑袋歪向一旁,装睡装死装听不见:“姨母,我累了,这事儿改天再说吧。” 沈含夏的脸募地一黑:“你这孩子,到底要姨母说多少次……” 眼看着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前排副驾驶坐的康轶终于忍不住打断,“妈,辛晗这才刚回来,您就别念叨了,叫她好好休息几天吧。” 辛晗僵硬地抬了抬唇角。说得好听,苦逼打工人哪有资格休息?尤其是法律工作者。 和姨母一家吃过饭后,还来不及喘口气,辛晗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滨城区法院报道。 一系列的工作交接冗杂而又繁琐,参加完入职介绍会,庭长特批了辛晗一天假,说是舟车劳顿,叫她好好放松一下。 隔天下午,姜真瑶打来电话,说是晚上定在溏心酒吧小聚,为她接风洗尘。辛晗抓紧时间补了个觉,睡得还算安稳。 闹钟响起的时候是18:30,窗外晚霞散去,暮色浓稠。辛晗快速化了个淡妆,收拾妥帖出门,打车赴约。 跨进溏心bar,耳边一阵重金属音乐响起,里面群魔乱舞。姜真瑶早已提前预定了卡座,大小姐太过显眼,辛晗一眼便瞧见了她。 “想死你了,宝贝!”姜真瑶扑上去给了她一个熊抱。 辛晗笑了笑,下巴搁在姜真瑶的肩窝,好闻的白茶味香水沁入鼻腔。 觥筹交错,旧友在侧,久违的熟悉感让辛晗觉得踏实安心——她是真的回家了。她抱着姜真瑶,一时舍不得撒手。 头顶各色灯光把人脸照得五彩斑斓,一向洒脱的姜真瑶忽然感性起来,带着哭腔控诉:“一晃六年,你个没良心的,终于舍得回来了啊!” “北方的风都快把我吹成黄脸婆了,这不,赶紧回来感受下厦州的湿热气候,顺便蒸个脸。”辛晗玩笑着拍了下她的手,两人落座。 “感觉怎么样啊?这么多年没回家。” “甚是想念。” 姜真瑶情绪切换得极快,轻笑着捏了把辛晗的脸,“这些年北方的风也没把你这小脸吹糙嘛,捏起来还是这么水灵。” “花钱保养罢了。”辛晗抬眉笑了笑,招手向服务员点了杯桃子味的贝利尼,眼神瞟向姜真瑶如玉雕琢的白嫩脸颊时,不忍咋舌,“哪像我们姜大法官,这杏雨梨云,天香国色的。” 姜真瑶叹了口气,话锋一转,抱怨起工作上的琐事:“还说呢,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地看卷宗写报告,我才二十九岁啊晗晗,可是我感觉我已经心如老朽了是怎么回事?” “你心如老朽个毛线啊。”辛晗笑了笑,遂问,“你家程骁呢?你们平时不是跟连体婴似的,他今天怎么没陪你一块儿过来?” “他最近很忙的,就差长在院里了。”姜真瑶抿了口果汁,思绪跳转得飞快,“而且最近超多奇葩案子,你猜,骁哥昨天遇到了什么天降奇葩?” “什么?” “一桩拦车打劫案,骁哥问被告当事人:‘你大半夜拦车取财为什么要戴着口罩?’”姜真瑶讲得绘声绘色,樱桃红的小嘴利索地一张一合。 辛晗的好奇心被引出来:“为什么?” “被告当事人回答:我怕感冒。” 。。。。。。 空气凝固三秒,辛晗感觉背后冷出了鸡皮疙瘩。 “不好笑啊?”看着辛晗那张漂亮的脸蛋逐渐僵硬,姜真瑶抠了抠后脑勺,不死心地引出另一桩案件。 “还有一次审理一桩盗窃案,开庭前我问被告,你去偷东西为什么要带刀,你猜被告回答我什么?” “什么?” “她答,因为她怕碰见小偷。” 这次辛晗没叫姜真瑶失望,她是真的笑出了声,连带着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她笑起来很好看,明眸皓齿,脸颊处的酒窝微微陷进去,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恬淡清丽的气质,像个刚刚褪去稚气试图往大人方向靠拢的大学生。 “你们刑庭怎么总接手这种奇葩案子啊?”辛晗忍不住感叹。两相比较,她忽然觉得自己在民庭的这些年是那么枯燥无味。 “这不逗你开心吗。”姜真瑶挑了下眉,飞快转到另一个话题:“对了晗晗,你也29了,不考虑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啊?” 眼中一丝怔然晃过,又很快消散,辛晗笑着摇头,“不了,一个人挺好。” 姜真瑶长臂一伸,箍住辛晗的肩膀,瞳孔闪烁:“晗晗,我说真的,把程辞介绍给你怎么样?” 辛晗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那么想我当你妯娌啊。” “嘿嘿,行吗?” “不行!”她失笑,“程辞可比我小四岁啊,我不想老牛吃嫩草。” “什么嫩草啊,你又不老。” 姜真瑶越说越来劲,“人家程辞马上研究生毕业,准备回厦州工作了,近水楼台啊。他小子一直就对你有意思,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得了啊,越说越夸张。”辛晗往她嘴里塞了块梅饼,试图叫她闭嘴,结果姜真瑶顺着咬了一口,接着八卦:“对了,你知道吗,那个谁也回厦州了。” “谁。” “周暮深。” 空气凝固。 片刻的静默过后,辛晗的思绪被抽走,脑袋呈真空状态,以至于姜真瑶后面绘声绘色地说了一堆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的确是太久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细算算,从她大学毕业,到今天,六年了……时至今日,辛晗依然记得他们大吵一架后,那个人眼含失落,愤然离去的模样。 那个时候闹得太僵,草草收场。还没缓过神,他已经跑到了大洋彼岸。 说来奇怪,明明他已经淡出自己的生活很久了。怎么最近,又频繁地想起这个人? 辛晗还在着发呆,一股淡淡烟草夹杂着沉水木的味道从身侧飘过,她怔了怔,收思敛神。 “不好意思,让一让让一让!”一个男人侧身经过,步履匆匆,手肘无意撞了下辛晗的肩。 辛晗吃痛,下意识扭头看过去那男子也发现自己不小心撞了人,回头礼貌地看向她,连连道歉。 见男人态度不错,辛晗也没计较,好脾气地说了声“没关系”。回过头,她用镊子夹了颗冰块正要丢进杯子,耳畔响起那男子渐行渐远的声音: “深哥,走这么急?” 随后另一个声音响起,低沉微哑:“临时手术。” “咚”的一声,冰块砸向杯底,琥珀色的酒水溅了一桌。 听见那道嗓音,辛晗下意识地回头,却只看见一个高瘦的侧影。那道身影正扭头,和刚才撞到辛晗的男人说着话,看起来很急,两人步履不停地往外走。 像是有感应一般,那人最后一次扭头和身后的男子说话时,目光稍稍朝后带了眼,若有似无的一瞥。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仅一瞬,辛晗感觉心跳一滞,头皮发麻,身上蹿起鸡皮。 “周暮深……” 辛晗下意识喊出声,结果下一秒,那个背影就消失在转角。 也不知,他到底看没看清自己。 “算了,不重要了。”半晌,辛晗收回目光,苦笑着低喃。 的确不重要。 反正只是擦肩而过,以后也不会再遇到。 一旁慢半拍的姜真瑶终于有了反应,顺着辛晗的目光看了过去。她愣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去,周暮深?”姜真瑶觉得自己嘴巴开了光,“说曹操曹操到啊。” 说完,又开始担忧身旁的人:“晗晗,你还好吧?” 辛晗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秒,头顶的强光和重鼓点音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曲舒缓民谣。 柔和的灯光打在头顶,怀抱吉他的歌手嗓音干净清澈。一瞬间,全场安静下来,只剩一道温润嗓音漾在柔光里—— “总有人要远走,总来不及挽留; …… 别和往事战斗,我们不是对手。” 听完最后一句,辛晗眼底有了泪意。 是啊。 别和往事战斗,我们不是对手。 辛晗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酒水一饮而尽。 “继续向前看吧,辛晗。” 2. 02 回到厦州的日子,辛晗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她接手上一任法官的工作时,正好有个案子延期审理,还有个案子准备二审,甚至有先前的当事人不服审判结果上诉至中级法院的,这些她都得一一跟进。 办公桌一侧摞满了卷宗,辛晗捣鼓了整整半个月,终于将办公室归置干净。 某日,辛晗刚下庭,好不容易得了几分钟空闲,她活动了下筋骨,正哼着歌给窗台上的多肉浇水,忽然一声门锁响动,法助李善歌推门进来,“晗晗姐,又来新案子了。” 一份牛皮纸档案袋朝她递过来,辛晗伸手接过。 李善歌扛着疲惫的身躯,脸上强行堆砌出一个笑容:“第一人民医院递来的起诉状,新鲜热乎。” 辛晗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喷壶,拆开档案袋上缠绕的棉线:“人民医院?院方起诉?” 目光下移,辛晗眼皮抖了抖,纤长的睫毛跟着打颤。 原告当事人那一栏赫然写着:周暮深,男,1992年2月18日生,汉族,现任厦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血液科住院医师,住址位于滨城区柏榆路青榕巷42号……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的炸开。 一时间,她竟不敢想,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姓名、生日连同职业都相同的两个人。 她只能忽略掉这些旁的因素,专注于案件本身。 …… 很快一周过去,辛晗依旧每天脚踩风火轮忙到飞起。 民事调解室里,李善歌给原告当事人递去两杯水:“陈院长,周医生,你们先坐。我们辛法官刚下庭,去换衣服了,马上就过来。” 话音刚落,一道清澈嗓音顺着开门声漏了进来:“不好意思,久等了。”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一身制服看似威严,却难掩清丽气质。她的目光落在原告当事人身上时,清晰可见地怔住。 对方眼里是同样的怔然,随后很快消散,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出于职业素养,辛晗迅速调整好状态,脸上堆起官方的笑,从容地拉开凳子坐下:“陈院长,周医生,你们好,我是本次案件的主审法官。” 隔着一张桌子,他们就这样对坐着。辛晗频频对上周暮深的目光,从前清澈见底的眸子,如今看起来深不可测。他看起来依旧年轻,细细看来,时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印记,如果有,也只是比从前更加成熟了。 周暮深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两片青黛色极其明显,想来是长时间作息不规律所致。但他看起来比辛晗坦然得多,望向她时神情淡漠,不似她,连笑容都那样牵强。 辛晗不知自己该以何种心态面对他,甚至在沟通过程中说着说着就不知所云。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后,她又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圆回来。 本着职业操守,辛晗把这一流程顺畅地进行了下去。结束时,贴身的白衬衣已被汗水濡湿。 时间不早,将原告送至法院门口,辛晗望着那道笔挺的背影,怔然了会儿,还是叫住了他,“周医生。” 周暮深回头,面露疑惑。他没做声,像是在等着对方开口。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辛晗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已到嘴边的话一时间难以启齿。 陈院长目光打量两人许久,似乎是看出了些端倪,脸上浮现出八卦的笑容,“我先去车上,你们慢慢聊。”他拍了拍周暮深的肩,自觉回避。 见辛晗欲言又止,周暮深干脆主动朝她走了几步,始终礼貌地保持一段距离,“辛法官,这桩案子麻烦你了,谢谢。” 感觉到对方的客套疏离,辛晗觉得胸口有些沉闷。 “不客气。”她摇了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拿到起诉书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真的是你。” 对方没接话。 辛晗的指尖缩在衣兜里,被掐得泛白,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是刚回厦州吗?” “有两年了。”周暮深眸子幽深,叫人看不出情绪,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又道,“之前一直待在京州。” 闻言,辛晗再次怔住。 她还以为这些年,他一直在国外。毕竟当年那么大张旗鼓地出国,还扬言再也不会回来的,是他。 又是片刻沉默,周暮深看了眼时间,语气极淡:“时间不早了,我晚上还有手术,如果没事的话,就先告辞。” “等等,周医生。” 一阵风吹过,拂来橙花香气,叶子晃动起来沙沙作响。辛晗深吸一口气,满腹清甜,却又夹带着果味的酸涩。 寒暄铺垫了那么久,她终于有底气说出那套呆板无趣的说辞:“依照我国《民事诉讼法》第四十四条,在进行民事审判时,审判员与案件当事人有其他关系的,当事人有权申请审判员进行回避。所以……” 辛晗的话被对面的人截断,他嗤笑一声,语气带着轻嘲:“所以,能看出,辛法官是不想与我这个当事人有过多牵扯。” 这一刻,他身上终于浮现出几分少年时期的样子——倨傲,轻狂,目中无人且看轻一切的幼稚模样,与年少时如出一辙的相似。 “不是的,周暮深。”辛晗下意识辩解。 对面的男人看着她,目光深沉又带着探究,像是极具耐心地要与她周旋一番,“那是怎样?” “还是说,辛法官以为,我们很熟?”周暮深一连逼近她好几步,借着身高优势垂眸看她,“熟到,需要刻意规避的程度?” 辛晗发觉,周暮深是真的生气了,以至于他刻意伪装了那么久的稳重形象,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辛晗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沉香木气味。莫名的压迫感袭来,她一连后退几步,压低嗓音说道:“倒也不是。” 这么多年过去,再见到他,依旧无法控制情绪。 明明,作为法官身处审判庭的时候,她是那样的镇定自若,游刃有余,理智丝毫不会被情绪左右;但这些年强行堆砌起来的理智,还是在遇见他的某一刻,轰然倒塌。 辛晗后退一步,沉下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漠一些:“我的提议你好好考虑一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她仓皇逃回办公室。 下班正好赶上晚高峰,路上十分拥堵,一连遇上好几个红灯。 发呆间隙,辛晗接到了一通高思颖打来的电话,大小姐一通哭诉:“宝贝,我听说你回来了啊!可惜我这个月在杭州学习,赶不回去见你呜呜呜……” “没关系,等你回来我们再约啊。”辛晗把车载广播的音量关小,语气温柔。 电话那头依旧元气满满:“等我,回去见喔!” “好。” 回到厦州后,辛晗常常觉得不大真实,曾经多年不见的朋友,如今一个个的竟又联系上了,她再也不似在京州时那样孤单了。 望着车窗外浓重的夜色,辛晗忽然回想起在京州度过的那些年。 大学毕业后,辛晗顺利通过法考和面招,成为了京州市芙蓉区人民法院的一名法助。她从事法官助理工作五年,直到二十八岁才正式入额,成为一名民庭的额定法官,主审了一年的民事案件,到如今,也算是积累了不少经验。 一路走来,辛晗成功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蜕变为一个成熟知性的女法官,有人道她是人生赢家,一路绿灯畅通无阻;也有人对她的行事和审判风格颇有微词—— 譬如从前在京州就职时,张庭长总说她性子太冷,一向死磕案情,不懂体恤当事人,更不懂换位思考安抚人心;殊不知她的真心和一腔热血,早在六年前就全部耗尽了。 这一发呆就是好久,直至后方车辆不耐烦的摁响喇叭,辛晗才回过神,将车子重新启动。 院里给她分配的住宅就在滨城区,距离法院也就十几分钟车程。辛晗把车停在车库,便往小区附近的公交站走,搭了趟去南区海滩的旅游专线。 日落时分,太阳只剩下一个半圆,红彤彤的停在海面上,另一半是海水映出的倒影。 海滩上一片喧嚣,周围有许多赶海的人,有拎着鞋光脚在海边漫步的小情侣,还有许多从深远内陆而来的打卡拍照的游客。 辛晗坐在海边的一截枯木上,双脚泡进海水里,脚踩着绵绵细沙,脑子里的画面凌乱纷杂。 闭上眼,潮水拍打着海滩,一下又一下。那些召之若出的记忆也如潮水般拍打着大脑皮层……一下,又一下。 恍惚间,她想起了高三那年,那个看向她时,眉目间总是带着笑意的男孩。 …… 那应该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天气异常燥热,辛晗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李朝阳敲了敲桌子,微微叹气:“辛晗同学,你最近这个成绩,下滑得有些厉害啊。” 辛晗看着自己手里的试卷和上面标注的年级排名,平时数学能考130分以上的,这次却只考了96分,将将及格。不止如此,年级排名也掉到了10名开外。 “老师对不起,最近家里发生了点事情,所以有点分心。”辛晗把试卷折起来,打起保证,“但是您放心,一个月之内,我一定把成绩追回来。” 李朝阳扶了下眼镜,正要开口,忽然有人敲了下门。周暮深姿态懒散地出现在门口,声音低沉好听: “报告。” 李朝阳点点头,示意他进来。 周暮深瞥了眼一旁手握试卷的女孩,唇角不自觉挑了挑,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老师,我来拿假条。” 李朝阳提笔写好假条,又啰里啰嗦地交代道:“周暮深,老师还是要交代你几句,虽然你家里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但不能让这些影响你的成绩,知道吗?” “知道,谢谢老师。”那人礼貌回答。 李朝阳继续说道:“对了,周同学啊,你和辛晗是同桌,同桌之间要互帮互助的嘛。”说着,眼睛瞥了瞥右侧的女孩,“辛晗最近的数学成绩退步了些,你帮帮她,有什么不会的,弄不懂的,你给多她讲讲。” “好,没问题。”周暮深爽快答应,斜眸扫向一旁的女孩,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一定好好帮助辛晗同学。” 成绩下降,又被老师当着别人的面讲出来,辛晗觉得难为情,待老李训完话,她便快步往教室走。 谁知周暮深没眼力见地追上来:“同桌,等下我啊,跑那么快干嘛。” 辛晗加快步伐,对方则紧跟她的脚步:“还不理我?你一天天的哪有那么多气生啊。” “刚才你也听见了,老李给我下达任务了。”周暮深偏头看她,“你配不配合?” 辛晗无视他,继续往前走。 “你理一下我呗。” “辛晗。” 耳侧一阵聒噪,辛晗只觉得崩溃:“你别跟着我。” 见对方回应,周暮深抬手摸了下后脑勺,嘴角扬起笑意:“你先把卷子给我看看,再跟我说说哪些题不会,我针对性的给你讲一讲……” 双眼低垂下来的一瞬间,周暮深一愣,随即乐了:“你脸红什么?” “谁脸红了?”辛晗急得跳脚,拔腿就跑。 “还说不喜欢我。”男生低笑着,拽住她的书包提手。“说清楚。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胡说!谁喜欢你!” 辛晗瞪了他一眼,扭身铆足了劲往前跑,结果下一秒—— “啪”的一声,书包的提手断了。 周暮深手握那一截断掉的提手,手足无措。辛晗则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盛夏的风无比燥热,吹得人汗流浃背。周暮深则怔在原地,望着女孩走远的背影,懊恼地挠了挠头。 第二天辛晗换上了以前的旧书包,周暮深却买了一只新书包赔给她,粉色的,虽然有点土,但以他的奇特品味,辛晗也没觉得奇怪。 辛晗当然不会接受那只新书包,私下里拒绝了无数次。 可那时候周暮深蔫坏蔫坏的,硬是用自己的法子让她背上那只粉色书包,还时不时点评一下。小女生面子薄,她越是厌烦跳脚,他就越要逗弄她。 直到现在想起来,辛晗依旧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原本内心坚定的自己,次次都能着了他的道。 3. 03 姜真瑶拎着一袋啤酒来到南区海滩的时候,远处的灯塔已经亮了起来。 海滩上人很多,但姜真瑶还是一眼望见了那个瘦弱的身躯——她坐在一根枯木上,双臂环着膝盖,脑袋就这么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任凭海风把一头飘逸长发吹得无比凌乱。 整个海滩人流涌动,唯有辛晗像是一副静止画面,看起来格外显眼。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姜真瑶忍不住去想,看起来这样弱不禁风的一个女孩,是怎样独自一人在外地熬过了六年的时光? 姜真瑶走路没声,拿出一瓶冰冻过的啤酒贴在辛晗的侧脸,“emo了?” 辛晗冷得一哆嗦,委屈地抬起头:“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姜真瑶乐了,脱了鞋在辛晗身边坐下,霸气地箍住她的肩,“来来来,爱妃今日受了什么委屈?说与朕听听!” “这段时间,我不是接了个侵犯著作权的案子。”辛晗耷拉着脑袋,模样萎靡。 “So?”姜真瑶挑眉。 辛晗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软趴趴地伏在膝盖上,许久才吐出一句:“原告当事人,是周暮深。” 空气凝滞了几秒,辛晗再次抬起头时,瞧见姜真瑶脸上不知是兴奋还是讶异的表情。 “诶,我说晗晗,六年了吧?”姜真瑶递给辛晗一罐啤酒,脸上写着八卦二字,“这是怎样一种缘分,才能让你们六年之后再次相遇啊,而且是主审法官和原告当事人的关系!” “孽缘吧。”辛晗很快给出结论。 辛晗拉开易拉罐的拉环,猛灌了几口,冰凉的酒水下肚,她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一定是孽缘了。不然怎么会以这样尴尬的方式重逢? “谁说一定就是孽缘了。”姜真瑶摇头,表情认真,“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些年,人家一直就没有放下,一直记挂着你呢?” “怎么可能,我在他心里,从来都不是第一重要的那个。”辛晗笑了笑,笑容略带讽刺,“当初若不是看透了这一点,又怎么会跟他分开。” 见她笃认了内心认为的事实,姜真瑶摇了摇头,转而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叫对方申请回避?” “我跟他提过了。”许是喝了酒,辛晗脸颊微微泛着红,嗓音也变得软绵绵的,“但他好像挺不屑的,搞得像是我不够坦荡,是我自作多情了。” “那你就坦荡一点,给他把这案子审理了呗。”姜真瑶和她碰了下杯,给予宝贵意见,“咱争取一审就结案,以后再也不见,啊。” “当然。”辛晗仰起头,剩下的半瓶啤酒一下子灌进胃里,凉意穿透四肢百骸,头脑也变得昏沉,“你是不知道,就那个讨厌鬼,一开始还跟我装深沉,后来装不下去了,他本性就暴露了……” 望着身侧的人,辛晗的眼睛渐渐有了重影,她逐渐分不清自己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辛晗揪住对面那人的脸狠狠捏了一把,像是在出气,“周暮深,你还是几年前那副鬼样子,幼稚又自我……一副,讨人厌的样子……” … 醒来是凌晨两点。 辛晗只觉得饿,胃里也不大舒服。她踢踏着拖鞋去到客厅,接了一壶水想要冲一杯三九胃泰。 等水烧开的间隙,辛晗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昨晚她是怎么回来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已经换上了成套的睡衣。想来,应该是姜真瑶把她送回来的吧,但大小姐金娇玉贵,哪里有力气背她上楼? 她匆忙打开微信,点开姜真瑶的头像,噼里啪啦敲出一行字:【真真,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吗?】 看见手机时间显示凌晨2:10,她又将编辑好的内容逐字删掉。这个时间骚扰人家,未免太没素质。 辛晗喝过药,胃里舒服了许多,又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得渣都不剩。吃饱喝足,后来睡得还算香甜,一夜好梦。 早上醒来,辛晗麻利地洗漱了下,瞥见卫生间的脏衣篮里搁着昨天换下来的衣物,捡起来便准备丢进洗衣机。 拿起衣服的一瞬,辛晗身体僵了一下。她摩挲着手中的衬衣,凑近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沉水香的气味。 “啪”的一声,衣服落在地上。 这个味道太过熟悉,她不会闻错。 … 中午食堂的菜还算丰盛,有辛晗喜欢的清炒玉米和烧茄子。辛晗的胃还是不大舒服,只打了这两道菜和一小份冬瓜汤,打算随便应付两口。 没吃两口,一股清新的白茶洗发水味飘过来,姜真瑶端着餐盘在辛晨对面坐下,主动关心道:“昨天睡得还好吧?” 辛晗笑着点头,纠结着问道:“对了,昨天是你送我回家的?” “嗯,衣服是我帮你换的。”姜真瑶属实是问此答彼。刚说完,她手机就响了起来。 接起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姜真瑶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吃着呢。” 她扒拉着盘里的菜,敷衍道:“嗯嗯嗯,我这信号不好啊,先挂了。” 辛晗原本清晰的思绪被打乱,她夹了一颗玉米粒塞进嘴里,随口问道:“程骁?” “嗯。” 辛晗撇了撇唇:“你怎么对人家这么不耐烦?人对你多好啊,十年如一日的照顾你,又当爹又当男朋友的。” “我就是觉得,我们都在一起那么久了,应该适当的给彼此一些空间嘛。”姜真瑶贴心地夹了两块排骨给辛晗,忽地想起什么,“对了,周暮深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他那边什么态度啊,要不要申请回避?” “谁知道呢,他还没给回复。”辛晗开始唉声叹气,盘中的饭菜瞬间没了胃口,“待会儿我让小李联系他吧。” “不过啊,你们之间既不是近亲属,也不存在利害关系,按理说是不符合回避制度的。”姜真瑶咬了下筷子,持续性地在雷区试探,“晗晗,你有没有想过,你和周医生……有没有可能复合啊?” 得到的答案清晰而又笃绝:“没有。” “是没想过,还是没可能?” “没想过,更没可能。”辛晗面无表情地答,声音更是冰冷无情。 这些年身边有不少的朋友想撮合她和周暮深复合,辛晗心里不是没有触动。只是每每想到她的弟弟辛晨,想到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她就感觉自己的心凉了半截,再也捂不热。 姜真瑶只觉得她太过一根筋,叹了口气,隐晦地提醒:“上次召开全院大会,你们汪庭长评价民一庭的几个法官时,是怎么说你的,你都忘啦?” 辛晗怎么会忘。 大会上,汪洋艇含蓄地批评了辛晗,说她不懂得与当事人共情,还说她理智死板过了头,处理案件时太过程序化,让人丝毫感受不到法律的温度。 这话听起来太过耳熟,从前在京州工作时,她的师父张文清也是这样评价她的。 也许她天生就是个没有温度的人吧。 又或许,当初选择法学专业就是个错误。 辛晗摊了摊手:“我就这幅死样子,改不了了。实在不行我就不判案了,转去政工科呗。” 姜真瑶听了连连摇头:“我看你是压根没反省过自己。” 这顿饭,辛晗食之无味,回到办公室便接到姨母的电话,安排她周末去相亲。辛晗觉得头痛,只能装没看见,趴在桌上抓紧时间睡个午觉。 下午三点,李善歌推门而入,带给辛晗一个坏消息:“人民医院的案子,原告方选择不回避。” “……” “但双方都表示,愿意接受调解。” “行,我知道了。”辛晗点了点头,坐得四平八稳。 周暮深会这样选择,辛晗并不觉得奇怪。从前他就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人,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如此。 想到之后还会再有短暂的交集,辛晗打起精神,决定快刀斩乱麻,争取结案后再也不见。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根黑色头绳,挽起微卷齐胸的头发,又恢复了一贯的干练模样:“先准备庭外调解吧,你跟何谓说一声,把该准备的资料都准备好,另外跟原被告及双方律师约好调解时间,调解室那边也提前预约好。” “好的。” 李善歌回到自己工位,书记员何谓也抱着一沓资料进来,一时间,办公室里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翻阅卷宗和敲打键盘的声音。 下午三点,窗外一缕斜阳斜照进来,辛晗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犯困。 坐在对面的李善歌递过来一颗薄荷糖,忍不住活跃气氛:“晗晗姐,人们都说‘春困夏乏秋无力,冬日正好眠’。看来人这一年四季,就没有不犯困的时候啊。” 辛晗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啊。如果可以,我愿意死在我温暖的小床上。” 两人聊了几句,李善歌便笑得停不下来,甚至去骚扰一旁专心整理卷宗的何谓。到底是年轻话多,精力也旺盛,何谓很快被李善歌带动,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互怼了起来。 难得气氛活跃,辛晗也没嚷他们,由着他们闹了一阵,她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两句嘴,心情也跟着愉悦不少。 半小时后,辛晗起身去了汪庭长的办公室例行汇报工作,一回来便接到大厅办事窗口的内线:“辛法官,人民医院的学术论文抄袭案,原告律师过来阅卷了。” 辛晗道了声“谢谢”,随后唤了何谓一声:“谓谓,你去一楼大厅接一下原告方律师。” 何谓应了声便抬脚离开,几分钟后有人敲门:“您好,我是周暮深先生的委托律师。” 时间卡得很准,办公室里,辛晗恰好挂断一通电话,正准备说“请进”,抬头的一瞬,目光却怔住。 如果此刻能照镜子,辛晗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应该是一张石化的脸。 上天,她到底要在这里遇见多少熟人? “老夏?”看着眼前的男子,辛晗几乎是脱口而出学生时代的旧称,“怎么是你?” 夏予哲眉目冷淡,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问:“您哪位?” “……”辛晗无语地收回目光,倒是不明真相的何谓跟在一旁热情地介绍:“这是我们辛法官,本次案件的主审法官。” “哦——”夏予哲拖长尾音,唇角抬了抬,“辛法官啊。” 对方那不甚友好的态度和不阴不阳的语气惹得辛晗胸腔里燃起一团怒火。辛晗懒得同他掰扯,随手一指:“卷宗在那边,自己看。” 见她态度冷淡,甚至连装都懒得装下去,夏予哲冷笑一声,咬字略带着咬牙切齿:“辛晗,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真是一点没……” “知道你想骂我,但这里毕竟是法院,忍着点吧。”辛晗转身坐下,目光看向电脑屏幕,不再理会他。 何谓眨了眨眼,一脸错愕:“姐,你们认识啊?” “不认识。” “不认识。”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气氛一度尴尬,此时李善歌正巧端着一杯水进来,递给被无视掉的男子。看见对方还站着,她忍不住拍了何谓一把:“去给夏律师拿凳子啊,你就让人傻站着?” 小男生慢半拍,立马去搬凳子。 晚上下班,姜真瑶约了辛晨逛街,一路上,辛晗忍不住向她抱怨近两周的奇葩遭遇。 姜真瑶其实是辛晗的大学同学,和夏予哲并不熟络,但光听她描述,就能感受到这尴尬又社死的局面,忍不住脚趾抓地。 姜真瑶调侃:“明明应该掌控局面,把控全场的辛大法官,怎么一瞬间变得弱小可怜又无助呢?” “我佛慈悲。”辛晗喝了口冰汽水,压下心头的怒火,在心里劝说自己冷静。 “嗯嗯,我佛普度众生。”姜真瑶与她碰了下杯,笑道,“唯独不度傻逼。” 辛晗被逗乐,莫名戳中笑点,笑得前仰后合一时停不下来:“哈哈哈哈,你有病啊姜真瑶!” … 这周民一庭立案颇多,大家都异常忙碌,周暮深的案件并没有影响到辛晗的工作状态,只当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案子那般处理。 调解当天,辛晗的心态还算放松。 调解室里,双方依次落座,按照流程问过所有问题后,辛晗看了眼何谓:“都记下来了吧?” 何谓点头,“记好了。” 辛晗看向面前的电子屏幕,开始总结陈词:“以双方目前提供的资料来看,刘保贤先生在市医疗科普征文大赛中所采用的参赛文章,与两年前周医生发表在第一人民医院学术论坛上的医学论文确实存在多处雷同;不论是文章架构,提纲概要和实际案例,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抄袭痕迹。” 她的目光扫向桌案两侧的当事人及代理律师,声音清澈有力:“现证据确凿,法律依据充分,所有证据均可证明被告刘保贤的参赛征文构成抄袭。我再问一遍,双方当事人,是否同意调解?” 话音刚落,夏予哲以原告代理人的身份率先开口:“我方当接受庭前调解,但有条件。” “请讲。” “我方当事人主张,可以不要任何赔偿,但要求对方必须在各大相关网站公开承认抄袭,并向我方当事人公开道歉。” 话毕,刘保贤的脸色相当难看,侧过头无助地看向一旁的代理律师。 对方律师明显处在弱势,说起话来中气不足:“我当事人有话要说。” 刘保贤擦了把汗,面色僵硬,低下头整理措辞。 “我承认,我的文章确实存在借鉴行为,但我认为这只是借鉴,不能称之为抄袭。”刘保贤顿了顿,似乎是破罐破摔了,“并且,我不愿意公开道歉,也不接受索赔。” 闻言,辛晗下意识皱眉,对方显然是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指尖扣了扣桌面,严肃提醒:“被告当事人,请您知晓,您论文中的所有相似雷同之处我们都已经详细标注了出来,以文本形式递交到了您的代理律师手中。并且,您涉及抄袭的原告方学术论文,以及您被指控抄袭的竞赛文章,在相关网站均可查询到原文。” “现在接受调解,您只需向周医生公开道歉,并且承担相应赔偿。一旦开庭审理,牵扯到侵犯著作权的问题,后果就比较严重了。” 见对方迟迟不给反应,辛晗继续说道:“刘先生,您要明确的是,幸亏您的文章只是在参赛阶段被评委会筛查出来有严重的抄袭现象。若是您在比赛中侥幸获奖,或是存在后续牟利行为,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第五十二条,如若在抄袭他人作品后用于盈利且获得违法所得数额较大,就会构成侵犯著作权罪,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闻言,刘保贤额头渗出了汗,冲身旁的代理律师低声道:“这这这……你之前没和我说这些啊。” “正因为您的不当行为被及时指正,周医生及第一医院院方也愿意给您机会改过反省,所以您现在才会坐在民事审判庭的调解室里。”辛晗放缓语气,面色也柔和了些,“不然,这件事就会演变成刑事案件,等待您的就不是民事调解,而是刑事审判了。” “悬崖勒马,为时不晚。”夏予哲见缝插针地说,“刘先生,请您珍惜这次庭前调解的机会。” 经此一吓,被告方做贼心虚,明显的士气不振。 调解至此,一切进行的还算顺利,辛晗同何谓交换了下眼神,暗自庆幸,这大概是这周以来调解得最为轻松的一桩案件了。 调解室里一时安静下来,辛晗的目光扫过靠窗一侧的周暮深,他全程沉默着一言不发,一双狭长的眼低垂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与之相反,被告刘保贤则面色慌张,与身边的律师低语一番后,不再挣扎,垂头丧脑地说道:“我……接受调解。” 辛晗冲李善歌使了个眼色,后者点了点头:“既双方已达成和解,本院会在三日内出具调解书,待双方签字确认之日起,调解内容生效。” “经调解,双方可还有异议?”李善歌问,“原告?” 先前一直沉默着的周暮深这才抬起头:“没有。” “被告?” “没有。” 辛晗点了点头:“那就恭喜原被告双方,达成和解。”话音刚落,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辛晗看了眼短信,欠了欠身,“抱歉,领导找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匆匆向李善歌交代:“你去送一送当事人,老汪有事找我,我过去一趟。” 4. 04 汪庭长的办公室极具生态气息,绿萝和虎皮兰随处可见,一室的绿意盎然。 视线左移,加湿器持续飘出白雾,桌上的保温杯和红枣枸杞茶更是暴露出他的养生属性;向后看,沙发上方还悬挂着一副毛笔字——苍劲有力的笔触写着“天道酬勤”四个大字。 辛晗莫名觉得自己进入了老干部之家,一整个格格不入。 见辛晗敲门进来,汪庭长放下手头的事,示意她坐下。 “小辛,来民一庭也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吧?我听说你和刑庭的小姜关系挺好的,你们还是大学室友?” 辛晗怔然,只好笑着应答:“是,您消息真灵通。” “嗐,你之前在京州时就职过的芙蓉区法院,民一庭的张文清庭长,也就是你的师父,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汪庭长呵呵笑道,“你的情况,他多少和我讲过一些。” “不过啊,最近又有人关心你的近况。”汪洋艇吹了下杯中滚烫的茶水,浅抿一口说道,“你家人操心你的终身大事,电话都打到江副院长那里去了。这不,江副院长随口同我提了提,我呀,再来替他老人家传达一下你姨母的意思。” “江副院长认识我姨母?”辛晗怔了几秒,又言,“抱歉,庭长,我从不知道我姨母还认识院里的领导。” “唉,做生意的圈子都广,”他摆摆手,“何况你姨母又是康氏集团的总裁夫人,谁能不给康氏集团三分薄面呐。” “不过你姨母应该是越过你,直接和江副院长沟通了。毕竟你们年轻人,都不喜欢长辈刻意安排嘛。” 汪庭长笑得和善,辛晗却悟出了另一番含义。 她心一紧,“庭长,我回厦州,包括来到滨城区法院任职,都是先前法院的人员调动,和我家里没关系。” 见辛晗紧张地站起身,汪洋艇指了下凳子:“我知道,你坐你坐。”他笑了笑,“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你姨母操心你年纪不小了,叫我们帮忙给你物色物色相亲对象。” 汪庭长滔滔不绝:“那什么,咱们民一庭的小韩法官,韩倾扬,今年32岁,研究生毕业,入额满4年了,你们之前组过几次合议庭,私下也都认识,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吧……” 韩法官?辛晗好像记起了些什么。 回到厦州的第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沈含夏给她看过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可不就是他的同事,汪庭长口中的小韩法官? …… 回到办公室,辛晗抵着眉心长叹一口气。 李善歌忍不住八卦:“姐,老汪跟你说啥了,你咋郁闷成这样?” “没什么,就给点了个鸳鸯谱。” “啊?”李善歌蹿到辛晗跟前,激动道,“我就说嘛,晗晗姐,上次咱们民一庭聚餐的时候我就看出韩法官对你有意思!他那双桃花眼一看见你就亮得跟灯泡似的,那两只眼从头到尾就长在你身上没离开过……” “瞎激动什么。”耳畔一阵聒噪,辛晗抬手弹了她一记脑瓜崩,“回你工位上去,把明天的庭审安排报给我。” “哦……”李善歌哀怨地揉了揉脑门,下一秒,辛晗忽地反应过来,“等等——” “你怎么知道汪庭长给我介绍的是韩法官?” “……”李善歌无语,“姐,你对感情也太迟钝了。” 怪不得单身这么多年。 李善歌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 辛晗就这样心事重重地熬到了下班时间。 傍晚六点,正值潮褪的时候,空气弥漫着湿热。辛晗脱下工装,换上香芋紫的雪纺连衣裙和一双米色小皮鞋,揉了揉酸痛的肩,准备下班。 行至停车场,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影,辛晗眉心颤了颤。恰好那人也看见了她,抬步朝她走了过来。 对方目标明确,这情形,倒像是提前在这等着她。 那人在她眼前站定,带来一股清淡的沉木气息。他今日穿了身黑色圆领皮夹克,搭配白衬衣和黑色休闲西裤,身姿笔挺,目光带着些许慵懒。一开口,语气依旧客套疏离:“辛法官,今天谢谢你。” 对方态度还算和善,辛晗也不好冲他摆脸,“客气了周医生,”她仰头,有些费力地看向他,“您有事吗?” “没事。”周暮深很轻地摇头,一改上次见面时的针锋相对的态度,语气也缓和不少:“为了表示感谢,请您吃个饭吧。” 辛晗一口回绝:“不用了,我们有规定,法官与当事人不能私下见面。” “不是都结案了。” “那也不行,抱歉。” “辛晗。”车门拉开一半,对方叫住她,“不以当事人的身份,以朋友的身份约你,也不行?” 一阵晚风吹过来,辛晗呼吸一滞,动作也随之顿住,“如果您真的有什么要紧事,现在说吧,就在这里说。” 周暮深叹了口气,余光瞥见一旁开败了的橙花,花枝朝下耷拉着,花瓣已经枯萎脱垂,落在泥土里。 有一瞬,他想到了那年在京州,在那个属于他和她的家里,她种在阳台上的橙花。后来他们分开,他去了国外几个月再回来,那株橙花却因缺水过度而枯死了。 此后他一直觉得,那盆开败了的橙花,好像在冥冥之中暗示着什么。 周暮深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花枝上,片刻才开口:“辛晗,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辛晗咬了下唇,“如果你没事……” “有事。”对方截断她的话,挡在她身前,身姿笔挺,目光灼热而又坚定。 有那么一瞬,辛晗仿佛看见了那个日日跟在她身后,为她削铅笔包书皮,给她提书包的痞帅大男孩;以及那个褪去内敛与温柔后,为她打架,替她出头的乖张少年。 他叫她看不懂,更叫她狠不下心拒绝。 一念间,她竟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觉得,他们之间,或许是可以好好说话的。 “好。”大脑一热,辛晗竟应了下来,“但是……明天行吗?今天还有点事要办。” “成。”周暮深点了点头,唇角的笑意加深,“明天我来接你。” “嗯。”辛晗抿了抿唇,礼貌地笑。 辛晗口中的“今晚有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其实就是姨父的生日,召她回康家吃饭,一家人象征性地庆祝一下。 饭桌上,大家高兴地谈天说地,辛晗只埋头吃菜,没怎么开口。偶尔开口也只是只言片语,如往常一样,她根本融不进这个所谓的“家”。 “好好。”见辛晗低垂着眉眼,康志衡亲切地唤了声她的小名,“今天怎么好像不大高兴?” “没有,姨父。就是最近工作有点忙,可能……”辛晗思忖几秒,“可能人有些涣散吧。” 见状,一旁的康轶帮忙解围:“爸,好好本就不爱说话,你知道的嘛,她最近工作太忙了,又累,叫她安静吃几口饭吧。” 康志衡点点头,又看向对面的康轶:“康轶,你闲下来就多关心关心你妹妹,这孩子,我瞅着像是又瘦了。” 康轶附和了几句,好不容易将话题从辛晗身上引开,结果又被沈含夏一句话拉了回去:“老康,你也多和身边的朋友说说,叫他们帮忙留意着,有合适的男孩也多给我们好好介绍介绍。” “哎呀,这是自然。”康衡拍了拍沈含夏的手叫她放心。 听见这个话题,辛晗胸口沉闷,嘴里的银耳汤一时咽不下去。 吃过饭,沈含夏非要辛晗留宿一晚,依旧是康轶体贴地替她解围:“妈,咱家离好好的工作单位太远了,法院不是给她分了房子吗,我送她回去,那边离得近,上班也方便。” “哎呀,早跟你说过别在法院干了,来自家企业,叫你姨父给你安排个闲散职位,早些结婚生子。”沈含夏老毛病犯了,又开始絮絮叨叨,“你看看,在法院多累啊,平时加班就算了,连周末双休都不能保证……” 康轶笑着哄了几句,便叫保姆送她上楼休息。转头看见辛晗一直低头沉默着,叹了口气,揽着她的肩往外走。 回到家,洗漱过后,辛晗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想到离开康家前,康轶对她说的那句话,辛晗只觉得好笑。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有个自己的家,以后就不用那么频繁地往回跑。” 临走前,她冷笑着丢给那人一句:“然后呢?告诉姨父姨母,你想□□?” 窗外一道车灯晃过,还伴随着一声鸣笛,辛晗崩溃地把脑袋缩进被子里。本就烦躁地难以入睡,想到今天答应了周暮深的邀约,她更是心悸难眠。 原本打算案子审判结束后就不再相见,谁知对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要约她吃饭。更要命的是,她竟头脑一热应了下来。 这才几个小时不到,她就后悔了。 为此,辛晗一整晚辗转无眠,次日醒来时眼下挂着两片巨大的黑眼圈,她只能拿粉底液遮了遮,又快速画了个淡妆出门。 上午的安排很满,一共要审理两桩民事纠纷案。辛晗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大致看完起诉状和举证材料后,咖啡也放凉了,辛晗正伸手去够桌边的白瓷杯,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俏丽身影。 姜真瑶踩着小皮鞋进来,将她抓了个现行:“怎么又空腹喝咖啡?” “您可真神。”辛晗冲她比了个大拇指,随即解释,“早上醒来发现家里什么食材都没有,又懒得下车去买早餐,就随便喝点东西将就下了。” “那怎么行。”姜真瑶皱眉,背在身后的手募地一伸,拿出一块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吃点东西垫巴垫巴。”又把咖啡杯推到桌角,“咖啡没收。你胃不好,自己心里没点数?” “咖啡留下。”辛晗起身,眼疾手快地摁住给自己续命的那杯咖啡,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圈,“昨天失眠,一夜没睡。你要是不想我法庭上出洋相,就把咖啡给我留下。” “唉,成吧。”姜真瑶盯着辛晗吃完了早餐,还没讲几句话,刑庭的庭长赵嘉钰就过来抓人了,大小姐只好叹着气离开。 忙完一整天的工作,临近下班,辛晗拿温水洗了个手,拉伸了下四肢。点开微信,她发现自己收到一条消息:【我去接你,马上就走,等我。】 对话框上方,显示出当年她给他的备注——“阿深”。 辛晗猛然回想起来,当初分手,她其实并没有删掉周暮深的微信,他们只是默契地不再联系。 分手后折磨得死去活来从来不是她的脾气和行事作风,她总是企图在感性中保留最大限度的理性。这也许也是一种病。 而这么多年,周暮深的朋友圈没有任何更新,以至于她认为对方早就换了账号,或是早已将她拉黑。 此刻“阿深”两个字呈放大加粗状,不断撞击着她的眼球。不知为何,胸腔一阵闷痛,泪意上涌,她摁下返回键,退出了聊天界面。 闭上眼,画面纷杂凌乱——被撕碎的机票,错过的航班,男生消瘦而又落魄的背影…… 再睁开眼,白色药片,蓝绿色的高墙,摔碎的手机屏幕和刺鼻的消毒水味…… 眼角有泪水溢出来,辛晗捂住胸口,跌跌撞撞跑向洗手间。一阵眩晕过后,她的气息紊乱,胸口起伏不定。 辛晗用清水洗了把脸,须臾间,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看着镜中惨白的面容和泪水氤氲的眼眶,她重重吐出一口气。 都过去了。 再也不会有那样多数不完的黑夜和醒不来的噩梦。 摸出手机,她再次点开对话框,回过去一句话:【不好意思,今天临时加班,大概要失约了。】 然后点开他的名片,把备注改成了“周医生”。 如此,才符合如今陌生人的身份。 很快,对方发来一句:【没关系,那就等你空闲。】依旧是好言好语到没有一丝脾气。 指尖紧扣着手机屏幕,直至捏出了汗。辛晗没再回复,回到办公室看起明天庭审的相关资料。 5. 05 17:30,医院各门诊部准时下班。窗外的云层被夕阳染成一片橘红,云被风推着走,不一会儿又被吹散,如鱼鳞一般散布在浓稠的暮色里。 周暮深端着水杯,怀抱着一沓病例回到办公室,麻利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准备下班。倏而手机“嗡”的振动一下,微信提示“您有一条新消息”。 点开一看,是她发来的。 好好:【不好意思,今天临时加班,大概要失约了。】 他垂眸,漆黑的眼睫盖住眼底的失落。 耳边响起昨天在法院,夏予哲苦口婆心的劝说:“你真以为,现在追她还像十几岁时那么容易?那么多年不见,你们之间空白太久了,你想想这次要用多少年才能弥补。” 半晌,他苦笑了声,重新打开电脑,对着键盘噼里啪啦一通敲,继续本周还未完成的医疗报告。 … 辛晗加班到晚上八点,揉了揉眼睛,摘下防蓝光的眼镜,起身到窗前伸展了下僵硬的肢体。 加班对她来说是常事,反正也不想回家,回到家也是一个人无聊地躺尸看剧,倒不如用工作填满空虚的生活。也只有工作的时候,辛晗才觉得自己像个有情感有呼吸的正常人,而不是一具麻木空洞的行尸走肉。 换好衣服,更衣室的柜子还没锁上,辛晗忽然接到一通电话,她面色一凝:“什么?” 匆匆赶去医院,何谓正坐在普通外科的走廊,头上包着纱布,脸颊还有淤青。辛晗扶额,这孩子,真是一刻也不让人省心。 辛晗走过去,担忧地问:“怎么弄成这样?还有没有别的伤?” “没了。”何谓耷拉着脑袋,看样子有些难为情。 “为什么打架?” 何谓伸手指了指对面:“他先动手打我的,他还言语侮辱我家人,我只不过是打回去!” 辛晗募地回过头,这才发现对面还坐了个留着地中海发型的男人,对方同样缠着纱布,只不过缠在手臂上。见辛晗看过来,眼中似乎还带着鄙夷,男人“蹭”地一下起身,不爽道:“看什么看,臭婆娘,找抽啊你!” 见对方张牙舞爪,何谓急了,毫不示弱地起身:“你有事就冲我来!吼我姐干什么?!” 结果对方更加恼火,火气怕是要冲上天花板:“艹,小兔崽子,怎么着,还想打啊?” 眼看地中海男人胳膊受了伤还咋咋呼呼的,给他包扎的医生不禁皱眉:“坐好,要是再因为剧烈运动,伤口渗出血来,我不会给你包扎第三次。” 听见这个声音,辛晗震惊地回过头。 “周暮深?”她嘴唇几乎是不受控地喊出这个名字。 对面身穿白大褂的人没给任何反应,依旧半蹲着背对着她,直至用绷带给患者处理好伤口,轻声说了句“好了”,他才转身去看对面的女人。 她眼中的波澜已经平定了,正抿着唇,不置一言看着他。 “医生,我弟弟没事吧?”还没等他出声,辛晗率先开了口。 对方眼中露出不解:“弟弟?” “同事,我把他当弟弟。” “没什么大事,就是额角磕到楼梯扶手,磕破了皮,伤得不深。”周暮深把玩着手里剩的半截绷带,声音低沉好听,他面色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身上的淤青回去拿碘酒涂一涂,不出两天就能消了。” “你是他姐?”地中海男人忽地站起身,语气不善,“你弟弟打折我一只胳膊,你说说这事儿怎么算?报警还是私了?” 这些年打架赔偿的案子处理得不少,从对方言语中,辛晗很快听出他的意图:“你想要赔偿?可以。” 她扯出一个笑容,“那就麻烦提供一下病情诊断报告,证明您确实有骨折的症状。只要您能拿出相关证据证明您没有出言侮辱他人,并且拿出证明您所言伤情真实的诊断报告,我们一定深刻反思,诚挚道歉,并且承担相应的赔偿。” 眼看对方表情凝固,辛晗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屑,“不然的话,诽谤国家公职人员,说出去不好听的。” “公职人员?你们是什么人?”对方依旧死咬着不松口,“好啊,国家公职人员打人,我要报警,一告一个准!” 见对方这咋咋呼呼的模样,辛晗有点崩不住,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讥笑,不巧被对方看见,更加恼火:“你笑什么笑!” 辛晗轻轻喷出一道鼻息:“笑你的智商和你的发际线一样,令人堪忧。” 地中海男人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摸了下光秃秃的头顶,脸上逐渐涌现出怒意:“你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是吧?!我告诉你,我要去法院告你们!我要告你人身攻击,我告定了!” 一旁沉默许久的周暮深忍不住开口:“嚎什么,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 明明是极其冷静和理智的语调,却教人觉得一股低气压袭来,莫名带着压迫感。地中海男人忽地噤声,肩膀颤了颤。 周暮深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却略带嘲讽:“这位患者,经过医生诊断,你的胳膊没折,只是皮外伤,否则你此刻也不会在普通外科,而是应该去看骨科,对吧?” 周暮深双手插兜:“患者病历我们这里都有存档,病例上清清楚楚写着轻微擦伤,我劝你别没事找事了,收拾收拾回家吧。” 地中海鼻子抽了一下,指着对面的三个人,许久才泄了气,气急败坏地吼出一句:“你们……我看你们三个是一伙的吧!给我等着,我要投诉你们!” 看着男人闹够了自行离开,辛晗松了口气,目光转向身旁高大的身影,一股清淡的木质调香味钻入鼻间,“刚才谢谢你,周医生。” “不用谢。”周暮深看了眼不远处的电子时钟,已经21:00,遂问,“忙到现在?” “嗯。”辛晗点点头,又诧异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工作?” 对方言简意赅:“同事有事,帮忙值夜班。” “但你是内科医生吧,怎么会在外科给人包扎?” “路过,顺手帮忙。” 辛晗正思考着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周暮深薄唇动了动,“挺晚的了,你们早些回家吧,用不用我送你们?” “不用不用。”辛晗立马摆手,“今天真的谢谢了,我们先走了。”说完,她看向何谓,“我去开车,你在门口等我。” 周暮深目送那个背影离开,只见她步履匆匆,步伐轻盈,一身本就紧身的连衣裙穿在身上,却还是有多余的空隙。她看起来太瘦了,面色也不太好,嘴唇泛着白,一看就是平日里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一声叹息落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转过身,周暮深募地对上一双锃亮溜圆的眼—— 何谓正看着他,笑容可掬:“医生,谢谢你。”他笑得粲然,像是忘了额角的疼,八卦道:“你和我姐认识啊?” “嗯。”对方态度冷淡,转身就要走。 “你们什么关系啊?相亲认识的?”何谓追上去,好奇地问。 周暮深神色一变,脚步顿住:“她还去相亲了?” “嗯啊。”何谓点头如捣蒜,自来熟的性子在此刻显得傻里傻气,“我姐工作忙,也没啥朋友,我经常在办公室里听她抱怨,说她姨母好像挺关注她的感情生活,时不时给她安排相亲对象。” 何谓摊手,“不过我们民庭太忙了,周末加班是常事,成天扎在案卷堆里一眼望不到头,那些相亲啥的,我姐都是能推掉就推掉了。” 何谓说得绘声绘色,忽然兜里手机响起,他接起电话,一道清冷嗓音传来:“何谓,你人呢?” “来了来了。”何谓挂了电话,匆忙与周暮深道别,“周医生,今天真的感谢!咱加个微信呗,改天我请你吃饭,叫我姐作陪!” 闻言,周暮深哭笑不得,却是动作快过了大脑,主动调出微信二维码递给对方。 扫了码,小男生欢天喜地地离开急诊大厅。 很快,手机“叮咚”一声,周暮深看了眼冗长一段的验证信息,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小男生的兴奋雀跃: 【周医生,我是何谓,你记得通过下喔!嘿嘿,我早看出来你和我姐关系不一般了,上次庭外调解我就觉得你俩不对劲,那暗流涌动的。有需要帮忙的记得找我喔,以我对我姐的了解,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男生虽然大脑缺根弦,还有点聒噪,倒也不失可爱。 周暮深通过了好友认证,不经意间,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得,替人代班的福报。 至少有机会约她了,还能通过小男生知道点她的消息。 …… 回到家,辛晗静默着靠在窗台上,点燃了一支烟。她并没有抽,只是夹在指尖闻了闻味道,很快便捻熄,抛进垃圾桶里。 回想刚刚在医院急诊厅,周暮深半蹲在地上给病人包扎伤口的画面,以及面对患者闹事时沉着应对的样子,不知为何,她觉得心头闷闷的透不过气。 换做从前,遇见这样寻衅滋事的人,周暮深早就一拳头抡上去,打得对方满地找牙了,绝不会像今天这样从容不迫地给对方上药,还耐着性子摆事实讲道理。他这副模样,实在与记忆中那个桀骜的少年相距太远。 公子哥变仁医,从前浑身带刺的人也会被磨平棱角。看来,时间真的会彻底改变一个人。 窗外夜色如泼墨,残月隐入云层,只单单悬挂着一颗星,偶尔闪动几下,整个夜空看起来无比寂寥。 辛晗荒唐地想,要是能看到流星就好了。 推开窗,由上至下望去,高架桥上车流不息,鸣笛声不绝于耳,街道上行人熙攘,处处喧嚣,棕榈树和椰子树交错生长着,明明是冬天,却依旧气候如春,风吹进来也是带着暖意的。这城市明明没有太大的变化,却仍旧给她一种陌生感。 辛晗把额头抵在玻璃上,呼吸在上面氲出薄薄的一层雾气,一切景致都变得朦胧起来。 她模糊想起,与周暮深彼此靠近,好像是在高一那年。 6. 06 与同龄的孩子相比,辛晗的童年过得还算幸福。她出生在一个原本温馨的家庭,父母都是医护工作者,奶奶是退休教师,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弟弟,名字叫辛晨。 辛晗从小成绩好,十五岁那年更是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厦州一中,成为许多同龄小孩羡慕的对象,他们一家人更是旁人眼中的模范家庭。 所有的不幸发生在辛晗十五岁那年。 那年夏初,泯州县发生山体滑坡,各大医院纷纷成立医疗救援队,前往抢险救灾第一线进行支援。作为厦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科主任和医师,辛勤和沈含秋自请加入医疗救护队,驰援灾区,参与营救工作。 那时辛晗住校,一周只回一次家。任务下达得紧急,父母走得也匆忙,甚至来不及告诉辛晗一声,便坐上了医院的大巴,统一赶去灾区。 辛晗是在周末回家时才得知父母参加救援的消息,她焦急地打电话过去,却怎么也打不通。一连好几天,父母都处于失联的状态。 直到有一天新闻报道,暴雨过后的泯州山区高速路段突发山体滑坡,载着一车医护人员的救援车辆正好经过该路段,全车6名医护人员全部遇难。 随后,辛晗在牺牲医疗人员名单中看见了父母的名字,奶奶在得知消息后晕了过去,辛晗则抱着哭闹不止的弟弟,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要塌下来。 那一刻,辛晗第一次认真地去想一个问题—— 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梦里,父母穿着白大褂,行走在废墟里,他们穿过断壁残垣,缓缓向自己走来。辛晗伸出手,急切地想要抓住他们,一瞬间山崩地裂,碎石砸下来,画面不断倒退,那两个身影最终被埋没在黑暗的废墟中。 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却只握住一团空气。 …… 空调车内,车窗的湿气聚成水滴,濡湿了女孩的发丝,她打了个冷颤,仿佛深陷在那个薄雾缭绕的梦里,怎么也醒不过来。 没多久,车内广播响起:“前方即将到站,厦州一中,请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注意安全……” 一声刹车声响起,车辆猛的前倾。 周围一阵窸窣声响,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们纷纷从座位上起身向车厢后门聚拢,乌泱泱一大片人影。辛晗背好背包,随着人流下车。 踏上站台,一阵微风拂面,熟悉的沉木气息钻入鼻尖,辛晗下意识回望一眼,竟看见一个清俊高瘦的身影紧跟在她身后下了车。 辛晗感觉到耳廓温度灼升,脸上维持着万年不变的假淡定,内里早已心跳如鼓。 所以他是坐在自己后排的位置,她竟没发觉。 “周暮深。”辛晗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男生,“你家明明不在渔北路,干嘛天天坐这辆车来学校?” 男生比辛晗高出一头,略略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答:“哦,不干嘛,我乐意。” “你不用再跟着我了。”辛晗明知他的意图,却也没有说破,“周暮深,我现在很好,各方面都很稳定,心态也很健康,不会再犯傻了。” “你能这样想就好。”男生伸手,温热的掌心落在辛晗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辛晗下意识瑟缩了下,浑身上下仿佛一道电流经过。 辛晗与周暮深之间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有时候像是朋友,有时候却又感觉并不那么熟悉。 至于她与周暮深是怎样认识的…… 高一那年,父母离世后,奶奶因悲伤过度而卧床不起。不知是不是上天在与他们一家开玩笑,两个月后,奶奶也去世了,辛晗和辛晨从此成了孤儿。唯一幸运的是,姐弟俩被姨母一家收养,搬离了曾经的家。 姨母是个强势的女人,虽对姐弟俩很好,却也很严格,一切都得按照她的意愿执行。生活本该从此好起来的,却不知道为何,辛晗莫名地抗拒这样的生活。或许是内心极度的压抑,又或许是还未从父母离去的噩梦中走出来,她变得沉默,敏感多思,甚至得了抑郁症,什么都闷在心里。 那段时间她病得很重,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直到在某个落日黄昏的海边,她无意识地一头扎进了海水里。 海浪将她吞没,她的呼吸被一寸寸夺走,意识也一点点残缺。辛晗以为自己会死掉了,那一刻她惘然地想,这样也好,这样就可以和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团聚了。 然而再次醒来,辛晗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白色的床单和墙壁让她觉得窒息。她没想到的是,在那个落日余晖下的傍晚,她被周暮深救了起来,并且送到了医院。 辛晗还在发着呆,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就听见护士的惊呼声,随后姨父和姨母朝她飞奔过来,姨父吓得面色发青,姨母则抱着她痛哭。 第二天,辛晗醒来,看见身边坐着一个男生。那男生担忧地看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都要好好活着。” “谢谢你,周……”辛晗想要表达谢意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男生的名字。 男生笑:“同班三个月了,连同学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对不起。” “我叫周暮深,和你的名字正好相反,很好记的。”周暮深倒了杯温水,将吸管插进去递给她,“这次记住了?” 温热的触感透过玻璃杯传递到指尖,辛晗觉得胸口暖暖的,笑容挂在唇边:“记住了。” 辛晗,周暮深。 像是黎明和黄昏,明明是两个不同时段,却跨越了一整个漫长的白昼。 那一刻,辛晗的内心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包裹着,就好像贫瘠的土地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有人浇了一捧水,种子就生了根,蕨了芽,长成幼苗指日可待。 …… 思绪回笼,辛晗迈着步子往前走。 男生嫌她走得太慢,索性停下来抓着她的手腕,加速前行。 辛晗试图挣脱,对方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她只好无奈地开口:“周暮深,校门口有监控。” 谁知对方岔开话题:“今天吃药了吗?” “吃过了。” “真的?” “嗯。” 辛晗一路发着呆,不知不觉地两人就走到了教学楼下,她停下脚步,抬眼地看着对面的男生,对方这才松开手。 周暮深笑了笑:“放心,没人乱嚼舌根。” 辛晗冷着脸,声音很低:“周暮深,你真的不用再跟着我了。” “已经两年过去了,我不会再想不开,我会好好活着。” 的确,因抑郁症投海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这两年间,经过心理疏导和药物治疗,她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连医生也说她的病大概率不会复发。 辛晗抬起头,恰好一朵云被风吹开,阳光透过云层撒了下来,照在脸上。她唇角动了动,牵出一丝微笑:“你看,太阳出来了,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一阵风吹过,夹杂着夏末的暖意,连带着心尖也是暖的。更多的细节,辛晗记不清了,只记得周暮深一直看着她笑,一向桀骜冷峻不服输的少年,却把自己有限的温柔全都给了她。 他对她的好,从来都是毫无保留。 …… …… 冗长的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关于过去,辛晗不愿再回忆起更多,她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关上窗,洗漱睡觉。 可惜意外和打击总叫人出其不意。 第二天一早,辛晗的心情相当不美丽。她接到汪庭长的电话,说是昨天和何谓发生冲突那个地中海男人,不知用什么方法查到了辛晨和何谓的个人信息及工作单位,甚至将投诉电话打到了法院的纪检委。 思绪一晃,她想到一个问题:那周暮深呢?他会不会被那个男人投诉? 早上例会,汪洋艇特别提了下这件事情,虽说对方只是投诉,没有进一步的打击报复或是寻衅闹事,但依然给民一庭带来了不好的影响。 何谓挂彩休假,辛晗想着小男孩刚毕业不久,又是独自一人在外地工作,身边也没有亲人朋友帮衬,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她心一软,便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汪庭,何谓跟我一间办公室,工作上一直是我带着他,昨天他受了伤,也是我在医院陪着他。说起来,是我没控制好情绪,与对方发生了口角,何谓年纪小,又受了伤,您就别处罚他了吧,出了什么事都算我头上。” “处罚倒是不至于,但深刻检讨是跑不掉的。”汪庭长虽然一向脾气温和,也一贯护犊子,但事关民一庭的形象与口碑,批评和处罚是不可避免的,“辛晗呐,你和何谓,就一人准备一千字的检讨吧,周五下班前放我办公桌上。” 辛晗点点头。一千字的检讨已经算是比较轻的处罚了,甚至连处罚都不算,也就是做做样子走个过场。 但辛晗还是有些郁闷,中午下了庭,她在食堂晃荡一圈也没什么胃口。 就在辛晗拿着餐盘,在吃与不吃之间纠结徘徊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辛法官,早啊。” 辛晗看了身后的男人一眼,忍不住提醒:“中午了。” 那独特的搭讪方式显然是对方的玩笑,只是这玩笑过于老套,叫辛晗这样的社恐患者更加接不下去话。 至于韩倾扬为什么来找她,辛晗也心知肚明——毕竟是汪庭长有意撮合;说得更深些,是江副院长安排给汪庭的任务;若是再扯远些,便是关系到姨母和江副院长的交情,乃至如今在厦州逐渐崭露头角的康氏集团。 就算她心里再排斥,也只能闷在肚子里。 “那就中午好,”韩倾扬好脾气地跟在她身后,“想吃点什么?” 辛晗无奈笑了笑:“没胃口,喝口汤就成。” “那怎么成,多少得吃点,你那么瘦……” “不想吃,吃不下。” 辛晗是真的没什么胃口,只打了碗银耳汤,润润喉,顺便暖一下胃。 她找了靠窗的个空位坐下,刚喝了口汤,谁知下一秒,韩倾扬跟了过来,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一点不客气。 “今天晨会挨批了,心情不好?”韩倾扬问。 这人纯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好辛晗是个不喜外露的人,不然她真的会扔给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 还没等辛晗回答,对方又笑着开解:“其实没多大点儿事儿,就走个过场嘛。咱们民庭接到的投诉还少吗?检查谁没写过啊,我以前经常写。这事儿你就当……” 对方唐僧念经似的,叨叨个没完。辛晗被念得无比烦躁,却又不好表露出来,只能埋头苦吃。 正好手机振动了一下,她点开微信。 何谓请了几天病假,人不在法院,此刻却发来消息:【姐,有人叫我帮忙叮嘱你,记得好好吃饭喔^-^。】 辛晗没懂他的意思,更没心思琢磨这个“有人”是所指何人。耳边持续聒噪,内心无比烦闷,她快速敲过去一行字:【知道,照顾好你自己,别再惹事。】 另一边,姜真瑶打完菜,正端着餐盘找座位,双眼灵活地一瞥,就看见靠窗的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坐着的两人。她下巴抖了抖,抬脚朝那个方向走。 “你们这什么情况啊?”姜真瑶把餐盘搁在辛晗旁边,自顾自坐下,结果被对方呲儿了一句:“吃饭,你瞎了?” 姜真瑶“哈”了声,露出一个怪诞的表情:“不是,正常情况下,你俩不会一起吃饭的吧?” “老汪撮合。”辛晗言简意赅。 韩倾扬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讲出来,面色有些尴尬,只好附和道:“对对,这不就是……深度交流一下。” “哦……”姜真瑶眼睛骨碌碌转着,怎么看,这两人之间也擦不出任何火花。 这下三个人一道陷入沉默,一时间,餐桌上只剩下咀嚼食物和喝汤的声音。 许是想缓解尴尬,韩倾扬主动挑起话题,好奇地问道:“小辛法官,我看你对何谓挺上心的,你们关系很好吗?” 辛晗喝了口银耳汤,如实回答:“他很像我弟弟。” 韩倾扬更加好奇:“你还有弟弟啊,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闻言,辛晗沉默,手上舀汤的动作也随之顿住。 见对方精准踩雷,姜真瑶敲了敲盘子,转移话题:“行了行了,再不吃菜要凉了,啰里巴嗦的。” 辛晗呼出一口气,加速喝完最后几口汤,“叮”的一声,手中的汤匙落进碗里:“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胸口无比沉闷,隐隐有痛感传来,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辛晗把碗碟放回餐具回收处,加快脚步走出食堂,微微低下身,抚了抚闷痛的胸口,身体涌上来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意。 看着辛晗离开的背影,韩倾扬叹了口气,不甚理解地说道:“这辛法官,来咱们滨城区法院得有两个多月了吧?我和她讲的话都不超过十句。上次我们一起组合议庭,我和陈卓绘声绘色说一堆,她倒好,全程沉默,就最后总结陈词的时候附和了两句,你说她这人,是不是太孤僻了?” 姜真瑶仔细思考了下,摇了摇头:“也不是,她只是从前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性子有点冷淡,不大会与人相处。” 她回忆了下,接着说道:“还有啊,上次那个争夺抚养权的案子,她不发表意见是因为她赞同你们的观点,所以就直接把话省略掉了。你个大老爷们儿,能理解哈。” 韩倾扬点点头:“你这么说我就能理解了。” “你干嘛这么关注人家,你喜欢她啊?”姜真瑶随口问道。 韩倾扬:“是啊。” 姜真瑶差点呛住。饭吃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收拾碗筷,递给对方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你加油喽,喜欢晗晗的人可不少,而且她很难追到手的。” “那你帮帮我呗。”韩倾扬说着,越发来劲,“她性子这么冷,我该怎么追啊?” 姜真瑶笑了笑:“革命靠自觉,革命靠主动。”她握拳,“加油,虽然我不看好你。” 站在辛晗闺蜜的角度来看,韩倾扬其实条件不错,外表出众,人也幽默,985大学硕士毕业,在院里也算是优质男一枚了。 只可惜,辛晗心里早已有别人了。 就算和那人互虐千百遍,彼此纠缠至死,她也不会把心分给别人一星半点的。 这一点,姜真瑶从一开始就看得透透的。 7. 07 最近一段时间,辛晗总觉得心神不宁。 她其实很想问问周暮深,他有没有被闹事患者投诉,那件事有没有连累到他,带给他不好的影响,却始终没有勇气开口。 她该以什么身份去关心他?怎样都显得刻意,怎样都不合适。 她怕一旦联系上,自己又会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周五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辛晗去刑庭找姜真瑶,忽而在走廊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夏予哲正好阅完卷出来,刚带上门,就对上辛晗的视线。 如辛晗猜测的一般,夏予哲并没有与她打招呼的意思,只默默收回目光向前走。擦身而过的一瞬间,辛晗拉住他的衣袖:“夏律师,我有事想要问你。” 夏予哲嗤笑一声,甩开她的手,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给她,“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两人约在附近的咖啡厅,辛晗换了便装,晚到一步。夏予哲给她点了一杯港式奶茶,是她学生时代最喜欢的饮品。 这恰到好处的关心差点叫辛晗以为夏予哲还是念着同窗旧情的,可对方却从头至尾没给过她好脸色。 辛晗抿了口奶茶,舌尖险些被烫麻。她皱了皱眉,开门见山地说:“夏予哲,我想知道,你现在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讨厌你?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夏予哲面露不悦,“我说辛晗,你的心是铁做的?你知不知道,阿深这次被你害惨了!” 辛晗的心募地一沉。 果然,她的预感没错,周暮深十有八九是因为那件事遭到了患者投诉。 但她心里也有疑惑:“仅仅是一个患者投诉,应该不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吧?” 毕竟是患者无理取闹在先,并且医院各个角落都布有监控,周暮深并未对患者做什么过分举动,只是好言相劝。稍微有点分辨是非能力的人,都不会只相信患者的一面之词吧? “是,如果放在平时,那个患者的投诉是不会对他造成严重后果。”夏予哲说,“但如今,他正处在竞升主治医师的关键时期,又一直被血液科的姜主任看重,医院里关于他的闲言碎语本就不少,有些人是惯会捕风捉影的。出了这档子事儿,不少人落井下石,质疑他的医品和医德。如今这件事情越闹越大,他怕是竞升无望了。” 辛晗还是不能理解:“但医院好歹是正规单位,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能影响到他的最终考核吗?” “这一桩小事确实不会,但可怕的是,会有不怀好意的人将这一桩小事无限放大,你懂吗?”夏予哲讲得口干舌燥,抿了口咖啡,试图平复内心的火气,“这事儿很复杂,患者投诉只是导火索,估计背后还有他家老爷子的手笔。” “他父亲?”辛晗问。 “是啊。”一想到这些,夏予哲就觉得烦闷,“他在两年前就拿到主治医师的执照了,却一直升不上去,卡在住院医师的职位整整两年,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这些年,他和家里的关系一直都这么僵吗?” “周老爷子一直想让阿深辞掉医院的工作,回自家企业任职,但他一直不肯,铁了心要走医生这条路。”夏予哲看向窗外,长叹一口气,“这件事远比想象中严重,总之,他已经被从竞选人名单里除名了。” 辛晗无言以对,同时又觉得心烦意乱。 细想想,周暮深也确实倒霉,明明是血液科的医生,照理说普外科的事是与他毫不相干的;偏偏那晚他在路过普外走廊时搭了把手,替那个患者处理了伤口,最后反倒被讹上。 辛晗垂下眼,不知为何,心里一阵沉闷。 “周暮深被投诉的事情,是我抱歉。这件事情,我会亲自向他道歉的。”她向他保证,接着问出自己内心的疑虑,“但是夏予哲,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夏予哲垂着眼,看起来心绪复杂,许久没有说话。 辛晗以为他是懒得搭理自己,叹了口气道:“如果是因为当年的事情,时隔这么多年,我依然要为自己说一句——当年失去亲人的是我,为什么得到帮助和安慰的反倒是别人?” 许是这一席话让夏予哲有了触动,他募地抬起头,眼中的不屑尽数褪去,转变为内疚:“当年的事情,杜月晞已经受到了惩罚。至于你的弟弟辛晨……对不起,我刚才的话有些重……” “夏予哲。”辛晗笑了笑,把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她语气软下来,眸中也有了湿意,“如果你在这世上孤独而又漫无目的地走着,孑然一身,也看不见前路,你就会明白,这一路走来我有多么无助和恐慌。” 夏予哲懵然看着她,想要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见对方沉默,辛晗也不想再呆下去,索性拿起包起身,“算了,反正你也不懂。” “辛晗,我跟你道个歉。”夏予哲叫住她,“刚才对不起,我态度有点冲。” 夏予哲知道,从前的事情对于辛晗来说是禁忌,他不是故事里的人,更没有立场去讨论那些事情,这无异于揭人伤疤。 纠结了一番,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但我还是想说两句——” “当年我们都太年轻,处理问题的当时太幼稚,也太过潦草。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既然你已经回厦州了,你就不想与阿深好好谈一谈吗?” 一晃快六年的时间过去,大家都默契地不去谈论那些事情。那件事带给她的后果太过沉重,关乎一条人命。即便是说开了,故去的人也无法回来。 所以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回避,把自己缩进壳里,刻意避开与他相关的所有消息。 但时至今日,她没办法再置身事外,或是刻意回避。 “夏予哲,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辛晗冲他笑了笑,她忽然觉得很累,无力感穿透四肢百骸。“至于你的提议,我会考虑。” …… 整整一周过去,辛晗都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理由联系周暮深。不论什么理由,都让她觉得难以开口。 周五下午,院里召开月度总结大会,辛晗下午没有庭审,原本想躲懒,却被汪庭长捉去旁听。 大会冗长而又繁杂,听得人昏昏欲睡。辛晗坐在后排,眼睛快要眯上的时候,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姜真瑶发来一条微信:【咱们下班去吃什么啊?我快要饿晕了,只求时间过得快一点。T^T】 辛晗想了想:【那就……南屿路那家寿喜锅?】 姜真瑶几乎是秒回:【咱俩真是心有灵犀!】 辛晗回过去一串省略号…… 姜真瑶:【可以带上我家程骁吗?他今天按时下班,咱们小聚一下呗!】 辛晗:【随便啊,我不介意当电灯泡。】 姜真瑶:【嗯嗯,那我让骁哥过来接咱们。】 总算熬到了下班时间,大会也进入尾声。 江副院长宣布会议结束时,辛晗总算松了口气。待领导纷纷离席后,辛晗才起身,与姜真瑶一起走出会议室。 行至电梯门口,姜真瑶眼前一黑,忽地酿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她扶着太阳穴,缓缓低下身:“我怎么觉得……头有点晕晕的?” 辛晗眼疾手快地搀住她:“你是不是低血糖了?怎么样?还能走路吗?” “没事没事。”姜真瑶摇了摇头,“就刚刚那一瞬间有点头晕,现在缓过来了。” 辛晗陪着姜真瑶坐在更衣室里休息了会儿,一直等到程骁赶过来。 程骁降下车窗冲她俩招了招手,下一秒就看见他女朋友倚在辛晗身上,一看就是低血糖的老毛病犯了。 程骁也顾不上法院门口不能停车,解了安全带便朝两个女孩的方向跑过去。谁知还没上车,姜真瑶就支撑不住,整个人倒了下去。 …… 医院急诊大厅里一片喧闹,程骁抱着姜真瑶,一路跌跌撞撞。辛晗则拎着包跟在两人身后,白色灯光晃得她一阵眼晕。 护士长恰好经过,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什么症状?” 程骁:“晕倒了,可能是低血糖。” “先进诊室,叫值班医生看看。” 医生大致检查了一下,初步诊断是低血糖导致的暂时性昏厥,随即连线护士站:“血液科今天是谁值班?” 电话那头,值班护士快速翻了翻值班表:“好像是周医生。” “行,知道了。”医生挂断电话,看向程骁,“保险起见,建议你们查一下血常规。我给你们开个检查项目单,去三楼血液科抽个血,等待二十分钟就能拿到结果了。” 抽完血,姜真瑶迷迷糊糊醒过来,周遭充斥着消毒水味,眼前是白色墙壁。她靠在辛晗肩上,有气无力地问:“这是在哪里啊?” “上天堂了,你信吗?”辛晗玩笑道。 姜真瑶点了点头,“我信。”她眼珠动了动,费力地扫视一圈,“骁哥呢?他去哪里了?” “去拿你的检测结果了。” 姜真瑶哼哼唧唧许久,整个人有气无力还偏要问东问西,辛晗像是知心小妹,一边耐心回答她的问题,还时不时抚慰一下对方的弱小心灵。 几分钟后,一个高瘦的男人出现在血检科,看见走廊上两个熟悉面孔,怔了怔:“你们怎么在这儿?出什么事了?” 辛晗如实回答:“真真有点低血糖,刚才晕过去了。” 周暮深从衣兜里拿出笔灯,面对着姜真瑶,弯下身,看起来极其专业:“睁眼,让我看一下。” 姜真瑶配合地睁开眼,一看对方是周暮深,身躯陡然一震。还未回过神,一道强光便刺入瞳孔。 一阵眩晕尚未恢复,紧接着,又听见对方说: “伸舌头,我看看舌苔。” “……”姜真瑶不情愿地张开嘴,结果舌头伸得太用力,惹得她一阵反胃,差点吐了出来。 “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大致检查过后,周暮深把手电筒插回口袋,顺手挤了走廊墙壁上挂着的免洗洗手液,在掌心揉开,“做过血液检测了?” 辛晗点了点头:“做过了,程骁在那边等结果。” “我去看看。”周暮深抬脚往检测中心走,程骁看见他,明显怔了怔,随后两人拥抱了下,寒暄了几句,看起来很是熟络。 紧接着,周暮深敲了敲检测站的玻璃窗口,问道:“有个叫姜真瑶的女性患者,血液检测报告出来了吗?” 女医生打开窗口,笑容满面:“就快好了。”随即又问,“周医生,你今天晚班啊?” “嗯。”周暮深点了点头,眼中没什么情绪。 对方的话匣子却合不上了:“那要一定注意身体啊,要不下次我炖了排骨汤给你带一份……” 周暮深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麻烦快些,我朋友还在等结果。” “喔……好的。”女医生明显兴致骤减,怏怏扭过头去打印检测结果。 拿到检测报告,周暮深快速浏览了一遍,说道:“从检测结果来看,红细胞平均体积较小,且血红蛋白浓度较低,是轻度缺铁性贫血的症状。” 程骁有些慌乱:“那怎么办?需要输血吗?” 周暮深摇头:“只是轻度贫血,可以进行食疗,多吃些含铁的食物以及易消化的软食,忌油腻生冷和刺激性的饮食。切记不要熬夜,避免过度劳累。” “另外开点药,回家按时服用就行。”周暮深把检测结果递给程骁,“你们不用太紧张,她的情况不严重,应该是工作压力大或是饮食不规律所致。” 程骁连连道谢:“那就麻烦你,帮忙开些药。” “不麻烦,应该做的。”周暮深拍了拍他的肩,折回办公室去写药单,“取了药就快些带她回去休息吧,有时间我们再约。” “成,那就告辞。”程骁笑着说,“改天一起喝酒。” 周暮深终究不太放心,陪着他们去取了药,又将他们三人送到医院门口,交代嘱咐了几句后,这才回去值班。 临走前,周暮深的目光在辛晗身上流连许久,转身的一刻,辛晗叫住他:“周暮深,等等。” 他回头,有些意外地看向她,眸光柔和下来:“还有事?” 辛晗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想说……谢谢你,又帮了我们一次。” 时隔多年,周暮深还是不习惯她对自己过度客气的模样;时至今日,他依然贪婪想念着她倚在他怀里,轻声细语地叫他“阿深”的那段时光。而今,她却对他百般客气,万般疏离。 就像歌里唱的,“我站在你左侧,却像隔着银河。”他与她的距离,如今就是这样遥远。 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他是真的看不懂她了。 一瞬的怔忡后,周暮深扯唇笑了笑:“不是帮,是我该做的。” 辛晗咬着嘴唇,忽然变得笨口拙舌起来。“上次答应你一起吃饭,是我爽约了。要不改天我请你吃饭吧,就当是感谢你。”她顿了顿,补充道,“上一次,再加上这一次。” “感谢就不必。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工作。”周暮深说完,话锋一转—— “但如果是你私下约我,我一定去。” “那就算我私下约你,”辛晗手心捏出了汗,硬着头皮,极不自然地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明天行吗?” 对方坦然:“好。” “那我……晚上回去看看附近的餐厅,看好了我发给你。” “好。” 周暮深垂眸地看着她,只浅浅看一眼,便知她处于一种神经紧绷的状态,整个人无比僵硬。额角被汗水濡湿的碎发,用力紧攥着的双手,这些细节无一不暴露出她的紧张与不自在。 原本有很多话想对她说的,但瞧见她这副模样,想说的话却悉数卡在喉咙里。他不想让她感道不舒服,有压迫感,或是觉得为难。 两人的视线交缠在一起,辛晗觉得耳后一片滚烫,只能别开视线,匆匆结束话题:“那明天见。”说完,她匆忙转身,程骁的车已等在路口。 “辛晗。”还未走出几步,周暮深叫住她,语气轻柔,“记得嘱咐姜真瑶,按时吃药,注意饮食,作息规律,不要熬夜。” “好。”她答。 紧接着,又听见对方说:“还有你。你也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辛晗笑了笑,轻声道:“你也是。” 路上,程骁淡定地开车。姜真瑶浑身瘫软,有气无力地靠在辛晗肩上,却频频催促,“哎呀,你能不能开快点?那家寿喜锅可火爆了,去晚了要排好长的队的……” “还想着寿喜锅呢。”程骁嗤笑,语气透出几分残忍,“想得美,回家给我乖乖喝粥。” 姜真瑶直往辛晗怀里缩:“呜呜呜,晗晗,我这找了个什么老公啊……” 辛晗揉了揉她光滑的脸蛋,笑道:“想反悔啊?晚了。你俩不是婚期都定了吗,现在想悔婚可来不及了啊。” 姜真瑶:“呜呜呜呜你们都欺负我……” 8. 08 次日,辛晗与周暮深约在城区的一处文创园。 地方是周暮深定的,因为辛晗刚回厦州不久,社交资源匮乏,实在不知道附近有哪些餐厅,再加上她又是个极度害怕做选择题的人,在她提议了几个地方后,周暮深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便直接订了餐厅,还说下班后亲自过来接她。 看着微信界面上长长的一段聊天记录,辛晗有些发怔。 明明相隔六年不曾见过面,明明应该装作不认识,或是保持冷淡的……可他的体贴与关怀和六年前如出一辙,这感觉熟悉到像是他们从未分开过。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信号。 辛晗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这次请他吃饭只是为了表达感谢,还他人情而已。 这次过后,他们再也不会相见。 辛晗用湿纸巾擦了把脸,把手机锁进抽屉,换好衣服准备开庭。 一个小时后,庭审结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辛晗打开手机,正好收到周暮深的信息:【等我,我去接你。】 她快速回复:【现在晚高峰,容易堵车。咱们直接餐厅见吧,节约时间。】 下班路上不算特别拥堵,餐厅也离得不远,辛晗今日没开车,便搭了辆出租车过去。 文创园的入口处是一条悠长小径,夜色衬托下,看起来格外的寂静幽深。辛晗看着那条黑压压的路,莫名觉得瘆得慌。 她抬脚往前探了一步,一旁的路灯忽的亮了。 再走一步,灯灭。 辛晗愣了一下。再往前走一步,灯亮。 后退一步,灯又灭掉。 她撇了撇嘴,“原来是自动感应灯。” 一路朝前走,辛晗发现只要人影消失在灯光拓下来的范围,路灯就会灭掉。看着这一排路灯逆天的设计,她忍不住控诉:“就不能一直亮着吗?” 抬头望着头顶暗黄色的光源,她喃喃自语道:“同时照亮一整条路,有这么难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车门响动的声音,辛晗被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才发现从斜后方的轿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 那人正是周暮深。 辛晗只觉得耳根发烫。也不知刚才的自言自语,这人有没有听见。待他稳步走到跟前,辛晗尴尬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到的?” 对方的话差点让辛晗喷出一口老血:“有一会儿了。刚才一直坐在车里。” “……” 这间文创园并不在什么繁华路段,所处的位置位于一处老旧街区,园内有许多创意餐厅和咖啡厅,是当今年轻人的打卡圣地。 辛晗环视着周围的环境,不知为何,明明从未踏足过这里,却莫名有种熟悉感。收回目光,她看见对面的男子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于是疑惑地眨了眨眼: “怎么了?” 周暮深极轻地摇头,目光落在她垂在肩上的发丝:“头发怎么变这么短了?” 其实最初在法院遇见她的那次他就好奇了,却一直没机会问。 他还没回过神,就见辛晗笑了笑:“年纪大了,怎么方便怎么来呗。” 从高中到大学,辛晗都是一头齐腰的长发,发尾微微卷起如海藻一般。周暮深还记得,那时她可宝贝她的头发了,每次洗完头看见自己脱落的头发,她都会惋惜好久。 后来参加工作,她懒得打理,索性就把头发剪了,只留到胸口上方一寸的位置,洗完头随便吹两下就能干的程度。 “周医生。”一道清冷嗓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周暮深摁了铃,服务员很快拿着菜单过来,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把菜单拿给对面的女人,“看看想吃什么。” 辛晗没矫情,也没客气,点了几道略清淡的菜和一份例汤。菜单转到周暮深手里时,他思忖几秒说道:“要一份蛤蜊煎吧,你不是最喜欢这个?” 话音刚落,他明显感觉到对面的女人身躯僵了一下。几秒的沉默后,她僵硬地扯了下唇角:“现在不吃这个了。” “六年前……”她顿了顿,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黏住,哽咽了一下才继续开口,“从那之后,就不吃了。” 闻言,周暮深脸上露出几分歉疚,“抱歉。” “没关系。” “今天约你出来,不是单纯叙旧。”辛晗没打算铺垫,直入主题,“我听说,上次那个外伤患者对你进行了投诉,你还因此丢掉了竞升主治医师的机会,是吗?” 对方显然有些意外,却也很快猜到缘由:“夏予哲告诉你的?” “嗯……上周在法院遇到他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周暮深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与你无关,你不用放在心上。” “但我还是要对你说声抱歉。”辛晗实事求是道,“那天如果不是我嘴欠,说了不好听的话,惹怒了那个患者,他也不至于打电话投诉。” 看着她歉疚的表情,周暮深这才明白过来,她请他吃饭,真的只是出于愧疚。她没有念过旧情,更没有如他一般疯狂地眷恋过去,或许她早就走出来了,早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更没有对多年前的仓促分开耿耿于怀。 她太过坦然与真实,反倒凸显了他的天真妄想。 半晌,周暮深看向窗外:“说起来,我欠你更多。” 辛晗没想到他会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脸色变了变,轻声道:“都过去了。那些事情就……不必再提起。” “只是觉得当初分开得太仓促了,有许多事情都没能说开。有些事情,大概我们都欠彼此一个解释。”周暮深看向她,他眼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与六年前极为相似。 “辛晗,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说,“我以为,你会一直留在京州,不再回来。” “应该意外的是我才对。”辛晗扯了扯唇角,“之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去了芬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怔忡了会儿,他轻笑:“家里出了点事,不得不回来。况且,这里还有我牵挂的人。” 辛晗自然而然地就把某人对号入座,她呼吸变得沉重,许久才问出一句:“她出狱了吧?” “谁?”周暮深面露疑惑。 辛晗摇了摇头,“没谁。” 周暮深大概明白过来,她想说的人是谁。 她又误会他的意思了。 “辛晗,我想你是误会……” “周暮深,今天……不太适合谈及从前的事情。”辛晗时止住这个本不该延续下去的话题,沉声道,“我们都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是。”周暮深苦笑,“你说得没错,我们都需要……好好想想。” 气氛在一瞬间降至冰点,两人陷入沉默。还好下一秒,服务生端着几样菜品过来,及时拯救了这可怕的氛围。 原本吃饭也不是今天的重点,踩到雷点话题,两人更是状态不佳,一个小心翼翼地找话题,另一个则是全程游离在状况外。两人各怀心事,连对话都是有一搭没一搭。 最后两个人都没有吃多少,辛晗几乎是飞奔着去买了单,生怕再亏欠他一次人情债。 结过账,辛晗总算松了一口气。 人情还过了,这一次,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虽然这顿饭根本弥补不了什么,但辛晗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她没有强大的社交圈和人脉,没有能力去帮周暮深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晋升名额,便只能用这种方式尽力突显自己的诚意,即便这根本无济于事。 还……挺无力的。 但成年人的世界,的确就是如此。 “周暮深,如果,我是说如果——”餐厅门外,辛晗看向他,语气诚挚,“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够帮上忙的,或是我能为你做的,你尽管找我,我一定尽全力。” 虽然这些年,辛晗很排斥姨母随意操控她的人生,也不想沾染康家的关系和人脉,但如果周暮深需要帮助,她愿意低下头去求姨父姨母,只要能够帮到他。 周暮深唇角抬了抬,笑得很浅,并没有接下话茬,而是低声说:“我送你回家吧。” “好。” 上了车,周暮深贴心嘱咐她系好安全带,车子很快行驶在夜色中,五光十色的街景接连倒退。 辛晗望向窗外,霓虹灯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中,像短暂绽放在夜空的绚烂花火。 车子行至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时停下,周暮深侧过头,看着她消瘦的身躯和侧影,不禁蹙了蹙眉。直至红灯只剩下倒数几秒的时候,他才温声开口:“现在住在哪里?你姨母家?” “没有。”辛晗摇头,怔了怔,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姨母一家搬回厦州了?” “听颖颖说的。” “但我没跟她讲过。”这几个月高思颖一直在杭州培训,辛晗回来后,两人只通过一次电话,她们根本没有谈及辛晨住在哪里的话题。 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很准,辛晗看向身侧的男人,问道,“是康轶找过你吗?” “不是。”周暮深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年初的时候吧,你姨父阑尾炎住院,我在医院看见过他们一家。” 辛晗想了想,那时候她还在京州,没回到厦州。不过那段时间确实听姨母在电话里讲过,当时姨父割了阑尾在住院。 “哦。”她点了点头,没再多想。 周暮深问:“所以呢,你住哪里?” “住在法院分的家属楼。”辛晗给他报了地址,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狭小空间内,只剩下导航提示里机械的女声。 车子在夜色中行驶了二十分钟,终于到达法院的家属区。一路上安静得可怕,辛晗真的很惧怕这样的沉默,像一股无声的浪潮,铺天盖地的袭来,让人感道窒息。 眼看到家,辛晗自觉地解开安全带,回眸看了他一眼,那人一只手撑在方向盘上,正望着前方发呆。打开门,一阵冷风灌进来,她轻咳了声:“那我走了,路上注意安全。” 她刚迈出一只脚,下一秒,手腕便被一个宽大温热的掌心裹住,“辛晗。” 他侧过身看她,嗓音温和,“你说不想讨论过去的事情,那我们谈谈现在,行吗?” 9. 09 不知是扯到了哪根神经,辛晗竟觉得鼻腔有些酸涩,车里的檀香味钻入鼻间,与那酸涩相撞,熏得她有些想哭。 他真的,把自己摆在一个很低很低的位置,在征得她的同意。 僵持了十几秒,辛晗缩回踏出车外的脚尖,带上门,侧身坐回车里。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意眨了回去,语气清淡:“周暮深,你真的变了很多。” 周暮深收回手,笑着问:“是吗,哪里变了?” “话变少了,人也成熟很多。”这评价倒是真心的,不掺半分假话。 “也许是这些年,生与死看得太多了,也看得更透彻了。”周暮深说。 直到现在,周暮深依旧记得自己参与救治的第一位血癌者。那是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深夜,病人术后复发,整个科室拼尽全力地抢救,最后却只能看着病人的生命体征一点点消失,直到听见生命探测仪传来刺耳的“滴滴”声…… 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带教老师向病患家属下达死亡通知的那一刻,家属倚在门外痛哭哀嚎的模样;记得自己颤抖的手和发软的双足,以及面对死亡时内心的无措和恐慌。 那时的周暮深尚且青涩,那段时间,因未能救活患者,他愧疚到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一连做了好多天的噩梦,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他甚至买了果篮亲自去病人家中探望,向他们致歉。 后来姜主任告诉他:“作为医务人员,我们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但我们无法保证救活所有人,一切只能顺应天命,尽力而为。” 再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接触了更多的血液病患者,也接手了上百台骨髓移植和癌细胞切除手术。如同姜主任所言,是手术就有风险,有风险就会有死亡。 时间长了,人也就麻木了。 他是医生,却始终被“顺应天命,尽力而为”八个字套牢。医生不是圣人,也有拼尽一身医术却始终无力回天的时候。 做医生的这些年,他戒烟戒酒,戒骄戒躁,如同姜主任说的那般,做到了“狮心鹰眼妇人手”,做到了一名合格的内科医生该具备的所有品行,却在看惯了生与死后,逐渐背离最初的那个自己。 每当下了手术,看见镜中那个面色惨淡,毫无生气的面孔,他都觉得快要不认识自己了。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感情用事、注重人文关怀的人,而不是像年少时那样,天真地以为硬邦邦的拳头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脑中的画面很凌乱,他的思绪却极为清晰。 她说他变了,成熟了。 那现在的他,是否是她喜欢的样子? “当初分开的时候,你说我幼稚。”他垂眸,低声说,“现在我不打架了,也不抽烟喝酒了。” “这样的我,应该有能力保护你了,也有能力对我们的未来负责。” 周暮深唇角挂着笑,却似用低笑来掩饰慌张:“但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资格。” 听见他这样说,辛晗眼底涌起涩意。她垂下眼,纤长的睫毛盖住所有情绪:“你很好,只是我们不合适。” “即便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即便没有杜月晞,我们大概率也会分开吧。因为从根本上,我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毕竟那时候,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他所拥有的,她都无法企及。 回忆锋利如刀刃,伤人有形,避之不及。 周暮深偏过头去看她,语气认真:“我现在不靠家里,一个人工作,生活,这些年一直如此。曾经的朋友,除了老夏和南方,多半也没有再联系过了。” 这意思是,如今他经济独立,圈子干净。没有家人羁绊,也没有狐朋狗友。她要的安全感,他可以给到她。 为了她,他真的有改变自己。 周暮深的话对辛晗确实有影响,却不能从根本上撼动她的想法。她唇角翘了翘,说道:“我们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不是小孩子了,得为自己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负责。” “如今的我们,没有年轻时候的魄力和胆量,再去反复试错,最后承担后果。” 辛晗的声音温软,却又决绝。 看见她眼中的坚定,周暮深收回目光,只觉得胸口无比沉闷,有什么东西拉扯着胸腔,死死拖住他的心脏无限下坠。 话题再次被聊死,车内又是一阵沉默。辛晗觉得自己快要坐不下去,手指缠在女士手提包的包带上,包包表皮快要被她的指甲抠烂…… 她只得转移话题:“话说回来,周暮深,那件事,还是要对你说声抱歉,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 “其实,不用抱歉。”周暮深抬手将车载广播的音乐关小,一瞬间,他的声音清晰很多,“今天接到通知,院里已经批准我升主治医师了。” “真的吗?”辛晗眼里忽地有了光芒,极其认真地问,“你不是在哄我开心吧?”一瞬间,整个人生动起来。 “真的。”周暮深点了点头,“虽然过程有些坎坷,但至少,结果是好的。” “我的师父,血液科的姜主任,他帮我在院长面前说了话,尽力为我保留了名额。总的来说,我仍然是幸运的。” 得知周暮深升职有望,辛晗总算舒了口气。 “那就好。”她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你是什么时候接到通知的?” “就刚刚,你去买单的时候。”周暮深说,“也许是今天见到你,带给我好运。” 听见这话,辛晗微怔。或许是因为这个好消息而感到开心,她内心也没排斥,反倒露出一个温和笑容,“你要这么想的话,也行。” 与他道了别,辛晗目送着那辆黑色越野车消失在夜色里,唇角不自觉地弯出一道极浅的弧度,这下周暮深升职有望,她也总算能够安心了。 这也算是在多年后,他们之间,终于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一阵晚风吹过,挟着凉意,穿透四肢百骸。辛晗下意识瑟缩了下,转身往自己居住的4号楼的方向走。 辛晗一路踩着落叶,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起来莫名有些解压。一条路走到底,她抬眸,瞥见单元楼下一个熟悉身影。 康轶手插口袋,一身西装,头发梳成偏分,精致中透着儒雅。他笔挺地站在树下,像是等待许久,看见辛晗的那一刻,原本平直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辛晗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站了多久,有没有看见她从周暮深的车上下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是心虚什么。 怔了几秒,辛晗大步走过去,语气不冷不热:“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康轶不答反问:“不请我上去坐坐?” “孤男寡女的,不合适。”辛晗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却不想,对方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他就合适?” 康轶的意有所指让辛晗觉得不自在,许是职业病,她尤其讨厌听人拐弯抹角地说话,一向喜欢把事情摊开在明面,开诚布公地谈论。 “他帮了我忙,我答谢他,就这么简单。”辛晗懒得过多解释,揉了揉发涩眼睛,只觉得困倦,“表哥,没事的话,我回去休息了,最近真的很累。” 辛晗侧身而过,几乎与他擦肩,结果下一秒,她的手腕被紧紧扼住,“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看不明白吗?” “什么?”辛晗尝试着把手腕缩回去,却根本挣不脱。 “你们不合适。”康轶轻声说道,手上一用力,把她往跟前带,“好好,当初你是怎么向我们保证的,还记得吗?”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康轶的温热呼吸喷洒在她额头,叫辛晗觉得浑身不舒服。她用力地一扽,挣脱他的桎梏,手腕腕骨处已经隐隐发红。 细微的痛感传来,辛晗下意识蹙了蹙眉,接连后退几步,“表哥,这次回到厦州,我想有新的生活,不想再像过去几年那样,活得那么痛苦。所以,你,你们,都别再折磨我了,行吗?” 借着路灯,康轶看见了对面女人隐隐发红的眼眶,心中晃过细一丝心疼:“好好,你把自己困住了,走不出来,所以这些年才过得那么痛苦。” “把我困住的,难道不是你们吗?”辛晗反问。 她眼中含着怒意,却又拼命隐忍克制着,咬牙逼迫自己冷静:“哥,你忘了吗?当初是你撕了我的机票,不许我去芬兰,也是你告诉了姨母我和周暮深的事,所以姨母才会把我锁起来不许我出门。” “以你那时候的精神状态,是个人都不会放你走。”康轶淡定地反驳,“还有,好好,你要明白一点——你不该懊悔自己没有跟他走,而是应该好好想想,当初他为什么会撇下你离开。” 辛晗的双眼愈发赤红,“还不是你使的绊子。”她拼命压制着情绪,乃至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低声质问道:“康轶,你凭什么?你有什么立场和资格这样做?” 康轶笑了笑,低低叹了口气:“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心里好受些,那我愿意背这个黑锅。” “你简直不可理喻。”辛晗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这句话。 “过去的种种我们不提,那现在呢,他又能带给你什么?”康轶扶了扶镜框,双手插进裤兜,他的语气很淡,言辞却犀利,“你不想谈过去,可以。那咱们就拿现在来说——” “周暮深快三十岁了吧?才将将熬到主治医师的职位。脱离家庭,卸去一身光环,他什么也不是。” “你觉得他能拿什么给你幸福?是一个月七八千的工资,数不尽的医患矛盾,还是昼夜颠倒的作息?” 辛晗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明明是个极致温柔的人,说起话来却句句致命。只一句话,便轻而易举的否定掉一个人,抹杀掉他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 如果言语能杀人,那康轶就是个天生残忍的刽子手。 隐忍许久,辛晗的双眼微微泛着红。半晌后,她抬手,揩去即将落下的泪珠,“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心里明白,经年已过,物是人非,她与周暮深绝无和好的可能。这一点,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提醒。 “好好。”康轶说,“即便你不选择我,我也希望你能找一个对你好的,能够实实在在给你幸福的人。” 他抬手,从左侧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轻轻拭去她眼睑处的泪痕,“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厌恶我,我愿意放手,但前提是,你得找个真正适合你的人。” 帕子上沾着紫檀木气息,是康家老宅里每天燃着的熏香味道。这熟悉的味道钻入鼻间,只叫辛晗觉得森然恐惧。她挥开康轶的手,拼命压制着涌上喉头的恶心,“这句话,我也同样送给你——” “康轶,即便我们没有血缘上的关系,我也一直把你当做亲人,我希望你过得好。”辛晗放缓语气,几乎一字一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仰头看他,眸子黯淡,“别再逼我了。” 说完这句话,辛晗逃似的进了单元楼,电梯门开,她快速摁下楼层。 所幸,康轶没有再跟上来。 回到家,辛晗整个人泡在浴缸里,泪水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抬手抹了一把,却被泡沫迷了眼睛,一瞬间双眼火辣辣的疼。 内心压抑到透不过气。 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很久很久。却没想到,再次流泪,还是因为那个人。 辛晗忽然觉得很无力,这种感觉和六年前极为相似。不能为自己做主,不能争取想要的未来,也得不到最亲近的人的理解和支持。 为什么?作为法官,她可以帮助到那么多无助的人,带给人们公平正义的审判,而作为尘世间的一个普通人,她却帮不了自己。 明明厌恶眼前的生活,却要将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延续下去,看不见光亮,也看不到未来。却始终没有推翻一切,重新来过的勇气。 洗完澡出来,辛晗整个人如同被泡发一般,皮肤泛着一层淡淡粉色,眼睛也肿成核桃。 打开手机,微信弹出两条未读消息。 一条是周暮深发来的:【早睡,好梦。】 另一条是康轶发来的:【早点休息,周末记得回家吃饭。】 辛晗把手机关机,谁也没有回复。阖上眼,脑中的画面凌乱纷杂。 入梦前,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年没有遇见周暮深,自己的生活会是怎样? 10. 10 辛晗朦胧地记得,高三那年的十二月八日,是弟弟辛晨的四岁生日。那天正逢周六,又正好是月假,辛晗便从学校收拾了两件衣服回到姨母家,一家人一起给弟弟庆生。 饭后,辛晗陪着辛晨在花园里玩。明明是生日,小寿星却明显兴致不高,抱着辛晗的胳膊奶声奶气地说:“姐姐,昨天隔壁院子的齐晓磊邀请我去他家玩了,他家里有一屋子的玩具,还有好多好多故事书,晨晨也想要。” “是吗?”辛晗揉了揉他的脑袋,“那晨晨想要什么玩具?” “奥特曼,变形金钢,小猪佩奇,晨晨都想要!”辛晨透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希冀,很快,目光又黯淡下去, “姐姐,姨母从来不给我买玩具,也不许我看动画片,只让我看唐诗三百首,还要我每天背给她听,我不开心。” 这个年纪小男孩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天性.爱玩,但姨母却时刻监控着辛晨的生活,甚至请了早教班的老师来家里上课,说是良好的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康家的孩子一刻也不能懈怠,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其实这些,辛晗都看在眼里,她虽然反对姨母独断的教育方式,却也没有勇气与姨母理论。 “晨晨,我们本来就是没人要的孩子,是姨母收留我们,给了我们一个家,所以没办法,我们只能听她的。”辛晗知道这些话说出来有些残忍,尤其是这个年纪的小孩,但她更偏向于让弟弟了解和接受这些事实,“所以晨晨以后要好好学习,等上了大学,工作稳定,就可以离开这里,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辛晨显然没听懂,也没听进去,依旧委屈道:“可是姐姐,我也想要玩具。” 辛晗无奈地问:“你想要什么?” “齐晓磊家的那些玩具,我都想要!” “小孩子不可以贪心喔,只能选一样。“ “那我要变形金钢。”辛晨看向姐姐,眼中满是期待。 看着眼前天真懵懂的小孩,辛晗忽地有些鼻头发酸,“好,姐姐给你买。” 辛晗通过发小李思恒的介绍,在渔北路找到了一份兼职,虽然是小时工,薪水也不是很多,但两周做下来,给弟弟买礼物的钱应该是够了。 傍晚六点,整座城市被一股湿热气流包裹。辛晗从学校出来时,整好一辆公交车停在站台,她快跑几步追了上去,上车后才发现额前沁出了一排汗。 公交车一路行驶至渔北路站,下了车,直行六十米再左转便是青藤书屋。 书店里很安静,球鞋踩在木质楼梯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听见有人上楼,坐在二楼服务台的男生身躯一震,一把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募地抬起头,“欢迎光临。” 看清来者后,男生顿时松了口气,“是你啊,吓我一跳。” 见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辛晗玩笑道:“上班时间偷偷打游戏,小心我举报你。” 李思恒翘着二郎腿,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签到表递给她,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随便喽,反正这店是我老舅开的。” “关系户就是牛。”签过到,辛晗冲他竖起大拇指,李思恒则姿态闲散地往嘴里塞了个泡泡糖,问道:“今天兼职到几点?” “九点。” “帮我看会儿场子?饿了,想溜出去吃碗面。” “那你快去快回。”辛晗是真的很好说话,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她基本都不会拒绝。 李思恒跑得比兔子还快,瞬间就没了踪影。 辛晗坐在吧台干瞪眼,百无聊赖。看了眼时间,她索性从包里翻出作业来写。 一旁的加湿器持续飘来白色烟雾,辛晗却觉得口渴,从包里拿出一盒牛奶喝了几口,吸管在她口中被咬得瘪瘪的。她快速读完题目,刚写了个“解”字,就听见楼下接连响起两声“嘀嘀”的刷卡声,接着,两道熟悉的声音入了耳朵。 一道男声传来:“阿深,你也来还书啊?” “嗯。”另一个男生回复。 闻声,辛晗手中的中性笔忽地一滞,在作业本上带出一道短且有力的划痕。只简短的一个字,却听得辛晗怔了怔。她挪到窗边,露出一双眼向下张望。 在看清那道声音的主人后,她咬了下唇,神经有些绷紧。 刚才没听错。还真是他。 那男生个头很高,面容清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穿着一中校服,白色球鞋,黑色的Nike背包斜挂在肩头,整个人收拾得干净妥帖。 归还了图书,男生便将得以解放的两只手插进校服裤兜,一副懒散姿态往楼上走。 辛晗抬眼,目光不自觉地跟随那个男生游走。 男生在二楼晃了好几圈,每一排书架前他都会停留很久。起初他拿了两本东野圭吾的小说,中途脚步顿了顿,一双褐色瞳仁紧盯手里的书籍,在心里做了一番挣扎后又改了主意,把手中的小说放回书架,换了两本课程辅导书。 男生转身走过来时,辛晗募地低下头,牙齿不小心咬到搁在唇边的手指,疼的她直哆嗦。 “这两本书,办理借阅。”周暮深把手里的书搁在吧台上,随即低下头去看手机。 “好的,稍等。”辛晗照着书籍上的编号一个字一个字敲进电脑,检索,然后办理借阅,一套流程无比娴熟。 系统显示出“借阅成功”四个字,辛晗抬头看向男生,把辅导书递过去,“借阅成功,麻烦在借阅表上签字。” 男生放下手机,拿起吧台上的笔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时,他看清了吧台里侧那张白净的面孔,微微怔住,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辛晗抿唇笑了笑:“我在这里兼职。” “几点回家?” “九点。” 周暮深想也没想就说:“那我等你。”他把辅导书塞进包里,“你一个女生,太晚回家不安全。” “不用了……” 辛晗正要拒绝,忽地一个男声将她打断—— “阿深,你走不走?”许是等得太久,夏予哲抱着篮球跑上楼,急躁地问道。 “不走。” 某人不满:“擦,兄弟重要还是女朋友重要啊?” 周暮深瞥了他一眼:“没事就滚。” 窗外夜色渐深,已经看不见日光,月亮躲在云层后,探出了半个脑袋。远处的霓虹灯接连亮起,整座城市在一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辛晗收回目光,垂眸看向桌面:“周暮深,我家就在附近,很近的。” 谁知对方不紧不慢地接上一句:“那正好,更方便送你回家。” “……” 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的局促,周暮深笑了笑,“楼下等你。”随即拎起书包下楼。 辛晗倚在窗边,看着楼下那个颀长身影,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起来有些累,胳膊撑在木质围栏上,盯着地面上的影子发呆。 一阵风吹过,挟着凉意,辛晗忍不住打了个冷噤,手肘不小心磕在窗台上,撞到了麻筋,疼得她差点叫出声。 倏然间,周暮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朝楼上望去。 辛晗反应极快,立马缩回了脑袋。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李思恒的声音骤然在身侧响起,辛晗被吓得一哆嗦,摁住心口抱怨道:“你是幽灵啊,走路都没声的。” 顺着辛晗的目光往下看,李思恒“嚯”了声,发出一声嗤笑:“那不是周大少爷么,这种温室里长大的公子哥也跑来借书?” 说完,他收回目光,把一份打包好的海鲜炒面递给辛晗:“你说,他这种人想要什么没有,用得着大老远跑来咱这小破书屋?” 李思恒脸上就差写着“咱这小破庙容不下那尊大佛”几个大字,满腹调侃。 偏偏这一席牢骚话惹得辛晗不满,“你懂什么,不懂就别乱说。” 辛晗皱眉,再往楼下看去,那笔挺清瘦的身影依旧在立那里。她拎着饭盒往隔壁的休息室走,关上门前对李思恒说,“炒面多少钱,我转你。” 看着休息室紧闭的门,李思恒笑了笑,心里却发苦,“跟我还这么见外。” …… 晚上八点半,李思恒被李母一通电话叫了回去,说是家里有急事。他走后,辛晗觉得耳根子瞬间清净不少。 很快到了打烊的时间,店里最后一位客人也走了,辛晗拿着喷壶给窗台上的多肉浇水,手机忽地震动一下,她看了一眼,是表哥打来的电话。 辛晗下意识皱了皱眉,本想把手中的小盆栽放下,结果一个没拿稳,花盆直接从手中滑落,沿着窗边掉了下去。 一声闷响后,是“啪嗒”一声,花盆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声中年女人的惊呼—— “哎呀小伙子,你头流血了!” 辛晗从窗台向下看去,正好那个瞧见身穿一中校服,等着在门口要送她回家的男生。他正捂着额角,鲜血顺着指缝溢出来,滴在地上。 刚才还在她手中的多肉,此刻已经碎在他脚边,瓷片和泥土溅了一地。 怔然几秒,辛晗匆匆跑下楼,冲一楼的工作人员交代了几句,便慌张跑到受伤的男孩身侧,蹲下身焦急问道:“周暮深,你有没有事?” 11 次日,辛晗与周暮深约在城区的一处文创园。 地方是周暮深定的,因为辛晗刚回厦州不久,社交资源匮乏,实在不知道附近有哪些餐厅,再加上她又是个极度害怕做选择题的人,在她提议了几个地方后,周暮深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便直接订了餐厅,还说下班后亲自过来接她。 看着微信界面上长长的一段聊天记录,辛晗有些发怔。 明明相隔六年不曾见过面,明明应该装作不认识,或是保持冷淡的……可他的体贴与关怀和六年前如出一辙,这感觉熟悉到像是他们从未分开过。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信号。 辛晗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这次请他吃饭只是为了表达感谢,还他人情而已。 这次过后,他们再也不会相见。 辛晗用湿纸巾擦了把脸,把手机锁进抽屉,换好衣服准备开庭。 一个小时后,庭审结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辛晗打开手机,正好收到周暮深的信息:【等我,我去接你。】 她快速回复:【现在晚高峰,容易堵车。咱们直接餐厅见吧,节约时间。】 下班路上不算特别拥堵,餐厅也离得不远,辛晗今日没开车,便搭了辆出租车过去。 文创园的入口处是一条悠长小径,夜色衬托下,看起来格外的寂静幽深。辛晗看着那条黑压压的路,莫名觉得瘆得慌。 她抬脚往前探了一步,一旁的路灯忽的亮了。 再走一步,灯灭。 辛晗愣了一下。再往前走一步,灯亮。 后退一步,灯又灭掉。 她这才发现路灯的设计原理:“原来是自动感应灯。” 一路朝前走,辛晗发现只要人影消失在灯光拓下来的范围,路灯就会灭掉。看着这一排路灯逆天的设计,她忍不住控诉:“就不能一直亮着吗?” 抬头望着头顶暗黄色的光源,她喃喃自语道:“同时照亮一整条路,有这么难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车门响动的声音,辛晗被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才发现从斜后方的轿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 那人正是周暮深。 辛晗只觉得耳根发烫。也不知刚才的自言自语,这人有没有听见。 待他稳步走到跟前,辛晗尴尬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到的?” 对方的话差点让辛晗喷出一口老血:“有一会儿了。刚才一直坐在车里。” “……” 这间文创园并不在什么繁华路段,所处的位置位于一处老旧街区,园内有许多创意餐厅和咖啡厅,是当今年轻人的打卡圣地。 辛晗环视着周围的环境,不知为何,明明从未踏足过这里,却莫名有种熟悉感。收回目光,她看见对面的男子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于是疑惑地眨了眨眼: “怎么了?” 周暮深极轻地摇头,目光落在她垂在肩上的发丝:“头发怎么变这么短了?” 其实最初在法院遇见她的那次他就好奇了,却一直没机会问。 他还没回过神,就见辛晗笑了笑:“年纪大了,怎么方便怎么来呗。” 从高中到大学,辛晗都是一头齐腰的长发,发尾微微卷起如海藻一般。周暮深还记得,那时辛晗可宝贝她的头发了,每次洗完头看见自己脱落的头发,她都会惋惜好久。 后来参加工作,她懒得打理,索性就把头发剪了,只留到胸口上方一寸的位置,洗完头随便吹两下就能干的程度。 “周暮深。”一道清冷嗓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周暮深摁了铃,服务员很快拿着菜单过来,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把菜单拿给对面的女人,“看看想吃什么。” 辛晗没矫情,也没客气,点了几道略清淡的菜和一份例汤。菜单转到周暮深手里时,他思忖几秒说道:“要一份蛤蜊煎吧,你不是最喜欢这个?” 话音刚落,他明显感觉到对面的女人身躯僵了一下。几秒的沉默后,她僵硬地扯了下唇角:“现在不吃这个了。” “六年前……”她顿了顿,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黏住,哽咽了一下才继续开口,“从那之后,就不吃了。” 闻言,周暮深脸上露出几分歉疚,“抱歉。” “没关系。” “今天约你出来,不是单纯叙旧。”辛晗没打算铺垫,直入主题,“我听说,上次那个外伤患者对你进行了投诉,你还因此丢掉了竞升主治医师的机会,是吗?” 对方显然有些意外,却也很快猜到缘由:“夏予哲告诉你的?” “嗯……上周在法院遇到他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周暮深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与你无关,你不用放在心上。” “但我还是要对你说声抱歉。”辛晗实事求是道,“那天如果不是我嘴欠,说了不好听的话,惹怒了那个患者,他也不至于打电话投诉。” 看着她歉疚的表情,周暮深这才明白过来,她请他吃饭,真的只是出于愧疚。她没有念过旧情,更没有如他一般疯狂地眷恋过去,或许她早就走出来了,早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更没有对多年前的仓促分开耿耿于怀。 她太过坦然与真实,反倒凸显了他的天真妄想。 半晌,周暮深看向窗外:“说起来,我欠你更多。” 辛晗没想到他会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脸色变了变,轻声道:“都过去了。那些事情就……不必再提起。” “只是觉得当初分开得太仓促了,有许多事情都没能说开。有些事情,大概我们都欠彼此一个解释。”周暮深看向她,他眼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与六年前极为相似。 “辛晗,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说,“我以为,你会一直留在京州,不再回来。” “应该意外的是我才对。”辛晗扯了扯唇角,“之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去了芬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怔忡了会儿,他轻笑:“家里出了点事,不得不回来。况且,这里还有我牵挂的人。” 辛晗自然而然地就把某人对号入座,她呼吸变得沉重,许久才问出一句:“她出狱了吧?” “谁?”周暮深面露疑惑。 辛晗摇了摇头,“没谁。” 周暮深大概明白过来,她想说的人是谁。 她又误会他的意思了。 “辛晗,我想你是误会……” “周暮深,今天……不太适合谈及从前的事情。”辛晗时止住这个本不该延续下去的话题,沉声道,“我们都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是。”周暮深苦笑,“你说得没错,我们都需要……好好想想。” 气氛在一瞬间降至冰点,两人陷入沉默。还好下一秒,服务生端着几样菜品过来,及时拯救了这可怕的氛围。 原本吃饭也不是今天的重点,踩到雷点话题,两人更是状态不佳,一个小心翼翼地找话题,另一个则是全程游离在状况外。两人各怀心事,连对话都是有一搭没一搭。 最后两个人都没有吃多少,辛晗几乎是飞奔着去买了单,生怕再亏欠他一次人情债。 结过账,辛晗总算松了一口气。 人情还过了,这一次,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虽然这顿饭根本弥补不了什么,但辛晗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她没有强大的社交圈和人脉,没有能力去帮周暮深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晋升名额,便只能用这种方式尽力突显自己的诚意,即便这根本无济于事。 还……挺无力的。 但成年人的世界,的确就是如此。 “周暮深,如果,我是说如果——”餐厅门外,辛晗看向他,语气诚挚,“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够帮上忙的,或是我能为你做的,你尽管找我,我一定尽全力。” 虽然这些年,辛晗很排斥姨母随意操控她的人生,也不想沾染康家的关系和人脉,但如果周暮深需要帮助,她愿意低下头去求姨父姨母,只要能够帮到他。 周暮深唇角抬了抬,笑得很浅,并没有接下话茬,而是低声说:“我送你回家吧。” “好。” 上了车,周暮深贴心嘱咐她系好安全带,车子很快行驶在夜色中,五光十色的街景接连倒退。 辛晗望向窗外,霓虹灯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中,像短暂绽放在夜空的绚烂花火。 车子行至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时停下,周暮深侧过头,看着她消瘦的身躯和侧影,不禁蹙了蹙眉。直至红灯只剩下倒数几秒的时候,他才温声开口:“现在住在哪里?你姨母家?” “没有。”辛晗摇头,怔了怔,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姨母一家搬回厦州了?” “听颖颖说的。” “但我没跟她讲过。”这几个月高思颖一直在杭州培训,辛晗回来后,两人只通过一次电话,她们根本没有谈及辛晨住在哪里的话题。 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很准,辛晗看向对面的男人,问道,“是康轶找过你吗?” “不是。”周暮深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年初的时候吧,你姨父阑尾炎住院,我在医院看见过他们一家。” 辛晗想了想,那时候她还在京州,没回到厦州。不过那段时间确实听姨母在电话里讲过,当时姨父割了阑尾在住院。 “哦。”她点了点头,没再多想。 周暮深问:“所以呢,你住哪里?” “住在法院分的家属楼。”辛晗给他报了地址,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狭小空间内,只剩下导航提示里机械的女声。 车子在夜色中行驶了二十分钟,终于到达法院的家属区。一路上安静得可怕,辛晗真的很惧怕这样的沉默,像一股无声的浪潮,铺天盖地的袭来,让人感道窒息。 眼看到家,辛晗自觉地解开安全带,回眸看了他一眼,那人一只手撑在方向盘上,正望着前方发呆。打开门,一阵冷风灌进来,她轻咳了声:“那我走了,路上注意安全。” 她刚迈出一只脚,下一秒,手腕便被一个宽大温热的掌心裹住,“辛晗。” 他侧过身看她,嗓音温和,“你说不想讨论过去的事情,那我们谈谈现在,行吗?” 12 不知是扯到了哪根神经,辛晗竟觉得鼻腔有些酸涩,车里的檀香味钻入鼻间,与那酸涩相撞,熏得她有些想哭。 他真的,把自己摆在一个很低很低的位置,在征得她的同意。 僵持了十几秒,辛晗缩回踏出车外的脚尖,带上门,侧身坐回车里。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意眨了回去,语气清淡:“周暮深,你真的变了很多。” 周暮深收回手,笑着问:“是吗,哪里变了?” “话变少了,人也成熟很多。”这评价倒是真心的,不掺半分假话。 “也许是这些年,生与死看得太多了,也看得更透彻了。”周暮深说。 直到现在,周暮深依旧记得自己参与救治的第一位血癌者。那是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深夜,病人术后复发,整个科室拼尽全力地抢救,最后却只能看着病人的生命体征一点点消失,直到听见生命探测仪传来刺耳的“滴滴”声…… 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带教老师向病患家属下达死亡通知的那一刻,家属倚在门外痛哭哀嚎的模样;记得自己颤抖的手和发软的双足,以及面对死亡时内心的无措和恐慌。 那时的周暮深尚且青涩,那段时间,因未能救活患者,他愧疚到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一连做了好多天的噩梦,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他甚至买了果篮亲自去病人家中探望,向他们致歉。 后来姜主任告诉他:“作为医务人员,我们的职责是治病救人,但我们无法保证救活所有人,一切只能顺应天命,尽力而为。” 再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接触了更多的血液病患者,也接手了上百台骨髓移植和癌细胞切除手术。如同姜主任所言,是手术就有风险,有风险就会有死亡。 时间长了,人也就麻木了。 他是医生,却始终被“顺应天命,尽力而为”八个字套牢。医生不是圣人,也有拼尽一身医术却始终无力回天的时候。 做医生的这些年,他戒烟戒酒,戒骄戒躁,如同陈主任说的那般,做到了“狮心鹰眼妇人手”,做到了一名合格的内科医生该具备的所有品行,却在看惯了生与死后,逐渐背离最初的那个自己。 每当下了手术,看见镜中那个面色惨淡,毫无生气的面孔,他都觉得快要不认识自己了。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感情用事、注重人文关怀的人,而不是像年少时那样,天真地以为硬邦邦的拳头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脑中的画面很凌乱,他的思绪却极为清晰。 她说他变了,成熟了。 那现在的他,是否是她喜欢的样子? “当初分开的时候,你说我幼稚。”他垂眸,低声说,“现在我不打架了,也不抽烟喝酒了。” “这样的我,应该有能力保护你了,也有能力对我们的未来负责。” 周暮深唇角挂着笑,却似用低笑来掩饰慌张:“但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资格。” 听见他这样说,辛晗眼底涌起涩意。她垂下眼,纤长的睫毛盖住所有情绪:“你很好,只是我们不合适。” “即便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即便没有杜月晞,我们大概率也会分开吧。因为从根本上,我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毕竟那时候,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他所拥有的,她都无法企及。 回忆锋利如刀刃,伤人有形,避之不及。 周暮深偏过头去看她,语气认真:“我现在不靠家里,一个人工作,生活,这些年一直如此。曾经的朋友,除了老夏和南方,多半也没有再联系过了。” 这意思是,如今他经济独立,圈子干净。没有家人羁绊,也没有狐朋狗友。她要的安全感,他可以给到她。 为了她,他真的有改变自己。 周暮深的话对辛晗确实有影响,却不能从根本上撼动她的想法。她唇角翘了翘,说道:“我们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不是小孩子了,得为自己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负责。” “如今的我们,没有年轻时候的魄力和胆量,再去反复试错,最后承担后果。” 辛晗的声音温软,却又决绝。 看见她眼中的坚定,周暮深收回目光,只觉得胸口无比沉闷,有什么东西拉扯着胸腔,死死拖住他的心脏无限下坠。 话题再次被聊死,车内又是一阵沉默。辛晗觉得自己快要坐不下去,手指缠在女士手提包的包带上,包包表皮快要被她的指甲抠烂…… 她只得转移话题:“话说回来,周暮深,那件事,还是要对你说声抱歉,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 “其实,不用抱歉。”周暮深抬手将车载广播的音乐关小,一瞬间,他的声音清晰很多,“今天接到通知,院里已经批准我升主治医师了。” “真的吗?”辛晗眼里忽地有了光芒,极其认真地问,“你不是在哄我开心吧?”一瞬间,整个人生动起来。 “真的。”周暮深点了点头,“虽然过程有些坎坷,但至少,结果是好的。” “我的师父,血液科的姜主任,他帮我在院长面前说了话,尽力为我保留了名额。总的来说,我是幸运的。” 得知周暮深升职有望,辛晗总算舒了口气。 “那就好。”她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你是什么时候接到通知的?” “就刚刚,你去买单的时候。”周暮深说,“也许是今天见到你,带给我好运。” 听见这话,辛晗微怔。或许是因为这个好消息而感到开心,她内心也没排斥,反倒露出一个温和笑容,“你要这么想的话,也行。” “时间不早了,你快些回家吧,早点休息。”周暮深笑着说。 “嗯。”辛晗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周暮深,虽然我不负责你的案子了,但我相信结果都一样,法律会不偏不倚,站在正义一方。” 辛晗弯唇笑了笑,“祝你好运,一审就结案。” “借你吉言。” 与他道了别,辛晗目送着那辆黑色越野车消失在夜色里,唇角不自觉地弯出一道极浅的弧度,这下周暮深升职有望,她也总算能够安心了。 这也算是在多年后,他们之间,终于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一阵晚风吹过,挟着凉意,穿透四肢百骸。辛晗下意识瑟缩了下,转身往自己居住的4号楼的方向走。 辛晗一路踩着落叶,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起来莫名有些解压。一条路走到底,她抬眸,瞥见单元楼下一个熟悉身影。 康轶手插口袋,一身西装,头发梳成偏分,精致中透着儒雅。他笔挺地站在树下,像是等待许久,看见辛晗的那一刻,原本平直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辛晗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站了多久,有没有看见她从周暮深的车上下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是心虚什么。 怔了几秒,辛晗大步走过去,语气不冷不热:“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康轶不答反问:“不请我上去坐坐?” “孤男寡女的,不合适。”辛晗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却不想,对方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他就合适?” 康轶的意有所指让辛晗觉得不自在,许是职业病,她尤其讨厌听人拐弯抹角地说话,一向喜欢把事情摊开在明面,开诚布公地谈论。 “他帮了我忙,我答谢他,就这么简单。”辛晗懒得过多解释,揉了揉发涩眼睛,只觉得困倦,“表哥,没事的话,我回去休息了,最近真的很累。” 辛晗侧身而过,几乎与他擦肩,结果下一秒,她的手腕被紧紧扼住,“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看不明白吗?” “什么?”辛晗尝试着把手腕缩回去,却根本挣不脱。 “你们不合适。”康轶轻声说道,手上一用力,把她往跟前带,“好好,当初你是怎么向我们保证的,还记得吗?”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康轶的温热呼吸喷洒在她额头,叫辛晗觉得浑身不舒服。她用力地一扽,挣脱他的桎梏,手腕腕骨处已经隐隐发红。 细微的痛感传来,辛晗下意识蹙了蹙眉,接连后退几步,“表哥,这次回到厦州,我想有新的生活,不想再像过去几年那样,活得那么痛苦。所以,你,你们,都别再折磨我了,行吗?” 借着路灯,康轶看见了对面女人隐隐发红的眼眶,心中晃过细一丝心疼:“好好,你把自己困住了,走不出来,所以这些年才过得那么痛苦。” “把我困住的,难道不是你们吗?”辛晗反问。 她眼中含着怒意,却又拼命隐忍克制着,咬牙逼迫自己冷静:“哥,你忘了吗?当初是你撕了我的机票,不许我去芬兰,也是你告诉了姨母我和周暮深的事,所以姨母才会把我锁起来不许我出门。” “以你那时候的精神状态,是个人都不会放你走。”康轶淡定地反驳,“还有,好好,你要明白一点——你不该懊悔自己没有跟他走,而是应该好好想想,当初他为什么会撇下你离开。” 辛晗的双眼愈发赤红,“还不是你使的绊子。”她拼命压制着情绪,乃至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低声质问道:“康轶,你凭什么?你有什么立场和资格这样做?” 康轶笑了笑,低低叹了口气:“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心里好受些,那我愿意背这个黑锅。” “你简直不可理喻。”辛晗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这句话。 “过去的种种我们不提,那现在呢,他又能带给你什么?”康轶扶了扶镜框,双手插进裤兜,他的语气很淡,言辞却犀利,“你不想谈过去,可以。那咱们就拿现在来说——” “周暮深快三十岁了吧?才将将熬到主治医师的职位。脱离家庭,卸去一身光环,他什么也不是。” “你觉得他能拿什么给你幸福?是一个月七八千的工资,数不尽的医患矛盾,还是昼夜颠倒的作息?” 辛晗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明明是个极致温柔的人,说起话来却句句致命。只一句话,便轻而易举的否定掉一个人,抹杀掉他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 如果言语能杀人,那康轶就是个天生残忍的刽子手。 隐忍许久,辛晗的双眼微微泛着红。半晌后,她抬手,揩去即将落下的泪珠,“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心里明白,经年已过,物是人非,她与周暮深绝无和好的可能。这一点,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提醒。 “好好。”康轶说,“即便你不选择我,我也希望你能找一个对你好的,能够实实在在给你幸福的人。” 他抬手,从左侧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轻轻拭去她眼睑处的泪痕,“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厌恶我,我愿意放手,但前提是,你得找个真正适合你的人。” 帕子上沾着紫檀木气息,是康家老宅里每天燃着的熏香味道。这熟悉的味道钻入鼻间,只叫辛晗觉得森然恐惧。她挥开康轶的手,拼命压制着涌上喉头的恶心,“这句话,我也同样送给你——” “康轶,即便我们没有血缘上的关系,我也一直把你当做亲人,我希望你过得好。”辛晗放缓语气,几乎一字一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仰头看他,眸子黯淡,“别再逼我了。” 说完这句话,辛晗逃似的进了单元楼,电梯门开,她快速摁下楼层。 所幸,康轶没有再跟上来。 回到家,辛晗整个人泡在浴缸里,泪水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抬手抹了一把,却被泡沫迷了眼睛,一瞬间双眼火辣辣的疼。 内心压抑到透不过气。 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很久很久。却没想到,再次流泪,还是因为那个人。 辛晗忽然觉得很无力,这种感觉和六年前极为相似。不能为自己做主,不能争取想要的未来,也得不到最亲近的人的理解和支持。 为什么?作为法官,她可以帮助到那么多无助的人,带给人们公平正义的审判,而作为尘世间的一个普通人,她却帮不了自己。 明明厌恶眼前的生活,却要将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延续下去,看不见光亮,也看不到未来。却始终没有推翻一切,重新来过的勇气。 洗完澡出来,辛晗整个人如同被泡发一般,皮肤泛着一层淡淡粉色,眼睛也肿成核桃。 打开手机,微信弹出两条未读消息。 一条是周暮深发来的:【早睡,好梦。】 另一条是康轶发来的:【早点休息,周末记得回家吃饭。】 辛晗把手机关机,谁也没有回复。阖上眼,脑中的画面凌乱纷杂。 入梦前,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年没有遇见周暮深,自己的生活会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