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色氤氲》 1. 第 1 章 近晌午,寡淡的日头浅藏云彩之后,没有多少暖意。 孟元元站在高墙下,看着眼前深深的府邸。层楼叠榭却不张扬,一景一物极是细致考究,深藏底蕴。果然,这便是高门的气派罢。 等在这儿已有些功夫,还不见有人过来招呼她,先前带路的门房小厮也没见了踪影。初冬时节,这不见日光的阴影处,着实冷得很。 就在她想去寻人问一声的时候,才瞧着一个婆子打游廊上下来,缓迈步伐往这边来。 “适才正碰上一件事处理,叫娘子久等了。”婆子脸上带笑,挤得眼睛半眯。 孟元元上前两步,对人欠欠身子,算是见礼:“劳烦了。” 走近来,婆子也就看清了来人。一身厚重的灰色粗布衣裳,难掩一路而来的烟尘气息,许是冷了,一方长头巾将头颈包裹住,脸未全露出……心中不由啧啧一声,果然是个乡下来的村妇。 孟元元从人眼中抓到了那抹轻蔑,便知对方以为她是过来攀高门。对此,她不愿多说,别人想什么她管不了,眼下见到贺勘才是正经,如今有人出来见她总算是一个结果。 “嬷嬷如何称呼?”她唇角一勾,印出一个浅浅的笑,双颊酒窝若隐若现。 “哦,”婆子回神,笑了声,“叫我银嬷嬷罢,娘子这边请。” 说着,人沿着道儿往前走,俨然像个主人家般。 孟元元抬步跟上,泛旧的裙裾擦着脚底的石板路:“嬷嬷应当已经知道,我是从红河县过来,想见公子一面,有事相谈。” 她直接说明来意,就见着对方脚下一顿。 银嬷嬷转过身来,双手往身前一叠:“公子这些日子事忙,娘子不若先回住处等一等,咱们这边会跟他说的。” “回去等?”孟元元料到贺勘身份已今非昔比,可是没想到,就这样直接让一个婆子出来打发她。 若非得已,她又怎会这样辛劳跑来州府寻他?之前的信给他写了,没有回应,这厢自己亲自来了,已经两次,仍是见不到他的人。 现在的她,真真已经走投无路。 “对,是这样。”银嬷嬷说话不急不慢,至于眼中的一两分轻视,也懒得掩藏。左右贺家这样的门第,断不会承认这村妇。 正说着,后面喊了一声,原是一个丫鬟追了来。见此,银嬷嬷道了声稍等,遂走回去与那丫鬟说话。 孟元元站在原地,知道自己这一趟怕是又白跑了。抬头看看日头,惦记着独自留在客栈里的小姑,想着先回去,再想别的办法。 刚往前了几步,忽然见着前方月亮门下走过一个男子,身姿修长,步履稳重。她恍惚一怔,看着那张记忆中的脸。 “二郎。”孟元元唤了声,长途而来的疲累,使她原本清澈的嗓音变得沙哑。 一阵冷风过来,将这声呼唤吹得七零八散。 她看见他往这里瞥了眼,目光疏冷,一扫而收,回头继续和身旁的中年男子说着话,随即消失在另一道月门下。 孟元元双手捏起裙裾,抬步去追。才迈步,银嬷嬷冲上来将她拉住,手里下了一把子力气。 “娘子莫要乱来,这是贺府。”她的语气显然不似方才客气,冷硬起来。 孟元元被拽了一个趔趄,眼看月门下没了贺勘的身影,不由心内轻叹一声。他方才没看见她吗? 人短暂的出现,那一瞥好像是幻觉。 银嬷嬷松开那截细细的手腕,重新端正好身子,此时的手中赫然多了一张纸票,她咧嘴一笑,略臃肿的身形往月门的方向一遮:“娘子远道而来辛苦,年底世道乱,不如先回家乡罢。” 她的手往孟元元面前一送,那张纸票清晰呈现,是一张楮纸制作的官交子,官印盖处正是具体银钱数额。 孟元元眉间轻轻一皱,盯着冷风中抖动的交子,这是拿钱打发她走?那么在这儿碰上贺勘,也是这嬷嬷故意为之罢。 果然,下一瞬银嬷嬷又道:“娘子想必知道,咱家公子秋闱中了举子,来年还要去京城的。方才那位老爷便是贺家同宗,从京城而来,却有提携公子的意思。” 话音一顿,盯着孟元元,似要看出她在想什么,转而叹了一声,又道:“娘子聪慧,我也不藏着掖着,依着咱们这样的身份,贺家怕是……” 怕是不会认她这个贺勘在外娶的妻子,门第清清楚楚摆在那里,更何况,原先和她成亲的是秦家二郎,不是贺家大公子。 孟元元眼睫颤了下,发凉的手摸摸掖在腰间的信,本来还想再试着让人递给贺勘,如今看根本没用。这府中人是铁了心拦阻,又岂能让她见到他?还是,这些都是他的意思? 也是,她和他本就存在着差距,哪怕婚事也是一场意外。那时的贺勘还是秦家养子,清风端正、才华横溢,她坏了他的名誉,他只能无奈娶了她。 整个红河县都说,那是她处心积虑的设计。众人眼中,自然是偏向于才学谦谦的贺勘。 再后来,贺家寻到红河县,将贺勘认回。他离开那日,她以为此生与他不会再有瓜葛,秦家两老心肠好,让她留在家中,只说又多了个女儿。可天有不测风云,几个月前,秦老爹在山上出了事故,人没救回来,老太太伤心过度,时隔半个月也跟着去了。 好赌的秦家大伯哥,败光了家产不说,还拿她还债给抵了出去。是一个邻居婶子听了风声,来报了声信儿。 她不敢耽搁,连夜带着小姑跑了出来。无处可去,只能来贺家。 见孟元元不语,银嬷嬷干脆将交子票往她手里塞去。这种事情她见多了,自打大公子寻回来,前前后后来了多少想认亲的?一个个的那叫脸皮厚,给几个银钱打发的有,胡搅蛮缠送官府的也有。 不过眼前这个女子身份着实特殊,她才来跑这一趟,看这一身狼狈,定然是日子拮据,这么一笔银子,算算也够了。 她胸有成竹的收回手,却不想那交子并未被孟元元握着,从手指间滑落,飘飘悠悠落到地上。 银嬷嬷脸色一变,嘴角沉下几分:“娘子这是何意?” 孟元元抬了下颌,头巾从发上滑下,彻底露出来一张脸,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婆子:“我不是来要这个的。” 说完,她转身离开,朝着自己方才进来的小门原路回去,墙下,领路的小厮已经等在那儿。她脚底掠过那张交子,迈步而去。 银嬷嬷嘴角抽动两下,想出口的话就这么生生断在喉咙里。 丫鬟跑过来,捡起地上的交子,又看眼离开的孟元元,试探问:“她就是公子在红河县秦家时娶的娘子?这么些银子是还嫌少,瞧着当真粗鄙。” “什么娘子,胡说八道!”银嬷嬷呵斥一句,给了一个警告的眼神,随后离去。 。 城中一间简易客栈,正是孟元元落脚的地方,从贺家离开,她回了这里。 走道的尽头,她轻着动作开了房门,门板吱呀一声,像是久病之人的呻.吟。 条件并不好,房中光线昏暗,隐约辨识着不多的物什。旧床边的炭盆忽明忽暗,眼见是炭快要烧完。才入初冬,本还用不上烧炭,只是秦淑慧病着,十分怕冷。 听见声响,躺在床上的小身影缓缓坐起,细细声音唤了声:“嫂嫂?” “醒了?”孟元元应了声,抬手解着头巾,继而坐去床边。 靠近炭盆,冻了大半日的她终于感受到了点儿热气儿。 秦淑慧依偎过来,靠在孟元元身边,眨眨眼睛:“见到二哥了吗?他什么时候来接咱们?” 乍然提起贺勘,孟元元不禁想起在贺家的那一瞥。一年了,他已不是当初的秦二郎,会愿意见她吗? “淑慧,你先好好养病。”孟元元拿了外衫,给小姑披上。 秦淑慧才十二岁,但是多少能识人脸色,见孟元元不回她,脸上顿显失落:“是不是二哥不认咱们了?” “别瞎想,”孟元元拍拍小姑娘的肩头,展颜笑道,“他难道不要提前安排下?你是他的妹妹,当初很是爱护你,怎会不认?” 闻言,秦淑慧苍白小脸起了一丝笑:“对,二哥很好的,不会不管咱们。” 孟元元点头,遂揽着秦淑慧靠上自己。贺勘当然会接受秦淑慧,因为秦家有养育之恩;至于她,两人一开始就是错的。 不管如何,先将秦淑慧交托给贺勘,安定下来再说,这小姑的病着实不敢拖。 “嫂嫂,你的脸还有些肿,需好好养养,这样二哥见了才喜欢。”秦淑慧仰着脸,认真道。 “小姑娘家的尽乱说。”孟元元笑着戳了下小丫头的额间,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 这些日子劳累,吃不好睡不好,脸是有些浮肿。她倒不在意贺勘喜不喜欢,只是身体是自己的,的确该注意的。 等这些乱事都过去,她一定好好对待自己。 两人简单用了午膳,添了几块炭,房中暖意融融。 秦淑慧喝了药后开始发困,这些日子,她对孟元元已很是依赖,父母离世,大哥待她根本不好,亏得二嫂嫂没有弃她而去。 客栈伙计来送水,孟元元站在门前和人说了两句,顺着往伙计手里塞了几枚铜板。伙计笑着接下,低声与她说了什么。 回来床边,她帮秦淑慧掖好被子,说要出去一趟。 小姑娘一听,赶紧拽住孟元元的袖角:“嫂嫂,你是不是又要去当铺?” 两人能到州府,全靠路上孟元元当了自己的金钗,可毕竟处处都是花销,就算再多的银子,没有进项,只往外出总是不行。 “去药堂,我买些消肿的膏脂。”孟元元指指自己的脸。 秦淑慧这才松开手,道了声:“那你早些回来。” 孟元元利落应下,便重新围上头巾,出了客栈。 她当然不是去药堂,而是去找贺勘。这次她一定要见到他,没有多余的功夫给她耗,也没有路再给她回头。 方才客栈伙计说了,贺勘出了府,只要她等在大门外,不信堵不到他。 冬日天短,暮色很快降下来,风亦大了。 孟元元站在避风处,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乍冷下来的天儿总让人很不适应,没一会儿便浑身冻透。 天早已黑下来,不远处贺家的高门上,挂着两只大大的灯笼,随着风轻摆,映着底下的两头石狮忽明忽暗。 终于,在她脚麻掉的时候,一辆马车行来,停在了贺家门外。随行小厮麻利的摆好马凳,冰封住一样的大门也有了动静,几名家仆提着灯笼迎出来。 须臾,车帘掀开,男子自车内出来,稳步踩到地上,一方斗篷将他身形遮住,却难掩腰身伟岸。 他神情清淡,抬脚踩上石阶,边上,尽责的仆人早早帮他打灯照路。 见此,孟元元想也没想的追出去。可还未到台阶下,就被一个高壮的门房管事拦住。 “大胆,什么人!”管事呵斥着,出手就是一把猛推。 孟元元身影纤瘦,与对方差距悬殊,只能后退两步。而这厢的吵嚷声并没换来男子的回头,依旧自顾的迈上台阶。 “秦二郎!”孟元元躲开管事的手,冲着男人背影喊了声。 娇柔的声音划破了冷夜,同时,男子的脚步顿下。 他抬手,家仆们连着门房管事,一齐识趣的退出一段距离。 而后男子回身,身形立于台阶上,目光落在阶下的孟元元,黑夜中看不出他的情绪。 孟元元走上前去,扬起头颅,随后一把扯开脸上的头巾:“公子,许久不见。” 灯笼的柔光洒落在这片地方,同样映出了面前男人的眉眼。还是那副让人称赞不已的好看面皮,以及拒人之外的冷淡。 他也在看她,四目相视。 良久,贺勘唇间送出两个字:“元娘。” 2. 第 2 章 就在孟元元认为他认不出她的时候,贺勘清冷的声音唤出了她的名字。 元娘,以前秦家两老就是这样叫她。如今,这声称呼从他口中唤出,带着一种陌生与疏离。 她嘴角轻轻牵了下,酒窝处陷下一些,回应了一声:“是我。” 四目相对,一时无语,冷风卷着从两人之间窜过。就如同过往那般,他和她总是没有多少话说,大概记得一声称呼,已是难得。 贺勘站在高处,垂着眼帘,对于突然出现的孟元元显得没有多少讶异,面上仍是淡淡。一年不见,他对这个妻子的印象早已模糊,见着这张脸,过往那些纠葛也多多少少映现在脑海中。 是些算不上美好的过往。 他本就身高腿长,现下立在高阶上,对衬着孟元元格外羸弱狼狈。 “我来,咳咳咳……”孟元元甫一开口,冷不丁呛了一口风,话语被咳声掩埋。 天本就冷,她又站了许久,这咳起来竟是一时压不住,连带着身子一缩,眼角咳出了泪花,看着甚是柔弱。 贺勘眉头不可觉的皱了下,走下台阶,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进去说罢。” 孟元元压下咳声,下意识接过帕子,而是袖角拭干眼角,抬头时人已转身离开,留着一道高傲孤冷的背影给她,很快跨步进了门去,最后一片衣角消失。 她站在大门外,抬头仰望了眼高高的门楣。 没一会儿,门内跑出一个家仆,径直到了孟元元面前,腰身一欠,伸手作请:“客,请随我来。” 家仆引着孟元元进了府门,一路带着到了一间偏厅。 说是偏厅,但也足够宽大敞亮,里面并不见贺勘的影子,家仆说让她先稍等。 既然来了,孟元元也不介意再多等一会儿。左右她已交代过掌柜的娘子,让着帮忙照看秦淑慧。 这时,有人走进厅来,端着茶盏送到孟元元落座处的桌上:“少夫人。” 因着这声称呼,孟元元抬脸打量起来人,待认清时,冲人笑了笑:“兴安?” 站着的小厮咧嘴一笑,可不就是当初秦家时,一直跟着贺勘的书童?转眼一年,人长高了不少,竟还一直跟着贺勘吗? 不想,人生地不熟的州府,还有个认识的人。 “莫要如此称呼,不妥。”孟元元好声提醒。 怎么说这里是贺家,而当初她嫁的是秦家二郎。白日里,从银嬷嬷的态度也顺带着看出贺家的意思,这些高门大户,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自然不会认她。 兴安双手夹着托盘,听出了人的意思,便道:“你喝口热茶。” 他也晓得孟元元的话没有错,贺勘回到贺家,以后肯定是越走越高的,一个红河县的普通女子的确不堪匹配。可话说回来,当初两人却也是实实在在拜过堂的,真的就没有一丝夫妻情谊? 孟元元低头,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流淌进体内,身子终是暖和了一些。 “公子该是回去换身衣裳,不会太久。”兴安爱说话,见到孟元元也开心。尽管很多人对她有偏见,可他的相处中,认为人很好的。 他还想说些什么,听见了身后的一声轻咳,赶紧正经了脸色,收敛起笑意,规矩的垂首转身。 贺勘扫了眼兴安,随后绕过他到了孟元元面前。 孟元元放下茶盏站起身,贺勘刚好从她面前经过,行走间一阵轻风,再看已落座于对面的椅子上。 见状,兴安离开了偏厅,出去后还不忘将门扇关好。 厅内只剩下两个人,一时变得出奇安静,连着外面的风声都格外清楚。 “适才情急,错叫了公子名讳。”孟元元先开了口,拿眼看着安静坐着的男人。 的确如兴安所说,他是去换了一件衣裳。卸去外头的斗篷,显露出他本来的身姿,腰背挺直如松,细长的手轻搭桌沿边,手指一勾便将花瓷茶盏收入掌中,却并没有喝的意思。 他就是这样,哪怕一个随意轻微的动作,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在秦家侍奉两老,辛苦你了,”贺勘淡淡开口,顿了一瞬又道:“我让人收拾了房间,一会儿有人领你过去。” “侍奉是应该的。”孟元元柔软嘴角张合,袅娜站于烛光中。 “那便这样,”贺勘松开茶盏站起身来,右手习惯的往身后一背,“我还有事,你等在这边就好。” 说完,他抬步就走,朝着厅门的方向。 人影从孟元元面前晃过,她看见桌上的茶水还冒着热气。他进来与她统共说了两句话,不问她为何而来,怎么来的? 和以前一样,他会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让人说不出不是。就如同眼下,留下她,给她一间房,其他的并不过问…… “等等,”她转身,对着男人的背影唤了声,“淑慧与我一道来的。” 贺勘伸手拉门的动作顿住,缓缓转身时,脸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什么?” 隔着两丈远,孟元元看进他的眼中:“我之前写过信来。淑慧病了,现在在客栈。” “她才多大,你……”贺勘眉间皱了下,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只问道,“哪家客栈?” 孟元元报了客栈的名字,自然也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我去把她接回来。”贺勘道。 孟元元走过来,透着半开的门往外看了眼,外头黑漆漆的,风又冷又硬:“她应该睡下了,晚上太冷,我先回去陪着她。” 贺勘看她,眼神中闪过什么:“家里怎么了?” 闻他此言,孟元元略显惊诧,他没收到信?是中途遗失了,还是有人故意扣下? 当然现在没工夫去追究那些,她只简单说了秦家两老的事情,当初没告知贺勘,也是知道贺家不会希望秦家来攀扯,加之他要秋闱,秦老太硬是没让人来报信儿。 事情始末如此,贺勘知道了个大概。他听着孟元元一字一句,如此距离,也算看清了这个当初稀里糊涂娶来的妻子。 不说此女的心思如何,一张脸的的确如出水芙蓉般。眼睛清澄透彻不说,天就生着一副笑颜,嘴角极好,只需一动,就让人觉得她在笑,清泉一样灵动。 只是,他的清名差点儿就葬送于她手。 收起那些零碎的过往,贺勘听完了孟元元的话,随后在厅中踱了几步:“那便如你说的,让她先休息。” 孟元元应下,一番说话下来,不像旁人家夫妻间有商有量的,她和他之间总横亘着一堵看不见的阻隔。心中不由想起当日与贺勘分开的时候,他问她跟不跟着走,她说秦家两老需要照顾想留在秦家,他点了头…… “大公子,”一婆子这时站在了门外,门缝中露出半个身影,“老太爷让你过去,有事相商。” 贺勘道了声知道,又看眼孟元元,随后离开了偏厅。 短暂的相见,如今又剩下孟元元自己。看贺勘的意思,应该以后会好好照顾秦淑慧,她这边也松了口气。 这个小姑体弱,娘胎里带来的病,隔三差五的难受,尤其两老走了以后,人更是一直蔫蔫儿的。在贺勘这里,有着一层恩情,秦淑慧会过得不错。 兴安安排了一辆马车送孟元元,一直把人送回了客栈。 孟元元从车上下来,急急忙忙回了房间。一推门,就见秦淑慧坐在床边,揪着一方帕子绞着。 闻听开门声,小姑娘瞪大眼睛看过去:“嫂嫂,你回来了?” 人眼中还有未退却的担忧,要不是身子虚,怕是早就跑着迎上来。 孟元元有些心疼,快步到了床边:“怎么不躺着?” 她明白,小丫头现在依赖她,很怕失去她。父母亡故,亲大哥对她不管不顾,小小年纪怎会不担忧? 秦淑慧笑:“我等嫂嫂回来。” 说着,她往门边看了眼,见没有别的人,眼中黯淡一分。 孟元元看透她的心思,笑道:“你二哥说了,会来接你。” “真的?”秦淑慧抓上孟元元的手,一脸开心,黑黝黝的瞳仁闪着璀璨,“以后和二哥住一起,没人敢再欺负咱们。” 孟元元蹲去地上,捏着铁夹子,将篮子里最后的几块炭喂进炭盆中。 “对。”她顺着秦淑慧说着,随着炭盆腾起的亮光,那一双美目亦生出两团火焰。 秦淑慧心情好,但是嘴上还在埋怨二哥为何没跟着过来,突然想到什么,她歪着脑袋看去烤火的孟元元:“嫂嫂,二哥将来会做官罢?那样,他就可以帮你找到父亲了。” 突然提及家人,孟元元恍惚一瞬,铁夹子差点滑落进炭盆中:“你小小年纪,还真是心事不少,先把自己养好。”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的盆架旁,开始清洗。 贺勘走上仕途是必然,只是她应该不会与他一道前行。话说回来,先不管她和贺勘之间关系如何冰冷,现在至少秦淑慧的以后有了着落。 这总算是一个好开端,没有辜负秦老太的临终嘱托。 床上,秦淑慧注视着孟元元一举一动,随后从枕头下摸出桃木梳:“嫂嫂,我给你梳头。” 闻言,孟元元点头,并坐去床边,后背对着秦淑慧。细致的手指于发上一扯,发带松开,一头黑丝倾泻而下,直垂腰际。 “嫂嫂真好看。”秦淑慧攥在手里一缕发丝,由衷赞叹。 外人都说嫂嫂配不上二哥,可她觉得两人最为般配,嫂嫂明明那么好,还是美人。 孟元元不知道秦淑慧心里所想,决定明日去找找有无去往红河县的商队,给那邻居刘四婶捎个信儿。当初,她带着秦淑慧走得急,一些事情并不清楚,还是想知道具体些,也好想想接下来的对策。 想着想着,眼皮开始使不上劲儿,一天的奔走,如今反上乏来,加之头皮上轻刮的木梳,让她开始发困。 熄了灯,姑嫂俩躺在床上,又说了几句,便各自睡了过去。 翌日,天气明朗一些,却也更加冷了几分,路上行人套上了厚重冬衣,在一年中仅剩的时候,继续奔忙。 一大早,孟元元从客栈出来,直奔城中最大的港口。 洛州府,是大渝两江路的州府,一处富庶之地,江水穿城而过,直通东海,漕运亦是发达。临近年底,来往船只更是密集,甚至有那自远海回来的大船。 孟元元脚步加快,在码头上穿梭,最后找到一艘去红河县的商船,托一位船上伙计捎信。这样的事常有,给伙计些报酬,信送回去,还会在另一边再收一份报酬,只要谈妥就好。 办完这件事,她准备回客栈,回头时,正看见一艘大船往港上停靠,和周遭的小船相比,俨然就是庞然大物。 孟元元不由驻足,这样的船是海运大船,大概是从南洋交易回来。这一趟,应该是带回不少货物罢? 收回心神,她离开了码头。 等回到客栈时,已是辰时。 孟元元推开房门时,见到的是空荡荡的房间,不大的地方,一眼就能看遍,没有秦淑慧的身影。 跑进屋内再次确认,的确是人不见了。她脑内一懵,早上出去前,她分明叮嘱过的,而秦淑慧身体弱又胆小,自己不会离开房间。 她一把推开封闭的窗扇,外头是幽长的窄巷,什么也没有。身子不禁虚脱退后,魂儿彻底吓掉,整个人开始发慌。 人呢?一个个不安的念头往外冒,跑去外面了,被拐了,被哪个住客给…… 不敢再想,孟元元觉得整间屋子都在晃,她扶着墙,踉跄着跑到外头:“淑慧!” 焦急的唤着名字,声音在幽暗的走道上回荡,可是没有回应。 她往楼梯口跑去,才迈几步,听到了人上楼的脚步声,她赶紧看过去。 来人是客栈老板娘,腰间扎了个旧围裙,还未站稳,就被跑上来的孟元元拉住手臂。 “掌柜娘子,可有看见我家小姑?”孟元元声音发颤,眼眶憋得发红。 要是秦淑慧出了什么事儿,她怎么跟死去的秦家两老交代? “诶呦呦,别急呀,”掌柜娘子见到孟元元这般失魂落魄,也是吓了一跳,赶紧道,“不是你相公来把她接走了?” “相公?”孟元元心急如焚,一时间竟未反应上来相公说的是谁。 3. 第 3 章 相公?贺勘。 孟元元满身的力气被抽光,几欲支撑不住。 掌柜娘子忙伸手将人扶住,瞧见她脸色苍白得吓人,又道:“账也给结清了。怎么,他没同你商议不成?” 商议?当然没有,哪怕让人来传个话儿也没有。 孟元元扯出一个笑,说自己没事儿,随后转身往自己住房走去。 一进门,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靠着冷墙慢慢滑下,最后瘫坐在地上。着实这一通惊吓,让她差点厥过去。 她坐在那儿喘息着,久久未缓上心神,强憋住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天知道,方才她有多害怕,秦淑慧在她手里丢了,这辈子都会在内疚中度过。 这时,门从外头被人敲响:“少夫人,我是兴安。” 孟元元揉揉眼从地上站起,伸手将门拉开,冲着外头的人便问:“淑慧被接走了?” 出口的声音还带着颤抖,以至于手是拉了几次,才将门拉开。 兴安看孟元元这样,感觉不对劲儿:“少夫人,你是不是不舒服?” “淑慧呢?”孟元元又问。 “公子带慧姑娘先回府了,我在这边等你。”兴安回道。 孟元元叹了一声,遂转身走了两步,捞起桌上的水盏喝了一口。冰凉入腹,心内也终于冷静了些。 兴安跟在后面进来,看眼空荡荡的小房间:“少夫人,你看还有什么东西要带上,收拾下,咱们回府罢。” “回府?” “对,公子吩咐过。”兴安应了声,同时也深知没什么东西可带,贺府那样的高门,要什么没有? 虽是这样想,但他还是四下看了看,将方才遗漏的东西收拾好。 “不用了,”孟元元压住原先的颤抖,恢复以往清澈的嗓音,“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看看正面光秃秃的灰墙,就知道秦淑慧走之前把她的东西都带上了,包括母亲给她留下的那把阮琴。 。 贺府,朝裕院。 贺家夫人蓝氏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旁边小几上的紫铜祥云香炉散着丝丝烟缕,闻之,安神清心。 “接回来了?”蓝氏眼皮掀开一条缝,开口问道。 “是呢,从小门进的,奴婢瞧得真切,”银嬷嬷忙道,腰身一弯凑上前去,声音低了几分,“秦家小丫头先来的,倒还没见着孟氏女。” 蓝氏嗯了声,懒懒换了个姿势:“来就来罢,总归是大公子的故人。” 银嬷嬷跟着笑笑:“这个村妇还真是手段,给她银子不要,装着一副清高,其实惦记着大公子呢。” “这个,”蓝氏鼻间轻笑一声,颇有些意味不明的意思,“说到底我不是他的亲娘,不好过多去插手管。” “可怎么说,两人在红河县成亲是真,大公子若是念情,一直留着她……”银嬷嬷似有担忧,却也不好明说。 蓝氏轻拂发鬓,虽说是贺家夫人,但也就才过三十,她轻叹一声:“不会。不说咱家老太爷,就是京城的宗家,怕是也不允。你让人送些东西过去,左右人安安分分,不闹出动静就好。” 且试探下,这人是不是个聪明的。 “夫人说的是,”银嬷嬷顺着人往下说,“听说这俩人的婚事可不光彩,整个红河县都知道,孟氏女偷跑进大公子房中,被人发现时衣冠不整的。啧啧,还不定早就私下有了首尾。” 蓝氏皱了眉,脸上起了厌恶:“这种污秽之语,莫要在家中说。” 银嬷嬷忙称是,多少年跟着蓝氏,早就摸透了人的脾性,知道是根本没生气:“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还是把大公子接回来了。” “这是老太爷的决定,旁人谁敢置喙?”蓝夫人重新阖上眼睛。 此时,贺府西苑的一道偏僻小门。 孟元元手臂上搭着一个单薄的包袱,从这里进了贺府。 半旧的衣裙在一片草木中穿过,在马车上时,她已经稳住自己的情绪。现在只要秦淑慧没事,好好留下就行。 “给少夫人安排的是轻云苑,就在前面不远。”兴安走在前面引路,抬手指着安排好的院子,“安静,适合慧姑娘休养。” 孟元元落在兴安身后三步,不由提醒了声:“别叫我少夫人,还记不住?” 兴安回头咧嘴一笑:“我都当着公子面这样叫,他也没说不让。” 既然不开口制止,那不就是承认吗?不是有句话嘛,一日夫妻百日恩。 孟元元不再说话,与贺勘什么情形,她自己最清楚。就像现在,一路走来甚是荒僻,安排在这种地方居住,说是适合休养,无外乎是不想让人知晓她罢了。 时隔一年的相见,远比想象中更加尴尬。 过了垂花门,便就进了轻云苑,不算大,却收拾得干净。 孟元元看眼正房,遂提着裙裾进到房内,一眼看见了正间圆桌上的东西,是秦淑慧前面带来的。 她刚想上前查看,正好里间有人出来。 是贺勘,他抬手挑着珠帘。看见她时顿了一瞬,遂步子一迈到了正间来,珠帘随后在他身后落下,屋里一阵琉璃珠子相碰的脆响。 “淑慧在休息。”他淡淡一声,到了桌前。 孟元元欠了下身算是见礼,也当是回应他的话。本以为他这次也会很快离开,却没想站在了桌前。 她疑惑的抬眼,见他正盯着桌上的两件包袱。 “这是什么?”贺勘指着最大的包袱,看着圆鼓鼓的,比另一个包袱大出很多。 孟元元下意识伸手抓过,把包袱拖来自己面前:“是我娘留下的。” 单这样看包袱,分辨不出里面包着何物。当然,贺勘也不是真的想知道是什么。 “淑慧还小,你不该把她自己留在客栈。”这才是他想说的。 孟元元下颌微扬,手指落在粗布包袱上,心中明白过来,他不急着走,原是为这般:“我交代过掌柜娘子,不会有事。” 贺勘单手背后,屋内光线昏暗,但女子一双眼睛甚是明亮:“人心叵测。” “人心叵测?”孟元元轻声念叨着这四个字。 从红河县到洛州府,都是她和秦淑慧相扶而来,自问她比谁都小心,可有些事情总要去做不是吗?她没有仆从丫鬟,只能自己去。 她这样站着不再说话,贺勘也不知自己的话她是不是听了进去:“有什么需要,你跟下人提就好。” 说完这些,他往屋门走去。 “公子。”孟元元开口,脸微微一侧,瞧着想离开男人的背影。 贺勘停步,回头对上孟元元的目光。这声“公子”自她嘴里喊出,总有些生疏的意味,以前在红河县她似乎是唤他二郎? “淑慧在贺府,会被好好照顾罢?”孟元元不去琢磨贺勘如今想些什么,兀自问道。 “自然,”贺勘轻颔首,肯定的回答,“她是我的小妹。” 孟元元心中一松,他认秦淑慧就好。不管是以前的秦家二郎,还是现在的贺家大公子,但凡他做什么事都是稳妥的,让旁人挑不出不是,所有人眼中的端正郎君。 她嗯了声,心里其实有些说不清楚的复杂,不知道是因为贺勘,还是因为秦淑慧:“感谢公子收留,我不会在府上打搅太久。” 攸然,两人之间就这样静了下来,中间隔着半丈远,屋里的昏暗越发朦胧。 孟元元如今也不想去问秦淑慧被带走的事,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贺勘做什么都不会告知她。大概他心里,对她就是不在意的。 她平静的看着他,那张脸是真的好看,全红河县闺中女子梦中的郎君,翩翩如玉,郎艳独绝。却又实实在在的冰冷淡漠。 此时的他,正看着她,眉间一深。不知在想什么,但是也没多问。 往好处里想,她和秦淑慧有了落脚地儿。眼下先让小姑的病好起来,而她也好好想想自己接下来的事,大的小的仔细理一理。 “元娘,”贺勘开口,往院中看了眼,“我现在有事忙,你照顾好淑慧,需要什么就吩咐下人,剩下的事后面再说。” 孟元元软唇扯下,道了声好。左右说与他知道,他心中也会有个数。 她是来找他,但并没想着就此攀附上。 可能是听到了两人的说话声,里间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怯生生道:“二哥,嫂嫂,你们怎么了?” 秦淑慧的出现,终止了两人的对话。 “没事,是在说给你找郎中的事,”孟元元看着小姑娘单薄的身子,给了人一个安心的笑,又看向一旁的贺勘,“是吧,二……” 二郎两个字死活叫不出口,连带着半边脸僵住了都不行。 “是,”贺勘接了孟元元的话,又道,“快回房去。” 秦淑慧半信半疑,在两人脸上巡视一番,什么也没看出,但是怪异的气氛又那样明显。听了贺勘的话,她转身进了房。 正好有婢子进来送水,正间相对的俩人也没了话说。 孟元元大半日没见到秦淑慧,也不知道人吃药了没有,刚才听声音很是虚弱,莫不是往这里走的路上又着了凉。 想着,就往东间的卧房走去。 “元娘。”身后,贺勘开口唤了声。 4. 第 4 章 孟元元停步并未回头,端在腰前的双手捏紧了些。 “淑慧与你熟悉,这些日子你先与她住在这边。”贺勘道。 他看着女子的背影,腰身极其纤瘦,正在昏暗处,好似随时会被吞没一般。 “省得。”孟元元唇角一动,清晰送出两个字。 她会安分留在这处院子,不出去与人添麻烦。 空置许久的轻云苑,如今有人住进来,也没显得有多少热闹。 高大的西墙跟下,一排还未铲除干净的杂乱草木,几只家雀儿在地上蹦蹦跶跶,捡食着掉落的草籽。 孟元元帮秦淑慧喂了药,一番忙碌下来,日已西沉。 “轻云苑,真好听,”秦淑慧精神好了许多,拉着孟元元坐在床边说话,“我进来时看了眼,这宅子大得很。嫂嫂你说,这儿是不是得有红河县一半的大小?” 孟元元笑,从半开的窗扇往外看去:“等你好起来,自己走出去看看。” 说是红河县一半,那委实是夸张的,但是也绝对不小。如此的家族,为何会让嫡长子流落在外多年,贺勘自己没想过回来吗? 她记得秦母说过,贺勘是被秦父救回家的,受了很重的伤,一句话不说,也就十岁的样子。后来的年月就留在了秦家,他的天分好,读书相当了得,为了他以后读书考试,秦家认了他做儿子,起名秦胥。 对贺勘,孟元元知道的并不多。秦家时,两人除了一个屋檐下外,说了几句话数的过来。 又说了一会儿话,秦淑慧躺去床上休息,孟元元则收拾着带来的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几件旧衣裳,再就是一把母亲留给她的阮琴,被她包的好好的,一路从红河县背来了州府。 想起了过世的母亲,孟元元抱上那个大的包袱,隔着一层包布触上阮琴的琴弦。手指有着自己的记忆,便也做着拨弦的动作,几分轻柔灵活。 “我还从没听过嫂嫂弹阮。”秦淑慧侧着脑袋,有些好奇。 孟元元笑笑,摸着包布:“差不多都忘了,手指生疏了便不想动。” 想想,大概母亲过世之后,她就没再碰过阮琴。不是不想,更多时候是不能。 床上的秦淑慧睡不着,瞪着眼睛看帐顶:“嫂嫂,人家都说高门中规矩多,是这样吗?” “是,”孟元元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探下小丫头的额,“所以,你后面万不可像在红河县时那般,要学些规矩。” 既然贺勘留下秦淑慧,自然后面会安排人来教导小妹。至于教些什么,她也只是听旁人说,自己并不知道,左右贺家这样的士族,规矩很多便是了。 闻言,秦淑慧开始不安,小手揪着孟元元的袖子:“嫂嫂你别走,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这里我谁都不认识,他们讨厌我怎么办?” 孟元元看着小姑娘脸上的担忧,是不是也察觉到她会离去? 她心中实在不忍,秦淑慧心思简单,年纪这样小就寄住在贺家这样的高门中,身后无根基可依靠,自然会受些轻贱,况且身子又弱,一年中大半的时候得靠着喝药。所幸,还有贺勘庇护。 “我不是在吗?”孟元元摸摸秦淑慧的发顶,对上那双期待的眼睛,“没有人会讨厌你。” 眼下先照顾秦淑慧好起来,起码熟悉一下这边,她离开后也会放心。秦家两老对她很好,这事是该做的。 好像是得到了心安的答案,秦淑慧扯起嘴角笑了笑,而后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孟元元轻着步子从内屋出来,一眼看见了等在外间的两个丫鬟、一个婆子。 这是贺家安排来轻云苑的,正站在门边,似乎是等着这院儿的主子吩咐。 “娘子,银嬷嬷让我们三个过来,看看这边有什么吩咐。”稍往前站的婆子开口说道,脸上的不情愿都还没隐藏干净。 自然,府里事情传得快,都知道轻云苑住进来秦家人。只是小门小户走投无路,前来投奔,分到这里当值,当然比不得别的贺家主子。 孟元元点头,目光掠过婆子,打量着另外两个丫鬟。一个看起来挺机灵的,见了她弯身行礼,叫了声“娘子”;另一个年龄有点小,似乎有些紧张,闭着嘴也不说话。 看来,这三人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估计是被贺家压下了。 这样也好,省了不少麻烦。 婆子见孟元元一直不开口,心中不免轻看,果然乡下来的,没见过什么市面,就算给了人她都不会安排使唤。她在贺家待了半辈子,看这些可不会走眼。 如此想着,她干脆往前一站:“府中人都叫我吴妈,这两个丫头,是秀巧和竹丫。” 念出竹丫二字的时候,那小的丫鬟连忙跟着点了下头,证明是自己。如此,惹来边上秀巧的轻笑。 孟元元记下三人名字,就听吴妈又道:“咱府中,贺家主子们大都在东苑,至于西苑这边,也是有不少贵客的,京城来的贺家大爷,河东路隆德府赵家的夫人姑娘也在这边。” 吴妈吧嗒着两张嘴皮子,又说了几位贵客,其中不时夸耀人家何等家族。 孟元元听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眼底躺着清澈的安静。她又怎么会听不出,人嘴里的高人一头。自己听着都觉得烦躁,秦淑慧那个敏感的小丫头,定然会被这样话语刺激,怕是又会病倒。 所以,自己还需帮帮她适应才是,贺家这样的门第不是普通富户,深藏着许多是非。比如,这家中的情况,一些个人,总要知道一二才行,日后免不得交集。 “是了,”孟元元樱唇微启,轻轻两个字断了吴妈的话,声音软和并不让人觉得是故意打断,接着笑笑,“以后便劳烦三位,照顾好淑慧姑娘。” “是。”叫竹丫的小丫头赶紧应声。 那吴妈和秀巧则是想互相对了个眼儿,才缓缓应声。 孟元元看看三人,声音仍旧不变的柔和:“那就这样,咱们这儿大多时候没什么事,就让竹丫留在房中伺候。吴妈和秀巧,平日里院子拾掇拾掇就行。” 显然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吴妈不可置信的看过去。凭着她这个老资历不用,挑了个伙房来的粗使丫头在房里。 “娘子,竹丫手脚笨。”秀巧道了声,显然也是不满意这样的安排。 说是院里没什么事儿,可总归留在房中还是有好处的。不提朝裕院那边会问话,就说秦家来的这个姑娘,看起来也很好拿捏。 孟元元也不多说,只道:“淑慧和竹丫年纪相当,这不正好可以说上话儿。” 她找了这个理由,吴妈和秀巧便没了辙。府中的小姐们,是都有年纪相仿的贴身婢子相伴,大多时候就是跟一辈子。 这也正是孟元元心中所想,为秦淑慧挑一个贴身婢子,养成心腹。 方才她不说话,是在心中琢磨这件事。吴妈是个老油子,心里指不定向着哪边,肯定用不得;秀巧嘛,也是一样的道理;竹丫看样子是才入府没几日,穷苦人家的孩子,就成了合适的人选。 这件事定下,竹丫从此留在房中,跟着秦淑慧。 小丫鬟好像还是不相信,自己什么都不会,却把她留在房中。她拿块布巾边擦桌子,边拿眼偷偷看孟元元。 孟元元只做不知,才第一天,不用教这丫头太多,凡事先走着看。 外头,夕阳的余晖落满院墙,一株梨树零落挂着几片叶子。 她站在门边,手指搭上门框,冷风拂来,落下的碎发清扫过脸颊。应该在这边,不会待太久罢。 这天儿入了冬,是一日比一日冷。 秦淑慧出不得门去,已经憋在房中几日,所幸,有个一般大的竹丫说话,很快熟络起来。 至于贺勘,也会抽空过来探望,大多时候不会留很久,说上两句就会离开。他这些日子很忙碌,年底事多,还要为明年的春闱做准备,京城来的贺家大爷那里,他也要顾上。 不过,好郎中和好药品起了作用,秦淑慧渐渐好起来,脸色红润起来,说起话来也有了力气。 “我能不过去吗?万一说错话怎么办?”小姑娘坐在妆台前,镜面上映出一张担忧的脸。 身后,孟元元帮着梳头,垂眸浅笑:“要去的,本该是你进门第一日就去见当家夫人,不过当时你病着,这才拖到今日。规矩是这样的,你住的地方,吃的用的,也得去说声谢谢罢。” 秦淑慧点头,觉得这些话有理,只是她年纪小,终究害怕,更何况是去见蓝夫人:“嫂嫂你陪我一起去。” “不成,”孟元元果断摇头,“这件事你得自己去做。” 秦淑慧以后留在贺家,不能一直躲在她身后。再说,她的身份微妙,真的跑去朝裕院,更像是明晃晃的去刺人家眼睛。 何必呢? 将秦淑慧收拾妥帖,孟元元交给了吴妈,让她领着去朝裕院。 。 洛州府的贺家,与京城贺家同宗。 京城贺家鼎鼎有名,家主是掌握大渝财务的三司使。相比,洛州贺家便没落很多,纵有为官者,也多是些品级一般的地方官员。 而这次来贺家的,便是京城贺家家主的长子,贺滁。他南下去权州府的市舶司任职,任市舶使,掌管一切海上进出贸易事务。 贺滁不惑之年,对贺勘这个晚辈很是欣赏,几日中时常与他谈论。而贺勘并不是一味读死书之人,对于海外船舶贸易,亦是懂得很多。 这日,贺勘与这位伯父谈了许久,贺滁给了他一副海域图,由兵部职方司最新绘制出,上头较以前添加了许多地方和岛屿,还标识了一条条的海上航运线。 他这头拿着海图刚上了游廊,一个婆子追上来,恭谨弯腰:“公子,夫人唤你去一趟朝裕院。” “知道了。”贺勘应了声。 朝裕院,蓝氏正坐在窗前看账本,边上一个五六岁的男童,正吱嘎吱嘎捏着手里的皮老虎。 “一天到晚尽知道玩儿,不行就去练练字,”蓝氏低声数落着,将账本一卷,轻敲了男童的脑袋,“让人把你的东西都抢光,等着哭罢!” 这个正是她的好不容易生下的儿子,贺御。 平白被打了一下,贺御也是不乐意,嘟着嘴反驳:“谁敢抢我的东西。” 蓝氏只是冷哼一声,并不回答,抬眼往外一看,正是贺家长子贺勘来了。于是端正坐好,那账本往桌上一搁,笑吟吟的对着屋门处。 婆子过去,将贺勘迎进屋内。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贺御此时安静了,乖巧站起来,叫了声大哥,随后往蓝氏身后站去。 见此,蓝氏心中骂了声没用,面上都是不显,吩咐着婆子上茶:“叫大公子过来,是为咱家老太爷大寿的事情,你看要不要往清荷观看看?” 贺勘落座于下首椅上,闻言没多大反应:“道人潜心修行,不好去搅扰。” “这,”蓝氏轻一叹息,语气中些许遗憾,“可她毕竟是……” “知道了,我会派人去问问。”贺勘道,算是回应。 蓝氏似是安慰一笑,又询问起轻云苑的事,几句话都是人没事就好,好好养着之类:“至于孟氏的事,我让府中知道的人都闭紧了嘴,不会传出去,只说秦家的小姐来了咱家。” 孟氏,便指的是孟元元。 这话,多少也有些试探的意思。蓝氏是不信贺勘会认孟元元,贺家的男人心狠薄情,眼中只有利益。满打满算的说他喜欢罢,最后顶多也是个妾。 如此瞧着,这孟氏女竟有些可怜。 贺勘不语,只是端起茶来,手里一下一下拿茶盖撇着茶的浮沫。 如此,蓝氏有些猜不准人的心思,明明也才刚及冠,怎的就让人觉得性情深沉无底? 又说了些话,贺勘从朝裕院出来。 兴安等在垂花门下,他跟了贺勘多年,眼看人大步走来,便察觉到他家公子团在眉间的不虞之气。他本想说话的嘴瞬间闭紧,像个影子般安静跟在人后面。 果然,本想去书房的贺勘,愣是去湖边吹了好些时候的冷风。 待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开始发暗。似乎,洛州府的风比红河县冷得多。 走了一段,兴安快步到了贺勘身后,低着声音:“公子,是少夫人。” 经此提醒,贺勘发现了不远处假山下的孟元元。她依旧一身素色衣裳,头发挽得利索干净,张望着朝裕院的方向。 她怎么到了东苑这边? 仿佛感受到有人注视,孟元元转头看向贺勘的位置。起先是一愣,随后便轻步而来,裙裾摇曳间,轻轻勾出美好的体态。 “公子。”孟元元欠身盈盈一礼。 夕阳余晖落在这处,给女子全身镀上一层暖色。相比于贺勘的冷清,孟元元似乎没有什么不自在,她眼神清净,一举一动落落大方。 5. 第 5 章 “我在等淑慧,她去了朝裕院,”不等贺勘开口相问,孟元元先开了口,“身体好了些,她该过去一趟。” 贺勘嗯了声,也就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心中明白,这件事应当是孟元元教给秦程慧的,倒是能看出一些规矩。 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想起另一件事:“昨日淑慧与我说了秦尤的事。” 秦尤,便是秦家的大儿子。 孟元元没想到贺勘会主动说起这事儿,淡淡应了声:“大概你走后的第二个月,他回的红河县。” 说起秦尤这人,她心里有些发闷,秦家两老那样好的人,怎能养出这样的儿子?整日和一群狐朋狗友瞎混,当初秦老爷子发了火,把人远送去外地,不出人头地就不准他回去。到底在外面是混不下去,人灰溜溜的回了家,死活赖着再也不走。 “淑慧说,他欠了赌债,还真是出息。”贺勘冷哼一声,眼神淡淡,“你带她跑出来是对的。” 赌债只会越滚越大,到时候一定连累上家里人,家破人亡是迟早。 “嗯,”孟元元听着这些话,垂眸眼睫微微扇动,“除了欠债,还有一件事。” “何事?”贺勘问。 风擦过孟元元的前额,轻拂柔软的碎发:“大伯,他把我抵在赌债契书上。” 终于说出来,胸口涌起难言的憋闷。有些事总是意料不到,谁能想到秦尤如此混账?平日里见了面,她也会唤上一声大哥的,可对方并不拿她当家人。 短暂的静默,天越发阴沉下来。 “抵债?”贺勘齿间送出两个字,心头升起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荒谬,“淑慧只说是债主追债。” 并没说什么拿人抵债之事,这话是真是假? 孟元元依旧垂眸,双手端着拢在袖中:“淑慧生着病,我没告诉她。” 若是跟小姑说出,还不知会不会跑去跟秦尤理论,万一再吓得病更重…… “真是如此,”贺勘微抬下颌,看着偏东的高墙,那边正是红河县的方向,“我会处理。” 他说会处理,并没说如何处理。 孟元元知道士族手中有权,摆平赌债这样的事很是稀松,想了想试探问道:“若我不是秦家妇,他便卖不得我,对罢?” 闻言,贺勘看进孟元元的眼中,薄唇动了动:“如何不是?” 这一问,让孟元元着实不好回答。回答是因为他回了贺家,不再是秦胥?她现在也只是猜想,因为并不知道秦尤在契书上具体写的什么。 “他抵我的那张契书,可是真有效用?”她转而这样一问。 贺勘收回目光,卷成轴的海图敲了下手心,大概在思忖这个问题:“没看见具体,不好说。” 万一,有秦家某个长辈见证或者摁手印,那基本上就很难办。当然,也有些放债人不管这些的,强行带走人,一样是没有办法。 只是这些他没有说出来。 余光中,女子静静站立,冷风轻曳长裙。贺勘想,亏着她是有些心思的,跑得快,旁的女子碰上这种事,十有八九慌得不知所措。 “元娘,你确定大哥将你抵债?可有亲眼见到契书?”贺勘问,说到底这件事总觉离谱。 “没有,是刘四婶子偷着跑来与我报的信儿。”孟元元回道。 “所以,这事儿并不确定,”贺勘声音平淡,“好好照顾淑慧,我会让人去查。” 他当然会心存疑惑,毕竟秦家人和她之间选的话,他会选择前者,更何况当初给秦家留下的田产着实不少,全部败光是让人匪夷所思。 孟元元心中认知这点,便道:“我写了信回红河县,等刘四婶回信,公子便知道了。” 凡事清清明明的摆出证据,这是正经。 贺勘嗯了声,算是回应。想着还有别的事做,他抬步想离开。 “公子,”孟元元跟上来两步,手往前一抬,“这是最新绘制的海图?” 贺勘低头,见着她的手指正指着图卷,没想到她还认得这个。就连她刚才平淡的声音,此时亦多了几分惊喜。 惊喜?一张海图? “是。”他道。 孟元元心口跳着,视线像是黏在了那卷图上一般:“听说新图绘制海域更大,极小的岛屿暗礁也有标识,还有去往南洋和西洋的航线。” 听她条理清楚地说着这些,贺勘低头看着图卷,边上正明显露处“大渝海图”四个字。 熟悉海图的,一般除了驻守海疆岛屿的将士,剩下的就是航海之人。他记得,孟元元一直住在舅舅家,那户人家可和海没有丁点儿的联系。还是她别的什么人? 到这儿,贺勘才发现,其实对这个妻子,他知道的并不多。 “新图的确是添了不少。”他道了声。 得到肯定回答,孟元元心中更是生出想看一看图的想法:“我能看看吗?或者,这图在何处能买到?” 两人虽说是夫妻,但其实并没什么话说,如今因为一张海图,站在这儿已经有一会儿。 “你不能看,这图出自兵部职方司,外面也买不到。”贺勘手一垂,连带着那卷海图一起背到了身后。 遗憾从孟元元脸上一闪而过。若是职方司的,上头还会标记海防驻军之类,自然是不能随意让人看,贺勘有功名,加之家族培养,这张图从哪儿来也不难猜。 眼见他是要离去的样子,她往旁边一站,与人让出前行的位置。 贺勘瞥眼退站一旁的孟元元,方才还因为一张海图而不住的说话,如今又这样变得安静。 没再说什么,他迈步往前走去:“兴安,我记得孟家原不是红河县人。” 听见问话,兴安快着跟上两步,回道:“公子没记错,少夫人原是权州人,后来跟随母亲投奔的红河县舅父家。至于孟家,当初听了些零七八碎的,夫人的父亲早些年带船下南洋,再没回来。” “这样啊。”贺勘轻轻一声,没再多问。 难怪,她如此在意这张海图,原是为她的父亲。航海风险巨大,那么多年没回来,怕是凶多吉少。 余光中,他看见兴安似是偷着摇头叹了一声:“想说什么?” 兴安没想到自己小小的举动被主子发现,只好说出:“公子,你打算把少夫人送回去?” 不怪他如此想,首先士族注重门第出身,孟元元与贺勘差距大了;如今,公子又问起夫人的家,这不是有打算吗? “送回去?”贺勘脚步一慢,不禁回头望了一眼。 方才说话的地方,孟元元还站在那儿,冷风扯着她的衣裳,似乎要将她卷走一样。她也在看着他,确切的说,她是在看他手里的海图。 觉察到他的回头,她才转身走开,重新站回到假山下。 “管好自己的嘴,”贺勘回过身,扫了眼兴安,“秦家双亲对我恩重如山,他们为我定下的妻子,我当然会照顾。” 兴安低下头,称了声是。 。 这厢,孟元元在假山下等了许久,也没见秦淑慧从朝裕院出来,不由生出几分担忧。 她衣着不起眼,站得又是人少之处,所以即便有人经过,也不会在意到她。 正在她想着要不要回去让秀巧去看看的时候,见到秦淑慧从朝裕院的垂花门下走出,身旁还有另一个女子,提醒着秦淑慧脚下小心。 秦淑慧朝着孟元元走来,脚步有些快,能看得出小姑娘在朝裕院中有多紧张,想出来。 “嫂嫂。”她到了孟元元身边,依赖的想挽上手臂。 孟元元连忙用眼神制止,随后看到了后面跟着过来的女子。挽着妇人的发髻,看样子能比她大一些年纪,虽然脸上温和笑着,但是微微扬起的下颌,还是能看出人心中的那点儿倨傲。 “慧姑娘可真是个妙人儿,我可等着一个说话投机的了。”女人笑声略显尖利,不由拿眼打量了孟元元一番。 秦淑慧脸儿一红,忙小声介绍道:“融嫂嫂过奖。” 一声融嫂嫂,孟元元大约也就知道来的女子是谁了。融氏,秦家庶出二公子的妻子,就是贺勘的弟妹。 融氏拍拍秦淑慧的肩,啧啧两声:“瞧瞧,多招人疼。” 嘴上说着,眼睛却在孟元元身上。旁人不知道什么,融氏是知道的,面前这个土气朴素的女人,就是贺勘在红河县的妻子,自己的妯娌。 对于贺勘的任何事情,融氏都是在意的。不为旁的,完全是自己男人的前程。贺勘没有回来的时候,家里重用自己男人,里里外外担着不少事儿,朝裕院蓝夫人的儿子到底太小,若是自己男人做得好,谁敢说将来担不起整个贺家? 然而自从贺勘回来后,一切全变了。只因为有个嫡长子的身份,理所应当的接走了所有好处,尤其是老太爷,简直明晃晃的偏袒。眼看着所有辛苦的经营,成了竹篮打水。 所以在知道秦家有人来投奔的时候,融氏时时盯着这件事儿。心里一直想知道孟元元这个人,可是明着去轻云苑太扎眼,这等到今日才碰上。 孟元元只客气笑笑,点头而不接话。 融氏见人如此,心里转了转,又道:“走,一起去融嫂嫂屋里喝茶。” 说着,就想去拉秦淑慧的手,后者毕竟年纪小,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孟元元抢先一步,上前给秦淑慧整理披风:“到时辰吃药了,竹丫已经温过一回了。”接着,回身面对融氏,歉意道,“看来,只能下回叨扰少夫人了。” 融氏腹中编好的话没了用武之地,都知道秦淑慧身体弱,她拉着去屋里喝茶,这病倒了可就算在她头上了。 “那快回去罢。”她扯着嘴角笑了笑。 与融氏分开,孟元元扶着秦淑慧往回走,身后几步跟着吴妈。 “嫂嫂,你手这么凉,是不是一直等着我?”秦淑慧攥上孟元元的手,她个头矮,仰着脸问道。 “我也没有事做,当成出来走走。”孟元元试着小姑娘在帮自己暖手,心中一热。 秦淑慧在孟元元身边,很是心安,小声道:“朝裕院的夫人挺好的,还给了好些的点心,一会儿让人送过来。还有融嫂嫂,说我像她家里的小妹,还要叫我妹妹呢。” 小姑娘叽叽喳喳说着,把在朝裕院中的事倒了个赶紧。 孟元元不时回上一声。都说高门大院中是非多,她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她知道,会说好听话的,不一定就是好人。这些,等合适的时候,交代秦淑慧才行。 “还有一件事,”秦淑慧两颊上带着红润,看起来心情不错,“蓝夫人说过几日贺老太爷做寿,让我也过去。” 前方就是轻云苑,天黑下来,一个家仆正举着挑竿,将点好的灯笼挂回门檐下。 “应该的,”孟元元笑,心道秦淑慧现在应该没那么排斥留下来,“等回去,你就准备准备。” 秦淑慧见到了轻云苑,终于挽上孟元元的手臂,依偎着走:“要准备什么?” “很多。首先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其次,该送一份寿礼,最后,好好打扮打扮。” 听了这些,秦淑慧眨眨眼睛:“可我什么都不会。” 孟元元摸摸小姑娘的脑袋:“所以,你该学起来。” 十二岁的秦淑慧,要学的东西很多,以后会慢慢成长;而孟元元自己也没白跑这趟贺家,是悲是喜的,总也从其中学到了些道理。 一切好像还算顺利,秦淑慧在慢慢融入贺家。 孟元元想,眼下或许也可以抽空着手一下自己的事。所以,平日里她也会打听一些外面的事。只是大宅里,女子通常出不去,不管是吴妈还是秀巧那儿,听到的都是零碎琐事。 这日,天气阴冷,风刮的厉害,摇晃着院中那株梨树,几乎从地里拽出来。 孟元元坐在窗前,手里正往衣裳上钉盘扣。她手指生得好看,一手捏着盘扣,另一手持着银针来回。 是一件杏粉色的圆领对襟短袄,很是娇俏的颜色,一看就是秦淑慧的尺寸。 竹丫端着针线笸箩过来,放在桌上就开始理红色丝线:“娘子看看,这种红可配得上?” 孟元元拿剪子绞断线头,短袄往边上一搁,伸手接过一把丝线,点头:“正好的。” 手里顺了几下,她熟练地把丝线一道道往手上缠,后面一根粗线系紧,成了一圈,从桌上拾起剪刀,咔嚓下去成了一把穗子。 竹丫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只觉得孟元元那双手灵活得不像话。眼看着粗线引进纯银包扣中,一把丝线尽数纳入,再把准备好的琉璃定位珠穿上,行云流水的一番动作,精致的流苏穗子便做好了。 “娘子,你的手真巧。”竹丫由衷赞叹,除了说好看,再找不出别的话。 孟元元拿穗子往短袄上一比,是很合适。秦淑慧虽算是贺勘的小妹,但毕竟不是贺家人,出席场合的衣着要很注意,不能过高,亦不能过低。 看见竹丫一脸惊讶,她活动了下自己的手指:“我娘,做得更快。” 她的手指这样灵活,是因为弹阮的缘故。练得久了,一双手十分柔软。 “今日是不是进冬月了?”孟元元站起身,一把推开窗扇。 冷风忽的窜进来,吹过她饱满的额头。 身后竹丫说是,贺家老太爷就是冬月寿辰,而且京城贺家大爷一直没走,就是想等寿辰过后动身。 孟元元不在意贺家有谁过寿,她想的是另一件事。冬月了,那么会有不少去远洋的大船回来,刚好她就知道洛州有户人家。 她要出去,去那人家中走一趟。 第 6 章 冬日的清晨冷得刺骨,乍一推开屋门,似能冻掉人的耳朵。 院中弥漫着一层冷雾,薄纱一样不清透,那株梨树早已是光秃秃的,失了以往的生气。 这么早,秦淑慧还没睡醒,昨晚上试穿了孟元元给她新做的衣裳,高兴地在屋里走了好几圈儿。 孟元元走到屋外,选择今日出去。 临走前,她叮嘱了竹丫几句,好好照顾秦淑慧之类。而昨晚,她也和秦淑慧说过,自己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因为就在洛州府,估计着一日时间够用。 府中仆人大都起得早,所以出府的那扇小门已经开启。 孟元元穿着朴素的衣裳,无人在意,就这样出了贺府。 很快,她沿着贺府墙外的窄巷,一路到了前街。 天阴的厉害,厚厚的云层好像压到了远处的青塔顶上。 对于去一处地方,孟元元现在一点都不迷茫。从红河县到州府,她现在对打听道儿,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以前不会注意的东西,现在经过时都会留心,脑中记下当做标记。 她要找的这人是父亲的友人,常年跑海运的商人。 贺府在城北,她要去的地方在南城,需要乘船过江才行。算算若是顺利,当天是能赶回来的。 不过年底天冷,乘坐渡船的人少,船家等客满一直到半晌,这才慢吞吞一根杆将船推离了渡头。 这样,等孟元元到了南城,寻到要找的人家,已经过了晌午。 南城这边比北城小了许多,原本洛州府只在江北,后来漕运发展迅猛,这南边也陆续有了人。大都是靠着这条江吃饭的。 一条长巷内,孟元元叩响了大门的铁环。 盯着厚重的木门,她在想,是否这次能有父亲的消息?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男子露出半面身子,见着外面站的女子,先是一愣。 “孟家妹妹,你如何找来的?”郜英彦手一拉,将大门敞开,实在没想到孟元元会到家里。 孟元元弯腰作了一福,嘴角微微带笑:“兄长,别来无恙?” “都好,快进来。”郜英彦伸手作请。 大概是正在家里干活,那袍摆卷起来掖在腰间。似是觉得不好,脸上有些不自在,赶紧转身整理衣裳,接着朝屋里喊了声。 郜家是处三进的院子,孟元元刚进外宅,就见着一中年男子从垂花门下走出来,正是她要找的郜居。 “阿伯。”她唤了声,对人行礼。 “元元?”郜居同样一脸吃惊,大步走过来,“你怎么来洛州府了?我说奇怪没在红河县找到你。” 听这话,孟元元知道是郜居找过自己。郜居每年都会在冬月前归家,停止海上的买卖,也是从父亲失去消息的第二年起,她每到差不多时候,就会等在红河县的渡头,问这位郜家伯父,是否有自己父亲的消息。 郜居和孟父有很深的交情,海上还被孟父救过一命。是以,他每次回来,总会在红河县停一下,见见孟元元。 “屋里说,”郜居嗓门子高,笑起来也洪亮,“来得正好,让你伯母给你烧鱼吃。” 进了前厅,孟元元被招呼着坐下。自从进门,就是这位阿伯一直说话,她只是笑着听。 与贺家那样冰冷的高门相比,郜家这样的平常人家,让她觉得舒服,不用去管那好些的规矩:“我来州府有几日了,所以阿伯才没在红河县找着我。” 孟元元不想过多去说秦家的乱子,免得郜家再帮她而掺和进来。 “哦,”郜居坐与主座,是知道点秦家的事,一个男长辈不好多说别的,只道,“也好,过来跟着自己的相公。” 郜英彦从外面进来,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换上一件整齐的衣裳。他是跟着父亲,同样的海运讨生活,大概经常与人交际,性子很是爽朗。 后面跟着个婆子,给厅里的三人一一上了茶水。 说了几句近况,孟元元开了口:“阿伯,这趟出去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来郜家就是问这个,眼看外面更加阴沉,她还需要渡江赶回去。问出的时候,心里仍是紧张,希望会有一点消息。 郜居端着茶盏,常年海风吹拂,脸色偏黝黑:“我这趟和大郎走的不远,到了南洋的越裳、真腊。途中我也留意打听过,可没有孟兄的消息。” 虽然多年都是这样的答案,可亲耳听到,心中还是感到失落。 “阿伯挂心了。”孟元元道声谢。 眼前,郜居和郜英彦目光中皆有些担忧,她回以一笑,心中感激。这对郜家父子,不禁让她想起父亲和大哥。 四年前,孟家父子乘船出海,再没回来。有说是遇上风暴沉了海底,有说是遇到了海盗……总之,近一年没有消息,都说死在了海上。母亲体弱,一度病倒不起,孟家族里的那些人开始盯上她家产业。 趁着母亲病,她又年幼,打着孟家产业不能由女人掌握的由头,三天两头的上门逼迫。后来,母亲把她送回了红河县舅舅家,自己一人留在权州府孟家,与那一帮族人相斗。 至于孟家后来发生了什么,孟元元不知道,母亲信中总会说一切都好。半年后母亲来到红河县,已瘦得脱了形,熬着陪了她半年,便撒手而去。 母亲临走前,曾跟她说,父亲会回来。 纷杂的过往如同屋外厚压的云层,密密匝匝透不上气。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晚了没有船。”收拾好情绪,孟元元站起来想要告辞。 “你一个人来的?”郜居放下茶盏,眼中一时有些复杂,“这连盏茶都没喝完。” 这北城到南城要渡江,她相公没陪着,竟连个下人也不给安排?还要自己去江边等渡船。 郜英彦也站起来,客气道:“孟家妹妹歇歇,在家里用顿饭罢。” 孟元元的确大早上出来,一点儿东西没吃,如今过了晌午,早就空了肚子,走起路来都发虚:“我还……” “留谁用饭呢?”一个妇人走进内院,还未进厅门,就冲里面说了声,也就打散了孟元元要出口的推辞。 “瞧,你伯母回来了。”郜居笑着看去门处。 进来的正是郜夫人,一眼就看见站在厅里的姑娘,眼睛一亮:“你谁家的女儿?” 眼里看着,心里同时盘算,这样好看的姑娘,留着做儿媳不错。谁知丈夫下一句话,就浇灭了她心中刚升起的小火苗。 郜居指着孟元元介绍:“孟兄弟的女儿元元,你不记得了?” “哦,元元啊。”郜夫人赶紧上去,上下打量,嘴里也不忘说着,“许多年没见了,瞧瞧出落的花儿一样。” 就这样,孟元元没有走成,硬被郜夫人留住用饭,还说自家女儿今儿回来,正好一大桌的热闹。 郜夫人性子直接,说话也带着一股子辣劲儿。一边拉着孟元元说话,一边让儿子去吩咐婆子烧菜做饭。 没一会儿,郜家出嫁的女儿也来了,整个前厅一片说笑声。商贾人家没有士族那般的许多规矩,几人围坐饭桌前用饭,也是自在。 只是饭后,天下起了雪。 郜英彦出去打听回来,说是江边已经没有渡船,下雪天船公早早回了家,过江的话,只能等明日。 孟元元一听,心中着急,这是说今日回不去贺家了? “那就住在家中一宿,明儿再回去。”郜夫人道,抬手指着西厢房,“元元,今晚与你瓶儿姐姐就睡那边。” 孟元元为难,她是跟秦淑慧说好的,晚上一定会去。可这厢没船,的确回不去。 郜英彦想了想:“我去别家问问,要是有去北城的,让他帮忙给你捎个信儿去贺家。” “对,”郜夫人点头,觉得这样很是稳妥,对孟元元道,“还好些话跟你说呢,在自己伯母家,你相公会明白的。” 一宿罢了,大不了明日大早快些回去。孟元元心中这样想着。 况且,她还是想看一看郜居自己绘制航线图。既然南洋这边没有父亲消息,那是不是当年,他的船远下了西洋,去到大食那边? 夜里,孟元元和郜瓶儿一起住西厢屋,在这之前,郜英彦回来说,找到人给贺家捎了信儿去。如此,她也安下心来。 熄了灯,两个女子躺去床上。 郜瓶儿成婚五年,有了两个孩子,性子偏向郜夫人,爱说话。睡不着,就与孟元元拉家常,拉着拉着,拉上了另些个让人脸红的房中话题,埋怨着自家男人那事儿上粗拉,不会疼人…… 孟元元两耳发热,只听不语,间或回应般的笑笑。 “你家相公有学识,肯定知趣儿疼人儿,不会如那些莽汉一般。”郜瓶儿笑着,往孟元元看了眼。 孟元元盯着帐顶。 贺勘吗?要说学识的确是厉害的。至于房中那事儿,她也说不上什么来,唯一记得最深的就是疼,有些遭不住。说起来,只在床榻中的时候,她和他才能靠近。 夜深,雪花飘飘扬扬,世界静谧下来。 孟元元翻了个身子,眼睛在黑暗中睁着。 等这些都过去,她就回去权州。那儿是大渝最大的港口,可以打听到更多海上的事情,而且她还有一件事要做,是母亲临终前告知的。 至于这一趟,也不是一无所获。郜居说,年前会有一艘下西洋的船回来,届时他会再去帮着打听她父亲的事。照这样看下去,她还需在洛州等些天。 次日,雪停了。 寒风依旧厉害,吹着江面起伏着波浪。渡船在水上飘摇,时起时落,载着船上的几人,往江北岸摇去。 与孟元元一起在船上的还有郜家姐弟。郜瓶儿是回夫家,手臂上挽着一个篮子,是郜夫人给她带上的东西;郜英彦去城北是有事,年底了有很多地方要走动。 郜夫人给孟元元带了个包袱,里面装的东西和郜瓶儿差不多,有些昨日做好的熏肉,也有些先前早就晒好的豆干、花生之类,说是让她带回去当个零嘴儿。 风大,但是过江还算顺利。 到了北岸,孟元元急着回贺家,正好郜英彦同路。天太冷,滴水成冰,他便雇了辆骡车。 终于,赶在晌午前,她回了贺家。 还是从她出来的那扇小门进去,可刚走进巷子,就见到竹丫等在小门下,一副焦急的样子。 “竹丫。”孟元元唤了声,脚下步伐不觉加快。 竹丫快步从小门下跑来,边跑边道:“元娘子不好了,慧姑娘出事了。” 孟元元脚步顿住,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淑慧?” “你快回去看看罢。”竹丫停下来,声音带着哭腔。 孟元元现在也没工夫问怎么了,赶忙往小门跑了进去,一路沿着回了轻云苑。 之前冷清的院子,如今忙碌了起来,婆子婢子,一个个的进出,端盆的,提水的……隐隐的,轻云苑弥漫着一层低沉烦闷。 孟元元进了正房,正想去秦淑慧的卧房,恰逢一只手臂从内挑开珠帘,随即对上一双疏冷的深眸。 她身形顿在那儿,眼看贺勘从里面出来,脸色极不好看。 他看着她,薄薄的唇一动:“你去哪儿了?” 第 7 章 贺勘的身量极高,腰背笔直站在那儿,正将东间的屋门挡了个严实。 孟元元心里挂记秦淑慧,不由翘着脚尖,脑袋一侧,透过贺勘肩膀的缝隙看进房内。 一名看着像郎中的老者坐着床边,并不见秦淑慧的影子,也没有她的说话声。 “我,”她往后退开一步,对上一直盯着自己的贺勘,“有事出去了一趟。淑慧她怎么了?” “出去?一夜未归?”贺勘并不回她,反而连问她两声。 主子在屋里说话,下人们识趣儿的退出屋去,等在院中听候吩咐。 “一会儿我跟你说,”孟元元不觉蹙了下眉,心中挂记小姑,“让我先进去看看淑慧。” 她绕过贺勘,想要从他身旁剩余的那点地方挤进房去。 仿佛是察觉到她的意图,贺勘当即伸手,攥上了她的小臂。他是用了些力道的,孟元元的眉头更拧紧了几分。 “公子想做什么?”她不由有些气,澄澈的声音几分发急。 过往,他不都是不在意她吗?做什么,去哪里从不管她,甚至干脆将她丢在红河县…… 瞧着她微红的眼眶,贺勘手劲儿稍松,可仍旧盯着她的眼睛。 “嫂,嫂嫂。”卧房内,女子虚弱的声音传出来,是秦淑慧。 孟元元再不管别的,拿手推开了贺勘的阻拦,抽回自己的手,直接越过他进了卧房。 原处,贺勘的手还擎在那儿,手心残余着刚才掌握的触感。俊脸不由一沉,唇角抿直。 果然,她是听不进他的话,一颗心思从来就是不安分的。 进去后的孟元元可没有功夫揣摩贺勘心思,心里全是对秦淑慧的担忧。她轻着步子到了床边,这才见到躺在那儿的小姑娘。 这一看可吓了一跳,前日里还很有精神的姑娘,如今病恹恹的平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双眼更是无神。看着,很是难受的样子。 郎中正在为秦淑慧看诊,孟元元等在一旁,双手不禁捏紧。 等郎中结束,带着小学徒去了正间,她才到了人身旁:“淑慧,你这是怎么了?” “嫂,呃呕……”秦淑慧甫一开口,身体内的不适便翻涌而来,本就瘦小的身子直接勾起,像一枚虾子。 秀巧赶忙送上唾盂,极力掩着脸上嫌弃。 秦淑慧只是干呕,肚子早在昨夜里吐了个干干净净。 “吃,吃坏肚子了。”小姑娘有气无力,好像也厌烦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体。 孟元元点点头,取来温热的湿帕子,帮着人擦脸:“那就好,等郎中开服药,早些吃下。” 秦淑慧阖了下眼皮当做答应,她很听孟元元的话,如今信赖的嫂嫂就在身边,下意识有了安定感。 看着人静下来,孟元元这才起身,重新回到正间。 刚才她看贺勘的样子,就知道秦淑慧不是简单的吃坏肚子,说不定只是他拿来稳定秦淑慧的轻话而已。 正间,贺勘还在,人站在桌旁,正看着手里郎中留下的药方。 孟元元下意识揉揉刚才被贺勘抓过的手腕,而后轻步走到他身后:“我去了南城,探望一位长辈。昨日下雪,江上没有渡船回来,留在了长辈家里。” 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半张药方,她瞪大双眼,不禁倒吸一口气,身上一阵发凉。 那药方上明明白白写着秦程慧并不是吃坏肚子,而是中毒。她才一日不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勘将孟元元的话一字字听完,并不说什么。只是手里药方往桌上一搁,修长的食指在上面点了两下。 “昨晚,慧姑娘都吃了什么?”他问,扫了眼站在门边吴妈。 吴妈吓得一哆嗦,不由咽了口口水,出口的话顿顿卡卡:“都是从厨房拿回来的,有两样清炒小菜,一道三彩羹,再就是一盘红烧鹿肉。” 这的确是昨晚厨房做的菜肴,不少人也吃过。 “还有呢?”贺勘问,声调清冷。 明明看着是个温润的公子,偏得身上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吴妈苦着脸,拼命在脑海里搜刮着,越想越混乱:“想起来了,慧姑娘吃了明月楼的蜂蜜倭瓜饼。” “倭瓜饼?”贺勘。 “倭瓜饼!”孟元元。 两人异口同声,话音落时,相互对视了一眼。 “是我让人买回来的。”孟元元开口,昨日她去郜家,想着秦淑慧在屋里闷,于是让竹丫抽空去买倭瓜饼。 倭瓜是从南洋传进来的一种瓜,软甜可口,加上糯米粉与蜂蜜做成饼,内里包着红豆馅,很是美味。红河县没有这种点心,她才想买回来给秦淑慧尝尝。 可怎么昨晚偏偏厨房做了鹿肉,这两种东西一起吃下,会让人腹部胀痛,呈现中毒症状。 原因到了这里,好像是弄清楚了。 看贺勘的样子,孟元元想他也一定知道这两种食物相克,毕竟他博览群书,学识了得。 贺勘挥挥手,吴妈和秀巧全都退出屋去,正间里只剩下他与孟元元。 “药好了没有?我去给淑慧服下。”孟元元也想出去,知道了是什么原因就好,左右秦淑慧是又要受些罪。 她才走出两步,一道声音将她叫住。 “元娘。” 孟元元停步回头,贺勘还站在桌旁,手指也依旧压着那张药方。 他俊美的脸上,两道长眉往中间拧着,眼中沉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冷:“你何时能听进别人的话?” “什么?”孟元元一时没明白他话中意思。当然,也许她去想,也不一定能想出。 一声轻叹自贺勘唇边叹出,道:“且不提你自作主张随意出府,不说去哪儿,做什么。就说夜间不归,你可还知女子声誉?” “声誉”二字,像一记闷锤敲在孟元元头上,恍惚着似是看到了一年半前,红河县她与他的那场荒唐。 是了,他一直都认为她是不在意声誉的女子,一年多前是,现在仍然没有改变。哪怕她是真的回不来,住在可靠的长辈家里,还托了人回来传信儿。 没用的,在他心中,不安分的她是那样的根深蒂固。 贺勘见她不说话,好似在在听他的话,又好似没有:“昨晚,淑慧不是因为等你,不会多吃那倭瓜饼。” 孟元元只觉疲惫,叹了声:“我让人捎过信儿回来。” 她的声音清淡,虽然明知这句解释,贺勘并不一定会信她。就像她与他说的话,他不会在意;提及秦尤将她抵掉,他给的同样是先去红河县核查虚实…… 两人相对,一时又是无言。 恰在此时,院子里进来一人,手臂上搭了个包袱,冲着屋里就喊:“元娘子,方才有位公子说你拉了包袱,给你送了来。” 是融氏,正提着裙裾到了门前,笑吟吟的往里头看。 半开的门扇,孟元元瞧见了人手里的包袱,是郜夫人给她的那个,给了好些吃的。她急着赶回来,忘在了骡车上…… 视线回来,看到的还是面前的贺勘。他仍旧沉着一张脸,可她发现了他眼底的变化,更深了几分墨色,冷冷的晕染开来。 一夜未归,大清早的,外男说她拉了东西。瞧瞧,一切来得真是合时宜。 “有劳融少夫人,”孟元元从贺勘脸上别开视线,转而走去门边,大方从融氏手中接过包袱,“不知我家兄长可还在?刚才走得急,有句话忘了跟他交代。” 她脸上盈盈带笑,冬阳璀璨了清灵的眸子,酒窝浅浅。 “兄长?”融氏一愣,没想到孟元元就这么大方承认。她以为这村妇做着入住高门的美梦,什么事都会隐瞒遮掩,尤其还是和别的男人。 一直盯着轻云苑这边,她可是挑着时候过来的。 “我还是自己去去看看罢,”孟元元心中波涛翻滚,然面上丝毫不显,一副纯净的笑容,又道,“少夫人下次可以小声些,慧姑娘刚睡下。” 此言再清楚不过,融氏一听,就知道被孟元元识破了心思。当下竟拿不出话来回,孟元元的话有道理,她多说反而显得心虚。 孟元元也不再理,手臂一伸,包袱放于门后架子上,自己裙裾一提,轻步出了屋去。行走间,很快到了垂花门下,背影几分纤瘦。 正屋这边,贺勘眼看人就这样离开,连句解释都不给他,背在身后的手不禁攥紧。 兄长?她那唯一的舅父家,可没有什么兄长。又说昨晚去探望长辈,今早被人送回包袱。这个孟元元,心里藏着多少谎话? 融氏也很不自在,她是只敢在心里恨贺勘,面上一点不敢露出来,如今还得装出一副笑脸,当真难为。 这位贺家长子的气势着实觉得压迫,她极力收起尴尬,指着东卧房讪讪一笑:“我进去瞧瞧慧姑娘,可怜见的。” 贺勘微一颔首,随即大跨步迈出门槛,仍旧是端正的步伐。 等出了轻云苑,他踏上那条熟悉的小道,往前走去。没多时,就看见前面女子的身影,一身素淡,大冷天里连件斗篷都不披。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上来,是想亲眼看她的那个什么兄长? 眼看着那边,孟元元让守门小厮开了栓,笑着与人道谢,随后身形轻盈的出了小门…… 出了那扇小门,面前就是一条长巷,早就没有郜英彦的身影,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孟元元深吸了一口去,好像出了这墙外,整个人就松快了许多。 这件事后,一些传言也在贺府中传开。当初人们只知道轻云苑住着秦家来投靠的小姑娘,可渐渐的,有说大公子当初在红河县娶的村妇也来了。人们除了好奇,剩下的就是看热闹,当然明着是不敢说出来的,毕竟谁也不确定。 可即便真是的话,以贺家的门第,嫡长子的妻子绝不可能是一个乡野村妇。这一点,明明白白的摆在那儿。 轻云苑偏僻,但有些风声也能传进来。 头晌,竹丫和秀巧在墙外吵架,孟元元隔着多少听到一些。秀巧说竹丫眼瞎,蠢笨的去讨好孟元元,说就算是大公子娶的那人,贺家也不会认,不然也不会丢在红河县不闻不问。 竹丫心实,当场就涨红着脸反驳,说拜过天地就是夫妻,嘴巴笨的来来回回就两句,差点被秀巧气哭。 回到正屋的西间,这里是孟元元的卧房,隔着正间,比秦淑慧的东间小了不少,堪堪摆上床榻桌椅,就没剩多大地方了。 临窗的小桌上,是早上让竹丫取来的笔墨。 整个正屋此时非常安静,秦淑慧喝了药已经睡下。小姑娘身底子弱,吃坏东西差点丢掉半条命,好在昨日一通调理,今天好了些。 孟元元洗干净手,利索的一提裙裾,坐到桌前。 窗纸透进来外面的光线,耳边好像还残余着秀巧刻薄的话,不过人说的倒也没错。事实嘛,贺勘就是不在意。 她抿抿唇,卷翘的眼睫扇动两下,随后捡起毛笔,润了两笔早就磨好的墨。 面前铺着一张白纸,吸满了墨汁的狼毫却迟迟不落,嘀嗒的落了滴墨。她只得又重新铺了一张,这回倒是没犹豫,落笔下去写了字。 字如其人,娟秀清灵的三个字:和离书。 第 8 章 看着纸上的三个字,孟元元再次陷入停顿。想写是一回事,能写得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她是知道有和离一说,可世人对女子总是严苛,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真正夫妻和离的,她未亲眼见过,当然,女子被休倒是常有。 是以,这和离书如何写就难倒她。且自古来,不论是女方有过错的休妻书,还是双方和谐分开的放妻书,都是由男子一方来写。 孟元元坐在桌前良久,字迹干透,也没再下笔。 如此看,事情还是要两个人来谈。 “元娘子,”吴妈在正间唤了声,对着虚掩的西间瞄了眼,“蓝夫人来了,探望慧姑娘。” 孟元元道了声知道,遂搁下笔,将面前那张纸抓起来揉皱,丢弃在桌面上。 迎出正屋,才下台阶,便见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夫人走下垂花门。 来了贺府一段日子,这是孟元元第一次见到贺家的夫人,边上的银嬷嬷她倒是认得,正半弯着腰好生扶着蓝夫人。 蓝夫人一进来,也是一眼看见正屋门外站立的女子,素衣清爽,瞧着简简单单的。脸儿生得甚是好看,白皙娇美,再看那腰,柔柔细巧,一把子就能捏过来。 “夫人。”孟元元上来,浅浅弯腰一福。 蓝夫人笑笑,整个人罩在斗篷下,虚虚抬抬手,往屋里看去:“慧姑娘怎么样了?” 孟元元抬脸,嘴角得体的微微一翘:“需要养养,她本就身子弱,一番折腾受了好些的磋磨。” “听着就让人心疼,”蓝夫人叹了声,便抬步往屋里走,“以后可注意着些。” 进到正屋,蓝夫人并没有去东间探望,而是直接坐在正间软塌上,随意在屋里打量两眼。本来就是过来走走做个样儿,她才不会真的进那个病秧子的屋。 轻云苑经过秦淑慧这件事儿,起了些传言,底下的家仆早就传了遍,说这里住着贺勘以前娶的发妻。正值老太爷寿辰前,家中不少贵客,自然也能传进人家耳中,包括京城那位贺家大爷。 对于贺勘的事儿,蓝夫人并不想这么上心,可是贺老爷交代过,这件事要压着,事关家里以后的前途。如今闹出来了,她不想来也得来看看,怎么说也是一家的夫人。 下人送上茶水,银嬷嬷一个眼神,带着人出了屋去,只留下孟元元与蓝夫人。 见此,孟元元心中明了,蓝夫人这一趟并非探什么病,而是目的在她。 当下,她也不言语,就静静站在一边。高门大户是非多,规矩重,与人见面都得存着几分心思。 “元娘今年多大?”蓝夫人先开了口,笑吟吟问道。 “十七。”少女声音清浅,如山间暖泉缓缓流淌。 蓝夫人点头,不由感慨一声:“真是好年纪。” 两人一问一答的客套了几句,顺便提及老太爷的寿辰,希望秦淑慧好起来,届时一般同龄的姑娘可以一起玩耍。 “秦家两老走了,这样的事没办法,生老病死,”蓝夫人抿了口茶,垂下眼帘盯着茶汤,“以后,你们安心住下就好。” 茶气氤氲,孟元元看不清蓝夫人的神情,可这话的意思,明白是让她们住下。 “夫人挂心,”她语气一顿,垂眸看着眼前的地砖,“我不会在府中待太久。” “什么?”蓝夫人脸上微诧,手里捧着茶盏,盯着面前女子皱了下眉,“你,是不是怪我将你安排在这儿?” 孟元元摇头:“不是。” “元娘,你不知道管制一个家得废多少心思。当初你们过来的仓促,难免有些地方顾不上,不是刻意冷落你,其实我心里一直记挂着的。”蓝夫人轻叹一声,随后把茶盏往小几上一搁,“这趟过来,也是想安排下,问你何时搬去大公子院中。” 搬去贺勘院中?孟元元一怔。 蓝夫人见她不说话,接着又道:“咱家中规矩多,你和大公子到底是在红河县成亲。你想想,家中老太爷、老爷那边,还有族里的各个长辈,都得知晓罢?一来二去的都是花功夫。毕竟当初大公子是一人回来,都不知道他曾娶过妻。” 一番话下来,孟元元心中琢磨着。摆出这么多理由,最终无非还是不认她。 至于说什么让她搬去贺勘院子,不管是不是蓝夫人的试探,但是有一点很明确,搬过去的她,同样没有名分。 “夫人,”孟元元看去软塌上的人,淡淡一笑,“公子事忙,亦要准备明年春闱,元娘不宜过去打搅。淑慧与我一起惯了,我在这边照顾她罢。” 去什么贺勘院中?攀什么士族高门?她连贺大公子的院门朝南还是朝北,都不想知道。 清清淡淡的一声婉拒,是蓝夫人没想到的。高墙内各色的事儿见多了,她原以为面前的孟元元会梨花带雨,扮做柔弱博同情,毕竟人是真长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男人们最喜欢的那种。 只是不知这声拒绝,到底是不是真? “这样,”蓝夫人貌似低眉思忖,须臾抬头,道,“我与大公子提过此事,若不然你去问问他,到底是你俩的事。” 事情做到这儿也就行了,左右就是试探罢了。如此看着,似乎这一对儿小夫妻并不和谐,提及对方时的眼神就能看出。 蓝夫人离开了轻云苑,坐了这会子功夫,那盏茶还是满满的,并不见浅。 东间有了动静。 孟元元进去,就看见秦淑慧醒来。 “嫂嫂,刚刚谁来了?”小姑娘想撑着起身,奈何身上没有力气。 孟元元过去,帮着将人扶起,后塞了个头枕去给秦淑慧靠背:“蓝夫人,过来看看你。让你快好起来,还有老太爷寿宴要去呢。” “寿宴?”秦淑慧皱皱眉,有些不安道,“若不能好起来,是不是就错过了?” 听着人话语中的淡淡紧张,孟元元笑道:“你是吃坏肚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说起这次吃坏东西导致的中毒,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偏偏就是这么巧,吃了鹿肉和倭瓜,院儿里三个伺候的人,都疏忽了吗?还有后面,闹的动静如此大,直接将隐藏的她给推了出来,所有人知道了贺勘当初在红河县娶的妻子。 秦家是普通人家,不说多富贵,但也吃穿不愁。从小的环境不同,今日她也算见识到了蓝夫人,秦淑慧以后能否学会高门中的那一套生存之道,孟元元有些不确定。秦老太临终时的话语犹在耳边,紧攥她的手,将秦淑慧交托,她点头应下,老人才闭了眼睛。 “淑慧,”孟元元站去人身后,手里捏着一柄桃木梳,“你喜欢贺家吗?” 秦淑慧扬起脸,眼中似乎有些迷茫:“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二哥在这里。” 孟元元抓上一缕发丝,帮着梳理:“要是嫂嫂离开,一年后来接你,好不好?” “你去哪儿?”秦淑慧紧张起来,转身的时候扯疼了头发,皱了一张小脸儿,“嫂嫂你别走。” 一双小手抓上孟元元的手腕,手中梳子差点儿掉落。 要走的,她还有一件事要做,一定要走。 。 冬夜漫长而冰冷,高悬的灯笼一直延伸到游廊尽头,将这方道路映亮。 贺勘一整个白天都在外面,入夜才回到府中。老太爷有意的栽培,寄希望于这个长孙有一番作为,所以除了明年的春闱,也会安排些别的事情让他去做。 后面隔着两步远,兴安脚已经累得提不起来,饿急了的他揉揉肚子,只觉得脊梁和肚皮已经贴到了一块儿。 他也是跟着跑了一天,从城外回来,又马不停蹄的去了码头,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反观前面的主子,依旧步伐有力,好像一点儿影响都没有。 “公子为何找珊瑚?是给老太爷的寿礼?”兴安快步跟上,今儿去码头,他听见贺勘与那船主打听珊瑚的事儿,“要不明日小的去万宝银楼瞧瞧,那里该有上等的好货。” 贺勘看着前路,冷风扯着他的袍角,鞋履上沾着霜尘:“我找的,万宝银楼不一定有。” 兴安点点头,心道也是:“公子找什么样的?” “火红的珊瑚树,”贺勘道声,面上无波,“很大。” 很大的珊瑚树?兴安想象不出来。他是见过珊瑚的,基本就是首饰镶嵌的那点儿,本来这东西就难得,十分金贵,要是树一样的珊瑚,不就是稀世奇珍? 风摇晃着头顶的灯笼,同时隐约带来了几声琴音。 “有人弹琴,”兴安耳朵尖,然后四下张望确定方向,“听着像是轻云苑那边传来的。” 贺勘驻足,他同样听到了,是五弦阮。琴声清灵,好似汩汩而出的泉水,淙淙流淌,于这样的冬夜,添了几分美妙。 纷杂的内心,在琴声中抚平安定。 听着轻云苑,他想着去看看秦淑慧。是他太忙,总有些顾不上这个小妹,才发生了前夜的事情。他重回贺家,怕是有不少人心里别着苗头。 兴安见了赶紧跟上,脚步轻快不少。与其跟着主子回去随便对付两口饭食,去轻云苑说不定能吃上热乎的。 贺勘的到来,让秦淑慧很是开心,尽管已经打盹,开还是强睁着眼皮说话。 “你送那么些书来做什么?”小姑娘指着对面桌上的几册书,开始抱怨,“我看不懂。” 贺勘正坐在桌旁,便往书册上瞟了眼:“看完这些,我再给你几本。” 秦淑慧顿时苦了脸,不管什么时候,这个二哥总是如此严肃,哪怕怎么说都不行。这时她想起了白日竹丫的话,说府里流言厉害,是关于二哥和嫂嫂的。 “二哥,”她小心翼翼开口,往贺勘脸上看去,“你是不是不想认嫂嫂?” 正间,孟元元端着汤药刚好进来,东间的些许话语也适时钻进耳中。 第 9 章 高门大户中,自来不缺少传言,不管是真的,假的,抑或人为的。 贺勘当然也听到了一些,只是没想到,连休养中的秦淑慧也听到了,看起来还很担忧。 “别听人瞎说,”他手臂搭上桌面,声音清润,“元娘是咱爹娘为我定下的妻子,岂会不认?” “真的?”秦淑慧有了精神,瞬间裂开嘴笑,“我就说嘛,二哥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要不是她身子实在不中用,此时肯定早已跳下床来。 贺勘嘴角轻轻一牵,由着秦淑慧想到了自己在秦家的日子。相比现在的贺家,眼前没有血缘的小妹,反倒显得亲近,天真简单。 珠帘挑开,孟元元自外间进来,手中托盘上搁着一个白瓷药碗。 方才这屋里两人的话,她是听见了,贺勘说认她这个妻子。从他面前经过时,她未表现出什么,和任何时候都一样。 “又要喝药?我肠子都要苦断了。”秦淑慧苦着脸,这比叫她看那些书还为难。她皱眉嘟嘴,叹气连连。 她的样子实在可爱,孟元元忍不住笑了声:“知道了,有饴糖。” 说着,眼神示意药碗后面,那儿果然躺着两颗饴糖。 有了甜头,秦淑慧这里什么都好商量,端起药碗来也痛快:“嫂嫂,二哥还没有用晚膳,你做的红薯糖粥不是还有剩吗?” 孟元元刚把托盘放下,闻言下意识往贺勘看了眼:“是有的,我去厨房热热。” 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她收走了空碗,便出了东间,很快听见外面正间关屋门的声音。 东间只剩下两人,秦淑慧口里嚼着饴糖,没了孟元元在时的活泼。 贺勘自然也能看出,小妹和孟元元更加亲近,与他这个哥哥,算是有几分敬畏,尤其是做回贺家长子这个身份后,明显的感觉中间距离远了。 “上回你也没说清楚,到底大哥欠了多少赌债?”他问,手里拿着一本书册,视线落于封皮上。 闻言,秦淑慧的嘴里没了味道,神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反正家里的地被别人收走了,你当初留下的那些也是。” 贺勘眉间一皱,俊美的脸上闪过阴霾:“他真的把元娘给抵了赌债?你可见到过那份契书?” “没见过,”秦淑慧摇头,又道,“是前街刘四婶子报的信儿,嫂嫂不敢久留,当下带着我离开了红河县。” 贺勘颔首,指尖捻着书皮,心中开始自己的琢磨。 或者过两日派人去红河县走一趟,是真是假也就明了。秦尤卖地也好,抵掉孟元元也好,届时再作处理。 犹记得,他当日离开红河县,曾经问过她,是否要跟着一起来。她说,秦家两老年纪大了,要留下陪伴他们…… “二哥,我要睡了,你去找嫂嫂说话罢。”秦淑慧眨巴两下眼睛,打了个哈欠。 贺勘回神,将书册摆好,然后出了东间。 而正好,孟元元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红薯糖粥。 “淑慧要休息了。”贺勘开口,视线落在孟元元手间。 红薯糖粥,每到冬日的时候,秦家母亲总会炖上一大锅,一家人围坐桌前,每人面前盛着一碗。软糯香甜,他和秦淑慧都喜欢吃,自从回到贺家就没再吃过。 “哦,”孟元元应了声,想了想往自己的西间看了眼,“去那间坐罢。” 一会儿秦淑慧要睡前擦洗,贺勘坐在正间吃粥实不合适。 她这样自然的说出,贺勘往西间看了眼,见她端着粥碗进去,稍一思忖,也跟着进了西间。 西间是孟元元的卧房,这一点从踏进门来就看得出。屋中清淡的水仙香气,整齐的床,规整的被褥。 靠窗的桌上,躺着一把阮咸,琴身面板上的螺钿熠熠生辉。 贺勘想起在游廊上听见的琴声,原是出于孟元元的手吗?她会弹阮?他从来不知道。 “有些乱,公子莫介意。”孟元元走去桌旁,放下粥碗。 背对着贺勘,她小心将阮装进布袋,收紧系口,随后抱着放去了床尾。 正间有了轻微动静,那是下人们去秦淑慧房中伺候。 西间内,贺勘坐去桌边,看着面前散着热气的粥碗,红薯的香气往鼻子里钻着。他是一个按行自抑的人,即便五脏庙内空空如也,也不会让旁人窥见他的饥饿感。 好看的手指,优雅捏上瓷勺,轻轻搅动碗内香粥。眼睛不经意一瞥,看见桌角的纸笔,以及一团揉皱的纸。 他没说什么,舀着粥送进嘴里。温热瞬间舒缓了身上疲倦,红薯切细丝,与大米和另几种谷物一起熬煮,竟是有几分记忆中的味道。 孟元元坐在床边叠着衣裳,余光中男子背对坐在桌边,偶尔一声瓷器见的轻碰。这般情景,像极了两人在秦家时,不大的房间内,夫妻两相对无言。 当然,她让他来到西间,并不单单是这碗红薯粥,而是想说明白一些事。在这边,也不必担心秦淑慧那敏感的小丫头听到。 见贺勘放下瓷勺,孟元元上前,给他递了一条手巾。 上次两人说话还是她从郜家回来,实在算不上愉快。可就算再不愉快,横亘在中间的结还是要解。 “兴安说,有一艘南洋的船回来?”她先开口。 “是,”贺勘拿巾子擦着手,眼帘微垂,“从海上回来,现在停在码头。” 洛州并不靠海,但是洛江往东有一片辽阔的水湾,连通大海,是以海船可以来到城中港口,甚至还能继续往上游走。 孟元元低头想着,这艘西洋回来的船,是否就是郜居所说的那艘?也不知在洛州会留几日?她想去看看。 “船下西洋,最远能去哪儿?”她问。 贺勘看她,想起上次她想看那张海图的事,心中猜到一二:“官家方面定下的是大食,至于别的,有商船说去过更远的地方,甘棠。” 他所说的这些,和孟元元从郜居那儿知道的差不多。甘棠国,据说人都生的通身黝黑,有些权贵人家的昆仑奴就是来自那儿。 她点头嗯了声,可能贺勘知道的更多,只是不愿说罢了。 “还有,我有事与你商量。”孟元元心中暂放下海船的事,开口。 贺勘眉眼清淡,颔首:“何事?” 四目相对,彼此间弥漫着生疏的气氛。 孟元元觉得,不会有夫妻如同她和贺勘这般罢?哪怕相对着说一个字,也全是尴尬。 “放妻书。”她别开眼,手一伸,将桌角的纸笔推到了男人手边。 三个字,贺勘这样聪明的人肯定一听就懂。孟元元知道,贺勘不会主动提休妻,脾性使然。他一个高洁君子,才貌决然,人人称赞,不会做出休弃发妻之事。 大渝律典,女无家可回,夫不可休;女侍奉公婆尽心,孝义,夫不可休;先贫后富,糟糠妻,夫不可休。 瞧,她这三条可都占全了,贺勘休不了她。这也难怪贺家出了这么个法子,让她没名没姓留在轻云苑。 所以,两人分开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和离放妻。 由贺勘写一纸放妻书,说明夫妻两人自愿和离,彼此放开,无关其他。这是一种最平和的方法,不会闹得满城风雨,甚至都不会有人知道,贺家长子曾经娶过妻。 “何意?”贺勘皱眉,捏起那张单薄的纸,提到孟元元面前。 孟元元垂眸,纤长眼睫落下一方阴影:“等淑慧好起来,我就走。” 说出这几个字时,心情远比她想象中要平静许多。之前,她腹内也是编了许多的话,可真到这会儿,却还是直接的几个字。 贺勘薄唇抿平成直线,盯着女子发顶:“走?就因为前日的事?” 方才东间与小妹的话,他不信她没听见。他娶了她就会认她,可她并没放下前日之事,如今还如此胡闹,说什么放妻书? 仅仅相隔两步远,孟元元明确感受到贺勘的变化,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她喘不上气,生出想退后的心思。 “不是,”她仰脸对上他,那双深眸仍探不见底,“秦尤将我抵了赌债,我若不是秦家妇,他那契书便不管用,而公子你,早已不是秦胥。” 不是秦胥,婚事自然也就不算了。索性就说个明白,彼此断开那些不必要的牵扯。 贺勘眉间渐渐松开,短暂的情绪变化很快消逝:“我说过,这件事我会去查,等几日便好。” 他手臂落下,那张薄纸落回桌面上,手不轻不重的拍了下。 孟元元软唇抿了抿,声音仍旧清澈沉静:“你知道,不止是因为赌债的事。” 还有很多,过往的那些纠葛。 “元娘,”贺勘唇角微启,下颌微扬,视线略过孟元元,看去冰冷的墙面,“最近府中事多,老太爷寿辰将至,其他事容后再说。” 孟元元唇角微张,轻声应下:“好。” 贺家长辈做寿,这个节骨眼儿他俩闹和离,的确不妥。也就两日,她等。 两天,所以他这是答应了罢。 “就这样罢。”贺勘眼帘微掀,往孟元元看去。 她静静而立,灯光中眉眼柔和,任谁都会觉得恬静美好。 曾经,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是这般想的。 第 10 章 从轻云苑出来,贺勘一言不发,平稳迈步往前。 跟在后面的兴安,此时吃饱喝足,整个人很是舒坦,不时拿手揉一揉饱胀的肚皮。 “公子,夫人做的红薯粥,真有老太太的味道。”他话中带着满足,老太太自然指的是秦家母亲。 贺勘不语,冷风从他面上刮过。适才在孟元元屋中,他也是这么觉得,甚至还以为她让他过去,是对前日之事的歉意。结果,是跟他提什么放妻书? 这女子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他都未曾去追究她夜不归宿,她反倒委屈着了。 什么放妻书?他真给了她,她去哪儿?真有地方去,她跑来找他作甚? 明明一碗暖粥,现在肚子气却涨得厉害。 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兴安不知死活的来了一句:“竹丫说明日夫人要做芋头糕,公子,咱们晚上能过去吗?” “跟着我,平时让你受磕打了?”贺勘淡淡一句,鼻音轻哼,“出息。” 兴安一怔,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在轻云苑,他家主子也吃过粥,不想吃会留在那儿?还是嫌他吃得太多了?可他才只喝了三碗而已啊。 与此同时。 轻云苑也熄了灯,孟元元梳洗干净上了床。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捏手指算日子。 贺家老太爷生辰在两日后,等过了,也才冬月中旬。这样要是顺利的话,她拿到放妻书,会赶在年节前回一趟红河县,将那边的零碎事处理一下,年节好歹给秦家两老上个坟祭奠。后面,她就回权州,母亲临终留下的话,她要去验证。 现在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秦淑慧,以后独自留在贺家,心思简单、体格也弱…… 孟元元叹了声,也许她快些安顿好,就可以把秦淑慧接过去。一个病弱的姑娘,应该也不会有人惦记着伤害。 翌日,又是全新的一天。 秦淑慧已经能够下床走动,贺勘送来的好药到底管用,小姑娘气力精神都好了不少。 “这件短袄真好看。”她拽着袄子的袖口,啧啧称赞。 孟元元把红色的流苏穗子对着比了比,眼中闪过满意。再过个两三年,这个小姑也就出落成大姑娘了,瞧着也是个美人坯子啊。 “你去寿宴,自然该穿好的。”她一笑,灵活的手指一勾,穗子挂在了秦淑慧的盘扣上。 秦淑慧低头看着,嘟哝一声:“嫂嫂不能去吗?” “我有别的事。”孟元元往后退开一步,端起桌上的菱花镜,对上面前的姑娘。 她怎么可能去?贺家巴不得把她藏得死死的。 秦淑慧脸上的神采淡了些,她人虽然小,但是能看出二哥和嫂嫂间的芥蒂。为何会有这桩婚事,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外面都说是嫂嫂算计二哥,拼着狐媚厚脸皮贴上来的,二哥无奈才应下的婚事。 至于两人间的冷淡,她也看在眼中。有时想撮合两人近一些,然而总是不行。而且,这两日老听见孟元元说什么离开,这让小姑娘心中更加不安。 “挺好的,”孟元元放下镜子,看眼紧闭的窗扇,“外面下雪了,我带你去檐下看看?” 听到可以去外面,秦淑慧赶紧点头,眼神乖巧又听话。 雪是昨晚后半夜开始下的,如今外面还在飘飘洒洒,将整个世界妆点成雪白。 院中那棵孤独的梨树,此时压满雪絮,瞧着像一株白色珊瑚。 不敢让人真的跑去院中玩儿雪,孟元元在檐下摆了张绒毯软椅,有把秦淑慧裹了严实,只许她在这里看雪。 “往年,这时候家里也开始忙年了。”秦淑慧小声道,一张小脸藏在深深地兜帽中。 孟元元知道,这是人想家想爹娘了。半年里接连失去父母,大哥又是个不争气的,难怪会伤感。这让她也想起了秦家的日子。 秦家两老俱是朴实的人,秦老爹话少但勤勤恳恳,秦母也是个心肠好的人。 秦淑慧扬起脸:“嫂嫂,大哥不会把咱家也抵了罢?咱们还能回去吗?” 这个问题,孟元元不知如何回答。秦尤敢卖地,敢拿她抵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话说回来,就算现在回去,秦淑慧也挣不回秦家的东西,历代的规矩,男人当家做主,更何况秦尤是秦家唯一儿子,那几个顽固的秦家长辈必定是向着他的。 这种事情,当年一模一样的发生在她和母亲身上。就因为是女人,明明父亲挣下的家业,族里愣是说不能由母亲掌握。 “就算回不去红河县,也可以去别处。”她笑笑,伸出手去,接着落下的雪。 秦淑慧眨眨眼,疑惑:“还能去哪儿?” “淑慧听说过权州吗?”孟元元回头笑着问,一双眼睛晶亮透彻。 “有,”秦淑慧点头,仰着脸回想道,“以前爹总是会提起的,说他在山上伐了木头,大都是送去权州做大船,那里是大渝最大的海港,很是繁华,比洛州府都大。” 孟元元嗯了声,又道:“对,很繁华,一趟海运回来,会带回咱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我想去看看。” “能的。” 这时,竹丫从外面跑进来,径直到了正屋前:“元娘子,有人找你。” 来的人等在后巷,孟元元踩着小路的积雪到了小门。 门没上锁,她轻拉开,见到了站在外面的人。 “兄长?” 孟元元唤了声,从小门里出来,走去郜英彦面前。 雪大,郜英彦的头顶落上些许白絮,伟岸身姿立于墙下。听到呼唤,展颜一笑:“孟家妹妹。” 孟元元对人福了一礼,下意识将伞往对方头顶一遮:“下这么大雪,你怎么过来了?” “上回跟你说的下西洋的船,如今回来了。”郜英彦道,声音像他的笑一样明朗,“我爹问你明日有没有空,可以带你去见见船上的先生,正好人就在北城。” “明日?”孟元元唇间稍一琢磨。 明日是贺家老太爷的寿辰,秦淑慧会过去蓝夫人那边。因着上次她出去,贺勘心中明显是介意的,所以这些天她几乎不曾出过轻云苑。 见孟元元犹豫,郜英彦才打量起她来。一身素淡粗布衣裳,发上更是只有一枚柳叶黄铜头簪,这可不像是贺家少夫人该有的打扮,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府里的丫鬟。 一个人的处境如何,从身上穿着就能看出。他几乎心中断定了自己的想法,贺家不想认孟元元。 “孟家妹妹,是不是有什么为难处?”郜英彦问,别的他也不好多说,毕竟是别人的家事。 “没有,”孟元元摇头,嘴角自然的勾翘起弧度,“兄长与我说好时辰,我会过去。” 抽个空跑一趟应该没大问题,她不必去什么寿宴,回去吩咐竹丫好好跟着秦程慧。竹丫性子实诚是真,但有时也有眼色,穷人家的孩子,是会看人脸的。 见她应下,郜英彦便告知约好的地点以及何时,交代好后,手提着一个包袱往前一送:“我娘让我捎来的红豆包。” 纷扬的雪中,无人注意到深巷另一头。 贺勘披着斗篷,看了眼小门处。他那被迫娶回来的妻子,正在同旁人说话,已经站了些时候。 回府里,他习惯走这条路,近且安静。谁能想,今日会碰到这一幕?女子手里擎着伞,遮在那人的头顶,隐约有她轻柔的话语,落雪纷杂,可他就是知道她在笑。 身后,兴安偷偷看自家公子,还是那张冷脸。 那边,说话的孟元元和郜英彦开始道别,她把伞柄塞给了对方,话了两句路上小心。后者应下,便转身往巷口走去。 目送人离开,孟元元才抱着包袱准备回去,视线一瞥,见着另一边走来的贺勘。 “公子。”她客气对人一福,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 贺勘视线在她面上一扫,而后落在她抱在怀里的包袱,记得她一夜未归的那次,也是抱着同样的青色包袱回来。所以,方才的男子和上回的是一个人。 她口中的兄长? 孟元元见人不说话,便往旁边一让,挤着贺勘先进去,抬脸对着后面的兴安笑了笑。 “少夫人。”兴安笑着点头回应。 身后两个人的动静,没有逃过贺勘的眼睛。明明是他的妻子,为何除了他,她对谁都会笑? 很快到了岔道口,贺勘往自己的储安院走,余光中,素淡的女子身影消失在雪中。 “公子,明日真的不去一趟清荷观?”兴安问了声,好似是提醒,“老太爷过寿,是不是……” “不该你操心的别管。”贺勘薄唇微动,轻飘扔出几个字。 只是无人发觉,他习惯蹙着的眉间,此时更深了一分,眼中分明一沉。 兴安下意识闭紧嘴巴,抱着双手往前走。 “你身上抱着什么?”贺勘回头看了眼。 “豆包啊,”兴安双臂一松,露出抱在臂弯中的几个豆包,“刚才少夫人塞给我的。” 只是平平无奇的红豆包,贺勘收回目光:“你上回说,元娘去了南城?” “对,”兴安快走两步,回道,“是夫人父亲的故交。” 贺勘颔首,故交就故交,怎么还说是兄长? 第 11 章 兴安看看红豆包:“公子,这像是刚蒸出来的,您要不要尝尝?” “不要。”贺勘齿间送出两个字,随后丢下兴安,独自快步离开。 出息!一个豆包乐成这样。 这厢,孟元元回了轻云苑。 秦淑慧呆在房中,正喝着竹丫端来的药,小脸儿皱巴成一团。 孟元元坐去炭盆旁,脸庞映得发红。她想着刚才和郜英彦的话,算着明日的时辰,正好秦淑慧去蓝夫人那儿,她可以去外面见那位船上的先生。 船上的先生,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当的。先生和船老大不同,后者负责船和船员、货物等,而前者一般有一定的阅历和学问,会看天象,懂地理,有医术……但凡大船,都会有这样一位人物,可以提前预判天气,帮助治疗疾病。 郜居找的这位先生,就是走了许多地方。等她过去,便想着好好打听一下。 突然,她的右眼皮猛的挑了下,接着,就是越来越厉害,连一旁蹲着的竹丫也发现了。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不管是不是真的,总会让人心中多想,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 “娘子,给。”竹丫从竹席上捏下一点干皮,伸手送过去。 孟元元接过,将那片竹子皮贴在右眼皮上,想借此压下那股狂跳。 兴许只是这几日没休息好,眼皮跳跳罢了,不会真的有事。她这样想。 。 翌日,天晴了,风雪过后的天空湛蓝透明,只是冷得吓人。 府中的积雪早在昨日就开始打扫,大路小路上已是干干净净。今日是贺老太爷的寿辰,来的贵客多,自然是极为重视的。 家仆们大清早上起来忙活,穿着比往日更厚的衣裳。一番忙碌装点,这座深冷的大宅似乎也有了些喜庆的意思。 外面的热闹,偏僻的轻云苑不太感受得到。孟元元姑嫂俩本就不是贺家人,还不免想起自己过世的亲人。 但是于情于理,也是要过去道贺的。 孟元元从屋里出来,正瞧见秀巧走到秦淑慧面前,往人手里塞了个手炉。 后者赶紧接下,捧上手炉时眉头不由一皱。 这一幕恰巧给孟元元看见,她到了秦淑慧身旁,伸手往手炉上探,却不想秦淑慧双手往后缩,将手炉护到了腰间。 见此,孟元元心中疑窦更大,干脆摸上手炉。 这一摸,让她本还不错的心情攸地一凉,当即回头看去还未离开的秀巧。 秀巧垂着眼,仿佛没看到一般,只是捏紧的双手表现出了心中的不自在,福了一身便转身离开。 孟元元再过来看秦淑慧,小姑娘缩着脖子,头垂得很低,紧紧抱着黄铜手炉。可那手炉分明是冷的,根本无甚温度。 想着刚才秀巧的行为那般自然,这事应该不是第一次了。而秦淑慧就这么老实的接过去,不言不语。 “淑慧?”孟元元皱眉,袖下的手攥起。 秦淑慧伸手抓上孟元元的袖子,声音很小:“嫂嫂别去追究,我不冷。” “这不是冷不冷的事儿,你明白吗?”孟元元看进秦淑慧眼中,一字一句,“一味的退让,不会换来相安无事,而是变本加厉。” 高门中,惯来就是捧高踩低。今日是一个手炉,明日呢? 秦淑慧小脸皱着,鼻尖发红着嗫嚅:“对她们好些,这样她们出去就会帮着嫂嫂说话。” 她的想法很简单,想着这样做就会帮到孟元元。因为竹丫说的,府里私底下对她们的传言甚是刻薄。 乍听这话,孟元元心中酸涩。心疼于秦淑慧的隐忍,又有些欣喜,这个小姑心中在意她:“对她们无需讨好,她们本就是伺候你的下人,记住咯。” 秦程慧点了下头,眼中闪过迷茫。 孟元元转身看去院中,一步步往正屋门踱着:“你回来。” 这话是对秀巧说的,人已走到垂花门下,眼看手已经拉上门把。闻言,转身看去檐下。 隔着一段距离,人脸上是不耐烦与轻视,却也只能折步回去。 孟元元站在门外阶梯处,因此秀巧走回时,无法去到檐下,只能站在雪地里。 “元娘子有何吩咐?”秀巧一低头,冰冷的风便往脖颈里钻,冷得打了个哆嗦。 她佯装不知何故,站在那儿闭着一张嘴,反正心里早有了几个理由,拎出哪一个来,也会让这乡下来的两女人无言以对。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高站台阶上的孟元元也不说话,只拿一双清凌的眼睛盯着她看,完全不知是何意。这样站久了,秀巧俨然是撑不住的,绣鞋冻透,双脚渐渐发麻。 孟元元站着,完全没有让开叫人到檐下的意思,余光中,秦淑慧还现在门边,犹豫着不动弹。 “无缘无故让人在这里受冻,是何道理?”秀巧终是忍不住开口,显然是挨不住了。 别人不说,她也不好先提手炉的事,那岂不是不打自招? 孟元元不语,仍旧等着秦程慧那边的动静。 “这,”秀巧生气,冲着孟元元的声量不由变高,“大冷天儿的,元娘子想冻死人吗?” “我,我嫂嫂没有,”秦淑慧站出来,几步到了孟元元身边,小脸绷着,“你,你给我的手炉是冷的。” 她双手往前一送,那圆滚滚的手炉瞬时摔进雪地里,炉盖掉落,从里面掉出两块冷透的炭灰。 秀巧吓了一惊,手炉差点儿砸到她脚上,赶紧往后推了两步,险些滑倒。 还不等秀巧开口,秦淑慧又道:“你给我重新装一个,要热的,别耽误我去赴宴。” 秀巧张张嘴,终是不敢说什么,乖乖蹲去地上捡起手炉,随后往厨房中去装炭。 等人走进厨房,孟元元攥上秦淑慧发抖的手:“现在,你懂了?” “嗯。”秦淑慧颤着嗓音点头。 孟元元微微一笑,懂了就好。 她帮着秦淑慧整理好,确认每一处都妥帖,最后抬手在小姑娘发间簪了一朵淡粉色绒花,衬得人娇娇可爱。 “嫂嫂,你跟我一起罢?”秦淑慧面上难掩紧张,知道这一回见蓝夫人与上次不一样。 上回是单独去朝裕院说说话,而这次会有更多的夫人贵女,她只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儿,规矩都不知道。 孟元元笑:“你只需照着吴妈说得做,实在觉得累,就用过午膳回来。” 她宽慰了一声。今日这日子,府里所有人都仔细着,她相信吴妈定然心中也清楚,会照顾好秦淑慧,再怎么心中瞧不上,可秦淑慧就是贺勘的小妹,改变不了。 秀巧的事,也能让对方明白点什么。 辰时过半,秦淑慧在吴妈和竹丫的引领下,出了轻云苑,去参加贺老太爷的寿宴。 孟元元回到自己屋中,心里算算时候,惦记着与郜居的约定。 这两天,她赶制了一件夹袄,是给郜夫人的。前面,郜家给了她好些吃的,她这边也算是回礼。 提着包袱到了院中的时候,孟元元看见秀巧正提着水壶从厨房出来,行事规矩了许多。 眼看时候差不多,她从轻云苑出来,准备沿着那条小路出府,去和郜居见面。 一出院门,耳边就听见了器乐声,想是那边的戏台子已经开唱。不远处的游廊下,家仆们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儿。 孟元元走了一段,正碰见一名小厮,说是原先的出府小门关了。老太爷过寿,怕些杂乱人等趁机进来,指着后大门说可以出去。 如此,她道了声谢,顺着人指的方向往后门走。 在贺府,孟元元唯一的走动范围就是轻云苑,旁的路并不熟悉,尤其是这样大的府邸,生怕走错路,是以走上一段就会停下打听。 天冷,她搓了搓双手,眼看着转过前面的那排罩房,就能到达后门。 右眼皮又是猛的一跳,带着整个人都变得不舒服。 “元娘子?”忽的,身后传来一个略尖的声音。 孟元元回头,见着一个衣着鲜亮的女子自游廊上下来,脸上笑着,是融氏。 “融夫人。” 融氏走过来,往孟元元手上的包袱扫了一眼:“要出去?我也要去一趟后门,今儿人多事儿也多。” 孟元元微微一笑,知道融氏有时候会帮蓝夫人处理一些事。也没在意,就一并往后门走,间或闲聊两句。 拐过罩房,一个婆子跑过来,到了融氏面前:“融夫人,就是那人,说从红河县来的,奴婢让他等在那儿。” 后门处,一个男人靠着墙根站,衣着邋里邋遢,双手抱胸看着进出门的人,丝毫没有姿态可言。 只看人一眼,孟元元便当场怔住,抓包袱的手攥紧,猛然吸进的凉气,使得浑身更冷。 秦尤,他怎么来了? 大概感受到目光,秦尤转头往这边看来,一眼就定在孟元元身上。他面上一狠,随即大步而来。 “你果然跑这儿来了,害老子找的好苦,快给我回去!”他脸色狠戾,走上来伸手就想拉扯。 孟元元身子一旋,避开男人的手,脸上发冷:“别碰我!” “这,”融氏手臂往中间一挡,笑着睨了眼秦尤,“你谁啊?知道这是哪儿?” 秦尤冷哼一声:“我,来抓我们秦家的逃妇。” 第 12 章 “逃妇?”融氏看去孟元元,眼神中几分奇怪。 秦尤可不想在这里磨蹭,绕过融氏就去抓孟元元。融氏哎哟一声,像被撞到一般倒在了身后的婆子上,吓到一样忘了反应。 孟元元往后退,眼中全是戒备。秦尤身材高大,在力气上她完全吃亏。 不能被他抓回去,抓回去的话,她真的就完了。 “休要胡言,谁是你们秦家妇?”她呵斥一声,余光往四下看着。 可这里是后门,就留着两个守门小厮,没有融氏的话,人也不会上前帮忙。 “融夫人,我不认得他!”孟元元大声喊,想着这样总会引些人来。 融氏好像回过神来,便让小厮去拉住秦尤,自己也往前站了站:“先好好说话,贺家岂容你来放肆?” 她两声呵斥朝着秦尤,又看了看孟元元,像在琢磨什么。 秦尤被人拦住,心中好生恼火。他跑到洛州府就是为了抓回孟元元,人带不回去,那死的就是他。可他也的确不敢在贺家闹出大动静,便道:“我来找自己家的人,贺家凭什么管?” 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一张纸,往融氏面前一甩。 纸张被风摇着,上面字迹清清楚楚。孟元元的生辰八字,与秦家定下婚约的日期,双方长辈的落款…… “这,这是真的啊。”融氏瞄了一眼,随后看去孟元元,“元娘子,你看今日府中办寿,事情闹腾起来不好。要不,你二人去后门外商议下,先把中间的误会解开不是?” 孟元元退到墙下,眼看秦尤是有备而来,她知道一旦出了那扇后门,自己必然会被抓回去。 “对,跟我去外面谈,”秦尤恶狠狠的抬着手指,来回点着,“忘恩负义的女人,当初我们秦家不收留你,你早不知道落去哪个窑儿了。给老子识相一点儿,免得吃苦头。” 男人话语粗鲁凶狠,饶是一旁的婆子都被吓住,看去孟元元的眼中多了几分同情。 孟元元牙根一咬,不再言语,转身便跑。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秦尤愣了一瞬,反应上来就跟着去撵。融氏同样怔住,反醒过来急得重重拍了下大腿,那孟元元跑的方向可不就是前院? 她这是要把事情闹大。 孟元元跑上游廊,身后紧跟着秦尤,眼看他一伸手就要扯上她。她猛的往前一冲,撞上一个正搬着酒坛的下人。 “啪”,一声刺耳的碎裂,地面上散开无数瓷片,酒香气在冷风中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秦尤上来揪住了孟元元,不由分说,拖着就走。 “你你,这……”管事快步折回来,看着一片狼藉,气得说不出话,“站住!” 这可是地窖里的陈酿,用来招待前厅贵客,这厢就这么打烂了,让他怎么交代? 他一挥手,几个小厮上去,围住了秦尤的去路。 孟元元拼力反抗,抡着手里包袱去打秦尤,趁他愣神的功夫,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她跑到管事面前,气息不稳的颤着:“是我打碎的,我去跟夫人请罪。” 寿辰闹出这么大动静,管事自然不敢往前厅那边跑,后宅事儿都在蓝夫人手里。管事想了想,也就这样定下,让一个小厮去了朝裕院。 融氏赶过来的时候,闹剧已经过了大半,眼看着并没有朝她预想中的走,而是闹到了朝裕院。让蓝夫人知道了,怕是后面再不会让她来插手管事情了。 面对如此多人,秦尤心中也犯怵,他是想来抓回孟元元,不想事情闹大,谁成想这小女子跟个刺猬一样,这样扎人。 到了如今这步,是谁也走不了了,都在等着朝裕院的消息。 过了一会儿,方才去报信儿的小厮跑了回来,说是让人都去后门处的一见暖阁等着。 孟元元心内稍松,但是浑身仍然紧绷。贺家不想承认她的存在,这是她从开始就知道的,如今秦尤过来,万一就趁着这个功夫…… 身子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她实不敢往下想。眼下这样,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至于在城里等候的郜居,她这次终究是去不成了。 再看秦尤,两个家丁时刻盯着他,生怕他闹出什么麻烦。 一行人到了暖阁,融氏先一步走进去,脸色不太好,可如今这事情她也不能管,只能等蓝夫人。 巳时早过,暖阁内弥漫着奇怪的气氛。 秦尤恶狠狠的盯着孟元元,似要将她刮掉一层皮,几番嘴中骂骂咧咧,秦家逃妇回去受家法之类。 这时,阁门打开,蓝夫人在银嬷嬷的搀扶下走进来。今儿是好日子,人身上的衣裳华丽又喜气,尽显一番贵气。 进门后,她先是看了眼正中的邋遢男人,眼中闪过厌恶,而后又轻扫了一眼垂首不语的孟元元,这个红河县来的女人,还真是个麻烦。 一路而来,大体事情已经了解。是秦尤来抓孟元元,孟元元故意打烂酒坛将事情闹大。 “到底怎么了?”蓝夫人于软椅上坐下,手往扶手上一搭,腕子上露出精致的镂空雕花和田玉手镯。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儿,来了就要从头问起,一点儿都不能少。 话音刚落,秦尤迫不及待开口:“她是我们秦家妇,一月前从家中逃跑,我来带她回去。” 他终究不敢太嚣张,才动了一步,已经有家丁抬手拦住,禁止他往前。 蓝夫人瞅了眼屋里,除了自己的几个亲信,再就是孟元元,融氏,还有秦尤。开始时,她将这事儿给融氏来办,就是自己不想沾手,和贺勘有关的,她这个所为的母亲总得掂量着来。 谁知道融氏如此蠢笨,也不看今儿什么日子,就敢自作聪明胡来? “秦家的郎君吗?”蓝氏客气一笑,对人上下打量一眼,“若真是你们秦家妇,我们自不好多管。家事,还是得你们自己私底下商量。” 闻言,孟元元心底一沉,蓝氏是想将她交出去? 一旁,秦尤来了精神,也不管什么场合,大着嗓门子道:“这能有假?全红河县都知道她孟氏女嫁到了我们秦家。” 说着,又把那张皱巴巴的纸亮出来,作为证明。 “可是,若我不是秦家妇呢?”孟元元抬头,看去座上的蓝氏,“他们是否就不能抓我回去,更不能将我当赌债抵掉?” 抵掉,而不是单纯的抓她回去。如果是这样,也难怪人要逃出来。 这种事,高高在上的士族不会有什么感觉,可是下人们却深有感触,包括银嬷嬷,当初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在高门内做下人还好,这要是抵了赌债,就指不定将人送去哪儿了。 更何况孟元元有美丽的脸,娇柔的姿态。 “胡说!”秦尤呵斥一声,恨不能上前将孟元元捆起来拖走,“你嫁入秦家,怎不是秦家妇?从来就不安分,等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面对这个狠戾的男人,孟元元心内怎么不怕,可脸上未显半分,越是这种时候心中越不能慌:“我嫁的谁?” 秦尤想也不想:“秦胥!” “那么现在秦家可有秦胥?”孟元元又问,“既无秦胥,我便无夫君,自不是秦家妇。” 暖阁的门此时正好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那儿,是闻讯而来的贺勘。一进来,他便从听到孟元元的后一句话。 秦胥,就是秦家二郎,他在秦家的名字。 “大公子来了?”蓝夫人最先回过神来,对旁边银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搬来太师椅。 贺勘从孟元元和秦尤中间穿过,迈步到了蓝夫人那边,对人见了一礼,随后坐去太师椅上。 “二,二郎。”秦尤唤了声,脸上换上讨好的谄媚,“一走就是一年,你也没回家去看看,咱爹娘……” “咳咳。”蓝夫人轻咳两声,断了秦尤的话。心中道了声,无知的粗俗莽夫。 “哦,”秦尤赶紧改口,抬手指着孟元元,“她带着小妹偷跑出来,害我找遍了红河县。这不年底了,总得把她们接回去。” 抓人转眼间变成了接人,分明刚才还言要打断人的腿。 暖阁中的气氛越发怪异,蓝夫人看向贺勘:“既是那边的事,不如大公子来决定。” 贺勘应了声,往站着的两人看去。他还没往红河县派人呢,秦尤倒先找了过来:“怎么说是偷跑?” 他先问的秦尤,孟元元心中叹了声,果然他是站在秦家那一边的罢。也是,秦家对他有恩,而她,差点毁了他的清名。 秦尤长叹一声,再不见先前嚣张,反而表现出很大的委屈:“我哪里知道?就出了门一趟,回来她就拐着淑慧跑了。那傻丫头还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也知道,孟氏女是什么心机。” “那你是否将她抵给别人,还赌债?”贺勘又问,语气淡淡。 “没有,她胡说,”秦尤斩钉截铁,连气儿都不喘,“这个女人,我真怕她带坏了淑慧。” 一旁,孟元元听着,眼前一阵阵发黑。秦尤怎就如此无耻?那么,贺勘会信这些吗? 她看过去,正好他也在看她,两人四目就此在空中碰上。 第 13 章 秦尤还在说着什么,嗡嗡的声音往孟元元耳中钻着,可她完全不想去听。 面对上对面贺勘的眼神,轻轻开了口:“至少,这次你听我说完,二郎。” 二郎,原是在秦家时她这样叫他的。与他成为夫妻,她知道是一场荒唐,也知道他心中不满意这桩婚事,单纯是出于无奈。自然不会像旁人家中,女子称呼丈夫为夫君、相公,于是,她便跟着秦家两老那样,需要说话时,叫他二郎。 座上,贺勘唇角微不可觉的轻抿,在女子的眼中看到恳切与希冀。她跟他说,这次让她说完。 “你要说什么?”他问,也算是对她的回应。 周遭一静,只听炭盆中的火炭噼啪响着,往外源源不断散发着热量。 “你一个女人有何资格说?进了秦家门,死也是秦家鬼!”秦尤自觉贺勘会站在自己这边,话语中难免有一分嚣张,更有着堵人嘴的意思。 孟元元余光瞅着四下,他们都在看着她,却没有一个人帮她说话。是,她没有证据,是隔壁婶子给她报的信儿,可她能不跑吗?留在秦家等证据,那就是等死。 “你口口声声是来接人,为何出口的都是咒骂?”她声音不轻不重,清澈中带上愁绪,“你说没有抵掉我,那家中田产那儿去了?秦家不算大富大贵,可也算殷实,祖上留下的田,难道不是你偷着卖掉?” 秦尤瞪大眼睛,难掩恼怒:“胡说,我没卖!” “你有,”孟元元笃定看他,“先是八月,卖掉北河的三亩水田,九月,林山下又是两亩旱田,公公的林子,还有二郎当初留下的那些田产,你现在能拿出一点儿吗?” 此话一出,蓝夫人往贺勘面上看了眼。孟元元刚才的话后半段是真的,当初从秦家认回这个大公子,的确是给了秦家不少田产。 一来,算是报答这几年对贺勘的养育恩;二来,给的那份田产相当厚重,其实也算是一个了清,想和秦家彻底割开。 贺勘面色不变,可眼神终究冷沉下去,手握着椅扶手不由发紧。 “胡说,”秦尤抑制住想冲上去掐人的冲动,额上青筋暴起,看去贺勘,“二郎莫要信她,这女子什么德行你最清楚。想当初,她用的什么手段赖上你,红河县谁不知道?她如今就是嫌弃家里日子苦,肖想着来贺家做少夫人……” 他还想说什么,在碰上贺勘目光时,瞬间退却了下来。他是蛮横,可对贺勘也是本能的生惧。 贺勘耳中嗡嗡作响,不愿提及的往事,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被秦尤揭开。似乎就发生在昨日,又好像过去了许久。 去年乍暖还寒的春日,杨柳轻柔。他去书铺买纸墨,铺子里的伙计不在,换做一个妙龄姑娘。她爱笑,脸颊上两颗软软的酒窝,看着让人心生安静。 外面飘了雨,她借给他一把伞,不至于淋湿书本。他说明日来还伞,微笑还礼道谢。 次日相同时候,他去到书铺,铺门关着。他要离开时,听见里面轻微动静,便推门进去,确定里面隔间中有人。 鬼使神差,他竟走了进去,当时看到的,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光滑的手臂拉扯上他…… “就这些?”他轻吸了口气,将脑中那些混乱挥散,重新看去孟元元。 孟元元明白,这是贺勘在问她要证据,单单嘴里的几句话终究不会让人信服,他向来是这样的。再说,秦家对贺勘有恩,就算是秦尤的不是,贺勘是否会真的追究?秦家只剩下这一个不争气的儿子,看着死去双老的份儿上,怕也不会对人怎么样罢? 就在他听完她的话,不去问秦尤,而继续问她,已是明摆着的事了。他,不会信她罢。 见她沉默,众人便知是拿不出证据,哪怕是像秦尤手中的一张薄纸。但是更奇怪的是,她如此安静,没有向贺勘求助,动以夫妻情。 秦尤胸脯一抬,强撑起几分底气:“大公子事忙,这妇人我这就带走,会交给秦家长辈处置。” 在场之人无有开口的,木雕像一样。融氏嘴角浮出讥诮,原不用她动手做什么,孟氏女就这么被打发了。 蓝夫人亦是无动于衷,大宅里的事儿她见的多了,总归都是看中自己利益。夫妻情又如何?贺勘是贺家几个老头子看重的人选,以后那是要重振洛州贺家门楣的,这乡下女子,正也趁这个机会打发掉。 见无人说话,秦尤大步过去,就想抓上孟元元。 “公子,”孟元元一个侧身躲过,直直看去贺勘,“你既不是秦胥,我亦不是秦家妇。” 女子清灵的眼睛瞪大,眼眶微红,染上几分气恨,甚至失望。 “还想抵赖,订婚书上写的不清楚?”秦尤将纸往前一甩,纸张飘飘悠悠落地。 孟元元被人狠狠抓上手臂,带着就往外拖,没人阻拦。她拍打着,可是那点儿力气根本不顶用,眼看就被拉出了门去。 暗色的地砖上,隐约可见上面字迹,婚期,夫妻双方的生辰八字,定礼几何,鲜红的手指印子…… 贺勘低头,薄纸落在脚边,便是当初他与孟元元的那纸婚书。记得是秦母收起的,仔细压在箱底,如今这样暴露出来,皱皱巴巴。 “住手!” 一道声音响起,所有人看去贺勘。只见他弯下腰,自地上捡起那纸婚书。 秦尤才到门边,只能停下回头,眼中很是不耐烦。 “淑慧呢?”贺勘视线从婚书移到秦尤身上,定在他抓孟元元小臂的手上。她人生得纤瘦,筋骨柔软,小臂被那样抓着,似乎随时就折断一般。 他缓缓从座上起来,慢条斯理的折起婚书塞进袖中:“大哥不把淑慧一起带上吗?” “淑慧,我我,”秦尤舌头打起磕巴,“我这不怕孟氏又跑了吗?你知道她生性有多狡诈。” 贺勘踱步上前,依旧盯着秦尤的手,眉间一皱:“孟氏,难道不是该我来处置?” “你?”秦尤不可置信,瞪大双目,“这女人害你不浅,你如今身份高贵,还留着她做什么?” 虽然他常年混迹在外,不太回秦家,可是也看得出,贺勘从来没将孟元元放心上,不然也不会不管不问,将人丢在红河县。他这样做,明明也是替贺勘处理掉这个麻烦。 趁着秦尤愣神功夫,孟元元拼了力挣脱,更是将人用力推开。只是自己的身形没稳住,踉跄的往后摔去。 一只手臂伸出将她扶住,她抬头看见男人柔和的下颌线,是贺勘。 他没说什么,手里加了力,托着她的手臂扶稳。 这边,秦尤一个不慎,脑袋撞在门框上,一时间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你敢动手!” 待看到过来的贺勘,剩下的咒骂只能别回肚子里,抬手烦躁的揉揉乱发。 “你,是否真将家中田产卖了?”贺勘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语调微凉。 秦尤垂下眼嘟哝:“你信孟氏的鬼话,都不信我?” “不是什么事都能瞒得住,”贺勘了解秦尤的德性,却不敢信他真能把秦家祖传田产卖掉,“去红河县一问便知。” 闻言,秦尤心中发虚,然而仍是死鸭子嘴硬:“二郎,我好歹是你大哥,爹娘泉下有知,你就这样怀疑我?” 他这人最是擅长捅人软肋,如今也捏着秦家的那份恩情,来对贺勘。 果然,贺勘眉头更深,垂眸往秦尤右腿上看了眼:“你的腿怎么伤的?” 方才他就见着秦尤右腿不算灵活,所以抓着孟元元的时候,有些吃力。 秦尤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腿,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却没想还是被贺勘看出,便道:“不小心摔的。” 两人在说什么,旁人不得而知。 孟元元此刻浑身抖着,嘴中贝齿咬上腮肉,强着让自己镇定下来,眼睛一直盯着半开的门。 她不是在想如何跑出去,而是在等。 终于,犹有残雪的道儿上,适才负责搬酒的管事快步而来,面上几分焦急。 “夫人,大公子。”管事进了门来,先是对着屋中主子行礼。 蓝夫人早已坐得不耐烦,花厅中一众女宾还等着她去招呼,见到管事进来,不由数落一声:“着急忙慌的,又怎么了?” 管事抬头看蓝夫人,又看一旁的贺勘,开口道:“适才在后巷,小的带人逮到两个不轨之人,如今就押在外面。” “什么不轨之人?”蓝夫人手中茶盏往几上一搁,嗒的一声响,“今儿这是怎么了?” 管事忙道:“适才元娘子打破酒坛后,跑到小的身旁说,后门外巷子里有贼匪。我想着今天这样的大日子,千万不能出岔子,就带人去看看,还真抓到两个正要翻墙进来的。” 又是一瞬静寂,众人面色各异。 孟元元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她告诉管事,料定管事碎了酒坛失责,想从别处找功劳填补过失,所以一定会去后门外巷子。她猜,秦尤这人万不得已不会跑来贺家抓她,定是被债主所逼,才硬着头皮前来。 他想将她拖出后门,那么后门定然有人接应。 眼下看来,她对了。剩下的,她只需看着就好,所有事情会水落石出。 第 14 章 管事的话,让蓝夫人重新打起精神。今日府中都是贵客,若有贼人翻墙进来,冲撞了哪个,可是大事儿。 “出去看看!”她道了声,顺带着往孟元元身上看了眼,心中猜到个□□。 一众人陆续出了暖阁,就见着后门处两个人被摁着压在地上,身上都绑了绳索。 “夫人,就是那俩。”管事忙不迭的邀功,“还叫嚣着是咱府中客人,胆大包天。” 被抓的两男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嘴里不老实的骂骂咧咧,要不是贺家家丁多,真恐就让人逃脱掉。 “秦尤,你敢阴我们?老子宰了你!”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大喊。 所有人往秦尤看去,他的神情一阵阵变化,眼中更是开始惊慌。 贺勘往前一站,合体的冬袍衬得人身高腿长,他冷冷往秦尤面上一扫:“大哥与他们相识?” “不不。”秦尤摇头否认,脚不由自主往后退,那条伤着的右腿此时格外明显。 他的声音虽小,但是仍被那边的男人听到,随之大骂道:“欠债还钱,你签的契书还在我身上,跑得了你?” 这话一出,便和方才暖阁中孟元元所说的对上,秦尤的确欠了债。 如今的秦尤像霜打的茄子,他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顶多仗着力气欺负女人,真到了这种事面前,他就是孬货。 贺勘眼中难掩失望,信步走到要债男人面前,细长的手一伸:“契书给我看看。” 男人抬眼打量一番,猜到面前就是那个秦家养子,现下也不叨叨,一把掏出怀里的契书,递上。 背对众人而站,贺勘展开那张契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红红的指印。就是那种欠债的凭证,时间、地点、因何借贷。 他一字字的看着,看到了秦尤用那笔难看的字写下名字,欠下的具体欠款,突然,他的视线在纸上某处停住,瞳仁骤然一缩。 孟氏女,元元。 贺勘捏纸的手发紧,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秦尤居然真将她抵了出去。 他回头去看,一众人,她站在最后面,一语不发,身形那般纤薄,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这位公子,上面可是秦尤本人写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债男人哼了声,挣脱开站起来,“不成,走官府罢。” 贺勘看着此人,淡淡问:“你待如何?” “要么还钱,要么给人。”男人简单明了。 贺勘颔首,算是对这句话的肯定:“那便带他走罢。” 他抬手,指上秦尤,眼中最后一丝情谊消失。既然拿孟元元抵债,那么家里田产的事多半也是真的,短短时日,这祸害竟让秦家如此落败。 秦尤双腿一软,差点儿跪去地上:“二郎,你不能这样,他们会打死我的,兄弟一场,你帮帮我。” “胡说!”蓝夫人当即呵斥一声,声色俱厉,“这是贺家大公子,休要胡乱攀扯。” 一通糟烂事儿,还有完没完了?好好地搅了她的心情,老太爷要是知道,还不定怎么数落她。 秦尤可不管,冲着贺勘卖起惨:“二郎,你全然忘了咱爹娘吗?咱们兄弟守望相助,你只要把孟氏交出去……” “住嘴!”贺勘冷喝一声,“你抵她,可曾记得她是爹娘给我指的妻?” 孟元元再怎么样,也是他贺勘来管,秦尤凭什么处置她? “可,可你,”秦尤结结巴巴,浑身止不住开始发颤,“不是早不要她了吗?” 不要她?贺勘去看孟元元,发现她并未抬头,好似这边闹成一锅,也不关她的事儿。 秦尤见贺勘不语,想着紧抓住一根稻草,嗓门越发大了些:“她留在秦家一年多,吃秦家的、用秦家的,现在家里有难,该是她报答的时候了!” 场面颇有些混乱,显然事情必须解开来才行。 “一年多,”一直站在旁边的兴安小声开口,很是不忿瞅去秦尤,“少夫人也照顾了家里啊,同样辛苦。” 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厮突然插话,秦尤不由被噎了下,继而又是一番无理说辞:“那是她该做的。” 兴安的话同样钻进贺勘的耳中。一年多,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没在秦家的时候,不就是孟元元照顾吗?而她从见到他起,就没诉过一声苦,更没提过想要什么。 两个老人先后离世,小妹体弱,大哥不争气,这一年,她怎么过来的? “贺大公子,我想你搞错了。”要债男人可不愿在这边吵吵,道,“我们不要秦尤,他有个屁用,抵账的是孟氏女。” “她?”贺勘身形一挡,遮住了孟元元的方向,“她的丈夫尚在,旁人缘何有权抵她?” 说着,那张皱巴的婚书取出,往要债人面前一送。 要债人傻眼,他们整日放债,是知道些律例的,子女可由父母做主,妻子可由丈夫做主。他们事前也会打听,知道秦家养子回了本家,妻子丢在秦家,如此,秦尤是可以做主的,更何况孟氏是个美人儿…… 贺勘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又道:“报官罢,一切交给公堂。” 要债人心中不停地琢磨,他们也不傻,知道贺勘有功名在身,若是还认孟元元,那他们可就是摊上事儿了。举人的娘子抵债,更遑论后面还是贺家。心中只道一声被秦尤害惨了。 “公子这么说的话,我就带走秦尤。”人也不示弱,瞪着眼睛强硬,随后一把捞过蔫儿吧唧的秦尤,“欠债是真,公子想救他,一句话,拿钱来赎。” 现在,孟元元他们是不敢抓的,只能拿住秦尤,好歹红河县还有间秦家宅子。 秦尤彻底慌了,痛哭出声:“二郎,我是被逼的,他们会打死我,你帮帮大哥。” 他伸出一双脏手想去抓上贺勘。 蓝夫人一个眼色,一旁家丁会意,手中棍棒当即敲过去,正好打中秦尤双手。 秦尤哀嚎一声,摔去地上。要债的两人上来,扯着他就走,其中一人不解恨的猛踹了两脚泄恨。 一场闹剧看似收场,蓝夫人狠狠瞪了眼融氏:“去祠堂里跪着,以后府中事务不要再插手。” 融氏小心翼翼缩着脖子,面如死灰。一通下来,终究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更可怕的是,后面还有老太爷的责罚。 “还有客人等着呢,我得过去看看,”蓝夫人理了理斗篷,手一抬搭在银嬷嬷小臂上,往贺勘看了眼,“大公子也该去前厅了。” 说完,呼啦啦带了一群人离开。家丁们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孟元元提着包袱站在原地,揉着被秦尤抓过的手臂,抬头看看日头。已是晌午,完全赶不及去见郜居了。 她心中叹了一声。 几步外,贺勘看出她的轻叹,转身同兴安说了什么,后者应下后退开了几步。 “要出去?”贺勘问,视线落在她手上的包袱。 粗布包袱,他见过两次,今日出去,又是去见她那个兄长吗? 孟元元摇头,现在去也来不及了,更何况经过刚才的事,她整个人没了气力,需要些时候来平复一下。心中想着,还是撑着去约好的地方看看,保不准郜居一直等在那儿。 两人相对而站,中间隔着三步远。 贺勘看出了孟元元脸上的疲倦,经过刚才的那场乱子,放在别的女子身上一定会委屈哭泣罢?可她这样平静,只在清澈的眼底还能窥见几分慌乱。 是他忽视了,长久以来的忽视。就算她当面跟他说一些事情,他心底里也是不信她。 仔细想想,分离一年,他几乎就没想过还有个妻子在红河县。也难怪,秦尤会如此对她,要是她没有逃出来,现在会怎么样,他不敢往下想。 犹记得,成亲那日,他借口读书没想过回房,秦母拉着他道,娶了人家,便要负责一辈子的。 “你,”贺勘嘴角动了动,看去后门,“猜到外面有人?” 孟元元点头,同时将包袱换上左手上。 贺勘颔首:“这件事了结了,不用担心他们会再来找你。” 所以,她知道有催债的人,可是却不说与他求助,而是自己一个人想办法,不顾秦尤的凶狠拉扯,撑着时候等真相大白。因为,他一直的忽视,她觉得他不会站去她那边。 心中被莫名的复杂纠缠,贺勘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去暖阁等着我。”他道了声,随即转身。 “我,”孟元元唤了声,往人身影看了眼,“我要出去一趟。” 贺勘停步,回身打量她:“就这样出去?” 闻言,孟元元才低头看,自己的衣衫早被拉拽的不成样子,头发同样散落下来。这样子,的确不好出门。 “这样,你有什么事就让兴安去办。”贺勘说完,大步离开。 冬阳高照,映着屋顶上的白雪刺目,屋檐滴滴答答的落着雪水,几只觅食的家雀儿落在不远处。 “少夫人,你有事儿就交给我。看你累了,先去暖阁中暖一暖。”兴安刚才可是捏了一把汗。 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秦尤是什么祸害。那就是秦家败家子,当年说是一帮人出去学本事,去了权州,后来本事没学会,学了一身坏毛病。没了钱财糟蹋,就回到秦家,被秦老爷子打出了家门,不许再回去。 大概是秦老爷子过世,秦家把秦尤找了回去罢。 “也好,你帮我跑一趟,”孟元元笑笑,自己这样子过去,郜居反而担心,“就说我不舒服,再把这个交给那位阿伯。” “阿伯?”兴安接过包袱,心中一松。 要真是上次的那位兄长,他回来可不知道该怎么跟公子回话。 眼看兴安走远,孟元元回到暖阁。刚才挤得满满的人,如今只剩下她一个。 炭盆里的炭已经烧得差不多,表面起了一层浮灰,热量已不如方才。 她刚想蹲下,便听见身后门响,回头就见着进来的贺勘。他不是去前厅待客吗,这么快回来? 他也在看她,随后两步到了她面前,手一探攥上了她的手腕,轻轻握住。 “我看看。” 第 15 章 一日中最明亮的时候,光线从窗纸透进来,映着窗边的两道身形,在地上投下影子。 孟元元手指下意识蜷了下,一时未反应上来贺勘要做什么。就见他细长的手指撩开她的袖口,随即眉间皱了下。 她的手很凉,有一种冰晶一样的清透感,又很软,一用力会捏碎般。白皙的小臂上,此时显出一圈浅红色的攥痕,已经开始发肿,是方才秦尤狠力拉拽而留下的。 白玉一样的小臂,那痕迹着实有些触目惊心,这还是伤痕未全部表出来。 “很疼?”贺勘问,腰身弯了几分,更看清那处伤痕。 两人极少离这样近,他低下的额头几乎要碰触上她的,浅淡的光线将两人线条柔和的萦绕。 “嗯?”孟元元仰脸,对上那双总是清淡的双眸。 下一瞬,他的手指在她手臂上点了下。感受到那一点碰触,她身子一僵,随即将自己的手臂往后抽离。 “嘶。”手臂扯得发疼,孟元元忍不住吸了一气。 手腕还握在贺勘手中,他眼皮轻掀,瞅去她的脸上,后面轻轻松了手。定然是很疼的罢,女儿家的筋骨总是娇弱。 他手里攸地一空,手臂还托在原处,本还想出口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不知为何,就刚才她的举动,竟让他感觉到一丝排斥。 “涂些药罢。”他松开另只手,掌心里躺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 孟元元往后退了步,浅浅道声:“谢公子。” 她的手指伸过去,轻巧的从他掌心捏走了药瓶。适才慌乱中不觉,如今着手臂的确是火辣辣的疼,秦尤对她可真是下了狠手。 又是一阵沉默。 贺勘轻咳了声,开口:“这件事,我会让人处理妥帖。” 这句话他先前也说过,只是没放心上,后来事情多也就忘了。如今看来是他错了,这秦尤还不知将秦家的那点基业糟蹋剩下多少?那可是秦父一辈子的打拼。 他该信她的。 闻言,孟元元只淡淡嗯了声。秦家的事,她不会去管,她只是按照秦母的嘱托,照顾好秦淑慧。 “那张婚书?”她开口,声音中难掩的轻颤。 贺勘习惯的后背手,试到了袖中的那纸婚书。想起前日,她与他说的放妻书。 当时他觉得她是胡闹,如今看来她只是想自救,认为脱离秦家,秦尤就无权将她抵掉。她之所以这样做,有害怕的原因,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她心中也认为,他不会认她罢。 “过几日罢。”他道。 孟元元有些摸不清他这话的意思,现在也不好过多追问。心中生出疲惫,想着快些离开。 现在的她,不管是心力还是体力都有些撑不住,很是需要平复一下。 “这样的话,公子忙罢。”孟元元对人颔首,算是药瓶的感谢。 贺勘看她,唇角抿成直线:“我送你回去。” “我想坐一会儿。”孟元元轻摇头,算是委婉拒绝。 “那,”贺勘话音一顿,“我晚些时候去找你。” 心中轻叹一声,他转身离开了暖阁。 推门时,他不禁回了下头,看见那片柔弱的身影似乎晃了晃,要倒下一般,再定睛一看,又好像没有。 剩下孟元元自己一人,她疲累的坐去凳子上,没有人在,她也就不去强撑着早就无力的双腿。她的心里,远不比面上那样平静。 于贺家这样的门第,自然不会明白她刚才的抗争,赢了就是生路,输了就是无尽的黑暗。 她想拔开药瓶的塞子,可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成功,还差点从手里滑落。 咕噜噜,药瓶还是滚到了桌几的另一头。孟元元喘着气,努力平复着自己。 至少,她现在摆脱秦尤了。以后慢慢走,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孟元元回轻云苑,是贺勘安排的婆子送回去的。一路上的平静,方才的闹剧丝毫没有破坏大宅的热闹,锣鼓依然。 轻云苑,秦淑慧已经等在院中,从蓝夫人口中得知,她哪里还顾得上用膳?慌忙跑了回来。 “大哥他怎能这样?”秦淑慧哭着抹眼泪儿,抽抽搭搭,“都把地卖了,还要卖人。” 逃出来的时候,心里不愿相信,如今亲耳证实,那种难过无以言表。 孟元元如今情绪稍稳,坐在自己床边,手里攥着药瓶:“别哭了,说说宴席上有什么趣事儿?” 秦淑慧摇摇头,坐在孟元元身边:“我都不认识,也没人和我说话。嫂嫂,我帮你上药罢。” 小姑娘打开瓶塞,往自己掌心倒了几滴药油,然后对着手搓着。 孟元元撸起袖子,露出已经肿起的手臂。秦淑慧两只手落上去,帮着轻柔慢捏,时不时问上一句疼不疼? “亏得有二哥在。” 要说今日治了秦尤,最后的确是贺勘出手。孟元元没想到他会直接不管秦尤,任由那要债的把人带走。他那句话,她也还记得。 他说,就算处置她,也是他这个丈夫来。 大概也是这句话,彻底让追债的放弃了她。 秦淑慧手里力气放松,偷偷拿眼看孟元元:“嫂嫂,大哥会不会被那些人打?” “不知道。他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来收场。”孟元元道。 大概这就是亲兄妹,不管哥哥如此作恶,妹妹心中总残存着一点儿希冀。这让她也想起自己的哥哥,对她是真的好,可惜同父亲一起出海航运,再没回来。 说起秦尤,孟元元觉得他迟早也会对秦淑慧下狠手的。一个连祖宗基业都毁掉的人,还能指望什么? 秦淑慧低着头,一直转着手里的小药瓶,也没再问。 白日的这桩闹剧在蓝夫人手里被压下,让知道此事的人都闭紧嘴巴,尤其是融氏,被罚去跪祠堂反省。是以,府中还是热热闹闹的给老太爷过寿,那处戏台子更是一直唱到晚上。 外头的热闹与孟元元无关,她站在檐下。右臂现在反上疼来,不太敢动。 这时,垂花门下跑进来一个人影,步伐轻快利索。 “少夫人。”兴安才跑到院中,就冲着站在檐下的女子喊了声。 孟元元赶紧往四下一看,察觉没有人在,才往前轻迈两步,小声提醒:“又忘了?莫要这样叫我。” 兴安抓抓脑袋,笑道:“公子今日不是都认您了吗?为何叫不得?” 他可是站在贺勘身后听得清楚,说了丈夫妻子之类,那不就是承认? “好了,照我说的做就好,”孟元元笑,话回正题,“去茶楼见到阿伯了,他是不是等在那儿?” “是一直等在那儿。”兴安点头,从身上掏出一四方纸来,“一再问我你有没有事,还说要过来看你。” “他来了?”孟元元心口一提,自己这样子,让郜居看见了可不要担心? 兴安摆手:“没有,我说府中老太爷过寿,郜阿伯也就明白了意思。后面问店家借了纸笔,给夫人你写了封信。” 孟元元伸手接过叠的方正的纸片,隐隐透着些墨迹出来:“让他久等了,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兴安回想了下,道:“他说古先生有事回了乡下,大概年底才能回来。” 古先生,大概就是郜居所说的那位下过西洋的先生。没想到今日这场乱子,竟也这样和人错过。 “屋里有茶,进去暖暖。”孟元元将信纸往袖中一塞,抬手指指屋中。 兴安本来跑了一路,是有些冷,听了关心的话心中一暖,尤其看见正屋桌上真的摆着茶壶,便知不是随意的客套话。也就想起在红河县的时候,孟元元对他很好。 “这是我应该做的。”他道,“当初夫人帮我,我都还一直记得。” 那件事谁也不知道,他家的小弟在一家店里做学徒,结果犯糊涂偷了东家东西,被人当场抓住,不但被打了一顿,还要求赔偿弄坏的东西。兴安赔不起,更是不敢告诉贺勘,怕贺勘厌恶偷盗行径,连着将他也赶走,那次是孟元元伸手帮了他。 弟弟领回了家,他也还继续跟着贺勘。这份情他一直记着,所以许多人说孟元元如何如何,他是不信的。 经他一提,孟元元才想起这件事。有时候举手的一件小事儿,却让人惦记这样久。 “对了,少夫人托我送的东西,我也给了那位阿伯,让我回来跟你道谢。”兴安道。 孟元元点头,想起白日之事,便问:“秦家那边呢?公子想怎么处置?” 今日看着,贺勘是不想再理会秦尤。可是后面呢? “公子已经派了人回红河县,后面再没说什么。”兴安如实回了声,“你知道的,公子做什么事向来不愿说出来。” 这一点,孟元元完全赞同。虽然只与贺勘夫妻两个月,但是观其性情,的确如兴安所言。 兴安还要回贺勘那边,话了几句就离开了轻云苑。 。 博文堂。 贺家老太爷端坐太师椅上,大概是灯光暗,让他看上去脸色发沉,并没有过寿的喜气。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深刻的痕迹,同样浑浊了一双眼,淤泥般晦暗。 他苍老的手往椅扶手上一搭,看去正中站立的贺勘:“我以为你和秦家早就断干净了。” 第 16 章 贺府的博文堂,是老太爷贺泰和的居所。平常无他召唤,旁人不能擅自进去。 如今夜深,寿宴宾客早已散去,贺泰和独留下贺堪在正堂。 贺勘往太师椅看去,自己的那个祖父此时正闭目养神,倚在靠背上,好像在等他的回答。 “白日的事,我已经让人去红河县处理。”他回道,声音在硕大的堂内响起,“原不是什么大事儿。” 贺泰和嗯了声,下颌上一把花白胡子:“你流落在外几年,秦家是有养育恩。可当初留下的田产,也足够还清,何故还来纠缠?” 大概是饮了些酒,人的话语听不出喜怒。 “养父母过世,元娘与小妹无所依靠,才前来投奔。”贺勘道声,眉宇间起了一层阴影,“他们养我几年,未求过回报,如今换我养着她们,亦是一样。” 贺泰和蓦的睁眼,盯着堂中的青年:“你在埋怨,不满贺家让你在外流落?” “并未,”贺勘淡淡回道,面上更是清淡无波,“只是说这人情道理,既无错处,缘何丢弃她们?” “哼,”贺泰和冷哼一声,身子重新靠回椅背,“说得也对,那么多双眼看着,总不能让人戳着骂忘恩负义。” 堂中一静,贺勘站在原处,腰肩笔直如松,端的是一副矜贵姿态,芝兰玉树。 贺泰和上下瞧着,眼神虽冷,却也多少满意。贺家日趋衰败,他手上经营一辈子,只能堪堪维持,眼看自己几个儿子全是平庸的货,寄希望于孙儿一辈,结果更是失望,一个个的只知道糟蹋那点儿祖业,毫无上进可言。 也不知是哪日,他想起了还有个流落在外的长孙。派出去的人很快就传了信儿回来,说是人争气的很,小小年纪中了秀才,当地出了名的才子郎君。 后来,便是将人认了回来。果然,这个长孙了得,才学见识没得说,放眼整个族里都找不出第二个。剩下的只是时日,必定有一番大成就,届时贺家可重振。 可也有贺泰和担忧的,他总觉得贺勘日后会难以掌控。也才及冠,就让人难以猜透心思。 “咳,说回正事,”贺泰和捞起茶盏,叩开茶盖,“此番,你贺滁大伯上任权州市舶司,后面会留在权州。他很欣赏你,时常夸奖。我记得,你外祖当年也曾任职市舶司。” 轻微的瓷器磕碰声,在安静的室内那般明显。 “是,五品市舶使,掌管海上进出贸易所有事务。”良久,贺勘回了句,目光也在这时沉了沉。 贺泰和颔首,手里茶盖一下下的刮着茶沫:“官品看似小,实则很是重要,可惜了一家人……” 市舶司,掌控海上贸易,完完全全的肥差,大渝朝一多半的税银,就出在那儿。剩下的话没再说,贺泰和往口里送了茶水。 “过去很久了。”贺勘不甚在意的道了声。 “也是,”贺泰和瞅了一眼,放下茶盏,“后日贺滁出发,你便跟着去送他一程,来年上京春闱,也要和京城本家交道。” 贺勘颔首:“记下了。” 贺泰和双手摁着椅扶手,撑着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还有件事,秦家过来的人留在轻云苑就好,你也算尽自己的情分了。” 话不多说,点到即止。 贺勘双手垂在腰侧,手指微微一动。 见他不语,贺泰和干脆明道:“你又怎么想?” “眼下,”贺勘开口,话语中没有多少起伏,“我只想准备春闱。” 不答应亦不反对,简单说出自己现在的打算。 闻言,贺泰和满意颔首:“你这样想是对的,过了春闱这一关,要什么没有?果然,你眼里看的比那几个不争气的都长远,把自己的事处理好就行。” 他拍拍贺勘的肩头,像是一种鼓励。想到家里那些个整日惦记眼前小利的,面前的长孙无情无欲的,更适合栽培。 往远了看,说不定有一日,会赶上京城本家也说不定。 从博文堂出来,天已经很晚。 蹲在墙下等候的兴安跑出来,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 “公子是回储安院,还是去书房?”他抬头看着主子,等待吩咐。 贺勘看着前路,心里还在想着适才与贺泰和的对话。虽是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显。 “书房。”他薄唇微动,轻轻吐出两个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兴安调转脚步,走上去书房的路:“天擦黑就回来了,去的时候,那位阿伯果然还在等夫人。” “阿伯?”贺勘脚步一慢,不是见她的兄长? “对,”兴安挑着灯杆,点下头,“是住在城南的郜家,同少夫人的父亲交情不浅,这些年一直联系着。” 贺勘眉间一松,下颌微扬:“把事情办好了就行。” “公子放心,办成了。”兴安笑笑,挤的眯了双眼,“那位阿伯很是惦记夫人,说上回下雪,江上没有渡船,她留在南城没办法回来。后来找人捎信儿,也不知咱这边收没收到……” 边上的小厮叽哩哇啦的说着,贺勘这厢也明白了,秦淑慧吃坏肚子那日,孟元元的确回不来。 记得,那日她似乎是生气了罢?到底是他不问清缘由。 。 轻云苑。 从东间出来,孟元元回到自己居住的西间。桌上点了盏油灯,她在桌边坐下,打开了郜居送来的信纸。 信上几行字,说了古先生大概的归期,然后就是四年前她父亲在南洋,曾经和古先生碰到过。看到这儿,她猛的一怔,这么些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父亲的信息。 她盯着信上的那处陌生地名,久久。直到眼睛发酸,才抬手揉了揉,继续往下看。 郜居说,航海的一些事务,其实官家那边知道的更清楚。一些出海的商船回来,会将重要之事汇报给市舶司。 再后面的就是些叮嘱的话,让她有什么事儿千万告诉他,大不了就去郜家住着。 孟元元轻叹一声,随后将信纸往桌上一搁。年底古先生回来,那她这段时日还需等着。 然后心中又生出了一个念头,市舶司。既然这处衙门掌管海上事务,是不是真能找到些关于父亲的事?还有那位即将上任的市舶使,如今不就在贺家吗? 孟元元想到了贺勘。可转念一想又行不通,他连一张海图都不给她看,还会说别的吗? 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一趟郜家看看,问问具体也好。 给手臂涂了药,孟元元去了床上躺下。脸刚沾上枕头面儿,就听见外头院中有了动静,是贺勘来了。 已经脱了衣裳,她不打算再折腾着起来,索性拉了被子盖上。耳边倒还是能听见外面的声响,知道贺勘进屋来,似乎站在了她的房门外。 的确,贺勘站在西间房门外,窗纸上映出的是一团黑暗,里头无有一丝动静。他忙完了书房的事情,想要过来看一看她,没想人这样早就睡下了。 脚步踌躇在原地,自己妻子的房,他却进不得。 “嫂嫂睡了,二哥回去罢。”秦淑慧道了声。 翌日,还是个晴天。 因为两个院子离得近,河东路隆德府赵家的姑娘邀了秦淑慧过去说话。这是秦淑慧第一次在贺家结交人,收拾一番,就带着竹丫去了那边。 孟元元在房中给手臂上药,经过了一宿,小臂终是消了些肿,只是筋骨仍然疼着。 临近晌午的时候,秦淑慧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就气呼呼的跑进了西间,随后站在门边也不说话。 孟元元自然看出小姑娘脸上的不高兴,不禁觉得有趣:“怎么,谁惹到你了?” 她知道来贺家后,秦淑慧一直都很小心,因为算是寄住,心中是有顾忌的。如今,人的生气还真是明显。 “嫂嫂,你觉得这块布料怎么样?”秦淑慧不回答,却是把抱在腰间的一块布送过来。 孟元元看了眼,是块石青色的缎子,光线下,清晰的显出上头绣着的竹叶纹路。这样的色调和花样,是做男袍的料子。 “你要做什么?”她问,边把袖子放下来,遮住了红肿的小臂,“是不是……” “是贺家的小公子,贺御,他适才也在赵家姑娘那里玩儿。”秦淑慧鼓着腮帮子,没等孟元元说完便道,“他说的话让我生气。” 孟元元把人拉到床边坐下,侧着脸问:“你当听不见不就成了?” “不能,”秦淑慧皱巴着脸蛋儿,小声嘟哝,“他说二哥会娶别人。” 屋中一静,弥漫着淡淡的药香,隐约有些栀子花的味道。 秦淑慧看着孟元元,把布料往她身上一送:“你给二哥做件衣裳罢,也去看看他啊。我现在身子好了,不用你照顾,你去二哥那边嘛。” 小姑娘的心思简单明了,是想着撮合二人。 孟元元不禁抿唇一笑,将那布料往身旁一放。衣裳是不会做的,贺勘现在不缺她这点儿针线;至于去他那边,更不可能,以什么身份去?不过他会娶别人,这个应当会罢。 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相敬如宾,倒不至于和她这般相对无言。 好容易安抚了秦程慧,孟元元把那布料放去了床尾。 晚上,去找赵姑娘玩儿的秦淑慧还未回来。 孟元元等的心焦,干脆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往轻云苑来的那处假山旁的三叉口,不时往张望两眼。 突然,只听嗖的一声,接着就试到手中灯杆震动了下,纸灯笼跌落地上,瞬间烧成了灰烬。 一切都在眨眼间,孟元元低头看去,裙边的地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 第 17 章 冷不丁一支箭,谁也会被吓到,孟元元当然也是。 耳边传来笑闹声,她皱眉看过去,见着从游廊上跑下来一个男童,约莫五六岁大小。 “喂,把箭给我捡起来。”男童停在假山下,指着地上的箭矢冲孟元元喊了声。 孟元元稍稍往旁边一移,目光落在男童的右手上,是一张不大的弯弓。心里当即明白,方才就是他射落她的灯笼。 “你故意的?”她没去帮着拔箭,而是问道。 男童有些不耐烦,小手抬起点了几下:“到处一片黑,只有你这边亮着,我就正好练练箭。” 他语气中理所当然,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 孟元元适才吓了一惊,以为最起码会得到一声抱歉,没成想着孩子如此跋扈,丝毫不觉得有错:“你练箭,可知万一失了方向,射中人呢?” 虽说是孩子练习的弓箭,不会真的有杀伤力,可到了身上也会伤着的。 “不是没射中你吗?我射的是灯笼。”男童扬起脸,显然没想到面前女子会出口教训他,“你是谁,哪个院儿的,敢这么对我说话?” 孟元元看男童一身绫罗,也知可能是贺家的某个小主子:“我说的没错啊。你差点儿伤到人,不该说一声歉意?” “给我捡起来!”男童也来了犟脾气,整座府里,还没见过敢对他这样无理的。 这时,后面慢悠悠走过来一个人,站到男童身后。 “御哥儿,怎么还在这儿?”男人拍上男童肩膀,懒洋洋问了声。 男童像是找到了靠山一般,指着几步外的女子,嚣张道:“四哥,你帮我教训这个大胆的奴婢。” “混账,这都反天了是罢……”男人往前迈了两步,盯上孟元元脸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 如此,孟元元知道了面前的男童身份,就是蓝夫人的儿子,也是贺勘最小的弟弟,难怪性子如此恶劣。还有,对面男人粘腻的目光让她觉得反感。 来这儿等了半天,没等到小姑,倒是等来这事儿。 她不语,手一松丢了灯杆,折身往回走,不去理会那一大一小的无礼之人。这些人天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有些道理说不通的。 见她离开,贺御重重哼了声:“怕了罢!” 然而身旁的贺舜却脚步不听使唤的跟上去,嘴里还边说道:“我去帮你教训她。” 孟元元才走出几步,便被后面追上的人拦住去路,一条手臂就这样横亘在眼前。两条秀眉不禁皱了起来,冷淡看去对方。 “你要做什么?” 隔得进了,借着游廊上过来的光线,贺舜也就更看清了面前女子的脸,用娇艳欲滴来形容亦不为过。虽然之前府中不曾见过,可看人一身粗布衣裙,便猜想是才进府不久的新人。 “不做什么?”他嘿嘿一笑,忍不住去看那细细腰身,“你哪个院儿的?知不知道刚才冲撞了谁?” 孟元元往后一退,瞪了人一眼,再次往一旁绕了过去:“公子自重,莫要纠缠。” 见她如此,贺舜可不管,自己是府里主子,还收拾不了一个奴婢。想着,也不管后面贺御喊他,兀自伸手就想去拉孟元元。 只是手才抬起,就试到有人从后面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给我松……”贺舜甩开的时候,也就看清了到底是谁阻拦他。 由于他的用力,同时打散了对方手里的一沓纸页。一片片的纸在空中扬开,落叶一般翩翩,同时映出了贺勘那张冷淡的脸。 “大,大哥。”苏舜的气焰瞬间消失,低头缩肩往后退了两步,再不敢动弹。 贺御也愣在原处,手里握着刚拔.出来的箭矢:“大哥。” 这处三岔口静下来,贺勘站在那儿,右手习惯的背后,冷风掀着他的袍角微微扇动。 他不说话,先往贺御手中看了眼,再看看地上只剩下的灯笼架子,心中已然将事情猜到。府中宠爱这位幼弟,后面还有蓝夫人,所以贺御平时可说是为所欲为,几次听到他拿着弓箭射伤家仆。 想着,便往假山边看去,那抹纤瘦的身影安静等在那儿。见他来,也不上前诉说。方才贺舜还想着拉扯她…… “平日就是如此?”他收回视线,瞥了眼贺舜,“贺御年纪小,你也小?” 贺舜抬手指去孟元元,张口道:“是这个奴婢不懂规矩,对我们无理。” 这一指又将孟元元给拉了进去,她在贺家只算是寄住,并不想惹上些旁的什么。可有时明明独自站着,都能给她掉身上一个罪名,心中无奈摇头。 “是这样吗?”贺勘问。 孟元元见他望向自己,遂指着方才站的地方:“地上还有个箭孔,适才只差一些便会射到我身上。” 闻言,贺勘踱步过去,探腰一看便发现了箭孔,地上一点点破开的新泥。 贺御年幼沉不住气,赶紧辩驳:“我没想射她,只是在射灯笼,还有这箭头也是钝的。” “给我。”贺勘手伸出去,到了贺御面前。 贺御先是摇摇头,后来僵持一瞬就没了办法,只能把别在身后的弓箭送了出来。或许全府的人都会让着他,可面前的大哥绝对不会。 “晚些时候,我让人给你送回朝裕院。”贺勘握上那把小弯弓,手一落垂在腰侧。 一听这话,贺御赶紧摇头:“大哥别送,娘会打死我的。” 他自然是偷着从书房出来玩这些东西的,让蓝夫人知道了绝对饶不了他。 一旁贺舜同样冒出一身冷汗。他本就是庶子,姨娘早些年过世,要是被蓝夫人知道教唆贺御,怕是得扒去一层皮。 “大哥,今日是我错了,没有看好御哥儿。”贺舜赶紧上前一步,“也让这位娘子受惊,不会有下次了。” 贺勘本不欲多管这些事,旁的贺家子弟出成什么样儿,也没多少关心,遂摆摆手让两人离去。 一轮冷月悬在天际,清寒的银霜洒下来。 孟元元上前两步,欠了下腰身:“公子。” “你,”贺勘脸微侧,看去她的右臂,“没事罢?” “没事。”孟元元摇头,心道这次贺勘居然有耐心,断清这事儿。 一阵风来,穿过光秃秃的树丫,然后卷着落在地上的纸张在黑夜中翻飞。 这些是贺勘几日来在书房整理的笔记,本是想拿回房中,睡前再修订一下。就因为贺舜的一挥手,这些心血尽数扬散开。 看着纷扬的纸张,他两道长眉皱起。 这时,原本站在他身旁的女子走了出去,弯腰蹲下,捡拾着散落地上的纸张。 “不必捡了。”他道了声,天黑加风大,就算拾回来也算乱了套,倒不如凭着记忆重写一份。 孟元元往后看了眼,男人站在黑影中:“假山这边挡着,应当不会吹远,捡起来整理好就是了。” 怎么说,方才他也帮了她,因着还把这些纸页散落,捡起来又费不了多少功夫。 贺勘不语,四下看了看。现在两人在假山的北面,刚好是北风,照这样看,孟元元的话没错,纸页大多应该是被吹到了假山底下。 看着蹲在暗处的瘦弱身影,好像要被黑暗给吞噬一样。 他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于地上一张张的捡着纸页:“怎么在这儿?” 孟元元攥紧手,风吹着额前的落发:“等淑慧,她去了赵姑娘处。” 她站起来,又在假山四下找了找,这才走回到贺勘面前。 “让人去说声不就行了,还等在这儿?”贺勘道。 孟元元浅浅一笑,伸手去他的手边:“给我,我帮你整理一下。” 贺勘低头,看着自己一手弓箭,一手纸页。遂抬手将纸往她手中送,心中想着方才的问话,她还没有回答。 两只手短暂的碰在一起,他试到了她手指的冰凉,以及手臂抬起落下时的迟钝。是她的小臂还没有好罢。 “随我来罢。”他转身,迈步离开假山下,重新走回了道儿上。 孟元元看着人离开,才将要开口的话咽了回去,低头看看手中的一沓纸,遂抬步跟了上去。 她本以为贺勘只是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而她也可以帮着把乱糟糟的纸页理整齐。可是走着走着,便觉得不对劲儿,这已经到了东苑。 很快,贺勘进了一间院门。 孟元元抬头看了眼门匾,金钩铁画“储安院”三个字,赫然就是贺勘的住所。 “进去罢,给淑慧带几本书回去。”贺勘回头看了眼,一门相隔,女子站在外面,似乎有些犹豫。 按理说她是他的妻子,进他的院子理所应当,可偏偏就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他是,她亦是。 一路到了正屋外,院中几个伺候的下人很是规矩,连头都不曾抬起过。 迈进门槛,屋内温暖如春。 贺勘走到桌旁,把贺御的小弯弓放去桌上,同时放下的还有一方叠起的帕子。 “你先坐。”他看去站在门边的孟元元,说完自己进了卧房内。 孟元元应了声,遂也走到桌边,将那一沓纸放下。她往四下看了看,房屋宽敞,一应物什整整齐齐,身旁花架上一盆墨兰,正俏生生的开放。 她低头,看着那一沓纸,突然几个字直刺进她眼中。 为您提供大神 望烟 的《妻色氤氲》最快更新 第 1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8 章 孟元元拿起那张纸,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就如同字的主人,高洁利落。 自然,她不是惊讶于一笔好看的字,而是上头的一串地名。若是不知道的看了,定然会觉得名称怪异,但是孟元元知道,这是南洋的一些地方,而且连起来正好是一条航线。 “你在看什么?” 冷不丁身后一道声音,孟元元将纸张放下,回头见着贺勘从里间出来,正看着她的手。 “想看看能不能整理好。”她嘴角浅浅,灯影下两颗酒窝一软。 贺勘走到桌边,已经换下板正的外袍,此时身上衣裳略松散。他往那张纸看了眼,也没说什么。 桌上还摆着从贺御那儿收回来的小弯弓,他皱了下眉,随手往桌边一扫,而后撩袍坐下:“前日的事耽误你出门,不若明日你去一趟罢?” “明日?”孟元元应了声,继续垂首整理着,“我也是这样想的。” 倒是他这样主动说起,刚好定下也行,左右是一定要去一趟郜家的。 贺勘抬眸,人隔着一张桌子站在那儿,声音轻轻浅浅。 “是郜家?”他问了声。 孟元元手里一顿,往他看了眼:“对,上回没见成。” 回话的同时,心中生出一丝诧异。以往,贺勘很少询问她什么,甚至不会在乎,今日怎的开口了? 贺勘收回视线,手一伸抓上桌上的帕子:“郜家是跑海运的罢?” 话到这儿,孟元元明白上来,他为何问到郜家。大概是因为贺滁的原因,贺勘最近对于航运的事很是在意,郜居下过南洋,便也随口问问。 “太乱了,不必整理了。”贺勘道,指的是那一堆乱纸。 孟元元不喜欢半途而废,手里还是一张张顺着:“不算乱,顺着字句的头尾,很快会理好。” 说着,她看了一眼纸张的末尾,随后在桌上翻找对应的下一张,对齐理顺。 “你能看懂?”贺勘问,写在纸上的字不同于嘴中说出的话,之乎者也的,一般人难看懂,更不说他上头记了不少海外的东西,器物、地名、风俗…… 女子大多读书少,看些易懂的杂书便罢了,这样记录文志是看不下的。这一点,在秦淑慧身上就能验证,仅些简单的书籍就让她一脸苦相。 “有些罢。”孟元元应了声,没太多在意,只是见到某些海上地名的时候,手里会停顿一下。 轻微的纸声,摇曳的烛火。 她的手指灵活,哪怕捡纸的时候也有一股独特的轻盈,这和她打小练习弹阮有关。很快,一沓子乱纸被她打理整齐。 “好了。”孟元元双手一送,给去了贺勘面前。 贺勘正打开方才的帕子,注视着上面的两枚物什,细细看着。闻言,他抬头,伸手接过,没想到她这样快。 他随后翻了翻,居然每张的顺序都是对的。原本以为要再费时写一份,如今亏着她能捡回来整理好,省了一番功夫。 “辛苦你了。”贺勘手指摩挲过纸面,遂放去桌边一角,“去人家,要带些礼物罢。” “自然的。”孟元元嘴角软软一勾,然后看去了贺勘的手边。桌面上铺着一方雪白的帕子,上头两枚鲜红的小物什。 是两块珊瑚,只是不大,皆是小拇指大小,看着像是大株上截下来的小枝。 贺勘颔首:“明日正好有车去码头,你可以跟着。” “好。”孟元元应下,想着这样也方便。 年底了,贺家底下不少庄子会运送东西来,想是马车去码头取东西罢。随之,她对他欠了下腰身,拿起桌边两册书准备离开。 “元娘。”贺勘眼见人已转身,唤了声。 下一瞬,孟元元回过头来。 “你认得这个?”贺勘坐在凳上,示意着桌上两块珊瑚。 方才见她一直盯着看,一双眼睛也跟着变幻,很是灵动。 “认得,”孟元元点头,于是重新站回桌边,“一块是产自大渝东海的火珊瑚,一块是南洋的红珊瑚。” 贺勘看去桌上,那两块珊瑚在他眼中并无分别,就是颜色看上去也差不多。一个没怎么见识过外面的女子,是如何分辨出来的? 好像是知道他的疑惑,孟元元指着其中一块稍小的:“这是火珊瑚,在海中生长缓慢,很难采得,它的颜色更加鲜亮,通体艳丽;相对而言,南洋的这块仔细看,光泽上差了一些,而且洞眼儿较大。” 她不好直接上手去动他的东西,为了看仔细,就弯着腰凑近。 这样的接近,贺勘薄唇抿了下,女子身上的水仙淡香猝不及防就钻进鼻息,像是沾染着某种浅甜。她认真的解释着,声音柔软,纤长眼睫时而呼扇两下,两颗时隐时现的酒窝,总让人觉得她在甜笑。 “原是这样。”他道了声,搭在桌上的手指不禁收起。 “是,”孟元元点两下头,说起这些她总是有兴趣的,“不过看着,像是从大株上取下来的。” 她看向他,似乎是在等着他确认这个答案。 “对,你说的没错。”贺勘颔首。 话音落时,他在她眼中看见一闪而过的笑,温软又柔和,像是在说果然说对了。 “这些你从何处得知?”他问,不知是不是进屋一直没喝水,总觉喉咙略有干燥。 喉结不禁滚动了下,抬眼就是那张芙蓉美面。这个妻子,其实这样看着,是有些顺眼的,而且,那缕水仙香气,并不让人厌烦。 孟元元直起身,淡淡一笑:“我爹教的。” 父亲是靠着海运过活的人,知道的很多,什么都会教她。她当时觉得有趣,竟也听得进去,不止珊瑚,还有旁的她也知道,珍珠、香料、药材等,过去这样久了,这些仍旧记得清楚。 贺勘是有想到这点,毕竟知道她是权州人,原先家中从事海运营生。 这两块珊瑚是贺滁给的,让他分析下不同之处。他本还想在翻几本书查看,现在被孟元元三两句话就讲出,倒是简单。她其实挺爱说话,只是他之前不愿与她说罢了。 还有前日老太爷寿辰,秦尤所作所为真相大白,贺勘明白,这一年多的不管不问,孟元元其实过得并不容易,可还是撑下来了。 孟元元见人一直看着她,一时猜不透他想什么,往后退了步:“还有一件事,我想问公子。” 陡然,鼻尖的花香气消失,贺勘随之收回视线:“你说。” “便是赌债那事,与我后面是否会有麻烦?”孟元元问。 那天,是亲眼见着秦尤被带走,那些要债的也不会笨到和贺家对抗,事情看着似乎是解决了,可心中总想要个确切的答案。 贺勘从座上起身,手里三两下包起帕子,收进掌中:“他无权将你抵掉,这件事已经过去,你安安心心住下就好。” 那日的话说的明明白白,就算有秦家哪位糊涂长辈做主,当众他认下她,也是告诉那些人自己的态度。 世道本如此,弱肉强食,有时候那本律法也管不上用,千百年的陋习,已经深刻在某些人的骨髓中,难以根除。 话说回来,他与她挂着夫妻名分,秦尤还敢明目张胆的欺辱,无非就是觉得他不会管她。不过这回,终究是错怪她了。 孟元元听着,心中暗松一口气,赌债这事儿到底是过去了。 回想那日种种,她总觉得贺勘不会就这么放下秦家的事,毕竟也不是一星半点的家产,那是秦父操劳一辈子积攒的家业。当然,这些不必她去费心思,那是他与秦家的事。 过去了就好,一点点往好的方向走。 没有了被抵债的阴霾,得到了一点儿关于父亲的消息,淑慧慢慢好起来。坚持往前走,总会将险阻解决。 “不打搅公子,我回轻云苑了。”孟元元轻一颔首,往后退了退。 “等等。”贺勘道了声,随后迈步进了内间卧房。 孟元元等在原地,只见面前人影一闪,鼻间感受到男人淡淡清冷气息。这是今晚,他第二次叫住她。 没一会儿,贺勘走回来,两步外伸手:“拿着。” 孟元元看他,视线有落到他的掌心,上面躺着一个小瓷瓶,是和昨日一样的药油。 “昨日的还有剩,而且今日已经好多了。”她没有接。 贺勘的手擎在那儿,要说好了,可方才她的抬高手臂的时候,明明皱了眉。还是她其实不想接受,因为和他之间从来都是清清淡淡的,自来有着一种距离。 “带回去罢,”他手一落,将瓷瓶放在孟元元手边的桌面上,“备着也好。” 如此说着,孟元元攥上了药油。也是,万一秦淑慧磕碰着,可以用到。 又是静默,灯火晃了两下,闻听见外头的敲更梆子咣咣两声。 贺勘看到药油被收走,桌面上只剩一沓纸,就是孟元元方才整理的那些,此时静静的搁在桌子一角。 看着她嘴角淡淡的笑,他想起两人刚成亲的时候,她会主动与他说话,会帮他装订纸册。 要说她,其实嫁给他之后,一直也是安分的。侍奉秦家父母,照顾小姑都做得不错。等忙过这阵儿,便正式给她安排,让她入这个家门。 为您提供大神 望烟 的《妻色氤氲》最快更新 第 1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9 章 打从住进轻云苑,这儿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可能不会明着过来打听,但是私底下肯定会有传言,尤其牵扯着红河县秦家,总有些敏感。 关于大公子昔日娶的村妇,就在府中传开,且纷纷暗中往这边看热闹。只是,轻云苑始终安安静静,整日里就是秦淑慧养病的消息,也没见那个村妇出来走动,一度让人以为没有此人。 突然间老太爷生辰,后门处的那场闹剧,让所有人知道了孟元元的存在,说是大公子当众承认了她。 承认了,那便是会有名分。可也有很多人是不信的,毕竟是正儿八经嫡长子的夫人,正妻啊。 这些变化,孟元元不太去理会,但是也能细微感受到,这个从秀巧身上就能明显看出。 “嫂嫂,这件衣裳好看,你明日穿这件罢?”秦淑慧站在不大的衣橱前,从隔板上取下一件,似乎很满意鲜亮的布料。 她身板单薄,面颊尤带苍白,因为病弱而显得一双眼睛特别大,但小脸儿又很是认真。 孟元元坐在床边,拿布巾仔细擦着阮琴,闻言看去在自己房中待了好些时候的小姑:“怎么突然想着给我选衣裳?我明日只是去阿伯家走走而已。” 秦淑慧回头,嘟嘴看去床边:“我想让嫂嫂穿得好看。” 明明那样美的人,偏偏整日素淡的粗衣,连着发髻上也只一枚桃木花簪子,贺府中的丫鬟都比她打扮的鲜亮。 小姑娘抱着衣裳走过去,二话不说就往孟元元身上比着。 孟元元抬头,略觉得有趣:“看来我家慧娘长大了,开始照顾我了?” 秦淑慧脸颊一红,小声嗫嚅:“你都不在意二哥吗?至少好好收拾下自己,穿戴点儿好的。” 话到这里,孟元元心里头就有了数,这个小姑是又在瞎撮合她和贺勘。结合白日里人说的话,基本也能猜出来。 那赵家姑娘邀约秦淑慧过去,是抱着打听的意思,看来目的是在贺勘身上。议亲罢?他毕竟是嫡长子,又高中举人,有可能还是未来家主。 正常的。 见孟元元一副不在意,秦淑慧急了,在她心里,只认这一个嫂嫂,别人谁都不行。 “好,我穿。”孟元元哭笑不得,摸摸小姑娘的发顶,后者听了欢喜的咧嘴笑开。 左右是去郜家,穿得鲜亮一点儿也没什么。 如了愿的秦淑慧乖巧坐下,依偎在孟元元身边:“嫂嫂擦琴做什么?” 孟元元手指勾了两下琴弦,带出明亮的声音:“试试音色。” “好听啊。”秦淑慧眨巴着眼睛,这样近,嫂嫂娇美的脸一览无余。 “晚了,快回去睡罢。”孟元元道了声,把阮琴放在一旁。 秦淑慧摇头,更往人身上赖紧了些:“我要和嫂嫂一起睡。” “你都是大姑娘了,还这样?”孟元元无奈笑着,便也多摆了一个枕头,算是答应。 “才没有,”秦淑慧摇头,抬脚就钻进床里头,“等二哥把你要回去,我就捞不着和嫂嫂睡了。” 今晚不就是吗?二哥带着嫂嫂去了他的住处。 孟元元站着,放床幔的手一顿。一起经历过磨难,要说自己离开的那天,秦淑慧定然是她心中放不下的人。 一夜过去,又是新的一天。 孟元元是从那扇小门出的府,没人会在意。随后绕出后巷,到前头大门等着。 时辰稍早,街上空旷,呼呼的北风刮过,像要揭掉人的头皮。 刚出巷子口,兴安跑着迎上来:“少夫人,快上车罢。” 孟元元和人应了声,遂跟着到了马车前,怀中抱着包裹严实的阮琴:“你也要去码头?” 再看看,前面好似还有一台马车,正停在大门外,几名下人等在寒风中,张望着府门。 “嗯,”兴安弯腰,帮着摆好马凳,抬脸笑道,“我要跟着的。” 孟元元没多问,只当人是去办事,便掀帘进了车内。 帘子一落,隔绝了外头的晨光,厢内略有些发暗。她在靠窗的位置跪坐下,没听见外面有动静,想是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出发。 她解开了包裹阮琴的布袋,甫一松开,就露出精美的琴头,四根琴轴各在两边。等整把琴出来,瞬间让暗淡的车厢有了光彩。 孟元元端正腰身,整张阮抱在怀里,手里试着调了调琴轴,这厢活动了下手指,便按上琴弦弹出了几个音。 清脆的声音传出,于寒冷中有了些生气,只是很短,人的心绪才刚要随着琴声沉浸下去,那把琴音已经停住。 贺勘站在车旁,等了等,琴音并未再响起。他伸手挑了门帘,里面抱阮的女子似乎没料到,下意识整个人一僵。 相比之前,现在的她身着一套碧色袄裙,整个人玲珑亮丽,像是春日那抹翠绿生机。 “公子?”孟元元稍感意外,然后就看见人进了车来,随后到了正对的位置坐下。 贺勘坐下,手里整理着袍摆,一条长斗篷遮住大半的身形:“有件事做,正好去南城一趟。” 说着,他不由往她的那把阮琴看去。 孟元元从一旁拿起布袋,一点点仔细套上阮,边道:“我不知道是公子要出去办事。” 昨晚他说有车,可没想到他会是一起。 “无妨,”贺勘收回视线,看着前面轻晃的帘布,“正好我去南城,顺道儿。” 过了会儿,马车缓缓启动,车轮几声吱呀便稳稳向前。 “你带着琴做什么?”贺勘想开口问,耳边还萦绕着那缕短暂琴音,恰似春雨轻叹。 孟元元抬头,双手交叠搭在腿上:“琴弦老旧,正好听说城南有一个制琴先生,想带去让他看一看。” 贺勘点下头,没再问什么,自身上取出一本书册看起。 外头马蹄哒哒,车轮碾压过石板路,留下一串沉闷声音。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位置,谁也不说话。 惨淡的日头终于露出来,照着这座才苏醒的城镇。 “有软垫。”贺勘道。 蓦然的一声话语,孟元元正被马车晃得有些晕,下意识就看去对方,眼神尤带懵怔。 “那儿。”贺勘眼神示意车厢的角上。 孟元元顺着看过去,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缎垫子:“谢公子。” 她微笑浅浅道谢,却并未探身去取那垫子,还是安静的坐在原处,腰身端正,很是规矩。 如此,也就到了码头。 相比于上一回经过这里,码头冷清了不少。一艘大船停在江中,前面是宽阔的甲板,船尾修着双层楼阁,很是气派。 孟元元不声不响,安静跟随着上了船。 船上风大,贺勘去了楼阁二层,平座上,站了一个中年男人,正扶着木栏瞭望茫茫江水。 “是京城贺家大爷。”兴安小声道,走在前面引路,“和公子一起去城南办事。” 孟元元本没想打听什么,只是兴安对着她很爱说话,也不知是不是跟着话少的贺勘,憋了太久。 她被安置在一层的一间小房内,进去时,里面已经生了炭盆,暖融融的。 大船离了岸,飘摇在江面上,船身偶尔吱嘎两声,伴随着哗哗江水。 兴安不用跟去二层,索性就留在这儿跟孟元元说话:“京城贺家可了不得,这位贺家大爷据说也很了得。” 他嘴里不停说着,虽然不是很懂,但是跟着贺勘多年,多少也知道些。 孟元元同样知道京城贺家,贺滁的父亲任职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同时掌管三司,大渝的财务必是要经他之手。这也难怪洛州贺家对人这般在意,如此招待。 “公子是否年后就会入京?”她问,指了指桌上茶水示意。 兴安会意,咧嘴嘿嘿一笑,走到桌边倒水:“对,最迟也是出正月罢。春闱在三月底,要提前过去看看,不出岔子,到时会住在京城贺家。” 孟元元嗯了声。在红河县时,她就看出贺勘对于仕途的强烈,如今有贺相提携,将来必是一片坦途。 而她,那时候也应该已经离开洛州府,回去权州。 大船沿着江岸走了一圈,接近晌午时,停靠在南岸的码头。 孟元元收拾好准备下船,有人推了门进来。是贺勘,他应当是饮过酒,身上沾着微微酒气,只是脸上仍旧如初。 他走到窗边,靠着椅子坐下,揉揉眉心:“让兴安送你过去罢。” “不用,”孟元元想也没想,顺手倒了杯茶给人搁去手边,“很近,我认得路,兴安跟着公子就好。” 贺勘薄唇抿平,手指一勾握上茶盏:“那让兴安把阮给先生送过去,你去做自己的事。” 他抿了口茶,温热穿过喉咙,冲散些许酒意,舒服不少。余光中,女子静静站立。 “我自己去罢,要调哪里也说得清。”孟元元回了声,声音浅淡。 贺勘手指不禁一紧,方才说了两件事想要帮她,皆是被拒绝回来,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是因为喝酒的缘故? “那,你便留在郜家一日罢,省得来回匆忙。” 门扇半开,传进来外头停船的吆喝声。 “只是去看看,应当能赶回去。”孟元元软唇一抿,腮颊酒窝浅浅,“也未同淑慧说。” 贺勘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中,手里茶盏随手搁下:“已经晌午,你还要花功夫去修琴,多一日没那么匆忙。淑慧,我让人回去告知她。” 孟元元看着他,遂点了下头:“好。” 船已经靠稳,她抱起阮琴转身离开了房间,很快通过走道上了甲板,留下一串极轻微的脚步声。 贺勘深吸一口气,借以想疏散胸中的憋闷,萦绕鼻尖的淡香也渐渐消散。 兴安推门进来,将新沏好的热茶端去桌上:“公子,要派人跟着少夫人吗?” “不必了。”贺勘轻掀眼睑,她适才说不用。 兴安嗯了声,往后退到一旁:“年底了,南城这边不比北岸安定。我刚才和船工聊话,就听说有那恶徒会尾随女子,欺负抢掠。” “你腰上的是什么?”贺勘往人瞥了眼。 “哦,小的差点儿忘了,”兴安赶紧抽出别在腰间的信封,双手递上去,“公子记得前街的刘则吗?” 贺勘手指一捏,信封到了自己手中:“刘四婶子家那个小子?” “对,”兴安点头,“方才北岸上船的时候,正好碰见他从一艘船上下来,可巧是来找公子你的。你也知道,府中不太喜欢红河县来人,是以我偷着带他上了船,人就在下仓。” 贺勘看着黄色的封皮,没有写收信人是谁。抽出里面的信纸,上面的字也不甚好看,像是出自孩童的手。 他看着,一行行字迹在眼中闪过,说的皆是关于秦家这一年来的事情,秦家两老的故去,秦尤卖掉田产…… 他蓦的从座上起来,一把推开窗扇,往码头上看去。稀稀拉拉的人,那抹纤细的翠色身影很好寻找,紧紧抱着阮琴,很快消失在拐角。 “叫他过来。”贺勘一直看着那处拐角,万年不变的冷淡眼神闪过什么。 很快,那个叫刘则的少年被带到了房间。 “秦二……贺公子。”刘则下意识改了口,对着窗边男子弯腰行礼。 贺勘原以为会听到一声秦二哥,最后还是一声客气的公子。 “和以前一样叫我就好。”贺勘打量眼前少年,离别一年多,人长高了不少。 一句话并没有让少年轻松,反而又拘谨几分,实在是面前人已不是当初秦二郎,是高门士族的公子:“那日收到嫂嫂的信,我娘怕有些事信上说不清,于是让我亲自跑一趟。” 嫂嫂,指的便是孟元元。 贺勘记起了两人当初的谈话,那时他并不相信秦尤会真拿她抵债,她说给刘四婶写了信。后面信没等到,等来了秦尤。 “一路辛苦,坐下说。”他指指凳子,自己也坐去对面。 刘则嗯了声,腰身僵硬的坐下:“嫂嫂不在吗?她右手好了吗?” “她有事,不在。”贺勘听到右手二字,想起那日孟元元肿起的小臂,“她手怎么了?” “那日秦大哥要抢房契,嫂嫂不给,说那是秦家最后的一点东西。大哥手重,推着嫂嫂撞在门板上,几个人上去才将他拦住。”刘则回忆着当日,说道秦尤时,明显的咬牙切齿。 贺勘皱眉,这一年发生的许多事,到底他全不知道:“房契?” 莫不是田产卖光,便想卖祖屋? 果然和他的猜想一样,刘则肯定的说秦尤欠了大笔的赌债,无法偿还:“我正好跑腿儿去给赌坊送茶叶,刚巧看见大哥被放债的打,说没有地契就剁了他。大哥说,要拿孟嫂嫂抵债。” 他也只是个十五岁的茶庄学徒,当场吓得躲了出来,回神便跑回家告知了母亲刘四婶。 一字一句的,无比清晰入了贺勘耳中。 秦父过世,孟元元一力操持,照顾着一家;秦母去世,她仍旧顶着那个家,与小姑相依为命;秦尤卖光了田产,她死死攥住最后的房契不松。 “这么大的事,秦家的叔伯就不过问?”贺勘声调微冷,握着茶盏的手不禁收紧。 刘则摇头:“他们说嫂嫂是妇人,什么都不懂,应当将全部家产给大哥。我娘说,要不是嫂嫂,秦家真的就全部败光了。” 贺勘沉默着,原来他不知道的事情如此之多。是那个他一直不曾放在心上的妻子,扛下了这一切,原本是该他来抗的。 “祖屋还在?”他问。 “在,”刘则点头,“嫂嫂将门全上了锁,因为没有房契,大哥和放债的也没办法。嫂嫂让我娘帮着照望家门,说那是淑慧小妹最后的东西。” 虽然知道秦尤在红河县做了令人发指的事,可亲耳听到仍是会被震惊到。就连一旁的兴安也是听得直咬牙,双拳攥起。 刘则下去之后,贺勘独自坐在窗边许久,手边的茶盏彻底凉透。 半晌,兴安轻着动作推门进去:“公子,该下船了。” 贺勘回神,三两下叠起信纸塞进袖中,而后站起身来。他扫开衣上褶皱,迈步走出房间。 “公子,”兴安往旁边一退,低着头,“秦家如今还能留下祖屋,亏了少夫人。” 一个女子无依无靠,身边带着体弱小姑,可想而知会有多艰难。又是一路到了州府,中间吃了多少苦? 贺勘脚步微顿,颀长身影立在昏暗过道上,穿堂冷风直扑面门,拧起的眉头更深了深。 兴安干脆深吸一口气,腰板一挺:“因为公子的不在意,那些人才敢如此逼迫少夫人。” 贺勘眼底浓重,看着船舱出口,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 这厢,孟元元先是抱着琴去找了制琴先生,说是琴有多处要打理,便暂时留在先生那边。 她从先生家出来,便往郜家去。因为贺勘多给了一日的功夫,时候上并没那么紧张,便买了些点心带上。 对于她的到来,郜夫人很是欢喜,拉着人就说个没完。还特意穿着上回孟元元给她做的夹袄,一个劲儿跨心灵手巧。 自己送的东西被人喜欢,这让孟元元很开心:“粗粗赶制的,伯母过奖。” “元元,你说实话,上回没出来是不是贺家为难你?”说笑了一阵,郜夫人也就正经了脸色,关切问道。 孟元元笑笑,端着茶抿了口:“没有,只是突然遇上一件事脱不开身。” 郜夫人将信将疑,在她脸上巡视一番:“那便好。甭管是贺家那样的士族高门,还是咱这样的商贾人家,最重要是有个体谅自己的相公。” 郜居在那边敲了会儿算盘,抬头看着自己娘子:“我常年在外,娘子打理这个家着实辛苦。” “哟,元元你看,”郜夫人哈哈笑出声,指着自己男人,“你伯父这是顺杆儿上,说自己是个体谅人的。” “那可不,”郜居把算盘一推,腰身靠上椅背,“明日还要带着娘子去万宝楼打一套金钗。” “你可少败家,”郜夫人嗔了男人一眼,“当着孩子的面儿,瞎说什么?” 郜家夫妇你一言我一语的,孟元元在一旁抿着嘴笑,好似记忆中父母也是这样的。这大概才是真正的夫妻罢,彼此间什么都可以说,嬉笑怒骂。 知道孟元元可以留下一日,郜夫人带着婆子去了厨房忙活。 客厅里,就剩下孟元元和郜居说话。 “怎的没见到兄长?”孟元元问。 “年底乱,他守在渡头仓库,晚些时候会回来。”郜居喝了口茶,“方才当着你伯母的面有些事不好说,你过来是想知道古先生的事?” 孟元元点头:“阿伯,那位古先生当真有我父亲的消息?” 郜居手臂搭在桌边,习惯的拨拉了两下算盘:“应当是有的,说孟兄当年是往西洋走了,具体的你等他回来罢,亲自问。” “有劳阿伯。”孟元元道声谢。 郜居无所谓的摆摆手,笑着道:“你这丫头总是客气。我听说即将上任的市舶使住在贺家?” 从事海上贸易航运的商人,是要和市舶司打交道的,毕竟自己从海外带回来的货物,每一件都要经过市舶司。 孟元元点头,说了几句关于贺滁的事,其实她并未见过那位贺家大爷本人。 “说起来,当年也有一位市舶使与洛州贺家有关,”郜居仔细想了想,看去孟元元,“就是你相公的外祖,陆司使。” 贺勘的外祖? 孟元元对于贺勘的事知道的并不多,当然他也不会对她说。 左右闲聊,郜居也就说起以前:“陆司使这人行事认真严谨,可惜后来犯了一桩大错,被举家流放琼州。” “流放?”孟元元一怔,琼州的确是很多犯错官员的流放地,不少人没有撑过去。 “十年前的事,那时你还小,自然不记得。”郜居笑笑,也只当是一件谈资来说。 可这边,孟元元在心中算了算。十年前,那不正是贺勘被捡回秦家的时候吗? 为您提供大神 望烟 的《妻色氤氲》最快更新 第 19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0 章 郜居想到了什么,手掌一拍桌子:“这样的话,你可以跟你相公打听一下,毕竟他算是市舶使的侄儿,有些消息容易知道。” “那么多年前也会查到吗?”孟元元问,心中一动。 可下一瞬,她又开始不确定,上回她想看眼海图,贺勘都没答应。 “应当能查到,”郜居思忖着,“每次航运中发生的大事,市舶司会有专人记录下,去文库中便能看到。” 孟元元一字一句听着,面上神情认真:“市舶司的文库?” 那是官家的地方,又岂能随意让人进去? 郜居好像也想到了这点,笑笑道:“这是直接的办法,方便时候让你相公帮着问问。” “省得。”孟元元应下,心中微微波澜。 。 贺勘是在船上过的夜,许是睡得晚,眼底躺着一抹倦意。 昨日他陪同贺滁看了南岸这边的码头,今日看的是靠东的那一大片仓库,正是商人们囤聚货物的地方。 风大,江水泛着层层水浪,受到影响,江面上见不到小船。 “两江路真是一处富庶之地。”贺滁站在江边,斗篷翻飞,“所以,咱们贺家的根基还是这里。这才几年,南岸这边也繁华起来。” 整个贺家的祖地就是洛州,只是后面一支去了京城,这么多年来也是两相照应。 贺勘立于一侧:“这些年下南洋的船多了起来,洛州这儿便成了一处货物集散地,因此建了不少仓库。但是也有些麻烦,就是年底乱,有贼匪会破坏仓库抢取货物,是以我安排了些人协助官府,守在这边。” 贺滁满意颔首,拍拍自己身旁的侄子:“做得好!看到你这样,伯父也欣慰。等年后进京,你直接住家里去,父亲大人还未曾见过你,他应当有许多话与你说。” 看看眼前宗亲侄儿,再想想京城家中那几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心中重重一叹。 两人一前一后转身,沿着江边道路往回走。 贺勘将贺滁送上了船,抬头看眼半阴的天空,似乎连日头都冷得不愿放光。 他从船上下来,往空荡的街上走去。 见状,兴安快步跟上:“公子,要去哪儿?” “不用跟了。”贺勘扔下四个字,脚步不停,转眼拐过了前面的街角。 走了一段路,他在主街上停下,这处街口是往渡头的必经之路。一旁馄饨摊儿的铁锅正冒着热气,冷风一来便全部带走。 同样,这里也是一处风口子,风又急又冷,一般个单薄的人,怕是能被吹走。 正往锅里添水的馄饨摊儿主奇怪的看着贺勘,大概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站在风口子上挨冻。 贺勘拢了拢斗篷,分别往主街的两端看去。天冷人不多,始终没有看着那抹碧色。 “公子,进棚避避风罢。”摊主实在看不下去,冲着喊了声。 闻声,贺勘往馄饨摊儿看了眼,遂抬步走了进去。 摊主舀了碗汤放去桌上,手里布巾利索抹净桌面:“公子等人呢?” “嗯。”贺勘拖出凳子坐下,手指碰上碗沿。 摊儿上没什么生意,摊主也就攀谈起来,说年底了真乱,前日一个小娘子晚上出来,差点给人拖走云云。 贺勘听着,心中生出一丝难言的烦躁,再次往长街两端看了看。郜家到底在哪边,他根本不知道。 正想起身之时,西头街尾走来有些熟悉的身影,于阴沉天儿里,那身翠色着实好看。 是孟元元。 她双手端着在腰前,步履轻盈袅袅,正与身旁并行的人说着什么。她异常宝贝的那把阮琴,此刻信任的交给身旁的郜英彦帮忙拿着。 郜英彦大概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孟元元扬起脸看向对方,回应着他的话,笑容明艳…… 这一切,贺勘看在眼中,桌上的手缓缓收紧,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那张明丽笑颜。记忆中,她没有这样对他笑过罢。 他心中一哂,缓缓从桌后站起。然后,相隔几丈远,与孟元元对上了目光,眼可见的她笑容淡下来。 他看见孟元元从郜英彦手里接过阮琴,与对方道了别,后者往他这里看了眼,随后与孟元元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孟元元抱着阮琴走来馄饨摊儿,小声唤道:“公子。” 她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贺勘,再看他面前的汤碗,心中了然,他在这边吃东西。 “元娘,”贺勘开口,发现自己等在这儿半天,如今竟不知道说什么,“阮调好了?” 孟元元点头,对待怀中阮琴相当仔细:“好了,换了新弦。” “我帮你拿罢。”贺勘伸手过去,眼睛却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是想看进她心底去。 这时,摊主往这边看了眼,插嘴道:“原来公子是在等你娘子啊。” 贺勘嘴角微不可觉得抽了下,不由看去孟元元。而她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平静的双眸,微勾的唇角,摊主的话似乎并未影响到她。 “我自己抱着就好。”孟元元浅浅一声。 贺勘擎在半空的手慢慢回落,随后背回自己身后:“一道走罢。” 他起步先走出摊子,在桌上留下几枚铜板,不知是不是风太大,隐隐有些头疼。 孟元元抱着阮琴追到人身后:“公子不是有事吗?” “今日风大,江上没有渡船,先把你送回北岸。”贺勘没有回头,沿着来时路走着。 孟元元跟在人身后,眸光看着前路,想起郜居的话。贺勘若是去查下当年父亲的船,应当会很容易罢。他本有功名在身,贺滁的提携之意也甚是明显。 可一想到两人之间的别扭的关系,何必自讨没趣,不过多等两日,问古先生就好。 很快,两人到了码头,前方大船正稳稳停靠江中。 风大力扯着她的袄裙,裙摆招展开,整个人身形纤薄。 贺勘看着她,就是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守住了秦家最后一点基业。而他以前,甚至没有耐心听她说句完整的话。 “上船罢。”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蜷了蜷,很想去帮她理下额前落发。 孟元元弯腰一礼,当做感谢。 “你先回房,送你回北岸后,我会跟着船送伯父一段。”贺勘道了声,或许是因为寒风太过凛冽,他的话语有些柔和。 孟元元应下,便自己抱着阮上了船。 码头上,伙计正忙活着搬运补给,大概这一趟下去,就是贺滁去往权州上任了。 还是原先一层的房间,照旧里头生着炭火。兴安得闲跑过来说了两句,并转交了刘则送来的信。 信上,刘四婶问了几句安好,便说秦家宅子还好好地,没有房契,任凭是秦家长辈也没办法动。 孟元元将信收起,这又是一个好消息。以后秦淑慧长大了,最起码手里还能掌握点什么,莫要让秦尤全部糟蹋了才是。等离开的时候,她就把房契还给小姑。 最后的一点儿东西,她藏得紧紧地。 大船开始启动,船工吆喝一声,就试到船身慢慢的转动。 孟元元看一眼躺在边上的阮,此时换了新琴弦,音色也被先生调过,方才取琴时走得急,都未来得及试试。 如今没有事,她抱起阮端直腰身,秀巧的手指摩擦过琴弦,随后指尖一勾,弹出了第一个音。 阮是母亲留给她的,也是母亲教她的,母亲是一个温婉的女人,所以琴音中也全是温婉,像春江之水般柔和。 美妙的阮琴声响起,如珠玉相碰,穿透寒风、浪声,时而轻缓,时而急促。甲板上忙碌的伙计亦是停下手里活计,往船尾楼阁看去。 房中的孟元元短短弹奏一曲,很是满意新换的琴弦,韧性尚可不伤手指,而且音色优美。遗憾的是,自己手法生疏不少。 刚想将阮收好,就听见哒哒两声敲门,她走过去拉开门扇。 外头站着一个清秀少年,见她出现弯腰抱拳行礼:“娘子好,我家主人刚才听到你的琴声,想看看你的琴。” 孟元元端详着少年,也就十六七的样子,他说自家的主人,这船上的话,那不就是贺滁? 少年一直等着,她只能抱上阮琴前往,一路由人领着上了楼阁的二层。 才上了半截楼梯,就听见上头的说话声,一个男人道:“我道昨日听到两声琴音是错觉,不想竟是在船上。” “没想到大人也喜好琴乐。”另一个声音说着,是贺勘。 “只是略有涉猎罢了。”男人哈哈一笑,正是去往权州上值的贺滁。 楼梯处的脚步声,让上头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孟元元只能跟着上了二层。 一上来,她看到了几步外的贺勘,一如既往面上无波。 而在贺勘前面,一位中年男人站在窗边,透过窗口看着茫茫江水。闻听脚步声,便回过头来,第一眼看去孟元元怀中的阮。 少女素手抱琴,完完整整的一张阮呈现出来。船舱的光线极好,琴身面板上的螺钿熠熠璀璨,夺目不已。 “螺钿紫檀阮咸,出自前朝名士之手,”贺滁不由赞叹一声,上前两步,“果真好琴。” 孟元元双手下意识收紧,将琴往身上揽。 “能否给本官看一看?”贺滁问着,全部目光都在阮琴之上,尽是惊喜与赞叹。 “是。”孟元元双手一抬,小心把琴送出一点儿。 对方已是等不及,双手即刻接过,托着阮便到了窗前,细细观赏、琢磨。 孟元元手里一空,缓缓落下手臂,眼睛一直跟随着自己的琴。贺滁说的没错,这把阮是绝世名品,当初父亲费了很大心思才寻到,送给了母亲。 那边,贺滁忍不住一声声的赞叹,一遍遍摩挲着琴身,爱不释手。 “好,很好。”他心情愉悦,干脆就坐在那儿,抬手弹了起来。 男人弹阮与女子相比很不一样,更显力量与豪情,连带着琴音也高亢许多。 然而在孟元元听来,完全感受不到琴声震撼,而是心里点点发冷。贺滁懂琴乐,他看上了她这把螺钿紫檀阮咸。 果然,贺滁一把按住琴弦,乐声戛然而止,脸上仍是意犹未尽:“好阮,比我家中收藏的那几把强出太多。” 眼看着他继续观赏阮琴,完全没有归还之意。孟元元心底是发急的,她知道这些权贵只要喜欢上什么东西,便会想方设法得到。 万万不行,她爱惜那把阮不是因为多名贵,而是因为深刻着自己那段美好的过往,与家人点点滴滴的温暖。 一旁,贺勘看着孟元元,女子侧脸恬静,清灵的眼睛一直盯着阮琴,眼底难掩紧张,双肩紧紧绷着,好似怕阮被抢走。她听小妹说过,这把阮是孟母留下的遗物。 他往她靠近来,衣袂相碰在一起。 孟元元感受到轻微的碰触,随后略有僵硬的侧过脸看他。 是不是,这次他也不会帮她?他那大好的前途,若是将螺钿紫檀阮咸顺水推舟送给贺滁,必定是锦上添花…… “元娘,”贺勘低声唤着,握上她冰凉的手,感受到微抖,“我来。” 紧攥起的手蓦然被一方温热包裹,孟元元看着那双从来没参透过的深眸。下意识浮现在心底的,是他对她的不在意。 贺勘低叹一声,他看到她的眼中,没有对他的信任。 “大郎,”窗边,贺滁唤了声,“这把螺钿紫檀阮咸,可否割爱?” 他问的是贺勘,而不是阮的拥有者孟元元。 孟元元脑中嗡的一声炸开,眼前就和她方才想的一模一样。她张口就想拒绝,手心被人攥了下,制止。 而后,贺勘不着痕迹的松开她的手,迈着稳当的步伐往前两步。 “伯父,其实这阮是元娘的。” 为您提供大神 望烟 的《妻色氤氲》最快更新 第 20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