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女》 1. 第一章 大越三年,百废待兴。 正是七月下旬,热气渐散,芦苇乡已露出两分秋意。 祝萱的生日在七月三十,过了这天正好满六周岁,而镇上的社学八月初一开学。 大越律法规定,全国上下所有在户幼童,不论男女,满六周岁皆可去社学开蒙,开蒙期三年,皇帝长女镇国长公主谓之为“三年义务教育”。 只差一天,都说祝萱会挑日子生。 虽大越建国只三年,芦苇乡却习惯“三年义务教育”快有七八年,原因无他,芦苇乡虽然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但其所属的扬州府并江南江北十几个府城皆隶属于南直隶。 南直隶是大越皇帝建国前打下来的第一块地盘,见证着开国皇帝从叛军首领自立为越王再正式登基为帝。 祝萱是家里的二姑娘,她上头还有一对兄姐。 大哥祝棠,今年十二岁,因是家里的长子,家里是动过供他考秀才的脑筋的,蒙学不花多少钱,考秀才拜先生进私塾就要花不少钱了,供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不容易。 于是念完蒙学,祝棠又被家里送去私塾跟着一个老秀才念了两年书,但祝棠实在不算读书的料子就不继续念了,如今就在家里干活打算等家里闲了再去镇上当学徒。 大姐祝莲,刚过了九岁,目前在蒙学念到第三年刚结束,明年就不用去上学了,目前待在家里帮双身子的母亲分担家务,顺便学织布和绣花。 祝萱下面还有一个四岁的妹妹祝英和一个一岁多的弟弟祝棣,而母亲沈氏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六个月的胎。 芦苇乡所属的宁海县在扬州府的东北角,芦苇乡和隔壁其他五个相似规模的村组成一个镇,叫做青阳镇,而社学就在镇上。 芦苇乡自然芦苇荡子多,村落依靠着一个很大的湖泊,岸边全是芦苇荡,芦苇穗子迎风站在昏黄的天色下,有一股诗意的氛围。 而祝萱领着四岁的妹妹英姐坐在岸边干燥的草地上编着芦苇穗子玩,两个小女娘扯得芦苇絮子满天飞。 祝萱一边扯芦苇花一边吊着嘴角生气,因她生辰快到了,早上向母亲沈氏表达想要新衣服上身的愿望,之后入学也算耳目一新,沈氏大着肚子忙得不行,嫌祝萱小儿添乱。 新衣服没讨到,祝萱得到了生母一句:“新衣服?我看你像个新衣服!” 祝萱有些委屈,她从小到大因为生在中间,就没穿过一件新衣裳。 衣服都是祝莲穿得半旧了给她,她穿得完全旧了再给祝英,但是祝英虽然也拣旧衣穿,因为到她手上太旧了,所以也有几身属于自己的新衣。 “萱姊,阿爹当真今天会回来吗?”英姐头顶一双小丸子包,脑后还有没扎上去的碎发,她头发是祝萱给扎的,甚不细致。 祝萱的手指一边抓着芦苇穗子玩,心里的郁气渐渐散去,她跟妹妹来岸边是为了散心顺便等亲爹。 她一边眼睛看向岸边,心里却也渐渐没底,但嘴里却肯定地跟妹妹说:“当真,昨天大母就和大父去买了肉,我听他们说话,说阿爹来信说要回来,他们说按信里启程的日子算,就是这两天到家,今天没有,那就是明天了。” 英姐“哦”了一声,又和姐姐玩了起来,玩着玩着,两个孩子都忘了她们是来这等渡船的。 祝萱和祝英的亲爹祝明并不在家里跟着大父大母种田劳作,他跑得很远,连扬州府都留不住他,一路跑到了应天府做活。 但是祝明具体在应天干什么祝萱不太清楚,有说他在外面当木匠,有说他在跑码头,还有说他在外面学画画。 等她们俩完全忘却了等爹这件事,湖泊上却飘来了一只渡船。 她们的父亲祝明站在船头,祝萱眼神好,远远看见了那个人是亲爹,于是扯着稚嫩的嗓子兴奋地喊了起来:“阿——爹——” 看见姐姐喊,英姐也停下来跟着喊:“阿——爹——”她年纪小才记事,祝明回来得次数少,她其实也不知道渡船上的人是不是爹。 划船的阿公坐在船头卖力地划着桨,两姊妹只听到桨击打水的声音。 阿公就这样一桨一桨地把祝明送到了岸边,祝明穿着暗蓝色的短衣短裤,背着一个很大的背篓放满了东西,背篓还有顶子可以挡雨,前面还可以挂煤油灯照明,是最合适旅人背去远行的,这个背篓是祝家老爷子编的。 他手里也拎着大包小包。 祝明远远就看到了自己两个不娴静的女儿,他才上岸,祝萱就像飞来的炮弹跑进了他怀里,离家近半年,祝明感觉到自己的二女儿份量重了不少。 他将手头的东西放下一把将祝萱单手抱了起来,萱姐坐在他的臂弯上抱着他笑了起来。 祝萱是祝明的孩子里长得最像他的,眉目清明,细皮嫩肉的,像极了年画娃娃。 她也扎着一双丸子包,用红头绳缠着,丸子包比祝英的大,也比祝英的漂亮齐整——只因她的头是手巧的祝莲梳的。 祝英没有像姐姐一样扑向这个爹,而是像小狗一样围着祝明绕了好几圈警惕地打量眼前这个阿爹。 祝明身材高大英挺,长相不仅在芦苇乡便是在青阳镇也是一等一的出色和漂亮,从年少的时候一头乌黑的头发就像缎子一样,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清明又透亮,哪怕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爹了,他的眼睛依然含着水灵的光亮。 祝英站在地上仰着头看着这个英俊异常的男人,他却低下头看着祝英笑,眼睛亮得像寒夜的星子一样:“英娘,不记得我吗?” 祝英这才通过观察和模糊的记忆想起这个漂亮男人好像是自己的亲爹,于是她清脆地喊了一声:“阿爹。” 祝明于是把祝萱放在地上,又把祝英抱了起来。 最后祝明一身行囊,没有空余的手牵女儿,祝萱拉着他的衣摆,祝英拉着祝萱的手,三个人就这般走回了家。 一路上祝英安安静静地拉着姐姐的手一边隔着姐姐偷偷观察“阿爹”,而祝萱牵着祝明的上衣衣摆一路上叽叽喳喳。 “家里老母猪下了!” “嗯。” “竟然有十一个一胎,我在旁边看着的。” “嗯。” “大母只留了两只猪崽在家里,其他的都卖给收猪的收走了。” “嗯。” “阿爹,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的,你继续讲。” …… 三个人就这么走了一阵,祝家就这么到了眼前。 芦苇乡的人家住得散,祝家靠着水边住,独门独户的,地方不小。 门前的小路用石块铺得平平的,是祝老爷子里拿河边陆陆续续挑来的石头然后拿来铺的路。 祝家屋旁有几棵桑树,都能结桑葚,除了桑树还有一棵巨大的合欢树,羽毛般的花朵还剩了半树。屋后有六颗银杏树,已然绿色里夹着灿,菜园子也是有的,瓜果蔬菜什么都能吃到。 院墙是拿芦苇杆子扎的,象征性围起来,只防止院子里的鸡溜出去。 院门是桃木的,也是祝老爷子做好油好的,门前贴着一对半旧不新的门神。 推开门,院子的空地可以拿来当晒谷场,都是拿河边的石头铺好的。 祝家有两排房子,一排是一间茅草屋,在屋东边,祝家老夫妻住,屋顶的茅草铺得很厚,冬暖夏凉,屋旁是桂花树。 一排是青砖黑瓦的大瓦房,祝明结婚之后才盖起来的,祝明一家人都住在里面,屋前有栀子花树和鸡冠花。 屋前还有一口水井,屋后猪圈、牛屋和鸡窝都垒得整整齐齐的。 祝家老爷子今年六十了,和祝家老太太孙氏如今只有祝明这么一个儿子。祝萱还有一个大姑叫祝晴,但不是亲生姑娘,嫁在镇上的屠户家,时常拎点肉回来看老两口。 祝家老夫妻从前刚成亲的时候年纪小生不出孩子,大姑亲生的父母养不起,就被祝家老夫妻俩抱过来当女儿,当时人们迷信抱“鸭头”,抱上一个女孩子养着养着就能生孩子了。 有了大姑,祝家果然连续生下来了四个儿子,但是兵荒马乱的,老大老二老三都年纪轻轻还没成亲被各方势力征兵死外面了,只留下了一个老幺祝明。 祝明长齐了父母的优点,俊俏得不像话,又因为是独苗,祝家老夫妻有点惯他,养得祝明从小就爱折腾。 好在后来越王来了,芦苇乡这一带因为在越王治下重焕生机,不再随意经受许多战乱,祝明本身因为前面有三个亡兄成了独苗也不用被征兵了。 祝家的日子渐渐兴旺。 祝老爷子送祝明去上了两年学,木匠也学过一年,各种其他手艺祝明都学过,但都只学了一点皮毛。 直到祝明偷偷跟着芦苇乡野庙里的一个大和尚私下学画,祝明才学上了瘾,他学会了一手好丹青,很爱画人物,村里人看来觉得他不管是月里的嫦娥还是罗刹恶鬼都画得惟妙惟肖。 据说大和尚曾经是前朝画师,没人知道他的俗世名姓,也没人知道他为何来到这里的野庙出家,祝明只和大和尚偷学了三年,大和尚便死了,依旧只学得青涩,未得大和尚精髓。 跟着大和尚学画条件也不好,没有好颜料好纸,祝明的早年练笔多诞生于茅纸之上。 但是祝明的心跟着大和尚学大了,等结了婚有了大郎祝棠就打算出远门采生,他心里更想自己能有画作留于好纸之上而非茅纸,于是芦苇乡管不住他,父母也管束不了他。 他在应天府具体干什么营生家里也不是非常清楚,好在每年都有些银子送回来养家,据跟他一起出去的同乡说,祝明其实各种七零八碎的活都赚得不算少,但是一大半的钱都拿去买颜料和画纸了,只是固定养家的银子不动。 祝明出去赚钱,家里的田就是祝家老夫妻来种,祝家一共九亩半的田,祝家老爷子身体好精干,竟然也做得动。 农闲的时候,他还会做点木工、帮人砌墙、芦苇编席、做纸风筝、编草鞋……什么赚钱的本事他都能干一点。 祝家老太孙氏也是一把管家的好手,养猪养鸡种菜种地都不在话下。 烧锅做饭的本事更是精细,多少人吃饭就能精准煮出多少的米饭,既不让人饿着又不留剩饭,米铺里量米的斗都没她眼睛刁。 祝明的媳妇沈氏也不是懒人,一手好绣活,又会纺布。 祝家一家子大人,即使祝明有点不着调却不算败家子,一大家子被经营得不说富裕,但是孩子们都被养得细皮嫩肉的。 祝明上回回家是半年前,在家待了半个月就让沈氏大了肚子,这回回家拉着两个女儿进门就看见自己的媳妇沈氏挺着不小的肚子在灶间活动。 “阿云,我回来了!” 他站在那直看着自己的妻子笑,沈氏抬头看见自己的夫君站在门口唇红齿白的样子,也笑了起来,夫妻俩还没温存多久,家里其他人也被祝明进门的动静吸引过来看他,围着他问东问西。 “怎么回来的?”孙氏拉着儿子的手问。 “坐船,先是坐大船,然后换了陆地,到家门口的泊子坐渡船。” “你在应天有新营生吗?”祝家老爷子帮他拿下背篓顺口问。 这回祝明只笑着没说话,祝家老爷子没继续问,只说:“有钱拿回家已经算是个人了,我不问。” “阿爹,你在应天有什么新鲜事吗?”祝棠最近一年在家干农活,晒得黑黑的,还好长得似祝明,已经有了几分俊朗的少年轮廓。 “阿爹,你在外面顺心吗?”祝莲也挤在旁边问。 只有一岁半不认识爹的祝棣在旁边张着嘴不做声。 祝萱和祝明说了一路话已经掏不出新鲜话了,祝英一路也偷偷看腻了阿爹。 大家围着祝明聊了一会话,祝萱只关心晚饭吃什么,她进门看见阿娘剁肉馅了,晓得今晚有肉吃,她偷偷咽了咽口水。 冷不丁的,祝明忽然提了她一句:“萱娘生得巧就在开学前满六周岁,再晚几天生就要等明年才有学上。” 祝萱一愣,她对去社学启蒙没啥概念,问上过的祝棠和祝莲都说没大意思,先生还爱骂人打手心。 即使上面哥哥姐姐如此说,去学堂对于祝萱来说依然是新鲜事,有那么一点是值得期待的。 虽然这期待眼下不如祝萱对吃肉的关心。 2. 第二章 大母孙氏听了脸色却平平淡淡的,她说:“上什么学?没甚用,又不能科考,也没钱拿,莲姐儿已经去过了,脑袋照样不灵光,带着去买肉算账都没我老太婆算得清楚!” 虽然新帝和公主鼓励蒙学,还不限男女,然而去蒙学的女孩还是少数,哪怕朝廷不收钱,平头百姓也懒得把丫头往学堂送。 六周岁的年纪放在穷人家已经步入劳力的行列,三年不干活送姑娘去上什么蒙学,哪有这样算账的? 无奈之下,镇国长公主为了鼓励百姓将女儿往蒙学送,提出了新规定,每户送一女入学,不仅束脩全免,每年这个上学的女儿还有另外的银米拿,虽然不多也是一项福利。 朝廷倒贴钱让百姓家的姑娘上学,因为新的福利待遇,蒙学里的女娃娃才多了不少。 不过这笔倒贴的钱一家只限一个姑娘,倘若女儿生多了,也只有一个女儿享受这项福利,剩下的女儿还是老政策。 祝家三个女儿,祝莲已经享受了这项福利,剩下的祝萱和祝英在孙老太眼里就成了“可上可不上”的存在。 祝萱坐在旁边听见孙老太如此说,不服气地站起来大声嚷道:“凭什么不让我上!哥哥姊姊都能去,轮到我了就不给上算什么道理?” 在孙老太眼里,她三个孙女,大孙女祝莲懂事听话,最小的那个祝英呆归呆但不敢犟嘴,就中间这个祝萱虽眼见伶俐一些却尽是些小聪明,性格也无法无天的不知道像谁,最难收拾。 孙老太肚子上有块淡淡的牙印,还是祝萱刚出牙的时候咬的。 那时候祝萱还小,孙老太拎着孙女去镇上看闺女祝晴,孙老太聊天间祝萱就在玩她的腰带,结果打成了死结,孙老太看天色渐晚,就要带着祝萱回家。 祝萱还没解开死结,死活不肯走,孙老太只以为这丫头是想在姑妈家玩,哄了一会不解其意,又不耐烦,拎起小娃娃就要回家。 哪知这丫头性子天生犟种是个小魔王,就要解开那死结,看孙老太要拎她走,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孙老太肚子上隔着衣服一咬。 孙老太“嗷”的一下跌倒在地,祝萱最后是被姑妈祝晴从孙氏身上扯下来的——也不知道一个才出牙的三头身娃娃哪来这样的力气。 咬伤孙老太的祝萱回家在祝明和沈氏那获得了人生里第一顿夫妻混合双打。 而祝萱刚出牙齿就化身“狂犬”咬伤大母孙老太的事迹也在不大的芦苇乡成了新闻。 都称“祝家二女性烈如猎犬,刚长牙就咬伤大母”云云。 而如今的祝萱也渐渐终于长成了“牙尖嘴利”的具象版,看着祝萱站在那嚷嚷,孙老太肚皮上的牙印有些隐隐作疼。 她实在不喜祝萱,骂道:“我讲话你嚷嚷什么?没规矩!上学?你现在就无法无天的,上了学只怕学得更加刁!在家里好好跟着你阿娘学规矩是正经,你一个丫头去上了又能有什么出息?你大哥哥去念了又添了两年私塾,还不是呆头呆脑的?你莲姊去念了脑子依旧不灵光!你当你是文曲星投胎?” 被孙老太扫射到的祝棠和祝莲并不觉得有多羞愧,祝棠憨憨一笑,不以为意。 祝莲埋下头实际也不太理解妹妹,她觉得去学堂不如在家里玩快活,早知道祝萱想上这个学,她就把这拿钱的名额给妹妹了,怪只怪自己早生了几年。 祝萱迅速看了一眼孙老太,声音小了些,依旧那个态度:“我比我哥哥姊姊脑袋灵光的,凭什么到我了就不给去?”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沈氏拍了一下,沈氏瞪了她一眼,祝萱立刻消停了,沈氏面向孙老太时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萱姐儿的事情以后再说,明郎刚回来……” 祝明挠了挠头,怪他突然聊到这一茬了。 …… 因祝明回来,晚上确实有肉吃。 孙老太难得煮了一大碗的竹笋炖肉,春天晒干的笋泡发了炖在红烧肉里解了肉的腻又带着肉香,肉炖得软烂,看着就馋人。 因为靠着河流,芦苇乡的鱼肉倒是不算稀缺,于是孙老太和沈氏婆媳俩还拿鱼烧了丝瓜鱼汤,乳白色的鱼汤里青绿的丝瓜翠得跟绿玉一样。 金灿灿的炒鸡蛋散发着葱花的香气,藕长得好,于是沈氏用肉馅裹藕炸了一大碗藕盒,也是金灿灿的 凉拌了一道烧茄子和拍黄瓜,都开胃得很,加上一些别的,对于祝家已经是一桌丰盛的家宴了。 为了迎接儿子的归来,祝老头还拿了一盏家酿的米酒,打算配着这一桌子好菜跟祝明小饮上这么几杯。 因为祝家人多,八仙桌上盖了圆桌顶子一家人才坐得开些,一排孩子从大到小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一桌的饭菜,有些馋。 祝萱现在心里全是眼前的肉,听到大母一声“好了,开饭吧”就立刻飞起筷子奔向最中间那道红烧肉。 孙老太看见还没来得及说一声,祝萱已经把一块肉压在饭上伴着米饭把肉吃了下去,她夹的是一块五花肉,烧得软烂均匀,肉汁混着米饭香到不行。 “乖孙来一块大的。”孙老太夹了一块大的肉放进了祝棠碗里 最小的祝棣刚学会吃饭被沈氏看着喂饭,眼巴巴地看着肉,沈氏于是也夹了一块小的肉让小子尝鲜,祝莲只懂事地夹了一条竹笋,祝英倒是想学祝萱,奈何手短也够不到。 于是祝萱的筷子再次伸向了中间的红烧肉,就看见大母坐对面盯着她,好像她多吃的是自己的肉一样。 祝萱只当没看见,飞快又夹了两块,一块扔进不爱吃肉的祝莲碗里,另一块扔给够不到的祝英,自己再夹了一条竹笋,这竹笋吸饱了肉汁伴着饭也香得很。 孙氏最后饭桌上也难得地没说什么,因为今天的饭菜做得香,祝家几个男人都添了第二碗饭,祝萱也站起身想去盛第二碗,孙氏拿过她的碗只添了一点点,只说:“够你吃的了。” 孙氏做饭量米因为“明察秋毫”,所以每个人的饭量在她那都有标准的数,量米煮饭也按照她划定的饭量来,尽量做到不多不少。 祝萱在她那的饭量就是一碗没压实的饭,再添一点点已经算格外的了。 家里女人像她和沈氏可以吃压实的一碗饭,沈氏因为怀孕可以再多一点,祝老头和祝明是两碗,祝棠还没成丁但还在长身体饭量算压实的一碗半。 她因为这估量饭量和量米精确的本事在芦苇乡可是著名的,谁家请人做活一大堆人要吃大锅饭,就请孙老太去煮饭,因为不管多少人头吃饭,最后都能“不多不少正正好”。 孙老太自诩她这煮饭的绝活才是女子传家的好本事,家里丫头要是学会了,嫁去那人口兴旺之家当媳妇烧饭,什么婆婆都挑不出来大毛病,上蒙学的那些丫头能学到这般好本事? 她想着又看了一眼祝萱,决心不让祝萱去上蒙学了,就留家里跟着她好好调理调理,学这做饭的本事,再养养姑娘的性子。 她三个孙女里虽然祝萱长得最好,但是那犟性子看起来最像会砸手里的。 刚出牙就跟狗一样咬人的事迹谁不知道,好好的一个漂亮丫头别因为性子刁砸家里嫁不出去丢人,孙老太一边扒着饭一边看着祝萱想着。 祝萱只觉得大母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好像自己身上有肉吃一样,有些不自然地埋下头继续吃,大母看她做什么?祝萱心里毛毛的。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孙氏那是讨嫌的,添的那么饭很快就吃完了,祝萱犹觉不足,但是知道孙老太做饭的“绝活”,估计锅里是没有饭给她添了。 祝明却不像他娘一样对祝萱不喜,自己的孩子里他是比较喜欢祝萱的,因为这丫头长得漂亮又机灵,孤拐的性子也像他当初学画画。 祝萱吃完只觉七分饱有些遗憾的时候就听到刚回来的亲爹笑嘻嘻的:“萱姐儿没吃饱?我去锅里铲锅巴给你吃?” 他一说,剩下的几个娃娃都抬起头看着他,祝棠还在变声期的嗓子也跟着凑热闹:“我也想吃锅巴。” 祝明收起笑脸,看着黑乎乎的儿子:“我看你像个锅巴!” 最后每个孩子碗里都添了一块锅巴,锅里是真的没有剩的了,当真是拿捏的刚刚好。 孙老太没添饭只眯着眼睛在旁边冷哼:“明哥儿,你就宠这丫头吧,宠得她无法无天的,以后大了姑娘嫁不出去你就知道急。” 祝老头吃完饭开始喝酒,一边抿着酒一边劝孙老太:“你少说几句吧,好好的说这些咒咱家女娃,万一应验了你到时候又后悔这样说。” “哼,我那时候怕是死了,眼不见为净,急什么?”孙老太嗓门更高了。 祝萱无所谓地啃锅巴,只觉得锅巴香香的,什么嫁不嫁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的大母就爱拿这些说她,听得耳朵长茧,烦得很。 沈氏看了看自己无知无觉的二女儿,只觉得愁人,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一胎她预感也是个姑娘,只愿不类她二姐。 3. 第三章 深夜,祝明坐在烛火前微笑着手持丹青看向自己的娘子。 橙色的烛火衬出他俊美的侧脸,他的娘子沈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明郎,不早了,就别画了,伤眼睛。”沈云捧着孕肚说道。 祝明却笑道:“阿云,白日画你反而没有这般灯火光晕。” 沈云啐了他一下,说:“你在外面尽学些这些歪话,同样一个人白天晚上还能两张脸?快把画收起来,早点睡觉,烛火一直亮着,婆母看见了又要说你浪费蜡烛。” 于是祝明起身去灶下弄水梳洗,见祝明走了,沈云才站起身看向祝明留下的画作。 画上的娘子身着朴素,面容恬静,眉目温柔,她自己的神韵已有七八分在祝明的画纸之上。 明郎的人物画功好像又精进了不少,她在心里想着。 虽然祝明长得英俊,然而沈云也长得不差,一张晒不黑的白净面皮,两弯天然像黛山的眉,眼如秋水,也是一个标致人物。 过了一会祝明在外间洗完回来了,沈云已经侧着身子躺在床上,祝明收起画。 灯灭了,他小心地挨着沈云躺下,手轻轻搭在沈云的肩上,感慨道:“还是陪着老婆最舒服。” 黑暗里又对她道:“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我见你瘦了不少,棣哥儿还小,中间那两个丫头还在闹人的年岁,两个大的虽然省点心却也有限,如今你肚子里又有一个,看得我也心焦。” 沈云沉默了片刻,却说:“自从我这胎有了,棣哥儿就抱去挨着他大母睡,我这胎还算安稳,只是这胎来得早,棣哥儿我没力气照顾。” 她肚子里这胎实在祝棣才周岁的时候怀上的,离得有些近了,之前频繁的生育已经够折腾人了。 等生下肚子里这个小的,沈云有点不想再生了,她的孩子已经够多了。 这个才脱手那个就来了,一个接一个的,成婚十几年她的精力似乎全在当母亲。 她一想到这个之后如果还有,就有一种没完没了的焦躁感。 但这种焦躁感她从来没有吐露出来过,包括她的丈夫。 只有在生完祝英坐月子的时候,娘家的母亲来看她,她流露出的这种情绪被敏锐地捕捉到了。 然后她的母亲告诉她:“你又不是第一胎了,有什么好怕的,哪有女人怕生孩子的。” 然后沈云就不再纠结了。 两个人躺在榻上沉默了一阵,祝明还没睡着,他看着妻子黑暗的轮廓,又问:“你肚子里的这个闹你吗?” 沈云感觉到祝明的手摸上她的肚皮,她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很轻:“前几个月挺不好受的,但是已经过去了。” 祝明感觉到自己睡不着,妻子也睡不着,又开始说祝萱的事情:“萱娘六岁了,该去念书了。” “可是婆母不让。” “但我倒觉得萱娘像是想念书的。” “也许是一时新鲜吧,学堂有什么好玩的,真去上了,可能没几天又闹着不想去,小孩子就这样。”沈云眼睛有些发沉,她感觉自己有点困了。 “你说得不错,她生日离得近,今年上不了明年再去也是一样的。”祝明说,两个人没再说祝萱的事情,再聊了会别的,睡了过去。 至于祝萱该不该去念书,好像也没得出什么结论。 …… 次日一早,祝家三姐妹陆续醒来,因为三姐妹还小,所以三人一个房间两张床。大姐祝莲自己一张,剩下两个小的挨着睡。 祝莲自己穿好衣服,给自己扎好头发,回头看自己两个妹妹。 祝英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眯着眼睛坐在床头,祝萱头发也没扎,披着长发坐在妹妹身后给祝英扎头发。 祝莲看不过眼,拿起梳子和头绳,又跟着坐在祝萱的脑后给她梳头。 祝莲手巧,三两下就给祝萱盘了一个简单的双螺髻,红绳子缠着顶在头顶就像两只猫耳朵俏皮得很。 这边祝莲已经帮祝萱弄好了头发,祝英的头发却只被二姑娘松松垮垮地弄了一半。 祝英已经清醒过来,隔着镜子看到了二姐顶着精致的猫耳朵,“哇”得一下表示:“萱姊,我也要这个!” 祝萱一边偷偷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头型,一边犯难道:“我不会,只会给你盘双丫。” 她一边说着一边求助地看向大姐祝莲求助,祝莲冷笑一声,将她推开:“一边去,笨手笨脚的,我来给英娘弄。” 祝萱麻溜地起身让开,看着祝莲的小手跟变戏法似的三两下就把祝英的头发梳得极好。 “吃早饭了,你们三个丫头好了没有?”孙老太的声音穿透力很强,隔着厨房就传了过来。 三双猫耳朵从大到小齐刷刷地从屋里探出头来。 一大家子坐好,等着孙老太分饭,早饭喝的杂粮粥,中间就一碟蘸酱油的点水豆腐并一碟泡萝卜。 祝萱低头呼噜噜地干完了一碗,然后孙老太又跟变戏法似的变出来了几个鸡蛋。 很显然,没有祝萱的份,祝明一个、沈云因为怀孕也有一个、祝棠一个、祝棣年岁小是一碗鸡蛋羹。 祝英眼巴巴地看着,祝莲和祝萱自觉地就当没看见,大哥祝棠将自己的鸡蛋分了一小半给祝英,祝明也将自己的鸡蛋分成两半,一半给祝莲,一半给祝萱。 祝英拿过祝棠的就吃了。 祝萱眼风扫过孙老太趁她没注意就把鸡蛋吃进了肚子里。 祝莲却拿着半截鸡蛋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祝明慈爱地看着大女儿说道:“吃吧。” 祝莲这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 孙老太坐对面看见祝萱饿死鬼投胎的模样,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是又看着祝莲小心翼翼的样子,最后还是没说,这时面前儿媳也小心地送来了半截鸡蛋:“娘,你也吃一口。” 孙老太撇过脸:“我不吃,谁怀孕谁吃,别这时候弄什么孝顺,生棣哥儿就弄得跟黄花菜一样瘦不拉几的,明明日常鸡蛋鸡汤喂着,外面人还以为我是恶婆婆不给你好吃好喝的。” 沈云于是收回了手自己吃干净了。 一大家子吃完饭,孙老太和祝莲祝萱留在灶间刷锅洗碗,祝英抱着祝棣出去玩了,祝明父子三人也拿起家伙去田间干活了,孕妇沈云回屋里继续干点针线活。 干活间,祝萱低着头就听见孙老太说:“萱姐儿,你今年就不上学了好不好?” 祝萱不说话,又听见孙老太说:“你不去上,今年生日就给你做一身新衣服,行不行?” 祝萱依旧沉默。 孙老太竖起眉毛不耐烦了:“你吱一声不会啊,跟你说话呢。” 祝萱将洗完的碗放进橱柜里,然后抬起头,很认真地看向大母,她的眼睛格外地清明:“大母你是打算从我开始都不让去上学了吗?家里只许大哥哥大姊姊去?” 孙老太看着她的眼神愣了一下,却很明白地说:“就你和英姐不上,棣哥儿还是要上的。你棠哥哥不成器没有读书的命,但棣哥儿大了还是得试试的,万一咱们家能供出一个秀才呢,有这样一个弟弟,你以后出了门子也硬气。” 祝萱把橱柜关上,她脸涨得通红,说:“不。” 一旁坐在凳子上的祝莲愣了一下,抬眼看向她,只见二妹祝萱一脸不甘的神色,她很认真地说:“不行。”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犟呢,老是要和长辈反着来?就算上学不要钱,可平时杂七杂八地买笔买墨不要抛费,你非要去,那英姐儿不也得去?三个丫头不能只落下一个。你当咱家是地主,一大家子个个都能有书念?你想要识字可以问你莲姊,她学过,就非得全都去上学堂?”孙老太一顿话说下来跟放炮一样噼里啪啦的。 于是祝莲也跟着点点头:“萱娘,你想识字我教你,学堂其实也不好玩的。” 祝萱鼓着脸,她心里好像才反应过来,她想识字也能和祝莲学。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不是因为她真的很想去学堂,她连学堂具体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只是心里一股莫名的郁气在发问,凭什么。 好似一团火在她眼底烧,她说:“如果从我开始大家都没得念,那我就不念,如果棣哥儿还能念,那我就要念!” 对,就是这样,不然她觉得不公平,她凭着天生骨子的不顺觉察出这份不公平,所以她要争取一回,不是因为她多稀罕去上学堂。 孙老太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是什么金贵人物,凭啥你不念棣哥儿也不给念?” 在气头上的祝萱顶了回去:“大母,那凭啥棣哥儿给念,我和英姐儿却不行?要是大家都没得念,我是服气的。你这样说,我并不是很服气。” 她这副一犟一顶的模样让孙老太想起她小时候咬人的模样,孙老太气得骂了起来:“一个毛丫头,跟我说服气不服气的,什么叫服气,我让你服气你就得给我服气!就凭我是你大母!” 祝萱还想再说些什么,祝莲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别说了,祝萱的眼睛扑闪两下,掉了两颗晶莹的眼泪,她内心委屈急了,抬头难受地看了孙氏一眼,撇开祝莲的手,往门外跑去。 沈云在屋里听到厨房的动静,过来看看,一进来就看见祝萱飞奔了出去,孙老太气得脸色青白,说:“让她出去野去!真是气人!这个死丫头!” 祝萱跑出门外,听到身后孙老太的声音,加快了脚步离开了家门。 4. 第四章 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女童祝萱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知识改变命运”。 她此刻的愤怒与不平仅仅是因为大母偏心。 许多年以后,已经成为阁臣的祝萱仍然会清晰地想起儿时的这天早上,她依然热衷于透过时空会去假设这样一件事—— 倘若这天早饭之后和大母吵完架却没有跑出门去,她的命运是否会通向另一条世俗的路径。 而正处在这个时空不满六岁的祝萱的内心充满着一股无名的愤怒,她哭着跑出了家门,心里依旧是那句话,凭什么。 她从小就知道大母不喜欢自己,她不如上面兄姐懂事,也不如下面弟妹可爱,夹在中间的孩子处境最是尴尬。 大母不喜欢她,体现在不会第一个分肉给她吃,体现在倘若好吃的不够一般也就没有她的份。 祝萱以为大母的不喜欢仅仅止步于此,也一直以为大母不喜欢她是因为她的性格不对大母的脾气而已。 所以她以前有委屈,但是不多,有不服气,却也不多。 祝萱觉得心里酸酸的,眼泪又从眼眶里掉落出来,她跑进芦苇荡子里,呜咽地蹲下,她发现了大母的不喜欢好像是天生的。 她默默自己难受了一阵,收拾好心情,抬头看见天上的日头转了向,想着该回去了,正好听到芦苇荡子外传来脚步声。 “萱娘,回去了。”是祝莲在找她,祝莲知道她平时喜欢往芦苇荡子里去玩。 祝萱没有应,祝莲的脚步声又远了一点,她并没有看到祝萱:“萱娘,快点出来,跟我回去,回去跟大母认个错。” 祝萱本来想站起来应一声姐姐,听到这句话又改主意,铁了心要装死了。 认错?那她不要回去了,也暂时不想回去了。 她已经可以想象那个情境了,回去必然是大母劈头盖脸变本加厉的一顿骂,然后阿娘和阿爹想必也会觉得自己不懂事再说一顿,大父想来也会说几句刺耳的话,到那时她就必须得是错了。 就凭他们都是自己的长辈。 祝萱这么一想,不仅不应祝莲,反而躲得更隐蔽了。 祝莲找了一会,没找到祝萱,离开了,祝萱这才芦苇荡子里钻出来,她脸上犹带着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丝放松的笑容。 但祝萱很快又怅然了,不回家,她能去哪里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想消失一会,想在这短暂里的消失时间里品尝到自由。 到时候回去挨骂估计变挨打,挨打就挨打吧,祝萱不打算想了,她拿起一束芦苇花凭着本能往朝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芦苇乡不大,青绿的稻苗成畦,各户人家的房子都分得散,零落在平原一片稻田里,引水的渠沟里水流奔腾不息运作着水稻田的脉息,芦苇乡挖了几年的引水渠终于成了规模。 祝萱就这么一路走着,路上经过的几个人她也认识。 “祝家的二丫,去哪啊?” 祝萱大大方方地喊人然后没有回应去向,干活经过的几个农人也没有起疑,只牵着自己的耕牛往回走。 就这么走了二里地远,祝萱走到了青阳镇上,芦苇乡是离镇上比较近的村,因为没有到开市集的日子,镇上并不热闹,只有几个店铺开着门。 祝萱的姑姑祝晴就嫁在镇上的屠户王家,祝萱隔着老远看到王屠家的肉铺子已经关了门,王屠家肉铺生意极好,往往一上午就能全卖干净。 祝萱隔着老远确定了铺子里没人才跟做贼似的从人家门口走过。 隔着商巷,祝萱拐了一个角,脚下出现了一条新的路径。 路径两边栽着青竹,祝萱沿着竹生长的方向走了进去,路径尽头的是蒙学的门,她知道,却从来没有进去过。 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这是一扇桐油漆好的门,门上顶着一樽匾,上书四个大字——“青阳蒙学”。 不过祝萱不识字,只认出来一个“阳”——“闰余成岁,律吕调阳”的阳,她曾经偷偷翻学过一小截祝莲的《千字文》。 门旁边是一对联,两边各四个字,连起来就是“行远自迩,笃行不怠”。 祝萱不认识联,只呆呆抬头看着,门前坐着一对石狮子,石狮子边上竟栓着一头毛驴。 毛驴朝着祝萱叫唤了一声,祝萱给吓了一跳。 只是,这里怎么会有一头驴,谁把它扣在此处的? 祝萱试着推了推门,门居然只是虚掩,她一推就开了,门里的一切第一次向她招手。 白墙黑瓦的建筑,墙上开着一排玻璃窗,镇国长公主手上营造着玻璃厂,收完了富人的钱之后,就投入了量产,第一批量产玻璃几乎都投入了全国的蒙学和各学堂使用。 窗户上隔着竹帘半卷,阳光洒落其间,祝萱感觉里面的房间都在透过玻璃发光,祝萱将脸贴向窗户睁大了眼睛往里观察。 里面有十来张书案,祝萱能想象到孩童坐在其间朗读书写时的情状,书案前挂着一张画像,是一个个子很高的长胡子的读书老人,看着就慈祥。 内室两侧也都是画像,形状各异的老头人物像,都在静静地看着她,祝萱皱着眉头,没一个认识的。 这些老头像画得还不如我阿爹画的呢,她想着。 最前面的画像前有一大块黑色的板子,立着一个讲台和椅子,想来这就是先生教书的地方,祝萱在心里暗自思忖着。 就在祝萱看得正仔细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温和的女音。 “你是谁家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祝萱被吓得一怔,她转头看去,教室前的连廊里,那人站在太阳投射的阳区,身上都像在发光。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左右的年岁,却和祝萱从前所见过的所有妇人都不相像。 那人梳着妇人髻头簪巾帼,身上却是一袭黑领青底的襕衫,一身素简,不着簪饰。 一双杏眼清明,看人时却藏着锋芒,淡唇平直更显几分威严,明明是个长相不错的清冷妇人,却浑身横亘着别致的文气。 祝萱张了张嘴,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她反问道:“外面那个毛驴是你的吗?” 妇人颔首道:“不错。” 祝萱听她音色平和,又觉得眼前这人亲切了不少,她想起这里是学堂,于是又问:“你是这里教书先生家的媳妇吗?” 妇人笑了起来,神色里流露出一丝自得,回答她:“你只说对了一半。” 祝萱歪着脑袋疑惑地看向她,只听到妇人道:“我并不是教书先生家的媳妇,我是这里新来的教书先生。” 5. 第五章 教书先生? 不可能啊,祝萱在心里想。 她以前问过祝棠和祝莲,教祝棠的是个凶老头爱打人手心,教祝莲的是个留山羊胡的圆脸,打起人手心来从不手软。 至于其他先生,也从未听他们说过有女先生。 祝萱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有些怀疑地摇了摇脑袋:“我没听说过学堂里有女先生。” 对面那个妇人眉眼弯了起来,看起来心情很好,她说:“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因我是新来的,下学期才给你们授课。” 说着她走近了几步,弯下腰看向祝萱,笑得格外柔和:“我姓黄,你就叫我黄先生吧。” “黄先生。”祝萱愣愣地看着她的脸跟着开口道。 “原来还有女先生啊。”她的大脑好像反应了过来,不由感慨了一声,接着祝萱又叹了一口气,小声地说:“可是……您给我授不了课的。” 黄采薇这才看清了对面女孩的模样,小姑娘衣着简朴,身上虽没有补丁,但袖口多有接缝延长的痕迹。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长得快,衣服穿着穿着就不合身了,但是布料有限只能以这种方法使衣服“合身”。 一张脸却生得格外灵秀,虽出身乡野,皮肤却白皙光洁,眼神清澈干净,神韵天然,脸上一副野生小兽的神气。 不过这孩子显然刚刚哭过,眼周红红的,泛着一丝委屈的劲。 黄采薇从前做过女史见识过无数贵人,自然是识得脸色的,这一眼,她就明白了。 “你家里人为什么不想你上学呢?”黄采薇神色温柔了不少,轻声询问她。 祝萱看着黄先生,心里有些惊讶,不是说先生都喜欢打人骂人的吗。 可是眼前这个先生和哥哥姊姊说得完全不一样啊,她看起来就很有学问很温柔。 “我也不知道,所以觉得不公平。我上面哥哥姊姊都念书了,从我开始若是大家都不给念书,那想来是因为家里没有钱供,那我不能不懂事……可是我大母说我弟弟是要念的,我弟弟才两岁,他要上学也得再等个四五年,四五年后的他念书就一定有钱供,轮到眼前要念的我却没钱?这算什么?所以,就是不稀罕我念书罢了。” 祝萱在路上想得已经很清晰了,她直接说了出来。 眼前这个女娃娃虽然还未开蒙,但是口齿清晰,说话有条理,这是很难得的,黄采薇觉得这样的娃娃不识字有些可惜。 “为什么不稀罕你念书?我觉得你很聪明啊。”黄采薇继续问。 祝萱一听连先生都说她聪明,她不由笑了起来:“对吧,我也觉得我脑子灵光的,比我哥哥姊姊灵光,可我大母却不这么觉得。她只会骂我脾气刁不讨人喜欢,我再聪明也没有用,谁叫我是个丫头呢,念书就跟胡闹一样……” 她说了一半猝然抬起头,看向黄采薇:“可是您也是女的啊,您还能做先生呢,那凭什么觉得女子念书是胡闹呢。还有……还有镇国长公主她也是个女人,可是她那么厉害,咱们大越如今这样一半的功劳在于她,她要是觉得女的念书胡闹为什么又下令让女孩儿去念书?” “我大母肯定没有长公主聪明,她觉得的东西不一定对!”祝萱一脸理直气壮。 黄采薇站起身颔首道:“跟我来。” 说着她推开了门,走了进去,站在了讲台前的画像前,祝萱站在门外躇踌着,有些犹豫地看向黄采薇,黄先生面露柔色:“进来啊。” 于是祝萱进了门。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祝萱。” 黄先生又问:“哪个萱?” 祝萱不识字,但是知道自己的萱是萱草的意思,于是回答道:“许是萱草的那个萱。” “祝萱,你看你是还有名字的。”黄先生说。 听她这样说,祝萱才想起芦苇乡不是所有女孩都有名字的,她的名字好像也不算真正的学名。 可是也有人家女孩儿连乳名都没有,是老大就叫“大丫”“大姐儿”“大姑娘”,她这样女孩里的老二就是“二丫”“二姐儿”“二娘”。 就这么一直叫,叫得老大了就嫁人了,嫁人了就叫某氏。 而……她的大母就叫孙氏,她好像就是没有名字的女孩。 因为她父母吵架时,她的阿爹就喊她阿娘“沈云”,平时好的时候喊她“阿云”,所以她的母亲是有名字的,叫做云。 而她大父大母吵架时却不是这样,大母这个时候喊大父“祝大江”,大父却喊大母“孙氏,好的时候就是“明他娘”、“晴她娘”。 祝萱从来没有从别人口里听到专属于大母自己的称呼。 所以她的大母嫁给大父前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叫某丫的女孩。 大母……没有名字。 那么凶的大母居然是没有名字的,而她却有名字,祝萱有些惊讶又有些迷惑,拥有名字原来也是一种幸运。 然后她又听见黄先生继续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没有名字的。” 祝萱更加惊讶了,黄先生从前也没有名字?她睁圆了眼睛看向黄先生,一脸不信。 于是黄先生向她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黄先生并不是生下来就是黄先生。 她祖籍也是宁海县的人,生在前朝,很小的时候跟着父祖被前朝官府拉去迁居到北边开荒,所以从小就生在北边,对宁海县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黄采薇的母亲是父亲的原配,连着生下三个姑娘在生第四个的时候赶上了全家迁居,所以她的生母第四个孩子没生下来,命也没了。 黄采薇是家里第三个女孩,从小的名字就是“三娘”。 到了北边,没了老婆的父亲很快续弦了一个寡妇,后娘性子泼辣,黄三娘的童年过得很苦,打小在父亲的无视和后娘的打骂里过活。 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到了十岁,前朝皇宫征召宫女进宫,征召的衙役到她家看了一眼,就把她拉走了。 黄三娘就这样进宫做了宫女,因为年岁小不识字,被分去御膳房烧灶洗碗,做了三年烧灶丫头,三娘渐渐出落长大,生得标致。 一次偶然的当差途中去宫正司送东西,被宫正司的女官看到,女官于是和她说了几句话,发现黄三娘十分聪慧,很是可惜她沦落去烧灶。 于是女官给她起了名字——采薇,从此黄三娘变成了黄采薇。 黄采薇也不想一直烧灶,打听到宫女也能做女官,但是得先考上女史,当女史就得识字熟读经典。 在女官的帮助下,黄采薇一边烧灶一边自学,用了整整五年,在十八岁那年才成了一个女史。 所诵之书无不能倒背如流。 黄采薇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祝萱没想到黄先生居然有这样的过往,她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那后来呢?” “我去宫正司当了女史,再之后成了正式的女官,八品、七品、快要六品的时候我得罪了贵人,好在有宫内姊妹们帮忙,于是被打发到了金陵的旧宫也就是应天府,重新变成了一个看管典籍打扫书楼的女史。这是没有油水的冷灶,但我却觉得总比我从前烧灶强,旧宫书楼里书有上万册且安静,我在里面又读了不少书。 “再然后越王就来了,金陵旧宫被占领了,我见到了长公主,我请她不要损坏书楼里的书,她答应了。然后她见我识字,就打发我去扫盲,那时候越王帐下那些将军和士兵也没几个识字的,他们的夫人也大多是农妇出身,我就去教这群女人识字。教完了这群夫人,她们的娃娃也放我们扫盲班启蒙。越王帐下还有女兵营,也是一群不识字只会打架的女孩儿,我也教她们识字念书。后来安定了,不需要我一个前朝女史教书了,我又去长公主身边做回了女官,再之后我就回到了我的祖籍。” 说到这里,她就不再讲了,至于为何会回到祖籍的理由她没有讲。 重新成为长公主身边女官的黄采薇比在前朝时更加风光,但是她却在这时候请辞请求回到祖籍养老,黄采薇此时尚不满四十,何来养老一说。 在长公主的询问下,她第一次吐露了心声,她既然有丰富的扫盲经验,就想回到祖籍当个普通蒙学老师,与孩童开蒙和与文盲扫盲总是差不多的。 最后,黄采薇被授五品尚宫之位归乡,同时青阳镇的蒙学也交给她接手了,当然这些细节她没有和眼前的女娃娃讲。 祝萱听完了黄采薇的故事,感觉整个人的认知都被颠覆了,虽然长公主厉害得人尽皆知,但是她终究离祝萱太远。 可是黄先生活生生的例子,才让她不由发自内心感慨一声:还能这样啊。 黄先生从前可是连名字都没有的乡野丫头,过得比她惨多了,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居然有过这般大人物一般的过去。 “所以识字念书确实是有用的。你看,倘若我不去识字读书,那等越王打到北边,我只不过从烧火丫头变成了烧火嬷嬷。那时候要么死了,要么被放出宫去嫁人。嫁人也嫁不到好人家,一辈子待在宫里不通人情,年纪又大了,只能嫁鳏夫。”黄先生继续说。 祝萱觉得她说得对,不由自主地跟着点了点头。 “所以,祝萱,你还是想识字上学的,对吗?” 祝萱心神一松,她脸上带了一丝向往,肯定地点了点脑袋:“黄先生,我想识字,你让我知道了识字的好处。” 可是黄采薇却收起笑容,她点破了祝萱的幻想:“可是我这样的人万里挑一,即使你真的念书了,也不一定会成为我这样的人。蒙学开了这么久,不少女童都上过,她们中大部分人念完蒙学依旧是该干嘛干嘛,人生没有一丝变化,识字念书有用,但并不是神仙丹药,能够改变你的命运。” 祝萱想到了祝莲,她虽念了三年书,但是看起来仅仅是识了些字而已。 其实大母的话某种意义上也没有错,她不仅仅是偏心,棣哥儿可以去念书,是因为他大了可以考秀才。而她是不能考秀才的,念了也白念,虽然黄先生的故事很励志,但是并不是人人都有这般的运气。 祝萱猛然有些失落,可是黄先生的话就跟下了蛊一样,诱人上前,她对读书的兴趣不再仅仅因为这是新鲜事了,黄先生言语间所表达的那种愿景让她着魔。 她有些后悔顿留在这和黄先生说话了,没有和黄先生讲话的话,过了今天明天,到了后天她就可能为不让上学这件事妥协了。 可是跟黄先生说完话,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妥协了。 哪怕无法成为黄先生这样的人,她还是想念书上学,因为太迷人了。 可是……大母不让,她的父母虽然没有阻拦,但是如果大母不让的话,可能就算了。 她父亲那样孤拐的性子,为了画画无所不用其极,若是铁了心让她上一定是能别过她大母的,可是她阿爹释放出来的信息只是“上学可,不上亦可”。 这么一想,祝萱更加失落了,她说:“黄先生,我想也没有用,家里不让就是不让。即使我知道我可能变不了您这样的人,我还是想上学的,都怪你说得太好了。您当初有机会念书也是得到了那个宫正司的女官的帮助,不然只靠您自己也没办法接触到书本。我却没有这样的运气。” 她说完就听到黄采薇爽朗地笑了起来,她说:“孩子,若是我不想让你念书,我为什么要和你说那些呢?” 祝萱惊讶地抬头与她对视,先生说:“你怎知如今的我之于你,不是当初的那个女官之于烧火丫头的我呢?我既然教了你一课,就一定会保证你在八月初一踏入这间教室的。” 祝萱的眼睛湿润了,但她又茫然了:“教了我一课?先生,你何时教我了?” “刚刚。” 6. 第六章 等到吃午饭的时候,祝萱还不见人,祝家人这才意识到祝萱可能丢了。 之前祝萱跑出家门的时候,祝莲就出去找了一趟,却没有找到人,回来跟孙老太说。 孙老太哼哼道:“不用管她,等晌午吃饭的时候,她就自己冒出来了。” 过了一会,门口停了一辆牛车,孙老太的养女祝晴从牛车上下来,还从车上赶下来两个小子,手里提着东西,高高兴兴地推开祝家小院的门,声音敞亮:“娘,听说明哥儿回来了!” 她这一喊,孙老太更把祝萱的事抛脑后,赶紧迎了出来,祝晴虽然不是嫡亲的闺女,但是娘俩感情好得很,她笑眯眯地张眼看向自己的宝贝闺女。 祝晴生得愈加富态了,一张吃圆了的脸,和祝家人不肖似,梳着狄髻,戴着银头面。 她上身暗纹方领半袖衫子,下身一袭石榴红的裙子,露出的两截白腻腕子上戴着一对绞银镯子。 王屠家日子好过,祝晴嫁过去二十年更是把王家肉铺经营到了青阳镇肉铺里的龙头老大的地位,在镇上买房置地置铺子的,成天吃香喝辣,也算是小富的当家娘子。 她手里一手拎着半扇卤好的酱猪脸,一手拎着竹叶青,往祝家八仙桌上一放。 驾牛车的小子是她的幺儿王桉,今年十五,还在念书,明明从小家里不少肉吃,却生得细不伶仃的,瘦又修长,他也从牛车上拿了东西下来往祝家桌上放。 孙老太和女儿祝晴亲香完,又去看外孙,笑着说:“桉哥儿还是瘦,多吃点。” 王桉不自在地笑了笑,然后孙老太这才注意到王桉旁边还有一个小小子,看着只有五六岁的年纪,生得欺霜诈雪的金童模样,偏偏右臂上缠着白麻布,这是身上有孝。 孙老太不认识这个孩子,有些犹豫地看向祝晴,祝晴笑了笑没解释这孩子的来历,只说:“他娘去了有百日了,上门不冲撞的。” 孙老太倒不是忌讳这个,就是好奇这孩子哪来的,但是不好当着人孩子的面问。 听到祝晴来了,祝莲祝英并祝棣都跑了出来。 “大姑。” “……大姑。” “……咕!” 三个孩子连着叫开了,祝晴笑着摸摸这个孩子的脸再摸摸那个的,笑嘻嘻地说:“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儿。” 沈云也出来迎大姑姐:“大姐。” 祝晴瞧见她,微微收起笑脸,只说:“弟妹不用这般客气,好好将养着身子骨。” 说完又四处张望了两下,问孙老太:“怎么不见棠哥儿和萱姐儿?” 孙老太说:“棠哥儿跟着他爹和他大父去田里干活了,晌午就回来了。” 说完顿了一下,有些咬牙切齿地交代祝萱的去向:“祝萱这个死丫头不知道哪里野去了,大清早的跟我拌嘴,说几句还委屈上了,到现在都不见人魂,气性真大,家里来客也不知道回家看看。” 祝晴知道祝萱的秉性,笑道:“老太太越活越过去了,还跟娃娃置气呢,萱姐儿多大您多大,再说了,她性子一直那样,大惊小怪的。” 说着又担忧地说:“您也别因为这孩子小就随便放出去野,虽然如今大越四海升平,但是也有拍花子的,萱姐儿长得漂亮,小心给拍花子拍走,到时候您哭都没地方。” 孙老太只是嘴硬:“她脑子聪明着呢,拍花子可拍不走。” 祝晴娘俩聊着天,祝家几个孩子和表哥还有祝晴带来的那个小小子在另一处玩。 他们都不认识这个身上有孝的男孩,男孩长得虽然精致,却身上泛着一丝冷气,看着就不好接近。 祝家姐弟三人看了他一眼,感觉玩不到一块去,祝莲悄悄问王桉:“表哥,他是谁呀?” 王桉看了一眼小男孩,小声说:“是我阿娘亲生父母那头的亲戚,也是我的表弟。” “啊?”祝莲怔了一下,有点弄不明白。 孙老太也在问闺女:“你带来的那个小小子是谁家的?” 祝晴一脸讪讪的:“是我亲生妹妹家的孩子,跟他娘一个姓,姓元,学名也是有的,叫奉壹,就叫壹哥儿。” 孙老太听了本来想说“你亲妹妹的娃你妹妹不管?”但是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壹哥儿身上是有孝的,带的就是他生母的孝,就问:“那这娃的爹呢?” 祝晴见孙老太不恼自己还和那边的亲戚有联系,就放松了不少,继续说:“壹哥儿的爹十来年前就跟随当时还是叛军首领的陛下了,去外面当了兵丁,壹哥儿上面本来还有个哥哥的,没养住。十来年他那个爹就回来了一回,回来的那一次就有了壹哥儿,之后再没有见过人魂,这么些年只怕是死外面了,壹哥儿出生起就没见过爹。” 上面还有个哥哥,那不该叫奉二吗,孙老太在内心嘀咕着。 这个壹哥儿没爹没娘的,听养女意思估计就是归她管了。 但是孙老太还是要啰嗦:“那也不能归你管啊,我记得你亲生父母家也是有兄弟的,这孩子也该让舅舅管的。要是你没当初抱给我养,是元家嫡亲的姨妈,管一下就算了。可你一岁就离了家到我这,你亲娘老子从来不问,这个壹哥儿的娘也就你成亲时上门见过一次,这一家子比亲戚都不如,怎么能把这孩子扔给你?这不是做冤大头吗?” 祝晴面上也露出无奈:“确实是有舅舅的,但是都不愿意管。之前壹哥儿他外公还在的时候,母子俩还能靠亲外公过活。去年我那亲爹蹬腿没了,壹哥儿母子连娘家都没得住了,我妹妹就给人做帮佣,就累病了,两家舅舅都见死不救,实在没办法投奔了我。我不管是真的没人管了,好歹是个人命,我不缺孩子一口饭,哪怕当养猫养狗呢。” “你是慈悲了,现在是妹妹孩子扔你这,以后你那边弟弟的也来打秋风,看你怎么办?”孙老太说道,然后顿了一下,说:“这娃亲爹要是在陛下手上当过兵的,就算是死了,也是能拿到抚恤费的吧。不像明哥儿上头三个兄弟没福,都被陛下前面的叛军拉兵丁了,没死在陛下的营里,一份抚恤费都没有,白折了三条命。” “是这个道理,我那个妹妹日子难捱的时候也去官府那报过名字要过抚恤费,却说没有找到这个人,不知道是不在陛下那当过兵,还是没死。”祝晴解释道。 娘俩聊了一会,见日头渐渐往中了,祝晴就站起身说:“我该家去了。” 孙老太却挽着她的手:“留下吃个中饭再走吧,你带着东西来,怎么好意思让你空肚子走,中午我多做点包儿饭①。” 祝晴一听又坐下了,说:“我就爱吃娘做的包儿饭,想得很,你这么说我就在这吃了。” 于是在家的几个女人,剁肥肉的剁肥肉,扒蒜的扒蒜,蒸饭的蒸饭。饭做了一半,祝明父子并祝老头也回来了,看见门口牛车知道是祝晴来了,祝明鼻子灵得很,说:“今儿中午吃包儿饭?” 几个孩子都归家了,祝莲自觉地跑去帮忙烧锅了,壹哥儿仍然呆呆地立着,祝英站他边上也跟着尬住了,几个孩子在外面玩了一圈,愣是没听到壹哥儿开过口。 英姐儿往表哥那站了站,用自以为壹哥儿听不到的声音问表哥:“他是哑巴吗?” 壹哥儿听到了,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继续装哑巴。他自诩比英姐儿大个几岁,没必要跟个小屁孩生气计较。 这个时候,祝棠忽然站起来说:“少了一个。” 沈云从灶间回头:“少谁了?” “萱姐儿没看到人。”他四处张望了几下。 因祝棠之前和祝明他们在田里干活,不知道屋里的事情,所以只以为她是跑去玩了还没回来。 便吩咐祝莲:“莲姐儿,你知道萱姐儿在哪玩吗?快把她喊回家,家里来客了,也快吃饭了,怎么玩得忘得归家?” 祝莲于是说:“萱姐儿……她不是出去玩的,是吃完早饭和大母拌了嘴,生气了跑出去了,我去找过了一遍,没找到人。” 孙老太在灶间冷笑:“气性好大,快吃饭了都不知道回家!” 祝老头扒拉了一下她袖子:“这时候了,少跟孩子置气,先找人再说。” 祝棠作为孩子里的大哥还是靠谱的,他脸上有些急了,说:“莲姐儿,咱俩一块出去再找一次吧。这么大的人虽说不会丢,但是她爱在水边玩。” 祝莲听大哥如此说,脸色一白,有点担心祝萱掉水里,她之前去芦苇荡子里找人没往深处走,于是兄妹俩赶紧出门找人。 沈云本来还不以为意,一听到祝棠这么说,脸上也带了些忧色,忙打发丈夫道:“明郎,你和孩子们一块出去喊萱姐儿回家。” 祝明点了点头,走前还和妻子说:“倒是不用太害怕,萱姐儿这么大个人,做事有数的。” 孙氏虽然心里也有点担心,嘴上还要说:“做事有数就不会跟她大母吵架!不过说她几句就这样,还想着上学,这样的上学了还得了?” 说着忙打发祝明出去,说:“你去把这丫头找回来,我倒要问问她,怎么就这般不服气?” 父女三人出了门一会,过了一会,祝莲和祝棠先回来了,祝莲满头是汗,一脸焦急:“没找到人,萱姐儿怕是丢了。” “啊呀!真是塌了天了!芦苇乡就这么大的地方,翻了遍不过一会功夫,这死丫头倒是跑哪去了!”孙老太也没心思做包儿饭了,将手里的活放下开始干嚎。 祝老头没作声,沉默地坐椅子上,眼睛却紧张地往外张望。 沈云身子晃了晃,扶着椅子坐下,祝晴扶着孙老太忙说:“娘,你别着急,芦苇乡就这么大,怎么会忽然不见了人?” 孙老太睁大眼睛:“别是给拍花子拍去了?虽然她聪明些,但是还是小孩子,长得又是拍花子喜欢的细皮嫩肉模样。”她越想越怕。 祝晴有些后悔先前嘴欠说了拍花子,忙反驳道:“哪能?芦苇乡这地方就这么些人,进来一个生人马上全村就知道了,拍花子哪里能来这?“ 过了一会,祝明回来了,身后却没有跟着人,他进门直接说:“我问了人,有人路上见过萱姐儿,说先前看着她自己往镇上的方向去了。” 沈云松了一口气,孙老太吊着的心也没那么悬了,祝晴当机立断站起来,顺带拉起王桉:“快去驾牛车,咱娘俩往镇上那条路上找去。” 就在大家着急忙慌的时候,壹哥儿跑了进来,没有人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自己出去的,他抬起脸,朝着祝晴:“姨妈,小毛驴。” “什么小毛驴?”祝晴愣了,于是壹哥儿拉着她袖子指向外面那条路的尽头,问:“是她不,姨妈?” 祝晴一群人还在觉得莫名其妙的时候,就看到尽头真的出现了一只小毛驴,正颠颠地骑着两个人往祝家方向来,等毛驴走近了。 这才看清上面是一个侧着身子骑坐的女人,身前还坐着个女娃娃,那女娃娃不就是祝萱吗? 祝萱正坐上面乐滋滋地摸着毛驴脑袋,甚至能听到她快活的声音在风里笑:“先生,我家就在前面!” 孙老太见人没事,便气得跺脚道:“咱们急得冒烟,她还坐着人家的驴在乐呢!天生就是降服人的魔星!” 7. 第七章 只见祝萱轻盈地从小毛驴上一跃而下,脸上带着焕发新生的笑容,向一阵风似的扑向沈氏的怀抱,很小心地抱住沈氏:“阿娘,我回来了。” 沈氏高抬起手想打一下玩失踪的二女儿,却因为祝萱这一声软软的声音心软了,手又轻轻落下,只是拍了两下,终究是舍不得。 嘴里还是责怪的话:“你也不小了,还是成天这样让人担心,为了你一大家子都不得安心。” 祝萱贴了贴沈氏的手,又看向孙老太,她表情看起来格外真诚:“大母,我错了,我不该一来气就瞎跑,让人担心。” 孙老太眼睛眨了两下,别过脸去没搭理祝萱,祝萱的气是下去了,她生的气还没消呢,才不要这时候上赶着当慈祖母。 大母没搭理祝萱,祝萱也没来气,她的道歉也很鸡贼,只为自己乱跑道歉,却依旧不觉得与孙氏的争吵是无理。 祝萱回想起刚刚在青阳蒙学里的场景,黄先生说她已经教了她的“第一课”。 当时祝萱觉得很惊讶,她认知里的“课”是读书念字,可黄先生那段自述何曾跟她教过这些。 黄先生却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①。并不只有教人识字和学识才是上课,一个内心卑怯没有自己坚信的道的人,匹配再多的学识也不过是无源之水。 “这个时代求学的女子更是内心附有天然的心障,天下万千蒙学能启蒙女子学识,却难启蒙万千女子心智。只学知识不过再不是文盲,但是心盲却比文盲更加难扫。 “我有启蒙文盲的学识,却也没有启蒙心盲的手段。 “我自认我这样的是万里挑一并非我自诩学富五车,才女繁多,论学识和聪慧我不过寻常,但是我认为我能破除自己的心障,并且用我的学识抓住机遇为自己开辟生机。 “祝萱,你是可造之才,因为内心天然、难被束缚,自带心障的人自然以为你是叛逆,我却喜你这般自醒。哪怕你现在只是目不识丁的女童,但是你没有生出阻碍你的心障,我的话也不过使你更加心目清明,所以你更要念书。” 大母不仅没有名字,还像是黄先生的所说的那种“心附心障”的人,那大母不喜欢她又能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了,大母只是因为心盲见不到她的好处,甚至也见不到自己身为女子的好处。 这样一想,祝萱感觉自己也没有从前那么在意大母的偏心与不喜了,哪怕这是天生的。 “大姑,表哥。”祝萱看见祝晴母子也马上礼貌地叫人,然后注意到了跟着祝晴的元奉壹。 不认识,略过。 她注意到了生面孔元奉壹,自然祝家一行人也注意到了送祝萱回家骑着毛驴的生面孔黄采薇。 黄采薇衣着气质实在不似庄户人家,却也不像富贵人家的女眷,她身上的文气自然也不像诱拐幼童的牙婆。 祝家人见识有限,自然也无法一眼看透黄采薇的身份,对其保持着一丝警惕,却又觉得是来客,正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呢,黄采薇倒是先声夺人了。 她笑眯眯的,一脸和气:“在下乃青阳蒙学新来的先生——黄采薇。刚从京师北下回到原籍,今日正好去蒙学熟悉情况,正巧遇到祝萱小友,于是便送她回来了。” 她这一席话实在信息量太大,从京师来的蒙学女先生,还是在蒙学遇到的祝萱。 祝家一行人暂时没反应过来。 祝老头先反应过来了,虽然心里有些惊讶竟有女先生一事,他却知道黄采薇没有撒谎,因为这样的神韵气质确实像文人,蒙学离得也不远,这种谎撒了也容易被戳破。 祝老头讪讪地笑了,萱娘去了蒙学?她到底还是想念书的,原本他主意和自己老婆子心思一样——祝萱可念可不念,不念最好。 但是蒙学的先生都找上门来了,这事恐怕有了变化。 黄采薇亲自送祝萱回家,一来是不放心一个女童孤身走二里地的路,二来就是她和祝萱承诺过她得让祝萱去蒙学。 她看着祝家一行大人,又打量了一眼祝家一串大小孩子,对祝萱不能上的原因心下已经有了判断,于是她精确地看向这家的一家之主——祝老爷子祝大江:“可否借一步说话?” 于是祝萱看着黄先生进了自家的门,她抬起头,心想:黄先生是一定会有办法让她念书的。 大人之间要谈事,于是祝明就对着孩子里年纪最大的王桉说:“桉哥儿,你把弟弟妹妹带出去玩吧,待会开饭我喊你们回来。” 王桉好奇地瞥了一眼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先生,但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答应了舅舅,领着孩子们出去了。 祝萱想留在屋里看看黄先生怎么和她家里说,沈氏看了她一眼:“萱姐儿你也出去吧。” 但是祝萱想要跟她娘耍赖,又听到沈云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杀气:“你瞎跑的事情我回头再跟你算。” 于是祝萱立马站起身跑出去了,只有最小的祝棣留在了家里。 乡下没什么好玩的去处,但是胜在四处都是自然风光,一行孩子想了想还是往芦苇荡子里去了。 撑船的阿公刚结束上午的生意在扎船绳,看见这群孩子坐在水边的芦苇花深处,就说:“你们这群孩子老喜欢往水边跑。” 祝萱和撑船的阿公最熟了,于是跟他搭话:“我们又不是不会水,张阿公,你的船能让我们坐坐吗?” 张阿公的子女早在战乱里没了,孤寡老人,靠给过路人撑船打发日子,也喜欢祝萱这般大的娃娃,于是吩咐道:“别给我弄坏东西,会水也少玩几下水,更不许解了我的船绳自己划着玩,船头有我挖的几截藕,你们自己吃两截。” 说完就家去吃饭了,真把渡船让给这一行娃娃了,祝棠睁大眼睛:“萱娘,这就把船让给我们了?你可真行!你天天的还在外面野出门道来了?” 祝萱骄傲地昂起头:“也不看看我是谁!我请你们坐坐船!” 说着拉起表哥王桉的手说:“表哥,你快上去!”王桉一直闷闷地住在镇上念书,何曾如此在乡野放松过,他觉得有些新奇,但是又觉得孩子气,纠结了一会还是上了渡船。 一群孩子一个接着一个跳上了船,祝英在后面有点不敢上去。 王桉作为孩子里最大的于是又腾出手来,下去抱起英姐上来,元奉壹站在英姐后面一动不动的。 于是王桉说:“表弟,你是不是也怕?” 祝萱这才第二次注意到元奉壹,又听到王桉喊他表弟,心里也没弄清楚他到底是谁,看他闷闷的模样,很自来熟地学王桉那样喊他:“表弟,你上来呀!” 元奉壹终于有了反应,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祝萱,他脸色看起来有点生气,马上抬起小短腿蹬蹬蹬地上来了,坐在了祝萱身边,很认真地盯着她脸问:“你几岁?” 祝萱侧过脸看向元奉壹,看清了元奉壹的脸。他生得薄唇修鼻,一双清浅的眼睛,眼尾沿着上眼睑平滑的弧度轻微下垂,露出几分无辜的神态,睫毛很长,精致得像民间故事里的仙童。 不过祝萱还小,对元奉壹的好看接受良好,她一脸理所当然:“我还差几天就过六周岁了,怎么了?” 元奉壹却一副抓住了她把柄的模样,“哼”了一声说:“我已经过了六周岁了,我是元月生的。” “哦。”祝萱别过脸,看见张阿公船头的藕,拿在水里泡干净了,直接掰开生藕,自己一边啃着一边给了一半给元奉壹:“喏,吃藕吧,好吃的。” 她只当自己照顾新伙伴,元奉壹愣愣地接过她的藕,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他继续说:“你不能叫我表弟,我比你大!” 祝英说他哑巴,他不计较,但是祝萱居然认为自己比他小,他就有点来气。 祝萱不理他这一茬,只问他:“你吃不吃?” 元奉壹有些生气,又忍不住低头啃了一口脆藕,清甜脆爽的,他一边啃一边坚持:“虽然你请我吃藕,可是我还是比你大。” 祝萱一边嚼着藕一边嘟嘟囔囔的:“不然你站起来。” 壹哥儿不明所以,站起身,祝萱也蹭地一下站起来了,船身轻微摇了一下,其他啃藕的孩子忍不住喊了一声:“祝萱!” 等站直了身子,壹哥儿才明白祝萱为什么要让他站起来了。 两个孩子站直了,祝萱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居然比他高半截,元奉壹脸红了,他小声地说:“我还没有长大,等我长大了肯定比你高……” 祝萱又拉他坐下了,笑了一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元奉壹。” “那这样吧,我管你叫奉壹好了,行不行?” 元奉壹点头,只要不被比自己小的妹妹喊表弟,喊奉壹就喊奉壹吧,然后他又说:“我知道你叫祝萱。” 祝萱点点头,然后转身对王桉说:“表哥,你的新表弟真是又好看又有意思。” 却见祝棠一行人睁大眼睛惊奇地看向她,都在好奇祝萱怎么让哑巴开口说那么多话的,之前他们陪这个壹哥儿玩的时候,可是没听见他开过几次口。 “怎么了?都在看我?”祝萱只觉得莫名其妙。 其他人摇了摇头,连最小的祝英也没说什么,她也知道不能当面说人是哑巴,而且元奉壹确实不是哑巴。 一行孩子在张阿公的船上藏在芦苇花深处和藕花丛里,一边快活地聊天一边啃着藕,大家玩了一会,就听到有人在喊:“桉哥儿!棠哥儿!带着弟弟妹妹回来吃饭了!” 于是大家赶紧离开了渡船,走前还把老人家的船收拾了一下。 到了家,黄先生已经走了,家里的大人都看向祝萱,祝萱的眼睛四处转了转,没看到黄先生,忽然有些慌,她抬头问道:“黄先生呢?” 只听到沈云说:“留她吃饭了,死活不肯留下,骑着驴离开了,哎。” “哎”是什么意思,所以黄先生到底和大人们聊了什么?祝萱有些紧张地看向祝明。 “萱娘啊……”祝老头坐在凳子上叼着水烟忽然开口了,他的眼睛转过来看向祝萱,第一次仔细打量了自己的二孙女,确实看着挺聪明的模样。 “你过了生辰就去上学吧。” 8. 第八章(修) 中午主食是包儿饭,祝晴带来的酱猪脸也被切片了给祝老头和祝明下酒,还烧了粉蒸肉、醋溜鲫鱼和老鸭汤,再有一些别的菜,一桌农家好席。 因为家里来客,孙老太终于没有掐着饭量做饭,这一顿祝家人吃得头都不肯抬,一口接着一口。 祝萱一边大口吃饭,一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可以上学了? 吃完了午饭,祝晴带着王桉和元奉壹坐着牛车走了,走前祝晴还摸摸祝萱的脸说:“大姑家去了,以后上大姑家玩。” 吃完午饭,沉浸在思绪里的祝萱自觉地帮着家里收拾碗碟,做完家务,外面暑气正盛,一大家子都各回各屋午睡去了。 躺在凉席上,祝萱睁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 祝英躺在她身边睡得小肚子一呼一吸的,嘟着小脸,嘴巴张着,能看到嘴角晶莹的痕迹。 祝萱有些嫌弃地帮她盖了肚子,然后翻了一下身,脸贴着凉席继续放空思绪想事情。 黄先生到底和家里人说了些什么,怎么就能去上学了? 她是真的睡不着,听到祝莲在隔壁床也在翻身,于是轻声爬下床,掀起祝莲的帐子,躺进了祝莲的床里。 祝莲见帐子里忽然蹿进一个人来,吓了一下,轻声责骂祝萱:“你大中午的不挺尸,跑我这里作怪!” 祝萱直咧咧地躺下,甚至还故意把身体摆出一张“大”字,朝祝莲道:“你略往里面歪歪。” 祝莲真的往里面让了让,祝萱得寸进尺地贴了过来,祝莲嫌弃道:“你往外面去去,身上一股热气。” 见祝萱规规矩矩地侧着身子超她躺下了,祝莲轻声问道:“怎么睡不着了,小孩子家心里还藏着什么心思吗?” “年岁大了,不像小时候好睡了。”祝萱撇着嘴说,祝莲听着想笑,一个娃娃还谈什么“小时候”,又听到祝萱问她:“莲姊,你像我这般大去上学的时候是什么滋味?” 祝莲明白了,是为上学一事睡不着午觉了,祝莲眨了眨眼睛,回忆了一下,说:“没甚么滋味,就是天天醒着知道要去上学了,能认识些新朋友学点东西,玩的时候蛮有意思的。” “那你去那都学了一些什么?” “就先识字啊,然后顺带着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还讲一下蒙求,这些过完了一遍。要反复记诵,还要学写字,填描红,反正学的东西很多,三年根本学不完……”祝莲陷入了回忆,她嘴上说上学没意思,但是回忆起这些的时候,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莲姊。”祝萱躺在她身边忽然悠悠开口,她说:“其实你还是想继续上的吧,毕竟能学这么多东西。” 祝莲惊讶地偏过身子,看向她,姊妹俩对视了一会,祝莲于是说:“我也不知道。以前我很讨厌上学,学的东西又不好玩,我又笨,先生也凶,就一直被挨骂。学得也不好,只想着赶紧结束了拉倒。现在天天待家里明年不用再去了,又有点……有点怀念,毕竟在家里不上学日子都是看得见的重复和无聊。” “要是家里像供大哥哥一样供你继续去私塾,你就能继续学了。”祝萱评价道。 祝莲却摇头,说:“真再让我去私塾那我肯定是不要的,就是因为不用上了我才能想出点从前上学的时候的好处来,去私塾可比蒙学苦多了,五更起三更睡的,不是人上的,再说我一个女子又不能科举,我干嘛要去吃那个苦啊?” 祝萱看着她继续假设:“那要是给女子科举呢?要是我们这些丫头能有机会科考挣个秀才,那你想吗?” “也不想。”祝莲斩钉截铁道:“男的能科举,也没见个个都非要去挣秀才,像我们棠哥哥,给他机会了,他也吃不了那个苦,宁愿去土里刨食,咱们家有没有文脉只能看棣哥儿中不中用了。” “再说了,女子怎么可能参加科举呢?”祝莲又笑着说。 “怎么不可以?现在不可以,将来或许可以呢,从前还没有女子上蒙学的事情呢,不也是可以了。黄先生说前朝开国的时候就有女人参与科举的,还有女人封爵呢。前朝开国皇帝就是女人,咱们长公主不也很厉害吗?”祝萱反驳道。 “什么?前朝开国皇帝是女人?之前还有过女子科举的事情?”祝莲一脸惊讶,怀疑祝萱在瞎编。 祝萱见她不信,于是说:“就是戏曲里收复失地的复兴王啊!前朝大端朝咱们都以为是从文皇帝开始的,文皇帝前面还有个高皇帝呢,就是复兴王她老人家,她是称了帝的,还是开国皇帝。本来立了庙号被封祖宗的,就是死得早了,也没有后代。之后的皇帝不是她的后代嫌她立在自己祖宗前面碍眼,就从文皇帝开始算了,只称她是王了,改了上百年了,前朝朝廷都不认,我们自然以为她没当过皇帝,那些说书的也只讲她是复兴王时候的事。” “那你不是还没开蒙吗,蒙学里讲历史也就大概跟着学到唐宋,前朝暂时没定论又不讲,你从哪里知道的?”一听是复兴王,祝莲已经十分信了。 “黄先生今天才告诉我的呀,黄先生在前朝当过女官什么都懂。”祝萱一脸理所当然。 祝莲一听是那个今天来家的黄先生说的,就信了,评价道:“那前朝后面那些皇帝真不是东西,他们祖宗都承认那是高皇帝了,他们自己居然还能改掉,那可是开国的皇帝!就算他们不是复兴王的子孙,可是接了人家的皇位就得把人当祖宗供奉了,哪有这样祖宗不认吃绝户的!这样荒唐,难怪被咱们越王给灭了,活该!” 祝萱听了也跟着骂:“活该!” 姊妹俩在帐子里嘀嘀咕咕聊了会天,中午是一点觉都没睡。 祝莲因为中午没困觉下午干活直打哈欠,祝英因为中午睡太多下午也一直昏昏沉沉的。 只有祝萱自己活力四射的,兴冲冲地在家里跑来跑去的,跟个小陀螺一样。 孙老太被她晃得眼睛疼,再看了一眼蔫巴巴的祝莲和祝英,怀疑祝萱吸干了她姊妹的血气。 于是她说:“萱姐儿,你出去玩吧,不过是让你上学了,不懂有什么好乐的?就算你读出花来又能有什么大出息?不过你去了好歹不做睁眼瞎,以后嫁人也不是全无好处。” 祝萱不理会孙老太暗暗的贬低,继续蹲下择菜,说:“我不要出去玩,我就在家里帮大母干活,等我去上学了,家里的活就干不了太多了。” “你想好事,上了学就想甩手当秀才什么家务都不干?上学前就不能帮忙喂一下鸡?下学了不能回来割猪草?手还没拿笔了,就金贵起来了?所以上学对于你这种贫丫头有个什么用,学的那点东西又不能换钱,还耽误学绣花,本来就会的家务也耽误忘了。等嫁了人什么都不会,你将来婆母可没有我好性,由得你一顶一撞的。”孙老太不刺祝萱几句实在是不舒坦。 祝萱听得心烦,虽知这不过是大母本性,但是耐不住天天在耳边叨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好在祝老头阻止了她:“行了,别说了,好好的非要咒女娃儿有恶婆母,你自己没吃过婆母的苦,却巴望着别人吃这个苦。” 难得主动一回帮忙做家务,就被大母的话刺得如坐针毡,但是祝萱前面已经摆过架子了,装了懂事说要帮忙做家务的,现在再出去反而不好了。 好在这个时候她的阿爹来解救她了,祝明站在门口喊她:“萱娘,你跟我出来。” 祝萱连忙扔下东西,屁颠屁颠地跟着她阿爹一起走了。 祝明领着祝萱来到了自己内室窗台前的画案上,说:“萱娘,你大了,过了生辰就要去镇上蒙学了,八月初一那天我带你去,之后你都要自己走那二里地,不管刮风下雪。虽说上蒙学不要学费,但是给你买纸买笔点蜡烛都是抛费,你既然去了,我就当你和棠哥儿一样的,上学该花的钱绝不少给你,这三年棠哥儿有的你自然也有。” 祝萱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祝明又展开纸,起墨在笔下写下了“祝萱”二字,说:“你去上学,自己的名字要提前学会写,你过来跟着写一遍。” 祝萱接过笔,在祝明纸上刷刷跟着描画,写得如鬼画符一般,祝明却夸:“不错,会依葫芦画瓢,看起来你出了蒙学要是跟我学画也是有出路的。” “那我能跟您学画吗?”祝萱疑惑地抬头问。 祝明的神色却笼起一丝忧伤:“那肯定不行,我自己学画就罢了,但是我已过而立,纯靠画画生活养家就得把你们给饿死,我自己靠画画都没吃得了饭,哪来的本事教你们?我自己学就挨了不少打,要是拐你们学,那不得被你大父大母说死?” 祝明从前也有想过让祝棠跟着自己学画,结果被祝老头骂了:“你自己要靠这个要饭就算了,我的孙子你想都不要想!你自己先搞出名堂来,再来弄你画画的开宗立派的闲事!” 而祝棠确实没有跟着学画的天赋,他不仅是上学坐不住,枯燥的学画更加坐不住。 祝莲兴趣也不在学画上,她更喜欢跟着生母学绣花纺布的本事。 祝明就也没试过让祝莲跟着自己学画,这孩子本身就走的“正路”,女孩子的路本身就窄。 家里没有资本让女娃当才女,自己瞎搅和让孩子走歪了到时候反而耽误了。 到了祝萱……祝明忽然眼睛一亮,低头看向祝萱:“你想和我学画画?” 祝萱点了点头,又摇头,她说:“那种上蒙学的学就算了,您也没工夫教,我也没性子那样用功。您要是随便教我画两下,就还行。” “行,等我空了就随便教你画两下。”祝明本来就没指望祝萱是什么画家大才,看她兴趣一般反而放松了不少。 “不过,你现在得先学着将自己的名字写起来。”祝明勾着祝萱的小手拿着笔一笔一画地练,祝萱被带着练了几次,拿笔已经会拿了,自己名字的笔画和轮廓也记得了,但是下笔写来还是软绵绵的鬼画符。 祝萱不服气地一笔一画地继续跟着画名字,依旧掌握不住自己的手感,祝明见她急得脑门冒汗,笑话她贪功:“让你从名字开始学字就已经拔苗助长了,你才笔划几下还想把自己练成王羲之?” 祝萱抬头看他,放下笔,有点不好意思。 “阿爹,你可曾后悔过?”祝萱忽然问他。 “后悔什么?”祝明觉得莫名其妙的。 “学画,你当年学画大父大母俱不同意,可到现在却仍然不肯放弃,哪怕……”祝萱偷偷瞥了祝明一眼,心里怕他发火,但是还是用了刺耳的话:“哪怕……学无所用,若是你当年知道这样,你还会不顾大父大母的反对,一心学画吗?” 祝明没有恼,童言无忌哪里比得上他的现实残酷呢?当年被大和尚勾去学画,从此一心丹青,学了画在乡里做个画匠,画点门神女仙也不是不能养家,可是他不甘心。 他为了不被阻拦,结婚生子,有了祝棠就放心出去了,把自己的责任抛给妻儿,不是一个好父好夫。 明明知道父母已经丧子三回,自己作为独生子更应该“父母在,不远游”,好好陪伴将养父母,却仍然一意孤行离家远去,就为了他那可笑的梦,也不堪为人子。 可是到了应天又如何呢,他没有名师,出身平凡,家族也不是世代画家,画风也不是时人所喜的富贵风格 在应天他什么都不是,学的一手画技只能画些市井小说的插画,窘迫时甚至拿自己练的一手好人物画过春宫换钱养家买颜料。 蹉跎十年,虚长岁月,却依然不肯回乡放弃。 可是问他后悔否,当真是不悔的,来世上一遭总要追求点什么。 “哪怕提前知道现今如此,我也不后悔学过画。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总是异想天开的,像我这般的要么种地,要么学手艺,要么进学看看有没有希望科考。我却做梦学画,学画时我也没想着要出人头地,就是喜欢,我为何一定要和别人一样,为何一定要学有所成? “那科举次次不中的人会后悔自己学过四书五经吗?那做生意失败的商人会后悔自己经商吗?那些想要建功立业的儿郎投身战场,最后尸骨无存,他们又可会后悔? “学有所成,所做的决定一定会成功,本身就是一种偶然和幸运。我们大部分人都不是幸运之人,选定了的路就要好好走,落子无悔。” 祝明把自己说得怅然了,祝萱低头若有所思。 然后听到祝明说:“萱娘,我们不想那些,只把眼下的事做好,来,继续练字吧。” 9. 第九章 趁着祝明在家,祝萱这几天一直跟着祝明学着识字,每天上午几个大字下午几个大字,祝明也舍不得祝萱这种才学字的人拿纸直接造,于是祝萱这几天练字就是拿祝莲的旧毛笔蘸着清水在家里的八仙桌上一遍一遍地练。 因为识字念书这事在她心里经受过黄先生的蛊惑已然有了魔力,所以这种枯燥无味的过程她竟然也十分坐得住。 到了饭点,大母和阿娘开始把饭菜往八仙桌上放的时候,她还置若罔闻地在八仙桌上拿清水笔划,家里人的名字和一二三四之类的她已经学完了,闲暇时就开始看起三字经练字了。 “人之初,性本善。”她在桌上写,虽然依然还是难看,可是她是为了记下字的结构和形状。 “顿”的一声,大母直接把装着菜的碗底压在了她的“人之初”上,祝萱这才如梦初醒,恍然抬头,嗅了嗅鼻子,到吃饭的时候了。 “要吃饭了,不想着来帮忙端饭摆碗,还在这瞎写,写的玩意儿跟鸡爪子踩的一样。竟然真的坐得住,刻苦给谁看?才让你上个学就做出一副明天要去考状元的模样!”孙老太一边端菜一边翻着白眼说。 “快点帮着干活去,把桌上这些收拾了,天天写写写,清水都要我打的好桌子写出印子来了。等明儿你真的去考状元了,我就把这张桌子裱起来挂祠堂烧香,让咱们祝家香火都来拜拜你这个女状元。” 祝萱沉默地收拾干净自己写字的东西,然后装聋哑人,不把孙老太说的那些放在心上。 但是心里还在美呢,等我变成黄先生那般人物了,大母肯定就要吓掉下巴。 一大家子围在一起吃饭,这顿烧的是扁豆饭,扁豆择好,切成段扔米饭里,再扔点碎肉末和一勺猪油一起烹煮。配菜分别是鸭脚羹①、鹅黄豆生②、虾油豆腐和煨面筋。 虽无大荤之菜,但是鸭脚葵味道鲜美,豆芽菜脆爽,豆腐带着虾油和猪油的清香、又用油煎得两面金黄,面筋特意带了前一天的鸡油煨了伴着蘑菇,也不算寡淡。 祝萱本来还在想心事,但是一下筷子,就立刻以食为天了,祝老头一边吃饭一边还在忆往昔:“还是如今的人命好,我们那时候吃个饭里还想夹猪油?饭里带糠都得往下咽,有米饭吃是不错的了,大部分时间就是吃米汤,兵荒马乱又遇到灾,树皮都要靠抢,是不是啊,老婆子?哪里像现在,天天一桌菜供着,你们这些孩子还不知福,还想着天天吃肉。” 孙老太也跟着附和道:“可不是,现在的孩子娇贵,命好,不仅吃得好,连学个东西都有朝廷管。老婆子我六岁的时候就踩着凳子给一大家子烧饭了,什么下田栽秧收稻翻场都能做的,从早到晚跟个牛一样,谁心疼我?而有些人六岁的人了,吃饭了都不知道帮忙拿个筷子碗碟的,成天坐那写字,就是养得太好了,一代不如一代!” 祝萱默默扒饭装没听见,翻来翻去,又说到她身上了。 毕竟当初祝棠正儿八经去读私塾的时候都没见他在家里装模作样学习过,在一个没有读书氛围的家里,祝萱坐那练字已经是完全的大新闻,就像看见猴子会说话一样新奇。 虽然一大家子经常说家里要供出一个秀才,但是真见到一个坐得住学习的,那确实是超乎认知以外的事情。 祝萱天生大心脏,觉得自己又没偷没抢没干坏事,写字都没白瞎好纸,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被说了也面不改色地继续吃饭。 吃到一半,祝明忽然说:“今天镇上开集,萱娘跟我上镇上去,去买齐笔墨纸砚,书本蒙学里是有发的。” 祝萱听到能去集市逛当然很高兴,激动地点了点头,其他几个孩子听了,连忙说:“我也要去!” 祝明一看,从祝棠到祝英都抬头看着他,祝棣太小了,还在艰难地训练自己拿筷子呢。 “去什么去,你们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净想着瞎逛?” 祝棠于是说:“没有要买的东西也要去看看,逛逛看看也舒服的,我都好久没有出去玩了,成天在田里干活,我也还是个孩子,要放松的!” 祝明翻他白眼:“听听你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你做老大的还说自己只是个孩子,屁股还红不红?是我请你去田里干活的?当初为了送你去念书,家里还卖了两亩地,结果你自己不要念的,这么大的人了不念书不干活那吃那么多干饭干嘛?” 祝棠迅速看了一眼祝莲和祝英:“大妹和三妹在家里也无聊,一齐去吧,阿爹?我去还能抱着英姐不让她走丢呢。” “这回真去不了,我还要带萱姐儿去拜访黄先生呢。”祝明说。 “干嘛要拜访黄先生?去上学了不就能见吗,再说蒙学的先生不少,她到底教不教萱姐儿?”祝老头也不明所以。 “教的,我打听过了,她来就是从一年生开始教,咱们萱姐儿不是撞上了吗?上门拜访人家也是礼数问题。放过去拜个先生那要行拜师礼的,谁叫萱姐儿之前在蒙学遇上了,又给人送回家说要萱姐儿念书,已经有了师生情谊了。咱们也不能没有表示和礼数,再说人家先生可是京师来的,趁机弄个入室弟子的名分也是人脉。” 祝明在应天待过,知道的人情世故比祝家人多,虽然他不知道黄先生具体来历,但是从黄先生周身气度就知道不简单,他的二女儿又恰好和先生有缘,招人家待见。 倘若不被待见,黄先生为何要亲自送萱姐儿回来,要劝祝家人让萱姐儿念书? 这就是祝萱命中的贵人,贵人你不去自己蹬鼻子上脸套近乎,难道等贵人自己纡尊降贵和他们这些没见识的拉关系? 但是很明显孙老太就不懂祝明的苦心,只在那抱怨:“以前棠哥儿和莲姐儿念书,也没见你要上门拜会一下?现在萱姐儿倒不一样了,念个书还得先上门送东西?什么女先生?不送东西上门她就敢不好好教?” “娘,这不是送东西,我弄的是拜师礼,不是值钱物,真拿这些送礼别人也瞧不上哪。” 祝明饭后和祝家老夫妻俩颇费一番口舌,还是拎着祝萱往镇里去了。 到了集市,祝明买好了并包好了要买的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五样,然后又拉着祝萱的手要去张屠家买肉。 祝萱正站在卖糖画的小贩那眼睛发直,舍不得走,祝明拉了两下,祝萱动也不动,只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他。 祝明想了想,还是给祝萱买了一个,祝萱高兴地站在卖糖画的小贩那等糖画,小贩问:“你要画什么样的?” “有什么样的?”祝萱问道。 “猴子老虎兔子都能画。” “那你能写字吗?”祝萱问小贩。 小贩沉默了片刻,说:“也行,但我识字不多,你说说看想写什么字?” “你给我写个‘萱’,就是萱草的那个萱。” 小贩松了一口气:“这个我会写,行,就写‘萱’。” 最后,祝萱举着‘萱’字糖画拉着祝明的手离开了摊子。祝萱一口啃没了半个草头,一边问阿爹:“为什么不去大姑家买肉?张屠家还要绕。” 祝明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你懂什么,去你大姑家买肉那还叫买肉吗?那叫占便宜,人家看到亲戚来买肉,怎么都要多匀点给我们,那我们成什么了?” 祝萱点点头,又吃掉半个草头。 到了张屠的摊位前,张屠擦了擦手看向祝明:“明哥儿回来了,要什么?” 于是祝明问:“还有肉干条吗?”祝家过年晾的肉干已经吃完了,古礼拜师又讲究肉干拜师,总不能拎着油腻腻的鲜肉上门,那不像样子。 张屠看了祝明一眼,说:“有的,我去拎几条给你看看。” 祝明点点头,祝萱继续啃糖画,张屠的儿子张小武坐在肉摊前咧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祝萱看。 祝萱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一抬头就和小武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小武年岁和祝萱相仿,虽不常在一处玩,却也是认识的,小武笑嘻嘻的:“萱姐儿,你给我尝一口吧。” 祝萱摇了摇头,小武上次也是这么说的,然后一口吃干净了她的米糕。 小武吃不到糖画却也不气,依旧盯着祝萱看,问:“好吃不?” 祝萱干巴巴地说:“好吃。” 小武沉默了,小男娃长得虎头虎脑的,祝明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互动觉得好玩,对张小武说:“你叫你爹给你买去,一天卖那么些肉,还舍不得你吃糖?” 张屠拎着肉干出来了,小武迎上去指着祝萱:“阿爹,我也想吃那个,给我买!” 张屠嫌弃地看着自己的傻儿子:“去去去,别搅乱。” 小武很不高兴地垂头,然后走到了祝萱身边继续看她吃糖。 张屠将肉干往案上一放,向祝明说:“你看看我这肉干熏得多漂亮,挑出来这几条颜色也好,我自己都想留着吃,不比你姐家摊子上做得差吧。” 祝明很仔细地一条条拨弄过去,仔细看了,最后拿了三条,给了钱,去拉祝萱离开。 祝萱的糖也已经吃完了,小武看完了祝萱吃糖却一点也没有分他,有点生气,大声朝要走的祝萱说:“祝萱,你真讨厌!我不和你玩了!我马上要去上学了!你没有学上吧?” 说着他语气又神气起来,祝萱牵着阿爹的手回头看他,将手上的舔完糖的光棍棒子往小武身上一扔,说:“说得我稀得和你这个好吃宝一起玩一样!我也有书念的!有什么好神气的!” 小武吃瘪了,不服气,继续说:“你就吹牛吧!吹牛皮!祝萱吹牛皮!吹牛大王祝萱!” 祝萱生气了,气鼓鼓地看着自娱自乐的小武,拉着阿爹的手看向他要他给自己出气。 祝明很无奈地看着两个孩子没营养地斗嘴,说:“小武啊,咱们萱娘有书念的,没吹牛皮。” 说着父女俩就走了,张小武在肉摊前站着愣了一会,好像在消化祝萱的话,然后又捡起祝萱扔过来的糖棒。 他爹眼皮一跳,但是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小武把糖棒塞嘴里舔了舔,然后委屈巴巴地抬头看张屠:“没味了,阿爹。” 张屠把砍刀往案子上一砸,骂道:“张小武,脏死你算了,老子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好吃鬼儿子!” 祝萱听到耳后肉摊前的热闹,内心带着一种缺德的高兴,然后拉紧了祝明的手继续往前走。 10. 第十章 “阿爹,你知道黄先生家住在哪里吗?”祝萱跟着祝明走了一半,忽然想起了这一茬,有些怀疑地抬头看向祝明。 祝明低头看了一眼祝萱,说:“不知道能领你上门吗?我跟你大姑打听过了,黄先生暂时租在你大姑原来街东门的房子里,独门独院的。你大姑不是新买了二进宅子,老院子就空着一直想出租掉挣钱,黄先生正好租了住。” “黄先生租了大姑的房子住吗?”祝萱心里有些惊讶,黄先生真正的经历她没有告诉家里人,只有祝萱心里清楚黄先生曾经是好几品的女官,六品还是五品?祝萱没有概念。 但是祝萱知道宁海县的知县是七品,黄先生品级比知县高,又曾经在长公主身边做过事,见过世面,这样的人返乡怎会租赁屋子住? 就像她不能理解黄先生为什么好好的京师不待,要屈着自己在小小的青阳镇启蒙孩童? 大姑原来的老宅子祝萱是认识的,就在蒙学附近不远,这是一栋还不错的民居,两层临街,院门旁还有间厢房,开在院墙外,适合临街当个店铺做个小买卖。 从前祝晴家的肉铺就开在厢房这,背后小二层砖木居住人,便宜得很,只是后来王家人多了这里住不开了,加上卖猪肉的人家难免有腌臜处,院子小气息也浑浊。 所以祝晴手上有些钱了,就买下了老屋子斜对门的二进院子,当街铺子是独立的,方便做买卖,老房子就闲置下来了,前段时间祝晴才想着转给镇上经纪手上把这院子租掉。 房客都是经纪看定的,祝晴也只知道租房的是个女人,直到去祝家做客那天才晓得黄先生租的地方竟是自己家。 “小毛驴!”祝萱睁大眼睛,黄先生那只小毛驴正被栓在门口厢房里,听到祝萱声音,小毛驴看了她一眼,似乎通人性认识她一样,裂开嘴叫了一声。 大姑家老宅好是好,就是没有牲畜棚,黄先生显然也没有开门做生意的打算,就把这厢房改了一点,立了根木桩拿来拴她的小毛驴。 祝明站在黄先生家门口,点了点手上拎的东西,然后敲了敲门,开门的不是黄先生。 而是一个老妇人,人生得胖胖大大的,白面脸颊,因生得白胖,瞧着比寻常老太太都年轻几分。 老妇人只把门开了一个不大的弧度,人高高大大地挡着,一脸戒备地看了看父女俩,问道:“你们是谁?” 然后又看见祝明手上还拎着东西,祝明父女打扮又简朴,只以为是当地哪家有打听门路的士绅家的下人上门找黄女官的。 黄采薇是低调返乡,但宁海县的某几个乡老士绅这几日就已经来过了,只为结交一番。 于是老妇人微微挑眉道:“你们家老爷是什么门路的?竟知道先生这里,咱们先生如今只想教书养老,不见你们这些俗人。” 祝明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忙说:“我不认识什么老爷。” 老妇人愣了一下,再仔细看祝明手上拎的东西,几个点心纸包另带三条干肉条而已,上门送礼结交的那些人却没有这般寒酸。 老妇人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门也敞开了一点,脸色温和了些,犹豫道:“那你们是……” 祝明推了推祝萱,指着女儿道:“我女儿到启蒙的年纪了……” 他还没说完,门内就听到黄先生的声音:“乔妈妈,外面是谁啊?” “启蒙的,来找先生您的。” “叫他们进来吧。”黄先生在门里说。 于是乔妈妈把门打开,放祝家父女俩进去,进门看见明堂敞开着,黄先生坐着,旁边还站着一对祖孙,乔妈妈偷偷告诉祝明:“那对祖孙和你们一样,只是那个孙女……” 乔妈妈一脸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又仔细看了看祝明带来的祝萱,看见她神色清楚的,放心了。 站着的也是一个老太太,不同于乔妈妈的胖胖大大,老太太身型佝偻、头发稀疏、面色干黑,一看就是个庄户人家的穷苦人。 她手里牵着的也是一个女孩子,模样竟有十二三岁,生得一副标致模样,但是神色却不是很清明,站那跟个木偶一样。 一看便知是脑子有点问题的女孩子,祝明一眼就知道了乔妈妈话语里的未尽之意。 祝萱不懂,只盯着那个女孩打量,那个女孩感受到有人看她,和祝萱对视了一眼,露出一丝痴痴的笑意,展开娟秀的眉笑着招手:“真漂亮,你过来和我玩。” 虽然女孩笑起来有点痴,但是祝萱觉得她没有恶意,下意识就要过去,却被祝明一下子拉住了。 祝明知道对面是个脑子不清楚的,万一突然咬人打人呢。 黄先生看见是祝明父女俩,于是也招招手,让他们进明堂就坐,又对那对祖孙说:“你们也坐吧。” 祝萱立刻坐下来了,好奇地看着对面那对祖孙,对面老太太却不肯就坐,只牵着自己孙女的手一脸央求:“先生,您就让我们秀莹也去学堂吧,她虽然这里有点问题……”老太太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然后继续说:“可是她和那些疯子呆子不一样,吃穿都能自理,在家还能帮我做活,只是反应慢不太清楚。是小时候掉进水里发烧才这样的,我年岁大了,这孩子又无父无母的,只靠着叔叔生活,再几年我去了,这孩子还这样可怎么活啊。先生——”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黄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她竟直接跪在地上了,老太太一脸泪,继续说:“先生,您就让我们秀莹上学堂吧,她性子很好,您就和那些六七岁的孩子一样教她,她在学堂惹麻烦我就打她,不叫她不乖。我年年都想送她来,可是从前的先生都嫌她脑筋不清爽,我听说来了女先生,我厚着脸皮,我求您了……” 黄先生忙蹲下扶起老太太,忙说:“吴奶奶使不得,您不能跪我,咱们新朝了,平民不能随便下跪叩首,只有刑诉见官时才可以跪人。” 乔妈妈过来一把子力气将人搀起,吴老太也跪不下身,乔妈妈说:“你好好跟我们先生讲话,别忽然来这一套为难人。” 黄先生也说:“蒙学开蒙,却没有办法治病,老太太您孙女来了也无法启蒙,您找错地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她这样呆呆傻傻地困家里,哪怕学点东西让她头脑清楚一点呢?”吴老太面色灰败,她的孙女站在边上学着乔妈妈馋住人,一双眼睛盯着黄先生。 “不过,您孙女已有十二周岁了,大越规定六周岁可以入学,又没说只有六周岁,也没有说您孙女不能来。您孙女只要户籍清楚身家清白,就可以来蒙学。” 听到黄先生这样说,吴老太高兴地拉住黄先生的手:“真是谢谢您了!真不知道该如何谢谢你!” 说着就拿过自己带来的一篮土鸡蛋就往黄先生手里塞,来回推了十几次,黄先生无奈收下了。 吴老太才放了心,高高兴兴地拉着孙女秀莹走了,秀莹一面走一面回头看祝明父女俩,眼神跟孩童一般。 祝萱好奇地看着秀莹,她有点清楚了,秀莹和别人不太一样。 可是这个秀莹看着就是比她祝萱大了一些年岁,其他和别人没两样,为什么她大母要说秀莹“有病”呢,真奇怪。 不过秀莹的大母真好,怎么都要秀莹上学,哪怕埋汰她有毛病,可是就是有毛病也拉着黄先生要孙女上学,不似她的大母。 “小祝萱,你和你阿爹来做什么?不是已经能来上蒙学了吗,等八月初一开学就好了。”黄先生笑眯眯地问祝萱。 祝萱循声抬起头,小孩子不懂藏私,说:“我阿爹说您会教我,您之前又让我上学了,咱们也有师生之谊,所以我得来拜师。” 祝明站起身刚想怎么委婉切入,没想到祝萱就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眼神闪躲了几下,黄先生说:“可是你来蒙学,咱们就已经是师生了,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对啊。”祝萱抬起脸看向她的阿爹,说:“等我上学了,和黄先生也是师生了。” 祝明脸上臊得慌,他确实是存了几分厚脸皮过来让祝萱贴黄先生的。 蒙学的那种“师生”算什么,不过是按年纪入学,先生应景教三年,三年之后不考科举那些先生和这些土包子学生还能有过什么“师生情谊”? 都说做先生的桃李满天下,可是桃李和桃李总归是不一样的。 祝萱却不懂这些,她话透明白了,祝明就不好虚伪了,只不好意思地说:“黄先生,您与我家萱娘有缘,是她小人家命里的贵人。萱娘性格和寻常小女娘不一样,是坐得住学习的,我是有点私心,但是希望您好好教她,萱娘从此以后不管什么前程都给您立长生牌位。 “我庄稼人出身,不会讲话,但是我知道您一定是个好先生,您要是瞧着咱们萱娘顺眼,就让她拜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祝明再看了一眼黄先生改嘴道:“为父为母都差不多,萱娘从此尊敬您。” 说完就拿起手里的拜师礼,说:“我们家情况您是知道的,买不了什么金贵东西,从前拜师讲究送这些束脩,我按古礼置办了这些,您不要嫌弃。” 乔妈妈在旁边听了,阴阳怪气道:“我之前还误会了你不是那起子攀附的人家,没想到长得老实,却也差不多。上赶着这些话不就是叫我家先生受你家姑娘学生礼吗?” 乔妈妈犀利的眼睛打量了几下祝萱,又觉得哪哪都是毛病,说:“看着也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还想着为她置办一个正式师生名分?” 祝萱被乔妈妈的眼风扫得不舒服,但是也不害怕这白胖高大的妇人,直白地盯着乔妈妈看。 心里却在想,乔妈妈长得这样大的体格子,平日里吃的定然不错,真好,她也想有这样气派的体格子。 她刚刚就被乔妈妈开门时拿体格挡住门的英姿镇住了,想着自己若有这般体魄和芦苇乡其他孩子掰起手腕子来定然是头名。 乔妈妈见这孩子不仅不怕自己,还一脸羡慕地盯着自己看,不由一脸古怪,心想,这女娃别和刚刚那个秀莹一样哪里也搭错了筋。 “你看我做甚?”乔妈妈板着脸问。 “我看你长得壮,心生向往。”祝萱回答。 祝明刚刚夸了祝萱一遭,见她这副不会看脸色的样子,又熄灭了自己为她打算的心,忙打断她:“哪有说女子壮的?别胡说!” 祝萱面不改色:“不说壮说什么?” 黄先生被祝萱逗笑了,这孩子太有意思了,黄先生说:“时人不以壮形容女子体魄,你形容乔妈妈长得壮也不错。” 乔妈妈脸色不太好:“话里话外拐着说我胖哩。” “你还可以用‘硕’形容乔妈妈。”黄先生教她。 “‘硕’也是壮的意思吗?”祝萱发问。 “诗经里有一篇叫做《卫风?硕人》,硕人就是高大白胖的人,形容的是当时的美人卫庄公夫人庄姜,那个时代以女子身型高大为美。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黄先生才念了一个开头,乔妈妈就浑身鸡皮疙瘩地“哎呦”了一声,面色古怪:“先生别说了,还是文化人会埋汰人,我一个老婆子还什么硕人美人的,不如说我壮罢!” 黄先生揶揄完,又看向祝萱,问她:“我差点都要开始教你诗经了,你难道不该拜师吗?” 祝萱不太明白,祝明推了推她:“萱娘,快叫先生啊。”然后就把置办的束脩往明堂案上放。 “可是……我不一直管黄先生叫先生吗?”祝萱更加糊涂了。 “哈哈哈哈哈。”黄先生笑得很开心。 “小祝萱,你说得对,我一直都是你的先生,从我在蒙学那天见到你开始算就是你的先生了。” 11. 第十一章 从黄采薇家离开的路上,祝萱脑子还雾蒙蒙的,处在一种还没反应过来的状态。 在黄采薇的家里,她顺势给黄采薇行了师生礼,叫了先生。之后黄先生便问她可有会写的字,祝萱立刻兴奋地点头,才在家学了半两不到的字,就要显摆,大声地回答:“我有会写的字了!” 黄先生点点头,拿出一张白纸,让祝萱在这张纸上记下她会的所有字,祝萱拿起毛笔不假思索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是祝家人的名字,她只记得字形也不懂笔画,总有疏漏处,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画字。 不过一会,她就把自己的“平生所学”给画完了,然后发现自己只是“目识几丁”的水平。 “写完了?” 祝萱点头,心里却有点不好意思,才会这些东西竟然好意思在黄先生面前显摆。 黄采薇拿起她写完的纸,仔细看了看这些涂鸦,脸上不咸不淡的,祝萱有些紧张怕黄先生觉得她浅薄。黄先生看完了,点评道:“你还没上学,竟自学了这些字,不仅认得还能写下来,已经是十分不错了。” “而这里有的字对于你这种才识字的写下来就有点困难了。”黄先生指了指纸上的“棠”、“棣”二字。 祝萱立马点点头,说:“这两字我认得不难,写下来是要抄写很多遍的,是我大哥和弟弟的名字。” “棠与棣,合起来就是棠棣,它开出来的花贴枝生长,花与花之间紧密无缝,古人觉得理想的兄弟关系就该如此。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①棠棣一般用来形容兄弟,你父母给你家兄弟这样取名就表达了兄弟相和的期望。这两个名字不是随便起的。”黄先生向祝萱解释着祝家这对兄弟的名字。 祝萱只觉得好厉害,原来大哥和棣哥儿的名字还有这样的讲究,起名的祝明也备受欣慰道:“我从前也有过兄弟,最后只留下我一个独苗,就想着我的孩子里若是出一对兄弟,就要互相帮助互相扶持不分彼此,棠哥儿和棣哥儿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那我和莲姊、英姐儿的名字可有什么典故?”祝萱一脸期待地抬起脸,看看黄先生,再看看祝明。 祝明被祝萱清澈又炽热的眼神给刺到了,中间三个丫头起名就是为了应景,没想过什么典故不典故的,总不能大姐儿、二姐儿、三姐儿的在家里混叫,总得有个好叫的名字。 祝棠和祝棣是学名,祝莲、祝萱和祝英三个女孩的名字从诞生的开始却不算学名,出生时户籍上登记的还是祝家大丫、二丫云云,叫久了也就充做学名了,祝莲去上学的时候就正式登记成了祝莲,没有再精细地为她再想一个学名。 祝萱现在不是学名,但是也会变成学名,乡下女子就是这样乳名变学名,倒也不奇怪。 女子学名乳名的从来也不重要,总有一天会变成某氏。 可是面对着祝萱这样的眼神,祝明心底泛起了一丝愧疚,但他还是实话实说:“没有什么典故,就算有,当时起的时候也没怎么往典故上贴。” 然后他看着祝萱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祝萱虽然有点猜到但还是有点失望,垂下脸轻声说:“我就知道是这样。” “其实你们姐妹的名字也不错,莲,周敦颐的《爱莲说》赞许了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②,称莲为花之君子,怎么不算典故呢。大繁至简,大朴为雅,以莲为名并不算出错。”黄采薇忽然发声,祝萱跟着她的解释,觉得祝莲实在是不错的名字。 “再说这个英字,《尔雅》里说‘荣而不实者谓之英。’,最开始表达的是植物开花不结果的状态。女孩子叫英也不错,有女同行,颜如舜英③。英,美也。④琼英,美玉也。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⑤英有许多意思,都有不错的典故。” 祝萱眼睛又亮了,不由“哇”了一声,原来莲姊和英姐儿简单的名字里有这样丰富的含义。 “那我呢?萱可有典故?” 黄采薇于是说:“萱草忘忧,古人远行之际,以在北堂栽植萱草表达对母亲的关怀,希望能够缓解母对子的忧思得以忘忧。焉得谖草?言树之背。⑥也许你能够成为让你母亲忘忧的存在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就连祝莲和祝英的名字都能讲出那一堆的深义,到她了就是让母亲忘忧。 祝萱有点不太满意,祝明给她们姊妹三人取名的根本没想那么多,可这随手一指的名字也不如别人。 果然生在中间的,最是敷衍倒霉,她还是生在丫头中间的,更别提了。 黄采薇看见祝萱不加掩饰失落的神色,说:“怎么,听我这样讲了,你不满意你自己的名字了吗?” 祝萱想点头,又偷偷看了一眼祝明,再不满意也是父母起的名字,不好当面嫌弃,再说这个名字她也习惯了。 “那就是不太满意了。”黄先生叹了一口气,却没有下文。 祝明看懂了黄采薇的企图,讲了这么一通,只怕是想给萱姐儿弄个正式的学名了,文化人说话弯弯绕绕的,直说不就行了,于是马上就坡下驴道:“萱姐儿只是乳名,起的不成体统,我们家也是庄户人家不懂。如今萱姐儿要上学了,也该有个学名了,我也没文化,学名自该由先生起最合适。” 黄先生一脸矜持地颔首道:“既然你如此说了,我就给萱姐儿送个字当学名吧。” 祝萱那张写完了“平生所学”的白纸上还空着大半,于是黄先生拿起笔蘸墨,在这张纸下面挥洒而下一个字——“翾”。 黄先生的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那个“翾”字被写得气象万千,祝萱自己写的那些涂鸦在这正经的笔锋下显得更加笨拙难看,如见蛟龙之资的鱼虾。 祝萱盯着这个“翾”字人已经不是很清醒了,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复杂又磅礴的字,笔画这么多,这可真难写,还不如叫“萱”简单。 “你的学名就叫祝翾,翾就是我写的这个翾,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⑦翾乃小飞之意,你人小又生在此间,如同落入乡野浮萍芦苇丛里的小雀,小雀之羽不如雁鹰之翅宽大,无法突起高飞如云间。可是我信小雀之姿态亦能‘怒飞饥啸,翾不可当’⑧,最后也‘星辰复,恢一方’⑧你终将飞向云间掀起飓风,这是我对你的期许,祝翾。” 黄采薇眼神带着期盼地看向祝萱,祝萱本来心里还在嫌“翾”字难写,可是听到黄采薇的话之后,心里如同烧起了一团火焰,她的眼睛湿润了。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对自己这般的祝福,从来没有人这样期许过她。 她用心地将黄先生的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哪怕其中一些话她无法理解,但是她还是恨不得把黄先生说的所有话都刻在心头。 祝萱吸了吸鼻子,没忍住眼泪还是掉了出来,她哭着说:“我从此就叫祝翾!从前的萱是我的乳名,您给我的翾就是我的学名,我会好好飞的,绝不辜负您的期许!” 祝明也被震住了,黄先生居然是这样看待他家里这个没什么特别的萱娘的,这个孩子可不就是像杂草、如同小雀野生于乡野里,祝萱这样的孩子和那灰秃秃的麻雀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平凡常见。 祝明虽然对二女儿有点与众不同,但是从来没有发过白日梦觉得这孩子能够有所大作为,他对自家男娃最大的期望也就是“有出息”,所谓的有出息也就是家里有个秀才就了不得了。 对于女娃的出息他想象有限,能想到的也就是如他自己的大姐一样嫁得好当个说一不二的当家娘子,把子女盘得孝顺出息。 “哭什么,不喜欢你的学名?”黄采薇蹲下温柔地擦掉祝翾的眼泪。 祝翾摇了摇头,依旧说:“从此我绝不辜负您送我的名字,我就叫祝翾。” 她擦干了眼泪,心里生出了万千豪气,离开时还拿走了那张写着“翾”的白纸。 祝明父女俩离开后,黄先生松了一口气,缓缓在竹椅上坐下,乔妈妈也坐下,说:“那孩子不过一个毛丫头罢了,你何以为她取这样的名字,抱有这样的期望。一个乡间的女孩,还看不出来什么过人之处,纵然她真是一块未被发现的和氏璧,也是个女孩,会读书又如何?” 说着乔妈妈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怅然:“她这般的出身若是真的聪明伶俐反倒会是一种痛苦,我就问你,她读完三年蒙学了又何去何从,还不是回家种田等嫁人?纵是你让她启蒙完留在身边继续教着,又如何?你教了她不该学的,叫她清醒了,难道是好事?不如这样懵懵懂懂地念完三年书再懵懵懂懂地过一个乡野孩子该过的日子。” “是啊,见过天光的鸟如何能够甘愿回到牢笼里。”黄先生感慨道。 乔妈妈一脸惊愕:“你既然知道,那还……” “乔将军。”黄先生抬眼看向乔妈妈乔定原,说:“长公主不仅是我的希望,也是你的希望,没有长公主,你一生不过是个力气巨大的泼辣寡妇,如何能在后半生展现你打仗冲锋的奇才,被授将军?她既然是我们的希望,自然也会是祝翾这样的女孩的希望。” 一说起镇国长公主,乔定原就坐直了身子,当年大越能够破这乱世之局,一半在越王是当世英雄,一半在于越王有个天生神异的女儿,生而知之,悲天悯人,能通晓万物。 在黄采薇和乔定原心里,年轻的长公主就是神明一样的存在。 大越的黎民百姓也是这样认为的,没有长公主,虽然越王依然能破这乱世之局,但却会晚上很久,到时候建立的大越也不会有这样好。 乔定原天生体格硕大,天生神力,因为个子高大力气又大,嫁人颇为艰难。 到了三十几的年纪才嫁了一个打铁匠,打铁匠对她很好,夫妻俩一起打铁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可惜生逢乱世,打铁匠被征兵了,变成枯骨。 乔定原没有孩子,又死了丈夫,被乡里上门吃绝户,于是乔定原反抗,最后却因为力大无穷一拳打死了上门夺产的士绅,被投入狱中。 就在她等死之际,越王来了,她被放出来了,长公主亲自过问了她的案子,说是“防失过当”,然后又好奇她的力气。 乔定原一心报答长公主,愿意参军用一身力气报答长公主,被赐名“定原”,取北定中原之意。 乔定原这样一个四十好几才正式学着杀人打仗的女人是军队里的奇葩,但是乔定原竟然有将星天赋,跟随越王军队十几年,大小战役参与八十几起,战绩显著。 开国之后年近花甲之际被赐威武将军,大越如今没了战事,乔定原也年纪大了身怀旧伤,又不善官场交际,因为当年夺产之事与乡里人有嫌隙也不愿回乡,在京师无所事事。 黄采薇与她开过蒙,见黄先生回乡养老蛰伏,自己也跟着黄先生一起回来了,说要照顾和保护黄采薇。 卸下兵甲,她只是一个胖胖大大的老妇人,黄先生也喊她“乔妈妈”掩护其身份,所以青阳镇上的人自然不会将这样一个仆妇与威武将军乔定原联系起来。 “乔将军,我从京师来之前,长公主告诉我,她要在应天办一所女学,已经投入施工了。” 乔定原皱皱眉头,说:“京师也有女学啊,还有教什么科学的女学,应天这个也是如此吗?” 黄采薇摇摇头说:“不太一样,学制很长,国子监学的这个女学会教,国子监不学的也会教。长公主说这是……是什么第一座综合性大学前身。你说,女子如果能够开蒙,还有希望上这个女学,那之后还会有什么?” “科举!女子也会参与的科举!”乔定原眼睛亮了,然后笑了起来说:“对啊,长公主不仅是我们的希望,也会是祝翾那样的天下女子的希望。” 12. 第十二章 带着祝翾去拜完师,祝明还不忘拉着她继续去集市上再买点其他的东西,柴米油盐、一些夏秋之际的菜种、做衣裳的布匹和针线、祝翾上学要带的文具……之前又买了拜师礼,算下来这趟出门花钱不少,祝明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有点心疼花费。 买东西的路上,祝翾的头脑渐渐清醒。 她将黄先生写她学名的纸揣在怀里,一会就拿出来展开看看美一下,看完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怀里贴着心脏,看一眼就痴笑一下,祝明看在眼里觉得黄先生之前的那个头脑不清楚的秀莹差不多。 祝明于是说:“你别看了,做出这副呆样子,知道的是你有了学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魂丢掉了。” 祝翾一脸美滋滋的,置若罔闻。祝明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买了几块糕饼打算回家,经过大姑的肉铺前,祝翾看见了元奉壹坐在台阶上抱着手发呆,仍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祝翾依旧带着笑脸高高兴兴地贴上去喊他:“奉壹!” 元奉壹听到祝翾的声音,眼皮略微抬了抬,对祝明叫了一声“舅舅”,然后继续发呆。祝翾正在高兴的时候,只说:“奉壹,你怎么不睬我呀?” 于是元奉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喊了一声:“萱娘。” 祝翾马上从怀里拿出那张纸,展开,指着那个“翾”字,问元奉壹:“你知道这个字叫什么?” 元奉壹看了一眼纸上那个风姿绰约的“翾”字,再看看了旁边鸡爪子踩的字迹,然后回答祝翾:“翾。” 祝翾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声,惊奇地说:“这么复杂的字你居然认得!奉壹,你好厉害!” 元奉壹被他夸红了脸,说:“我不厉害的……我三岁就跟着外大父启蒙了,是识字比人早了。” 祝明在旁边听着忽然想起祝晴的亲爹也就是元奉壹的外大父是前朝的童生,当年是灾年元家日子过不下去了,为了不饿死祝晴才把祝晴送人的。 “对,这个字就是‘翾’。是我以后的学名,以后我就叫祝翾了,是这个祝翾。”祝翾一边说一边美滋滋地笑。 元奉壹看了她笑着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喊了一声:“祝翾。” 虽然和从前的祝萱读音一样,但是祝萱知道他喊的是“祝翾”,于是高兴地应了一声,又问元奉壹:“你有学名了吗?” 元奉壹有些无奈的模样:“我就叫元奉壹,元奉壹就是我的学名。” 祝翾一听,“奉壹”也是她没学过的字,于是拉着元奉壹的袖子,对他说:“我不认识你的学名,奉壹你也在这张纸把你学名写下来给我看看长什么样子吧。” 元奉壹想要进家门拿笔给祝翾写,就听到祝明说:“天还越聊越长了,再让人家写个字我看要在大姑家吃晚饭了。” 说着就要拉祝翾回家,元奉壹停下,看着祝明父女俩的背影。 才走了几步,祝翾又折回来,手里拿了一块祝明买的小糕点,放在元奉壹手上,她在家里听大人说话知道了元奉壹的身世,所以更加把元奉壹当亲表哥了。 元奉壹呆呆接过,等反应过来不该接的时候,祝翾已经拉着祝明的手离开了。 到了家正好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 祝明才把装东西的背篓拿下来,孙老太就马上上前跑来察看祝明买了些什么东西,看完了又问祝明花了多少钱,祝明笑着报完数字,孙老太在心里对着祝明买的东西盘算着对账,她虽然不识字,但是心算能力极好。 孙老太在心底算完,不由眉毛一竖,对着祝明骂道:“你个败家子,我看你吃了洋盘了,买个东西讨价还价也不会,又知道你是个不怎么回来的大方人,当你是外地人骗!换我老婆子去买能给你省下一百文!这些东西怎么会要这么多钱!” 再见祝明一脸不以为意,更是冒火,又瞪着眼睛对着祝翾说:“都是你个死丫头,要念书,念个书为你拜师买这些文具都浪费我家这些抛费!生下来就是来要账的!” 孙老太在那边骂人,一行祝家人都在各干各的事情。 祝翾不理大母,跑到大父跟前,宝贝似的掏出来那张白纸,问祝老头:“大父,你认识这个字吗?” 大父干完活回来正坐在灶膛口烧锅,大夏天的烧锅不是轻省活,老爷子被烧得一脸汗,他擦了擦汗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白纸,然后说:“大父不认识。” 于是萱姐儿马上一副“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吧”的嘚瑟模样,看得祝老头牙根一酸,这副显摆样子哦,要不是萱姐儿处在最玉雪可爱的时候,那还真想上手招呼两下。 “这个字是‘翾’,和我的‘萱’一个音,以后我就是这个‘翾’了。黄先生帮我起的学名!”祝翾一面说一面又把纸拿过去贴她正在炒菜的阿娘眼下,非要她阿娘也看一眼。 沈云扶着腰白了她一眼,然后萱姐儿把自己的宝贝名字收起来,屁颠屁颠地围着她阿娘说:“阿娘,我来炒菜吧,你歇会。” 沈云长得温温柔柔的,跟萱姐儿说起话来可不算温柔:“你会炒个屁!铲子都拿不动,还帮我炒,别把一家人的菜炒坏了!” 大父也说:“萱姐儿,你没事做,去喂猪吧,他们背完猪草回来了。去帮忙拌猪食把猪喂了。” 祝翾立刻飞了出去,祝老头摇了摇头:“这孩子。” 孙老太那边点完了祝明买回家的东西,见祝翾回家一句话都不和自己讲,忙睁大眼睛抱怨道:“这死丫头改名字了?改什么名字了?改了凭什么不给我瞧一瞧,还拿不拿我当大母!” 祝老头说:“你又不识字,给你看也看不懂。” “喔唷,祝大江你装什么文化人,不也是个睁眼瞎!你又认得什么字!” “孙氏,你少说两句吧!” 屋里一番鸡飞狗跳,而祝翾一蹦一跳到了猪圈那,祝棠和祝莲打完猪草回来了,两个半大孩子正在拌猪食,萱姐儿左右看看,问祝莲:“莲姊,英姐儿呢。” “去看棣哥儿了。快来帮忙干活,今天就你去集市了,到家还想玩!”见祝翾来了,祝莲马上安排她干活。 祝翾于是过来帮忙拌猪食,然后用葫芦瓢把猪食一瓢一瓢地倒进猪食槽里,一边倒一边发出“喏喏喏”的呼唤声。 祝翾家里目前两个隔开的猪圈,一半养着老母猪和留下来的两只幼猪,另一边是两头公猪,祝翾见猪来吃了,又把猪草扔进去,做活的间隙听见祝棠问她:“你今儿去集市上好玩吗?” “好玩的呀,买了不少东西,就是中间我想要买一对兔子回来,和你们一起养着玩,阿爹没让。说是去先生家买东买西的没钱买兔子了,抱回家被大母看到也会被骂的。”祝翾一边看猪一边回答。 祝莲笑了起来:“你自己要买兔子养了玩,还扯起我们来了,那去先生家怎么样?” 一听祝莲提起黄先生,祝翾立刻放下活,给祝棠和祝莲看自己的新名字,两个人看完都沉默了,蒙学不会教这样复杂的字,而且也不明白祝翾给他们看这个是什么意思,就听见萱姐儿说:“我的学名就是这个字了,念翾,好像是小鸟飞的意思。” 祝翾抱着脑袋回忆,黄先生那段话太文绉绉了,她无法理解,就记得让她飞了。 “小鸟飞?那干嘛不叫祝鸟飞啊,这个字多难写,笔画那么多,看一眼就把人难死了。你那个先生怎么给你起这么刁的名字,女孩几个叫小鸟飞的?”祝棠把猪喂完,拿着瓢用后院缸里接的雨水洗了两把,一边干活一边评价道。 “是翾!不是小鸟飞!棠哥哥,你真不是念书的料!讲话真不好听!”祝翾气得跺脚,气呼呼地推了一把祝棠一把。 祝棠站着跟桩子一般结实,祝翾自然没推动。 祝翾更气了,抬起脸:“你才是祝鸟飞!” 然后看着祝棠低着头看着她笑得不怀好意,祝翾有些警觉地眨了眨眼睛,但是没来得及,祝棠叉起她的两个胳肢窝,直接跟抱猫一样把祝翾举高高。 虽然兄妹只差六岁,但祝棠已经是十二三岁的里面很高很壮的存在了。 “啊!”祝翾猝不及防被祝棠举起,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她胳肢窝怕痒,又想笑又生气,于是说:“哈哈哈,你给我放下来!棠哥哥!” 祝棠一脸坏笑地举着妹妹在半空里荡了一圈,说:“既然是小鸟飞,那我就带萱姐儿飞一圈好了。” 祝翾被举着,看向天边的晚霞,渐渐张开双臂,嗓子里溢出银铃般的笑声:“这个好玩,再给我荡一圈吧!” 祝莲在旁边看着兄妹俩胡闹,忙说:“棠哥哥,你快把萱姐儿放下来,别把萱姐儿摔下来!” 然后看见祝棠艺高人胆大地松开手,把祝翾往上一抛,再稳稳接住,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玩的那两人却不知道危险,祝翾笑得更开心了:“快!再抛一次!我感觉我要抓住风了!” 祝棠虽然长得人高马大的,但心性到底还是个孩子,真的要继续抛一次。 这回没来及抛,就见祝明赶来劈头从祝棠手里夺下萱姐儿,然后瞪着眼睛看着兄妹俩,祝翾的笑声戛然而止。 “抛啊!怎么不继续飞了?”祝明说。 13. 第十三章 七月三十,正是祝翾满六周岁的生日。 一大早沈云就专门为祝翾煮了一碗阳春面,还特意煎了一个荷包蛋搁在面上,酱色的底汤,翠绿的葱花,金黄的煎蛋,祝翾坐在八仙桌上捧着碗呼呼得吸面。 祝英坐在边上看祝翾吸面看得有点馋,但是祝翾的生辰面是单独的,祝家其他人过早吃得还是粥。 祝家过生日那天寿星吃的面都是单独的,除非乡里摆生日席才会人人有一碗寿面吃。 “吃个面声音呼呼啦啦的,没规矩。”沈云敲了一下祝翾,祝翾向来吃面就很快,吃起面来没啥娴静吃相,总是一大口然后暴风吸,小时候吃相跟小猪一样还算可爱,可现在大了不像样子。 祝翾于是小口斯文了起来,略微克制了一下,最后碗底吃得干干净净的,连汤都没有剩。 一想到沈云怀着弟弟妹妹还记得给自己过生日煮面,祝翾就很高兴,吃完还忍不住抱着阿娘的手臂荡了两下:“阿娘,你对我真好。” “觉得阿娘好就吃完来洗碗!”沈云道。 “可我今天是寿星啊。” “寿星也要洗碗!你过个生日就想赖掉是吧,你过了今天也不小了,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呢,要做好榜样,懂不懂?”沈云瞥了一眼祝翾。 祝翾立刻不耍宝了,麻利地收拾一大家子的碗筷拿去洗,祝翾虽然主意大,但到底是平民的孩子,干活也是麻利的。 一个人很快把碗筷全洗干净了,灶台桌椅也收拾好了,顺手把灶台那鼎大锅也刷干净了。 干完活,祝翾又在八仙桌旁坐下了,继续开始自己的自我启蒙,对着三字经上的字一个一个的认,认一个字就拿清水在八仙桌上描写其形状。 她还没有系统地学习认字,祝明也不是先生早忘了如何该给娃娃启蒙,教她学字也没有难易顺序,祝翾就自己模糊地用笨方法看字学字。 家里其他人已经习惯了祝翾这样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拿她学习的情状调笑当作热闹与新鲜。 但是祝英还有点不习惯,祝家五个孩子,祝棠和祝莲已经跟她玩不到一起了,祝棣太小不好玩,只有祝翾和她是一茬的,从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可是现在祝翾现在宁可天天对着八仙桌枯燥地清水描桌子,也不怎么陪她玩了。 她瞧见祝翾又坐那描桌子,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抬头拉祝翾的袖子:“二姊陪我玩!” 祝明跑来抱走祝英,点点她的鼻子,说:“你二姊要用功,你自己玩。” 祝英露出不能理解的样子,沈云在旁边看见了,朝祝翾说:“萱姐儿,你别用功了,陪你妹妹玩会吧。” 祝翾抬起脸,看看自己面前的字,又看看委屈巴巴的祝英,有点难以抉择,沈云说:“你今儿过生日,好好玩吧,没有求你用功,明儿你就要去学堂了,英姐儿和你玩就更难了,今天就好好陪妹妹一起。” 于是祝翾扔下笔,拉起祝英的小手:“我俩出去玩,一起去沟里摸菱角吃。” “菱角不许生吃太多,也不许自己下水游泳乱玩。”沈云在两个小女娘出门前反复嘱咐道。 沈云目送两人出去了,依旧回房里纺布,纺了一会布,听见外面窗下做木工地声音,开起半扇窗看,祝明正在锯木头,沈云不解:“明郎,你这是在干什么?” “萱姐儿总不能一直在我们吃饭的八仙桌上写字吧,长凳那么高,两条小短腿够不着地,也不像学习的样子,所以我想着我走前给她打一张书案吧。”木头被祝明锯得哗哗作响,祝明擦了一把汗,继续锯,他从前也学过木工,打个桌椅还是会的。 沈云于是说:“你也别太偏心了,萱姐儿又不是我们家第一个上学的,其他孩子你可从来没有给打过书案,就连棠哥儿上学时用的也是你旧的。” “这就叫偏心了?棠哥儿从前在家你看见他学过习吗,就算打书案给他又不用。”祝明说。 “你这回打算什么时候离家去应天,你上回回来不是说你已经在一家雕版局里画插画了吗?我瞧着那个差事还不错,你这半年寄回来的钱也多了很多,确实比在家种田有出息。” 祝明锯木头的手一顿,然后四处看了看,小声对着窗子里的妻子说:“应天我不待了。” 沈云手上也停了,她眼皮一跳,心里不上不下的,继续问:“你是要回来种田?那个差事也不成了?” 祝明摇了摇头,说:“应天大,居不易。但我也不会回来种地的。” “所以你又要去哪里?”沈云的内心麻麻胀胀的,摊上祝明这样一个丈夫,她已经习惯如此了。 祝明听出她语气不太对,于是放下活,进屋扶着沈云,仔细看她的脸,问她:“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这次到底要去哪?”沈云抬眼问他。 祝明眼神闪了一下,说:“这回我要去松江府。” “怎么想着又要去松江府了?应天府不是更适合你学画卖画吗?你那个差事呢?祝明……”沈云顿了一下,她继续说:“你好好告诉我。” “应天那个差事不是好差事,我一开始被分去画些才子佳人的插画,就是画些美人图,你晓得的,我人物画得好,别人冲着我的美人图来书也卖了不少,我很是赚了一笔。 “但我美人画得太好了,市井里卖得最好的是那种带春宫的小说,我们那个老板太不讲究,觉得我一手好人物不画两笔春宫插画可惜了,我捏着鼻子画了几本,实在是太侮辱我的画笔了,干不下去了。” 其实祝明以前不是没画过春宫,但那是偶尔挣快钱的来一笔,好不容易找了个正经营生,结果一手好人物被喊去专职画春宫。 应天如今市井文娱非常丰富,甚至有些新奇,新奇得有些突破他底线。 他一开始只是安安心心画佳人,雕版社里如今的才子佳人本情节还不错,受新朝女子风气影响,佳人也颇有气性,不再像前朝文本里只耽于情爱伏低做小。 于是祝明插画里的女子也形神兼具,各展风姿,他与众不同的画风和人物工笔太适合画这些了。 但就是坏在这了,市井里的情//色小说总是打着当时出名的才子佳人本里的名字“续写”才卖得更好,这在后世是很常见的某种同人创作,对于现在的祝明来说还是太新奇。 祝明接受不了自己才画得一对品行高洁的才子佳人,忽然被扔进那种书里同名同姓地变另一副模样,但是市井俗人就是爱看。 为了挣钱,祝明还要委屈自己笔下美人被逼良为娼,每画一套“正版”,就要同样另搞一套春宫版,画了半年春宫祝明攒了一笔小钱打算不干了。 十年工笔百生像无人问,一朝春宫名声大噪,但是他根本就不想画这个,他学人物是为了画出清明上河图那样的市井百态,而不是为了谄媚世人污他构思的那些人物。 这应天也不过如此。 祝明悄悄和沈云说:“不过我靠这个确实攒了一笔钱,听说朝廷要开发松江府为港口与外海贸,我就想去松江看看闯闯,那边靠岸外国人也不少,西洋人搞的人物又是另一种风格。而且松江府离家里更近,我回来更便利。” 沈云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问他:“你攒了一笔小钱,多少钱,回来竟不露风声!” “财不外露,我平日不在家,家里都是老幼妇孺,我突然回家摆起阔来,到时候招人惦记。我爹娘藏不住事,这笔钱我悄悄分一半给你,以前咱家怎么过日子就还怎么过,这笔是咱家积蓄,突然要动钱的时候也不着急。”说着祝明偷偷打开柜门暗门拿出几个大银锭来。 沈云一估算得有两百两了,够他们一家人种十几年地了。 就是一半也有一百多两了,虽然不能乍富,也够小康了。 沈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家里忙活多年孙老太能攒下来的家底也不过是几块碎银子和几串铜钱,时常拿出来点一点称一称。 沈云捧着银子,自己乐了一阵,又有点犹豫:“不告诉爹娘不好吧,这不是不孝吗?” 祝家这一代就祝明一房,没什么分家不分家的,要分家也要下一代了,不像那些几房并住的人家,子女钱都要交付公中,祝家没有什么公中,这笔钱还是大家的,但是瞒着老人藏钱万一给知道了也是不孝。 祝明说:“你就拿着,这是快钱,我这辈子就挣一笔,想要靠这个发财一直有是不能的,半年是我极限了。这笔钱就是咱家的底气,平日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就当没有这一笔,等非要花大钱的时候,你再拿出来。 “既然没有真的发财平日里就不能露出底细,这世上才太平几年,我又不在家的,被人盯上了容易生出事端。” 沈云点点头,把钱藏了起来。 另外一边,祝翾和祝英一边吃菱角,刚挖的菱角生脆鲜甜,祝英咬了一大口,神情却有些抑郁:“二姊,你为什么这几天不能一直同我玩了?” “因为我要去念书了。”祝翾回答她。 祝英还是不明白,继续说:“那你能不能不要念书,一直陪我玩?” “那肯定是不行的,英姐儿。” “哎。”祝英抬头看看天,学着大人的模样叹了一口气,生平第一次祝英有了烦恼,原来祝翾并不能和她一起玩一辈子。 祝英小小的脑袋想不通很多东西,比如为什么人到了六岁就要上学,为什么她二姊还上赶着去,为什么大家不能永远在一起玩…… 祝英沉默了许久,最后好像做了很大的决定,她鼓起小脸,对祝翾说:“那二姊你就去念书吧,我也是四岁的大人了,要好好立起来,不能像三岁小孩一直黏着你玩,那不像话!” 祝翾听到祝英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听见祝翾笑,祝英也抱着菱角嘻嘻笑了起来,祝翾的童年就仿佛要在带着菱角香的笑声里逐渐远去了。 第十四章 八月初一,天还没有亮,祝翾就爬起身坐起,脸上毫无睡意,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室内只有几许透进来的天光,仍然昏暗得很,但祝翾的眼睛比星子还亮。 我,祝翾,终于可以去上学了! 祝翾在心里兴奋地喊了一声。 然后起床翻身拿起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这是昨天过生日沈云给她做的一套新衣,她终于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衣服了,祝翾兴奋地给自己换上新衣。 然后换上新布鞋,她的布鞋也是新纳的,小孩子脚长得快,祝翾又爱到处跑跳,鞋子磨得也比人家快些,以前除了出门在家穿的都是大父做的草鞋,但是上学就得体面些。 沈云为了她上学还拿做衣裳剩下了的布给祝翾做了一个装书装文具斜挎的背包,一身都是鲜嫩的藕粉,除了背包的带子用的是翠色的布,祝翾又长得美貌,整个人像个小荷花精。 头发她自己摸黑在黑暗里扎了很久,但是手还是不够巧。 “我来吧。”祝莲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莲姊,你也起那么早?”祝翾抬头问她。 祝莲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你起床这动静除了英姐儿醒不过来,我怎么可能听不到?” 说着给祝翾盘了一对略微复杂样式的双丫髻,层次分明,用翠色的发带缠着装饰,配上祝翾今天的新衣服,显得更加水灵了。 祝莲给她扎完头发又爬回去睡回笼觉了,穿戴好了的祝翾于是推门去洗漱,整个祝家在她前面醒来的只有大母孙氏,大母正在灶间生火做早饭。 祝翾用冷水洗漱好自己,便坐在灶旁感受着灶膛里的温度,虽然天还算热,但是早上温度还是有点冷的。 “大母,我帮你烧锅吧。”她坐孙老太边上巴巴得看着。 “去去去。”孙老太嫌弃地让她坐远些,说:“你个臭美的小女娘,一身新衣就跑来烧锅,到时候把炮灰弄身上,我还心疼衣服呢。” 于是祝翾安安静静地捧着脸看着孙老太烧锅煮粥,同时揉面做了葱饼,葱花剁得细细碎碎的揉进面团里,用擀面杖擀得好薄一大张,另一个锅刷点油贴上去烤,葱香飘进了祝翾的鼻子里,祝翾看得发饿。 等粥好了,饼也做好了,孙老太拿着菜刀把饼切开,祝翾期待地看着她,孙老太默默看了她一眼,拿了一小块给她尝尝。 刚做好的饼香咸香咸的,热气烘着葱香往舌头上蹿,祝翾有点被烫到了,舌头打架一脸狰狞地吃完了。 吃饼急起来的模样孙老太没眼看,说:“饿死鬼投胎的丫头,吃个东西急什么?就这德行上学第一天我看你就要丢脸!” 然后抬手吩咐祝翾去喊大家来吃早饭,祝翾于是跑出去一个个喊人,祝家人都陆续起身了。 到了祝明和沈云的房里,祝翾十分孝顺地扶着大着肚子的阿娘,沈云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二女儿,笑着说:“要上学了,也懂事了,真不容易。” 然后取出自己仅有的一盒胭脂,在祝翾的眉心中间点了一粒红痣,祝翾想要抬手摸,被沈云呵斥了一声:“不许摸,别给我摸掉了。” “阿娘,这是什么?”祝翾找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有些好奇。 “这是吉祥痣,给你点上是期望你念起书来心目清明,第一天上学讨个吉利罢了。”沈云忍不住摸了摸自家二女儿圆乎乎的脑袋,却被祝翾抬头看了一眼,说:“您可别把我莲姊给我梳的头给摸散了。” 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眉心的痣,小声说:“大母小时候肯定就没点这个。” 沈云手痒直接狠狠拍了一下祝翾,祝翾哎呦了一声,沈云虎着脸:“怎么可以背后编排长辈?你大母命苦小时候不仅没条件识字,还要照顾一大家子,她也很聪明的,除了不识字什么都会。” 祝翾点了点头,吃完早饭,第一天上学是祝明拉着她的手去的,祝翾走前仔细检查了自己的书袋,然后高高兴兴地拉着祝明的手在路上走,这条去往学堂的路不是第一次走了,但是这一次祝翾心境格外激荡。 到了镇上,祝翾经过大姑祝晴家的肉摊,祝晴的男人王屠王大春早就出摊卖肉了,瞧见了经过的祝明父女俩,笑着问:“大清早的,领着孩子去哪?” 祝翾看见王大春叫了一声“大姑父”,王大春看着祝翾一副荷花娃娃的打扮赶紧“哎”了一声,就听到祝明说:“送她去上蒙学,今儿是开学的日子,萱娘也六岁了。” 王大春恍然大悟道:“喔唷,萱娘都六岁了,过得可真快呀,上次看见萱娘还是小小的一个,以前还在我家咬我丈母娘呢,记不记得,萱娘?” 王大春只有两个小子,大的憨直,小的迂腐,一直眼馋妻弟家女儿生得多,个个都长得好,尤其爱逗萱娘,萱娘“哼”了一声,没理人,都爱逗说她小时候咬人的事情,偏她自己对这件事没什么印象。 “小小年纪就这么皮,所以才要送她去念书吃吃苦,把性子定下来。”祝明笑着说,然后领着祝翾继续走,王大春在后面喊:“萱娘今天上学也是个大日子,明哥儿你送完孩子经过我这记得来拿肉啊,我今儿割两斤五花给你留着。” “那怎么好意思!”祝明边走边大声说,这就是他不爱往自家姐夫家门口凑去买肉的原因,王大春心实,因为祝晴对他这个便宜弟弟爱屋及乌,说送肉就真的会送肉。 “又不是给你吃的,我给我外甥女留的!”王大春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时候元奉壹背着书袋从王大春后面绕了出来,叫了一声“姨父”,王大春看着这个便宜外甥的行装,才恍然大悟:“你也是今天上学啊,嗨,我忙忘了!” 正好又来了客人,王大春抹了抹手,正在犹豫,元奉壹就说:“我认识路,离得近,我能自己走。” 王大春不理他,朝着祝明背影喊:“明哥儿,快帮我送个孩子,一起和萱姐儿带过去。” 祝明于是折了回去,另一只空着的手拉起元奉壹,祝翾隔着自己的亲爹看了一眼元奉壹笑了一下,元奉壹正踌躇着要怎么和萱娘说话,就见祝翾脸已经扭过去了,继续拉着她爹快活地走。 到了蒙学前,来送孩子的不止祝明,不少大人领着孩子进出蒙学。 祝翾再次抬眼看了门口的牌匾——“青阳蒙学”,心里的紧张消散了不少,她捏了捏祝明带着茧子的手心,说:“阿爹,我们也进去吧。” 蒙学里闹哄哄的,蒙学三年制,所以每年的学生不是混一起教的,各有各的教室,祝明在找一年生的教室,第一次来,不太熟悉,于是问别的家长:“一年生去哪上课?” 对面家长说:“你家孩子也是一年生啊。”说着打量了一下祝翾和元奉壹,以为都是祝明的孩子,还感慨了一句:“还是龙凤胎呢,姐弟长得就是像,不错不错。” 毫无血缘关系的祝翾和元奉壹对视了一眼,看了看对方,不知道哪里像龙凤胎了,元奉壹虽然被认成祝翾的弟弟有些不好意思,却没当初那么羞愤了,谁叫这个年纪的祝翾比自己高。 祝明忙解释:“不是,女孩儿是我家的,男孩儿是我大姐家的孩子,图方便一起送了。” 对面的家长一副恍然大悟:“表姐弟啊,表姐弟像龙凤胎也正常。” 仍然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姐弟”二人:“……” 祝翾看自己爹跟人聊上了,正事都忘了,忙想要提醒,对面的孩子先开口了:“爹,你别聊了,快找上课的地方和先生。” 祝翾看过去,对面也是一个女孩儿,穿着红衣服,也梳着双丫髻,感觉到祝翾看她,就回望了她一眼,朝她友好地笑了一下,又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好看过分的元奉壹,心想,不愧是表姐弟,长得都这样好看。 祝明和人闲聊完,继续拉着俩孩子找地方,就看见了站在边上的乔妈妈,乔妈妈立在那靠着大身块帮着指路维持秩序,瞧着还有点威武,祝明凑上去,还没开口,乔妈妈就叉起手一指:“一年生去那间。” 将俩孩子带到了一年生的学堂外,黄采薇已经高坐在讲堂上,背后竖着孔子的画像,很神奇的,孩子和大人们走到了这间课堂外就停止了聊天和嬉笑,气氛肃然了起来。 这种蒙学的先生一般都不受拜师礼,不然每个孩子扎堆献茶,黄采薇得连着喝几十杯茶水,那不能够。 只是让孩子们排队在跟前对着自己行礼,再拜拜孔子的画像。 等一年生基本到齐了,礼也跟着行完了,黄采薇就朝屋外好奇观望的大人挥手道:“都回去吧。” 外面的大人也是第一次进学堂,又是第一次见到黄采薇这样气质的女先生,都非常好奇地看来看去,一会看看自己的孩子,一会盯着这昂贵的玻璃窗感慨长公主真舍得。 看见黄采薇喊他们走,一个个的还舍不得走,边走边隔着窗子喊自己娃娃的名叮嘱几声。 “虎子,爹家去了,好好上学,捣乱我打死你!” “狗子,娘还要回家给弟弟妹妹做饭,先生,那是我儿子,不听话不用客气。” …… 祝明也在外面喊:“萱娘啊,阿爹家去了,你第一天的好好学,照顾好奉壹。” 祝翾应了一声,看了看坐在后面的元奉壹,元奉壹心态已经释然了,眨了眨眼睛,然后安静地继续发呆。 坐元奉壹旁边的是张屠家的张小武,动来动去的,第一次瞧见元奉壹这样气质的男孩儿,手欠推了推元奉壹,好奇地看他:“你男孩儿女孩儿,咋生得这么好看的?” 元奉壹不理他,往旁边挪了挪,张小武继续跟活宝一样:“你是哑巴?” 祝翾回头瞪了一眼张小武,凶巴巴的模样,朝张小武:“小武,不许你欺负我表哥!” “啊?他是你表哥,看着比你还小呢。”张小武嘟囔道。 祝明在外面看了一会,还是走了,心里只是还有点不太放心。 祝翾的生日离入学只隔一天,虽然都是六岁孩子,但祝翾豪无疑问是蒙学一年生里最小的娃娃,元奉壹是比祝翾大,但看那副冷淡文静哑巴样儿,瞧着还要他家萱娘罩着。 祝翾的同桌是之前祝明闲聊的那家穿红的女娃娃,红衣女娃好奇地看祝翾,祝翾于是自我介绍:“我叫祝翾,我学名还不太会写,你叫我萱娘吧,我是芦苇乡的。” “我叫陈秋生,你可以叫我秋生或者秋娘,我家住在绿萍里。”陈秋生也自我介绍了,绿萍里是青阳镇下面另外一个村,是芦苇乡的邻村。 两个人自我介绍完,感觉亲近了不少,陈秋生指着角落说:“她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看着不像一年生。” 祝翾看过去,角落里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就是之前在黄先生看见的那个秀莹,没想到黄先生真让她上学了,秀莹的大母还在拉着黄先生在教室外说话,一脸动容。 “我知道她,她叫杨秀莹,她家早上会来镇上支馄炖摊,来我家买过肉的,外面那个老太就是她大母,馄炖做得还行,但是这个杨秀莹是个呆子,老是坐她大母旁傻笑。”张小武立马说。 祝翾皱了一下眉头,朝张小武道:“你怎么好说人家是呆子?” “不是呆子,那干嘛这么大和我们一起念书?”张小武一脸不屑。 祝翾正欲说点什么,黄采薇和秀莹大母说完了,已经进来了,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齐齐抬头看向黄采薇这个先生。 第十五章 黄采薇进了教室,打量着坐在下面仰着头看她的一众幼童。 她依然一身襕衫,头发甚至不梳女髻了,而是像男子一般绾鬓束发,只用玉钗固定,身姿玉立,更显英气。 因受长公主的影响,京师和应天等中上层女子多以绾鬓束发穿袍为时尚,大有武周遗风,黄采薇常年做女官的人,也习惯了简单的装饰,不爱宫廷复杂的女官打扮。 但是青阳镇的人没出过远门,不知京师的时尚,座下幼童也没有见过世面,从未见过黄采薇这样打扮气质的女人,但见黄采薇的神情气度,又下意识对她的学问和修养产生信服。 见到黄先生,都下意识坐直了身子保持安静。 黄采薇于是自我介绍道:“我乃黄采薇,你们叫我黄先生便可。” 座下幼童踌躇片刻,一起喊了一声“黄先生”,黄采薇颔首,继续说:“你们来蒙学,却彼此并不相识,不如都自我介绍一下,与同窗通个姓名。” 然后指了指坐在边上的陈秋生,面色温和:“由你开始。” 陈秋生一脸不知所措,但站了起身,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在看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在黄采薇鼓励的目光下,还是小声地组织语言,说:“我……我叫陈秋生,绿萍里的,我爹在家种田……” 自我介绍只说这些够吗?陈秋生也不懂,但是她说着说着就有了胆气,继续说了下去:“我娘也在家种田,我家就我一个女儿,我叫秋生是因为我是秋天生的,我喜欢吃咸鸭蛋,我娘咸鸭蛋做得也可好了……我、我……” 感觉到室内一片寂静,陈秋生说不下去了,小声说:“先生,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陈秋生有些不好意思,黄采薇等大家笑完,只说:“你说得很好,向大家介绍了你自己,大家也认识你了。” 陈秋生于是高兴地坐下,坐她身后的张小武也站起来,开始自我介绍:“我叫张小武,学名……学名我爹才给我想的,叫张简,你们还是叫我小武罢,我爹在镇上桥西头卖猪肉,就是那个外号叫王桥西的。我就喜欢吃,我爹喜欢骂我好吃鬼,嘿嘿。” 张小武把自己说笑了,也把教室里其他蒙童说笑了,大家的气氛都轻松了不少,后面的孩子一个个语无伦次但是很努力地介绍了自己。 轮到了祝翾,祝翾站起来:“我叫祝翾,翾是那个翾飞兮会曾的翾,我还不大会写。” 祝翾回去后努力回想起来了黄先生当时赠她学名的诗句,只想起了这半句,课堂里其他人听到她还会念诗,都惊奇地“哇”了一声。 祝翾有些不好意思,这个诗她也就会五个字,还是听黄采薇得来的,脸稍微红了一下,继续道:“你们叫我萱姐儿就行了,这个不是那个翾,就是萱草的萱。我家里有大父大母,阿爹阿娘,上面还有哥哥姐姐,下面另有弟弟妹妹,我阿爹会作画,我阿娘会纺布,我家就在芦苇乡。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我就想来蒙学好好学东西。” 祝翾说完坐下来了,元奉壹站起来,自我介绍很短:“我是元奉壹,六岁。” 说完就果断坐下了,一脸淡然。 等大家都一个个介绍过去,最后一个站起来的是杨秀莹,杨秀莹站起身含着笑脸,她确实脑子不太清楚,但是能够反应过来其他人在干嘛,就也跟着自我介绍了:“我是秀莹,秀莹的大母会做馄炖,秀莹不是傻子和呆子,大母说秀莹也是聪明的女娘。” 黄采薇面不改色地听完了所有人的自我介绍,就一遍就记住了所有学生的脸和名字,然后开始上课。 蒙学教材从前都是三百千这些,全国进程和内容并不统一,有些地方比如南直隶这种蒙学最早实施的地方,因为蒙学体系成熟加上地方财政收入好,三百千这些书都是蒙学直接发放的。 有些地方的教材就要自备,但是黄采薇准备的教材是她从前军中给将领孩子启蒙自己编写的启蒙教材。 既然接手了青阳蒙学,她把自己从前的启蒙教材重新编改了一遍,乡下蒙学的孩子除了少部分有基础,大部分都是目不识丁,而即使是在南直隶,教学的那些夫子也并不能完全按照真正启蒙的概念教学。 乔妈妈进来了,把黄采薇准备的新教材发放了下去,祝翾拿到手里看了一眼,里面有目录和章节,从常见字的训蒙训诂为开始,然后收录了三百千和太公家教等启蒙篇章,备以翔实的注解,中间夹杂着富有童趣的插画,图文并茂。 书的装订和祝翾所见的装订也不太一样,书扉页里还有印刷此书的雕版局信息和编号。 然后又给每个孩童都发了描红的纸,字先从“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开始教起,每教一个字黄先生都会拿出一张识字卡片。 教“上”,卡片正面就是颜体的“上”,让蒙童们按照卡片上的“上”字着墨在描红纸上学会下笔练习,在写的过程中一个个调整大家的运笔方法和姿势,然后将大家写的字点评和讲解一下框架。 教完了“上”,再翻过卡片,又是一个“尚”,这个“尚”并不要求现在会写,但也要会读记。 黄先生整个过程教得循序渐进,大家基本没有跟不上的情况,都在认真地描红背记,然后跟着诵读字音。 祝翾一边学一边在心里觉得神奇,黄先生教的与她哥哥姐姐所讲的蒙学上课方式不太一样,并没有那么艰深严厉。 教了一会,听到门廊里铃声作响,蒙童们大为不解,黄先生却笑着说:“到了休息的时间了,放你们休息一会,下节课我领你们去蒙学空地上去。” 祝翾在休息的时候与学里的一年生都互相交谈认识了,一群孩子好奇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到处打量蒙学环境。 二年生和三年生的先生是以前的旧先生,都是老秀才,来蒙学混口饭吃,对黄采薇这个新来的女先生颇有不解之意。 不知道哪里来的京师女人一来就掌管了整个蒙学,还问了他们的教学进度,把教材换了,交流了教学方式和蒙学管理方法。 之前就听到一年生的教室里时而传来欢声笑语,现在又放着这些乡下幼童在学堂里走来走去,大不成体统。 两个旧先生低头凑在一起嘀咕道:“真是胡闹,此女服妖,女穿男袍,真真是礼乐崩乱。启蒙本是严肃之事,此人课堂却颇为欢乐,这非读书而是取乐也,令这般行事乖张之人掌青阳蒙学启蒙之事,当真是一大祸事!” 青阳镇本身就没几个秀才,能找齐蒙师就不错了,这二位蒙师都是守旧之人,对新朝蒙学男女都能上的政策本身心里就有些嘀咕,男女七岁不可同席,蒙学学生年纪也都在六到九岁间,正是该有男女之别的年纪,岂可混同一处而上课? 但是教了几年也就习惯了,只是课间常夹杂一些私货,教到四书五经时只要求男童诵记,女童则不做要求,反而另教起《女诫》之书。 黄采薇一来就大概摸清了这些先生的教学习惯,发下自己的教材,令先生们按照她印发的教材教学,严令禁止男女分别教学的情况。 因为黄采薇自带高位气质,他们又见到过当地知县对黄采薇行礼的行状,蒙学男先生们虽不知黄采薇底细,但是也知道这女子不是随便拿捏之人,又是京师来的。 但他们想象力有限,只以为黄采薇是那种有蒙学爱好的官眷或贵族女子,谁也想不到这是长公主曾经身边的女官。 他们私下里敢嘀咕蒙学女先生之事大为不妥,阴阳颠倒,但是再继续说就不敢了,再往上说阴阳颠倒就要涉及镇国长公主之类的人物了。 他们在那边嘀咕了一半,乔定原扛着一筐书经过听见了,忍不住反驳道:“我们先生教书如何成祸事了?” 他们只当乔定原是黄采薇身边的仆妇,更是不理她,反而教育道:“你这仆妇背后听人言,颇无理也!” 乔定原一脸不屑:“那你们背后议论他人就不无理了?” 这两位秀才只觉得被一个区区仆妇嘲笑了,觉得非常羞愤,正想辩驳几句,才发现乔定原身形相当高大,肩上一筐书举起来恍若无物,便又怂怂地咽了咽唾沫,只说:“与你这种悍妇无话可说!” 乔定原本想再挖苦两句,但是想到万一把这俩酸秀才气走了,那蒙学先生就不够了,秀才虽酸,但好歹是秀才,当下把他们气走了上哪里去找新先生顶上? 于是沉默地瞪了他们一眼,继续扛着书走了。 乔定原干完了活,走到了黄采薇身边说:“那两个酸儒背后说你不是呢,真是没见过世面,说你‘服妖’不合礼法,女子穿简便些就是‘服妖’了,那京师女子不少都如此装扮他们看到了不得气晕过去?” 黄采薇笑笑,说:“唐朝武周至开元年间,当时女子因为常骑马外出,因为男装和胡服轻便,所以形成了穿男装和胡服的风尚,一直到安史之乱之后才没有了这个流行。《新唐书》也是批判这种流行风尚是‘服妖’,甚至认为此前胡服和女子男装的流行是后来安史之乱的一个征兆……” 乔定原一脸不解:“安史之乱难道不是因为李隆基自己后期贪于享乐所造成的吗,一会怪到杨贵妃身上,连女子穿衣风尚都能视为征兆,这些写史书的男人真是不可理喻!” 黄采薇的目光投向远方,说:“前朝复兴王女身开国收复幽云十六州,却死后被抹除帝号,武则天登基为女帝,却被记载了下来,但也多有一些疑云秘兴之论,你可知这二者的区别何在?” 乔定原想了想:“复兴王没有留下直系后代当皇帝,而唐之后的皇帝都是武则天的子孙,所以结果就有了区别。” “不错,但是留下了直系子孙又如何?史书的笔从来不曾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所以我们在以后也许在史书里也真的就是‘服妖’之人,现在他们只敢说我,不敢议论长公主,可以后呢? “所以我们要有蒙学,不仅启男童的蒙,更要启女童的蒙,单独的几个贵族女子有了智慧只能改一时风尚,但是天下女子都能开智呢?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我死的时候可能还有一些男子批判我这样的人不守妇德,但是我选择相信终有一天我们女子也能掌握史书的笔……”黄先生说完,将目光垂下书本,然后看了看时间。 “休息时间结束了,乔妈妈你去打铃,然后领这些孩子们去屋后空地上去打八段锦吧,长公主常说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所以我不打算只把这些孩子们留在屋内学字念书。” 乔妈妈听从她的吩咐,去打了铃,然后把全蒙学所有的孩子们都集结到了空地上,因为她出身军旅的缘故,让这群孩子们整齐排队报数只用了一小刻的功夫。 然后她抬起脸,说:“以后每天上午第一次下课铃后你们都来这锻炼身体,跟我一起学打八段锦锻炼体魄。” 祝翾站在队伍中间兴高采烈地跟着喊“唯”。 然后一招一式地跟着比划着八段锦,学堂里的另外两个蒙师看到了一群大小孩子在外面比划八段锦,脸色发白,继续低声嘀咕着:“当真是胡闹……” 黄先生飞快地斜了他们一眼,这二人立刻收了声。 第十六章 第一天下学,祝明还是来接祝翾了,顺手捞走了元奉壹,元奉壹一开始还有点倔强,不要祝明送,说自己能腿着回去,但是犟不过祝明。 祝翾背着背包一路上沉默地拉着祝明的手在想事情,她罕见的沉默让祝明觉得有些惊奇,问:“萱姐儿,今天第一天上课感觉怎么样?” “和我想得有点不太一样……”祝翾说。 “怎么,才上了一天学就不想上了?”祝明打趣道。 祝翾摇了摇头,说:“才不是呢,上学很有意思,先生教了我很多东西,我还学了怎么打八段锦!” “嚯!现在蒙学居然还教八段锦,你们这听着不像正经的蒙学啊!” 祝翾“哼”了一声,辩驳道:“难道非要怕先生怕蒙学,老是被挨打挨骂的才正经?蒙学就是教我们东西的,能让我们高高兴兴学了不就成了吗?” 说着她又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连字才识得几个,一本书都没有看明白,那等我能看懂很多书明白很多道理的时候岂不是得像大母那样老了?” 从前她自己在家里只和祝明学了几个字的时候,可是觉得自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人愈无知越容易自大。 可是在取学名那天她把自己所学的字全部写下来的时候反而羞愧了,她懂的东西连一张白纸都不能占满,今日学堂又见到了先生所发放的课本,更加悲哀地发现自己连目录上的字也认不得。 祝翾第一次因为自己是文盲而产生了莫大的自卑,从前她不小心翻开书籍的时候,对着那些不认识的字的心理就像随意看到了一朵不认识的花一样,就那样无知无觉地略过了。 有了求知的欲望,她无法再那样略过那朵不认识的花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朵花叫什么长在哪里,对着那些不认识的字,她也就此陷入了因为无知的痛苦。 祝明宽慰她:“你才上学第一天就想什么都明白,那还要先生做什么?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懂,你才需要学习和启蒙。哪有一口一张饼的?” 祝翾点点头,然后就闻到了路口饼的香气,卖饼的小贩特意守在路边上,吆喝着:“卖烧饼!甜烧饼!咸烧饼!虾籽烧饼!” 祝明特意低头看向祝翾,祝翾露出来想吃的神情,但是想了想,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祝明主动问要不要买的时候,她还一脸不赞成:“回家就有晚饭吃,吃这些是浪费钱,咱家没有那么阔,你只给我买了难道不给其他人买吗?那不公平,可是都买了,那得多少钱啊。” “哎。”祝翾叹了一口气,说:“阿爹,难怪大母老骂你大手大脚的,也不是没道理。” “我想着你上学第一天辛苦,想着买个饼给你犒劳一下,你不识好歹还倒打一耙是吧。”祝明被祝翾小大人的语气说得想笑。 祝翾更是一脸莫名其妙:“我上学是来学东西的,并不辛苦,有什么好犒劳的?哥哥姊姊不上学天天在家里干活才辛苦,您却不想着犒劳他们……这公平吗?” 祝明想了想,觉得祝翾说得有道理,然后就拉着她的手越过烧饼摊继续往前走,蒙学到家的路将近二里远,天边的晚霞很是绚烂,祝明问祝翾:“你明天就自己去上学来回了,我不接你了,怕不怕?” “不怕!” “下学了就直接往家走,别一路上招猫逗狗还想着去哪里玩几下,到时候天黑了看不见路,让水鬼摸了你去!”祝明有点不放心地叮嘱她。 “知道了!”这点子路对于乡下孩子来说就是闭着眼睛走的水平,当初她哥哥姊姊上学也是这样,自己腿着去腿着回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祝明又想起来刚刚祝翾不要买烧饼的话,说:“萱姐儿,你很在意公平这件事吗?” 祝翾点了点头,说:“以前大母只让哥哥姊姊上学,而不许我上,是对我的不公平。您只想给在上学不吃苦的我买烧饼,而不思量我的哥哥姊姊,是对他们的不公平。前段时间我还没想通,只看得到自己的不公,现在我大了一点也应该看到别人的不公。” “你们学里到底学什么了?你今天不会学到《论语》了吧,不然怎么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都懂了?”祝明第一次被祝翾这种口齿清晰逻辑清爽的话给惊讶到了。 这是还没识几个字的娃娃能说出来的道理?难怪黄先生要亲自上门请祝翾去上学,不然真的荒废。 “没有学论语,你说的这个我听不懂,这种道理不需要先生教。”祝翾又为自己的浅薄叹气了。 祝明一下子把祝翾抱起,祝翾很惊讶地抬眼看祝明,祝明笑着说:“寻常孩子看不到这些,你的眼睛总是能看到很多,我的萱姐儿也算是天生的圣贤了?” 祝翾被祝明这种夸张的夸法给夸脸红了,认为这是另类的取笑,有些生气地别过脸。 到了家,祝翾很自觉地背起小背篓去采猪草,大父一个人要伺候家里那么多田地,哪怕有祝明和祝棠帮忙也非常辛苦,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这个时代种田全靠人力。 大母每日要种菜煮饭打理家务,阿娘怀着身子也是在干活,家里的劳动力都被土地和生存框住了。 所以祝翾在英姐儿这么大的年纪就一半玩一半帮着分担家务了,就算上学了回家也是要帮着打猪草喂猪的。 打完猪草和祝莲他们去喂完了猪,祝翾又去鸡棚喂鸡,喂鸡过程中因为淘气摸了一把母鸡的尾羽还差点被叨了一下,祝翾很生气地骂鸡:“你下的蛋我又吃不到,我好心喂你,你还想要啄我!坏鸡!” 孙老太看见祝翾居然在和鸡吵架,忍不住刺几句:“你上的什么学?不上学还会跟人吵嘴,上了学倒变得会和鸡吵架了!” 祝翾无所谓地走开了,祝明也在旁边看见了,有点想收回之前夸祝翾是“天生圣贤”的话。 干完了活,天已经黑了,一家人吃过晚饭,洗碗洗漱完,结束了一天的日常。 可是祝翾到了要睡的时候,却不肯睡觉,她摊开新教材想要再往后自学一点,但是她屋里的蜡烛只有一根,烧完了就没有了。 祝莲看见祝翾蹲在小板凳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对着窗台上的烛光看书,见烛火快要燃尽了,于是拍了拍祝翾的肩膀,说:“你不要再看书了,该睡觉了。” 她瞥见祝翾的教材和自己当初的不太一样,连忙凑过来翻看,祝莲一边翻一边说:“你这个书编得好,注解什么的都有,不会叫人脑子学得雾蒙蒙的。” 于是祝翾趁机拉着她姐姐多教了自己几个字,蜡烛彻底熄灭了,祝莲不肯陪她了,叫她赶紧睡,祝翾于是才恋恋不舍地把书放起来,躺在床上。 她在黑暗里叹气:“要是我有很多根蜡烛就好了。” 祝莲笑着说:“那也不能够,书还得白天看,夜里烧一屋子蜡烛都会伤眼睛,所以阿娘宁愿早起对着天光刺绣,也不会夜里熬几针。不少绣娘和文人就是不注意,把眼睛熬坏了的。” “嗯。”祝翾觉得祝莲说得有道理,眼睛只有一双,知识什么时候都能学。 于是第二天祝翾又爬得很早,天光乍亮,她就麻利地收拾了自己,自己学着给自己编了头发。 在她之前醒来的只有孙老太和祝老头,祝老头今天起得早是因为还要打扫猪圈,打扫完身上难免染上猪圈的味,所以早上另要擦洗一道,孙老太为了给他擦洗起得比平时做早饭更要早,就是为了烧一锅热水供老爷子擦洗。 孙老太一面烧锅一面瞧见探头探脑的祝翾,说:“你今天也不是第一日上学,又因为兴奋起早了?” 祝翾观察着大父大母的动静,不由眨了眨眼睛,发自内心地说:“大母,原来你们一天有这么活要做,真辛苦!” “不做活,怎么给你们这一大家子吃饭?”孙老太没好气地说,祝翾又坐在了八仙桌上,摊开教材,开始超前自学识字,然后在桌子上用清水描红。 “你起那么早,就为了这个?”孙老太不解,怎么会有孩子发自内心地上进爱上学,她从小到大见到的能去上学的都是怕上的,祝翾这孩子生得奇怪,不该她喜欢的东西偏偏喜欢。 祝翾练完字,等到大母早饭做好,祝家一桌人吃毕,祝翾就自己背着斜挎包孤身去上学了,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早上地里还是湿漉漉的。 祝翾怕弄脏阿娘新纳的鞋,于是将阿娘纳的布鞋拎在手心里,又穿了一双旧的草鞋走在地上。 地上的泥还有些烂,家里有牛或者驴的人家基本都能拉个简单的货车进镇赶集,为了车轮子好走,这些人家喜欢挑些石子块铺在路上,却又铺不齐整,下雨天混在泥地里,倘若赤脚走上面一脚踩进石头尖也是有的。 以前祝翾就吃过这种亏,乡下孩子小时候都是赤着脚到处瞎走,下雨天最耐穿的还是草鞋。 她穿着草鞋一深一浅地在泥泞里的路上走,沈云在后面看见了朝祝明:“今儿地滑,别把萱姐儿摔了,你不送送她?” 祝明摇头道:“不送,上学走个路都要人送,我不在家了,家里哪个还有功夫送她?” 地上还有新长的青苔,祝翾走惯了这些路,知道避开容易生青苔的地方,她一面在路上走一面在心里默默记诵她提前自学的那些字形,路上看到一草一木都在想它们的名词是什么,该怎么写下来,但是大部分她都是不会的。 祝翾不由在心里叹气,我连眼前这一草一木都不能探究明白,如何能够像先生希望的那样飞很高呢? 经过河边的人家,祝翾又隔着水听到了里面的叫骂声。 祝翾家靠着河这边,邻居住河那边,中间就一个木桥,两边以河为界没什么交集,他们那边的人家去镇里也是那头的路,不会过木桥这边来。 但是祝翾知道靠她家最近的河对面人家是什么情况,当家的是一个凶巴巴的妇人,她大母跟这样的比起来几乎可以算得上温柔了。 妇人姓什么,祝翾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夫家姓刘,丈夫征兵没死,却断了一只手回来,失去了部分劳力,脾气也变差了,残疾了直接变成得跟大爷一样,还常喝酒打妇人。 于是妇人孤身一人撑起家业,脾气很泼辣凶悍,常为了河边上种菜的弯子地盘与孙老太吵架,两个妇人有时候隔着河对骂,孙老太就称呼她是“刘家的”。 刘家的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小子,偏偏没看住摔跛了腿,刘家的男人便确信他家男丁断手断脚都是刘家的克的,常常以此为理由用残存的那只手打刘家的。 刘家的那样凶悍的一个妇人自己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她那个孤手臂丈夫一旦骂她克人断手脚她就不反抗了,默然接受被挨打。 刘家的还有个女儿叫阿闵,和祝翾差不多大,却不像祝翾这样自小无法无天,如乡野精灵一样自在。刘家的凶悍在家里大多发作在这个女孩身上,她被丈夫打完,就打阿闵。 所以祝翾很少看见阿闵出来玩,偶然间碰见都是头发像枯草一样,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光着脚,像牛羊一样温顺地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神气。 祝翾被河对面人家的叫骂声吵散了思绪,然后看见阿闵一深一浅地过了桥,走到了河对面来,想要抱她家这边芦苇荡子里的芦苇杆,然后瞧见了站在路边上盯着她的祝翾,阿闵认识祝翾,只是从来没和祝翾说过话。 阿闵这才想起这边的芦苇荡子按地盘是祝家的,祝翾看见了,她就不好意思捡芦苇杆了,默默地抬起腿想走开。 经过祝翾的时候她注意到了祝翾身上斜挎的书包和拎在手里的新布鞋,罕见地没像牛羊一样垂下她那干枯的脑袋,而是微微抬头用一种艳羡的神情看了一眼。 “阿闵。”祝翾第一次叫住了河对面的女孩。 “你……”祝翾想问为什么你不去上学,你跟我一样大,你家里只有一个女孩,你上学明明不仅不花钱还有钱拿。 但是她没问出口,她想起刘家那断手脚的父子俩,看到阿闵眼角的青紫,就知道答案了。 阿闵只以为祝翾是喊住她要警告她不许摸这边的野荡子的芦苇杆,于是慌忙道:“我不会往这边来了。” 说着慌乱地低下头继续走,祝翾这才注意到她光着的脚底下有血,一深一浅地在泥地里留下血痕,她不穿鞋一定是不小心踩到了泥地里的石头尖。 祝翾咬住嘴唇看了一会,最后还是蹲下身脱下自己的草鞋,又喊住了阿闵:“喂!” 阿闵回头,就看见祝翾将一双草鞋抛过来,她下意识接住,阿闵不明所以,祝翾就说:“给你穿!我大父纳的草鞋!” 阿闵知道祝翾是脱了自己的鞋给她,就忍不住小声问:“那你穿什么?” 祝翾无所谓地拍了拍自己手里的布鞋:“我有这个!” 于是阿闵放心地穿着祝翾的草鞋离开了,祝翾看着自己手上的布鞋,觉得踩在泥地里有些可惜,可是自己的草鞋又给阿闵了,想了几下,还是光着脚去上学了。 这天下学回家,沈云发现祝翾的脚底起了水泡还破了皮,穿出门的那双草鞋也不见了,问祝翾怎么回事。 祝翾想起那一行阿闵带血的足迹,沉默了片刻,却只说:“走半路把草鞋走丢了,新布鞋又怕踩脏舍不得穿,就这样了。” “鞋穿在你脚上,怎么会走半道没了呢?”沈云不解。 祝翾不肯说,只是沉默,沈云知道她的犟性,不想说的事情必然不会说,也沉默了,就继续问:“你草鞋没了,为什么不穿布鞋上学?” “弄脏了多不划算。” “是你的脚值钱,还是布鞋值钱,好好的有鞋不穿弄得一脚底血泡!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沈云忍不住骂她,祝翾神情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沈云骂完了她,她又很默默拿出书本,开始熟记今天所学的知识,每一个字看进脑子里都让她产生了巨大的满足,祝翾几近贪婪地看着这枯燥的课本。 第十七章 转眼就到了中秋,天气彻底凉了下来,祝家院子里那株桂花已然开花了,桂香飘出院墙外。 祝翾每年这个时节都弄得香喷喷的,两个藕节一样的手腕子上都挂着桂花手串,身上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祝翾上的蒙学第一次中秋放了三天假,祝翾上了半个月的学已经和学里从前素不相识的那群孩子混熟了,还相约了假期有空一块玩。 祝翾已经开始学《三字经》了,她一边认字一边开始默背《三字经》,自学得很快,放假前先生还抽考了大家学字训蒙的情况,也就是默写曾经学的字词。 最后一年生里得甲等的就只有祝翾和元奉壹,元奉壹是从前已经学过了,这些对于他属于小儿科,而祝翾是真的从目不识丁启蒙到了这个程度。 祝翾很骄傲地把自己学里得甲的卷子背回了家,一到家就拿出来给祝家一行人观赏。 “只有我和奉壹拿这个,但是我和奉壹不一样,他三岁就跟他外大父学过了,所以我才是最厉害的!”祝翾昂着头自我夸耀道。 祝家其他人围着看她画了甲的卷子,本想表扬她,但是祝翾自己把自己夸完了,其他人也不想再表示什么了,祝明甚至还打压她一下:“骄兵必败。” 祝翾跳脚:“我做得好怎么不能骄傲了,我就骄!” 孙老太没上过学,第一次见识祝翾的卷子,还在边上问:“画这些红圈是什么意思?甲就是做得好的意思吗?” 祝翾于是兴致勃勃地给她解释了,红圈是写得好被圈起来表扬了,最好的等就是甲,她祝翾就是一年生里最厉害的。 孙老太于是罕见地露出看西洋景的神情打量了一下祝翾:“难道你还真在这方面有点灵光?” “我哪能只是脑子灵光,我还勤学苦练,大母你是看着我天天早起看书练字的,我多坐得住。种瓜得瓜,我要这样还不能拿个甲,那才邪门呢。”祝翾甚至开始自我总结她得甲的原因。 孙老太点点头,说:“看来上学也就跟种庄稼一个道理,天天去锄草好好养护的,庄稼怎么也荒不了……”说着她看了看祝棠,祝棠被她眼神刺到,有些慌,还在那问:“大母,你看我做甚?” “一看你就是不好好上学的,你去上学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拿个甲哄哄我?连你妹妹都不如!”孙老太骂道。 祝棠垂着头,心里郁闷,他不爱上学咋了,谁正经爱上学了,祝翾这种才是异类,六岁的孩子几个坐得住看书的? 孙老太骂完祝棠,又刺谦虚不下去的祝翾:“你也别太得意洋洋,不就考个甲,飘得跟考了状元一样!” 然后又拿祝翾给祝棣打鸡血:“棣哥儿,你多学你二姊,以后也给我好好坐住了,咱家就靠你出息了,丫头拿个甲也不成大用。” 还小的祝棣一脸茫然,祝翾心里则非常不忿,孙老太的破嘴一席话让三个孩子都不满意。 中秋这天,孙老太起了大早,打扫了明间,然后把自己三个儿子的牌位擦得干干净净、油光可鉴。 早起头香供奉了太阴和嫦娥,又供奉了土地神,求着保佑秋收丰成。 供奉完了正神,还有文昌帝君这一类神仙,给文昌帝君烧香的时候,孙老太跟做鬼一样左右看了看,确保左右没有人之后,又多给文昌帝君烧了一线香。 她眯着眼睛细细絮叨道:“我二孙女去上学弄了个甲回来,怕是您偷偷给我家显灵了,求您多多保佑我家的孩子们都聪明灵光些。” 说完虔诚地拜了拜,将香插文昌帝君前。 她自己偷摸摸烧完香,就是喊沈云一起过来做中秋供奉的食物,肉鱼豆腐鸡蛋老几样都是要有的,瓜果糕点也摆了一些在神明和牌位前,又和沈云揉面做馅蒸了两笼月饼一起供奉了。 做完一切,就看见两只小手偷偷往供奉的台面上去拿月饼,孙老太狠狠支起手连拍两下。 桌底下的俩孩子叫了一声,孙老太一人一只耳朵拎出来了祝翾和祝英,这俩捣蛋鬼躲下面想要偷吃。 “嗷嗷嗷——疼疼疼……”祝翾被揪着耳朵喊道,祝英也在嚎疼。 孙老太松开了,叉起腰瞪着眼睛开始骂人:“你这俩讨债鬼,欺到神明头上来了,你们这样要是把神明娘娘和老爷们给气走了,明年咱家运势败了如何?” “尤其是你!”孙老太重重拿手指点了祝翾的额头,说:“去上学了还这样,你妹妹小,你也跟着胡闹!还夸口自己拿甲呢,别让神仙笑话你!” 孙老太自己是信奉神明的,骂完俩孩子赶紧又烧了一线香给神仙菩萨们赔罪,然后又让祝翾和祝英俩多给神仙磕头,更要向三个伯伯的牌位告罪,说:“你们伯伯他们好不容易中秋鬼魂回家一趟,你们要是把他们气走了明天不来了怎么办?” 俩姑娘各自揉了揉自己被揪的耳朵,然后虔诚地磕头赔罪,孙老太在旁边看了才满意了。 中秋晚上月儿圆,一家人坐着一起吃了团圆饭,祝老头喝了一口酒,说:“天凉了,明儿也要开始把田收了。” 中秋之后,祝家的秋稻也熟了,平常时候祝家的地祝老头还是忙得过来的,平日里施肥锄草都有技巧,翻地也有耕牛帮忙,但是秋收大忙祝老头就忙不过来了。 祝明也因为这个一直留在家里到这时候,本来中秋前就想走了,一想家里的地还没帮忙收了,甩手就走很不负责。 但是即使祝明也帮忙,也是来不及的,秋收早收晚收都会影响收成,倘若收早了,稻子还是青的,收晚了一是容易遭鸟,二是遇到阴雨天易有损耗。 这是没有收割机的年代,祝家的地只靠几把镰刀,祝家若想掐着时间不早不晚地把地收了,只能请短工。 芦苇乡有的是人口富余、田地不多乃至没有地的人家,就等着大忙时节给人上门做短工挣钱。 孙老太虽然和对岸河边的那个刘家的素来有些口角,但是到了这时候,刘家的也是要上祝家来做短工的。 因为刘家地不多,刘家全靠刘家的劳力开资,刘家的泼辣凶悍也有泼辣凶悍的好处,她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收稻速度不比男人差。 孙老太看得清楚按劳分配,并不以她是个女人就单调地按男人八分价出钱,比别的主顾公平许多。 所以这几年刘家的和孙老太平日口角归口角,只要祝家请短工她离得近肯定是要来挣这笔钱的。 中秋过了,祝家正式开始秋收,一大早祝家院子里就闹哄哄的,提前请的那些短工都拎着镰刀上了祝家的门。 孙老太又起了一个大早,沈云也起早挺着肚子帮忙,上门做短工的不仅要开工钱给人家,还要包人家的早午饭。 在做大锅饭一事上,孙老太本身就是专业对口,她算好了人头,早上煮了粥还蒸了馒头。 秋天也是做红腐乳的季节,孙老太和沈云前几日趁着天气不热不冷趁早晾了几瓮子毛豆腐,用红曲米酒酿成了腐乳,今早第一次开了瓮捞出刚酿的第一批给客人佐粥。 因为靠水鱼便宜就又提前烧了鱼,早上正好凝出晶莹的鱼冻,最适合下粥了,祝家和短工开了两张八仙桌全都坐在呼呼地喝粥,来做活的人家有男有女全是精壮劳力。 “刘家的,你来我家做工,你家男人孩子怎么办?”孙老太问坐在凳子上捧着碗吸粥的刘家的问。 刘家的咽下粥,说:“阿闵在家伺候她爹和哥,还能饿死?” 沈云一脸惊讶:“阿闵这样小的孩子你竟然放心她在家里烧锅做饭,真是舍得。” 刘家的不解地看了一眼沈云,眼神里闪烁着难言的嫉妒,沈云这妇人命真好,丈夫长得好不用征兵没断手断脚,生了这么多孩子了一点苦都不吃,于是说:“哪里像你家的丫头,这么大的年岁不肯让干活,宝贝得很,还送去念什么书,丫头就是赔钱货,在家里越宝贝以后出了门子就会刑克夫家。” 孙老太自己虽然私下经常骂祝翾她们,现在却听不得外人嘴贱,立马瞪起眼睛,朝着刘家的:“你说谁是赔钱货,说谁刑克夫家,你是来我家干活的还是来讨晦气的!我送她们去上学怎么了,我乐意!萱姐儿上学可出息着呢,以后有大造化,拿了学堂的甲,就只有她一个女娃能拿!” 说完“啐”了一声,朝刘家的:“要不是可怜你恰如寡妇失业的,就你这张破嘴我会找你上门做工?你再说这些话,从此以后不要来我家!” 刘家的脸色青白,她想再说些啥,但是想着家里的生计还是低头了,心里觉得纳罕,这个孙老太几时转了性,从前她自己骂起孙女来那是不重样的,正因为如此刘家的还当是从前,才这样说祝家的姑娘。 她又不是故意要讨晦气的,知道孙老太更疼孙子,所以祝棠祝棣的话她从来不说,没想到现在连孙老太家里的毛丫头也说不得了。 其他做工的也惊奇孙老太居然护犊子了,然后又听她说萱姐儿拿了甲,都交头接耳道:“哪个拿了甲,这小女娘这样厉害?” “是咬你肚子的那个吗,真是邪门了?” “我儿子学堂三年就没拿过一次甲,萱姐儿竟然能拿?” 孙老太也跟着飘了,一脸矜持想要保持平淡,偏高昂着头,看着就骄傲:“可不就是我家萱姐儿拿了甲,这叫什么邪门,都是一样长脑子长手脚的,她比别人聪明点也是有的,这是像我!而且我们萱姐儿吃苦呢,早上好早就起来看书……” “大母!”祝翾红着脸打断了孙老太,她受不了这么多人面前说自己这些。 孙老太也觉得自己好像得意太过了,不像她自己,于是表情收了收,朝这起子短工道:“不过如此罢,也没啥好骄傲的。你们这群懒货,故意勾我聊这些有的没的想耗时间偷懒!我可告诉你们,我不看你们做了多长时辰给钱,我看你们具体干了多少!老太婆我眼神芦苇乡里是最好的,别想从我手里偷懒抠钱!” 第十八章 吃完早饭,一行人就往祝家的田里去了。 祝翾和祝莲将短工们吃早饭的碗一个个叠起,捧着放进大盆里,小凳端边上坐着,准备洗碗,缸里的水已经尽了。 于是两个姐妹合力从井里打上了一桶水,被沈云看到了。 沈云有点受到惊吓:“你们在做什么?” “缸里没水了,不好洗碗。”祝翾的语气透着一股理所当然。 “没水了,你喊大人出来帮忙,你俩能有什么力气分寸,万一被井绳坠下去呢。” 祝翾还想逞能,祝莲却抢先认错了,说:“阿娘,是我和妹妹逞能了。” 孙老太在旁边又开始唱反调:“不过打个井水,哪里就能坠下去了,我小时候那时候孩子都能自己打井水,没听说过谁掉下去的。倒是那种什么活不爱干的,爱到处玩的,倒容易每年夏天掉河里没几个。” “婆母,如今的孩子同过去……” “啊呀,我晓得的,如今孩子金贵,连女孩儿都是宝贝秧子,不像我们那时候都是当草一样养。要我说,还是别宝贝狠了,容易一代不如一代,我小时候待的第一个婆家,就是太宝贝把孩子养死了的……”孙老太嘀嘀咕咕起她的经验之谈。 她一面说一面擦锅磨刀,嘴虽然碎,手里的活却一刻也不停,熟练地像活长在手里一样,又开始和沈云说话:“云娘,中午我们烧一碗烧花猪肉,再烧两条鱼,这么多人,两条鱼怕是不够吃……那汤就不要再做丝瓜汤了,弄个馄炖鸡蛋汤,这样荤菜也好看了,素的随便弄几样,饭够吃就算客气了。” 她在和沈云商量给田里的短工做什么饭菜,沈云虽然什么都好,但她烧大锅菜的经验不如孙老太。 在旁边洗碗的祝翾刚才还竖起耳朵想要听孙老太“第一个婆家”的故事。 大家都知道孙老太嫁大父前做过童养媳,只是童养媳没有当成功,具体做童养媳是怎样的光景,孙老太都是东一句西一句偶然提起,没有从头到尾细说过。 祝翾一直挺好奇的,刚才孙老太好不容易起了一个话茬,又熄灭了。 祝翾心里觉得可惜,她又实在想听得很,在挨骂和满足好奇心之间,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选择了后面那个,张起脸问:“然后呢?” 孙老太皱起眉:“什么然后呢?你手里的碗还没洗完,还想逞什么能?” “你刚才不是说到了你第一个婆家养死孩子,还没说完呢,怎么把孩子养死的?”祝翾不怕大母,她竟然还敢挑明了说。 祝莲佩服地望了她一眼,她自己也好奇,但是没有祝翾的胆气。 “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了,开始问这些晦气的,你也想给人当童养媳?”孙老太觉得祝翾无理取闹,但是还是边干活边说起了自己的当童养媳的故事。 “你以为什么叫做童养媳,是两个小孩养在一处,长大了再成亲?我小时候我亲娘一连生了好多孩子,我不是老大,但我能做活的时候就是老大了,在我前面的有的没站住、有的站住了就给卖了……” 孙老太一面说一面开始量米,脸上泛起回忆的神色,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前面被卖的那些哥哥姐姐到如今还活没活下来。” “卖了?”祝翾一脸惊讶,祝家虽然清贫,芦苇乡穷人也不少。但是她出生的时候,芦苇乡已经在越王的治下了,夜不闭户、家家有余粮的日子还没有达到,但是父母直接卖孩子的事情却是没有几例。 越王严禁父母自卖儿女为奴为婢,孩子没了只能是被拍花子拍去卖了,父母自己当卖方的是不行的。 “就是卖掉了,直接卖给人牙子,人牙子上门来看看牙齿品相,觉得好就商量个价钱,按个手印,就被领走了,也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人牙子跟我爹妈说女孩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那些人家日子比穷人家强,男孩就说卖给了什么生不出丁的小富之家传宗接代,我爹妈一听只觉得卖得好,骗自己骗得自己都信了……”孙老太量完米开始淘米,她脸上泛起戏谑的神情。 “也许说的是真的呢?”祝翾听入神了,手里的一只碗已经洗了第二遍了。 “我小时候也以为是真的,现在想想哪有这么好的事情,那卖孩子倒成了为孩子好了?哪里有那么多拿丫鬟当人的大户之家?哪里又有那么多生不出男丁的人家要接儿子的?就算有,那时节穷人都在卖孩子,总有选不上的吧,那这些孩子人牙子弄去哪里了?”孙老太说,祝翾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到了人牙子手里,好的自然能去好地方,不好的卖去妓馆象姑馆的、卖去当太监的、还有采生折割的,这些你小我细细跟你们孩子说了,怕是会做噩梦。”祝翾正好奇孙老太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但听她如此说,就不再问了。 “我本来也该五六岁就拿去卖的,但是我做活麻利,把我这样早卖掉了不划算,就养到了莲姐儿这么大的年纪。本来是要等人牙子上门的,正巧有一户小地主人家上门说要讨了我去当童养媳,我就去了。去了才知道,我那个小丈夫还没生下来,还在婆母肚子里,我一去就是伺候婆母,给她擦洗倒尿壶,熬了几个月生下了一个姑娘……”孙老太已经开始煮饭了,这才发现祝翾已经听住了,手里的碗只洗了几只,忙瞪了她一眼。 祝翾马上低头麻利洗碗,等她终于洗碗,手里闲了,孙老太才肯继续讲:“然后很快我那个婆母就有了下一胎,我又开始伺候她梳洗,还要帮着带她前面生的那个大姐儿。不过下一胎生的就是一个男孩儿,这男孩儿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十岁了。” 祝莲也听得兴致勃勃,忙问:“那这个男孩儿是大父吧。” 孙老太惊讶地看了祝莲一眼,然后骂道:“你睁开你那双当摆设的眼睛看看,我和你大父有差了十岁吗?” 祝莲一想,也确实不像,那就是孙老太没当成童养媳了。 “地主家的孩子,还是个独苗,那宝贝得呦,恨不得含嘴里怕化了,养的一点教养也没有,小小年纪就打我几下为了好玩,他亲娘看见了还说‘哥儿打得好,哥儿有劲’。 “果然惯得到了四五岁,亲娘都推推搡搡一不如意就打人踢人,然后自己掉井里淹死了。我婆母哭了一阵,又给我怀了一个丈夫,还没生下来,地主也意外摔下马死了,这家子绝了丁了,好多人上门来吃绝户,孩子也没生下来家业就给瓜分了,家里穷尽了。” “我伺候着她生下了一个死胎,然后她就拿了我的身契让我走,我要是回家找爹娘又是被卖一次,但也不知道去哪,你大父的娘从前是洗衣服为生,也上门收过地主家的衣服拿去洗,对我有印象,就接了我家去,做主我和你大父成了婚。”孙老太一面烧锅一面回忆自己的往昔岁月,火光倒映在她泛着皱纹的脸颊上。 祝翾听完只觉得孙老太真是顽强的一个人,何种境地都咬牙生存了下来。 屋里几个女子又都沉默了,祝翾过会又溜去看单独坐一块玩的弟弟妹妹。 在家里晃了一阵,听到沈云喊她过去,忙过去了,沈云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说家里饭好了,打发她去田上喊人。 于是祝翾又立刻跑去田里喊大父他们回家吃午饭,她站在田垄上,拉着嗓子大声喊道:“大父——阿爹——大哥——饭好了,吃饭吧——” 田里的人远远看见了她,都抬起头,然后擦擦汗放下手里的活,收拾几下就要往祝家院子去。 祝翾喊完了,觉得嗓子叫高了,清了两下,不过看到大家都听到了,满意地打算家去了,正巧看见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躲在草垛后面看她。 祝翾吓了一下,然后阿闵从草垛后面露出头来,她的头发依然因为营养不良干黄干黄的,扎了两根黄辫子,但是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从前阿闵一直低着头,祝翾没好好看见过她的脸。 这回她才发现,阿闵的眼睛其实又大又亮,看向祝翾的时候眼神里已经有了几分灵动,她看起来好像想和祝翾说点什么。 后面的短工大部队跟上了,阿闵的娘就在后面,刘家的头上缠着包头,脸晒得红红的,阿闵眼风瞥到了刘家的,忙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萱娘,你一个人站在这愣什么神呢?”祝明跟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脑袋。 祝翾一愣,然后反应很快:“没愣神,我在这等你们过来呢。” 祝棠笑嘻嘻地掐祝翾的脸蛋,说:“你还会等我们?” “棠哥哥,你离我远点,身上好臭,全是汗味!”祝翾抗议着祝棠的接近,祝棠依旧笑嘻嘻地作怪,还是被他老子一巴掌拍开了,一行人有说有笑家去了。 等祝翾他们走了,草垛后的阿闵才重新露出脸出来,有些羡慕地看着祝翾的背影,然后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想了想,还是回家了,她家里还有等着她伺候的父兄。 中午在祝家吃完饭,众人或搭着长凳,或趴在八仙桌上,或直接躺地上小憩,正午太阳烈,吃完饭要歇半个时辰再去田里继续劳作。 零星几个女短工不好也这样和男人躺一处,就占了祝翾姐妹的房间午休一会。 祝翾洗完碗,想回去睡会午觉,发现自己房内床已经躺了人,祝英也躺旁边睡,虽然还有空隙,但是祝翾不习惯和陌生人一起午睡。 沈云摸了摸她后领,发现汗乎乎的,就说:“你要是困,就上我房里躺会。” 祝翾摇了摇头,说:“我不困,我出去玩会。” 家里能当桌椅的地方都是四仰八叉的人,她看书也没有环境,索性跑到了河边坐着,躲在芦花阴处,一面想事情一面拿起石子在水面打水上漂。 石头在水面跟跳棋一样连着跳了十几个,下去了,泛起了一圈涟漪,于是祝翾又捡起一个石子继续打水上漂。 打来打去,她的水平就是十几个,超不了二十。 祝翾又拿起石头还想继续扔,这时候旁边突然蹿出一颗石子往水面扔。 这颗石子在水面上轻盈地连着蹦了很远,一个、二个、三个……祝翾一看这个石头在水面蹦的姿态就睁大了眼睛,这水上漂打得好有水准,不知停歇地一直往远处蹦,蹦到了三十二,终于歇进了水里。 “三十二个!”祝翾惊讶地张大了嘴,看向了扔水上漂的人,是阿闵,阿闵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旁边。 祝翾站起来,朝阿闵说:“你刚刚水上漂打了三十二个!” 阿闵点了点头,祝翾又把自己的石头给她,说:“你再打一个给我看看。” 阿闵接过她的石子,石子在水面上又蹦了很远,这回没有三十二个,是二十七个,但还是很厉害。 祝翾想问问她是怎么打的水漂,自己怎么打都是十几个,阿闵忽然从怀里掏出东西往祝翾手里一塞,祝翾低头一看,是一双新纳的草鞋,编得有些潦草,不如她大父扎得结实厚实。 “还你。”阿闵脆生生地说,然后她沉默了一下,又补充说:“你给我的那个踩了泥,收拾不干净,我自己纳了十几天,才纳了一双。” 说完就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跑开了,背影活像她扔的那块石子,轻盈地不像话。 第十九章 等阿闵跑远了,祝翾才反应过来,她连忙拎着阿闵塞的草鞋追。 阿闵感觉到祝翾在后面追,跑得更快了,祝翾见阿闵跑得更快,更加激起胜负欲加快了步伐,继续追她,两个孩子就这样跑了很远,祝翾腿更快些,终于追上了,一把抓住了阿闵。 两个孩子跑了很久,都累得在哈气,祝翾一面抓着阿闵,一面问她:“你跑什么?难道后面有鬼在追你?” 阿闵愣了一下,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祝翾又不会吃人,并不会像她阿娘那样追着她打。 祝翾见她愣了,就笑了起来,说:“你看你脑子转不过弯来了吧。” 阿闵也觉得自己刚刚有点傻,就也笑了起来,两个孩子相视而笑,祝翾拉着她到阴凉地方,说:“你跑得真快呀。” 阿闵跟着说:“你跑得也很快,一下子就追上我了。” 祝翾将她给自己的草鞋拿手里晃了晃,问阿闵:“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闵挠挠头,说:“还给你的,你之前给了我一双草鞋。我不应该白拿你的东西。” 祝翾将草鞋塞到阿闵怀里,摇摇头说:“我不要你还鞋。” “是因为我扎得不够好吗?我扎了好久才这样的,你给我的那双扎得太好了,我做不成那样。”阿闵苦恼地看了看自己怀里送不出去的草鞋,以为是祝翾嫌弃她做得不好。 “不是这样的,我送你鞋的时候就没要你还,但是……”祝翾顿了一下,又把她怀里的鞋拿了回去,说:“既然你扎了很久的话,那这双就送我吧,这不叫还,是送给我的,我的那双也是送你的。不是一借一还。” 阿闵弄不明白互送和一借一还的区别,不都是东西在对方两个人手里倒腾了一遍,但是祝翾都这样说了,那她们就是互送了。又听到祝翾问她:“你能教我怎么打水漂吗?你打水漂好厉害。” 阿闵点了点头,和祝翾来到河边,然后拿起石子,往河面上一片,又是连跳接近三十个,跟祝翾说:“你得这么夹着石头。”说着她向祝翾展示了一下自己拿石头的姿势,然后又说:“扔的时候得这样歪着,膝盖一弯,这么斜着一扔,手臂用力一甩——” 说着她手里那块石头又跳了出去,在水上弹跳了起来,这回是二十九下。 祝翾于是学着阿闵的样子找了一片很薄的石头,也这样找角度扔出去,连着扔了几下,最高就是在水上跳了十几次,有几回还不如她从前扔得好,在水上只跳了三四次就沉了下去。 阿闵很耐心地看着她扔,一语不发,在祝翾扔的时候低头帮她找好扔的石头,等祝翾想再试一次的时候,就主动送上石头,祝翾紧锁着眉头,终于有一回扔到了二十开外,很高兴地呼出气,朝阿闵说:“你看见了吗,我刚刚扔了二十一下!” “看见了。”阿闵继续递给她一块石头,祝翾又试了一次,这回又和以前一样,阿闵见她一脸苦恼,就说:“扔熟了就好了,就有了手感。” 然后阿闵抬头看看天,说:“我得回去了,再不回去我阿爹他们要找我了,我不想挨打。” 祝翾看着她要过桥往家里去,想喊住她,阿闵先停下了,回过身来,又大又亮的眼睛盯着她看,她嘴唇嗫嚅了几下,终于喊了祝翾的名字:“萱姐儿……” “嗯?” “以后我还是可以找你玩的吧?”阿闵问她。 “当然可以啊,只要我俩都闲下来,为什么不可以一起玩呢?”祝翾回答她。 阿闵得到了祝翾的确认,很高兴地抿唇笑了一下,脸上有了几分孩子的神气,然后又垂下脸,别过头继续往家去了,祝翾看着她的背影,也弯起嘴唇笑了。 …… 祝家的秋收跟打仗一样经历了好几天,割完稻,还要舂米,还要趁着天色好不下雨,晒稻翻场,稻草也要扎好,收完秋稻的地又要再细细耕一遍,等地松软了,再把春麦种子撒了种。 就这些地,能把一家人的劳力圈在地里,无暇再做别的事情,但是这些事不好偷懒,现在偷懒一分,关系的就是庄稼少收多少。 一年到头,只靠种地生活,也不过混个温饱罢了,这还得是在当朝的南直隶。 芦苇乡的土地好,随便种点什么都有收成,种粮食也能一年二熟。 南直隶也是第一批种到新种的地方,长公主他们找来的新种能让田地翻番生产,缴纳的税赋也不重,除去缴纳的粮,留在农民手里的余粮不少。 朝廷的劳役也从不选在秋收的时候,之前乡里征的劳役也就是去挖田里的水渠,这是对全乡都有好处的事情,大家去干活不觉得是去服劳役的,都知道这水渠网络通了,能把所以田都变成水田。 服役也不像前朝那样没日没夜地干,能累死几个劳力,在大越朝累死人那是事故,关系到组织劳役的官吏职位升降,所以服劳役也讲究劳逸结合。 越王当时还是叛军首领的时候,来的第二年百姓就很爱戴他和他的女儿了,因为他们让百姓日子不再轻易挨饿,不再被苛捐杂税剥削,不再被劳役所苦失去生命。 等日子过得更好了,长公主居然还关心孩子们上学,致力让大家都“幼有所学”,虽然并没有完全做到,但是如今的黎庶要求不高,已经觉得这就是好日子了。 能靠土地混到温饱,就是不错的日子了。 祝家如今就过的这样的日子,但是单单靠种田想要更多,却是不能的,从来没听说谁只种地种发财了的。 祝老头虽然有种田以外的手艺挣钱,但是并不是专职干那些的,田地还是最主要的,祝明在外面混饭吃也有了好处,他留在家里也种地并不能把土地增产多少,在外面混的钱倒是比种地实在。 这几天因为秋收全家都从早忙到晚,祝翾也累得直不起腰,她天天下学了不仅要打猪草,还要扎田里的稻草。 就连祝英也不能完全无忧无虑地玩了,以前她的任务就是陪祝棣玩看着弟弟,现在也被教着干些零碎活了。 祝棣最小,不需要干活,但是祝英不能完全看着他了,沈云就扎了一个布兜兜住祝棣挂在后背炒菜干活。 从前孩子都小忙起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背过祝莲祝翾和祝英的,孙老太觉得她怀着身子,怕这样弄伤了腰,于是也帮她一起背棣哥儿。 最后棣哥儿家里几个人轮流背。 和她同桌的陈秋生也天天累得腰疼,她家里也是农户人家,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所以理所当然地来上学了。 学里的女孩基本都是家里的大姐儿,祝翾这样的才是行二的姑娘才是异类。 因为第一个女孩儿上学是能够挣钱米的,就连脑子不清爽的秀莹也因为是家里老大,所以也有银米拿。 很难说秀莹她大母送她来上学是为了治呆病,还是希望让秀莹也挣三年银米,单靠秀莹大母卖馄炖养活不了祖孙俩。 但是第二个第三个女孩因为没有银米拿,送过来的就少了许多。 有余力送所有女孩上学的人家不是没有,但是既然开明和有钱到让所有女子开蒙,那就没必要来蒙学里学,特别有钱的人家开蒙早,早就送去私塾或者家学。 所以当祝翾朝陈秋生说起连她大姐姐祝莲都要背祝棣的时候,陈秋生才露出罕见的神情:“萱娘,你是家里老二?” “对啊,我第一天不是说过吗?”祝翾不懂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陈秋生就说:“那你家里真好,你没有银米拿也送你来。” 然后她悄悄说:“我阿娘身上刚刚有了,所以最近我忙得很,我娘要养胎,我回家要干很多活。” 祝翾于是也说:“我阿娘也有身子在身上,不过好久了,再过两三个月就生下来了。” 陈秋生抬起脸又告诉她:“我就听他们说,如果是妹妹就留在家里,不过他们希望这次是弟弟。” 祝翾就问陈秋生:“你希望是弟弟还是妹妹?” 陈秋生想了想,说:“那还是生弟弟吧,我阿娘生了我一直没再有,吃了不少药,急得冒火。要是再是女孩,妹妹过得肯定不如我,我阿娘还要再生。没有弟弟,我阿娘也老是被大伯娘说‘不会下蛋’,我大伯娘有两个儿子,都讨厌得要命。我阿娘要是有了儿子,就不会被大伯娘欺负了。” 祝翾没有“大伯娘”这种生物,祝家生活和谐也是因为只有祝明这一房,所以她不太理解那些多房并住的人家,就没再深入这个话题,继续低头写字帖。 蒙学一旬一次假,写完字帖,祝翾就开始收拾书包,又到了放假的日子。 蒙学的孩子们因为要放假了,心都有些浮,正好下午黄先生有事出去也没有给他们讲课,就只让他们自习,练完字帖就能提前回去。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吹打的声音,从街道上传到了学里面,祝翾愣了一下,蒙童们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外面有大户娶亲!” 然后一年生们都沸腾了,都跑出去看,仗着先生不在,全往院墙上爬着张望,二年生和三年生的先生还没走,听到一年生教室这样吵,发现人全在墙上看新娘子。 教室里只有祝翾和元奉壹没去看,元奉壹是觉得没意思,祝翾是觉得不该辜负先生的信任,自习就要自觉些。 二年生的先生竹杠敲得震天响,才把这群孩子从墙上扒了下来,一屋子心浮气躁的孩子被二年生的先生骂:“古代圣贤念书外面就是放炮仗也是面不改色,你们这群孩子有点风吹草动就在那无法无天的,你们先生有事出去,倒是便宜你们了。” 最后除了元奉壹和祝翾,所有孩子都排队挨了手板心,陈秋生的手掌被打得红红的。 可是等二年生的先生走了,她就兴致勃勃地跟祝翾说她在墙上看见的娶亲的场面:“是绿萍里的关员外家娶亲,就是家里开油坊的人家,发财发到了县城呢。娶的是你们芦苇乡的姑娘,据说长得特别漂亮。好大的阵仗,八个人抬轿,前面鼓乐的就有十六个,后面还有抬东西的,还抬了一筐子铜钱撒呢,好多人抢钱……” “哎,你没看到,真是可惜了。”陈秋生虽然挨了先生打,但是还是觉得值了。 祝翾听她说得热闹非凡,也觉得没去看有点可惜。 第二十章 这个时候,坐在后面的张小武也说:“关员外可真阔,今天娶亲,夜里还要在绿萍里请戏班子唱戏。” 祝翾转过去,问张小武:“这样阔的吗?娶亲还要唱戏,唱的什么戏?” 陈秋生也来劲了,也看向张小武,张小武家里卖猪肉的,别小瞧卖猪肉的人家。 大户做事都要去肉铺采买,所以卖肉的人家一般都是镇上的百事通,谁家娶亲有丧都是最先知道的。 张小武于是说:“他家为了娶亲买肉买得可凶了,我家肉铺吃不下这么多,还去王屠家买了。娶的媳妇是芦苇乡的郑观音,就是每年元宵会上扮观音的那个女子,给关家的一眼瞧上了,非要结亲,光聘礼就给郑家买了二十亩水田。 “郑家可高兴坏了,她阿兄常在镇上摆阔,她阿娘手上也戴了金手镯。关家今天迎亲吃酒,明天还要摆一天大席,青阳镇的人都能去,今夜还请了咱们扬州出名的四喜班子来唱戏,想去看的都能去看。” 一说郑观音,祝翾就有了印象,是芦苇乡有名的美女子。 因为长得俏丽无双,所以每年庙会时节就请她去扮观音,大家不知道她具体叫什么,但是因为扮观音,外号就叫“郑观音”了。 陈秋生听了非常羡慕,说:“那郑观音命可真好,一下子就去关家当少奶奶了。我如果长大了也能扮一回观音就好了。”她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脸。 张小武直言不讳:“你大了估计也扮不了观音,祝翾大了倒是有几分可能。” 陈秋生听他如此说,看了看祝翾的脸,叹了一口气,朝祝翾说:“那你大了要是扮了观音,也是能当少奶奶的,等你做了富户少奶奶一定要请我吃肉。” 祝翾翻了个白眼,她才不想扮什么观音,扮观音得在庙会上坐莲花轿子上娴静地端坐一天,祝翾觉得自己办不到。 然后发现元奉壹也在看自己的脸,就起了坏心,摸了摸元奉壹的脸蛋,说:“奉壹长得才是最好看的,又安静,等他大了也能去当观音。” 元奉壹脸瞬间涨得通红,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羞的,张小武和陈秋生听她如此说了,也瞧元奉壹的脸,发现元奉壹这副清冷玉雪模样颇为脱尘,就也跟着附和。 元奉壹更生气了,甩开祝翾摸他脸的手,朝祝翾说:“萱娘,你少拿我取笑。” 祝翾见他生气了,有些不好意思,忙又拉着元奉壹的袖子说:“奉壹,我错了,你别生气。” 元奉壹看着祝翾诚恳的眼神,又觉得自己生气有点斤斤计较,但是心里又不服气。 自己虽然与祝翾没有血缘关系,名义上也是祝翾的表哥,可是祝翾看他就和祝英差不多,一直一副“罩着”的姿态。 但是又觉得自己就比祝翾大几个月,不该这样计较,就说:“我没生气。” 于是祝翾又说:“那明天我们正好放假,既然关员外家夜里有戏,还是小武说的什么八喜班子的戏,那今晚我们就一起去绿萍里看好了。” “什么八喜班子,祝翾你个乡巴佬,是四喜班子,咱们扬州府数一数二的班子!”张小武臭显摆。 祝翾瞥了他一下,然后问他:“那你去不去?” “去!”张小武挺起胸膛。 陈秋生低下头思忖了片刻,就说:“我也去!我去得早还能给你们占位子!” 然后又说:“看完夜戏天也黑了你们不敢回去的话,也可以睡在我家里,我回去跟我阿爹他们讲。” 祝翾又看元奉壹,元奉壹跟她对视了片刻:“萱娘,你有想过万一家里大人不去,我们怎么去?” 祝翾挠头,绿萍里在湖泊另一端,走水路是最快的,只是家里人不一定让去,只有陈秋生自己看戏最方便。 她想了想,说:“我可以坐张阿公的船去,他夜里不划船,我就借一下他的船,撺掇我大兄祝棠给我划船去。你可以撺掇撺掇我二表哥王桉,叫他带你,不过他最近被逼着看书,实在不行你就跟我家去,我带你一块去!” “祝翾,你家里还有船坐?那我也跟你家去!我也要坐船去!”张小武眼睛亮了。 “行!就这么说定了!”祝翾大包大揽下来。 陈秋生也想坐船去,但是她家就在绿萍里,跑到祝翾家再去实属多此一举,见她一脸羡慕,祝翾就说:“秋生,你离得近,可以先去帮我们看位子,然后我们来找你!” 陈秋生也立刻答应了,元奉壹想开口说点什么,又放弃了,算了,随萱娘胡闹去。 下了学,四个孩子在路口互相招招手,说:“就这样说定了,待会我们在关家见面!” 祝翾先领着元奉壹去了大姑家,和大姑父王大春说了自己的计划,要把元奉壹带走,王大春答应了。 又继续去桥西那边的肉铺,找到了张小武的爹张桥西,张小武直接就说:“我晚上和祝翾一起去看戏,今天就先去祝翾家玩了。” 张桥西看了看眼前几个孩子,点了点头,又朝小武说:“你到人家要礼貌。”说着拎了一块五花给小武,让他带了去祝家。 “搞定了!你们俩都跟我回去!”祝翾很高兴地说,张小武和元奉壹都跟着她走。 三个孩子一路上叽叽喳喳的,不过只要张小武和祝翾在高兴地聊天,元奉壹不怎么说话,只在旁边听他们俩聊天。 路上正好遇上办完事回来的黄采薇,三个孩子站定了和她打招呼,黄采薇见三个小孩伴着走,觉得有趣,等他们走远了,忍不住说了句:“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青梅竹马真美好呀。” 乔妈妈在旁边听了,说:“什么青梅竹马,三两成群没个正形的,保准商量干什么坏事去,这不就是狐朋狗友吗?” 黄采薇摇摇头,朝乔定原:“乔将军,你没有情致。” “情致能当饭吃吗,先生你晚上去不去看戏?” “不去!这群孩子肯定要去,看戏遇到我他们还看得进去吗?” “也是,谁想这时候还看见学堂里的先生?” …… 到了祝家,祝家的大人见祝翾一个人出去,多了两个人回来,元奉壹礼貌地喊人。 张小武就露出门牙缺失的嘴,拎上他带来的猪肉给孙老太,很自来熟的模样:“孙大母,你晚上就拿我这块肉炒个孜然五花吧,要嫩嫩的。” 孙老太拎过肉,垂着眼颇为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 等听说了祝翾的计划之后,又觉得祝翾真能胡闹的,但是夜里祝家人要将场上晒干的稻给收了,没工夫陪祝翾去看什么戏。 祝棠于是自告奋勇:“我带他们去!咱家孩子也都去!张老头那船我闭着眼睛都会划!” 此话一出,孩子们都喜笑颜开,都个个吵着去看戏,就连最娴静懂事的祝莲也不安分了,拉着沈云的手撒娇。 大人们无奈,只好先答应,再细细考量章程,最后只打算留最小的祝棣在家里,他太小必须得有大人陪同,让这群孩子看实在不放心。 祝棣虽然小但是听懂了,“哇”地一声哭开了,发出凄厉又委屈的哭声,大声抗议:“又!又不带我!” “你们每次都不带我!”他委屈抗议道。 第21章 第21章(三合一) 《寒门贵女》最章节 第21章 第21章() 宵禁已,洛云城缓缓沉睡。 “更半夜,火烛——” 伴随响亮敲锣声,更夫声音回荡空旷寂静。 洛云城虽比黑石城繁华少,但黑石城,很少修仙者彻彻底底凡城,像宵禁更夫设立,毕竟普通百姓管辖规则。 只候,才洛云城找黑石城夜晚感觉。空旷寂静,无声、无灯火。沉眠。 安居客栈楼,丁号房。 胡兰月背眠。 胡兰身隐隐灵意泛,她趁睡眠际,利文字世界修炼。她修炼每夜,未断。 月则儿八睡觉,消解临近六月已冒头热意,她让柔翻书风萦绕身周,送凉意。 糊纸窗映月光,投落片白霜。刻,片“白霜”抹黑影规则阴云。 团黑影萦绕盘旋月身周,扭曲变,脱离,变站立,站月床边缕随消散掉游魂。浑身阴冷气息,儿,注视果,浑身阴冷气息,直呆女醒。但份阴冷果只话,秦月顶扯被,再冷翻身抱住暖乎乎胡兰。但阴冷感觉容易让脊背升迅速扩散身。她睡梦惊醒眼睛陡黑啊股阴冷气息消失见。 “做噩梦吗?”她想,“啊,刚才跟,梦见座巨。” 怎么回?秦月疑惑情,她错觉。 次走廊道风,她简单错觉。 “精怪吗?” 想,她御灵精怪。 番感,她够感精怪精怪。并且并没精怪携带阴冷气息。 “莫非真错觉?” 又番感结果,她将信将疑。 想,迷迷糊糊再次沉睡。 她意识游离际,处即将睡隙,股阴冷气息再次脊背升包裹整,鸡皮疙瘩遍布身。 秦月陡眼,,立马始感,让她捕捉股若若无气息。 很浅淡股气息,乍感觉感觉她提早便准备,才气息消散或者隐匿捕捉。 秦月感受捕捉道气息,阴冷感觉。感觉她第次遇拿捏什么,她知道奇怪东西。 知道问题,她没安睡,她敢保证奇怪东西做什么伤。 想想,她决东西找。她觉够捕捉东西气息,话,。 她始思考策。片刻,她决叫醒胡兰。 稍稍胡兰腰,者立马月惯叫醒胡兰。 胡兰睡意无,但怨气,欲转身质问秦月,际,只手她脖颈绕捂住她嘴。ǹ,秦月贴她耳边,非常情况。 胡兰明白情况,镇,但立马兴奋神情。“黑暗奇怪东西”情。黑暗,她眼睛几乎放光。 秦月沉,再次捕捉道气息,觉精怪,只比随意便低级精怪厉害。她《御灵手册》,御灵师精怪屏蔽己身气息。 想,她先御灵精怪屏蔽气息,胡兰耳边:“筑基修士,灵气吧。只需摇头。” 胡兰直头。 “, 待让沉睡香营造沉睡氛围吸引东西告诉立马放灵气,嗯……知道放灵气厉害,保险见,最释放吧。”秦。 胡兰懂意思,头。 “,假装睡觉吧。” 闭眼放松身。接,秦始控低级精怪沉睡香气息,再围绕身周营造安睡氛围。 房,再次陷入宁静祥氛围。 儿,缓缓冒黑影,再变虚影站立。 假装睡月立马感觉阴冷气息,次,她清晰虚影气息,猜想精怪,但没见精怪,并非死,但又没命气息。灵道意幻,秦月知道够感考虑。 虽知道什么类型精怪,但即,秦月捏捏胡兰手掌,领神脉活络,牵引丹田灵气顺脉,猛释放 为您提供大神 戴山青 的《寒门贵女》最快更新 第21章 第21章(三合一)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22章 第22章 《寒门贵女》最章节 第22章 第22章 “桀桀桀桀桀桀,没想,突袭派镖师假,攻镖局才真吧。”此威镖局草丛连穆看老祖李元庆。 “,做诱饵。”旁边名蓝袍干瘦老者道。 “赵门,眼光放长远,拿威庄园什么没什么”李老祖慢悠悠道。 “!”海沙门赵门气极,没办,论武功,武师,李老祖武师,论势连穆没林华府第像卢靠山,商议连讨价。 “威庄园吵。”旁边满道。想趟趟浑,但东西诱惑太府赶。 “哈哈,左先原谅回。连穆赶左先。”李元庆略带丝谄媚看向左木。 左头,边李元庆脸笑意更盛。 又,李元庆看威庄园觉草丛朝周围声道:“李,报仇!若威镖局,头。”“走,跟威镖局!” “杀!——”李元庆话声落,周围草丛武士,冲向威庄园。 看群冲向评委镖局武士,李元庆顿千五百武士,武师,别连穆。” 武士,仅仅李乾坤李功李直接林华府给找半,才凑,剩五百李元庆更乌岭弄几伙强盗。 “哼,威庄园么容易啃吗。”李元庆冷笑声。群武士概只六百被布置按照李元庆设想,强盗威镖局拼,李黄雀灭掉,称霸林华府,乌岭岭南森林。想,李元庆笑容 凝固,只见队武士冲庄园围墙,突,冲围墙武士米深五米宽壕沟,冲武士顿纷纷掉武士停住甚至停住武士被给挤。 “!快撤!”李元庆脸色瞬变,并声喊道。 威镖局放弃吗?,只见围墙几百镖师,每,向狠狠抛,顿股刺鼻火油味弥漫。 “快跑!” “救命啊!” “谁!” 掉壕沟武士哭爹喊娘,想跳,但松土根想爬陡坡短想伸手拉没拉,被拽却更。没放弃救援散奔逃,任凭壕沟再惨敢回头,没看见镖师火吗。 “扔!”整围墙镖师扔。壕沟熊熊烈火。 “啊!”“啊!”“啊!” 壕沟武士被火焰包裹,没被烧焦炭,剩几没死气少。 “”“呕。”“呕。” 看壕沟狱般场景,此无论武士镖师吐特吐,别林华府武士劫舍乌岭强盗没见百活火活活烧死。 此刻,李元庆白。 “清清。”李元庆脸色白转青,声音颤抖。 “报报告,武士,阵亡百八,武师剩九,死报告武士语气颤抖,显刚才恢复。 “休息片刻,再攻。”李元庆铁青脸,牙缝句话。武士,没几,但武师价钱请俩,李元庆气肝疼。 “辈。”武师带武士走。 “什么?”李元庆虽愤怒,但 语气尽。 “辈,,您给原封退。”算盘打,刚才李势头猛,声,收钱,颓势,马脚底抹油。至退钱嘛,候李呢。 “想走吗?”李元庆此怒火更层楼,眼睛红光闪烁。 “。”感觉李元庆已始散危险气息,但命。头皮请辞。 “临阵脱逃者——死!”李元庆看,右手握腰宝剑,剑斩。 “李啊!”什么,但话才刚头颅剑斩飞。 “临-阵-脱-逃-死!”李元庆拎带血宝剑,看武士又看威庄园,声:“攻!” 众武士看李元庆,又看看被斩首,最终李元庆畏惧战胜刚才恐惧,纷纷拿武器再次向威庄园冲锋,只却比次慢,李元庆知道,攻确仓促,必须利瞬杀队伍升士气继续攻,知道。毕竟,变故。 “快逃啊!”“李送死!” 但变故,只见武士冲锋始向边逃窜。 “嗤。”“嗤。”“嗤。” 李元庆身道幻影,连斩声:“李弟,督战,退,死!” 为您提供大神 戴山青 的《寒门贵女》最快更新 第22章 第22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23章 第23章 《寒门贵女》最章节 第23章 第23章 车砸早,衣已运达区。 迎宾空姐服。 区做保洁女仆。 姐姐统兔女郎服装。 装扮,迅速头条。 即便纷纷姐姐风采。 办公室,李梦恋头黑服装,肯满。 放话。 谁钱退回,双倍赔偿。 原退房风波她,直守办公室。 静悄悄区门口。 直播。 【宝悔啊,城购房】 【又看,希望龙期快吧】 【很伤波礼看兔兔姐姐】 嘉华,火箭,保捷,满屏飞。 凡入住享受免费搬待遇。 给足戚朋友夸眼光。 老板真才。 真,女嘛,己看。 看哪满意候再逐击破。 入户庆典才。 【叮】 【满意60%】 【恭喜宿领取空仓库】 【功】 听久违声音,兴奋。 终北感受意识东西放清楚。 感觉没尽头。 没什么。 李梦恋呆没看退房。 叫秘书。 “管收集每户需求,越详细越。” 意思。 “比几口,需接送。” 果需专车接送。 配套设施,比校,医院,超市,公交站,没建享受公司专项服务。 管门讲解项服务。 候,系统又响。 【叮】 【满意70%】 70没福利。 按照100北想己终情瞬别浪费血。 北走女仆打招呼。 “北总。” “北总帅。” “北总。” 北忍打招呼。 长腿打招呼感觉,真太棒。 原李梦恋衣,但典范。 满意,再换迟。 但美女,满意。 母老虎威胁坚决退。 北总,偷偷拇指。 “。” “城,永远走沿。” 北并没骄傲。 毕竟没拿己买,候,李梦恋打话给北。 车位给占。 导致被占车无。 “区,居懂规矩?” 【李姐,信息】 【海哥,找故意停】 【放广场示众】 【给取消服务】 【再】 【收,老板】 辆限G停,挡住。 刘海龙找叉车,走。 肥头老女。 “唉 ,唉,做什么?” 吗? 管。 “,您通知。” “15。” “已,什么。” “,再直停,移车吗?吗?” “给帮穷鬼,没见豪车。” 管胖女。 “师傅,,她承认超走。” 叉车直接洞穿G。 胖女抓狂乱叫。 “啊车,土匪,赔钱。” 管转身又胖女。 “您,感谢您,再次,砸,谢谢。” 完,转身北交代,规矩,律严格执。 但必须礼貌语。 ,让胖女迅速酵。 【干漂亮】 【守规矩永远】 【活该,遇见占位】 管回复 【特殊原乱停车,欢迎手,承担】 【请广,看手册,别触犯规矩】 纷纷示认式,很快。 被砸车打算走律途径。 但砸车示众**,没律师愿意帮她头。 胖女板块己并没觉什么错。 吗?没什么。 结果被肉,刚买被砸。 真舒适。 莫军看式,原给龙麻烦。 没想极端给龙城带口碑。 集装箱房话询问何盘。 【北总,区评选马】 【区已入提名】 【需做什么准备吗】 北并虚名,只区满意100。 【辆宾利车。 瘦像猴猥琐男罗丝猥琐笑声。 “嘿嘿,哥,城听钱,次评选少。” 墨镜男杰克推推眼镜,看长腿。 “必须姐姐遍。” 哈哈笑。 为您提供大神 戴山青 的《寒门贵女》最快更新 第23章 第23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24章 第24章 《寒门贵女》最章节 第24章 第24章 黑暗,没根蜡烛,雨薇窗户透入云川。 “六哥,。”云栖语气。 “谢七妹。”云川声音幽幽飘,感受情绪ǹ。 云栖看看雨薇,示意她吧。 雨薇拿食盒走云川旁边,感受靠近,云川轻轻,雨薇看云川脸,居惊呆。 流光璀璨双眼,空洞无神,满满憔悴无光,云川整具破败偶,没灵魂。 雨薇容,难道场婚礼,云川痛彻扉、虽犹死。 “云川,吗?雨薇啊。” 云川抬头看雨薇,嘴角抹笑意:“原殿,失礼。”云川礼,眼神直勾勾雨薇。 雨薇被眼睛看**:“月影呢?乎她吗?” “月、月、永永远远。”话语,没丝感情波澜。 “认真月影曾滴滴,吗?”雨薇,看云川没情,替月影感值。 “月、月、永永远远。”云川又遍刚才话,让雨薇愤怒烦。 “知道月结婚复!既打算娶月影,番五次她身边!知道月影!哎!彻头彻尾!渣男!”雨薇抬头怒斥云川,却云川情依旧无波无澜,丝隐。 “王,您哥哥,您别逼。”云栖怕雨薇吵闹,赶紧将雨薇拉。 “月、月、永永远远”云川声音,淹没黑暗阴影,雨薇听依旧念叨魔咒话,安。 将雨薇拉房门,云栖又找僻静话:“您哥哥,看?” 雨薇似乎刚才神,云栖接。 “知道哥哥族女情,月影确,哥哥半刚回候,副受伤深,每喝酒睡觉,真怕姐姐休。今哥哥既,愿意接受月姐姐,您,指责哥哥放弃艰难,哥哥既伤疤。”云栖语气带丝责备。 “云栖觉,哥哥怪?”雨薇似乎没听云栖话,。 “怪?”云栖解雨薇话。 “ǹ哥哥见算准确,哥哥果真接受清楚,像刚才句话尸走肉般。”雨薇话感觉惊讶。 “哥哥接受什么,比什么挫折,或者情绪变?”雨薇知道什么,只感觉描述。 雨薇,云栖思索怪,确哥哥怪异,云栖看或许只万念俱灰。 “啊!”像什么,云栖忽。 “什么,快。” 云栖纠结,知道话该:“,哥哥忽接受月姐姐,月姐姐看哥哥。” “仔细!”雨薇急。 “哥哥,几乎喝酒,酒疯。惹气。父收效甚微,哥哥惦记月影,常常胡话,叫死丫头什么。” 听云栖话,雨薇忽么记恨云川。 “月姐姐知道哥哥回,哥哥见她月姐姐哥哥看见哥哥便再拒月姐姐,母声,很喜欢办婚。” “才半匆匆办婚?”雨薇太仓促。 “仓促,毕竟狐族族,怎么媒六聘。月姐姐却,她哥哥已夫妻媒六聘谓,只想早哥哥活, 才匆匆办。”云栖微微红晕。 “难道云川夫妻,才答娶她”雨薇己刚才。 “准,月姐姐哥哥利,。” 云栖完,礼准备离,却又被雨薇抓住。 “,狐族最擅长迷智,哥哥被迷惑?” 云栖认雨薇挣扎,耐烦手:“王惦记便迎娶月姐姐,什么改变。” “什么迷幻术,消失哥哥迷术并非情况,给拜堂喜欢翻脸,甚至断绝系!” 云栖听雨薇话,想哥哥,忽脚步。 才匆匆办。”云栖微微红晕。 “难道云川夫妻,才答娶她”雨薇己刚才。 “准,月姐姐哥哥利,。” 云栖完,礼准备离,却又被雨薇抓住。 “,狐族最擅长迷智,哥哥被迷惑?” 云栖认雨薇挣扎,耐烦手:“王惦记便迎娶月姐姐,什么改变。” “什么迷幻术,消失哥哥迷术并非情况,给拜堂喜欢翻脸,甚至断绝系!” 云栖听雨薇话,想哥哥,忽脚步。 为您提供大神 戴山青 的《寒门贵女》最快更新 第24章 第24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5章 第25章 《寒门贵女》最章节 第25章 第25章 址s 跟毕罗春见情,郑明杰知道紧跟,佳门店措施,立马知道。 “给盯紧公司,看估计志强最近什么。”郑明杰即吩咐侦探。 侦探密透风志强公司百万,划拨毕罗春账户秘密。,私侦探志强安排租赁冷库几百万斤葡萄货,显仓储,必须安排。 郑明杰顿紧张,仔细联想志强,越想越安。志强领教,短短门店,确劲敌。连知道,夏季鲜最旺季候,志强怎么知道、抓住系列,必意味展。郑明杰,佳采购备货。奇,志强怎么『,毕竟囤货模式,跟佳差太志强冒险转变模式,必非常利益。郑明杰候再继续跟李潇潇联手想清楚,立刻吩咐私侦探,调查毕罗春踪。 毕罗春每忙碌葡萄植园商讨订货签约情。县城积很广,承包土,除葡萄园介绍条件又,毕罗春谈判,且最效率非常低。毕罗春想,跟葡萄园,让,凡ǹ葡萄园,律按照条件,签署收购,并且直采基。 果节省效率,志强律师,拟条款,送给毕罗春让协签署。签字葡萄园项条款很清楚,销售保障,再。甚至县『府』被惊,知道毕罗春收购葡萄、解决销售问题庆幸已,县『府』ǹ毕罗春接洽, 解决问题,及向级申请,速绿『色』通道,保证葡萄尽快、抵达海。 毕罗春热火朝候,,却落入侦探,并且回传郑明杰郑明杰彻底志强意图已很明显,批葡萄货,绝立马掀阵价格风暴抢购狂『潮』,候佳够提升门店覆盖影响,,绝鲜市场独占鳌头,再志强越强原先手,致命击。 郑明杰隐隐恐惧感,意识己必须志强真威胁,彻底扼杀掉,悔,没志强快递员候,海消失,算太晚。 郑明杰最狠招,惠宜老总。很简单,佳意做余做霉,功,鲜超市将被『逼』死角,展模式惠宜。 郑明杰原原情况告诉惠宜老总万黎明“万总,知道,佳么干,完打破底价。夏季葡萄,价格敏感,万总,比清楚。批货,惠宜活路,被佳死死压,恐怕,再翻身。” 万额头冷汗,料想志强招“什么,除非做。” 郑明杰笑“万总简直玩笑,做意又做慈善,再再亏价格低,怎么玩万黎明焦虑,笑提醒道“,只批货志强切算盘落空,损失惨鲜市场洗牌,惠宜够打翻身仗。” 万黎明眼睛亮“郑少意思,想办或者手脚搞破坏,让批货毁志强空” 郑明杰看万黎明眼,恨铁意思,收笑容道“万总,约万总,只告诉万总信息,让万总知道佳计划。至怎么做,万总情,ǹ。” 郑明杰老早责任撇清,什么意万黎明背锅,承担任何责任。鹬蚌争渔翁利,郑明杰做渔翁,惠宜跟佳知道万黎明采取,毕竟惠宜非常威胁。 钢意思,收笑容道“万总,约万总,只告诉万总信息,让万总知道佳计划。至怎么做,万总情,ǹ。” 郑明杰老早责任撇清,什么意万黎明背锅,承担任何责任。鹬蚌争渔翁利,郑明杰做渔翁,惠宜跟佳知道万黎明采取,毕竟惠宜非常威胁。 钢意思,收笑容道“万总,约万总,只告诉万总信息,让万总知道佳计划。至怎么做,万总情,ǹ。” 郑明杰老早责任撇清,什么意万黎明背锅,承担任何责任。鹬蚌争渔翁利,郑明杰做渔翁,惠宜跟佳知道万黎明采取,毕竟惠宜非常威胁。 为您提供大神 戴山青 的《寒门贵女》最快更新 第25章 第25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6章 第26章 《寒门贵女》最章节 第26章 第26章 株浮萍冷丁被拔芭蕉,容易见风光,哪怀,李师师快意骑马,骑瘾,管凉云冰何言语威逼利诱,车,凉云冰看她马术稀拉常,攥紧马缰纤纤玉手早已泛红,疼。倒怕李师师受伤,只手万难受? 凉云冰冷哼声,双指放声尖锐口哨,头青白鸾冲破乌云,直刺李师师。只青白鸾乃夜羽精调教,极通送给凉云冰六岁次走江湖凉云冰身边传递书。 养尊处优胆比老鼠李花魁禁汗**竖,凄惨尖叫声,吓脸色白。头辽东飞禽最神俊者六凤只回俯冲,并伤害李师师,李花魁够呛,连带望向凉云冰眼神异常悲凉,ǹ医谈笑风徐凤假装视见,李师师无计施,只恨恨马,马车诉苦。 凉云韵见她又被凉云冰欺负,赶紧拉怀安慰通。继续跟她聊江南俊逸公哥儿。听凉云韵温柔入骨声音,李师师禁想,姐妹差距咋呢。 “姐,嫉妒。”凉云冰旁假装满道。 “,姐姐。”凉云韵边边伸只胳膊朝凉云冰搂。 凉云冰立刻头凑,凉云韵脸露处满足笑容,似很享受左拥右抱感觉。 “笨东西,闷闷。”躺凉云韵怀调戏吴东西。 “云韵姐跟师师姐确绝世儿,至,蛇蝎肠,长。”吴东西毫留情怼道。 “蛇蝎美儿啊,什么。”凉云冰豪道。 凉云冰比东郭城城墙脸皮,吴东西继续跟她斗嘴,继续低头读己手《秋明剑谱》。 “话笨东西,么执练武只想杀吗?”凉云冰嘴角露处易察觉微笑,玩味。 “管。” 吴东西知道己怎么己变强愿望最近变越强烈。只想武功凉云冰报仇雪恨,却始终没手。凉云冰次次死边缘徘徊,,但却无几次,凉云冰真陷入无尽ǹ懊恼。知道想让凉云冰死,想她死。但凉云冰倒刻,很痛,初看父母倒知道怎么。 想,吴东西只感觉团乱麻,只想找静。车,向桃花林深处跑。 凉云冰看身影,嘴角觉勾呢。老黄曾剑越久,。 杀剑,救剑,剑。谓剑客,总剑斩。斩断恶命,斩断强者尊严,保护弱者斩杀强弱者。东西,像滚雪球东西无论尽,候,什么挥剑。 听老黄番话己感觉很玄乎,但,死己刀山贼土匪己杀吗,许吧,但更想让“磨刀石”。己甚至享受杀快感。,寇老鬼才己泡修炼,练武武艺,但更磨炼智。武艺,最终救世救侠,魔头。 她让吴东西练武倒己,己早已看透,只破罢。凉云冰知道吴东西身背负什么,恨。己曾无忧无虑,,但倘若仇恨剑,吗。 候凉云冰想,若笨东西吵吵嘴,打打闹闹倒。练武苦凉云冰己最清楚,废儿,何苦呢?己罩,总欺负吧。 夜幕降临,趁桃花香气,篝火晚围坐圈,李师师站央弹曲琵琶,唱最近《西江月》《枉凝眉》。 “阆苑仙葩,美玉无瑕。 若没奇缘,今偏又遇; 若奇缘,终虚嗟呀,空 劳牵挂。 月,花。 想眼少泪珠儿,怎禁秋流冬尽,春流夏!” 琵琶试弦便饱含深情,低潮处更掩抑情,曲至期,错杂弹,犹珠落玉盘,至期,情感达顶峰,节奏至最快,仿佛银瓶乍破,铁骑突。配李师师杜鹃啼血唱腔,让涯沦落感觉。 曲唱罢,叫耳。让凉云冰很欣慰,远观空谷幽兰,近处又细细玩,李花魁紫金楼赎买卖真划算! 只么惊艳演却见吴东西凑热闹,闷气吧。笨东西若么想武,让想吃鸡教招,被带沟什么浪花? “郡!” 凉云冰神,听寇老鬼吼,她意识头,支利箭擦侧脸划,直直。 箭尖处张纸条,凉云冰刚想伸手拿,独孤博立刻止道: “郡毒,吧。” 凉云冰让独孤博看看纸什么,念给她听。 “殿封**信。” “信,若车队,明让郡殿银票亿桃花山山顶。” 少?该吴东西吧? “郡诈。”独孤博道。 “废话吗,指名道姓让贪财,明显想掩饰什么。”凉云冰副早已看穿。 “……” “笨蛋赶紧钱庄兑银票。”凉云冰打断道。 “殿算您喜欢已,何必让千金风险呢?”独孤博慌忙劝道,知道凉云冰若。 “独孤博,凉王郡身份命令便死。” 独孤博第次见凉云冰语气跟话,仿佛君临帝王,明明没威压,却让臣服。连忙跪道: “独孤博遵命,属换银票。” “真再考虑吗?”赶查看情况凉云韵劝道。 “姐,狗吗?” “王府门口捡,养五六吧,次,被泸州牧马车轧死肥猪投兽笼喂老虎。” “吴东西狗,最惨非但领情,,甚至,但,笑凉云冰狗,谁若便杀谁。” “知道计策?傻乎乎送死。” “洋鬼,明。” “……” “……” 清晨桃花山笼罩层薄薄雾气,凉云冰拖麻袋银票朝山顶走。 山顶处,凉云冰看被绑吴东西黑衣。 “凉云冰滚啊,谁稀罕,快给滚!”吴东西朝凉云冰声吼道。 “笨东西,却偏救,情,清。”凉云冰丝毫,拖钱袋登凉亭。 “狗贼,,快。”凉云冰黑衣道。 “郡么快,检查银票。”蒙嘿嘿笑道。 “检,检查。”凉云冰神色突变。 “郡殿此慌张,钱袋,莫检查突袭吧。”蒙哈哈笑道。 “怎,怎么。”凉云冰声音颤抖道。 “计策,但被看穿。”蒙意道,钱袋剑刺。 “啊!” 长剑刺入,漫银票飘落。 没,没? 蒙赶忙转身向吴东西被绑背负双刀,腰刀,黑衣吴东西身,吴东西身绳索已被解。 “頼まれたことに背かない(托)” 凉云冰嘴角挂轻蔑笑容: “层,层,但层,凉云冰,老千层饼。” 为您提供大神 戴山青 的《寒门贵女》最快更新 第26章 第26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7章 第27章 《寒门贵女》最章节 第27章 第27章 距离藏剑山庄启八荒论剑越临近系,林晨仅仅,便。 临走,身师叔笔丰厚银票盘缠,,倒再担没钱问题,林晨牵匹快马,先孤身往荆楚,边将剑胎给铸,便李潇。 虽林晨湘楚,但李潇路南记忆,再份李图,迷路。 林晨此刻身伤势已恢复七七八八,赶路般顾忌。路北夜兼程,翻山越岭,荆楚南候,此此刻,湘楚入荆楚足足缩短! 林晨牵马,走路边茶肆,将缰绳给系茶肆竖立根木头木头极泥凝石墩固木头几枚粗且向弯曲林晨将缰绳系,倒马匹跑掉。 林晨将马匹安置,便迈步走茶肆声;“壶茶。” 茶肆通常建立荒野,装修东西较简陋,但空却极,给路客、商贾壶粗茶、碟花吃食,客、商贾,选择休息。 林晨走茶肆,直接近寻位置坐茶肆便立即条毛巾厮,领茶壶走边给林晨倒壶茶,边笑问道:“位客官,除东西?” “哦?”林晨接厮递杯茶,饶兴致问道:“什么?” “客官话,儿卖东西……”厮放茶壶,笑道:“儿呀,干馒头、烧饼、花米、湿呢,白粥、云吞,只嘛,最近始变炎热吃白粥茶肆储备米已,客官想吃,需赶快决喽!” “话……”林晨想想,便道:“么除米,东西 份吧。” “份?”厮觉听错茶肆,单看,但馒头、烧饼食,胀,最容易让吃撑,东西摆,想吃完容易。 况且,林晨身板看。 “啊,份。”林晨头。 “客官?”何,厮神鬼差句。 “。”林晨摇摇头,道:“劳烦快吧,路,肚饿。” 原此! 厮“恍悟”,像茶肆连续赶路话,顶东西填填肚,肚儿油林晨! “,请客观稍片刻儿,厨催催!”完,便转身跑,掀茶肆帘布,走茶肆厮走,林晨便茶杯,将尽。虽粗茶味道极苦,但晒太阳林晨,此此刻,只觉溪冰凉流入咽喉,紧接遍布身,舒服感。 “弟。” 道声音忽。 林晨转头看,便位身穿青衣、肩挎包袱。 此旺么? “哥!”林晨愕。牧荆州城么? “真巧啊!”牧旺笑。 林晨连忙给杯茶,问道:“怎么身短打扮……?” 快速赶路系,林晨路荆州城,便没做停留,直接穿,此此刻,位置,距离荆州城远呢。 牧旺坐客气林晨递,将,放茶杯,道:“挺羡慕江湖,尤,看无拘无束,潇洒,。荆州便给爹留封信,江湖走,再江城,便直北,没想!” 林晨脸色古怪,问道:“哥,做, 怕牧么?” “怕呀。”牧旺又杯茶,继续道:“书房封信,晚刚想偷偷跑,但却没想巧撞儿,转,看看,见识风土情,少盘缠。” “啊……”林晨头。巧,刚才厮将给端便边吃刚才烧饼、白粥、东西,边听路走茶肆歇息许久,太阳么烈,便启程,争取够赶县镇。 (求推荐票……) 为您提供大神 戴山青 的《寒门贵女》最快更新 第27章 第27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8章 第28章 《寒门贵女》最章节 第28章 第28章 打完收 “居抗,区区帝,真笑!,杀!” 九星火焰战士冷笑声,根古玄纠缠。 毕竟,古玄境界,看太低斩杀,手指头罢。 嗖嗖嗖! 九名八星火焰战士身气势,烈焰滔,令炙热。 “杀!” 齐齐暴喝声,施展攻击,或拳或掌,或灵宝攻击,释放洪流,古玄席卷番攻击,完范围无差别轰击,并没特意针古玄。 古玄淡淡道:“,但握,攻击,连挥。 既珍惜,,死吧!” 古玄朵火焰,散森冷,寒意冲,仿佛冻结般。 九名火焰战士火焰,身齐齐打寒颤,火焰,竟俯首称臣感觉。 “什么火焰,怎此恐怖?” “血脉,仿佛被压般,究竟怎么回?” 九名火焰战士只觉身血液几乎凝固攻击,根靠近古玄,便莫名妙烟消云散。 甚至,火焰,代精纯火焰战士血脉火焰,刻变黯淡,眨眼便彻底熄灭。 焱族,身覆盖火焰。 火焰熄,止。 但火焰,竟般骤熄灭,命,么莫名终结。 临死副惊讶恐惧情,根通,己究竟什么死? 名武者,连呀! 惜,答案。 唯九星火焰战士脸色骤变,脸惊恐盯古玄,连连退,看见恶魔般。 “火焰,究竟什么火焰?怎么血脉情呀!除皇族血脉火焰,没 血脉!” 九星火焰战士根眼睛。 但,九名手冰凉空坠场景,呀! 眼名武者,究竟神圣? 古玄饶兴致看九星火焰战士,,连没料,冰魄寒炎居焱族血脉火焰么强。 八星火焰战士,甚至念头陨落。 云曦仿佛洞悉古玄。 她古玄丹田传音道:“姑娘,至尊火焰,甚至够彻底。 焱族修火,连血脉火焰式。既火焰,!” 古玄头,九星火焰战士淡淡笑。 “刚才没手,依旧。给,若手,。” 九星火焰战士闻言,脸色剧变。 “想死,。” 古玄交手勇气,仅凭释放道火焰,将九名八星火焰战士斩杀己怎么手? 九星火焰战士转身逃。 “焱,救族武者,帝……” 向飞。 焱名火焰战士,将龟丞瑰公牢牢围住,。 瑰公脸色难看。 “想堂堂瑰公,居圈套。但陪葬!” 瑰公恶狠狠盯,身,避足足道攻击,右掌猛挥,便。 焱冷笑声,道火焰喷吐,竟火焰盾牌,将瑰公攻击完挡住。 换位,消失瑰公,绕龟丞,竟瑰公。 几名火焰战士眼,,攻击瑰公,令她连转身。 “糟糕!” 龟丞将焱清清楚楚,惜,座火焰战士结战阵挡住,根脱身救援。 “快躲,瑰公殿呀!” 龟丞声嘶吼声。 瑰公脸色变难看,焱她眼皮消失,她又岂知道焱她身偷袭。 但,她,腹背受敌,无论转转身,必死结局。 “瑰公死,陪葬!” 瑰公目冷峻,死亡恐惧此刻完被她压,她身狂暴圈圈幕,仿佛荡涤股毁灭气息,她身。 焱冷笑声:“么久,又怎么防止爆?” 挥手,道符箓降,张密网,猛,直接便将瑰公笼罩。 瑰公荡涤圈圈幕,顷刻便被压。 她身毁灭气息,消失,连。 “恶!封禁报仇!” 终,瑰公绝望色,万万想己居此没价值。 她闭眼睛。 但,想象该落向害处攻击,并没期攻至。 道身影,忽闯入战场,挡。 “救救呀!” 挡被古玄吓退九星火焰战士。 跌跌撞撞飞,已被古玄吓破胆。 焱愣,根没想通什么情。 声音,已响彻耳边。 “。” 古玄身影鬼魅般落,轻轻掌,悄无声息拍九星火焰战士头顶。 顿,九星火焰战士口口鲜血,气息无,直挺挺倒。 “打完收!” 古玄淡淡笑,望。 “先撤,继续。” 为您提供大神 戴山青 的《寒门贵女》最快更新 第28章 第28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9章 第29章 《寒门贵女》最章节 第29章 第29章 ÷◎网 】,♂÷◎网 】, 县委办公室安排流云山庄最,县套班聚齐,宴请**组织长极。 喝酒喝醉,胃,喝酒喝完,瞧老朋友,喝酒喝够,领导指示没参透,喝酒喝倒,提拔官场,酒场讲究单独写完,先酒店秩序,『乱』。 打县委办公室负责安排酒店细节打,掐,赶紧站酒店门口,挑顺眼服务员交代番,领导候,该怎么柔声话,领导引领,总怎么舒服怎么做,只被接待领导,服侍舒服。 办公室员则紧跟服务员身旁,什么意候,及手,比,领导楼梯候,摔倒,员立即,宁愿头跌破让领导丝伤害。 讲究,首先位置安排,最位置留给级别最领导,员,按照级别顺次做,总,只官场吃饭,座次安排,立即领导志。 坐靠近门边级别最低官员,此般情况身负传菜任,候,领导需牙签负责,善般情况直接牙签双手奉送领导太懂规矩,则安排服务员做此类,此领导印象服务档次。 真酒席,领导嘴,属干杯,领导『舔』『舔』,属喝碗。 尽管喝酒跟领导喝酒却往往沾沾喜,认领导给领导留很深印象,适提拔候,领导己。头,即便血,甘情愿。 酒席候,县委**马始讲话,感谢****、组织指导。 马龙讲话,****、组织 长讲几句场白,,无非几句场话,属做扬鼓励。 ****、组织,普公选明普县委**马组织长秦书凯选拔非常研究,希望马**领导,普组织志再接再厉,选拔优秀领导干,做贡献。 ****、组织完,底立即准备手掌**啪,包气氛热闹少。 ****、组织长讲话结束,县委**马领导公选活支持组织公选活熟拿职位公选。 底照例又阵**啪。 酒席始,轮流首先几位贵客光临热烈欢迎,尤****、组织长,排队似,跟别,眼睛余光**组织酒杯,留神,按照级别顺序排敬酒,被别捷足先。 酒至旬,****、组织长站门,既领导解,赶紧识趣让道,身欠示礼貌,马龙却直接站,跟**组织****、组织便,马龙客气请组织隔壁休息片刻。组织长刚喝几杯,想抽空透透气,马龙请移驾隔壁意。 隔壁连通便消费贵宾,饭休息,饭,包,却五脏俱,靠墙书柜,杂志报纸排列整齐,左边柜溜咖啡,饮料,红酒,零食,摆满满,包摆放张浅『色』真皮沙,沙摆放张图案华贵毯。 马龙请****、组织真皮沙,没倒饮料,直接拿杯白。 马龙跟组织长原副秘书长候,常见,马解组织任何场揣摩领导气氛轻松。 ****、组织 县委**吧,啊,最近拜访老领导啊。 马龙知道,组织老领导普安市长顾海,组织提拔候,市长顾没少该算。 马领导身边**,但看看,毕竟没老领导帮助己今位置。 组织长赞许,看,老领导看眼光否做『色』,没给老领导丢脸。 马龙突压低声音,普情况领导看片歌舞升,问题,只已。 组织长听话,没声,知道,马几句奏底文。 果,马龙向**组织长汇报,最近问题通,县委副**、组织长秦书凯志,市纪委志,看待问题候,,尤,很见,很情况县委**话,。 **组织长听话,嘴“哦”声,欠,秦书凯轻,难免太注意领导,教教。 马龙摇摇头,问题领导,位秦书凯**己认领导,只怕县委**,并没啊。 ****、组织长听话,情严肃果真,秦欠妥。 马才想向领导建议,您看位秦书凯调整岗位么普县委**、组织职,请领导另选担任,选,普县委推荐选。 马龙闲扯,终。 组织龙提情虽,但解释,解。 组织果秦书凯志确胜任普县委**、组织话,**组织调整案,岗位候,适调整岗位。 马龙听话,脸花,,真秦书凯早,只秦书凯顺利被弄走,留王耀气候,又捋顺。 尽管贾珍园次建议,秦书凯比张富贵更底龙细想,张富贵毕竟跟己配,张富贵指示很配己,只保持己添『乱』,秦书凯,太麻烦,哪次****、组织,马龙赶紧给秦书凯眼『药』,马,组织市长顾己提情,。 马龙又向组织长汇报次**组织考察情况,马钱保李西条件提拔洲却秦书凯坚持,增候补果考察情况让给优秀志。 组织长听话,话,知肚明。站很长,赶紧再喝几杯准备散吧,呢。 为您提供大神 戴山青 的《寒门贵女》最快更新 第29章 第29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30章 第30章 《寒门贵女》最章节 第30章 第3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