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 1. 长逝 秦姝猝死了。 黑发女子的灵魂漂浮在庄严肃穆的灵堂上方,俯视着来往不绝的吊唁者,心情复杂地对身旁黑白配色的两位鬼差问道: “你们之前说,等所有人吊唁完,我就可以跟你俩走了,是吧?” 黑无常的脸色已经黑到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了,也就白无常的神情还勉强能对得起他“笑口常开”的民间传说,苦笑着回答秦姝: “……是的呢,亲亲。” 秦姝低头看了看覆盖着红旗的遗体存放柜,抬头看了看门外排了至少二十米长的吊唁队伍,叹了口气,委婉地建议道: “可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要不你们先把我带走吧。” 黑无常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硬邦邦的,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此次接引工作失误而生的尴尬:“纯属意外,主要是我们没考虑到你会这么受爱戴。但流程就是流程,不能乱。” 他们说话间,吊唁队伍长度还在继续增加,显然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更和气一些的白无常便和秦姝聊起了天来,疑惑道: “你怎么这么急着走啊?换作常人的话,巴不得来送别自己的人再多些呢,能苟一秒算一秒。” 秦姝十分震惊:“你在说什么鬼话呢,我可在冰柜里冻了三天了,这不符合低碳环保的发展规划!” 白无常沉默了一下:“可是我本来就是鬼,说的当然是鬼话啊。” 秦姝:“……打扰了,你继续。” 白无常:“不不不,你继续。说实在的,在官场上升到你这个地位的人,很少有年纪轻轻就过劳猝死的,我想听听你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 秦姝想了想,诚恳道:“说实在的,我要不是猝死得太突然了没法安排后事,高低得写个声明,要求不必有遗体告别仪式,尽早火化,骨灰往我出身的孤儿院门口一埋就行。” 白无常疑惑道:“等等,为什么要埋在门口?人来人往的,踩着多不好啊。” 秦姝秒答:“如果冬天再有人半夜来我们门口扔小孩,我就可以揭棺而起飘出去把保安叫醒出来捡孩子,免得冻出人命来。” 正在秦姝和白无常聊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突然从队伍的末尾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依稀还有“好人不长命”、“天意不公”、“凭什么”之类的嚎啕。 三位鬼魂齐齐飘得更高了些,循声望去,发现是队伍的末端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母女,载她们来的长途公车刚刚开走。 那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边哭边捶胸顿足,几乎以头抢地,当场哭昏;她身边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儿也是眼眶通红,强忍悲痛,劝着劝着,反而都快把自己给劝哭了。 这幅场景在三天来已经上演了很多遍,但这对母女的感情实在太真挚、太令人动容,以至于白无常都开始怀疑起秦姝的命簿来了: “容我冒昧问一下,你不是没有家人吗?出身孤儿院,单身至今,没有伴侣也没有收/养/孩/子,我没记错吧?” 秦姝和善微笑:“你对单身狗有意见可以直接说。” 白无常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只是奇怪,她们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按照我这么多年的接引鬼魂的工作经验,哭到这个地步的,十有八/九都该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才对啊。” 秦姝仔细分辨了一下这对母女的面容,恍然道:“可能因为我帮过她一个小忙。” 白无常:“我觉得你说的‘小忙’肯定不小,详细说来听听如何?反正她俩来都来了,你都要投胎了,咱们闲着也是闲着。” 秦姝:“人都死了、闲着也是闲着和来都来了这三句话凑在一起,我还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总之,这是我上任第一年接手的第一个家庭调节案例。” “她的赌鬼丈夫出轨嫖/娼多次,她和女儿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却被法院以‘出轨不能算感情破裂,忍一忍算了’为理由,驳回离婚请求。” 白无常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鬼话?我一个鬼都看不下去了!” 秦姝瞬间感觉找到了知己:“你也这么觉得对吧!太好了,有人跟我想法一样就好。法院一审判决下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脑子出问题了呢。” 白无常咬牙切齿:“可恶,我迟早得去查查这个男人的命簿看看他什么时候死。” 秦姝沉默了一下,真诚建议:“要不我们晚点走吧?” 一直觉得秦姝和白无常的聊天活像是相声,因此不愿加入这对活宝的谈话的黑无常,此时也对秦姝的建议产生了兴趣,破天荒地加入了这对相声组合: “怎么说?” 秦姝:“说来话长……总之,在省人民法院判决‘出轨不算感情破裂不能离婚’之后,我作为妇联主席亲自打了申请,强行让她和男方分居,三年后以‘分居时间过长感情破裂’为由,让她脱离了苦海;同时致电警方,加大对违法产业的打击力度。” 在白无常一边查阅命簿,一边发出的“可这男人不是还活着吗”的疑惑声中,秦姝继续道: “他和女方分居后,我建议律师持续关注男方的财政状况,果然失去了妻子的规劝后,此人愈发沉迷赌博,前后挪用公款多达五百万。他们一离婚,我和律师就立刻提交证据起诉,判决已经下来了,再过两天就是注射死刑执行日。” 秦姝话音落定后,白无常也看见了命簿上血红的那一行“余寿两日”,瞬间对秦姝心服口服,只是还有一点不解: “等等,为什么要离婚后再判这个男人死刑?要我说,这种负心汉死得越快越好。” 秦姝耐心地解释道:“你看见那个年轻的姑娘了吗?歹竹出好笋,这可是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院士,多出息啊,我看着就心里舒服。离婚后再判决,生父的犯罪记录才干涉不到她,她才能顺利从政!”① 白无常瞬间陷入了沉默,随即飞快地翻起了手里的命簿,动作快得都出现了残影,书页翻动的“哗哗”声宛如倾盆骤雨。 秦姝没搞懂他这是在查阅什么,还以为他在查那个赌鬼的命簿呢,便好心提示道:“肯定是两天后,别查了,我记性很好,不会记错的。你已经等了我三天了,要不再多等等把那个赌鬼一起带走,免得再跑一趟?” 然而秦姝的这番话并没能劝住白无常。这位经验丰富的鬼差难得失态至此,半晌后才停下了翻阅命簿的手,满脸震惊地抬头看着秦姝,颤声发问道: “你再说一遍,你叫啥来着?” 秦姝满头雾水地重复了一下自己的名字:“秦姝。‘秦王扫六合’的秦,‘静女其姝’的姝。” 她话音一落,饶是最冷静的黑无常也瞪大了双眼,白无常更是失声惊呼:“阎罗大王在上,原来是你啊!我说怎么越听越耳熟!” 鬼魂状态的秦姝缓缓地在空中扭曲出了一个问号的形状:? 白无常好心解释道:“哦,忘了你刚死,对地狱的状况不是很了解。总之,你在职这三年来,下地狱的不少人都对你深恶痛绝,晚上做梦都念叨着要你早日下来陪他们呢。” 秦姝大怒,奋力反驳:“胡说,我人缘很好的!” 白无常:“两年前,有男人对妻子长期实行家暴,妻子不堪忍受还手误杀,法院认为妻子是有预谋的犯罪,判了她无期徒刑——” 秦姝秒答:“我得知此事后,调动相关工作人员帮她抗辩成功,这是正当防卫,不该坐牢。同时她作为配偶及受害者,理应接手男方不含债务的全部家产。” 白无常:“一年前,有男人想要图谋妻子的财产,将妻子连夜分尸后煮熟弃尸大海,法院判了他十年有期徒刑——” 秦姝抗议:“我觉得不合理。妻子反抗家暴是‘有预谋的犯罪’,丈夫分尸妻子怎么就可以减刑了?我亲自去抗辩后,法院改判了他死刑,无缓刑,立刻执行,顺便把他的遗产都赔给受害者父母了,人死不能复生,但聊胜于无。” 白无常:“上个月,一位被拐卖十年的妇女找到了亲生父母,但丈夫和公婆却苦苦挽留,说八个孩子不能没有妈妈,请求妇联帮助女性重归家庭——” 秦姝平静:“好巧哦,上个月在我的努力下,买卖同罪的法案成功通过。男方一家都进去了,女方携家产连夜逃走,我们与警方合作后还顺便拔起一条非法产业链,死了大概一百来个人贩子。” 白无常释然道:“那就没错了,他们口口声声念叨的就是你本人。多少鬼魂在地狱里磨刀霍霍,咬牙切齿地盼着你死呢。” 秦姝突然觉得有点发慌:“姑且问一下,地狱里有劳动保障合同吗?尤其是安全保障的这方面……亲亲!你们要保证鬼魂的人身安全啊亲亲!” 白无常无奈道:“亲亲,是这样的呢,我们的确有禁止私斗的条例,但问题是恨你的人太多了,说成千上万都不夸张,我们只怕管不过来……” 正在白无常和秦姝就“地狱究竟管不管私下报仇”一事极限拉扯的时候,黑无常手中的锁魂链忽然凭空震响三声,金石铿锵,宛如剑鸣。 说来也奇怪,锁魂链一响,之前还说“必须等所有前来吊唁的人都离开后秦姝才能离开”的黑无常,仿佛接到了什么无声的通知似的,飞快改了口,声音冷肃: “时辰已到,新魂启程!逝者秦姝,起——” 刹那间阴风大作,携着忘川河水气息的风自洞开的鬼门涌出,将秦姝托起,冰冷的锁魂链宛如黑蛇般扭动着缠上了她的颈间。 那一瞬,秦姝听到鬼门的彼端,有千千万万恶鬼得偿所愿的恶毒尖笑声。 一般到了这个流程,饶是之前表现得再怎么镇定的人,也会两股战战,心生恐惧;更有甚者,涕泪横流,丑态百出,甚至不惜许以两位鬼差金山银山,只求再延长片刻阳寿。 然而秦姝的脸上却半点害怕的迹象也没有,只收敛起了之前所有玩笑的神态,怅惘低叹一声: “可惜,可惜。三年之功,终究不足。” 这一叹过后,她再不多说什么,只低下头将长发高高挽起,俨然与她之前三年外出时的状态一样,仿佛要奔赴的,不是死亡,而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工作而已。 下一秒,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向那扇黑黢黢的门扉的神情,竟有种一去不返的决绝,铁一般的刚强与坚硬。 纯黑的锁链与她素白的肤色相映之下,便愈发有种冰雪般纯粹而寒凉的美了,饶是心智最坚定的两位鬼差,也一瞬间有了这般错觉: 她的眼神宛如出鞘的绝世宝剑,能斩断世间一切丑恶与不公的命运! 在秦姝的这般气势之下,之前还在跟秦姝谈笑风生的白无常对她说话的声音都弱了几分,婉婉劝道: “秦姝,再看人间最后一眼吧,你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秦姝依言回头,看了自己的灵堂最后一眼。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被红旗包裹住的冰柜,长旗色如朝霞,烈烈如火;第二眼看见的,是自己在满室金菊簇拥下的遗像,黑发高挽,眼神沉静;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由书法大家送来的一幅挽联,长长的白绢上墨迹淋漓,宛如泣血: 秦君长逝,兰摧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日月失色,山河颂名。千年万岁,犹有悲声。② 前来祭拜她的人,全都是受过她的恩惠,闻过她的美名,自愿前来为她送行的群众。不需要花钱买“孝子贤孙”,不需要单位点名派出“观礼群众”,便有万人空巷,扶灵相送。 哀哀哭声不绝于耳,袅袅香烟随风数里,朗朗钟声悠长绵延。遗体告别仪式看来还要再持续一日,因为根据网上的请愿数量可知,还有不少人正在路上,紧赶慢赶,只想见她最后一面。 只可惜秦姝再也看不见了。 她迎着恶灵们愈发猖狂的笑声,逆着冰冷刺骨的阴间寒风,一甩长发,大踏步向前行去,说走就走,再不看身后一眼,端的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性子,倒是把两位因为接到了阎罗大王的临时通知而震惊不已的鬼差都落在身后了。 ——也幸好秦姝走得快。 否则根据她明察秋毫的本领,在听到黑白无常两位鬼差的嘀咕后,就能推断出自己命不当绝,还能实打实地体会一把什么叫“我上一秒都做好去地狱的准备了,结果下一秒就活了过来,搞得我之前的慷慨赴死很中二”的尴尬。 在秦姝听不到的地方,黑白无常在互相咬耳朵嘀嘀咕咕。 白无常问道:“就是她了?你好好确认一下再松手。” 手执锁魂链,因此率先接收到阎罗大王的临时通知的黑无常难得多话一次: “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妇联主席,上任三年后过劳猝死,德高望重,人民爱戴,没错,就是她。阎罗大王特别通知,说她命格贵重又功德圆满,命簿写不全这种人的命数,她的转世重生相关事宜不必走地狱的流程,地狱拘不住她这种人,直接松开锁魂链就行,看她飘去哪里,就是哪里需要她。” 白无常一边看着黑无常松开锁魂链,一边发散思维突发奇想:“这话说的,要是她飘去了天庭,难不成就是上面需要她了?” 这个推测实在太超规格了,就连向来铁面的黑无常都被这个猜测逗得干巴巴笑了两声:“怎么可能呢,哈哈。” 白无常:“……是啊,怎么可能呢,哈哈。” 两人沉默对视了三秒钟后,突然齐齐探出头去看向鬼门的方向,随即发现了一个让他们震惊不已的事实: 他们刚松开锁魂链,秦姝的魂魄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这显然是很不正常的现象! 生魂投胎,只要投的这胎还在人间,就多多少少都带着点鬼气,能被身为鬼差的黑白无常追踪到最后一秒,直到真正降生在人间,才可以从“鬼”,真正转变成“人”。 正因如此,《聊斋志异》《子不语》《搜神记》等多部华国鬼神志异中,才会有数不胜数的“投胎转世后尚且记得前生”的故事。这些故事的时间跨度和地域跨度奇大,本质却始终如一,这便是新鬼直接投胎的后遗症。 可眼下,秦姝的魂魄竟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一干二净,如泥牛入海般全无踪迹,就好像从来么有存在过这么个人似的,真是天知道她投胎去哪儿了。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气氛一度十分尴尬,最后还是白无常拎起了同僚手中空空如也的锁魂链抖了抖,在一片叮铃哐啷声里感叹道: “阎罗大王在上,这姑娘不会真飘去天庭了吧?” ——很显然,白无常不仅“笑口常开”,乌鸦嘴也挺常开的。 ——不,这甚至还不能算是乌鸦嘴,因为比起坠入地狱和人间转生而言,投往天庭可真是个一等一的绝妙去处。 秦姝上一秒还在心里盘算,到了地狱后怎么对付那些对自己恨之入骨的恶灵,下一秒就忽然感觉脖子上的锁魂链一松,同时她脚下一空,宛如从万丈高楼坠落的、极为可怖的失重感,便与潮水般涌来的黑暗一起吞没了她。 秦姝对天发誓,她在那片黑暗里最多也就降落了五秒钟;但她再一睁眼,周围的环境险些让她惊呼出声: 她这怕是不止坠落了五秒钟,是在空中降落了五百年吧? 周围景色端的是仙气缥缈,非凡尘能有。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人迹希逢,飞尘不到;阆苑琼阁,桂宫柏寝;层楼叠榭,气象恢弘。③ 不仅如此,秦姝还没来得及照照一旁的潺潺溪水,看一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像无数穿越剧本那样据此判断出自己所处的朝代,社畜的本能就呼唤着她率先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双手: 她的手里,捧着一卷展开来的明黄绢帛。 虽然绢帛上的字是对外行人而言十分难懂的大篆,比起后世的简体字来,更像是古奥又灵动的图画,可秦姝不知为什么,竟是半点障碍都没有地读懂了这道旨意: “令放春山遣香洞警幻仙子,掌离恨天太虚幻境,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世俗之女怨男痴。”④ 秦姝:??? 2. 天孙 在秦姝读完仙旨的那一瞬,明黄色绢帛上的篆文便跃入空中,化作一道五彩流光,飞速没入了她的胸口。 秦姝瞬间感到一阵暖意温柔地拂过她周身,与这暖意一起涌上她心头的,还有一种无条件的、发自内心的安全感,就像是沉睡在羊水里的婴儿般怡然舒适。 与此同时,一道悠长的声音也在秦姝的脑海中响起,如黄钟大吕般庄严高妙,颇具威仪: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① “造化道法,阴阳双分;牝牡相成,万物孳生;男欢女爱,故有太虚。” 在这道声音的绵长余韵中,秦姝刹那间只觉灵台通明,知晓万物。 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时,产生的不安感飞快如潮水般褪去,秦姝在这股暖意的包围下,很快便明白了这里是第三十三重离恨天,而不远处的琼楼玉宇,正是仙旨上所书的“太虚幻境”。 不仅如此,不久前在投胎路上没听清的、黑白无常的窃窃私语,此刻终于姗姗传入她的耳中,使得秦姝立刻就明白了,自己转生在此处,并非鸠占鹊巢也并非意外,而是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她,她便以全新的身份重生于此。 也直到这一刻,秦姝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白无常对她所说的、意味深长的那句“再看最后一眼”是什么意思: 那一眼,便是她和生活了多年的现代世界的最后羁绊。自此之后,两不相干。 从此,她就是离恨天太虚幻境的掌管者,警幻仙子秦姝。 ——等等。 秦姝刚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就被这个越看越眼熟的人名给来了个五雷轰顶,外焦里嫩: 警幻这个称号怎么越看越眼熟?! 说实在的,但凡是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华国人,就肯定都看过《红楼梦》这部中小学生必读名著之一,自然也会对“警幻仙子”这个名字有印象: 在《红楼梦》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引仙醪曲演红楼梦”里,贾宝玉在宁府秦可卿房中午休时,梦遇警幻仙子。 警幻仙子因受荣宁二公之托,试图点醒他,使宝玉跳出荣宁二府败落的命数,振兴家族,便先带他去薄命司,翻阅过红楼女子们的命簿;又设宴摆酒,令舞女演暗藏玄机的十二支仙曲《红楼梦》,盛情款待;最后见宝玉未有醒悟,也还是将自己的妹妹,一名乳名兼美字可卿的仙子许配给了他—— 然后贾宝玉就醒过来了。 真是黄粱一梦好,梦醒万事空。 总之,不管后世的红学家对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这一章,做出多少考据和推测,说什么“警幻仙子其实是月老的化身”,说什么“警幻那个叫可卿的妹妹其实就是秦可卿本人,这是在暗讽贾宝玉与秦可卿有不正当关系”,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认、且毋庸置疑的: 原著里的警幻仙子,是个实打实的社畜。 而在弄懂了手上的这份旨意,其实就是个文言文版本的任命通知书后,秦姝多年的工作习惯促使着她立刻便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她作为新生神灵诞生的第一时间,不仅没什么诞生礼、缓冲期,甚至还接了道仙旨,立刻就得走马上任开工干活。生是上班人,死是社畜魂。 ——听起来更惨了。 不仅如此,“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世俗之女怨男痴”这句话看起来很高深,但是用大白话翻译一下,就能得出一个比996还要可怕的结论来: 全天下的情爱相关事宜,竟都归太虚幻境掌管! 这个工作量,让上辈子曾官至全国妇联主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过劳死的秦姝都有点心里发虚:好可怕,上任第一天就想辞职。 正在秦姝苦大仇深地盯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在心中连夜写好辞职书包袱款款跑路的时候,从她的身侧传来了一道怯生生的声音: “太虚幻境痴梦仙姑见过警幻仙子,请秦君恕我接驾来迟。” 官场浮沉多年,因此特别擅长从一堆废话里提炼关键词的秦姝,一秒钟都不到,就从这句话里提炼出了两个关键点: 第一,这姑娘自称“太虚幻境痴梦仙姑”,明显就是《红楼梦》里,与警幻仙子一同登场的几位仙子之一。② 第二,这位痴梦仙姑是自己的下属,否则她不会说“接驾”一词;再结合自己刚刚拿到的那道仙旨,眼下应该是自己走马上任的第一天。 秦姝心中立时大定。 根据她丰富的工作经验,只要能和新下属在见面的第一时间坦诚相待,确定工作方向,奠定相处模式,那么日后两人间就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客套和人情往来,直接撸起袖子加油干活就是了。 自己是新上任的太虚幻境的掌管者,痴梦仙姑也是自己的新下属,对彼此而言都是初见的两人刚好可以一步磨合到位,秦姝更是不必费尽心思扮演“上一个人”之类的问题,真是太妙了! 于是心满意足的秦姝循声望去,但见一位明眸秋水、衣袂飘飘、青丝如云的美人手捧三两卷册,垂首站在自己身旁。 这位自称痴梦仙姑的仙子的确对得起她名字中的“痴梦”二字,如若她愿意入凡人之梦,不知有多少人会为她痴梦一生,不愿再醒。 如云青丝梳成堕马髻,将散未散,一派风流;雪色羽衣迎风飞舞,几欲凌风而去,荷袂蹁跹。端的是娇怯可人,弱不胜衣,令人一见便心生怜爱,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只想将她珍藏在心里好生保护起来—— 只可惜秦姝不是人。 她是一只无情的铁血社畜。 于是秦姝面对着这位娇弱动人的美貌仙子,当即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个十分没人性的问题: “你能为我分担多少工作?” 痴梦仙姑:“……嘤?!” 痴梦仙姑怔愣片刻后,犹犹豫豫走近些许,对秦姝婉转道: “秦君容禀。太虚幻境虽名为‘司人间风情月债,掌世俗女怨男痴’之所,但实则并未有多少实权。” 在说正事的时候,痴梦仙姑虽然还是看起来一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但她思路清晰,汇报流畅,在说到关键地方的时候还能引用部分记录让秦姝参考,倒是让秦姝对她高看了几分: “人间的红线,目前全都归月老掌管,这便是所谓的‘姻缘天定’。只要月老将两人的红线牵系在一起,那么除非用法器强行剪断,否则这两人无论生死、老幼、贫富,都要被捆在一起一辈子。” 她一边说,一边翻开手中的卷册,对秦姝解释道: “只是人间女近百年来,男女配偶数量激增,倒让月老有些忙不过来了。因此,在月老提出‘需要有人分担工作’后,太虚幻境便应运而生——秦君请看,这便是月老数日前在凌霄宝殿上的奏表,我将抄本带来了。” “太虚幻境目前,仅负责将月老眷侣的两人的生平记录在册而已。再者,秦君手下还有我、钟情大士和引愁金女三人为你分忧,委实不必忧劳过度,还请放一万个心。” 说话间,痴梦仙姑便将秦姝引到了室内,随即有梳双丫髻的小小女童捧上两杯茶来,满室异香,纯美非常。 痴梦仙姑恭恭敬敬侍立一旁,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十分心虚,秦姝再三相邀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了半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按理来说,本该是我三人一同来迎接秦君的。” “只是不久前,月老刚刚促成一对仙凡相恋的佳话,记录起来颇有难度,我等之前从未处理过相关事宜,这才延迟了迎驾。还请秦君稍候片刻,我等将这对佳侣登记在册后,立刻就能将全部红线记录呈上,供秦君查阅。”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秦姝的面色,发现秦姝对此安排并无不虞后,便宽慰了许多,继续道: “秦君新生,或许不知,你越是悠闲,便越能说明属下能为你分忧,三十三重天里,无人不如此。我等必为秦君尽心竭力,鞍前马后,绝不让你亲自操劳太多事务,丢了面子。” “但秦君刚刚上任,多多少少,还是要看几份文书的……还请秦君沉心静气,这些文书按照每日两个时辰的安排,仅需十日便能看完。” 秦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工作量,当场狂喜: 好家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每天工作时间只有四小时;而且听痴梦仙姑的解释,要是她干活干太多了,还会让下属惭愧,自觉失职,不能为上司分忧?听这架势,似乎这个作风,还是全天界都通用的? ——对一个上辈子过劳猝死的社畜来说,这是什么理想乡,桃花源啊! 痴梦仙姑看秦姝神色有异,还以为是秦姝被这繁重的工作量给吓着了,心中一惊,心想可千万别把上司给得罪狠了,便苦苦相劝: “等看完文书后,我等必设宴摆酒相贺,还请秦君忍耐数日……我保证,只要秦君坚持过最初上任的这段时间,日后再不会有任何杂事相烦!” 秦姝:不不不,我一点也没觉得工作太多。说真的,每天十四个小时的工作时长我都能坚持下来,区区四个小时只有我上辈子每日工作时长的零头而已,真是洒洒水的牛毛雨啊,这也太幸福了吧! 于是秦姝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点了点头,打算把上辈子没磨成的洋工全都在这里补回来: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一杯茶一包烟,一份文件看一天! 痴梦仙姑见此,也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心想这位新上任的长官可真是人美心善,吃苦耐劳: 太好了,君臣相惜,如鱼得水的美好未来近在眼前! 两人带着同样真心的笑容两相对望,显然对眼下的安排很是满意。 结果上一秒痴梦仙姑刚在这边信誓旦旦打包票说不会有问题,下一秒就有一位着箭袖轻袍皂色短靴,梳灵蛇髻,作利落打扮的女仙冲了进来,对秦姝纳头便拜,尚未来得及从地上起身,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急急道: “报——!” “织女三星里最小的那位天孙娘娘,在去人间游玩的时候被凡人男子偷走了羽衣,那男人还偷看她洗澡,正打算凭此强娶她。还请警幻仙子定夺,要如何记录此事?”③ 上辈子过劳死的秦姝万万没想到,自己都死而复生换了个世界,还得立刻走马上任好好工作。 秦姝感觉自己的眼神刚刚燃起一点充满希望的摸鱼之光,就被这位传令官的通报给浇了个透心凉。她面无表情地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在两位仙子担忧的目光中开始疯狂自我催眠: 我是自愿加班的,我热爱我的工作,我的工作也爱我! 3. 惯例 就秦姝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在这个世界,三十三重天这种“下属越社畜,就越能证明上司慧眼识英才”的运营方式,能不能把管事的上司培养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姑且不说,但绝对可以把下属们培养成能独当一面的好员工。 证据就是,哪怕是看起来最娇软柔弱的痴梦仙姑,在谈起工作的时候,也口齿清晰、思路明确、言之有理,和秦姝上辈子常见的那些企业高管、精英干部没什么两样;就更不用说这位从发型到衣着再到气场,都透露着利落二字的面生些的女仙了。 很明显,比起风流婉转、绰约柔美的痴梦仙姑而言,这位仙子的作风更直来直往一些。 她说话的速度虽然偏快,上下两片嘴唇一碰,就像是打了串快板儿一样,又清脆又响亮,却还能让人听得明明白白,真是好利口: “我乃太虚幻境钟情大士,冒昧来报,还请秦君恕罪则个。” “今日得知秦君要上任,我等真是万分欣喜,想着偌大太虚幻境终于有了统御,我等在秦君座下,必能开物成务、措置有方,便慌忙整理文书,想让秦君上任便能审阅,省时省力。可谁知竟出了这般差错,可真是让人无颜面对秦君……” 钟情大士一边说一边长揖到地,痴梦仙姑在钟情大士急急来报后便早已起身侍立在旁,听闻那番急报后,也变了面色,此刻更是与同僚齐齐拜倒,两人齐齐开口,竟完全把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秦君若要依律处罚我等,我等绝无二话!” 她们受惊不浅,秦姝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的二十一世纪好公民,比她们更受惊不浅: 这是什么陈规陋习,歪风邪气?要不是得赶紧处理织女的事情,我高低得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大会小会开上个三天,痛批一下你们这边天界的官僚作风! 先不说这种突发事件到底是不是我们太虚幻境的错,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太虚幻境的锅,也得按照“先处理、后追究”的流程,等处理完事情之后,再按照“干部要有担当、敢担责”的原理,让我这个太虚幻境总负责人去背锅吧?怎么你们一上来就主动请罪,搞得我像是那种会推临时工出去背锅的蛀虫似的。 再说了,真要论起责任来,还是月老那边瞎牵红线惹出的乱子! 这位可怜的、从上辈子过劳猝死还不到十分钟的社畜,在换了个新世界后,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所在的新世界、新身份: 怕什么,不就是换了个地点继续上班嘛。 自觉重新变回了社畜的秦姝当即起身,大步走去,将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从地上扶了起来,言简意赅道: “两位言重了,但委实不必如此。” 秦姝的文言文说得不算好,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像土生土长的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那样,一开口便是风雅的辞藻、精妙的对比。 可秦姝在接受了那道仙旨后,便隐约有种感觉,自己现在说的,已经不是上辈子的华国官方用语普通话了,而是天界通行的语言: 只要用这种语言说话,用这种文字书写,那么不管自己说什么些什么,除去一些现代特有的名词外,天界之人应该都能听懂。 于是秦姝本着效率至上的原则,当即便舍弃了那些没啥用的弯弯绕绕,诚恳地对两位属下解说了一下自己的处理思路,那叫一个用词朴实,感情真挚: “大家都是同僚,是要共事很长时间的人,没有必要对我恭敬到这种地步。就算是要担责,也得讲究个轻重分明,怎能冤枉无辜的下属为上司开脱?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只问一句话,在此之前,你们三人谁经手过此事?” 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一开始看着秦姝走过来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害怕呢,生怕这位刚上任的太虚幻境之主有着与花容月貌的外表极不匹配的黑心肠,这是心情不好,要打人来了。 可谁知秦姝不仅半句重言语都没有,甚至还屈尊就卑地离席,只为将她们从地上扶起;更是拒绝了她们按惯例“自揽过错”的提议,对她们说,担责也得讲究轻重、分明道理,不可随意冤枉人! 秦姝的推断没错,在这个世界,三十三重天的官僚作风的确十分严重,而这还仅仅是千百种积弊中的一部分而已,否则她的魂魄也不会被千里迢迢地吸到这里来了。 ——可也正因前来处理此事的人是秦姝,这种在现代社会,实属正常的“厘清责任、不要推卸”的操作,放在这里,便是十成十的仁义高风。 秦姝此话一出,痴梦仙姑当场便感动得眼泪汪汪,看向秦姝的眼神就像是馋猫儿看见了鱼似的。恐怕秦姝现在让她去为自己而死,痴梦仙姑都不会有半个“不”字。 钟情大士好歹冷静些,下意识便想推辞这番礼节,惶恐道:“秦君折杀我等……” 可刚一动,钟情大士这才诧异地发现,以她的力道,竟不能从秦姝看似清瘦、实则十分有力的手中挣脱半分。 那双握着她们手腕的手,就像是白玉镯、寒铁剑似的,尚带着些微微的凉意,却十分有力,力道温和而不容拒绝: 两位修行多年的女仙,硬是被一个刚从凡人投胎成警幻仙子、新鲜上任二十分钟的秦姝,从地上给拔萝卜也似的“提”了起来。 秦姝:笑话,我担任华国妇联主席三年期间,下基层奔赴一线阻拦家暴不知道多少次了。这双手能拦得住拖把扫帚啤酒瓶、巴掌拳头粗木棍、水壶饭碗陶土盆,必要的时候我还能空手夺白刃,把区区俩人从地上拉起来可真是轻而易举。 痴梦仙姑一边从怀中掏出丝帕嘤嘤嘤地按着泛红的眼角,端的是我见犹怜的姿态,一边口齿清晰地汇报道: “禀秦君,太虚幻境新建立不过数日,我等自知才疏德薄,不敢贸然担此大任;再加上月老殿的红线又送来得迟,我们三人向来只知有此事,可从来都未沾手半分,才会有如此失职之事……” 秦姝可算是听明白了: 好家伙,这桩仙凡恋可真是个糟心摊子烂皮球,不上不落一锅粥。 估计月老那边也觉得这红线拉得不厚道,才会把此事一推再推一瞒再瞒;等到实在纸包不住火了,再飞快移交到太虚幻境这里,这样,事情就是出在“太虚幻境”里,而并非“月老殿”中。 至于担责的,究竟会是按惯例被推出来当倒霉蛋的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和引愁金女,还是新上任的警幻仙子秦姝,那和清清白白的月老殿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姝越是愤怒,她的神情就越是冷静。眼下那张因常年操劳而血气不足、面色苍白的美人面上,竟还微微显出一点笑意来,宛如纯银銴刻的寒梅般,美则美矣,却直看得人心头发虚,遍体生凉: “既是如此,这桩事便与我太虚幻境无关。就算我等要接手处理,处理完毕后再追责,首要负责人也应当是我这个太虚幻境之主。” 这番话对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造成的冲击力,无异于羲和金车西出东落,真真好似一道天降神雷,把两人给劈了个目瞪口呆,反应不能。 迎着两人愈发惊诧、又感激不已的目光,秦姝继续道: “请两位转告尚忙于整理书册不能前来的引愁金女,就说这是我秦姝亲口说的,令她不必担忧。既然此事三位都未曾经手,眼下我等一同担责,而我又是太虚幻境之主,自然应该在其位、谋其政,统领全局,担负责任。” “我愿指三十三重天发誓,重大干系我必一力担下,绝不会让此事冤枉诸位半分!” 痴梦仙姑大惊之下连连劝阻,倒是钟情大士看透了,这位警幻仙子生性刚正言出必行,的确是个高义之人,心底暗暗打定了要为她真心鞍前马后效劳的主意,便为秦姝解释起处理流程来了——毕竟秦姝已经铁了心要去担责,要是处理得好一些,将来也能少吃些苦: “此事干系重大,是太虚幻境经手的第一桩仙凡之恋。若如实记录,天孙娘娘面子上便很不好看,秦君的政绩也要受影响;但若不如实记录,便有违太虚幻境本职。” 痴梦仙姑也不再多劝,转而为秦姝分析起利弊来,委婉道: “按照惯例,是要面子上抹平些。月老那边不能得罪太狠,毕竟以后还会和他们多多往来;可若照实记录,等这凡人百年后魂归地府,天孙娘娘平白受辱,心中愤恨,还不得把咱们两边给拆了?要不然这个皮球也不会被月老踢到我们这里。” “以往仙凡恋虽说稀少,但也不是没有。玉帝妹子云华三公主曾下凡匹配凡人杨天佑,生下一子后,云华三公主因‘思凡私配’之罪被判镇于桃山。幸得此子性情刚正,忠义双全,力劈桃山救母后又助周伐纣,战功赫赫,肉身成圣,封清源妙道真君。” 秦姝正满头雾水地心想这个故事怎么越听越耳熟的时候,又听得钟情大士接上了痴梦仙姑的话头,便将这种诡异的熟悉感抛到了脑后,专心听起两位工作经验更丰富的下属的分析: “由此可见,只要多描述两人生活美满的好处,将不好的地方一笔带过,就能来个表面光。秦君请看,现在三十三重天,哪个不知清源妙道真君文武双全,功高望重?谁还会嘲笑他有个思凡下界,被镇压过的生母?” “今日之事,若用春秋笔法,多多描写天孙娘娘与凡人男子婚后和美的境况,赞扬这一家母慈子孝、勤劳致富的光明未来;少写这凡人男子的卑劣行径,转而侧重他虽出身贫寒、却吃苦耐劳的优点,天孙娘娘回来后,面子上也过得去。” 这的确是个两边都不得罪,还能给秦姝刷政绩的和稀泥式的建议。看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的神情,估计这种做法在三十三重天里,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公平了—— 可秦姝就是接受无能。 她沉默片刻,面无表情缓缓重复道:“按照惯例?” “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世俗之女怨男痴……”年轻的、看似只有十八九岁的美貌女仙,半垂双目,将那道金旨上的十六个字认认真真背了一遍,随即抬眸轻轻一笑,只是这笑意,不达深潭古井也似的沉静眸中半分: “既如此,从此之后,我就是全新法度。” 4. 云罗 不知是因为太虚幻境现在是个清闲部门,还是因为痴梦仙姑社畜三人组的工作效率实在是高,总之这位被月老红线坑惨了的天孙娘娘的相关记录,飞快就传到了秦姝的手中。 秦姝要这份记录的原因很简单,在办事之前,她必须要确定一下这个《牛郎织女》的故事到底是哪个版本,才能对症下药,有的放矢。 秦姝前世身为华国妇联主席,曾负责组织过多次文化宣传活动,因此对《牛郎织女》这个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起源及发展也有一定了解: 在上古先秦时期,牵牛和织女二星尚不具备任何身份,只是两个星座的代称;直到东汉时的《古诗十九首》里,才出现了“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诗词,将两个星座拟人化,配做一对恩爱眷侣。 此时,牵牛与织女的故事尚不具备浓重的悲剧及压迫色彩,并且带有“劳动致富”的思想,比如成书于南北朝时期的《荆楚岁时记》就是很好的例子。 在《荆楚岁时记》的描述中,居住在天河之东的织女,织造技术高超,年年纺织云锦,十分勤勉。天帝看她独身一人,怜惜她的孤独,便将她许配给天河之西的牛郎。然而婚后,织女却废弃了纺织,天帝大怒,便拆散了两人作为惩罚,只准两人一年一会。 如果说,民风开放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奠定了“鹊桥相会”的故事情节,那么理学盛行、三纲五常当道、贞洁牌坊林立的明朝,便将“偷窃羽衣”的部分添加了进去。 然而牛郎偷窃织女羽衣的情节,事实上并非华国传统神话故事所独有。在知名度甚高的《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中,都有同样梗概的故事,比如《沼泽王的女儿》和《熊皮公主》等。 这些故事的共同点,就是拥有超乎寻常能力的女性,都会将力量附着在衣服上,被窃走衣物后落入凡间,缔结婚姻,这便是被称作“天鹅处女”或者“羽衣仙女”的,世界级故事通用情节之一。 言归正传,在明朝万历年间,朱名世所著的《牛郎织女传》中,首次出现了牛郎趁织女洗澡时偷窃羽衣,逼织女不得不下嫁凡人男子的情节。现实中拔地而起的无数贞节牌坊,终于也跨越了仙凡之别,压迫在本该不染凡尘的天孙身上了。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以现代社会的眼光来看,牛郎的罪行尚且局限于“拐卖”和“猥亵”这两大方面;有个丧良心的律师为他争辩一下的话,没准还能判个死缓。 但秦姝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先是飞快翻阅了一下让钟情大士找来的天界神仙名录,又细细阅读了一下手中尚未写完的半本记录,便骇然发现,这个故事与以上所有传说都无关,竟是现代社会通行的那个最可怕的版本: 在这份记录中,牛郎不再是“天上金童”,不再是“河西牵牛”,只是一个普通的、名为“孙守义”的人类男子,与本该居住在天河之东,“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的巧手织女,半毛钱前缘都没有。 可以说,孙守义能娶到织女,完全靠自家老牛的指点,趁织女下凡游玩,在水潭中洗澡的时候,偷走了她的羽衣,使得织女无处可逃,这才不得不嫁给了他。 这份文书写得十分详细,对织女下界的时间、牛郎的姓名家境住所、两人成婚的日期等最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记录得那叫一个有枝有叶、凿凿有据。 然而秦姝对着这份记录来来回回看了三遍,也没能从上面找到织女的真名,取而代之的,是“孙云氏”三个大字;通篇的记录中,只有“孙守义”一个男人的名字赫然在目。 痴梦仙姑见秦姝陷入了沉思,便十分有眼色地上前问道:“秦君有何不解,只管问我,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然自己的下属都这么说,那秦姝也不客气了,开门见山地问道:“这份记录上为何没有天孙娘娘的真名?” 这个问题很简单,然而不管是痴梦仙姑还是钟情大士,竟一时间都回答不上来。 两位仙子面面相觑半晌后,钟情大士这才犹豫道:“因为天孙娘娘名讳贵重,不好轻易提起。” “再者,区区一介凡人,竟用如此手段娶到天孙,这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幸好织女三星有三位,尚能为天孙娘娘遮掩些许。若点明天孙名讳,日后她重归天庭,保不准会羞惭发怒……” “这样不好。”秦姝沉默片刻,温声道: “不管你们以前是怎么记录的,但现在太虚幻境的主人是我,我说要改,就要改。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发生过的事,那么涉事女子的大名——注意,我说的是连名带姓的大名,而不是某某氏这样的代称——都要写入文书。” 她看着两位下属茫然的眼神,心下一叹,便将其中的道理细细掰碎了,拆解开来,用大白话的方式慢慢讲给她们听: “若是好事,我们自然要把该褒奖的人写出来,接受表扬,千万别搞‘女性应该自谦守拙、韬光隐晦’那一套。否则日后,还有谁愿意去做好事?” “若是坏事,就更要让后人引以为戒,同时为她伸张正义,讨回道理。如果事事都这样遮掩过去,那就等于在后人要走的路上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同时还要铺上乱草,粉饰太平。时间一久,会有多少人被这平和的表象所害,一波又一波地死在坑里?” 秦姝说话的声音不是很高,却宛如冬日寒冰下缓缓流淌的长河般,令人闻之便心头一静,思绪澄澈,灵台空明: “再者,如果真按照这个逻辑,‘不体面的事情里不能出现女人的名字,这是给女人遮丑’,那岂不是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用‘不体面’为理由,将女人的名字全都删去了?” “女性上战场——不体面,女人应该在家里绣花织布,删去;女性考状元——不体面,女子无才便是德,删去;女性做官——不体面,牝鸡司晨是动乱之源,删去。” 秦姝在查阅织女的文书前,先是跟钟情大士要了一份天界所有的神仙名册,飞速翻阅了一遍,这才有了说这番话的底气: 幸好不管三十三重天的制度和风气混乱成什么样子,至少还有秦姝所熟知的身居高位的女性神仙,比如西王母、九天玄女、三霄娘娘等人。 于是秦姝接下来的这番话一出,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两人同样眼神一凛,显然立刻明白了这番话的含金量,以及记录下天孙大名的重要性: “多少女仙是从人间飞升而来的,多少人间的事务都是由女仙们负责的?天界和人间的事务,向来都是有来有往,互相影响的关系。如果一直都把她们的真正姓名湮没在书中,让后来者看不到引路明灯,找不到前进方向……” “长此以往,天上人间,哪里还有女人的位置!” 痴梦仙姑恍然大悟,带着对秦姝高瞻远瞩的敬意立刻捧来笔墨,为秦姝送上一支饱饱蘸满了浓墨的五色仙笔,钟情大士也赶紧报上了织女的大名。 秦姝凝气悬腕,大笔一挥,便将这份文书上的“孙云氏”三字划去了。这支五色仙笔果然不凡,秦姝只是修改了一处,它就自动将这份记录中,所有应被涂改的地方都自动改好了。 就这样,将“孙云氏”三字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未出现在任何神话传说中的,崭新的名字: 云罗。 然而在秦姝落笔的同一时间,她们一行人所在的洞府外,陡然传来一道几乎能震裂苍穹、摇落日月的隆然巨响! 太虚幻境自诞生来,职责便已定下,只负责记录人间之风月情债,与战斗等事完全无关。因此不仅在此处工作的,是不擅征战爱好和平的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和引愁金女这三位女仙,更有瑶草仙花,琼林玉树,端的是鸟语花香,美不胜收。 然而秦姝这一落笔,太虚幻境内顷刻风云变幻,只短短数息时间,平静美好的景色全都消失不见,露出了太虚幻境的本相: 她们的足下,是奔涌不息的无边灌愁海,除去建有楼阁的这一小片区域外,远处巨浪滔天,连绵不绝,几能噬人;她们的头顶,是暗黑无光,混沌本色的万丈天穹,半点光芒也无。 与之前尽态极妍的精美景色相比,眼下的太虚幻境一派荒凉野性,却隐隐有无边大道蕴藏其中,只是略看上几眼,便能感受到这幅景象骨子里的从容自如,潇洒风流。 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看秦姝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这是新生的仙子?……是新生的,派来掌管人间风月记录的仙子?玉帝在上,陛下要不要再检查检查,是不是把她派错部门了?!还是把她派去统率天兵天将更适材适所吧! 她们二人没有立刻教导秦姝如何操控和使用力量,纯属是因为按照多年来的惯例,新生的神灵都弱小无害得很,根本不用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然而秦姝从上辈子到现在,推翻的惯例太多了,根本不在乎再多一个: 她作为本该没有任何力量的新生神灵,只是轻轻落了一笔,就把太虚幻境诞生以来,从掌管天界事务的玉帝王母那里,自动分来装扮此处的法力,给击了个粉碎! 这已经不是秦姝敬不敬重赐下力量的玉帝王母两位当权者的问题了,是她还能不能留在太虚幻境的问题: 一个小孩子冒犯了成年人,成年人的反应要么是生气,要么是不计较;但如果一个能手搓核弹的、有着成年人智商的小孩子冒犯了成年人,被冒犯的成年人肯定还要反过来对小孩子低声下气赔礼道歉。 归根结底,一切虚伪的礼节,都建立在“无法进行实力碾压”的基础上,这才需要用礼貌去讨好他人,互相交流。 换而言之,当秦姝的力量超规格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她愿意留在天庭,都是三十三重天的无上荣幸,太虚幻境这么个清水部门根本配不上她! 如果说之前,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看秦姝的眼神里,还有一点不自觉的、身为修行多年的前辈对新生仙人的看顾与爱护;那么此刻,她们再看秦姝,就像是看一只披着小猫咪壳子的恶虎猛狮——或者以天界的标准来看,是穷奇梼杌之类的,能吃人的凶兽。 两人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看向秦姝的眼神又敬又畏;与此同时,从不远处的某座书房模样的建筑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某位被这道巨响给惊得魂不守舍的金衣女子背着厚厚一摞书,连滚带爬地朝秦姝的方向飞奔过来,边跑边半点不要形象地高喊: “秦君法力高强,引愁金女拜服,还请秦君恕我未曾远迎之罪——” “但是还请秦君收敛一下法力,否则秦君再一落笔,太虚幻境都要塌了!” 秦姝:???不可能,胡说!我是妇联主席,不管拆迁办! 5. 新律 秦姝,二十一世纪华国妇联主席,拥有丰富工作经验的社畜,在职三年,经手家庭调解案例五千余件,是个有多少受害者爱戴她,就有多少懦夫恨她的神奇人物。 在来到太虚幻境半小时后,秦姝本以为按照她多年的工作经验,最先做的事情,应该是查询当地的法典,询问工作进度,明白办事流程后,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对人民群众的无限的服务中去—— 然后令人哭笑不得的现实,就把秦姝一颗滚烫的、为人民服务的红心给来了个迎头痛击。 身着织锦金衣,头梳凌云髻,自称引愁金女,打扮得那叫一个端庄富贵的女仙小心翼翼握着秦姝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请秦君松一下笔,闭目养神片刻,莫要再耗费半些心神。” 痴梦仙姑也在一旁战战兢兢给秦姝补课:“正常情况下来说,我们的法力与功德、香火有关,可以说做的好事越多,在人间名望越盛、享受的香火越旺,法力就越充沛。” “对我们修行多年的人来说,使用法力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自然,不需有意控制;但秦君赤子新生,不懂得如何控制力量,因此这些本该被运用自如的法力,就会随着秦君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逸散出去。” 钟情大士满怀敬意地看着殿外的洪荒景象,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走流程,去跟玉帝王母再要些法力来,把太虚幻境装饰成之前一派和美的景象;还是应该先去殿外迎接各方使者,毕竟这动静实在太大了。 最后她犹豫了片刻,选择回到秦姝身边,为秦姝解释道: “眼下秦君法力过分充盈,这文书上众人的生死,都只在秦君一念之间。原本我等还想带秦君去月老殿的,这么一看,怕是近些日子都不行了……” 秦姝心念一动,便明白了她们在顾忌什么,便压抑了一下心中的怒气,温和安抚道: “诸位请起,不必多虑。便是我有如此法力,也不会仗势欺人,毕竟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有个章程,才能合情合理,说服他人。” “若我仅凭着有一身本事,就不管不顾地强压着月老殿那边,让他们把事情办得合乎我心意,届时不光月老殿与太虚幻境关系紧张,怕是不明真相的外人,也会站在他们那边了。” 随即,秦姝又对引愁金女问道:“三十三重天现在有成型的法典么?有的话,请拿一本过来。” 引愁金女之前在书房中整理文书的时候,乍闻巨响,还以为是太虚幻境要塌了呢,吓得她连忙抄起身边最近的一摞书,就跌跌撞撞冲了出来。 说来也巧,这些书里还真有秦姝需要的东西: 《天界大典》。 秦姝飞快地翻阅了一下《天界大典》,便找到了她要的东西: 第一,天界和人间的时间流逝差别,并非传说中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而是完美的、一比一的等量代换。 ——至于为什么会产生“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误差,那就得说到下凡的层层叠叠的手续上了。如果按照正常流程下凡历劫,从启程的那一刻起,到好不容易走完手续下到凡间的那一刻止,刚好是一年的时间。 第二,天界推崇实力至上的法则,因此,当天界的仙人之间产生争执,无法达成共识时,便多半会采取比武的方式,由强者对弱者进行“物理说服”。 ——也就是说,秦姝如果为了给织女出气就打上月老殿,这样不行;但如果秦姝和月老撕破脸,把这件事的分歧摆在面上,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反而合乎流程起来了。 不仅如此,秦姝还发现了个意外之喜。 《天界大典》虽未对太多详细领域的具体法条,做出严格规定与描述——也难怪月老殿那边会钻这样的空子——但未成形的法典也有未成形的好处: 那就是如果有人想要往上新加具体法条,那么只要消耗功德或者法力向三十三重天的玉帝王母两位掌权者提出,再在一月一次的大会上进行全体表决,得到三分之二以上的票数后,就能将这条全新法律,加入《天界大典》。 秦姝一看见这条规定,便两眼冒光,只恨不得把现代的《妇女权益保障法》给倒背如流地抄上去。 但她心里也明白,眼下自己享有的这般能撼动天地的力量,按照“功德+香火=法力”的方式,绝对是前生的功德累积的成果。 既然她等下还要去对月老进行物理说服,讨个说法,剪断红线,那就不能在这里把法力全都用光。 于是秦姝再三思量后,在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和引愁金女胆战心惊的注视下,提起五色仙笔,在《天界大典》上重重落下一行字: 厘清职责,优化流程,各司其职。 这行秦姝生前作为高级干部经常上的思想教育课中,被她记熟了、背烂了、用透了的“厘清责任”的原则口诀,此时此刻,跨越千百年的时光,越过天界与凡尘的阻隔,带着三十三重天中极为罕见的清越之气,以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与勇气,一头撞进了《天界大典》中。 不知是不是因为秦姝已是天界之人的缘故,总之她落笔时,自然而然写出的便是大篆;此刻这大篆刚与纸张一接触,便与之前秦姝接的仙旨一样,化作一道五彩流光跃入空中,飞速消散在天地之间了。 这道五彩流光甫一消失,刹那间,虚空中鸣响黄钟大吕,秦姝之前接旨时曾感受到的、凭空而生的声音再度袭来。 只不过这一次,看周围人的神情,比起之前专属秦姝的“一对一就职通知”而言,她这一落笔,应该是给三十三重天的所有人,都发了个“公开广播”: “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秦姝,新增律例一条。新律云,‘厘清职责,优化流程,各司其职’。” “二十五日后,凌霄宝殿每月例会,将对此新律之必要性、可行性,进行全体表决!” 此言一落,太虚幻境各处,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等到秦姝轻轻一挥衣袖,就把太虚幻境从荒凉潇洒的本相,再一次赋上雅致秀气的表象后,这些赞美声就更热烈、更具体了: “秦君真是年少有为,法力高强。有如此人物在,何愁太虚幻境将来没有出头之日?” “是啊,能够侍奉在秦君座下,我等前途必然一派光明!” “之前还有人笑话我,说太虚幻境是没有实权的清水部门……这下好了,有这么个厉害人物在,怕不是等不到明天,来托关系的人就要把太虚幻境的门槛都给踏平喽。” 虽说经过秦姝装修后的太虚幻境,比起之前精致到无以复加的繁琐来说,更为简洁实用,还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装饰,但谁会关心这个? 无数明眼人只会惊骇不已地发现,这位新生的警幻仙子,在耗费大量法力提出新律后,竟然还有余力,给偌大的太虚幻境来个大变样。 ——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来打个比方,就好比有个刚出生不到一小时的婴儿,过目不忘看完《刑法》后提交了补充意见,还有闲情余力给自家来个全套装修。 ——这已经不是合理不合理的问题了,是吓人啊!不合理到极点后,就是单纯的吓人了! 一时间,不管是始终暗暗关注着这里的月老殿,亦或者是刚刚听说了太虚幻境的剧变,派使者前来安抚和帮助秦姝的玉帝王母,还有在太虚幻境工作的无数仙人,他们的心中至少就一件事已经达成一致了: 警幻仙子秦姝,绝对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和引愁金女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面上看到了“这个上司又能打又靠谱”的喜色。 于是痴梦仙姑等人便打算按照惯例,祝贺秦姝“新官上任,年轻敢为”;痴梦仙姑都准备开始写请帖,请相熟的仙子们来喝酒了: 在她们看来,秦姝今天的工作量已经足够了。 她先是重新装修了一下太虚幻境,又对织女的文书做了修改,把月老殿都不敢管的烂摊子揽了过来,还看了《天界大典》,新增了一条律例……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在“每天工作四小时都算过劳加班”的三十三重天,新官上任第一天工作到这个地步,怕是就连月老本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可对秦姝来说,这点工作量放到她上辈子,是属于“谁今天干了这点活就敢下班,谁就要做好明天因为左脚先踏进办公室而被停职查看”的程度。 于是还没等她们开口,秦姝便对为首的痴梦仙姑问道:“你在三十三重天修行多年,想必对这里的路很熟悉了?” 痴梦仙姑忽然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放下手中写宴席请柬写到一半的笔,硬着头皮问道:“不知秦君要去何处探亲访友?我这就调集车马,只要等两个时辰便可。” 秦姝:???什么车要你花两个时辰调集过来,和谐号吗??? 然而这辆车虽然不是和谐号,却比和谐号更吓人。痴梦仙姑见秦姝没有回答,还以为秦姝很满意这个安排呢,便继续问道: “请问秦君是打算用份内的十香金车、明珠垂帘,还是简朴些,省去车驾,直接用五彩鸾凤?亦或者……” 上辈子开过的最贵的车就是国产神器五菱宏光的秦姝,还真没见过此等大场面——五菱宏光是真的神器啊,某次秦姝下乡时突遇大雨,半个车身都泡在泥水里了,这辆半死不活的车竟然还能把她按时载到求助者家门口。 总之秦姝终于被结结实实吓到了。 猝死没能吓到她,黑白无常没能吓到她,地狱里磨牙吮血念着她要她死的恶灵没能吓到她,投胎转世也没能吓到她堂堂华国妇联主席—— 然后在三十三重天里,手握一境大权与超凡力量的警幻仙子,被天界的官僚作风给吓了个魂飞魄散,胆裂心惊。 秦姝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没有崩掉,不至于出现“对不起我是个土狗我从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和“你们一天天的净搞这些虚玩意儿我看你们上上下下全都欠教育”的复杂神情来,面无表情道: “不必了,什么最快就用什么方式。” “即刻启程,去一趟月老殿,今日之事今日毕。” 痴梦仙姑三人组:……天底下办事怎么还有这么快的速度?!天啊,我们的上司不会上任第一天就过劳死吧?! 真正过劳死过的秦姝:……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看你们兼具沉痛与敬畏的表情,总觉得不是什么我能理解的东西。 6. 厚礼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路不在长,有腿就行。 总之,上辈子从没见过如此排场的秦姝,在和痴梦仙姑等人进行了长达二十分钟的极限拉扯、深度沟通后,终于明白了天界配备出行车驾的必要性: 或许一开始,这个仙界的神仙们,还真没想把出行一事搞得这么奢侈又复杂;之所以给他们配置车辆,纯属是天界各部门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以太虚幻境和月老殿为例,这两个相辅相成的部门为了方便沟通、交接工作,距离并不算远。但即便如此,以秦姝的身份,能乘坐的最快交通工具——十香金车的速度,也要耗费三个小时,才能从太虚幻境跋涉到月老殿。 秦姝询问了一下十香金车的速度后,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每小时五百里的速度,换算一下就是每小时两百五十千米,与高铁最高速度相同……说你是和谐号你还真的是和谐号啊?! 那么问题来了,请做一道数学题: 已知,十香金车的均速是每小时五百里;同时,从太虚幻境到月老殿,仅赶路就要花三个小时,可见太虚幻境和月老殿之间的距离基本与上海到北京的距离等同;最后,如果秦姝选择十香金车作为出行工具,那么在出门前,还要花四个小时调车。 秦姝:天理何在,天理何在!调一辆车来怎么要花这么多时间,这要是换作现代社会,还不用你们把车调过来,我人都在月老殿门口下高铁了! 这一串数据看得秦姝都快绝望了,有气无力地问道:“除了十香金车外,还有别的更快、更高效的交通方式吗?” 她这一问本来没抱任何希望,然而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和引愁金女三人对视一眼后,三人中为首的痴梦仙姑还真给了个答案出来: “秦君若不嫌弃,可以御剑上路,仅需半个时辰就能抵达,还不用调集车马,更没有额外花销,是一等一方便快捷、省时省力的好法子。” 秦姝:不是,等等,按照你们天界的工作效率,我真的很怀疑,怎么还有这样的好事? 钟情大士算是看穿秦姝工作狂的本质了,赶紧为秦姝科普常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用法力凝聚出飞剑的,要在凝聚飞剑的同时,还要分出心神来操控飞剑赶路,这就更难了。” 引愁金女也解释道:“倒也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去铸造佩剑,可有这个铸剑的闲钱和功夫,多去买些典籍来修行不好么?再者,御剑赶路时不能分心,枯燥无味、十分劳累,因此三十三重天中的主流出行方式还是车马,体面又舒适。” 因为上辈子攒了太多功德于是这辈子法力爆表的秦姝:好耶!天底下竟然还真有这样的好事! 在提出了新律后,秦姝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法力还有足够盈余。 于是她虚心向痴梦仙姑请教凝聚飞剑的法诀后,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跃上飞剑,羽衣飘飘,剑光如雪,迎风远去之时,就像是流动的、承载着月光的河水般,倏忽消失不见了,半点看不出来“第一次御剑”的生疏。 太虚幻境这半日里发生的变故,比以往十天半月的事务加起来还要多。痴梦仙姑三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感慨: 有怎样的上司,就有怎样的下属。既然这位新生的仙子不愿接受三十三重天的懒散作风,那她们以后怕是每天都要这么忙了。 ——然而饶是她们已经做好了“以后会更累”的准备,也被三十三重天各处派来的使者、送来的厚礼,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最先抵达太虚幻境的,是来自天界两位统治者的关照。 因为云罗公主误嫁凡人一事,王母和玉帝之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冷战,以至于在关照新下属这件事上,两人都一边冷战,一边送来了两份礼物。 玉帝送来的,是秦姝按例应领取的飞剑一口、御酒百瓶、金丹百粒,异宝琼花无数,额外附赠数百本珍贵典籍,有助于秦姝修炼;王母送来的,则是锦绣天衣百件、甘露百瓶、十香金车一辆、明珠垂帘一副,以后秦姝再出门,就不用忍受四个小时的调车了。 不得不说,这对夫妻档领导十分贴心,送来的都是秦姝最需要的东西,然而送礼送得好不如秦姝出门出得巧。 痴梦仙姑看着面前异香阵阵、雕栏精巧的马车,遗憾道:“我冒昧替秦君谢过两位陛下的好意,只是秦君她已经出门去了,用不上这个。” 两位使者对视一眼,面色齐齐青了:……这是什么五雷轰顶一样的噩耗?!“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积极性我们可以理解,但这是不是太积极了?!得赶紧回去报告给上面,千万不能让人过劳死! 还在赶路的秦姝突然打了个寒颤: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人在念叨我。 随后登场的,是和太虚幻境距离很近,再加上做贼心虚,看到那条明摆着针对自己的新律后,马不停蹄就送来礼物的月老殿。 月老殿的礼物和王母送来的大同小异,除去能外服内用的美容佳品甘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制造精美的锦绣天衣之外,另外还有红线百条,说是日后秦姝看哪对情侣顺眼,便可以为他们牵上一牵。 这种类似于“让权”的行为,是月老殿看在秦姝的高强法力的份上,主动做出的让步。以月老的资历来讲,对一个新生的小辈让步到这个程度,属实不易。 钟情大士满怀同情地看着对此一无所知的红线童子,委婉提醒道:“要不你还是赶紧回月老殿吧。秦君半炷香前刚出发,要和月老好好讨论一下天孙娘娘的卷册应该怎么记录。” 红线童子的脸也瞬间发青了:……玉帝王母在上,我们在路上看到的那一道白光原来不是生性豁达、喜好自由、因此很少回天庭的清源妙道真君,而是秦君?她一个管文书工作的,怎么法力这么高?她真没去错部门吗? 已经看到月老殿高挑飞檐的秦姝觉得鼻子有点痒:……我明白了,这一定是被我带来的鲶鱼效应给吓到的人在念叨我。 最后登场的是陆陆续续的几百几千号人,都是别的部门派来的使者——离得远些的应该还在路上——带来的礼物的风格也都十分一致,多半是珍宝仙丹、典籍飞剑、灵芝仙草之物,既珍贵又实用,看来秦姝一笔便能击碎玉帝王母二人法力的这件事,着实把大家给惊到了: 这些礼物虽然贵重,可与秦姝本人的实力一比,还真算不得什么。 或者说,要是真能用这些厚礼就能轻轻松松和秦姝搭上边,那这才是天底下最划算的生意。 引愁金女在堆积成山的金丹仙酒、灵芝仙草、珍宝华服里翻了半天,才叹了口气,怅惘道:“……不知道为什么,和秦君相处半日后,突然觉得这些应酬往来真是半点意思也没有。” 刚被痴梦仙姑送出门的,来自玉帝和王母的两位使者乍闻此言,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疯狂腹诽道: 太虚幻境上上下下现在是怎么回事?!新上任的警幻仙子不识货也就算了,怎么引愁金女都摆出这么副架势来?但凡把这些礼物的百分之一……不,千分之一,随便送给一位散仙,都能当场买下这位散仙的性命效忠! 金丹能强身健体,服用多了还能避开天人五衰;仙酒长期饮用能增强法力,不必辛辛苦苦去人间做好事攒功德,吃喝玩乐就能变强;这些锦衣可是天孙娘娘下凡前亲手织造的,天劫都能抗得住;甘露能为无神智的死物启迪智慧,赋予生命,长期饮用更能增强法力美容养颜……这些秦君不要的话可以送给我!你觉得没有意思,我觉得很有意思! 总之,当太虚幻境被各部门送给秦姝的礼物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一路御剑而行的秦姝终于在月老殿的门口一跃而下,和守在门口的红线童子来了个大眼瞪小眼,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因为秦姝是新生的仙子,因此别说留守月老殿的红线童子了,怕是连去给秦姝示好送礼的那位,都不知道秦姝长什么样。 因此,在面对秦姝这位面生的美貌女仙的时候,红线童子一开始尚能与她心平气和地对话;但在秦姝问及月老的去向后,红线童子的警惕心瞬间就起来了,谨慎道: “他老人家一大早就出门去啦,仙子若有要事,嘱咐我们也是一样的。” ——来者不善,绝对来者不善。什么人会在下午三点这个快下班的大好摸鱼时辰,亲自上门来找人啊? 然而吃了个软钉子后,秦姝却并没有动怒的迹象,甚至十分温文尔雅地一点头,柔声道: “其实也没什么要事,不过是有份厚礼,要送与诸位。” 这位红线童子尚不清楚秦姝“越要搞事越生气、表面上就会愈发温和无害”的特性,还以为这份“厚礼”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厚礼呢,便笑着伸出手去,问道: “不知仙子有什么事情要拜托月老他老人家?不瞒仙子,凡是月老殿牵的红线,从来就没有疏漏失误过。仙子要是中意哪位仙尊、真君、大能者,亦或者是人间的帝王天子、大气运者、奇才俊杰,只要这一根红线下去,管保两位此生不离——” 红线童子话音未落,便见到了令他肝胆欲裂的一幕: 秦姝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温和平静得很,半年动怒的迹象也没有;可越是如此,就越显得她背后缓缓升起的那柄由法力凝聚而成的巨剑愈发骇人了。 巨剑伴随着铮铮的金铁破风之声越升越高,雪亮的剑身上,甚至都能映出月老殿的绣闼雕甍、朱栏玉阶;同时也映出了这位红线童子一瞬间惨白的面色,还有恍然大悟的神情: 没错了,这道强到让人生不起半点反抗心的摄人法力,这副姣好却陌生的容貌……这就是刚刚上任的太虚幻境的主人,今儿个是给天孙娘娘讨公道来了。 ——这才不是什么厚礼,这简直就是催命符! 鲁迅先生说得好,时间就像是海绵里的水,只要肯挤,总还是有的。所以在来这里的半个时辰的路上,秦姝也没闲着,把法力的使用方式给琢磨了个七七八八。 正因如此,这一剑的威势,比方才在太虚幻境中,秦姝暗含怒意落下的那一笔威力更甚! 秦姝刚对准月老殿的大门一剑斩下,千万里之遥的人间星海便掀起万丈无光的波涛,二十八宿大惊之下险些稳不住星辰走向;月老殿高悬门前的朱漆金字招牌瞬间就掉了下来,在地上砸出深深的、纵横交错的千沟万壑。 门口离得近一些的那位红线童子还没来得及喊出“秦君手下留情”,当场便七窍流血昏死了过去;与此同时,月老殿中成千上百的瑶草鲜花、玲珑石山、小桥流水的景色,便崩毁成了齑粉,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殿外异变陡生,月老殿中立时一片大乱,许多身着红衣、头梳双髻的童子纷纷跑了出来,又敬又畏地远远看向月老殿大门前的秦姝,窃窃私语道: “原来这就是太虚幻境之主……” “她明明是新生的仙子,为何法力如此高强?看着竟像是在人间有百年功德似的。” “她这是来干什么的?赶紧问个明白,别晾着她!” “月老他老人家呢?又在捣鼓他的红线册子?管不了这么多了,快找个人去把他从内室叫出来,这位贵客不是我们能招待得起的人物!” 不知是谁先开了个头,等秦姝一弹指,让这柄巨剑化作正常大小,化作一道流光回到她手中的时候,周围已经拜倒一片,鸦雀无声,红衣遍地。 烟尘四起间,黑发高挽、雪肤花貌、素衣持剑的年轻女仙微微一低头,望着在她身前跪倒的无数人。 她的背后,是一地狼藉的月老殿——只一剑,便有如此大威能;她的面前,是无数惊弓之鸟般的红线童子——只一面,便从此让人再不敢慢待。 可即便如此,她的面上也半点骄矜之色也没有,声音更是与之前吃了个软钉子的时候并无二致,依然是一等一的沉静温和。不管是三十三重天的靡靡云雾,还是断壁残垣里的硝烟浮尘,都沾不到她的半分衣角,端的是如冰似雪,高洁无双: “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秦姝,特来讨教天孙娘娘、织女云罗婚姻文书相关事宜,请问月老在么?” “不在的话,我可以在这里等。” 红线童子们:……不管昏死过去的那位倒霉蛋同事刚刚怎么说的,反正他老人家现在必须在! 7. 月老 不管此处的天界风气因为种种不可抗力而咸鱼成了什么样子,只要秦姝一来,所过之处,就全都被迫充满活力,这就是所谓的鲶鱼效应。 眼下,秦姝这条凶猛的大鲶鱼正坐在月老殿硕果仅存的主殿中,看着红线童子来来回回地上了一桌子的香茶仙酒、珍馐美味后,实在没忍住,随手抓了个正在端第三十盘茶点的红线童子——太奢侈了,这些点心竟然一个重样的都没有——问道: “月老还有多久才能出来见我?我已经等了快一炷香了。” 一炷香换算一下就是半小时,这要是搁在上辈子,秦姝没准见面问询追责善后一条龙都快走完了。 然而现代社会和三十三重天的办事效率差距,就像是从珠穆朗玛峰的山顶到马里亚纳海沟的底部一样。 秦姝话音刚落,就看见被她拉住袖子的红线童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理应如此”的神色,随即对一旁的同伴道: “是我们疏忽了,这些普通的香茶怎么能用来招待秦君这样的人物?还请秦君稍待片刻,我们这就去用甘露重新泡茶。” 秦姝:……? 另一位红线童子也飞快解释道:“甘露有美容养颜、强身健体、增强法力等诸多功效,哪怕在天界,也异常珍贵。但想来想去,的确也只有这样的仙茶香茗才能配得上太虚幻境之主!的确是我们失误了,这就为秦君更换茶水和点心!” 秦姝:……?? 她艰难地挣扎了一下,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要求:“不必做这些多余的事情,我真的只是想尽快见到月老而已。” 然而这番艰难的挣扎并没被任何人理解。 新端来茶点的三位红线童子——偌大一张桌子上已经放了快五十盘不重样的点心了,真是看得秦姝这条本质还是个人类的土狗目瞪口呆——对视一眼,随即争先恐后道: “你们也太不会办事了。秦君专程从太虚幻境来一次,你们就给她上这种没滋没味的寡淡茶水?快呈上仙酒来,可口的下酒菜也要置备些。” “秦君想吃什么,尽管开口,我等都能为秦君寻来,陈列佳肴美馔,炊造八珍玉食,奉献山海之味,必不慢待秦君。对了,秦君可有要忌口的东西?” 秦姝:……??? 这一刻,秦姝发自内心地认为,要么是自己刚刚没说人话,要么就是这帮红线童子的脑回路没一个正常的。 凶猛的秦姝大鲶鱼感觉自己在咸鱼们的包围下都要不能呼吸了。正在她试图从红线童子们热情的包围中找到突破口的时候,从秦姝的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气喘吁吁的声音: “竟然真是太虚幻境警幻仙子……秦君竟然亲自造访,我等倍感惶恐,不胜荣幸。” 秦姝循声望去,果然见到一位身着红衣,蓄雪白长须的老人。他左手持厚厚一本姻缘簿,右手持等身高的乌木拐,赫然便是秦姝熟知的后世传说中的月老的形象。 可出乎秦姝意料的是,这位老人在见到秦姝后,半点“负隅顽抗”、“非暴力不合作”的消极态度都没有,甚至还隐隐有松了口气的架势,以比红线童子更热情的架势,硬是把想要起身行礼的秦姝给按在了座位上: “秦君请坐请坐,不必多礼。日后月老殿和太虚幻境还要多多往来呢,秦君要是从现在就跟我讲这套虚礼,就是要和我们生分了。” 这位老人家的行为完全颠覆了秦姝上辈子接受的“尊老爱幼”的教导,可看周围红线童子们的如常面色,似乎在天界,“实力为尊”的判断方式,要远胜过“长幼”。 ——亦或者说,在本就推崇实力的三十三重天,谁都不敢给一个刚不费吹灰之力就劈了自家牌匾的人半点不好的面色看。 不仅如此,月老甚至恭恭敬敬地亲手给秦姝倒了杯新呈上来的甘露香茶,对红线童子们吩咐道: “你们都下去吧,我和秦君有要事相商。” 红线童子们纷纷依言退下后,月老这才看向秦姝,无奈地摇摇头,随即起身长揖到地,对秦姝告罪道: “秦君容禀。之前将天孙娘娘的记录移交给太虚幻境时,我便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我那时就想,若新上任的太虚幻境之主是个跟我们一样的人,那就可以省去这些解释的功夫,把这件事拖下去,拖到最后,等天孙娘娘回来,就能一笔勾销;但秦君志向高远,又秉公勤勉,应该不能理解这种处理方式……” 秦姝顿了顿,随即收回了想要将月老搀扶起来的手,打断了这位老人还想解释的话语,平静道: “我的确不能理解。” 她的手中原本还接着月老亲手奉的茶,此话落后,这只上好的玉色茶盏便落在了桌上,发出轻轻一道叩击声。声音虽清脆却细微,可落在月老耳中,便宛如雷霆炸响,震耳欲聋: “你可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好媒人,好月老。这红线一牵,天孙娘娘就要在人间受辱吃苦;每耽误一分钟,她就要在人间心死一分。” 她说话间,摆满杯盏的桌上隐隐有簌簌声传来。月老壮着胆子抬头一看,顷刻间胆裂魂飞、肝肠寸断: 秦姝的面上半点异常神色都没有,平静得很,甚至还隐隐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然而她手下,已经生生将那只茶盏给按进桌子里了! 更难得的是,这只硬生生嵌进桌子里的茶盏,竟然还保持着完整的状态,甚至连里面的茶水都半滴未洒: 这桌子,是坚硬无比、刀枪不入、一经损毁便难以修复的铁木;这茶杯,是薄如蝉翼、精巧至极、凡是碰到略微粗糙些的硬物都能被震碎的玉盏。 她对法力的操控已经精妙到了这个地步,别说是一剑斩下牌匾、震碎月老殿的后院了,怕是当场在这里击杀了月老本人,她都能收拾得干干净净,死者更是半分惨叫都发不出,届时前来为他吊丧的人再多,也无法看出半分端倪。 一时间,月老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双股战战,汗流浃背,耳边嗡鸣不断,只能依稀听见秦姝指了指这只“死不瞑目”的茶杯,温声道: “请月老听我一言,只要伤害造成了,那日后不管再怎么弥补,也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就像这只杯子,就算你日后将它撬出来,再以同样的铁木填补得当,可这个窟窿,无论如何都是消不去的。” “物犹如此,人以何堪?就算日后,天孙娘娘能重归天庭,可她在人间吃过的苦,就能真正抹消么?” 秦姝见月老的面色已经灰败得像个死人了,心知立威已经立住了,便不再威逼,转而诚恳道: “再者退一万步讲,就算天孙娘娘大度,不与你我计较……可月老,你我同为三十三重天之人,就真能做这么丧良心的事情么?你这哪里是牵红线,分明是在推她下火坑。” 她望着月老愈发尴尬的神色,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实在压抑不住的,冰冷的怒火:“害人在先,失职在后,你做的好事,做的好事啊!” 秦姝一言过后,满室皆静,而这也正是秦姝想要的效果: 这半日里,她通过翻阅典籍、观察建筑、人情往来已经得知,这三十三重天和古代的华国,有着十分相似的文化背景。 既然有相似的文化背景,那么就该有相近的道德认知。 由此可见,在提倡“有容乃大”、“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的大环境中,后世脍炙人口的“爱发脾气的小男孩往栅栏上钉钉子”的故事,将会给这一潭死水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 吃过的苦,受过的伤,原来是抹消不掉的啊?原来我不是在倡导忍一忍相安无事,而是在害人?! ——不仅如此,他们还一定会接受这个故事,并飞速开始进行自我谴责。 因为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人人都有极高的道德水准,所以才会有无数仁人志士,在大厦将倾之时,为并不值得的腐朽抛头颅洒热血,因为“道德”和“仁义”的标杆,早就在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了。 就这样,秦姝先立威震慑,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一套大棒甜枣的组合拳下来,现代人的语言艺术的确不是古代人能抵挡得住的。 果然月老被秦姝刚刚那番话给说动了,面上的愧色越来越重。这位须发苍苍的老人嗫嚅了片刻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鬼鬼祟祟地往周围看了一眼,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对秦姝道: “秦君言之有理。将天孙娘娘配给这种低劣的凡间男子,的确很不登对;一拖再拖才转交文书,也的确是我等怠惰。日后秦君若要追责,我们也无法抗辩,只管领罚就是。” “但事已至此,我也不瞒秦君了——”月老竖起一根指头,往上面指了指,声音愈发嘶哑低沉,劝诫她就此停手: “天孙娘娘的红线,是由玉帝陛下亲自拉的!” 月老看着秦姝平静的神色里终于透出一点难以置信的神色来,心中大恸,心想,这明明是个新生的孩子……天道为何陡然将这般重任交给她呢?这分明是要摧折她啊。 她若是在月老殿,便是无忧无虑的红线童子;她若是在灌江口,便能不受三十三重天的束缚,活得逍遥快活。可天道为何让她投在此处?“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的三闾大夫,可是楚国官吏里死得最早的那个。 一时间,月老心头对秦姝的观感极为复杂: 他既敬畏秦姝的法力,又佩服秦姝想要干实事的精神;可他也觉得,秦姝这番做法纯属无用功,是在白费力气,她斗不过“天”;且秦姝一个新生的神灵,就像是人间的初生稚子一样,饶是她再“人之初性本善”,又能干成什么大事呢? 因此月老下来的话语,便不自觉地带了些怜悯的语气出来了: “且陛下吩咐过我,‘此事不得传第三人’。若不是秦君高义,满怀真心,我也不敢将这件事告诉秦君。” “收手吧,秦君!我只怕你若再追究下去,乱了陛下的谋划,秦君纵使年少天才,大权在握,法力高强,也要落个魂飞魄散,被贬凡尘的下场!” 8. 提点 鲁迅先生有句话说的好,很符合现在月老殿内的氛围: 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月老此言一出,天边便隐隐有暗雷紫电闪动,可见他这番话不是情急之下随口胡诌出来推卸责任的,而是真正的、被玉帝亲口嘱咐过不可随意泄露的“天机”。 一时间秦姝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心中仿佛有一百万头羊驼排成阅兵方阵滚滚而过,千言万语凝聚成一个字: 草。 她心情越是波动,面上的神色便越是看不出半点端倪来,继续平静追问道:“那么月老可知,为何陛下要颁布这样的旨意?” 月老两手一摊,比她还茫然:“秦君问我,我去问谁?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在这里当月老,而是去玉帝座旁,当辅佐他的北极紫微大帝了。”① 他看秦姝似乎还没有放弃的意思,只觉自己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能把这位愣头青仙子拉回来一点是一点,劝道: “秦君是新生的神灵,不知三十三重天规矩森严,不能轻易逾越。像你我这样的普通神仙,除去每月一次的凌霄宝殿例会之外,根本没有觐见天颜的机会。” “纵使你有拔山超海之力,可也得按规矩来。你得先去问陛下,为何要如此行事;如果陛下的决策果然有误,那也得让王母娘娘行使天界主人的另一半权力,将玉皇大帝之前的错误决策收回……” 月老边说边叹气,显然是对三十三重天那堪称拖沓的办事效率知之甚详: “好,就算秦君能劝动陛下收回旨意吧。可别的不说,要是走正常流程下凡的话,从天上到地下,光是办手续都得办上一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说法,正是这么来的。” “这一来一往一耽搁,人间那两位早已生米煮成熟饭、孩子都生一窝了,你何苦来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秦姝一听到“王母娘娘”这四个字,突然间眼前一亮,感觉有一条全新的道路在她面前展开了: 在秦姝所熟知的后世《牛郎织女》的民间故事中,王母娘娘这个形象,通常是作为“拆散有情人”的大恶人出现的。 织女和牛郎成婚多年,织女“误穿羽衣”要飞回天界,牛郎得知后,便将一儿一女放在箩筐里,用扁担挑起,披上老牛的神奇牛皮,飞上天空,一路紧追了过去。 王母娘娘见此情景,勃然大怒,当即拔下发间金钗,在天空中一划,随即便出现了一道宽大的银河,将织女和牛郎二人隔开了。后来在玉帝的求情下,王母娘娘这才允许每年七夕,牛郎织女可借鹊桥相会一次。 ——问题是,把神仙和传说之类的滤镜壳子给去掉,这就是个穷小子偷窥猥亵、拐卖逼婚富家千金的丧心病狂的故事! 当被拐卖的妇女成功自救与家人相会后,穷小子还不死心,死皮赖脸用孩子对女性进行道德施压,最后受害者的父亲站在了女婿一边,收获了大团圆的圆满结局。 秦姝:好,我悟了。我能体会到封建社会的人民想要挣脱阶级束缚,追求自由爱情的美好愿望,愿望很好,但下次别做春秋大梦了,还是早日学习马列主义扛起红旗反封建吧,这不比做白日梦强一万倍? 秦姝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听到的对天界的掌权者的描述,多半都是“玉皇大帝”这位陛下,很少听见提及“王母娘娘”这号人物的。 可眼下,月老终于提及了这位天界至高领导者之一的名字,倒是让秦姝瞬间感觉前路又充满了希望: 如果这位王母娘娘和传说中一样疼爱云罗这个小孙女的话,或许这就是突破口! 于是她很痛快地便放弃了之前的那个“天孙娘娘不该轻易许配凡人”的高危敏感话题,转而打听起王母的相关事宜来了: “天孙娘娘的红线是陛下亲自牵系的,那作为她的祖母,王母娘娘就没多过问几句?毕竟凡人男子再怎么好,也终究不是天孙娘娘的良配。” 月老一拍大腿,感觉自己和这位警幻仙子终于有了点共同语言。看来这位仙子也不傻,在知道“勤政实干”那套在全都是咸鱼的三十三重天行不通之后,转而要和大众一样,走“人脉关系”的路子了: “怎么没过问?两位陛下这几天吵得那叫一个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到现在还在冷战呢。王母娘娘可疼爱这个小孙女啦,要不是她身边没什么可用之人——九天玄女娘娘闭关多年早就不管事了,她非得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活生生拆了不可!”② 秦姝:好,我悟了。得想个办法搭上王母娘娘的线,给她一个名正言顺插手此事的机会。 月老见秦姝沉吟不语,以为她还没放弃“把织女救出来”的这个可怕想法,便继续劝道: “王母娘娘眼下正缺得力干将,依我之见,秦君只要愿意投去她座下,以秦君之力,再怎么说也能混个真君仙尊之类的位置坐坐,不比在太虚幻境这种没实权的清水部门混日子要好一万倍?秦君哪,听我一言,就别再操心天孙娘娘的事情了,让两位陛下自己吵去。” 为了尽可能改变秦姝的想法,月老还把红线的运行与剪断原理给秦姝细细分析了一番,试图从“技术难度”的层面上打消秦姝越权救人的念头: “秦君座下的仙子们应该跟秦君分说过了,红线一经牵系,除非用法器强行剪断,否则这两人哪怕日后成了怨偶,也要被捆在一起一辈子的。” “能剪断我这红线的法器唯有一件,那就是云霄娘娘随身携带的金蛟剪。但云霄娘娘对这件法器十分看重,绝不会任由它离开自己的视线片刻。由此可见,就算你去人间强行带回天孙娘娘,她的命数也要和那位凡人男子纠缠在一起,终究是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秦君哎,你何苦折腾?” 秦姝沉吟片刻,转而提起了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问道:“我曾有幸拜访过云霄娘娘在人间的道场,可那道场中也供奉着一把剪刀,不知这是为何?难不成是凡人弄虚作假,沽名钓誉,想要强行沾一沾云霄娘娘的光?” ——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半真半假,而秦姝的这番话也很好地运用了这套原则。 她上辈子跟单位外出团建时,诚然去过陕西省咸阳市武功县的云霄娘娘道场;那道场中也的确供奉了一把剪刀,为了迎合“封神演义中云霄娘娘用过的金蛟剪”的传说,道观的管理人员还给这把十块钱的剪刀镀了个金,那叫一个气派。③ 剪刀:谢谢,这辈子没这么体面过。 不过秦姝对现代社会中那把剪刀的真假倒是心知肚明,肯定是假的;她这么问,只是想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如果有凡间的事物,顶着天界法宝的名号,在人间受香火供奉,那么是否能和真正的法器一样,能够被投入使用? ——本体指望不上,还不准吃代餐吗?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不明真相的月老还以为秦姝只是在单纯纠结“同一件法器怎么可以既出现在天界又出现在人间”这个问题,便耐心解释道: “秦君新生,有所不知。凡是天界的法宝和神仙,虽然将本体存放在三十三重天,但在人间都有对应的化身,这样便能以一人之身,受两界供奉。” “就好比玉帝陛下,别看他的本体在天界日理万机,但化身却好端端坐在五峰山的道场中,安享香火;再好比云霄娘娘的金蛟剪,虽然本体被她带在身边,但人间的道场中供奉的便是金蛟剪的化身,为云霄娘娘积攒功德。想来秦君在人间见到的,便是金蛟剪的化身了。” 为了避免秦姝动歪脑筋,月老还特意嘱咐了一句:“只是不管神仙还是法宝,都只能在各自对应的领域使用,化身在人间,本体在天界,从来都没有‘跨界使用’的说法。秦君若是想用人间的金蛟剪化身来剪天界的红线,那是万万行不通的。”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答案后,秦姝起身施礼,感激道:“受教了。” 月老也连忙还礼,口称“不敢不敢”。 两人相视一笑,要是不看还没重新装修好、一地狼藉的月老殿的话,场面那叫一个太平,颇有种“慈祥的老人提携莽撞的后辈”的和谐感。 月老:太好了,我劝住了这位年轻人不要太冒进。接下来就可以继续摸鱼了。哎,心气太高的好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呀。 秦姝:好,我又悟了。这就想个办法去月老殿里把红线偷出来,然后下到凡间去找金蛟剪,在凡间用金蛟剪化身剪断下凡的红线,十分合理! 不知为何突然感觉背后有点发凉的月老:……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位秦君突然悟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9. 爱好 被留在太虚幻境处理各处送来的礼物的痴梦仙姑三人,还没来得及从金山银海里挣扎个头出来,就被急急归来的秦姝强行停止了所有收纳工作。 痴梦仙姑等人还以为秦姝终于在三十三重天森严的规矩与陈旧的做派里,撞了个头破血流,真想着怎么委婉措辞安慰这位新来的上司呢,就听见秦姝问了个看似十分不相关的问题: “你们平常都有什么爱好,或者擅长什么?” 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和引愁金女对视一眼,用眼神达成了共识: 虽然不知道秦君这是要干什么,但秦君眼光高远,算无遗策,肯定不会做无用功! 于是痴梦仙姑率先汇报:“在被派来太虚幻境之前,月老殿里的不少红线册子都是我写的。要说起写东西来,不是我自夸,整个太虚幻境里,绝对没人比我更擅长!” 她一边说,脸上一边露出了梦幻的笑容,但很难说这个笑容是由于“太好了,是上司问话,我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摸鱼一小会了”的解脱感,还是她对自己的工作的喜爱所致: “虽然我不能主导红线册子的故事走向——这是月老的工作,但我可以尽可能给这些故事美化些许,让好的看起来更好,不好的看起来也能体面些。” 秦姝:懂了,你是编制内写材料的。 自以为明白了痴梦仙姑职责的秦姝立刻对她露出了赞赏的眼神: 没想到啊,万万没想到,这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众所周知,在单位里写材料的,要么头发掉得快,要么眼睛近视得快。写得太好固然有升职的机会,但更可能会被用得顺手的领导扣住不能升职;写得太差会被领导穿小鞋,还会被加上“能力不足”的负面标签,真是进退两难、风险和回报成正比的一份工作。 ——和秦姝上辈子见过的材料狗们一对比,乌发如云、明眸善睐,还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的痴梦仙姑,可真是个社畜的好苗子! 然而不知是不是秦姝过分炽热的目光把痴梦仙姑给吓到了,她赶忙解释道:“秦君容禀,我写的红线册子,十有八/九不是秦君想要的那种官方文书。” 秦姝:……你是怎么看出我在想什么来的? 痴梦仙姑:或许这就是咸鱼趋利避害的本能吧,我总觉得要是下一秒不赶紧解释清楚,明天我就会被抓去写材料。 为了更直观地感受到痴梦仙姑写的“红线册子”到底是什么东西,秦姝想了想,给了个命题作文: “如果让你来写天孙娘娘的文书,你会怎么写?” 只见痴梦仙姑沉吟片刻后,不知道又从哪边袖子里扯了块崭新的、雪白的丝绢帕子出来,按在眼角,随即开始悲悲戚戚、一咏三叹地感叹道: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不能一起获得幸福呢?哎,人间的男子啊,你若对天孙娘娘怀有真心,为什么要欺骗她?这样是不对的,是不能被原谅的呀!我想,这样的故事,以后还是不要再上演了吧?” 秦姝:?这是什么血统纯正的樱花妹?可以了,下去吧,知道你有着风花雪月的外表,精明能干的内心和更加风花雪月的灵魂了。 秦姝虽然败退了下来,但坚强的她没有放弃,转而将充满希望的目光投向了钟情大士: 没事没事,太虚幻境里现在能用的下属足足有三个呢,三个里总该有一个正常人吧? 果然,钟情大士的前半句话也很符合她干脆利落的作风,没让秦姝失望: “禀告秦君,我的爱好和特长都是绘画。” 秦姝:懂了,你是负责绘制通缉犯头像的那种官方画师。 结合上辈子一箩筐的工作经验,秦姝瞬间就在心里把钟情大士往后少说几十年的工作内容都安排好了: 先画点渣男被雷劈的宣传手册,渣男的脸直接就用孙守义这帮想吃天鹅肉的癞□□当原型好了,反正死人是不用付版权费的;再画点“勤政办公”的宣传图贴在海报栏里,我要让每个打卡上班的神仙都要领会到我严抓纪律认真工作的精神;最后再让她去画点专供儿童看的图画书,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我不允许上辈子见到的毒教材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然而钟情大士终于首次辜负了秦姝的期盼。她躲闪着秦姝充满希望的眼神,期期艾艾道: “但我从没画过正式的通告,向来都是给痴梦仙姑的红线册子配图。” 秦姝:……你是怎么如此精准一盆凉水浇灭我心头的希望之火的? 钟情大士:不装了,摊牌了。我们这三人里,其实最能干活的是看起来最娇弱的痴梦仙姑,我只是一个给她的册子画配图的平平无奇画手兼催稿人而已。 为了尽可能打消秦姝抓苦力的念头,钟情大士飞速解释补充道: “痴梦仙姑写的红线册子,虽然不能当成官方文书来用,但在不少神仙那里,是很受欢迎的话本。我给她配图期间,还能顺便第一时间看到她写的东西,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秦姝:??怪不得你俩报道的时候前后脚来的,感情你们是文手和画手的关系,画手还能直接堵在文手办公室门口线下催更的那种??可以了,下去吧,知道你们感情好了。 三位下属瞬间覆灭了两个,只剩引愁金女这一根看起来正常点的独苗了。 于是秦姝将充满希望的眼神投向了她,试图从引愁金女这里得到一个振奋人心的回答: 告诉我,你有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爱好! 引愁金女迎着秦姝满怀期待的眼神,瞬间感觉压力陡增。她谨慎措辞良久后,才开口道: “我没什么爱好,也没有什么长处……硬要说的话,我运气比较好,出门就能捡钱,下界就有功德,就连今天收拾文书的时候,都能从书架上捡到一瓶成色最好的金丹。” 秦姝:???你的名号里只有“引金”这两个字是准确的,对吗???跟“愁”是半点边也不沾???可以了,下去吧,知道你是欧皇了。 或许是秦姝的纠结心情引发了引愁金女的内疚感。她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行为,觉得这样不好,只炫耀自己的好运气,难免会让“运气不好被分到太虚幻境”的秦君心里难受,便又折返回来,安慰秦姝道: “我的名号和愁也不能算不沾边,捡的钱太多的时候我就经常会犯愁。秦君不要羡慕,等下次我捡到好东西的时候,不管捡着什么,全都分你一半。”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要用人世间的某句俗语来加强一下自己刚刚那番话的说服力,可引愁金女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只能靠着自己的模糊记忆,对秦姝很是仗义、铿锵有力地开口: “秦君放心,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个碗刷!” 秦姝:……我算是看明白了。我的这三个下属,个个都看起来人模人样的,结果体体面面的漂亮壳子里装的全都是乐子。 ——这还让我“派个下属去和月老聊天打牌打麻将、喝茶赏花堆积木,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就行,我趁机去把红线偷出来”的计划怎么进行! 10. 贵客 在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本着“矬子里面拔将军”的原则,秦姝把运气最好的引愁金女提了出来,带上了十香金车,并安排最靠谱的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二人留守太虚幻境,等待下一步指示。 引愁金女满头雾水地刚上车,就看见秦姝坐在车里写写画画,不过片刻,便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棋盘,在秦姝笔下成型。 秦姝注意到了引愁金女满含疑惑的注视后,飞快画完最后几笔,将这张纸塞到了引愁金女的怀中,解释道: “这个棋种叫飞行棋,对棋艺没有任何要求,靠的全是运气。” “相关规则我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能写好,从现在开始到月老殿一共有一个半时辰的路程,我要你在此期间,熟记这种名为‘飞行棋’的新棋规则,然后去跟月老下棋。” 引愁金女虽然不知道秦姝打算干什么,但在看完飞行棋的规则后,立刻信心满满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定不负秦君所托。” ——没办法,飞行棋“轮流掷骰子,掷到六点的人才能走第一步”的这个规则,简直就是为引愁金女这种欧皇定制的。 实在不是夸张,如果引愁金女的好运气全开,很有可能引愁金女都赢下一局了,对面月老的棋子连家门都没出呢。 正在引愁金女想着要怎么在棋盘上大杀四方,把月老给杀个片甲不留的时候,又听见秦姝补充道: “但你千万不能让让对面输得太惨。说实话,我不是真的让你去跟月老下棋,只要能吸引住他们那帮人的注意力就行,时间拖得越久越好。” 引愁金女:……好,从现在开始我是真的为我的好运气犯愁了。 秦姝几个小时前去月老殿,为织女云罗的婚姻文书讨说法的时候,是踩着飞剑过去的。飞剑的速度过快,导致一路上所有看到她的人,都没来得及跟她打一声招呼——法力不济眼神不好的小神仙,比如红线童子之流,甚至都没认出那是秦姝来——秦姝就像火箭一样窜过去了。 要是放在现代社会,秦姝这一手驾驶飞剑的本事,高低得吃个十二分的扣分再吊销驾驶证,属实是让驾校教练闻之色变的秋名山车神的速度。 眼下秦姝换了相对来说比较慢的十香金车之后,本着“遇到一次算一次,要是下次她不坐车了就又逮不到人”的想法,凑过来攀关系的人真是数不胜数,十香金车基本上走个五分钟,就要被迫停下来应付那些想要和秦姝交谈攀关系的人: “莫非是秦君?哎呀,请秦君留步,竟然能在这里见到秦君,可真是太荣幸了。秦君之前御剑时的风采,真是仙姿玉质,神清骨秀,非常人能及也,令我等一见便心生艳羡仰慕。” “不知秦君要往何处去游玩呢?我倒是知道一处很不错的仙山宝地,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请秦君同游?” 秦姝发动技能·实话实说:“我要去月老殿,你要一起来吗?我是没意见的。” ——来人面色发白败退:她都忙了快一天了吧,怎么还没下班?旅游这种娱乐休闲的快活事还是不要带上这种铁血内卷人吧,气氛全没了!走了走了。 有想要拉秦姝去摸鱼旅游的头铁咸鱼,自然有已经明白了秦姝社畜本质的聪明咸鱼。 于是第一波试图和秦姝通过“外出游玩”的方式拉近关系的人败退后,第二波人便紧随其后而至: “秦君真是新一代神仙中的英杰人物,如此勤勉,一心为公,实乃我辈楷模,倒叫我等也生出些不畏劳苦的心思来了。” “不知秦君这次去月老殿,是要办理什么事务?可方便告知么?” “是啊,我等虽不才,但也愿尽绵薄之力,为秦君排忧解难。秦君要是不知置办什么上门拜访的礼物的话,尽管问我,我等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姝发动技能·诚信是金:“你来晚了,我这次去没别的要事,是要去找月老下棋的,而且礼物已经置办过了,是好一份厚礼呢。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下次去办事的时候带上你帮忙看文书,你觉得怎么样?” ——来人面色泛青败退:不不不,我们只是想在选礼物和登门拜访这样的小事上帮帮忙而已,不要突然派给咸鱼看文书这么困难的事务啊!散了散了。 等这两拨人离开后,最后一波想要和秦姝搭上关系的咸鱼也到了。 只不过和之前那两拨带着功利目的来的家伙们不同,这帮咸鱼看秦姝的眼神十分慈爱,莫名让秦姝联想到了上辈子办公室里的那帮姨姨们: “秦君如此美貌,又法力高强,手握大权,要是身边有个可心人儿就更好啦。三十三重天的好郎君这么多,秦君可有看得上眼的?” “想想看,秦君每天在外打拼,何等劳苦费心,要是回家的时候,家里有个美男子,能为秦君端茶倒水捏肩捶腿,说话谈心解忧消遣,那该多好啊?” “实不相瞒,我家里就有位小辈,今日在人间见星海动荡,传书来问候,得知秦君的大威能,很是仰慕秦君呢。他眼下虽然只是个散仙,但心细如发,英俊潇洒,温柔小意,服侍起秦君来,定然没有一处不妥帖,管保秦君不为家事操劳半分。” “嘿你这老贼,明明说好……秦君看,这不是巧了?我家也有这么个小辈,比他家的更俊些,修为也更高些,还是龙族,在天界有正经官职呢。秦君若是有意,不如我改日就带他来太虚幻境,见秦君一见?” 秦姝发动技能·满嘴谎话:“这个主意不错,请诸位与我一同前往月老殿,和月老协商红线事宜。” ——来人面色发红败退:不不不,月老拉的红线都是正缘,一经牵系就不能剪断的那种,可问题是他们来拉的皮条都是自家没什么大本事的晚辈,只是想抱一抱秦姝的大腿,从她手指缝里捡一点好处而已,是万万配不上秦姝的。要是真成了正缘,等以后秦姝反应过来,月老殿的牌匾就是他们的下场!秦君也太认真了,连什么叫找乐子都不懂!溜了溜了。 三波咸鱼退去后,引愁金女和秦姝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满满的不可置信。 秦姝:“……你们三十三重天热情好客的方式是不是不太对?” 引愁金女:“……不,我觉得是秦君的情况比较特殊。” 就这样,哪怕后续已经没有人敢拦秦姝的十香金车了,也硬是把从太虚幻境到月老殿之间三个小时的路程给拉长到了五个小时。① 说来也巧,正是这么一耽搁,秦姝在月老殿的面前看见了一位和整个三十三重天都格格不入的神灵。 此人丰神秀骨,容貌俊美,远非常人可及。两道凛凛剑眉,专破人间不平事;一双烁烁凤目,照彻天界无私心。团龙绣起金袍,丝带缠紧蜂腰。珍珠玉润,嵌的是朱缨帽,压两鬓;眉间红痕,藏的是第三眼,辨妖鬼。周身伴有霞光,更有瑞云相随。端的是好相貌,好威仪,若非浊世翩翩佳公子,便是阆苑餐霞吸露人。② 不仅如此,秦姝只是和这位陌生神灵打了个照面,便敏锐地发现了他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一路行来时,凡是见着太虚幻境这十香金车的人,无不驻足停留,缦立远视,极目而望;饶是对秦姝这半日的“丰功伟绩”无所了解的人,在见到秦姝从明珠帘后露出的半张脸后,也会情不自禁地多看几眼。 饶是这些人的目光中没什么不好的意思,但这也让秦姝很不自在。 只可惜,上辈子单身多年的秦姝半点没把这些人的目光往“惊艳”的方向上想。加班习惯了的她在面对这些人的注视的时候,连思考应对方式都十分社畜: 别看了,再看我也不会给你们加薪的,你们又不归我管。我建议诸位多看看工作,多整理整理文书,下一个升职的就是你们。 ——然而这位气度威严、相貌英俊的神仙,只在秦姝的十香金车停在玉阶前时,怔然片刻,似乎没想到都这么晚了还有人造访月老殿,然后毫不犹豫地提起了放在玉阶上的一个长条包裹负在身后,为秦姝和引愁金女让出路来,随即对正在下车秦姝温和一笑,便十分守礼地低下头去,不再多看。 真的是丰神秀整,举动雅静。 只是秦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好像这位俊美非凡的男子在低下头的时候,他的耳根迅速变红了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变化本来应该很难发现的,可架不住这位陌生神仙长发如墨,肤白如玉,便愈发衬得这抹飞速扩散开来的绯色格外明显了。 秦姝和这位陌生神仙只匆匆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互通名姓,便看见一旁已经记住她模样了的红线童子,见了自己就跟见了鬼一样,跌跌撞撞地往殿内跑去,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 “贵客到访!” 刚刚花费了好大一笔法力,把月老殿重新装修起来的月老听见这句话后,突然觉得有点心肌梗塞:“……你最好不要说是隔壁太虚幻境的秦君又来了。” 负责禀报的红线童子匆忙下,脚上的鞋都跑掉了一只,也没顾得上把鞋给捡回来,急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道: “不不不……是是是,不对,不是,这次来的是两位贵客啊,灌江口的清源妙道真君和太虚幻境的秦君两人在门口遇见了!” 三十三重天规矩森严,对神仙的称呼都有严格的规定: 如果是下级称呼上级,或者有联系的同级之间互相称呼,那么首推称呼对方的最高官职,其次亲密些的,才会称呼对方的姓氏。 就好像月老殿的红线童子,在称呼月老的时候,称呼的全都是“月老他老人家”,表示对上司的尊敬;痴梦仙姑与秦姝初见的时候,先是称呼了她“警幻仙子”,之后才称呼了她“秦君”。 但月老毕竟年长些许,曾见过清源妙道真君尚未凡人成圣时的人类模样;且月老殿和灌江口从无往来,没有上下级关系,月老无从称呼清源妙道真君这个最高官职;再加上秦姝不久前的立威着实把这位掌管红线的文书官给吓破了胆,以至于月老足足在原地愣了十秒钟,才反应过来清源妙道真君的另一个自己熟悉的称号是什么: “……二郎显圣真君?他来月老殿干什么?” 月老想了想,还没等红线童子回答,便自言自语道: “他难不成是得知了隔壁太虚幻境的主人是个被分错了部门的战神,眼下到我这里堵人来了?有意思,真有意思……这位玉帝外甥常年驻扎灌江口,听调不听宣,百八十年都不见得能回三十三重天一趟呢。”③ 他念叨了片刻后,还是没能得出个答案,也就不再纠结了,对红线童子吩咐道:“那还等什么?快快将两位贵客请进来。” 红线童子逃命也似的离去后,月老看了看手里的红线,觉得职业病要发作了,两只手正在隐隐发痒蠢蠢欲动: 不知为何,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失礼 短短半日内,这已经是秦姝第二次来月老殿了。 只不过之前她来这里的时候,是孤身一人前来的;再加上那时,月老殿中的瑶花仙草、九曲回廊全都被她一剑震了个粉碎,只有主殿幸免于难,成为了白茫茫一片废墟里的独苗。 眼下半日内,月老殿已经飞速翻修完毕,这全新的道路与房舍倒让秦姝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只得跟在引路的红线童子身后,耐心走了好些路,才抵达了正殿。 月老原本在殿内等得焦急,一看见行来的三人后,先是诧异,随即恍然,迎上来的时候还不忘给这三人一人一记马匹,拍得那叫一个“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我还在想,就这点路程,怎么能劳烦诸位走这么远呢?叫个轿子抬着很快就到了。可我又一想,来的是清源妙道真君和秦君,就又明白了。” “二位作风清廉,不愿铺张,用度节俭,真是我三十三重天的表率啊,连带着身边的下属都近朱者赤,变得颇有芝兰玉树气象来了。” 秦姝:你的这番话很有说服力,如果你可以把你面前足足有十八道菜的夜宵都撤下去,就更有说服力了。 月老的眼神随着秦姝的目光落到了自己面前的桌案上,片刻后,聪明的月老牌咸鱼立刻恍然大悟,殷勤问道: “秦君可是也要用些酒饭消磨时间?哎呀,这么想来秦君来的时间可真巧,正好能赶上夜宵。再者,秦君上次来我这儿的时候,没用丁点儿茶水,着实让我心里不安。眼下既然秦君来了,不如尝尝月老殿的手艺如何?” 月老见秦姝沉默,还以为秦姝是在顾忌“仙人不必饮食,这些食物会不会影响身体健康”的安全问题,便一力劝解道: “这些美食都是产自三十三重天的仙品,与凡尘间带着烟火气,因此对身体有害的食物不同。纵使我等再贪图口腹之欲,又怎敢用这种东西来招待清源妙道真君和秦君?来来来,坐下一同用些酒饭!” 须发雪白、红光满面的老人乐呵呵地把两人迎入席间,迎了名下有兵、手握实权的杨戬坐主位,尊年轻有为、法力高强的秦姝坐副位,自己明明是月老殿的主人,却毫不介意地屈尊坐了陪客的位置,甚至还自发履行起陪客“介绍菜肴活跃气氛”的职责来了: “这可是玉帝亲赐的仙酒呢,名‘鸳鸯如意酒’,是采集天界千种奇花异果辅以甘露酿造出来的,味清气冽,色泽澄净,长期饮用还有增长功德之效。” 月老边说边亲手给两人斟了满满一杯酒,力劝道: “尝尝看,不要客气。据说酿造这么一坛酒,光是从采果子到封坛就要五十年的时间,更别说还要花上数百年的时间等最好的启封时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秦姝:……你的邀请很友好,但下次还是不要邀请了。 秦姝越听越觉得这个酒的名字别扭,让她很是尴尬;再加上月老笑眯成一道缝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神采,竟和那些路上来拦她十香金车的神仙们没什么两样,她就觉得更别扭了。 然而还没等秦姝说什么,坐在主位上,身着团龙绣锦袍的杨戬便很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放下了手中的玉杯,正色劝道: “老人家在月老殿里牵了这么些年红线,倒是愈发糊涂了。” “秦君是新生神灵,心性纯然,理应好好引导才是。你比秦君年长,又与她有同僚之谊,很该领她往勤政的正经路子上走,纵不能令她太劳累,也不该什么都不教导她。为何一见面不谈公事,倒一力引她饮酒?这是其一。” 此话一出,月老就开始嗯嗯啊啊地支吾了起来,眼神乱飞,心想果不其然,我就知道这个和全天界格格不入的小辈每次来天界,都得找个看不顺眼的家伙开刀,看来这次倒霉的是我了。 可硬要论起来的话,他唯一能压得住杨戬这个小辈的,竟然只有年龄,而年龄恰恰是三十三重天里最没用的东西。 再加上杨戬说的句句在理,于是月老只得紫胀了面皮,臊眉耷眼地听杨戬继续道: “而且你见秦君的时机也不对。我半夜来访,已是失礼,且通报的时候也说了,是有私事相询,比不得秦君一日两次急访,如此匆匆,必有要事。” “你便是见我,也该将有要事相询的秦君排在前面,为何因着我是天潢贵胄、玉帝外甥,便将因私心上门请托的我与因公事上门的秦君一同接见了?很是误事。这是其二。” 秦姝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在这个世界里,这位大名鼎鼎的二郎显圣真君会和她熟知的所有传说那样,驻扎在灌江口: 抛开玉帝自家那一团糟的家事不谈,按照他如此清正做派、端庄风气,和全都是咸鱼的三十三重天合不来,实在太正常了! 然而秦姝上一秒刚在心里夸杨戬端庄,下一秒就看见他的面上竟有了点不易察觉的赧然,垂眸片刻后,将手边的酒推得远了些,对月老诚恳道: “再者,这酒名字不好。我知道老人家负责三界姻缘,天上地下大多生灵的红线,都是归月老殿管的,月老殿中的产物多冠以缠绵悱恻的风流名字,属实正常。” “但秦君对天界诸神、人情往来一无所知,你不仅是她的同僚,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你和太虚幻境诸人一样,都是要教她如何为人处世的老师。你若是今日以这酒招待她,使得她以为这是正常的礼节,日后若秦君再以这‘鸳鸯如意酒’去招待他人……” 杨戬说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秦姝,却没想到和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的秦姝来了个对视。 这位战功赫赫、丰神俊朗,在三界中是出了名的清傲潇洒的二郎显圣真君,在对上秦姝满是赞美之情的眼神后,竟怔了怔,失神片刻,才缓缓把自己要说的话补全: “……秦君貌美,实乃大气运之象,如此厚礼,有益修行。可对三界生灵而言,见色慕艾是常情;再这么一误会,便难免有许多心思不正之徒生出许多是是非非,困扰秦君。你这礼数一乱,倒把人家修行给乱了。这是其三。” 杨戬规劝完这些话后,月老颓然倒在椅子上,无奈地挥挥手,叫来红线童子把鸳鸯如意酒换了下去,换成甘露茶,却还是不死心地挣扎着试探道: “清源妙道真君也说了,三界生灵见色慕艾是常情,那真君方才在我门前遇见秦君时,为何脸红了?倒文静得像个当年还会跳躜躜架鹰牵犬的小伙子似的。” 此言一出,秦姝这才确定自己见到的那抹绯色不是错觉。而且看见这位二郎显圣真君失态的人估计不止她一个,月老能说出此事,就说明当时他失态得委实有些明显,以至于连传话的红线童子都看出来了。 她诧异地看向杨戬,心想,按照神话传说的记载,这位神仙不是个能被美色打动的人,想来定是有什么深层原因。 秦姝这边刚刚一动念头,杨戬那边便立时起身,对秦姝深施一礼,惭愧道: “实不相瞒,是我失礼秦君在先。” “我在灌江口见人间星海震动,似有乱象,听闻是太虚幻境新主人上月老殿,与月老讨论文书事宜,一剑之下竟有此威势,便和我那六位义兄弟们说,这位警幻仙子秦姝,定是个威风凛凛的女豪杰,正如商王中兴大功臣妇好将军那般,肩上能走马,拳上能站人。今日一见,倒是我狭隘了。” 秦姝:……等一下,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拳上能站人???站的什么人,纸片人吗??? 输赢 话是这么说,但秦姝也不能真怪他。 以她这半天来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凡是在天界担任战神职位的,除去人人都有的、迎风一摇身高万丈的法相外,要论起本体来,的确是越威武壮硕的越能打。 别的不说,看看这位声名鼎盛、战功显赫的二郎显圣真君,那一身锦绣衣袍也掩盖不住的精壮身材就是最好的佐证。 再者,秦姝也从来都不觉得女性健壮是什么不好的事。 上辈子国内依稀有“白幼瘦”的审美之风兴起的时候,还是秦姝在上小学时候的事情。虽然当时秦姝还小,对这些东西没有特别的感知,但爱美的高年级学生们,已经开始在偷偷私下谈论比划“A4腰”和“女好不过百”之类的“规矩”了。 这风一兴,可把当时任全国妇联主席的那位老前辈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当时她还没不明不白死在回家的路上,又经常资助秦姝所属的孤儿院,和老院长的关系好得就像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妹似的。因此,在她偶尔来这里检查孤儿院的运营情况,顺便探望一下孩子们的时候,就曾经和老院长大倒苦水,只恨自己身份太高,高到尴尬了,不能明着站出来说“这样不好”: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先不说一个个像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到底俊不俊,就这身板,这体格,将来遇见坏人,都不能揍对方两拳!” 老院长当时有心安慰这位多年好友,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尴尬地支吾道:“等结婚后有老公就不会遇到坏人了……” 结果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当场就点燃了炸药桶。 担任全国妇联主席的这位老前辈,在任职的这些年里,处理过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老公就是坏人”的最糟糕的情况,她见过的家庭纠纷比别人吃过的米都多。 听孤儿院的老院长这么一说,这位老前辈愈发郁闷了起来,拽着老院长滔滔不绝地足足抱怨了三个小时才离去。 ——从那日后,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凡是可进入社区附近正常学校就读的,必须走读,以此锻炼身体;凡是因为身体原因,只能在十二年一贯制的特殊教育学校就读的,除去实在情况不便的,他们的体育课就没断过。 为什么秦姝记得这么清楚呢? 因为她上辈子文能写材料骂渣男修订法案、设局请律师送人上断头台,武能下乡扶贫山路二十里地不叫苦、基层拉架亲身上阵不打怵的本事,就是从小这么练起来的。 在秦姝死前处理,最后一桩“家庭调解纠纷”的大案件时,从人贩子手中买到了老婆的男人,舍不得有人伺候的清闲日子,更不想照顾那八个儿子,只想当个快乐自由的播种机器。 在听闻秦姝打算插手此事后,他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召集了邻里乡亲,想了个特别恶毒的法子,实打实证明了一把什么叫“穷山恶水出刁民”: “要是那娘们儿来的时候带的人少,咱们就把她扣在这里,把她身边的人打死埋了,到时候乡里乡亲的,大家统一一下口径,什么事都没有,还能再白赚一个漂亮女人!” 当时立刻就有人质疑道:“这事闹的可不小,万一她带了警察来呢?警察来我们这里的时候,可都是要配枪的,万一打死人怎么办,你把你老婆赔给我们睡都不够。” 男人对此十分胸有成竹:“没事,警察们的规矩大着呢,他们不敢随便对普通人开枪,否则会被处分的。要我说,都是家里的小破事,哪里用得着派警察来?就算派来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秦姝下车的时候的确只带了三个警察,他们申请下来的武器也只有防爆盾和手/枪,还因为要“保护群众”因此不能随便开枪。 但秦姝不一样,秦姝是“刁民受害者”,还是“公职人员”,双重BUFF在身,当即就地取材,从后备箱捞了两幅不知道是哪位神奇宝贝送来的带杆子的锦旗,潇洒一卷,像拎刀一样拎在手里就冷笑着下车去了——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叮铃哐啷,呃噗噗噗,梆梆梆梆。 一同来的三个警察最后起到的所有作用,就是给秦姝举着防爆盾,预防有人打冷枪——当一个地方穷乡僻壤封闭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真的有人会自制打/鸟/气/枪之类的土法武器来对抗人口盘查、丈量土地、拯救妇女的公职人员的——同时目瞪口呆地看着秦姝一棍子就能敲昏一个,敲得这帮人是口鼻流血眼冒金星,耳鸣阵阵骨裂心惊。 此事一了,秦姝立刻就近联系了当地电视台,说要把这件事给写个专访报道好好处理一番,压压当地的不正之风。电视台当然连连说好,立刻派了专业的摄影师和调查记者去辅助秦姝。 结果摄影师的机器刚架起来,说让秦姝把刚刚用作武器的锦旗展开,这样拍照既能宣传一下秦姝受人爱戴的功绩,又能暗示大家“正当防卫的必要性”,秦姝当场迎风把锦旗一抖,露出了两个金灿灿的大字: 牛逼。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某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母女合赠。 采访人员连连摆手说这个不行,虽然很能表达受害者对您的尊敬之情,但不官方,咱们得换个能上镜的。 于是秦姝不慌不忙把另一幅锦旗展开,四个金线绣的大字赫然在目: 更牛逼了。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某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孤儿院敬赠。 采访人员:……彳亍口巴。 总之这份新闻稿最后提交上去的时候,这两幅锦旗都没能出镜,只配了这帮刁民被戴上手铐塞进警车里哭爹男娘叫苦连天的惨状,以及秦姝在旁边漫不经心挽袖子的时候露出的线条利落流畅的小臂。 至于这件事无意间带动了很长时间的健身风潮,直至秦姝猝死后多年这股“健身自保”的风潮也没息下来,就不是秦姝能知道的事情了。 因此杨戬这么一说,放在别的爱美的女仙身上,怎么说也得和这不解风情的家伙翻脸;但放在秦姝身上,这就是实打实地夸她啊! 于是正在月老挂起一脸“真是惨不忍睹我觉得这俩没戏了”的绝望神情的时候,秦姝反而十分真心地笑了笑,甚至起身相迎,略微扶了扶杨戬行礼作揖的手,温声道: “清源妙道真君多虑了,此等小事,我不介意的。倒不如说,要是哪天,我真有这等威风本事了,那才是值得庆贺的好事呢。”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十分和谐,直到秦姝无意间往旁边瞥了一眼,才惊讶道: “月老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旁观一切的月老挤出一个比哭还要凄惨的笑容来,看着秦姝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刚刚买的、和十亿大奖只差一位数的彩票似的: “……没什么。” ——呜呼哀哉,天不怜我。要是能把这两人的红线拉在一起,那该是多大一笔政绩啊! ——可惜啊可惜,可恼啊可恼,这两人之间竟然半点风花雪月的情致都没有,光明坦荡得让他俩下一秒去拜个把子都不成问题! 眼见着说不成闲话,月老终于放弃了挣扎,转而询问杨戬道: “对了,清源妙道真君深夜到访,可是有什么公干?” 杨戬一拱手,回答得那叫一个磊落:“听闻秦君长于战事,便来探望探望,心想着要是这位女武神不耐烦月老殿或者太虚幻境,一心从武,我便上奏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将她调到我灌江口。” “我那儿虽说不是什么顶顶好的肥差去处,但也能跑马训鹰、操练习武,定不至于让明珠暗投、宝剑蒙尘。” 他说完这番话后,又望向秦姝,还以一笑: “不过在见了秦君后,倒发现是之前我想岔了。秦君这等英杰灵秀的人物,不管在哪里,想来都能做出一番大事业,荡涤风气,严肃法条。既如此,我也不给秦君添乱了,秦君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派人来灌江口说一声便是。我这就告辞。” 月老:行了你走吧,我就知道你是个和秦君一样的工作狂,下一位。 于是月老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看向秦姝,从脸上的无数道褶子里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问道: “那么秦君呢?秦君白日里已经来过一次了,眼下深夜再次造访,定是有什么急事了?” 秦姝:……说真的老人家,你的脸上已经挂上了“谁再逼我加班还是加夜班我就跟谁同归于尽”的痛苦表情了,就不要再说这些虚假的客套话了吧。 于是她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是来和月老赔罪的。” 月老:行了你走吧,我就知道你是个工作狂……等等?什么??你竟然不是来谈公事的??? 秦姝迎着月老兼具“难以置信”和“看来她是也想通了”的复杂神色,顶着一旁的杨戬若有所思的注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侍立在旁的引愁金女往前一带,笑道: “听说在三十三重天,敲棋惊灯、秉烛手谈是极风雅的美事。只可惜我不善棋艺,就叫我这手下与月老手谈几局,如何?” 引愁金女也很上道地立刻在桌上的空闲地方展开了秦姝手绘的飞行棋棋盘,这棋盘一展开,当即就把精于此道的月老的眼神给吸引住了,连带着一旁的杨戬也好奇了起来: “这棋局新鲜得很,我竟没见过。” 秦姝正在头疼怎么对付这位大名鼎鼎的二郎真君呢,乍闻此言,喜不自胜,状似无意地提议道: “既然如此,不如就由清源妙道真君替我观一观这棋局如何?日后我前往灌江口拜会,与真君先讨教武艺,再求学棋艺,正好一举两得。” 不管在哪个朝代的传说中,这位气度威严、相貌俊美、态度温和的二郎显圣真君,都有着极强的战斗力。 别的不说,就拿与《红楼梦》一样名传后世,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另一本巨著《西游记》来讲,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能和十万天兵打得有来有回,却在和二郎神的斗法过程中频频落入下风。 日后在清缴九头虫的时候,孙行者不仅要寻求二郎神的帮助,向来桀骜的他还对这位真君十分客气,一口一个“显圣大哥”,“齐天大圣在此进拜”;在擒拿妖怪之时,孙行者与八戒想着穷寇莫追,夺回宝贝为重,也是他眼界高远,点出“遗此种类在世,必为后人之害”的隐患。 秦姝虽然对自己的法力——也就是上辈子积攒的功德很有信心,但之前提交“责任厘清制度”已经消耗了相当一部分,后来重新装修太虚幻境、在月老殿立威、两地之间来回奔波等事,又将法力消耗了不少。 再过几个小时,她还得想办法偷渡到人间去。根据《天界大典》的描述,私自下界虽算不上什么要上诛仙台的大罪,但回来也是要受罚的,且私自下界时,法力会遭到一定程度的削减。 她下界去,是要偷金蛟剪化身剪断织女云罗的红线的,可不是去给本来就已经过得很苦的天孙娘娘当拖后腿的无能废物的。 由此可见,为了在等下的活动中尽可能提前保存力量,现在消耗的法力肯定越少越好: 能用言语把这位法力高强、出身尊贵的神仙留在这里,让他不要碍事,就没必要和他正面对上。 杨戬深深看了她一眼,自然拱手应允:“秦君相邀,岂有不从之理?” 于是月老殿内的四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满满的信心。 月老:不管怎么讲,我比这小小女仙多活千百年,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多,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多。我打不过秦君,但我肯定下棋下得赢你——优势在我! 引愁金女:不管怎么讲,只要这个娱乐活动里,有一星半点靠运气的成分在,我就肯定不会输,就好比刚刚在月老殿的台阶上又捡了点钱——优势在我! 杨戬:虽然不知道秦君打算干什么,但我有天眼,观察小小一个棋局必不在话下,不管这里面有什么玄机,都逃不过我的三只眼! 旁观一切的秦姝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不,优势在我。 下界 虽说三十三重天内部赶路十分耗时,天界神灵走正常流程下界也得足足花上一年的时间才能双脚落地,但真要论起来,在不讲究交通工具的情况下,还是有两种很快的互访的方式的: 一是从天界下凡,可不走官方流程,从灌愁海一跃而下,即可抵达人界;代价是丧失大量法力,且回到天界后还要再次受罚。但在下凡期间,天界的职位可正常保留。 一是从下界登天,不管走的是官方渠道还是凡人飞升,总之都能很快抵达。拿杨戬来说,他下午刚看见人间星海乱象,晚上就已经等在月老殿门口打算挖墙脚了。 秦姝当时对着《天界大典》的这两条规定看了半天,当场就陷入了迷思: 这两条规则翻译成现代人能理解的大白话。就是“情急之下可以不走流程下乡私访,私访期间留职查看”,和“下界上访要走加急通道,不得延误”。 秦姝:太奇怪了,全都是咸鱼的三十三重天是怎么异军突起这两条规定的?出淤泥而不染也莫过于此了。 总之不管秦姝怎么疑惑,在确定了“跳灌愁海”可以直接下界后,她趁着引愁金女和月老在棋盘上杀得有来有往,杨戬在一旁聚精会神观棋的时候,身形一晃,在原地留了个虚影,本体便飞速朝着月老殿的正中心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月老被秦姝给吓到了,总之重修后的月老殿风格相比以往几近精美的繁琐而言,竟简洁了不少;再加上所有的红线都放置在一起,使得秦姝很快便找到了存放红线的大殿。 端的是,彤云绮丽,霞光冶艳。瑶草仙葩,左右陈列玉阶;香云紫烟,上下环绕金殿。瑞气重重,护持内外;功德金光,笼罩正中。千丝万缕红线,牵出风花雪月;卷帙浩繁文册,书尽逸闻轶事。便是天上大能真君,管保你失魂落魄坠入情网;绕是人间天子帝王,也叫你拱手江山只爱美人。 大殿上原本有朱漆鎏金的匾额,被秦姝一剑斩下后,就再也没挂上,只有一副硕果仅存的对联贴在大殿正门两侧: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① 秦姝绕过在殿内忙碌的红线童子,蹑手蹑脚地走近悬浮在大殿正中央的无数红线,只见这些红线在空中系成一个硕大的同心结,在此之外,还有源源不断的红线从四周摞得足足有天花板那么高的书册中飘出,加入到这个同心结中来。 虽说大殿中的红线数不胜数,少说也有千百万条,可由于色泽不同的缘故,一眼望去,并不显得单调,反而显得错落有致,摆放得当。 有的黯淡失色,有的光鲜亮丽,想来这就是被月老的红线匹配成的眷属,在人间的婚姻状况了: 这对伴侣过得越是幸福,月老殿内对应的红线便越色泽鲜亮;相反,红线的颜色就会一直黯淡下去。 也正因如此,秦姝没花太大力气,就从这一大堆红线中把云罗的红线给找出来了: 这条红线的色泽,竟如陈年血迹般,深沉到近乎发黑的地步。在周围一大把用鲜亮的颜色彰显幸福婚姻的红线衬托下,便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秦姝将红线握在手中后,半点不贪恋观看殿内其他事物,便匆匆退去了。她掩饰气息的本领果然高强,饶是旁边有千百名红线童子护持,月老的神识更是能笼罩大殿内外,秦姝这一手来无影去无踪的金蝉脱壳,还真在这帮人的眼皮子底下,把云罗的红线给偷走了! ——真可谓,窃得红线,不为寻香觅玉;窥破天意,只要消减仇雠。用心规划巧筹谋,天上人间第一流! 秦姝回到棋局旁边时,引愁金女刚好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对月老笑道: “承让,看来是我赢了。” 月老一边观察棋盘一边无奈摇头,一言便点破了飞行棋的本质: “这个新奇玩意的规则不好。要是有人运气不好,掷骰子的时候一直掷不出六点,那等运气好的人都走到终点了,这个倒霉蛋怕是还一步都没法走,被逼得龟缩在家里呢。” 秦姝立刻顺坡下驴,将引愁金女从桌边拉了起来,对杨戬和月老两人款款行礼,告辞道: “既如此,我这就回太虚幻境去,和下属们商量商量要如何修改这种新棋的规则。等修改好后,再来找月老讨教学习。” 这个理由合适得很,热爱下棋的月老当场就高兴得两只眼都笑眯成了一条缝,和秦姝互相推辞了好一番,才定下数日后继续在月老殿下棋的约定。 在这满室的和谐气氛中,只有杨戬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可饶是这位二郎显圣真君有能窥鬼神、诛妖邪的天眼,但他本质上来说是个正心诚意的稳妥人,从来没跟秦姝这种“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行动又一套,对外对内不同说法还有两套”的套路骗子打过交道。 因此秦姝让他帮忙看着棋局,他也就真的看了,在他聚精会神观棋不语期间,哪里有空去关注一旁的秦姝呢? 就这样,满脑子想着“飞行棋可真好玩就是有点费运气”的月老,和“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是我说不上来”的杨戬,“秦君到底有什么打算我来这儿到底是干啥的”的引愁金女,和“太好了感谢天界没有红外线监控”的秦姝,在月老殿的大门前互相告别,实打实地演绎了一番什么叫“神仙之间的悲欢互不相通”。 秦姝和引愁金女坐上十香金车后,行了两个时辰,秦姝突然道: “停车。” 引愁金女虽不明所以,却也照做了。她刚停下十香金车,就能听见海浪拍击海岸之声遥遥传来,显然她们已经进了灌愁海海域,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回太虚幻境了: “秦君莫非是累了?这里是灌愁海海域,一不小心坠入其中便会跌入人界,危险得很,不是休憩的好场所。还请秦君忍耐片刻,我这就快马加鞭送秦君回去……” 引愁金女说着说着,便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因为此刻,呈现在秦姝面上的,并非是疲倦的神色,而是某种近乎锋锐的决意: “你且回去,我自有安排。” “……秦君?”引愁金女细细一想,便吓得花容失色,赶忙紧紧拉住秦姝的衣袖,苦苦相劝: “秦君莫要冲动行事!就算秦君跃入灌愁海,强渡去了人间,没有金蛟剪,也破不开天孙娘娘的红线呀。” “我知晓秦君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正经人,可只要红线不断,孙守义那畜生不管受了什么惩罚,都要和天孙娘娘分摊……” 引愁金女话音未落,便看见了秦姝从袖中拿出的那根几乎变成黑色的红线,听见秦姝温声劝解道: “好姑娘,多谢你关心。只是孙守义此人一日不除,我心中便一日不安。归根到底,既然云罗的文册已经归入太虚幻境,我便合该为她讨个公道。” “从此之后,什么春秋笔法、粉饰太平,在我这里统统行不通。行善事的要受褒奖,做恶事的当然也要千刀万剐、坠入阿鼻。” 她望着引愁金女愈发震惊的眼神,无奈地笑了笑: “你不会以为,我之前说的都是空话吧?我说过要帮她,不让你们吃挂落,便定能说到做到。” 引愁金女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坚定道: “秦君高义,我等拜服。” “既如此,秦君下凡期间,我三人定为秦君守好太虚幻境,免除秦君一切后顾之忧!” 秦姝招招手,道:“你附耳过来,我有要事要交代你们去做。” 两人密谈一番后,引愁金女的神色愈发震惊,最终对秦姝深深一拜,正如她的那两位同僚对秦姝所做的那样,声音里都带上了些许颤抖: “……秦君算无遗策,引愁金女拜服。既如此,谨遵秦君吩咐。” 诸事已吩咐完毕,秦姝便不再犹豫。她起身站在十香金车的精巧栏杆上,束起裙摆,高挽长发,对着那暗黑无光、巨涛汹涌的灌愁海,毫不犹豫便一跃而下—— 刹那间,人界天地变色,惊雷隆隆。 次日,一则惊天消息便传遍了三十三重天。 这道消息委实太惊人了,以至于就连人间消息灵通的部分散仙都能听闻,而灌江口自然也毫不例外。 杨戬刚刚操练完毕麾下将士,便听得传令官疾步行来,速速禀报道: “报——” “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思凡下界去了!” 在一旁收拾兵器的梅山六兄弟闻言,纷纷笑着调侃了起来: “怎样,大哥,那警幻仙子果然是个肩上能跑马、拳上能站人的威武神灵么?” “大哥明明说好能去月老殿给我们带个结义姊妹回来的,怎地空着手回来了?” “虽说思凡下界有违天条,但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毕竟有相识之谊,大哥,你不去照看她些?” 杨戬沉吟良久,道:“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那一瞬间,杨戬想起了秦姝的眼神: 在充满靡靡云雾的三十三重天里,这位新生神灵的眼神,竟如一把雪亮的利剑,能刺破一切“旧例”与不平。 抱着这样的疑问,他短短两日内便二度造访月老殿,对着迎出来的月老询问道: “月老殿上一切都好?” “都好都好,可惜秦君不在,哎。”月老摇了摇头,发出半真半假的一声叹息: “她若是动了凡心,不知看上哪位真君仙尊,只管来找我要红线便是,怎么能私跳灌愁海下界呢?” 杨戬姑且应着他的这番话,但前额的天眼微微开了一丝,能辨神鬼、诛妖邪的天眼,一下子就看见了无数根红线中缺失的一缕—— 天孙娘娘,织女云罗的红线,失窃了。 于是他欣慰一笑,心中赞美,想道,果然如此。 夫妻 这是一根落满了灰的房梁。 不仅如此,这房梁简陋得连防腐防虫蛀的清漆和石灰都没上,就这么赤/裸裸地架在了空中,一力挑起整座充斥着潮湿发霉气息的茅草屋。密密麻麻的虫蚁穿梭其中,和房梁下的屋子里,同样时不时窜出来亮个相的黑皮长尾大耗子倒呼应起来了。 然而正是在这样一座简陋的茅屋里,端坐着一位衣裙胜雪、发如流云的美貌女子。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这份来自天界的、不染凡尘的美貌,就已经将这间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会倒塌的茅草屋给照亮了。 ——真个是,目如秋水,眉蹙轻愁;举止端庄,娴静温柔。巧手金梭,织就云兴霞蔚;羽衣蹁跹,舞尽鸾回凤翥。穿的是水火不侵锦绣天衣,落得个枭蛇鬼怪贼人窝窟。 然而美好的景象似乎永远不能长久保留。 正在这位女子不言不语,似乎可以这样一直端坐下去的时候,一位身材矮小,形容猥琐,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旧麻衣的男子推门而入,笑嘻嘻地喊了声“娘子”。 此人一进屋,白衣女子便紧紧闭上了双眼,看都不想多看这家伙一眼,完完全全把刻骨铭心的厌憎表现在脸上了。 男子见自己被恨到这个地步,也不说什么,只奸笑道:“按照咱们之前说好的那样,你要是还想讨回羽衣,就得每天都跟我说说话。怎么,你不想要你的羽衣了?” 这个面容平凡的男子正是孙守义,而这位被困人间的女子,便是织女三星中最小的那位,名为云罗的天孙娘娘。 她听闻此言后,忍了又忍,终于冷声开口,斥道:“孙守义,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贪婪无耻的奸诈小人!你若是识相,便赶紧把羽衣还给我,我姑且饶你不死……” “好云罗,好娘子……”孙守义一边搓着手,一边挂着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凑过去,完全无视了云罗恨到只想将他剥皮抽骨的神情,对云罗“耐心开解”道: “你我可是一体的夫妻,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要是死了,咱们的红线捆在一起,你也讨不着好。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是想想过几天怎么和我成亲圆房吧。” 云罗怒喝道:“你祖坟上冒青烟了么,胆敢做这种春秋大梦?三十三重天的神仙不是你这种凡夫俗子高攀得起的!” 孙守义混不吝地耸耸肩,笑道:“可就算我高攀不起,你不也是落在我手里了?有这个功夫骂我,不如赶紧想想怎么把这间房子装点得好看些,要不到时候结婚,丢脸的也是你。” 云罗只气得手脚冰凉,面色惨白,可孙守义就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还在美滋滋地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呢: “老牛说得可真好啊,只要娶个好媳妇儿,那接下来我就有好日子过啦。” 一瞬间,云罗混混沌沌的脑海中,似乎闪过一道明光;可当她想要追寻这个念头的时候,它就又消失不见了,徒留一团愈发灰暗的迷雾笼罩在她的心头: 她要怎样才能获救?如此偏僻不开化的乡村里生活着的,几乎全都是同一宗族的人,绝对帮亲不帮理。别说人间的法条了,怕是只有请来天上神仙,才能解救自己脱离火坑。 ——可她自从被孙守义窃走羽衣后,便法力尽失,又要如何才能联系得上三十三重天的人? 正在云罗悲苦沉思的时候,孙守义见她双眉轻蹙,眼如秋水,便愈发色心大动,蹑手蹑脚地便凑近了她的身旁。 然而正在孙守义那双粗糙的、指甲缝里都塞满了黑泥的手,险些要接触到云罗的衣角的时候,从门外传来一阵粗野的大笑声: “孙守义,还在跟你娘子缠缠绵绵啊?” 这道声音当即便将云罗的神志扯了回来,她立刻起身飞扑到一旁的桌上,抄起剪刀,刀刃对外,警惕地看着孙守义。孙守义见好事被搅,便朝地上恶狠狠呸了一口,骂道:“要你这直娘贼的鸟人来多话?” 那人被骂了后,也大喊一声晦气,怒道:“我倒是好心来提醒你,你骂我作甚?你家谷仓走水了,还不快去救火!” 孙守义一听,也顾不得与云罗继续拉拉扯扯了,连忙抄起了墙角全家唯一的一只水桶便向外跑去。 云罗见孙守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门外,这才确认自己暂时算是安全了。 她握着掌心冰冷的剪刀,一时间心头又是愤恨又是委屈,险些便要落下泪来;然而正此时,她听到了窗棂被推动的声音,一位着玄色短打、长发高挽,朴素得和她完全是两个极端的的女子轻盈地跃入室内,对她匆匆拜下,沉声道: “天孙娘娘。” 云罗只是匆匆一瞥之下,便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昔日她还在天界的时候,见过的貌美女仙数不胜数,甚至还见过妲己这位肩负女娲之托祸乱朝歌的九尾狐女妖,自以为对美貌已经有抵抗力了,至少不会还和小时候那样,对着每个来天河旁游玩的女仙大喊,“漂亮姐姐你要做我姐姐吗”。 然而这位陌生的仙子的美貌,却胜过云罗所见过的任何一位三十三重天的神仙。 雪肤花貌、明眸善睐自不必多说;乌发如云、体态风流更是人人都有。但在她推开窗棂,跃入室内的那一瞬间,在云罗看来,竟如有来自万仞高山的寒雪与清风,拂过满目污浊,荡涤一切腐朽。 尤其当她抬眼,真切地凝视着云罗的时候,饶是能强撑着和孙守义对峙的云罗,也在她的眼神下倒退了半步: 若说普通仙子的美色,能照亮凡人的房屋;那么这位陌生女仙眸中蕴含的决然、冰冷与坚定,便要如拔地而起的冰棱般,摧毁一切也支撑一切,别说区区凡人的房屋了,怕是三十三重天的仙山琼阁都束缚不住她! 玄衣女子见云罗受惊,便也后退了半步,再次拜下。她盈盈下拜时的身姿好看得紧,宛如一株霜雪中的翠竹般,即便是偶尔被积雪压垮,也永远不会真正为什么人折断傲骨: “我是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秦姝。听闻天孙娘娘在人间受苦,便跳了灌愁海下界,来解救殿下了。” 云罗闻言,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苦涩道: “多谢秦君好意……只是我不能走。” 她望着秦姝讶异的神色,无奈道: “秦君若是救我,便是明着要和月老殿抗衡;饶是我终日里只知机杼之事,也知道月老殿和太虚幻境,表面上是分工合作、各自记录,事实上还是握着红线的月老殿占据主导地位。秦君若要帮我,日后清算起来,就是要将私自下界之罪和违抗上司的罪行一并清算了。” 她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起来,紧紧握住秦姝的手,想要将秦姝推出门外,好让她不至于掺和进自己的这堆破事里受苦: “秦君……秦君能来救我,云罗万死不足为报。别说区区红线了,就算红线还牵着,我拼着折损功德、消减寿数,也要换他下那十八层地狱!” “但我万万不能拖累秦君,还请秦君速速离去!” ——于是那一瞬,秦姝心想,自己非要救她不可。 流程 就连秦姝上辈子担任妇联主席的时候,工作起来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更别说她还没升职到这个位置、还在基层工作时,常常遇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 在所有的问题中,最可怕、最棘手、最难处理的,不是要和穷山恶水里那帮草菅人命的刁民斗智斗勇,而是“被害者不愿接受来自外界的帮助”。 她能对着面目可憎的加害者,毫不犹豫地使出法律武器和物理意义上的武器,把这帮人敲得恶有恶报、遍体鳞伤、死无全尸,却在对着怯弱的、被洗脑到不敢反抗的被害者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甚至有一次,秦姝去解救某位饱受家暴之苦却不敢反抗、最终还是靠街坊邻居看不过去了帮她报警的妇女的时候,她的丈夫一见全副武装的警察就软了骨头,垂头丧气被拖走;然而这时,这位妇女突然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当场扑通一声狠狠跪下,抱住了秦姝的大腿,苦苦哀求道: “秦小姐,你不要处罚他,你让警察把他放了吧……我们一家人的生计全都在他身上,你要是处罚他,就是断了我和我儿子的生路啊!” 周围的街坊邻居一听,纷纷指责这女人拎不清。有性子急的人还挽袖子上前,把她从地上拖起来,一边拖一边反驳: “你这话说的,你有手有脚,做什么生意不能活?难不成自己一个人就没法过了?你看看你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肉?也不怕被你老公活生生打死!” “你也知道,来的是秦姝!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大好人,你不用害怕什么,只管跟她说,我就不信你老公以后还敢动你一根指头!” 这位面容枯槁的妇女在此刻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挣脱了好心人搀扶的手,又一把抱住了秦姝的小腿,把满脸的眼泪鼻涕都擦到了她的裤子上,撕心裂肺地哀嚎道: “就算被打,那也是我的命啊!归根到底,我和我老公的事是家事,夫妻之间的口角,忍一忍就过去了,你们非要闹到这个程度,是要逼死我才开心吗?非要让我丢脸……丢脸到这个地步,你们就高兴吗?” 周围的街坊邻居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阵骇人的沉默在围观人群中扩散开来。在这令人心寒的静寂中,秦姝一开口,便如刀剑铮鸣、清泉激越: “犯罪行为面前,无家事,无小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请你冷静……” 然而这句话就像是点燃了什么导火索似的。这女人见秦姝油盐不进,一定要处罚自己的丈夫,于是她上一秒还跪在地上,抱着秦姝的腿又哭又叫;下一秒就从地上跳了起来,张牙舞爪地就要去扯秦姝的头发,用指甲抠秦姝的眼睛,好一副市井泼妇耍赖闹事的模样: “你怎么能理解我的心情?你这个没人要的剩货,爱管闲事的八婆,只会说风凉话的人上人!你没老公,怎么知道我们有家的女人的苦处?!我都说了我不要紧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抓他?要是这件事传出去,我和我儿子还要不要脸,做不做人了?” 秦姝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枯瘦的手腕,钳制得她半分动弹不得,这才险险从撒泼打滚的女人手下保住自己的眼睛,不至于“因公负伤”。 她向来以口才利落、执法公正、雷厉风行闻名,可眼下,秦姝静静站在原地,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面不改色地看着那双粗糙的、皮肤布满褶皱的手,离自己的眼球只有一厘米之遥,缓缓地眨了眨眼。 那一瞬,秦姝的目光突然变得十分茫然又遥远。 她看到了自己在强硬处理此事后,会被这位愤怒的妇女举报到险些停职查看的未来;看到了这件事引起的小范围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愤然,却很快便平复了下去,再没人给秦姝打抱不平。 她恍然间看到,如果自己刚刚没有抓住这人的手,那么未来的数十年里,她都要带着一只半瞎的眼睛过活,还会因此仕途永无再进之日;她看到如果自己一意孤行要将这男人判刑,会被这妇女的儿子半夜携刀刺死,凶手却因为《未成年人保护法》而逍遥法外的死局。 只这一眼,便仿佛将秦姝未来要走的路,要吃的苦,都看完了、看尽了。外界依然嘈杂不休,只是过去了几分钟而已;可在秦姝的心里,却仿佛已经走过了一百轮日月春秋。 最后这男人还是获刑入狱,这对夫妇也成功离婚,孩子判给了男方抚养。只不过在秦姝派去的工作人员的安抚和开解下,这位妇女在钻了三个月的牛角尖后终于大彻大悟,平和地接受了这个结局。 她原本还想见一见秦姝,对她道谢来着,可秦姝在处理完这件事后,就升职成了全国妇联主席,终其一生,也再没见她一面。 有人曾经对秦姝提起过这件事,忿忿道,真是便宜那个女人了。明明我们是去救她的,她不识好歹差点打伤人不说,事情了结后,也不见得有多感激我们,连声谢谢都没有——她如果真有心道谢,写封表扬信、做个锦旗送过来都可以,怎么能一个字都不说,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 已经升职成全国妇联主席的秦姝闻言,沉默良久后,才反问,你知道我那一天,都想了什么吗? ——那一天,秦姝想,她非得获救不可。 从这件事后,秦姝便整理出了一套对受害者施以援手的基础流程: 第一,事前准备。联系当地警方,必要时可强行介入;同时联系司法机构,如受害者有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意愿,应予以最大程度的帮助,减少等待时间,降低维权成本。 第二,了解背景。在了解当地司法机关对此类案件的一贯判决方式的同时,了解受害者的背景,做好“顺利介入”和“强行营救”的两手准备。 第三,行动要快。在保证受害者人身安全的情况下,应尽快实行援救工作;每拖一秒,就是在让受害者多受一秒的苦。在此原则下,每日求救热线都应24小时有人值班,并在接受求救后的八小时内做出反应,施以援手。 第四,思想工作。如果受害者愿意自救脱离火坑,那么这一步就可以省去,直接跳到第五步善后;但如果受害者本着“忍忍就算了”的传统思想,要求妇联离开,那么妇联有责任联系心理咨询师和医生,对受害者进行开导工作。 第五,善后处理。为防加害者对受害者和公职人员进行报复,应在确认加害者入狱或行动受限后,对受害者进行长期电话回访;同时公职人员应保持三年一平调的原则,以保护其人身安全。 ——就这样,从现代世界猝死,一条幽魂重生在三十三重天的秦姝,在没人知道她前生定下的“八小时营救准则”的前提下,在周围无数人造成的“摸鱼才是常态”的怠懒环境中,在八小时内,完成了打听情报、收服下属、确立新法、偷走红线,尽快下界的一系列工作,自灌愁海一跃而下,来到凡间。 既然如此,思想工作也不必做了。秦姝望着云罗复杂又痛苦的眼神,反握住她的手,沉声道: “请天孙娘娘放心,我不是言而无信、贪生怕死之辈。” “我已将天孙娘娘红线窃来,携在身上,跳灌愁海下界后,这东西也只是凡俗之物了。只要寻得金蛟剪在人间化身,便能让这条本就不该有的姻缘线一剪两半。” 云罗这才真真被秦姝的艺高胆大给吓着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秦姝,对这位看似清瘦纤弱的同僚的战斗力有了全新的认知,结结巴巴道: “那……那可是月老殿!就算月老那边全都是文书工作,可终究也是掌管天下婚姻的地方,不能轻易进出,你是怎么做到的?有没有受伤?这、这竟真被你做成了?!” 她又看了看秦姝的脸色,心下愈发愧疚,心想,枉我虚长这些年岁,眼下竟然要连累一位新生的神仙来照顾我。一念至此,她声音里的泪意便愈发浓重了: “唉,只恨我的羽衣上附着我一身法力,此刻正被那贼子贴身存放,脏污的很,也不便窃走。没有羽衣,我与凡人女子并无二致,倒让我成了秦君的累赘……” 秦姝感受了一下周身法力,凝聚起最后一点来,画了道隐身符给云罗,温声道: “天孙娘娘万不可如此自轻。这道隐身符时效有二十日,我这就护送天孙娘娘去最近的市集安顿下来,时间一到,我定携金蛟剪化身折返,剪断红线,还你自由。” 云罗接过隐身符后,只一眨眼,便见自己的身躯立时变作无色,消失在空气里了。她忽然间便觉得有些声噎气短,心想,被困人间多日后,第一个下凡来救她的,竟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怀着愧疚不安、感激涕零等种种感情交织的复杂情绪,云罗问道: “我、我现在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地方?还请秦君不要再讲这些虚礼了,直接安排我去做就好,只要有这道隐身符护着,让那贼人抓不住我,我就能帮得上秦君的忙!” 秦姝沉吟片刻后,对云罗道: “杀孙守义不过是小事,要叫这种丑恶行径从此断绝,才是大事。我对人间律法一无所知,这道隐身符能帮天孙娘娘隐匿行踪,还请天孙娘娘去往坊市,为我寻得人间律法相关书籍,同时探知此地官员作风品德,好方便我日后有所作为。” 乌发高挽,佩墨玉簪的玄衣女仙一揖到地,惊得云罗赶忙相扶,口称“不敢不敢,折杀我也”。只听秦姝再开口时,声音又轻又冷,如初雪覆盖冰河,寒梅掠过剑锋: “震慑宵小,除恶务尽,杀一人,不如杀千百人;救焚拯溺,济世安邦,护一人,更要护千万人。” 第 16 章 九重霞护云霄宫,救世金仙坐此中。玉帛日能来万国,云雷时复散千峰。① 云霄、琼霄、碧霄三位仙子,在千百年前的封神之战中,因为与殷商阵营的赵公明有同门之谊,故被卷入这场大战,战败后魂魄不散,上得封神台来,姐妹三人得封“感应随世仙姑正神”。② 后来,感应随世三仙姑去往人间寻回法宝,又广布恩泽,建起道场,一心闭门修炼,不问从前是非。而云霄身为三姐妹中最年长稳重、法力最高强者,在人间的香火也最是旺盛,关中咸阳邰城金仙观正是云霄道场所在,其化身与金蛟剪化身一同被供奉观中。③ 金仙观向来游人不绝,香火鼎盛,每日都能看到大老远从外地赶来求签拜佛的香客,连带着周围的香火纸钱、点心铺子和茶水摊的生意,都一并红火起来了。就算不在逢年过节的特殊日子里,也能赚到不少钱。 此等盛况,直接导致了哪怕是金仙观附近最普通的小孩子,都会拎着篮子兜售东西贴补家用,甚至对游人的衣着气场也有一定的鉴别能力: 遇见衣着光鲜的有钱人,就要多说升官发财、心想事成的大好话,再顺手卖点风车泥人小点心之类的玩意儿给他们。为着这份野趣,这些不缺钱的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也会兴致勃勃掏钱买下。 要是遇见衣着简朴的普通人,就要多说些实诚有用的吉祥话了,比如说粮食增产、家庭和睦、喜得贵子延续香火之类的。且东西也不必卖了,这种人多半都是准备好了钱专门来求签求符的,不过要是天气实在太热或者太冷,倒是可以卖一碗冷淘或者热水,只要不是太穷苦的人,就都买得起这一碗水。 然而今天,在金仙观门口拎着篮子卖东西的小女孩,终于遇上了她人生中最难的一道题: 这个美人姐姐……她是有钱的肥羊呢,还是跟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呢? 一念至此,小女孩隐晦地看了一下四周,发现盯上这位气质超然、容貌姝丽的年轻女郎的,可不止自己一人。但大家都在持续观望,显然这人身上的矛盾处也太明显了: 如果她是有钱人家的女郎,那么她的周身衣饰就不该如此简洁,她的家里人更不会让她一个人出来,周围少说也得有十个八个护院跟着。 可如果仅仅因为这么个原因就把她当成普通人家的女郎,敢问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得到这种光泽粼粼、如水如波的衣料,哪怕是玄色也半点不显闷热?这分明是大户人家才能穿得起的好衣裳! 这帮小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后,还是最先发现秦姝的那个小女孩,鼓足勇气上前去,拉了拉秦姝的袖子,对她展开一个招牌式的甜甜笑容,问道: “姐姐,买个糖葫芦吃吗?很便宜的,一支只要五文钱。” 秦姝一怔,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个还不到她腰高的小孩子,正挤出一脸笑来,巴巴地举着手里的柳条篮子给她看。 秦姝上辈子遇到这种事的时候,虽然她不爱吃零食,但也会随手买点小玩意儿之类的,分给身边正好在一同逛街的友人或者一起下乡干活的同僚。 结果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当天一直都在处理三十三重天的内部事宜;后来更是跳了灌愁海强行下界,身上别说五文钱了,当真是“兜比脸都干净”;就连这些天骑着一路狂奔到金仙观的这头快被活生生跑死了的马,也是从孙守义在的那个村庄里随手顺来的。 秦姝:事急从权,事急从权,互相体谅一下。你看,我这边刚刚放跑了你们一位乡亲的老婆,为了让他心理平衡一点,我就再放跑另一位乡亲的马,这样世界上就多了两个伤心的人,正好可以互相安慰平衡心情哦。 两位当事人得亏不知道秦姝这套歪门邪说,要是知道了的话肯定会觉得,虽然听起来有点道理,但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不对吧,正常来说不该是你弄丢了别人家的什么东西,就要原样补偿回去的吗?你用痛苦来转移痛苦,何尝不是双倍的痛苦! 秦姝:啊不,我很开心。耶耶耶耶。 总之根据秦姝观察,本朝风气还算开放,没有“女子出街必须戴面纱帷帽”之类的死规矩,当街吃东西更不算什么大事。 于是她很豪爽地往衣袖里一掏,刚打算买点糖葫芦,好让这些小孩子能带钱回家去补贴家用,整个人就都僵住了: 大事不好,兜里没钱。 ——果然鲁迅先生有句老话说的好,出门公干不能失去资金支持,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但秦姝控制表情的水准早就磨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她往周围匆匆扫了一眼,便瞅准了一家当铺,随即半蹲下来,平视着跟她说话的小女孩的眼睛,耐心道: “我今天出来得太急了,没带钱。你要是能等等我的话,我一盏茶后就过来买你的糖葫芦,好么?” 小女孩怔了怔,随即整张软乎乎的小脸便飞快地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应声道:“好……好的。” 她久久凝视着秦姝离开的背影,心想,真奇怪啊。这么一看,她明明是个落魄到连买一支五文钱的糖葫芦,都要先当东西才买得起的,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而且她周身的气质也冷得很,就像那三月尚未消融的寒雪一样,连当铺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伙计,在看见她这样的神仙人物迈进店门的时候,也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上去迎接。 可为什么在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会感受到久违的平静与温和呢? 你看,她在和我这样穷穷的小孩子说话的时候,都半点顾不上自己的漂亮衣服被灰尘弄脏了,就这么蹲了下来,像是和大人说话一样认真地看着我,耐心地听我说话,而不是像我的爸爸妈妈那样一把把我扒拉开,或者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居高临下的、皱着眉头的不耐烦的样子……这样可真好啊。 拥有丰富妇女儿童救助工作经验的秦姝,完全不知道自己从现代社会带来的、儿童心理学成果之一的“尊重”,给刚刚那个鼓起勇气和她说话的小女孩带来的多大的冲击。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件事,换钱。 眼下正是阳春三月,花红柳绿,莺飞草长。秦姝在门口顺手折了枝开得正好的桃花后,这才走进这家当铺。 店里的伙计先是被她容貌所惑,愣了好久,随后在同僚的胳膊肘攻击的提示下,才想起来打量打量她的手和衣服。 好一番打量过后,这人才对她露出个殷勤备至的笑容,显然是把她当成是家道中落,外出求神拜佛却囊中羞涩,出不起香火钱,来这里周转周转的香客了: “女郎怎么称呼?哎呀,我看女郎浑身上下都素得很,不知道女郎要当什么?我们这有死当和活当两种……” 秦姝不想跟他多废话,直接拔下发间墨玉簪拍在柜台上,同时将那枝刚刚折下来的桃花插入发间,一支全新的绿色天然无公害的桃花簪便出炉了: “当这个,死当,另外介绍一下你们这里最大的马市在哪里。” 伙计一愣,看见这墨玉簪的成色后,更是乐得合不上嘴了,殷勤地为秦姝介绍了起来。秦姝也不打岔,只耐心听了半晌后,这才在伙计打算拿出当票的时候,轻飘飘提了一嘴: “你觉得这个价格合适,那就合适——” 她一边说,一边侧了侧头,就好像被头上的盛开的桃花扰得不耐烦了似的。这轻轻一侧头,和一束乌墨也似的长发一同落在当铺柜台上的,还有一朵开得烂漫的桃花。 秦姝拈起桃花,掂了掂,随即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抛,随即这朵不该有半点杀伤力的桃花,直接击中了伙计的笔杆,将好一枝狼毫笔震得墨汁四溅,当场脱手! 被打飞了笔的伙计一开始还没反应过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手上一震一麻,本来还被握在手心的笔就不翼而飞了,只有一朵桃花从半空中悠悠坠落,带着轻微的一声“啪嗒”,落入砚台中的一汪浓墨里。 秦姝这一手功夫震得满室皆静,半晌后,不知道是谁哆哆嗦嗦地用气音说了一句:“飞花摘叶……好俊功夫!” 半晌后,秦姝带着满满一包碎银子走出当铺门,从乖乖等在原地的小女孩那里买了支糖葫芦,又把这点心塞回她自己手里,揉了揉她的头发后,这才朝金仙观内部走去,上三炷香一表诚心。 当铺里的伙计们见这位玄衣美人出门去,原有心再多搭讪几句,可在那双清凌凌的眼波一扫过后,便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痴痴凝视着她发间一枝灼灼桃花,心想,真是神仙一样的潇洒人物啊。 然而人类和神灵的悲欢真不相通。 正在当铺的伙计们感叹秦姝的美貌、憧憬她的身手的时候,站在金仙观正中央的秦姝,也在心底用同样真挚的语气赞美金蛟剪化身: 这个位置摆得很端正啊。到时候从房梁上揭一块瓦就能下扣子把剪刀吊起来揣怀里带走了,不错不错,这位朋友很识相! 金蛟剪化身:胡说什么呢,我摆放在房间正中央是为了吸收日月精华,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啊——!!! 得手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虽说秦姝是个生长在红旗下的遵纪守法好公民,从来都是她去打击别人的违法犯罪活动的份儿,没有别人抓她小辫子这一说;但按照“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的这条谚语来说,她今晚要干的事,对金仙观的道士们来说,还真和杀人放火没什么区别。 夜色已深,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大殿内此刻悄然无声,唯有滴漏铜壶激荡出寂寞的回音,霜白的月光在地上大片大片铺陈出冷冷的影子。 殿旁两间耳房里各有一个值守的小道士,盖着薄被,睡得那叫一个歪七竖八。饶是被师父们拎着耳朵教训过,“值夜的时候要警醒着些”,可正当长身体的年纪,实在很难抵挡得住困意,除非有人强行撞破大殿门冲进来,否则很难将他们叫醒。 秦姝白日在金仙观里里外外逛了一圈,踩点成功,弄明白了此处的地形和人员安排后,折去马市买了匹新马,还顺手买了把十文钱的剪刀揣在怀里。 这年头,养得起马的人非富即贵——毕竟对需要亲自耕种的普通人来说,还是能拉犁的牛和能拉磨的驴更划算——再加上秦姝气度高华,一看便知绝非凡人,因此一进门,浑身上下一共还剩三钱银子的秦姝,就像在当铺中那样,得到了店内小二的一致热烈欢迎。 秦姝此人,私下里的习惯和办公时的状态完全是两码事: 她私下里抠到什么地步呢,都坐到全国妇联主席的位置上了,小三十年的人生中,连个名牌都没摸过,就更别提买了;但她在公事上,批起该花的钱来的时候绝不犹豫,每年拨出去进行孤儿院帮扶、特殊教育建设、对家暴受害者的法律援助之类的款项,从没削减一分。 这种作风就直接导致了,饶是客栈里的小二们个个都有着从巨大的客流量里锻炼出来的火眼金睛,也没能看穿秦姝这张冰雪美人面下藏着的,是浑身上下一共只有三钱银子、但她还真就敢住二钱银子上房的胆大包天穷比本质,个个都争先恐后想帮她喂马带路。① 秦姝在客栈落脚后,去后厨白饶了个猪脬,又从客栈后院里折了根长长的竹子,便回房去了,直到晚上才出来。 她跃出窗户落地时,轻巧得半点多余的动静也无,只有轻轻的一声“咔哒”声,比猫儿上房的动静大不了多少,半点没引起外人注意。随即秦姝便这样,一路轻轻巧巧踩着房顶向金仙观大殿的方向掠去,真个是身轻如燕,踏雪无痕。 等到了金仙观大殿顶上后,秦姝俯下身,借着周围树影遮掩身形,沿着屋脊走了一阵,沿途暗暗数着距离。片刻后她停下脚步,轻轻揭开一片瓦,便见得这缺口下面,正好对准金仙观的大殿正中;一眼望去,便能看见被供奉在香案上的金蛟剪化身。 这时候,秦姝白日里置办的那些物件便派上了用场。② 她将猪脬套在竹管上,扎紧口后放下去,略调了调位置,便让这家伙事落进金蛟剪化身的把手里了。 等放置好猪脬的位置后,秦姝在上面一口气吹出去,那猪脬就慢慢涨了起来,正正好卡在把手中;她再堵住竹管上眼,防止漏气,小心一提,便将那法器化身提将起来,慢慢拉上来,置入怀中。 猪脬和竹管都是小物件,因此只需要揭开一片瓦便能成事,又简单又便宜,还不易惊动人。别说两边耳房里还在呼呼大睡的两位小道士,恐怕就算派个人在这里近前守着,除非他日日夜夜一瞬不瞬地专盯着这把看似平平无奇的剪刀,否则只要懈怠片刻,这“不露面、不进屋、不动手”的法子,照样能将金蛟剪化身窃走。 将金蛟剪化身拿到手后,秦姝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用同样的办法,将吹涨起来的猪脬套在白日里从马市回来的途中,花十文钱买到的剪刀把手上,然后颤巍巍地将这把剪刀吊在空中送了下去,让它落在了金蛟剪化身所在的位置。 等这一连串“狸猫换太子”的好戏结束后,秦姝盖好瓦片,将大殿还原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真是神鬼莫测,玄妙万分。 只不过这样一来,她此刻踩在脚下的、作为云霄娘娘法场的金仙观,一时间和她上辈子团建旅游的时候去过的、作为旅游景点的金仙观,在“供奉摆设”的方面,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了: 最后放在大殿正中受供奉的,都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剪刀,就连价格都相差无几。 十文钱的剪刀:谢谢,这辈子没这么体面过。 秦姝回到客栈后,心想,若一觉睡下,白日起不来可就要误事了。再加上神仙躯壳早已不食人间烟火,自然也不必休憩睡眠——从三十三重天上,月老大晚上不睡觉却在那里吃夜宵,还有心思和他们下棋下了半宿的作风便可见一斑——就坐在桌边略微打了个盹,等天色微亮,看见城门处已经排起了队,便混在出城的百姓里,牵着马溜达出去了,闲适得就好像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似的。 这也是秦姝宁愿选择花费时间久一些、但不引人注意的这么个方法,拿到金蛟剪化身的原因: 如果她直接去抢的话,虽然能省一天半天的时间,但在将一身法力全都凝聚在给云罗的那张隐身符上之后,眼下的秦姝可以说除去不用饮食、不用睡眠、凡间刀剑伤不到她之外,也就是个身手略好一些的武林人士。 如果动静闹得太大了,定然会引来官兵追捕,没准还会有图像画影贴出来,好追捕这胆敢大闹金仙观、窃走镇馆之宝的小贼。到那时,她低调行事,只为尽快赶回云罗身边,完成二十日之约的目的,可就要打水漂了。 既如此,还是采用温和些的方式比较好。这样一来,城内城外治安良好,一派和平,官兵守卫便会松懈,在查看腰牌的时候也就会有所懈怠。 然而秦姝刚牵着马往外走了没多远,就听见从身后传来一道满含惊喜的喊声:“仙女姐姐,又看见你啦!” 秦姝回过头去,便看见昨日在金仙观门口卖糖葫芦的小女孩,此刻正跟在一位穿粗麻短打的男子站在在一起,两人的眉眼有数分相似,这应该便是她的父亲了。 小女孩见到秦姝后,立刻便挣脱了父亲的手,欢欢喜喜地朝秦姝跑了过来。只不过刚跑了没几步,她就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男子身边,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父亲伸出了手。 男子将肩上的锄头放了下来,暂时倚在身上,从怀中套出个布包,数了五文钱给女儿,随即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推,示意她去和秦姝说话。 正在秦姝不解时,小女孩委屈巴巴、一步一挪地慢慢走了过来,踮起脚,像昨天兜售糖葫芦一样,把这五文钱放在手心,努力举高到了秦姝的面前,解释道: “谢谢姐姐昨天买我的糖葫芦。但我回家后,我的阿父阿母跟我说,我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该拿了姐姐的钱,却又吃姐姐买的东西。这叫两头赚,做生意的人最忌讳这样,阿父说,这样很……很……” 小女孩的父亲在她身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很缺德。” “对,是这样的!”小女孩恍然大悟,在父亲的提示下继续道: “阿母说,已经卖出去的东西,要是退回来的话,就很应该把钱也还给人家,再问问这东西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 小女孩看秦姝的神色,虽然一言不发,却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倒像是恍然与宽慰相交织,便鼓起勇气继续问道: “那么美人姐姐,你昨日不吃我家的点心,是不是因为我们哪里做的不好,但你又不好意思伤人,这才送还给我的?” 秦姝恍惚间心想,我上辈子用这种方法帮过那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多半是萍水相逢的浅薄缘分,亦或者是他们解困后便不记得我了。她倒也不是要别人一定记着她的好,只是多多少少有些孤单而已。 ——但如此这般,还真是头一遭。 就好像……她之前无条件播撒出去的那么多善意,此刻正在另一个世界,汇聚成涓涓细流,缓缓回到她身边。 秦姝回过神后,立刻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双丫髻,笑道:“这倒不是,只是觉得你很可爱,想请你吃点心。” 小女孩立刻欢呼一声,抱着秦姝的手就原地跳了起来——这下她没挎着篮子,就真跳起来了——对身后无奈摇头的父亲道: “阿父你看,我就说还是有好心人的!那我今天就不跟着你出去种地啦,我要回家去看看地窖里的干山楂还剩多少,明天我要继续出去卖糖葫芦!” 正在秦姝怔然时,男子走上前来,对秦姝一拱手,解释道: “多谢姑娘好意。昨日这丫头带钱回来后,我们一数,发现数量不对;又听这姑娘说,是卖出去的东西被退还了回来,还以为自家点心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所以就打算近些日子停了这手艺,专心种地。” 两人说话间,这农夫模样的汉子对秦姝的容貌半点关注都没有,只一心看着自己的女儿,生怕她跑远到一旁的大路上被车马撞到,同时对秦姝道: “这五文钱原本是要买花种让她种着玩的,既然今日见到姑娘了,还给姑娘便是。小丫头片子,切莫太惯着她了。” 秦姝笑道:“我只是看她投缘,便送她一份薄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话间,秦姝从怀中掏出剩下的一钱银子,往男人手中一塞,随即飞身上马,挽起缰绳,笑道: “我看这姑娘聪慧,你夫妻二人又有心引导。既然如此,让她去读点书,识几个字,岂不更好?些微薄礼,不成敬意,我先走一步。” 她刚拉上缰绳,这马便极具灵性地打了个响鼻,甚至都不用秦姝加鞭,便长嘶一声,朝着秦姝来的地方飞驰而去了。 满树桃花簌簌,摇落乱红如雨。 然而正在此时,千里之外正隐身借住在客栈里的云罗,陡然听见窗外有一道十分耳熟的声音在悄悄叫她: “天孙娘娘,且出来一遭可好?小人有要事相商。” 劝和 云罗一听这声音便浑身恶寒,恰似那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因为这声音在她被困孙守义家中的时候,便听过无数遍了: 说话的正是那头和孙守义相依为命多年,还指点他如何窃走织女羽衣,离进棺材只有一口气的老黄牛! 一时间,所有曾经在云罗的脑海中转瞬即逝的灵光,便宛如断线后四散跌落在地的珍珠般,在“天孙娘娘”这个称呼的提示下,终于全都串连了起来: 孙守义不过区区一介凡人,怎么会知道她和另外两位织女会偷偷下界去玩耍的地方,还知道要偷走藏着她所有法力的羽衣? 他之前涎着脸,不停往自己身边凑的时候,好像的确说过“咱们的红线捆在一起,要是我真死了,你也讨不着好”之类的话语。没错,月老的红线的确是这个道理,可还是那句话,区区一介凡人,他是怎么知道这种事情的? 更别说他后来还说,听说织女手巧,让自己织布补贴家用。不错,天界的法宝织物和人间的云霞都由三位织女亲手织造而成,正因如此,织女三星的美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人间都有专门为她们设置的“乞巧节”,想要借的织女的眷顾,习得过人技艺,让自己也能凭着一双巧手过上好日子。 然而当云罗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连起来看时,一时只觉背后寒毛倒竖,心底直泛凉气: 孙守义知道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能做得到的! 可他又的确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类,气息污浊,肉体凡胎,在此之前更没有任何奇遇,如此平庸的一个小人物,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今日,这罪魁祸首终于浮出了水面。 在此之前,这头会说话的牛在云罗的心底,只不过是个妖修散仙之类的不入流角色;可现在,在云罗手中隐身符尚未失效的前提下,这家伙竟然还能找上门来,基本上就等于坐实了它身份不凡的证据! 无数念头在云罗心底飞速掠过,“这人肯定是在诈我我不能出去”,和“等我回天界后迟早跟你们算总账”,以及“他到底是谁,来找我干什么”等种种想法打了好一阵子的架,最终才让“谋定后动稍安勿躁”的最后一个念头占据了上风。 于是云罗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窗外的那头牛冷声问道:“不知阁下是三十三重天上的哪一位?先是泄露我的行踪,随后又让那凡人贼子偷走我的羽衣,生怕我能逃出生天……如此戒备,还真是看得起我!” 窗外先是传来了不安的蹄子刨地声,随后响起的,是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看来这位神仙在被云罗窥破来处后,也不愿意披着区区一只动物的外衣和她说话了: “天孙娘娘,我们也是没办法,就当是体谅体谅我们吧,月老红线的规矩向来如此。这三十三重天里,谁不知道天孙娘娘和这个凡人的婚事极不匹配呢?可上面说都这么说了,我们这些打下手的又能怎样?得罪了。” 它说完这番话后,听屋子里没什么别的动静,还以为是云罗大发善心不和自己计较呢,便继续为自己辩解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亲。反正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你和他凑活凑活也不是不行……” 它说着说着,忽然感觉背后一阵恶寒,赶忙向后退了几步。也幸好它——或者说是他避开得快,否则的话,怒意勃发的云罗扔出来的剪刀,下一秒就要砸在这具化身的天灵盖上,给他来个血花四溅的对穿。 这番“劝和不劝分”的说话风格,终于让云罗确认了这位帮凶的真实身份。她一时间几乎咬碎满口银牙,望着窗户的眼神都能滴下毒、冒出火来: “我就该知道是你,月老殿下红线童子。你们为了维护这天杀的红线不断,还真是费尽心思啊!” 被叫破真身后,红线童子也不再伪装了。 他摇身一变,褪去了人间化身的老黄牛模样的外衣,转而以三十三重天月老殿中最常见的头扎双髻、身穿红衣的孩童形象,出现在了云罗的窗外,苦苦相劝: “天孙娘娘,依我之见,还是忍忍算了,你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再说了,千百年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一旦一堆眷侣有分开的迹象,月老便会派下红线童子化身降临到他们身边,劝和不劝分,把这段婚姻给续下去。” “这些年来,我们的工作模式始终都是这个样子的,天孙娘娘再责怪我们,也都是无用功,倒不如想想怎么应付孙守义的好。” 得亏秦姝现在不在这里,否则的话,她立刻就能结合自己上辈子的经验和红线童子来个杠上开花,杠得理直气壮惊天动地: 众所周知,我们网友是劝分不劝和的! 也幸好秦姝不在现场,红线童子得以保全狗命,躲过一杠。他见云罗一言不发,就又开口劝道: “孙守义这些天来,一直在撒泼打滚要求村长帮他做主,找回他逃走的妻子;甚至不惜许以重金,说等把人找回来后,让你多多纺织赚钱,孝敬村长。” “村长年岁已高,又贪财寡德,听见孙守义的条件后,立刻就答应了下来,组织村内的青壮年外出找人。眼下这支搜索的小队已经出村往这边来了,再过半盏茶的时间,他们就会找到你。” 云罗紧紧握着秦姝离开时,用最后的法力给她留下的那道隐身符,只觉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位红线童子看来不知道秦君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有了自保之力。对她而言,这是个优势。 但隐身符终究只能隐没身形,藏不住气息。把她一个货真价实的仙子放在凡人堆里,和同为神仙的红线童子相比,简直就像是黑漆漆的夜空中仅有的两颗星辰一样耀眼。 更要命的是,云罗下界的是失去了法力的本体,而红线童子的这具化身虽然是牲畜之形,可也享受过香火供奉,保有少量法力。这也正是红线童子能顶着尚未失效的隐身符的效力,一路追踪到她的缘故。如此看来,敌暗我明,情况十分不利。 红线童子见云罗一直沉默不语,语气也变得焦急了起来,一叠声地催她回到孙守义的身边: “天孙娘娘,将来大家都是一家人,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哪里还有说不开的事情呢?你要是现在主动回去,他还能消消气,不至于对你动粗;要是你被他强行逮回去的话,他想要打你骂你压榨你,可就不是我们这些外人拦得住的了!” 红线童子本以为这番话会让云罗改变主意,然而半晌过后,他还是没能如愿听见自己想要的回答,便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好,好,好!看来天孙娘娘是打定主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那我就不多费口舌,再做个讨嫌人了,这就告辞。只是请天孙娘娘千万记得,红线一日不剪开,你和孙守义的气运性命,就要绑在一起一日!” 云罗心想,我自然知道,否则之前,我也不会忍耐他那么久。若换做是数日前的我,保不准还真会听从你的劝告……不,或许我连出逃的勇气都没有。 ——但秦君来救我了。 ——只要有人愿意对我伸一伸手,那么还在犹豫不决的我,就有了迈出第一步的勇气。 正在云罗与红线童子僵持不下的时候,从客栈外陡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红线童子细细侧耳一听,便立刻面露喜色,摇身一晃变回了老黄牛的模样,撒开四只蹄子便出门去了,欢喜得竟忘了此行的目的除了要劝说天孙娘娘自己回去之外,还要看看她是不是有个帮手,否则的话,她怎么可能逃得出来? ——但忘了就是忘了。或者说,冥冥之中,天意如此。 眼下不少手持草叉、锄头和棍棒的农夫打扮的男子已经把正门给堵住了,在这一片混乱中,孙守义那格外人憎狗厌的声音突然拔高,对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喊道: “诸位乡亲,听我一言,我那未过门的娘子在这里面!” “她明明说好要和我成亲,我彩礼都准备好了,还倾家荡产给她置办了个银手镯,乡里乡亲的都知道马上就是我大喜的日子了,这娘们儿竟然跑了,还藏到这里来,真以为我发现不了她是吗?” “还请诸位帮我堵住门口,我去里面把她给揪出来,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厉害,什么叫男人!” 不少人都被孙守义的这番话给骗到了,纷纷应声,说这样实在不该;还有的人只是看热闹而已,虽不表态,却也不想帮云罗。饶是有人心中存疑,觉得孙守义这种十里八乡闻名的破落户怎么可能娶得到媳妇儿,可终究也没说什么。 就在云罗孤立无援,即将被红线童子点破隐身符之时,陡然从远处传来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云罗心中一怔,随即大喜: 因为秦姝和她约好回来接她的时间,正好是眼下第二十天! 第19章 两断 云罗凝神望去,只见那骑白马风驰云走,疾若星火,顷刻间便逼近前来,引得围在客栈周围看热闹的人瞬时作鸟兽散,个个忙不迭散去,生怕被马蹄踏伤。 可即便如此,那些被孙守义和老村长许以重金,召集起来的农夫们却依然不愿散去,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最佳写照。 甚至还有胆大包天的人在那骑白马离自己还有数丈之遥的时候,见骑手速度被人群所阻,有慢下来的兆头,便壮着胆子往地上一倒,捂着胸口,哭天喊地嚎了起来: “哎呀,天底下怎么还有这么不讲理的恶人呢,路上纵马,见了人也不收缰,上来就把我的肋骨给踩断了!我告诉你,咱这儿的衙门可就在附近,等捕快来了,有你好果子吃!” 他见这白马光鲜,鞍鞯锃亮,便觉得骑马来的人肯定有钱得很;而众所周知,越是有钱的人,就越要脸面,不想轻易把事情闹大。既如此,只要自己开口要钱的时候,别太过分,随便要个几钱银子,那这人肯定会破财消灾,掏钱了事。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那骑手听闻这番哀嚎后,竟半点没勒马止步的意思,一纵缰绳,快马加鞭,使得刚刚才慢下片刻的白马的速度又快了起来。 顷刻间,这轻骑简装的来者便宛如一抹自九天降下的雪亮流星般,携着猎猎风声、萧萧马鸣,直直朝地上躺着的恶徒踏去了,分明是个打算将错就错,活活把这胆敢来碰瓷的恶人给踩死的无情架势! 与此同时,那白马上的骑手开口了。 在那恶徒惊恐地惨嚎着不住躲闪的时候,在周围人群被她惊得闹哄哄不住闪躲的混乱中,她的声音也极静、极冷,更有着莫名的震慑力与穿透力,使得远远躲在室内的云罗都能听见她说了什么: “那就死吧。” 那是秦姝的声音,云罗识得。 这位新上任连半月都不到的太虚幻境之主,果然如她许诺的那般,在二十日之约到期的这一天傍晚,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地回来解救自己了! 然而识得归识得,云罗可从来没听过这么冷的声音。只短短四个字,便有出鞘见血、誓不罢休的清傲与杀伐之气迎面而来在,直叫人灵台通明,心中发寒。 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哪个不是笑面迎人,一团和气,在这懒懒散散的闲适环境里优哉游哉混日子? 就算偶尔有刚从人间飞升上来的散仙,一开始对这种氛围颇有微词,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等他们逐渐尝到偷懒的甜头后,就也随大流地懒散下来了,将一身傲骨变成了温吞吞的笑脸,满怀豪情壮志化作“短短一百字文件都能看上一个时辰消磨时光”的怠惰。 ——可正因如此,便显得短短二十日内,便能接手织女文书、打上月老殿、窃走红线、跳下灌愁海、巧取金蛟剪化身的秦姝,有如一把出鞘的锋锐利剑,寒芒过处,无不清明! 这恶徒只是想碰瓷拿钱而已,可不是真的想找死。 他一见秦姝竟和他所知晓的那些和气生财、息事宁人的有钱人不同,立时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先不说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听这个语气,她是真的敢杀人的! 刹那间,人类与生俱来的对危险的感知,终于从他的意识深处浮了上来。 他惨叫连连之下,手脚俱用、屁滚尿流地飞速向外爬去,狼狈得就像是在泥地里打滚的牲畜似的,直到裸露在外的手臂都擦破了大片,血迹和灰尘糊了一身,才在剧痛中堪堪避过从高处踏下的四只马蹄。 直至此时,秦姝才轻轻一拉缰绳,减缓了白马的行进速度。随即她笼着缰绳,缓缓回转过来,自高处向下俯视着那浑身都沾满了尘土的男子的眼神,比数九寒冬的冰河还要深、还要冷,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你竟然还会躲?” 在这样的眼神下,刚刚还在中气十足碰瓷的男人陡然心生恐惧,那种前所未有的、对“死亡”的鲜明感知又一次袭上他心头,骇得他连连往人群后缩去,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这道清冷的声音: “看来终究是个怕死的。既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态,摆出这么副架势呢?就好像谁会顾惜你这条命似的,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说来也怪,秦姝说的这番话里,半点难听的字眼也没有——换作这些村民常见的有钱人,怎么说也会痛骂一番他们那“一文不值的贱命”——可不知为何,落在这人耳中,竟比那种泼辣的脏话都要来得尴尬和难受,一时间逼得他连以头抢地当场自尽的心都有了。 因为正是这种平静的,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过分冷静的态度,才能让他避无可避地认识到一件事: 他们这些人,饶是有一身的力气,能明火执仗地威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本质上,他们终究还是低贱的蝼蚁,是生活在尘土和臭水沟里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和真正金尊玉贵的人一比,端的是命如草芥,连用一条性命去给人家赔罪,都会被嫌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秦姝见这群人被她给惊得连连后退,不敢上前,便飞身下马,朝云罗所在的房间走去。 可她一下马,刚刚那头还生龙活虎得紧的高头白马,竟像是陡然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似的,在原地呆立片刻后,打了个气息虚弱的响鼻,便带着满嘴的白沫颓然倒下了。 修长高大的马身重重砸在地上时,不仅发出了好大的响声,还惊起一片灰尘,惹得周围本就不敢靠过来的那些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掩鼻,退得更远了些,生怕被烟尘给呛着。 尚未离去的吃瓜群众中,有不少是住在客栈里跑商路的人,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本来就借住在这里,行李车马等全副身家都搁这儿呢,就算是想走也没法立刻走,和那些看哪儿有动静就往哪儿凑的人有着本质的区别。 既然都是惯行远路的人,自然对牛马之类能拉车驮行李的牲口熟得很。一见此异象,来不及走脱的人群中,立时就有个快心快口的人惊呼道: “要我说,这马是活生生被累死的啊,好姑娘,你这是跑了多远的路?” 他原本没觉得自己能得到秦姝的回答,因为秦姝刚刚的那番表现,完完全全就是个不顾常人死活的、顽劣的富家千金的样子。 这种精贵的人不愿搭理身在贱籍的商户,实在太正常了。就连那个刚刚来闹事时嚣张得很,眼下竟被这玄衣女子气势所惊,骇得站在原地屁都不敢多放一个的孙守义之流,那种地里刨食讨生活的村夫,从户籍上说,都比他们要高贵得多。 再者,只是跑死一头马而已,又不是累死一个人。动物的命和人的命完全是两码事,这等小事,怎么会引起对方的注意呢?就连他们自己日常赶路跑商的时候,要真遇上急事,也有累死牲口的时候。 可他万万没想到,秦姝还真就为这一句话而搭理了他。 她先是敲了敲云罗所在的房门,低声询问了一番后,接过了几张从门缝里递出来的纸,将其匆匆一扫而过后,那张冰雪般的美人面上,就带出了几丝微末的笑意来。 那个笑意十分轻微,却有着十成十的存在感,恰如云破月来花弄影,黎明带来的第一道熹光照亮晦朔的长空。 即便秦姝周身的肃杀之气尚未平复,可有这个欣慰的笑容在,便平地里生出一种寒冰消融,清光照雪的感觉来,当即就把周围一圈人都看呆了,就连最年长的商队头子也不得不低声赞叹了一句: “我小老儿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连漠北的黄金王帐、身上披几块布就能充作衣服的南洋都去得,还见过西边蛮子的公主和扶桑的姬君,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罢?可真要论起来,这么好看的姑娘……我还真是头一遭见。” 商队领头人话音刚落,便见这位纵马前来的美人转过身来,对他们略略一点头,回答了刚刚那个人失态下惊呼出口的问题: “我从关中来的,一来一往,恰好二十日。” 被堵在客栈里的这帮人都是赶路赶惯了的行脚商,对各地路况和马力都知之甚详,因此秦姝此言一出,这帮人数息后就立刻反应了过来,惊讶不已地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得到了同一个答案: 从关中到此地,足足有数千里之遥,如若真要在二十日之内打个来回,怕是得一路上都得保持着这种一不小心就会人仰马翻的迅疾速度才行。是真真的星夜疾驰,千里奔袭! 秦姝回答完他们的问题后,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走到那匹已经断了气的白马身边,沉默片刻后,俯下身去,为它阖上了双眼。 众人见此,心想,看来这姑娘竟是个和外表不符的菩萨心肠,连一匹马的性命都要顾惜。 只不过一旁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客栈老板,所思所想的可大不一样。毕竟这些人再怎么看热闹,也不过是过客;而他可是要实打实在这块地上做生意的,今天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日后可怎么办呢? 想着想着,客栈老板就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生意再也做不成的惨况。不管他再怎么圆滑,号称“笑脸能迎八方客”,可终究也是个普通人。 因此他不由得在心底有些后悔,心想,早知如此,数日前,在那位文静秀丽的白衣女郎找来,问能不能借给她一间废弃空房避难,还说自己平日里就像个透明人一样绝对不会出现的时候,自己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下来。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秦姝只是沉默了片刻,半点借题发挥、不依不饶的架势也没有,甚至还对客栈老板一拱手,端的是沉稳从容: “脏了老板的地盘,本该赔些银子表示心意的。无奈行路太急,身上半文钱也没了,等过会儿有了闲钱再说可好?实在对不住。” 客栈老板当时收留云罗的时候,就没想着要报酬,只是顺手行善积德而已。要说后悔是肯定后悔的,可真要让时间回到当天,他也不能真不去救人。 眼下他见秦姝和房屋里的白衣女郎交谈过后,半点发怒的征兆也没有,对秦姝“越是愤怒就会看起来越沉稳冷静”的本性尚且一无所知的客栈老板便误以为,这场争端似乎能和平解决的样子,自然应允了下来,同时和周围人一样,心中对秦姝的评价便不由自主地又攀升了一个台阶: 虽然这姑娘面上看起来很冷,可进退有度,谈吐得当,当真是冰雪为骨玉为心。能和她交好的,定来也不会是什么坏人。 既然如此…… 秦姝之前纵马而来时,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总之是将围着这里的一圈看热闹的闲人和来闹事的农夫都赶了出去,眼下还留在客栈里的,都是被秦姝三言两语间透露出来的气度给折服了的商人。 之前那个率先出声,询问秦姝行程的人果然是个心直口快的,对着在外面围成一圈不肯离去的乡民们扬声道: “我说你们,都把这里围了这么久了,应该可以散去了吧?看看天色,马上就要掌灯了,按照本朝律例,掌灯一个时辰后,若无急事,在路上行走的一律判作违反宵禁,要吃十大板子再罚银两钱!” 客栈老板闻言,也赶紧帮腔道:“对啊,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住的村庄离这儿可有足足半日的路程吧?现在回去,还能来得及在官兵巡城前避开宵禁巡视。” 一旁的商队领头人也劝道:“听你这话,人家姑娘还没拿你的聘礼呢。小老儿今日少不得倚老卖老多说几句,既然人家都走了,强扭的瓜不甜,你还来这儿捉人做什么?” 殊不知,他们在这边越是劝,被拦在客栈外面的孙守义便越是心中忿忿。 可碍于秦姝身份不明,一时间还真没人敢拦她,可以说他刚刚表现得多气势凌人,眼下就有多笨嘴拙舌,木讷愚钝。 不,也不能说没人敢拦。 刚刚被秦姝吓得整头牛都趴在地上去的红线童子,眼见自己接到的这份差事似乎要被半路杀出来的秦姝给一拆两半,也就顾不得《天界大典》中再三强调的“不能随意在凡人面前暴露自己身份”的禁令了。 他立刻抬起四只蹄子,哒哒哒哒走上前去——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奇怪,似乎觉得区区一头牛出现在这种地方未免太不合时宜;随后红线童子对着秦姝低下了头——人们终于发现这头牛不对劲了,交头接耳了起来,说这可别是妖怪吧,太吓人了;结果等最后红线童子开口的时候,周围反而没人做声了,估计全都被“一头牛还能说话”这么个魔幻现实给惊了个实在: “见过前辈。恕我眼拙,不知前辈是这地界的哪一位散仙?我多些年来都没在附近见过前辈的踪迹,这才不识尊驾,实在失礼。” 此言一出,众人瞬间哗然。哪怕压低了声音,“邪了门了”、“难不成这世界上真的有神仙”、“我们是不是不该管这件事”之类的言语,便被夜风携着传了开来,连带着被孙守义带过来闹事的那帮村民们都瞬间高看了他几分: 他们只知道孙守义家里养着一头老到走一步喘三喘的老黄牛,却不知道这头牛竟然不是凡间的牲畜,而是个有身份的家伙! 这还没完。红线童子的这一问,只是匆匆走个流程而已,在开口的同时,他早就把面前的玄衣女子给好生打量了一遍,在确定此人身上没有半点法力后,才放下心来,和秦姝打起了官腔: “哦,原来真是我看错了,阁下并非三十三重天之人。既如此,我乃月老座下红线童子之一,奉月老之命,来维护天孙娘娘和这孙氏凡人之间的婚姻圆满,还请阁下高抬贵手,方便方便。” 不得不说,这位红线童子真不愧是在三十三重天的职场里混过的,对人情世故的那一套玩得那叫一个熟练: 他刚一表明自己的身份不凡,刚刚还在给秦姝帮腔的人便齐齐住了口,毕竟做好事归做好事,但为此而得罪不该得罪的神仙,那可就要另当别论了。 不仅如此,他还在言语间暗示秦姝的身份普通,只不过是个毫无根基、只是有点力气的凡人而已,还是个浑身上下都掏不出半个铜板的穷光蛋,得罪一下也没什么。 更巧的是,这些话语全都不是从红线童子口中说出的,而是被人们推断出的“言外之意”。他本人说的话那叫一个彬彬有礼,饶是云罗回到天庭后,心下不甘,想要跟他翻旧账,在做得这般好的表面功夫下,也只能有苦说不出! ——只可惜这位红线童子下凡太多年了,早已和三十三重天断绝了联系,就连消息也不甚灵光。 否则的话,在秦姝的这张脸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他就该恨老天少生了两条腿,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能跑多远跑多远了。 秦姝闻言,沉默片刻,温声询问道:“既如此,我还有一事不解,劳烦红线童子为我解惑。” 红线童子以为自己刚刚那番连敲带打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便得意应声道:“你说。” 他原本以为秦姝会问些与天界相关的人情关系之类的问题,却没想到秦姝只是抖了抖手中的那几张纸,开口便问道: “按人间律例,拐卖良家子,主犯和从犯分别该当何罪,你了解么?” “这……”红线童子愣了愣,瞬间卡壳了。 他虽然下凡多年,可一直都跟在孙守义的身边,所作所为也只有一个目的,强行维系这桩并不匹配的婚姻,又怎么知道人间的这些条条框框呢? 别说人间的律令,就连三十三重天上的《天界大典》,他也忘得差不多了。 秦姝见他答不上来,也不等他从脑海中零星的记忆中寻出答案,更不为他解答,继续步步紧逼追问: “按《天界大典》,若两界争夺同一犯人有冲突时,应先按哪一方的判决来?” 这个红线童子还是记得的。毕竟这些年来,思凡下界的仙人们心思懈怠,多多少少就会犯些错误。人间的律法和手段可管不着这些超脱生死的仙人,因此《天界大典》中,专门应对这种状况的律法便应运而生: “自然按先降下判决的那一方来,先到先得。” ——虽然三十三重天的办事效率极其低下,但有专门监视人间动向的二十八星宿驻扎星海,还有雷公电母这两位专门执掌天雷的神仙在旁辅助,向来都是天界的判决先到一步,能更好地钳制住这些家伙。 可也正因如此,红线童子才敢威胁织女。因为…… “阁下对两界律例多番询问,怕不是抱着要钻空子的打算吧?”红线童子冷笑道,“只可惜要让阁下失望了。因为无论如何,阁下都不能对这个人类动手,《天界大典》中分明说过,恃强凌弱,残害人类,罪名与残害同僚相等,该当天雷加身之极刑!” 所以不管秦姝是不是三十三重天的人,上有姻缘线钳制,下有《天界大典》制约;她既不能带走云罗,又不能杀死孙守义和红线童子,可谓是步步受困,处处死局。 他的本意是想把秦姝给吓走的,可秦姝听完这番话后,面上半点动摇的神色也无,甚至还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温和开口: “既然你如此博学多识,想来肯定认识这是什么。” 红线童子瞬间就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下一秒,他的预感就成真了。 在亲眼看见秦姝从袖中取出那段红到发黑的姻缘线和一把金光闪烁的剪刀后,红线童子面上的从容与血色瞬间便如落潮时的潮水般飞速褪去: 怎么……月老殿里那几千几百个同僚都是吃干饭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日日夜夜都有人看守的姻缘线会失窃,还被带着下到凡间来了?! 心神巨震之下,这位红线童子甚至连老黄牛的外表都维持不住了,一道光芒溃散后,便现出了他身着红衣、头扎双髻的孩童形象,惊得客栈内的人一瞬间作鸟兽散,再也不敢管这一团糟的神仙家事。 只是事已至此,他也顾不上隐瞒身份了,张口便对呆愣愣站在门外的孙守义扯着嗓子喊道:“你的媳妇儿要跑了,快过来把这两样东西抢下来!” 出乎红线童子预料的是,听见这番话后,孙守义的神情并未产生他意料中的变化,而是十分惊恐地看向了他的背后,甚至还倒退了几步,摆明了要逃跑的样子。 关键是,和他做出同样选择的,可不止一人。那些被他强行召集来的村民们也个个面如土色,双眼发直,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可为什么这些人竟没有作鸟兽散呢?就好像他们此刻还停留在这里,不是不愿离开,而是……被什么东西给彻底吓住了,甚至吓破了胆,这才连逃跑的胆量都没有! 正在红线童子困惑间,陡然传来一阵尖利的风声,一截轻飘飘的、却被打磨得十分尖利的枯枝破空而来,从侧面捅穿了红线童子的双耳,在红衣孩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 那是原本代替墨玉簪,绾住秦姝三千青丝的桃花。 数日过去,原本缀满娇艳花朵的枝桠已经凋零成了光秃秃的一根,秦姝便在赶路之时将它在马鞍上磨成了尖锐的利器形状,权作防身之用。 此刻这根枯枝一出手,果然十分好使,当场见血。红红白白的液体混着淡黄色的粘液从红线童子耳中孔洞顺畅滴下,腥甜的血气在空气中逸散开来,配着这满地狼藉,更是骇人。 然而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秦姝的面上依然挂着十分温柔的笑意,和她完全无视红线童子高高低低的哀嚎声,又弯下腰去把树枝往地上半死之人的脑子里捅了捅、搅了搅的动作形成了鲜明对比。 ——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不是疾言厉色,将一切心事都表现在面上的直肠子,而是这种面上笑得春风和煦,手上杀人连个颤都不打的家伙! 在客栈外一干村民与客栈内若干住户惊恐的注视下,玄衣加身,长发披散的年轻女子直起身来,高举金蛟剪化身与红线,干脆利落一刀剪下,对门口呆若木鸡的孙守义厉声喝道: “一剪两断,一别两宽。姻缘线已破除,你们二人从此男婚女嫁,各有缘分,再不相干!” 然而秦姝话音刚刚落定,便听见天边传来一阵沉闷的、骇人的隆隆惊雷。:,, 第20章 天雷 在秦姝用金蛟剪化身剪断被强行带下界的姻缘线时,饶是那红线被强带下凡,眼下与人间的普通绳索并无一致,可当金蛟剪化身锋锐的刀口果然利落断开红线后,不管是室内的云罗,还是守在门口的孙守义,都感觉到身上一轻,像是冥冥中果然有什么东西被强行破除了。 刹那间,云罗喜极而泣,泪落如雨。要不是秦姝告诫她此时要一直待在室内,保全自己,怕是她早就跑出来,拉着秦姝的手千恩万谢了。 孙守义见大势已去,连自己一直倚仗的老黄牛——哦不对,现在应该叫红线童子——都快要死了,终于褪去了所有狂妄的表皮,露出了懦弱无能的本相,对秦姝苦苦哀求道: “仙人,我是真的不知道……都是这家伙教唆的我,对,没错,都是他教我的!要不是他,我怎么会动这种歪心思?仙人可怜可怜我罢,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要奉养,下有八岁的孤儿要照顾……” 周围的村民们已经被秦姝说动手就动手的狠厉作风吓破了胆。躺在地上的红线童子眼下生死不知,却眼见是出气多进气少,那些还在滴落、却越滴越缓的脑浆与鲜血,落在他们眼中,便宛如渐渐逼近的催命符一般。 他们高举着充当武器的农具和火把的手,已经不知不觉间放了下来,活像一群吓破胆的鹌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在孙守义开了这个头后,有样学样地也嚎了起来: “对啊,我们本来也不想管这些破事,都是孙守义叫我们来的!” “仙人你要怎么罚他?打他骂他杀他都行,最好把他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但我们可跟这件事完全无关,恳请仙人放过我们吧。” “都怪孙守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孙守义看着这群刚刚还义愤填膺要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兄弟们,头上缓缓浮出一个问号:? 他难以置信地挨个望了过去,拔高了声音问道:“你们……不是说好要来帮我的吗?” 可他的这番问话并没得到任何回答。 被他许以重金诱惑来抓人的村民们竟全都避开了他的眼神,同时在天边愈发逼近的乌云与雷声中,缓缓移动着双脚,试图离开这片已经渐渐染上血色的土地。 要不是红衣幼童的身体还倒在地上,时不时抽动一口气证明还没死透;要不是那位手握红线与金剪的玄衣女子还在冷冷地盯着他们,就像是冷血的蛇在盯住无知觉的猎物似的,他们早就撒丫子能跑多远跑多远了! 由此可见,当他们面对云罗这样看起来能随意欺辱的弱女子的时候,就会肆无忌惮,恃强凌弱;可当秦姝这种对着身份不凡的仙人都能下得去手的顶顶狠角色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就无师自通地学会退回安全地带了。 不得不说,十分识相。 ——只可惜识相这种美好品质,在秦姝的面前并没有什么用。 黑云压城,雷声隆隆。眼下明明还是傍晚,该有一丝夕光为尚未回家的归鸟与行人照明,可眼下,狂风骤起,晴空晦暗,日月隐没,任谁抬头去看,都只能看到这一片连绵不绝到让人心底发寒的黑云逐渐逼近。 如此反常的异象,显然不是人力所能及,更不是什么好兆头。 突然,被秦姝刺穿双耳,生命垂危的红线童子,在听到这阵雷声后,就像是被强行续上了一口气似的,回光返照了起来。 他拼命蠕动着,从地上抬起头,带着满眼的恶毒与愤恨直视秦姝。 那种恶毒实在太刻骨、太骇人了,在与他那些在三十三重天里当快乐咸鱼的同僚们形成了鲜明对比的同时,也让秦姝无比清楚地感受到了一件事: 他虽然顶着个幼童的壳子,但内里分明就是个成年人。根本就不能用人类的外表,去衡量神仙的年龄。 他根本不是什么“孩子还小,不懂事,可以被原谅”的小孩,而是个明显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贩子帮凶!如果没有他的支招,孙守义一介凡人,怎么能知道织女下凡洗浴的地点,又怎么敢窃走她的羽衣? 于是秦姝面无表情地把这家伙的头又踩回了地上。 这一踩,让红线童子的伤处更痛了,几有当中裂成两半之感;还插在他耳朵与头骨里的那根枯枝被他这么一动,更是断裂开来,木刺一下子便捅入了他的血肉与大脑,但他竟如毫无知觉般,一边“嗬嗬”地从喉咙里挤出小声,一边得意地看向秦姝: “何等胆大包天的狂徒……意气用事,成不了大气候。” “你既知晓我是月老座下红线童子,又怎么敢跟我动手?按照《天界大典》来算……不管你是散仙还是正仙,只要你还是修道之人,这就是‘残害同僚’的大罪,该当天雷轰顶之刑!” 此言一出,刚刚那些还打算离去的村民们便犹豫着停下了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约而同地涌现出一个想法: 如果天雷真是冲着这女人来的话,他们是不是能捡个漏? 别的不说,光她的这身衣服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等下把她的尸身卖出去,让那些追求长生之道的达官显贵花钱来买,也是好的。 要是真被劈成了灰,不体面,卖不出去,那就收藏在他们自己村子的祠堂里,当成千年万代的传家宝也成。 这帮人原本在偷偷移动脚步分散着往外溜走,听红线童子这么一说,立刻就改变了脚下的方向。这么一来,散开来的人群反而将这间小小的客栈给包围起来了,还十分鸡贼地保持了距离,生怕天雷会波及他们。 红线童子见此,不由顶着颅中剧痛,露出个耀武扬威的微笑,心想,这可真是蚁多咬死象。有这帮人类在旁边牵制着,为了不同时受“残害同僚”和“残害人类”两道罪名带来的天雷,她肯定就不会动手了。 他一念至此,刚打算挣扎着抬起头来看看秦姝的反应,便觉得头上一痛,像是整张头皮都要活活被人扯下来似的,随即整个人便被凌空拎了起来,如同提溜一只小鸡崽子也似的轻松,往一旁墙上狠狠一掼! 得幸亏红线童子的双眼已经被血泥糊住了,看不见,否则这一幕肯定会对他造成身体上和心灵上的双重打击: 看似文文弱弱、清瘦纤细的秦姝,竟然一只手就能把他拎起来,紧接着就像是玩溜溜球一样,握着他在剧痛挣扎之下散开的长发,甩出了一个完美的圆形,把他给砸进墙里半寸之深,当场就在墙上印出一个四肢鲜明的人形印子来。 这间客栈的院墙是用黄泥与枯草混合建成的,虽比不得砖墙结实,可也能遮风挡雨,防备宵小。结果眼下,这堵墙竟然被秦姝用力一击盖了个章上去,这力气可大得有点吓人了。 ——直到这一刻,看着自家狼藉的院中景象心如刀绞的客栈老板才明白,秦姝之前为什么那么客气,一定要跟他谈赔偿事宜,还说什么“脏了老板的地盘,实在对不住”: 按眼下的状况来看,这可不是死一匹牲畜之类的小事,分明是要出人命!既然如此,要不要上报衙门呢? 这个想法只短暂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了一息,便被客栈老板自己先否决了: 不行。就算是衙门来了,人间的律法在这些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仙人面前不过是一纸空文,压根儿管不着他们。 再说万一自己这边一告状、帮倒忙,把他们给惹怒了,自己可当不起这雷霆一怒,还是让神仙内部自己解决去吧。 这么想着的他浑没注意,正在客战中的人类战战兢兢地一边抱团一边看门口热闹的时候,从那位秀丽的白衣女郎居住的、废弃许久的房间里,传来了轻轻的一道窗棂被推动的“咔哒”声。 然而根本没有人听到这一道本就十分轻微的声响,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院子里的那个人形印记和不断挣扎惨叫的红线童子给吸引过去了。 在此等侵袭灵魂、骨肉俱裂、连头皮都好像要被活活扯下来的剧痛中,红线童子也顾不上什么律令不律令、面子不面子的事了,像搁浅的鱼一样扑腾了起来,叫得嗓子都快出血了: “啊——痛、痛,好痛!住手,求求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前辈,阁下,高人……救命,痛啊,求你别打了!” 可以说,这位助纣为虐的红线童子之前有何等嚣张,眼下摇尾乞怜的样子就有多像一只断掉了脊梁的狗: “我愿助阁下一臂之力,只要阁下停手,我这就去和雷公电母解释,说阁下并未残害同僚,不必降下天雷……还请前辈饶我一命!别打了别打了,活活痛杀我也!” 不得不说,大家都是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红线童子的外表看起来还是很能唬人的。 当这么个还带着婴儿肥的、面色惨白的小孩子,用黑葡萄也似的水亮大眼巴巴看着人,放软声音连声求饶的时候,很像一只糯叽叽的团子,的确很能唤起人心底的那种名为“怜惜弱小”的情绪。 只可惜秦姝没什么母性光环,也不太懂怜香惜玉。 从她对着看似娇弱不胜衣的痴梦仙姑时,都能有条不紊毫不心软安排工作的作风中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只无情的铁血社畜。 于是秦姝听闻这番话后,手下的动作不仅半点停顿都没有,甚至还将那断裂的枯枝慢条斯理地往里送得更深了些,直到它完完全全捅穿了红线童子的双耳,隐没在血肉中,冷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等天雷?” 红线童子听闻此言,心中大骇,觉得自己和秦姝之间肯定有一个脑袋不正常的疯子,而很显然这个人不是自己: 那可是天雷! 天雷除去部分高位神仙能自主发出之外,主要由雷公电母执掌,专破人间不平事。哪怕遇到和玉帝王母沾亲带故之人,也容不得求情,可以说是天雷之下,众生平等,一击便要毁灭受罚神仙的千年修为! ——至于为什么不说凡人承受天雷后会有什么下场,实在是因为用天雷去打凡人,就跟用高射炮打蚊子、杀鸡用牛刀一样,太超规格了。 ——连神仙都要畏惧的天雷,落到人类身上是个什么结局?谁都不知道。恐怕连“当场化成黑炭魂飞魄散永不超生”,都是最乐观的下场。 而在秦姝、红线童子和孙守义等人看不到的云层中,一位身着雨过天青色百花曳地裙,外披雪色鹤氅,梳袅娜风流堕马髻,佩羊脂白玉凤凰簪的娇美女仙,正在和鸟脸尖嘴的雷公和背生双翼的电母交谈。 雷公是个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只会一心做事;但如果任由他这样冷淡了前来拜访的同僚,就会十分失礼,传出去倒叫外人笑话。 且电母虽然威严强势,面无表情,十分严肃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接近;但越是这样的正经人,在面对痴梦仙姑这种由纯然的美丽与纤弱组成的美人时,就越会生出真心的呵护之情。 于是哪怕明知自己和太虚幻境明明半点交集也没有——雷公电母这两口子都结婚成千上万年了,按照天界通行的一夫一妻制,想要和太虚幻境搭上边,除非拆伙或者丧偶,而眼下两人都没这个意向,是对铁打的搭档和夫妻——电母也还是在与痴梦仙姑和善交谈: “痴梦仙姑请看,这就是天雷。你说要来看我们做正事,要给下一部话本,啊不,红线册子找写作材料,眼下可算了结你一桩心事了吧?” 痴梦仙姑连连点头,赞叹道:“果然精彩,果然厉害!电母放心,等我这次取材成功后,绝对不会拖延,三月后就能交稿,写他个十万字,肯定让大家都能看得开开心心。” 此话一出,别说电母面露喜色,就连雷公都抬头看向了她,可见痴梦仙姑主笔的话本子,啊不,红线册子,在三十三重天到底有多受欢迎——向来不爱搭理妻子之外的人的雷公,都主动为她解说起天雷的使用办法来了: “除去高位神仙修炼得当,法力高强,能自主发出天雷之外,其余的天雷均由我夫妻一人执掌。若人间生乱,则先是由一十八星宿报给我们得知,我们再按照《天界大典》降下惩戒。” 说到《天界大典》,电母就有别的话头要提起了: “之前我们还在犯愁,说近些年来,《天界大典》新增的法条愈发多了,搞得我们两个只会打闪放雷的粗人都有点犯浑。” “幸好前些日子痴梦仙姑来了,你整理文书的本事全天界都知道,可算是给我们吃了颗定心丸。等下如果我们的处置有不当之处,还请痴梦仙姑不必客气,多多提醒我们!” “大家同僚一场,自然应该互帮互助。”痴梦仙姑很讲义气地回道,“只是这一路赶路赶得有些累,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我很安静的,绝对不会打扰两位办正事。” 雷公电母齐齐一拱手,异口同声道:“痴梦仙姑也太客气了,请自便。” 两人并肩离去时,电母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忧心忡忡地多说了一句: “只是我听说前些日子,警幻仙子思凡下界了……若下面要受罚的那人是痴梦仙姑的上司,律法无情,还请痴梦仙姑不要怪罪我们。” 痴梦仙姑柔柔一笑,声音婉转如百灵:“请两位不必担忧。我深知执法需严,才能震慑宵小;若犯下大事的果然是秦君,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只会在两位行罚完毕后,将秦君带回天界救治,绝不徇私。” 雷公电母对视一眼后满意离去,然而只有知道秦姝的托付的全部真相的引愁金女,才知道秦姝走了多远的一手棋: 雷公电母性烈如火,作风刚正,不易听信花言巧语的诓骗,更能在雷霆威势之下看穿一切伪装,是三十三重天的那套人际往来准则难得会在他们这里失效的两个正派人。 因此引愁金女按照秦姝的吩咐,将对秦姝的动向一无所知的痴梦仙姑派去,说是让她写话本子。这个理由比真金还要真,更算不上说谎,雷公电母也就无从拒绝。 痴梦仙姑得令后,立时赶往雷公电母所在之处,盘桓数日后,便是孙守义与云罗对峙、秦姝横插一脚的关键时刻。 这样一来,不管死的是红线童子还是孙守义,总之按照《天界大典》都要降下天雷,雷公电母必然前往;而痴梦仙姑为了取材,也肯定会跟随前去,协助雷公电母按照《天界大典》办事。 天边的雷声愈发逼近了,赫然是三十三重天专门用来惩罚在人间行事有所不当的神灵的天雷声,即将携万钧之势落下;可与此同时,从街口也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数道气息不稳、分明是人类的声音高喝道: “是谁在这里恃武行凶?真是大胆,官差在此,还敢放肆么?快快束手就擒,还能从宽处置!” 眼下这间小小客栈门口的场面可真是热闹。如果有人能完全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便会发现这是何等宏大而混乱的场面: 天色混沌,圣灵逞威,狂风摧折草木,潇潇风雨欲来。隐没在乌云中的雷公电母,闻讯而来的衙役捕快,半死不活的红线童子与虎视眈眈的村民,四方矛头直指秦姝,似乎在这一刻,玄衣傲骨的女子竟落了下风,马上就要受天雷加身之刑了—— 然而下一刻,形式骤然逆转。 因为在《天界大典》里,有一条专门应对这种状况的律令存在;而这条律令,连红线童子都知道: 两界执法冲突之时,先到先得!:,, 第21章 破局 当地的衙役们觉得今天可真是不对劲。 今日本来是个大晴天,和往年春日里,每一个和平的日子没什么差别。晨间他们来点卯的时候,还有人因为穿的春衫太厚而出了一身的汗;中午时艳阳高照得更是让人连吃冰的念头都有了,可谁知到了傍晚,竟有这般诡异的天气。 先不说顷刻间便阴云密布的天色,也不说那刮得人心底发寒的长风,只说那隆隆的雷声,听着竟让人有种心口发闷、头痛欲裂的感觉,仿佛这雷声不是简单的雨前雷,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大威能,牢牢攫住了他们的三魂七魄: 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想。 否则的话,哪怕这道雷对准的不是自己,也会被这诡异恐怖的天象吞没! 本地的县令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和气得就像个白面团。他虽然没什么升官发财的大志,但平庸也有平庸的好,好就好在他是一条很能认清自己本领的咸鱼,相当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于是他当年殿试落入三榜,被外放到这么个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的时候,半点也没抱怨,还十分安贫乐道地娶了个本地举人的女儿,摆明了要在这个位置上一口气干到退休。 只不过他娶的这位本地举人的女儿,就大有来头了: 她的大名是林幼玉。 这个名字看似平平无奇,却一度达到天下闻名、人人称颂的地步,连文风最重的江南一带都知道她;就连林幼玉的县令丈夫的官职,都不如她获得的敕封爵位高。 本朝童试虽然延续前朝武皇之风,特许男女皆可参加,但新皇上任后,据说对先帝的作风十分不满,正在大刀阔斧地改革呢。 虽然一时半会,这把废旧立新的火还没燃烧到科举考试的身上,但京城内消息灵通的贵人们早就听说了,这位被母亲压制在太子位置上坐了将近四十年的新帝对“牝鸡司晨”的现况很是不满,刚一上任,就雷厉风行地裁撤了好几位宫中掌管文书的女官。 贵人们见风头不好,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把自家兴致勃勃准备出去考试的女孩子们全都拘在了家里,教她们弹琴作画下棋、绣花裁衣管家——总之就是别碰书本了,万一撞在皇帝枪口上,牵连全家,可真真哭都没地儿哭去。 连京城里的人都这么做了,偏远地区的人难道还不懂要有样学样么?因此一时间,饶是前朝武皇“男女均可参加童试”的政令还未被废除,可近些年来的童试中,已经很少见到女性的身影了,说是绝迹了都不为过。 然而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十多年前,在这座小小乡村里,一位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在童试中拔得头筹,从数百名男性的手中夺得案首之位。 这便是日后被誉为“女神童”,更是过了殿试,在天子面前对答如流,受封正五品宜人的林幼玉。 放榜之日,这个被用正楷誊写在红纸上的,墨色浓重的秀丽女名,不仅惊到了一干自视才学甚高的男子,使得他们在下次童试前都没能抬起头来,也入了一位贵人的青眼。 说来也巧,那年被下放来这里监考的,恰恰是前朝武皇的心腹。 他向来对武皇很是信服,见昔日的太子、眼下的新帝上位后,竟完全不顾母子情谊,更不顾政令是否合适、手段是否得当,一味对先皇留下的各项措施胡改乱改,便已暗暗在心中决定,迟早要给这小子开开眼,让他收敛些,别因为个人情感而耽误大局。 正因如此,在见到十二岁便能熟读四书五经、出口成章,更写得一笔好字的这位案首时,他高兴得连捋胡子的手都在暗暗打颤,当场便做了个惊人的决定: “林幼玉是吧?好,好……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你既有此天赋,困在区区一场童试里,不能再向上一步,委实可惜,多少京城里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的才学都比不过你呢。” “本官即日便要回京复命,你若有心向前一步,直上青云,出人头地,不如随我一同入京去,怎么样?届时若入了皇上的眼,你便可以名扬天下,衣锦还乡。” 林幼玉闻言,思考片刻后便对这位老人推金山、倒玉柱毫不犹豫拜下,按当朝科举规矩,改口称其为“老师”。 一身才学的她虽然年少,可也隐隐嗅得出朝堂上风雨欲来的架势,更知道这位老人对自己伸出的援助之手里,藏着的不仅有一步登天的诱惑,还有被卷入政治纷争的巨大风险。 ——但林幼玉的家里实在太清贫,太难了。 真心关爱她的父母顶着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无数闲言碎语带来的压力,硬是砸锅卖铁供她念完了书,考了童试。她有心回报父母,却不愿像周围人劝她的那样,“找个衣食无忧的好人家嫁了,和丈夫一起奉养父母就是最好的回报”,便要赌上一赌,用这一身才学,换得功名利禄! 而林幼玉果然也赌对了。 当朝天子虽然因为一些前尘旧事,对生母多有不满,可终究不能顶着“不孝”的罪名,扛着言官们纷飞的唾沫星子和史官们能把人皮都剥下一层的笔杆子,把这番皇家龃龉搬到人前来。 且林幼玉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都一把年纪四五十岁了,若真为自家这点事,就去为难一个如此年幼的外人,先不说别人会怎么看他,天子自己心里的这道坎就过不去,总觉得倚老卖老,十分缺德。 于是林幼玉上得金殿,叩拜天子。天子考问经书四十三件,林幼玉对答如流,气度文采竟胜过大半童生,不输翰林。 天子大喜,又令作谢恩诗,林幼玉当场挥毫赋诗一首,格律工整,用典精妙,词藻华美,无不拜服。天子特敕封其为正五品宜人,又赐金银珠宝、文画古玩若干,令林幼玉衣锦还乡,天下皆称之为“女神童”。 十年过去,林幼玉的父母在过上了女儿带来的数年好日子后,终于还是因为昔年清苦的生活折损了身体,双双重病去世。林幼玉身为人子,身上又有朝廷加封的官爵,于情于理,都是要为父母守孝的。 在漫长的孝期过后,代代人才层出不穷,倒把这位一度名扬天下的“女神童”给比下去了。 林幼玉心知当朝天子不愿选用女官,她此生于官场上,怕是再无更进一步的可能,只能另辟蹊径,借用他人势头。 百般筹谋后,林幼玉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将有意嫁人的风声放出去后,经过大半年的考察,婉拒了无数向她求亲的名门高户、风流才子、老实乡亲,选择了这位向她求亲的小小县令: 因为在所有向她求亲的人中,只有这位落魄的三榜进士还记得女神童昔年诗惊天下、名动京城的盛况。 他一见林幼玉,便对她开门见山道,自己不会像同僚那样,将妻子完全困在闺阁中整理家务。他才华平平,只怕打理不好政事,苦了百姓,因此想求娶林幼玉,请林幼玉出山。 两人筹谋良久,一拍即合,县令将官印交付给了林幼玉,彻底转移实权;昔日的女神童摇身一变,成为了本地的县令夫人。她擅断案,明事理,日理万机,雷厉风行,以至于数年后,人人只知林幼玉,却不知县令之名。 ——而这也是秦姝让云罗专门去打听的,本地的吏治之况。2 这边天色一变,林幼玉便想,如此异象,怕是不好。 她立刻就做了两手准备,一边带着一干文吏去书库里翻资料,想看看这种情况以前是否发生过;一边派人去给衙役们下令,说近些日子都警醒些,再分出些人手来挨家挨户通知,做好避难准备,但也不必过分慌张。 这么些年来,衙役们早就知道林幼玉有多能干了,因此对她的这番指令自然没有不听的,当场就分出了十支小队,准备敲锣打鼓,挨家挨户通知。 这番作为换在别的地方,早就乱成一锅粥了;运气再不好些的,人民当场暴动也不是不可能。 结果换在林幼玉治下的当地,人们一听,连林幼玉都还在呢,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家家户户便有条不紊地开始收拾起东西来,静等下一步的通知,一个趁乱闹事的都没有。 ——就这样,持着隐身符的云罗刚跟着秦姝有样学样地掀开窗子爬了出去,没走多远,便在道路拐角处,听到了林幼玉派来通知客栈这边的人们做避难准备的衙役队伍的脚步声。 云罗突然灵机一动,主动撤去了隐身符的伪装,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想着曾经在孙守义那里受过的屈辱,脸上便不由自主地带出了真正痛苦的神色,眼眶也红了。 她回想着这些天来,隐匿身形在书坊里看过的法律文书,心中稍安,带着满眼的泪水跌跌撞撞向前扑去,同时大声哭喊道: “不好啦,有人在客栈里强抢民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会有这种恶事?请官爷为我们做主,天可怜见的,我的好妹妹还被困在那里出不来呢!” 衙役们本来就是要往那个方向走,给客栈里的人们送消息的。陡然间冲出来一个梨花带雨的云罗,还说了这么大一桩恶事,就好像在烧得正旺的烈火上又浇了一瓢油,把衙役们的脚步催得更快了,两条腿儿都险些要跑出残影来: 真是丧心病狂,泯灭人性!在林幼玉大人的治下,竟然还有这种恶徒?今天不把他打板子打到屁股开花,让他去牢里好好吃些苦,这崽种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就这样,在秦姝的安排下,前来“求援”的云罗,凭着无人能敌的卖惨功力,硬是把本就脚程飞快的衙役们激励到了能去参加百米短跑的地步,竟把驾云而来的雷公电母与痴梦仙姑一行人都甩在了后面。 人未至,声先到。 在领头的衙役话语出口的一瞬间,雷公尚未举起重锤,电母刚刚擦亮金镜,红线童子为了逃脱天雷,摇身一变化作清风率先跑路躲在一旁,三十三重天积弊多年的咸鱼作风终于在此刻显出了弊端,使得他们明明身为驱雷策电、腾云驾雾的神仙,却还是慢了人类一步—— “来人,与我拿下这恶徒!太平世道,岂容得你如此放肆!” 大局已定。 乌云虽然还在这方土地的上空盘旋,久久不散,可那隆隆作响、令人闻之便心生不祥的雷声顷刻便戛然而止,半点不见之前的骇人威势。 天地间一瞬间静得可怕,甚至都能听见最细微的春虫鸣声。风声不再,雷声不再,甚至连淙淙的水声,都仿佛被这份寂然感染到不敢再自在流淌了。 与之前雷声大作下,人们不得不扯着嗓子高声呼喊,才能听见对面的人在说什么的状况相比,眼下的安静与祥和,便在这过分的对比下,生出一股莫名令人不安的焦躁氛围来。 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果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也的确应该发自内心地感到坐立不安、惊恐难名: 千万年来,第一次有人类从三十三重天的手中抢先一步,在对《天界大典》规定的“先到先得”的律令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夺得执法权! 一手造成此局的秦姝默默后退一步,深藏功与名;同时云罗也再次按照秦姝的叮嘱,将隐身符握在手中,消隐身形,翻窗回到了房间中,仿佛她之前从未出去过似的。 也幸好云罗的动作足够快,因为下一秒,衙役们便回过头去,想问她恶徒到底是哪个,结果他们一回头,却只能看见一片空无一人的土地,半个人影儿也没有。 这景象真是看得人心中发寒,甚至有人已经在惊骇下,把心中的猜想脱口说出了: “天爷,刚刚那个过来向我们求助的女郎,该不会是鬼魂吧?” “我就说嘛,这么好看的女郎如果在咱们镇上出现过,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这样看来,她分明就是被这群刁民给害死的,才会死后阴魂不散,见到妹妹也要受害后,找我们求救!” 半晌后,这帮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的衙役们便达成了共识;等领头的人快步走来,绕着地上那滩血迹走了几圈后,看向孙守义等人的眼神便愈发不善了: “平日里就跟你们说,别太苛待自家妻儿,老老实实在自己村子里种田就行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欺负自家人还不够,连外乡人都欺负上了是吧?还闹得见了血,伤者在哪里?赶紧交代!” 孙守义:? 他连连摆手,争辩道:“不是,不是这样的!杀人的明明是这个家伙啊,你们看她分明凶得很!” “还敢狡辩!”衙役们只匆匆往秦姝的方向扫了一眼,便不敢多看,心中愈发愤愤,只可惜林幼玉向来御下极严,不允许他们随便动手,否则的话,他们绝对会把孙守义揪过来先痛揍一顿再说别的: “你要是没对人家动手,她一个弱女子,怎么会伤心成现在这样?” 孙守义:??你们他妈哪只眼看到这人是弱女子了?? 孙守义心中突然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僵着身子转过身去,只见刚刚轻描淡写间,便将红线童子给伤得狼狈不已的秦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匹断了气的白马旁边,正低下头去,垂着眼看向它力竭而死的身躯。 她的眼中分明不含一滴泪,可那张白玉般的美人面上,竟有着入骨的真切悲伤。 当她高高挽起长发,策马疾驰而来的时候,那种出鞘利剑的锋芒直让人有种多看她一眼都会被割伤的错觉;然而眼下,她束发的桃枝沾染血迹,弃置在地,一头鸦羽颜色的长发散落一身,在她清瘦身形的衬托下,便愈发有种伶仃的、寂寥的萧瑟感了。 此情此景,别说是衙役了,就连对此事来龙去脉完全知晓的云罗,也不由得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怒意来。 然而衙役们有多愤怒,无故被扣了顶结结实实黑锅的孙守义也就有多愤怒。 他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目眦欲裂地指向秦姝,只觉喉头发甜,险些被气到硬生生吐血:“你……” 衙役们已经不想听他多话了,当场走起了流程,按着腰刀便向他逼近去,问道: “别的不说,你就说你最近干没干过强掳妇女之类的事吧。你可得说实话,否则等我们查出来后,罪加一等!” 孙守义挣扎道:“那、那是我命中注定的媳妇儿,算不上强掳!”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便听得仓啷啷一阵响,数把吹毛立断的雪亮利刃出鞘,为首的那位衙役步步紧逼向孙守义,杀气腾腾道: “就算大人叮嘱过要耕种为先,但看你们这群刁民放着春耕的活计不干,带着铁器就要来闹事,想来也不是什么会正儿八经种地的良民。” “爷爷今日给你两条路,一是被我们捆了带走,二是被我们敲晕带走,你选一个吧!” 然而此时,从众人身旁突然传来了了一道虚弱不已的声音。 衙役和村民们闻声望去,只见一位头破血流、黑发披散的红衣幼童眼神怨毒地紧盯着秦姝,活脱脱就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怨鬼,竟是要和她不死不休的模样: “官爷……我别的不问,只问一句,如果这女人也有罪,她在人间该当什么处置?!” 由此可见,红线童子是真被秦姝给逼急了: 千百年来,人类第一次从三十三重天手中夺得执法权,先不说要怎么处置孙守义,至少得先把这个身份不明的散仙给判了刑! 衙役们虽然不知道这个小孩子为什么要提如此古怪的要求,但冥冥中,似乎的确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在牵引着他的举动,依稀间还能听见书页翻动的纸张摩擦声。 在这种玄妙的气息笼罩下,为首的衙役不由自主张开了口,向红线童子询问道:“她有什么罪?” 红线童子立时狂喜应声:“残害同僚之罪!” 然而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这番话,衙役们脸上那种迷茫的神色便如退潮般飞速散去,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带上了怜悯与同情: “真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完全就是在瞎闹。走走走,快把这乡野村夫押到牢里去,别再跟他们废话了。” “小娃娃,你还是多读点书,多看点律令吧。纵观我朝,不,甚至再上溯个几百年,不管哪一国的律令里,也都没有这种罪名。” 目瞪口呆的红线童子是真没想明白怎么会这样,半晌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现在是人界抢到了执法权,自然要按照人界的标准来! 结果正在他想明白这件事的当口,秦姝开口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很,与狂喜失态的红线童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人不由得就能沉下心来听她细细分说这场闹剧: “诸位容禀,若说我真有什么罪过的话,那便是我杀了一头牛。” 衙役们对视一眼,看向秦姝的眼神终于慎重了起来,为首的那人也转向秦姝,认真负责地追问道:“这头牛的年纪多大了?还能耕地么?” 秦姝看了一眼红线童子铁青的面色,缓缓道:“老到连草都不能吃了。” 原本听闻秦姝的这番话后,正色以待的衙役们立刻又放松了神情,为首的那人对秦姝一抱拳,笑道: “按照本朝律法,虽不能私杀耕牛,但既然这头牛已经老到这个地步了,杀了便也就不算是大罪,最多是‘私杀老牛’。嗯,你交五十文罚款就行。” 红线童子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我的命竟然只值五十文?!早知如此,便不用这个化身了! 秦姝微笑还礼,袖中的纸张摩擦下,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却瞬间便隐没在周围又流动起来的风声了: 这便是二十日来,云罗藏身客栈,前往书坊,为秦姝查到的她想要的资料。 这边的气氛一派和平,但天空中云层里的氛围可就算不上好了。 纵使雷公电母武力过人,可也终究要按照章程办事。刚刚那一发天雷的架势摆得十成十,他们的手都放在了法器上,人界却先一步抢到了执法权,判决秦姝无罪。 一时间雷公电母的整张脸都苦透了,忍着手上源源不断传来的酸痛感,忙不迭向一旁的痴梦仙姑求助: “这……这可怎生是好?痴梦仙姑,还请帮上我们一帮。这天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 痴梦仙姑:“那就发。” 雷公电母:“可秦君已经被人间判了无罪。听他们的律令,估计不管让谁来判决,答案都是一样的。我们若是击下天雷,这才是真的漠视律法、残害同僚!” 痴梦仙姑:“那就不发。” 雷公电母:“不行不行,万万不行!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天雷都架在空中了,声音也传出来了,哪里还有收回去的道理?更何况压根就收不回去!” 痴梦仙姑的回答如此简单,可不是在敷衍雷公电母,而是她真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困境: 向来都是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仗着能御剑驾云脚程快,哪怕再慢再咸鱼,也能掌握执法权;所以雷公电母才会按照“惯例”,习惯性地早早把天雷给打出来。 可谁知眼下,竟被人界给反将一军? 而且看这个架势,好像秦君也在那群人里面?不该啊,委实不该,秦君是何等知礼的人物,刚走马上任便要来《天界大典》细细阅读,还亲自增加了一条新律,为何眼下竟如此行事? ——不对……不对,等等。如果这一切都是秦君算计好的呢? 一瞬间痴梦仙姑只觉大彻大悟,醍醐灌顶。 引愁金女的“你去雷公电母处写话本”、“一定要紧紧跟着他们”、“不要打听秦君下落”的诸般莫名其妙的吩咐,在这一刻如刺破雨夜的烁烁闪电般,将这番布置的最终目的照得雪亮透彻,呼之欲出: 秦姝根本就不怕天雷,而且她是有意让人界抢先一步的! 她先是安排一无所知的痴梦仙姑留守天界,跟随雷公电母,使得这两位神仙愿意接纳心里没啥心眼的痴梦仙姑;顺理成章地,一直跟着他们的痴梦仙姑就可以在此时为这两人提供法律建议。 随后秦姝又重伤红线童子,唤来天雷;再让云罗求助,引来衙役,使得人界抢先一步,使得天雷落空。 既如此,人界抢了我们的执法权,那我们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反过来抢人界的执法权! 那么在场众人中,除了按照红线童子的强烈要求,已经被人界“先到先得”给判决了的秦姝,还有谁的罪行,当得起这一发天雷? 可怜那红线童子,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笑死个人。 他在秦姝有意激怒下,失去理智,要求先判决秦姝,没想到竟然先把秦姝给判了无罪;反倒把落后一步的孙守义等人,送到雷公电母的锤子下面了! 想通了这番关节后,痴梦仙姑立刻扬声道: “按《天界大典》律令来判,先到先得。秦君的罪行已经被人界给判了,但孙守义和那些村民掳走天孙娘娘的罪行还未曾判决!” 她虽在云层之上,却只恨自己此刻不在秦君身边。因为这番话语,这番境遇,全都是秦姝一手造就,这位三十三重天上的新生神仙果然一诺千金,将所说的“接手织女文书相关事宜”的许诺兑现了! ——好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高瞻远瞩,翻云覆雨。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3 痴梦仙姑见雷公电母听闻这番话后,虽有意动的神色,手上天雷却迟迟不落,只略一思考就想通了关节,指着秦姝袖中若隐若现的两截红线继续道: “雷公电母请看,天孙娘娘与那凡人之间的姻缘线,已被秦君持金蛟剪化身剪断。一刀两断,一了百了,从此男婚女嫁,再不相干!既如此,不管是在人界还是在《天界大典》里,孙守义此人,都得是个掳走妇女、拐卖人口的大罪!” ——否则的话,月老也不会先扯了两人的红线,再让孙守义去偷走织女羽衣。显然他也知道,如果两人之间没有缘分,那么这就是万万不可饶恕的大罪! ——可如果眼下,红线已经被剪断了呢? 雷公电母听了这番话后,凝神望去,果然看见秦姝的玄色长袖中有已被剪断的姻缘线,不由得大喜,连连应声: “既如此,便很该这样!” 一时间,狂风大作,巨声再起。雷公敲响铁锤,电母擦亮金镜。千万道灵蛇狂舞,照得那昏沉沉天空白昼也似,好一道能消减千年修行、打得神仙都遍体鳞伤的天雷,就这样携生杀之势、天地之威,声势浩大落下云层,把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的孙守义给当头劈了个正着! 雷公电母可算是把拿了半天的天雷给打了出去,举了这半天的法器与天雷,倒搞得他们手臂作痛,发间生汗。 这对夫妻相视一笑,正准备携手离去时,才从人间传来的那阵震彻灵魂、极度痛苦、似乎能掀翻他们乘坐的乌云的剧烈惨叫声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就像从来没人能从三十三重天手中抢到执法权一样,也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的凡人,受过这天雷轰顶的刑罚。 既如此……那名为孙守义的人类男子,眼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第22章 从犯 天雷降下的那一瞬间,孙守义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如果一开始来的人就是衙役,他没准还会多争辩几句替自己开脱,被他许以重金聚起来的乡亲们也都会帮他。这就是所谓的宗族,永远帮亲不帮理,永远同气连枝,天大的祸事都能强行压下,“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这个道理。 但很可惜,最先来的是秦姝。 对孙守义来说,这个上一秒还能杀人不眨眼,下一秒就能文静得像个千金小姐的冰雪美人,有着比她的冷面还要冷硬一万倍的心肠。对着那么可爱的红线童子,她都能毫不犹豫地把人家连耳朵带脑壳捅个对穿,简直就像个疯子一样! 向来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但反过来说,也有个道理,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就这样,打了二十多年光棍、酷爱调戏妇女的孙守义,今天可算是被这迎面而来的血光与杀气吓到了。 不仅如此,被秦姝的作风吓到的远不止他一人。在性命面前,什么面子什么宗族情谊全都靠不住,秦姝只一个眼风扫过去,就让他们牙齿打颤,浑身发抖,反手就把孙守义卖给了秦姝,试图丢车保卒。 ——有用吗?没有。这帮从犯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 天雷刚一接触到孙守义的头顶,他便肝胆俱裂,神魂大惊。因为与那隆隆的、仿佛能震碎人心脉的极具压迫力的雷声一通抵达的,还有能撕裂灵魂的、最极致的痛楚。 刹那间,他只觉皮肉、骨骼、内脏都被烧化了,一阵阵肉类从烤熟到烧焦的、香味儿变成的糊味儿不断传来,带着灼热的烟尘往他肺里直钻,将他整个人都从里到外地灌满成了一只热到要自爆的人皮皮球,可这点不适甚至比不上焚烧之苦的十万分之一。 孙守义原本想要转动转动眼睛,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可竟连如此轻微的动作,都会带来最惨绝人寰的疼痛。 更何况,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当五脏六腑都被烧成黑炭后,区区一对招子,又怎么可能保存得下来? 天雷降下的那一瞬间,孙守义的眼睛就被高温灼烧得直接爆开了。两股浓浊的液体从黑漆漆的眼眶中流下,就好像这具已经被烧成了炭块、却还保留着人类神志的躯壳,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罪恶,正在流泪忏悔似的。 这惊天一击委实骇人,可它的威力远远不止于此。 正在孙守义感觉神魂飘散,即将被烧灼而死时,在他喃喃自语“终于可以死了”的下一秒,另一种全新的感觉涌了上来。仿佛有千万只生着尖利指甲的手,从他此刻已经被烧得只剩焦黑骨头的身上用力划过,发出“刺啦刺啦”“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如果说天雷焚体时,孙守义感受到的是烧灼之苦,那么此刻,他感受到的就是撕裂之苦。 无数双隐形的手,从他的骨、他的肉里生出,肆无忌惮地拉扯着他的躯壳,就像天真无知的小孩子拿到一张纸就会毫不收敛力气地用力撕扯似的。正常人都是皮包骨,可这番撕扯过后,在抽搐与麻木下,孙守义只感觉自己怕是连肠子都被翻出来套在外面了。 可这种令人作呕的、仿佛肠胃都被扯成碎片的拉扯感过去后,孙守义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周身完好无缺,连半根头发丝都没掉! ——然而正在孙守义对自己的记忆和感受生出深深的怀疑,觉得之前的那段被活生生烧成干尸的经历只不过是一场能让人把肠子都吐出来的噩梦的时候,下一秒,熟悉的焦糊味熟悉的灼热感熟悉的疼痛与高温再次袭来,将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的他最后的心理防线打了个稀巴烂,碎成一地齑粉。 与此同时,一起碎裂成齑粉的,还有他再一次被高温烘干的脑子。 这番变故只在数息间发生,天雷落地的烟尘尚未散去,眼下唯有云间的三位神灵才能看见这荒唐的一幕: 这个曾在某位红线童子的帮助下,偷走云罗的羽衣、偷窥她沐浴、还想凭此强娶云罗,好让自己一步登天的凡间男子,在每一次呼吸中死去,又紧接着在数息后复活。 生生死死,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更可怕的是,他每一次复活时,脸上那种清澈的愚蠢和茫然是骗不了人的。也就是说,他每一次复活的时候,都能在保留被天雷灼烧至死的记忆的同时,以全新的状态,再一次迎接新的疼痛与死亡。 最可怕的疼痛是怎样的?并不是剑戟加身,也不是千刀万剐。因为这些疼痛再怎么骇人,终归也是有限的,只伤得到皮肉,伤不到内里。而且这些疼痛也是有预兆的,但凡是个正常人,一见到这些会造成伤口的武器,便在心底先一步有了准备,等到真正流血的那刻到来之时,反而不会那么痛了。 ——与之相对的,孙守义现在接受着的,便是最残酷的刑罚。 天雷加身时,不仅在焚烧他的皮肉,更在灼烧他的内里,连带着他的魂魄也在一点点破碎萎缩下去。这种伤到了魂魄的重伤,十有是养不好的;若拖的时间一长,饶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而且天雷带来的高温并不稳定。因此有可能上一秒孙守义还在感受温水煮青蛙、把他的五脏六腑做成烤肉的煎熬;下一秒,猛然高涨的温度就可能把他的皮肉骨骼全都烧成焦炭烧成粉末,杀伤力堪比秦姝上辈子久仰大名的、能把土豆炖排骨煮成黑色块状物的炸厨房小组。 一手造成这局面的雷公电母面面相觑,半晌无言,显然哪怕是这两位善于掌控雷电的神灵,也结结实实被孙守义的惨状给吓到了: “……不该啊,这是人类能有的模样吗?” “不知道,毕竟这是第一个挨了天雷的人类,会发生什么可真不好说。我唯一能说的,就是之前的天雷劈在神仙们身上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这种状况。” 这对夫妻略一合计,立刻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那位从太虚幻境来的文官,对痴梦仙姑异口同声求助道:“痴梦仙姑,还请指点指点我们,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痴梦仙姑:不要问我啊!咱们直接去问主导这一切的秦君好不好! ——她想归这么想,但说可万不能直接这么说。 因为明面上现在的秦姝还顶着个“思凡下界”的莫须有的罪名,而雷公电母又是执掌天雷的处罚者,双方不仅从无交集,甚至连立场都不在同一个壕沟里。 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顶着“小偷”罪名的新来的卧底,和压根就不认识他、于是真把人给抓进去了的同事在拘留所里面面相觑,委实尴尬,尴尬得连呼吸都是错的。 于是痴梦仙姑那能写出全天界喜爱的话本的大脑飞速运转之下,还真被她想到一个看似十分合理的借口: 众所周知,天界的咸鱼们是喜欢折中的。如果直接让他们给我打掩护,让我去见秦君,十有八/九不可行;但如果先提出一个更糟糕的建议来,他们就会觉得,偷偷去见一见秦君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痴梦仙姑假意道: “孙守义既然已经受过天雷之罚,那么他的死活就跟咱们没关系了。两位要是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按照正规流程,就得去回禀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让这两位陛下专门派人来协助你们。” 雷公电母两人的神情瞬间就垮了下来。很明显,无论古今中外,人类神仙,妖怪精灵,男女老少,总有一种感情能跨越种族和空间,引发广大社畜共鸣: 不,我们真的不想见老板! 痴梦仙姑见此,心中暗道一声“惭愧”,便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既然如此,少不得两位多担待着些,我下去问问秦君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二人就当没见过我,如何?” 果然一听见秦姝的名号,雷公电母的神情先是一喜,随即就更加纠结了起来。作为一家之主的电母望了望人间尚在弥漫不止的烟尘,为难道: “我自然知道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是个厉害人物。听说她半月前,曾与月老意见不合,便依《天界大典》的规矩打上月老殿,一剑斩下金字匾额,连人间星海都被连带着动荡起来了,由此足见她法力高强,修为精深。如果是她的话,没准真能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雷公见妻子都开口了,便也应声,说出了自己心中顾虑: “但她身上毕竟还背着个不大不小的‘思凡下界’的罪名,我们要是和她见面了,难免尴尬——是罚好,还是不罚好呢?且秦君与我等素来也没什么交情,就这么贸然过去打交道,未免有些失礼。” 痴梦仙姑思索片刻,两手一拍,提议道:“既如此,我有个让两位堂堂正正下到人间的好办法。如此一来,既不用正面跟秦君打交道,免去尴尬;又能让秦君记着两位的人情,帮你们研究天雷。” 雷公电母:???玉帝王母在上,竟然还有这种好事?!求你快说!! 迎着两位同僚愈发炽热、满含期盼的眼神,痴梦仙姑细细分析道: “眼下虽说孙守义已经受罚了,但这么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委实有些吓人。再者,原本跟在他身后的、那些现在已经逃走了的农人,归根到底,也是打算祸害天孙娘娘的从犯帮凶。” “咱们来都来了,要不就好人做到底,把这帮人全都逮起来,交给人界的衙门来处置如何?毕竟天孙娘娘的文书现在归太虚幻境掌管,若你们二位能帮忙将这些从犯抓捕归拢起来,就等于帮了秦君一个大忙,减少了她写文书时,找不到这帮乱窜得到处都是的人的不便,她肯定会乐意帮你们解读一下天雷的异常表现。” 来都来了、人都走了和还是孩子三句话,真是和稀泥的典范,打圆场的绝招。 再加上她的这个提议也是在做好事,雷公电母这对夫妻搭档更是三十三重天中难得不太咸鱼的神灵,还和云罗有一点交情——两人身上穿着的,不会被雷电轻易烧毁的法衣,正是出自三位织女之手——因此两人对视一眼后,便立刻应下了痴梦仙姑的提议。 这对夫妻按住云头落下去的时候,电母突然欣慰地叹了口气,对痴梦仙姑道: “我原本以为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除了极个别的知道什么叫勤快的家伙之外,个个都在敷衍行事,懒散度日。今儿听了你这番建议,才知道你并不是这样的人,是个内秀的好姑娘,果然我没看错你。” 痴梦仙姑一怔,恍然心想,惭愧,我之前的确是个这样的懒怠人,三行材料我能细读半日,一份文书我能整理一天。不过在“没有最懒只有更懒”的天界,连这样都能被称赞一声“勤快”,我也就一直这样混日子混下去了,半点进取之心也没有。 ——但现在,能做实事、做大事的秦君来了。她这么聪明,这么能干,我怎能不为她鞍前马后,执鞭随镫? ——就连这份夸赞,其实也应该落在她身上才对。 电母见她神色异常,还以为痴梦仙姑是被自己夸得害羞了呢,刚想开口再多说几句,便听见痴梦仙姑轻柔却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解释道: “不,这都是秦君教得好。若没有秦君身先士卒作为表率,我也不过是个浑噩度日的普通仙子罢了。” 这对夫妻闻言后愈发惊讶,对视一眼,对这位太虚幻境之主的兴趣愈发浓厚了,电母当场拍板决定道: “若这位秦君当真有你说的一半好,那我们就算去见了她,怕是也愿意给她当个遮掩踪迹的从犯的。还请痴梦仙姑带路则个!” 此时正蹲在孙守义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尸体边,研究这奇怪现象的秦姝:……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可能有人在念叨我。:,, 第23章 安抚 雷公电母这对夫妻不愧是执掌天雷多年的神仙,性情和行事风格也像雷霆般豪爽直接: 既与痴梦仙姑达成一致,要帮秦姝把那些落跑的帮凶逮回来,方便她日后写文书,就得把这件事做得漂漂亮亮,万无一失。 要不的话,就算秦君果然是个痴梦仙姑口中那样十全十美的好心人,愿意帮他们,他们也拉不下这个脸去白蹭人家的研究成果。 至于为什么这两人不自己研究天雷?别闹了,“隔行如隔山”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用现代身份打个比方的话,如此异常的天雷就等于出现了异常数据的试验;而雷公电母这对夫妻兼工作搭档,就是负责将实验加以应用的一线实践人员;秦姝法力之高远胜绝大部分同僚,约等于处理数据的专业研究人员。 这样一类比,雷公电母要向秦姝求助的原因便很明显了: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哪里有让实践人员去处理异常数据的道理?还是得让专业的研究人员来。 于是两人一合计,便捏起法诀,造出人界化身,趁着天雷焚烧人体带来的浓浓烟雾尚未完全散去时,分工合作,开始逮人;而痴梦仙姑则偷偷趁机溜到了客栈空屋中,一见云罗,便百感交集,眼眶泛红,两人执手相望了半晌后,痴梦仙姑才哽咽出一句话来: “天孙娘娘……实在受苦了,恕太虚幻境痴梦仙姑救驾来迟。” 云罗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仙子,只觉越看越眼熟,顷刻间便反应了过来,低声惊呼道:“原来是你?我昔年在天河边上玩的时候,曾经见过你,还追着你一通乱叫‘漂亮姐姐’呢。” “正是在下。”痴梦仙姑惭愧低头道,“在下当时刚听说月老将天孙娘娘的红线牵给了凡人后,便觉十分不妥,可终究因为太虚幻境没什么实权,只能咽下这口气,勉强为天孙娘娘的文书粉饰太平。” “幸好后来,秦君来了。若没有秦君这番通天彻地、逆天改命的本事,天孙娘娘定然要落入凡间,困于恶徒之手……等到那时,我一想到我与天孙娘娘曾有过幼时相见的缘分,又回想自己袖手旁观没能救人的作为,怕是再死上一万次,也不够赎罪的!” “我不是好好的嘛,说这些干什么。而且真要怪罪起来,也是月老殿和那凡人的过错,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云罗噙着眼泪摆摆手,随即上前,将痴梦仙姑从地上扶起。 两位同样雪衣乌发、明眸善睐的秀丽女仙执手相望,一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就好像今日这一见面,便将过往天河边上,那位见着漂亮姐姐就一通乱叫的小织女,与风流袅娜文书官之间的前缘续上了,又将她们原本要面对的痛苦散尽了。 既然命运已经扭转,从此往后,当有无穷光明的未来。 这边痴梦仙姑与织女云罗谈及眼下情况时,电母摇身一变,褪去朱裳白裤、两手运光的法相,化作一位荆钗布裙的双十女郎。这是她尚未被封为电母之前,在人间时名为“朱佩娘”的躯壳,眼下拿来一用,倒也正好。1 雷公也随之一变,将极具辨识度的鸟脸尖嘴褪去,化作一位身材高大、须髯戟张的男子。只是手中的铁锤既不像电母的金镜般小巧,能收在怀中,便挂在腰带间,权作个寻常铁匠打扮。 这对夫妻结婚多年,彼此间已经像是自己左右握右手般熟悉了,陡然以多年未见的人间化身模样相对,突然便有些腼腆了起来。 只不过眼下的情势可容不得他们坐下来,闲叙当年旧事。孙守义叫来的村民们终于被这道天雷给彻底吓破了胆,有的瘫软在地,目光呆滞,半分不敢移动;有的涕泪横流,连滚带爬地往村子的方向径直跑去,一边跑一边喊: “救命啊,杀人啦!” 只可惜这番胡言乱语再没能传到别人耳中。 这帮人一边跑一边在心底大骂孙守义,心想,早知道这桩事如此危险,他们就不该看在那点钱的份上来趟这潭浑水。要是这次能回到村子里,他们肯定老老实实种地,再也不想这些歪七八糟的东西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跑出多远,甚至连这番叫喊都没能传到周围居民的耳中,他们就惊恐地发现,自己脚下的道路模样发生了变化: 无数乱石山峰拔地而起,正正好挡在他们面前,阻隔了他们所有的去路。这山还逼真得很,只略略一靠近,便能感受到入骨的阴风簌簌传来,山间的精怪桀桀冷笑。乌鸦飞起,枯藤遍地;若非凶徒山寨,便是恶鬼石窟。 众人大惊,更是没了命地乱跑,生怕慢一步就会被山中妖魔抓去吞吃入腹。好容易绕过这些突然出现的、一看就蹊跷得很的山峰,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哪是在回家啊,分明就是绕回到那间客栈的后院中去了。 村民们愈发毛骨悚然,肝胆欲裂,还想再跑,却已精疲力竭到每呼吸一口气,都能感受到自己的两肺像是风箱似的乱响,阵阵血气冲上喉头。 正在此时,他们从前门处听到了另一道完全陌生的声音。 村民们隔着逐渐稀薄的烟尘望去,便见得一位荆钗布裙、神情严肃的女子,正在安抚一旁也被吓得快要原地升天了的衙役: “诸位莫慌,听我分说。如果这真是天雷,那你们合该高兴才是,毕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乾坤朗朗,天意昭昭,既如此,你们还怕什么呢?” 然而电母的这番公事公办的安抚实在没能起到相应的作用,反而把衙役们吓得愈发抱成一团,手里出鞘的刀都抖得活像风中飘絮,随时都能把一旁的同伴给割伤: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不要过来啊,我们、我们有刀!就算爷爷这双招子认得你是个人样,可这把刀不认你!” “雷神召来,雷神召来!天啊,怎么有个白衣服的女鬼还不够,现在又来一个?这地方也太邪门儿了!” 电母:……认真的?你在我一个掌管天雷的神仙面前,念雷咒要打我?你最好是认真的! 归根到底,还是电母她出现的时机太不巧了。 上一秒有天降神雷把孙守义给劈成了焦炭,下一秒就有个之前分明不在这里的陌生人,悄无声息地就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再加上之前还有个去向不明,疑似鬼魂的白衣女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加在一起,怕是最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都能被震到三观破碎,就更别提这帮普通人了。 电母一时间束手无策,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陡然间听见秦姝那把极具辨识度的、清凌凌的声音在自己身边响起: “你们到底还干不干活了?那个叫孙守义的人虽说挨了一记天雷,可不是还没死绝嘛。既然如此,你们就很该将他抓起来才对,万一再让他去害别人怎么办?” 说来也奇怪,刚刚电母花了好一番口舌安抚这帮衙役,都没能让他们从直面超乎人类力量的天雷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可秦姝这番半点不客气的话给了他们明确工作安排后,竟如同给了他们主心骨似的,那叫一个一呼百应,无不跟从: “女郎说得对,走走走,干活了。” “对啊,那家伙缺德遭雷劈那是他的事;咱们既然接了求救,就得来救人,那是咱们的事!” “这家伙……也就是看起来吓人了点而已。可他都伤成这个样子了,还能有什么危害不成?” “兄弟说的是,来啊,咱们一块把他捆起来,押到衙门去,请林幼玉大人断案!” 电母:……不是,等等,这也行?刚刚发生了什么??怎么我无论如何都安抚不下来的人,被你这么一指使,竟然还就真开始给你干活了?!你怎么这么会压榨人啊!!! 秦姝:过奖过奖,这就是我们人类社畜的本能。 那帮村民们刚魂飞魄散地从鬼打墙中挣脱,又见衙役们杀气腾腾地提着出鞘的刀把孙守义给捆了起来,心知再不跑就要轮到自己了,便吓得拼着活活跑到累死也要拔腿跑路—— 只可惜跑不掉了。 雷公使的好一手障眼法,把这帮从犯就像是赶小鸡一样聚在了一起,给他们来了个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他和电母分头行动,一人往前去找秦姝顺便负责安抚人类,一人从后面收拾残局。此时,负责收拾残局的雷公见从犯们已到齐,便拎着锤子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接近,有意放轻了力道,往这帮人头上像后世名为敲地鼠的游戏一样,挨个轻轻一打: 只见那好一把千斤铁锤,当场便砸得人头骨开缝,眼冒金星。红的白的汩汩涌出,青的紫的连连开花。饶是看在《天界大典》“不得残害人类”的律令上,能保全性命大难不死,也得终身残废形同烂泥。 等衙役们在秦姝的指挥下,把孙守义给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之后,再抬头一看,嚯,这帮闹事的刁民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摞人地堆成小山包,整整齐齐摆在客栈后院的空地上了,可真是好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电母一见雷公行事竟然如此直接,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 糟了。 他们夫妻二人尚在三十三重天的时候,就不爱搞人际往来的这一套。两人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又彼此投缘,时间一久,就让他们养成了“有话直说,有事就办”的习惯。 所以痴梦仙姑一提出建议,他们便迫不及待落下云头,想要帮秦姝把这些从犯速速捉住,竟忘了人类胆小,经不起吓。没看见那边的衙役在见到她的第一时间,就爆发出了和孙守义不相上下的惨叫声吗? 电母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上辈子看过无数恐怖电影的秦姝更能: 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在短短半日内,就被这么多惊魂动魄、令人生畏的诡事吓破胆之后,接下来再登场的哪怕是好人,也很难让他们冷静下来。没看见电影里的配角们最后被吓破胆之后,手中的枪都是看见什么都打什么,完全不分敌我的嘛。 ——既然这样,就得以毒攻毒。 于是还没等这帮衙役对着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一摞由帮凶从犯垒起来的半死不活的人山发出第二波尖叫,秦姝便又开口吩咐道: “我分明记得按当朝律令,贩卖人口拐卖良家的,应处死刑;若有帮凶买家,一并同罪。怎么这么多人都摆在你们面前了,你们却不抓人?该不会你们要看在同乡的情谊上,包庇他们吧?” 这番话一出,原本还吓得不行的衙役们立时一怔,随即从心头涌上的“明明做了好事却还要被怀疑”的愤怒就压过了恐惧,争辩道: “女郎这话说得忒没道理。我们连这个主犯都敢捆了,难不成还会放走这帮人?未免也太看轻我们!” “快快快,抬走抬走,别堆在这里让人家客栈老板没法做生意。” “……恕我直言,感觉今天这一连串事儿下来,这里的生意早就没法做啦。” 衙役们被继续塞了个抓捕从犯的任务后,脑子虽然还没反应过来,可手上已经下意识地动作起来了,三两下就把这一堆人给绑了个结实,还顺手从客栈后院推了几辆专门运输粮食的排车,打算把这帮人放在上面推过去。 说来好笑的是,收拾残局的时候,孙守义因为他一会生一会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状,还额外得了件衣服盖在身上,免得吓着不小心看见这一幕的人。 ——然而这番待遇又给他增添了新的痛苦。 他每一次死去之时,高温焦枯的皮肉便会粘在衣服上;等他活过来后,衣服便紧紧地长在皮肉之间了。没过多久,那件原本“盖”在他身上的衣服,便“裹”在了他身上,滴滴答答的血水从衣角渗透下来,飞速在地上积起了一个个小血泊。 然而衙役们正忙着呢,哪还有空管他?就算雷公把这群人全都锤得半死不活晕了过去,可毕竟那么大一坨人山摆在那里,搬来搬去也是要耗费力气的。 等衙役们把这群聚众闹事的村民们全都捆住后,早已累得精疲力竭,背后的衣裳都湿透了。不过哪怕他们个个都身上累得很,可一想到自己今天立了大功,便也顾不得这些,推起独轮车就要把这帮人运到衙门去,关进大牢里。 这时,正好赶上交谈完毕的痴梦仙姑与云罗携手,从客栈内走出。秦姝看了她们一眼,便笑了起来,温声问道:“好了?” 这短短两个字,竟似乎有着千钧的重量似的,一瞬间就把云罗的心防给击垮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秦姝身边,一头扎进身量高挑清瘦的玄衣女子怀中,呜呜咽咽了半晌后,才瓮声瓮气地回答道:“嗯,好了。” 刚刚还被“莫名消失的白衣女鬼”给吓到的衙役们心神俱疲地从二人身边经过,听得此言,下意识就开口安慰道: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天色已晚,你们赶紧回家去,小心宵禁……等等?!” 为首之人条件反射的话刚说到一半,便发现了云罗正是那位半路冲出来,对他们求救的女子,惊得他两眼瞪得铜铃也似,结结巴巴疑惑道: “你,你不就是刚刚那个女鬼吗?!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对,你们可真把我弄糊涂了,你到底是不是鬼啊?!” 云罗奋力抗议:“我不是!” 衙役们面面相觑,最后终于有个胆子大的上前来好奇发问:“那你刚刚怎么突然消失的?” 云罗一想到《天界大典》中,明文规定过不得轻易暴露神仙身份,神色便纠结了起来:“……那你就当我是吧。” 衙役们不乐意了起来:“你这是明摆着驴我们,女郎。你脚下有影子,鬼怎么会有影子啊?” 云罗努力自证清白:“所以说,我真不是。” 于是衙役们又绕回了原点。这帮死心眼子的家伙遇见一个问题就只有解决一个问题的脑容量,眼下压根就没空害怕了,一心想弄明白云罗是怎么消失的:“所以你刚刚是消失了,对吧?” 云罗放弃挣扎:“……那我可以是!” 秦姝:好,陷入完美死循环里了。顺便恕我直言,我总觉得这一幕特别像我上辈子看过的一个著名的情侣吵架找人抱怨的鬼畜,“那就分”“可是他对我很好”“那就不分”“可是我生气”“那就分”“可是他真的对我很好”“那就不分”。 于是正在两边极限拉扯的时候,向来都不能用正常逻辑衡量的秦姝,终于抽空从旁边插了句话进来,笑吟吟地对那群人们微微一点头: “诸位请看,其实今天的事情虽然多了点,可也没那么吓人嘛。” 衙役们突然愣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了半晌,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恍然的神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面对超出理解力之外的东西时的崩溃和无奈,竟在这位玄衣女子看似指使、却在实打实地帮他们安排事务消除恐惧的言语中,悄无声息地瓦解了。 眼下,烟尘终于彻底散去,雷声彻底停止。雷公电母降到人间后,乌云座驾消散,细细的雨丝也随即不见,若不看墙上那个人形印子和客栈院子里被天雷劈出来的深坑,这明月高悬,清风阵阵,繁星点点,虫鸣声声的景象,与以往的每个春日夜晚并无二致,又和平又温柔。 在这群衙役发愣间,秦姝快步上前,一揖到地,恳切开口。她的仪态好得很,即便未挽起发髻,那墨色缎子般的长发也只是垂落几缕在胸前耳畔,倒是愈发衬出她欺霜赛雪的容色来了: “刚刚为了稳住诸位心神,说话间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秦姝在这里给诸位真心赔罪,还望切莫介怀我言语之失。” 衙役们既然已经回过神来,自然明白秦姝的用意: 若不是她当机立断地给他们安排了一堆任务,他们可能早就吓得满镇子乱跑,把林幼玉大人呕心沥血理政多年才弄出来的安定给破坏殆尽了! 一见她竟然还要反过来给自己行礼,衙役们心想真要让她把这礼行全了,那还不得折寿死?哪里有让恩人给自己行礼的道理呢! 于是这帮皂衣衙役赶忙七手八脚地把她硬拉起来,口称“不敢不敢,折杀我也”: “女郎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没受惊就好。” “是啊,若不是女郎有魄力,引导我们去做些事情冷静下来,怕是现在,整个镇子就都乱起来了。” “女郎还这么客气,我们就真要羞到在这青石路上一头碰死了。倒是应该我们给女郎行礼道谢才对,请女郎受我一拜!” 正在双方气氛一派和乐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远处目光灼灼看着这里的雷公电母二人,陡然心头一跳,试探问道: “只是容我等冒昧问一句,等我们将这些人押解到衙门后,女郎和那几位见义勇为的壮士有什么打算,要往哪里去呢?” 秦姝认真地想了想,诚恳道:“他们可能有别的事情要做,这个说不准。至于我,自然是和你们一同去衙门,交那五十文的罚款。” 衙役们:……太敬业了!倒也不必!:,, 第24章 套路 虽然秦姝表现出了十二万分愿意配合交罚款的意愿,委实是十成十良民的模样——是这样的,我们生长在红旗下的社会主义好公民就是这样遵纪守法的,但这帮人“并非人类”的身份,在扫尾完毕后,在在场众人眼中基本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哪儿还有人敢叫她去受罚? 因此,秦姝这边刚提出这个建议,那边的衙役们便诚惶诚恐地拒绝了她,一边跟她说话,一边眼神控制不住、战战兢兢地往雷公电母一行人那边飘: “女郎这话是怎么说的!其实这个罚款,倒也不必急着交……等你有空的时候来衙门随便逛一逛就行,真真不用现在就去。” 秦姝原本还想再争取一下,结果听衙役们说完下句话后就立刻改变了主意:“再说了,林幼玉大人现在应该还在书库里,寻找应对这番异常天象的办法,你就算去了,她也是没工夫断案的。” 秦姝立刻改口:“好,那我半炷香后再过去。” 衙役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是冲着交罚款去的,而是冲着我们林大人去的! 秦姝:诶嘿。 衙役们离开后,秦姝一转头,便对上了电母兴致勃勃的眼神。 荆钗布裙的女子对秦姝利落一抱拳,看她的眼神竟有些相见恨晚的热切了: “金光圣母见过警幻仙子。之前在云上时,我便听痴梦仙姑说,秦君是个做事雷厉风行的聪慧人物,今日一见,才知道什么叫‘闻名不如见面’,秦君可比她说的还要厉害,佩服佩服。” 秦姝也还了一礼,笑道:“不敢不敢,过誉了。不知金光圣母夫妻二人前来,有何要事?” 电母本有心询问孙守义的异况,可眼下,这件事倒先一步分走她的注意力了,便对秦姝分说来意道: “实不相瞒,我夫妻二人执掌天雷多年,从未见过人类受罚时的情况;今日又见此人形状委实诡异,心想秦君法力高强,定能为我们解惑,本是想来向秦君求解此事的。” 秦姝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番用词中的一个特殊的字,问道:“‘本’是想来?那就是现在又改主意了。不知金光圣母眼下要求解的,是什么事?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电母心下大喜,觉得这位秦君真是个能跟她说得上话来的、不愿讲究三十三重天那些繁文缛节的爽快人,也就不再客套了,开门见山问道: “秦君刚刚那番安排,可是有什么讲究?若日后我们也要因公干降临人间,遇见被吓破胆的凡人的话,这个办法能用么?” 雷公本是天地精气所化,不爱与外人交谈,眼下见妻子与秦姝谈得投机,更不愿近前去,便摇身一变,化作清风,逸散开来,四下寻找重伤逃逸的红线童子: 这家伙被天雷所惊,当场就像是受惊的兔子似的一溜烟逃走了,不管是衙役还是雷公电母,都没能逮住他。 因此,不管是按照人界现行的“帮凶买家,一并同罪”的法律,还是按照《天界大典》中,“不得渎职”的律令,这家伙都算是个逃犯! 秦姝原本想去亲自逮人的,见有人乐意代劳,再加上这对夫妻施以援手,将从犯尽数逮捕归案,自然投桃报李应道: “既然如此,我这里倒是有一桩奇事。若金光圣母不追问我是在哪儿看见这桩事的,我便细细说与金光圣母听听。” 电母自然无不允诺,而秦姝要讲的,是她上辈子处理一件家庭纠纷的经验。 这位被救助的女性,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爱护,出身良好,内在外在无一不美,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父母长辈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别人家的孩子”。毕业短短数年后,就积攒起了不少的家底;又在适婚年龄谈了个看起来特别完美的对象,实乃人生赢家模板是也。 但如果事情真有这么简单的话,也就用不着秦姝出手了。 越是容易得到一切的人,就越不珍惜一切。她的男朋友表面上一派光风霁月,实际上内里早就打好了吃绝户的主意,还经常趁她不在家,外出偷腥,被发现后不仅半点不知悔改,甚至还振振有词替自己开脱: “男人哪有不打野食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她威胁不到你的地位,你连这点气量都没有,还怎么跟我过日子?” “再说了,抛开事实不谈,男人出轨,女人就一点错都没有吗?还不是因为你越来越没有魅力了,留不住我!” 这番话当场把这姑娘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她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实在太顺风顺水了,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大挫折,身边围绕着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正常人,自然看不透这番狗屁倒灶的可怖之处: 这男人三言两语间,就把自己的错处给摘了个干净,甚至还要回过来,用打压、贬低、洗脑和指责的方式,反咬被害者一口。 那时,名为“pua”的诡计与话术尚未被大众所知。这番话术还扭曲了儒家思想中“自省”的逻辑,披上了冠冕堂皇的皮,使得犯错之人不管干了什么,都可以率先抢占至高点,对被害者大行打压之事: 校霸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肯定是你先招惹他们。 别人走夜路都没事,为什么偏偏你出事?肯定是因为你穿得不够多。 为什么别人老公都不出轨,就你老公出轨了?还不是因为你没有魅力。 如此种种,似已成了“惯例”。就连接受过高等教育,拥有广博学识的这位被害人也不能例外。 不过她幸好还保存了最后一丝清醒的头脑,一边在男友的高压指责下,艰难地维持住了神志,没有全盘否定自己;可另一边,这么些年来的感情也无法轻易放下,之前那男人表现得越是完美,便衬托得她这些年来耗费的心血愈发不值。正因如此,之前保留的那一点清醒,此时此刻,竟成了折磨了。 于是在对自我眼光的怀疑中,在对逝去的爱情的怀念中,在男方父母声泪俱下的“都是小事你就原谅他算了”的恳求声中,她怀抱着“我难道真的是个很差劲的人吗”的纠结、痛苦与茫然,爬上了二十二层的高楼。 这个高度,就算下面铺设了救生气垫也生还率渺茫得近乎为零。 消防员们接到报警后,三十秒内完成集合,一路鸣笛匆匆出警,沿途车辆纷纷避让。秦姝那时刚好下乡回来,原本是要回家休息的,听说附近有突发情况后,也顾不上放假了,一脚油门加到底,那辆破烂到后备箱盖子都关不上了、仿佛下一秒就能断气的五菱宏光,还真就吭哧吭哧地紧紧跟上了消防车。 双方赶到楼下时,秦姝结合这位被救助人的生平经历略一思考,便叫来了一位同僚。 两人协商片刻后,秦姝拜托消防员在下面继续铺设消防气垫以防万一,随后悄悄潜入大楼,在经过被援助人所在的天台时,拔高声音,十分逼真地吵了起来: “我就跟你说不该把车停在这里,你看,现在开不出去了吧?” “怎么能只怪我呢?还不是你那辆车实在太破了,我早说该换辆新车的。现在好了,感觉略微倒一倒车都能把旁边的车给剐蹭着。” “你要是不开进去,也就没这么些事了!” “那你早换辆车,就更没这么些事了!” 两人这一番斗嘴相当真情实感——也必须真情实感,毕竟那辆五菱宏光已经破到每个看见它的人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车应该是刚从叙利亚战场服役回来的成色”——把原本万念俱灰的女子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秦姝见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赶紧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她露出个憨厚的笑容来,操着一口乡音问道: “姑娘,你来挪个车呗?我俩的车被你家的卡在最里面了,根本出不来。打你电话你又不接,我俩实在没办法,这不就上来找你了嘛。” 她刚刚下乡回来,又在车上睡了半宿,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和沾满浮尘的运动服,看起来的确像个随时会在路边和你擦肩而过的、会被柴米油盐酱醋茶困扰的普通人。 再加上那个笑容和那一口方言十分淳朴且具有感染力,还真就把那女子从天台边缘劝了下来,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茫然道:“好……” 秦姝见她走进了自己双手能及的范围,瞬间两眼冒精光,好一个饿虎扑食把她拽下天台,两条胳膊铁钳也似地把她紧紧困在怀中,怒道: “好你个铲铲!给我下来!!” 两人跌跌撞撞地拉扯回了走廊里之后,秦姝还不放心,又当机立断一脚踹死了通往天台的门,踹得那锈迹斑斑的铁门框都歪了。那扇门最后压根就不是被关上的,是被踹到镶嵌进歪曲的门框里的,等下若没个五金工带着锯子和钳子来,恐怕真的很难把这扇门再撬开。 那姑娘没被渣男打击傻,眼下反而被秦姝的一身力气给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个歪掉的门框和被这凌空一脚强行踹死的门,字正腔圆地蹦出来俩字: “我草。” ——随后,当地妇联协调来的心理咨询师匆匆赶到,与她长谈三小时后,终于以专业人士的水准,又快又稳地破除了pua的陷阱。 这女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险些被害后,当机立断和渣男完全断掉了联系,再也不听信他的鬼话,又将举报信投往男方工作单位,闹了个天翻地覆后飞速跑路。等她去往新城市就职数年后,凭着自身过硬的业务能力和知识水平,飞速成为了行业内最出色的领头羊之一,就又是后话了。 “总之,这套办法好用的关键点只有一处,那就是得看他们是否有责任心、有担当,道德素质过硬。”秦姝耐心解释道: “如果是的话,那么就可以利用这一点,用‘帮个小忙’之类的方法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等他们的注意力一转移,就能慢慢冷静下来;等他们冷静下来之后,才能听得进别人说的话去。” “请金光圣母且想一想,那些凡人是不是都要被吓得瘫在地上了,也没乱挥刀,甚至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依我之见,这便是‘凡人之善’。若这份‘善’若用得好,纵使是凡人,也能有经天纬地、拔山超海的本事。” 电母听完这番解释后,被秦姝这一套又无赖又好用的流程给惊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在上,这,这也行?!” 一旁的云罗突然觉得这个套路怎么听怎么眼熟:我作证,的确可以。要不是秦君给我安排了任务,我绝对只会觉得自己脏了,进而自暴自弃下去,在客栈里找个没人的角落老老实实龟缩二十天……等等,秦君?你真是个套路人啊! 电母回过神来,心中对秦姝又敬又服,忙忙道:“秦君见识高远,手段利落,委实是超群人物!既如此,还请我厚着脸皮再多问问,那名为孙守义的人类男子在接受天雷后表现出的异象,又是怎么回事?” 秦姝此时却不回答了。她对电母歉然一笑,随即将鼓励的眼神投向一旁的云罗,意思很明显: 你要迈出这一步,要面对以往的惨况,日后才能真正从中走出。况且他现在已经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了,再也伤害不到你了,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帮得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呀,好姑娘。 云罗沉默片刻后,终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努力抬起头来,对电母解释道: “因为他偷走了我的羽衣,又为了让我无法逃脱,将羽衣贴身存放。我自恃织造本领高强,便将一身的法力都附着在了羽衣上面,眼下竟阴差阳错,叫他受了这法力的庇护,能从天雷下保全性命。” 云罗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下意识环顾四周,却再也见不到那个肮脏的、逼仄的小村庄里,投来的轻视、讽刺与麻木交织的眼神了,而是收获了数道包含着爱惜、心疼与鼓励之情的柔和目光。 刹那间,她只觉天高地远,宇宙无穷。 电母闻言,先是对云罗的遭遇心生同情;听闻她在逃出来之后,是依照秦姝的指示,潜藏在书坊里翻阅法律文书,好帮上秦姝的忙,心中立时生出万千豪气,拍板道: “既如此,还请天孙娘娘与秦君和我一同回天上去。” “再过四日,便是一月一度的凌霄宝殿大会。届时我定要奏请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把那乱拉红线的月老、助纣为虐的红线童子逮起来,好好审判一番,为天孙娘娘出气;再为秦君正名,让大家都好好看看这‘思凡下界’的名头有多荒唐,秦君分明是个实实在在做大事的出色人才!” 数人相视一笑,眼见就要定下行程了;可秦姝的脸上,却终于显出一点忧虑的、沉静的神色来,低声道: “……只怕不易。”:,, 第25章 举报 正在电母极力相邀秦姝和她一起回到三十三重天上时,红线童子正在密林中没命地逃窜。 天雷击下时,他正按照这几十年来养成的老黄牛的习惯,躲在孙守义的身边,结果正好被这道天雷的余波给冲击到了,直打得他是法力大失,心气尽消,当场便摇身一变,化作一阵清风逃走了。 在此之前,月老殿中红线童子千千万万,唯有他一人心比天高,自觉和周围那群懒散得要死的同僚们不是一路人。 他的同僚们能懒散到什么程度呢?当月老又犯了老糊涂,将两位明明极不匹配的男女的红线牵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说十有八/九的人看见这种苦差事,当场就发挥咸鱼的主观能动性,能躲就躲,能偷懒就偷懒。 在绝大多数红线童子们的消极怠工之下,这种没有外力维系“劝和”的婚姻,就像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一样,随随便便就散了。 然而只有这位红线童子,抱着“总得有条能让我爬上去的路”的想法,专门挑这种别人避之不及的活儿干。凡是经由他手的婚姻,哪怕最后闹得个“生不愿同衾死不愿同穴”的结局,也不会彻底断绝。 也正因如此,在月老欲言又止地将天孙娘娘的红线,牵系在一位父母双亡、全无家产、好吃懒做的凡人男子的身上的之后,他就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 只要能将这桩婚姻维持到底,他的辛苦,就肯定会被众人看在眼中。届时什么香火功德、金银珠宝、金丹仙酒,还不是应有尽有?他如此辛苦,当得此赏,定能狠狠压过那些不思进取的同僚一头。 ——可谁能想到,事情最后将会变成这样呢?别说他想要的升官进爵发大财的报酬了,眼下竟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他终究还是没能逃出太远。执掌雷电的神灵现出鸟脸尖嘴的本相,没几个纵跃就来到了他面前,将他像提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冷声道: “你跑什么?” 红线童子支支吾吾试图辩解道:“我……我只是被吓着了而已……” 他还在这厢狡辩,雷公却早就没了那个耐心听他胡扯,从腰间取出天雷锻造的精钢镣铐,将他双手一捆,不屑道:“少费些口舌,留着你的这番鬼话,回三十三重天上去看看两位陛下信不信你罢。” 红线童子听闻此言,只觉心惊胆裂,如遭雷击,脑海里只剩团浆糊了,僵硬得浑身上下竟没一块皮肉像是自己的,半晌后才反应过来,现在是怎么回事: 那玄衣女子断开天孙娘娘的红线后,天孙娘娘就和孙守义半点关系都没有了。如此一来,自己先丢掉了升官进爵的机会,又因为站在孙守义一旁,完全可以被视作他的帮凶与同党,“残害同僚”的罪名在自己身上也适用,只不过他残害的,是向来被王母娘娘捧在手心的天孙…… 等等,等等?抛开这些不说,那个天杀的婆娘是用什么东西断开的红线?! 一想到这点,红线童子的眼中就又迸发出了两簇亮光,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揪着雷公的袖子嘶声道: “那女人有问题,我要与她当面对质!她能逃得过‘残害同僚’的罪名,却万万躲不过这一条!” 雷公皱眉,不耐烦道:“秦君能有什么罪名?我觉得人家好得很。倒是你,半点风度也无,像个疯子似的,只会胡乱攀咬。” 红线童子咬着牙恨恨道:“……可你总得带我过去和金光圣母汇合。且按照《天界大典》的律例,我既然要再次控诉,那你就得让我说出来!” 雷公被这位红线童子扰得心头烦乱,再加上《天界大典》的规定的确是这样的,只能按下心头怒火,驾起云雾,数息后便回到了秦姝等人的身边,怒气冲冲将浑身血迹斑斑的红线童子往地上一扔: “秦君,听我一言,这家伙心里想的半点好事没有。我都将他拿下了,他还想着要诬告你呢!” 这一扔,让本就重伤在身的红线童子愈发痛楚不堪,只觉那阵钻心的疼痛从脑瓜仁一直抽搐到心脉里,苦得他是每呼吸一口气,都像是在往外吐血。 可他一看见秦姝还站在一旁,正抱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便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连带着说话的力气都足了: “我要举报她偷窃金蛟剪化身!”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神情都古怪起来了,秦姝更是开口问道: “你确定?” 红线童子见这些人的神情不对,愈发觉得自己押对了宝,洋洋得意道:“自然。” ——问题是,红线童子刚刚逃跑得太快了。 他但凡在现场再多留十分钟,就能听见秦姝那番听起来颇有点无厘头、但细细想来又蕴藏着无穷深意的“交罚款”的话。 于是现在的流程是这个样子的: 按照“先到先得”的执法原则,人界在率先一步赶到现场,接管了对秦姝的审判后,判了她个“私杀老牛”的罪名,并罚款五十文;而原本要落到秦姝身上的天雷,也转而落到了孙守义身上,把他敲了个生不如死。 按理来说,这场闹剧本该结尾了,可红线童子这一举报,又生生把秦姝给拉回了两人的极限拉锯战里。 很明显,这家伙使的是拖字诀,打着“借刀杀人”的注意: 只要让云霄娘娘得知人间的金蛟剪化身失窃一事,那按照《天界大典》中对偷窃罪的规定,秦姝再怎么着也得被消减去两千年的功德。 以她周身没有半点法力的迹象来看,消减两千年的功德,跟要了她的命有什么区别? 可惜这位红线童子忽略了两件事。 第一,秦姝不是他以为的“人界散仙”,而是在三十三重天上有正式官职的中阶神仙。普通的中阶神仙若强跳灌愁海下界的话,保准周身法力尽失,与凡人无疑,最多只能在手心搓个小火球;可秦姝竟然还有余力给云罗画一道能维持二十天的隐身符咒,而这隐身符咒的效力,分明是只有高阶神仙才能做得到的。 ——区区两千年功德,只要秦姝有意认真修炼,再在人间积攒香火,那还不跟毛毛雨似的不轻不重? 第二,就是秦姝还没交那五十文的罚款。这样一来,她就像卡bug一样一直维持着“需要去人界接受审判”的状态,以至于红线童子不管强加给她什么罪名,也都得按照“先来后到”的律令,排在这五十文的后面。 ——好一招四两拨千斤,好一招卡bug! 这五十文还不知道要从谁兜里掏出来的钱,在那一瞬间,跨越时空和隔壁邰城金仙观里,狸猫换太子的那把十文钱的剪刀达成了灵魂上的共鸣: 谢谢,这辈子没这么体面过。 于是秦姝对红线童子核善地笑了笑,友情提示道: “容我提醒你一下,我还没交那五十文的罚款呢。你想告我?且往后稍稍吧。” 此话一出,红线童子终于再也承受不了连番而至的打击,两眼充血、怒气攻心地伸出只手,指着秦姝“你、你、你”地嗫嚅了半天后,突然两眼一翻,双腿一蹬,撅过去了。 秦姝看着他躺在地上的躯壳,甚至还有闲心发表了一下个人意见: “我觉得三十三重天上的同僚们应该早日把锻炼身体加入日常安排。看,他的身体状况也太不好了,这么随随便便就晕过去,以后若有重任要交付给他的时候,可该怎么办呢?” 雷公电母:……不,等一下,秦君。我们觉得你可能有点蔫儿坏,因为他分明是被你活生生气晕的。 眼下这残局既已收拾好,雷公电母自然也到了应该离去的时候。只是这对夫妻还没来得及再次邀请秦姝和他们回去,秦姝便先一步温声道: “既然两位要回去了,我这里倒是还有一桩事,想说与雷公电母听听。” 雷公电母眼下对秦姝信服得很,一听她有话要说,便忙不迭齐齐点头:“秦君但说无妨。” “两位原本是为了对我施加天雷刑罚而来的,若不能拿出点什么成果来,肯定会让有心之人在背后对两位指指点点。”秦姝耐心分析道: “可按照《天界大典》,一界事一界毕,先来后到,既然人间的官府已经先一步处置了我,还让我身上背了个罚款的判决,那么两位也就不能再抓我回去了。” “这样的话,没能对我施加刑罚的缺失的功绩,就得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雷公电母面面相觑,心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但之前他们下界的时候,还以为能从孙守义的身上得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出来,足以抵消这次不合流程的施以援手……谁能想到那是织女羽衣的作用呢? 他们两人都做好为此回去受罚写检查的准备了,没想到秦姝竟连这个都为他们考虑到了,不由得愈发感动,电母当场拍着胸脯豪爽保证道: “秦君不必担心,左右也就是个检讨的小事。我们多咬秃几根笔杆子,也能勉强拼凑出几篇来。” “那可不行。”秦姝失笑,“我不能让两位因为帮我追捕从犯受罚,更不能让天孙娘娘流落人间。” 她轻轻握住云罗的手,将她往雷公电母面前一送,笑道: “既如此,你们受累些,帮我把她护送回去吧?天孙娘娘的身份更为贵重,把她带回去,便能填补填补没能对我施加天雷的功绩缺口。” 雷公电母万万没想到是这桩小事,自然应声道:“秦君吩咐,自无不从。况且就算秦君不说,我们也是要带她回去的。” 痴梦仙姑虽然不明白秦姝为什么在红线童子昏过去后,还是坚持留在人间——说实在的只要秦姝想,痴梦仙姑当场就能掏钱帮秦姝交罚款,和秦姝简朴的装扮不同,她的首饰虽然清雅却实实在在个个值钱——但终究还是对秦姝的信服压过了怀疑,也深施一礼后,随即离去。 就这样,刚刚还聚在一起说话的人立刻分成了两拨。由雷公电母开路,带着尚在昏迷中的红线童子、若有所思的痴梦仙姑和沉默不语的云罗,先一步回到天上去;而尚在人间的秦姝,直到目送着那团云彩离去后,才松了口气,无牵无挂地笑了起来: 如此甚好。 我要所有的牛郎织女的传说中,织女只能趁孙守义不注意,窃走羽衣,孤零零回到天上去,还要被他穷追不舍,最终“家和万事兴”、“一年一度鹊桥会”的结局,就此彻底改变。 她没有吃苦,没有受害,也没有身陷泥淖不能自拔。她依然是那个以金梭纺织云霞、天上地下巧艺无双的好姑娘,也算是全了我上辈子阅读神话传说时,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的一桩憾事。 ——然而此刻,正在和雷公电母等人一同坐在云上,飞速向天门驶去的云罗,此刻的心情可就没那么闲适了。 过度紧张之下,她的手心已经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薄汗,好不容易才避过身旁痴梦仙姑投来的关切目光,悄悄打开秦姝借着刚才和她握手的机会,塞进她手中的小小纸条。 那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字迹凌乱,竟似被藏在袖中时盲写而成: 你要求见瑶池王母。1:,, 第26章 牌坊 雷公电母驾云的速度很快, 没多久就回到了三十三重天。 看守天门的十多位天兵原本还在百无聊赖地聊天打发时间门呢,一见到雷公电母乘坐的那朵极具辨识度的乌云, 便眼中一亮, 心想可算有新的消遣了,便齐齐迎了上去,争先恐后地开口问道 “两位真是辛苦了, 不知这次下界是有何要事” “我听说是有人残害同僚也不知是谁这么胆大。” “估计又是下面哪个不长眼的散仙冒犯了谁吧” 虽然秦姝“思凡下界”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但这位太虚幻境新上任的主人在大多数神仙口中,还是个热度犹存的红火话题, 立时就有天兵联想到了她身上, 猜测道 “我突然想到,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现在还在人间门呢。会不会是她下界时法力被削弱得太厉害了, 以至于让别人误会了她的身份,不小心冒犯了她” 这个猜测一出,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 “你这么一说,的确很有可能。” “也不知道人间门到底有什么好的, 竟然连警幻仙子那样的人物都想下去看看。” “哎, 瞧咱们在儿这说什么呢这不正有从人间门公干回来的嘛, 咱们直接问就行。请问雷公电母,那残害同僚的恶徒抓住了没有受伤的不会真是秦君吧可真让人揪心。” 雷公电母不,等一下, 我们觉得按照秦君的身手, 她这辈子可能都没有被迫害的机会。 问题是正儿八经论起来的话,还真是秦姝暴揍红线童子在先,才惹出来的这道天雷。 哪怕后来,秦姝断开了天孙娘娘的红线,让失去“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张遮羞布的月老和红线童子, 瞬间门也背上了同样的罪名,真要论起来,还真是秦姝先动的手。 雷公电母已经见识过了这位红线童子的心术不正,觉得虽然现实是秦姝险些受罚,但他挨揍纯属活该,下意识便要为秦姝辩解道“她不是” 可这两位掌管天雷的神仙都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要让他们说和现实明显不符合的话,还真是有点难为他们。 然而正在此时,一道轻柔的、还带着些颤抖的嗓音,从雷公电母的身后响起来了。披着痴梦仙姑借给她的雪色鹤氅的云罗站了出来,鼓足勇气,说出了她回到三十三重天后的第一句话 “秦君不是思凡下界的。” 云罗说出这番话后,只觉身上一轻,似乎有什么极为沉重的东西,从她的灵魂和命运上,被突然卸掉了。 在这份久违的松快下,她说话的声音,也逐渐褪去了在人界时,被令人作呕的孙守义和那些永远站在孙守义一方的村民们,长期指指点点、劝和不劝分而逼出来的紧张与颤抖 “她是为了我,才甘愿背了这恶名,只为了尽快将我从这残害同僚的恶徒手下救出。此番大德,我没齿难忘,便是叫我为她执鞭坠镫,我也心甘情愿。” 眼下云罗的声音柔和却坚定,一时间门竟和她身边的痴梦仙姑有了数分相似,都是一样,在娇弱美丽的表象下隐藏着不易摧折的好风骨。亦或者,她们原本都该是这个样子的 “还请诸位日后,莫要再说秦君思凡下界这番话了。秦君此等英杰人物,无私心,无私情,就算有所思,思的也是三界苍生” 这个大帽子往下一扣,再加上云罗身为天孙的身份在那里压着,负责看守天门的守将们哪里还敢反驳,纷纷低头称是,表示自己再也不会听风就是雨了,同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秦君生起了更深的好奇心 “天孙娘娘教训的是,我等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幸好天孙娘娘安然无事,回来了就好。” “听天孙娘娘说来,这位秦君果然是个高义之人。他日秦君从人界回来时,我等定要好好瞻仰一下她的风采。” 换做往日,云罗还会愿意遵守三十三重天上那套繁琐的人情往来规则,和他们多客套几句;可眼下,她满心都是秦姝塞给她的那张纸条,也就顾不上寒暄了,单刀直入地问道 “王母娘娘现在可有空么你们今日谁在天门见到她的座驾出行了” 这些天兵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茫然回答道“未曾” 然后下一秒,云罗就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这位常年在天河畔纺织云霞的织女三星之一,向来都是以巧艺无双、娴静温柔而闻名;结果眼下,她的身上是半点娴静都看不见了,连话都不等他们说完,当场便驾起云朵往前冲去。 甚至在眨眼间门飞驰数十里后,云罗还觉得自己的速度不够快,伸手在空中飞速画了个符咒,便把乘坐着的云朵编织成了一张席子的形状,“嗖”地一声就消失不见了。 十息后,留给这帮还站在原地的神仙的,只有一阵纯天然无公害的云朵飞席的尾气,飘荡了数息后就彻底散开了,活像她从来就没在这儿出现过似的。 雷公电母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幅画面和这个作风有点眼熟。 痴梦仙姑我悟了,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秦君者雷厉风行。 此时还在人界的秦姝我感受到了秋名山车神的力量。 云罗不愧是纺织云霞、制造天衣的织女,就连随手织出来的飞席的速度,都比不少神仙的法宝要快。 如果说秦姝当时因为缺少座驾,又因为身份不够而不能驾云,这才凝聚出来的飞剑是五菱宏光级别的;那么眼下,云罗驾驶的飞席就是奔驰宝马劳斯莱斯之类的名车。 在她的超速驾驶下,将原本要花一日时间门才能走完的路程,竟缩短到了两个时辰,从天门处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来到瑶池,求见向来疼爱她的祖母,瑶池王母娘娘。 云罗刚在瑶池门口一落地,便见得有两位同样身着雪白羽衣的女子正在焦急踱步。盛开在白玉阶梯两旁的瑶草仙花都快被摘秃了,本就光可鉴人的地面眼下更是明镜也似的,一见便知,这两位女子等了很久很久。 见了她后,两人先是齐齐一惊,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随后飞快向她跑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把云罗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番后才潸然泪下,同时咬牙切齿 “都怪我们不好,怪我们太想当然我们还以为,是你在天界待久了太拘束,又贪恋人间门风景,谁能想到你会落入那凡人恶徒之手” “妹妹切莫担忧,我等这番前来,便是要让那狗贼付出代价的只要我们能让王母娘娘开金口,请云霄娘娘借出金蛟剪,你就再也不必受他禁锢,可以回到天上来了。” 两人说完这番话后,齐齐一拜到地,任云罗不管怎么拉,都没能把这两位自责得都快眼里滴血的姐妹从地上拉起来,只听她们继续道 “你想怎么骂我们都行,愚姊不察之罪万死难赎。但今天我们一定要先求见王母娘娘,求她为你做主。” “妹妹别慌,从你下界起到现在,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月了虽说玉帝陛下总是派使者来赶我们走,不让我们见王母娘娘,但我们今天来得早,肯定能见到王母娘娘,求她救你的” 云罗望着面前满面焦灼,目露关切之色,同为织女星的姐妹们,一时间门竟有恍若隔世的错觉;同时也从天界和人界两边,截然不同的关注点中,找回了对天界的熟悉感 对,没错,是这个样子的。 三十三重天虽然懒懒散散,不求上进,但是没那么多的贞节牌坊,没那么多的伦理纲常,只强调“实力至上”。 所以清源妙道真君的生母,同样与凡人相恋的云华三公主,哪怕因为“思凡私配”而吃过刑罚,眼下也没有人敢嘲笑她;因为胆敢这么做的,都被清源妙道真君和云华三公主联手打到不敢作声了。 所以在孙守义的村子里,被指指点点,说“来路不明不是好人家的姑娘”的“性”上的污蔑,在天界完全不成立,因为在实力至上的地方,没人会关心这些鸡毛蒜皮。 至于被孙守义偷窥了洗澡就要嫁给他这件事,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云罗当时假意答应他,也根本不是出于贞洁上的考量,而是要夺回羽衣,夺回力量。 那用着老黄牛的化身,劝自己“忍忍就过去了”的红线童子,当时敢对法力全无的云罗这么说,可眼下,他还能敢么还不是瞅着云罗当时手无缚鸡之力,才敢用人间门的规则这样诓骗她 再者,看看电母安抚那些凡人的时候,表露出的态度便也可见一斑。哪怕这位神仙是天界难得的正经人,可她在面对凡人的时候,一开始所采取的态度也是高高在上的,并不能像秦姝那样为他们设身处地想一想。 为什么因为归根到底,凡人是弱者。与其关心贞洁之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还不如关注“为什么你会和凡人这种弱者扯上关系,好丢脸啊”来的更重要 在这一刻,云罗只觉大彻大悟,豁然开朗,也终于明白了从自己肩头卸下来的是什么 那是凡间门千千万万即将拔地而起的,名为“贞节牌坊”的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的重量。 然而在想明白这点的那一瞬,云罗只觉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就连她一个生长在三十三重天上的仙人,在来到人间门仅仅一月后,就已经察觉不到自己置身于何等险恶的环境中,也险些要按照这番令人作呕的逻辑来行事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啊,竟能跨越仙凡之别,压在她这个天孙的身上1 云罗意识到这一点后,更是半刻都等不得了,跳上飞席,抓起两位姐姐的手便往瑶池里冲去,惊得另外两位织女目瞪口呆,心想我们的好妹妹这是经受了什么刺激,变得这般风风火火起来了而且你跑得也太快了,会撞到人的吧不不不,停一下停一下,我们有点晕车 如此看来,秦姝在人间门感受到的“秋名山车神”的微妙感还真不是错觉。 云罗这番作为,和她向来文静温柔的外表形成了极大反差,飞席的速度快得能抵上十把飞剑,当场就把从瑶池里走出来的、来自凌霄宝殿玉皇大帝的使者给撞了个四脚朝天跌倒在地,成功用不走寻常路的方式,突破了她这两位守礼的姐姐一个月都没能突破的防线。 玉帝使者面上好一片清澈的愚蠢与真诚的茫然等等,刚刚是不是有个什么东西过去了 等这位使者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便听到了一道格外熟悉的声音,对着在千千万万重纱帐后沉眠的华服金冠女子高声喊道 “王母娘娘,天河畔织女云罗求见” 玉帝使者闻言便眼前一黑,心想,完了,有负玉帝陛下重托,终究没能拦住。 既然如此,只能速速回报玉帝陛下,看看他另外有何安排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7章 五衰 在云罗的记忆中, 瑶池王母向来是个端庄严肃又不失和蔼可亲的长辈。 每逢一月一度在凌霄宝殿召开的大会上,瑶池王母向来都能和身边同样衣饰华贵的另一位天界掌权者——玉皇大帝,完成完美的配合:1 经常前者刚说出一道政令, 后者便知道她要做什么, 将这道政令推行过程中需要用到的人手安排下去;后者刚对某件事提出怀疑, 前者就能以她那双“俯视五岳”的明眸窥破一切玄机,仿佛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 能够逃得过这两位天界至高掌权者的法眼。 不仅如此,这两尊大神在结束了公事公办的严肃状态后, 私下里都是很温和、很好相处的性子,和人界那些掌握了一点生杀权力, 就恨不得把自己和所有人类区别开来,以显示自己的尊贵与独一无二的天子帝王,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云罗依稀记得, 当年她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女娃时,曾踩着祖父——也就是玉皇大帝的膝盖,把那绣着金龙的云锦都踏上了脚印, 不知天高地厚地扯过他的胡子,试图以此为登山绳,攀登到他头顶上。 这位历劫一千七百五十的长者被云罗扯胡子扯得哀哀直叫,却也终究没对她说什么重话;一旁身着五彩华衣的华贵女子对着这幅场面微微一笑,招手叫云罗过去吃点心, 好把玉帝的胡子从孙女的手中拯救下来。2 哪怕后来云罗成年, 从祖母所在的瑶池搬出, 去了天河之畔居住, 日日纺织云锦, 这两位掌权者的形象在云罗的心中也从来没有变过, 始终都是这样处理政事时强大又严肃,可私下里却很温和慈爱的两位长辈。 如果说,凡间的人类们觉得头上的天不会塌,只要抬头看一看天空和运行其中的日月星辰,就会觉得安心;那么在云罗的心里,这两位陛下就像是三十三重天的主心骨一样,也是永远不会倒下的“天”。 然而眼下,云罗望着沉睡在重重纱帐后的瑶池王母,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样孱弱的、气息奄奄的女子,真的是自己记忆里那位执掌天界刑罚从不手软,威风凛凛的女神么?人界的天柱不周山尚未被共工一头撞塌,怎么反倒是三十三重天的顶梁柱率先倒下了一根? 换作往日,哪怕云罗不必高声通报自己的到来,瑶池王母凭借着自己高强的法力,对瑶池方圆数百米之内的风吹草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也能感应到心爱的天孙的脚步。 可眼下,哪怕云罗已经高声通报了自己的到来,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一旁的另外两位织女也被瑶池王母罕见的疲态给惊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面面相觑,一言不敢发: 真是奇哉怪哉。明明一月前,那位太虚幻境主人新上任时,王母娘娘还在和玉皇大帝因为云罗的事情争吵,又一边置气一边派人往太虚幻境那边送了两份礼物,怎地竟在短短一月间,便衰弱成这个样子? 正在这两位织女困惑间,来自凌霄宝殿的玉帝使者也匆匆走上前来,连劝带哄地试图把云罗从瑶池王母的身边拉开: “天孙娘娘,这、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于礼不合!你若要求见王母娘娘,就应该像你的两位姐姐那样,在瑶池外恭候着等陛下传召才对,怎么能私自闯进来呢?这可真是太不合适了!” 云罗凝视着瑶池王母瘦削得已经有些脱了形的面容,还有那一头几乎已经无法被华贵沉重的金冠固定住的、色泽黯淡的青丝,眼眶便渐渐红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偷玩下界的时候,陛下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在短短一月内就变成这样?” 这位使者明显知道些什么的样子,却一直在吞吞吐吐,目光躲闪,显然不敢告诉云罗实情。 毕竟承载着云罗一身法力的羽衣已 经遗失在了人间,她现在动用的法力,是回到天界后,通过吸收天界云雾与人间新涌上来的、对“巧艺织女”的供奉香火,而重新生出来的力量。 虽说她重新拥有了力量,但这份力量实在弱小得不值一提,在提倡“实力至上”的天界,无法取得别人的信赖,无法打听到实情……再正常不过。 云罗在愤怒到了极点后,反而冷静下来了,嗤笑一声便要拂袖而去: “好,很好。我知道我失去了羽衣,在诸位的眼中,便和那人间精怪散修没什么区别了,只不过虚担着一个‘天孙’的名头而已,也难怪诸位不放心,不愿告知我王母娘娘重病的真相。” “既然如此,我少不得要去凌霄宝殿走上一遭,问问玉帝陛下对这件事怎么看。他再怎么忙,想来也不会和娘娘置气到如此绝情的地步的!” 这番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使者的脸色瞬间惨白,当场便双膝一软,普通跪下,对云罗磕头不绝,哀求道: “天孙娘娘,现在不是一月一度的凌霄宝殿大会,万万去不得呀……而且按照玉帝陛下现在的状况,就算你去了,他也是不能见你的!” ——如果这位使者说的是“不会见你”,那么估计还可以解释成他嫌弃云罗嫁过凡人,所以不想见这个孙女。 ——但问题是,这位明显了解部分内情的使者,说的是“不能见”。 云罗心中愈发惊疑不定,猜测道,莫非玉帝陛下和王母娘娘一样,都陷入了这种莫名的昏睡之中么? 虽说云罗本来就没有走的意思,只是为了诈一诈他而已,但在得到了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后,她还是大惊失色,急急追问道: “这些天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最好现在就在这儿,把话给我说明白了!” 只是还没等这位抖若筛糠的使者说点什么出来,在云罗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道她十分熟悉的、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云罗回来了。” 云罗急急回转过去,便见得她的祖母、执掌天界一半事务的瑶池王母不知何时已经从床上起来了,端坐在重重纱幕后,面颊丰润,气场威严,竟半分也看不出她数息前,气息微弱躺在床上的虚弱模样。 这番变故别说云罗了,就连另外两位更为年长的织女也被惊了个言语不能,讷讷道:“娘娘……” 瑶池王母从高台上垂下眼来,轻轻扫过她们一眼,随即开口,严肃的声音里半点中气不足的虚弱也无: “我想先和云罗谈谈。你们两人若无要事的话,还请先出去稍候片刻,如何?” 虽然瑶池王母的用词很客气,对着两位地位远远不如自己的织女的时候,都彬彬有礼地用了“请”这个字;但那种身为掌握至高权力的掌权者才有的威势,却自然而然地从她的话语中流露出来了,让两位织女一时间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只能顺从地低下头来,讷讷道: “谨遵陛下吩咐。” 只不过哪怕在瑶池王母的眼皮子底下,这两位织女在离开时,还不忘拼命给云罗使眼色、打手势,竖起两根手指比划成剪刀的形状,只恨自己的两根手指不是金属,否则肯定能开合得“咔嚓咔嚓”作响: 你好不容易回来了,眼下一定要抓紧时间向陛下诉苦,请求陛下帮你断开和那个凡人的红线! 云罗欣然一笑,微微点头,接受了两位姐姐的好意,随即便有瑶池里的侍女将两位织女带去旁边的偏殿里休息了。 毕竟哪怕这两位织女也是不需要睡眠和休息的神仙,但在如此怠惰的、每日工作时长只有一个半时辰的三十三重天,让她们在瑶池门口,从无休憩,一站就站了足足一个月,只为求见王母解救云罗,这个运动量真不可谓不惊人。 果 然,两位织女几乎是刚一在偏殿落座,顷刻后便齐齐睡去;浑不觉她们最关心的小妹妹在瑶池正殿里,对着威严的王母娘娘问出了怎样骇人的问题: “陛下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瑶池王母却不回答她,只招手叫她近前来,温声道:“好孩子,让我多看看你。” ——此言一出,隐隐有不祥之意,竟似凡间那些病入膏肓的老人,对着前来探望自己的晚辈所说的话似的,因为事已至此,看一眼,便少一眼。 云罗依言近前去,小心翼翼一抬眼,仔细看过瑶池王母依然光鲜如初、似乎并无大碍的面容,骇然发现,这张面容上竟半分亮光都无了。 她虽觉心中所想堪称大不敬,更有不祥之意,可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在满室寂静中,将这个猜想说出了口: “陛下身为瑶池王母,分管一半三十三重天,按理来说,此等贵重身份,行动间该有乐声不鼓自鸣,宝光法相常亮。” “可陛下不仅昏睡多日,甚至醒来后,室内也是一片静寂悄然无声,甚至连身光都不见了……请恕云罗直言,这分明就是小五衰相的征兆!”3 这番话说完后,云罗便腿上一软,跪倒在了高台边上,心想,如果陛下并无大碍的话,那我这番话可就真是以下犯上了。若是放在凡间,这简直就是在对一国之主的天子说,你命不久矣! ——可如果陛下她真能安然无事,我以下犯上又有何妨? 然而终究事不遂人愿,云罗期待中的“净是胡扯”“一派胡言”之类的斥责,终究还是没能从王母口中说出。 半晌后,始终没能得到正面回答的云罗惊惶抬头,却猝不及防迎上了王母饱含欣慰之情的复杂眼神: “先不说这些了,云罗,我们自己的状况,我们自己心里都有数。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在凡间的经历,以及你今日来时,打算求的是什么。” 身披五彩华衣,头戴繁丽金冠的女子从万千纱幕后伸出手去,抚摸着云罗的长发,温声道: “真好啊,云罗,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云罗怔了怔,心想,那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我一直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正常模样嘛。 只是还没等她把心中的疑问说出口,瑶池王母就像是看穿了她心底的疑惑般,微微笑了一笑: “你小时候可活泼啦,云罗。让你在我这儿住着,你能把所有的花花草草都摘秃,还泡在水里,美其名曰‘酿酒’;好不容易放你去天河玩,你出去一趟,能认十七八个‘干姐姐’回来。玉帝陛下的胡子,在那些年里被你揪得岌岌可危,到最后只有那么两三根还在坚持着,不至于让他的下巴变成‘不毛之地’。” 云罗一边听自己的光辉历史一边脸红,心想原来我也有这么让人费心的时候,可真是难为两位陛下了。正在此时,王母又开口道: “我那时虽然觉得,养你这么个小东西有些累心费神,却也觉得,你是这死气沉沉的三十三重天里,少有的亮色与生机。只可惜……后来你年岁渐长,搬出瑶池,去天河边居住的时候,我就再也少见你这幅活泼模样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缓缓落在了云罗脸上,轻轻眨了眨,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直在想,三十三重天上的规矩,是不是有的地方太严了,有的地方太松了?总之肯定有不好的地方,否则的话,不会把云罗这么个爱笑爱闹的好姑娘,给拘束成那种一点的不像你的,文静过头的样子。” 刚刚瑶池王母眨眼的那个小动作,骗不过近在咫尺的云罗;而也正因为此,云罗心中便愈发大恸: 因为换作以往,小五衰相里的“眼目数瞬”,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一双法眼能“俯视五岳”的瑶池王母身上的。 这位曾居住在昆仑山顶,掌管天下刑罚的女仙,只轻轻扫过一眼,就能辨别面前人的是非罪过;又怎么需要像现在一样,连对着近在眼前的人,都要认认真真凝神望去才能看得明白? ——这哪里是凡人习以为常的眨眼,分明是每刻每息都在呈现天人五衰的死相! 还没等云罗眼中含着的泪落下来,对这个小孙女十分了解的瑶池王母,便立刻提起了新的一桩事,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 “所以你在人间,受过了来自谁的援手?肯定不会是那个凡人,他命若蝼蚁、品德低劣,若不是玉帝陛下一心坚持……算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了。” 瑶池王母看云罗一副被震惊得半晌回不过神的样子,心中愈发好奇,便轻轻拍了拍云罗的头,就像云罗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自己经常对她做的那样: “所以是谁救你回来的,又是谁把你身上的枷锁去除,变回以前那个活泼样子的?告诉我,我要封赏这些人。” 那一瞬间,云罗心中受到的震撼无以言表: 原来这才是秦君,让她回到天庭后,务必第一时间求见王母娘娘的用意! ——新上任的太虚幻境之主,从和云罗的三言两语与交谈中,窥得最年幼的织女的真实本性一角;随即在与人间首犯的斗争中,在和云罗的交谈与无声鼓励中,将卸去一系列贞节牌坊和天界法条枷锁的云罗,以最本质的状态归还给三十三重天。 这样一来,对云罗这个小天孙最关爱的王母娘娘,就一定会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变化。 正所谓“施威不如施恩”,如此一来,不管是出于律令的考量,还是出于归还人情的考量,瑶池王母定会派下天兵天将去援助秦姝,帮她洗去“思凡下界”的罪名后,堂堂正正回到天庭! 云罗心中对算无遗策的秦姝愈发信服的同时,也有一个疑惑愈发难解了。她怎么想都想不通,就一不小心说出了口: “陛下也就算了,可秦君与我不过数面之缘,她是怎么看出来我的本性并没有那么文静的?” “这还用看么?”瑶池王母失笑道,“是谁冒着丧失法力的危险,也要避开天界的重重法条,偷偷下界去玩水……等等,你说是谁救了你?!” 说话间,瑶池王母陡然在高台上坐得更直了,刹那间,连房间里的气息都为天界至高统治者之一展现出来的威严而凝滞了片刻。 云罗虽不解其意,却生怕瑶池王母误会,便急急解释道: “是那位新上任的太虚幻境之主,秦姝。陛下容禀,秦君她是个好人,在救了我后,还利用天雷,引来雷公电母与痴梦仙姑一同解救我……” 三言两语间,云罗已经将这半日来发生过的事情飞快地转告给了王母,字字句句都在替秦姝辩解,说“思凡下界全都是假的,还请陛下将她接回三十三重天再封赏她”。 瑶池王母在听完这些话后,只沉吟片刻,便眉眼舒展,仿佛终于出了久久郁积在胸口的一口恶气似的,左手抚膺,右手重重地拍着高台边缘,高声朗笑道: “好一个太虚幻境之主,好一个警幻仙子秦姝。果然是千万年难得的英杰人物,豪侠女郎,怪不得天道要将她送来这里!” 她情绪激荡之下,瑶池内原本极静的风,竟一瞬有大开大合之相,吹拂得千万重纱帐飘摇而起,激荡开重重云雾,现出正厅中身着华衣的高冠女子仰头大笑的身影,一派潇洒,好不快活: “依我之见,这已成死局的三十三重天想要有所转换,想要一手‘生’的棋扭转乾坤,还须从秦君这里入手!” 瑶池王母话音落定,便毫不犹豫翻下高台,取了令牌令旗,唤来使者近前,细细叮嘱道: “你点起三千天兵天将,去往灌江口,请我那好外甥杨 二郎领兵。” “就说此次出兵,不动刀戈,不必征伐,只要接引一位不惜背负恶名也要救困扶危的,三十三重天上难得一见的清正神仙回到天庭!” 那一瞬间,云罗甚至都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否则的话,怎么会在王母娘娘的背后,再次看见“天人的辉光”呢?分明上一秒,王母娘娘面上还有天人五衰之相,为何这死气眼下竟如此之快便平复了? 她犹豫着提醒道:“陛下请转过身来,让我再看看陛下面上如何。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但陛下的小五衰相,似乎已经被缓解了?” 瑶池王母依言转过身来,云罗当即倒抽一口冷气,被再次出现在瑶池王母脸上的神灵光辉给惊了个言语不能,结结巴巴: “小五衰相真的消失了……陛下,这、这是……?” ——这是怎么回事?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打个比方的话,这简直就约等于有人吞了一瓶砒/霜后,被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了! 瑶池王母微微一笑,原本就十分雍容的面貌在独属于高阶神灵的光辉映衬下,便愈发气度高华,仪态万方: “你不记得了么?小五衰相在遇到‘善根’之时,便有转圜的可能;而我这小五衰相,是在派出天兵天将,要接引秦君归来时消失的。” “想来这位秦君,一定是至善至德之人,才能够治愈神仙的死相。既然如此,若我没猜错的话,不光你断开红线、挣脱命运的大事要记在她身上,怕是接下来,整个三十三重天都要指望她呢。” 且不说云罗在这方搬得救兵,要接引秦姝堂堂正正衣锦还乡;也不说瑶池王母惊觉天人五衰之相果然消弭后,更是在心底把秦姝日后的加官进爵全套手续都办完了;总之人间那边的秦姝也没闲着。 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大名鼎鼎的林幼玉应该查完档案,有空见一见自己了,这才优哉游哉地揣起了手,慢吞吞地对客栈里的人们笑了笑,扬声道: “放心,我没忘还得赔老板的钱呢。帮我跟老板说一声,等下有人来接我,我有钱了就赔给他。” 说实在的,她这幅架势简直就跟揣着手蹲在马路牙子上的黑猫似的: 一身黑,油光水滑,皮毛靓丽,且悠闲得让人牙根发痒,十分讨打。 ——但真要论起来的话,又有谁舍得对这位主导了一切变故,只为救人的女郎生气呢? 毕竟她这一番操作下来,与此事无关的人半点损伤也没有,就当看了场好戏罢。而且能够见仙人一面,可真真是不可多得的荣耀! 等秦姝远去后,刚刚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只敢躲在房子里的商人们,这才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彼此对视一眼,在同伴的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侥幸与惊恐,还有一点隐藏着的快乐吃瓜后遗症: “……天爷呀,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有神仙!我可要回家去,跟家里人好好说道说道。” “刚刚可真吓死人了,我还以为那女郎也要被罚呢。” “她要是被罚,可就真没道理了。我分明听见那白衣的仙子是被恶徒拐来的,幸好她不知道说了什么,才使得那天雷转而劈了恶徒。” 正在这帮商人兴致勃勃地进行事后复盘,打算把今天遇仙的经历好好藏在心中,等回家去转述给家人们听,让他们也听听热闹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很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 “可如果这位女郎不必被罚的话,那她去衙门干什么?” 商人们面面相觑了半晌,终于有个耳朵尖的人,带着一脸真切的不解开口道: “她说要去交那五十文罚款……?” 这帮走南闯北的商人们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一时间突然有种被小看了的感觉: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你能想着打击人 贩子,能想着把主犯从犯一起送进监狱,甚至还愿意和我们这些身在贱籍的商人打招呼,还记得要赔客栈老板的钱……女郎,你怎么就想不到可以跟我们借钱啊?你这是小瞧我们的财力对不对??这也太见外了,让开,让我们来付钱! 一时间,上至尊贵的三十三重天掌管者之一,下至围观这一切的跑商路的人们,竟在此时此刻,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一个决定,无数人的声音在此时此刻归为一道呼喊: 她必须因此受益,因此获封,因此得利! 第28章 衙门 虽说三十三重天上都是能偷懒就偷懒的咸鱼,但在尊卑分明、等级森严的情况下,如若接到了来自玉帝或者王母两尊大神的直接命令,那肯定要拿出十二万分勤快的模样来,把事情给办得又利索又体面。 总之瑶池王母在这边一下令,使者便飞驰了出去,瞬息千里,击电奔星,只消一盏茶的时间,便从三十三重天上来到了灌江口。 且说那灌江口二郎神,虽是实实在在的玉皇大帝亲眷,可这位神灵性情清傲,又生性潇洒,和天界的作风格格不入;再加上因为玉皇大帝曾因为云华三公主私自下界嫁给凡人一事,罚她被华山镇压多年,以至于这对舅甥在面对着彼此的时候,若无要事,总是看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因此杨戬便得了个殊荣: 可以率领一千二百私军驻扎在灌江口,若无要事,天界一概虚礼均可不必讲究,且能凭借王母信物自由出入三十三重天而不必经过漫长的审批手续。 ——用人类的标准来打比方的话,这是一位拥有封地、私军和武器的,能够无视来自中央不合理政令的亲王。 当瑶池王母使者将这道谕令传到杨戬手中时,着销金白袍的俊美男子正在演武场操练麾下一千二百草头神。1 这些神灵虽在天庭没有挂名,可正因如此,他们的风貌便远胜怠惰安逸的天界无数倍,这一番演武架势真是又齐整又威风: 披金甲,佩银盔;架鹰犬,持利刃。虽是散修,更胜真仙;纵无官职,强似天兵。招式往来,委实是棋逢对手;摇旗擂鼓,端的是将遇良才。这厢是百步穿杨,那边是移星换斗。你来我往不放松,左遮右挡怎相容?2 使者刚按下云头,杨戬便察觉到有人到访。 他立时停了刀法,一招“百鸟朝凤”收住势头,动作间激起的气流掠过一片悠然落下的树叶,只一眨眼,这片绿叶便被平平整整一分为二,断口光滑得宛如天生,真是好利器,好功夫。 使者见此赫赫威势,不敢多讲虚礼,忙不迭将王母手谕交付杨戬,又将三千天兵天将交付这玉帝外甥,嘱咐完毕,方小心问道: “不知清源妙道真君几时启程?我好回去报与娘娘知晓。” 杨戬略一沉思,将手中刀兵往地上一顿,瞬间方才还热闹得杀声如雷、吼声阵阵的场内便安静得落一根针都能听见,真真是将令兵行的雷霆作风。 千余双眼睛热切地望向杨戬,只听他吩咐道: “着郭申、直健两位将军,再点五百草头神与我同去。” 两位将军领命点兵,众草头神听得要为三十三重天上难得的清正英杰人物伸张正义,迎她衣锦还乡,自然个个欣然愿往。徒留一个瑶池王母使者在原地心中惴惴,所思所想那叫一个百折千回: 清源妙道真君对警幻仙子……是不是太重视了?难不成秦君她思凡下界时,不仅要为天孙娘娘伸张正义捉拿罪犯,还是要来见一见清源妙道真君的么?哎呀,这样看来,分明是郎有情来妾有意,灌江口与太虚幻境好事将近! 天知道杨戬此时此刻半分这般心思都没有,此番猜想纯属胡扯,真是好一口黑锅扣在他和秦姝身上。 以天界“实力至上”的标准来看,瑶池王母的决定再正常不过: 这次是人间先抢到执法权,此种状况以往从未出现过,所以肯定是作为新生神灵的秦君被不熟悉的人间律令束缚住了,或者还忧心人间恶徒未除净……总之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派兵过去就对了。 三千天兵天将,完全可以一夜间将一个国家夷为平地。 ——由此可见,瑶池王母在搬来瑶池之前,真不愧是住在在昆仑山顶,司掌刑罚与灾害的神灵,十分武德充沛。 而按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原则,曾经在瑶池住过一段时间的杨戬,自然和这位舅母在某些领域的思考方式完全重合起来了: 这三千天兵天将都是来自天界的正经神仙,若是遇到什么不好以官方名义下手去打的混账,果然还是在天庭上没有挂名的草头神来的更方便。既如此,若真有什么事把秦君给牵绊住了,就算注重礼节的天界不动手,自己也能帮上她一帮。 五百草头神,去剿灭一个大妖巢穴都绰绰有余。 ——由此可见,清源妙道真君虽然结束封神战多年,但还是数千年如一日的武德充沛。 这厢的瑶池王母与杨戬正在急急点兵,要速速赶去给秦姝撑场子,为她排忧解难,将她迎回天界;这边人间的衙门也没闲着,都是掌灯时刻了,声名远扬的林幼玉却突然升堂,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林幼玉,芳龄二十九岁,朝廷特封正五品宜人,目前正绝赞加班中。 外出传讯的衙役队伍们依次回来后,唯有一支去往全县唯一的客栈报信的队伍迟迟未归。这支队伍派出的人手是最经验丰富,老道稳重的,怎会拖延时间到这个地步呢? 除去这个问题外,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使得林幼玉愁眉难展,只觉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 因为她想到,饶是她治下的城镇算得上太平,可远处乱石山附近的村庄里,还有一帮十分不好对付的刺儿头。 同宗中人永远互相遮掩互相庇护,帮亲不帮理起来相当混账。当年林幼玉刚上任,派衙役下到村里去丈量土地的时候,便受到了来自村民的多方阻碍。 他们生怕林幼玉发现村中偷偷开辟土地却不愿多缴税的情况,便相当“团结”地抄起了手边的锄头、铲子和草叉,将沉重的农具对准了前来丈量土地的人,连打带骂地让衙役们滚出村庄。 若不是林幼玉考虑到同宗之人过多,恐有互相包庇的嫌疑,增派了官兵来,这些人怕是真会被村民们打到头破血流,半死不活。 对此,林幼玉常常担心得夜不能寐: 他们今日敢隐瞒土地,明天就敢隐瞒人口,后日只怕连拐卖这种恶事都做得出来。 可若真有人被拐卖到那种地方,在左邻右舍全都是人贩子帮凶的情况下,她要怎样才能逃得出来,向自己求救? ——今日,林幼玉担忧多年的事情终于成了真。 ——却不是以她最恐惧的姿态发生的,而是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强行席卷而来的。 林幼玉听到派出去的衙役一边高声喊着“林大人,有重案”,一边步履纷乱地赶回来的时候,下意识就觉得是乱石山下的村子出事了,急急追问道: “说罢,要加派多少人手过去?” 她边说着边摸索着桌上的签筒,刚打算掷下“出动官兵”的签子的时候,便被衙役们气喘吁吁抬过来的东西给震得彻底僵在原地了,一字一句道: “你们究竟,带回来了个什么东西?” 此刻呈现在林幼玉眼中的,是一滩半死不活的焦黑人形肉状物。只能从这根黑黢黢的东西的一端,似乎有个人头一样的圆球,才能判断出来这家伙……生前应该是个人。 然而下一秒,这根焦炭人柱身上发生的奇妙反应,便惊得林幼玉瞠目结舌,言语不能: 只一眨眼过后,这人周身被烧灼至坏死的皮肤,就像是被千万只无形的小手扒拉了下去似的,活像用钢丝球在伤口上刷啊刷,刷出一身未曾损坏的好皮囊。 与此同时,林幼玉也认出了这家伙是谁: 这是向来好吃懒做,每天蹲在田间垄头,对所有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吹口哨的本县最知名二流子,孙守义。 可此时,孙守义的眼中只有最深切、最极致的恐惧与痛楚。 在新的喉咙、舌头和嘴唇生出来的那一刻,他便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嘶吼,那是受尽了千万般折磨后的人才能爆发出的野兽般的哀嚎: “杀了我——!!!” 林幼玉皱起了眉,想到了傍晚时的异常天象和刚刚那一阵仿佛能把人魂魄都震碎的惊雷,对衙役们问道:“这人莫不是遭天谴了?” 她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而已,却没想到衙役们立时纷纷点头,十分崇敬地看向她,争先恐后道: “不愧是林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这家伙拐卖了个天……啊不,人……不对,反正就是拐卖了个好人家的的女郎。” 林幼玉:?我觉得你好像隐瞒了什么。 衙役们继续道:“那女郎现在已经被亲人接回家去了,我等特意将这恶贼与帮凶一起捉拿来,好让林大人能问话。” “对了,林大人,过会还有个女郎要来交罚金。这个女郎便是那被拐的受害者的亲属,大人若有疑问,只管找她问便是。” 林幼玉点点头:“如此知法守礼,很好。她犯了什么错? 衙役:“呃,一不小心把孙守义家的那头成精的老牛给杀了?对了林大人,我们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千万别害怕。” 林幼玉对堂下孙守义还存有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神视若无睹:“开玩笑,本官是武皇薨逝后二十多年来唯一一位女官。朝廷前些年下来视察的时候,见我夫君常年不在衙门,也都默认了的,本官能有什么害怕的?” 衙役:“好的。是这样的林大人,那个村庄里十之八/九的男性都被孙守义叫了过来,打算把好不容易逃走的女郎捉回去。幸好有路过的豪侠相助,我们已经把他们全都逮住了。” 林幼玉拍案叫绝:“逮得好!” 孙守义开始绝望了:?你不是秉公执法的女县令吗,怎么现在幸灾乐祸起来了? 衙役:“但是孙守义应该还是嫌人手不够?总之他把自家的老牛也拉了过来助阵,那牛在纷乱中被误杀了,这便是等会子那女郎要来缴纳的罚款缘由。我们看她似乎很不安的样子,就提前告诉她说是五十文罚金,林大人看我们安排得合适么?” 林幼玉大喜过望:“很是合适!” 孙守义面如死灰:不,我觉得不合适。 他刚张开嘴,似乎要为自己争辩些什么,可下一秒,那种熟悉的天雷轰顶的疼痛感与烧灼感便又一次袭上了孙守义的灵魂,把好端端一个人凭空又变得通体漆黑、血肉干枯,活像炉膛里烧了一晚上都没能烧透的一根死柴禾。 林幼玉见此,竟然半分没被吓着,甚至还招了招手,命一位衙役上前,用杀威棒把他给来回像是炒饭似的翻了一遍,发现此人的怀中竟揣着件羽衣,惊道: “莫非这就是能保下贼子性命的东西?如此珍宝,定然不是他一个连田都不种的村夫能有的。也罢,等你们所说的那位女郎来了,我好好问问她失主是谁便是。” “等那女郎前来,与我再过一遍证词后,若无疏漏,便能按我朝律令,判他和从犯斩立决!” 林幼玉话音未落,便见得一道身影翩然步入衙门。身着玄衣,长发以枯枝高高挽起的女子对座上的林幼玉深深一拜,声音清寒,如冰似雪: “秦姝见过林大人。” ——这就是曾上金殿,与天子讨论经书四十三件的林幼玉?果然像后世的《留青日札摘抄》里提过的那样,是个又精明又聪慧的厉害人。 林幼玉听完衙役们的汇报后,本就对为救人便不眠不休星夜疾驰千里的秦姝很有好感,眼下见她行礼,更是忙命左右将她扶起,诚恳道: “快快请起,秦君不必多礼。” ——如此偏僻的乡村何时竟来了个此等人物?好俊模样。我看她眼神清正,一身傲骨,怕是个仗义疏财的游侠儿、江湖客。 这便是,英杰相惜,倾盖如故。虽是初识,犹似旧友。只要一眼,识得她霜雪为心剑作骨;何须多言,认得她咏絮之才笔墨魂。分明琼楼天上客,却向人间寻仙踪! 秦姝起身后,将孙守义拐卖云罗一事娓娓道来,只是隐瞒了云罗的身份,姑且说是名门千金,遮掩一二。林幼玉听后,与衙役们所见所闻略一相合,并无缺漏,便对孙守义道: “算了,即便问你,你伤成这个样子,怕是也答不出话来。就叫你那些好同乡说罢。” 衙役们闻言,立刻将瑟瑟发抖跪在门外冰冷石板上的村民们依次带入室内。眼下虽是春日,可晚间依然有些凉意,身着单衣的村民们在风中跪久了,个个都是面上泛青,心中生恶。 好容易挨到室内,他们一见着林幼玉,便心想,这不过是个女流而已,能有多厉害?再加上孙守义现在已经没了人形,不能反驳,怕是哭嚎几句就能欺着;这玄衣女子虽然看起来有点本事,可那帮人都走了,也不愿意带上她,那她就是被留在这里的弃子,不甚要紧。 ——以这帮穷山恶水刁民的眼光来看,哪怕秦姝能召来天雷又怎样,她能以一当十又怎样,她武艺高强又怎样?没见她的同伴们离开的时候,都没带上她么?既然如此,这就是个被抛弃的女人。 ——区区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就算她有一身法力,只要她背后没有男人撑腰,也没有同伴和她在一起,那还不是任由自己这么多男人摆布! 于是这帮村民张口就要翻供,黑白颠倒起来半点都不脸红:“大人,我们冤枉啊大人!” “我们才不知道什么白衣女郎,那都是孙守义自家的事,和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就是!要我说,我还想告这女郎诬陷我们呢。” “你口口声声说有白衣女,倒是拿个人影出来给大人见见?” 林幼玉略一皱眉,刚想打这帮刁民一顿杀威棒,便见秦姝上前一步,深施一礼,几缕长发散落下来的时候,依稀能窥见她明净而寒冷的眼神: “大人容禀,我有一计。” 第29章 乡贤 秦姝这边与林幼玉悄声交谈了几句后,林幼玉频频点头,看向秦姝的眼神愈发充满赞赏与认可之情了,一迭声吩咐文吏准备起来,同时对跪在堂上,还在梗着脖子瞪着眼的村民们笑道: “我姑且相信你们是无辜的。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去和文吏录个口供吧,就说你们被孙守义用什么理由从村子里带过来的,入队时队伍里都有什么人。” 秦姝补充道:“录口供的时候,千万记得把他们一一分隔开来,别让他们听见彼此言语。” 这两个问题不算难,衙门内的空地也不少,村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秦姝如此建议的用意,刚听见“无辜”二字,便面露喜色便跟着文吏去录口供了。 文吏们都是做惯了文书写惯了公文的老手,一炷香过后,就有几十份墨迹淋漓的口供摆在了林幼玉面前。 林幼玉随便捡起几份来扫了一眼,当即扬起手来,将这一叠纸狠狠甩在了跪在堂下的人们脸上,冷笑道:“真是好狗胆,公堂之上都敢胡言乱语翻案!” 村民们闻言,大惊失色,却又心怀侥幸,努力辩解道:“大人怎么能这么平白诬陷我们?这分明真得不能再真了,若有半句谎话,叫我们天打五雷轰——” “哎呀,这话可不能乱说。”眼见林幼玉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应该是气狠了,不想和这帮人多费口舌,得缓一缓才能倒过气来,秦姝便熟练地替补上去,轻笑一声,打断了这位村民的强辩。 说来也奇怪,眼下秦姝明明面上笑得温和又柔软,可不知为什么,这帮犯了事儿的村民们越看她的笑脸,便越觉得心里有一阵寒气正腾腾升起,就像是不知死到临头的猎物,尚在捕猎者的面前乱晃,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似的。 寒气侵袭之下,连带着她那副清越的好嗓音,彬彬有礼的话语,落在这帮村民的耳中,都有些催命号角的意味在里面了: “既然诸位都死到临头了,那我就给你们分说分说,好让诸位黄泉路上也能做个明白鬼。” “你们分明是被孙守义许以重金,要来帮他找他丢了的‘娘子’的;可眼下,你们反应过来这是该当死刑的人口拐卖,就齐齐改口,想要保全自己性命。” “这一改口,便编造了几十个不一样的理由出来,实在精彩。诸位不去写话本真可惜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些反应过来秦姝为什么刚刚要让他们分开录口供了;而此时,秦姝继续道: “若你们所说的是真的,那么先入队的人,就该听到……嗯,我粗略数了数,至少能听到十五六个不同的入队答案。可为什么最先入队的人只说他听见了一个理由呢?” 她说完这番话后便不再言语,只含笑看着愈发惊慌失措的村民们;而林幼玉更不愿多看这满纸的胡说八道,抓起签筒便掷下签子,朱漆的红头签与她的判决一并掷地有声: “胡乱攀咬,临案翻供,藐视公堂;拐卖人口,主从同罪,买卖同罪。既如此,数罪并罚,先按本朝律例,每人五十大板,随后再说死刑。来人哪,给我打!”1 衙役们立时拖来板凳,将这帮村民们挨个按在上面,掀起衣服举起棍子便重重击下。那粗棍子带起的风声尖利得很,想来定有着十成十的力道,只一下过后,受刑人的身上便出现了可怖的青紫色,显然是打出了成片的淤血,旁观的尚未受刑者更是惊得面如土色,抖似筛糠: 按照这个不放水的力度,等五十大板打完后,不死也得残! 堂中哀嚎声不绝于耳,可林幼玉的面色半点也没变,甚至还拉起了秦姝的手,引她上座,分了一半的椅子给她: “姐妹来坐,不要客气。我虚活了小三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物,只一眼,便觉好似有清风迎面,将沉积多年的浊气都吹走了。” 秦姝再三推辞后,终究敌不过林幼玉的热情相邀,还有“我对你这么客气是因为我有所求,好姐妹,看在咱们相遇就是缘分的份上,这种办法能不能多教我几个”的特别合理的理由,挑挑拣拣地给林幼玉讲了些法治的实用案例: “……除去刚刚这个法子不谈,我还有个能救人的好办法,姑且称其为‘转移注意力’。转移注意力在实际中的运用有……” 正当秦姝和林幼玉谈得开心——说实在的,能在满室惨叫声中谈得开心,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两个社畜不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真可惜了——的时候,从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哀求道: “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还请快快住手!” 一位和孙守义有着两三分相似的山羊胡老者拄着拐杖,跌跌撞撞走进门来,对高座上的林幼玉与秦姝哀求道: “听我一言,林大人,这些都是好人家的儿郎,个个都是种地的好把式。你往日向来都说要休养生息,鼓励耕种,怎地今日为了这点小事,便要活活把人给打死?” 此话一出,秦姝便知道此人的身份了: 这就是孙守义所在村子的村长。 正是因为有村长的存在,所以宗族的力量能凌驾于法律之上,人情可以大于法理;正是因为有这位默许了拐卖妇女行为的老人的存在,孙守义才能顺利召集起这么多年轻人,来讨要他的“媳妇儿”。 在云罗险些要面临的悲剧中,如果说拉红线的一干人是幕后黑手,那么孙守义便是逃脱不得的主凶,和他站在一起的乡民们就是从犯,至于这位村长,那更是从犯里的头羊: 别说现在他一把年纪了,就算是死了,按照前朝法律,那也是得拖出来先鞭尸、后弃于荒野的下场。 ——正因如此,村长才会一见那帮外出讨人的小年轻们半晌没回来,心知不好,如果真追究起来的话,自己肯定也得遭殃,便忙忙赶了过来,正巧赶上这一帮人被按在条凳上打板子,打得那叫一个青青紫紫酱油铺的场面。 村长见林幼玉半晌没有动静,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随手抓了个什么东西便抱着半真半假嚎啕了起来: “林大人,枉我还想着,要看在你为官多年从无疏漏的份上,推举你去做个真正的女官来着……你可真是辜负小老儿的一片心意啊!” 秦姝敏锐地察觉到,村长的这番话一出,林幼玉和她交握着的手便瞬间僵硬了,显然陷入了天人交战的两难困境中。 这位老人看似糊涂,可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出来的字字句句,都正巧戳在了林幼玉的软肋上: “林大人,你须知本朝做官,除了科举入仕外,还可以由乡贤与长者推举。” “小老儿见你在这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磋磨了这么多年,朝廷又不认你,还打算推举你当个正经女官的,你若是把这帮人活活打死了,那还有谁能推举你?” 须发皆白的老人抬起眼来看向林幼玉,一双浑浊的三角眼中放射着不怀好意的精光,显然他自觉已经拿住了林幼玉的命脉: “……或者说,你就不怕我告你?” “别忘了,你现在可是个结了婚的妇道人家,按理来说,是要呆在家中,为丈夫好生打理家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儿还有你出来抛头露面做事的道理?” 林幼玉听着这位老人呕哑嘲哳如乌鸦的声音,心中愈发厌烦,面无表情地握紧了秦姝的手,心想,如果这位潇洒游侠、翩然女郎,真能如一阵来自远方的风那样,将这积弊与沉疴都吹散开来,露出朗朗乾坤,那该多好? ——只可惜我与她非亲非故,又怎么好去一直麻烦她,请求她的帮助呢? ——而且她已经给我讲了不少帮得上忙的好法子,够了,已经很够了,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村长见林幼玉未加反驳,心中便愈发有底气,也不抱着杀威棒嚎了,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对林幼玉道: “虽说今上可能已经完全把你给忘记了,也有可能默许了你的牝鸡司晨之举,但如果我上书去告你一告,你猜猜会不会有人提醒今上,他曾经在武皇手下何等委曲求全地讨日子,他又会不会由此联想起你来,觉得女人不该做官?” 他越说越兴奋,似乎真看到了自己一介草民,能够通过“乡贤”的身份,把一位做了十多年官的女人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的成功景象。 幸好村长还存留了最后一丝理智,记得今日自己是来劝林幼玉高抬贵手的,而不是真要告发她、和她结仇的,便勉强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劝道: “林大人,你昔日还是个小女娃的时候,就愿意为父母赚生活,为自己博功名,赴京赶考,名动京城。怎地现在都成人做官了,反而不明白这一身知识的价钱了?” “你这满腹学识,若换不来功名利禄,便等于无用!” 秦姝眼见刚才还能与自己畅谈“等将来我要上书陛下,推行法案,让天底下男子再也不能随意殴打妻子”这一颇具现代妇女保护法构思的林幼玉,被这当头棒喝后,竟似丢了魂似的,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只沉吟片刻便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现在是封建社会。 在封建社会,读书的最终目的,就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上至士大夫,下到穷酸秀才,每个人的最终目的都是入仕,在有钱有粮保证自己饿不死的前提下,才能去谈人生理想,去谈崇高未来。 眼下林幼玉所面临的困境,是官府不愿承认她女官的身份;而这个死局的原理,和那帮刁民们胆敢顶撞身为神仙的秦姝,毫不畏惧地当场撒谎翻供的原理一样: 你才学再高又如何,你本领再强又如何?你是个女人,你的功绩是不会得到承认的,你永远都得不到应该属于你的功名利禄!你永远不如我们,你又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林幼玉如果真是个这么容易被打倒的人的话,她也不会成为有史以来唯一一位被记入史册,成为“求试中书行省”的女进士了。 她在求助内心,反思自我,却发现往日接受的儒家经典都无法解答她的问题后,当机立断便求助秦姝,将全盘信任交付给了这位一见如故的陌生女子,便宛如一朵在淤泥里即将凋零的花朵,期盼一阵能拂开重重遮蔽的清风: “秦君,你怎么看?” 第30章 恭迎 秦姝在现代社会做的调解开导工作太多了,直接导致她和别人的沟通能力点出了十分奇怪的技能树,并且在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神奇道路上一路狂奔: 如果有人委婉暗示她人情往来,金钱交易,走后门托关系等相关事宜,她绝对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如果有人陷入困境,来向她真心求助,那么只要一眼,秦姝就能看出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并给出再贴切不过的开导方式。 眼下,这个点歪了的技能树和秦姝绑定着,一同来到了数千年前的人界,使得秦姝只一看林幼玉的神色,便知道她的困顿与苦楚。 这位曾名扬天下的女神童,她接受教育的环境,乃至她的成长环境,都是在“武皇尚在世时女性地位有所提高”,和“新皇继位后打压女性”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概念的极限拉扯之下造就的。 环境影响人类,环境影响思想。每个时代都有其局限性,而这种局限性也会相应地反映在人类身上。 就好比成书于清朝的《红楼梦》,以当时的大众视角去看,实在是惊世骇俗的一本,叛逆得不像话;以民国时期的人们的眼光去看,便是追求自由,挣脱束缚的一本跨时代佳作;可等到人们进入更加进步更加开明的现代社会后,才能客观地认识到其中的进步和束缚,做出更理智的判断。 而眼下,林幼玉的情况与其何等相似: 她虽然有着过人的才华与谋略,能够隐约意识到现在女性地位正在逐步降低,不是什么好事,在重重阻碍下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但她受“忠君爱国”思想的束缚,又生活在“女性不该抛头露面”的环境下,这迈出去的一步,虽未彻底收回,却也十分痛苦。 既如此,林幼玉所问的“你怎么看”,就绝对不是问秦姝“该怎么做”,而是问秦姝对这番话的看法! 这位硕果仅存的本朝女官,根本就不需要别人去指导她具体做法,而是和云罗的情况十分相像,近乎一致: 只要在背后轻轻推她一把,只要给她一只手;只要给她一点认同,只要给她一份勇气。这些微的鼓励与善意,便能支撑着她自己挣脱束缚,从黑暗中站起,向着蓝天肆意生长,进而顶天立地。 于是秦姝反握住了她的手,注视着林幼玉茫然与愤怒交织、清醒与痛苦混杂的神情,温声道: “我的家乡有位伟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此言一出,林幼玉的神情便凝滞住了。 这一道来自千百年后的大声,落在林幼玉耳中,竟有着比之前的神雷更震慑人心、涤荡灵魂的威势,在“功名利禄”“纲五常”的封建思想里,以摧枯拉朽之势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秦姝见林幼玉神色怔然,知道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正在试图摆脱“学问必须换取功名才算有用”的思想限制,便继续道: “王朝有倾覆之时,君主有薨逝之时。你所做的一切,从本质上来说,并不仅仅是在换取功名利禄,而是在推动着历史的车轮向前再行一步;也正是这无数次的进步叠加在一起,才能绘出煌煌历史,天/朝上国。” “再过千百年,白骨枯朽,虚名泯灭,只有真正的功绩才能留存在这片土地上。届时后人翻阅史书时,便要指着你的名字说,看哪,这便是本朝第一女进士!” 在此之前,村长一直没把秦姝放在眼里,只把身上有官职的林幼玉当做是对手。他未能围观客栈门口的那番风云变幻,便觉得秦姝只不过是走了好运,得了林幼玉赏识的江湖游侠而已。 然而眼下,秦姝此言一出,他看向秦姝的眼神里便怨毒得能提炼出砒/霜来,同时暗暗心惊,原来这个能说会道的女郎才是最大的威胁,她言两语下,林幼玉竟然都被说动了: “女郎口气可真大。你这分明是给林大人搭空架子、起高台,等把她高高放上去后,只能在千百年后赢得身后虚名,她活着的时候,可半点好处都拿不到!” 村长见林幼玉依然在保持沉默,不由得心急了,忙道: “你能拿出来的这些东西,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哪里及得上我能为林大人带来的升职加薪、高官厚禄?林大人,切莫听这游侠儿满嘴胡吣。” “只要大人高抬贵手,放过这些人,让他们回家种地保全性命,我今年便联合十里八乡所有的老人家联名上书,为大人求个正经功名——” 正在村长说得唾沫乱飞,正当兴头上时,突然听见林幼玉轻嗤一声,喃喃自语道: “是我着相了。” 此言一出,自觉拿住了林幼玉软肋的村长,突然就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身穿浅绿色官服,佩九銙银带的女子眼下的神情,竟有了前所未有的松快,就像是被点破了迷障、卸下了重担般,展颜一笑,推开高背木椅长身站起,从签筒里拈起一根红漆签,对堂下神色逐渐从疑惑变得惊恐的村长扔去,朗声笑道:1 “老人家,你这可是贿赂朝廷命官,试图为拐卖人口的从犯减刑说情啊。” “按照本朝律令,贿赂朝廷命官者,打二十大板后处以罚金;对拐卖良家的罪犯,知情不报者,判为从犯,应处死刑。” 村长目眦欲裂,嘶声道:“林大人,你就真不怕我这一死,会有人为我上书,告掉你的女官身份?这游侠儿给你灌了什么汤,竟说得你连功名都不要了!” “功名?”林幼玉合掌大笑道,“说得真好,我险些就心动了。来人,笔墨伺候!” 还没等文吏们行动,秦姝便立刻从一旁堆满了书卷的桌上整理出一份纸笔,躬身一礼,呈给林幼玉,含笑道:“请。” 林幼玉刚接过纸笔,一抬头,发现拿来这些东西的竟然是秦姝,立时大惊,连连推辞道: “秦君为我点明前路,破除迷障,是我的引路人,我怎能如此待你?可万万使不得。还请秦君稍候片刻,等此间事了,我再设宴招待你,与你共论天下大事,岂不快哉?怎能让你做伺候笔墨这样的琐碎事!” 秦姝却摇了摇头,凝视着林幼玉的双眼,言辞恳切,掷地有声: “姐妹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一心为民,又立身端正,与我分明是一条路上的人,既如此,便不要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了。我真心视姐妹为同僚,还请姐妹也以平常心待我。” “凡是为国为民有益的,便与我同心同德。” 林幼玉闻言,长长一叹,感慨道:“今日听姐妹一言,只觉胸中块垒尽消,前路开阔,天高地远,无处不可行。” 见秦姝如此说了,林幼玉也就不再推辞。她从秦姝的手中接过笔墨,一展愁眉,似要将之前的无数困顿与烦闷尽数挥洒,消融在笔墨间似的,顷刻间笔走龙蛇—— 昨日之事,颂者几何,詈者几何?今日之后,是非几何,功过几何?纵有咏絮之才,十年绮罗消磨。只要乾坤朗朗天意显,舍得一身虚名算什么! 林幼玉写完后,将手中墨笔向前重重掷去,说来也巧,正正打在还想为自己狡辩的这位村长眉间,当场便留了个红色的圆点下来,冷声道: “看在你一把年纪的份上,等下打你的时候,我会让人在凳子上给你垫件衣服的。若活活打死,那也是老人家命数不好,就地一裹,薄棺一口,拖出去埋了了事!” 村长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伸出手去,颤巍巍地指着林幼玉,似乎还想控诉些什么,却当即被衙役们拖了下去,按在板凳上的时候,都能听见他那把老骨头狠狠撞在木头上的闷响。 此人老则老矣,但惨叫起来的时候还是很中气十足的。哪怕衙役们已经用粗布堵上了他的嘴,在满堂闷声喊疼的动静里,也能听见这位越老越缺德的村长的惨叫声十分出挑。许是因为年纪大了,骨质疏松的缘故,秦姝十分确信自己刚刚听到了清脆的一道“咔嚓”声,应该是这位从犯之首的不知哪截骨头被打断了。 然而对此,素有“仁贤爱民”清名的林幼玉,就像没听见似的,整理了下官袍,对秦姝深施一礼,盛情邀请: “我既已做好舍弃功名的准备,那么趁着现在朝廷的调令尚未下来,我还有些闲钱,不知秦君可有空闲,来吃一杯薄酒?我与秦君把盏长谈,抵足而眠,定要好生招待得秦君宾至如归。” 一旁的文吏们听闻秦姝的那番言语后,心中十分叹服,只觉平生再未见过如此出色的人物,也一同劝道: “女郎且留下来罢,我们林大人是个好人,从来不摆架子的。说了要请你,就是真的要请你,不是假客套。” “女郎可是担心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酒菜不够好?不必担心,我家里还有坛十年的女儿红,若林大人需要,小人便送——啊不,算了,万一被人说是贿赂上司就麻烦了——就折价卖给大人!” “女郎在何处上的学,可有功名?要我说,不如就在这里长久住下来可好?跟我们一起做个文书官,还能帮到林大人的忙呢。” 在满堂的闷声惨叫中,在村长愈发怨毒的眼神中,秦姝凝神听了听远方的声音,对眼含期盼的林幼玉遗憾摇头,微微一笑: “真是不巧,接我的人来了。” 随即,秦姝又低下头去,对正在受刑、半死不活的村长笑道: “你说她若一心秉公执法,处决你们,会只有身后虚名,眼下讨不得好?既如此,我便让你看看,什么叫善有善报。” 秦姝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清越的箫声。这箫声降下后,竟压得满室哀嚎声都淡去了,听得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箫声一起,明光随行。夜空中的乌云顷刻间开出个缺口,洒下千万道金光,将此处方圆百里内都照得白昼也似;原本高悬天际的星月,也在这明彻天际的光芒中完全消弭了。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从梦中惊起,将这一幕仙人降临凡尘的奇迹尽收眼底,乃至千百年后的这片土地上还有今晚的传说: 天门外透珠光,五岳山前生宝气。天兵天将,降临凡尘,瑞霭缤纷,祥云护身。巍巍万道彩霞遮,重重千条长虹绕。照得这,青苔壁,顿生鲜花;映得那,水磨阶,又生瑶草。路旁夭桃尽盛开,篱边野蕊亦吐芳。两双鸾凤,接引华车;一声丝竹,惊飞星月。功圆行满即回天,锦衣玉冠朝金阙!2 在飘摇的仙乐声中,千天兵天将并五百灌江口草头神打扮得锦绣辉煌,从云端分列两边,手持金瓜钺斧、长戟对旗、华盖罗伞,端正翩然落下。 说来也怪,明明降临凡尘的那些金甲天兵少说也有数百数千名,可他们动作之齐整,简直就像一人一心似的,整整齐齐同时单膝跪下,高擎手中仪仗器具,装点出好一条锦绣通天路。 与此同时,又从天兵天将后绕出一人。只见他生得齐整又青春,好一个俊俏郎君: 衣销金白袍,真个是彩云笼玉;戴朱缨冠冕,委实是神光盖顶。仪容清隽貌堂堂,气度高华更端庄。飞凤乌靴盘龙袜,锦绣团花八宝妆。腰挎弹弓新月样,手执尖两刃枪。若问天使姓名谁,显化无边号二郎。3 此人一亮相,立时便有眼尖的衙役与文吏们齐齐发出惊呼,难以置信道: “这、这不是二郎显圣真君吗?我家中供奉显圣真君多年了,可实实认得二郎爷的模样!” “天爷,我还以为神仙什么的都是假的呢,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等到老了,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儿孙。”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但凡你今天傍晚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去客栈那边干点事,就不会说这些了……不对,二郎爷怎会突然降临此处?难不成这里有什么大功德的人要飞升么?” “能让二郎爷这种玉帝亲戚来亲自宣旨,只怕这人可不止大功德吧?要我说,这人的功绩,怕是普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才对!” 他们说着说着,下午曾见过那位玄衣女郎身上有异常之处的衙役们,纷纷将又敬又叹、既艳羡又畏惧的目光投向了秦姝,暗暗心想,这又是哪一位大能,是天界的哪方神仙?竟能劳得二郎显圣真君来接引她,定是个举世无双的英杰人物……天爷,我们何德何能,这辈子竟然能遇见仙人,还和仙人说过话呢!等会得回家看看祖坟上是不是冒青烟了,才能让我们有这一场遇仙奇遇! 在无数道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杨戬先是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在确定秦姝并无危险、不必出兵救援后,才放松了手中法诀,踏着祥云下到凡尘,来到秦姝面前。 他双手高举金旨,低下头来深施一礼时,那朱缨只丝丝一晃,真是好端庄模样,随即对秦姝朗声道: “灌江口二郎在此,恭迎秦君回归十重天!” 第31章 锦衣 说实在的,这是秦姝来到这个古代神话世界后的第一次计算失误。 她能够算到孙守义和现代社会的凤凰男一样,想要借助“迎娶自己原本高攀不上的高层女性”的手段实现跨阶翻身,就不远千里归来,当着他的面剪断红线后,又展现自身异常之处,请来神雷,彻底断绝了孙守义强娶织女的妄想,连带他的性命也葬送了一半。 她博古通今,从云罗收集到的资料中知晓林幼玉的存在后,立刻毫不犹豫赶往衙门,将这位女县令眼下最需要的精神帮扶带了过去;她善于接受求救信号,所以能够卸去云罗身上的束缚与枷锁,将最本真的她送还天界后,耐心等待瑶池王母派人来救援自己。 ——然而秦姝千算万算,却愣是没算到瑶池王母实在太关爱云罗了,连带着将她这个云罗的救命恩人也一并重视了起来。 这位天界至高掌权者之一甚至还怕秦姝迟迟不归,是因为受困吃苦,特意派出了玉帝亲属兼自己亲信,灌江口二郎神杨戬,率将近四千的天兵来接她。 用现代人能理解的方式打个比方,就是身在深山老林里的科研人员迷路后,用卫星电话向外发了个求助信息。结果接到这个求助信息的人是国家领袖之一,为了表示对科研人才的重视,直接派了一个旅的特种兵来救人,率领部队的还是个大校级别的、有真刀实枪上战场本事的嫡系亲信! 秦姝目瞪口呆地接过旨意,放在袖中,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要看看瑶池王母谕旨的详细内容: 对不起,我是土狗,我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大场面。真不愧是瑶池王母,谢谢我的好上司,好大手笔! 不过被这番排场惊得合不拢嘴的,不止秦姝一人。 刚刚还能笔走龙蛇,文采斐然的林幼玉,眼下被惊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正在行刑和受刑的人们,不自觉地便停了手中动作,呆若木鸡。 一时间,满堂皆静,只能听到依然在空中飘扬的丝竹之音,还有从行刑的板凳上缓慢滴下的血,啪嗒啪嗒,一滴又一滴,如更漏声声。 好不容易从客栈赶来,一直在衙门外面悄悄等候的商人们,饶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经手过无数金银珠宝,也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神仙排场: 抛开人类和神仙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光看这些锦绣天衣、金甲利刃、珠宝仪仗,也是凡间帝王天子都不能企及的豪奢气象! 要不是心中还存着“这可是能跟子孙后代吹一辈子”的想法,这帮原本还想来帮秦姝一把的商人们,眼下早就羞愧得拔腿就走了: 对不起,是我们想太多太冒昧了。此等神仙人物,怎么会缺银钱花用?不过就算我们帮不上她什么忙,在这里看看热闹也可以嘛。再说了,这位女郎愿意大老远跑来救人,还跟我们和和气气说话,想来肯定有慈悲心肠,不会因为我们在一旁看热闹就驱赶我们的。 ——由此可见,吃瓜看热闹真是人类的本性,能够跨越时空达成共鸣。 最终还是林幼玉率先回过神来,却没第一时间跟家喻户晓的二郎神杨戬说话,而是看向了秦姝,拉着秦姝的袖子半晌不愿意放开,唏嘘道: “秦君,可叹今日才与你相识。至此方知,何为倾盖如故,何为缘分匆匆!我在人间虚活了近三十年,从未听过如此发人深省、震彻肺腑的良言,虽与你只有半日光景谈话,可连带我日后数十年的路,都宛如有明灯相随。” 她越说越惆怅,连带着说话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你这一去……我该何等怀念你啊。” 秦姝本就对林幼玉这位女进士很有好感,在见到她本人后,更是和这位勤政爱民的县令产生了社畜的共鸣;闻言后,亦是反握住林幼玉的手,来了个“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动情长叹道: “我见林君,亦如见我之半身,毕生知己。今日一别,日后不知何时再会,还请林君不忘初心,勤政理事之时,也要保重身体,多餐饭,勤添衣。” 一旁的衙役文吏们闻言,纷纷唏嘘,感叹这两人分明刚刚好得还跟一对异姓姐妹似的,眼下二郎爷一来宣旨接引,竟这么快就要分别了,可见天条严肃,不近人情。 还有人胆子大些,一想到在传说里,二郎显圣真君是个霹雳手段慈悲心肠的神仙,便凑过去小声求道: “二郎爷,我们林大人是真的好人。我可以用性命给她担保,她这十多年来,从未判过一件冤假错案,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马晚,是个顶顶好的官哩。” “这样的大好人,能不能也接引她去天上啊?或者二郎爷透个口风,让我们知道知道林大人善有善报后,都能受些什么好处?总不能让这样的善人都没个功果吧。” 按照天界“实力至上”的原则,和弱小如蝼蚁的凡人扯上关系是很丢脸的事情。用现代人能理解的阶层观念来打比方,就好似印度的顶级贵族婆罗门哪怕是死,也万万不能和首陀罗有半分钱的关系。 就拿织女云罗的案例来说,她最有可能引发天界议论的探知,不是“沐浴被偷看”这种狗屁不通的、贞洁方面的顾虑,而是“你竟然被一个凡人给坑了”的发挥失常,武德不充沛。 但反过来,如果她能在回到天界后杀死孙守义,手段越利落,方式越血腥,那么所有的指指点点、所有的黑历史就都会瞬间消失,甚至还会引发新一波的对她的赞美与认同: 本应如此,很该这样!1 杨戬的生母是玉皇大帝之妹云华三公主,当年她对凡人杨天佑一见钟情,下界偷偷结婚的时候,引发的全天界的争议也正在于此: 那只不过是个凡人,怎么配得上云华三公主?真是大逆不道,真是岂有此理。云华三公主,你别是被心魔迷了本性吧?你要是因此变弱了,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应该! 虽说后来,杨天佑死后,回到天界的云华三公主撸起袖子祭出法器,把这帮胆敢在背后嚼舌头的家伙全都揍得半点屁都不敢放;等杨戬经历封神战凡人成圣后,又把对他有意见的神仙给核平说服了,但这也在天界对人界的态度中,阴差阳错地开辟出了一片中立地带,使得不少人开始正视起凡人来了: 凡人虽然命如蜉蝣,寿命短暂,但他们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一片赤心,也有“为万世开太平”的大仁大德。纵使他们不能改换日月,移山填海,可依然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而且再讨论一下更现实的利益问题,就是受着人家的香火还要鄙弃人家,这跟吃完饭不付钱,还要砸了厨子的锅有什么区别!太缺德了吧! 在这样的影响下,从愿意安抚衙役,又帮助衙门捕捉漏网之鱼从犯的雷公电母;到太虚幻境中,对秦姝下界一事接受良好的痴梦仙姑咸鱼三人组;甚至还有天界统治者之一,瑶池王母本人,都是中立派的一份子。 说到中立派,二郎显圣真君杨戬也不能例外。 他的身上本就有生父杨天佑带来的一半凡人血脉,此时天眼一开,便知道面前这些人说的不是虚话——林幼玉着实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便看向秦姝,开口询问道: “此人所言非谬,不知秦君意下如何?” 秦姝:……等一下,你突然问我这个干什么?而且这个问话方式……难不成此刻,凡间关于此案的赏罚决定权不在瑶池王母,而在我了吗?! 她突然想到刚刚那道被自己接过来后,就在极度震撼中下意识塞进袖子里的谕旨,心中立刻就有了种微妙的预感,急急将谕旨再度取出,细细观看,果然这一卷明黄色的绢帛上,除去开头例行公事车轱辘话的寒暄和褒奖外,第二行便是: 着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秦姝,受旨后享有此案于人间一切生杀赏罚大权。望秦君斟酌慎重,行事严明,莫负大恩。 秦姝:我有罪,我检讨,是我被惊呆了所以看文件不仔细。但是在这么个大场面下,上辈子牢记“谨慎做人低调行事”准则的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文件好好保存起来,带回办公室去仔细看。谁能想到瑶池王母竟然这么信任我,把如此大的权柄都放给我了……好大手笔,谢谢我的上司! 于是秦姝询问杨戬道:“以清源妙道真君之天眼观测,林君功德几何,可上得天庭么?” 杨戬向来敬重能做实事的有功之人。以这番标准来看,不管是秦姝还是林幼玉,都是值得敬重的大才,便解释道: “自然可以。她虽年纪尚轻,但功德深厚超乎常人;假以时日,不输秦君。秦君若是有心,只要开金口,发谕旨,此时此刻,便能当场加封她为散仙。” 林幼玉与秦姝对视一眼,只觉心中欣喜万分,脱口而出道:“好,太好了!” 只是林幼玉刚说完这句话,突然又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便追问道:“那我被封为散仙后,还能留在人间,打理此处事务么?不瞒诸位,实话实说,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本县生民。” 杨戬回想了一下《天界大典》中的记载,为难地摇摇头:“得封散仙,便要斩断一切尘缘,飞升天界,不可再滞留此处。” 林幼玉飞速冷静了下来,拒绝道:“哦,那算了。” ——其态度之骤变,判断之利索,不讨论正邪立场的话,唯有契诃夫之《变色龙》有一战之力。 一干旁观的天兵天将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我们听见什么了?不好意思,女郎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们没听错吧?这可是飞升天界,从此不老不死的大好事,为什么这位女郎竟然拒绝得毫不犹豫?! 秦姝一怔,心想,的确如此,我能理解她的所思所想。前生黑白无常来接引我的时候,若不是我的尸体已经躺进冰棺里,半点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只怕我也会念着我前生没能做完的事情,不愿离去的。 ——我们贪恋的,不是“人间”也不是“生命”,而是最宝贵、最基础、最朴实、最赤诚,最让人放心不下的“万民”。 于是秦姝飞速回想了一下《天界大典》中的赏罚规则,低声询问林幼玉道: “既如此,以我们的律令来看,林君若不愿登仙,可以受锦绣百匹,仙酒十瓶,金丹一粒。仙酒能助林君身强体健,力大无穷;金丹可葆林君青春永驻,另延寿五十载,阳寿尽后无疾而终。” “待林君阳寿尽后,自有人另行接引林君,届时以林君之意,或封为散仙,成仙封神,超脱生死;或入轮回,荣华富贵,一生平安。” 林幼玉闻言,眉眼舒展,朗笑一声:“我原本做这些事情,就没想着要受封获赏,眼下竟得了这番机遇,实在是意外之喜,又怎会计较这些?” “且我观秦君气度高华,胸有丘壑,是有大智大德的人。且容我妄言一句,秦君怕是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不,秦君应该早就已经走过这条‘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长路了。既如此,全听秦君安排便是!” 她深深望着秦姝,心下明白,自此一别,怕是余生再无重逢的可能了。正如杨戬所说的那样,仙凡有别。 一念至此,林幼玉心中既有不舍的酸楚,也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潇洒豪气涌生,双手把着秦姝的手,殷殷叮咛道: “我看这通天路漫漫,不知风景如何,危险如何,秦君哪,你这一路归去,也千万小心。秦君若在人间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只管告诉我,我为秦君排忧解难!” 秦姝闻言,也十分动情地握住了林幼玉的手,诚恳道:“太好了,那你有五十文钱吗,我想跟你借个钱交罚款。等我回到天上后,立刻从我的薪俸里支取银钱,还给姐妹。” 林幼玉:……??? ——刹那间,现场画风便从泪眼挥别知己,变成了特别现实的借钱应急。 这画风的转换让林幼玉哭笑不得,却也实实在在起到了转移注意力,消减离别悲伤之情的作用,可以说是实打实的“学以致用,现场教学”了。 林幼玉掏了掏袖口,没半点收获;又把腰间洗得发白了的荷包倒了过来,在桌面上抖一抖,随即对着空荡荡的桌面羞红了脸,赧然道: “秦君见笑,我身上还真没这个钱……这几个月的俸禄,全拿去购买良种了。要不,秦君跟同僚们再借借?” 杨戬闻言,心想,秦君是瑶池王母特意嘱咐过,要接引她回来的英杰人物,既如此,这份钱便该从陛下这里出。我此刻身为使者,于理应为秦君解忧;又赏识秦君,于情更该慷慨解囊,不叫秦君为此等繁琐小事所累。 只见这位销金白袍的俊美神仙沉思片刻后,解下腰间龙凤羊脂白玉佩,上前一步,对林幼玉温声道: “既如此,便由我代王母娘娘,为秦君出了这份钱罢。” 林幼玉沉默片刻,恳切道:“二郎爷,容我提醒你一下。我们穷乡僻壤一年的收入,加起来可能还没你这块玉佩的一半值钱。” 杨戬:……怎会如此。 正在后面候着的天兵天将认真竖起耳朵来听着此间对话,半点不耐的心思也没有。毕竟按照三十三重天的咸鱼作风,要是秦君能在今天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割完然后离开,都算快的了。 ——而且吃瓜的基因是刻在dna里的!这一刻,人类和神仙跨越仙凡之别,达成了灵魂上的共鸣! 郭申、直健两位将军,是杨戬手下的得力干将。 这两位将军之前便调侃过杨戬,说“哥哥不是保证,那太虚幻境之主是个肩上能跑马拳上能站人的豪杰么”,“怎样,哥哥可说话算话,给我们认了个威武妹妹回来”;也关心过秦姝,说“她下界后万一需要帮助,哥哥理应去照看照看”。 眼下,两位将军既要为杨戬解了这困顿,好叫哥哥不必窘迫;又十分敬佩秦姝环环相扣的好计谋,还有不惜背上“思凡下界”的罪名也要救助天孙娘娘的仁德,便从分列云阶两侧的队伍中站出来,上前几步。 只见这两位将军,一人从怀中掏出条黄金鱼来,另一人便掏出个金元宝来,齐齐笑道: “幸好我等身上还有些闲钱。既如此,便由我二人代哥哥,以王母娘娘的名义,为秦君出了这份钱罢。” 秦姝:……好,我感受到了俄罗斯套娃的气息。 林幼玉无奈叹气,恳切道:“两位将军,容我提醒你们一下。衙门里能流通的碎银铜钱数量是有限的,想要找开这两大块黄金,我们账上就没有能流通的碎银了。” 郭申直健两位将军:……怎会如此。秦君,皇天在上,后土为证,真不是我们不帮忙,而是我们真的没有这个单位的货币!2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后的近四千名天兵天将,试图找到个下界的时候能记得在身上带零钱的机灵鬼。 然而很可惜,这帮人别说记得带零钱了,连下界这种事都做得生疏。要是把所有人的钱包和首饰披挂搜罗在一起,都能买下一个小国了,却真真凑不出最小单位的五十文钱来。 在满室寂静中,突然从门外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那位曾经和秦姝说过话的商人从同伴中越众而出,小心翼翼地从门边上一步一顿移进大堂,将五十文铜钱放在了桌上,道: “……让我们来罢。”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秦姝一眼,刹那间脸上红红白白的十分好看,不知是被秦姝的容貌所惊,还是被身为县令的林幼玉的官员身份所吓,亦或者是被天兵天将从人间列队一路排到云头的威势所慑,亦或者三者皆有。 总之,他面上的神情已经十分紧张了,连带着接下来的言语都带了颤音,对高处的秦姝等人纳头便拜,断断续续道: “我等……今日侥幸遇仙,但在女郎展露仙人身份之前,我们就想,要帮女郎交这罚款……不为讨赏,只是仗义之下冲动行事。若有半句谎言,叫我不得好死!” “虽中途我等曾心生怯意,但幸好不曾离去……如今真能帮到女郎,实在不胜荣幸。女郎就拿去罢,这点子钱,不必还了!” 他虽说着这样的话,可心中却越来越没底,毕竟按照当朝观念来看,商人是贱籍,上不得台面的: 这样的神仙人物,万世英杰,真会接受我们这种人的帮助么?若她受了我们的帮助,她的这些同僚会不会嘲笑她?唉,只恨我们出身不好,便是有一身本事,满腔豪情,也要受种种掣肘。 他的这番念头只在脑海里打了个转,便见秦姝欣慰一笑,毫不介怀地收起了这些铜板,推到了林幼玉面前,笑道: “既如此,林大人,且清点清点,了却我此间尘缘罢。” 林幼玉眼眶红红,认真把桌案上的铜板数完后,对秦姝拱手行礼,不舍道:“送别秦君。” 秦姝也还之一礼,随即展开明黄色绢帛。 只见她启皓齿,开朱唇,赏罚分明,发下大声,明光闪动,瑞光乍起,端的是言出法随,好一派神仙手段: “念此间部分黎民有功,兼县令林幼玉教化得力,端重循良,宜受封赏。以下赏罚,皆遵《天界大典》之例,当众宣得,以证公平。金笺甫贲,紫诰遥临。”3 “着,本县县令林幼玉得锦绣百匹,仙酒十瓶,金丹一粒。阳寿尽后,无疾而终,于阴司依本人意愿,或证道散仙,超脱凡尘;或重入轮回,富贵平安。” 她话音刚落,便从身后恭敬候着的天兵天将们的手中,飞出流光溢彩的天锦百匹。这水火不侵的倾世珍宝飞舞在空中的时候,端的是明光万千,彩霞阵阵,照得天上星月都失了颜色,映得堂内烛火都淡了光辉。 有一匹葡萄紫色的锦缎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轻柔地将下意识要拜下的林幼玉扶了起来,又裹在了她身上。长长的天锦分明轻若无物,却因着这颜色、这来处,又重于千钧。 这浓丽如醇酒的葡萄紫,这一品官服的好颜色,便如同昭示了林幼玉日后步步高升,声名远扬的命运。哪怕当朝皇帝再看女性不顺眼,想要为难她,在今日千万人都见了的遇仙异象后,出于对神仙的敬畏之情,也不得不收起偏见,使得林幼玉终于能大展身手,最终位极人臣。 其余的锦缎也在桌面上整整齐齐垒砌起来,仙酒自动落入库房,金丹跃入林幼玉掌中。林幼玉的丈夫在后院中见此异象,抚掌而笑,心知这便是妻子的机遇,便立刻将家中籍贯更改了过来,自觉让出家主之位,使得林幼玉大名载于族谱,这便是日后延续千百年的书香门第,清贵林家的起源。 秦姝又继续道:“此间行商者,如今日般多结善果,不行恶事,我许诸位一生平安,百岁无忧。” 商人们大喜过望,齐齐伏地欢呼,感激涕零,震天的欢呼声在衙门外响起,还夹杂着惊喜之下,颠三倒四的不成句的话语。 谁能想到,他们当时的一个善举,便带来如此回报?谁能想到,哪怕是商人,也能得到神仙的正眼相看,感念恩情?果然是善有善报,苍天有眼! 总之,在这一晚的传说散播出去后,商人的地位也开始逐渐提升了,更是在千百年后得以脱离贱籍,行商得利,又报国报民。 但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若说今天的遇仙一事,在最近的数十年来会带给商人们什么变化,那就是以今日目睹此异象的人们为首,九州四海内的行商者,将会纷纷立起玄衣女子的塑像为商业守护神,尊奉其名为“秦君”。 秦姝将目光往远处客栈的方向投去,凝视片刻后,又道: “感念客栈主人收留天孙娘娘,使其免受困顿,为君赐下铜钱,累计要有等身之高。” “客栈围墙损坏处,替以青石,水火不侵;我坐骑殒身处向户外走三十步,生出高树,四季常绿,永不受雷。” 她言语一发下,客栈内部便飞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正弯着腰忙着擦桌子抹凳子的老板身边,突然落下铜钱如雨,叮叮当当好一阵响,是金钱的动静。这等身高的铜钱不仅一个都没砸着他,更正好是云罗在人间借住时的所有花费。 同时,还留着个人形印子的土墙飞速变幻形体,被替换成了整整齐齐的一连片的青石墙;院子里原本空荡荡的地方也顷刻间生出绿树,这树非槐非柳,非杨非桃,却自有一番生机勃勃的气象,只要看一眼,便觉心中烦闷忧愁都一扫而空了。 客栈老板见此情形,心中先是大惊;随后立刻就将这异象与晚间奇遇联系在了一起,诚惶诚恐拜倒在地,慨叹道: “……竟还真有人能记得我们这些小人物。多谢仙人赐福,仙人有心了!拜谢仙人,愿仙人香火永盛,功绩长存!” 十年后,天下大旱,有流民为患。林幼玉服下仙酒,身披盔甲,身先士卒迎击流民,护本县人民平安;客栈老板则想起了多年前的这一桩赐福,便又一次善心大发,将全镇百姓安排到了自家客栈和地下室里。 流民们败于林幼玉之手后,化整为零,试图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混入镇内作乱,放火劫掠,镇中首当其冲的处所,便是最体面的客栈。 然而他们攻上前后才发现,熊熊燃烧着的松脂火把在青石墙的面前,不仅半点也燃烧不起来,甚至连投都投不进去,脱靶率堪比秦姝前世尚在大学时上体育课,篮下运球一个不中。 客栈内的人们见此,更是壮着胆子,不停对他们投掷石头土块,发射箭矢,和别的地方畏畏缩缩的人们半点都不一样: 我们可是见过仙人的幸运儿,就你这点小阵仗,你吓得住谁?! 流民们于雨夜强攻无果,损失惨重,最后更是被起到避雷针作用的那棵神树分流出来的天雷,给来了个昔日再现,迎头重击。 林幼玉凭此功绩,从正七品县令一跃升为正五品监察使;日后更是凭借一张好利口,驳倒无数奸恶之徒,成为武皇薨逝后的第一女官。即便除去她那等身高的功绩不谈,她站在这里,便是一座丰碑,为后世重开女子科举之例。 三十九岁的林幼玉离开小镇的那一年,有万民相送,连绵不绝的万民伞从巷头一直延绵到巷尾。无数把伞下都绘着青青高树,绘着玄衣女郎,绘着接引她的彩云明光与金甲天兵,还有二郎显圣真君陪侍在侧,于图画中书大名,传香火,设祭祀,存传说。 从此,这一晚的光辉传说从地方远传中央,小镇昔日旧名再无人知晓,重新得名“遇仙”。 封赏已经到了尾声,秦姝沉吟片刻,又说:“二十天内,我曾驱使坐骑两匹。一者为拐卖人口从犯之财物,不必归还;一者为我典当玉簪购得白马,日夜疾驰,来往千里,力竭而亡,我心感念。着你来世投入人间道,脱去畜身,得证功果。” 刹那间,客栈中又有明光跃起,在空中盘旋几圈,像是在拜谢封赏,随即飞快投往地下,入了轮回。 在白马的身躯曾搁置过的地方,瞬间便生了一汪清泉出来,泉水清甜,汩汩不绝,由来处得名“白马泉”。便是遇到百年难逢的大干旱,它也不会枯竭;在十年后的那场天下大旱里,正是白马泉庇护遇仙镇的人民免受缺水之苦。 ——这便是,昔日行善,当有报偿;常怀正德,应入法门。彩云相伴,指引的是这白玉京;明霞跟随,妆点的是那登仙路。大功果,民爱戴,修成金身永不坏。二郎显圣亲自迎,阎罗殿前命数改。随我转入九重天,证得本心无挂碍! 各处封赏完毕后,接下来便是处罚了。秦姝合起手中明黄仙旨,清凌凌的眼神在大堂内扫了一圈,随即斩钉截铁,一锤定音: “将孙守义带回天界,于凌霄宝殿上当众再审,尊迎天孙娘娘亲自发天雷,灭魂魄。” “民间同罪者,依律当斩。此等罪人,不必上达天听,平白污了大家耳目,留在人间受刑即可,有劳林大人即刻执行!” 身穿浅绿色官服的林幼玉立时应声,掷下数支红签。朱碧映衬,分明是好颜色,却惊得堂下年老年少无数恶徒面色顷刻变作雪一样白,只听她朗声道: “有劳秦君挂念,我等自然奉命!” 第32章 隐患 凌霄宝殿大会向来一月召开一次,若无要事,从来不会提前或延迟。 而且按照三十三重天全体咸鱼的架势,真要论起来的话,也只有数千年前,阐教与截教相争时,为了记录无数战死的魂魄和战功越来越多马上就要凡人封神的劳模,提前给他们留出封神的位置来,曾经连续七日召开凌霄宝殿大会。除此之外,再无更改。 然而今日,在离凌霄宝殿大会还有三日时,不少神仙或在优哉游哉赏花饮茶,或在翻阅痴梦仙姑上个月新出的话本,略微正经些的还在慢吞吞挑选今日应卯时的衣冠配饰,陡然间,只听得连续七道庄严钟声从瑶池发出,顷刻间惊飞了所有的懒散。1 按照《天界大典》中对礼法的规定,瑶池内部与凌霄宝殿,分别设有十丈之高金钟一座,鸣响之时,能震动整个三十三重天。 此金钟非玉帝王母二位神仙本人之外,再无任何人能敲响,且就连这两位天界至高掌权者敲钟时的数量与意义都有严格规定: 不管敲钟者是谁,总之,金钟连鸣三声时,是每月一度的凌霄宝殿大会,天界神仙听闻钟声后,只要正常前去开会即可。 金钟连鸣五声时,是有干系重大的突发状况,会有仙旨与钟声一同抵达需要临时起来加班的部门。 比如封神之战刚刚打响时,那让天界咸鱼们面如土色的“七日大会”还没开始,最多也就是五声钟响后,掌管人间战乱的部门人员被抓了过去,为即将死在战乱中的无数普通人撰写命簿,联系地府造册。 金钟连鸣七声时,就是三十三重天中,召集全体神仙的最高规格了。这么说吧,一旦尚在天界的神仙听到这七声紧急召集的钟鸣,只要没有闭关证道,那么就算此人重伤在身、半死不活,浑身上下只有一根指头能动了,也要用这根指头爬过去! 此等境况,自天界成立来一共出现两次,一次是太古时期的巫妖大战,一次是商周时期的阐截相争。2 前者出现时,天界气候未成,也没什么工作能落到他们这儿,竟让他们忙里偷闲躲过一劫;后者出现时,三十三重天上诸事完备,这便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七日大会”。 可眼下,人间无战事,三界好一派海清河晏的太平气象,瑶池王母为何连鸣七声金钟,要紧急召开凌霄宝殿大会呢? 无数神仙虽满怀疑惑,可终究还是赶紧放下手中的物事,停了无谓的玩耍。哪怕是最爱美的神仙也顾不上再挑选自己的衣袍与配饰了,匆匆把自己拾掇得能出门见人后,便赶忙向凌霄宝殿赶去。3 这一路上好生热闹,比起现代社会的北京内环堵车盛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真个是: 时闻白鹤惊起,每见彩凤乱飞。白鹤惊起,声振九霄难得路;彩凤乱飞,翎毛五色隐行藏。玄猿青鹿惴惴,金狮玉象惶惶。这边散仙,踏的是,宝剑法器;那边正神,驾的是,万千霞光。你来我往情态急,不知为何奔忙!4 等到这帮神仙们好容易赶到凌霄宝殿后,却又吃了一惊: 因为坐在那御阶尽头金座上的,本该有两位神灵,眼下却只有瑶池王母一人。 这位曾居住在昆仑山顶,眼下迁到天界瑶池居住的女仙至高领袖,向东而坐,神情严肃。她头梳大华之髻,戴太真晨缨之冠,着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腰佩分景之剑,真个文采明鲜,金光奕奕,平白便有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势。5 得亏天界的这帮神仙们全都是咸鱼,除去譬如刚刚那位在凡间被狠揍一顿的红线童子这样的“特殊人才”外,都没什么野心,政治嗅觉的敏锐度也不够。 否则只看这一幕,多思多想的家伙就能从中解读出不少信息: 为何本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位天际最高领袖,眼下竟然只有一人在此召开大会? 这是否意味着在两人冷战结束的同时,也分出了权力上的不同,地位上的高低?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日后还能如以往那样,称呼两位陛下为“陛下”么?是不是要给落败的一方专门分个称呼出来?6 玉皇大帝缺席此次凌霄宝殿大会,究竟是另有深意,要让自己的配偶难堪;还是他实在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以至于连召开大会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很可惜,此处的三十三重天里,全都是举世无双的上好咸鱼,一戳一蹦跶,不戳就躺下,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睡觉的那种: 能一改懒散作风专门跑过来参加紧急会议,就已经是很勤快、很努力的表现了。再要求他们额外考虑这么多事情,可真是为难人! 于是众神仙们非常默契地忽视了那个空着的座位,对瑶池王母齐齐躬身行礼;待礼毕后,瑶池王母微微一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同时庄严开口道: “今日急召众爱卿前来,实在是三十三重天中,近来有一大隐患正在成型。若听之任之,将来待其一朝爆发,天界恐有衰微坍塌之风险。”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霎时间,饶是有瑶池王母在上座镇着,各路神仙更向来都是矜持端庄的模样,眼下也被这番话惊得抛却了所有的风度,在殿内或窃窃私语,或交头接耳,真是一句话震破咸鱼缸: “怎会如此?我近些日子来分明没有感到任何异常……难不成是我的法力强度有所退步?” “我也是,什么都没感受到!早知如此,之前就该厚着脸皮去太虚幻境,趁警幻仙子不在,从她家那一堆厚礼里讨一瓶金丹吃。” “得了吧,你真敢去捋虎须?还不如跟在引愁金女身后捡东西来得实在。往那边看看,听说她今天又在来的路上见到了好大一块金子呢。” 被这番话给打岔了注意力的神仙向同伴指出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引愁金女站在文书官的队伍中,左手拿着一支赤金凤钗,右手拎着满满一瓶甘露,对身边神情恍惚的同僚们无奈解释道: “……这真不是我的东西,是我在路上捡的。等下还得去找失主呢,诸位莫问了罢。” 见此情形,不少人满怀艳羡窃窃私语,心想引愁金女这走在路上就能捡钱的好运气什么时候也能分我们些;可与此同时,也有人的注意力没被分走,依然在坚强地讨论着“隐患”这个话题: “整个天界的状态都会如实反映在两位陛下身上,假使三十三重天真有这般危机,那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莫非玉帝陛下今日未能前来,便是被这隐患影响得么?” “不可能。大约一个月前,两位陛下还在为天孙娘娘的婚事吵得不可开交,精神得很,哪有半点衰弱的迹象?” 正在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时,突然从百官队列中绕出一位雪衣女子。 只见她头梳飞仙髻,耳著明月珰;腰间白玉环,足下生明光。手持金梭,揽得彩霞纺天衣;身披鹤氅,要挽秋色织清霜。若不看她那一双活泼泼、骨碌碌,神采飞扬的好眸子,噫,真个是体态幽静,举止端庄。 雪衣女子刚一登场,刚才还在窃窃私语的神仙们先是静了一静,随后就像是往满锅沸油里浇了一瓢冷水似的,彻底炸开了: “天孙娘娘?!” “天孙娘娘既已回归凌霄宝殿,想来是彻底摆脱那人类恶徒了?不知天孙娘娘有没有给他来个教训,叫他五雷轰顶永不超生之类的?” “你莫非是说笑罢。谁不知道天孙娘娘向来温柔娴静,终日在天河畔纺织云霞,除此之外不问世事,更不动武,连只小雀儿都舍不得杀,又怎么能对人下得去手?” “天孙娘娘,此话当真?依我之见,万万不可!若不给那恶徒一个教训,先不说日后会不会再有人深受其害,就是天孙娘娘的面上也不好看哪。” “正是如此。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被凡人所困,这这这……真是亘古未有之奇耻大辱!如此凌侮,唯有使其偿命,才能洗刷得干净!” 说来奇怪,这句话换作让随便一个神仙来听,真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就算说话人是好心,可这字字句句都带刺的也不像是来安慰指点的,更像是来挑事的;但让刚从人界被所谓“三纲五常”“贞节牌坊”给差点压迫得直不起腰,迷了本心的云罗来听,可真再合适不过了: 这种“强者为尊,实力至上”的感觉可真让人怀念。 于是云罗握紧手中金梭,感受着自从回到天界后,便自然而然从九州各地接收到的香火供奉中恢复的些许法力,心中有了些许底气后,上前一步,对那些正朝着她皱眉摇头的神仙们平静开口道: “我思凡贪玩下界时,哪怕身上没了法力,也曾帮助秦君布局引来天雷,使那恶徒受了罚,眼下他正在人界生不如死备受折磨呢。诸位要是对他感兴趣,大可去看上一看。” 云罗说着说着,还掂了两下手中的金梭,笑吟吟道: “毕竟上一刻还好生活着,下一刻便通体焦枯变成黑炭的景象,怕是找遍三界也没有第二个了。如此不流血不动刀却能杀人魂魄的奇观,诸位不去观赏观赏,实在可惜。” 此话一出,刚刚还在背后对云罗指指点点说“她好弱啊怎会如此”的神仙们,率先哑了火: 众所周知,因为说谎会造口业,折功德,所以神仙们只要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不珍惜自己的法力了,都是不说谎的正经人。 哪怕是妖魔鬼怪之流,只要踏上修行路,不管使什么阴鹜手段,也只会和对手堂堂正正迎面杠上,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说谎的伎俩。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用变身术变成另一个人,再用这个假身份去捏造子虚乌有的事情,只要编造出来的故事足够贴合假身份,也就算不上说谎。 可眼下,云罗明明好端端站在这里,没有改换容貌;再看看她周身的香火供奉,也是织女应该受到的,半分削减都没有,明摆着从各方面都堵死了她说谎的可能: 也就是说,天孙娘娘、织女云罗,竟然在法力全无的弱势情况下都能够反杀那个人类,并不是没有力量的弱者!虽说中间有秦姝的助力,但这恰恰能说明这两人都很强! 一时间,凌霄宝殿上众位神仙纷纷对云罗改观。刚刚还在批评她的人毫无障碍地转了话头,改而夸赞起云罗的智慧与秦姝的手段来了: “真不愧是天孙娘娘,好一个太虚幻境之主!” “既如此,倒是我们多虑了。只不知天孙娘娘原本站出来,是要与我们说些什么呢?” 提到此事后,云罗立时回过身去,对瑶池王母深施一礼,在得到瑶池王母的轻轻颔首许可后,这才转过身来,对玉阶下分列两旁的神仙们扬声道: “之前两位陛下要瞒着诸位,是因为这个隐患没有破解之法,是个纯然的死局;且两位陛下窥探天机后得知,破局之法并不在天界。既如此,即便告诉了诸位,也不过平添担忧,无从着手。” “因为全天界的风吹草动都与两位陛下息息相关,所以自从数十年前,天界进入死局起,两位陛下便会陷入时睡时醒的状态中。昏睡时呈小五衰相,醒着时与常人无异。” 织女三星中其余的两位闻言后,也站了出来,护持在云罗的身边,对凌霄宝殿中的无数神仙道: “我们可以为她作证。不久前我们曾去往瑶池,失礼闯入室内时,曾无意窥见陛下病容,只见华光消失,乐声不起,的确是小五衰相。” 虽说关于最紧要的部分,比如说“天界面临的死局到底是什么”,以及“为什么我或者秦君都能成为破局点”这两大问题,便是在云罗的百般缠磨下,瑶池王母也未曾松口告诉她真相;但仅凭目前云罗掌握的这些信息,也足够应付对此一无所知的神仙同僚们了: “在这种时睡时醒的状态下,两位陛下因为我的婚姻文书大吵一架之事,既有真,也有假。” “说真,是因为我的婚姻文书与破局之法绑定,但王母娘娘并不赞同此事,才会使两位陛下关系降至冰点;说假,是因为两位陛下正巧可以借着此事不见外人,抓紧时间调养身体。” 殿内神仙们面如土色地对视了半晌后,终于从“天界有毁灭危机”的这个重大消息中缓过神来。太上老君越众而出,对云罗恳切追问道: “可现在,天孙娘娘已经在陛下的默许下,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也就是说,王母娘娘已经找到了破局之法,保全天界,不必担心放出消息会引发动乱,对么?” 在神仙们又惊又畏、又忧又喜的复杂目光下,瑶池王母再一颔首,冷静道:“正是如此。” “而且我的小五衰相已经消失了,也就是说,天界的死局出现了转机。在我身上的小五衰相消失的那一刻,我正在下令,让天兵天将接引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秦姝回归天界。” 当即就有人响亮地倒抽一口冷气,引得殿内众神仙纷纷回过头去,只见须发皆白的月老面色微妙,头上甚至还有隐隐冷汗渗出,一时间连手中的姻缘簿都拿不稳了,战战兢兢道: “既、既然如此,那对秦君来说……是好事啊。” 月老这句话刚出口,就像是在凌霄宝殿内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同意道: “看来秦君身上有大机缘,能够消除天界坍塌崩毁的隐患。” “我说怎么近百年来都没什么新神仙诞生,却偏偏在此时来了一位,原来如此,她的缘分是在这里的呀!” “这分明是个救世主的命数。等她回到三十三重天后,陛下一定要好生与秦君谈谈,看看她能力如何,到底是怎么破除死局的。” “正是如此,陛下。若秦君是大才之人,为了让她更好地消除隐患,使她加官进爵,也未尝不可!” 在满室欢呼声中,只有月老面色愈发惨白,摇摇欲坠,满头大汗,因为他已经从刚才瑶池王母展现出的、“极力支持秦姝”的态度中,提前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抛开“能让整个天界都衰弱下去的隐患到底是什么”这个王母不愿告知众人的、最核心的问题不谈,只说,大难临头时,为什么两位陛下还会争吵? ——因为他们应对这危机的手段,是完全冲突的,有我没你有你没我的那种。 那么现在,坐在凌霄宝殿上的人只有瑶池王母,并无玉帝,说明了什么? ——说明在这次的对抗下,瑶池王母先下一局,占据了短暂的上风。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之前和玉皇大帝太亲近的家伙只怕都不会很好过。 可两位陛下的实力本不该有太大差距,怎会在短短一月之内就决出胜负? ——因为有秦姝这一神来之手,天外一棋。新生的仙子落入两大掌权者斗法的棋局间的那一瞬,不仅在无意间盘活了整局棋,更是将胜利的筹码加在了瑶池王母的一方! 很不幸,曾经直接接受过玉皇大帝“把云罗的红线和这个凡人牵系在一起”这一命令的月老,已经被划分到了玉皇大帝的阵营中;和还未回归天界,就在全体同僚面前刷满了声望值和荣誉值的秦姝形成了鲜明对比。 满堂赞美声中,唯有月老面色戚戚,心中霎时间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一边侥幸心想,自己和秦君再怎么说也有点下棋的交情,她不会坐视自己被冷落夺权;一边又能清醒地认识到,在实力说话的天界,这点交情连蓬草都算不上,秦姝不痛打落水狗地把所有权力揽过去,都算得上是慈悲心肠了。 ——反正干活的不是他们这些上司,既然这样,手里的权力再多又有什么关系?正所谓,让下属干活,让自己吃饭去吧。估计秦君应该也会拿走所有权力吧? 一念至此,月老面如死灰,只长叹一声,心想,完了。 正在凌霄宝殿中人声鼎沸之时,从金碧辉煌的正门外传来传令官的高声通报,真个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只听他依照通报贵客的礼节拉长尾音,好一把浑厚嗓音在天界的云雾中袅袅回荡,更添庄严: “报——” “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秦姝,自人间历劫归来!” 一时间,仙乐四起,霞光满目。仙乐四起,奏的是尧舜大雅;霞光满目,映的是姑射之姿。冠簪五岳添华彩,笏执山河玉色琼。袍披七星云叆叇,腰围八极宝环明。又有那,天兵天将,高举罗盖;还有这,少年少女,双开翠屏。凌虚正殿香风远,蓬莱幻境瑞霭生。百丈琼楼无穷丽,一派妙音入耳清。向来受尽千般苦,今朝修持证道成。要把功绩书日月,举步高登九霄中!7 不仅如此,重重祥云彩霞散去后,不少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负责接引秦姝进门上殿来的,是向来“听调不听宣”的清源妙道真君;更有三千天兵天将跟随身后,为她陈列仪仗,昭显威势: 这般排场,实在是亘古未曾有;若要再见,还得让本尊新建功。法力高强当赞叹,心怀大德显神通。无牵无挂归天界,瑶池王母亲鸣钟! 在这般排场下,凡是在秦姝前行路上的,连抬头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便匆匆避让;一不小心和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的,更是急急让路,同时赔笑不迭,暗暗祈祷可千万得给她留个好印象。 一时间,玄衣女子的身影竟仿佛一把利刃般,在这锦绣堆簇、万千繁华里开辟出了一条空荡荡的大路,直通那玉阶尽头,金座之前,王母当面! 在众神仙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中,只见那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秦姝,曳着玄色长衣从容行来,盈盈行礼,委实是端庄雅正的好气象,好人物: “太虚幻境秦姝归来,见过陛下。” 然而秦姝这厢话音刚落,却听得从万千神仙队伍的末端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夜枭嘶鸣,乌鸦泣血,听得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秦姝——!” “你偷窃云霄娘娘金蛟剪化身,不得好死!” 重审 痛击我的队友。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便是站在众仙之首,向来不管事的北极紫微大帝,也被这声音给惊得恨不得踮起脚探出头去,看看是哪个站在人群后面的小狂徒竟如此胆大:1 王母娘娘都没来得及对锦衣还乡的秦君表示慰问和祝贺呢,哪里轮得到你说话?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半点活路也不给自己留了对吧?能蠢到这个地步,这家伙莫非是真的不知道现在凌霄宝殿上是什么状况? ——很明显,是的。 发出这声控诉的,显然是之前和秦姝有过冲突的那位红线童子。 自从被雷公电母捉拿回天庭之后,他就一直被关押在天牢里,即便是他昔日的上司月老,也不得、更不想去探望他,就更不用说他那帮咸鱼好同僚们了: 开什么玩笑,自从太虚幻境传出消息来,说“天孙娘娘和孙守义之间的文书已经改变,红线断裂,两人再无瓜葛”之后,整个月老殿现在都人心惶惶,个个自保不暇,生怕被秋后算账,翻盘打成“人口拐卖的帮凶”,哪里有空去探望他这个主犯之一?还是让这位红线童子自求多福吧。 这也就导致这位刚刚被从天牢里提出来,带上凌霄宝殿的红线童子,只听见了七道钟声,知道要紧急召开大会;却因为来得太迟,对片刻前秦姝回归天界的大阵仗一无所知,这才敢口出狂言。 雷公电母一惊,急急下拜,请罪说没能看押好犯人,叫他肆意开口,扰了凌霄宝殿内的大会;瑶池王母只挥挥手,让这两位神仙回归阶下队列中,面上神情不辨喜怒,对红线童子问道: “那依你之见,是要重新审判这桩案子咯?” 红线童子见瑶池王母竟然亲自询问自己,不由得心中大喜,断然道:“不错!” 此言一出,不少神仙都带着一脸“这家伙在人间跟人类混太久了,恐怕连脑子都变成牛脑子了”的惨不忍睹的神情转开了眼,不忍心再多看他分毫: 你完了,等死吧。 只有这位数十年来,已经被人界“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思想给腌渍入味了的红线童子,尚未察觉周围的诡异氛围,还在暗暗揣测瑶池王母的心意: 莫非陛下对秦姝也有所不满,因此才会这样询问?也难怪,她站得离陛下实在太近了,都快要站在北极紫微大帝和九天玄女的位置上了。 哪怕北极紫微大帝再不管事,九天玄女更是闭关多年,可她不过一介新生的文书官,何德何能配站在那里? 然而红线童子刚一念至此,就听到从金座上传来瑶池王母怒极之下发出的冷笑声: “好啊,既如此,让秦君与你当面对证如何?” 秦姝就等这句话呢,立刻抱拳行礼,朗声道:“多谢陛下抬爱,臣自当奉命!” ——红线童子突然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下凡在人间停留多年,已经把《天界大典》的内容忘得差不多了,只依稀记得个“偷窃他人法器或法器化身,要受天雷之刑”,还有一个“先到先得”,就已经很努力了,实在不能苛求他还记得这样一条堪称冷门的律令: 旧案重审时,要将所有未曾完整受刑的当事人一并提审! 这条律令冷门的原因也很明显,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们虽然都是一堆咸鱼,但咸鱼也有咸鱼的好处: 我们太懒了,不想将已经做完的工作返工。既然这样的话,所有的工作从一开始就要做到尽善尽美,正所谓慢工出细活。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咸鱼们虽然懒散,但终究还是能认真工作的,何来“重审”一说?就更别提“未曾完整受刑”这么个漏洞了。 ——直到今日,在红线童子本人的强烈要求下,这条在《天界大典》里吃灰吃了几千年的冷门律令,终于重见天日,被再度应用。 于是秦姝再向杨戬一拜,开口道:“劳烦清源妙道真君将那名为孙守义的凡人带上来。” 杨戬闻言,顷刻间便明白了秦姝想要利用哪一条律令。 只是他看周围不少对《天界大典》背诵不是很详细的神仙们都满脸茫然,不知此判决的道理从何说起,便给秦姝递了话头,好让她一展才华服众,问道: “秦君做此决断,可有律例遵循?我竟是不知,可否有劳秦君为我等解惑?” 秦姝也知道杨戬这是在给自己铺场造势: 毕竟二十多天前在月老殿中时,这位后世家喻户晓的二郎显圣真君,能够一一指出月老的做法有什么地方不妥当,以他展现出来的细心和分析能力,实在不像是记不住《天界大典》的粗心人。 ——用现代人能理解的方式打比方,这就像是宣传人员在给群众做普法工作的时候,正苦于不能用更通俗的方式跟听众解说,突然有个特别聪明、特别能干的同事,抛弃形象包袱,问了个白痴一样的问题给你搭台阶,让你能够迅速拉近和听众的距离。 对此,秦姝险些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已经不是区区“同僚情谊”能概括的深情厚谊了,感谢二郎显圣真君,不枉我上辈子团建的时候专门去你的庙里拜过!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了! 于是秦姝先是对云罗使了个眼色,云罗会意后,双手一抖,那只金梭便在空中用云雾织出了一副画卷,将此案的来龙去脉完全呈现在凌霄宝殿正中,让对此案不甚了解的神仙们能够纵观全貌,同时开口道:“自然是有的。” “按照《天界大典》中‘先到先得’之律例,孙守义虽然受了一记天雷,但他的帮凶红线童子又要告我偷窃金蛟剪化身,这便是新的案子了。” 雷公电母闻言,纷纷点头,确认道:“不错,这位红线童子刚被我们抓到时,的确想要告秦君偷窃金蛟剪化身。但秦君当时身上还背负着人界的处罚,这次上告就不能成立。” 秦姝继续道:“直到我交付了罚款后,这件案子的前半部分才暂时宣告告一段落。但那时,孙守义及其从犯已经全都被带去了人界的衙门,正要接受第二次裁决。” 说话间,一会生一会死的孙守义已经被带了上来,黑红的血在他经过的地方留下长长的污渍,却又在一瞬间被清风拂去了。 他在满室神仙们或诧异或憎恶、或不屑或漠然的目光中,只觉骨髓发寒,好容易才从满是烟尘和黑雾的肺里咳出一口血,看向秦姝的眼神愈发恐惧,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可我已经受罚了,你们还想怎么样?你……你这分明是公报私仇!你不能这样为难人啊,女郎……” “这是什么话?我分明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秦姝诧异一挑眉,随即对凌霄宝殿中无数竖起了耳朵,想要听解释的神仙们语重心长道: “诸位且听我细细道来,都说了是‘先到先得’,那这个‘得’之后的安排,就很有讲究。” “如果孙守义先被天界处决了,那么按照《天界大典》,咱们都知道,天界处决完后,就没有人界的事情了,对吧?” 众神仙们纷纷点头间,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个逻辑;刚刚率先出列的太上老君也拈须而笑,退回了队伍中,看向秦姝的眼神更是变得慈爱了起来,就像是在看值得托付重任的后辈似的,缓缓道: “但凡人并不知道《天界大典》的存在。也就是说,不管这罪人在我们这边受到了怎样的处决,人间的刑罚,他还是要再受上一遭的。” “正是如此。”秦姝笑道,“但人间县令林幼玉尚未来得及正式审判孙守义,这罪人被我带回天界,将执法权又从人界夺回。” “眼下红线童子既然要告我偷窃金蛟剪,我身上也没有人界的处决,那么这就是新的一桩案子了。” “新的案子开始之后,按照‘重审时要将所有未曾完整受刑的人一并提审’的律令,那么眼下,最先该审判的,分明是没来得及在人间受刑的孙守义才对,而不是我。” 面对着瑶池王母等人赞许的目光,秦姝抚掌朗声而笑:“红线童子,你算岔了!真是好生感谢你,将孙守义的性命再度送到我等手中!” 一时间,凌霄宝殿中的无数神仙纷纷倒吸冷气,心想,这是何等完整又复杂的布局,这位太虚幻境之主看来不仅法力高强,连带着这心思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只要错了一处,这环环相扣的链条便会脱轨。 如果云罗不曾将衙役们先一步带到现场,那么最先受罚的就是秦姝;如果秦姝不曾用那看似微不足道的五十文罚款拖延时间,那么红线童子的第一次控诉就会成立;如果秦姝不曾将孙守义带回天界,那么他最多也只会被斩首,不如在天界的受罚重。 ——既然如此,那么秦姝一定要将金蛟剪化身带在身上这件事,就肯定别有用意。 如此谨慎多谋的人,怎么会留给红线童子如此大的一个漏洞?也只有红线童子还在为此沾沾自喜,自以为找到了能扳倒秦姝的一局! 果然,秦姝把这件在两界间来回兜转的案子的逻辑刚理清,红线童子的面色便惨白得和远处的白玉阶似的了;孙守义更是气到当场吐出一口血来,这口血里甚至都带上了点熟肉末,分明是被天雷炙烤到过的内脏残片: 红线童子,作为孙守义唯一的、最后的队友,又给他来了个迎头痛击。 真是痛击我的队友,保护我的对手。 正在此时,突然从三重天门外传来一道温和的女声,声音不高,却隐隐有与瑶池王母一样的、身居高位的神仙才能有的威势隐藏其中: “且慢。” 云霄 “为何窃我法器化身?”…… 凌霄宝殿内众神仙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青鸾正舒展羽翼,昂起长颈,发出清越的一声鸣叫后,优雅落在大殿前的白玉高台上。与此同时,青鸾附近又有数只白鹤盘旋,与天界缥缈的云雾相称之下,愈发淡雅脱俗。 三十三重天中,以“实力”划分阶级,又在此基础上规定了不同品级的神仙的衣食住行规格: 就好比用个人的出行方式来说,从人间刚飞升上来的散仙或天界的新生神灵,赶路时只能御剑;只有当散仙修成正仙,新生神灵在天界供职满百年后,才能将法力凝聚的飞剑换成祥云等座驾;职位越高的神仙在这方面就会越讲究,多饲养珍禽异兽作为代步工具。 由于天界各部门之间路途较远,通勤时间漫长,因此天界还给各部门配备了车辆和拉车的座驾,约等于现代社会的单位公车。这种车驾的档次虽然高,但通常都是许多人共用一辆,就好比太虚幻境里的十香金车与五彩鸾凤。 然而今日,这位尚且不知身份的神秘来客,还没来得及正式登场,只闻其声不见其面,就从出行规格的豪华程度上压过了在场的大部分神仙: 放在别的部门,需要几百几千人共用的牵引车辆的神兽,眼下就这样极尽奢侈地被她驾驭着来到了凌霄宝殿的门前。 这幅做派惹得不少人立时就眼红了起来,议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好多年没见有人还能养得起青鸾了,这是哪一方的大能?我竟有些听不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怎地七声钟响都这么久了,她才姗姗来迟?托大也不是这么托的。” “……慎言!”立刻便有聪明些的人制止了同伴的话头,正色道,“万一她不是托大,有意来迟,是一直在闭关,刚刚才被陛下的七道钟声召得出关前来,你脖子上有几颗脑袋,经得起你如此胡言乱语?还不速速住口。” 不少原本还对这幅排场艳羡到眼红的小神仙,被同僚这么一提醒后,立刻反应过来了眼下的局势,不由得被骇到面色惨白,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神仙不必饮食也不必休憩,但唯一的例外,便是“闭关”。 闭关的原因有很多种,比如说打架打输了,不好意思出来见人,害怕丢脸;再比如说打架打输了,陷入心魔,不得解脱;还有可能是打架打输了,正在摩拳擦掌,卧薪尝胆,想着要打回来……总之在武德充沛的天界,几乎所有神仙的闭关理由,无非就是这几种。 ——不过九天玄女是个特例,不能归在这里面。这位从职权上来说,担任“摄政王之一”的高阶女神闭关太多年了,似乎就连封神之战的时候也没见她出关。 除去九天玄女不谈,眼下天界闭关的诸位神仙中,能用得起如此排场的,性别为女的,最有名的一位神仙,便是截教通天教主的弟子,三仙岛主人,感应随世三仙姑中的长姊,云霄娘娘。 说得再明白些,这位云霄娘娘就是金蛟剪的失主! 果然,待这位温和又威严的红衣女仙步入凌霄宝殿的那一瞬,甚至不用传令官加以通报,对千年前的封神之战还有印象的老一辈的神仙们便认出了她。只见她与千年前一般,形状未改,依然是: 云髻双结目光清,红袍白鹤系长缨。丝绦束定乾坤冠,足下麻鞋瑞彩生。劈地开天成正果,三仙岛内炼真形。只为金蛟无踪影,咫尺青鸾登玉京。1 云霄刚一登场,整个凌霄宝殿内的气氛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以杨戬等人为代表的阐教弟子有心招呼这位前辈,却也不知说什么好;最终还是数位本归属截教阵营的神仙忙忙上前,与云霄打招呼道: “竟然是云霄娘娘出关了?粗略估计下来,我们已经有千百年未能见到娘娘了。娘娘近来可好,闭关可有收获?” “不对不对,瞧我们这话说得不走心,真该打。娘娘闭关多年,此次出关,定然修为又有增进,是可喜可贺的好事。” “若是娘娘大发善心,开坛讲学,将闭关这些年来的心得与我们分享分享,或者指点一下小辈们,那这就是他们的造化啦。他们肯定会感激娘娘的,要为娘娘鞍前马后,出生入死。” 换做千年前性格温和的云霄,定然会停下脚步,与昔日同僚交谈。毕竟当年,在阐教截教杀得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时候,面对着前去搬救兵的赵公明,云霄也能站在客观的角度,劝阻兄长,说不该下山招惹是非。2 然而后来,在种种因果相加下,云霄还是加入了封神之战的战场,却又不幸落败。这次战败带给云霄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便是在三仙岛上闭关多年,也没能将她心中那技不如人的耻辱感,和一心想要修炼找回场子的紧迫感缓和半分。 日子一久,云霄便钻了牛角尖。 即便她日后也上了封神榜,和杨戬那边的阐教关系还是僵硬得很;兼以她闭关修炼,不问世事多年,金蛟剪也不出现于世间,这才导致原本“有法可解”的红线,逐渐变得无法破除。 如此一来,心气僵了,对人的态度也僵了。 于是众神仙见云霄面上,只依稀残留着千年前仅剩的一点温和的影子,在殿内站定,与王母见过礼后,片刻不停地转向秦姝,板着脸径直开口问道: “太虚幻境警幻仙子,为何窃我法器化身,还要将其带上天来?如此偷偷摸摸,分明是小人行径,依《天界大典》的律令,很该让雷公电母来罚你一下子的。” 先不说那边红线童子闻言如何欣喜若狂,觉得自己可算是拿住了秦姝的不完全处;这厢杨戬闻言,一时间十分为难,进退维谷。 一方面,他觉得云霄娘娘不该是如此死板,不知变通的人物;另一方面,他又生怕云霄娘娘真的是闭关太久,思维都僵化了。 他生怕秦姝这么个难得的刚正人物,真会折在红线童子这种小人手中,将三十三重天中难得的一缕清风拖入泥沼,便赶紧替秦姝分辨道: “云霄娘娘容禀。虽天界并无此例,但人间管这叫事急从权……” 云霄冷笑了一声,竟半点不愿多看杨戬一眼,显然是还在记着千年前的那次落败呢:“清源妙道,阐教小儿。你是她什么人,就要越权帮她说话了?” 此言一出,秦姝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竟奇迹般地定了下来。 云霄一句话把杨戬堵得哑口无言后,这才再度转向秦姝。 这位闭关千年的截教高阶女仙的目光十分具有穿透力,却又残留着一点昔日留下的温和;正是这点温和,衬得她严厉的声音里的那一点希冀与期许的味道,落在秦姝的耳中,便如风中烛火,虽摇曳欲熄,可终究留存了那么一点暖意: “秦君,我要听你亲口说。” 赠礼 万世功勋。 换作别人和这个状态下的云霄面对面交谈的话,或许真会认为云霄娘娘是前来算总账的: 毕竟她的脸色和语气都算不上友好,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再者,金蛟剪是云霄娘娘最珍爱的法器,便是封神大战之时,也是在众人三番五次的求助下才借出的,可眼下竟然就这样被秦姝轻轻松松拿走了? ——这简直就等于从实力方面在打云霄的脸! 此时,全凌霄宝殿中的吃瓜神仙们,在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上,分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 以北极紫微大帝为首的传统派认为,用人界的表述方法来说,“不告而取谓之窃”。用这样的判断标准来看,哪怕秦姝她救了织女云罗,可一码归一码,赏罚并行不悖,不能坏了规矩。 然而在苦主云罗为首的年轻派来看,这是“事急从权”,在紧急状况下可以忽略部分规则,以当事人的需求为先。再说了,要不是雷公电母实实在在看到了那截断开的红线,吃了颗定心丸,知道孙守义和云罗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不必有所顾忌,那道天雷现在只怕都还没落下去呢。 一时间门,两派人各持己见,莫衷一是。 哪怕有瑶池王母还在金座上坐镇着,从殿下人群中发出的窃窃私语声也越来越大,细细听去,甚至还能听见多年不管事的北极紫微大帝站在传统派之首,发出十分坚决的抗议声: “……断不可开此先河。如果日后,人人遇到事情都要事急从权,那设置这些条文又有什么用?依我之见,到底罚不罚她,一要看律令,二要看失主,也就是云霄娘娘本人的意愿。” “秦君的确是个千年难遇的大才,又能破除陛下所说的隐患,若诸位同僚有心提携她,可以等处罚结束后,多给她些补偿便是了,实在不该让功过相抵,免得日后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肆意妄为。” 由此可见,这位北极紫微大帝虽然已经很多年不管事了,但对于规则流程之类的套路还是很讲究的,是个赏罚分明的正经人。 秦姝:我对此表示十分痛心,怎么可以有人明明能干活却在这里偷懒!是时候让三十三重天的咸鱼们感受一下鲶鱼效应的能动性了! 于是正在众人发言盈庭之时,玄衣女子却突然后退了两步,随即对着云霄娘娘推金山、倒玉柱毫不犹豫拜下,半点为自己争辩的心虚和慌张感都没有,沉静道: “云霄娘娘慧眼如炬,且容我禀来。我将金蛟剪化身带在身边这般久,的确另有图谋,不为别的,只为引娘娘出关。” 这番话一出口,殿内纷争的声音先是一静,随即无数人大惊不解之下脱口而出道: “这……这般剑走偏锋的手段,如何使得?要是云霄娘娘今日没来,你就要受天雷轰顶的刑罚了!” “秦君哪,你这事做得真不地道。好不容易断开了天孙娘娘的红线,你就应该把金蛟剪化身放回金仙观中,为何非要云霄娘娘前来?” “警幻仙子莫不是失心疯了?她到底图什么啊?” 在满室哗然与愈发多的震惊的目光中,秦姝伏在地上的清瘦身影依然纹丝不动,唯有云鬓间门作五岳之形的宝簪明光闪烁。 明明她俯下身来时,用的是十分谦和的请罪姿势,可她的脊梁永远没有真正对什么人弯下过,若有,便也是为万民,为苍生。 那一袭玄衣流水也似的铺展在白玉阶上,让人恍惚间门只觉自己跌入夜色,被拥了满怀,连带着她清冷的声音,也愈发有种令人安心的可靠感: “云霄娘娘,自你千年前闭关后,金蛟剪久不现世,人间门又无人敢妄动金仙观中的金蛟剪化身。如此一来,不管是天界还是人界的红线,都再无从外断绝的可能。” “便是牵红线的月老,也只能系,不能解,所谓婚姻,不过是一条永远没有出路的死胡同。故而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是女子还是男子,这一锤子的买卖敲定后,就再也不能分开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可周围不少神仙的面上流露出来,依然是清澈的愚蠢与茫然,似乎很难想明白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能分开?不能分开不好么?这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秦姝见此,便明白了,这是神仙和人类对同一事物的不同感知差异导致的,便无奈地叹了口气,细细分说道: “假使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虽有万贯家产,可生性纯真,极易被诓骗。” “如此一来,凡间门便会有收了钱前来说媒的媒人,昧着良心,将对我家财有所图谋的、好吃懒做的男人说给我,还要把他夸得天花乱坠,说他是这世界上难得的、一等一的好人,好让送钱办事的他能心想事成,吃软饭,吃绝户,终身不事生产,只扒着我这棵大树过活。” 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们虽然咸鱼,但绝不缺德——那位身受重伤的红线童子汲汲营营多年都没能升职,便可见天界对品德的看重——立时便有人大骂出声: “非人哉!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缺德的人,真该让他下十八层地狱里滚油锅一百年!” “畜生啊……真是丧良心的短命鬼,造恶孽的黑心肝!” 北极紫微大帝的表现就更直接些了:“我天雷呢?” 秦姝见这帮不食人间门烟火的神仙们终于明白了不能离婚的苦处,这才继续道:“但不管我婚后被如何磋磨,在这火坑里如何受苦,如何奋力挣扎试图自救,也终究不能成功,因为红线断不开了。” “诸君,这种绑定后便断不开的红线,哪里是一锤定音的买卖,分明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此言一出,云霄脸上“面无表情”的面具终于戴不住了。穿麻鞋、着红衣的截教高阶女仙转头看向月老,不悦道: “咱们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月老。” “我说我要闭关修炼,许有千百年之久,问你是否需要金蛟剪化身助你日常断开红线;你当时分明与我说,你有妙计,能维持红线长久不断,百岁无忧。为何今日竟落得如此地步?” ——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打个比方,就好比一个死宅在宅起来前,明明和同事商量好了这段时间门的所有工作安排,结果结束死宅状态后突然发现,好家伙,我们当时说好的工作你是丁点儿也没做啊,全都搁那儿咸鱼了! 月老本就面色惨白,心中发虚,听得此言,更是失却了面上所有血色,整张脸都快白得跟他的胡须眉毛似的了,喃喃道: “……所以我增派了红线童子下界去,维护凡人的红线永不断绝。” “当年人界尚未与天界生疏到此等地步,便是连人间门婚姻习俗的转变,也是受三十三重天影响的。百年间门,九州各地都在从女性做主的‘走婚’和男性做主的‘抢婚’,逐渐过渡到跟天界一样的一夫一妻制。” 他越说越茫然,越说越痛苦。 因为以月老这种怠惰的性子,八百年不见得下一次基层,分辨不出神仙和人类的不同之处;自然也就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在天界被执行了千万年之久的婚姻制度,为何会在人间门僵化扭曲到这个地步: “不管是人还是神仙,都是只有一颗心的啊。在有了喜欢的人后,这颗心就已经被完完全全占满了,哪怕只看那人一眼,就觉得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好念头,好日子。” “如此满心满眼都是所爱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再往心里放进去第二个人?若迫不得已,硬要挖出来,就会伤筋动骨,断彻肝肠!天界的诸位神仙不都是这个样子的么?我执掌姻缘红线多年,从未听说过三十三重天上的哪位神仙,在婚姻方面有不好的品德。” “我万万没想到,千百年前,人间门风气尚且清正,没有这么多的纲常与大道理;为何在如此短的时间门里,他们在这些东西的束缚下,还能变成了这个样子?” 秦姝:我算是看明白了。天界全体神仙急需一趟马原课,就算上不了马原,也得把高中政治课本里的必修四《哲学与文化》搬过来,让你们好好了解一下什么叫“具体条件具体分析”。 凌霄宝殿中,众神仙面面相觑,细细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样: “诚然如此。毕竟我等寿数极长,若心性不定,怕是早早就被这望不到头的千载旦暮给逼疯了。” “不管是从人间门飞升上来的干将莫邪,亦或者是执掌天雷的雷公电母,都是千百年没红过脸的眷侣佳偶。月老这是着了相,入了死局,用神仙的行为去推断人类的,难怪会好心办坏事。” “也不能全怪月老。谁能想到人类明明一开始改得好好的,后来却也逐渐开始跑偏了呢?” “话虽如此,但真要论起来的话,月老他老人家这还是个失职之过啊,没准过几天就要下界去历劫还债了。” 在满室议论声中,月老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缓缓抬头看向秦姝,字字句句里都是控诉与血泪,说的是世风日变,说的是自己识人不明: “我知道秦君的新律令,‘厘清职责,优化流程,各司其职’,分明有一半是冲着我来的。” “但是秦君,我可以指皇天后土起誓,除去天孙娘娘的这件事,我迫不得已,做得不地道外,人间门那断不开的红线,我一开始是真没想到会如此……我虽然老糊涂了,可终究不是个完全丧良心的人。” 月老说完这番话后,似乎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门被抽走了,哑着嗓音说完“一切处罚,绝无异议”后,缩着脖子弓着背,慢慢地、颓然地缩回了队伍中。 于此同时,云霄的面上终于展现出了自她来到凌霄宝殿起,才有的第一抹真切的笑意,赞叹道: “好一个秦君。” “金蛟剪是我的本命法宝,因此哪怕是它在人间门的化身,也与我息息相关。当我感受到金蛟剪异动的那一瞬,便是我还在闭关证道、满腹迷思不得解时,也不由得恍惚了片刻,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身穿绯色长袍的女仙看向秦姝的时候,那因为千百年来都未与他人交谈对视,因此变得过分尖锐的目光,也变得柔软了不少,恍惚间门竟有种与秦姝上辈子最亲近的老院长和那位妇联老前辈极为相似的慈爱、欣慰与宽和: “——我当时就在想,这东西放在人间门几千年了都没人敢动,怎地今天竟招来个胆大妄为的小贼?可得让我好好看看这是谁。” “再然后,我没看见什么鬼鬼祟祟的小贼,倒是看见一位豪爽女侠,不惜背上‘思凡下界’的名声,披星戴月,快马加鞭,二十个昼夜内便行过数千里,将金蛟剪化身带去天孙娘娘身边,断开了红线。” 红袍女仙将双手拢在袖中,眉眼间门虽然尚且带有一丝郁色,却终极比刚来时的面无表情,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这么一看,我只觉得更奇怪了,她这分明是在给我设局,逼我前来呀?我不出来见一见,都对不起她这么一番巧妙心思。” “秦君,按照《天界大典》,偷窃别人法器及法器化身的,可要受天雷加身的刑罚。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不仅不借金蛟剪给你,反而要铁了心带你去受刑?” 秦姝再度行礼,拜了三拜,声音清越如冬日霜雪:“我要是有半个‘怕’字,我就不是秦姝。” 随即,她抬起头来,不避不让地直视云霄,继续道: “再者,就算云霄娘娘大怒之下要处决我,也得娘娘出关,亲自前来。这样一合计,便是我受天雷之刑,法力全无,神位被撤,若是能换得娘娘出关,就不算做白工。” 一瞬间门满殿寂然,只能听闻长风吹散香雾,惊飞云烟,掠过大殿,拂过高台,穿过重重叠叠的经幡、纱帘与神仙们的天衣,最终停驻在秦姝的玄色袍角,映得那外衣上的七星不住闪烁: “我虽借不成金蛟剪,可我之后还有接班人,假以时日,定能磨得云霄娘娘亲口允诺,借出法器,拯救人间门被无法断开的红线所困扰的芸芸众生。” “这是千秋的大业,万世的功勋。虽不必自我之手成就,可待到后人说起,千万人、万万人的名字里,便合该有我一份!” 此言一出,端的是满腔豪情,碧血丹心,激荡德殿内风云不断变幻,连殿外的青鸾都似乎感受到了这番话中蕴藏的侠气,发出清越而柔和的鸣声应和: 真个是,天音袅袅,不绝于耳;彩霞阵阵,氤氲蒸腾。飞剑祥云,载的是,太虚之主;青鸾白鹤,拥的是,三霄仙姑。前世曾为槛外人,今朝幻梦亦成真。翻身跳出灌愁海,只把虚名付凡尘。借来蛟剪称无价,要谋姻缘立大功。造化万千除心魔,更有同道喜相逢!1 连刚刚被自我怀疑折磨到心如死灰的月老,都被惊得回过了神,后知后觉心想,原来秦君从一开始就想要断开天孙娘娘的红线,怪不得她来拜访我的时候会问那么多看似无用的问题: 她根本不是在试探那套“人情往来”的规则,而是在为今日的破除旧例磨炼锋芒! 云霄闻言,沉默良久,正色问道:“你可敢担保,你说的这些话里,没有半句谎么?” 秦姝闻言,心头一松,知道自己赌对了。于是她站起身来,那一抹清瘦却蕴藏力量的玄色身形,立在满殿锦绣、满目云烟间门,便好似擎天柱、定海针,永不倒下,永不摧折: “但有半句虚话,教我不成功果!” “好,好,好!”云霄闻言,抚掌连连大笑,“真是英杰出少年,大仁大德,舍生忘死,竟让我也有了些昔日快意恩仇,潇洒不羁的心气。” ——这位新生的神仙,只为救人,便能连自身安危都弃之不顾,布下如此大的一盘棋请我出来,好用金蛟剪救困扶危;既如此,我又怎能困于昔日胜负,将好好的修炼闭关闭成死局? ——如此着相,实在不该。真正的强大,并不仅在武力,也可以在大智慧、大功德。 ——云霄啊云霄,你懵懂多年,今朝也该醒了! 随后,云霄拉起秦姝的手,毫不犹豫将怀中金蛟剪本体交付到秦姝手中。那一道赤金铸就的明彩华光烁烁,将方寸之地照得雪亮,是秦姝怀中的化身永远无法企及的天地灵物的威势。 此刻金蛟剪本体与化身呼应之下,愈发金光万道,瑞气重重,竟有种世间门万千姻缘命运,都汇聚在此时此刻、此人手中的错觉: “既如此,我以金蛟剪本体及化身齐齐相赠。愿秦君得此助力,践行诺言,救人救彻;再祝秦君前途顺遂,步步高升,平安无忧。” 这位在封神之战后,因为自己的落败,钻了数千年牛角尖的截教高阶女神,终于出关,破除心魔,对杨戬等阐教弟子从容一笑,眉眼舒展,朗声道: “这样一来,金蛟剪已归属秦君所有,那这位红线童子的诬告,可就称得上是‘残害同僚’了。还请陛下明辨!” 36. 歪了 公开处刑VS公开处刑…… 许多年后,在风气为之一清的三十三重天中,脱胎换骨的众神仙回想起今日的这场判决,只觉恍如隔世。似乎日后所有的变动,所有的改革,都是从这桩原本无人在意的“仙凡恋”的翻案与处决拉开的帷幕。 ——真是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1 但当时,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秦姝的布局与着眼有多长远。几乎人人都只能做得出与当前状况相关的最现实的判断: 月老的官职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 这位老人家都自身难保,自然也护不住红线童子;至于孙守义这个凡人,更不在大家的考虑范围之内,可以说他自从被带上天庭那一瞬间,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于是瑶池王母威严环视殿内一圈后,徐徐开口,为这桩案件画上了句号: “既如此,此案全权交付织女与警幻仙子两人处决。” 这番判决一出来,便是不常住天界的杨戬、当事人云罗本人,乃至参与过前期追捕工作的雷公电母、被秦姝安排过相应事宜的引愁金女和痴梦仙姑,都有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就更不用说那些平日里不太管事的神仙们了。 众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半晌后才有人从胸腔里挤出一句话来,喃喃道:“这……这就处理完了?怎地如此之快!” 立时便有人附和道:“对啊,按照以往的惯例,总得花上半年的时间收集证据,再等上个十几年看看云霄娘娘出不出关。如果能侥幸等到云霄娘娘出关的话,还得走一年的官方流程下界去找天孙娘娘。” “这次竟然前后一个月就把事情办完了?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可真是个勤快人。” “不仅如此,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半点没让属下代劳,最多只让她们帮忙打了个下手。可问题是这桩仙凡恋的案子在翻案前,分明是个吃力不讨好的高危工作,一不小心就会两边不是人,秦君这是把所有风险都自己扛起来了呀。” “如此宵旰焦劳,也不知道陛下日后会封赏她个什么职位?依我说,至少会加封到仙君的位置吧?” “小了,格局小了。按照《天界大典》中对封号的规定,‘仙子仙君’这一套是给文书官用的;可你看秦君她法力如此高强,下界惩恶扬善的时候更是雷厉风行干脆利落,要我说,就应该给她加封个‘真君’这样的武官职位才对。”2 “嗯……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是我不敢说。” 众神仙们讨论的气氛那叫一个热烈,看向秦姝和云罗两人的目光里都是赞赏、艳羡与憧憬,只规规矩矩待在原地,耐心等候两人发下裁决,半点异动也没有: 大家懒是真的懒,但是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坏心思也是真的没有。这两位仙子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成这么大一件事,就已经是很了不得的、兢兢业业的人物了,这都是她们应得的! 于是秦姝和云罗对视一眼后,秦姝率先开口道:“依照《天界大典》律例,天孙娘娘是苦主,理应娘娘先请。” 云罗目含感激之意对秦姝略一点头,上前一步,在无数同僚们钦佩的目光下,对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孙守义淡淡道: “我尚在人间受苦时,举目无亲,还要被你们指指点点,心中困顿苦楚,非言语能表述万一。若不是秦君来救我,我怕是要在那穷山恶水之地,被磋磨至死了。” “可正因如此,我对人间种种经历,均深铭在心,连带着秦君曾与我说过的话语,我也不敢有一刻或忘。” 她看向孙守义的眼神是那么冷,那么平淡,就像是在看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死物似的,甚至都没把他当成个能平等对话的“人”: “她说,若要起到警示作用,那么杀一人,不如杀千万人;若要真正救人,那么在救一人的同时,也要救千万人。” “秦君这番话,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彻底点醒了我。从那时起,我就在心里想,要给你安排个怎样的死法才合适?” ——不过是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恶犬,不过是一条贱命。 ——生杀予夺,全在她一念之间。 于是云罗完全忽视了孙守义摇尾乞怜的痛苦情态,只回想了一下《天界大典》中的具体法条,这才淡淡继续道: “既要让你长久受苦,抵消我所受的耻辱;又要让你的惨状公于天下,让日后胆敢再犯此罪的小人们,一旦想起你,便要魂飞魄散,胆裂心惊。” 也正是这个漠然的、平静的眼神,击碎了孙守义心中残留的最后一点“或许她会心软念旧情”的指望,让他切实体会到了这个可怖的现实,以及接下来的这番话并不是他剧痛下产生的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由云罗发下的处罚: “既如此,依你有油嘴滑舌、巧言诓骗之罪,先罚你下拔舌地狱。” 此言一出,天界和地府之间的影像传送通道便自动打开了。 这个影像传送通道是九天玄女昔日尚在任时研发出来的,目的是让十八层地狱内的惨况能够转播到天界,在对天界犯人起到精神方面的威慑的同时,也让人间感知能力强的人,充当“中途信号接收器”,能在梦中接收到从地狱直达天界途中的影像: 否则的话,人死不能复生,地狱内的惨况没有办法传出去,又要怎样对人类起到警告和教化作用? 不得不说,这个办法的确十分好用。无数人在梦到过十八层地狱中的情景后,对如此光怪陆离的神仙世界大费笔墨进行了好一番描绘,这便是人间的地府传说的由来。 但话又说回来,像孙守义这样的恶徒,根本就没想到十八层地狱不是传说,而是切实存在的东西,以至于拔舌地狱中的惨况刚一传出来,他便被吓得险些失禁。 说“险些”,是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动一动,就被两名处理犯人经验丰富的金甲天将给反拧手臂,摁着肩膀,将已经几乎被消磨殆尽的织女羽衣从他怀中掏出来,扔到一旁,在仿佛要把他的筋都拧断的抽痛中,孙守义的头被狠狠砸在了地上。 那一瞬,真是酸的苦的辣的咸的全混在了一起,像是在孙守义的心脏里开了个调味铺似的。然而这调味铺带来的冲击可不是味觉上的,而是疼痛上的: 天雷的威力一瞬间冲刷过孙守义的四肢百骸,却再也没有织女羽衣,能修补他的这具臭皮囊了。 饶是他侥幸靠着织女羽衣,在和它分开的那一瞬间保持住了正常人的外表,可这种疼痛却永远也不能消弭,永远留在了他的身体上,灵魂上。 在剧烈的疼痛冲击下,孙守义别的半点反应也不能有、不敢有,这才好悬保住了凌霄宝殿的干净地面,同时也看到了他未来要受的第一层苦: 只见无数小鬼笑嘻嘻来往奔走,用生锈的、半点也不锋利的剪刀,一点点将舌头从面目狰狞扭曲的人口中缓缓揪出,连根拔下。 有的半拉舌头垂在嘴边,将断未断,血肉模糊,血刺呼啦的好不吓人;有的舌头便是好不容易铰断了,伤口处也扎着不少铁锈,还有划拉出来的伤口在汩汩冒血,一时间竟分不出究竟是长痛更惨一点,还是短痛更惨一点。 在如此血腥的景象下,云罗的面色半分未改,实打实地体现出了她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天界神仙的特质,继续平静道: “随后,因你在人间犯下人口拐卖之罪后,巧言狡辩,意欲瞒天过海,逃脱惩罚,便使你再下孽镜地狱。” 在人间的传说中,孽镜地狱相对来说是个比较和缓的去处,只是罚罪人在镜中看到自己生前所犯罪行后,再按照详细量刑标准,分配去其余的十七层地狱受苦。 ——可这只是表面现象。 毕竟人间的这些“中途信号接收器”,能看见的只是影像传输中的一部分而已,在传输过程中,会造成部分信息的接收缺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孙守义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完全松出去,便被揪着头发拎了起来,同时见到了第二幅让他只恨不得没死在人间,一了百了的画面: 无数巨大的镜子从正在受刑之人的体内不停长出,把整个人都由内而外、开膛破肚地撑爆了。光华流转的镜面上,前一秒还在播放此人生前的影像;下一秒就糊满了血迹、碎肉和骨头渣,真是对比鲜明,下场惨烈。 然而更可怕的地方不在肉/体,而在精神。 这些人在受刑的时候,面上倒没什么痛苦的神色,只是在跟随着镜中,被他们所害的人的表情而喜怒哀乐不停变幻,显然是在经历一场他们作为“受害者”的幻境: 比如有的男人对自己的妻子动辄打骂不休,此人在幻境中,就会以女子的身份,经受被拳打脚踢到流产,上天入地求告无门的绝望与痛苦。 比如有的高官在修建当地水利工程的过程中偷工减料,将大半白银都收入了自己的腰包,导致在大洪水中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那么此人就要将那些被淹死、被饿死、被灾后瘟疫感染而死的人的痛苦,全都受上一遍。 直到受罚结束后,之前被镜子活活撑爆的疼痛,才会全部返还到他们身上。受刑时间越长,这返还的疼痛,便越是叠加到让人难以忍受。 若不是这些正在受刑的鬼魂都已经死过一遍了,这种刑罚之后,活活痛死都是轻松的下场! 此时,孙守义的骨头已经彻底吓酥了,甚至还在从口里往外不停吐黄水。虽然这些黄水最后还是淋淋漓漓地全都洒在了他自己的衣服前襟上,可终究还是有碍观瞻,不少神仙都纷纷退让,避过头去。 两位按着他的金甲天兵就没那么好的运气,能够避开这个脏东西。他们定睛一看,忙忙向云罗禀报道: “天孙娘娘,这人已经吓破胆了,污秽得很,恐脏了娘娘清目。” “依娘娘之见,接下来的处刑场面,是等会再继续,还是一鼓作气让他看完?” 云罗思忖片刻后,便有决断:“既如此,也不好叫他在天界待太久,此等卑贱罪人,若不是要上来受罚,根本就不配与我等同处一室。” “既如此,此人还有陷害诽谤、欺善凌弱、不敬神仙之罪,便将蒸笼地狱、油锅地狱和血池地狱的影像合在一起给他看罢。” 一直在旁边保持沉默,做一个端庄威严的摆件给云罗撑场子,同时暗暗吃瓜看直播的秦姝,此时觉得有个槽必须要吐: 这三个地狱的名字加起来,颇有种我上辈子久仰大名的炸厨房小组的感觉,一听就是个会做饭的人。 可以说,秦姝的内心有多轻松,马上就要去经历这些刑罚的孙守义的痛苦就有多绝望,毕竟前者是快乐吃瓜,后者是要去受罚: 只见这,蒸笼地狱,白汽腾腾,肉糜烂熟满室香;还有那,油锅地狱,热浪阵阵,炸得枯骨成焦黄。只因生前不忌讳,欺善凌弱逞豪强,多造口业是凶相,血池翻滚受灾殃。无数牛头并马面,凶煞魑魅与魍魉。善恶到头终有报,天理昭彰莫猖狂! 此间话毕,云罗又道:“且按《天界大典》规定,罪者要受一道天雷之刑,化去神骨,才能入地狱好生赎罪。此贼虽是个没仙缘的蝼蚁,可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因着他弱,便法外开恩可怜他。” 正在一旁快乐吃瓜的雷公电母一听,知道是自己的活来了,立刻兴致勃勃,撸起袖子上前来,拱手行礼: “既如此,还请天孙娘娘示下,这个雷应该怎么打?” 云罗沉吟片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转向秦姝,恭恭敬敬对这位明明官职不如自己的救命恩人弯腰行礼,诚恳道: “秦君为救我,不惜跃下灌愁海,以凡人之躯在人间劳苦奔走,方有我回归天庭,洗刷耻辱之日。可以说我这一身的体面,都是秦君赐的,秦君大恩大德,终生不忘。” “云罗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具体的报偿,还请容我日后慢慢思量,还给秦君;但眼下,这一道天雷,便很应该秦君来打。” 她生怕秦姝婉拒了这番好事,便细细解释道: “一来,是秦君日后若要加官进爵,便少不了要操控天雷,这种能提前练习的良机不好错过;二来,秦君今日代我行刑,便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织女云罗愿奉秦君为尊,凡秦君所令,便是我之所想!” 秦姝:……听起来很不错,但是我要坦白一个事情,是本六边形战士的人生中唯一的污点。当年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我们的公共体育课学的是篮下投球,在离篮筐只有三米的情况下,我投球足足一分钟,进球量是零。 云罗见秦姝没有立刻回答自己,还想再劝,便见秦姝无奈一低头,叹道: “既如此,也不好瞒天孙娘娘了。实不相瞒,我投掷东西的准头一向不太好。若要我来打天雷,只怕都十几道打下去了,这人还没死透呢。” 云罗一听,哑然失笑,心想,秦君可真是个又谦虚又能干的人物,连这点小事都要谦让,便极力相邀:“秦君真是太客气了,但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说自己,守拙太过,便叫我看出来是假的啦。” “秦君是何等人物,打上月老殿,一剑斩落匾额,搅得人界星海都震动的功绩,我这些日子来不知道听姐姐们讲过多少遍了,只觉越听越心向往之,恨不能一见秦君杀伐果决的好风采。可谁知竟赶巧,让我今日便能圆了这念想呢?” 雷公电母闻言,也纷纷相劝,行动力超强的电母甚至已经把锤子和金光镜都塞到了秦姝的手里,十分热情地手把手教她怎么打天雷: “难得今日有此良机,秦君就莫要推辞了,快来!” 秦姝:……对不住了孙守义,就让你来做本脱靶能手的第一个受害品吧。天地良心,我不是故意折磨你的,我只是单纯准头不好。三二一,走你。 于是在满室神仙殷切注视下,秦姝高举雷公法器,循电母教导,擦亮金镜,击下雷锤: 果然是,急公好义,古道热肠。胸中意气万千,心怀明镜一片。轰隆隆激荡雷霆,震碎拦路铁索;亮铮铮惊云掣电,打扫宇内乾坤! 轰然一声巨响后,整个凌霄宝殿似乎都在这道天雷中摇晃了一下,白玉长阶上迸出大片火花,却不见得有半点焦黑与烟尘,与人间凡火大不同。祥云紫烟冉冉升起,笼罩天雷落下之处,便是眼力最好的杨戬,也看不清其中的半点景象。 如此威势,只有真正法力高强的神仙才能做到,饶是最沉默寡言的雷公,也不由得脱口而出,大喊一声:“绝妙!” 电母也用满怀欣慰的眼神看向秦姝,叹道:“秦君方才果然是在谦虚。如此威势,怎会准头不好?日后还请秦君和我多多往来,我要将全部本领都教给秦君。” 两位专管天雷的神仙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也十分捧场,纷纷交口称赞,说秦姝刚来天界一个月便有如此法力,将来肯定大有作为,是个少年英杰,前途无量。 总之,这帮人把秦姝夸得天花乱坠,各种好词就像不要钱一样拼命往她身上堆,搞得秦姝觉得这帮人不是在说自己,是在说某位和自己同名同姓的终极完美生物。 秦姝对此表示有话要说:不,等一下,我觉得诸位可以看清楚里面的具体情况后再夸我。 说话间,云烟散去,终于露出了受刑者的模样。众神仙刚一望去,便被孙守义的状况给惊到了,半晌后才有个机灵些的人结结巴巴,难以置信道: “这……怎会如此?这一道天雷下来,本该将他打成一副活着的焦尸才对,怎么会去掉了他的下半截身子呢?” “去掉下半截也就去掉吧,反正下地狱后也得修补修补受全刑。但我真的很想知道,秦君,你打这道天雷的时候究竟干了什么,才能一边把他的下半截打掉,一边打瞎他的眼睛?这分明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吧?” 秦姝低头,叹了口气,认真反省:“因为我力气太大了,所以经常脱靶。我发誓刚刚打天雷的时候,真是朝着他的天灵盖去的,结果用力过猛,一不小心就把天雷歪到分岔了,惭愧。” 此言一出,饶是最稳重的瑶池王母的面上,都有些微妙的、强行忍住的笑意: 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十成十完美的秦姝还有点这样无伤大雅的、不擅长的小事,倒愈发衬得她可敬可爱、一腔真诚了,比那些打肿脸充胖子也要假装自己事事精通的人好上一万倍。 电母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孙守义的状况后,神情微妙地看了看秦姝,为她作证道: “的确如此,秦君真不是故意刁难这罪人,纯属准头不好。” “就这么定了,秦君,日后等你加官进爵,要用到天雷时,一定要来我这儿学雷法,姐姐我包教包会,咱们多学多练,定能把准头调整回来。” 秦姝顶着满殿无数同僚善意调侃的目光,只觉梦回前生读大学时,被舍友揪去进行投篮练习好补考公共体育的光辉时刻: ……怎会如此!脱靶这个属性是跟我的灵魂绑定在一起了对吗?! 37. 结案 “无所念,无所求。” 总之,不管秦姝内心“都来到另一个世界了怎么还在脱靶”,和“这种即将被抓去补习的感觉和上辈子苦练投篮应付补考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两种情绪再怎么纠结,也没法改变现实: 孙守义,好惨一男的。 在秦姝所在的现代社会中,按照那边的牛郎织女的传说,他应该迎娶到了织女,还让织女给自己生了一儿一女,靠织女的织布手艺发家致富。哪怕最后织女好不容易逃回了天界,王母甚至特意降下银河保护她,接她回家,织女也没能和牛郎彻底分开,还要和他一年一会,以示“恩爱”。 然而在这个世界里,秦姝把上辈子的社畜习惯带到了全都是咸鱼的天庭,把一潭死水都搅动起来,以鲶鱼效应带动天界风气的同时,牛郎织女这个故事的走向就像是被十八头疯了的牛一样,撒开蹄子朝着夕阳的方向自由奔跑起来: 牛郎孙守义不仅没能娶到妻子,甚至还失去了他的牛和房子土地等财产,最后连带着整个村子的帮凶都被判了死刑。 他作为被“重点关照”的主犯,在受苦数日后,眼下更是连重要的下半截都当场失去了,且即将失去生命,真是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前途黑暗。 ——说他“鸡飞蛋打”还真不能算是个比喻。 因为直到云罗带着“我不信,秦君怎么可能有不擅长的事情”的恍惚神情,从秦姝手中接过法器,给孙守义把他仅剩的上半截又劈了一遍,把他送入地狱后,那边没过半盏茶就送来了一个直击众人灵魂的消息: 孙守义被云罗打糊了的上半截,还是能复原的;但是被秦姝打到不知去什么地方了的下半截,是真的烟消云散,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便是“医死人、活白骨”的灵药,也不能把他修复成一个整的人去服刑。 电母身为掌管天雷的专业人士之一,越听这个状况越觉得不对劲,疑惑道: “虽说《天界大典》中没有对天雷刑罚如何施行的具体描述,只说了要劈下去;但我听这个状况,不太像是意外,更像是秦君心里惦记着什么东西,才会心念所动,法力指向,进而把他打成这个样子的。” 秦姝:……原来如此。那我可算明白为什么我的准头会差成这个样子了,这一定是因为上辈子我努力推进“对男性性犯罪者进行化学阉割”的后遗症。 然而就算秦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也没什么用,云罗那边甚至已经翻阅完了《天界大典》给出了解决方式: “《天界大典》上说,凡是不同种族通婚的后代,若触犯法条,需要受刑,则要把两边的法律与罪名全都核对一遍,‘叠加不覆盖’执行,且此‘叠加不覆盖’的准则,适用于任何重复触犯律令的时候。” “既然这样,那孙守义眼下的状况也可以适用这条‘叠加不覆盖’的律令,把半截的他看作是半个种族即可。更何况他触碰过我的羽衣,受过天界庇护,和凡人已经有了不少差别了,这样判决,也不算冤枉他。” 在即将被判决的那位红线童子愈发惊恐的眼神下,云罗毫不为之所动地继续道: “这样一来,把半截的他要受的刑罚翻一番,让他受两倍的苦,就等于一个完整的他要受的刑了,也不是不可以。就这样传令下去吧,等什么时候他赎清了这辈子所有的罪,再着他依照地府流程永生投入畜生道也不迟。” 红线童子:……这也太狠了吧?! 然而还没等他替曾经的主人打抱不平,就看见这对黑白煞神齐齐将目光投向了他。 这位忙了几百年想要升职,结果最后不仅没能成功升职,反而连自己原本的职位都保不住了的红线童子,只觉一瞬间被几十斤冰水从头淋到脚,浑身上下没一块地方是自己的了,就这样麻木地接受着秦姝发下的裁决: “月老殿诸位,亦有失察及渎职之罪。此桩案件虽为密令,但诸位很该在受命的时候,提前问清楚目的和具体要求,才不至于满头雾水地做些自己也不了解详情的事情,不仅害了天孙娘娘,也是害了自己。” 这番话说得委实在理,便是连那些只会将绝大部分工作都丢给下属去完成的高阶神仙们,闻言也纷纷点头,赞同道: “正是如此。哪怕我早就不管事了,也会偶尔去问问事情具体执行得如何,需不需要帮助——虽然绝大多数时候,聪明能干的下属们都不需要任何帮助,但你总得去问一问。” “月老怎就这般放心,把维系红线的任务全都交给了红线童子,然后想当然地认为所有事情的走向都会像你所预料的那么好,从此连问都不问半句?很是不对。” 秦姝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想道,算了,按照三十三重天上这帮咸鱼们的架势,她只怕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暗示,“云罗的这桩糟心事是由还在昏迷中的玉帝陛下一手造成的”真相了: 毕竟此刻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这位天界最高统治者之一目前还是个毫无错处的完美人物,不光不可能去害别人,更不可能把自己的亲孙女推入火坑。 想要让他被全体群众质疑,进而作出公开真相、检讨声明等举动以示改过自新,唯有图长久之计,待他的真实目的一点点暴露出来,才好让全天界都与他离心。 ——而且听这帮神仙的说话,真是又有一定的道理,又咸鱼到让人牙根痒痒。果然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看着一堆明明可以去正经干活的人在这里胡说八道! 于是秦姝不再多说什么,只在心里把“勤政为民,不得懈怠”等相关工作准则在心里过了一遍,打算过些日子再加到《天界大典》上,同时高声继续道: “今日,着月老下凡历劫。你要先受天雷一记,脱去仙骨;再扣功德,削减香火,以凡人之身投入红尘,戴罪立功。” “在你戴罪立功期间,太虚幻境所有文书册子,全都可以供你翻阅查看。你要找到每一位被错拉红线的苦主的灵魂转世,警醒其前生、归还记忆后,竭尽全力对其进行帮扶补偿,等到受害者完全原谅你之后,你才算了结了一桩案子,可以去处理下一件。” “若此人心中痛楚愤懑无法轻易消弭,那么这一桩旧案就要一直延续下去,等到所有苦主与你两清、毫不相欠后,你才能以‘停职查看’的状态回归天庭。” 月老闻言,一时间惊得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万万没想到,秦姝在理解了他的苦处后,不仅没有视若无睹,对他赶尽杀绝,趁此机会抢夺走月老殿的所有权柄;还给了他改过自新——准确来说,是给了受害者们重来的机会。 在姻缘神位置上坐了千百年之久的月老,眼下只觉心中有千万言语都不能说尽,就好像向来天界奉行的“实力至上”的原则,被撕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口: 实力至上的确很重要,处罚有罪的人也很重要,但真要论起来,补偿受害人也一样重要。 ——既如此,为何不可赏罚并行?简化手续,迫在眉睫,不能让受害者再因为僵硬死板的流程继续吃苦了。 只可惜月老现在还想不明白,秦姝这是在有意简化部分流程,达到加快解决问题的速度的效果。他只觉秦姝是天底下一等一仗义的善心人,当场就涕泗横流拜倒在地,哽咽道: “……秦君高义,我等自然无不遵从!” 此言一出,那位还瘫在地上的红线童子大惊,心想,若是真让月老受罚受实在了,那么自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被起复遥遥无期的上司抱出来,立时急急道: “那如果受害者钻了牛角尖,一直不肯原谅月老他老人家呢?难道就一直这么耗着?” 秦姝诧异一挑眉,反诘道:“为何不可?” 她看着这位红线童子涨红的脸色,心念电转之下便想通了关节,于是立刻改了口,甚至还对他很温和地笑了笑,耐心道: “莫非是你认为人类太过弱小,所以不值得一位神仙为他们赔罪到这个地步么?” 这位红线童子刚想下意识点头,觉得秦姝难得说了句人话,却突然感觉到脊梁骨上有一记阴风掠过,像是有人在用眼神凌迟他似的。 红线童子满怀疑惑地转过头去,便看见了月老看向他的眼神里,几乎能飞出雪亮的刀子来。更别提接下来从月老胸腔里挤出来的这番话,若能化作实体,没准当场活剖了他取出心肝来都可以: “……你若应一声是,这就是‘残害人类’的罪名;我又是你的上司,你这一死,定然会把我拉下水。” “就你这点心眼,还是莫要与秦君说话了!看看她才来三十三重天多久,就把这里的法条背的滚瓜烂熟活学活用,你行么?你为难她,便是在以卵击石,不知死活!快闭嘴罢!” 这位红线童子在一连串的打击后,终于彻底心灰意冷闭上了嘴;同时,又听见秦姝继续道: 只见秦姝又道:“所有红线童子的处决,前半与月老相似,同样要受天雷,扣功德,减香火。半盏茶后,着月老殿众红线童子前来,与月老一起下界受罚。” “只不过念在诸位并非主谋而是从犯,还是‘对上司安排并不知情’的从犯的情况下,着诸位自行找到之前牵系的所有不般配的姻缘红线,将其断开后自己‘亲自’补上,好好受一受被错点鸳鸯谱的痛苦。” ——这便是日后,最为有用的新律之一“责任厘清制度”在三十三重天的第一次实行,也从此一并确定了负责标准: 若有突发状况,主要原因让胆敢瞎指挥的领导来负责;剩下的具体执行中出的错,便由负责做事的人来。责任分工明确,不得退缩逃脱。 不过那也都是以后的事了。 此令一出,便有明黄色的光芒从天而降,在秦姝的手边自动卷成个卷轴,就像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接受的那道仙旨一样,向着月老殿的方向便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狂奔过去了: 显而易见,王母说“此案全权移交警幻仙子等人处决”,还真不是场面话,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来打比方,这就是把下圣旨的笔杆子和盖章的玉玺都暂时送给秦姝全权使用了啊! 那位红线童子耐心等了半天后,发现在刚刚那番话中,好像没有对自己的处决;甚至就连发下去的仙旨,也没有落到自己手上。 他还以为是秦姝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因此把他给忘了呢,一时间那枯槁的面上都泛起喜色了,这才听见秦姝不紧不慢、像是猫捉老鼠似的,优哉游哉地把对他的专门判决给补了上来: “不过这位首犯红线童子的处决,自然也要与别人不同。” “你不是在孙守义身边,当了几十年的老黄牛,连思考方式都与人类一样了么?既如此,罚你落入畜生道,终生不得回归天庭。” 红线童子:……我错了,这才是最狠的。早知如此,我前几天就该一头撞死在人间!怎么有这么狠心的人啊,先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真的很好玩吗? 秦姝:谢邀,是的,真的很好玩。因为这里的《天界大典》中真没有相关“不能对犯人进行心理上的打击”的人性法条,我已经背过了。 这位红线童子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便在一道白光中再次变回牛身,被裹入了再次打开的通往地狱的通道中;与此同时,人间无数感应能力较强的人,在这数日数月间,都纷纷梦到了这个故事: 人间某位好吃懒做的穷小子不思进取,想要通过攀附仙女的方法成家立业,一夜暴富。 于是他在家中老黄牛的指点下,窃走了仙女的羽衣,却在数日后被天降神雷劈成焦炭,和胆敢出这个馊主意的老黄牛一起被罚入地狱,生生世世不得重生,更不得有半分喘息之机。 至于仙女?早就体面地回到天上去啦,听说还亲手给了这小子一刀呢,险些没捅掉他半条命。 哎,你可别不信,我听跑商路的人们说关西那边有个遇仙镇,近来奇事频发,仙女她就是从那里被接引回去的! ——就这样,在秦姝未曾留意的人间,《牛郎织女》的故事已经彻底变了样,从“凤凰男一夜暴富”变成了“被害人奋力反杀”,甚至还在人间催生出了一个最恶毒的骂男人的词汇,牛郎。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条处罚一下来,月老还以为自己的大殿马上就会空下去,已经做好要带一堆人下凡去历劫的准备了,可没想到,他在凌霄宝殿中等了半天,也只零零星星等来了没几个红线童子: 看这些数量,很明显月老殿中的红线童子只空了百分之一。 月老:??? 红线童子们看着月老愈发微妙的脸色,心虚解释道: “老人家,你别生气,我们坦白就是。虽然之前你给我们交代工作的时候,我们都说会完成得好好的;但要是遇到实在不般配的情侣,我们就会偷懒。” “我们当时便想,这种极不般配的人强行牵在一起,便是怨偶,我们又不是什么勤快人,为什么非要花这么大力气去做坏事?” “正因如此,今日来受罚的月老殿文官反而不到百分之一,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月老:……谢谢。这一缸子的咸鱼真是我的好下属。 秦姝见月老殿那边诸事安排完毕,思忖片刻后,对雷公电母二人道: “雷公电母行事果决,不辞劳苦,亲往人界惩治恶徒,实乃大功一件。既如此,人间日后若还有此等作恶之事,便着雷公电母一同去降下天雷,将恶徒当场击毙,以儆效尤。” “如此一来,人人皆知雷公电母是惩恶扬善之人,供奉你们的香火就会更加旺盛。受香火,攒功德,扬声名,对两位来说也算是有利可图的报偿了。” 两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抱拳行礼,对秦姝齐齐扬声道:“谨遵秦君谕令!” 等秦姝自以为把方方面面都料理完了,便揽衣上殿,深深一拜,对王母道:“禀告陛下,今日仙凡恋一事已彻底了结,请陛下定案。” 端坐在金座上的高髻华衣女子沉默片刻后,心想,这位警幻仙子果然是个算无遗策的好完全人,将来能当得我的左膀右臂,只是她似乎漏了个最重要的地方。 于是瑶池王母便问道:“你把这么多人都安排好了,就没想想自己这边么,秦君?” “想过,正等陛下这句话呢。”秦姝直起身来,笑道,“太虚幻境众位仙子,虽未在此事中直接帮过我;但在我下凡期间,正是由于有她们的帮助,太虚幻境才能正常运转。” “秦姝不才,想替我太虚幻境的姑娘们讨个恩典,也好让她们这一月来的累没白受;但又因为此事并非直接助益结案,因此不好开口。” “既如此,日后一并封赏便是,我不是那种会遗忘别人功劳的粗心人。”瑶池王母点点头,轻描淡写间,便许下了封赏痴梦仙姑等三人的诺言,又耐心问道: “秦君,我是问,你本人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若有的话,你只管说来便是。不管你求金银珠宝,亦或者是加官封赏,还是要什么法器、奇珍、丹药与瑞兽,凡你所求,我无不应。” 秦姝想来想去,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便拱手行礼,朗声笑道: “禀陛下,我最想要的,此刻已经得到了。除此之外,秦姝无所念,无所求!” ——我见得九重天上风气清正,便觉有如锦绣加身。 38. 闭关 六合灵妙真君。 如果说,刚刚瑶池王母那番“你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就行”的许诺,能够在在场所有神仙心中掀起万丈波澜的话,那么秦姝这番“无所求”的婉拒,就已经不是区区波澜的程度了,简直就是全球海平面上涨一万米,大洪水淹没珠穆朗玛峰: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家伙啊?! 虽然神仙们大都“生而知之”,自诞生在天界的那一刻就拥有了法力和智慧,但她不光是个新生的神仙,这一个多月来还都是在人间度过的,对天界至高统治者的权力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认识,这才会傻乎乎地把这么大一个天降馅饼往外面推? 听好了,瑶池王母当时说的可是“凡你所求,我无不应”! 这样一句话从天界至高统治者的口中说出,可以说只要秦姝别不知死活到开口说“风水轮流转,皇帝轮流坐,我看那把椅子就挺适合我的”,那么不管她想要什么,就都能得到: 云霄娘娘骑着的那威风又漂亮的青鸾,是天界许多高阶神仙都想要的瑞兽,因为它既能上战场又能作日常代步之用,而且因为外表雅致,带出去倍有面子。 只是青鸾这种瑞兽,饲养起来颇为不易,且数量稀少,所以只有极少数神仙能够拥有这样的坐骑;其余大部分人拥有的还是青狮白象五色鹿之流——更别提这个“大部分人”,还是养得起这些瑞兽的有家底和高品阶的神仙。 用现代人能理解的方式来打个比方,如果说瑶池王母之前赐给秦姝的十香金车是国产神车五菱宏光的话,那么青鸾就是迈巴赫级别的豪车。 按照天界的规则来看,能骑得起瑞兽的都是有一定地位的神仙,秦姝的“警幻仙子”的这个名头,相比来说委实了低了点,那么为了让她能够名正言顺地乘坐瑞兽,那么瑶池王母肯定会额外封赏她一个闲散高阶官职,好让她面子里子都能全上。 不喜欢青鸾所以不想要?没关系,那就要点实际的好处吧。 “仙子”这个级别的文书官很有往上再升一升的空间,而且按照秦姝的实力,她如果想弃文从武去当真君也不是不可以。且按照天界“实力至上”的规则,在这样一个武德充沛的大环境下,能上战场的武官的地位,的确比平级的文书官无形中更高一层。 退一万步讲,就算秦姝实在不爱当官,无心争夺权力,那她也可以要些别的物质上的好处。什么瑶草鲜花什么山珍海味什么锦绣天衣,都是虚的东西,她只须去求上几百瓶金丹仙酒甘露,那么在接下来的千百年里,她便是每日只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也能靠这些东西把修为给强行堆上去。 不仅如此,她所求的封赏为何,一定程度上也能反映出来她是个怎样的人: 如果她求的是瑞兽坐骑,就说明这人是个锐意进取、很有野心的人物;如果她求的是加官进爵,就说明她的作风其实更偏保守,是传统派的稳健人。 如果她求的是法器仙丹之类的平常物件,就说明这位警幻仙子其实和三十三重天上的其他神仙并没什么不同,都是取得了一点成就后就不思进取,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不做坏事但也不会做什么好事的怠惰咸鱼。 ——结果就在整个凌霄宝殿都在等她开口讨要封赏,再根据她的性格好决定将来怎么和这位新同僚来往的时候,她却说,自己什么都不要?! 众神仙一时间只觉他们习惯的那套“人情往来”的准则,被好一招从天而降的铁拳给揍进了虚空里。 和人间一听到立功了的同僚不要封赏后,就会觉得“太好了,这人不会跟我分权”的松了口气的感觉不同,凌霄宝殿中的无数神仙反而觉得这口气被彻底卡在了胸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要?你救了天孙娘娘,又断案得当,听陛下说你似乎还是个能破除天界死局的关键人物……如果连建下如此大功的你都不要封赏的话,那我们之前所受的封赏岂不是就没脸拿了?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份封赏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只是还没等大殿内的神仙们想出些劝告的言论来,就见得金座上的瑶池王母笑着摇了摇头:“那可不行。” 她话音落定后,徐徐从金座上站起,挽住了汇报完毕后下意识就想离开这里的秦姝的手,柔声劝道: “我好像听说秦君在刚去到太虚幻境的时候,曾经说,‘当赏则赏,当罚则罚,赏罚分明’,才是长久之计。” “明明是差不多的道理,可为何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秦君便什么也不记得了?秦君冰雪聪明,怎么就不会为自己谋长远呢?” 两位同样形貌昳丽、气度威严,举止端庄的女子一同站在白玉高台上的时候,殿下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心中暗暗喝彩,同时也不自觉地有了种恍惚感: 这位站在瑶池王母身边的新生的神仙,虽然与闭关数千年之久的九天玄女一点也不像,但观她心性清正,智慧超群,手段绝伦,又颇得瑶池王母倚重,只怕再过千百年后,这九天玄女和北极紫微大帝的位置,至少要让一个出来给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秦君这般不求回报的大仁大德之人,纵观众生也实在少有。若行善者不能得到应有的报偿,又如何对心中并无此善的人们起到点开迷雾、启发明心的作用呢?”1 瑶池王母言毕,依然紧紧地握住面前这位新生的玄衣神灵的手,不让她继续对自己行大礼,同时开口道: “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秦姝,听我封赏。” “擢警幻仙子为仙君,另加封灵妙真君,以彰你‘纵观,灵心慧性,绝妙无双’之资。望你日后,亦能如今日般仁心不变,宵旰忧勤,矜矜业业,一秉至公。” 瑶池王母话音刚落,之前曾经化作一卷仙旨去往月老殿的金光,便再度从瑶池王母的背后浮现,顷刻间就在空中凝结成了长长丝帛的模样;古奥玄妙的大篆文字在空中跃动成型,翩然落在金光中,再度构成一卷秦姝已经很眼熟了的仙旨。 ——只不过这卷丝帛的豪华规格,远超过她刚走马上任时所见的那道仙旨,以及不久前抵达月老殿的那一道处罚。 在这卷仙旨凝结成形的一瞬间,便有带着奇异香气的瑶草仙葩缠绕其上,凌霄宝殿内外也同时涌现千万重祥云紫烟。亮闪闪的金粉从明黄色丝帛上不停洒落,却又在碰触到秦姝衣角的那一刻瞬间消失,又不沾身又漂亮,委实是神仙手段。 不仅如此,因为此刻秦姝的双手还在被瑶池王母十分亲密又怜爱地紧紧握着,因此她连下拜都不能,就更不用说接旨了。 于是这道仙旨便十分善解人意地自动跃入半空中,舒展开来,让全凌霄宝殿内的神仙都能看见秦姝今日所获的第一份殊荣后,这才重新化作一道金光,没入秦姝体内。 一时间,秦姝只觉周身轻便,神清气爽,灵台通明,一股神异的力量带着温和的热流刹那间席卷过四肢百骸: 跳灌愁海时所折损的法力,立《天界大典》新律的时候所消耗的法力,在人间时画符所用的法力……如此种种亏损,竟在接了这道仙旨后,不仅完全补了回来,甚至还有愈发进益的架势! ——打个比方的话,就好像是一个已经饿了很多天的人,在已经习惯了饥饿带来的虚弱后,突然有一天,感觉到自己的周身都充满了力量,正常人都会觉得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吧? 很快秦姝就发现,这种力量并不是错觉。因为只数息后,她便耳聪目明得连凌霄宝殿中最偏僻的角落里的神仙的窃窃私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位警幻仙子是目前三十三重天上,唯一一位同时兼任文书官和武官两个职位的神仙吧?” “可不是嘛!就连玉帝陛下和王母娘娘的外甥,虽是个文武双全的英杰人物,到头来不也只领了个‘清源妙道真君’的位置?” “看来陛下是真的重视这位警幻仙子……啊不,灵妙真君。只是如此殊荣,前所未有,不知陛下会怎么衡量她的俸禄与所受的香火?总不能一人领两份吧。” ——这两个职位只拿出来单独说的话,想必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秦姝“一人担双职”是何等超规格的荣耀;但如果用现代的规章制度类比一下的话,就肯定有人能明白了: 怎么可以有人在担任全国民政部部长的时候,同时在军队里被升职成大校啊?!不都是把一边的职位含金量折合成另一边的嘛,比如说人文社科的“资深教授”折合一下,可以约等于理工科的“院士”,怎么真有人能一人担双职? 虽说在三十三重天上,按照《天界大典》的规定,这样的加封算不上违法乱纪,但也荣耀得太超规格了! 秦姝还没来得及听完这些人的对话,瑶池王母又开口了: “月老戴罪立功期间,不可使天下姻缘红线无所牵系,故而即日起,月老殿并入太虚幻境名下;再着警幻仙君兼灵妙真君秦姝,同时领受仙君、真君双份香火俸禄,接管月老殿所有事务。” 显然刚刚那些人所担忧的事情,一早就在瑶池王母的计算内,因此接下来的这份封赏,可以说是把里子面子都落到了实处,从此便是北极紫微大帝与九天玄女,也不敢小觑这位新生的同僚半分: 这可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同时担任两个正经官职的神仙。两份官职加起来,就有两倍的香火、俸禄和功勋,假以时日,谁知道她会高升到什么程度?此等英杰人物,着实应该以礼相待,视作上宾! 而瑶池王母显然也没有忘记,秦姝刚刚开口的时候,不是为自己求名,而是帮下属们记功。于是天界的至高统治者又思忖片刻,发出第三道仙旨: “太虚幻境痴梦仙姑,钟情大士与引愁金女三人,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各赏金花十朵,甘露十瓶,还丹百粒。望诸位日后,亦能如今日般忠心辅佐秦君,莫要忘了秦君为诸位请功之义。” 痴梦仙姑、钟情大士与引愁金女三人本就在秦姝为她们请功的时候,感动得差点没掉下眼泪来,全靠“我们是秦君的下属不能随便失态让秦君丢脸”的一腔信念在这里苦苦撑着: 三十三重天里,是怎么孕育出秦君这么个大公无私的人物来的? 按照天界的规则,她们都是秦君的下属,天生就该为秦君排忧解难。如果上司反而忙了起来,便是下属的过失;下属越忙,上司越清闲,这才能显出下面人的勤快能干来。 ——可谁知,秦君不仅身先士卒,冒险办成了这么一件大事,甚至还不忘在本该是她自己的升职加封、扬眉吐气的封赏中,为她们表功! 因此,瑶池王母的仙旨刚落下,痴梦仙姑等三人便齐齐拜下领赏。哪怕不用看见她们的正脸,从这三人满含感激的声音里,也能听出来她们对瑶池王母和秦姝的信服与尊敬达到了姐姐,再不能摇动半分: “多谢陛下封赏,感念秦君高义!” 一时间,凌霄宝殿内的喝彩与祝贺声此起彼伏。那道仙旨带来的祥云紫烟萦绕殿内久久不散,簇拥着高台上的天界至高统治者之一、女仙之首瑶池王母与新加封的灵妙真君、警幻仙君秦姝,真个是好风采,好威仪: 祥云光满,瑞霭香浮,正果有报成金身;富贵功名,仙旨传音,忠良淳善是缘分。逍遥在心,仁德在心;入得红尘,脱得红尘。太虚幻境真宝地,之内独一门。甘露久经灵妙法,管教玉树永长春!2 半晌后,贺喜声与恭维声才渐渐散去。 秦姝终于从高台上被依依不舍的瑶池王母给放了回来,凌霄宝殿上的众神仙也渐渐回到自己的队伍中,归成两排,同时在心底暗暗想着,等下秦君按照惯例大摆流水席庆贺的时候,自己应该送些什么礼物。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此时殿内已经没多少人的心思还在这场紧急召开的凌霄宝殿大会上了。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如果把天界死局将破、天孙娘娘获救、灵妙真君兼警幻仙君受封的这三件事搭配在一起来看,任谁也会觉得,这场大会的确应该提前召开,而且眼下,要讨论的正事已经全都讨论完了,可以散会了。 于是北极紫微大帝按照惯例,刚拔高了声音,问了一句“诸君还要何要事要奏”,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刚刚已经眼熟得不能再眼熟了的身影越众而出,拱手作揖,深施一礼,声音清越如鸾凤啼鸣、长河破冰: “报,太虚幻境秦姝有事要奏。” 以北极紫微大帝为首的众神仙们:???秦君,你在干什么啊秦君??? ——不是,我们不介意你奏事,但你这样是不是也太勤快了?你甚至还没按照惯例摆上一个月的流水席来庆祝你的升官呢,怎么这么快就投入到工作里了?! 在秦姝越众而出的这一刻,不管是刚飞升上来的、已经习惯了天界懒散作风的散仙,还是文书官和武官,亦或者像织女云罗这样在别的岗位上的非文非武的神仙,有志一同地跨越了性别跨越了年龄跨越了实力差距和岗位差异,在心底同时问出一句发自灵魂的疑惑: 你真的不怕过劳猝死吗秦君?要知道三十三重天自成型以来,就没见到这么勤快的忙碌人! 上辈子真正过劳猝死过的秦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们有些人在想一些对碳基生物来说很超前的事情。 很明显,有人敢这么想,就有人敢这么问。 北极紫微大帝因为站得离刚刚受封的秦姝最近,因此直面这位来自人间的社畜卷王给天界的咸鱼们带来的冲击也最强,一时间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倒是刚刚率先提问“死局是否已经有了稳定的破解之法”的太上老君再度做了这个负责提问的人,神色微妙地对秦姝开口道: “灵妙真君如此勤恳敬业,实在是我等楷模。只是不知灵妙真君要启奏何事,为何如此之急?真不用去休整片刻么?” “不必。”秦姝对这位在后世不管是宗教体系里还是明清小说里,知名度都很高的老人行了个平级礼,谦虚推辞了一下称呼: “我受封后,尚未有实绩,被骤然称呼‘灵妙真君’,与诸位并列,心中不安,只觉惶恐。” “还请诸位同僚如以往一般,称呼我为‘警幻仙君’与‘秦君’即可,待我再立功后,如此称呼也来得及。” 别看秦姝表面上说得彬彬有礼,拽文拽得一套套儿的,实际上她的内心活动十分简明好懂: 谁爱讲究这一套罗里吧嗦的规矩啊,上辈子我坐在妇联主席的位置上的时候,不还是和同事们天天老秦老秦地混着叫,怎么就天界规矩这么多!破除繁文缛节,精简办事流程,刻不容缓,势在必行,从你我开始,从小事开始! 然而这番淳朴的现代社畜吐槽并未能传到现场任何一位古代神仙的耳中,真是同僚之间的悲喜完全不相通。 太上老君闻言,只觉秦姝真是个谦恭自持、严于律己的十成十完美的人物——当然在无数层滤镜下,那道劈歪了的天雷已经被全体神仙默契地全都抛到脑后了——闻言笑道: “既如此,我便记下警幻仙君的这番话了。不知秦君有何要事要启奏陛下?” 秦姝闻言,上前一步,高举手中刚刚受封时,自动跃入她袖中的玉笏,沉声道: “二十余日前,我尚在太虚幻境之时,曾动用法力,为《天界大典》另增新律一条,说的是‘厘清职责,优化流程,各司其职’。” “今日我携‘仙凡相恋’一案决断前来,请求诸位同僚批准此条新律。” 她话音落定后,偌大的凌霄宝殿内,竟无一人再敢发声。他们不仅仅是被秦姝如此紧凑的工作节奏给惊到了,更是心中略有恐慌骇然之意: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她这一大圈绕下来,不光是要去救天孙娘娘,还要请云霄娘娘出关,更要推行这条新律! 好个步步为营,好个一举多得,好个灵妙真君、警幻仙君秦姝!如此算计,如此手段,她是怎么想得到的? 很明显,被秦姝提出的这条提案震惊到的,绝对不止一人。 与不久前加封受赏时的热闹不同,此刻,有一种静谧的、庄严的肃穆,以玄衣女子的身影为中心,宛如海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了。 这种肃穆带着超群的感染力,与这道风格迥异于三十三重天奢华靡丽风格的新律一起,并成一股无形的、锋锐的、寒凉的利剑,要一剑斩破枷锁,叩响天门。 在这种震撼与冲击下,千百神仙一时间竟不敢发半点声音,只有秦姝清越而冷静的声音,回荡在通天的金柱与长长的白玉阶间,上达瑶池王母,下达万千神仙: “如果月老和红线童子能明确职责,就很该在一开始,去打探那人类男子的出身与品行,不管此事最后能成与否,都该提前问清;如果我不能明确职责,那么此刻,天孙娘娘应该还在人间受苦。” “若我等不能厘清职责,便有‘全部错误系于一人之身’漏洞,不会有人敢于担责;进而若有人日后做下错事,便会依照惯例,上推下卸,致使怠政。人间如此,国将不国;天界如此,正法何存?” 秦姝说完这番话后,抬起头来,迎上瑶池王母满含赞赏之意的眼神后,心中大定,端庄拜下,长揖到地,一锤定音: “据此,我重审‘厘清职责,出你的见解,我与你当庭相辩!” ——十息之后,无人上前。 秦姝看不见身后的状况,却能感受到殿内过分凝重的气息: 因为《天界大典》中,没有“法不追溯以往”的现代执法原则。 也就是说,如果这条全新的法律真的被推行下去,那么原本还可以懒散度日的三十三重天的所有神仙们,就要把往年没能做好的、推给别人去做的任务,全都拿回来返工。 ——即便如此,二十息后,依然无人上前。 与殿内凝重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少部门的下属看向秦姝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救命恩人似的: 虽说按照传统惯例,“下属越能干才能证明上级会管人”,可大家都是吃死工资的人,没什么加班费也没什么奖金更没什么补贴……长此以往,便是觉得再光荣,心中也会多多少少有些怨言。 简而言之,就是光荣的漂亮大饼不能当饭吃。 他们当时见秦姝为自己太虚幻境的痴梦仙姑等三人请功的时候,就已经很羡慕她们了,却只敢在心中暗暗扼腕后悔: 早知如此,我就也应该去太虚幻境,这可真是个看似“明升暗贬”,实则“步步高升”的绝妙去处!哎,只可惜天下没有后悔药卖,否则的话,怎么说也得买上十罐八罐的,把自己加塞进太虚幻境里。 ——可谁知眼下,这份好处也落到他们头上了? 于是在部分高阶神仙还在犹豫之时,只见无数散仙、文书官、武官和低阶神仙再也不管他们这些做上司的体面,齐齐出列,一同拜倒在秦姝身后,高声道: “我等毫无异议,秦君高明!” 一时间,满庭山呼,声浪阵阵,大势已成。便是最懒散的高阶神仙们,也不得不随大流上前一步,加入到赞同这条新律的队伍中,对金座上的瑶池王母道: “我等亦无异议,秦君英明。” 那一刻,凌霄宝殿内的情形分外震撼人心。 无数人狂热地跟随秦姝争先恐后地拜下,却又不敢逾越半分,只跟随在她的身后,满怀感激地望着她清瘦的身形与垂落的衣角。若从至高处俯视下来,便宛如那一袭玄衣随有千军万马,从此深得民心,无往不利。 瑶池王母颔首微笑,抬手示意众人起身,道:“准。” 这一语发下,《天界大典》的此条新律便尘埃落定。无数书页齐齐翻开,诸多卷轴无风自动,竹简互击声随风而至,仿佛有成千上万只无形的手执起无形的笔,将全三十三重天的文书中,都添上了这条全新的律令: 厘清职责,优化流程,各司其职。 若有违背,按照定刑惯例,由轻到重分为削减俸禄,受天雷,下凡间三种处理方式;若罪行再重,当交由提出此条律令的秦姝裁决。 ——然而秦姝当时在凌霄宝殿上有多威风,回到太虚幻境后就有多懵。 最先找上门来的是痴梦仙姑:“恭喜秦君升职,接下来可有的忙了,麻烦秦君敲定一下菜式。” 秦姝一头雾水:据我所知,咱们是神仙了,不用吃饭的吧? 钟情大士和痴梦仙姑平时几乎是绑定的连体婴,就像自古以来画手绑定文手一样有理有据,也跟了过来,追问道:“秦君,太虚幻境在接下来的一月内要怎么装点?” 秦姝持续茫然:装点什么,大扫除吗?那我觉得我们扫扫叶子擦擦窗台浇浇花就可以了。 ——这一波,是来自现代的勤恳朴实厉行节俭的老干部和天界奢侈生活作风的跨时代的碰撞。 引愁金女抓住了盲点,忙忙上前解释道:“秦君不知,按照惯例,加封受赏如此大的喜事,是很该开上一个月的流水席的。不知秦君想怎么办?是把酒席办在太虚幻境,还是多费点功夫花点钱,摆去手艺更好的灶王爷那边?” 秦姝陷入沉默:我想怎么办,我觉得人民公仆应该有不吃请、不收礼、不徇私的精神。吃什么吃,我恨不得把你们全都抓去干活。 引愁金女见秦姝沉默,还以为秦姝是在担心财政问题呢,便继续解释道: “秦君这一加封,便会有足足一年的额外薪俸送来作贺礼;且咱们太虚幻境公账上也有一大笔钱,是专门为了应对这种人情往来的资金。” “于公于私,咱们这儿都不缺钱。秦君有什么想法,不必担心,只管说来便是。” 秦姝沉默片刻,诚恳道:“依我之见,自古以来,有借不胜酒力逃席的,有借吃药逃酒的,有借家中亲人生病逃课的,都有理可循。既如此,我也来个闭关逃席,十分河狸……啊不,合理。” “来人,吩咐下去,凡是有来送礼,庆贺我升职之喜的,一概当场还礼,结算清楚。不必开一月的流水席了,就对外宣称,我受封后心有所得,要开始闭关。” 痴梦仙姑闻言,大惊道:“这……还能这么做?!” 秦姝:……太小看我了。要不是念着太虚幻境里没什么特别厉害的法宝,万一将来再有这样的问题发生,我下界时找不到称手的东西,我连礼物都能给你全都拒绝回去。 ——我们正经人民公仆都是“廉洁自律清正严明、不拉人情拒收节礼”这个样子的,我觉得有问题的不是我,分明是这里的天界风气有问题! 39. 成真 绛珠仙草无风自动。 说归这么说,但真要让秦姝立刻闭关谢客,那显然也不太可能: 别的不说,光说太虚幻境内部堆着的那些她刚刚上任时,从天界各处送来的礼物,便很是够她清点上好一阵子的了。 不久前在凌霄宝殿上,尚能为推行新律据理力争的秦姝,在引愁金女“秦君就算你要闭关逃席也得先把咱们太虚幻境的内部账务给理清了”的苦苦恳求下,抱着“我倒要看看太虚幻境这么个刚成立一个多月的部门有什么账务需要理”的想法,刚一打开宝库的门,就被里面摞得小山一样高的各种珍宝给晃花了眼: 只见那瑞气千万,奇珍成山;红霞耀耀,宝光烂漫。金鱼玉佩,弃掷逦迤;翡翠白玉,簇拥高台。梭罗仙木,淬炼兵器数千样;异香阵阵,甘露拂开琼枝来。 秦姝艰难地从灵魂里发出一句疑问:“……怎么有这么多东西?” 引愁金女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赶紧解释道:“是我们疏忽了。秦君一月前刚刚上任的时候,便离开太虚幻境去了月老殿,为天孙娘娘讨公道;但秦君前脚刚走,来自天界各处的、庆贺秦君上任的礼物便送了过来。” “可秦君回来后,只来得及与我们交谈片刻,便又赶去月老殿寻找天孙娘娘的姻缘红线了。以至于这公库里堆着的宝物,虽然全都是归在秦君和太虚幻境名下的,但秦君却对此完全不知情。” 引愁金女看着秦姝微妙的神情,揣摩问道:“秦君莫非是不爱这些金银俗物么?” 秦姝毫不犹豫回答得斩钉截铁:“当然不是,我好爱钱的!” 引愁金女下意识便道:“我也觉得秦君这种超然的人不爱俗物很正常……不是,等等?秦君你刚刚说什么?” 秦姝:……呜呼,不要让我再说第一遍了。我觉得每多说一个字,把这些金光闪闪的、一看就很值钱的东西推得离我越远一点,我现场心肌梗死的可能性就多一分。我好心痛啊,可恶,上辈子做梦都想被金山银山埋起来,万万没想到这辈子梦想成真后还要把这些礼物原路遣返! 但解释还是要解释的,尤其是当引愁金女一头雾水地站在旁边的时候,为下属分析清楚自己的逻辑就很有必要,千万不能造成“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情况的出现。 于是秦姝依依不舍地看了这堆宝物小山最后一眼,这才收回目光,对引愁金女耐心解释道: “我在人间听到一句话说得好,叫‘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在太平年代里,金银永远是能换各种东西的硬通货。便是不谈人情往来,只说这些珍宝,也有咱们太虚幻境将来能用得上的东西。” “但问题就在这里。不管我多么喜欢钱,再怎么需要珍宝,也不能通过‘走人情’的方式去取得。” 太虚幻境宝库内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且无一例外,全都是精巧珍贵的绝佳宝物。在她们交谈之时,有一缕天光拂过这数堆锦绣金银堆成的小山,便凭空生出五彩的光华,折射在秦姝的玄色衣角上。 一时间,这一抹素净的玄色与那道明丽耀眼的华光形成了相当鲜明的对比,使沉稳的颜色更加沉稳,恍惚间竟衬得秦姝接下来的这番话,就有了千钧的、不可撼动的重量: “今日若我收下这份重礼,便是欠了送礼者的一个人情;等到日后,这位送礼者在违法乱纪之后,发现罪行超越了他能承受的范围后,走投无路找上门来,要求我还他的这份人情,我是徇私,还是徇公?” 引愁金女心下一惊,因为这番话的确说到了她从来未曾注意过的盲区: 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自古以来犯的最严重的事情,便是“思凡下界”和“工作失误”。 按照《天界大典》的量刑标准,所有罪名从轻到严重,无非都是扣俸禄、受天雷、下凡间三大锤。这三大锤再怎么痛,大多数神仙也是受得住的,最多也就是在凡间多吃点苦,回到天界后再被嘲笑上一段时间而已。 ——不过这些话只是听起来轻巧而已,真正执行起来,还不知道要难到什么程度。 就拿下凡去修补自己造成的错误的月老为例,若不是秦姝体贴,给了他可以查阅太虚幻境内所有文书的权利,好加快办事进度,他去往人间后不过是一介凡人,想要弄到很多情况下只有官府才有权查看和拥有的文件,当场就是一个斩首死刑,从头再来。 也难怪月老在听到秦姝对他的裁决后,会毫无异议且感动得热泪盈眶: 用正常现代人的办事逻辑去考虑,这是要精简流程,加快进度,让受害者们尽快得到补偿;但是如果用天界神仙的思维来衡量,这可真是大仁大德的慈悲人物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所以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有比“思凡下界”和“工作失误”更严重的罪行,那此人究竟是走了怎样的偏路,又要遭受怎样的刑罚? 反正不管他最后受什么惩罚,绝对比《天界大典》中通用的那三大锤更严重,换作任何一个人来,只怕都会急得走投无路,四处寻人帮自己减刑吧。 秦姝看引愁金女的神色变了又变,心知她是被这件事给吓到了——就好像一个在没有死刑的环境下长大的人,在换了个新上司后突然听说新上司正在准备给人判死刑一样惊悚——便又补充了几句: “不过也无需提前担忧到这个地步,没准是我多心了呢?” 然而这番话并没能起到任何宽慰的作用,甚至使引愁金女看向秦姝的眼神更无奈更哀怨了: “……秦君,是不是从来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不会说谎唬人。” 秦姝:? 引愁金女悲愤控诉道:“你刚刚说的,是‘无需提前担忧’!也就是说,真有人犯下如此伤天害理的大罪了,而且此人位高权重,不好轻易拒绝,所以秦君才会未雨绸缪,从现在开始便拒绝一切礼物,好不和那人扯上关系?” 秦姝:……理论上来说这句话的结果是对的,但中间的逻辑怎么想怎么奇怪。所以你是怎样从一个完全正确的结果推断出一个如此宏大的过程来的,我真的只是想把现代的那一套廉洁自律清正严明的风气带过来而已! 不过秦姝最终还是放弃了解释: 算了,就这样吧。我这一个月来做的事情给天界的这帮咸鱼们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为了避免天界动荡,而且还要留出让他们把以前做的工作返工的时间来,勤俭节约之类的观念还是日后再通行比较合适。 于是秦姝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引愁金女推断出来的这个九曲十八弯的结论。 结果这一默许,反倒把引愁金女心底的好胜心全都激发出来了。她当场从衣袖里扯出一本记账册子来,飞速翻过一遍后,对秦姝坚定道: “既然秦君有如此远见,那我们做下属的也不好拖秦君后腿。我引愁金女在此向秦君保证,绝对把这件事给办得漂漂亮亮、滴水不漏。” “但如果仅以宝物的价值去衡量是否值得收下的话,保不齐那位秦君忌惮的大人物还会送来更珍贵的礼物,想要和我们扯上关系。既如此,秦君也不要忙着闭关了,先劳烦秦君坐镇太虚幻境数日,将礼物甄选完毕后,再闭关也不迟!” 秦姝听着这个提议,只觉心中有一万句槽不得不吐: ……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一条来自现代社会的土狗,哪里认识什么好东西。而且我在那边猝死的时候,全国才刚刚达到平均小康水平而已,我们还在天天强调要树起勤政简朴的干部队伍新风,对奢侈品什么的根本没有半点鉴赏力。 综上所述,你让我一个见过的最珍贵的金银珠宝是在博物馆里的、连金银店都没进过的人,能去帮你鉴定和甄选什么宝物?要不我把玉皇大帝的名号报给你,你把他那边赏下来的东西全都拒绝了吧,简单省事,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我这就溜去闭关。 ——很可惜,此想法完全不可行。 只要玉皇大帝一日未结束昏迷的状态,不站到台前来,与秦姝月老这唯一的知情人当面对质,那么凭他在天界积威深重、掌权多年的状态,就轻易扳不倒,动不得。 于是到最后,秦姝也只能先和引愁金女一起清点好了公库里所有的宝物,将其一一造册登记,留待数日后将它们原路还给前来送礼道喜的同僚们;再发下公告,说新上任的灵妙真君近日心有所感,即将闭关,就不办流水席了。 公告上还说,太虚幻境本来是连礼都不想收的,但秦君特意吩咐下来,太虚幻境近些年来必要以清俭自持、端庄稳重为要,所以请诸位同僚们来贺喜的时候,随便带什么来都可以,反正最后也是要原路送回去的,而且还要把秦君刚上任时,诸位送的礼原路带回去。 如果诸位同僚带来的礼物中,果然有太虚幻境所需要的珍宝和法器,那么太虚幻境愿意将礼物照原价买下,好教诸位同僚也能有点进项,不必短短一月内便破费两次。 不少神仙一开始在看到这则公告的时候,只觉得十分新鲜,却从没把这份公告当回事: 上任收礼,人情交换,有来有往,推杯换盏。从三十三重天开辟以来,天界的风气不就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么?秦君把话说得这么客气,怕是年轻的神仙面皮子薄,拉不下脸来,既如此,到时候我们多说几句好话,把她劝到不得不收礼为止。 然而等不少神仙都怀着这样的想法,带着厚礼来到太虚幻境后,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得离谱: 此时,在太虚幻境的正殿中,已经堆起了数十座由奇珍异宝堆起来的小山,细细望去的话,还能发现这些东西并非杂乱无章堆放起来的,而是按照不同部门分开的。 这些珍宝到底有多少呢?看一下太虚幻境正殿里的整体情况就能看出来,数十丈的宝殿,除去部分必要的摆设,以及要给来道贺的神仙们留出落脚和走路的地方来之外,竟然挤得连一套多余的桌椅都放不下,以至于就连秦姝本人,也不得不换了个地方,在内室里凝神倾听着外面的通报声。 虽然神仙们刚进入太虚幻境正殿时,尚且不清楚秦姝把这么多宝物都摆出来是要做什么;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全都明白了。 就好比这边,呈一盘散沙之态的月老殿派了位红线童子来送贺礼,他刚把东西放在桌上,小声说了几句吉祥话后就想偷偷溜走,却立时就被一旁手持账本的引愁金女喊住了: “我这边记载,秦君刚上任时,月老殿曾送来甘露与天衣若干,另外还有红线百条。不知我这边记得对还是不对?” 这位红线童子比起他那位投入畜生道受罚的同僚,反应略微慢了些,活脱脱一根人形木头,在心里回忆了半晌后才呆呆点点头,回答道:“是这样的。” “既如此,这份礼物你且拿回去。”引愁金女持五色仙笔,在手中账簿上画了几道,便立时有数件珍宝从地上一跃而起,与桌上那份刚送来的贺礼一同化作流光,没入了红线童子怀中: “有劳你来为秦君道贺升迁之喜,要吃一杯茶再走么?” 这位红线童子果然很呆,面对着这样能留下来拉关系的机会,他又是皱眉想了几乎一盏茶的功夫,才认真回答道: “既然秦君要力行简朴,以身作则,我便不打扰了,先回去便是。” 正常来说,这种“我要走了”“唉呀再多留一会儿吧”、“不用请客”“不行我今天一定要为你买单”的人情套路,放在往常怎么说也能再拉扯一炷香的时间;然而很遗憾,在场的两位都不太正常: 一位是红线童子里少见的呆瓜,一位是秦姝手下已经被感染得有了点人民公仆样子的绝世欧皇,太虚幻境新上任的会计。 于是正在不少人在心底暗暗扼腕,心想这位红线童子未免太不识抬举,连这种客气话都当真,不知引愁金女会不会给他脸色看的时候,只见引愁金女心平气和一点头,半点挽留的意思和动怒的征兆也没有: “既如此,慢走不送,一路顺风,还有,回去转告你月老殿的同僚们,记得三日后推选出代表来太虚幻境进行交接工作——好,下一位!” 旁观的神仙们:???不是,等等,这也行??? 正在他们面面相觑,心中猜测,一定是因为月老殿和太虚幻境之间关系不好,所以引愁金女才会对红线童子如此冷淡的时候,下一位来客便彻底打碎了他们的这套惯性思维。 来的人是玉帝王母之孙,织女三星中最年少的云罗。她和另外两位年长的织女一同踏入太虚幻境正殿时,似乎就连此处的云雾,都为这三位织造能手的到来而变得更加丝滑了。 众人皆知云罗与秦姝关系匪浅,心中已经暗暗有了盘算,打算参考一下云罗和太虚幻境众人的相处方式,好确定自己该怎么和太虚幻境搭上关系: 只要表现得比红线童子热情一点,再比天孙娘娘冷淡一点,卡在两者之间取一个平衡值即可! 因此一时间,原本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大殿内,一时间再无人上前。满室静寂中,唯有云罗似乎半分未察觉那些热切望向她的眼神,将手中的仙旨送上,对引愁金女笑道: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先为秦君送她升职后应得的额外一年俸禄,入秦君私库;再按照惯例,为太虚幻境带来鸾凤瑞兽一对,甘露百瓶,金丹千瓶。” “稍等。”引愁金女将仙旨转交给后面内室里的秦姝,同时翻开手中账册,飞快扫视一眼后便道: “两位陛下之前曾送来飞剑一口,御酒百瓶,瑶草仙花、古书典籍若干,另有天衣百件,十香金车一辆,明珠垂帘一副。” “秦君说过,这些封赏中,只有十香金车她用得上,便留下了,日后要继续如今日般多做实事,回报两位陛下厚爱;既如此,其余的封赏,还请天孙娘娘劳累一番,帮忙带回,我等不胜感激。” 云罗闻言,笑道:“秦君清俭自持到这种地步,倒不像是活在锦绣堆里的神仙了,反而像是人间的圣人,千古的大贤。” 说话间,引愁金女将五色仙笔在账簿上一点,便有数道金光从地上跃起,没入云罗袖中,是一手“须弥芥子”的功夫,云罗见太虚幻境推辞封赏之意如此明确,便也不再执着,颔首微笑道: “也罢,陛下向来宽厚,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我这就帮你再跑一趟瑶池把礼物带回去,没准还能从陛下那里再偏几件呢。” 引愁金女亦颔首回礼,依礼多问了一句:“天孙娘娘可要饮杯茶再走?” 云罗想了想,点头道:“好,我也想看看太虚幻境里有什么好茶。” 一人交谈完毕后,引愁金女向背后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梳双丫髻的小小女童捧上茶来。 这茶芳香扑鼻,清新异常,识货的神仙一看便知道这是甘露炮制的名茶,便心想,好,按照惯例,这盏茶怎么说也要搭配点心喝上半个时辰左右,果然是那位红线童子不识抬举,这是多好的和秦君拉近关系的机会啊—— 然后他们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云罗很快便饮尽了这碗茶,没有茶点没有叙旧没有清谈,全程耗时五十息,随即对引愁金女拱手行礼告退,一套流程下来,真是比她织出来的布还要一气呵成。 旁观的神仙们:……怎会如此!这种操作是真实存在于天界的吗?怎么真有人说喝茶就只是喝茶,完全不搞寒暄的那一套啊?! 这边的神仙们算是看明白了,秦君是真的不爱与外界搞人情往来这一套,便也收起了所有想套关系拉近乎的心思,只垂头丧气、规规矩矩地继续走太虚幻境特色庆贺流程: 这边刚送上礼来,引愁金女便将其登记在册,随即和一月前收的礼一起返回去,紧接着便是一盏清茶,最后客客气气把人请出门去,前后用时只要一炷香。 这边太虚幻境内部的“人情往来”定下来了,云罗那边也没闲着。 在将秦姝婉拒的礼物带回瑶池王母面前后,云罗又将秦姝在此事上展露出来的态度转告了这位陛下,同时不解道: “陛下,秦君为何严于律己到这个地步呢?” 是时,瑶池王母本在凝神练字,聊以消遣顺便平心静气,听闻此言后,怔了好久,使得那凝聚在笔尖的一滴带着异香的乌墨都落到了纸上。 着黄锦褡褐,眉目威严昳丽的女子久久凝视着这一点墨痕,心念电转之下,顷刻间便在纸上凝聚出十丈的墨色山水,这才再度提起笔来,遥遥指向那山水画中,生在最高处的一株孤寒古松,低声道: “……如此凌云志,自然不与众生同。” “这孩子若在人间,便是要做千古第一帝的圣人的啊!” 此时,太虚幻境内的流程已经彻底步入了正轨。身处正殿的引愁金女负责交接大部分走流程的礼物,而内殿里的秦姝等人也没一刻闲着。 既然太虚幻境长期内没有增设人手的打算,那么钟情大士就继续担起了传令官的职责,奔波于殿内殿外,将实在拒绝不了的、且带来的是太虚幻境可能需要的厚礼一一禀报给秦姝: “报,南极仙翁携灵芝仙草前来,祝贺警幻仙君升迁之喜。” 引愁金女身为“每天出门都能捡到好东西”的全天界第一欧皇,对天界各处的宝物都知之甚详,且具有一定的鉴赏力——否则的话,很难把自己捡到的东西按原路归还回去。 因此,这份礼物的名字一报出来,饶是财运最好的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立刻对钟情大士拼命使眼色,示意秦姝,这份礼她们应该收下: “这灵芝仙草是南极仙翁最珍贵的宝物之一,别处都找不到呢。神仙服用,能增强千年法力;凡人服用,能起死回生,更改命簿;妖鬼服用,不仅能获得人身,若之前便有行善积德前因,甚至当场就能证得正果!” 秦姝闻言,思忖片刻后道:“这份礼太虚幻境受了。” “从宝库里挑出成色最好的金丹回赠过去,数量不拘,只要能与这灵芝仙草为神仙带来的法力增长等值即可。” 此言一出,就连运气最好的、走在路双都能捡钱的引愁金女的脸色都青了;钟情大士更是面色惨白,险些当场来个平地摔: “……秦君,你知道这么棵仙草要折合多少金丹么?那可是一千年的法力,怕是把宝库里咱们之前收到的几百几千瓶丹药全都搬出来,也才能将将持平!” 秦姝闻言后,只沉默了片刻,便做出了决定:“既如此,先将之前收到的丹药全都折合出去吧,接下来若还有我们用得上的宝物,就从我的私库里走账,但是入库的时候,要入太虚幻境的公库。” 秦姝从来不是那种假客气的人,当她说了自己要去做什么事的时候,就一定要去做。 比如她一月前,能在半日内拿到织女红线,又跃下灌愁海;再比如说现在,还没等痴梦仙姑三人反应过来,秦姝就已经把自己私库的钥匙从私库中翻出来,交给引愁金女了: “既如此,你帮我看着些,等下若有什么我们用得上的法器,便用这个全都买下罢。” “日后太虚幻境执掌三界红线,少不得有些争执。若争出火来,有个动刀动枪的时候,有这些法器在,便也不会让诸位受伤了。” 此言一出,便是见过许多好东西的引愁金女,也怔得哑口无言;便是最聪明伶俐的痴梦仙姑,也化作了没嘴葫芦。只有钟情大士利落些,收束心魂,整顿神情,上前推金山、倒玉柱深深拜下,气短声梗,动容道: “……多谢秦君。” 然而话是这么说,可南极仙翁离去后,前来送贺礼的,多半是金银珠宝锦绣等流;偶尔有个送得出仙丹的,却终究连太虚幻境宝库里剩的那点都及不上,引愁金女便也一一清点账册,将这些礼物与之前的一并返回去了。 直到半晌后,无聊到快要灵魂出窍的秦姝,突见钟情大士急急步入,报上两个十分耳熟的名字: “报,赤瑕宫派神瑛侍者赠美玉十对,甘露百瓶,贺秦君高升之喜;九天玄女闭关中,遣十位座下仙童仙姑,赠甘露千瓶以示嘉奖,望秦君孜孜不辍,夕惕朝乾。” 秦姝:……等等,第一个名字是谁?我没听错吧,你再说一遍?! 钟情大士见秦姝久久未言语,便好心提醒道:“这赤瑕宫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最闲散不过的一处宫阙。神瑛侍者虽掌管赤瑕宫,却并无实权,终日里也就是巡视驻地,莳花弄草,看守三生石,看些人间风月故事。”1 “这份礼虽然薄了些,但神瑛侍者的来意总是好的。秦君若要收这份礼,也说得过去。” 秦姝:不,我不太想收。而且今天听下来,我们太虚幻境已经收了几千几万瓶甘露了,拿去种地都没问题。为了不造成资源浪费,我诚恳建议神瑛侍者从现在开始就去浇花,把绛珠仙草早日浇出来,我看看能不能把她拉过来干活。毕竟按照《红楼梦》原著,林黛玉是个相当聪明的人物,如此才华绝对不能在三十三重天里当咸鱼。 此时甚至连神志都没开的绛珠草:……不知为什么,突然感觉有点冷。 于是秦姝发下谕令道:“太虚幻境中甘露太多,若有此礼,不必再受。将这两人的礼物原路送回,且请神瑛侍者回程途中,沿途灌溉瑶草,多结善缘。” 神瑛侍者领命离去,果然在归程时,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三生石畔一株小草,只觉其绿叶亭亭,枝蔓秀雅,兼有绛色朱果缀于其上,十分可怜可爱。 于是红袍金冠、少年模样的神仙取出玉瓶,将瓶中甘露缓缓倾下,眼看着这株细弱的小草逐渐迸发出生机后,才轻轻碰了碰它的叶子,叹道: “我整日里侍弄花草,虽自觉风雅,却终究为天界众人不喜,认为我不思进取,游手好闲。可若人人都去做那些大事,又有谁能来关注这些微末处的生灵呢?” “如此看来,偌大天界中,唯有秦君与我有志一同。我护的是天界花草,她护的是人间众生,这般算来,也是殊途同归。” 他自言自语完后,突然也觉好笑,心想,跟一株还没开灵智的小草说这么多,可别把人家给吓着了,便拍了拍手,潇洒起身离去,浑不觉身后那株小草,在三生石的阴影里,向着太虚幻境的方向无风自动,缓缓一弯腰。 在神瑛侍者归去途中,太虚幻境正殿内的礼物交接也到了尾声。许是因为众人都对秦姝的武力值十分有信心的缘故,以至于都没什么人送来法宝,唯有太上老君送来了一只羊脂玉净瓶。 秦姝一见这玉净瓶,便觉眼熟;等到她从记忆里飞快翻出这件法宝的来处后,便毫不犹豫掏空了自己百分之九十的私库,把这件法宝的价值给抵平了: 不管这是能装人的还是能装海水的,反正都是在后世神话传说里挂过名号的好东西,我的预感告诉我,迟早能用得上!2 诸事吩咐完毕后,秦姝突然只觉心头一动,灵台通明。那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接下仙旨般的通透感又席卷了她全身,使得她自然而然明晓,自己的确应该闭关了。 这阴差阳错、弄假成真的感觉着实有些让人啼笑皆非,秦姝环视了一下不久前还堆满锦绣珍宝,然而眼下空空荡荡的正殿,对还在忙碌的三人叹道: “真有些意思,我原本只是拿闭关一事当幌子的,可谁成想竟然真让我有了此等造化。诸位,我闭关期间,太虚幻境就托付给诸位了。” 痴梦仙姑等人闻言,纷纷惊喜道:“这可是难得的好事啊!” “是呀是呀,多少神仙想要‘心有所感’都求而不得呢。” “如果是因为和他人比武比输了,羞惭之下被迫闭关,如此方式,取得的长进不过涓滴溪流;但如果是心有所感要闭关的话,在修为方面的进展便可一日千里,有如江海!” “秦君可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有的话,只管交给我们去办就是,千万不能耽误了闭关的良机。” “这可不行。”秦姝摆摆手,笑道,“实在是因为这件事,必须由我们去做。” 痴梦仙姑好奇追问道:“敢问秦君,这到底是什么要紧事?” 秦姝只摸了摸袖中的金蛟剪,笑而不语,心想,可算开始了。 那一年,新上任的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君,灵妙真君秦姝,手持金蛟剪,直入月老殿,派尚在月老殿内就职的、未受处罚的红线童子们下凡多方走访查询后,更改文书无数份,剪断红线十万条。 那一年,十八层地狱里的鬼魂们的哀嚎声几乎要冲破地府,直上苍穹。 织女云罗的这桩案子,可算是给月老殿的文书们打了个绝佳的样板: 假使有人借着婚姻的名义,想要对配偶实行暴力、拐卖和贩卖等种种违法行为,婚姻关系解除后,便要按照当地法律对其进行量刑定罪。 换作以往,便是双方离婚后,加害者往往也会以“这是我的家事,外人不要随便掺和”的借口,躲过刑罚;但眼下,雷公电母已经得到了惩戒人间恶人的许可,随时都可以发下天雷。 于是这样一幅场面便常常在人间发生: 当脾气暴躁的丈夫对着逆来顺受的妻子拳打脚踢的时候,陡然间好一道天降神雷,立刻便将这恶徒在撕心裂肺的半截惨叫声中,打得魂魄悠悠去往地府了,留在人间的,只有一块焦炭,一地灰尘。 ——偶尔还会出现十分个别的情况,那就是被天雷劈成焦炭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只剩了一半的躯干。 对此秦姝表示,不关我的事,脱靶这个属性应该是不会传染的……大概。 总之,当获救的女子又惊又畏、又忧又喜地往云中望去时,依稀间便能看见雷公电母的法相。手持巨大雷锤,鸟脸尖嘴的雷公和朱衣白裤,手捧金镜的电母并肩立于云端,淡淡一眼瞥来,端的是变幻万千,宝相庄严。 从那一年起,人间异军突起四位神灵,雷公电母,织女云罗与秦姝。 人人都说,雷公电母是惩戒恶人的良善神灵,他们能明辨是非,手中掌握的神雷无往不利,以此昭显天理;曾在梦中见过一位名为孙守义的人类男子惨绝人寰的下场的人们,则开始赞颂天孙娘娘、织女云罗的巧艺,说她在天河畔纺织天衣,黎明与黄昏时,簇拥在太阳周围的锦绣云霞便是她的杰作。 然而不管这几位神仙的传说再怎么好听,无论他们在之前的几千年里,天界与人间尚有联系时,曾留下怎样的传说基础,也无法阻挡最后这位完全没有半点根基的、新生的神灵后来居上: 从遇仙镇中出来的人们,便要齐声赞颂她的赏罚分明;足迹远至大海与沙漠的商人们,会随身携带她的雕像,请求她保护自己平安。 更不用说日后的那位本朝第一女官林幼玉从遇仙镇离开时,万民伞上绘着的,都有这位神秘的玄衣女子的画像。连她本人都因为受过秦姝的封赏,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地活了好几十年后,才不带半点遗憾地去往地府,投入轮回。 那一晚,有紫衣金冠、腰系蟒带的女子在无数人梦中朗笑一声,仙途虽好,可我更爱万民,更爱红尘。 同年,秦姝闭关。 遵照她闭关前留下的指示,太虚幻境和月老殿从此进入了长达数百年之久的和平运营阶段: 从此,婚姻红线的牵系再也不以主要负责人“看着顺眼”或者“看着有缘分”为标准,而是经由痴梦仙姑与钟情大士核对,确认两人性情般配后,交予红线童子们下凡到人间,细细打听核实一番,复审无误,这才会将两人的红线牵到一起。 在秦姝闭关期间,引愁金女在人间降下化身,代掌金蛟剪化身。若有原本般配的眷侣,在经过时间的打磨后反而变得不合适了,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便会将这两人的文书与红线断开。 哪怕秦姝闭关多年后,三界姻缘也能运行得整整有条,就连北极紫微大帝都夸过她: “想要衡量一个人究竟有多少才华,还是要看她在离开权力中心后,对身后事安排得如何。从这点上来看,我实在不如她太虚幻境的秦君。” ——直到符元仙翁到来,在太虚幻境门前久坐十年,请求拜见警幻仙君秦姝。 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询问其来意,却只得到了这位老神仙的苦笑摇头、连连摆手和守口如瓶,只说是日后有一桩关乎千百人生死存亡的姻缘大事,要请秦君出关才能裁决。 无奈之下,一人只得向秦姝闭关的正殿内投入拜帖,屏气凝神等待秦姝的回复;而秦姝果然也给出了答案,三日后,正殿大门洞开。 太虚幻境正殿洞开的那一瞬,只见天边祥云四起,霞光遍地。 全三十三重天的青鸾白鹤金狮玉象等瑞兽齐齐长鸣,或振翅飞入长空,久久盘旋不去;或俯首收爪,跪伏在地,向着长身而立在玉阶之上、金门之下的灵妙真君致敬。 便是已经加封了灵妙真君,秦姝的装扮也与数百年前一样,半点多余的装饰也不曾有,依然身着一袭玄衣,长发高挽,只用了一支她当年回归天界时所佩戴的,以宝石在簪头上拼接出五岳形状的金簪。 这一身装扮若以凡人的标准来判断,倒也算不上素净,因为仅仅那一支五岳宝簪,便已价值千金;再加上她周身的高华气度,便是衣上无繁丽纹饰,通体无环佩玎珰,也依然给人一种清贵之感。 然而以三十三重天上神仙的眼光来判断,便是她太自持、太素净了,浑不像个正该喜欢漂亮东西的年轻神仙,反而老成得像九天玄女等人似的。 然而在秦姝迈出正殿门的那一瞬间,盛开在白玉阶两旁的桃花,便心有所觉似的为她垂下枝头,将满树的花苞都在此刻盛开了。 满目云霞灼灼,处处桃花夭夭。在铺天盖地袭来的香气与浓丽颜色中,玄衣女子沉默片刻,带着恍惚与怀念的神色轻轻一笑,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俱往矣、却也值得怀念的好故事似的。 她垂下眸子,攀折了一枝桃花执在手上,沿着白玉阶一路款款行来时,所过之处百花盛开,无处不妍丽,无处不芬芳,将她周身的清冷感洗脱大半。 待得秦姝手执桃花,从容站定在符元仙翁面前时,便是这位比她年长数千岁的老神仙,也不得不在心底暗暗赞叹一下这位晚辈的好风采,心想,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如此气度,如此修为,倒显得她不像个刚诞生数百年的小小晚辈,而是个尚未拥有冠冕的君主与帝王。 于是符元仙翁毫不犹豫一揖到底,问讯赶来的痴梦仙姑三人见秦姝果然出关,又惊又喜,忙不迭跟在符元仙翁身后齐齐拜下,高声道: “恭迎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君,灵妙真君出关!” 40. 看重 独立于三界外的妖怪。 符元仙翁这位老神仙的来头不小。 虽说在《封神演义》一书中,没有正面提及过这位神仙的具体官职,但连月老都是他的手下,龙吉公主与洪锦的姻缘可以说也是由他一手促成,换算一下的话,符元仙翁基本上就等于是月老殿在失去所有权力前的半个上司。1 眼下月老殿已形同虚设,完全并入太虚幻境名下,导致秦姝这位新生神灵后来居上,与经历过封神之战的符元仙翁平起平坐了。 而且真要论起来的话,还是持有“真君”名号的、特别能打的武官秦姝,比这位文书官“仙翁”的地位更高一点。 正因如此,符元仙翁才会亲自上门,拜见太虚幻境之主。 众人谦让一番后,这才分好主客序列,依次进入太虚幻境正殿中落座。立时便有青衣白裙、梳双环髻的小小女童捧上茶来,足足五只雨过天青色的明净瓷盏,皆用彩漆螺钿的茶盘托着,便是不品这茶盏中究竟放的什么茶,只单看这外貌,便足以让人生出心旷神怡之感了。 符元仙翁是个和之前的云霄娘娘一样,若无要事不轻易出关的神仙,如果不是眼下这桩事实在太要紧,他也不会花上足足十年的时间,连赶路带等人找到秦姝这里。 然而等见到秦姝本人后,符元仙翁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觉心里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似的,酸甜苦辣咸,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理智上说,他应该和这位秦君拉近关系,和平共处的,正所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可只要一想自己带了那么多年的月老这位得力手下,被秦君三言两语便罚下凡尘,直到现在也未曾回转过来,就又觉得心里别扭,有些记仇。 可真要论起来的话,秦姝的地位其实比他还要略微高上那么一点;但天界的神仙的修为,几乎都是靠着人间千百年的香火和功德慢慢攒起来的,这也就导致很多神仙自以为越年长就越有本事,从不把年轻一辈放在眼里。 很明显,符元仙翁也是这么个人。 在种种复杂情绪的驱使下,符元仙翁下意识地接过茶盏,神游天外地喝了口茶,随即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觉原本还在游离于太虚幻境之外的神思一瞬间都被打了个粉身碎骨,再也回不来了: 你们太虚幻境平日里就喝这个?这是人喝的东西吗?! 秦姝看这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家的面上,霎时间竟变得红红白白一片,好不热闹,还以为手里的这杯茶是什么黑暗料理呢,遂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态喝了口,随即发出了一声来自灵魂的真诚赞美,热泪盈眶道: “好茶!” 此言一出,符元仙翁感觉内心所有的复杂纠结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对这位太虚幻境之主的最真诚的同情:可怜孩子,你平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秦姝:实不相瞒,这茶跟我上辈子办公室里放的二十块钱一大盒的立【哔——】茶包一个味儿,这种又穷又苦工作又多、拿到手的钱从来不能在手里停留超过一小时的感觉真是该死地让人着迷,太怀念了。由此可见,甭管外面是个什么风气,至少现在我们太虚幻境内部还是很清俭淳朴的!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最后还是身负要事的符元仙翁打破了这片尴尬的沉默,率先开口,对秦姝笑道: “秦君百年前定下‘各司其事’的律令,可算是让整个三十三重天都忙坏啦。小老儿我早该来见一见秦君的,可这条律令一下来,全天界上上下下没一处不忙的,所以才延迟到了今日。” 秦姝谦让道:“分内之事,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符元仙翁只觉胸中一口气堵在半路,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差点没被秦姝给活活噎死:我根本就没夸你,你跟我瞎客气什么! 这么一来,符元仙翁可算是明白了,果然这些年来,外面的传说不是假的,跟太虚幻境的诸位说话都要直来直往,别说那些花里胡哨的没用的废话。于是他单刀直入摆出来意,问道: “不知秦君对妖物间的姻缘有何看法?” 秦姝:我能有什么看法,我有来自唯物主义战士的看法,我很担心妖怪和人类之间的生育问题到底算不算生殖隔离。 想归这么想,说可绝对不能这么说。于是秦姝打了好一手太极,把这个问题给符元仙翁打了回去: “不知符元仙翁怎么看?” 根据秦姝上辈子和这种自恃年长的“老资历人”打交道的经验,打败问题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问题回答问题。这样一来,凡是对自己足够自信,恨不得逢人便夸耀自己功绩的人,就会滔滔不绝自问自答替你解决大部分疑惑。 符元仙翁果然也不例外。 如果说他曾经的手下月老,是个因为太懒太脱离群众,而好心办了坏事的咸鱼;那么符元仙翁就是守旧派里的翘楚,玉皇大帝的心腹,不知为什么一直在忙活,但忙的愣是没一件好事的天字号第一狗腿。 于是秦姝接下来甚至都不用再多说什么,就只听符元仙翁自己在那边连诉苦带劝告,自弹自唱一条龙就行: “秦君不知,虽然现在,三界的姻缘红线都握在你手里,但总会有这么个族类,是独立三界外,目前为止还不受你管辖的,那便是人间的妖怪等流。” 秦姝和痴梦仙姑三人组交换了一下眼神,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后,又听那边,符元仙翁继续道: “妖怪们本性并不坏,却因为无人引导而大多变得野蛮起来了,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都是常态,对如此族类,自然不能将人类红线牵系给他们,平白害了人类性命;可长久以来,便是有好的、能在这大染缸里静下心来清修的妖怪,也要无辜被这些同道带坏了名声,所以极难匹配姻缘。” “如此一来,若是有妖怪想要和人类结成夫妇,便要花上更多的时间、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成功。” “在人类与妖怪破例结成的姻缘中,人类相较之下弱势一些,要是双方有什么拌嘴争吵,从小事变成大事,进而闹到要分开的地步的话,若没有我等助力,人类势必要被妖物弄得伤身又伤心……” 符元仙翁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的工作有多要紧呢,便见得秦姝轻轻放下茶杯,待得那雨过天青色的瓷盏在桌上敲出静静的、轻轻的一声响后,佩五岳华簪、着深色长衣的女子,只凝视着他,静静笑了一笑。 不知为何,这一笑明明表现出了十二万分文静的、友好的意味,却愣是惊得符元仙翁头皮发麻,心惊肉跳,甚至让他想起了当年的封神战带给他的压迫与恐慌: 就好像此时,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天意使然,都是命中注定。若有人想要真正站在她的对立面,就要做好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准备。 谁能抗衡命运,谁能撼动山岳?谁能摇落日月星辰,谁能入得幽冥死门?无可反抗,无可开解,无可逃脱,无可违背! ——他只是奉命来当说客的,可不是来送命的! 顷刻间,符元仙翁那原本涌到嘴边的“还请秦君管好份内红线即可,不要给掌管妖怪红线的我添麻烦”之类的话语,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这边的言语告一段落,那么秦姝就要开始反问了: “照您的意思,那如果人类反过来伤害了妖物,你们也是要‘劝和不劝分’的了?” 符元仙翁急急辩解道:“这……这怎么能一样呢?人类对妖怪的修行没有任何帮助,最多就是提供一点交合精气而已;可想要用这点精气就喂饱妖怪们,那简直就是挑雪填井,劳而无功!” “但反过来说,妖怪就可以凭借他们的法力,为人类带来金银财宝、高官厚禄和娇妻美妾,从物质方面来说,和妖怪结婚的人类完全就是受益者。” “而且有的妖怪是心中向往红尘,这才和人类结婚的;有的妖怪是要报答救命恩人的恩情,这才要以身相许的……总之不管是哪种情况,到头来都是人类占便宜,我们在这个时候‘劝和不劝分’,其实也是在为人类好啊。” 秦姝险些要为这人睁眼说瞎话的本领高声喝彩鼓掌: 说得好,说得十分动人。如果不是思凡的、报恩的、还债的、给人类带去种种好处的大冤种,在自古以来的传说里几乎都是女妖怪,我就真的信了! 符元仙翁见秦姝并未反驳,还以为自己这番歪理把她给绕进去了呢,便偷偷擦了擦身上的汗,这才继续道:2 “我知晓太虚幻境警幻仙君,是个救困扶危、怜惜弱小的英杰人物,所以这才来问问秦君意下如何——” 须发皆白、仙风道骨、一派和气的老人拖长了话音,环顾左右,示意秦姝屏退周围众人;秦姝却摇摇头,拒绝了他的这个提议,直接道: “我与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和引愁金女三人,虽有上下之别,可我心中,视她们如我亲姊妹一般,太虚幻境之内,无不可对此三人言之事。且在我看来,太虚幻境应该上下一体,同心同德,宵旰忧勤,很不必在权力上分出个高下远近来。” “符元仙翁,你有什么要事,只管在这里说就好。我行端坐正,两袖清风,心怀明月,从无不可对人直说之事!” ——简而言之,就是我们现代社会的人民公仆,必须要有为群众办实事的精神,实施“开门办公”,主动转变作风,力促办事见实效。 符元仙翁之前从来没见过秦姝这种人。 他在来这里之前,曾向周围人打听过秦姝是个怎样的人,却只听得三十三重天中诸位同僚对秦姝竭尽赞美,任怎么问,都无半句不好的言语。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秦姝特别会做面子工作,甚至还欣慰地觉得这才是会正经搞人际关系的神仙呢;然而今日与秦姝一见,他这才发现自己之前对秦姝的片面认知有多离谱: 这哪里是“雷厉风行”“勤俭节约”这样轻描淡写的几个词就能概括的人物,这分明是堂堂正正的圣贤风貌! 顷刻间,只见符元仙翁一张老脸胀得通红,在苦等的十年间和来的路上打好的草稿,竟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不仅如此,符元仙翁还越想越觉得,不管是受请前来的自己,还是托付自己这件事的陛下,都十分不厚道,甚至不厚道到了缺德的地步。 于是他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嗫嚅道: “……是玉皇大帝陛下叫我来这么问你的。” “他叫我来祝贺秦君升迁之喜,说他沉睡多年,未能及时为秦君送来贺礼,原本十分自责,在听说秦君清俭自持,拒绝了所有的回礼后,更是赞颂秦君,说秦君心怀大义,果然是天界的中流砥柱,三界的定海神针。” 秦姝:???不是,等等,你说谁??? 符元仙翁揣摩着秦姝的神色,见她没有动怒的意向,侥幸心想,或许此事还有转机,进而又低声道:“秦君切莫怪我多嘴,只是秦君须得知道,‘百尺竿头,要退一步’的道理。” “眼下的三界红线,除妖怪之流的姻缘外,已全部归于秦君手中;秦君又有‘一人担双职’的荣耀,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人。” “年少英杰,大权在握到这个份上,秦君也该好好考虑考虑山头的问题了。” 他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声音又高了起来,就好像他带来的,不是什么包裹着毒药的蜜糖,而是一份天大的荣耀似的: “秦君若是愿意在妖物和人类之间的红线上松松手,不要搞得那么严苛,弄得大家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致使风气不安,人心惶惶,社会动荡,那么陛下便会将我手中管辖妖怪红线的权力也让渡给秦君,使得秦君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完全执掌三界权柄的神仙!” “如此权柄,如此尊贵,秦君就当真不心动么?陛下这是真的看重秦君哪!” 他这边说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秦姝在那边只恨有“不得残害同僚”的法令,不能一剑砍死他: 听听,听听,这是什么级别的崽种才能说得出来的,猪油糊了心的话!我十分怀疑“不得残害同僚”这条法令就是你们这帮人为了保命创造出来的! 如果说符元仙翁的铺垫太长了,搞得人听不懂——就好比旁边的钟情大士和引愁金女两人的眼神已经彻底放空了,只有痴梦仙姑和秦姝一样进入了极端愤怒的状态——用人间的例子来比喻一下就能明白了: 只要你愿意退一步,在妖怪之间推行“离婚冷静期”或“禁止离婚”的相关法令,那么三界生灵的姻缘权力就会彻底归于你手中。 秦姝压下心头怒火,半点不愿接下这来自天界另一位至高统治者的“橄榄枝”与“厚礼”,转而彬彬有礼地冷声问道: “既然是陛下吩咐你来的,那么你可知我什么时候方便去拜访陛下么?” 此言一出,便见须发皆白的符元仙翁突然很不安地往椅子上又缩了缩,谨慎道: “玉帝陛下近百年来,都在昏睡中,这是全天界的人们都知道的事情。秦君便是有心去感谢陛下,也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再说了,不是连一月一度召开大会的地方,都改到王母娘娘所在的瑶池了么?” 秦姝:???你再说一遍??? ——开门哪,开门哪,开门开门开门哪!你有本事试图通过离婚冷静期,你有本事给我开门哪!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41. 青衣 怀素手,现宝相,大道至柔。…… 最后符元仙翁还是没能从秦姝这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只好灰溜溜离去了,甚至还在走的时候一边摇头一边叹气,看他那痛心疾首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姝错过了多大的一个天降馅饼呢。 符元仙翁前脚刚走,后脚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便一人飞速收起桌上的茶杯,一人从柜中取下个方方正正的玉盒,对正在认真思考“我从现在开始自学物理能不能把凌霄宝殿给物理和平了”的秦姝笑道: “秦君,别为那劳什子小人忧心啦,来喝茶作诗,联句接龙吧?” “我早知道此人来者不善——他要是真有心和咱们交好的话,早就该混在险些把太虚幻境的门槛都踏平的那一波人里过来,怎会拖到现在——于是我特地拿了某次去人间核实文书的时候带回来的茶叶来应付他。” 对此,引愁金女作为全太虚幻境里鉴赏能力最高的人,对“某件东西的价值”拥有百分百的发言权和鉴赏权: “还说是什么雨前的龙井,哎,这味道也太寡淡了些,不好不好,真真不如咱们放春山后面种的新茶。” 秦姝:……等等,什么茶?我记得我改造太虚幻境的时候,可没在后面的山上种什么茶,万一种出来的全都是【哔——】顿茶包那可大事不妙。而且喝茶作诗这种高雅的活动,对来自现代社会的社畜未免也太不友好了。 于是秦姝立刻便避开了看向茶杯处的视线,道: “我刚出关,心里闷得很,有心松快松快手脚,不知太虚幻境眼下有什么工作可以由我去做?” “既然如此,秦君便去巡视一下放春山吧。”引愁金女想了想,立刻给秦姝安排了个任务,顺便解释了下自家后山里为什么会凭空多出一大片土地来: “当年为了南极仙翁的灵芝仙草和太上老君的羊脂玉净瓶,秦君几乎掏空了自己的家底,只为让我们有防身自保之力。我等十分感激,便想着要开源节流,为秦君把私库里的空缺补上。” “正好那段时间,赤瑕宫的神瑛侍者和我们多有往来。因为秦君退了他的礼,让他多以甘露灌溉瑶草,神瑛侍者大叹秦君是他毕生所求的知己,这不,这百年来都在放春山上帮我们种东西呢。” 引愁金女也笑道:“虽然之前和这位神瑛侍者没什么往来,只听说他过分柔和内敛、不与人交,只侍弄花草的性子,似乎在天界并不受人欢迎,但他已经把南极仙翁的灵芝仙草都在后山种活了,这些新茶只不过是他顺手种出来的东西而已。要我说,这可真是个厉害人物。” 秦姝十分欣慰:大善。只要你一心想着种地,那么不管你在书里是个怎样的人物,至少这一刻,神瑛侍者,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 于是秦姝果然依言出门去,也不用十香金车,更不乘五彩鸾凤,只像她当年刚来三十三重天时,只能使用无品级的、自身凝聚起来的飞剑时那样,暗暗一掐法诀,念诵真言,便有霜雪也似的剑芒从她的脚下升起,载着秦姝往放春山后去了。 果然如痴梦仙姑等人所说,此刻的放春山后,已经半点光秃秃的土地都没有了,放眼望去,无处不是瑶草仙花、薜荔女萝,祥云阵阵,瑞气千条,属实是一个仙界特色大型种植园。 秦姝看着满眼的奇珍异草,觉得上辈子华夏儿女的种地基因都要被激活了: 摊牌了,不装了,从今天起,我就是单纯的快乐种地人。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等等。我好像看见了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某些神奇生物。 正在秦姝怀抱着满腔对半退休生活的向往,巡视放春山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道完全陌生的青衣人影,只见她: 飘扬翠袖,摇曳素裙;凤嘴宫鞋,腰束丝绦。头裹团花手帕,身穿青衣布袍。高髻堆青亸碧鸦,双睛蘸绿秋波绕。分明端正美人姿,却提宝剑窃仙草。1 秦姝:这谁家倒霉孩子啊,瞅准了我的花花草草在这祸害呢,是吧?你给我等着,我迟早在这片草地上树个“草坪兴旺,匹夫有责”的牌牌。创建文明城市,树立良好新风,从你我做起,从小事做起。 但话又说回来,灵芝仙草和普通青草的性质又不一样,万一这位青衣女妖是要偷窃仙草去救人怎么办——等等这个剧情除了颜色配置不太对之外真是怎么听怎么耳熟——于是秦姝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道: “你……” 然而还没等秦姝把“我看你好像需要帮忙的样子,你要这仙草是要去救人吗,用不用我额外批准一点给你,你说明一下自己的情况就行”这番话说出口,就见那青衣女妖浑身一抖,倒退三步,还没来得及回头看见秦姝,就先做贼心虚地大喝一声: “什么人!” 秦姝:……呃,你的盗窃行为受害人? 说话间,这青衣女妖也回转过来,看到了秦姝的模样,当即便倒吸一口冷气,只觉两条腿都吓软了,真真是分开八片顶阳骨,浇下一桶雪水来: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在上,看这位仙人的架势,绝对是个硬茬子!可恶,莫非今朝真要功败垂成么? 按照三十三重天上对妖物一贯的打压态度,青衣女妖半点不敢托大,更不奢求这位玄衣女仙大发慈悲,赐下仙草。 她一咬牙,心一狠,心想大不了是个死,于是当即便擎起宝剑,运起力气,好一道切金断玉的利剑向着秦姝的头顶毫不留情直直劈去—— 然后就像是汹涌的巨浪没入平静的暗湖,宛如凶猛的飓风被沉默的高山拦阻,这猎猎的风声与寒光闪烁的剑刃,分明有着锐不可当的锋芒,却在一双清瘦的、素白的手前,低头止步,消去威风。 秦姝只伸出一根指头来,便隔空架住了这位青衣女妖的剑,随即把心里的那点微妙的熟悉感抛到了九霄云外: 好,我确定这不是小青了。众所周知,那位女妖在最终版本的现代传说里,都能修炼上几十年然后掀翻雷峰塔把白素贞放出来,总不至于现在还这么弱。 青衣女妖见自己的剑势竟被如此轻易拦下,心中又惊又惧,若不是她那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将这活死人、医白骨的灵芝仙草拿到手,她眼下怕是早就溜之大吉了。 ——可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姐姐,那就要一诺千金,就要舍生取义,便是拼了一条性命,也得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哪怕是为了个完全配不上她的、区区一介懦弱贪财、好色怕死、偏听小人的蝼蚁,可凡是她想要的,我就能为她取来! 于是青衣女妖咬紧牙关,抖擞战意,再度持剑欺身而上。这一场好杀: 青衣本是修成怪,为求仙草逞凶斗;真君虽然无战意,奈何不便说因由。这边持青锋,竖柳眉,抡剑直砍;那边怀素手,现宝相,大道至柔。劈面打来招式稠,针锋相对哪肯休;左遮右挡显武艺,前迎后架骋奇谋。妖物怎与金仙争,到底正法压末流。却才战至沉酣时,便见妖魔生怯头;灵妙施威处,一指点下鬼神愁!2 她们这边刚一打起来,便有巡视的天兵天将发觉势头不好,只恨两人过招太快,完全插不上手,只好一边心急一边飞速叫人,只半盏茶的时间,就有百名金甲天兵闻风而来,“从报警到抵达现场只要五分钟”的这个速度,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全都是咸鱼的天界都很快了—— 然而秦姝比他们来的速度更快。 等百名金甲天兵来到放春山后面的灵芝仙草的园圃后,只见秦姝早已把青衣女妖打翻在地,还十分贴心地给她把宝剑归了鞘,放在一边,正扯着旁边的藤蔓给这青衣女妖的手上捆绑呢。 百名金甲天兵纷纷对视一眼,相顾无言,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按理来说,我们是应该保护秦君免受妖怪伤害的,可等我们来了,这边都打完了啊?不对,都叫她秦君叫习惯了,完全忘了这位还有个灵妙真君的更高的官职……好家伙,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这么多余。 最后还是为首的那位金甲天兵率先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对秦姝深施一礼,道: “见过警幻仙君。按照《天界大典》,私自上三十三重天的妖怪,应押入天牢看守,等问清话后,再交由雷公电母发落。还请仙君将此妖移交我等,好让我们回去交差。” 秦姝回想了一下《天界大典》,发现的确有这么条规矩,便把这位青衣女妖交到了金甲天兵们的手里。 交接犯人时,秦姝看着这青衣女妖紧闭的双眼与惨白的面色,又看她容貌年轻,身形尚小,法力低微,联想起之前符元仙翁所说的“妖怪们都得不到好的引导,性子就坏了,其实本性不坏”的言辞,便不放心地嘱咐道: “我看她还年轻,怕是性子不定,无人引导,走了歪道。还请诸位好生问清楚,她上天界是干什么来的,若无冒犯,也就不必严刑拷打了,惩戒一番,放她家去即可。” 天兵天将们闻言,自然无不应允,又交口称赞秦姝仁义;秦姝自然回礼,谦和道“不敢不敢”。如此礼节往来,实在是一派和平欢乐的美景。 在这美满的氛围中,唯有那青衣女妖始终只言不发,面色枯槁,就好像在被天兵天将们抓住的那一刻,她便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死亡的命运。 ——只有在秦姝说出那番话后,她那紧紧闭起的双眼,才如蝴蝶振翅般,轻微地动了一动。 此间事了,秦姝也没有继续巡视的心思了,便御剑回到太虚幻境,对痴梦仙姑等人说起这番遭遇,引愁金女和钟情大士闻言,立时大惊失色,齐齐起身告罪,说是自己没能看守好太虚幻境,这才使得人间妖魔都敢私自上山来,委实使秦姝受惊了,她们愿意戴罪立功,替秦姝去巡视太虚幻境。 秦姝没能拦得住,只好让这两人去了,又坐下来和痴梦仙姑喝茶,顺便抽查一下这些年来的红线文册。 然而还没等秦姝看上几本文册,本该去接秦姝的班巡视太虚幻境的引愁金女竟也去而复返,急急从十香金车上跃下,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太虚幻境正殿,扬声问道: “秦君,我出门就在咱放春山下捡到了个昏迷的女妖,已经按照《天界大典》将她押入侧殿内看管起来了,请问秦君,要如何处置她?” 痴梦仙姑闻言,尚不觉这是什么大事,便摇摇头笑道: “你这运气是愈发与众不同了。别人出门都是捡钱,有的时候连钱都捡不着,可你倒好,从捡钱一步登天到捡人。” 引愁金女无奈地叹了口气,双手一摊:“比起我的运气这种小事,我更想知道,她不过一介妖物,是如何上得天庭来的?妖物大多都生长在人间,可想要从人间上到天界,非天界神仙不能做到。” “我看她一身伤痕累累,多半是从星海泅渡到灌愁海,逆着一路的刮骨朔风与汹涌的冰水上来的。若没有攸关生死的大事,便是修为最高强的大妖,也不会轻易冒这个险。” 秦姝闻言后,思索片刻,问道:“你看她身上可有血腥气与杀气,像是害过人的样子么?” 引愁金女皱起眉,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位女妖的情态,方回答道:“不曾。真要论起来的话,她甚至和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都没太大区别。” “若不是我当年尚未到太虚幻境就职时,曾游历三界名胜宝地,偶然间拾得白蛇化龙的蛇蜕,知道这一族的模样,只怕连她的真身都认不出来,眼下已经把她当成寻常神仙引入室内治伤喝茶了。” 秦姝:所以你之前每天都在外面捡些什么东西啊?!别的不说,单说今天一天内就在太虚幻境里见到了两位妖怪,这个概率真是高到吓人。再把这两人的配色搭配一下,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她想了想,将心头那点诡异的违和感和熟悉感暂且压了下去,对引愁金女继续道: “既如此,便吩咐了天牢守卫好生看管着她,等那白衣女妖醒来后,仔细询问过出身,再去查一查她的命簿。” “如果她真是个清修的、没害过人的妖精,就先为她治伤,再问她如此千辛万苦上天界来,是有冤屈要诉么?若有的话,再将她移交到对应部门处即可。” 引愁金女闻言,叹服道:“不愧是秦君,我等自愧不如。” “我等皆是三十三重天中,由天道指示、受天地精华自然生成的神仙,在秦君安排下走访的律令之前,极少下往人间,故而对妖物并无太大感触,甚至还会因为部分妖物作恶太甚,连带着将这一族都恶了。” “然而今日,我见此女妖,虽为蛇身,却周身清气圆融,头上华光盖顶,分明是个即将修行有成的散仙的模样,却不知为何落入红尘,又要上得天界,想来定是有天大的苦,才会甘愿冒险至此。” 痴梦仙姑也叹道:“我太虚幻境掌管三界姻缘,受秦君统率,自然应该上下一心,怜惜弱小,救困扶危。万不可再如往常般,因这人是妖物,便对其心生偏见。” 秦姝:……不,你不要再说了,我觉得这个即视感已经溢出屏幕了。说实在的,要不是我觉得这两人太弱了,我真的会把这个剧情当成《白蛇传》的。 然而这个世界的天道似乎从来不给秦姝半分钟休假偷懒的机会。 她数百年前刚上任时,就要处理牛郎织女的问题;眼下一出关,便逮住了在自家后院里偷灵芝仙草的小妖;便是符元仙翁走了,她也没能闲下来。 这不,三人刚刚交谈完毕,便见半盏茶前刚刚离开的,担任太虚幻境传令官的钟情大士也急急冲入,一见秦姝便纳头拜下,飞速道: “报——” “黎山老母座下近些日子来,有一蛇妖为报恩,不惜毁弃修为,自降身份,嫁与凡人为妻。然而不知为何,这位凡人突然不治身亡,蛇妖更是不知所踪,黎山老母大怒,正发下手令着各处寻找她这位弟子,押她回师门去解释分明,若真有不轨之举,便要受天雷,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如果真要在太虚幻境三人组里分出个武力高低来的话,甭管天天写话本子、张口闭口就是樱花妹式的“我希望大家一起获得幸福”的痴梦仙姑,和出门必捡钱、放在游戏里高低会来个十连抽全都是ssr的引愁金女这两人之间的武力值谁高谁低,总之都不会比钟情大士更高了: 这位女仙在担任了太虚幻境数百年的传令官后,愈发眼神明亮,举止利落,和百年前初见时一样,一张口便是好一串溜溜儿的快板,把太虚幻境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安排得那叫一个妥当: “秦君,要我说,即日起,太虚幻境也该戒严了。妖物本就天生凶猛,更何况这位蛇妖还曾在黎山老母座下修行过,万万不可小觑;且今儿个仅仅半日的功夫,太虚幻境内便混进来两只妖怪,可见我处急需兵士拱卫。” “秦君闭关期间,灌江口的清源妙道真君曾投来拜帖,请秦君出关后前往他处一叙。正好清源妙道真君名下有一千二百草头神,秦君若愿见他,我等这就为秦君安排车马,即刻启程,明日便能借得兵士回转来,叫他麾下将士拱卫太虚幻境,免得让小人钻了空子!” 秦姝:……好,没错了,刚刚被我五十招拿下的那位青衣女妖就是小青,这位正被关押在天牢里的白衣女妖就是白素贞。算了,我也别想着迟到早退了吧,还是赶紧把这桩事从符元仙翁手里接管过来比较妥当。3 ——总而言之,我爱我的工作,我的工作也爱我,我们是甜蜜的双向奔赴! 42. 前因 是桃花源,是乐乡。 青青在半睡半醒间,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1 在梦中,她只依稀觉得自己尚未被关押在阴暗冰冷的天牢中,依然是西湖第三桥下万顷碧波内,一条修炼千年的青鱼。 西湖人杰地灵,风水极佳,少有恶妖;且青鱼这个种族实在太平凡,太不值一提了,还真就没什么恶妖愿意花这个心思,特意来将她引入歧路。 久而久之,吸天地灵气,借日月造化,竟还真让她侥幸修出灵智,摆脱了细嫩鲜美的青鱼们最终多半是被捉去变成一盘菜的命运,成为了身在人界,却不受人界桎梏的“妖”。 大抵天地间的灵物皆是如此的。因着要借天道之势修行,争那石中取火、万中得一的机缘,因此这些神灵妖魔之流,天生便与阴阳交合而生,可以慢慢成长的的人类不同: 要么,便是连出世都不能;若侥幸修成正身,则“生而知之”。 然而在开启灵智的那一刻,这条小青鱼没能感觉到什么天意与大道,只在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并非人间传颂敬仰的“神仙”,甚至是他们避之不及、口诛笔伐的“妖怪”后,陷入了长久的茫然与不甘: 怎会如此? 我分明没做任何坏事,是从大鱼们的口中逃脱了千万次、阴差阳错下避过无数渔网鱼钩、又硬生生扛过了雷劫,历经千辛万苦才修行有成,为何仅因我是“妖怪”,便要将我划到那些伤人性命、骗人钱财的歪门邪道中去? 莫非三界生灵,果然是生来便有尊卑贵贱的么?难道那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生来就比我们要高上一等? 然而无论她如何愤懑,想要改变现况,妖身一定,如果没有大造化、大机缘,她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再无半点向上的希望,更不可与仙子真君、金仙罗汉之类的大人物扯上关系。哪怕是三十三重天中地位最低的散仙,在路过她这样的妖怪的时候,也有着借“除魔卫道”的名头,将她除去的权力。 于是在修成妖身后,这条青鱼干的唯一一件不是普通鱼能干出来的事情,就是给自己从远古的诗词歌赋中,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句中的叠字起了个名,随即就自暴自弃地躺平在了西湖里。 如此一来,青青每天的生活和之前还是条普通小鱼的时候并无太大区别: 泰半时间里,她都在湖中与同族们嬉戏,游来游去,分开满眼绿叶,衔来一枝荷花;间或隐藏起一身妖气,去湖边好心人那里蹭点吃的。假使让人类中那些在官场中浮沉多年心力交瘁的人得知青青的日常,必会感叹一句,这是何等逍遥自在的生活。 ——然而用后世更透彻一点的现代人的眼光去判断青青的行为的话,她的处境还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悠闲: 这不就是被巨大的阶级差距给打击得完全失去了斗志的浑噩度日的咸鱼吗?! 总而言之,上一个勤恳修炼的一千年,她都能这么清苦地熬过来,那接下来想优哉游哉地再混个一千年,只会更加轻松。且有了妖身作底气,只要藏得足够好,不被捉妖的修行人们发现,那么她也就再也不用担心会猝死。 于是青青每日里最要紧的事情,就不是勤勤恳恳地修炼了,而是跑偏去了另一个极端,从青鱼里的卷王变成了一条精神意义上的咸鱼。 某日,正在青青躺在荷叶的影下,懒懒散散、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鱼吻拱着朵漂在水面上的莲花玩耍消遣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正在由远及近,向这边缓缓行来。 这可把青青当场吓了个魂飞魄散,肝胆欲裂,有那么一瞬间,她连自己的墓地和棺材板的式样都想好了: 大事不妙。根据我多年的求生经验判断,能够持有此等法力的,多半是个散仙,还是个即将证得正果、百尺竿头就差那一步了的那种大人物……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吾命休矣! 可越是死到临头的人,胆子就越会在“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那我真该趁这个机会,干点我以前不敢干的事情”的思想下,变得大起来。 于是青青怀抱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硬着头皮鼓起勇气,从荷叶阴影下探出头来,想要看看这位散仙的模样,好给马上就要嗝屁的自己选个投胎的模板: 让我看看来的是什么人,再学学她的修行路子。只要我作业抄得好,下辈子就能开局天胡! 然而出乎青青预料的是,这位散仙半点灭杀她这只妖怪的意思也没有,只倚在桥栏杆上,悠悠叹了一声,委实是个十分苦闷的模样。 更别提她还生得美貌又打扮得好,若不是凡人看不见她,只怕西湖边上那络绎不绝的人群,多半都会因为贪看她的容貌落入水中。 只见她身穿十样锦的暗纹雪色长衣,银线刺绣的百花穿蝶玉色绸裙,青色的褙子上横斜出一枝白梅,头上戴着光洁圆润的东珠,耳间缀着精巧细致的珊瑚。 这一身装扮颜色淡淡,却显出无边的气质典雅、仪态脱俗,更是将她周身那股轻愁给衬出了十二万分欲语还休的意味。 这位素衣女子倚在桥边,叹了又叹,半晌后,方双手合十,向着西北的方向拜了三拜,长叹道:2 “昔日曾为鳞虫身,山林偶遇有缘人。救得性命脱罗网,又有师门降赦文。此前尘,思纷纷,恁地了却旧日恩?今朝请打相思卦,借问天意如何论!”3 祝祷完毕后,这素衣女子便从怀中取出双簇新的深青麻鞋来,向地上一丢,只听得“扑、扑”两声轻响后,素衣女子定睛望去,便连连摇头,叹道: “不好不好,不该如此,重来。” 青青心中暗暗发笑,心想,原来便是如此修为的散仙,在求筮问卜的时候也会耍赖皮的么? 于是她赶紧摆摆尾巴,借着满池荷叶的掩护,偷偷将头探出水面,想要好生看看这位素衣女子打了个什么卦象出来,竟然要反悔?不过她既然都想反悔了,那肯定不是心想事成的卦象——等等?! “扑通”一道水声过后,素衣女子循声望去,却没见到半点人影,只有片片荷叶微晃,朵朵红莲轻摇,就好像刚刚的那阵响动,只不过是一条调皮的鱼儿的无心之为而已。 于是素衣女子沉吟片刻,又从地上捡起那双深青麻鞋,坚定耍赖,死不悔改;放在现代社会,就是那种“我再抽个十连我觉得我这次一定能出货”的非酋: “再来。” 素衣女子在桥上不停后悔,打相思卦打得欢;青青在水底笑到打滚,真是好一条在泥巴里快乐翻滚的咸鱼: 那鞋子明明呈现的是一上一下的势头,说明这女郎卜算的事情明明是该去做的好事,为何她还要重新打卦?看来神仙也没那么聪明嘛,傻乎乎的。 直到现在,青青也没能预料到自己和这位素衣女子日后会有怎样深厚的姐妹情分——不是一族,并非血脉,却异体同心胜过骨肉至亲——在笑完了之后,便打算飞速溜走,不再回返: 拜拜了你哪。虽然你看上去又和气又有趣,可这分明是神仙之间的事情,轮不到我一个地位低下的小妖怪来管。 然而她还没游出去多远,就被一股温柔的力量从水底托了上来。 这股力量虽将青青带出了水面,却半点伤害她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十分贴心地先把青青身体周围的水给团弄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球后,这才将她高举出水面,一路波光涌动,粼粼地来到了素衣女子的面前。 青青:呜呼哀哉,天亡我也,吾命休矣,这次是真的休矣。我懂了,背后笑话人是要遭报应的。 于是青青迅速按照多年来,在捕食者的口中屡屡逃脱积攒下来的经验,立刻双眼一睁,脑袋空空,翻了白肚儿,使得自己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条死鱼,试图做一番最后的挣扎: 我知道希望很渺茫,但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位素衣女子其实是个没见过妖怪的散仙呢?看我的装死何等精妙,能把她骗过去其实也很正常,对吧! ——说归这么说,然而其实青青的心中完全没对自己今日可以脱险一事,抱有太高的期待: 别逗了。且看那三十三重天高不可攀,九千道白玉阶步步登临难,凡是神仙,便都看不起妖怪等流;便是专门为妖怪牵系红线的符元仙翁,不也常常对他们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么? 这天底下,哪里还有真正“人人平等”的净土,哪里还有不歧视他们妖怪的人物! 可凡事总有例外。 青青刚翻起白肚皮不到一息时间,便听得那素衣女郎惊呼一声,懊悔道: “哎呀,不好。早知这小鱼竟病得如此严重,我就不该将它从湖里带上来……这分明就是我好心办了坏事!” 青青:不是,等一下,你在说什么?你不会真是个没见过妖怪的散仙,然后被我装死的本领给骗到了吧?! 素衣女子的此话一出,青青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偷偷转了转眼睛,想要看看她这是打算干什么。 然而不看则已,这一细看,只险些没把青青吓得浑身水分蒸发,原地变成三文钱一包的咸鱼干: 只见那素衣女子从口中吐出一道白光,真个是暖意融融,瑞气千条,分明是修行有成、即将功德圆满证道金身的散仙,才能拥有的数千年功德! 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来打个比方,就好像你在做社会调查实验的时候,假扮成了一位流落街头、穷困潦倒的穷人。但你把这个弱者的形象扮演得实在太成功了,于是下一秒,突然从天而降一位善心的亿万富翁。 他开着豪车停在你的面前,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对你说,我看你穷到这个地步,应该很需要我的帮助,签下这份无偿赠予条约,我的全部家产就都是你的了。 ——这已经不是天降馅饼的程度了,这是把一整个厨房都搬了过来吧! 这份厚礼放在别的妖怪身上,搞不好别的妖怪就要将错就错收下这份大礼了;连清修多年的青青,在那么一瞬间也被这天降馅饼砸了个晕头转向,油然而生出“凭什么要我一直受苦,我才不会将这份能改变我命运的天降大礼推出去”的想法。 然而那终归也只是想想而已。 虽然三界都认为,妖怪性情古怪,爱恨都太浓烈太极端,不好管束;可小青认为,正是有这样一份心在,才能证明妖怪和神仙与人类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无非只是缺了一层礼教的皮,无非只是更敢爱敢恨,喜怒分明。如果从一开始,就有人来引导我们,教我们如何婉转说话,让坏人不要来带我们入歧途,那么妖怪也和三界中的其他生灵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既如此,她就绝对不能稀里糊涂地受了这份天降大礼。 因为这份厚礼,是在素衣女子误解了青青的身份后要赠予她的;但青青觉得,自己的心和人类的心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鲜红的、诚恳的、热腾腾、扑通通的好东西。 于是素衣女子的手尚未来得及接触到小青鱼所在的水团,便见那团水陡然间分开两边,被裹在其中的小青鱼随之落下,在半空中打了个滚儿后,便化作一位青衣青裤的双环髻少女,对素衣女子踉跄拜下。 哪怕这青衣少女的身上还有着十分浓厚的妖气,就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在这位天生立场与妖怪对立的素衣散仙的面前颤抖了,可她也半分逃走的意思也没有,也不愿为自己狡辩,只干巴巴地解释道: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没有要骗阁下的意思。” 素衣女子先是一怔,随即眉眼惆怅地摇摇头,竟半点不忌惮青青的妖怪身份,长叹道: “可惜了,总归是你与我师门没这份造化。既如此,你且去罢,我眼下心头烦乱得很,没空与你缠闹。” 小青闻言,愈发好奇,却不敢冒昧打听素衣女子的师门,只小心翼翼地拿些不打紧的话来问她: “我方才下在打相思卦,那双鞋子分明呈现一上一下相合的模样,应该是个大吉利的‘允’才是。为何阁下却愈发苦恼了,甚至还要反悔重来?” 素衣女子闻言,只觉又窘迫又想笑,心中却又有些隐隐难过,最后只是招手让青青近前来,在她光洁的额前不轻不重弹了一下: “小姑娘家家的,干什么乱看别人打卦?很该弹你这一下子。” 在这素衣女子接近西湖时,就已经做好了死亡准备的青青,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有这么和平相处的一段际遇。一时间,她只觉面前这位素衣女子真是个和气的人物,若能搭上关系,保不准对自己的修行之路大有助益。 在“生而知之”,被三界中对妖怪的偏见束缚住之后,青青心头那种自强的,永远在咬着牙关逆流而上,永远不肯输给任何人的倔劲儿,便被强行消下去了。 然而自打今日见了这位素衣女子后,青青只觉有一条全新的道路在自己的面前打开了,将她的心态又激活了回来: 原来这世界上,还是有人能够以平和的心态去对待妖怪的。而且看这位女郎,她修为有成,又心善得很,如果她的师门里都是这样的人物,那我搞不好也能找到修成正果的路子! 于是青青怀抱着对罕见的和平派神仙的好奇,对这位素衣女子善意的回报,以及对修成正果一事锲而不舍的追求,继续大着胆子问道: “我多嘴一句,阁下可千万别嫌我聒噪。都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又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阁下若心头有什么定不下来的烦心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我知道阁下修行多年,法力高强,是个厉害人物。但在处理人世间的种种事情时,阁下便是有移山填海之能,怕也终究不如我们这些在人间红尘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小小妖怪来得透彻呢。” “再说了,阁下分明认出来了我是妖怪,却不曾对我赶尽杀绝,又险些将一身功德法力赠送给我,已经是对我有‘不杀’的大恩德了;那我反过来帮阁下排忧解难,也是我的分内之事,是合情合理的报恩。” 素衣女子听了青青这么长的一段话后,眉眼间的郁郁之色早已消除了大半,对青青笑道:“妖怪都是像你这么好利口的么?这一大串道理真真把我说得头晕,半点也难过不起来了。” “既如此,我便把这桩事分说给你听。” “千百年前,我尚是一条未开灵智、游走于山林之间的小白蛇时,曾不慎落入山间猎户设下的笼网,被捉了起来。那时我虽然懵懂不晓事,却也依稀能感觉到,这一下若被捉去了,绝对是命归黄泉、魂飞九天的下场,于是我拼命挣扎,试图逃命,却只落了满身的伤,于挣脱笼网半点帮助也没有。” 说话间,素衣女子的眼神迷离了起来,似乎回到了千年前她与救命恩人初见的时刻: “正在我与你一般,心知‘今日便是我的大限所在’的时候,突然有位小药童路过,见我形容可怜,又一心求生,便偷偷掀开笼网,将我暗暗放了出来。” 青青听到这里,按照她在人间这些年来听到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还有素衣女子之前在桥上打卦的时候随口念的诗,当场就在心里给这两人……不对,这对人妖……算了,总归给这对苦命鸳鸯的故事打了个大纲出来: 一定是千年之后,这位白蛇姐姐好不容易要修成正果,却突然得知有前缘未了,要与那位小药童结清前缘,才能脱去妖身,获得仙骨,进入三十三重天。 这位白蛇姐姐闻言后,便要去见一见救命恩人,没想到救命恩人竟是个十分俊美温柔的郎君,于是白蛇姐姐心动了,这才会打卦,问“该不该修仙”。 既如此,白蛇姐姐也难怪会在看见卦象是“允”的时候觉得不准,因为她不想修仙,只想和那凡人男子相守一生,恰如玉帝陛下的妹妹云华三公主与凡人杨天佑那般成就佳话! 结果青青都在心底想好了一堆漂亮话,说什么“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就又听到素衣女子忧愁道: “我受他帮助后,保全性命;又得机缘,拜入黎山老母座下,修行千年,已有小成,本不日即可飞升的。” “可不久前,我的恩师黎山老母却突然对我说,我与他之间尚有这一段恩情未清,专门掌管妖怪姻缘的符元仙翁已经将我许配给了他,非要我找到他,彻底了结这桩官司,我才有从散仙修成金仙,上三十三重天上去大展身手的机会。” 素衣女子说着说着,面上忧愁的神色便更浓重了,便是青青再怎么绞尽脑汁试图活跃气氛,也没能让她展开紧皱的眉头: “可我觉得,我和他在一起,只怕没什么好结局。” 这还是青青这辈子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只觉十分好奇: “怎会如此?我见人间那些时兴的话本子上,都写什么‘书生救下狐妖,狐妖与书生春风一度后离开’,‘书生家中生出异花,花妖化作人形嫁给书生,数年后被识破真身黯然离去,却还帮助书生高中’的故事,怎地到了阁下这里,就变成了你与救命恩人不能长久?” “因为人间的话本,都是男人写的啊,傻姑娘。”素衣女子哑然失笑,回答道,“自古以来,凡是掌握着话语权的人,都会写一些对自己的统治地位有利的东西。上至三十三重天,下至这万丈红尘,没有一处不这样的。” “别的不谈,只问你,若换做是你,在和一人结成夫妻、恩爱长久多年后又被他背叛,你难道还能饶他一命么?” 青青只略微想了想这个画面,便觉头皮发麻,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的恐惧感由内而外地攫住了她的心神,使得青青怒道: “自然不能!若有此事,我一定要啃下他的头来——” 素衣女子诚恳发问:“对不住,打断一下,你是不是杭州本地的妖怪,所以说话有点口音?是砍下他的头来,不是啃。” 青青也十分诚恳地回答道:“不,就是啃。我们妖怪就是比神仙更直来直去更血腥那么一点点呢。” 素衣女子:“……是我冒昧了,你继续。” 青青:“呃,其实后面也没什么好继续的了,总归就是我在他身上用完了一遍十八种酷刑后再送他去地府,如果地府要裁决我,那就让阎罗大王们随便判好了,但不管怎么裁决,都是对我不仁不义不忠的他过错更多!不知阁下还要说什么?” 素衣女子:“呃,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无非就是我想跟你说说,你看的那些话本的其实都是不对的东西,人间的规矩和咱们不一样,你在红尘中修行,可千万不要被人间的繁华虚相给迷了眼、蒙了心。” 两人对视片刻后,同时笑出了声,心想,原来神仙和妖怪从本质上而言,也没什么差距嘛,这种“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干脆利落,倒比虚伪的人类要可爱得多。 就这样,不知何时,原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种隔膜感与疏离感,在交谈间已经消去大半了。 素衣女子见两人谈得欢,心想,自我离开师门后,若想要找到个这般合心意的、能跟我说得上来话的人物,实在不容易,便也不管什么初次见面之类的虚假礼节了,又道: “话又说回来,在人类看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可在我们看来——甚至在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们看来,这也是十分扭曲的架构,不该存在的畸形东西。” 青青立刻便明白了素衣女子之前为何犹豫不决,两手一拍,恍然大悟道: “噫,好,我悟了!阁下之前如此犹豫不决,是因为阁下并不敢确定,那位救命恩人现在会不会像凡间泰半男子那样三心二意,待妻子不忠;因为在他们眼中,这是‘常态’,并非‘背叛’。” “但阁下与这凡人之间,又实实在在有一段前缘,还有符元仙翁牵的红线,因此阁下才会打卦,打的卦应该是‘是否该与那凡人结婚’;正因如此,阁下才会在得出‘应该’的卦象后叹气否认,因为阁下心中还是不想与他结婚的。我说的可对?” 素衣女子长叹一声,颔首承认道:“很对。” 两人相顾无言,在桥上沉默对坐了半晌后,素衣女子这才款款起身,对青青道:“天色已晚,我也该家去了——你知道为何我没杀你么?” 青青闻言,心头一跳,却只觉心中的畏惧感并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青青不知,愿闻其详。” “我见你周身没有血腥气,想来是妖怪里少有的,能走正路的好姑娘。”素衣女子笑了笑,又将手伸出去,在青青双眉间轻点了一下,笑道: “只是要我说,你有一点了这半天话了,你很是应该趁着与我相谈甚欢,从我这里捞些好处的。”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若我来日入得红尘,要假装成凡人,隐去这一身法力,不好轻易动用,你可愿受这份礼么?再说了,你若真心里过不去的话,就等我报完恩情之后,再把这份法力还给我即可。” 这次,青青沉默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长: 眼下这份赠礼,似乎已经以最体面、最完美的方式,呈现在她的面前了。原主不需要这份法力,便会导致明珠蒙尘、宝剑生锈;既如此,自己代她暂时保管,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然而最终,青青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劝说素衣女子收回自己的想法: “阁下很不该这样。人间男子的心,被三纲五常之类的东西束缚了这么多年后,多半都是坏的,若窥见阁下真身,和离都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就怕他反过来,半点不念夫妻之情,转身就叫来捉妖人要缉拿你,届时阁下没有自保之力,又伤心劳神,该如何逃脱樊笼?要我说,阁下还是保留着这份法力的好,留待日后不时之需。” 素衣女子闻言,沉默片刻后,强笑道:“我已打听到了救命恩人所在,不日就要去与他相会,说明实情,看看他能不能与我相敬如宾,不坏我修行;如果他真愿意如此的话,我倒可以传授他几套吐纳呼吸的法诀,教他身轻体健,长命百岁。” 青青闻言,刹那间心头重重一跳,便已经见到了她未来的命运: 人类的男子,是不会和你讲这些道理的呀,他们只会得寸进尺,只会得陇望蜀。你分明比我年长,还叫我傻姑娘,可在我看来,你也是个好心的傻姐姐! 于是青青赶忙开口,试图挽留住素衣女子离去的脚步,却在开口的一瞬间哑了声: 说来真尴尬啊,她们都说了半天话了,却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可这又不能怪她们。因为这种默契感实在太深厚了,深厚得让她们都有了种错觉,她们并非萍水相逢的过客,而是相识多年的姐妹。 ——既然是相识多年,又怎么用得着特地去问姓名呢? 而素衣女子听见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青青张口结舌的窘况,便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也是在刚刚那番对话中,才知道这位小妖怪姓名的,自己还没报过家门呢,可真是失礼。 于是素衣女子红着耳尖回转过来,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总之就是不看青青,半晌后才不好意思地小声道: “我是黎山老母座下白素贞,比你年长些许,你可以叫我白姐姐。” “白姐姐,我是青青。”青青对白素贞行了一礼,建议道,“既然姐姐允许我这么称呼你,那么还请姐姐看在咱们如此投缘的份上,听我献一计。” “若姐姐不嫌弃我,我情愿假扮成姐姐的婢女,为姐姐端茶送水,铺床叠被。如此一来,姐姐就可以假托‘远方来投亲却找不到亲人得落魄千金小姐’的身份,圆了和那凡人的姻缘。” “等姐姐和那凡人成婚后,你们二人间若有个什么口角,我还可以在其中代为转圜;若他外出干坏事时,姐姐不方便跟上,我就是姐姐在外面的耳目,为姐姐监察此人行为。姐姐看这样可好?” 白素贞闻言,大喜道:“青青如此心意,我将来功成之时定不负你!” 于是姐妹二人商议一番,便捡了个良辰吉日,假装是来这里探亲的一对千金小姐和婢女,在路上与许宣相遇;又召来一阵急雨,向他借伞。 这一来一往,两边就熟悉起来了。先不提那许宣归家后,如何动意,浑身冒火,在床上翻滚搓揉了一宿,只恨不能与白素贞成就好事;但他面上却装得极好,因此数日后,白素贞觉得许宣的品性还算端正,便将前因后果都与他诉说分明。 分说完后,许宣大喜过望,半点“婚后不可同房坏我修行”之类的要求都不听不顾,一心想着立刻和白素贞结婚: 有个欠着自己恩情的神仙上门来,还要帮助自己赚钱,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万万没想到那些话本的情节也有在我身上成真的一日!4 于是二人的婚事就这样成了。结婚那日,高朋满座,宾客满堂,白素贞难得换下了颜色浅淡的服装,上穿青织金衫,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5 这身装扮已经脱去了昔日,与青青初见时的神仙雅致气象,端的是红尘里的富贵夫人;可这艳艳的颜色落在青青的眼里,与满堂灯烛红绸连成一片,竟莫名就有了些不祥的、凄厉的意味。 果然正如青青所料,人心不足蛇吞象。 婚后,许宣的胃口渐渐大了,觉得白素贞不与自己同房的行为很可疑;更是进一步怀疑起了她的身份,觉得自己的妻子其实并不是什么散仙,分明就是妖怪: 否则的话,她为什么不肯跟我圆房?不能和男人上床的妻子都不是尽责的妻子,尽不到女人的本分。我已经是药铺老板了,又生得风流倜傥,对她温柔小意,她怎么还不被我打动?我明白了,一定因为她是妖精,怕被我识破真身,才捏到了散仙这样的谎话来哄骗我! ——这样想着得许宣,浑然忘却了自己开药铺的钱,都是白素贞把来与他的。他只觉,白素贞整个人都是自己的了,那么连带着她的钱,也该补贴给我用。 许宣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对白素贞心中不满。虽然他的表面功夫做得极好,便是白素贞和青青两人加起来也没能识破他的伪装,可更敏锐些的青青却十分不喜欢许宣的那双眼睛: 真恶心啊,他明明是个人,为什么在看着我的时候,却能带给我一种被黏腻冰冷的怪兽舌头给缠住的感觉呢?就好像他在看着我的时候,完全没把我当个正常人看,而是将我看作可以随意收作小妾的备用货色了。 而青青的预感是正确的。许宣越是与白素贞日夜相处,便心中邪火越旺,却又发泄不出来,只好将目光投向了青青: 哪怕是神仙,在嫁给我之后,也得遵守我的规矩。要我说,天孙娘娘和那孙守义没能成事,多半是因为孙守义太胆小怕事,不懂生米煮成熟饭的道理。我虽然忌惮这婆娘的法力,不敢对她霸王硬上弓,可莫非她的这位小婢女也不准我偷吃一口么? 青青隐约察觉到了这份恶念,却又不敢轻易说给白素贞听,生怕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平白便为白素贞的修行与报恩添麻烦。 无奈之下,她只得在日常生活中便竖起一身的尖刺,好让那许宣无法接近自己,原本在西湖里修行千年的小青鱼愣是把自己变成了个青皮辣椒: 万一哪日,这人实在把我惹恼了,我当场就能拔出剑来把他砍死。杀人虽易,可终究给白姐姐添了麻烦,我可万万不能如此。 白素贞也察觉到了青青的异常之处,追问之下,青青却只是摇头苦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能说,姐姐,因为我真的说不得。你的红线,是符元仙翁亲自拉的,又和他有着前生的救命大恩。若仅仅因为我一人不好的预感和错觉,便使得你们落个劳燕分飞、离心离德,坏姻缘事小,误修行事大呀! 白素贞虽然没能得知真相,却也爱护青青,与许宣日益疏远了。 许宣见家中明明有“娇妻美妾”,却动也动不得,吃也吃不上,不免心中怨恨更深,甚至有了借助外人之力,谋害这对非人的主仆的想法。 某日许宣外出采买药材时,在路上遇到了名为法海的一位和尚,这和尚道行不够,见许宣面上沾染了青青的妖气,便误认为白素贞是妖,就给了他一道符纸,让他回家去哄骗白素贞喝下,便可令其魂飞魄散,降妖除魔。 许宣回家后,将符纸按照法海所说的那样,烧成灰烬后,混入了白素贞的茶盏中;又难得换下了这些天来的冷面容,亲手为白素贞斟茶,只恨不得不能亲手把这道符咒灌进白素贞嘴里。 那法海虽然学艺不精,看不出来白素贞和青青的气息其实是两人的,但他的符咒却着实厉害得很。更别说白素贞为了假扮人类扮得更像,早就自我封印了一部分法力,眼下被信任的前生救命恩人如此反戈一击,当场便抵抗不得,显出原形: 哪有什么玉容花貌,分明是鳞虫长蛇。只见她一身衣着尽数融化在皮肉里,骨骼扭曲并拢,归入体内,转眼间便从一个端庄贤淑的美娇妻,化作一条水桶来粗大蟒蛇,两眼似灯,放出金光,长舌一吐,红信嘶嘶。6 许宣刹那间目眦欲裂,面容青紫,舌头吐出半尺长,踉踉跄跄向后跌去,竟是活活被吓死了。若不是白素贞在黎山老母座下修行多年,有些道行,勉强留住了他的魂魄,他恐怕现在都在奈何桥边上喝汤了。 白素贞和青青见此,心中虽有些松快,却也烦闷不已: 大事不妙。虽说这缠磨人的庸人死了,的确让人心中快活,可追根究底说起来,他是被白素贞活活吓死的。如此一来,不仅是报恩不成反结仇,更是“残害凡人”,若被查出来,当受天雷轰顶之刑! 于是二人对视一眼后,立时便不约而同做出了决定: “得去太虚幻境盗取灵芝仙草!” 然而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白素贞和青青也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某种侥幸、纠结、憧憬与畏惧相交织的复杂情绪: ……不为别的,只是太虚幻境的名声,听起来实在太好了,好到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一样。 如果她们不去求助太虚幻境的话,在遇到困难后,尚且可以拿太虚幻境的名头激励自己,安慰自己,说“天底下总是有个能说公道话的地方在”;但如果她们真找去太虚幻境,却发现那里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甚至和符元仙翁一样是个守旧派,那她们心里的那股气儿,就全完啦。 太虚幻境在她们的眼中,是永远“不复得路”的桃花源,是“丛林富笋茹,平野绝虎豹”的乐乡。哪怕她们不敢去向太虚幻境求助,怕打碎心中的最后一片净土,也很不该偷东西偷到太虚幻境的头上! ——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呢?若按照正常流程去讨要仙草,只怕她们这一妖怪和一被打回原形、比妖怪还像妖怪的散仙的配置,只怕刚摸到南天门,就要被天兵天将们提着领子丢出来了。 于是白素贞和青青商议完毕后,白素贞祭出法力,保住许宣的尸首不腐烂;又将房宅圈了起来,使得二人外出时,空荡荡的房屋不至于被强盗闯空门;紧接着,青青又将自己修行千年的法力分给了白素贞一半。 如此一来,白素贞虽拥有了法力,却在气息上与妖怪并无二致,难怪引愁金女会把她误认做女妖;青青功力大减后,对上刚刚出关、状态全盛的秦姝,更是半点还手之力也没有,三下两下便被拿入天牢,等待发落。 天牢中的环境不是很好,牢中放眼望去,青石连片,寒气腾腾。在满目黑暗中,似乎连时间都凝住不动了,唯有寂寂滴落的空灵水声能让人觉得,自己并非身在阴曹地府,而是还活着。 然而正在青青半梦半醒间,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了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急急前来,满室争先恐后的恭维声也没能让她的动作缓下来,只紧着给青青身上盖了一堆绫罗绸缎,使得她立刻便暖和过来了;又为她端来热汤香茶,叫她洗漱整容,暖暖身子。 一番忙乱下,青青依稀听得旁边有人对忙前忙后的女仙谄媚讨好,叫她“痴梦仙姑”。 然而青青在人世间已经见惯了那些虚伪的招数——在青青从一条咸鱼变成浑身尖刺的刺猬的过程中,许宣此狗贼应该负全责——眼下见此,心中便更是惊疑不定,坚决不受。 负责前来安抚她的痴梦仙姑见青青油盐不进,急得直跺脚上火,却又不敢说什么重话,只得一叠声催;可她这边越催,青青那边就越心怀警惕,陷入了一个无可解的死循环。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拉拉扯扯间,突然从天牢外传来一声禀报: “报——” “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君,灵妙真君秦姝到!” 痴梦仙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小祖宗,你这不是为难我吗?秦君让我来照顾你,说等下她来问话,你这……哎呀!你莫非是硬要把自己折腾死在这里不成?” 此言一出——不,在“秦姝”的名字传入天牢内的那一瞬间,原本刚刚还展现出非暴力不合作态度的青青,立刻就变了个人似的,闷不做声地抓起被子毯子就往身上裹,还飞快地给自己耙了耙头发,三下两下就把自己收拾出个能见人的体面模样来了。 痴梦仙姑:……小姐妹,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得亏我是cp人,不是单推人,否则我非跟你急不可。 43. 仙草 白素贞签订定向培养条约。 半个时辰前,秦姝刚打算来天牢见见这位在后世《白蛇传》的传说中,担当本文唯一固定配角的女妖的时候,这念头一说出口,就把痴梦仙姑等人给惊了个十成十。 痴梦仙姑试图从文书官的角度劝秦姝改变主意:“秦君有这个帮她们的心,就已经很好了,实在不必做到这种程度……且妖怪们大多在人间生长得野蛮,若说话不好听冒犯了秦君,可怎么办呢?” 秦姝开始诚恳地满嘴跑火车了起来:“可以加点蒜蓉凉拌。” 向来进退有据、办事合乎条理的痴梦仙姑:???对不起,这已经进入我听不懂的领域了。看来我是劝不动秦君的,我这就走,换下一个人来。 下一个试图来劝秦姝的人,按顺序便轮到了钟情大士。 眼下太虚幻境内部的分工基本上已经确定了,痴梦仙姑负责整理文书,引愁金女负责打理后山那连片的灵芝仙草和这百年间又逐渐充盈起来了的宝库,而钟情大士则一手承包了太虚幻境的内外护卫巡逻工作。 因此钟情大士劝说秦姝的角度,则是从武力方面来的:“秦君不知,这人间的妖怪们都狡诈凶恶得很,哪怕她们身上没有血腥气,也说不好她们找上门来究竟是要做什么,如果秦君不小心受伤了的话,我们万死难辞其咎……” 钟情大士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这番话很没底气,而秦姝也十分适时地投去了一个真诚而疑惑的眼神: 她们能伤得到我?真的吗,我不信。 钟情大士败走后,上来的便是引愁金女。 百年过去,她的打扮与当初刚与秦姝相遇时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依然头梳凌云髻,身穿织锦衣。 只不过眼下,她锦绣金衣的腰带上还挂了副算盘,账本和笔更是从不离手,把硬生生好一支五色仙笔给当成了记账的工具。这么一看,引愁金女和人间那些逐渐多起来了的女账房先生没什么区别,看起来利落、精明又富贵—— 简而言之,就是太虚幻境三人组里,看起来最有气场最有钱的那一位。 一时间,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看向引愁金女的眼神都快烧出火来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姐妹!你一定要想个办法劝住秦君,让她不要亲自去探望那两位女妖,这也太降她的身份了! ——用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来解释一下,就是哪怕在现代社会里,在应对上访人员的时候,还会有专门的接待处和处理人员呢。就算要去关心下这两位妖怪,也不必让秦君亲自前去冒险,让她随便指派个下属去不就行了? 然而很可惜,俗话说得好,三人行则必有二五仔;更何况引愁金女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一位和白素贞直接接触过的人,深知白素贞的那一身伤痕来得绝对不简单。 于是引愁金女不仅把白素贞安排到了偏殿中去疗伤休息,还派了个小侍女去旁边看守着白素贞: 一来,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二来,是要让小侍女在白素贞醒来的第一时间,趁她还迷糊,神志混沌时,尽可能从她的口中套出一些信息。 而这位小侍女果然没有辜负引愁金女的安排,就像引愁金女从来没有辜负秦姝将财政大权都放心地交给了她那样。 白素贞在偏殿一醒,前脚刚刚“哎呦”轻叫了一声,这小侍女后脚便十分机灵地进来了,假装自己和白素贞十分熟稔似的,三言两语后,便从白素贞口中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讯息: 这位白衣女妖,果然是黎山老母座下不见踪影的那位白蛇弟子! 等小侍女从偏殿出来,飞速到正殿中,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引愁金女后,引愁金女眼神一转,计上心来,躲过了两位同僚炽热的眼神,从腰间解下算盘清脆一打,账本哗啦啦一翻,就给秦姝算了笔账出来: “秦君且看看咱自家的这笔账吧,这几百年间的人际往来,虽然因为秦君闭关多年而减少了许多,可终究还是要和外界有来有往的。” 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虽然不知道引愁金女想要表达什么,但她们莫名觉得引愁金女一定也支持自己的看法,便齐齐附和道:“正是如此。” 引愁金女突然有些心虚,继续道:“如果不是神瑛侍者这些年来,一直在帮我们培育种植从南极仙翁那里拿到的灵芝仙草,那么太虚幻境就要被迫闭门谢客了。” “虽说这笔人情账不是一定要有的,但是秦君眼下是三界内唯一一位受着双份实职的神仙。若在这方面表现得弱势了,那让那些功绩没有秦君高、排场却摆得比秦君还要大的神仙们该如何自处?他们怕是会羞得连门都出不来了。” 秦姝:好啊,我算是看懂了,我这一闭关闭了几百年,可外面的诸位除去工作的时候更勤快了些,天界整体的风气是一点也没能好转起来。 ——既然如此,我本次出关就把“勤俭节约,厉行简朴,清正严明”的干部准则给写进《天界大典》里。三十三重天里的满缸咸鱼啊,珍惜最后的快乐时光吧! 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虽不知为什么齐齐打了个寒颤,但还是连连点头,显然十分赞同引愁金女的这番没头没脑的话。 然而如果她们所生长的环境不是全都是咸鱼的三十三重天,而是千百年后得现代人类社会的话,她们就肯定会知道引愁金女这一套话术叫什么: 是图穷匕见!可恶,好长的地图! 终于做完了所有铺垫的引愁金女成功把两位同僚给绕晕了之后,对秦姝飞快地提出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而众所周知,南极仙翁又与黎山老母交好。刚刚我的得力干将已经从这位女妖的口中打探出了她的真名‘白素贞’,这恰恰是那黎山老母座下失踪多日的女弟子。” “既然如此,秦君去探望一下她,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能通过白姑娘的关系,和南极仙翁继续有往来,那就更好了。” 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刚准备继续点头赞同引愁金女的话,这才发现自己被来了个图穷匕见的背刺:你在说什么?叛徒,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引愁金女迎着她们控诉的眼神更加悲愤地控诉了回去,对秦姝道: “咱们的账面上已经没什么流动现金了,秦君请看,现在咱们内部流通的,宝库里存着的,和外界往来时送礼用的,全都是灵芝仙草!这玩意儿的名声甚至还是和秦君大公无私高风亮节的美名一起传出去的,被外人合称‘太虚双宝’,可天知道咱们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这番话落在别的部门耳中,怕是十有八/九会惹得一堆人冲上来要和引愁金女同归于尽: 你能让一个年年都在被加税,要向敌国俯首称臣,还要进贡大量丝绸粮食以求和平的宋朝人,想象得出在大唐盛世期间,仓库里穿钱的绳子都腐烂了,年年减税也阻挡不了仓库里的粮食向外溢出,每年年关收税得时候都能险些把负责清点的人给累死的情况吗? 这种盛况放在别的部门,尤其是以式微的月老殿为代表的诸处,只怕是他们愿意用十辈子的福气去换的天大的好事;但是放在太虚幻境这里,就是一种沉重而甜蜜的负担了,沉重这个形容词的级别甚至还要更高一些。 于是引愁金女一锤定音:“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找个人把这些本该十分稀有罕见、在太虚幻境却已经泛滥到仓库都要放不下的东西,转换成实打实的功德与钱财,再不济,换个好名声,让秦君的知名度越广越好也可以。” “综上所述,提倡‘有教无类’、座下有无数妖怪修成散仙的黎山老母,就是我们最好的合作对象。如果能通过帮助黎山老母的弟子洗脱冤屈,那么黎山老母肯定愿意和我们达成长远的合作,所以秦君才会想去探望一下这两位女妖!” 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闻言,看向秦姝的眼神立刻就变了,心悦诚服地拜了下去,用一种“果然我和秦君之间还是有不小差距的,我就愣是没能想到这一步”的语气,应声道: “不愧是秦君,竟有如此眼界,我等自愧不如。” “既如此,我等这就去为秦君备好十香金车,在见过白姑娘后,再去和天牢里的青鱼会上一会。” 秦姝:……不,我真没想那么多,我就是想去见见“白素贞”和“小青”两人,问问为什么本该盗仙草的人换了而已。你们是怎么拿着正确答案推断出如此深谋远虑的过程来的!我难道看起来是个会想这么多事情的人吗? 太虚幻境三人组:是的没错,你可太像了。 就这样,秦姝今天的行程暂且便被如此安排下来了。 正在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一左一右簇拥着秦姝出门时,秦姝突然瞥见引愁金女手中的账本上,似乎出现了个熟悉的名字,便暂且停下了脚步,疑惑道: “清源妙道真君也往咱们这儿送过礼么?奇怪,我觉得他不像是那种会讲究这些虚情假意的表面客套的人。” “秦君这话说得忒没道理。”引愁金女嗔道,“清源妙道真君哪里是把秦君当成需要‘虚情假意’来往的人呢?他是避开了最多人来送礼的那三日来的,分明是珍重秦君呀。只可惜秦君当时已经闭关了,否则的话,一定也能从清源妙道真君的言语中,感受到他的确是个正经人。” 钟情大士也证明道:“的确如此。我们看了看他留下的礼物,是王母娘娘的一根玉钗,持有这根玉钗的人,可以在天界和凡尘之间,保留法力随意往来。有了这根玉钗,秦君日后若再有什么要事,就不必强跳灌愁海受苦了。” “这分明是咱们不走寻常路的秦君最需要的东西,可见他是真的在帮秦君的呀。” 痴梦仙姑:……等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有点痒,似乎有个话本子有它自己的思想要从里面钻出来了。 就这样,秦姝先去太虚幻境的偏殿里见了白素贞,在确认过这位女妖的确是白素贞——不对,现在应该说是散仙了——之后,又细细询问过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这才确定了一件事: 白素贞的状况和云罗的不太一样。 牛郎织女的故事再怎么更改,最后也没能跑偏得太离谱;倒是白素贞的身份从“蛇妖”变成了“散仙”,小青不仅连身份都从“青蛇”变成了“青鱼”,甚至连名字都改了,变成了最开始那个版本的青青;唯有许宣此人,还在数百年如一日地懦弱胆小,贪财好色。 在白素贞险些被李员外强/奸后,为了不失去在李员外家的工作,许宣甚至说出了“忍忍算了”这样的王八蛋名言。日后更是用着白素贞的钱开起了药铺,半点自立自强的意识都没有。 ——简而言之,好一个软饭硬吃的凤凰男! 于是秦姝思忖片刻后,对白素贞问道:“假使你的这位半路认的姊妹要遇害了,可害她的人是你的假丈夫、真救命恩人,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可算是结结实实地把白素贞给难住了。 她想了好久,这才咬紧牙关,硬下心肠道:“许宣不过一介凡人,若害我姐妹,他死不足惜。我便是拼着这一身修为不要,也要与他做个了断。” “对我的救命之恩,和对我姐妹的残害,是要分开看的两件事。大不了我将我的性命赔给他,轮回桥上走一遭,还是响当当一条好蛇!” 秦姝欣慰道:“既如此,你随我来。” 于是白素贞在痴梦仙姑等人的帮助下,隐去了身形,去天牢里探望青青,却见青青不知为何,竟在见到秦姝的一瞬间,满脸呆滞,瞠目结舌,明明是个极为灵动的少女的模样,此时此刻,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于是秦姝回忆了一下上辈子下乡处理各种家庭纠纷事件时,是怎样安抚那些被父母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给吓到言语不能的孩子的,十分熟练地握住了青青的手,慢慢地拍着她的手背,又抱了抱她,温声安抚道: “之前我看见你偷仙草的时候,没来得及问清缘由,才会把你按照《天界大典》打入天牢,但绝不是因为你是妖怪,故意苛待你的。真要算起来的话,我其实也有错,当时我就该按住你,把所有的事情都问明白了再说。” “眼下你已经因为你的脾气而吃苦受罚了,我也道歉了,如果你觉得没问题,那咱们拉钩一笔勾销这些事情好不好?要是你觉得心里还不好受的话,那就跟我说说,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好帮上你的忙嘛。” 说话间,秦姝果然向青青伸出一根小拇指去,做了个凡间的人类之间最常见的“拉钩上吊”的动作,逗得青青无声笑了一下,亦从栏杆间对着秦姝伸出手去,低声道: “我不会怪秦君的。因为妖怪本来就不该在三十三重天中,秦君不怪我们,我们甚至都已经十分感激了。” 秦姝听着这番阶级差别十分严重的话,一时间只觉心中情绪复杂得很,似乎有千万言语都涌到了嘴边;可最后,她终究也只是能摸摸青青的发心,低声道: “好孩子,别怕,我在这儿呢。” 这种感觉在青青的记忆中十分陌生,甚至可以说前所未有。 白素贞虽然对青青也很友好,但青青毕竟是白素贞的帮手,哪怕两人的年龄相差再大,关系也更像是同龄的姐妹。 然而青青在面对着秦姝的时候,虽然理智上明知这位秦君的年龄比自己小了几百岁,可这种纯然的温暖与包容感,这种“我知道你没做什么坏事,我相信你,我帮你来了,你不要怕,说给我听”的可靠感,促使着青青那张假装严肃板正、对身陷囹圄的处境完全不在意的冷静面孔实在没能绷得住三秒钟,就一头扎进了秦姝的怀里,呜呜咽咽着对秦姝恳求道: “妈……啊不对,既如此,我还真有要事相求。我的姐姐有个救命恩人,但是他现在快死了;如果这凡人死了,我的姐姐就不能成仙。” “还请秦君赐下仙草,帮我姐姐一把,我愿为秦君执鞭坠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姝:等等,我好像在你这句听起来很讲礼貌的话前面,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前置词。 一瞬间,秦姝的脑海里跳出了两张表情包:【猫咪喊妈表情包.jpg】【狗勾喊妈表情包.jpg】 她赶紧把这两张表情包从脑海里甩出去,假装不在意地看过隐形的白素贞藏身的角落,对青青道:“灵芝仙草在太虚幻境里从来不缺,你若是求,我自然可以给你。” 迎着青青陡然明亮起来的、充满希冀的眼神,秦姝又问道: “可如果我一定要你拿命来换这棵仙草呢?毕竟两位妖怪上了三十三重天这样的大事亘古未有,我总得拿点什么东西回去交差,你说是不是?” 青青闻言后,面色惨白,头上冷汗涔涔,看来是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明确了解。可即便如此,她心中半点也不怨恨秦姝,因为她心知肚明,这已经是秦君能做到的,最符合《天界大典》的规则,又能帮到自己的决定了: 这是什么狗屁天意,是什么见鬼的造化呀……若我不是妖怪的话,是不是也不会让秦君为难,也不会拖累姐姐?为何妖怪,就真的要永远低人一等呢? 她闭上眼,心中苦痛又茫然,只慢慢将过往数年来与白素贞相处的日常,一点一滴地在心头咀嚼回味,便如同啜饮琼浆,再无他求: 多年前,白姐姐她饶我一命,又想要将浑身法力分给我,护我平安周全;既如此,我今日在这里以性命相抵,为她取来仙草,也算是报答她了。 只恨我身为妖怪,只恨我不是神仙。 于是青青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双眼里便半点犹豫的痕迹也没有了: “不过一条性命,能换来姐姐证得大道,那便换吧。多谢秦君为我指路,只可惜命只有一条,来不及此生报答秦君了。愿来世为秦君结草衔环,以报今生指点之恩!” 她话音刚落,便见从天牢旁的角落里冲出个白衣女子,踉踉跄跄、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隔着寒冷的铁栏望向牢中的青衣女子,一双美目噙满了泪水,语不成句,哽咽道: “……青青。” ——那一刻,原本抱着“还算投缘”、“是个不错的帮手”等想法的白素贞,和抱着“能说得来”“我要借她之手踏上修行路”等念头的青青,终于挣脱了她们在千百年来被强加的各种“姐妹迟早为争夺男人反目成仇”的流言,摆脱了无数“小青是被白素贞强行带在身边”的命运,在三十三重天的天牢中相拥而泣,心神激荡,灵台通明: 这的确是我真真正正的姐妹,是我的亲人,我的袍泽。 她与我所思所想,无不一致;种类有别,异体同心。从来没有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的只是“倾盖如故一见如初”。 她愿意为我而死,同样,我也愿意为她牺牲! 秦姝耐心地等两人冷静下来后,又转向白素贞,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白姑娘曾跟在黎山老母座下修行过,自然该听说过‘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道理。” “所以我想冒昧问问,如果我没有来找白姑娘,询问你的苦处;又在疏忽之下给了你们机会,让青青能够窃得仙草,你们在拿到所需要的东西后,打算怎样回到人间去?” 说话间,秦姝对引愁金女颔首示意,引愁金女便立刻从袖中掏出一株仙草,对白素贞和青青道:“我们秦君向来有善心,又一言九鼎。只要你们认真回答她的问题,这棵能起死回生的仙草就是你们的了。” 白素贞从袖中掏出条素白的手帕,按了按泛红的眼角,哑声道:“实不相瞒,秦君当年事急从权,不走寻常路,跳灌愁海下界的行为,已经美名远扬,深深铭刻在三界生灵的心中了。” “我们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如果青青能窃得仙草,那么我们就从太虚幻境跳灌愁海,也算是有了秦君的一二风采,还不会被外人发现——因为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又是秦君的一次事急从权。” 秦姝:……怎会如此!你们三界里的生灵都好闲啊,除了关注我的偷渡行为之外就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吗?! “我们是妖怪,便先入为主,认为仙君不会帮我们,这才偷盗仙草,又不提自己身份。”青青也动容道: “没想到仙君竟然真如传说中那般,有着一等一的好心肠;还如此美貌,便是人间那些木雕的像、墙上的画、纸上的影,也没能画出仙君的半分好风采来,这才让我有眼不识泰山,没能认出警幻仙君这样的大人物,冒昧之下,与仙君动武了,实在不该。” 白素贞最后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引愁金女手中的仙草,做了最后的总结: “总而言之,若仙君能助我救回许宣此人,我愿为仙君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说实在的,秦姝原本是真的想把灵芝仙草白送给白素贞的: 反正按照太虚幻境后面的放春山上,那么大一个大型种植园的规模,只怕这样来求药的人再多上几十个几百个,也能应付得了。 但她想了想接下来做的事情要耗费多少金银,又回想了账本上那可怜得要命的流动资金,觉得必须得给太虚幻境拉一点官方投资了: 倒是不用从玉皇大帝和瑶池王母那里要钱,只要把握住眼下的良机就行。再说了秦姝也很不太想跟生死不明,脑袋状况也不太明的前者打交道。 ——《白蛇传》从明朝发展到现代几百年,创造出了多少衍生作品,在现代养活了多少明星!这么看来,白素贞真是个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富裕的投资人!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秦姝弯下腰来,十分“礼贤下士”地将一身素衣的白素贞从地上扶了起来,甚至还给她整理了下头发与衣裙,亲切、和善又诚恳道: “白姑娘,我用不着你鞍前马后,只要你把接下来几千年里所有与你相关的传说的收益分我五分之一就行。” “你要是同意的话,咱们就立个字据?” 白素贞一头雾水:? 痴梦仙姑呆了呆,随即毫不犹豫地站在了秦姝的那一边,帮腔道:“虽然我不知道秦君这么说是为了什么,但她肯定不会害你。” 钟情大士也道:“对啊,况且你要救的,还不是你自己,是个凡人。你如果要救自己的话,秦君或许现在就已经把灵芝仙草送给你了;但你要救这个不知是善是恶的凡人,这就得让我们好生斟酌斟酌了。” “毕竟按照青青姑娘的话来说,这个男人很不对劲。在未开灵智之前,妖怪们得从捕食者的口中逃脱无数次,才能保全性命,可见能活到现在的妖怪们的直觉基本上都是准的。” 白素贞突然感觉有点心虚:……不,我不是。我自从千年前被许宣的前生救了一次之后,便立刻投在黎山老母门下,以至于我还真没怎么见识过人心险恶。 引愁金女继续劝:“按照太虚幻境这些年来的办事流程,如果你是个凡人的话,我们早就劝你和许宣离婚了,哪里轮得到符元仙翁来管你的婚事呢?” “只可惜符元仙翁和秦君不久前刚刚闹僵,所以暂且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你的问题。这才要给你仙草,与你有来有往,记下这桩事,好日后帮你。” 白素贞试图解释:……不,我是说,你们有没有可能误会了?我的沉默并非因为觉得这个要求不合理,而是太合理太正常了! 她满怀疑惑之下,再次看向秦姝,确认道:“秦君,你真的只要这些就够了吗?我根本没什么名声和香火,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别说是五分之一了,就算秦君把我受的供奉全都拿去,也根本没多少助益。” 秦姝回答得斩钉截铁:“请不要这么说自己,白姑娘。在我看来,你将来定能是个名声满天下的人物,我收你五分之一的香火供奉,已经很够了。” 白素贞热泪盈眶下,点了点头,于是痴梦仙姑忙忙奉上笔墨,引愁金女急急翻开账簿。就这样,在远处的天兵天将们的注视下,在青青的好奇目光中,太虚幻境有史以来最划算的一笔生意便就此尘埃落定: 秦姝愿意提供放春山牌灵芝仙草给白素贞,使白素贞能够救活她的丈夫许宣,与他“再续前缘”,偿还恩情,续上红线;同时,为了感激太虚幻境的这次破例援手,白素贞决定,将未来所有与自己这番下凡事迹相关的传说带来的五分之一收益——包括物质上的钱财与非物质方面的香火,归入太虚幻境公库。 如果在报恩完毕后,白素贞心意更改,且黎山老母不愿意接受暴露真身后差点吓死一个人类的白素贞,那么白素贞应该将太虚幻境视作第一就业之选。作为对此条定向培养、收获人才条约的定金,太虚幻境将会提供王母娘娘信物,玉钗一支,好让白素贞和青青能够迅速回到人间,帮助许宣起死回生。 据此,在利益一致、目标一致——也可能不太一致,因为秦姝已经在心里给许宣安排五十种不同的死法了——的前提下,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座谈,签署了双边合作互助条约,为未来的人才输送与金钱往来打下了坚固的基础。 说得再明白些,就是白素贞作为黎山老母门下少有的,介于“妖怪”和“神仙”之间的异类,即将以第一位天界出现的妖怪出身的正统文书官的身份,在进入太虚幻境就职的同时,一脚踏入三十三重天这个正处于新作风与旧规矩激烈碰撞的暴风下,于风眼中心出现的巨大漩涡,即将开启三界真正大一统的序幕。 说得再轻松点,就是未来的度恨菩提,作为秦姝的单推人,即将在未来和痴梦仙姑进行长达数千年的“是嗑cp好还是单推好”的、令人哭笑不得的斗争。 总之最后,白素贞还是拿到了仙草,与小青一同深深拜下,叩谢过秦姝赐药之恩后,便匆匆离去了。而秦姝在目送这两人离开后,立刻招手,命引愁金女把十香金车赶去灌愁海附近: 没有人偷渡的速度可以快得过我这个卷王,没有人! 然而引愁金女听闻秦姝的话后,却并未如以往一般,秦姝说什么她就去做什么,而是神情微妙地看了看秦姝的背后,小声提醒道: “秦君,有人来找你啦,哪里还用得上我们驾车呢?” 与此同时,从秦姝的身后传来一道十分熟悉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只一听这温和又威严的嗓音,便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和沉静的气息迎面而来: “见过秦君。” 44. 渡我 哮天犬:你不要过来啊!…… 秦姝回过头去,来者果然是清源妙道真君,常年驻扎灌江口的一郎神杨戬。 这位自古以来便享有“风貌甚佳”评价的神灵,今日的打扮依然威风又俊秀,头戴朱缨纱帽,身着赭衣绣袍,腰系蓝田玉带,足登缕金皂靴。 这一身深色的装扮,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有过分老成的嫌疑;但若是放在相貌俊美的杨戬身上,便愈发衬出他那种有别于过分繁华的三十三重天中绝大部分神灵的端庄姿态、雅静举止来了。 更何况今日,他的身后还跟了一只通体雪白,头上两簇黑毛的细犬。这犬的脖子上系着不长不短的丝绦,丝绦的另一端缠绕在杨戬腕上,看来这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哮天犬了。 秦姝: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哮天犬的这个配色这个形象越看越眼熟……反色版的哈士奇!是你! 以往秦姝与这位神灵的交集不算很多,也只是在月老殿见过一次,又在他的接引下风风光光回到天界;最近的一次交集,还是杨戬在秦姝闭关的时候,送来了一支能够帮助秦姝在天界和人间自由来往的玉簪—— 然后五分钟前,这根玉簪还被转赠给白素贞了。 哪怕杨戬看向秦姝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友好平和,秦姝不知怎地,却越来越心虚,赶紧回了个礼后,快速走了几步到一旁,凑在一旁手拿账本的引愁金女耳边,压低声音问道: “当年清源妙道真君送礼来的时候,我们这边可给出过什么回礼么?” 好家伙,此言一出,引愁金女连账本都不用翻——看来是把这笔账在心里记了许多年了——飞快回答道: “当然没有。” 秦姝:???不要回答得这么理直气壮啊,我心爱的太虚幻境官方唯一指定会计!你这个样子放在现代社会,是要去税务局接受检查和蹲局子的! 幸好引愁金女立刻又补充道:“我们的确按照秦君所嘱咐的那样,要给清源妙道真君回礼相抵,但清源妙道真君坚决不受,只说,等秦君出关后,要请秦君一叙。” 秦姝:好,我可算明白我为什么会心虚了。这种心情类比一下的话,大概就等于在现代职场中,收到了来自并不是很熟的同僚的祝贺升迁赠礼后,因为这份礼物能切实帮上别人的忙,所以还没来得及还这份赠礼的人情,就把礼物转赠给了更需要的人;结果好巧不巧,下一秒,就被送礼的同僚逮了个正着。 于是秦姝再回身,又拜下去,低头惭愧道:“清源妙道真君,我有一事……” 她还没来得及向杨戬告罪,解释一下“我不是不重视你的礼物,只是白素贞比我更需要那支簪子”这件事,就感觉到有一股温和而不容拒绝的力量从她手上传来,同时映入她眼帘的,还有一片锦绣的赭色衣角。 两人双手交握之下,便有一点微末的暖意,穿透层层锦绣的阻隔传过来了。这道明显来自另外一个人的体温,恍惚间竟让秦姝有了种错觉,就好像在这条路上,她终于有了个同伴似的。 ——也有可能不是错觉。 杨戬明显也是个行动力比嘴皮子更厉害的实干家,等到将秦姝扶起来之后,才笑道:“我还以为我与秦君相识多年,已经可以不讲这些虚礼了。没想到秦君竟然还这般客气,莫非是不拿我当兄弟么?” 秦姝闻言,立刻按照三十三重天里的这套称呼规矩,把对杨戬的称呼给变了变,改口道:“杨君。” 刚刚从天牢里收拾完白素贞的定向培养条约,推门出来的痴梦仙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的手莫名有些痒。我的笔有它们自己的想法。 等秦姝向杨戬三言两语解释完那支簪子的去向后,杨戬半分计较这些小事的架势都没有,只颔首微笑道: “我相信秦君的眼光,能入得了秦君法眼的,自然不是个普通人物,如果她需要,那玉簪便转赠她也无妨。而且这份礼物既然已经赠予秦君,便是秦君的物件了,要自用还是要送人,都由秦君心意,实在不必顾忌太多。” 和痴梦仙姑从天牢里前后脚出来的钟情大士:……我是说真的,我觉得我的手也有点痒,好像有个配图要自动长出来了。 于是放在别的比较讲究繁文缛节的传统神仙身上,怎么说也会造成一阵子别扭,闹得“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转赠赠礼一事,在这两人的身上,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而杨戬也十分适时地向秦姝一拱手,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再者,我今日来,可不是找秦君商量这件小事的。” “我有意邀请秦君往灌江口游玩几日,与我品茗清谈,相对论道,不知秦君可有这个空闲?” 秦姝闻言,略一思考,立刻笑道:“久闻杨君道法精妙,既如此,我岂有不应之理?还请杨君稍候片刻,我将太虚幻境内部各项事宜安排好后,便随杨君一同前去。” 还在一旁苦思冥想算账,想着等下要把今年的灵芝仙草送去哪里,是送去给太上老君炼丹还是继续收起来堆在公库里的引愁金女: ……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背后有点冷,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抓苦力了似的。不过这怎么可能呢,清源妙道真君分明是在邀请秦君出游玩耍,这种好事先不说有没有我们做下属的份儿,总之绝对不能算是苦力活!一定是我多虑了,一定是。 ——然而很可惜,引愁金女这次是真的猜错了。 或者说但凡是跟在秦姝手下干活的人,多多少少都会经历些这样的预判错误。如果引愁金女有能和千百年后现代社会的人沟通的能力的话,一定会和秦姝曾经的手下们达成跨越仙凡之别的灵魂共鸣: 就好像某一年,在妇联内部曾经有个公费出差、参观学习的机会。换作别的部门的领导,就算自己没空去,也要走后门把这个机会留给自己的亲戚朋友,或者把这种好机会留给自己的亲信下属培养人脉。 然而秦姝在确定那段时间要下乡进行妇女宣传工作,实在没空后,转手就在单位内部来了个选拔,根据日常工作完成度和个人情况,最后送了两个完全没有半点根基,甚至跟她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年轻人去公费出差学习。 这两位年轻人在得知了竟然有这么大个天降馅饼砸到自己头上后,当场就被砸傻了,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她们是从地方部门经过重重选拔一路考上来的,尚不知道秦姝的作风向来如此,还以为这是领导在拉拢她们呢,谨慎思考了半天后,还是按照“人情往来”的那套原则,跑去问前辈们,试图打听一下秦主席日常都有什么爱好,她们想送点东西表示一下。 也幸好她们去问了,否则的话还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篓子来。前辈们刚听完她们这番话就被震了个五雷轰顶魂不附体,好不容易缓过来之后,只恨不得揪住她们的耳朵把这句话灌进这两位小后辈的灵魂里: 真不用叫她秦主席,她不爱讲这套乱七八糟的虚礼,你叫她秦姐就行。还有,千万不要给她送礼,你去看看她那辆破到要死的五菱宏光就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了。 这个机会既然是你俩凭自己的实力争取到的,那用秦姐的话来说,她在其中就是起到了个转接平台的作用,你见过上楼梯的时候还要给拐角送礼的人么? 要我说,你俩只管放心大胆地收拾行李,到了时候跟着来接你们的车直接走,等回来后对秦姐进行一个口头上的感谢就行,可千万别搞人情往来这一套。你要是搞了,这才是拉低自己在她心中的印象分呢。 两位姑娘对此将信将疑,总觉得世界上没有这种大公无私的人物;就算有,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她们遇见。 可惜她们是刚通过考核升上来的新人,要不是秦姝搞了这次“绩效考核兼参观学习资格选拔大赛”,她们还真不一定能和秦姝有什么交集;而且秦姝下乡去了,她们没能亲眼见到这位上司那辆大名鼎鼎的小破车,两人在听前辈们全都如此说了之后,只好忐忑不安地收拾行李,外出学习了足足一个月,这才跟着大部队回来—— 然后她们一回来,就看见了停在办公大楼门口的一辆车前盖都有凹痕了,四个轮胎上全都沾满了泥巴的一辆五菱宏光;还有一位拿着树枝,正蹲在后轮胎旁边,把车胎上糊着的黄泥往外一点点抠出来的年轻女子。 这两位小姑娘看了看这辆车,又看了看一身运动服、半点没有拿架子的干部架势的年轻女子,再彼此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的内心活动十分相似的天崩地裂感: 怎会如此,这就是秦姝本人吗?我们来之前知道她是个很接地气的人,但是这未免也太接地气了吧! 眼看这位半点形象包袱都没有的漂亮姐姐马上就要收拾完车后轮了,她们再不上去打招呼的话实在失礼,于是两人一咬牙,硬着头皮上去和秦姝问好道: “秦姐早上好,这是刚从乡下回来呀?” 秦姝抬头看了这两位小姑娘一眼,便知道是上班的时间快到了,便将那根树枝插进了旁边的花坛里,打算中午下班吃完饭后继续过来和车轮较劲,笑道: “是。最近刚下了雨,下面的路不太好走,车轮要是一直被这么糊着的话有危险,我就打算清一清它——不说这个了,你们去交流学习的成果怎样?要是我过几天给你俩安排个报告会的话,你们能写出稿子来吗?” 她一边说话一边带领着这两个新人向大楼内走去,果然半点架子也没有,和气得就像是邻家姐姐在说日常闲话似的。 在这样的氛围感染下,两位新人也逐渐不再紧张了,同时在心里暗暗感谢提点过她们的前辈。这种紧张感一放下来,她们就觉得心里有一万个问题要问,最后还是选了个最好奇的,试探着开口问道: “秦姐,咱们单位不是给您配了交通费的吗?这车都这个样子了,送去洗洗也不算奢侈……说实话,我们看在您蹲在地上清理轮胎的时候,一开始都没敢认那是您。” “哦,那个啊。”秦姝想了想,回答道,“因为最近财政紧张,拉不到投资,乡下宣传工作不好进行,于是我把交通费挪去这里了。” 两位新人目瞪口呆,觉得自己的灵魂一瞬间升华到了全新的境界: 长见识了,真是长见识了……向来只在督查组的通报批评里,见过把公关挪用到自己私库里的蛀虫,第一次见到把私库里的钱拿出来去做公事的人! 秦姝打了卡后,看这两位姑娘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便笑了笑,耐心又和善地问道:“没什么别的问题了?” 两位姑娘讷讷道:“没……没有了。” “那咱们走吧。”秦姝对她们招了招手,带她们上楼去,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邀请道,“进来坐,先给我做个简单汇报。” ——彼时彼刻,便恰如眼下情景。 引愁金女还在埋头账本中,规划等下要怎么安排秦姝的出行规模呢: 毕竟这可是清源妙道真君亲自邀请,要是还乘坐区区一辆五彩鸾凤牵引的十香金车的话,实在配不上秦君的身份,但问题是太虚幻境里压根就没有能撑场子的瑞兽坐骑……要是让秦君御剑驾云的话更不可行!别的不说,光看人间,就没有还用两条腿走路上班的一品官员了吧! 正在她咬着五色仙笔的笔杆子苦思冥想的时候,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将那支备受折磨、都快被啃成仓鼠磨牙杆的笔抽了出来。 引愁金女诧异不已地抬头望去,便看见秦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正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账本。 在核实过没什么大差错后,身着玄衣的太虚幻境之主便将这本厚厚的账册合了起来,对引愁金女道: “我看眼下太虚幻境里没什么急着要你去整理的账务,剩下的工作基本上全都是对日后的规划和预测,不急这一时。” “既如此,等下你去调来十香金车,和我一同前往灌江口。” 引愁金女听完这番话,只觉要么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要么是秦君闭关多年后闭傻了——打住打住,不能这样想,也太不尊敬自己的这位全天界也找不到第一位的好上司了——于是她立刻劝解道: “清源妙道真君是邀请秦君去论道的,这不是什么苦差事;且清源妙道真君立身端正,秦君大可放心前去,不必顾忌。” “就好像是人间的名师对前来求学的学子进行单独授课讲解一样,这可是千百年难遇的好机会呀。” 秦姝茫然地看了引愁金女一眼,觉得两人的思考方式可能在某些领域出现了不可调和的偏差: “所以才要带上你嘛。如果是苦差事,我就不叫你了。” 此言一出,引愁金女整个人都怔住了。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秦姝了的时候,秦姝的安排总能带给她再一次的、直入灵魂的打击: 那可是论道,和参与过封神之战的清源妙道真君论道! 这是在修为上相当有助益的好事,因此自古以来,凡是接到这种来自同僚的一对一切磋交流邀请的,别说是带着下属去了,怕是恨不得低调出门、高调返程,哪里有将这份天降馅饼慷慨分出来一大块给别人的呢? 秦姝见她半晌没说话,便解释道:“太虚幻境中,我信得过的下属,眼下只有你们三位。” “痴梦仙姑在文书工作方面颇有造诣,又与天孙娘娘交好,将来一定能从那边得到道法上的指点;钟情大士与痴梦仙姑交好,能够在这方面得到她无意中的影响的同时,负责统率太虚幻境内外安全诸事,在武艺方面也颇有心得。” “你自从多年前被我托付了整理内务的事项后,数百年来,从未疏漏,这些用心之处,我都看在眼里,却奈何一直没什么功夫指点你。总不好真让你把一身本领浪费在看账本这样的小事上,却不让你有任何成就吧?” 说话间,一旁十分有眼色的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已经飞快为秦姝和引愁金女调来了五彩鸾凤牵引的十香金车。秦姝见此,也不用让引愁金女去调车了,继续道: “你今日与我一同前去灌江口,一来可以让你散心解闷,一来我也要和杨君商讨一下,看看你的气运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加以利用,有助于你修行。” 引愁金女沉默半晌后,长揖到地,因为只有这般,才能让她的神色不被外人看见,才能保持住最后一点沉稳的形象:“……秦君高义。” 秦姝和远处还在耐心等候的杨戬一点头,示意自己这边已经安排完了所有事宜,便推开十香金车的车门,举步上车,向引愁金女伸出手,问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引愁金女直起身来,将手搭在秦姝的手上,低声道:“没有了。” 于是秦姝敲了敲车厢,对外面那两只安静盘踞在云上的五彩鸾凤开口道:“那咱们走吧。” 这对五彩鸾凤闻言后,立时扬首,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随即跟在腾云驾雾的杨戬身后,向人间灌江口疾驰而去,真个是: 一日千里,流星赶月;四海遨游,追风逐电。论道法,施恩义,广交英豪;弄神通,见万象,遍访真仙。妙中妙,玄中玄,金英藏光数百年。行功进步休教错,正果完满下九天!1 一个时辰后,在杨戬的带路下,秦姝与引愁金女终于来到了灌江口。他们这边甫一落地,便有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一将军迎上来,对秦姝笑道: “久闻灵妙真君美名,今日可算是见着真君本尊了。” “昔日灵妙真君刚来天界时,我们大哥便在这里说,要去见一见仙子,问问仙子愿不愿意来灌江口修行。虽然当时未能邀约成功,可看来真君和我们灌江口终究是有缘分的,这不今日终于把真君给请来了么?”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虽然有秦姝这么个一人担双职的大人物在这里;然而这梅山六兄弟却和天界那帮净逮着秦姝讨好的神仙不太一样,更多人的注意力都投在了引愁金女的身上: “这位便是真君座下的引愁金女吧?哎呀哎呀,久仰大名!” 说话间,便有人带着满脸十一万分虔诚的神情上前来,紧紧抓住引愁金女的袖口,恳切道:“某何等三生有幸,今日竟能见引愁金女一面!还请引愁金女多多提点提点我才是!” ——说来奇怪,这番动作虽然亲近,然而却半点不见男女相慕的意思,只有某种类似于现代社会中的“抽卡十连只有灰色r卡的非酋,想要蹭一蹭十连抽卡全都是ssr的欧皇”的蹭好运的感觉。 别说秦姝了,连杨戬本人都怔了下。另外几位神仙见这位兄弟大喜之下失态至此,赶紧一边告罪一边把人拉开,急急解释道: “叫灵妙真君见笑了。是这样的,不日便是人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咱们灌江口附近的城镇中会陈设花灯,还有各式各样的小摊子做生意,很是热闹。” “我们这位兄弟去年就相中了个摊子上的某件稀罕玩意儿,听说是叫万花筒还是什么的,只要掷骰子掷个连续三次六点就能拿到。可谁知他伪装成人类后,在那小摊子上连连失手,愣是把身上的银钱全都花完了,抱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回来,也没能拿到他最想要的东西。” “问题是我们都看过那个骰子,委实半点机关也没有,就是个普通的家伙事儿。看来实在是我们这位兄弟运气不好,没这个造化。” “这不今年又要到这个时候了嘛,他本想去拜拜财神求个好运的来着,可谁知引愁金女竟然来了!引愁金女的好运气可是天上人间都闻名的,要是能从这儿借一点运气,那可比什么都强!” 秦姝:……我有点懂了。你们这是一帮非酋在拜我的欧皇下属想蹭好运,类似于拿着手机跑去武侯祠要抽诸葛孔明的卡! 杨戬无奈之下以手支额,把这帮半真半假来拜引愁金女的兄弟全都赶开了:“别闹,我与秦君有要事相商。等我们这厢说完话了,你们再来找引愁金女商量运气的事情也不迟。” 说话间,三人进了正殿,于是立刻便有小仙童捧上茶来。秦姝喝茶时,随意一瞥,看见哮天犬正卧在一旁的某个毛绒绒的蒲团上,瞬间就移不开眼了: 可恶,我越看这哮天犬越手痒啊!谁能拒绝一只乖巧细犬版本的哈士奇?大事不妙,我想rua狗。这小狗天生长得这么油光水滑,看来就是要被我顺毛的! 幸好秦姝向来是个有自制力的人,最后还是努力将目光从哮天犬的身上移开了,正经喝完一盏茶后,这才对杨戬行礼问道: “实不相瞒,我今日在论道品茗之外,还有一事想求助杨君。” 杨戬闻言,爽快道:“我与秦君投缘,便是将秦君视作自家姐妹一般,否则的话也不会邀请秦君至此了——有何要事,秦君开口即可。” 于是秦姝拍了拍引愁金女的手,对杨戬道:“请杨君开天眼,帮我这下属看看,她的一身好运气是不是什么机遇,能不能有助于她修行?” 引愁金女感受着从手上传来的温度,一时间百感交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能理解天牢里那位青鱼姑娘的口误了。秦君,为什么你一个不过几百岁的神仙能给人如此靠谱又慈祥的感觉啊! 杨戬闻言,欣然应允。只见他额头正中间那只平日里伪装成红痕的天眼微微微微睁开一丝,投出道灿烂的金光来,在引愁金女身上略微打了个转。前后不过数息时间,这道金光便泯灭了下去,随即杨戬遗憾道: “依我之见,引愁金女这好运气,并非机遇,只是天道给她的某种长处而已。” “就像是有的人生来,便对诗词歌赋有额外感悟;有的人生来便精于武艺,习武之时事半功倍;引愁金女的好运气,便是她的长处。虽说加以利用,也能有所造化,但要说有助于修行的话……只怕不太可能。” 秦姝:好家伙,我懂了。别人的自带天赋是智商情商,我这位欧皇下属的自带天赋就是出门捡钱! 引愁金女对此倒看得很开,闻言笑道:“我最好的运气,就是在太虚幻境里遇见了秦君;既然已有了如此知己,那我还有别的什么可求的呢?还请秦君宽心,莫要再担忧我了,多为自己筹谋些罢。” 杨戬闻言,对引愁金女点点头,欣慰道:“不愧是秦君手下的人,这份眼界与心态,在三界中都是罕有的——话说回来,正如引愁金女所说,秦君愿意为下属谋划,却怎地就不为自己多想想呢?” 秦姝疑惑道:“杨君此话何意?” 杨戬闻言,一挑眉,笑道:“既如此,那我们不谈别的,请秦君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秦姝毫不犹豫便连连推辞,态度十分坚决:“不可不可,我棋艺很差的。久闻清源妙道真君大名,君子六艺无不精通,我怎可在清源妙道真君面前班门弄斧?” ——说得再明白点,就是来自现代社会的、从没接受过深厚传统文化熏陶的社畜,最多只会搞点文书工作,弄点法律改革而已,绝对没法在琴棋书画等方面,和真正的古人较一高下! 杨戬沉思片刻,补充道:“那既然如此,这棋类的选择就交给秦君来好了。而且我再添个彩头上来,若秦君能赢我,那么凡是秦君所求,我皆无不应。” 秦姝闻言立刻大喜:好耶!来人啊,上飞行棋,上引愁金女,去吧,我心爱的欧皇妹妹!拿出你十连抽全都是ssr的技术来,给灌江口的非酋朋友们开开眼! 引愁金女可算是找到了今天最适合自己发挥作用的战场:放心吧秦君,哪怕对面是清源妙道真君,我也不会认输的,我这辈子就从来没在运气这方面说过一个怕字! 自从数百年前,秦姝带着飞行棋拜访月老,成功将这个名为“飞行棋”的新玩意儿推行开来之后,随着秦姝的声名远播,飞行棋也一并成为了天界中最受欢迎的娱乐之一了,灌江口里自然也备有相应的棋盘棋子。 然后就在引愁金女刚扔出第一个骰子,好一个六点出现在棋盘上的时候,灌江口的传令官匆匆揭帘而入,单膝跪下,扬声对正在观看棋局的杨戬,正在盯着哮天犬在意念里给它顺毛的秦姝,正在信心满满准备大杀四方的引愁金女三人禀道: “报——南极仙翁来访,携仙鹤一双,白壁十对,明珠百斛,求见秦君。” 秦姝闻言,尚未意识到这是什么状况,便婉言拒绝道:“就说我在和杨君论道,不见。顺便把礼物退回去,我们太虚幻境从没有平白无故收礼的习惯。” 这位传令官前脚刚出去不到半盏茶,引愁金女刚刚扔下第一个骰子,又是一个鲜亮好看的六点,这位传令官便去而复返,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匀,急急又道: “报——太上老君及兜率宫全体炼丹童子递来拜帖,另送上品金丹一瓶,仙酒十坛,锦绣天衣若干件,邀请秦君回三十三重天一叙!” 杨戬含笑看了秦姝一眼,叫这位短短半盏茶内就来来回回跑了两趟的传令官出门去:“就说秦君在我这里下棋喝茶,一时半会儿回不去。顺便接下来的所有邀约都不必报了,只将帖子递进来即可。” 说话间,全心全意都在棋盘上的引愁金女扔出了第三个骰子。然而这一次,似乎好运终于不肯眷顾她了,只扔出来一个五点,于是掷骰子的权力终于转移到了杨戬的手中。 引愁金女遗憾放下手中棋子抬起头来,却觉室内的氛围格外严肃。然而这股严肃的氛围,却并非来自殿内任何一人,而是来自一旁的桌案上不断自动出现的、逐渐堆成小山一样高的请柬。 这些请柬有的造型雅致,有的十分富贵,有的揣摩着收信人的喜好,用十一万分珍贵的冰纨假装出了清素的模样,来了个“返璞归真”。可不管它们的模样如何千差万别,用了怎样珍贵的笔墨和熏香,所有请柬的落款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灵妙真君,警幻仙君,太虚幻境之主秦姝。 被隔空点名无数次的秦姝,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这些拜帖是不是来得太频繁了?还请杨君指教,我刚一出关,便有这么多人来邀请我,是三十三重天中的正常现象么?” 杨戬闻言,向飞行棋的棋盘上掷出一枚骰子,那骰子在棋盘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才停下,结果好巧不巧,却是个最倒霉的“一”的点数。 可他看都不看那骰子的点数,只起身整理衣袍,对秦姝施了一礼,沉声道:“秦君数百年前,增补新律,清正风气,使三十三重天上诸多神仙风貌为之一改,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秦君是个做实事的人。 “这通法令一颁下来,不少人们便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将所有的工作都推给下属,让他们忙得要死要活的同时,自己可以去优哉游哉赏花饮茶,下棋弹琴,走亲访友了。” “自三十三重天成立以来,我还从未见过这般勤政的天庭。 引愁金女在旁边又轻描淡写扔了个六点出来,闻言微笑,只觉这位清源妙道真君能如此赞扬秦君,看来一定是个好人;只有秦姝越听越心惊,察觉到了大环境对她的警惕,以及杨戬能在这关头投来的这番善意有多难得: “但秦君是何等人物?昔日在这般懒散怠惰,人人推诿责任只求自保的情况下,秦君尚能迎难而上,革旧图新;眼下三十三重天中风气一片大好,秦君定然不会就此止步。” “所以我就想,秦君出关后,肯定会得到多方邀约。一来,诚然是有人想要祝贺秦君出关之喜;一来,定然会有不习惯这条新律的人,想要恳求秦君莫要再‘为难’他们了。” 杨戬一挥衣袖,旁边桌案上那些还在不断增加高度的请柬,便跃入了引愁金女怀中;引愁金女随便捡了封请柬拆开,只匆匆看了几眼,也就发觉了秦姝要面临的困境: “这是……天哪,秦君,幸好你躲到清源妙道真君这里了。否则的话,连北极紫微大帝都发来了帖子,你若是不去,少不得要背上个‘不敬上司’的罪名!” 秦姝闻言,亦起身望向面前的杨戬,凝神听他将今日的真正邀约用意道出:“我知秦君志存高远,胸怀大略,必能为天界树起新风。只可惜这一路上风波无数,怕是比灌愁海还要浪高水急,步步难行——” 相貌俊美、举止从容,在后世享有美名无数的神灵长揖到地,对秦姝恳切道: “既如此,我愿为舟楫,载渡秦君。” 两人说话间,引愁金女不敢插话,只得继续扔骰子。这次她的好运气似乎在短暂离家出走后又回来了,一连出了十个六点,取得了压倒式的胜利。 秦姝百感交集之下,虽上前扶起了杨戬,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回报这番心意,只得打岔式转移话题问道: “秦姝感念杨君高义相助,若有功成之日,必不敢忘。顺便请问,引愁金女既已赢下棋局,杨君方才的许诺还算话么?我想借哮天犬一用。” 杨戬就着秦姝的手起身后,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直面那张被三十三重天诸多神仙私下誉为“太虚双宝”之一的冰雪美人面,只恍惚片刻后,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便飞快压过了他心中生出的不带半分邪念的、对最本质的“美”的赞赏之情,试探着问道: “……你要借哮天犬去干什么?” 秦姝想了想,诚恳道:“变个漂亮姑娘让许宣暴露真面目吧。毕竟白姑娘的红线不归我管,归符元仙翁管,按照那边的规矩,只能让他当面发下休书或另娶,才能断开红线。” 此话一出,饶是向来都端庄稳重的杨戬都愣住了,用比秦姝更加诚恳的语气回应道:“还容秦君三思,此事断不可行。因为哮天犬是雄性啊!” 一旁偷偷竖起耳朵的引愁金女:??? 一时间引愁金女觉得自己浑身的好运气,都要被杨戬这番出人意料的话给震碎了: 清源妙道真君,你的逻辑是不是跟秦君在一起待久了也扭曲掉了?你最先该反驳的论点应该是“人和狗不能在一起”吧!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我现在还呆在这里就是一个错误。 ——只可惜引愁金女早生了几百几千年。 如果她生在现代社会的话,就会知道有这样一个现成的句子,来形容此刻她恨不得找个门窜出去的心情: 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在车底。不要问我是谁,我只是一个出门就能捡钱的平平无奇欧皇兼快乐电灯泡而已。 第45章 化形 先不说这边秦姝和杨戬谈得多合拍,那边白素贞和青青一回到家中,便将护宅法术撤去,又将灵芝仙草喂入许宣口中。 这灵芝仙草果然是天界神物,刚入口便化作一股馥郁清新的浆液,缓缓流入许宣腹中。仙草刚一入腹,白素贞便收回法力,使许宣的魂魄能自动入体。 这样一来,青青的法力就又回到她自己身上了。只不过这一身妖力在白素贞这个即将功德圆满的散仙身上转了一圈后,竟也隐隐有了点仙气,使得青青的脸上便现出一点惊喜的神色来: “姐姐,我——” 白素贞却速速伸手,往青青嘴边一掩,低声道:“慎言,他要醒了。” 青青闻言,立刻住了嘴,果然数息后,便听得许宣口中传出“嗬嗬”气声,翻白的双眼也渐渐出来黑眼珠儿了,吐出来的紫红色长舌头也慢慢收回去了。 若不看他睁开眼后,那双浑浊得眼中还残存着对白素贞和青青的畏惧与轻微厌恶之情,这凡人竟浑似个没死过的完全人似的,果然是医死人、活白骨的灵芝仙草! 白素贞见许宣醒来,一时间只觉心头愁闷万分: 哎,我那救命恩人怎地这辈子就投生成了这么个人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开铺子的钱都是我给的,他却还在这里挑三拣四,嫌这嫌那……算了算了,红线未断,我现在和他异体同命,还是得保他一手的。 于是白素贞假装没看见许宣的苍白脸色,从袖中掏出块半新不旧的手帕来想要给他擦擦头上冷汗,柔声问道:“丈夫,你如今感觉如何?我和青青去求了仙草,将你救治得回转过来,你可还感觉身上有哪里不舒服的么?” 这许宣闻言,只觉心中又悲又惧,又喜又忧: 悲的是,这婆娘法力神通如此广大,连死人都救得活,看来自己日后是绝对难以逃脱魔爪了;惧的是,她的原身竟然是那么大一条白蟒蛇,可见“散仙”之说都是骗人的,她就是个窥伺自己伟丈夫容貌身躯的泼贱妖精! 还好那侍女青青对自己如此情深意重,愿意和这婆娘一同去取来仙草救我;悲的是家中钱财全都是由这婆娘提供的,连纳小她都不点头,自己以后要怎样回应这小侍女的一番深情? 由此可见,此人的脑回路着实不太正常,思前想后一番,竟把全部错处都归在白素贞身上了: 早知如此,我当日就不该听信鬼话娶了她! 白素贞见他神色恹恹,心中更是将青青的猜疑信了十之八/九;就连最后这残存的一两分情意,也是看在前世救命之恩的份上。 于是白素贞也不与他多说什么了,只给他敷衍地掖了掖被角,道:“那丈夫好好休息,我和青青去院子里说话,再给丈夫抓服药调理身体。” 说完,她便毫不犹豫和青青并肩离去了,两人一齐离开时,半点回头的意思也无,徒留许宣一个人在床上咬碎牙关,只觉白素贞太不解风情: 可恶,你要是不跟我圆房的话,怎么着也得把青青留给我呀?! 然而真要论起来的话,白素贞内心的愤怒之情并不比他少。素衣白裙的女子走到院中树下,半晌后才冷声道: “此人真是可恶。要不是有符元仙翁的红线在这里牵着,我早就把他一刀两断了!” 青青:“呃,等一下,姐姐,你是不是想说,要和他一刀两断?” 白素贞:“啊不,我就是想把他从字面意义上咔嚓一声,切成两半。” 两人对视片刻后,只觉又回到了数年前在西湖边上初遇的时光。只可惜这笑意未能在两人的面上显出半分来,就被邻家的好事人拼命拍门的声音给打断了: “好个娘子!青天白日的,非要关起大门,是何道理?” 白素贞听这人声音,像是隔壁的热心肠人蒋和,无奈下只好开了门出去,解释道:“我丈夫突然得病,早早安歇下了,我心想既如此,今日也不便出去,就关起门来好生照看他。”2 蒋和闻言,愈发艳羡许宣有个好娘子,便夸赞白素贞道:“当初娘子和他结婚,我来喝二位喜酒时,便说两人是普天下最登对的夫妻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听到这番话后,白素贞和青青的神色都十分微妙地扭曲了一瞬。幸好蒋和是个不在细处着意的粗心人,没发现这对主仆神色不快,又继续道: “只是还请娘子莫怪我催得急,你家官人分明数日前与我商议过,说要出城去采买药物,今个竟然病倒了,可如何是好?马车都停在外面了,若要让那车夫回去,又要多费些银钱。” 那许宣其实没什么重病,只是魂魄刚刚归体,有些疲软罢了。乍听见蒋和在院中说话,思忖片刻,霎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那婆娘不让我在药铺里卖雄黄,想来是她怕了这药材的驱蛇功效。我之前跟蒋和说要出去采买药材,虽不过是想要散心而已,可谁知眼下歪打正着,实在是天赐良机!既如此,我便出门去,买他好一包雄黄回来,与这婆娘一了百了! 他这般谋划着,便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出门去,跟蒋和说:“劳你挂念,幸好我这只是小病,现在好多了,不碍事的。不是说要出门么?快,咱们这就走。” 他一边说,一边扯着蒋和的袖子飞快朝门外走去了,竟不像是出门做生意,更像是在逃命,看都不看一旁树下的白素贞一眼。 这番生疏的举动看得蒋和心中生疑,试探问道:“许官人,这是和你家娘子置气了?” 许宣赶紧竖起根食指抵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待走得远了些,他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自己曾死过一次的家中,只觉那里怎么看怎么阴森,半点当年新婚时的喜气都没了,忿忿低声道:“全家的花用现在都是她出着,我哪里敢跟她置气?” 这蒋和向来是个热心肠人,闻言后心中立刻便有盘算,对许宣挤弄眉眼,暗示道:“既如此,我这儿倒有个绝妙去处,就不知官人敢不敢去。” 许宣也是男人,哪有不懂的?一时间他只觉十分意动,可又畏惧白素贞的法力,只连连摆手,语焉不详道:“可不敢。我家那婆娘凶得很,要是叫她知道了,我绝对小命不保!” 他这边的“小命不保”,说的是他真会丢掉性命;那边蒋和却不知道白素贞并非人类,还以为许宣只是说她醋意大呢,就又劝道: “那就不吃荤,只吃素。咱们偷偷出城去,先随便采买几样药物,再去那暗门里,叫上一桌十分整洁雅致的席面,让两三个小娘子来弹琴听曲。” “这样既能让官人解闷,排解忧愁;若娘子问起来,连衣裳都没脱、床都没上呢,自然算不得眠花卧柳,说起来也理直气壮。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许宣听闻还有这种玩法,立时欣喜若狂,哪有拒绝之理?于是两人对视一眼,十分猥琐地同步笑了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杭州西湖那边的小屋里,分明是有着夫妻名分的一双男女,却在同一屋檐下想着要怎样才能以最小代价取对方性命;明明只是邻居关系的两个男人,却在偷偷谋划着要怎样合情合理去嫖/娼,真是对比鲜明,十分讽刺。 然而灌江口这边的正殿中,倒是有着与人世间种种凡尘之事全然不同的景象。 秦姝提起杨戬案上的五色仙笔,只略一沉吟,便下笔如飞,在《天界大典》上写下她从后世带来的第二条新律: 整顿官僚主义,树立清正风气,力行俭朴节约。 这道新律刚在纸上成型,便有十分眼熟的五彩流光跃入空中,消散在天地之间;与此同时,那道庄严得仿佛含有天地奥妙的声音,再度于三十三重天中的每位神仙耳边响起: “灵妙真君,警幻仙君秦姝,新增律例一条。新律云,‘整顿官僚主义,树立清正风气,力行俭朴节约’。” “二十日后,瑶池每月例会,将对此新律之必要性、可行性,进行全体表决!” 先不说这条“公共广播”在三十三重天中响起时,有多少咸鱼神仙们暗暗扼腕,在心中后悔了一万遍,怎么又叫她把这一堆宴会给躲过去了,空出了构思和书写新律的时间,她是怎么跟灌江口的清源妙道真君搭上关系的;这边秦姝心中的忧虑之情,其实也不比她的咸鱼同僚们少上多少: 总是这样,不成办法。 毕竟《天界大典》说到底,就类似于现代社会中的《刑法》,上面记载的法条,多半是概括性的总纲领,而并非具体操作指南。 只有大纲没有具体解释的法律,在实际应用中,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拿三十三重天中的下界流程这件事来,看一看就明白了: 明明秦姝已经提到过了“优化流程”的必要性,然而天界的这帮咸鱼们愣是把这条新律理解去了十分跑偏的方向,以至于现在下界,还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流程,只不过给某些有探亲需求的人另开了个快捷通道而已。 就好比秦姝和杨戬这次下界回灌江口的时候,走的就是这个快捷通道,这才让秦姝一眼就发现了眼下的弊端。 秦姝:这样不行,实在不行。可惜我在法律方面不是很擅长,以前做的最多的事情也就是负责给律师们打打下手和负责联络他们,长此以往,肚子里的这点墨水迟早要消耗完。 ——等这次处理完白素贞和许宣的事情,将妖怪们的婚姻掌管权从符元仙翁那里拿到手之后,我定要把三十三重天上上下下跑一遍,找个条理清晰,手段强硬,对法律条文理解深刻的人出来,在天界成立司法宫,再给你们来个五年一度的司法考试,迟早把人人都卷成法外狂徒张三克星! 那浑身白毛,唯有眉间两簇黑的哈士奇反向配色哮天犬见秦姝神色严肃,心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我要是能逗她开心,没准这位真君就不会捉我去干活了。没错,就是这样的,我可真是个聪明的好狗儿! 于是好一只活泼泼、机灵灵的白毛细犬,瞅着秦姝刚放下五色仙笔,便钻了个空子扑到她怀里,将那油光水滑、皮毛亮丽的狗头塞进秦姝手下,蹭了又蹭,汪呜呜汪一阵叫,尾巴都摇晃出残影来了,可见其意思十分明显: 真君,你开心些了吗?既然开心了,就不要抓我去干活了吧? ——然而很可惜,人类和狗的悲欢离合目前还不能达到跨物种相通的地步。 于是秦姝前脚刚被哮天犬逗得开心了起来,后脚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了无限的工作中去,对杨戬问道:“杨君,这哮天犬分明也是神仙,却为何不会说话,只会汪汪地叫呢?” 杨戬闻言道:“惭愧,实在是这家伙修炼时过于懒散,平日里也不想着如何精进法术,成天招猫逗鸟的,喉中横骨未曾炼化,因此不能作人言。” 秦姝闻言,双眼一亮:没炼化横骨,不能说人话?天哪,世界上还有这等好事?!根据我的多年经验,许宣这种人渣最喜欢欺负的,就是处在绝对弱势地位的女性,可我又真不能找个可怜姑娘去让他折磨,否则那也太缺德了……好,就决定是你了,哮天犬! 原本还在秦姝怀里撒娇的哮天犬突然感觉浑身一阵恶寒,还没等它撒丫子跑开,只见秦姝伸指一点,白光闪过,顷刻间,这条雪白的细犬便化作一位极楚楚可怜、 纤弱美丽的白衣少女。 只见它……啊不,只见她,云鬓蓬松,纤腰袅袅,头戴一根碧玉簪儿,穿一袭半旧不新白麻袄儿。真个是想要俏,一身孝,不擦脂粉,素面朝天,也愈发显得她香肌玉雪容貌好。 杨戬看到哮天犬被化作人形,还是改了性别化作女形后,嘴角抽搐了又抽,纯属看在秦姝的面上,才没立刻扭过头去,只勉强违心夸赞道: “……甚好。” 哮天犬:???大哥,说真的,你别装了,我感受到你“惊杀我也,惨不忍睹”的心情了。真的,大哥,咱们的形象包袱在漂亮仙君的面前不用这么重的。 杨戬的几近崩溃的心情很好理解,主要是因为他没把哮天犬当成狗看: 这就好像和钢铁直男住一个宿舍,同出同进,同处一室的铁杆好兄弟,突然有一天穿上了女装变性后,别管别的道德水平低的变态们是怎么想的,至少以杨戬这种高道德标准的直男的第一反应就是,报警,立刻报警!这是什么超乎我想象的妖魔鬼怪!!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睛会瞎!!! 然而秦姝不一样。 秦姝来自现代社会,见过五花八门的神奇性癖,什么福瑞控什么猫耳娘什么性转扶她之类的都见怪不怪了,对“化形”一词印象最深刻的梗,就是有人指着自家猫说“给我变”: 这样看来,哮天犬变成个姑娘实在太正常了。至少它……啊不,她是为了惩罚渣男而化形的,保不准还能给许宣此人留下终身难忘、当场阳痿的巨大心理阴影。这是区区性转吗?不,这是见义勇为! 然而哮天犬本人对此事倒有点不一样的见解。 只可惜此倒霉狗子修炼不勤,喉中横骨未能化去,不能开口说话为自己悲愤控诉,否则它一定会两腿直立,完成本物种发展史上最伟大最跨时代的一次进化,从而为自己发声: 救命啊!人性在哪里,狗权在哪里,动物保护协会又在哪里?有没有人来管一下这位压迫狗子去干活的灵妙真君哪!!! 秦姝见它……见她挣扎得厉害,想了想,便在这白衣少女的面前弯下腰来,竖起三根手指,诚恳道:“我知道有些劳累你,这样,事成之后,我不光会为你去瑶池王母面前请功,还支付给你三倍的俸禄当报酬,你看如何?” 于是哮天犬立刻就不挣扎了,态度转化得那叫一个冰火两重天: 上一秒还在寻死觅活的狗子,下一秒就十分亲昵地挽起了秦姝的手,巴巴儿地贴在她身上,用头蹭了蹭秦姝的胳膊——看来这姑娘当狗子的习惯还没彻底脱去,就算是秦姝从虚空里生出个亲姐妹来,也不见得有这么亲——对秦姝眉目含情地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 秦姝:……对不起,我后悔把你化作人形了,朋友。倒不是你美色惑人,关键是我看不懂你在说什么。 杨戬立刻充当翻译,诚恳解释道:“它说它想戴个大红花。” 秦姝瞳孔地震得险些没把白衣少女从身上甩下去:??? ——这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朴实审美!我不准你破坏我好不容易给你营造出来的,最容易让人渣上钩的清纯无辜楚楚可怜弱女子形象! 第46章 拔剑 正在采购雄黄的许宣觉得今天是他自从娶了白素贞后,最美好的一天。 他好容易找了个看似说得过去的理由,从家中逃了出来,跟蒋和一同去了邻城买药材。只不过全程只有蒋和一人在正儿八经采购就是了,许宣买的药材全都是雄黄,还被蒋和调侃了几句,说“你家里这是遭了蛇灾吗,要这么多雄黄驱蛇”。 许宣面上笑着说啊哈哈哈怎么可能,背地里已经把白素贞给又痛骂了一遍: 晦气,真是晦气!这可不就是蛇灾吗? 不过一想到等下的“消遣”,他就又没那么生气了。毕竟这两人心知肚明自己出城是来干什么的,采买药材不过是个幌子而已,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蒋和在打野食这方面颇有心得,刚一来这边,就找人去吩咐了自己在这儿的老相好,叫她们赶紧准备起来,整治一桌清洁雅致的席面,再安排几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等下他会带个特别有钱又俊俏的官人来这儿吃酒。 结果蒋和在那边都安排得好好的了——很难说这种安排,有没有男人的“你看我在女人堆里多吃得开”的炫耀劣根性在里面——许宣一出门,就撞上个绝色尤物跪在路边,正头上插着根草标,呜呜咽咽地在那儿哭呢。 许宣一见了她,整个人就像是苍蝇见了蜜儿似的,挪不开眼走不动道儿,满心满眼里都只能看得见面前这个一身孝服的美貌少女: 你看她,颊儿艳艳的,手儿纤纤的,腰儿扭扭的,身上香香的。一落泪,便叫人酥了半边;一出声,就叫人心底火冒。真是天生媚骨好容貌,满怀骚情在眉梢。 ——然而事实是,以上全都是许宣的脑补。 实际情况是,被秦姝许诺“乖啊狗子,你先跟我走,我们去杭州附近把那人蹲到之后,你要多少朵大红花都行”的哮天犬,半点没察觉到秦姝给它弄了这么个俏丽纤弱的守孝少女的外表有多苦心,以及它心心念念的淳朴大红花跟这身装扮有多不般配: 狗勾能有什么错呢?狗勾只是喜欢鲜艳的漂亮东西而已。 结果哮天犬前脚刚被骗到这里,秦姝后脚就回天上去了。虽然秦姝是说着“我会给你带花花回来的”离开的,但问题是哮天犬之前生活在哪里?灌江口啊,全都是钢铁直男和超级非酋的灌江口。 这帮人干活有多认真,养狗的方式就有多粗糙,经常记得这件事就忘了那件,丢三落四都成常态了。以至于哮天犬一听到许诺之类的话,就自动把这个保证在脑海里代换了“又是一件答应我却不能做到的事情”,真是让人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总之在这样的情况下,哮天犬觉得,秦姝能还记得回来就不错了,它真不好指望秦姝能说话算话,带回自己想要的东西来。 于是被秦姝用三年俸禄和两朵大红花,从灌江口千里迢迢骗过来,要对许宣进行仙人跳的哮天犬,只觉内心一片悲苦;而正是这份真挚的悲痛之情,让它的干嚎声都格外情真意切了起来: 秦君,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些越漂亮的上司就越会说漂亮话骗人去干活,画得好大饼!你等着,我等干完这票就要归隐山林! 很可惜,哮天犬内心的悲伤并没能传达到秦姝本人的耳边,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不同种族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吧。 正在许宣美滋滋地朝还在干嚎的哮天犬走去,顺便盘算买下这么个尤物要花多少钱的时候,负责掌管妖怪红线的符元仙翁,突然感受到了一阵恶寒袭来。 而这阵恶寒下一秒就变成了现实,一道凛冽的、仿佛带着亘古不化冰雪寒气的剑气,与从殿外大惊失色、跌跌撞撞跑来的小仙童一起,直直撞开那错金嵌玉的大门向他扑来: “报——灵妙真君,太虚幻境警幻仙君秦姝来访!” 分明后者先开门,却是前者先到。由此可见,发出这道剑气的人的法力何等高强,道术何等精妙。小仙童话音尚未落定,那道剑气便从两人身旁直直擦了过去,使得两人本该水火不侵的天衣上,都结了层素白的薄霜。 若是真让别人的剑气在自家地盘上撒野,那简直就等于把符元仙翁的一把胡子扯下来放在地面上踩着跳舞,俗称下面子。 于是符元仙翁当机立断,使出了五分功力出手一拦。 他这五分功力,都能使得黄河水倒流、北斗朝南面了;可如此大威能,竟都没能拦下这区区一道剑气,还险些活活冻掉半边手。说实在的,只是这么一交错的功夫,符元仙翁就觉得自己的骨头已经被冻酥、冻脆了。 这还没完。 那道寒冷刺骨的剑气在掠过两人身旁后,半点去势未减,明摆着是以一个“今天我打的就是你”的架势,狠狠没入符元仙翁背后的正殿墙壁,发出一道铿锵鸣声: “铮——” 余音袅袅不绝,颇有金石之韵。 在这铿然的声响中,那剑气陡然间纵横交错,大开大合,引得正殿内凭空而生无数白雪纷纷降下,将那温暖如春的正殿眨眼间就化作了好一个冰雪洞窟。 在这潇潇簌簌的雪中,符元仙翁狼狈地拂开长眉上积的雪花,试图看清这道剑气正在干什么;然而他却在看清面前的景象后,只觉还不如看不清的好,怒急攻心之下,险些当场吐出口血来: 这道剑气在完成了“传递来意”的“拜帖”的功能后,便渐渐散去,没入满室寒气中了;唯有墙壁上留下的那个潇洒的草书大字,才能证明眼下的确有一位不速之客正在符元仙翁的地盘上。 那剑意纵横,笔触锋芒的字,显然便是一个“秦”! 霎时间,符元仙翁的脸色变得红红白白,好不难看:何等猖狂无礼的拜帖……不,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来访”,明摆着就是要跟自己摆明刀枪,正面对上打一场的! ——只可惜符元仙翁早生了几千几万年,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在现代社会中找到一个最能精准概括秦姝行为的词语: 踢馆。 在这种情况下,符元仙翁实在不想在正殿内再多待哪怕一秒钟。 除去背后那个尚带着凛然剑意的草书“秦”字,正在给他每时每刻都带来极大的压迫感这一原因外,主要还是这道剑气太冷,冷到一旁的纯银雕花计时漏壶里的水都在滴水成冰,一时间竟让人有种“连时间都凝固了”的错觉, 于是符元仙翁匆匆抓了件大氅披在身上,要出门去见一见这位年少高权却又格外叛逆,不走寻常路的灵妙真君。 说秦姝年少高权,是因为原本掌管姻缘的神灵,只有掌管三界红线的月老,与月老之上掌管妖怪的符元仙翁。然而太虚幻境凭空而生后,这位新生的神灵先是一落地就把月老殿给废了一半;眼下不过闭关了区区几百年,就胆敢来插手妖怪们的事情了! 抱着如此想法,怒气冲冲出门的符元仙翁刚一出门,便见到了背负着双手,正仰着头,闲适淡然站在庭院中,认真欣赏一株四季不败的白梅的秦姝本人。 说来可真奇怪啊,生活在三十三重天上的花花草草,都该四季不败,常开常新。可这满树的寒梅在秦姝的面前,竟有些要收敛起花瓣,不再盛开的意思了: 是因为这能凌霜傲雪的白梅,都被她周身的冷意逼得无法绽放;还是这白梅生出了灵性,在她的容色面前都要俯首认输? 总之不管这幅画面有多赏心悦目,对符元仙翁来讲,都半点美感也无。 他一见秦姝竟如此悠闲,还有赏花的闲情雅致;再想想自己刚刚竟然被这样一位晚辈给逼得如此狼狈,心中不免又气又急,张口便斥责道: “秦君未免也太不知转圜进退之理——” 符元仙翁敢这么跟秦姝说话,其实也是在赌,赌秦姝身为一个刚诞生数百年的新生神灵,哪怕再怎么勤恳修炼,法力强度也终究不如享受了千万年香火、吃了无数仙酒和金丹的自己: 按照天界“实力至上”的原则来说,实力不如人的,地位就低。 只可惜,越是年老守旧的神仙,就越轻视人类;他们自然也无从得知,人类的感激与供奉,究竟有着多强大的力量: 在昔年从遇仙镇中继承的恩情与感激之下,玄衣女子的神像与美名历时百年,几乎已经传遍九州四海。 盛大的国家自然要有与之匹配的气量,闭关锁国绝非良策,也唯有真正强大的国家,才有着将自身的足迹一路散播出去的勇气与信心。 于是一代又一代的商人们在驼铃声中跋涉过大漠,又在海风中穿过海峡,在冰雪中见过极光,抵达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不管他们去往何处,都会携带“秦君”的一座小小雕像,据说这雕像的主人有着明辨忠奸的本事,只要一心向善,就能得到秦君的庇护,财源滚滚,百年无忧。 这些来自商人的供奉如果集合在一起,便足以形成一位全新的掌管商业的神灵;然而就连如此庞大的力量,都不过是来自人间的功德的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真正提供给秦姝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法力源头的,是千千万万名女子。 寒窗苦读的少女们,在实在累到不行的时候,就会望向天边据说是秦君宫阙所在的地方,心想,她有她的“天上白玉京”,我要去叩开人间的“十二楼五城”;宵旰忧勤的女官们,在极度疲倦时,便会看向室内供奉的玄衣女子的神像,回想起“牛郎织女”传说里,那个能吞噬无数女子的偏远村庄,便浑身一个激灵,继续埋首案牍: 要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要让律法和阳光去往更多的地方! 未出嫁的少女的闺房里,会挂起玄衣女郎的画像;出嫁后的夫人们的梳妆匣中,会藏有一把金色的小巧剪刀;想要再嫁的寡妇去找媒人的时候,就会想起,如果不是林幼玉大人,那能压死人的贞节牌坊,只怕现在早已压垮她们的脊梁: 她掌管姻缘红线,又手持金蛟剪。她从不强行维系婚姻,更是引导自由。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数涓涓细流汇成江海,无数江海凝结成宇宙。 在这样的供奉下,区区一位掌管妖怪红线的旧神早已没落,即便符元仙翁诚然经历过封神之战,可也不过是当年旧事,“好汉莫提当年勇”,此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秦姝半点没给他这个面子,当场就漫不经心地开口,打断了符元仙翁的这番话:“我的确不懂转圜,所以我心怀疑问,便直接前来了。怎么,你没收到我的拜帖么?” 符元仙翁:???谢谢,我只恨我不能说没收到。 秦姝见他不说话,便又继续耐心劝道: “依我之见,救命之恩有很多种报答的办法,并不是说白素贞为了和许宣斩断前缘,就必须以身相许,去他身边吃苦。我觉得你这条红线,拉得是大错特错。” 符元仙翁闻言,面色愈发铁青,冷笑道:“秦君这是铁了心,不与我们站在同一条路上啊。” 秦姝闻言,这才放下一直背着的手,缓缓转过身来,直视着这位曾握有大权,可眼下不过是穷途之末的姻缘神。 这番动作若换别人来做,少不得有些过分古板的错觉;可换到她身上,便凭空而生一种极具压迫感的从容端庄。一时间,玄衣女子那姝丽的眉目间,竟有着比白雪、比寒梅更加清冷的寒意与寂寥: “的确如此,借你吉言,幸好我们不是一路人。因为我的路只会更远,更长,更有希望。” 符元仙翁听得这番话后,虽心头狠狠一跳,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站错了队伍;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玉帝陛下已经将天界困境讲解给他听了,除了继续拉这些极不般配的红线之外,好像的确没什么别的解决办法。 于是他强撑着反驳道,“我看不见得吧?你莫要以为现在掌权的是这位陛下,凌霄宝殿里的那位陛下就醒不过来。” “他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是何等辉煌,何等岁月,说是与天同寿也不为过。”2 “相较之下,瑶池王母在来天界之前,只驻守昆仑蛮荒之地,深居简出;你更不过是个刚刚诞生了几百年的小小神灵,这点荣耀这点官职,不过是草上霜、风中烛,凭什么去和‘天’斗?秦君,你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保不准就是个‘死’!” “我身虽死,我道永存。”秦姝眼看是说不通了,估计等下得好好打上一架才能彼此武力说服,就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衣袖,伸出一双清瘦有力的手来,双手合起,比了个法诀的起手式,对符元仙翁笑道: “便是杀了我,也有后来人。” “更何况,如果我的路上也要有所牺牲,我也只会将我自己第一个填进去,总不至于像你们这样,拿女人的命往里填。” 这句话相当精准地戳中了所有坚持站在玉皇大帝一派的神仙们的痛脚,符元仙翁自然也不例外。只见他面色愈发难看,沉默片刻,冷声道:“秦君既如此说话,想来心中早有决断了,又何必继续劝我呢?请秦君有话直说罢!” “既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秦姝欣然颔首,扬声朗笑道: “我今日前来,是要以《天界大典》中‘二神争一职,必以实绩排定先后’之律例,借白素贞婚事,从仙翁手中夺得‘妖怪姻缘’掌控之权。” 这番言语落在符元仙翁耳中,便如山崩海啸,震耳欲聋。他大怒之下气血翻涌,险些生出心魔,即刻怒发冲冠,拔剑而起,朝秦姝直直刺去,同时高声喝道: “小子好胆,竟如此狂妄——吃我一剑!” 第47章 红旗 历代掌管姻缘的神灵之间,从未有过如此真刀实枪、针锋相对的局面。 似乎“姻缘”这一神权,自古以来便象征着温柔和平,连带着掌管姻缘神权的神灵们也一个比一个咸鱼。 先不说现在还在人间长途跋涉,对照着手中名册一一核实,要补偿被害者的月老之前曾经多消极怠工;也不说处罚令发下去后,月老殿中竟然有十分之九的红线童子因为太咸鱼,不愿意“牛不喝水强按头”而躲过一劫;单看太虚幻境的诞生缘由,掌管姻缘的神灵们的怠惰便可见一斑: 仅仅是因为月老不愿意记录人间姻缘,专门负责文书工作的清水衙门太虚幻境便在其强烈申请下应运而生;连一开始被分配来这里的神仙们,都是痴梦仙姑这样最低级别的文书官。 然而谁知,不过区区几百年时间,便飞快物换星移,日新月异。 好似一阵寒风拂开这靡靡云雾,宛如一阵霜雪惊破几乎已经要凝固的时光与陈规。在符元仙翁、月老和红线童子等人尚且沉浸在“互不干涉”的状态下时,唯有来自后世的秦姝从这看似和平的繁华表象中,看破了隐藏在其下的重重杀机: 先不管什么“天界死局”,也不管什么“守旧派的破除死局之法”,单看这帮人的作为,分明就是在慷他人之慨,用别人的性命与人生,去填一个又一个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在遇见困难的时候,愿意挺身而出的,是名垂千古的英杰人物;不愿意自我牺牲,反而要推别人跳火坑的,是遗臭万年的窝囊懦夫! 于是在满树白梅下,在迎面而来的锋锐剑气中,头戴五岳华簪、身着玄色衣袍的女子发出千万年来,第一道来自本该中正平和的姻缘神灵的大音,朗笑一声,不退不让: “来!” 刹那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只见那符元仙翁祭起七星剑,降妖塔,毫不留情就向秦姝兜头打去。 这位经历过封神之战的文书官果然对得起他这些年来,从妖怪们那里吃到的香火供奉,真可谓“烂船也有三斤钉”。这一出手,庭院中的瑶草仙花顷刻间化作漫天飞灰,风声猎猎,雷声滚滚,无数道金光从降妖塔中激射而出。 方圆千百里内的神仙们听闻,无不变色,纷纷放下了手中事务,彼此惊骇不已地对视一眼,心想,到底是怎样的意见分歧,才能引得向来和气的符元仙翁如此动怒? 不仅如此,抛开这些还能在七星剑与降妖塔威势下稳住心神们的中阶神仙们不谈,有些法力稍弱些的低阶神仙,已经被这威势给骇得只能伏在地上,震悚不已了: 那宝剑可是在千年前的封神战场上见过血、开过刃的,若是被刺中了,便是大罗金仙,也要元气大伤;更别提那降妖塔里,还封存着更早些时间,三十三重天尚未成立时,便有的那场巫妖大战里的部分太古时期的大妖! 不仅如此,在这千万道金光席卷过去之后,天空中甚至隐隐出现了姻缘红线打成的同心结的虚影;与这虚影一同扩散开来的,还有丝丝缕缕天道之气,果然是大能者,大威势。 这虚影一出,更是引得无数人纷纷赞叹敬畏不已,因为这分明是独属于“天赋法器”的影像: 唯有那些经历过大战,积累有大功德的神灵,才能够得天道眷顾,根据自己的职位形成独属于自己的法器;而在使用这些天赋法器的时候,神仙们的背后就会出现相应的虚影。 可以说,在符元仙翁天赋法器的虚影显现出来的一瞬间,人人都认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争执胜负便尘埃落定: 如此古老如此强大的压制感,根本就让人看不见与符元仙翁对抗之人的半分胜算。 符元仙翁祭出法器宝相后,愈发得意,仰天大笑道:“灵妙真君,你且见识着,这才叫真本事——” 说话间,姻缘结的虚影愈发凝实,从中传出的天道威势,虽如水波般微弱,却又切实存在: “你要如何抗衡千年香火供奉,胜过万年时光累积?你今日最大的错处,就是来挑战我,这分明就是无可解的死局!” 在见到符元仙翁是动了真格的之后,几乎没人认为秦姝能赢,就连为她驱车前来的引愁金女也瞳孔微颤,面色惨白: 秦君自从拒绝了符元仙翁的招揽后,基本上就等于站在了这位老资历的神仙的对立面。如此一来,今日相争,若只是“丢面子”的输赢还好说;只怕符元仙翁痛下杀手……在比武斗法中有所死伤,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若秦君今日陨落于此,《天界大典》中“残害同僚”的罪名甚至都无法扣在符元仙翁的脑门上! 要不是秦姝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在这里等,引愁金女只怕现在就能冲进这两位上司的战场,便是用一条命换来秦姝毫发无伤也值得。 然而秦姝在离开的时候,格外胸有成竹地对她说,在这里等,于是引愁金女就等在这里了。 便是引愁金女心中再焦急,再担忧,可秦姝有令,她做下属的绝无不遵之理,只咬紧牙关,把一颗心都悬在了半空中,心想,若是秦君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我就不在太虚幻境了。等我辞官后,便是无牵无挂一个人了,不会连累别人,好去跟这符元仙翁拼命。 然而下一秒,不管是忧心忡忡的引愁金女,亦或者是看到在远处等着的引愁金女,认出和符元仙翁斗法之人的身份,觉得“秦君这次怕是要栽了”的神仙们,还有那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被外面骤变的天象给吸引得出门来的吃瓜群众们,都诧异地睁大了双眼,因为一幅前所未有的景象正在三十三重天中出现。 也不见秦姝有什么动作,她只是伸出手去,轻轻巧巧地接住了那道锋锐的剑气。 于是顷刻间,这剑气便乖顺得如同水流般,从她指尖缓缓流走,一分为二地绕过了她清瘦的、笔直的、一步不让的身影;随即又在数丈开外合二为一,震碎大片大片的玉砌雕阑,将方圆数丈的白玉阶全都从地上隆然拔起,震作齑粉: 如此高强的法力,却连秦姝的衣角都不能惊起半分! ——无坚不摧的狂风在遇到连绵山林的时候,也要被安抚下来;席卷一切的怒涛在遇到定海神针的时候,也得低头认输! 如果说这空手入白刃、分剑气的一招,只是令符元仙翁暗暗心惊而已;那么接下来的景象便足以令全三十三重天的神仙震惊得目眦欲裂,不知今夕是何年: 原本悬浮在空中的法器虚影,是符元仙翁的姻缘结;但此时此刻,却有一面巨大的旗帜虚影在秦姝的背后展开了,当场就把那摇摇欲坠的姻缘结虚影给击了个粉碎! 这道在天界从未出现过的,全新的天赋法器的旗帜形状的虚影甫一露面,便以其浩瀚到无法忽视的威压,将所有神仙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那旗帜作了鲜红的颜色,比朱砂更明艳,又比忠贞之士的心头热血还要庄严,宛如天河畔的织女采摘晨间最美的云霞纺织而成。哪怕上面未曾装点任何锦绣花纹,可只要远远看去,凝视一眼,便窥见世间万象,感应宝气庄严。 这面红旗的末端,缀着非金非玉的明黄流苏,长风掠过时相击作响,如同有千万枚编钟齐齐奏响黄钟大吕,发出此时此刻天地间的最强音: “旧例”已死,“新律”当起! 如果说之前,符元仙翁祭出的姻缘结虚影上蕴藏的天道之力,只不过是微微起伏的轻微水波而已;那么凝聚在这面旗帜上的天道之力,就如同茫无边际的四海,穷天极地,永无尽头: 区区萤火,如何与日月争辉? 在符元仙翁背后的姻缘结虚影被击碎的那一瞬间,这位老人的面色便飞速灰败了下去,当场呈现出“小五衰”的死相。 符元仙翁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刚想找个还没完全倒塌掉的地方倚着,却只觉背后的大殿墙壁都在震颤摇晃,立时心生不祥之意,又向后飞速掠去。 果然符元仙翁的预感没错。他前脚刚刚从墙边逃走,数息之后,原本气势恢宏的偌大宝殿竟就这样凭空消失,自上而下层层崩解成漫天云雾: 他那一剑,不过是毁灭了无数花草玉石,将其消解成齑粉,还在“有形”的范围内;然而秦姝背后这道红旗的虚影一出,竟连他的大殿都击碎得毫不留存,化作“虚无”! 不仅如此,符元仙翁还在为这番威势惊骇不已时,便察觉到手中的七星剑似乎也不太对劲了起来。他赶紧低下头去,却当场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怎会如此?!” 只见那原本切金断玉的七星剑,顷刻蒙上斑斑锈迹;悬浮在空中的降妖塔,更是褪去所有金光,伴随着“铛啷”一声巨响,如洪钟坠地,射落金乌,将整个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心中,都来了那么开天辟地震碎灵魂的一下子: 什么封神大战,什么千年资历,什么远古遗老,这些好听的名号在新生神灵那锐不可当的决意之下,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是无用—— 只要一剑,只要一面,高下立分,胜负已决! 符元仙翁见大势已去,而秦姝半点“点到为止”的意思都没有,立时抛下已经锈成一堆破铜烂铁的七星剑,对御风而来的秦姝惨叫道: “我认输,我认输,秦君别打了!秦君法力高强,符元拜服……还请秦君大发慈悲点到为止,我情愿为秦君执鞭坠镫!” 幸好符元仙翁求饶得及时,因为他话音落定后,秦姝那双从袖中探出的手,那双看似清瘦却格外有力的手比起的法诀,携带着滔天的威势、明光、雷霆与闪电,恰恰停留在符元仙翁身前一寸之地: 哪怕她没有使用任何法器,只这一手,便有翻云覆雨、惊天动地的大能,抵得上千百把七星宝剑! 玄衣金簪的年轻神灵虚浮在空中,背后红旗漫卷,竟映得她的眼中宛如场有朝霞,有烈焰,有无穷尽的意气与坚定。但凡是要阻拦她的陈旧之物,都要被她一剑斩开,迎来日月更迭,万丈新天: “天意在民,民意在我;我即天意,我为万民。” “我根本就不想和你攀比什么香火,较量什么资历。区区虚名,怎入我眼?符元仙翁,你只要知道,我并非来征求你的意见的,我只是来通知你的——” 她说话间,背后红旗漫卷又收束,便有千万红霞,满眼瑞气,香风阵阵,瑞霭重重。旗帜展开,便有凤凰掠过三千繁花,妙丽无双,天下太平;旗帜卷起,更有山河虚影一现而过,大道无言,观尽千年。 如果秦姝能回过头去看一眼这面旗帜,便会认得出这熟悉的旧物: 这分明是裹过她人生中,最后一片栖身之所的长旗。 在满室香烟与哀泣声中,在灿金与雪白的花丛中,曾将她冰冷的身躯温柔地覆盖过的,那面缀有金穗的红旗,此时此刻,将这一抹明艳端庄的颜色延伸到了远方的游子身边,要接引这永不归巢的凤凰,在异界他乡成就伟业。 然而秦姝半点回头的意思也没有,不知是已经隐隐感应到了这份熟悉的气息,亦或者是对一切都早有预料,只凝视着符元仙翁浑浊的双眼,平静道: “你今日须要和我,对赌这三界生灵姻缘大权。” “若我真能让许宣亲口说出与白素贞和离的话语,且人间县令也如此裁决的话,那你就要将对妖怪红线的操控权,毫无条件尽数转让给我——你敢比么?” 这番言论,这番作为,虽然险些把符元仙翁给气出内伤气到吐血,可到头来,他也无法反驳半分: 因为按照《天界大典》的规定,当两位神仙要争夺同一权柄的时候,必须要在实绩上分出个高低来,有能者当居其位。 但符元仙翁刚一听那话,便怒急攻心,不仅不想和秦姝比,甚至还想凭着一身法力,把她的要求给打回去;因此眼下他这一落败,就必须要接受秦姝的挑战了。 因为败者就是弱者,而按照“实力至上”的原则,弱者是没有资格拒绝任何来自强者的东西的,哪怕是来自胜者的挑战,都是对败者的赏赐! 于是到头来,在满地断壁残垣中,须发皆白的老仙翁竟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骨头似的,刚动了动被吓到移动不得的僵硬的脚,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踉踉跄跄跪倒在秦姝面前,嘶声道: “……多谢秦君赏赐,不胜感激。如此荣幸,我岂有拒绝之理?若秦君不嫌我污了尊驾清目,这番比试,我自然奉陪。” 他说话间,天边红旗漫卷,猎猎不休,天道威势在这凛冽风声中传遍三十三重天每一角落,压得符元仙翁身上竟似乎有千百万座大山似的,愣是直不起腰来。于是他只能保持着这个卑微的姿势,从那伛偻的身形下传出模糊的声音: “如果秦君能赢下这场比试,我自然将妖怪红线掌控权拱手让出。可如果秦君输了呢?” 秦姝一怔,把这几个字细细地咀嚼着重复了一番,就像是听见了什么特别逗人的笑话似的,端丽的面容上都有了点浅浅的笑意: “如果我输了?嗯,这是个好问题,且让我想想。” 这个笑意不可谓不真诚,不可谓不美,恍若一阵寒风吹开满树素白;然而直面此美景的符元仙翁本人却只觉胆寒,甚至开始在心底唾骂自己了: 我问什么问?这简直就是在找死!刚刚我真是猪油蒙了心,脑子进了水,竟敢去问她的规划……虽说按照常理,的确该问一问对方要拿什么当彩头,可她是怎样的人物?我哪里配冒昧跟她说话!哎,果然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用了,连带着刚刚被吓傻了,连强弱尊卑的礼节都不分了! 他在这边悔不迭地将身躯蜷缩得更低,只恨不能当场把自己活埋进土里;然而天知道,秦姝那边是真的没有嘲笑符元仙翁的意思,只是很单纯地没想好要用什么去当做比试的彩头而已。 ——可这番误会又能怪谁呢?胜者便是强者,强者随便一句话,都是要引得刚刚落败、恨不得将自己贬入尘土的弱者万般揣摩的。 于是在尚且跪在地面上的符元仙翁愈发战战兢兢、魂魄欲裂之下,秦姝思考片刻后,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如果我输了,便将太虚幻境拱手相让,把放春山上所有灵芝仙草尽数赠予仙翁,连同这灵妙真君的称号也奉送给你。” 符元仙翁闻言,大惊失色,连连叩首,口称“折杀我也”;秦姝却再未曾理会他半分,只御起长风,连祥云都不用,简之又简地向等候在一旁的引愁金女那边潇洒行去了。 这一言落定,风云皆止,雷霆声消。万丈高的红旗虚影顷刻间化作千百道霞光消散在天地间,在天道的见证下,关乎“三界姻缘”的比试之局就此定下: 黑白对抗,壁垒分明;山川为盘,众生作棋。 只等那破天一子,落定乾坤,便要决出日后亿万年的婚姻大局! 引愁金女看着远处玄衣女子从容行来的身影,只觉眼眶有些发热,视线也有些模糊了。 她在心里笑骂了自己一句,真是越活越不稳重、越活越像个少年人了,手上动作也没闲着,匆匆揩了把脸,抹去眼角一点潮湿,低声叹道: “果然还得是秦君。” 然而此时,和引愁金女持有同样观点的可不止一人。毕竟那红旗的虚影携天道威势漫卷过三十三重天,引得无数人都在关心这场争斗的输赢。 于是这红霞刚一散去,在天道的助力下,就将这既成的比试内容飞速传扬开来,引得自上而下爆发出重重欢呼,一浪接一浪的赞美声如汹涌的海潮般,带着对强者的敬佩传遍三十三重天的每个角落: “好一个灵妙真君,好一个太虚幻境之主,好一个千百年难遇的英杰人物!” “警幻仙君秦姝,果然法力高强,造化神通,只见此法器宝相,便令人心向往之,恨不能为秦君门下走卒!” 在这满耳的山呼喝彩声中,连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都在这声浪中颤了颤纤细的绿叶,像是十分好奇的样子。 见此,正持着玉瓶,用蕴有法力的甘露一点点耐心灌溉它的神瑛侍者便欣慰笑了起来,也不管这绛珠草现在能不能听懂人话,兴致勃勃地为它解说道: “真不愧是秦君!她今日赢下此番斗法,便是要逼得符元仙翁与她比试,将‘三界红线大权’作为彩头。可符元仙翁拖沓惯了,哪里比得过她?再者,从她一个时辰前添加的那条新律中便可以看出来,秦君向来是个做正事的人。” 神瑛侍者说话间,又细心地在绛珠草的周围画了一圈真言,好叫风雨霜雪不能摧折它,这才继续道: “这样真好啊。若将来秦君能总领三界姻缘大权,定能由小及大,清正风气,改革各处。到时候不管你是受甘露修成散仙,还是疏漏之下像人间的草木那样修成妖身,总归都能好生活着,不至于被别人欺负了去。” 然而不管从三十三重天各处传来的欢呼声如何热烈,秦姝的面上却半点骄傲自得的神色也无,只向引愁金女静静一颔首,两人心有灵犀对视一眼,便驾起十香金车,熟门熟路地往灌愁海去了。 待到千万年后,提起这一日的盛况,天界众神仙无不记得那亘古未有的异象带来的冲击;却又对此见解不一,众说纷纭: 有人说,那是天道眷顾秦君,对她格外偏爱的证明;有人说,那是秦君在人间积攒的功德正果,积少成多,终有回报;也有人说,那分明是秦君生来就是要鼎新革故的人物的征兆,与人间传说的“帝王相”是一个道理。 但无论他们如何称颂那日的异象,到头来,唯有一位功德圆满飞升的诗人散仙尚为人类时,心有所感所作的一首词,才能将这位灵妙真君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艰苦与荣誉,波折与收获,尽数概括其中了: 汉水东流,都洗尽,朽木残血。人皆说,巾帼豪杰,蛾眉英烈。总为青史留正气,要建家国千秋业。想昔年,寒窗廿载苦,朝金阙。 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与游子唱遍,阳关三迭。朝霞作旗裹尸还,伐尽魍魉不敢歇。但从今,记取我正果,昭日月。1 第48章 二度 俗话说得好,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不对,重来。 总而言之,就是当一个十分有名的人想搞大事的时候,若不想引得方圆几百里的人全都慕名而来围观此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越快越好。 秦姝:不管现在的天界咸鱼们已经因为我刚刚在灌江口写的新律哀嚎成什么样子了,总之我现在将带头内卷,率先冲锋。 或许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相似,近秦姝者要么逻辑混乱要么脑洞大开,以至于引愁金女才跟在秦姝身边半日,就被带得跟她有种莫名的默契了: 秦姝刚一投来眼神,她就有种预感,自家这位上司又要不走寻常路去跳灌愁海。别问,问就是下凡做事雷厉风行,快到一路火花带闪电。 然而就像上一次,不管引愁金女如何绞尽脑汁,也没能找到理由阻止秦姝的不按常理出牌那样,这次引愁金女也没能想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拦下秦姝: 数百年前,秦姝的官职还是“警幻仙子”这么个略微高级些的文书官时,她跳下灌愁海便与常人无异,就这样,都能把某位坏心眼的缺德红线童子揍到人生重来;眼下秦姝闭关数百年后,以她现在的法力,就算强行下凡,也能在人间伪装成道士和捉妖人之类的有修为之人,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综上所述,引愁金女只能一边驾车一边和秦姝聊天——很难说引愁金女这是在强行说服自己还是在给自己洗脑,反正两个意思都差不多——顺便看着不少瑞兽与车辆飞速掠过她们身旁,往太虚幻境的方向疾驰而去: “秦君果然好谋划。” “之前秦君刚到灌江口,就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人去往清源妙道真君那里要人了,递了一堆帖子来;结果秦君这新律一出,又回转过来与符元仙翁斗法,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搞得还没来得及出发前往灌江口的人,又忙不迭掉头,纷纷往太虚幻境过去了,生怕再慢一步就会找不到秦君身在何方。” “如此看来,秦君想要下界去,处理白姑娘和那人类男子之间的姻缘红线的话,眼下正是最佳时机。” 秦姝:是这样的,我们今天主打的呢,就是一个狡兔三窟。 真不能怪从她们身边疾驰而过的那帮神仙没一个认出她们来的,实在是在秦姝的特意嘱咐之下,这辆十香金车的速度已经放到慢得不能再慢了,把本该有着和谐号动车速度的天界交通工具给开出了五菱宏光的速度来: 谁在坐动车的时候,能从窗户里一闪而过的影像中认清路边小汽车里的人脸啊!那也太为难人了吧! 幸好灌愁海不是平面意义上的海域,而是贯通三十三重天的某种填满了海水的立体通道,且海域广阔,边界漫长,哪怕秦姝和引愁金女两人以如此龟速前进,也能在两小时内抵达最近的入海口: 从秦姝在放春山后捉到青青、又得知了白素贞的身份后,先是前往天牢签订定向培养条约,花了半个时辰:随后在灌江口和三十三重天间来回打了个转,又花费了两个时辰;这样算来,哪怕把在路上慢悠悠晃过去的两个小时都加上,也不过七个小时,完全符合“八小时营救准则”。 于是秦姝和引愁金女就这样慢悠悠地又晃了一会,抓紧时间享受这下界办事前的最后空闲。最后还是引愁金女憋不住了,率先开口,打破了车内一片寂静: “既如此,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秦君。” 秦姝对好学善问的下属从来具有很高的包容度,闻言立刻道:“你问便是。” 引愁金女仔细回想了一下秦姝上次下界时,那紧赶慢赶生怕晚了一秒的架势;又对比了一下她们现在正在慢悠悠往前晃的速度,试探着问道: “秦君上次去解救天孙娘娘时,何等雷厉风行,追风掣电,为何今日竟如此悠闲?虽说这白姑娘是蛇身,那青青更是鱼妖,可秦君是什么人物,怎会在意这些?” “秦君如此决断,必有深意。还请秦君不吝赐教,引愁金女在此谢过秦君指点迷津!” 秦姝:是这样的,除去“八小时营救准则”不谈,再除去“只要我们开车开得足够慢就能让别人认不出我们来”因素不谈,让我们谈点现实一点的问题吧。 按照天界和人间的时间流逝比例其实是一比一的架势来看,眼下许宣应该已经死而复生,出城遇见正在仙人跳等他的哮天犬……啊不,楚楚可怜美貌哑女了。 说得再明白点,就是七个小时过去后,天快黑了,许宣此贼要开始色心大动了,现在去捉贼捉双,正好能将他当场拿下,开始仙人跳! 于是秦姝为引愁金女解释清楚后,在引愁金女目瞪口呆、万分复杂的“我可能不是人,但是秦君你是真的很能苟”的眼神下,对这位太虚幻境官方指定会计兼理财能手平静问道: “你能从太虚幻境宝库中取来玉净瓶么?” 引愁金女努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脑海中各种辣眼睛的画面甩出去的同时回答道:“若秦君让我去做别的事情,我还真不一定能做好,但如果仅仅是从咱们那塞得满满的宝库里拿什么东西——” 说话间,只见引愁金女巧手一翻,使得好一招精妙无双的隔空取物,便从袖中掏出秦姝所要的羊脂玉净瓶来,对秦姝笑道: “——只怕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这些东西都摆在什么地方了。” 这羊脂玉净瓶一取出,果然霞光万丈,瑞气千条,白润润,明莹莹,是个玲珑精巧的绝妙宝贝。 若不是秦姝半日前翻看文书的时候,曾经在放春山的诸多事宜中,看到过神瑛侍者拿着它去挑水浇地的实践记录,光从这玉瓶小巧可爱的外表上,还真看不出来它据说能盛一海水的真正容量。 说话间,她们已经能听见来自灌愁海的连绵涛声了。 只不过与上次秦姝在月老殿途中所见的空无一物的海岸不同,符元仙翁这边的灌愁海海岸上,错落有致地生着海树,还有碗口大红艳艳、香喷喷的花朵挂在上面,真是好一副奇景妙相。 秦姝见此,示意引愁金女就地停下十香金车,认真问道:“若我将这灌愁海的海水带去人间,淹没土地,会引得田中作物被盐碱所侵至死么?” 引愁金女笑道:“原来秦君是担忧这个。灌愁海虽名为‘海’,且在我们看来与人间咸水并无差别;但这毕竟是天界神物,落到人间去的话,自然一切都没有不好的。” “若秦君再以玉净瓶法器存放,那么这一瓶灌愁海水的作用,便全都由秦君心意来了。秦君想要它是甜水,那它就是能令万物生长的好物;若秦君想要用它惩戒恶人,那它就能化开骨肉、烧毁钢铁。” 在解决了这个问题后,秦姝还是不太放心: 毕竟上辈子在现代社会中,人类要面临的“海平面上升”的全球环境问题的确有点吓人;这辈子在天界里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要是灌愁海枯竭了,那三十三重天之间的层次还不得当场乱套?就等于你在家里住得好好的,突然有人把你家承重墙给开了个洞……总之绝对不能让海平面下降太多! 于是秦姝又问道:“如果我用灌愁海水装满玉净瓶,会不会对三十三重天各处的分界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影响?” 引愁金女闻言,心中愈发佩服秦姝的细致周到,便也耐心解释道: “请秦君莫愁,灌愁海由三界生灵内心愁苦之情汇集而成,哪里是那么容易干涸的地界呢?莫说是区区一只玉净瓶,便是叫那能煮干江河的天女魃来,怕也奈何不了这灌愁海半分,秦君只管放心取用便是。” 秦姝:好的,那按照现代的办事流程,事前准备这方面已经结束了,等我再去人间打听一下当地吏治情况如何,就可以去把哮天犬从许宣的手中拯救出来了。 ——简而言之,就是“事前准备”和“了解背景”这两大前置环节已经基本完毕,接下来的行动准则是要快!1 于是数百年前,曾在灌愁海另一边上演过的泅渡旧事再次上演,好一个梅开二度,好一个事急从权: 只见这位灵妙真君束起玄色长裙,手持玉净瓶,御起长风,向风高浪急的灌愁海直直冲去。在萧萧长风相送下,天地间似乎竟只有那道衣也猎猎、发也猎猎的清瘦笔直的背影了。 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里,似乎蕴含了无穷的力量,就像是流动的钢铁,融化的青铜,那么冷静、包容又坚决,顷刻没入陡然扬起的万丈波涛,恰如凤凰投林,归燕还巢。 这灌愁海得了灵妙真君一跃,一时间风雷之声大作,更有烁烁金光翻涌在波涛中,密密沉沉,交织纵横,真个是扳倒星河倾作海。 然而不管海面上如何沉浮不定,风高浪急,海中的水波却分外柔和,在飞速将秦姝手中玉净瓶装满一海水后,更是一路护持得当,将她席卷去人间。 这原本该是一副十分潇洒利落的画面,然而唯有旁观一切的引愁金女,用她那双能在生活各处发现美、捡到钱的双眼,越看越觉得秦姝这套流程走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等等,秦君,我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太对劲的东西?你下界的时候,是从灌愁海旁边开着的花树上随手摘了两朵花,对吧?! ——秦君哪!你摘花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摘两朵大红花?属下认为,这红花的颜色和秦君端庄高雅的外表十分不般配,早知道秦君也喜欢这些花儿粉儿钗儿的话,我就很该在取玉净瓶的时候,帮秦君拿几朵金花过来才对! 正在人间两眼放空,觉得面前的人类男子正在说一些对狗来说很超前的东西的哮天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刚刚好像有人在吐槽我的审美。 第49章 暗门 天色已晚,各处暗门子里的红灯笼就挂起来了。浓郁的脂粉香气浮动在夜风中,戏谑调笑的轻语从紧闭的门扉后源源传出,哪怕是冬日的寒冷,也不能减弱这份沾染着靡靡气息的风月情调半分。 只可惜今晚,注定有一家暗门子做不成生意。 蒋和原本为了在许宣面前,展示自己是个花丛里的能手,千人斩的老将,特意叫暗门子里的熟人给自己安排了一桌清水席面。 那处暗门子里的小姑娘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可乐坏了,毕竟这种家有悍妻、有贼心没贼胆的“正经人”,是最容易心软最容易骗钱的冤大头: 只要随便挤出几滴眼泪,向他们半真半假地诉个苦,男人骨子里“救风尘”的劣根性就会被激发出来,凭他什么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还不都轻轻松松就能到手? 结果当这处暗门子里的生意人们,都打扮齐整,准备开门接客了,面色尴尬的蒋和才带着魂不守舍的许宣,还有一位极美貌袅娜的白衣少女姗姗来迟。 暗门子里的姑娘们一见了这白衣少女,便个个瞠目结舌,垂头丧气,自愧不如。还有不少人在心里暗骂出声,心想,今晚怕是做不成生意了,只能赚个酒水席面钱: 毕竟有这般人间绝色在身边,谁还会看她们这些庸脂俗粉一眼呢? 然而在同一件事上,不同的人分析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 打扮齐整的姑娘们一见这披麻戴孝的白衣美人,便知道自己今晚没什么赚钱机会了,立时怏怏散去;可这暗门子里的龟公老鸨见了这位姑娘,那简直就像是狗见了肉骨头、苍蝇见了蜜似的,半点都挪不开眼,只在心里偷偷打起了如意算盘: 好一个美貌娘子,好一个风流身段!只可惜能被男人带来这种不正经地方的,想来也不是个多有身份的人……如果能打听清楚这姑娘的来路,再把她从这两位官人们的手中买来,岂不是给自家又添了个国色天香的头牌么? 于是形容猥琐、身材矮小的龟公和老得像个风干橘子的鸨母对视一眼,立时心有灵犀达成一致。前者赶紧迎上前去,招呼许宣和他身边那位白衣美人去雅间入座;这边的鸨母就把蒋和拉到一边,佯装不悦道: “蒋官人,这是怎么说的?之前明明约好了,要到我家吃酒耍子,怎地还自带了外面的食儿来了呢?” 蒋和也知道这种“在外面嫖/娼的时候还要自带人选”这种事也太打人脸了,坏了娼门里的规矩;可问题是许宣一见到这位披麻戴孝、孤苦无依的美貌哑女后,就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似的,满眼里只能看得见那白衣少女一人,竟半点都离不得她,只得无奈解释道: “我这位兄弟,是个极热心的仗义人。这不,他在药店外面遇见个插了草标,说要卖身葬夫的哑巴小寡妇,当场就掏了十两白银出来,把她买到手了。” “只可惜他家中那位正头娘子太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物。当年两人新婚时,她和我兄弟好得那叫一个蜜里调油,还放话出来说‘有了她一个就不能有第二个’,想来是绝不吃新人敬茶的,我这位许兄没办法,这才要在你们这儿找个地方,把她安置下来。” 这老鸨龟公闻言,心中立刻大喜,只觉那位还未脱下素服的白衣少女再也不是他们眼中“搅乱生意秩序”的披麻戴孝丧门星了,而是未来的一棵金灿灿、光艳艳的摇钱树: 毕竟他们这些暗门子和拐子其实私下也有联系,否则的话,从哪儿弄这么多的美貌少女来呢?便是他们能买到这么多小女娃,暗门子里的姑娘们,成日里为了保持窈窕身段,吃不饱睡不好,动辄还要挨打受罚,这伤亡率也十分可观。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如果能找到一位年纪正好,美貌无双,最关键的是没什么家世纠缠的年轻娘子,来自家这边挂出牌子去卖,那日进斗金、赚的盆满钵溢的盛况岂不近在眼前? 于是龟公和老鸨飞快对视一眼,便在心里有了个谋划: 只要能说服这位官人把这白衣小娘子转手卖给我们,再给他点不打紧的小小甜头,那这岂不是桩一本万利的好生意?毕竟如此天香国色又没家人、没根基的孤女实在罕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万不能错过! 计策已定,龟公和鸨母便分头行动了起来。 只见那龟公出门去,叫外面还在沮丧不已、闷闷不乐的唱曲小姑娘们全都收拾起来,准备去服侍贵客的同时,给哑巴小寡妇当说客;这边鸨母更是挂起一脸的笑容,进到内室去,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光景,再对症下药。 她这边刚一进去,就看见许宣正满脸色相地对着白衣少女上看下看,却始终不敢近前,真像一条饿肚子的狗盯着被主人家高高挂起来的香肉,不由得笑道: “许官人,你就这么害怕你家大娘子么?” 许宣闻言,好一张玉面顷刻涨得通红,郁郁道:“我这娘子厉害得紧,你是没见过她的本事。哎,好一块香饽饽落在我怀里,我却连碰都不敢碰!” 蒋和闻言,笑道:“这有何难?她现在卖身给了许兄,就是你的人了。若不敢带回家去,养在外面其实也使得,只是要多花些银钱。” “再者,这附近江边有座寺庙,叫金山寺,据说求签拜神都十分灵验。别说各家女眷了,就是像我们这样的生意人,在出远门的时候也会来求上个护身符;那些进京赶考的学子路过这里的时候,也会来上几炷香求个好兆头。” “许兄如果把她安置在这附近,以后出门的时候,只要借‘出门上香祈福’的名号前来就可以了,又方便又名正言顺,岂不是两全之计?” 许宣一听这话,立时陷入了沉思: 如果这金山寺真如蒋和所言,是个很灵的地方的话,那么把小哑巴安置在这里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那婆娘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畜类,区区一条蛇,要怎么跟这里的大师们争斗?妙啊,实在太妙了! 他一念至此,又环视了一下室内幽静清雅的装饰,但见明窗净几,锦帐文茵,比起自家来也不差什么,更是十分意动: 若要另外赁屋,又会生出若干别的枝节来,万一走漏了风声,反而不美。我听说不少暗门子都有替别人出屋养外室的这么个营生在,既如此,且叫我问上一问。 这鸨母见许宣脸上颇有意动之色,又得许宣询问,赶忙佯装为难,坐地起价了起来: “官人哪,你要是早来几天,我们就给你把这事儿办成了。可真不是我们推辞,近些天来,这里的房价眼见着水涨船高,听说是有位真神通的大师今日来会在金山寺宣扬佛法,搞得这附近的民居,都要一月五两银子哩。” “便是我们家的女孩子们,也是要好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把多出来的房子租出去,好补贴补贴嚼用呢,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能租给官人。” “净说钱不钱什么的,未免也太俗气。”蒋和豪气万千一拍桌子,对老鸨道: “知道我这兄弟是谁么?他可是杭州城里最大药铺保和堂的老板,今儿个要不是出来采买药材,你们怕是见都见不着此等人物一面呢。” “你们若是能跟他搭上关系,以后有什么头疼脑热要抓药的,只要来他保和堂中,管保给你治得又快又好还省心,这可是银钱都买不来的人脉!” 老鸨刚刚那番话本来就是要试探许宣的身家,闻言愈发大喜,赶忙叫了一堆唱曲儿的小女孩来,意味深长嘱咐道: “妈妈且去了,你们要好生服侍这两位官人,记得跟那边的小娘子也打声招呼,没准将来大家都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熟人呢。” 这帮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们个个都是人精,一听这话,哪儿有不明白其中意思的? ——别看这小哑巴现在颇得那许官人的喜爱,但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生物。瞧那些一朝得势就要休弃发妻,另娶高门贵女的穷酸秀才吧,照这个模板推断下来,保和堂的老板对这位美貌小寡妇心生厌倦,不再想养着她,估计也就是一年半载的事。 ——等这小寡妇被抛弃之后,再把她给来个左手倒腾右手,从自家买卖进自家里,拿去接客卖酒,岂不划算? 一领会到老鸨话中这番意思后,满室花朵一样的女孩子们便嬉笑着凑上前去,围绕在了许宣蒋和两人身边。1 只见左一个弹琵琶的,右一个按牙板的,三四个露出纤纤素手,要给二人敬酒,剩下的五六个都围在默不作声的白衣少女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道: “姐姐多大了,可是本地人么?若是姐姐识字的话,我拿纸笔来给姐姐,咱们说说体己话可好?” “听说许官人他家大娘子凶恶得很,既如此,也不必一心求着进那宅子里,过规规矩矩的拘束日子,还是住在外面的好。” “对呀,姐姐且放宽心住下,我们这儿的人都最和气不过了。只管那许官人出钱供养着你,叫你吃珍馐美味,穿绮罗绸缎,出入有奴婢相随,过得自在快活,才不辜负了这么个好模样。” 这番言语若真放在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妇人身上,保不准真就把人给说得动心了;但很可惜,这位白衣美人的皮里裹着的,可不是什么天真单纯的小寡妇,而是一位战功赫赫的…… 狗。 在哮天犬的眼里,任凭这些貌美如花的说客们费再多口舌,到头来,也不如一位红衣歌女别在鬓边的一朵艳红的纱花来得好看。 那红衣歌女见哮天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头上的那朵最新式样的纱花,沉吟片刻,似乎在心底打了什么算盘似的,随即理理头发,对哮天犬得意笑道: “好看么?这是杭州近日来最新的式样,要五钱银子一枝呢。” 在周围人听来,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你别指望了,这么贵的东西,再看我也不会送给你的。 可下一秒,这位红衣歌女又道:“不过你要是想要的话,送给你也没什么。哎,你是从城里来的,那给我讲讲城里有什么新鲜事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的女孩子便又齐齐笑了起来,揶揄道:“姐姐好生会为难人,她不能说话也不识字,要怎么给你讲故事?” “姐姐这么想听故事,不如让我来讲一个罢。听说杭州县令马上就要对林氏学堂下手了,说要把里面传授的课程改一改,女子很不该去学什么四书五经,只保留里面的绣花织布之类的课程才好。” 红衣女子闻言,原本媚意横生的、比六月西湖更加粼粼又多情的眼,一瞬间黯淡了下来,强笑道: “这个故事不好听,换不到我的纱花儿的。去,再捡个好听的来。” 室内女子们以为这是自家大姐姐要活跃气氛想出来的新招式,便纷纷嬉笑了起来,只有哮天犬一人……啊不,一狗,在为自己又没能得到心爱的大红花而垂头丧气,展现出了和室内嬉笑欢悦的氛围截然不同的凄风苦雨。 然而正在此时,陡然间只闻一道清越的声音隐隐传来,压过满室嬉笑与丝竹的靡靡之音,扬声念诵道: “知道易,信道难;信道易,行道难。要行道,须证道;要证道,先颂名——灵妙真君在上,有那人口不利,家宅凶险,遭遇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23 第50章 暴雨 按照《天界大典》中的规定,如果两位神灵争夺同一份权力,那么不仅要以功绩定高下,这份功绩的安排也很有讲究: 必须是在同一案件中,以同样或假装人类或动用化身的身份,从两股截然不同的方向去使劲,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看看能得出什么结果。 ——用现代人能理解的方式去解释一下,就是伪装身份下乡,办事落到实处,政绩考核,实力说话。 就好比以眼下这件事来说,秦姝在天界任职时,凡事都亲力亲为,宁肯下凡亲自动手办事,也不愿去捏个泥塑木偶的化身出来。 这就导致她一旦以“人类”的身份率先来到凡间,那么就等于给后面的符元仙翁划定了个范围: 符元仙翁作为那场斗法中的败者,只能接受秦姝的安排,不能动用“化身”,也要大大削减实力后,以真身下凡。 可符元仙翁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还记得削减真身力量下凡是个什么滋味? 再加上他一想到下凡后,就再也没有锦绣天衣、山珍海味享用了,更没有金丹仙酒、灵芝甘露帮助修炼,动作也就愈发慢了起来,同时心怀侥幸地想,没关系,虽然我速度慢,但是秦君的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 然后正在慢吞吞走流程,办着那漫长手续的符元仙翁,就突然在一道传遍三十三重天的雷霆巨响中,得到了这样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没想到吧,灵妙真君她为了节省时间,前脚刚从你那里离开,后脚就强行渡过灌愁海下到人界去了! 符元仙翁:我可能干的不是人事,但秦君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太卷了!给咸鱼一点生存空间好吗? 秦姝:生为卷王,我很抱歉。诚恳认错,死不悔改。 这下倒好,秦姝一跳灌愁海,符元仙翁也别想优哉游哉地走正常流程了。毕竟现在全天界的神仙们都知道,灵妙真君的工作效率有多高: 所有报到太虚幻境那里的婚姻纠纷,都能在四个时辰内给你精准无误处理完毕;要是跟这么个人比功绩的话,谁敢继续走正常的、耗时一年的流程下界去?怕是这边还在办手续,那边秦姝已经办完事回来领功受赏了! 于是符元仙翁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去了凌霄宝殿,从还在沉睡的玉皇大帝那里求得玉如意一柄,持着这份信物,左挑右选,给一位名为“法海”的、有点道行的、还和许宣多多少少有那么点交集的高僧托了个梦,说要借用他的躯壳一段时间后,这才下凡去,寻那名为许宣的人类男子,劝他千万不要和白素贞离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正在符元仙翁通过最近几百年新开辟出来的那条“紧急办事”通道,持着玉帝信物前往人间时,许宣这厢也听见了那道从不知何处传来的吟诵声,心中立时一动: 这周围全都是莺声燕语,丝竹阵阵,为何此人言语竟能透过重重门户,如此清晰传到这里来?想来一定是有大造化的修行人。 更何况那道声音还说,“能医治家宅凶险,遭遇邪祟者”,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这分明就是上天派来救他出苦海的! 于是许宣忙不迭起身,抬手制止了室内音乐歌舞,对周围数位诧异地看向他的女子们下令道,将人速速请来。 这命令虽然听起来奇怪,但等到原本还在缓歌缦舞的女子们也听清了这道莫名传入室内的吟诵声后,便也心生敬畏,再不敢耽误,争先恐后去往门外,将此人引了进来。 待到这人举步从容而来时,甫一在灯烛下展露出容貌,无论是与白素贞朝夕相处、自以为对美貌有所抵抗的许宣,亦或者是自恃才艺双绝的唱曲姑娘们,甚至就连这半天内,活像块木头似的坐在床边的白衣美人,都紧跟着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好一个齐整人 物,潇洒女冠: 头戴香云青纱巾,脑后两带飘双叶。七星道袍分阴阳,腰间系定乾坤结。脚踏登林追月鞋,手捧丹朱一点血。好气度,好风采,袖手要补天地缺! 在室内众人看来,这位女冠的确是个有修行的大能者: 纵使不提她所过之处,有清风阵阵;不说她所踏之地,半分尘埃不生;单看她手中那两朵碗口大、明艳艳、红灿灿、不知是何种类的奇花,便也知道这是凡间孕育不出的灵物。 于是许宣大喜,忙忙迎上去问道:“见过道长,不知道长在哪处庙里焚修?” 身着玄色长袍,头戴青纱的女冠含笑不语,只往天上指了一指,随即在满室众人情不自禁的“果然是神仙天人”的惊呼声中,目不斜视地路过锦绣床榻、奇珍摆设,往乖乖坐在床边的白衣美人走去,将手中的那两朵碗口大的红花递给了她,含笑温声道: “这可是你想要的?我给你带来了,看看喜不喜欢罢。” 哮天犬立刻眼泪汪汪地看向秦姝,放在别人眼里,这就是“孤苦无依的女子终于与前来寻找自己的亲人相会”的感人画面;然而只有哮天犬本人知道,根本没那么复杂,这就是个很淳朴的说话算话,但正是这种细心才最能打动同样淳朴的狗子: 整个灌江口里的常驻神仙加起来,都比不上只是去那里游玩过半日的秦君靠谱。多谢秦君,秦君果然仗义!我哮天犬从此单方面宣布,秦君就是我的长姊了,从此秦君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追狗我绝不撵鸡! 许宣见这白衣哑女目光盈盈间,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这玄衣女冠讲,只觉心中又惊又喜: 惊的是,自己随手买下的这个外室竟然有如此造化,幸好自己还没对她做什么不尊敬的事情;喜的是,听这位女冠言语,似乎和她十分亲近,如果自己厚着脸皮去拉近关系的话,没准真能借她之手,除去家中的那蛇妖婆娘! 于是许宣再开口的时候,态度就愈发恭敬了: “这是我路上偶然遇到的小娘子,我见她身世凄苦,便出手帮扶了一把。请问道长是她什么人?若道长果然与她相识,我才好将她交付给道长,免得她被人诓骗了去。” 哮天犬:你放屁,你刚刚还在想诓骗我来着!这笔账我给你记下了,等以后你去地狱服刑的时候,我一定会提醒秦君记得给你算上这笔,撒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此时此刻,在场所有人拼在一起都拼不出半个实诚人来——哮天犬不算,毕竟哮天犬是条狗。只见同样说谎不眨眼的秦姝闻言,以手抚胸,立定长叹道: “这可是我亲亲的好妹子,我将她视作珍宝,十分珍爱。昔年我更与她同吃同睡,同出同住,有我一口饭吃,就有我这妹子一……一口肉。” 哮天犬:秦君,虽然我现在看起来像个喜欢大红花的智障少女,但你不要真把我当傻狗。我总觉得你刚刚想说,有你一口饭吃,就有我一个碗刷。 秦姝心虚地避开了哮天犬控诉的眼神,又继续深情道: “只可惜我数年前得师长指点,获取仙缘后便外出修行,与她音书阻绝许久,竟使她沦落到这个地步……怎会如此,实在不该!” 她说话间,似乎真动怒了,便随手往旁边桌上一拍,怒道: “呔!都是那短命鬼不好,我若当初知道,有人为她说了这么桩不般配的婚事,就合该好生劝我这妹妹,决不能嫁给那种痨病鬼!” 她这一出手,端的是雷霆速度,仙人威能。 只一眨眼,许宣等人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三个人都抬不动的黄花梨的大方桌,竟就这样变成了一堆木屑,轻飘飘地从空中散落下来,在地上飞速堆积起一座小山来。甚至连摆放在桌子上的花瓶与瓶中的插花,也一瞬间烟消云散,似 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这手本事一亮出来,吓得满室的女子都忙不迭往外跑去,你追我我推你,便是把往日里视作珍宝的那些绫罗绸缎都揉皱了、踩脏了,连那朵五钱银子一枝的纱花都被踩在了脚下,也没人胆敢停下来留在室内: 夭寿啊,要是让这位道长知道自己刚刚还在劝她妹妹留下来,自己不会被天雷打成焦炭吧?不行不行,千万不能这样!虽说人固有一死,但不管死于什么,都不能像几百年前的那个牛郎一样死于天雷,否则也太恶心太丢脸了……平常骂人都不带这么脏的!若真被比作牛郎,那可比被骂了八辈祖宗还要丢脸! 蒋和见大事不妙,也偷偷溜走了,不过他心虚的地方比起这些女子来,又多了个微妙的点: 糟糕,自己前些年好像曾经特别热心地帮人做媒,还促成过好几件“冲喜”的婚事来着。万一这位道长妹子的婚事,就是自己以前促成的那种不般配的……大事不妙,我先溜为敬。 蒋和跟这帮姑娘们跑出去没多久,外面的龟公和老鸨也就知道了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间,他们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发间浸透了冷汗,两条腿更是虚得不像自己的了,却始终不敢进屋,只敢在外面偷偷听墙根: 天呐,他们竟然险些算计到一位真正有修为的道长亲眷身上?这都是什么破事儿啊,那许宣的运气也太糟糕了吧?等下如果这位道长得知真相后要动怒,我们就把许宣推出去顶缸好了……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幸好我们还没开始动手拐人! 先不提这帮人躲在室外,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室内秦姝只作浑然未曾察觉之态,又长叹道: “我太心急了,在知道她流落在外的消息后,便匆匆下山,什么珍宝都没带上,只从蓬莱仙山上采了两朵琼花。” “这般看来,实在是我考虑不周,带这些东西能有什么用呢?就很应该再多带些金银财宝供她花用的,区区两朵能医死人、活白骨的琼花,在人间根本什么用处都派不上啊。” 许宣闻言,只觉心头重重一跳,越听越觉得某些关键词耳熟: 医死人、活白骨……错不了,自己之前吃的灵芝仙草也有此等功效。看来这位道长果然和天界关系匪浅,是上天也看不过去我在那婆娘手下畏畏缩缩讨生活的窝囊样了,派了个英杰豪侠来拯救我! 于是许宣当机立断起身,对秦姝推金山、纳玉柱倒头拜下,叩首不迭,涕泪交加,口称“仙长救我”: “我就知道,像仙长这样的人物,一定不会看着我被妖怪活生生缠磨死……仙长哪,幸好你来了,否则我真不知道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秦姝一挥袍袖,门窗紧闭的室内便陡然涌起狂风,将外间靠在墙根下偷听的人们全都卷了个东倒西歪,好让白素贞和青青的身份保密,这才继续道: “我看你身上虽然有妖气,可这妖怪并没有害你之心……” 然而这番话落在许宣耳中,就完全被他抓错了重点。 他只听得“妖怪”两字后便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如果白素贞和青青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没准他当场就能抄起旁边的茶壶,朝这对非人的主仆狠狠砸去: “我就知道这俩泼贱妖精没安好心,分明就是来折磨我的!还请仙长出手救我,若仙长真能将我和那妖怪彻底分开,事成之后,仙长要什么我都能双手奉上!” 秦姝闻言,反问道:“我没听错吧,你这是要和你的妻子和离么?” 许宣闻言,只觉心头突突跳了一下,似乎这句问话中藏有险恶万分的陷阱;然而“能够彻底摆脱妖怪”带来的诱惑实在太巨大了,使得他毫不犹豫重重点头,应声道: “正是!不瞒道长,我甚至都想好了,等我跟她成功和离后,要再娶个怎样 的新人。嗯,一定要带着巨额嫁妆来,温柔贤惠,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最好还有个不错的出身,让丈人那边提携提携我……” 秦姝: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在想屁吃。 秦姝满怀同情与敬意地看了尚且不明真相的哮天犬最后一眼,本着“一回生二回熟”的原则,对许宣抛出了个极为诱人的条件: “既如此,我有一计。我这妹子虽是新寡,可向来温柔体贴,又知书达理,只怕日后我再上山修行,她在人间孤形只影、无依无靠,容易被人欺负了去;我看你又有些家产,定能保我妹子衣食无忧。” “若我今日为你除去那妖怪,你可愿迎娶我妹子作正妻么?” 哮天犬:汪?什么,知书达理??这对狗来说是不是有点太超前了??? ——然而狗和人类的内心悲欢,想来多半是不大相通的。 许宣听闻此言,一时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连心思最简单的狗都能看懂他脸上那份狂喜代表着什么: 离婚就能娶到仙女……道长的妹妹四舍五入就是仙女,没错了,反正不会是妖精,总之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好事?我岂有拒绝之理! 一时间,室内三人心中百转千回,所思所想大有不同。 哮天犬:秦君竟然记得给我带花花回来了,这可真是位靠谱的真君,我干起活来都更有动力了。是我赚了! 许宣:这位道士看来也是个有神通的厉害人,得好生供着。如果我能和她搭上关系,让她帮我把那婆娘驱赶走的话,我既能娶到她的妹妹当新妇,又能占了旧人的钱财和房子,真是个妙计。是我赚了! 秦姝:如果哮天犬是人的话,先不说她愿不愿意去钓鱼执法,光是和这令人作呕的人渣相处,就得为这位见义勇为的姑娘支付巨额精神损失费和提前交上人身保险费……而且看许宣竟然还有休了白素贞后另娶的意思,这样一来,就不能把更多的倒霉蛋姑娘扯进来了!去吧,哮天犬,是你是你还是你,幸好你是个狗子,这波是我赚了! 待秦姝和许宣商定好“如何捉拿白素贞”的计划后,便启程从外城离开,要回到许宣位于杭州的家中。然而许宣刚推门出去,便惊讶地“咦”了一声: “奇怪,下午时天还晴着呢,怎个忽然这般大雨?” ——只见那,雨线密密,乌云滚滚。雨线密密,坤关密锁愁开张;乌云滚滚,百川气势苦豪俊。沟壑水飞千丈玉,涧泉波涨万条银。三岔路口看看满,九曲溪中渐渐平。这个是白娘遇难真君助,扳倒灌愁往下倾!2 这灌愁海水一落下来,便随秦姝心意,变得与凡间雨水再无二致。于是秦姝十分淡定地从身后把刚刚倒下去的玉净瓶收入袖中,无辜地对哮天犬眨了眨眼:“不知道呢。” 许宣见这般狂风骤雨、天色阴沉的景象,心中不免惴惴,若有所感,似乎再不回去,就真要被妖怪所害了似的。 他看向秦姝丁点儿没被雨丝沾湿的衣角,还有那位之前分明也只是个常人,眼下拿着两朵大红花不停把玩,却也未曾淋湿半分的白衣美人,心中愈发赞叹这位道长法术高明,便恭恭敬敬俯下身去,问道: “能否请仙长施展法术,载我一程?依我之见,为了防止事迟生变,咱们还是越快回去越好。” 秦姝略一沉吟,便从袖中扔出一张符咒,对许宣道:“吞了它,你就能缩地成寸,与我一同行走。” 许宣大喜之下,自然毫不怀疑这符咒的功效,梗着脖子三下两下将这张符咒生生咽下后,果然只轻轻一动脚,便瞬间将这半日来花了三个多时辰才走过的路走完了,一眨眼,就回到了自家门口。 秦姝望着他在雨中消失的背影,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对哮天犬叹道: “真奇怪啊,为什么他就从来不怀疑别人给他的符咒到底是好是坏呢?” “就好像数日前,法海给了他一张符咒,说这符咒能让你的妻子现出原形,他就立刻当晚就把符咒混在水里,给白素贞吃下去了……他也真不担心这功效不明的符咒,会不会害死人!” “还是说,他的妻子既是妖怪,又是女人,所以就很不必将她当成‘人’看,更不用把她的性命放在眼里了呢?” 不知为何,哮天犬突然觉得周身莫名有些冷。 于是它立刻发挥身为漂亮狗子的主观能动性,赶紧凑去秦姝的身边,抱着秦姝的胳膊蹭了好一会——这幅画面用天眼去掉伪装的话,就是一条漂亮的白色细犬在不停地用狗头拱秦姝的胳膊——才终于从那张冰雪美人面上重新见到了一点无奈的笑意: “……别撒娇了,走吧。” 秦姝和哮天犬前脚刚走,在谁也没注意的暗巷角落中,便突然有一人的身影浮现出来了,分明是也用了缩地成寸的法术赶过来的下凡神仙: 此人便是紧随着许宣留下的气息,追到金山寺附近的暗巷中,却在满鼻呛人的脂粉气和冰冷的雨幕里,失去了对许宣这一关键人物追踪的符元仙翁。 此时,他正借用着法海的躯壳满头雾水,东张西望: 奇哉怪哉,这人类半天前还在这里的,现在又去哪儿了? 不过符元仙翁也不是吃素的。他在原地站定,伸出手来掐算片刻之后,便察觉到了在自己耽误这半日的时间里,秦姝的进度已经推到哪里了: 真不愧是雷厉风行的秦君。照此看来,许宣怕是已经亲口答应要和白素贞和离了。且这两人现在正以缩地成寸的法术赶往许宣位于杭州城内的家中,就算自己快马加鞭赶过去,十有也来不及,许宣也不会相信自己—— 那么现在,就该往另一个方向使劲了。 于是在瓢泼大雨中,这位同样浑身上下半点潮湿痕迹也没有的高僧,只从容一抖衣袍,随即半分挫败感也没有地走向了当地县衙的位置: 毕竟按照他和秦姝的赌约,想要彻底赢下这局,要有许宣亲口承认和当地县令的裁决。 眼下前者看来已经输了,那么就一定要保住后者,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把秦姝拖进平局里: 以他去找玉帝陛下借玉如意这份信物时,所观察到的陛下状态,再过数日,在下一届的瑶池大会上,陛下就能暂时好转起来,出关打理政事。只要自己能把秦姝拖入“平局”,那么在下一届瑶池大会上,玉帝陛下就能把这个“平局”,变成秦君的“败局”! ——那么,要怎样让一个软骨头的县令,做出虽然不符合律法,却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呢? 第51章 官员 杭州的天色一变,暴雨一来,从各处人完全不同的反应中,便能窥见尘世百态,贫富不同。 大多平民们见天色暗下,便三五成群地回家去了,同时在心底暗暗苦恼,照这个样子,正月十五的花灯会是不是办不成了? 偶尔有些家中实在窘迫的穷苦人家,见此情况,也在家中准备好了接水的木盆,好几捆稻草,打算咬牙把这几天的暴雨扛过去之后,再好生修补一下屋顶。 唯有部分家中富裕的、不必为柴米油盐犯愁的豪强大户,才能在这番天色下,依然半点不被影响,该玩乐的继续玩乐,该走亲访友的继续走亲访友。 而在这个阶层中,便有这样一位很具代表性的人物。 杭州县令林东看着这阴沉沉的天色,听着从外面传来的愈发潇潇飒飒的雨声,只觉心中十分苦闷: 如果不是他才华不够,这般景色这般心绪,怎么说都是个适合赋诗作词、纾解内心愁苦的好机会;若有贵人能此时路过,听闻他的诗词后慧眼识英才,教他从此鱼跃龙门,一步青云,那该多是一件美事! 只可惜这种青天白日的大梦,也只能在他脑子里随便做做,根本就上不得台面,更别提变成现实了。 自古以来,便是最辉煌的盛世,最太平的时代,最贤明的皇家,也从来无法延续五百年以上,所谓的“千秋万代”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眼下朝廷内部一片混乱,党派林立,内斗频繁,任何一个官员若不选定山头,都无法独善其身;就连诗书传家的清贵之族林家内部也不能幸免,和朝廷上的架势一样,一分为二成了两大派: 一派是以高官世家为主的守旧派,另一派则是力推改革之法的新派。 前者认为,当代女性的地位已经很高了,能读书、能做官、能和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如此看来,新派的要求太过分,委实不能答应他们,否则社会动荡,风气混乱,民生不安,国将不国。 后者则反唇相讥,认为前者的思想都锈住了,很该开颅矫正一下。别的不说,光从各地私塾递交上来的考核看,从来都是女学生的成绩比男学生更高;就连科举到最后一步殿试,尚未拆卷的时候,也是如此。 若不是朝中大势由守旧派把持,把录取的女官们分配到下至各处乡县做个七品芝麻官、上至最多也就是礼部四五品闲官这样不痛不痒的位置上,眼下朝中官员究竟哪边更多,还真不好说! 然而在林家内部,这番争斗就又有了不一样的架势。 世人皆知,林幼玉当年曾得遇仙人指点,赐下金丹仙酒,百年之后无疾而终,这番带有奇异色彩的经历,给她的传说增添了好一抹光辉;更别提她那位具体姓名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中无从考据的丈夫,先是将家主的位置拱手相让,后来更是辞去县令之位,按照“能者居之”的原则将林幼玉这位一代贤臣请出山,这才有了以“林”为姓的百年世家。 既有神仙相助,本身资历又过硬,愣是让林家这么个和当代大势截然不同的家族,在中原大地上站稳了脚,扎下了根。 在林幼玉这么个开山立宗、一家之长的祖奶奶的光辉下,全林家上下的规则都和别的地方大不相同: 别的家族族谱上,是不写女孩子的名字的;就算写,也只写别人家嫁过来的媳妇儿,以“某某氏”为代称。但在林家族谱上,只有成千上百位女性的名字,写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就算有男性的名字,也多半是作为这些女人的配偶子嗣这样的附庸,用小一号的字写在旁边和下面的。 ——这样看来,林氏家族倒比别的地方慈悲多了。女人嫁进别家里,就变成了“某某氏”;可林氏族谱上不论男女都有全名,至少还让人家留了个全须全尾的记录下来。 不仅如此,就连这族谱的续写,在林家也大有讲究: 林氏男子的子嗣会按照“惯例”,随他们姓林,这很正常;林氏女子的配偶,是按照那位祖奶奶的丈夫这一前例招来的上门女婿,既如此,她们的子嗣会按照“自家规矩”,跟随母亲姓林,也很正常。 真是从这边看,要占便宜;从那边看,也要占理。 在别的家族只有男人能继承姓氏的情况下,林氏以“女性和男性都能传承香火管理家族”的指导思想异军突起。 这一起来,就像是在冬天的枯草地上放了一把火,火势一旦蔓延开来,便止不住了。数百年过去,眼下的当朝女官中,要么是林家人,要么就是受过林家人恩惠的,要么就是林家的弟子……真是好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 无怪乎数十年前当朝保守派中,曾经有位一品大官在被区区四品的林氏女官当庭驳到丢了乌纱帽后,情绪失控下破口大骂: “凭什么全天下的好事,尽让你们林家的人给占了?!” 虽说他这番话说得没啥道理——废话,按照林家人“不管你是男是女只要你有本事就得给我顶上来立门户干活”的那种拼命架势,他们要是占不到好处,那才不对劲——且此人前脚刚说完,后脚就因为贪污、结党营私、侵占土地、买卖人口等多项罪名,被判了个斩立决,拉去菜市口处置了,但这番话的确在朝堂上的不少人心中,留下了淡淡的阴影: 诚如他所言,好一个庞然巨物林氏。 若哪一代林氏家主真有不臣之心,只要她随随便便提上那么一两句,按照林氏子孙与学生遍布天下的架势,保不准就会有什么地方,燃起星星火种,继而燎原! 只可惜当朝天子现在就算有心下书人里已经有了不少女性,如果朝廷硬要在“不给女官太大实权”的同时,还要提高针对女性的分数线,保不准会被后世人骂成什么样子: 前者姑且还能用“女皇时期也不见有太多女性高官,千百年来也只出了林幼玉一人,祖宗规矩不可废”的陈词滥调来勉强搪塞;那么后者就是明晃晃地要断绝女学生们的生路,这种找不到历史依据支持的行为做造成的后果,就没什么人来和他一起背锅了,只能由下达这条命令的天子本人来扛。 那段时间可把龙椅上的天子愁得够呛,那头发是一把把往下掉的,发际线是一天天往后退的。每晚和他共寝的嫔妃早上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位正在经历中年脱发危机的皇帝掉下来的头发,从枕头上扫下去。 可别说,在如此庞大的一张遮天巨网带来的压力下,还真被这位天子想了个馊主意出来,好保证林家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 他先是让翰林院的文人们,写出各种各样的话本子,比如赞美妖怪和人类之间凄美的爱情、美人仙子对穷困书生的帮扶与青眼相待、勤俭持家打理内务的女子最终凭借着贤惠封神等故事,又叫太乐署的乐工们为这些话本谱曲。 这些从宫中巧妙流传出来的话剧辞藻精妙,曲调过和看过这些东西。2 当这些御制的话本和剧目,红遍全国之后,连带着里面似乎不经意间提到的那些贤妻良母乖女儿的形象,也就一并深入人心,传播开来了。 一时间,就连最开明的林家内部,也有了这样的意见开始冒头: 为什么女性不能回归家庭,反而要在外面受累打拼?看看别的家族中那些依附于男子的女人,听听外面传唱的那些故事吧,她们不是也过得很好吗? 要我说,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未免也太苛待人,女人 为什么只能往上走,而不能往下偷偷偷个懒呢?向下的自由也是自由。 再说了,做个贤妻良母也没什么不好,那些戏文里不是也说了嘛,只要用心服侍公婆、打理内务,管教孩子,将来一定会有诰命加身,作为对自己的褒奖与鼓励的,没准还能凭借这份美德被天界封为神灵。 至于秦君?秦君已经是老皇历啦。她已经几百年没有降下神迹保护我们林家了,不如从现在更流行的娱乐里找点和我们更接近的东西来信仰。 ——再说了,秦君此人,真的存在么?别是林幼玉编出来糊弄我们的吧! 数年过去,人间风气与思想正在不知不觉发生着剧烈变化,而这一切,恰恰是人间的最高统治者想要看到的: 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么女人和男人,想必天然也不是在一条路上的。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胜过西风,根本不可能出现和平共存的现象。既如此,我如果能把林氏女打压下去,林氏宗族里的男人势必会感谢我,这些人就会成为从下而上来拥护我的力量! 不得不说,他真的十分接近成功了。 某一年,当朝天子出宫巡视,却在户部门口见到了一位失魂落魄的美貌女子。 他本是怀着满腔柔情蜜意,抱着英雄救美的心思上前去询问这位美人是否需要帮助的;然而在这位女子哽咽着说出了自己遇到的困境后,皇帝内心的怜爱之情一瞬间化作乌有,取而代之的是“终于成了”的狂喜: 他听到了什么?这妇人是林氏女,还是正在纠结该不该和丈夫离婚的林氏女! 因为她招来的上门女婿认为,女子就该像外面的话本子里所说的那样,哪怕被丈夫背叛了抛弃了,也要卑怯柔顺,自我反思,不该这样天天外出做官,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既如此,就该让她这个一家之主在家里待着,把官位让给他这个做丈夫的才是正理。 这林氏女和丈夫商讨未果之下,决意来离婚;可在前往户部的路上,她见到了一旁书局里正在热卖的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 向来对大众娱乐不甚关心的她,在旁边听了一会卖书人的讲解后,看着周围源源不绝前来买书的人面上的真挚的赞美与喜爱,终于感觉到了某种迟来的、入骨的恐惧,这才犹豫不决地在户部门口徘徊不定: 她并非因为对丈夫的心软而踌躇不决,这份犹豫来自更深一层的矛盾与痛苦。这分明是从林家和女学中接受的二十多年的“自立自强”的教育,和“大众”表现出来的对贤妻良母的追捧的碰撞。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事已至此,大势将成! 于是皇帝立刻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以统治者的超然地位与压迫感,居高临下地在这位林氏女的身上放下了最后一根能压死人的稻草,对她语重心长道: “你实在不该去和男人争这些东西。自古以来,哪里有女人家在外面顶天立地,胜过男人的道理呢?而且这样一来,你又要操持外事,又要管理内务,实在太累了,不如在两条道中,选一条轻松点的走。” 那林氏女心中其实十分不赞成皇帝的这番狗屁,啊不,龙屁言论。 如果她面前的这人不是皇帝,她绝对能让这人见识一下,多年前在朝堂上,以四品礼部官员的身份,硬生生把一品大官给骂得丢盔弃甲当场破防、丢了乌纱帽又丢了性命的林氏女官的风采: 既然都是我在外面打拼了,凭什么男人不能在家里打理内务?我看好多女官家里都是这样运营的。女人能干的事情,男人为什么不能干?如果真的这样的话,那岂不是说明女人比男人高上一头? 要么,你就得承认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的,都能自己决定管外或管内;要么,你就得承认女人比男人高上一头,因为男人不如女人细心不如 女人稳重,所以才不能做家务——那按照这套道理来看,你干脆把官位也让给我们好了,毕竟“选贤任才,能者居之”! 可是她能对此人这么说吗? 不能。 因为这个脱发脱得都有些“不毛之地”征兆了的,满面油光眼神浑浊,身形肥硕不堪的中年男人,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是手握无数人生杀大权的皇帝。 只要他不明着站在女官们的对立面上,只用“贤妻良母”之类的话语把她们给“劝”回家去,还真没法引起大面积的反驳。 于是那一年,在将这位林氏女成功劝回家去,不再合理,并将官位让给她招上门来的丈夫后,皇帝就知道,基础已经打好,可以开始动手了。 于是在三年一度的殿试时,天子虽然在一开始所有卷子都封着名字的时候,会取中那些才气横溢、一看就是饱学之士才能写得出来的试卷;但在拆开封条,发现这些被一眼取中的卷子竟然大多数都出自女学生之手后,天子就会委婉地用“本朝更需要贤妻良母”这样的话语,把她们要么往下略微按一按,要么往上提拔一下,放到“看着好看但没多少实权”的装饰性的位置上,再把底层的男考生数量略微往上提一提。 如此一来,既办事有理,让女官们无法反驳;还保留了面子,让后人不至于戳着他的脊梁骨说,是“不知任用人才的昏君”;又能获得被提拔上来的男学生们的效忠,真可谓是一举三得的绝佳计谋! ——时间一久,这个愈发腐朽的皇朝,便迎来了最后看似辉煌,实则千疮百孔的暮光时代。 在官场上虽然依然存在女性官员,但她们要么在中央占据花瓶职位,要么在基层作为“替补”存在;与之相对的,原本应该成为一个国家最强有力的支持与基石的基层官员的队伍中,则被塞满了无数被强行提拔上来的,德不配位的男性官员。 而眼下,正倚在窗边,满怀愁绪地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势的林东,就是被皇帝强行提拔上来的人。 在三年一度的考核中,林东已经连续两次没能取得“良”及以上了;若今年的考核他还是个“中”以下,按照本朝律令,他就要被下放去更加偏远的乡镇,将杭州县令的位置让给在替补位置上坐了六年的同宗女,林妙玉!3 正在林东苦思冥想,试图找到个能不花力气也不花钱,对他本人的才学更没什么要求的活,做点政绩出来,好保住头上乌纱帽的时候,从潇潇雨幕里遥遥传来一道半文不白、非佛非道、不儒不法的念诵声: “下附上以成志,上恃下以成名。下有所求,其心必进,无不可谋,无不可为——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在上,此处若有求功名,只恨生不逢时、郁不得志之士,凡有开口,无不必应!”4 这番话若落在真正敬奉神仙的人耳中,那简直就是一通狗屁;但落在满心满眼都是功名利禄,都快把自己给想到走火入魔了的林东身上,那可真是好一阵及时雨! 于是林东速速摇铃,叫仆从出门去看看可有什么奇人异士,有的话,便将人速速请来;又对仆从们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对人客气些: “你老爷我的功名官身,怕是就牵系在这位奇人的身上,你可千万小心着些!” 林东的心腹领命后,一溜烟儿地便出门去了,毕竟林东要是能升迁,他作为和林东签了死契的心腹,自然也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然没有不殷勤的道理。 然而他刚跑出去没多远,就迎头撞上一人。 第52章 家访 这仆从再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子,跑得飞快的时候,就像个出膛的炮弹似的,轻易拦不下;可撞在来者身上的时候,他的去势当场就被止住了,甚至还被撞出去了几步,踉踉跄跄地往后跌去,当场坐了个屁股墩儿。 见此情景,这仆从立刻便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了: 除了某个坐冷板凳坐了六年的倒霉备胎之外,还有哪位女官能练出这么一身本事来? 再者,近些年来,随着贤妻良母风格的流行,纤细娇弱的美人已经逐渐成为大众男性共有的审美了,也只有这种从来不想着嫁人的怪胎,才会把自己给练成这个样子。 虽然这仆从的脑袋里是这么想的,但他明面上可万万不敢表现出一点来,毕竟此人再怎么不得志,也是由朝廷任命的女官,不是他一个奴仆能冒犯的。 于是他一边揉着屁股,一边从地上麻溜站起来,对来者龇牙咧嘴地赔笑道: “见过林大人,林大人这又是去外面公干了?哎呀,杭州能有林大人这样的父母官,实在是我们的荣幸!看看,天色都这么晚了,林大人还在忙着,真是日理万机——” 可惜此人的话没能说完,就被面前的女子不耐烦地打断了。 她身形挺拔,眼神清正,表情严肃,穿一身浅绿的七品官服,腰间围着一条已经有些陈旧了的九銙银带。虽然袖子和裤腿还有官服下摆全都挽了起来,露出她肌肉线条利落的小臂,可本该干净整洁的官服上还是溅了不少泥点子。然而这些狼狈竟半点没能影响到她似的,只听她单刀直入问道: “少说这些没用的客套话。我问你,你家大人他在么?我找他有事。” 仆从立刻连连点头,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将这位作为杭州县令替补的女官请进了门,才继续去外面,寻找自家大人要找的那位奇人。 只是在离开之前,这位仆从又心有所感地转过头去,看了正在远去的女子身影一眼,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个非常奇怪的想法: 看这位大人的打扮,竟似好像刚刚从河堤那边回来一样,和正在室内安安稳稳坐着烤火吟诗、悠闲品茶的林大人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如果真要从林大人和她中间选一个杭州县令出来……如果我没卖命给林大人,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的话,我一定选她。 ——对了,这位大人叫什么来着?我依稀记得,她好像和林氏一族百年前那位祖奶奶的名字差不多,一看就是个天生要做大事的人物! 林妙玉疾步走入衙门后的官邸,在看见了和自己同为林氏人的林东后,这才松了口气,急急禀报道: “大人,我刚刚去西湖边和护城河都看了看,发现水位正在不断上涨,开闸放水似乎全无功效。” “雨都下成这个样子了,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全杭州都会遭水灾的,还请大人立刻叫衙役们通知各处,让人们收拾细软粮食,准备去高处避难!” 这番话说得恳切,只可惜听的人不对。 林东“嗯嗯啊啊”地应付了几句后,就避开了林妙玉恳切的目光,半点没把她的劝告当正事: 别闹了,杭州这么多年来都没发过水灾,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几个时辰的暴雨就闹洪水?这女人真是小题大做,没事找事! 不过话虽这么说,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于是等自家仆从把外面那位高人带进来后,林东定睛一看,便觉得这人修行不浅: 这位僧人穿一袭红艳艳、宝光明朗的袈裟,手握一条沉甸甸、九环叮当的锡杖。分明须眉皆白,却又青壮面容,只一见,便让人心中大定,认得这是个有功果的仙翁。 那林东急急迎上去,真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对这位老僧殷 切问道: “劳烦大师帮我算一算,这雨下得如此急,会不会真的把杭州城给淹了?可千万不能因为这种天灾就影响我的仕途啊!” 符元仙翁刚一进门,就被扔了个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问题:……你问我我问谁啊?我只是个管姻缘红线的神灵而已,下雨这方面你得去问雨师! 但符元仙翁决不能这么说。 因为他眼下要做的事情,是忽悠着林东去劝说许宣放弃离婚的念头;如果能让林东动用身为县令的特权,压得许宣和白素贞不得不低头,那就更好了。 于是符元仙翁装模作样掐算了两下,便将“天降暴雨”一事简单带过,对林东遗憾地摇摇头,道: “这雨便是下得再大,也不会影响到官人前途的;因为比起区区雨水来,有件更吓人的事情,在前面等着官人呢。” 林东闻言,大惊失色,忙道:“还请大师指点!” 得亏林妙玉修养好,否则她当场就能把装神弄鬼的这个僧人和只信鬼神不信现实的林东两人给捆吧捆吧团成一团,塞进水位暴涨的西湖里淹死: 恕我直言,我觉得你俩真有病。有空在这里搞这些虚的,真不如去做点实事!真不知道当今圣上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怎么就招了这么一批不会干实事,只会溜须拍马的官员来?就真不怕这帮蛀虫从下而上地把国家给吃空吃垮,是吗?! ——然而人和人的悲欢很多时候也不太相通,正如林东和林妙玉都是林家人,日后却会迎来地下天上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一样。 于是符元仙翁和林东十分默契地把一旁眼含愤怒的林妙玉给忽视了过去,须发皆白的老人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对着远处许宣宅邸方向一指: “今上对贤惠持家的女子十分看重,说这是女人特有的,可以当做善事来表彰的大德。而据我所知,杭州城内正有这样一位贤惠妇人,为丈夫出钱开店,又帮他操持家务,硬是把一个没什么出息的官人,给拉扯成了杭州城内有名的药店老板。” 林东略想了一想,就知道符元仙翁说的是谁了,毕竟许宣这种走在路上就被馅饼砸中的运气可不多见: “正是如此,许宣那小子可真好运气,让人好生羡慕。只是不知大师为何突然谈起此人?莫非我的前途与此人有关么?” “当然。”符元仙翁拈须而笑,满目悲悯地看向他,“如此佳妇,却要被许宣见色忘义休弃,这可是连老天都看不过去的缺德事哪。” “林大人,你的一身功名,此时此刻全都牵系在这人的身上。如果许宣能够迷途知返,好好对待他的娘子,那么这雨过几日就停了,大人把这对和美夫妇的例子报上去,若得了今上青眼,那么加官进爵不过是早晚的事。” ——符元仙翁的算盘打得十分精妙,等这林东真的去劝住了许宣和白素贞不要和离,自己再回天上去,找雨师停雨,再请来天女魃蒸干这满城的积水,还不是小菜一碟? ——然而他千算万算没能算到,这压根就不是正常的雨,是被羊脂玉净瓶盛来的满满一海灌愁海水,千变万化,功效无穷,全看秦姝心意! 对此一无所知的符元仙翁还在顶着法海的壳子,继续诓骗林东道: “可如果让那许宣和他娘子成功和离,这便是忘恩负义之举,与今上推行的‘贤妻良母定有好报’的牌坊榜样截然相反。若让今上知道在你治下,还有如此不道德事情发生,只怕你头上这顶乌纱帽就要不保咯。” 林东闻言,立刻拍案决定道:“既如此,还请大师和我一同前去劝住这人,叫他回心转意,莫要苛待发妻。” “来人,准备蓑衣油伞,拿来大衣裳,我这就出门去!” 林妙玉觉得自己实在听不下去了,总觉得在这满是神 神道道气息的室内多待一秒都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于是她草草和林东等人抱拳行礼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带上一队衙役,叫他们带上报信的铜锣、堵缺口的土袋,去往西湖附近继续巡视,警戒洪水。就连她这位本不用干这些脏活累活的县令候补的背上,也负了个盛满黄土的麻袋,在衙役和沿街住户们又敬又畏的目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涉过浑浊的积水。 ——然而根本没有人在意她和那队衙役的离去,就好像没有人会注意到,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厦的倾颓,是从最底部的一处白蚁窝开始的。 林妙玉前脚刚走,符元仙翁后脚便运起法术,顷刻间便将自己和林东传到了许宣家门口。 虽说符元仙翁这一手法术的精妙度不太好说,毕竟这两人落地的时候,险些把自己镶嵌进门框里,比不得秦姝能一瞬间跨越几百里,精准地把许宣这个拖油瓶一厘米都不偏差地投放在家门口,但用来糊弄没什么见识的林东,完全够用了。 林东见此,愈发心中确信此人是有修为的大能,心中想要说服白素贞和许宣继续好好过日子的愿望也愈发强烈了。 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拍了拍门,还没来得及高声说出自己的来意,这门便飞快弹开了,险些没把林东那张原本就不甚美观的大饼脸给撞得更加扁平。 林东抱着满怀“谁家的贤妻良母会如此武德充沛”的惊恐之情定睛望去,只见一位衣冠不整的男子正在拽着个白衣美人满院乱窜;正在追着这两人打的,是一位青衣的俏丽女婢;站在一旁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的,有一位同样身穿白衣、端庄贤惠的夫人,还有一位头戴青纱巾、面无表情的女冠。 于是林东立刻就凭着多年的经验,判断出了现在是个什么局面: 我悟了,一定是这许官人要休妻另娶,想把被他拽着的那位美人扶正;正头娘子伤心之下心灰意冷,这才站在一旁,对这幅闹剧冷眼相待;这位青衣婢女便是正头娘子的心腹,眼下正要痛殴狐狸精给女主人出气! ——至于那位在旁边看热闹的女冠?哎哟,女冠能有什么正经人?多半是来看热闹拉皮条的三姑六婆罢! 于是林东自信满满地提点道: “许官人,这婢女怎么可能打你?要我说,她分明就是要打你想娶的那位新夫人,你且站在原地,等这俩女人自己打完了,你也就安全了。” 许宣闻言,立刻大彻大悟,心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于是便站在原地,不再躲闪;甚至还把一直牵着的白衣美人往前推了推,想让她帮自己挡这一巴掌,果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然而林东想象中的“正房的忠心婢女为了维护夫人脸面,愤怒挺身而出给小狐狸精来一巴掌”的画面,完全没有出现: 青青的那一巴掌,竟然好像手上长了双眼似的,精准地绕过了一脸懵逼被推出来的哮天犬——毕竟秦姝解释过,说按照《天界大典》的规则,在处理完这件事决出胜负之前,所有神仙都不能轻易暴露身份——带着满怀怒火,精准地、雷霆万钧地落在了许宣的脸上。 这一掌落下,许宣的脸上当即就红彤彤地高高肿起一块,皮肉透亮,仿佛轻轻一戳就能由内而外爆裂开似的,整个人的头都被打得向另一边旋了出去,同时还有几颗牙齿和一嘴血沫,被从他的嘴里打飞出来了。 由此可见青青下手的时候,是半点都没留情: 要不是许宣吃过灵芝仙草,青青这一巴掌的手劲,都能把他的颈骨给当场扇断! 伴随着这一重击响起的,是青青那泼辣得比川蜀地区的藤椒锅子都要呛人,又稳又快的好一串利口话: “不要脸!我家娘子嫁给你后,何时亏待过你?你要钱给你钱,你要开店就帮你租房,只不过是要 求你不要另娶,真心对她,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你要是做不到一心一意,当初就不该答应我们娘子;可现在你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紧跟着就要反悔,天底下怎么有这么缺德的生意人?就该把你拖出去,扒光了衣服喂狗!” 哮天犬:???等等,怎么突然叫我啊???说了很多遍了,我们狗不是什么人都吃的,我觉得你对我有点误解!!! 突然听到“狗”这个关键词的哮天犬还以为是自己暴露了身份呢,当即浑身一抖,下意识就往秦姝的方向望去;然而这一抖,落在青青的眼中,就是“被家里长辈做主卖给了许宣的柔弱无助女子正十分害怕不知怎么办才好”。 于是青青恶狠狠地瞪了秦姝一眼,心想,天底下怎么真有这种把自家妹妹往火坑里推的缺德人,随即转向哮天犬,用后世学校里那种“看着早恋失足怀孕的少女痛心疾首的教导主任的眼神”,对哮天犬恳切道: “傻姑娘,你听我说,若有半句假话,教我不成正果。此人狼心狗肺,半点旧情也不讲,是信不得的呀!你的姐姐也太拎不清,怎么能把你许配给这种人?” “他今日能食言而肥,对我姐姐始乱终弃;怎知明日受害的就不会是你?你还是赶紧和你姐姐离开这里罢,这许宣分明就是个火坑,千万不能往里跳!” ——听完这番话的林东突然觉得脸有点疼。就好像这一巴掌不仅落在了许宣脸上,也落在了对女人抱有“只会争执家长里短这些破事”的固有印象的他脸上: 奇怪,女人们不是只会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把自家丈夫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贤妻良母”么?怎么这婢女能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不仅要带着正头娘子逃出来,还想去拉本该身为“竞争对手”的小狐狸精一把? 然而此时此刻,被林东视作“小狐狸精”的哮天犬内心的迷茫之情并不比他少。它终于成功越过了满脸焦急的、恨铁不成钢神色的青青,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在一旁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的秦姝: 不是,等等?这女妖不认得我也就算了,可我听说,她和那位白蛇散仙分明是在秦君你的帮助下,才能飞速下界,救活这凡人的,这两人怎会认不出你来?秦君,你说话啊秦君!我被当成狐狸不要紧,毕竟狗和狐狸千万年前都是一家的;可秦君的清誉要没了啊,你都被这青鱼妖当成拉皮条的缺德鬼了! 秦姝十分冷静地站在树下,动也不动地充当吃瓜人: 因为鱼的晶体曲率不能改变,看不到十多米之外的东西;蛇的视力就更差劲了,用人类的标准来换算一下,蛇的近视足足有一千多度;本体是动物的神仙和妖怪们是很难摆脱自身影响的,就像你身为狗子的时候认不出颜色,变成人后就特别喜欢大红花一样。由此可见,她俩认不出自进门后,就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的我简直太正常了。 ——这一波,是唯物主义战士的胜利!唯物主义战士不争这些虚名,毕竟等以后揭晓身份社死的肯定不是我! 林东眼见这里的情况太复杂了,一时半会说不清,便充当和事佬劝起架来,一边把许宣护在身后往房间里推,一边对气势汹汹的青青苦口婆心道: “眼下已经晚了,小娘子若有什么要事,不如明早起来,大家坐下来一起和平说说如何?这人毕竟是一家之主,是你家大娘子的夫君,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定然不会让他就这么休弃了发妻的,小娘子放一百万个心!” 青青当场对他翻了个白眼,显然想骂人的来着;可又忽然眼神一转,计上心来,把冲到了嘴边的骂人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跟在面无表情的白素贞身后回屋了。 只不过她在路过一动不动的秦姝身边的时候,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 “你若是真为你妹子好,就很不 该推她进火坑。” “看你也是个有修为的人,那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且睁大眼睛看看我本事如何!我如今可告诉你了,若你听我安排,带你妹子速速离去,万事皆休。若你执意要让她嫁给许宣这种贼子,我叫你明日化作血水,死于非命!”2 哮天犬:……果然像秦君说的那样,世界上还是有好妖怪的。但是我急需一个比社死更加形象惨烈的词汇为你预备着。 然而秦姝半点都没被青青威胁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活像块木头似的,连声都不曾出。 这样一来,白素贞和青青这两位本体都是高度近视眼动物的非人类,都没能认出这位“拉皮条的缺德女道士”就是秦姝本人,只暗暗着急,心想,总得想个法子,把这无辜的哑女给救出去! 于是当晚半夜,许宣在睡梦中依稀听到有个声音在床边,柔柔呼唤他道: “……官人……许官人,且醒过来,与我说说话如何?” 许宣迷迷糊糊一睁眼,便看见青青坐在床边,吓得立刻坐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个在这里?!” “晚间都是我不好,打疼了罢?快让我看看。”青青像是没察觉许宣眼中的畏惧之情似的,柔声道,“哎呀,果然伤得好重。来,我给官人擦药。” 眼下青青的装扮和她之前去窃仙草时的利落衣着,完全是两个极端的风格了。此刻的她头上包着一块半旧不新的青色手帕,穿一身整洁的青色棉袄,腰间配着个素净的同色荷包,完全就是个柔婉和顺的小家碧玉的模样。 若秦姝此刻在这里,就能认出来青青的这身装扮多眼熟: 在后世无数赞美许宣和白素贞的爱情故事的影视剧里,“小青”这个配角,多半是作为许宣和白素贞之间跨种族的人妖恋背景板出现的。 如此一来,“小青”要么就打扮得十分有妖怪的邪气,要么就完全变成了个普通婢女,尽职尽责地起到为伟大爱情故事增添光辉的作用。 ——然而不管在哪个版本的故事中,她都先是“妖”,再是“小青”。她和白素贞的爱与恨、执着与努力,要胜过被后人强行增添描补上来的爱情无数倍。 青青随便给许宣的脸上擦了点从药铺里拿的药,做足了样子,又道: “官人切莫因为白日里的事情责怪我。还请官人想一想,若我不打这一巴掌,娘子怎么会消气,那县令又怎么好和浑水?” “可官人好狠的心哪!白日里那一巴掌,倒也没错怪了官人……官人分明对我有意,为何又要迎娶那小寡妇?” ——人人都说妖怪花言巧语,说妖怪的嘴里没有一句能信的实话。可真要说起来的话,莫非人就真的能高尚到哪里去么? 许宣闻言,立刻忽略了还在隐隐作痛的颈骨和肿痛到仿佛要炸开的脸皮,抱着“果然这小娘皮其实也中意我,她不可能拒绝我”的无与伦比的自信,自以为深情地对青青耐心解释道: “因为那小寡妇的姐姐是个有道行的人,能护我周全。不过既然你今晚来找我,那就是我的人了,不管你和那婆娘之前有什么恩怨,现在都一笔勾销,我宽容大度,不和你计较。” “放心,只要你从此跟了我,老老实实,别生出那些歪心思来,我就给你个名分。” 青青沉默片刻,温声道:“多谢官人宽厚。那也就是说,官人愿意和我家娘子和离,转而娶我的了?” 许宣一想,犯难道:“这可不行,那位道士要求她妹妹必须做正妻。” 青青闻言,只觉险些没呕出来,同时对那位看似美貌、但认真看起来有点呆、再仔细看一看还让人有些害怕的白衣美人的眼光,报以了深切同情: 天可怜见的,幸好你遇到的是白姐姐,她这么好心,一定会记 得带你去看看眼睛。等我白姐姐把你救出来之后,你就不要和你的缺德道士姐姐待在一起了。做人是要往上走的,不能往下出溜啊,傻姑娘! 但青青半点没表现出对许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行为的厌恶,继续温和问道: “可我若只是要个平妻的名分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官人只偷偷答应我一声,咱们不叫外人知道,只自己心里清楚不行么?” ——做妖怪有什么好的呢?生来就比别人低一等,也没什么好心人愿意来指点,一不小心就会走歪路。 ——人间话本里的故事描写我们放荡下贱,深情愚蠢;人间的男子将我们视作猎物,又畏惧我们的残暴;人间的女子将我们视作竞争对手,可谁会去抢她们那一无是处的蠢材相公? ——同为妖怪的,磨牙吮血,要内斗不休;身为仙家的,横眉冷对,要斩杀我等立功。如此算来,千百年间,愿意对我这妖怪和颜悦色相对的,也只有姐姐和秦君两人。 两人在侧房说话间,一缕寒凉的夜风卷过正屋,只见白素贞空荡荡的枕边,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纸悄然垂落一角: 【敬奉白姊。】 【愚妹于西湖中,枉度千载岁月,终于修成人身,却也混沌蒙昧,不知前路何方。幸而苍天有眼,使我得遇白姊。昔年清谈过后,方有为人之感,愚妹不胜感激,再叩首拜谢。】 【今日白姊为恶徒红线所困,不得解脱;又似有无知少女,要被血亲所害,入这无间地狱。此贼何能,堪配佳人?】 【我思量再三,愿舍命相殉,换白姊解脱红线,换那人类女子脱离火坑。只要许宣恶徒亲口承认,要与白姊和离,再另娶我,姻缘红线便可转移至我身,白姊从此与他桥归桥,路归路,再不必异体同命,处处受掣。】 【为不使白姊再困救命之恩,愚妹情愿与此贼同归于尽,去往地府,求阎罗评理。白姊为他操持家务,提供钱财;又被他符咒所害,还不计前嫌,求来灵芝仙草救他性命,想来已还清昔年恩情。】 【我虽身死,魂魄含冤。请白姊在我与他同归于尽后,救那人类女子解脱,再去西湖第三桥洞下找我。若有青鱼顶荷花,分叶来,便是我见白姊来了。】 【白姊若来接我,便是我造化。请白姊千万千万看在我今日相救之恩的份上,引我入黎山老母座下,我定勤修行,求正果,踏仙途!】 【再请白姊替我向秦君请罪。青青不幸,身为妖类,有劳灵妙真君挂念,更以灵芝仙草相赠,青青万分惶恐。只恨今生为妖类,若与秦君多有来往,恐污了秦君清名。如此厚恩,无以为报,惟愿来生重新修行,为秦君结草衔环,效犬马之劳。】 【愚妹青青顿首】 ——三界生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间妖怪,多半都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极端性子。由此可见,做妖怪是很好很好的,因为不管我杀了谁,都是我一人的事情。 ——而且若我身死,白姐姐一定能来接我,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重新修炼,再也不必因为身为妖怪而被万人唾弃了! 然而正在青青的眼珠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鱼的灰白色,隐藏在背后的手上飞快生出尖利的指甲之时;许宣色迷心窍之下,险些就要说出那句关键的“我和她离婚娶你”的伤害转嫁的话的前一秒,从遥远的街道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和仓皇的喊声: “救命、救命啊!西湖决堤了,外面护城河的水正在猛涨,再过半炷香,就要淹过来了!” 有人闻言,急忙披了衣服,出门扬声问这些前来报信的衙役们:“去年不是刚刚修过堤坝么?怎会如此!” 来报信的衙役匆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继续在浑浊的水里往前跌跌撞撞行去,同时高声答道: “这雨来得古怪,急得很,外江和护城河里的水位就没下去过,开闸放水也不行!西湖的水也漫过湖岸了,再这样下去,两个时辰后,湖水就会淹没雷峰塔!” 顷刻间,凌乱的锣声响遍杭州城内大街小巷,那是林妙玉带出去的那帮衙役们,将“西湖决堤”“护城河决堤”“外江漫水”的三重噩耗,通报往每一处人家: “大事不好,城内发水了!林妙玉大人有令,着各处人家速速收拾粮食衣服,前往高处避难!” 第53章 逃命 许宣刚一听到外面的锣声和人声,立时就被“洪水马上就要来了”的消息,给吓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在生命即将遭遇威胁的情况下,他也顾不上青青这块马上就要吃到口里的香肉了,忙忙翻身下床收拾行李,三下两下就打了个包裹出来,问都不问青青一句便夺门而出,生怕跑得慢了一点,就会被洪水给卷走,丢掉小命。 只可惜许宣跑得太急了,没能回头看青青一眼,错过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无痛去世的机会: 在满室黑暗中,一身青衣的女子眼中燃烧着青蓝色的鬼火,幽幽地注视着自己已经生出无数骨刺与尖甲的手,遗憾地叹了口气。 然而就连她叹出来的这口气中,都带着惨绿的、剧毒的颜色,一瞬间,窗台上的花草都在这一口毒雾的侵袭下委顿在地,瞬间枯死。 许宣一出门,便被脚下的积水高度给惊了一跳: 他之前在院内的时候,因为房宅地势很高,这水只能没过他脚面;可一出门下来,这水便瞬间汹涌得没过小腿了! 见此情形,便是连许宣这样怠懒愚蠢的人,也能察觉到眼下是何等凶险的状况: 连内城都变成这个样子了,那……西湖边上呢?护城河边上呢?怕是已经被泛滥的外江给一起淹了罢! 一念至此,许宣心中愈发惊恐。什么白素贞什么青青什么白衣哑女都被他抛在脑后了,甚至连秦姝的身影都不再寻找,只拎着包袱随大流往外跑去,暴露出了他的劣根性和本性: 归根结底,在他这种人心中,女人是靠不住的。哪怕是个女修士,也一样靠不住。大难临头时,只有自己才是最靠谱的! 许宣之前愿意对那玄衣女冠另眼相看,无非是因为她说要帮自己摆脱身为妖怪的妻子,又要将美貌的守寡妹妹许配给自己: 前者的风险,到头来可以说“都是这道士狡言诓骗我”,把罪过都推到此人头上,祸水东引化解一下;后者可以为许宣带来实打实的美色与利益,所以他才会暂时对这位女冠以礼相待。 可眼下水都要没过腰了,谁还去管这些有的没的?不如自己逃命来得实在。再说了,要是那女冠真有道行的话,肯定不会死在区区一场洪水里;要是她和那个妹妹一起淹死了,也只能说明她没什么本事,幸好自己没上当受骗! 于是许宣就这样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往城中最高的地方跑去,毫无心理压力地把屋宅里的人全都扔在了洪水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正在许宣忙着逃命的时候,青青本人也没闲着。 本体是个超级近视眼的青青直到现在都没能认出哮天犬和秦姝的本尊来,还在那里抱着一种十分朴实的“多管闲事”的仗义感,摩拳擦掌,要救这倒霉女郎和她的缺德姐姐出去: 虽说“挟恩图报”不太好,但事急从权,可管不了那么多了,能救一个算一个!只要我把这姑娘给救了,还怕她那姐姐不听我劝?要是实在劝不动,就让我来物理说服她一下! 然而理想很美好,现实很痛苦。只见青青撸起袖子,一间房门一间房门地踹开找过去,半晌后才在最后一间小仓库里找到了白衣美人版本的哮天犬。 她还穿着那身素淡的白麻孝服,手里捧着的两朵大红花已经落在了地上,看起来颇有点楚楚可怜的小智障的感觉。 而很不幸,没能认出哮天犬本体来的青青,也果然把这份伪装当成了哮天犬的真正面容。 于是青青又感应了一下屋宅内,发现白素贞竟然不在室内,而是在远处汹涌的河边时,立刻便本着对白素贞的十八层滤镜,认为自家姐姐这是救灾去了,这才放心地把这位笨蛋美人留给自己照看。 于是青青豪气万千地拉起哮天犬 的手,一边在心里犯嘀咕“真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点害怕她”,一边对哮天犬保证: “别担心,虽然你姐姐不在这里,但我肯定不会扔下你!你且随我来,我救你出去!” 说完,她把哮天犬往背上一扛,随即迈开步子混入逃难的人群中,和他们一同往最高处大步流星地奔去。 ——然而在青青看不到的地方,哮天犬眨了眨眼睛,回想起了秦姝对自己的嘱托: “你一定要等这青鱼妖来救你。因为只要你还活着,就是许宣忘恩负义,为逃命抛弃妻子的最佳人证!” “人们或许不会相信白素贞和青青,因为在大众眼中,这对主仆是同一阵营的;只有你以一个兼具‘争夺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出现,去声援她们,人们才会觉得,‘连这么个外人都在帮白娘子,看来她真的是被害了’,这才会站在白素贞和青青的一方。” 哮天犬: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感觉秦君的安排很周密的样子,既然如此,那我就在这里等吧。 杭州城内地势最高的地方是林氏宗族的祠堂所在的山坡。不过这往日里半点不见人影,只有虫鸣阵阵、香烟袅袅的肃静之地,眼下已经挤满了人,甚至连祠堂的大门都洞开了,还有不少一看就神清气正的林氏女,正在有条不紊地将孕妇、幼童和老人接进房屋中。 许宣见此情形,只觉心中十分诧异,也很不理解: 那可是祠堂,是香火传承中最重要的体面地方!怎么能让别人随便进去?只恨他许家是个破落户,连族谱都记载不过三代,没这么个金贵地方;因此许宣看见林家的这帮女子,就这样随随便便打开了祠堂大门让外人进去,那简直比挖了他的心肝还难受。 怀抱着这样的不解,许宣随手抓了个从他身边路过的人人问道: “这林家祠堂的门怎就被打开了呢?这是谁决定的?她们就这么……就这么干,也没人来跟她们说一声,不好随意冒犯祖宗么?” 被许宣随手拦下的人是个面色黢黑,满身泥水的青年男子。这位男子闻言后,立时用一种看路边污水沟里的蛆虫的嫌弃眼神,把许宣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开口愤怒反驳道: “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分明是林妙玉大人高义,愿意借出林氏祠堂给这些需要休息的人们暂住,怎么在你眼里,就只能看得见香火?” 眼下全杭州内城的人几乎都挤在这处高地上,拥挤得很,许宣此言一出,立刻便惹了众怒,引得无数人纷纷指责道: “敢情现在受伤和需要休息的人不是你对吧?要是你在下面的洪水里受了伤,恐怕你现在就是第一个钻进林氏祠堂休息的软脚虾!” “好啊,你是个有本事的男人,那你怎么不去抗洪?连林妙玉大人都亲自扛着沙袋去堵缺口了,你有手有脚的,怎么不顶上去,反而在这里休息?” 这边正争执间,已经有不少人休整完毕,带着一身的泥水和满面疲色起身,要下去干活了。这些人年龄差异极大,体态高矮更不相同,女人和男人都有,如果真想找出什么共同点来的话,只能从他们的衣着上发现些许端倪: 他们所有人的衣角,都绣着一个“林”字。 ——然而正是有了这些正常的林家人在这里抗洪救灾,便愈发显得带着一身肥肉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然后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林东分外显眼了。 不过林东也不是笨人。 他一察觉到周围人对他投来的眼神开始变得不善,类似于“连林妙玉大人这个替补的女官都去第一线干活了,你怎么还能厚着脸皮待在这里”的指责刚浮现在周围民众的脸上,林东就赶紧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装模作样道: “本官是杭州县令,要管理整个杭州的大小事务的,自然 不能像他们一样下去冒险……但是本官也不会闲着!眼下可有谁家中有要事需本官判决,只管说来,有这么多人看着呢,本官一定会给你个公道的。” 众人闻言,纷纷在心底痛骂,心想都乱成这个样子了,还有谁会想着自家一亩三分地那点事儿?忙着抗洪都来不及呢。林东此人果然痴肥得连脑浆都凝固成猪油了,只会说这些面上好听的话,实际上动都不愿意多动一下! 然而正是在这群情涌动,人人激愤,觉得林东是在做表面文章的时候,突然从重重人墙外出现了一道清亮的女声,一位身穿青色袄裙的女子扯着一位素白孝服的女子越众而出,对目瞪口呆的林东道: “大人,民女有事要报!” “许宣此人在迎娶我家主人时,分明说好不另娶,如果他能办得到,我家主人就出银子帮他开店谋生。可谁知此人刚一有了出息,便要背弃昔日承诺,要另外娶妻。” 许宣一见青青和哮天犬,立时瞠目结舌,指着这两人“你你你”了半天后,才终于挤出一句话来,无意间就把自己见色忘义的缺德事给坐实了: “你快放开她,这事和汪娘子没有半点关系!” 林东闻言,在心底好一番大骂:晦气,真是晦气。怎么偏偏真遇上了有事来告的人!要是真让许宣和白娘子和离了,这事儿一传上去,和朝廷推行的“贤妻良母一定会有好报”的风气相悖……大事不妙,乌纱不保! 众人闻言,这才知道杭州城内最大的药铺保和堂的背后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原来不是白娘子瞎了眼,一心一意要帮扶那许宣,而是许宣诓骗她,要吃绝户,这才从白娘子的手里捞到了银子。 可这样一来,麻烦就更大了: 从理智上来讲吧,不少人都觉得许宣应该和白娘子和离,再把钱财都还给人家,不要一边骗人一边用别人的钱,那也太缺德了;但从情感上来讲,也有不少人认为,夫妻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互相凑合凑合也就得了。 一时间,原本吵闹得不行的高地上竟出现了一片十分突兀的沉默,正在通过千百张嘴千百条舌头,将忘恩负义的许宣的故事向外传去,所过之处,不消片刻,鸦雀无声。 但是即便都这样了,也没什么人愿意站出来,替白素贞和青青光明正大地说上一句话。不知是在揣摩这些家长里短的真实性,还是在担心白素贞和青青最后会原谅许宣,搞得他们里外不是人。 青青见此,一时间只觉心中十分迷糊,不知为何人类会担心这么多事情: 背叛这种事,难道还能原谅的么?如果不是白姐姐的红线还牵在他身上,我早就把他给卷下西湖活活淹死了。 为何人类会担心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怎样,才能逼得这县令不再劝“家和万事兴”;要怎样才能逼得许宣当着我或姐姐的面,亲口说出“和离”,转移或断开姻缘红线? 正在青青茫然四顾,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哮天犬寻思着,是自己登场的时候了,于是它伸出手去,拉住了青青的衣角。 ——如果青青真的像林东和许宣认为的那样,是个普通的人间女子,把一切胆敢接近家中男主人的异性当做敌人,那她就不会把哮天犬一起带出来。 ——而青青果然也不是那种普通人。白素贞是黎山老母座下的白蛇散仙,她是西湖里修炼千年的青鱼妖,凡间种种情爱,对她们来说都是累赘都是多余。真要类比起来,若除去“救命之恩”这个因素,许宣性命的重量,连一只蝼蚁都不如! ——于是她“不计前嫌”地“救了”哮天犬出来,此时此刻,便轮到哮天犬这个人证来帮她了。 青青看向哮天犬一派无辜的下垂狗狗眼,突然心头灵光一闪,心神通明,立刻将找到的这个全新的 控诉点甩了出来: “像许宣这种忘恩负义、出尔反尔之辈,谁能跟他继续过下去?他躲洪水的时候,甚至都把我家主人和我,还有他打算娶的这新妇都扔在了家里,一心只想着自己逃命。” “乡亲们哪,这已经不是家长里短的小事了,这分明就是在谋财害命!” 此言一出,原本还在把这件事当成八卦看的人们,纷纷严肃了神色,觉得许宣这番做法是真真不该: 如果只是好色而已,还能勉强遮掩过去;但是要为此休妻另娶,就很缺德了;若要谋财害命,这就不是“家事”,是“犯法”!这里的人们可能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有着或大或小的缺点,但真让他们去替一个杀人犯说话,那是真的不行,大家都是良民。 于是这片空地上立刻爆发出无数议论声,人人都在声讨许宣,人人都在将谴责的目光投向此人,顺便等待着一旁的林东做出裁决: 来啊,你不是说你是县令,要裁断这些事情的吗?现在正好有个案子摆在这里,用得上你的时候到了!快判许宣和白娘子和离,别让他再害人了! 一时间,只见林东头上不停地渗出冷汗来,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总之就是定不下来决策,支支吾吾道: “嗯……这个……还是等下、等下再说罢。” 然而只有林东自己知道,他可能是这件事闹到目前为止,唯一和许宣达成了心灵共鸣的人: 等等,不对啊,那僧人之前还跟在我身边的,这洪水一来,他跑到哪里去了?果然这帮装神弄鬼的骗子都靠不住! 第54章 社死 至于正在被杭州县令林东念叨着的符元仙翁在哪里呢?别说,林东这次还真的冤枉他了,因为符元仙翁并非有意落跑,而是正在天界忙着找同僚去处理杭州的暴雨。 按照《天界大典》中的规定,虽说两位神仙在抢夺同一职权的时候,必须在人间不暴露身份地做事,最后以双方功绩来判定输赢;但是在这条律令的后面,还有这样一行小字补充: 如遇紧急情况,可暂时显露真身。 问题是天界的诸位都是按常理办事的正经人,谁会弄出个紧急情况来?时间一久,这条律令就变成了废纸堆里吃灰的多余物件儿了: 先不说在天界各处职权分配已趋于稳定的当下,还会不会有人愿意下凡劳累,只为了变得更累;就算有人愿意下凡去干活,以三十三重天咸鱼们的视角来看,谁愿意做这种多余的事情,谁就是大傻瓜。 香火功德什么的足够吃就行,保持个体面样子就可以,一百分可以考,但是没必要,大家都拿个良好的八十分混日子也未尝不可。 在这样的思想影响下,符元仙翁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紧急情况”来暴露身份,只会按照正常流程去找雨师和天女魃来处理洪水,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只可惜秦姝是个向来不走寻常路的人。你若是给她设置了一条曲里拐弯、繁文缛节的正经道,她当场就能开着推土机来把这条路给推平成一路到底的高速。 于是,本着“没有困难也要给对手制造困难”的精神,倾倒灌愁海水,把符元仙翁给调虎离山弄走了的秦姝,刚感受到符元仙翁前脚离开,后脚就去往江边,在满目泛滥的洪水中找到了白素贞。 然而此时,白素贞的状态已经十分不对劲了。 她的面上再也没有了那种散仙的闲适光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十分困顿痛苦,却又因为无法从这份痛苦中解脱出来而自暴自弃的绝望。 说来也巧,秦姝曾经在现代社会中,从无数前来向她寻求帮助的女性身上见过这种绝望感: 她们明明都是有学识、有能力、有自我灵魂的女子,在认清了丈夫的人渣本质后,却“家庭”和“儿女”的牵绊下,不得不痛苦地放开手中的救命绳索,转而将满腹的绝望都倾倒给像秦姝这样前来调解的工作人员。 如此看来,古往今来,女人们所遭遇的困境何等相似啊,就连白素贞这样的非人类,也会被所谓的“恩情”与“报应”所困;可正因如此,她的绝望,就比区区“家庭”和“儿女”这样的凡尘之事带来的痛苦,来得更加不可解,更加无尽头。 ——因为这是符元仙翁带来的红线,因为这是“天意”牵系的姻缘。 当白素贞沉默不语,凝视着滔滔江面的时候,秦姝总觉得,她下一秒就能跳进去,要么死在里面,要么卷起万丈波涛,和许宣同归于尽。 然而白素贞面上的所有纠结与晦暗,在见到踏浪而来的秦姝的下一秒,就消失殆尽了……或者说,转去了另一个很极端的方向。 她在见到了秦姝这个“要把亲妹妹推进火坑”的道士后,当场便怒意晕颊,咬碎银牙,法诀一比,就要带着这满江洪水向秦姝袭击去: “好贼道!你可知那许宣是什么人?他忘恩负义,满口谎言,根本就不是个能托付的良人!我受苦是因为我断不开红线,太虚幻境不能救我,灵妙真君没这个权能……再加上我千年前欠过他的救命之恩,实在没了法子,才和他匹配夫妇,假装恩爱的。” 一时间,滔天江水携千年白蛇散仙的怒意袭来,真个是风萧萧、雨潇潇,连带着白素贞的声音都有一份悲凉蕴藏其中: “可你呢?你分明也是个有修为的人,能看出此人命数不济,品德不好,为何还要推自家妹 子入火坑?今日就先让我教训教训你这贼道,别自以为修了道,就脱离红尘,不入三界,愣是不拿凡间女人的命当命!” 可秦姝是何等人物?她袍袖一/.52g.g,d./卷,甚至都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就轻轻松松拦下了白素贞的一切攻势,将这足足一江的水都凝聚在了半空,形成一道银色的水幕。 若不是外城的人都逃往内城,寻找高地避难去了,且正在抗灾救洪的仅凭着这道水幕和两人斗法时,倏忽而起瞬息即止的气势,便能引来万人围观,又凭空而生出“水淹杭州”的妖孽传说。 与此同时,秦姝对白素贞单刀直入地问道: “如果那位女郎不曾受害,如果有人能断开你的红线,你还要水淹杭州城么?道友,请你对我说实话,我刚刚分明从你看着江水的眼神里,感受到杀机了。” ——她之前在天界的时候,按照正仙对散仙的称呼,只能叫白素贞为“白姑娘”;可眼下在人间,顶着“道人”这个假身份后,却能称呼她为“道友”了,将原本那个还带着点人间烟火气息的称呼,迎回了正途上来。 ——多么讽刺啊,上界对下界的压迫,正仙对散仙的傲慢,三界生灵对妖怪的蔑视,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一个风格的。 白素贞被秦姝这一手精妙法术震得险些整个人没当场飞升,心中只又敬又疑又气,整个人都呆住了: 按照修行者“实力至上”的规矩,有如此本领的人,的确当得起别人的尊敬;疑惑的是,杭州这片土地上何时竟出了个这般人物?当然最让她生气的,还是这位女冠分明有如此修行,却为何要害自家妹子! 直到秦姝问出这个和她目前扮演的人设完全不同的问题来,把白素贞的满腔疑惑都打碎了,逼得她甚至都没工夫继续疑惑秦姝的人设怎么这么割裂,只被迫直面这千万人性命的问题: 你真的要水淹杭州城么,就像后世无数传说里说你水淹金山寺,不顾普通人死活那样?我总觉得你不会是这种被爱情烧昏了头的人,请回答我。 于是这个问题一出,白素贞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摇摇头,沉声道: “我原本也不该这样想,只是许宣这人对我的牵掣太令人心中郁郁了……一时间,我只觉全天下的人类里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才会有方才试图水淹杭州的一意孤行。” 她说话间,又远远凝视了一眼林氏宗祠的方向,听着远处传来的“救水、救人”的声音,终于放下了手,将满天水幕都散去了。 水幕落下之后,一半没入江中,一半没入天地,便显得风声愈发凌厉,雨声更加急促,险些将白素贞的喟叹都隐没在满耳的风雨里: “可我细细一想,还是算了。虽然杀了他,能让你妹子和青青不再被纠缠,我有黎山老母师门,无非就是重新修行而已……可毕竟杭州城内,还有林氏;天地之间,还有善人。我实在不能因为一己私心,便叫这些好人也受苦受难。” 她说完这番话后,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终于摆脱了什么桎梏似的,冷静了下来,向秦姝投来疑惑与谴责交织的锐利眼神: “可话说回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又究竟站在哪一边?道友,这番烂摊子不是你能随便插手的。若你没做好与这些陈腐规矩斗争到底的准备,还请你速速离去,莫要牵扯其中,我言尽于此!” 秦姝没有回答她的这番反问,只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递给白素贞,道: “我观你言行,是个仁善之人,既如此,我愿助你。” “你若信我,便取了这玉净瓶,收起满城洪水,管教你日后修成正果,得证金身。” 她凝视着白素贞的面容,只觉后世传说里那个温柔娴淑又十分深情的“白娘子”形象,终于和面 前这位再痛苦也不会放弃挣扎、再绝望再心生恶念也终究没有拉任何无辜人下水的白素贞分离了开来: 我就知道,你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好姑娘。 能投入黎山老母座下,苦修多年修成人身的女子,绝对不会像后世传说中那样,因为区区一个男人,就要让满城无辜百姓陪葬。 于是在白素贞接过秦姝手中玉瓶后,秦姝却并未缩回手去,而是继续对她伸手道:“还请道友再给我一样你的信物,使我能幻化成你的模样,代你去许宣面前和离。” “不管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是断绝红线还是转移红线,只要有我在,就管保不叫你受半分伤害。” 白素贞闻言,哪怕上一秒还在跟这个“贼道”动手,对她提供的这份帮助其实也半信半疑;但一听这话,当即便反驳道: “万万不可,怎能让道友替我去入地狱——” 然而她刚说出这番话来,话音尚未落定,便见秦姝一笑,伸出手去,从空中挽定一缕气流,就像是蝴蝶停驻落花、飞鸟踏过游鱼般闲适从容,对白素贞一点头: “多谢道友赐息。” 她话音落定,顷刻间便有清风席卷外城,将这缕夹杂着白素贞气息的气流裹在自己周围,幻化成白素贞的样子,在林氏宗祠所在的高地上悄然落定,走入人群。 白素贞见这位道友来去无踪,一下子就将这只玉净瓶和外城的水全都交给自己了,也只能任劳任怨地收拾起“烂摊子”来,同时在心底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 也好也好,没准将来还能混个治水的传说吃香火呢,不亏不亏。 正在外城的白素贞努力将洪水收拢,归入瓶中时,城内高地上,青青和林东的对峙刚刚结束,林东在无数人谴责的目光下汗流浃背,无可奈何之下,逼着许宣写下了和离书。 这和离书刚写完,还没被喜形于色、心想“等下就能转交给姐姐”的青青接过去,便被一只素白的、清瘦有力的手抽了过去,拈在手中。 林东一抬头,见是白日里的那位夫人,心中立刻大喜,心想,如果劝不动色迷心窍的许宣,那至少可以从贤妻这里入手嘛,便急急劝道: “娘子还是再考虑考虑和离的事情罢……” 然而林东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怒喝: “好匹夫!你把我当谁?”2 林东闻言,心下大惊,再一定睛望去,只觉一瞬间三魂七魄,飘飘荡荡;心惊胆碎,肝肠寸裂: 只见那女冠陡然变幻形貌,露出一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端庄妙容,辉煌法相。头戴五岳华簪,身披七星道袍;足下登云麻鞋,腰系天蚕丝绦。腹中久谙尘世苦,心上常修四谛饶。悟出空空真正果,炼成了了自逍遥!3 ——因为按照整个三十三重天对人类的轻视,按照“实力至上”的法则,秦姝身为堂堂太虚幻境之主、灵妙真君,是完全可以将这凡人的误认与攀关系,视作极度失礼的冒犯,进而显露真身。 ——这就是所谓的,用魔法打败魔法,用繁文缛节打败陈规教条! 此时天色已经逐渐亮起来了。在微茫的熹光里,却有一张面容,比那初升朝阳的辉光更加耀眼、更辉煌。重重叠叠、无穷无尽的彩霞与祥云从她身上飞速扩散开来,一时间,竟将周围的积水都逼得层层褪去,露出了干燥的土地。 洪水渐渐退去,便有新绿萌芽。只见那路边野芳吐蕊,山间枯木抽条,星星点点的绿意从秦姝的周身飞速扩散开来,铺天盖地行遍杭州的每个角落。 几乎所有杭州城的人都集中在这处高地上,然而此时此刻,竟像是全天下的沉默,都也一齐凝聚在这里了。人人皆屏息凝气,生怕闹出半点动静来,打扰了面前的美景,只有一位眼神纯净的小女孩尚不知神 仙之威,拍着手叫母亲低头来看: “娘亲娘亲,快看地面,变软啦,变黑啦,好漂亮呢!” 与此同时,刚刚从西湖边回来的林妙玉听说这里似乎有人闹事,连身上的狼狈情况都来不及收拾,急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却在看清了在万千霞光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与那张挂在自家祠堂中的画像并无二致上的面容后,怔住了,喃喃道: “……秦君?” 秦姝抬起眼,遥遥向林妙玉的方向看去。在这两人的目光相接触的一瞬间,两张熟悉的面容,两道熟悉的灵魂,隔着数百年的时光与汹涌的人潮,同时在心底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欣慰与欢喜: 果然是,辞卿面,久别重逢;再相识,故人容颜。题词一遍,谢她昔年举贤;柔肠百转,迎她挥洒连翩。前途忒的多风险,愿君家长途保全,诚然三生结前缘,更叫人驻足不前!4 于是在周围无数人的瞠目结舌下,只见这位在人间久负盛名的真君,竟然对着区区一位县令候补、一位不受重用的女官点头行礼,甚至还认真称呼了她的官职: “林大人。” 此言一出,林东顷刻间面色灰白,踉踉跄跄向后跌坐了过去,却再也没人敢上前扶他一下,甚至连和他签了死契的仆从都觉得有些想换个主人: 在场明明有两位林大人,秦君却只和一位打了招呼,对另一位视而不见,理都不理。这说明了什么?还不是林东被神仙厌弃了! 然而有个人比林东更失态——虽说这人严格意义上也不能算“人”就是了。青青目瞪口呆地看着秦姝,那眼睛瞪得比鱼生中任何一天来得都要滚圆滚圆: “不是,等等……你、你怎么是秦君?!” 但真要在非人类的领域里论起来的话,还有个人比青青更惊讶。 正在远处归拢灌愁海水,将杭州一点点从洪水中拯救出来的白素贞,在感受到秦姝的气息后,险些吓得没把玉净瓶里的水都再倒出去,对杭州来个二次伤害: “秦君怎地突然在这个地方?莫非秦君是下凡来的?不对,这个气息不太像刚到此地,更像是已经在人间待了一会儿的……” 一瞬间,青青和白素贞这对主仆,终于跨越物种来了个灵魂共鸣: 好家伙,原来之前的那个女冠就是秦君你?让我想想我之前干了什么……算了,还是别想了。总觉得会回想起一些很可怕的东西来。 ——此时此刻,秦姝下界时,布下的所有安排终于收拢。 她借来哮天犬,在不伤害到任何人的情况下,成功钓鱼执法,让许宣当着白素贞的面说出了“和离”的关键词,断开两人姻缘红线;同时,她又察觉到了青青身为妖怪的自卑与要强,于是安排相对来说比较憨一点的哮天犬去安抚住了她,让青青不至于真的走极端,和许宣同归于尽。 她深知符元仙翁是个和天界的咸鱼们一样,只会正儿八经走流程办事的家伙,于是她带来灌愁海水迷惑了符元仙翁,趁他回天庭找雨师和天女魃的时候,找到了白素贞,一语惊醒梦中人,彻底断绝了在所有版本的《白蛇传》中,都为人诟病的“水淹金山”的桥段,救下无数百姓;这样一来,符元仙翁之前和和气气找上门来时,暗示的那桩“会导致无数人死亡”的婚事,便再也不可能成真。 她在得知林氏一族成功立起,却又感受到当朝掌权者似乎在极力避免这种情况之时,当着杭州城内所有百姓的面,先是斥责林东不作为,再显露真身加以威慑。对人民群众要摆事实、讲道理,加以说服;对这种不作为的官僚,就要以无可抗拒的威势实行裁决! 如此一来,在见证过林东的不作为之后,但凡是个长眼的人,就该知道下一任的县令应该是谁:能者居之,分明是更能做实事的林妙玉便合 该担任杭州县令才对。 然而腐朽到极致的王朝,是无法挽救的,必须破而立之,在旧朝的废墟上建起新都,才能带给人民群众以更好的生活。 那么要怎样造反呢?灌愁海水的功效此时此刻便发挥出来了,正如那眼神明净的小女孩所感受到的那样,被灌愁海水浸泡过的地方,已经全都变成了肥沃至极的土壤,很长一段时间内,杭州城的作物产量只会三倍起步,为民间革命奠定坚实的物质基础。 这么多的事情,全都是秦姝在天牢探望完白素贞后,略一沉吟便定下的计划。来自千年后的凡人的智慧,此时此刻,有着能抗衡神仙妖魔的,开天辟地的力量! 短短一天,前后不过十二个时辰,来自现代红旗下的人民公仆,就把白蛇传的故事给卷了个乱七八糟,以推土机的架势把这个故事里里外外都翻新了一遍: 别谈什么人妖殊途,别谈什么求之不得,别谈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都是男性文人给女性妖精扣上的枷锁,便是偶尔有同情的、客观的、努力挣脱大环境束缚的笔触出现,也只能在千千万万被扭曲了的话本中被淹没下去。 我只相信我所见到的,能在千难万险中,从动物修成人身的她们,应该有着比许宣这种嘴上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事实上却只想着左拥右抱忘恩负义的男人,来得更智慧,更坚强,更勇敢。 我来,我见,我插手,我改变。 ——我要这虚情假意都散尽,撞破日月换新天! 55. 了结 只叹今朝千万功。 日出东方,其道大光。在秦姝于杭州城内显出真身的那一刻,比之前青青试图上诉时,更加鸦雀无声、肃穆庄重的安静就像是有生命力般,传遍了这方寸高地。 众人皆屏气凝神地望着秦姝,却又不约而同地试图远离她。只数息时间门过去,出现在秦姝身边的,不仅是被她的威势逼得褪去水迹变得干燥的土壤和萌发其上的绿意,还有越来越大的空地。 毕竟对神仙的供奉归供奉,信仰归信仰;但如果神仙真正来到身边,展现出明显能碾压人类、要其生则生要其死则死的法力后,人人最先关注的,定然先是自己的生死,再是能从神仙身上讨到的好处。 而且秦姝这幅一看就是生气了的模样,也只有在和林妙玉遥遥点头互相致意的时候,才展露出一点和缓的模样来,还有谁敢去不知死活地要求多余的东西呢? 或者换个说法,在这样的威能和局面下,第一时间门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全,反而是“我要求神仙保佑”的人,和现代社会中那些“女子举重冠军放在我们村里都嫁不出去”的自信人,应该是一条路上的了。 ——很明显,现任杭州县令林东就是这么个人。 毕竟在林妙玉带人除去抗洪救灾的时候,他第一时间门想到的,不是杭州民生,而是自己的仕途;既如此,他会自信满满地做出以下这番举动,也就很好说了。 只见他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秦姝,半晌后涨红了一张痴肥的脸,随后鼓起了全身的力气,向着秦姝的腿边滑跪着扑了过去,同时哭嚎道: “秦君显圣啦,秦君在上,且受我一拜——” 然而林东的这番话话音未落,便被活生生地憋在了他的喉中。 他只目眦欲裂地感受到,自己肺里的空气似乎一瞬间门被抽了个干干净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这种感觉带来的并非只有窒息,还有更深一步的针扎一样的疼痛,从他的左右两肺炸裂开来,甚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了。 虽然林东看不清,但旁观的人们却看得清清楚楚,从他口中流淌出来,渗进衣领的,分明是大团大团的粉红色血沫! 还没等众人为此惊呼出声,甚至还没等远一些的人看清楚林东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下一秒,就有一股强大的、无可违背的力量,揪着林东的头发,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直到杭州城内外的所有人,都能看清楚这位被无形的绳索高高悬挂在天空上的县令为止。 众人抬头望去时,只见已经看不清面上具体神色,只能看见此人的身躯似乎正处于极度痛苦中而不停扭动,却比那些被悬挂在绞刑架上的犯人们挣扎得更加剧烈与绝望: 毕竟被执行绞刑的人很快就会因为颈骨断裂死掉,但秦姝把林东高高悬挂起来却不是为了给他个痛快,而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看,这种不顾民生,只想着自己仕途,为了加官进爵什么都能做的禄蠹会有怎样的下场! 与此同时,秦姝也开口说话了。 虽然眼下是南方的冬日,在这场大水过后空气更加湿冷,颇有滴水成冰之感;但秦姝一开口,便仿佛有来自万里疆域的寒风,将所有的水汽都拂去了,更冷,更静,却也更利落,更让人安心: “本君前些日子,在离恨天上太虚幻境中,听说人间门有一桩不平事,若不予以裁决,便要闹得成千上万无辜之人为此而死。” “为救杭州万民于危难之中,好叫人间门女子供奉的百年香火不至于虚耗,本君今日特下凡尘,问民意,为诸位主持公道来了。” 她这一开口,就像是给周围的无数人吃了颗定心丸似的,使他们那些在日常的柴米油盐中,在一日比一日增高的税收中,被消磨干净了的希望,又如同春日里萌发的新芽般,悄悄探出头来: 对呀,秦君不是人间门的官僚,是天上的神仙。既如此,人世间门官场那一套有来有往、官官相护的人情世故,在秦君的身上也施展不开!他们可以放心地伸冤了! 如此一来,空气中那种沉甸甸的、潮湿的压迫感,还有冥冥虚空中的那份重压,在秦姝开口后,就像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薄冰,在铺天盖地落下的雪中被掩盖下去,留下的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冷定: “杭州县令林东,你在任六年,可为此处的百姓做过什么实事么?”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充满怒意与悲愤的嘶哑嗓音,从重重人群中传出: “秦君这话问的……他从来就没干过什么好事,更别提实事了!” 这女子一边说话,一边奋力拨开周围的人走上前来,动作似乎十分吃力的样子;而等他彻底从人群中走出来之后,围观的民众们也知道她的动作为何这般别扭了: 因为她缺了一只右手。 而且从这只断手的伤口来看,这并非是天然的残疾,而是被人活生生打断了,再揪下来的! 不少人都觉得这位女子越看越眼熟,只是不敢认;直到突然有人叫破了她的名字,这才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议论声来: “林娘子,你怎地在这里?你们当年离开杭州的时候,不是说若留在此处,定有性命之忧的么?” “是了,我没记错。这是林家旁支的一户,家中没男娃,只有林娘子这个长姊和一个很会读书的小女孩,林娘子好像还画画供妹妹读书来着?” “不错,林娘子当年还在杭州的时候,画的一手好图像呢。我家供奉的秦君还是林娘子亲手画的,今日一见秦君本人,乖乖,竟半点也不差。” “我还记得她妹子曾进京赶考来着,只可惜后来好像在婚事上不太顺,最后跳湖死了;再过了段日子,林娘子便举家搬出杭州,说再不回来……怎地今日,林娘子竟在此处?” 这位被周围的人称作“林娘子”的林氏女眼眶红红地看着秦姝,随后毫不犹豫地揽衣拜下,在地上重重叩首次,那闷闷的声音让人听了便觉得有些肉疼: “别的不说,单看他今日竟然还想让白娘子和许宣凑做一对,就知道他曾经有多缺德了呀,秦君!” 秦姝轻叹一声,沉静道:“既如此,你有何冤屈,只管说来与我听。” 一身破烂粗布衣服的女子跪在地上,虽然在秦姝的神仙身份威慑下不敢抬头,但她周身分明萦绕着一种燃烧一切的、锋锐的怒意,隔着重重人群,直指被吊在半空中,面色逐渐紫胀起来的林东: “禀秦君,我大名叫林红。这辈子没什么擅长的,在这手没断之前,能随便画几笔花鸟鱼虫美人图,赚点小钱勉强糊口。” “我家里曾有个妹妹,刚出生时便生得那叫一个齐整,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比贵人们逢年过节时,往水里扔着听响的玉片都要白皙。我们全家都欢喜得很,爹娘就为她起名叫林玉。” 林红说着说着,那张疲惫的、憔悴的脸上,便现出一点微微欢喜的神色来,从她的言语中,一位年少聪慧、活泼伶俐的女郎的形象便跃然众人眼前: “林玉她打小聪明,看过的书只一遍就能记住,别人说的话只一次她就能复述。所以哪怕当今圣上金口玉言说了‘唯有贤妻良母当受诰命,现在的女学生太多’这样的话,我们也觉得她一身本事不该磨灭。” “她喜欢读书,我们就送她去读书;她想要做官,我们全家便拼命干活,凑出路费来,送她进京去考试。” 对常人来说,进京赶考这才是一生荣华富贵的开始;可对林红和林玉这对姐妹来说,这分明是噩梦的开端: “她殿试的名次并不是很好,没能留在翰林院,只外派出来,得了个杭州附近的无名小城的替补县令的官职。可这再怎么说,也是朝廷认证过的女官,更是她本人的真才学识啊!” 林红的这番话,得到了不少对当年旧事还有印象的人纷纷点头作证,说的确有这么一回事,那位和林氏先祖只差一个字的林玉小姑娘确实有才。 然而这番夸赞的话语并没能让林红的脸上露出多少欢喜的神色来,取而代之的,是她那愈发嘶哑沉痛的声音: “可林东这人……他为了给自己凑政绩,为了让当今圣上看见在他这个贤明县令的治理下,杭州民风何等淳朴和乐,他竟然瞒着我们全家,去给我妹妹强行找了个没什么真本事的落第学子当丈夫!” “这林东可是杭州县令,他亲自来做媒,谁敢不答应?我一开始倒是想不答应的,可还没说上几句话,他就叫人来把我的手给打断了,还说如果我妹妹不嫁人,接下来断的,可就不是我的手了。” 说着说着,林红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抬起头来,将刀锋也似的目光逼向那被悬吊在全城百姓面前公开处刑的一坨烂肉,怒道: “我妹妹分明一身本事,怎么受得了这种委屈?于是当晚,她就拉着强行许配给她的那落第学子一同投了西湖,还给我们留下了一封血书,要我们等到能管事的巡查官员来,再将林东为了给自己请功,甚至不惜威逼女官、逼出人命的事情告上去!” “她说,这绝对不是殉情,也不是为了什么贞洁,只是觉得这官风、这朝廷,从上到下都烂透了,没一个正经的。她殉的是文人气节,是一国清风!” 她说话间门,颤抖着用那只完好的左手,从贴身的里衣里掏出一封血书来,高高举起,递给秦姝,哽咽道: “只可惜我们等了一年又一年,最终等来的,不是什么巡查官员,而是秦君……也幸好来的是秦君,否则还真没人能去管他。” 秦姝郑重接过这封血书,轻轻打开,发现上面的字迹已经在岁月磨灭下变成了黯淡的枯褐色,可即便如此,隐藏在其中的感情也不能被削减半分: 果然如林红所说的那样,她这个英年早逝的妹妹,半点没有在遗书中感慨自己“遇人不淑”,说自己“怀才不遇”,只说,阿姊,我进京赶考的时候,靠给寺庙抄写经文,攒了二十两白银下来,藏在后院大树下埋着的罐子里了,你且拿去,好生照顾父母。 只恨不在太平盛世,只恨生在皇朝末年。 林红见秦姝半晌没说话,还以为秦姝是在怀疑自己呢,急得只恨不能一头撞死自证清白: “秦君在上,千万明鉴!我愿指皇天后土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然而林红没有注意到的是,秦姝根本就不是在质疑她,而是在凝视着她残缺的右手: 太虚幻境里的钟情大士,也画得一手好画;痴梦仙姑更是写得一手好本子,在全十重天中颇受欢迎。我面前的这位凡人女子,和她们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着不可跨越的仙凡之别,可真要认真论起来,她们都是一样的。 她们都是我的左右手,是能和我一起将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同伴,是我的引路人,是我的辅佐者。我们相互引导,相互帮助;才能彼此成就,除旧迎新。 于是林红话音刚一落定,秦姝便运起法诀一弹指,对林红温声道: “好姑娘,你且看看你手罢。” 林红闻言,立时觉得手腕上一股热流飞速掠过,那只僵硬麻木了多年的残肢,在秦姝这一言过后,竟有枯木返春、铁木开花的感觉! 她难以置信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定睛望去时,只觉今日似真似假,不知何年何月,仿佛周围的无数人影都淡去了,此时此刻,她只能看得到自己完好无缺的右手: ……是的,没错,这是她的手。是她那还没被打断时,能一日绘图百张,全杭州闻名的丹青妙手! 一时间门,周围无数人都注意到了林红身上发生的变化。喧哗声一瞬间门爆发开来,颇有要将这初升的太阳都摇落下来的势头: “林娘子,你的手好全了!” “这……果然是秦君,如此和善又心细,我就知道秦君一定会帮助林娘子的。” “秦君今日来,果然是要救杭州城,要救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哪!” 在周围人们争先恐后的道贺声和赞美声中,林红沉默了半天,这才缓缓抬手,用完好无损的两只手捂住了自己憔悴的面容,在秦姝温和平静的目光中潸然泪下,喜极而泣得不能言语,又觉心中悲凉涌现,思绪百转千回,苦甜交加。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林红只觉心中有一千句一万句的言语,想说给这能聆听民间门疾苦的神仙听: 昔年她为了供妹妹林玉上学,曾画过千千万万张玄衣女子的画像;于是如今,这位仙人便果然听到了她的痛苦,下凡拯救她来了。 然而这还没完。待林红的双手好全后,秦姝又弹了弹指;下一秒,林东便感觉到,原本紧紧压制着自己的那种窒息感与疼痛感便倏忽消失了,同时从地面上遥遥传来玄衣女子的问话声: “杭州县令林东,你且答来,林红林玉两姐妹之事果然如此么?” 林东原本还想狡辩的来着,然而他惊惧交加地发现,在神灵的威势之下,他竟半句谎话也说不出,只能说出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那林玉的成绩本来就不好,可见女官不如男官……既如此,还叫她去做官干什么?就该让贤妻良母们回归家庭做表率,让男人们去官场上拼杀才对!” 秦姝嗤笑一声,替气得涨红了脸、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出合适的词来骂人的林红冷声反驳道: “别拿这些幌子来骗人了。” “这几十年来,女官要向上走的隐形台阶在不断提升,上面只给她们留出了‘贤妻良母’的下行路;反而是你们男人,要借着和当今皇帝同为男人的优势,被徇私着包庇着,从那顺顺溜溜的通天大道一路美滋滋地往上偷跑呢。” “照你这么说,那分明就该是男人回家去主持中馈才对,因为需要降低门槛才能进官场的你们是弱者!” 这番话说得半点脏字也不带,落在向来自视甚高的林东这种男人身上,却比活活剥了他的皮都痛苦,连带周围不少人的脸都火辣辣的: 因为这番话,是从一个让人完全无法反驳的、占据了绝对出来的。 可他们敢反驳吗?不敢,因为没人想冒犯神仙,丢掉小命。 所以以林东为首的这些人,便是心中有十二万个不服,也只能老老实实闭嘴,乖乖地听着,就像他们从来都要求别的女性要这样做‘以示贤惠’一样;而眼下,这份枷锁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落回他们自己身上了: 报应啊,真是报应不爽! 秦姝见他不敢反驳,无聊地摇摇头,又封死了他的嘴,把他在空中掉了个头,让他大头朝下地挂在空中,又环视过周围一圈人,继续问道: “可还有人,有别的冤要诉么?” 有了林红这第一个敢发声的人,接二连来诉苦的人便多了起来,不多久,林东的罪名便成型了: 强占土地,贪污受贿,买卖官职,徇私舞弊,为了考核谎报功绩,逼死良民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每次有人前来喊冤之时,秦姝都会让被挂在天上的林东能够与苦主对峙,避免错杀误判;然而很可惜,在真言咒术的帮助下,从林东口中说出来的没有一句狡辩,而这些实话也很对得起他的“功绩”。 于是等到全杭州城内,所有受过林东带来的痛苦的人,都把心中的冤屈给说完了,说尽了,秦姝这才发下判决: “既如此,着杭州县令林东受天雷,入地狱;具体量刑等事,交由十殿阎罗裁决!” 此言一出,便有一道天雷从她手中发出,而这也是秦姝今天打出的天雷里唯一一道精准的高光时刻: 隆隆雷响,烁烁光明,好一招神威震天,妖鬼齐惊。天雷落下后,林东这恶徒的头当即便被打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随后便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但更可怕的是,眼尖的人还能清楚地看见,在头被打飞出去之后,林东的身体分明悬在高空中抽搐了好久,才慢慢止住动作,平静下来,变成一具无头尸。 这说明什么?说明林东的头,是被活生生揪着打飞的,就像是被揪掉了头的蚂蚱似的,从漆黑的腔子里甚至还能看见半截被拽出来的白骨。 不仅如此,这一拽,把他浑身的骨头也一并往外扯了扯,整个人的关节和身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错乱感,一时间门和杭州酒楼中最著名的脱骨鸡,都有点微妙令人作呕并震悚的相似意味了。 而且天雷斩首和人间门的斩首毕竟不同。雷声过后,却半点血都没落下来,只有那具还高悬在空中的姿态诡异的无头尸首,能证明杭州的土地上的确存在过这么个人。 ——无需多言,无需造势;神威之下,人皆蝼蚁。 一时间门,不知道谁的膝盖是第一个软下来的,但在第一道双膝跪地的“扑通”声传来后,同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在这片全杭州率先干燥下来的高地上响起。 很快,一道又一道的人墙依次跪下,虔诚地将前额叩在地上,对这位九天上的仙君行了最郑重的跪拜大礼,赞颂她的决断与英明: “多谢秦君锄奸惩恶,有劳秦君济世扶危!秦君高义!” 这跪拜之势以秦姝为中心,呈同心圆的形状扩散开来。哪怕跪在浸泡过灌愁海水,因此变得肥沃起来了的土地上的时候,这结结实实双膝着地的跪拜,也有着能直抵灵魂的,沉重的声音。 然而他们刚刚拜下去,却见秦姝的身影顷刻间门化作清风消失,让他们竟立时就找不到跪拜的对象了;与此同时,玄衣女子朗朗的笑声在空中响起: “且不必拜我,快来拜这平定杭州城外水患的好女子,名为白素贞的是也!” 众人闻言,愈发大喜: 虽说杭州城内的积水在秦姝的影响下褪去,便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但真要论起来的话,还是种着粮食、全都是土地的外城更加值得大家上心!天哪,杭州城今天这是有了何等造化,竟接连有两位神灵愿意前来相助? 青青正在旁边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感觉自己的人形伪装竟然被收走了,随即整个人以青鱼的姿态被又白又软的云朵给裹了起来,一路送上九霄晴空。 她立刻就想明白了秦姝这是想干什么,忙忙高声解释道: “秦君,可使不得!去平定水患的是我白姊,我在这儿分明什么也没做……” “话可不能这么说。”虽然青青此时此刻见不到秦姝,可偏偏能听见她那沉静得让人一听,就感觉什么烦忧都没有了、背后的靠山也有了的声音,在天地间门稳稳响起,传遍杭州内外城的每一处: “若不是你仗义相助,你那白姊要如何与许宣恶徒和离?应有之功,便该受赏——好姑娘,且去!” 于是众人循声望去,个个抬头抻脖,望穿秋水,眼中充满了对青青这个仗义的小青辣椒姑娘的赞佩的同时,更想要见一见另外一位神灵: 不会吧,我们没听错吧,这白娘子竟然就是险些被许宣害了的倒霉蛋?唉哟,幸好刚刚帮了她一把,让她和许宣这谋财害命的恶徒和离了……哎?那既如此,我们和白娘子可算是熟人了呀,不错不错,这种又熟又亲切还愿意来帮我们的神灵,的确值得大家跪拜! 恰逢此时,漫天乌云散去,露出这位匆匆平定了水患,便赶来寻找秦姝的散仙真身: 只见那,瑞霭缤纷,红光万千;九霄碧空,现出金仙。那仙人,梳着一顶孝头髻,插玉梳,佩银冠,璎珞垂珠悬胸前;身穿一领素白袍,舞清风,弄明月,冰蚕丝绦系腰间门。足下一双登云履,定怒涛,止洪水,扫开残雾见晴天;前面一条小青鱼,活泼泼,游普世,检点人生归善念。1 白素贞这亮相的时机太完美了——或者说,秦姝给她安排的工作量太合适了,使得她带着一个瓶子两种水刚刚赶过来,便能正好赶上这边为她造的势。 于是众人再度齐齐拜下,顺势也接过了青青对白素贞的称呼“白姊”,对着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白素贞高声喊道: “多谢白姊,白姊救下杭州万民,止住洪水,保全我等生计,我等必铭刻五内,不敢有一刻或忘。” “多谢白姊,多谢秦君!真个是平灾却水的好仙人,救苦救难的好真君!” “还请白姊在空中停留片刻,我等好叫丹青妙手,来为白姊描摹图像,日后永设香火,世世代代,供奉不绝!” 刚刚在来的路上打了一肚子草稿,想着要怎么和秦姝道歉的白素贞: ……等等,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在一旁津津有味欣慰吃瓜的秦姝满意地点点头,看着白素贞和青青在云间门僵住了,却不得不保持着这个状态,好让杭州千百人民都描摹图像的身影: 啊是这样的,我们主打的呢,就是一个大众广告。没什么不对的地方,我觉得从头到尾都很对。 于是众人推举之下,杭州县令替补——或者说,马上就可以升职为正式杭州县令、君子六艺自然无所不精的林妙玉,与一旁重新拥有了双手的林妙手林红两人执笔作画,顷刻间门,便在纸上将白素贞与青青二人的影像描绘而成,竟一丝儿也不离模样的: 真个是,休说当年凡尘事,只叹今朝千万功! 56. 神怒 “都闹够了没?” 等林红和林妙玉两位大才,将白素贞和青青的图像描摹下来之后,只听秦姝的声音又在空中响起。然而这一次,她的声音中却半点笑意也没有,只冷声道: “许宣听判。” “你虽与白素贞有前世救命之恩,但白素贞分明已将前尘往事如实相告,你却不信其言,偏听外人,以符咒毒害她;多年来,白素贞为你提供钱财花用,又助你立业,眼下更未曾与你计较旧事,可见救命之恩已清。” “你既已亲手写了和离书,便判你一人从此,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秦姝说话间,原本被她接在手中的那张休书,便凭空浮现出来,化作一道白光,在白素贞身边盘旋三圈后没入她体内;与此同时,白素贞只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松快涌上心头,那分明是被强拉的红线终于断开的征兆: 可算断开了。如果不是符元仙翁掌管下的妖物和人类的婚姻,必须由人类亲口断绝或另娶才可以,哪里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哪里还用得着秦君本人不辞劳苦来救我们呢?毕竟……这本来就不是秦君的职权呀,如此算来,倒是我带累了秦君,使得她不得不越权理事,也不知道符元仙翁会不会难为她。 一时间,她心头有千万种思绪一涌而上,只恨自己的本体是蛇不是鹦鹉,不能将这些话全都倾诉出来——换而言之,白素贞本人都不介意去当这个“贤妻良母”的“反面教材”了: 断得好,断得漂亮!就该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断开红线,叫那些被人世间近几年兴起的邪门话本子,给弄得五迷三道的傻姑娘们开开眼,所谓的贤妻良母,是没有好下场的呀。 连她这样有大功劳的散仙,如果一心对丈夫好,而不去谋自己的事业的话,都有被背叛的风险,何况没有这种威能的你们呢?且醒醒罢! 一旁跌坐在地上的许宣闻言,面色灰白,战栗不止,试图狡辩。然而此刻,他和林东的下场一样,半句谎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说出一句身为懦夫的最经典的话语: “……可她这不是没事嘛?” 秦姝:好,确定了,不管《白蛇传》的故事现在歪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许宣此人一遇到事就喜欢甩锅的本性,和《警世通言》里的他是一脉相承的,真是死性不改的恶贼。 于是她轻轻弹了下手指,随即便有第一道天雷凭空而生。 如果说第一道天雷,主打的是惩治,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林东这种尸位素餐的官僚,是被怎样生杀决断地夺去性命,好让杭州人民的心底对这种贪官的畏惧感有所减少,以便日后布局;那么这道天雷的目的,便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见,像许宣这种忘恩负义吃绝户的恶徒会有怎样的下场。 如此一来,第一道天雷的声势浩大,便是雷公电母亲至也无非如此。 这紫色的、还带着青白电流的天雷从天而降之时,方圆千里内的邻县都能将这天生异象看得清清楚楚,不仅把试图逃跑的许宣给笼罩在了里面,甚至将周围的土地都击得塌了下去;同时秦姝对还在一旁津津有味看热闹的哮天犬扬声道: “去!” 哮天犬闻言,就地卧下打了个滚儿,瞬间从一个美貌纤弱、袅娜风流的白衣哑女,变成了浑身纯白,只有眉毛上有两撮黑,看着格外精神的细犬模样。 此时此刻,这狗脱去了所有人类的外表与习惯,再也没有人能将它和刚刚那个白衣哑女联系在一起。 只见它再迎风一摇身,好一个见风就长,硬是从一条原本只有正常人腿那么高的狗,变成了一只令人一见就心底发寒的庞然大物,随便摇一摇尾巴就有地裂山崩之势;两眼一瞪,更像两盏在白日里也能显出光芒来的灯笼。 秦姝对哮天犬的表现十分满意,毕竟她要带哮天犬下界去,分明有两重用意: 第一,骗许宣开口,与白素贞和离;第一,用现代社会的流行语来说,就是把许宣给犬决掉。 ——至于为什么不一直动用天雷?说实在的,秦姝对自己的准头这方面一直没什么信心。 都说“人贵有自知之明”,眼下已经超越了人类的物种变成神仙了的秦姝,依然保持着这份难能可贵的品质,将哮天犬作为保底的处决手段带了下来。 而她果然也没能预料错,这一记天雷,真个是好威风,好势头,好……好分叉。 天雷落下之时,虽说在这边只把许宣的下半截都劈了个黑漆漆,但在千万里之遥的皇宫上方,立时降下好一道水桶粗的紫色天雷,当场就把正在早朝的太和殿的屋顶给打穿了。 先不提皇宫那边如何手忙脚乱,大臣们如何大惊失色请皇帝下罪己诏,只说这边,按下云头,隐没身影,恭恭敬敬侍立在同样隐身了的秦姝身后的白素贞和青青表示有话要说: ……这个,恕我直言,虽然我俩不是正仙,但根据我们在人间看雷公电母多年来打雷惩治坏人的经验,这个力度,这个准头,总觉得秦君的天雷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幸好有哮天犬保底收拾残局,才叫堂堂灵妙真君的威风不至于露出破绽。这一道天雷下来,虽然分岔分得大部分威力都跑偏去了皇宫那边,可对人类来说,造成的伤害依然是毁灭性的。 只见那天雷威光散去后,在满目烟尘与飞速扩散的焦糊气味中,露出凄凄惨惨、只勉强有上半截还有活人模样的许宣。 众人见此后,惊骇的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震悚不已地互相推搡着,想要远离许宣: 因为他现在看起来,实在太诡异,太可怕了。 分明他的下半截都被打成了焦炭,在一片枯黑的皮肉里,依稀能见到被烧成了半凝固褐色块状物的血在往下滑动;可他的上半身却完好无损,因此还能发出格外凄厉的、震慑灵魂的惨叫: “啊——!!!” 就在这惨叫发出的下一秒,巨大的白狗抱着“秦君这个准头真的不能露馅”的淳朴念头,龇着一口雪白利齿就扑了上去,给他来了个一口两断。 于是许宣完全呈现出两种状态的身体,上一秒刚给围观群众们带来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下一秒,这阴影就加得更深了: 只见哮天犬血盆巨口开合下,温热的、腥甜的鲜血飞溅四射,泼得周围被天雷打得焦黑的地面愈发狼藉,且那具被一口两半的尸体,又在地上砸出两个深深的坑来,正好一左一右,一边一半。 真个是,仙犬修成号细腰,形如白象势如枭。铜头铁颈难招架,遭遇凶锋骨亦消!1 秦姝认真地盯着地面,感觉越看越舒适:……嘶,别说,还挺对称的,感觉可以治愈强迫症。 哮天犬看着周围人满面惊恐,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状态,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知为什么,总感觉阴差阳错之下,秦君这个准头不仅没丢脸,反而更威风了。 ——也的确如哮天犬所想的那样,此时此刻,杭州内外城无数人心中,对秦姝只有畏惧拜服,再没有别的情绪。 两道天雷,两次神罚,取恶徒性命于弹指之间,如此一来,谁还敢对她生出不敬之意?这可是杀伐果断,爱憎分明的神仙! 秦姝见此,这才将此次下界,困难最大阻力最大的一件事说出了口: “我今日在外城时,曾看到各处暗巷中有烟花流莺,又有拐卖人口之罪人潜藏其中。” “拐卖人口者,以我天界律例来说,当受天雷;同时我可为诸位女子发下仙界绢帛一张,可助诸位背井离乡者或回归家园,或远行求生;再将林东贪污的私库布施下去,助诸位进入林氏学堂求学。” “不求精通四书五经,只要有一技之长得以谋生即可。” 她此言一出,便陡然间有无数议论声,从跪在此处的百姓和更远处的外城人海中迸发了出来;同时,林妙玉也十分心急,压低了声音连连叫她: “秦君,秦君,且出来见见我。” 秦姝闻言,果然在她身边显形,使了个障眼法叫外人都看不到自己,这才问道:“怎么?” “秦君虽然是为她们好……可一定会有人恨你的。”林妙玉忧心忡忡,飞速开口解释道: “那些没什么名气,被坑蒙拐骗到这里的女子们,肯定会感念秦君救她们出火坑的大恩大德;可对那些已经有了点名气,被男人们吹捧得看不见繁华表象下的血淋淋惨案,认为自己只要随便一卖笑,便能日进斗金的女子来说,秦君这分明是在断她们的财路。” “荆钗布裙怎么比得过金银绸缎,日出而作怎么比得上不劳而获?” 身穿浅绿官服的林妙玉看着秦姝的面容,只觉自己的心底似乎也燃起一捧火来了: “秦君听我一言,实在不是我心狠,也不是我一定要将人分做三六九等……实在是有些人,在烂泥潭里呆了太久之后,已经连根都烂掉了。有些人你越是救她,她便越是恨你!” “秦君数百年前,降下神迹,助我林氏一族成就今日家业,是时候让我们来报答秦君了。秦君只要去救那些值得被救的女子就行,剩下的恶名,就让我们来担。便是生拉硬拽,也得把她们从男人打造的锦绣陷阱中拉出来!” 林妙玉见秦姝沉吟不语,还以为秦姝把自己和林东归成了一类人——不对这么说来其实也没错,毕竟他们都是林氏宗族的——于是林妙玉心急之下,并起两指,飞速指天发誓道: “我林妙玉在此,指皇天后土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叫我——” “不必。”秦姝一惊,轻轻一弹指,便将林妙玉那番“若我说谎,就叫我不得好死,永不超生”的毒誓散在了空气中,婉拒了林妙玉自告奋勇的背锅行为,只问道: “阿玉,我能这么叫你么?” “当然可以,不胜荣幸。”林妙玉欣然道: “也不怕秦君笑我,我分明与秦君是第一次见面,却感觉倒像是前生已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便是再多十年的时光,也只恨不能与秦君朝夕相处。” 她细细凝视着秦姝的眉眼,只觉幼时在祠堂中,见到秦姝画像的第一眼时,从内心最深处油然而生的那种熟悉感,此时此刻,竟带着另一种感觉涌上来了: ……人人都知道风尘女子苦,都知道她们不容易,可为什么没人去救她们?除去钱财的问题之外,还有什么东西,牵绊着向她们伸出的援助之手呢? 是男人啊。 若是彻底解放了这些被害者,失去了泄欲工具和“时不时来吟风弄月一下,在消遣的同时展现自己善良美名”工具的男人,会联合那些被他们洗脑了的受害者,转而将脏水泼去谁身上呢? 我们的秦君,是个很好很好的神仙。以前雷公电母都只是传说,从来不见他们真正惩罚恶人;以前的姻缘红线一旦绑定,就再也不能剪断;以前的女子连这种短暂的、虚假的繁华都不能有,一生困于闺阁之中,只能打理内务,将咏絮之才消磨在柴米油盐中。 可数百年前,秦君来了,于是一切都变了。 天雷开始惩戒恶徒,雷公电母开始真正在人间显灵;想要和离的女子会得到太虚幻境的入梦一剪,从此再也没有藕断丝连;女官开始普及开来,虽然在许多心怀不轨的人的影响下,大家掌握不到太多实权,可若秦君不来,我们或许连这些微末的解放也不会有。 ——这样好的秦君,这样好的太虚幻境之主,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将脏水泼到她身上! 于是林妙玉心神激荡之下,竟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和秦姝探讨“该怎么救人”的这个问题的了,只恍惚着问了一句: “莫非我前生,果然见过秦君么?” 别说,这个问题还真把秦姝给难住了: 这个世界里的神仙们分工十分明确,就好比秦姝主管的是三界姻缘,那么地府那边的灵魂转世投胎的相关工作就绝对不会上报到她这里。 以至于哪怕她对着与林幼玉十分相似的这位女子,都能感受到那种微妙的熟悉感,可终究也不能相认,因为“主观感觉”是不能被当做“客观证据”的。 可对着林妙玉那满含期待的眼神,秦姝也说不出什么太冷漠、太客观的话来。 于是她沉吟片刻,握住了林妙玉的双手。 那双手上带着层层老茧,从这些老茧的位置来看,与秦姝上辈子见过的那些常年下地体察民情观察农作物的生长状况的基层一线工作人员的情况十分相似,这是一双能做实事、干大事的手。 而秦姝眼下的手上,虽然因为闭关多年,没有这种痕迹,可她在与符元仙翁斗法时,那一手从上辈子带来的空手入白刃的本事,使得她和林妙玉在某些方面,竟也有了微妙的相似之处了。 “我见阿玉,如见我姊妹;我见天下女子,亦如见我手足。” “我不必求什么虚名,也不指望什么香火。千秋万代之后,总有人能评说我今日功果。只要阿玉能做主,让这些女子去林氏学堂求学,好有一技之长傍身,我便再不求什么了。” “那虚华表象总要撕碎,那锦绣陷阱总要挣脱。只要有一人能醒过来,便会有千万人、万万人,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林妙玉百感交集之下,心想,都说“古人求没世之名,今人求当世之名”,可秦君竟什么都不求……既如此,那我还怕什么呢?自然应该救人救彻! 于是她也用力反握住了秦姝的手,坚定地低声道: “请秦君放心,便是她们不来入学,我也要一个个把她们逮过来,直到把那套嫖客们和风月诗人们,在她们心中种下去的‘以色侍人不用干活就是比别人高贵’的坏根拔出来为止。管保一年半载后,杭州城内的这帮姑娘们,个个都是能靠自己双手吃饭的好人家。” “前路曲折,天光不起,多风险,多波折。可我林妙玉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与秦君永远一途。” 的确如林妙玉所说,在秦姝降下第三道“难得精准”的天雷,将杭州城内所有擅长拐卖人口、残害良家的龟公和鸨母全都击成焦炭后,从外城的暗门子里响起来的,却是另外的声音: “给我们这些书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指望我们去干活?” “这点银子哪里够花?连我一天赚的都不够呢!” “不对啊,凭什么那些不识字的蠢丫头拿到的银子比我们多?换作以前,她们连给我端净面的水都不配,怎个眼下却压到我们头上来了?” “秦君,你真是好歹毒的心肠!亏我以前还供奉你,天天求你保佑我能许配个有良心的如意郎君,你就是这样对我的?真是白给你吃了那么些年的香火!” “……刚刚这天雷,真不如把我也一起劈死了干净。” 说着如此灰心丧气话语的不止一人,觉得秦姝纯属多管闲事的头牌比比皆是。千百条谗言的狡舌,千万张杀人的利口,张张合合间似乎就认定了一件事: 秦君根本就不是来救人的,分明是看她们这些风尘女子不顺眼,害她们来的! 然而就在这吵闹的声音充满暗门子所在的外城街道之时,在原本欣喜含泪觉得自己得救了的女子,也开始沉默下去之际,当那些原本就摇摆不定的卖唱女子也慢慢怀疑起秦姝的用意的时候,从一片焦黑的废墟里,传来一道隐含着怒意的娇俏的声音: “真个不知好歹,连畜生道里的四条腿都比你们聪明!” “都闹够了没?闹够了就动动脑子好好想想,秦君这才是在救咱们呀!” 57. 下落 太和殿出现高空坠物。 原本还在抱怨的烟花女子们一听这个声音,便纷纷哑火了: 原因无他,说话的这人,可是整条街上最出名的小梁儿。 之前蒋官人带那许老板来的时候——啊不对,内城已经接连降下两道天雷,许宣那忘恩负义、薄待神仙发妻还要谋财害命的恶徒,现在绝对已经死透了,应该叫许狗贼——老鸨和龟公们为了示好,就安排了一堆干净的漂亮小姑娘给他们唱曲,这帮人里就有这个一身红衣的小梁儿。1 这小梁儿也奇怪,之前分明是个落难的官家小姐,可一入了暗门子,便表现得和她们这些出身卑贱的女子没什么两样,嬉笑怒骂自成风流,又娇俏又明艳,便是和她朝夕相处的“小姐妹”,也绝看不出她心里有半点苦。 然而正是这番和周围卖惨的姑娘们截然不同的做派,愣是让一堆“越被骂就越开心”的贱男人觉得,她是个与众不同的泼辣尤物;连老鸨都觉得此女奇货可居,硬是把她给留到了十六岁,还只让她唱曲,不接客,打算等有贵人来的时候,把小梁儿卖个好价钱。 ——只有小梁儿本人知道,她的心里到底有多少恨。 都说三十三重天上,有凡尘中芸芸众生的痛苦凝聚成的灌愁海,那么小梁儿心中的这份愤懑与沉郁,绝对是灌愁海中最苦涩、最辣喉的一捧水。 她虽然出生在武将世家,但是和外界对武将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刻板印象十分不同的是,小梁儿打小就格外聪慧,记事早,用当年和他们梁家常有来往的人的话说,“简直就是个文官家的聪明千金”。 然而记事早也有记事早的不好。 在梁家被诬告为“拥兵自重”而覆灭多年后,小梁儿每每午夜梦回,还能记得父兄握着她的手,教她习武,演练枪法时带来的粗糙的温暖;还能记得母亲将她和姐姐一同送入学堂时,要迎着怎样不解的、疑惑的、恶意的目光。 她还记得梁氏姐妹们曾经偷偷取来祖父书房里的沙盘,演练行军打仗,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更记得姐妹们在被老人家逮住后,原本以为会得到的训斥并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给她们硬生生加了好多年的兵法课—— 一直加课到梁家覆灭的那一天。 小小的女孩子泪流满面地看着父兄们被拖出去,捆绑起来,连复审的环节都没有,便要直接下天牢,等待秋后问斩;看着趾高气扬的禁军们在家中出入,将所谓的“谋逆证据”和“收受的贿赂”成箱成箱搬出去,贴上封条——可天知道,那些只不过是普通的兵书和梁家的传家宝而已。 大厦将倾,焉有完卵? 梁家的女眷们在苦苦哀求无效后,终于认清了这个残忍的事实: 当朝天子,就是个被盛世庇护了太久,因此什么也不懂的废物,所有的本事所有的算计从来不朝着外人,只会对着内部发作。 梁家到底有没有谋逆,重要吗?不重要,他根本就不想去查明真相,只是觉得梁家掌握着兵权,威胁到了他,于是他就要授意心腹罗织罪名,把梁家给扳倒,将兵权收拢回在皇帝看来值得信任的人手中。 同理可证,林家到底有没有谋反的意图,也不是很重要。林家提供的女官太多太聪明了,还开设女学,说一句“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所以他就要提高男性官员在朝中的占比,打压女官,因为在皇帝看来,“男人”才是应该跟自己站在同一方的。 想明白这点后,小梁儿的母亲找到了一个十分刁钻却也十分有用的办法,把小梁儿送了出去。 禁军们抄家的时候十分粗暴,因为这些东西到头来并没有多少能落在他们手里,这些财宝都是要归入国库的,所以他们只能干瞪着眼害馋,却拿不到什么东西。 更主要的,是梁家实在清寒,如果禁军在搜家的时候就贪污了太多的东西,那么交上去的财宝数量不对,绝对会引来天子的雷霆之怒……不,哪怕就是大家丁点儿都不贪,把这些东西全都交上去,也实在少得可怜! 正在禁军头目们苦思冥想,要怎样才能弄出个能交差的法子来的时候,梁夫人偷偷找到了个小兵,将被自己藏在暗柜里的一点珠宝交给了他,请求他将自己最小的、最聪明的女儿带出去。 这小兵一开始是很不想管这桩闲事的: 毕竟梁家上上下下现在可全都是朝廷要犯,如果私自把人放出去,走漏了风声,他们这些负责看管的人绝对讨不到好;但“上司还没捞到油水反而让我捡了漏”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再加上梁夫人的言辞实在戳中了他的死穴,这小兵在接过了梁家仅有的那点金银珠宝后,还真就把小梁儿给藏在狗笼里偷渡了出去。 因为梁夫人说,陛下看林家不顺眼,其实也就是看女人不顺眼,从来不愿意把她们放在眼中。在陛下看来,能被拉拢的男人才是有价值的东西,女人只要随便按一下,就会沉到水底里去,自己死掉了。 再加上梁家和林家不一样,梁家只是表面上重视女儿而已,事实上也没有给女儿上族谱的习惯。你要是跟陛下说逃跑了个小男孩,绝对会引得陛下雷霆震怒,派出军队搜城;但如果只是少了个没上过族谱的小女孩,他恐怕连认都认不出来少了个人。 这小兵当时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说可是夫人,你家小女儿的聪明名声,在全京城内都是有名的,你不怕陛下听说过她的名字,要专门过问么? 梁夫人当场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字一句反问道,当朝天子膝下有五位亲生女儿,却没有一位公主有自己正经大名与封号,这种人有可能记得一个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的小女孩么?你只管把我女儿偷渡出去就行了,她是我们全家最聪明的孩子,一定能自己活下去的。 等这位小兵把小梁儿偷渡出去以后,提心吊胆地回到家中,将金银财宝托付给了父母,坐立不安地等着东窗事发。可他等来等去,也没能等到陛下发现那日里,被满门抄斩的梁家,少了一颗小女孩的头颅。 果然如梁夫人所料,她那聪明的女儿还真就成功活了下来。 她用泥巴把脸涂脏,好让别人认不出梁家小女儿那张粉雕玉琢的面容来,一路乞讨,跟野狗抢食,在破庙里栖身,偷偷搭顺风船,蹭过路车,还真就叫她这样磕磕绊绊、颠沛流离到了杭州。 杭州真是个好地方啊,有丝竹笙歌,西湖美景,游人如织,络绎不绝。可小梁儿的眼中却完全看不见这些东西,满心满眼都是那唯一能救她的东西: 林家。 然而等她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得干净了些,去林家学堂里求学的时候,却被当时还不是杭州县令,只是来巡视自家学堂的林冬给做主,无情拒绝了;而且他的理由也十分充分,愣是堵得小梁儿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林家不做慈善,上学是要花钱的,还要登记身份。小乞丐,你有这些东西吗?” 小梁儿当然没有。一个被抄家灭族的遗孤,从哪里找到这些东西呢? 她求学未果后,虽然灰心丧气地离开了,但她并没有就这样消沉绝望下去,而是打算在外城找份正经工作做: 毕竟她能读书识字,记性又好,勤快嘴甜,怎么说都能找到个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只要能撑过这几年,等新县令上任的时候,会按惯例清点人口,她就可以交点钱上去,装作是逃难来的外乡人,立个女户出去过日子了。 只可惜她没能等到新杭州县令上任,就在去外城的路上遇到了人贩子,被拐进了娼门之中。 老鸨们对付被拐来的小姑娘的手段很简单,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棒子打得越疼,甜枣给得越多越甜: 看,只要你乖乖的,别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歪心思来,我们对你多好啊?比起你流浪时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在垃圾堆里和野狗抢饭吃的状态,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不好吗?谁会想回到以前那种苦日子里啊? 与此同时,老鸨们还按照女孩子们的相貌,把她们分为三六九等: 对那些相貌不好卖不出好价钱的,就非打即骂,不求她们能成为金贵的上等货物,只要能听话就行。 对像小梁儿这种样貌姣好、冰雪聪明、潜力无穷、奇货可居的女孩,老鸨们就会和龟公一起,天天在她们耳边说,这是多么轻松的事情啊,自古以来,文人骚客不都最爱写这些风月故事的吗?大家都说笑贫不笑娼,既然如此,卖笑这营生,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对不对? ——当然不对。 小梁儿当年乍闻此言,在心里只险些没把牙齿咬碎,沁出血来。她打小学的,是兵法,是剑术,是忠君爱国的道理,是天地君亲师的学问。便是梁家已经覆灭了,这个家族带给她的烙印,依然让她有着和泥潭里的同伴们不一样的见识: 不劳而获,从来就不是对的事情。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都该靠着自己的双手吃饭,在天地间堂堂正正地站着,这才叫“活”。 更何况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不劳”,分明是个死! 可大势如此,小梁儿势单力薄,找不到什么反抗的方法;更是天天被困在暗门子里,没有盟友,因此她的逃跑计划就从来没有实行过,更没成功过: 逃跑失败的下场,虽然这些女孩子们已经不记得了,但她记性好,分明记得有女孩子被活生生用碗口粗的大木棍打死,也记得昨天心神不安一看就是打算“干坏事”的姐妹,第二天一早便“失足淹死”在护城河中。 她是梁家的遗孤,身上背负着千百人的冤魂与血债,是要替自己、替家人、替梁家林家等无数被无故猜忌的人,在这世道里闯出一条新道路的人,因此她必须谋定而后动,绝对不能因为轻狂冒险,便在半路倒下。 ——不过真要计较起来的话,小梁儿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老鸨们看她乖巧,觉得小梁儿是个不错的引导者,可以帮她们洗脑被拐来的女孩子们,于是经常把新来的被害者安排在小梁儿的身边。 小梁儿表面上对她们千哄万劝,说这一行真是半点不好也没有;私底下却暗暗通过各种手段试图让她们见到“不劳而获”的光鲜皮囊下,藏着的是怎样的血淋淋,还有意无意地提到林家的学堂: 花柳病,年老色衰,命若草芥。同僚之间勾心斗角,倾轧不休,还有来自外界的鄙视与厌恶……看看我怎么欺负你的,再看看林家那边的姑娘们活得多好啊,这分明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在如此鲜明的对比下,你怕了吗,你后悔了吗,你愿意逃跑到我这里来吗? 我需要愿意和我一起逃走的人,你是我在寻找的真正的姐妹吗?你该好好想想啊,傻姑娘,如果我真的是来劝你的人,我给你讲林氏学堂干什么呢,我给你指出外面的道路干什么呢?你睁一睁眼,便能看到我笑面下的血泪啊! 然而很可惜,没有一个人能看透小梁儿的用意。她们甚至都没能撑到小梁儿跟她们谈起林氏学堂,就都被那些金银给诓骗了去。 没过多久,她们就像是传说中被老虎吃掉,就会帮老虎引诱来新的被害者享用的伥鬼一样,转而去哄骗新被拐来的女孩子们了。 数年后,林东成功应试,当选杭州县令;两年后,为了让林东的治下出现“贤妻良母”的教化政绩,林玉女官被强行许配落第学子后跳西湖自尽,林红林玉姐妹二人阴阳两隔。 同年,许宣的保和堂药铺在杭州城中异军突起,白娘子的贤惠美名杭州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过了六年,小梁儿在“面上笑说好,心里操千刀”的情况下,为前来嫖/娼的许宣和蒋和唱了一支曲后,终于听到了那一阵天音传来: “灵妙真君在上!” 而那时,小梁儿正在对一位眼看就要落入火坑的良家女做最后一次的努力。在身边伥鬼们的簇拥下,她只来得及说出前半句话: “好看吗?这是杭州近日来最新的式样,要五钱银子一枝呢。” 这句话落在周围的卖唱姑娘们的耳中,意思很明显,你再看我也不会把我心爱的首饰分给你;然而后半句真话,小梁儿却无论如何也没能说出口,只能用那一双媚意横生、内里却有千万痛楚的眼,紧紧盯住那位一言不发的白衣美人: 你应该反驳我,说这些都是虚的,都是没有什么用的坏东西。你看看你现在多好啊,傻姑娘,你至少有良籍!可如果你真的也不幸被你身边这靠不住的男人推入了这火坑的话,我可以把我的首饰给你,我们一起变卖掉这些东西逃出去……你意下如何?而且我看你是从外面来的,那你给我讲讲林家的故事吧,林家的女孩子们现在如何了? ——虽然这位白衣美人未能回答小梁儿的问题,可与此同时,苦了多年等了多年的小梁儿,也成功等来了她的救星。 只不过这个救星有点超规格。小梁儿原本以为,来救她的会是林妙玉这样的凡间官员,可万万没想到,来的竟然是秦姝,是她供奉了一辈子的灵妙真君本人! 于是小梁儿环视了周围的人一眼,率先走出满地废墟的暗巷,头也不回地向着城中走去,只扔下一句话: “不管你们怎样,反正我是要过去的。” 说来也奇怪,明明原本对这个安排感到不服气的女子们,在看到小梁儿这么个当红人物带头过去了之后,反而再也没什么话说,只三三两两跟在她的身后,默不作声地向城中一同走去了。 如果此刻,有人能从高处往下看的话,就会看到十分精彩的一幕: 在一袭红衣的小梁儿引领下,千百名或身着绫罗绸缎、或穿着粗布麻衣,总之都是暗门子里的“下三流”的女人们,竟全都挺直了腰,住了口,或大彻大悟或浑浑噩噩或半信半疑地,跟着红衣女子往内城走去了。 千百种颜色千百道身影,分明在身高长相气度等方面截然不同,可恍惚下却给人一种错觉,这是一条日后必然会万众一心的河流。 便是现在尚未交融,可一旦有了这起势的一步,日后浩浩汤汤之势,便可见一斑。 ——如果看到这幅画面的人,还是个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的话,那么此人便会惊骇不已地发现,这种场面和数百年前,秦姝越众而出推行新律的时候可等相似,都是一人在先,便有千百人相随,便有万万人发声! 可惜看到这一幕的只有秦姝本人,而她对自己当年身后究竟有盛况一无所知,只在心底想,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那些反驳那些质问,那些疑惑那些抱怨,并非出自她们的真心。她们只是苦了太久,被驯化了太久,因此连自己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只能披着伥鬼的皮张牙舞爪,把真正的灵魂丢在身后。 但如果此时,有一个在她们中颇具地位的人愿意站出来,走出这一步,那么剩下的人即便浑噩,也会出于从众心理,跟着迈出第一步。 因为归根到底,大家都是想获救,都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活在世界上的。眼下不管这一步是怎么走出来的,可既然她们愿意动上一动,那总归就还有个盼头。 只要第一步走出来了,那么明天的熹光还会远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杭州城内的林妙玉正在召集人手,商讨如何扩建学堂,又要怎样将林东的贪污小金库归公使用的时候,千万里之外的京城,也在发生着一件奇事。 今日太和殿上的气氛十分凝重。 除去当朝皇帝依然在两眼放空神游天外,几乎所有大殿上的朝臣们都愁眉紧锁,因为根据最新的各地汇报来看,各地的税收已经加得不能更高了,可各地的粮食还是在纷纷减产,长此以往,本就空虚的国库根本就撑不住。 然而正在六部官员为了平衡税收和民意而吵闹不休的时候,陡然间,一道水桶粗的紫色天雷,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隆然从天空落下,带着“我今天打的就是你这崽种”的气势,十分凶恶十分精准地砸破了太和殿的屋顶—— 然后顺便扔了个黑色的东西下来。 皇帝大惊之下,当场就从龙椅上摔了下去。被太监和宫女们每日辛辛苦苦擦得锃亮的玉阶那叫一个光滑,使得他沿着那布满浮雕花纹的玉阶一路屁滚尿流地滑了下来,跌坐在地,汗如泉涌地问道: “你、你……你是何人?来人,救驾,救驾!这里有妖孽啊!” 皇帝本人都吓成这个样子了,旁边的文武百官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他们定睛望去,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问出“你是何人”这样的话: 因为落在龙椅上的,分明就是一颗人类的头颅! ——虽然这个头颅已经被天雷打得有些焦黑了,还带着一股诡异的烤肉香气,骨头也有点七歪八扭,活像一只焦香脱骨鸡……但无关紧要!这毕竟是个人头! 一时间,满朝文武百官的心中简直就像是生出了一万只好奇的小爪子一样,在他们的心里挠来挠去,搞得大家又害怕又心痒: 这到底是谁的头啊? 呃,不对,虽然说遭受天雷不是什么好事,但这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要下罪己诏反思自己的是皇帝,他们只负责看热闹就好。 由此可见,适度吃瓜是正常的事情,但如果当一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在遭遇着“受天罚”这种困境,而满朝官员竟然没一个愿意去帮忙想想“到底我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的时候,这就是吃瓜误国了。 而这颗头颅果然也没有辜负太和殿内无数人的吃瓜热情和皇帝惊恐的眼神,下一秒就涕泪交加地惨叫出声: “陛下,是我,杭州县令林东哇!微臣之前还上表过我杭州的贤妻良母、忠烈节妇,陛下还夸我善于教化,陛下可记得我吗?” 皇帝闻言,愈发面如土色:……滚啊!我情愿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58. 瘫痪 不要随意移动中风病人。 如果此时,太和殿中的官员们还有这个胆量和闲情逸致,和周围的同僚们来个简短的采访,就会得到以下对话: 一颗人头吓人吗? ——根本就不吓人,别装了,平日里大家什么龌龊事没干过,区区一个死人算得了什么。平日里强抢民女和侵占土地的时候死的人,就两只手的十倍都数不过来了吧。 但一颗会说话的死人头吓人吗? ——救命啊,好生吓人!这种情况分明就是神灵出手要给某些倒霉蛋颜色看看,是人力不能解决的超规格的事情……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不管这是谁的头,总之跟着神仙一起痛骂他是肯定没问题的! ——什么,这头颅是之前的某位同僚的?放什么屁呢,夫妻之间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区区一点同僚情谊算什么?肯定是骂,往死里骂!他死了可比活着都好用! 说来也真是好笑,眼下太和殿中的官员们,在当今圣上数十年如一日的帮扶下,放眼望去,全都是男性。 这帮大考爷们儿往日里个个自诩“阳刚威武”,都觉得自己是能话的死人头颅一落下来,就把全太和殿里的人都吓了个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哪怕皇帝喊破了喉咙在那里叫人救驾也没用: 谁敢救驾,谁敢上前?这天雷之威,绝对是雷公电母之类的神灵的手笔,在场所有官员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的手上是干净的,谁敢冒着自己的老底也被一起揭起来的风险,去试探一下神仙到底是不是全知全能? 于是文武百官不仅不去安慰皇帝,甚至还一叠声地催他上前去,问问这个人……这个头,是不是有什么冤屈要诉: “陛下,既然林大人他似乎有话要说,不如先听听他有何要事如何?” “对啊,而且还得问问林大人这是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总不至于是雷公电母降下了天雷吧?” 林东闻言,只觉恨不得一头——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一头——撞死在太和殿正中央: 如果是还好了呢,雷公电母的天雷技术绝对不至于微妙成这个样子! 可林东一边这么胡思乱想,好分散注意力,忘却从颈部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烧灼疼痛,一边还真有个别出心裁的想法,在他硕果仅存的大脑里渐渐成型了: 秦君不是那种会做无用功的神仙,她留我一条命,肯定是为了让我做点什么的,否则她不会一道天雷把我从杭州打到京城,还让我落在了皇帝的龙椅上……没错,她绝对是想借我之口,传达些什么东西出来好警示皇帝。 那么,她想让我说什么呢?我只有把这件事办得漂亮,才有痛痛快快死掉的机会。不行,这种气管还露在外面被不断撕扯和焚烧的感觉实在太微妙、太痛苦、太煎熬了,我都快想不起来秦君在处罚我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了。 正在林东苦思冥想之时,皇帝也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虽然这位皇帝的确也干过不少亏心事,但他背后还有文武百官的灼灼目光呢,只要他还要脸,就绝对不能在此时露怯。 于是他爬起来后,哪怕两条腿和声音都抖得活像有人在拿着个簸箕把他一上一下颠似的,也依然坚持着颤声问道:“林爱卿何至于此啊?” ——后世有无数艺术家们曾经说过,灵感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放在林东眼下的情况里,就是他虽然一开始没想明白秦姝要他做什么,但在看见皇帝本人后,联想他多年来对女官们状似无意的打压,还有秦姝为那些林氏女们撑腰的画面,一瞬间,林东的智商达到了他人生中的最高峰。 于是接下来的这番话,皇帝只恨不得自己根本没听见,或者干脆两眼一翻厥过去比较合适,因为林东立刻就撕心裂肺地用他那半拉都露在外面的嗓子,发出了来自灵魂的怒吼: “陛下诚宜开张圣听,归拢人才,万万不可以性别之见,苛待女官哪!” 此言一出,皇帝的面色瞬间就变得铁青了起来,这是被说中了心事的人最常有的心虚表现。 换作往常,当皇帝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不,以林东的官职来说,只要皇帝出现在他面前,他都该诚惶诚恐跪地迎驾——他面前的大臣们都会住嘴片刻。 但眼下,林东实在是被这种半死不活、每分每秒都被烧灼得仿佛皮都要裂开骨头都要变酥脆的感觉给折磨得怕极了,因此他看也不看皇帝处于暴怒边缘的脸色,只继续扯着嗓子大喊道: “陛下,微臣之前上书的时候,曾神志不清,说过些糊涂话……但那都当不得真,是傻子才会信的东西。” “眼下秦君已经降下神威,还请陛下莫要再执迷不悟了,实在是应该选贤举能,任人唯贤,切不可因为一己私心就乱了官场风气!” “否则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林东说完这番话后,便感觉到一种解脱的松快感,从断裂的脖颈中席卷了上来,载着他的头颅他的魂魄,悠悠前往地府投胎去了—— 才怪。 毕竟按照秦姝的说法,他不光要在人间受天雷之苦,还要去十八层地狱里,让十殿阎罗好好清算清算总账,等下还要借助通道在人间开直播呢。 但不管日后,会有多少人看见在地狱里受苦的林东,而做上几个月的噩梦,至少此时此刻,他终于在明面上死透了。 然而林东这一死,虽是让自己解脱了,却给太和殿里的君臣们留下了好大一个烂摊子。 皇帝看着逐渐化作一滩黑水的林东的头颅,惊魂未定的同时也十分愤怒,毕竟这摊黑水弄脏的可是他的龙椅;然而他十分贪生怕死,故而不敢真的去骂降下惩罚的秦君,生怕自己上一秒刚骂出口,下一秒就在人世间查无此人了。 在这种满腹怒火无法发泄的情况下,可以说随便一个倒霉蛋再往他紧绷的神经上撒点土,皇帝当场就能无能狂怒暴走。 而这位倒霉蛋立刻就来了。 正在太和殿内人人自危,生怕被皇帝抓住出气时,有位小太监跌跌撞撞地从门外跑来,高声禀报道:“陛下,陛下,不好啦——” 皇帝只觉头痛欲裂,刚才林东说的那番话和“这道天雷是秦君降下的”这两件事,简直就是在他心肝肺肾上来了个三刀六洞;因此一听到似乎接下来还有更坏的消息,他整个人的怒火便勃发到了最姐姐,弱者愤怒之下,挥刀向更弱者,怒道: “竟敢在太和殿上喧哗,成何体统?来人哪,给我拖出去!”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却没一人敢说实话:……呃,这个,恕我们直言,刚刚在太和殿上喧哗得最大声的,分明是刚刚死掉的林东和陛下本人。 这位小太监直面了皇帝的怒火后,虽然怕得整个人都软在地上了,可还是坚持不懈地将那个坏消息给完完整整地带了过来: “陛下,翰林院里的藏书被刚刚的雷火完全烧毁了!” 此言一出,别说皇帝了,就连原本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态度的文武百官也吓得一佛出世一佛升天。 然而在皇帝面前,任何人都不敢越权率先开口问话,只能心焦如焚地听着皇帝急急追问道:“你说什么?” 小太监干巴巴地咽了口口水,继续道:“不……不止是烧毁,总之就是那道天雷落下来的一瞬间,有不少雷火不知为何波及到了翰林院,在接触到那些翰林院里的所有藏书时,那些书就全都消失了,连一张纸都没剩下!” 皇帝听闻此言后,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久,突然就两腿一蹬、白眼一翻,厥过去了: 夭寿啊!原本天降异象就很难对付了,可眼下翰林院中所有藏书丢失,那帮酸文人们还不得惊怒交加之下,把自己给骂成一条狗?实在可恶,实在可恨……但更痛苦的是,他还真找不出什么解决办法来! 皇帝一昏过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太和殿中在短暂的寂静过后,立刻乱成一团: “陛下!不好了,陛下晕过去了!” “快传太医来,再把陛下抬到偏殿里去躺着。” “来几个人帮把手,可不能让陛下躺在地上,太不体面了。” 文武百官纷纷或真心或假意地要么叫太医,要么上前探视,要么提些乱七八糟的意见出来表示关心——这些意见有没有用不要紧,哎,我们主打的就是一个虚情假意的关心——把本就喘不过气的皇帝周围堵得那叫一个密不透风,险些在太医抵达之前,就用人墙阻隔新鲜空气把皇帝给憋死。 然而即便如此,等太医抵达偏殿后,情况也没怎么乐观起来。 太医看着躺在床上的皇帝,略一把脉,对着皇帝惨白的面色看了又看,再取了金针刺穴,一边进行治疗一边在心底喷泪: 是谁,是哪个帮倒忙的崽种给我添的乱子! 陛下这分明是中风的症状,这种情况下千万不能随便移动病人,你们怎么还把他给一路给抬进偏殿了啊,是生怕他死得不够快是吗,啊? 诸位大人,你们要是看他不顺眼,想起兵造反改朝换代可以直接动手,真的不用这么委婉地装出一副很关心陛下的样子来,再谋害他! ——不过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于是当百官们纷纷挂起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容,问他“陛下的情况如何”的时候,这位太医为了保住自己的老命和饭碗,再三斟酌后,避重就轻地回答道: “回诸位大人,陛下这分明是中风的征兆,若日后好好休养,莫要大喜大悲,或许还有好转的可能……” 太医在这边“医者父母心”地努力为百官解说要怎样才能让皇帝好转起来,只可惜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用心听的,人人耳朵里都只灌满了“中风”俩字: 太好了!……啊不是,我们是说,太糟糕了,陛下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哎,真是造化不由人。 不过这样看来,陛下将来需要休养,肯定不能继续打理政事了——虽说他本来也就没多勤快——那这内外大权岂不就能名正言顺地落在丞相和将军两人的头上?大善! 换在别的王朝中,大臣们可万万不敢这么想,毕竟皇帝死了还有太子,太子没了还有太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仿佛所有的权力天生就该掌握在这些天潢贵胄们的手中似的。 但问题是,当今天子,他可能有点……不太对劲。 虽说后宫里已经塞满了从全国各地选上来的佳丽,天子也隔三差五地就去打个卡,起居注上写满了天子临幸嫔妃和宫人们的记录,但问题是,几十年过去了,偌大的后宫里愣是半个男性继承人都没有,只有硕果仅存的五位公主。 不知皇帝是被自己的能力气到了,还是对后宫女人生孩子的本领绝望了,总之他这五个女儿哪怕都到出嫁了,也没一个人能拥有自己的正经名字,出嫁前是一一三四五,出嫁后是某某氏,甚至连封号都没有。 大臣们也不是没劝过他,让他从宗室子弟中过继个儿子,但或许和古往今来所有不举的男人一样,越是不太行的男人就越色厉内荏,就越对自己有信心。 这种信心是赶鸭子上架式的,一旦有人用事实牌的尖针,戳破那个花里胡哨的气球,那么他整个人就会崩溃掉。 而皇帝觉得,自己是不会崩溃的,也是不会有错的。于是在数次和朝臣们的极限拉扯之后,文武百官纷纷放弃了“后宫随便哪位嫔妃早日生出个太子来”的想法,开始偷偷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既然没有太子监国,那这个权力是不是就……嘿嘿嘿…… ——就这样,本该“千秋万代”地在皇家内部传下去的权力,因为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头,一次暴怒后的中风,一次不合适的移动,一个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行的皇帝,即将落在权臣们的手中,开启这个朝代最后的黑暗时刻。 如果此刻有个来自千年后的现代社会的人在这里,给皇帝讲一讲生物知识的话,他就会明白,生不出孩子来,是他精子质量不高;生的全都是女性,分明是他自己的基因不争气,没能让孩子携带上y染色体,总归和女人半毛钱关系也没有,真不该让无辜被坑的这帮嫔妃给他背锅。 但很可惜,此时人世间唯一一位对现代生物知识略懂的人,此刻正在杭州城内操纵清风,将林东多年来贪污的私库搬出来,在将从人民中取得的那部分归还给家家户户之后,又将“官场往来”的那部分记入林氏学堂,好把这帮刚刚在天雷之威下被迫从良的女人们,改造成劳动女性。 正在帮忙搬东西和算账的秦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念叨我,是什么呢?算了,天道没有提醒我,那肯定是不重要的人。嗯,继续运起搬山术,让我看看这个贪官这么多年来究竟剥削了多少东西。 59. 得名 梁红玉。 先不提今日太和殿上,为着那从天而降的人头和突然昏过去的皇帝,要生出多少权力倾轧、你争我抢来,只看这杭州城内,倒是一派和平景象。 杭州城中数万人见这清风来去自如,又将他们多年来被林东剥削走的钱财全都精确地返还了回来,纷纷高声赞颂秦姝的神通,又许诺日后要继续供奉她: “这的确是我家那年被林东强买强卖弄走的古董花瓶,是我爹娘留下来的传家宝。天哪,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看到这玩意儿被送回来的一天!” “哎哟,这些粮食分明是之前被踢斛法给强征去的,可算是还给我们了……咦,奇怪,按理来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哪怕是把粮食放在冰库里也会坏掉,怎么这些返还回来的粮食却还是像新收上来的一样?” 这人刚不解地问出这个问题,就被一旁同样满脸喜气的同伴给捣了一胳膊肘,对着空中盘旋不息的清风努努嘴,低声道: “你是傻了吗?这可是秦君,秦君是个最善心最大仁德的好真君了,还能糊弄你不成?别再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了,还是赶紧搬东西要紧。” 这边“搬空林东私库”的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那边从外城来的风尘女子的队伍也姗姗来迟,站在了这片承载着林氏祠堂的高地上。 林妙玉正在计算等下如果把这些女子全都归入学堂,以后的学费、住宿和饮食要怎么安排才合适,便听到那个带头走来的红衣女子莺声呖呖地叫了她一声: “林大人!” 率先出声的果然是小梁儿。她一见林妙玉,只觉眼前一亮,心想,这才是我心中济世安邦、救亡图存的正经官员的模样,而不是那种看人下菜碟儿的林东。 于是她踩着因为太肥沃,而有些太软了的土地,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的时候,心潮澎湃之下,险些来个平地摔,幸好林妙玉眼神好,动作快,又准又稳地一把把小梁儿从地面上扶了起来,才叫她不至于摔着。 可小梁儿都险些摔着了,嘴上也没停着,顺手抓住林妙玉的衣袖就又是一顿猛拍马屁: “我听闻林大人清名多年,今日终于能见着林大人,实在三生有幸。天哪,这么累的活计,竟然是林大人亲自在做,大人实在爱民如子,高风亮节。能有林大人这样的女官为我们做主,真是感觉天都亮起来了。” 然而这番在正常成年人的世界里无往不利的拍马屁的话语,在林妙玉这里可不太适用。比起这些无用的吹捧,她在意的分明是另外一件事情: 这姑娘的脸怎么越看越眼熟,就好像我在什么书上见过她似的。 于是她招招手,将小梁儿叫到一边,让跟在她身后的女子们自己先去登记,避开众人耳目后,这才低声问道: “你家里可有人写过书,又将自己的小像印在书上过么?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小梁儿闻言,一瞬间只觉梦回幼时,她和姐妹们因为贪玩沙盘而被安排了兵法课的时候,一翻开书,就在书上看到了父亲的面容。 时人好名,没有名声的人不管到哪里都容易被人看不起。为了在官僚队伍中站稳脚跟,便是只有一分的功劳,也要夸成十分,更何况是本来就军功赫赫的梁家人呢? 像这样“把家中顶梁柱的画像印制在自家印发的书籍上”这种,已经是最常见的刷名声的手段了。大家都在自吹自擂,如果你不走这条路,倒显得诚恳朴实、认真做事的你是个异类。 只是小梁儿终究还是有一点与周围的姐妹们不一样的地方。 当姐妹们翻开书,看见父亲的面容时,多半是怀着艳羡与景仰的心去看这幅画的,只有小梁儿在看到那张面容的时候,心中会想,我的画像将来也会画在这上面,梁家的族谱,未来的官场,都要有我一席容身之地才是! 可惜她的梦想尚未来得及付诸实践,便家破人亡,漂泊数载,落魄多年。 她以为自己的满腔豪情都被消磨下去了,一身傲骨都要在锦绣丛中泡软了,可当林妙玉用那双真诚、坚定、温和又锐利的双目看向她,询问她的来处的时候,小梁儿一时间只觉心中有千万言语想要诉说,可到头来,也只能强行维持着平静的表象,将自己的身世言简意赅道来: “我是数年前,被圣上下旨抄家的梁家里……最小的女儿。” “林大人,我信你是个好官,所以我才敢赌一把,将我的身世如实相告。你便是不肯收留我,也请看在我将这些苦命的姊妹带来此处,好让林大人方便管辖她们的份上,莫要把我赶出去……” “这是什么话!”小梁儿话音未落,便听得林妙玉一声隐藏着怒意与心疼的轻喝,让她心里的七上八下全都一瞬落了地: “梁家遗孤,实在不该沦落至此。” “梁家上上下下都是忠勇义士,若真有人心存歹意,那容我说句不恭敬的话,今上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怕是都不能坐热乎,便要早早让出来了罢!” 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林妙玉半点不讲究“贵贱之别”,紧紧捉着小梁儿的手,细细追问道: “你的原名是什么?等下我要带你们去上户籍从良,再去学堂登记,还得找医生来给你们看病,别留下什么治不好的后遗症,那就麻烦了。” 然而小梁儿却像是没听见前半句话似的,只低着头跟在林妙玉的后面往前走,同时恭恭敬敬禀报道: “多谢大人关心。只是暗门子里能活到现在的姑娘们,十有八/九都是被老鸨们养起来,要做长期生意的,自然会定期找医生来给我们看病。毕竟我们一生病,他们就少了棵摇钱树,在我们这些还有剩余压榨价值的人身上,他们是从来不吝啬投资的。” “在我们这些还能走过来的人之外,还有不少病得都快要烂掉了的姑娘,被他们藏在窝棚里和破庙里,总之就是不让我们看见得病的不好的下场,以此来哄骗我们,这是‘有前途的好生意’。”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外城的方向,只觉眼眶有些发酸,心中也有些忐忑: 那些得了脏病的姑娘,真的也能获救么?可不管成与不成,在这样的好官面前,都该赌一把……她甚至都不在意我是梁家遗孤,也不在意我曾经沦落风尘的过去,可见林妙玉大人的确是个颇有先祖遗风的好人。既如此,就容我放肆,赌这最后一把! 于是小梁儿并未回答林妙玉的第一个“你叫什么名字”的,与自身相关的问题,只将话头转移到那些重病的女子身上,开口道: “还请林大人速速派医生去,先看看外城角落中那些病得只剩一口气了的姑娘们罢。” “这场大水来得蹊跷,虽说白姊和秦君都及时赶到,大展神威收了洪水……可她们病得太重了,单就我知道的那些,身下都脓血淋淋,疮口生蛆了,再被水一泡,只怕更命不久矣,着实让人担心。” 林妙玉沉吟片刻,眼神一转,扶着红衣女子的手,对她温声开口道: “好妹子,你这份心意我领了,看来你真是个极正直、极好心的姑娘。” “不过你实在太小看秦君了。” 小梁儿闻言,愈发不解,问道:“林大人何出此言?” 说话间,二人已经沿着台阶走入了林氏祠堂,林妙玉抬手一指,对小梁儿道:“你看。” 小梁儿还没来得及踏入林氏祠堂,便被这里面的情形给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瞠目结舌之下,她连那把黄莺般的好嗓子再不复轻灵妩媚,只哑声道: “这、这是……” 也难怪小梁儿会如此惊讶。因为此时此刻,躺在林氏祠堂中的人,不仅有那些洪水来袭时,要避进来的需要保护的老弱病残孕妇孺;地上的蒲团和草席上,还躺了许许多多或眼熟或陌生的女子。 小小一间祠堂,眼下竟能安置这么多人,还半点不显拥挤,分明是须弥芥子的神仙手段! 那么在场所有人中,有谁能做到这点呢?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地在小梁儿的唇间打了个转,却始终没能说出来,因为她生怕自己一出声,就会暴露自己声音里哽咽的痕迹,显得分外狼狈。 林妙玉看小梁儿的神色都被震撼得一片空白了,继续解释道: “要我说,这水就来得蹊跷。我明明在天降暴雨的数个时辰后,便去西湖附近查看水位,又叫他们赶紧疏通水道,开闸放水,以西湖的容量,总不至于就在短短半日内决堤。” 她望向远处满目的绿意与黝黑的土地,回想起数个时辰前,在决堤的洪水中,细细算来没有一人受伤或被洪水卷走失踪的异常状况,只觉这真个是神仙手段,遂长叹道: “可它不仅决堤了,甚至还在褪去之后,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好土地……来年这地里,一定能长出足够多的粮食来吧?” “不仅如此,我派出去的人巡视回来告诉我,除去部分作恶多端的恶徒家中真正被水给淹没了之外,别的正常人家中竟连物件都没湿一丁点,最多只沾湿了地面;连你那些原本只能重病等死的姐妹们,也被大水卷来此处,将身上的伤处都要治好了。若不信,只管去看看,看她们是不是在神水的功效下好转起来。” 果然如林妙玉所说,小梁儿甚至都不用过去细细看,便能从这些女子正在恢复血色的面上,看出来她们的病真的在好转。 等她们好转之后,这些在老鸨们口中,要么“私奔”了要么“被赎身带走了”要么“自己跑出去玩在河里淹死了”的女子们,回到以前和她们一同沦落风尘的女子们的队伍中,就可以用血淋淋的真相和这无数个活着的人证,彻底撕开老鸨、龟公和嫖客们多年来,给她们编织的锦绣假象,让被蒙骗的她们认清,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活着! 一时间,小梁儿百感交集,嗫嚅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半句话来: “……秦君高义。我只恨我身份地位,又与秦君有仙凡之别,不能跟随秦君身侧,为她端茶倒水,展纸磨墨。” “否则的话,便是叫我为秦君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你这话可千万别让秦君听见,她是不喜欢别人为她牺牲的,只想让你们好好活着。”林妙玉安抚地拍拍小梁儿的手,问道: “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你可以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了吧——好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这分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哪怕是三岁小孩儿,也该知道自己的小名是翠花狗蛋铁柱;可落在小梁儿的耳中,却如五雷轰顶般直击灵魂,让她不得不面对这个最惨烈、最血淋淋的现实: “我……我忘了。” 林妙玉足下一停,诧异望去,只见一袭红衣的美人怔怔站在原地,百感交集之下,什么苦难什么缘故都说不出来,只能呜咽着捂住脸,断断续续大恸道: “多少年……都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真不是我故意搪塞林大人,实在是……我全忘了啊!” 此去,一别经年,改换姓氏,门殚户尽,离却家园。 在这凄风苦雨的摧残下,在这吃人的世道磋磨下,被折磨着长大的她,只能在努力保持本心的同时,依稀记得自己的姓氏,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妙玉闻言,心中也十分哀痛,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梁儿。 能够注视着许宣断成两半的身体和现在还挂在空中的林东无头尸,都面不改色的堂堂七品女官林妙玉,眼下竟然张不开口,说不出话: 因为她在官场上再怎么失利再怎么郁郁不得志,至少林家是永远站在她身后的,她家中也父母双全,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每一句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安慰的话语,都有着更加伤人的、危险的暗刺。 ——然而正在两人间的气氛,陷入凝重的沉默的这一刻,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按过小梁儿的肩膀,与此同时,秦姝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一片玄色衣角温柔地覆盖在她的身上: “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忆。” 一瞬间,小梁儿只觉一股融融暖意传遍全身,分明眼下是冬日,却仿佛有着比三月阳春更让人安心的朝阳,在那么一瞬间,照射到她的身上了: “我不日便去地府,查阅枉死的梁家人的名单,将你家人这一世情况托梦给你,还望姑娘千万保重,莫要哀毁伤身。” 小梁儿百感交集之下,捉住秦姝的衣袖后,却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颠三倒四道: “我……秦君大恩……无以为报……多谢秦君!” 她刚结结巴巴说完这番话,就感受到秦姝的另一只手也从背后绕了过来,就像是闺中姐妹般亲密、又如年迈的长者般慈祥地戳了戳她的侧脸,温声道: “好姑娘,你们都好生活着,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好家伙,她这一戳之下,原本能够在风月场中左右逢源应对自如的小梁儿,竟又像个垂髫女童般脸红了起来,讷讷了半晌,才小声道: “……秦君分明是把我们都当小孩子爱护哪。” 林妙玉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心中欣慰又熨帖;同时不久前,秦姝曾和她说过的“我见天下女子,如见我手足”的话语,又一次跃入了她脑海: 原来世界上真有这种,言出必行,将所有弱势者都纳入她羽翼下的大贤大仁的神仙。 说来也巧,正在林妙玉想起这件事的同时,林红也看到了秦姝的身影,急急抱着满怀的纸笔,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一溜烟窜了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喊: “请秦君止步,让我为秦君描绘图像,好使得家家供奉!” 小梁儿一听,立刻就和林红隔空达成一致,想要拉住秦姝的手,让她享受这份来自人间的供奉和赞美;林妙玉也打算开口劝秦姝,说要让她给后世的女子们树个心中指望起来。 然而林红跑得快,秦姝跑得更快,没人能够在跑路这件事上卷得过卷王,只见她摇身一晃,又化作一缕清风,消失在半空中了。 只不过这次秦姝消失的时候,林红分明感觉有一道带着白梅与冰雪香气的微风,拂过自己怀中的白纸。 小梁儿见秦姝消失后,不由得跺了跺脚,急切道:“秦君这是做什么呀?未免也太自持了些。连那些向来都没做什么实事的人,都有这个胆量和脸面给自己立书画像建生祠,秦君怎么就对这些名望香火之类的东西,半点渴求也没有?” 林红其实原本一开始也有这样的疑惑的。然而等她展开白纸,看到秦姝给她留下的那句话后,只觉一瞬神魂颠倒,灵台通明,大彻大悟—— 不必供奉我。因为从此之后,你们中有我,而我也是你们。 这番话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静湖,在看到这番话的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最先受到这种“大公无私”震撼感冲击的,便是与秦姝接触时间最久的林妙玉。 她看着小梁儿焦急的、真挚的神色,又联想起她向自己讲述的“原本想来林家求学却被林东给拒之门外”的惨痛经历,再加上秦姝那句“手足”的言辞点醒了她,使得林妙玉的心中,有个尚不完善的想法在慢慢成形: ……既然梁家是皇帝不要的东西,那我林家接过来,也未尝不可。是我林家不成器的那县令先耽误了这姑娘,既如此,为何不将她庇护在我林家的羽翼下? 此时的林妙玉尚没反应过来,这种思想出现在封建时代,再往前一步就是揭竿而起造反的征兆了。眼下的她,只是很单纯地想补偿小梁儿,给这苦命的姑娘一个正经名字,便将小梁儿往前推了推,对林红道: “这是个又上进又聪明的姑娘,可惜被那帮黑心肠的东西们给磋磨久了,多年来也没个正经名字。我呢,又是个念书念出死脑筋的人,一起名就动辄是那些忠君爱国修身的大道理,和她的好风骨不般配。” “阿红,你给她起个名字罢?” 林红闻言,珍而重之地收起手中写着字的白纸,转向小梁儿问道:“你姓什么?” 小梁儿低声道:“我姓梁。” 林红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以前有个妹妹,跟你在聪明才学这方面,可谓十成十相似。” “当年她进京赶考的时候,虽然主要是我卖画给她凑的路费,可只要有阿玉题字的画,在那些识货的有学问的人眼中,一副就能从两钱银子飙升到一两白银。” 她伸出手与小梁儿交握,恳切道: “如果姑娘不嫌弃我和阿玉没有功名的话,你可以集合我和阿玉的长处,叫‘梁红玉’。愿你日后,才华学识,要胜过我姊妹二人。” “而且你既然用了这个名字,便是我们的手足了……阿玉在天上,也会看顾你的。” 小梁儿大喜之下,立刻毫不犹豫拜倒在地,对林红结结实实拜了三拜,朗声道: “多谢阿红阿玉两位姊姊赐名,小妹我从此便是梁红玉了!” 然而正在杭州城内上上下下忙成一片,收拾洪水过后的残局之时,从半空中响起一道苍老的、迟疑的声音,同时有一道来自九天之上的目光,精准地盯住了一边隐身、一边念诵法诀让城外的土地更加松软容易耕种的秦姝: “……秦君?” 60. 收尾 踏山海,传真火,百万星。 秦姝抬头望去,果然出现在空中的,是被她用灌愁海水伪装出来的降雨假象给调虎离山弄走的符元仙翁。 至于那道目光,十有八/九是三十三重天上沉睡了几百年的玉帝终于解除了沉睡状态,向她这个把棋局搅得一团糟的意外变数投来的。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就吓得恨不得当场完成跨物种大变态,把自己变成缩头乌龟钻进壳子里,好抵抗来自天界另一位至高统治者的满含深意的眼神。 但问题是秦姝不是一般人。 她是个铁血社畜。 于是秦姝认真回想了一下《天界大典》中,对瑶池王母和玉皇大帝两人的具体职责规定后,得出了一个能给自己暂判死缓的美好结论: 只要不是出现了三界要毁于一旦的大事,那么这两位大神就不能轻易下界,甚至连动用自己在人间的化身都不行。 说得再明白点,就是这两位最高领导被束缚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了,哪怕在岗位上数千年如一日地摸鱼,也不能前往一线基层视察和推进工作。 虽说这条律令当年刚颁布下来的时候,多半是为了让对人间情况不甚了解的这两位天界至高统治者,不要随便插手对人间了解很深的、干正事的神灵的工作,以免在越权的同时造成无可挽回的工作疏漏;但今日,也正是这条看上去僵硬死板的律令,给了秦姝一丝可趁之机: 哪怕刚刚醒来的玉皇大帝看自己再怎么一百万个不顺眼,再怎么想把她拎回三十三重天,只要秦姝说一句“凡间诸事尚未处理完毕”,那她就依然可以在人间太太平平地待着! 秦姝能想通这一点,符元仙翁自然也可以。 此时的符元仙翁正带着满面被愚弄的怒火瞪着秦姝。哪怕隔着几十米,他想刀一个人的眼神也是藏不住的,同时这眼神里还带着一点清澈的愚蠢,毕竟对一个向来按照正常流程办事的人来说,秦姝的这套操作不管是速度还是逻辑都有点太超规格了: “我只是从人间刚离开不到半日而已……秦君是怎么做到的?!” 秦姝: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因为我只是一个无辜的社畜卷王。 于是秦姝无奈地叹了口气,格外真诚地回答道:“若仙翁愿意参考一下我这次下界前为《天界大典》增补的新律,省略这些不必要的步骤,只一心办实事的话,那么今日之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然而秦姝这番话说得越诚恳,落在符元仙翁的耳中,就越讽刺。他当即怒气冲冲地反驳道: “若不是秦君诓骗我,将灌愁海水伪装成人间的暴雨,我又怎么会回到天界去,请求雨师和天女魃来止住洪水?我分明也有一片爱民之心,却被秦君戏弄得好苦——” “你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爱民。”秦姝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这番看似正派,但细想之下全都是漏洞的辩解: “符元仙翁,你这一走,可就是足足半日光景。如果我降下的不是灌愁海水,而是普通的水的话,现在杭州内外,早就一片洪波,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于非命,活活淹死在这决堤的洪水中!” “按照《天界大典》的律令,虽说仙翁在与我处理同一案件时,不方便暴露身份;但按照后置的条文补充,在遇到特殊情况时,仙翁分明可以展露身份的,不必再计较那些繁文缛节。” 简而言之,就是秦姝明明给了符元仙翁最后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可惜“给你机会你不中用”,符元仙翁终究还是没能把握住: “你若真将人间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西湖即将决堤,无数人将因此受伤死亡的惨况,难道还算不上‘紧急事件’,使仙翁展现真身?” “仙翁分明还是没将万民生死存亡之事,当做正经事情去处理,才会在洪水即将决堤之时,还优哉游哉地回到天上去,按照那些啰嗦章程办事!” 此言一出,符元仙翁顿时脸色铁青,却也哑口无言: 因为按照天界“实力至上”的法则来看,人间这些给他们提供香火信仰的人类,再怎么虔诚,也不过是随时都可以被取代的蝼蚁罢了。 换而言之,就是你打着“大义爱民”的旗号,去救他们,诚然算不上错——因为还要吃他们的信仰供奉;但如果你不去关心他们,也算不上失职——因为三十三重天上的大环境就是这个样子的。 除了秦姝这种事必躬亲的劳累命,除了她这种在悠闲氛围里都要宵旰忧勤的怪胎,还有谁会把人间的蝼蚁们闹出来的一堆事情,当成正经事去做? 自符元仙翁的声音和身影出现在天上的那一刻时,不少原本还在美滋滋地查看外城的土地在这天界之水的影响下,变得多肥沃的人,先后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凝神听这位姗姗来迟的神仙有何“高见”,随后就被符元仙翁这番话给气了个倒仰: “这位老仙翁好生糊涂!这一来一往的功夫,便是没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规矩,半日的洪水也能淹死许多人了……怎么在仙翁口中,连我们的生死存亡这等大事,都算不上紧急?” “老人家刚刚说要找谁来,我没听错吧,是雨师和天女魃么?只怕就算你能把这两位神仙请来,可他们最多也只能退去洪水而已,绝对做不到把遭过水的土地,都变得这么肥沃吧?” “明明是秦君更细心,也更顾着我们的生计,怎么到了你这老头儿口中,就是秦君欺负你啊?” 符元仙翁这番话一出,立刻便从杭州城的每个角落,响起了完全站在秦姝一边的愤怒反驳声。 这些反驳声一开始,本是以种地的农户们为主的,因为他们能最直观感受到脚下的土地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然而过了数息后,便有新的更加虚弱、却也更加情真意切的声音响起,应和道: “老人家,你还是莫要再颠倒黑白了,我们不会信的。” “好,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能止住洪水,可你能为我们这些命若草芥的女人们做些什么呢?” “的确如此。我等可听得分明,老人家你只说了要止住洪水,可对洪水过后会爆发的瘟疫,对如何安置我们这些本就命悬一线的重病之人的方式,可半个字都没有提哪!就好像在仙翁眼中,我们所有人都是健健康康的,洪水一褪去,就会阖家欢乐大团圆,半点别的问题也没有,是么?” “别说神仙了……就算把人也算上,这些年来,也唯有秦君待我等恩重如山!老人家,不管你和秦君到底在争什么,我们都觉得秦君一定该赢!” 符元仙翁听着满耳的、来自杭州城内数万人的心声,浑身发冷,险些从云头上倒栽下来: 不止因为如此多的声音中,没有一人站在他这边;更因为秦姝犀利的话语,直截了当地点出了像他这样的神仙心中,存在了数百数千年的盲区—— 蝼蚁的力量哪怕再微小,可汇集在一起,也有能撼动天地的力量! 自古以来便掌管妖怪姻缘的符元仙翁,自从回到人间的这一刻,就能明显感觉到,原本属于他的姻缘权力正在飞速流逝,甚至连法力都有些后继无力了;而在他飞速衰弱下去的同时,站在洪水刚刚褪去的土地上的秦姝周身的法相神光,却以同样的速度明亮了起来。 哪怕符元仙翁此刻还悬在半空中,自高处往下俯视着秦姝;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秦姝那沉静的、冰冷的目光转过来的一瞬间,他险些真的要摔落在地面上: 一个衰老,一个年轻;一个保守,一个激进;一位正在衰落,一位正在兴起……如此鲜明的种种对比,一瞬间,竟有种映射着天界两位至高统治者未来命运的错觉了。 符元仙翁一念至此,连忙甩甩头,把这个可恶的想法从脑海中赶走,随即一边缓缓往下降落一边心想,看这个架势,许宣和白素贞肯定已经成功和离;那唯一能让自己保持住平局的林东——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哐当一声闷响,是两具身体实打实撞在一起时,才会发出的那种让人肉痛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并响起的,还有符元仙翁的一道惨叫声: “啊——!” 符元仙翁本就因为妖怪的姻缘大权在这次比试落败后,被强行转移到秦姝的手中,而十分虚弱;再加上他一直在人海中寻找林东身影,走路的时候没有看路的习惯,全部注意力都被下面的人海吸引了过去,导致他没能看见秦姝高高挂在半空中的那具尸首,和林东的脖子以下来了个亲密拥抱。 等他看清楚和自己撞在一起的,是个什么晦气东西后,梅开一度,发出了比后世的橡胶尖叫鸡还要凄厉的第一声惨叫: “这是什么鬼东西?!” 在全杭州人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这位出场时明明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仙翁,就这样很不体面地撞上了林东的尸首,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了下去: 气场全无,形象零分,法力大失,十分悲惨。 然而他的悲惨这才刚刚开始,就好像对许宣和林东两位败类来说,死亡都是他们接下来要经历的一切事情中,最轻松的那个环节一样。 在符元仙翁撞上那具无头尸首的一瞬间,秦姝这才放松了法力钳制,让符元仙翁和它一同降落了下来;而符元仙翁刚一落地,就一蹦三尺高地远离了这具尸体,怒道: “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仙翁不认得了?这分明是老人家之前要帮扶的杭州县令的尸首啊。”秦姝将两手拢在袖中,摆出个十分端庄的架势来,对符元仙翁这位已经落败下去的竞争对手温和地笑了笑: “仙翁之前在人间用了假身份的时候,似乎很得这县令赏识的样子。既如此,仙翁也来个‘知恩图报’,帮此人收尸下葬如何?” “……开什么玩笑!”符元仙翁大怒之下,一挥衣袖,便将林东的尸首卷去了一旁,瞪着秦姝的眼白都有些充血了: “秦君,你这也太折辱人了,怎么能让一位神仙去给凡人收殓尸首?” 在暴怒的符元仙翁面前,秦姝半点也不退让,一挑眉,反问道: “哦,那让白素贞堂堂一位散仙,只是为了偿还几千年前的救命之恩,就要让她嫁给一位品行不好的凡人,被他呼来喝去地使唤,抽骨吸髓地压榨,就不是折辱么?” 此言一出,符元仙翁立刻就哑火了,就好像他之前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似的;甚至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也逐渐显出一点心虚的神色来。 ——亦或者说,跟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某位陛下,其实也没考虑过“女人的命也是命”这件事一样。 见此,秦姝长笑一声,在林氏宗祠的青石长阶上现出身形。周围的人们一见秦姝的身影,便下意识要拜下;可下一秒,便有一股温和的力量拂过他们的膝盖,止住了他们跪拜的动作。 林红一抬眼,也看见了秦姝。可她刚刚想抬笔,将秦姝的容貌描摹下来,一展开纸,便看见了秦姝刚刚留给她的那句话。 于是她思量片刻后,心中念着逝去的妹妹的名字,半晌后,似乎从刚刚那个名字中得到了无穷尽的勇气与似的,饱蘸浓墨,郑重落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第一句: 【开天辟地道理明,谈经论法出玉京。】1 似乎这一句落下,便要将秦姝数日内,上天入地、斗法施威、平定水患、收拢权柄的雷厉风行和潇洒风姿,全都书完了,写尽了。 哪怕日后,在数百年的时光流逝中,玄衣女子的画像再无法留存;可今日,满城杭州人民高声赞颂她的美名的事迹,在这一首诗过后,定然要永垂青史,流芳千古: 【八卦玄衣飞紫气,五岳华簪宝光生。】 眼下是寒冬,这片土地上甚至因为刚刚遭过大水,而显出一种入骨的寒气来,可秦姝眼神中凝结着的寒意,却比眼下的数九寒冬都让符元仙翁心生不祥: “仙翁真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对男人一套又对女人一套啊。” 符元仙翁哑口无言,心知自己已经彻底落败了,只能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天界的那位陛下身上: 如果那位陛下能与秦君斗法获胜,那么别说区区三界婚姻之权了,怕是都能把这位灵妙真君给碾压到尸骨无存罢? 更何况他这次下界,可不是仅仅为了解决杭州水患来的,而是背负着陛下的重托来的! 于是他先是作为落败者,向秦姝低头行礼,那白发苍苍的身影在身穿玄色道袍的女子身前,弯折到了一个不可谓不卑微的地步: 这已经不是同僚之间的问候了,是下属和败者,对上司和胜者的敬拜,这一礼行出,胜负立分,高下顿现。 随后,符元仙翁又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姿势,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展开来,对秦姝扬声道: “秦君……秦君且莫要只和我逞口舌之快了,还请秦君听旨,我带来了玉帝陛下的手谕!” 说来也十分微妙,假使符元仙翁未曾落败,那么秦姝作为接旨的人,再怎么说也得给玉帝和符元仙翁行礼;但符元仙翁落败在先,那么在秦姝的面前,他只要还没赢回来找回场子,就要永远矮上那么一截,连带着秦姝接旨的时候,都只要双手接过那明黄色的绢帛就可以,甚至不用对这两人行礼,颇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 “着灵妙真君、太虚幻境之主,人间诸事毕后,即刻回归三十三重天,不得延误!” 林红心头一跳,便是她这样的凡人,都能察觉这道手谕来者不善;可她的面上却半点惊慌也未曾显露出来,就连笔下写就的诗词,也是一派煌煌气象: 【度尽众生成正果,养成大道属无声。】 符元仙翁宣旨完毕后,将这份仙旨合了起来,往秦姝面前一递,打算看她怎么处理,皮笑肉不笑地道: “秦君,请吧?” 然而秦姝却并没有接过这份仙旨,只对符元仙翁很怜悯地笑了笑,大概就类似于“现代社会的业务骨干对马上就要被开除的底层员工”露出的那种“我同情你”的真心的笑容,反问道: “仙翁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这里分明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哪里容得我偷闲躲懒?你大可自己先走一步回去,我这边是真真半步都走不开呢。” 与此同时,林红也落下最后一笔,这便是日后,与玄衣女子的画像和塑像放在一起,人称“玄衣女”“真君像”和“救世诗”的三大秦姝在人间的专属标志: 【灵妙踏山海,来传真火百万星!】 这句话对最会偷闲躲懒的符元仙翁这种咸鱼造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因为这番话的确没说错,秦姝真要借这个理由在人间停留个几百几千年,他还真没法反驳! ——你上面催得再急又有什么用呢?只要基层工作没做完,下面就能把战线拉到无限长,长到上面的人都忘了这件事为止。 ——而众所周知,当一个人想要在工作中偷懒磨洋工的时候,完全有一万种办法,把原本只有一两份的工作注水注成几百件。 一念至此,符元仙翁险些没把肠子都悔青了。毕竟在月老为人间红线而犯愁的时候,他半点去为这位属下分担工作的念头也没有,这才逼得月老上书请求增设太虚幻境,好为他分担文书工作: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要是他有千里眼,能看到几百年后发生的这些事情……他当年就算是累死自己,也不该让月老弄出个太虚幻境来! 要不是等下回归天界后,在瑶池大会上,玉帝陛下要和这位太虚幻境之主来个促膝长谈,之前更是千叮咛万嘱咐让符元仙翁一定要好好把人带回来,符元仙翁肯定要强行把人给带回去算了。 如果符元仙翁晚生几千年,在现代社会见过程序猿和计算机这种东西的话,就知道秦姝现在在干的事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合理摸鱼,来卡bug。 然而在卡bug这件事上,符元仙翁还真是冤枉秦姝了: 她说“还有一大堆事情没做完”,就真的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工作收尾”而已,半点注水拖时间的想法都没有。 不过真要论起来的话,还是有不少人的思想能和符元仙翁站在同一阵营里的。 秦姝和符元仙翁对话时,虽然声音不高,可就是带着股莫名的穿透力,能让杭州内外的所有人,将这两位仙人的交锋尽收耳底;而脑袋灵光些的人,也自然反应了过来,这道谕旨里包含着的,并不是什么封赏,而是“秋后算账”的别样用心。 于是秦姝这边刚说完话,便听到了从杭州城内传来的无数人的呐喊与恳求声:: “秦君这是要回到天上去了么?秦君哪,再多留些时日可好?” “秦君听我一言,此人来势汹汹,必然要对秦君不利。幸好他刚刚说的那番话还有转圜余地,‘人间诸事毕后回归三十三重天’,也就是说,秦君只要一口咬定人间的事情没有处理完,那么他就没法强行带秦君回去,对不对?” “还请秦君留下来罢!” “我们真的不能没有秦君……若秦君不嫌弃,我等愿集全杭州之力,为秦君造楼台殿阁,供奉山珍海味,年年岁岁奉上金银珠玉、绫罗绸缎、珍奇宝物,供秦君赏玩!” 秦姝略一抬眼,杭州城内外各处景象,便立刻映在了她的眼中,甚至连带着这些人的心中所思所想,在力量全盛的神灵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眼中,也如水晶般透明易懂了: 的确有不少人是抱着“秦君难得显灵来救我们,我们应该感谢她才对”的想法,恳求她留下来的;但也有一部分人是抱着“如果能把秦君留在这里,那么等以后收税官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说,杭州有神仙,让他们减少些税赋”的想法,让秦姝成为他们的保/护/伞的。 甚至还有一部分人的想法更朴实,却也更可怜。他们想,如果换秦君来管理我们,我们会不会过得更好?至少在不食五谷的秦君治下,我们肯定就不用再交那么多税了吧? 看着这些人面上的恳切神情与他们心中同样恳切、却完全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了神灵的想法,秦姝立刻就做出了判断: 她的确可以处理凡间的事情,但这把火,不能从“神仙”的手中烧起来,而应该交给“人类”。 因为只有这样,爆发出来的火,才是“不必求鬼神,万事靠自己”的猛烈与坚决,能烧尽世间一切藩篱。 她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不能是“主导”,不能是“起因”,只能是“帮扶”。 改革是螺旋上升,曲折发展的,一蹴而就显然不现实,我们所有人都要做好长期抗争的准备。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如果真有这样一把火能在她的助力下燃烧起来,那么即便不能成功,也能在王朝的历史上,留下一页烟熏火燎的痕迹。 ——那么,要将这枚火种交到谁的手里呢? “阿玉。”秦姝思忖片刻,转向林妙玉,道: “我刚刚已经借助雷火,将翰林院中的藏书改换了模样,抹去了印记,安置在林氏祠堂的地下室中了。混在藏书中一并运来的那些‘贤妻良母’的话本子,也已经被我彻底销毁,如此一来,我留给你的,都是能直接用、直接看的书,你可以将这些书直接投入林氏学堂使用。” “那些女学生,将来是成为你的私军家臣,还是成为明面上我们刚刚说好的‘正经靠自己吃饭的良家女子’,全看你的意思。” 林妙玉闻言,心中先是一惊,随即一悲: 惊的是,之前那个在她的心底,只是隐隐有那么个轮廓的事情,眼下竟被秦姝如此轻易地看穿了,甚至还给这个疯狂的念头上再添了一把火;悲的是,秦姝在人间不过盘桓半日便要回归天界,就好像她每次降临人间,都不是为了享受香火供奉而来的,从来都如此匆匆救人、匆匆离去。 “……秦君此次离去,怕是再不得与我相见了。”半晌后,林妙玉终于从汪洋般无边无际的惆怅之情中抽出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无形中从秦姝的手中接过了一枚火种,又继续问道: “仙凡有别,山长水远,我等受过秦君恩惠的人,要怎样才能将感激之情传达给秦君呢?若是我等虔诚供奉,秦君可会因此受益么?” “我已经说了,何须再供奉我呢?”秦姝温和地轻轻用力,按过林妙玉的肩膀,一瞬间,便好似将这天下的重担、人间的未来、她所期许的燎原星火,全都通过这个简单的动作,托付在这位倾盖如故、一眼百年的知己身上了: “从此之后,你们人人都可是我,千难万险,我与诸位一同。” 林妙玉闻言,沉吟良久,用力点了点头,郑重低声道: “秦君既有意托付,那么林妙玉自然不辱使命,请秦君放心!” ——虽然很难从林妙玉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当时围在她身边的人们也没能察觉到什么波澜万丈的豪情、什么改天换地的征兆,但后世无数史学家都一致认为,茜香国的林氏王朝,那位中原大地上出现的第一个王位只在女性之间代代相传的国家与姓氏,便是从这里拉开帷幕的。 符元仙翁以为秦姝已经处理完这些事了,刚准备把秦姝带走,没想到秦姝半点离开人间的念头都没有,继续转向杭州城内数万名跪着的凡人,开口道: “我还有一事想过问。” “听说杭州城内,之前多有匹配阴婚的事情,依我之见,这事很损阴德,不如就此作罢。生死之界不可轻易逾越,生归生,死归死,一者本不该相关;便是死后,地府诸事,也有十殿阎罗操心,很不该诸位还活在阳间的人越权管理。” 许宣的邻居,那位好心帮他租房子开药店、还“好心”带他去暗门子里吃酒的蒋和,本以为这件事与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跪在地上的时候还松了口气呢;没想到下一秒,自己的大名就连名带姓地从秦姝口中说出来了,只听这位玄衣女子似笑非笑问道: “蒋和,你怎么看?” 仙人传音,自然无人不闻无人不晓,一时间,竟把“蒋和”这个看起来普通的名字,传成了杭州城今天最热门的几个名字之一,不少人都在偷偷交头接耳,讨论这人的来历: “这人是谁啊,怎会劳秦君亲自过问?” “我听说他是个极热心的大好人,经常帮人租房跑腿帮忙。” “热心是真的,好人就未必了吧。他为了赚那仨瓜俩枣的媒人钱,经常把好好的女孩子说给病重的小官人,说是‘冲喜’……他既然是个好人,怎么不自己去给人冲喜啊?” 只可惜蒋和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听不见外人对他的评价,没法让他从内心自省。他甚至还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觉得“只要我认错认得快,那秦君就没法罚我了”。 于是他立刻疯狂叩首,险些没当场把自己磕出脑震荡来,活像啄米小鸡似的,殷切道:“自然是秦君说的在理,秦君说得对,阴婚这东西就很不该存在!” 秦姝听完他这番半真半假,总归没那么真心的话后,叹了口气,幽幽道: “哎,其实我明白,像你们这些做媒的人,其实也很不容易。” 蒋和大喜过望之下连连点头,甚至还壮着胆子抬起了眼看向秦姝,为自己求情:“秦君……要不秦君再给我一单生意吧,我做完这一单生意就收手,从此再也不为人拉媒保纤了!要是就这样断绝了我的生路,我以后名声坏了,还靠什么吃饭呢?” 秦姝:太好了,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于是在蒋和殷切的目光下,秦姝含笑点点头,拉长了声音,——” 蒋和闻言大喜,信心满满高声道:“请秦君随意吩咐!” 秦姝看着他满面喜气、欢欣踊跃的样子,只觉神清气爽,这才慢悠悠地把后半句话补完:“——你去把许宣和林东这两人的红线拉了吧。” 蒋和:……??? 秦姝看着蒋和一瞬间整个人都震惊得没有了表情的脸,笑了起来,耐心解释道: “想想看,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桩由神仙牵线,在凡人手里成就的,两个恶贯满盈的贼人的姻缘。一个见色忘义,薄情寡幸,偏听外人言语就要谋杀结发妻子;另一个为了官职和政绩草菅人命,谁能说这两人不般配?” “将这桩婚事作为你这个热心肠媒人的收官之作,实在太合适不过了。你分明之前就说过无数桩冲喜的、不匹配的婚事,眼下怎么就不能让他们两人牵个手呢?” 此时,之前一直老老实实呆在角落里的哮天犬终于抬起了头。 ——这是一只狗子,一只淳朴的狗子。 说得再详细点,就是听不出好赖话,只会从语调感情和字面意义去理解别人说的话的狗子。 也正因如此,不久前还是个卖唱歌女的小梁儿对白衣哑女说的那番“展现自身财力以诱惑她走歪路”的话,根本就没能把哮天犬渴望大红花的心思打消几分。因为哮天犬能感受出来,这姑娘看似风情万种又刻薄娇纵,实则是个心里苦的大好人。 然而眼下,哮天犬的这个本领,终于被秦姝给忽悠瘸了。 秦姝说这番话的语气十分真挚,因此哪怕她说的话再怎么奇诡,哮天犬也有着十分强大的执行力: 怎么就不能牵个手呢?能,当然能!只要秦君开口,那不能也得能,我的三倍俸禄还牵系在秦君身上呢。 于是它当场一跃而起,从一边叼来了许宣的上半身,往蒋和身上一扔;然后在蒋和魂飞魄散、心惊肉掉地扯着许宣的手往外面扔的时候,快马……快狗加鞭地从远处把林东的无头尸体驮了过来,把林东的肥猪手塞进了蒋和的手里,让这三人完成了物理意义上的“手拉手”,完美达成了秦姝的要求。 蒋和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奇诡的发展,当场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你不要过来啊啊啊!!! 正在地狱受苦的许宣和林东:……等等,虽然不知道刚刚人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总觉得有另一个人的刑罚也转移到我的身上来了!这合理吗,啊? 秦姝:谢邀,考虑到蒋和这个“热心人”再热心下去,可能会真的发展到去让人结阴婚的地步,我觉得防微杜渐,让你俩开个坏头,堵死以后所有的阴婚道路,真的很合理。 ——而且哮天犬真的是一条好狗啊,任劳任怨又如此淳朴,等回去之后不管玉皇大帝要怎么作妖,至少一定是要给哮天犬加工资的! 61. 茜香 “停战罢。” 一个王朝的覆灭,往往起因于在金字塔顶尖的权力掌控者看来,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比如第不知多少个不平等条约的签订,比如割让出去的不知道第多少块土地,比如持续多年的天灾,再比如最后一次加税…… 这些放在往日,总能让人抱着“过了这关就好了”的淳朴想法,咬着牙关挺过去的困境与无理要求,一旦被真的挺了过去,接下来便会有更加苛刻的条件在等待着苦苦劳作的百姓。 他们每迈过一个遍布荆棘的台阶,迎向下一个要将人抽骨吸髓、喝血吃肉的困境时,就等于在王朝本就不稳固的地基上,堆叠了又一块写着“忍一忍、再忍一忍”的砖瓦。 这些杂乱无章的砖瓦,已经在统治者们的视若无睹之下,堆叠成了一幢摇摇欲坠的危楼;只要再往上随便放一点重物,便会隆然倒塌下来,连带着将周围那些还在洋洋得意地准备往上面再放点什么东西的人,也一起压扁压死。 ——而这一刻很快就来了。 事情的爆发是从杭州开始的。 近些年来,天灾频发,各地荒歉。为了维持与关外兵强马壮的外族人签订的无数不平等条约,同时还要保证皇家的体面生活,在工部苦思冥想了好久也没能想出个解决歉收的办法之后,六部官员也放弃了脑子,大手一挥就得出了最好用的一个办法: 加税。 加,拼命加,可劲加!别说什么我朝太/祖当年是十税一,现在天灾这么严重,国库又空虚,不加税还怎么让人捞钱?什么淋尖踢斛什么运输折损什么更换称量容器,怎么赚钱怎么来。这种收税方式,哎,主打的就是一个不顾平民百姓死活的美感与效率。 而且在他们看来,此时放弃脑子也放弃得很有道理,毕竟眼下皇帝已经中风昏迷躺在床上了,谁不趁着这个时间争权夺利,谁就是真正的傻棒槌。 新的加税的命令一颁布下去,各郡县的税收就达到了十分可怖的十税七,囤地的地主家中的税率更是十税八、九起步。要是有个什么地方的豪强大户在收税的时候,只收一半,都是会被家家户户供起长生牌位的大善人。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上任杭州县令林东刚去世半年,新一茬的稻谷刚成熟,新走马上任的女县令林妙玉便毫不犹豫扯了大旗,带着林氏和杭州反了。 而且她打出的旗号也很有吸引力,“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1 这一旗号与眼下豪强林立、土地兼并严重的情况完美呼应了起来,使得无数被苛政苛税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百姓,一看见林妙玉的队伍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又见昔年美名满天下却被灭族的梁氏遗孤在军中担任要职,便毫不犹豫投身其中,只为了从朝廷花样繁多的征税下逃过一劫,讨口饭吃。 在林妙玉的队伍愈发壮大之时,原本应该南下收税的浩浩荡荡的船只恰好即将抵达杭州。 负责收税的官员们都是被皇帝那套“女人成不了气候”的理论给忽悠瘸了的天子近臣,听说“林妙玉率林家叛乱”这件事后,一开始甚至都没什么人把这个消息放在心上,个个还有闲心捻须而笑,颇有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切都在我计划之中”的架势: “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可依老夫看来,这道理放在女人们的身上也是一样的。” “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家,哪里做得了这种大事?”2 “大人所言甚是。依我看,她的背后肯定另有推手,否则她一个在县令替补的位置上坐了六七年的女人,怎么可能有如此胆识和见地?” “如果没有,那就更好了,派个人去游说她一下,跟她讲,只要她放下反旗,归顺朝廷,那么不管她想要什么,朝廷都会满足她的,没必要为了一点官场上不得志的小事,就闹得这么僵硬。” 直到现在,他们还以为林妙玉造反,是“被陛下打压狠了”的置气,半点没往民生民意这方面想—— 直到一支燃烧的、涂满了松油的箭,破空而来,落在了他们的大船上。 他们的船舱原本应该空无一物,毕竟这些船是为了收粮食而来的;可现在,在这些官员们每次一停靠,就要去岸上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疏忽下,不少船舱里都被间谍们填了易燃物上去。 更别提之前,他们曾饱受晕船之苦,在岸上享受宴席时闷闷不乐、难以展颜的时候,曾经有个右手上带着道伤疤的其貌不扬的人来献计道: “大人们都是朝廷要员,若真在收税这件小事上把自己给累倒了,可真是不划算。既如此,我有一计,可以让大人们在赶路的时候好受些。” “大人们为何不用铁索,将船只们连在一起?毕竟晕船的症状,多半是由风高浪急而引发的,若依我之言,便能够让船只合为一体,不易被风浪摇动,也就能减轻晕船的不适感了。”3 众官员们闻言后纷纷大喜,觉得这可真是个妙招,于是便立刻找来工匠铸造了铁索,将船只们头尾相连地牵了起来—— 而眼下,便是他们收获这个“妙计”所带来的苦果的时候了。 这一支火箭在船上一落下来,其后更有千万支同样的火箭纷纷落下,宛如天降业火,顷刻间便将船舱里的易燃物全都点燃了。 此时此刻,从岸上看去,这江中的景象,便如同炸开了银河、撕裂了太阳似的,火光熊熊间,江水都被火光与鲜血染成了浓重的绯色,与岸边策马而来的红衣女子的装束遥相呼应。 只见那红衣女将长发高挽,身披盔甲,被头盔的阴影遮蔽得有些模糊的眉眼,在不少人的眼中越看越眼熟;半晌后终于有个武将惊呼出声,指向红衣女子的手都颤抖了起来,活像犯了羊癫疯似的: “你、你……梁家的小女儿,是你!你竟然还活着!” 来者果然是梁红玉。 她定睛一看,便认出了这位武将是谁,恰恰是当年,收了母亲的私房钱,将她藏在狗笼里偷渡出去,保全了她性命的那位小兵。 时隔多年,昔日的小兵已经升职成了武将,甚至还能负责保护前去收税的官员们的安全这样的重任,不可谓不得志。 这事放在男人们的眼中,便是“通过自身努力改变命运”的一大励志传奇;但放在对当年血案与逃脱详情深铭在心的梁红玉眼中,便是“这个王朝真的没救了”的又一铁证: 昔日为了一点钱财,他就能与皇帝一样轻视女人,又放走朝廷要犯;眼下连这样的人都能身居高位,那么整个官场风气与质量到底如何,便可想而知。 于是梁红玉接下来的反应,完全出乎了这位武将的意料。只见她半点没有“念旧情”的意思,一振手中长枪,对埋伏在岸边的林家军高声道: “杀——!” 原本以为梁红玉会看在昔年救命之恩的份上,放自己一马的那位武将,看着从黑暗中涌出的无数身上披着黑布,因此能够完美融入黑暗伪装起来的军士,只觉浑身都吓软了。 他隔着暖意融融的夏风与滔滔不绝的江水看着梁红玉坚定的、过分冷静眼神,竟意外从中读懂了梁红玉的意思: 救命之恩?可以,我不下令专门杀你,就已经算是报了救命之恩了。接下来你是死是活,都和我毫无关系,毕竟这是战场,不是讲人情的地方!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分明是七月的盛夏,却骇得这位武将浑身发冷。他终于明白了当年梁夫人为什么会这么放心地把一个小女孩交付给自己: 因为她的身躯里,流淌的是武将的血。 哪怕再被打入绝境地狱一千次,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能够沿着深渊,扒着峭壁恶狠狠地爬上来,将所有拦在她道路上的人全都拖下去! 如果此刻,像个死尸一样躺在床上的皇帝能够知道林妙玉的所作所为的话,他一定会老泪纵横地拍着床沿,对心腹们用那种“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会这样”的中老年男人特有的得意语气,语重心长道: “看吧,我就知道林家迟早要反。” 然而很可惜,此刻他不仅躺在床上,甚至连心腹们,也要么覆灭在了接下来离杭州只有不到半日水路的停靠点的大火中,要么就在京中互相推诿,还真没人能去听这番狗屁不通的言论。 然而如果让秦姝来评价的话,她倒是真有一句从现代战争中带来的感悟要说: 当别人以为你有核武器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有;同样,当多疑又无能的皇帝怀疑你要造反的时候,你最好真的能造反。 今年实在是个多事之秋。在林家于杭州揭竿而起的同一时间,塞外的异族也在蠢蠢欲动,想要越过长城问鼎中原,甚至连两边的推进进度都十分相似: 塞外的铁蹄刚刚踏过一座城市,林妙玉的军队就开进一座新城;那边刚刚堆起京观,对还敢负隅顽抗的人们示威;这边就已经进展到了打土豪分田地,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都拉出来种地干活分粮食,全民皆兵的状态。 一时间,九州生灵涂炭,硝烟四起,血流成河,白骨如山。 招魂幡振动不止,锁魂链来往不绝。去往奈何桥投胎的生灵排起了格外漫长的队伍,盛开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都被鬼魂们沉重的、沾染着鲜血的脚步,“零落成泥碾作尘”,鲜艳如血的颜色就这样委顿在浑浊的黄泉水中。 接下来的十年里,整个地府都处于三班倒、轮班转的状态,先不提天界的工作风气如何,至少此时此刻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判官阎王等一众鬼仙们是真的要过劳死了。 在塞外的大军高歌猛进,将无数生灵都化作马蹄下的尘土与亡魂之时,面对着异族如此气势汹汹攻势的林妙玉半点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保持了相当难能可贵的冷静,纵观全局后,和负责领军的梁红玉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塞外的异族长于马术,善征战,如果林氏贸然出军,从来只和朝廷派来的软蛋步兵打过仗的自家绝对讨不到好。 真不是她们妄自菲薄,实在是因为朝廷与异族求和多年,连最擅长打仗的梁家,都没去研究什么应对骑兵的方法;便是梁红玉从一开始便预料到了这种混战的情况,在结合自家兵力、作战方式、地理条件等多方面再三衡量后,也只能做出“防守必胜”的应对策略,不敢拿千万人的性命,去赌一个十有八/九会输的盲目进攻。 而且真把虎视眈眈的异族和她们放在一起的话,任谁都会将前者视作心腹大敌,进而忽视自己这一方的。没看见朝廷都在派兵北上了,却完全不把她们这边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么? 既如此,她们就应该在整个南方扎下根来,广积粮,高筑墙,囤精兵,增强这一方人民对自己的认同感,等到朝廷的军队败下去——是的没错就是这么现实,她们甚至都不指望朝廷能打赢——塞外异族再想南下,就会被她们在这段时间里筑起的防线拦下,从而达成“两个政权隔江相望”的僵持局面。 果然如林妙玉和梁红玉所预料的那样,朝廷的军队在塞外骑兵的铁蹄下一触即溃,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然而等骑兵们抱着“全中原大地尽归我囊中”的想法,来到江南后,便发现这块土地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征服: 真奇怪啊。明明说着“大义”说着“忠烈”的是男人,可到头来,他们投降得比谁都快;如蒲苇般细密又柔韧、保住了华夏正统最后一丝遗存的,却是这江南水乡的女子。 骑兵和水师交战多年,各有损伤,但真要算起来的话,还是大半辈子都是在草原与马背上度过的骑兵们,实在不适应异地作战而死伤居多。 多年来梁红玉身为主将,同时也作为“梁家遗孤”的精神支柱,始终战斗在第一线;直到金帐大汗亲自率军前来,率数倍于林氏的军队强行打出了一次胜仗,在这次难得的败仗中,梁红玉身负重伤,不得不暂时退居二线休养。 败仗过后,林红作为军师,在得到了“金帐可汗大喜之下得意忘形,准备亲自率军进行小规模遭遇战”的消息后,为鼓舞士气,当机立断,决定亲自披甲上阵。 她出征之时,身边不过有亲兵一队,似乎这只是一场极为普通的短兵交接似的,谁都没能预料到——就连金帐可汗本人也没能预料到,一代挽强弓射大雕的草原豪杰,竟会陨落在区区一次小遭遇战里。 她披上梁红玉的盔甲时,这才发现,昔日那个身姿袅娜拜倒在她面前的小歌女,眼下已经成长为比她还要高挑的女郎了,这个结义妹妹的盔甲套在自己这个长姊身上的时候,险些就要滑下去。而且这幅盔甲上全都是刀剑留下的痕迹,由此可见,梁红玉在战场上时,是怎样一骑当千的豪杰姿态、战神风采。 林红纵马出征之时,依稀听见从身后的江面上传来一阵激烈的鼓声。她循声望去,便见到一个消瘦憔悴、却依然站得笔直的身影: 那是她重伤未愈的姊妹,强撑而起,前来击鼓督军,为她送行。4 金鼓喧阗间,大军在急促的鼓点中开播,林红纵马而去,只闻背后战歌声起,声振寰宇: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5 就这样,那双曾经画过画题过诗的手,时隔多年后,终于在乱世里丢掉了笔墨握住了刀剑,在亲兵的护送下,宛如一把潜藏多年后终于出鞘的长刀,抱着十死无生、有去无回的决然,与金帐可汗同归于尽,斩下了他须发虬结的头颅。 这边金帐大汗人头刚一落地,那边的骑兵中便爆发出一阵愤怒的、难以置信的嘶吼声,随即林红便被数把雪亮的长剑狠狠贯穿了胸腹,一抹香魂悠悠渺渺,去往地府。 只不过她在合上眼睛的时候,依稀听到了当年曾出现在梁红玉帐篷中的鬼神低语。当年那鬼神分明是秦君派来的,对梁红玉说,经过彻查后,梁家的一干冤魂已全部在奈何桥上排队了,只等一个太平盛世,便能重返人间。 而眼下,这一黑一白的身影在她面前说的,似乎也是一样的话。 于是林红放心地阖上了双眼,心想,多谢秦君,我相信秦君一定也能办好我的身后事……这是我仅有的一点私心,我也想见见我们亲手创造出来的盛世。 倒映在她微微合起的双眼中的,是万里无云的碧蓝青空,在更遥远的九重天上,还有阆苑仙葩,玉宇琼楼。 林红的亲兵们早已尽数战死,毕竟就算是短兵相接,想突破金帐可汗的重重护卫去与他同归于尽,也是需要付出些代价的。因此便是林红战死沙场,也没人能将她的尸首带回来。 等林红的尸体被骑兵们抢去后,还没来得及砍掉头颅挂起来示众,停尸处便迎来了金帐可敦,示意他们都退开些,她要看看这位胆敢万军中取大汗首级的英杰。 这位刚刚得知自己丈夫死讯的女人,望着被一齐抬上来的两具尸首,面上没有半点怒色,只有一点隐约的悲凉: “我早劝过他,草原上的好男儿们再勇猛,也不该贸然去挑战精通水性的林家军……也罢,他昔日不信我,今日落得个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停战罢。再打下去,苦的是百姓。便是能将江南收入囊中,可林家在此经营多年,势力深厚,根深蒂固,便是眼下没有君主之名,看她们兵精粮足、高筑城墙的姿态,俨然便已经是一个小国了。” 她深深凝视着林红有一道断裂痕迹的右手,心想,这就是中原人信奉的神灵赐福吧?真是可怕……既如此,绝对不能大张旗鼓地惊动这位神灵,而应该滴水穿石,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才对。 于是这位金帐可敦,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很不被人理解,但在后世人看来,真是兼具狠辣、精明与缺德的,相当高瞻远瞩的决策: “与其花费额外的心思,去戒备一个对我们心怀恨意、不肯归拢的小国,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待百年之后,怀柔攻略,以色/诱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就这样,在日后被称为“断腕太后”的金帐可敦的“和平主张”下,塞外铁骑退军至长江以北,定都燕京,新的政权便建立起来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以长江天险为界,分乾坤,定南北,各不相让: 北者,名“魏”;南者,名“茜香”。6 北方的魏国信奉草原天神,以活人祭祀数年后,在汉人大臣们的力劝下,改为传统祭祀。魏国在保持传统的男性继承、随父姓传统的同时,听取金帐可敦的建议,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试图融入中原文化,以求更好地统治这片广袤大地。 同时,北魏的国姓从“耶律”改为“刘”,历代皇后也改姓为“萧”,以示对刘邦与萧何这对名君臣的崇敬。 南方的茜香国,则信奉灵妙真君,家家以香花鲜果清水,供奉“玄衣女”“真君像”和“救世诗”。只不过和北魏不同的是,茜香国世世代代都是女国王,且各家子嗣均随母姓,女性优先继承。 而茜香国的两大姓氏,赫然便是“林”与“梁”,以此纪念开国定邦的忠武将军梁红玉与太宗皇帝林妙玉。 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二者分庭抗礼,隔江而望,拉开了长达数十年的太平年代的帷幕。 第62章 效率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先不说秦姝在离开人界后,林妙玉在下面搞出了怎样的大阵仗;她在符元仙翁痛心疾首的控诉眼神“秦君虽然我看你不顺眼,但你也不能和这种散仙混在一起,太掉价了”中,半点不为所动地带着白素贞和哮天犬回到天界时,发现迎接自己的阵仗也不小,而且一看就是瑶池王母的手笔。 且不说那飘摇的长旗与华丽的孔雀翠屏,也不用看满面笑容迎上来的同僚们——这帮人的开心程度快比得上引愁金女出门就能捡钱时那种最简单纯朴的快乐了,满面欢喜迎上来的太虚幻境三人组更不必说,单看这瑶池大会召开的架势,就能看出来,现在三十三重天上究竟谁说了算: 秦姝在人界时,分明感受到了玉帝醒来的气息;但眼下,这位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一直和瑶池王母站在微妙对立立场上的另一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竟然连面都没露,那把空闲了几百年的金椅,眼下依然空无一人,只有戴太真晨缨冠、腰佩分景之剑的瑶池王母,在另一边施施入座。 秦姝:……等一下,我都带着满肚子的火气上来,准备在每月一度的大会上把棋盘掀翻了,这人怎么不在?! 既然玉帝不知道为什么不在,那么当面询问他“您好,这几百年来您都在稀里糊涂地干些什么事”的悍然进言的计划就要延后了。 于是秦姝先是按部就班地汇报了和符元仙翁的比试及结果,又把哮天犬的功绩如实上报上去后,瑶池王母欣喜之下大手一挥,就给秦姝本就充沛得不行的法力中又添了新的一笔功绩: “既如此,今日过后,着太虚幻境统领三界所有生灵姻缘红线。具体如何行事,全凭秦君心意。望秦君悉心竭力,持盈守成。” “此外,赐哮天犬……” 说到这里的时候,瑶池王母的眼神微妙地游移了一下,似乎在同情哮天犬被拉去和许宣这种蝼蚁中的败类相处多日的惨况——是的没错,没人同情许宣险些娶了条狗,达成跨种族的第二春,毕竟在这狗的实力比他强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是站在强者一方的: “……仙丹一粒,择吉日以甘露送服,便能炼化喉中横骨,作人言。” 瑶池王母话音刚落,便有一粒仙丹从她袖中飞出,在空中被一道纯白的光芒化出玉瓶包裹了起来,向着灌江口流星赶月地飞去了: 这个逻辑很正常,毕竟哮天犬它还是一只狗,像服药修炼、翻过门槛这样的大事,还是交给狗的主人比较让人放心。 哮天犬闻言大喜,伏在地上好一通摇尾巴,都快把屁股给摇出残影了: 多谢陛下,多谢秦君!秦君果然是个说话算话的好人,等下我去大哥那里吃了仙丹就来找你耍,带你去捉兔子! 伫立一旁的白素贞:……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有人要跟我抢口粮的感觉。 处理完天界编制内的员工后,就要处理像白素贞这样的编制外临时工了;但问题是,比起“有前例可循”的对秦姝和哮天犬的封赏,对这种“还没取得编制,却在人间立下大功,还提前飞升上来的散仙”的应对方式,还真没什么可以参考的例子: 毕竟现在能飞升上三十三重天的散仙,都是在人间先立功,随后又等了好久熬资历,熬够了时间,才能升上来的;像白素贞这样刚一立功,就入了秦姝法眼,把她一同带来天界的情况,可真是前所未有。 但换个思考方式来看,如果对白素贞这种“建下大功,提前飞升”的散仙,和青青这种“不忘初心,坚持向善”的妖怪,能有个良好的例子作为开始,那么以后,天界神仙和人间散仙、人间妖怪的联系便会更加紧密,连带着让神仙们看待除自己之外的其他种族的方式也会更加客观—— 换而言之,就是高层干部必须走进基层群众中去。 于是还没等瑶池王母想出个什么章程来,秦姝便上前一步,躬身到地,对瑶池王母恳切道: “禀陛下,我与白素贞此前曾有约定,若她能偿清前世救命恩情,且不愿归还黎山老母座下的话,便着她入我太虚幻境,证金身,成正果。” “妖界生灵虽名声不好,可据我下界多日看来,三界生灵,其实大多生性本善,若能加以合理引导,定然比与其针锋相对、水火不容更有裨益。” 被秦姝这番话给惊了个正着的白素贞,终于想起来自己数日前,的确和这位警幻仙君在天牢里好像签订过什么条约……可那时她认为,这些都是权宜之计,是摆在面上好看好听的,怎么会真的有人,去践行和散仙与妖怪之间的条约? 秦姝完全无视了白素贞震惊的神色和似乎想阻止她的情态,继续为白素贞争取道: “若能够让白素贞与青青按功受赏,便是为无数还在人间迷茫徘徊的散仙与妖修们,立了个归化的好榜样出来了。日后若多一人走上正途,那么我等天界神仙下界剿灭妖物、扫清障碍之时,遇到的阻力,就会少上一分。” “且白素贞有平定杭州洪水之功,青青有为哮天犬仗义执言、协助白素贞破除红线之功。据此,请陛下允白素贞循我二人曾签订的契约,入我太虚幻境;再念青青一心向善,助她入黎山老母座下修行。” 瑶池王母闻言,心中一动,沉吟半晌后欣然颔首,应允了秦姝的请求: “既如此,着白素贞成真仙,仙籍记入太虚幻境,号‘度恨菩提’,取其与那凡人‘前恩化作今朝恨,菩提引渡万事空’之意;青鱼妖心存善念未泯,该有造化,着其入黎山老母座下修行,不得延误。” 此言一出,天地间便起清风,出祥云;紫气东来,宝光乍现。好一个香雾馥馥,白鹤声鸣,百花齐放,妙音自生。 道道金芒簇拥下,将一道明黄色的绢帛托来了白素贞面前,白素贞刚一接过,这仙旨便化作一道流光跃入其眉心;与此同时,太虚幻境的文书册子上,也出现了“度恨菩提”的名号: 这便是日后太虚幻境中,再不曾改变的四位主事仙人,分别是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与度恨菩提。 这香风既起,便断无中途止息之理,携着瑶池王母谕令便下界去接引青青了,就连三十三重天上无处不在的轻云薄雾,都要为这道清风让出道路来,去接引这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有此等殊荣的妖怪。 此时的青青还在西湖里她半点不担心按照秦姝那面面俱到的办事风格会漏掉自己,但对于自己长久以来“想要个正经出身”的这个梦想,青青其实始终是抱着一种“不太可能”的心态去看待的: 高高在上的神仙,连凡人都看不见,又怎么会看得见比凡人还不服管教的妖怪呢?这样看来,就算秦君愿意为我上书,可估计在多方抗议之下,这个提议也十有八/九会被反驳回来,改为赏赐些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做补偿吧? ——然而就在青青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的同时,一道清风拂开湖中残荷,向着青青准之又准地席卷而去,当场就把她从青鱼原身给团吧团吧塞进了人类的壳子里,甚至还十分贴心地给她梳了个人间读书的女学生小时候才会梳的那种双环髻,还换了套统一制式的青色道服,眨眼间,就将打扮齐整的青青送到了黎山老母座下。 青青一时间只觉这种感觉相当微妙,但她又说不出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然,如果她再晚生几千年,好好见识一下后世那些送自家孩子上学的父母的表现,就会明白这种微妙感和即时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梳头穿衣服再加上亲自送过去,这分明就是一位慈爱的母亲送自家宝贝女儿去幼儿园上学前的准备吧! 被晕晕乎乎放在白玉阶上的青青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再一抬眼,便看到一位法相庄严,面容慈祥的老妇人正含笑望着她: “你便是跟随在我那不成器的徒儿身边的小妖?倒有几分天赋……既如此,过来磕头拜师,从此我黎山老母便是你师尊了。” 青青眼下已经被秦姝和瑶池王母两人这飞一样的办事速度给惊呆了,之前去窃仙草时的机灵和泼辣劲半点影儿也无,只黎山老母一个口令,她便一个动作,当即揽道袍,整衣冠,在那青色蒲团上端端正正拜下;与此同时,黎山老母又开口,温和道: “我名下有与你一般生灵三万余名,他们便是你的同门师姐师兄。你若将来得了空,可去诸位同门洞府里转一圈,认个面熟,日后大家便是一家人了。” “我知你为妖身,且曾因此受苦。但眼下,瑶池王母陛下与灵妙真君已为你求来此机缘,可见你必有过人之处,不该再妄自菲薄。从此,你须勤加修炼,不可懈怠,早日修成散仙,证大道,入天门。” 青青闻言,眼眶一红,万万没想到她在人间的西湖里浑噩度日的那些年里,做过的最美好的梦竟然在今天成真了,百感交集之下,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哑声道: “……多谢师尊。” ——真个是,和睦五行归正果,炼得金身上九霄! 然而青青那边的事情刚解决,秦姝这边就又遇到困境了。 事情的起因,便是她在灌江口时,写下的那条“整顿官僚主义,树立清正风气,力行俭朴节约”新律。 可以说之前大家都没立刻反对秦姝为白素贞和青青请封的原因,一半是因为白素贞和青青的确立了功,另一方面就是大家都憋着股劲儿,打算把所有的好口才都用在这件事上: 秦君你自己喜欢俭朴和清静,不要拖我们下水啊!我们都知道秦君是个大仁德的贤明神仙,但是还请给我们这些喜欢热闹和繁华的普通神仙一点生存空间吧! 率先出来反对这条新律的,是北极紫微大帝。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玉帝已经醒了的缘故,他眼下说话的口气倒是更加公事公办,也更加死板了: “秦君,依我之见,此事不可行。” 北极紫微大帝为了打消秦姝这个特别可怕的,“把全天界的神仙都变得像她一样清俭”的想法和律令,甚至不惜抛弃了自己身为玉皇大帝辅佐者的身份,短暂地站去了瑶池王母那一边,对着刚刚成功收拢三界婚姻大权的秦姝来了个大夸特夸: “我等深知秦君高义,可如果连秦君都不愿意享受这些东西,那么下面的人又怎么好意思用?长此以往,就会出现‘越是勤政的人,就越没什么好处’的局面。” “依我之见,必须要使建功者获得相应封赏,才能维持万世太平!” 已经出关的云霄眼下也站在天界官员的队伍中,闻言后,也极力相劝: “秦君有心督促他们,这是好的;但怕只怕秦君的作风实在高义,非常人能学能懂。” 她虽然觉得按照秦姝的作风,实在不该提出这个提议;但又搞不懂秦姝这是在打什么牌,只能强行转移话题道: “不如秦君为我们讲讲,秦君是怎样打败符元仙翁的如何?” ——此言一出,秦姝就知道,自己的计划稳了。 哪怕现在,上一条“厘清职责,优化流程,各司其职”的新律已经颁布了下去,但三十三重天中的积弊太深,便是强行把工作分配给了这些神仙,他们也会“一杯茶一包烟一份文件看一天”地把时间给消磨掉。 但问题是,如果按照现代的处理方法,把这些怠政懒政的家伙全都从岗位上撤下去的话,先不提会在人间造成怎样的文化混乱和信仰纷争,只从后续处理上来看,天界的神仙数量都是有限的,要是突然全都换掉,势必会引发“无人可用”的窘况。 而且说白了,天界的这帮咸鱼们,懒归懒,但没什么坏心思也是真的没有,除去极个别思想有问题的坏咸鱼之外,实在不必全都撤职处理: 毕竟他们有着无穷尽的寿命,既然如此,处理事情的时候慢一点又能怎样?只要能确保手头的工作做得足够完美不就行了嘛。 那么,要怎样把天界神仙们“轻视人类”的念头推翻,让他们正视努力工作获得信仰的重要性呢? 此时此刻,秦姝之前与符元仙翁斗法时的威势,以及眼下带上天界的白素贞,就成了最好的证据: 好好干活,同僚们!看看,这就是我认真做好我分内的工作后,从人间收获的信仰和香火,你们要是认真做事的话,也能收获同样的好处! 大家懒归懒,但“实力至上”的判断标准已经写进了每一条咸鱼的dna里。 之前他们懒,是因为没什么人能异军突起地压在他们上头;可眼下,别说一个秦姝了,就连白素贞这种野路子的散仙都能入职太虚幻境,压在他们头上;就连青青这样的妖怪都能入黎山老母座下修行,可算是给三十三重天上的千万条咸鱼们来了一个迎头痛击: 你要是还想犯懒,那就继续躺平吧。但是这位原本大大不如你们的散仙,马上就要借助在人间的香火和供奉平步青云,压在你们上面咯。 ——这谁能忍?谁都不能忍! “说来实在惭愧,因为这一身本领,其实全都不是我的。”秦姝见周围不少神仙的神色都在大变特变,还有不少人的耳朵已经悄悄竖了起来,站得远一些的人还在偷偷往这边移动步伐,看来十分想得知她的这一身法力究竟是怎么修炼出来的,于是她也不藏私,大大方方道: “秦姝愚钝,闭关百年依然无所领悟。” “这一身法力与功德,细细算来,全都来自人间万民。”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很难说这些突然爆发出来的议论声中,究竟是“秦君竟然不藏私,实在难得”的夸赞声多一点,还是“这么简单就能收获这么多功德,真的吗”的疑惑声更多一点。 在无数人的议论声中,秦姝又补充道: “根据我在太虚幻境内修炼多年心得,与两次下凡去往人间的经验对比可知,虽然我与诸位同僚做的是一样的工作,可只要我办事勤快,一心为民,收到的香火,便有着数百倍、数千倍的功效。” 白素贞一开始听说秦姝提出的这条“新律”的时候,压根就没觉得这条律令在天界能通过: 谁不爱金银珠宝,谁不爱美衣华服?谁立下功绩后能忍得住不夸耀,谁能怀着这样一颗淡泊名利的心,去做那么多又苦又累的事情? 三十三重天上神仙千千万万,可到头来,只有一位秦君。所以上一条新律,还可以被秦君强压着通过;但这一条新律,只怕要千难万难。 ——然而直到这一刻,白素贞才明白了秦姝的用意: 她提出这条新律来,本就不是为了真正通过,而是为了“折中”后,去通过另一条。 这样在天界的神仙们看来,就是秦姝做出了让步;然而在秦姝看来,这才是她最想要的效果: 勤政为民,办事透明! 秦姝:是这样的,咸鱼们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我说,要废除所有的奢侈用度,全天界的神仙么一起清俭简朴起来,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是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转而提出了个“别谈简朴了,让我们谈谈功德”这样的意见加以调和,他们为了让我退一步,也为了自己的利益,就会折中一下,通过这条新律了。1 这条新律甚至和上一条“优化流程”的关键词也连了起来,雪亮的剑锋直直刺破繁文缛节,让天界的咸鱼们不得不从切实利益出发,提升办事效率了: 如果不触及他们的利益的话,便是再说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可能从根源上,把一帮咸鱼变成勤快人。 但如果眼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了“因为勤政所以收获了许多香火和功德,甚至都能靠勤快办事就能完成跨阶层大飞跃”的例子,那么这帮人就会感受到入骨的危机,进而活动起来,开始正经干活。 ——虽然这个开头不是很美好,没有人民公仆的样子,可只要二十八天就能养成一个好习惯,那么在无穷无尽的人生中,他们一旦体会到“认真做事”带来的信仰上的收益后,还能回到以前混吃等死领低保的状态中吗? 不能。因为一回去,就会被同僚给狠狠地碾压在下面! 于是在太上老君也出列,委婉建议秦姝撤销之前那个可怕的简朴的想法,转而提出个更可行的新律之后,秦姝佯装为难地叹了口气,“退让”了一步,对瑶池王母躬身行礼道: “既如此,陛下,我请求撤销我本月立下的律令,改为‘勤政为民,提高效率’即可。” 如果秦姝一开始提出的就是这个条约,那么便是她身上有再多功绩,十有八/九也是没人赞同的,毕竟要咸鱼们去干活,那可真是要了他们的老命。 但如果秦姝已经先退了一步,自己把自己提出的律令给推翻了;同时还给所有人实打实展示了一下认真工作能有怎样的超常回报,那么这条新律令,就成为了一个“值得通过”的缓冲品。 这一瞬间,瑶池大会中的所有人都奇异地达成了一致: 虽然大家都不想过上一条新律提出的清俭日子,但对比之下,这条勤政新律可以通行。毕竟勤政还能给自己讨点好处,可俭朴是真的清苦,不是人过的日子。 于是秦姝话音刚落,数百年前曾经发生在凌霄宝殿上的那一幕,此时此刻,便在瑶池中重来了。这便是日后被誉为“三请三辞”的一大盛况,是未来的新任北极紫微大帝尚官职不显时,便虚怀若谷,高风亮节的又一铁证。 无数神仙齐齐在秦姝的背后一同弯下腰去,对着金座上唯一的一位能打理政事的天界至高统治者瑶池王母高声道: “秦君所言甚是,我等毫无异议!” 秦姝:很好,我预判了诸位的预判,不客气。 第63章 细节 按照正常流程,在一月一度的前凌霄宝殿、现瑶池大会上,其实并不会通过太多新律。 毕竟想要提出新律,就要先消耗自己的功德与法力将其提出;随后还要跑前跑后忙这忙那,联系许多同僚来支持自己。 可即便做到了如此看似万无一失的地步,等最后当庭提出的时候,如果经王母和玉帝两人审核后,认为这条新律对天界有所不利——这两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的身体状况与三十三重天息息相关,因此能明确感受到这些新律和所有人的工作,对天界究竟是好是坏——那么就算之前有再多的人支持也没用,这条新律依然会被打回。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大家有这个除旧革新的勇气和野心,但是也没那么多的功德,能把上个月摸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鱼拿出来,放在明面上体面讨论就很不错了。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已经习惯了大会上看到秦姝的身影后,就停下“早退”的脚步,再在原地多等上那么一会儿: 比起几百年前,我们的工作效率真的已经提高了很多;但是跟这个人相比,果然还是没法看! 秦君简直就像是一条凶猛的鲶鱼一样,冲进咸鱼缸里就是一阵龙腾虎跃,总感觉按照这个架势下去她会在天界推行八小时工作制……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哈哈,怎么可以这么不当人呢。 ——两位陛下在上啊!如此残忍的词汇怎么会存在于世界上,仓颉造字的时候真的应该把这六个字设置成违禁词!我们现在每天工作三个时辰了还不够吗,比起几百年前每天一个半时辰的工时可足足翻了一倍呢! 秦姝:是这样的,我不是人,我是铁血社畜。不过介于神仙们如果真的可以提高工作效率的话,用六个小时做完八个小时的工作,那八小时工作制可以再等等。毕竟等下可能有个大领导来作妖,当务之急是把针对妖界的九年义务教育给推行下去,还得设立个司法宫。 这样一来,瑶池大会上的气氛就陷入了一个很微妙的平衡: 虽然传令官已经拉长了声音,喊出了那句最关键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但习惯早退的神仙们没一个敢迈出脚步,都在屏息凝神地等着秦姝这个卷王发言;而瑶池王母本人更是觉得秦姝这次下界肯定又带回来一大堆工作,都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了。 而下一秒,秦姝清越的声音也果然验证了这帮咸鱼内心“完了,今天没法偷懒了”的想法,说出了她今天要办的第一件大事: “禀陛下,太虚幻境秦姝有事要奏。” 瑶池王母颔首道:“准奏。” 秦姝回想了一下上辈子的义务教育体系和司法体系,沉吟片刻后弯下腰去,认真汇报道: “黎山老母愿意教化众生,怀‘有教无类’之心,此乃大善之举,诚宜受封赏,得襄助。若陛下能够对这样的神仙伸出援手,加以帮扶,那么在他们的影响下,能走上正路的妖怪们就会越来越多。” “一人之力,不如百人;百人之后,尚有千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果能让这样的人渐渐多起来,在人间形成完整的教育体系,那么就可以从根源上防止妖怪们走上邪路。” 这番说法在天界真是闻所未闻,可细细想来的话,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之前一直没有人提出类似的构思,实在是因为妖怪们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可眼下,连秦姝都为妖怪们说话了,那么其他有相似想法的人自然也不能落后。 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打个比方,就是当一个主打低价亲民的品牌请了一百多个主打高尖市场的国际大腕做广告之后,这个价格就会被强行贴金抬上去——虽说以平价品牌的咖位能不能请到这样高级的代言人还真不好说。 但眼下的情况,是“秦姝都已经在给妖怪们撑腰了”,再加上就在半盏茶前,还有个实打实的青鱼妖被送去了黎山老母座下,明摆着瑶池王母陛下也觉得,对妖怪们应该教化为主,降服为辅。 于是接下来天界的神仙们要面对的问题,就不是“帮妖怪们说话丢不丢脸”了,而是“现在帮秦姝说话还来不来得及蹭个热度”。 因此秦姝话音刚落,便有经常在人间行走的雷公电母二人出列,同样表示有要事上奏。雷公相对而言比较沉默寡言一些,于是眼下代表他们夫妻二人说话的,便是金光圣母: “禀陛下,我等亦有此意。” “我夫妻二人在人间巡视时,曾见人间为应对科举,设有‘官学’与‘私学’两种学校,供学子们入内就读。若照此类比,那么那些得了些灵光,就自己修炼,一不小心把自己修炼成妖怪的动物,便是‘私学’;只有得到了正经神仙传授法门的动物,才能够像白素贞那样修成散仙,走的是‘官学’的路子。” 等电母说完之后,雷公才补充了一句: “虽说这两种方式到最后都能得道,但既然陛下有心引导他们向善,自然可以封赏黎山老母,助她开坛讲学,教化万妖,将‘私’转化成‘官’,正好也方便日后管理,” 秦姝:是的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要将黎山老母这样的好心办学、有教无类的人扶持起来,将“只有机缘巧合或被人引荐才能入内就读”的、相对而言比较封闭的个人山头,变成妖界的九年义务教育。 瑶池王母闻言,便不再犹豫,当即素手一挥,在空中凝聚出又一道明黄色的绢帛;下一秒,这绢帛便一分为二,一半飘摇着向人间飞速落下,另一半则端端正正落在秦姝手中了: “既如此,着秦君为礼官,为黎山老母送去封赏,共计金丹千瓶,仙酒千坛,青鸾、白狮、金象、凤凰各一对,道法书籍万本。” “同时将我谕令一并传到,若黎山老母愿开坛讲学,本人可再得千年功德,并人间道场百处;其名下弟子,可均得金丹一粒,甘露十瓶。” 瑶池中众神仙听清了这个封赏数量后,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毕竟这个封赏规模实在太豪华了,便是秦姝数百年前被加封为灵妙真君时的排场,也比不上这一刻的郑重: 毕竟封赏秦姝,只是事关一人而已;但封赏黎山老母,为的却是她座下那三万名弟子,是千百世的长久教育大计,自然要更加谨慎更加丰厚。 可再算来的话,如果没有秦姝进言,那么天界的神仙们也无法注意到,处于自己视线盲区里的妖怪们还可以有这种引导向善的方法,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封赏黎山老母了。 ——所以归根到底,只要秦姝能把这次封赏带到,黎山老母自然知道这是谁的功劳。 日后只要太虚幻境不走上什么歪门邪道的偏路,那么这位在人间的妖怪与散仙中颇具名望的高阶女仙,定然也会站在秦姝的身后,成为她可靠的同盟;再进一步,或许接下来从黎山老母座下毕业的这三万名从动物修成的散仙,都会成为她的帮手也说不定呢。 瑶池王母又想了想,考虑到现在的妖怪中,还有那种沾过血、因此不愿意走正道,只想走邪路的歪路子,又拔下发间凤凰簪,一振衣袖,那五彩的凤凰簪便化作了文彩鲜明的凤凰,盘旋在秦姝身侧,发出清越柔和的鸣叫声: “秦君听令,着你下界封赏黎山老母时,若她答应开坛布道,便速速去往灌江口,与清源妙道真君各领一千天兵天将、一千灌江口草头神,护持黎山老母道场。” 秦姝与这只由发簪变幻来的凤凰对过眼神,心知这就是王母信物,持有此物,不管是在天界和人间之间快速来往还是凭此调兵都能畅通无阻,便略微一低头;下一秒,这只凤凰便十分灵性地收敛了羽翼,轻轻巧巧停在她的肩膀上,在五彩的凤羽拂过她玄色衣袍的同时扬声道: “秦姝领命。” 围观的众神仙们:虽然按照常理来说,到这个时候大家都应该各回各家了,但是总感觉按照秦君的工作风格,这事儿肯定还没完,还有后续。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下一秒,秦姝便又补充道: “禀陛下,太虚幻境秦姝还有事要奏。” “我观《天界大典》虽包罗万象,但条目繁多,晦涩难懂,且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常有异常状况突发,若依然按流程办事,恐失于死板,不好变通,延误最佳办事时机。” “介于此,秦姝请命,在三十三重天中成立‘司法宫’,对《天界大典》进行归类细化、重新整理的同时,以便遇到突发状况的神仙前来求助如何应对。” 符元仙翁感觉秦姝字字句句说的都是自己: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秦君!在我循规蹈矩按流程办事的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突发状况就是你! 然而这一次,瑶池王母答应得就没有那么勤快了。穿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的华衣高髻女子沉吟片刻后,开口道: “诚如秦君所言,但这司法宫的人选却不好定。” “这毕竟是《天界大典》,想要将其重新整理和归类,须得对《天界大典》烂熟于心才是;且司法宫设立后,势必有千头万绪要归于此,在此处担任要职的人,必须身上没有其他的多余事务。” 然而秦姝等的就是这句话。 于是她在瑶池王母提出疑惑的下一秒,十分贴心地就递了个解决方案过去,属实是别人需要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她就能立刻带来垫脚凳: “既如此,我提议,一月之后,在天界加考‘司法考试’,从身上暂时无要职的神仙中,甄选有能者执掌‘司法宫’。” 旁听的众神仙们虽然觉得这个提议有些累人,但一想到这个考试是面对“身无要职”的同僚们进行的,是个不错的升职机会,于是个个都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吃瓜乐子人精神,纷纷站在了秦姝的一边: “陛下,秦君的提议实在不错。” “是啊陛下,若真能把这个模式推行下去,日后我们在人间行事若遇到什么难处,也有个地方能问一问,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秦君考虑十分周到,就该这么办——啊不,早该这么办了!” 瑶池王母闻言,略想了想,便发现这真是个不错的提议: 一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如果是本来就对《天界大典》有所了解的人,那么自然能加深记忆,查漏补缺,好通过考试;对那些本就不甚了解《天界大典》的普通神仙们来讲,便是再给他们半年的时间,只怕也记不住。一个月后,正好可以在下一次瑶池大会上召开考试,从而暂缓开会。 ——是的没错,就连瑶池王母本人也有点顶不住秦姝的疯狂卷王架势,想在下次大会上悄悄偷个懒。 于是日后,被誉为“一年一度的噩梦与美梦”、“最痛苦也最有效的就业方式”、“很难想象秦君当年提出这个东西的时候是怎样的精神状态”的司法宫专属的司法考试——在千百年后的现代社会有个别的名字,叫法考,便这样在秦姝出关后前来参加的第一次瑶池大会上,有了个雏形: “允。” 众神仙们:不,虽然我们觉得已经很累了,但是总感觉按照秦君的办事风格,接下来应该还有点别的什么……来吧!我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让暴风雨来得再猛烈些吧,我们扛得住! 结果这次他们还真的想岔了,在这样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下,秦姝还真的只说了两件要做的事,便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一时间搞得大家面面相觑,很不适应: ……这就完了?真的?秦君你不要驴我们,千万不要我们前脚刚回去,你和陛下就后脚鸣金钟把我们叫回去额外开会!我们很不想遇见这种突发状况! ——然而遇到突发状况的,不是这帮一边提心吊胆一边溜得比谁都快的咸鱼们,而是秦姝本人。 瑶池大会散会后,秦姝的十香金车并未能走出太远,就被符元仙翁拦下了,对她躬身行礼道: “请秦君留步,我带来玉帝口谕,陛下想见见秦君。” 第64章 真相 若换作现代社会的话,这种“一把年纪的异性上司要找你去进行个人谈话”,怎么想怎么是他不正常: 你真要是有要紧事的话,怎么不推行“开门办公”,在公共区域说,反而一定要进行私人谈话?这种情况要么是这位领导作风不正,要么就是他在暗示要收受贿赂,总之都挺刑的。 秦姝上辈子的确处理过很多这样的求助者,以至于她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难以避免地幻视了一下相似处,随后就把这个可能性按在心里了: 第一,这是天界。天界的神仙们目前为止,哪怕再怎么咸鱼,在这方面的精神风貌还是很积极向上的。 第二,说句不恭敬的,按照玉帝本人现在虚弱的架势,再看看秦姝本人现在法力高涨得把她投进千年前的封神战场里,她都能一个人打一百个的架势,如果真要动手,谁赢谁输还真很难说。 于是秦姝思忖片刻后,停下了十香金车,叫驾车的引愁金女先把白素贞送回去——是的没错,引愁金女已经凭着她无与伦比的好运气成功担任起秦姝的专属司机这个职位了,不为别的,就为在路上快乐捡钱——这才转过头来,对符元仙翁道: “有劳仙翁带路。” 说来也奇怪,符元仙翁明明是秦姝的手下败将,在人间的时候还表现得那叫一个不服;可自从他亲眼见过玉皇大帝,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能隔着重重屏风与大门遥遥看上一眼后,在为秦姝带来了另一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的口谕后,这一路上他安静得活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半点多余的话也没有。 只在秦姝要进入凌霄宝殿内殿的时候,符元仙翁这才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气似的,低声对她嘱咐了句: “陛下现在十分虚弱,是真想和秦君好好谈谈的……请秦君看在整个三十三重天都系在这两位陛下身上的情分上,莫要再与陛下置气了,还是好生把话说开的好。” 而在秦姝进入内殿的下一秒,她也就立刻明白了为什么符元仙翁会这么客气,因为他也见过这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的虚弱模样了。 与神采飞扬、身着华服、眉目秀丽,气场端庄的瑶池王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刻坐在白玉高台上的另一位天界至高统治者,实在太虚弱、太狼狈了。 他原本有一张很儒雅的中年男子的面容,可眼下,这张脸上已经爬满了老年人的沟壑;一头乌发更是变得黑白参半,望向秦姝的眼神里还带着一抹将死之人才会有的浑浊,开口时甚至连客套的力气都没有了,对秦姝单刀直入道: “我深知秦君心中,对所谓的‘天界死局’有所疑惑……难得我今日有力气一直醒着,便请秦君来议事,为秦君讲解一番,这死局究竟为何而生。” 他一挥手,便有一张陈设着流苏锦绣软垫的紫檀椅飞到了秦姝身前,等秦姝坐下后,已经呈现出“小五衰相”的玉皇大帝这才继续道: “秦君与我等不同。” 秦姝在内心暗暗吐槽:是的没错,我是卷王,你们是咸鱼,这简直太不同了。 玉皇大帝没能察觉到秦姝内心汹涌澎湃的吐槽欲,又深深喘了口气,这才缓缓继续道: “供奉秦君的凡人,是一心一意供奉秦君的,一人之力,能抵数十人。只有那些不能收获如此虔诚的信徒的神仙们,才能和我一样,感受到这种微妙的衰弱感。” “秦君,若不算你接引上来的这位散仙,人间已经有数十年未曾有新的散仙飞升了。秦君认为一切的根源是什么呢?” 秦姝想了想,诚恳道:“我认为是三十三重天官僚体制僵硬,晋升流程死板,明明下界还有许多好苗子,却要被困在‘资历不够’的死胡同里,得苦苦熬上几十年才能飞升。” “说来也巧,我曾派林东给人间天子送去这样一段话,没想到兜兜转转,这番出自我手的劝诫又回到了我自己这边,正好让我眼下能够说给陛下听。” 年轻的玄衣女仙身体前倾,自下而上地直直望着这位曾经执掌天界一半权力的至高统治者,就好像要以新生的力量与锋锐的意气斩断旧日的枷锁般,开口直言进谏道: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如果陛下真是因为‘天界人才不够’一事而困扰,便很该不拘一格降人才,开张圣听,访能察贤,切不可因为这些无谓的规矩而耽误了别人。” “……秦君是一定要跟我装糊涂了。”玉皇大帝被秦姝这番话堵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厥过去,又过了半晌,才冷声道: “既如此,我就跟秦君把话摊开了说罢。” “人间近些年来,能飞升上天界的神仙越来越少;三十三重天也正在陷入活力不足的死局,我和瑶池王母不得不轮流沉睡,才能勉强应付得过去……如此种种困境,其实只是因为一件事。” 秦姝闻言,都做好了要听到什么“三界其实要因为一个阴谋而毁于一旦”的天大的噩耗准备了,却没想到这位天界至高统治者在半晌后,憋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人间阴阳和合之气越来越少,新生人口不足,新鲜血液不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三十三重天本就是取天地平衡、阴阳造化建立起来的,所以一旦人间的阴阳和合之气不够、新生儿少了,那么天界也会岌岌可危——这便是三十三重天眼分歧所在。” 秦姝闻言,一时间只觉眼前发黑,手脚冰凉。若不是眼下她还坐在椅子上,只怕现在早已在这番的打击下踉跄失态了。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虽然能感受到,天界的整体氛围尚且称得上和平;可不知为什么,曾经在前世无数次感受到的那种微妙的荒唐感和残忍感却一直盘旋在极隐蔽的角落中,在她的心头留下了一点挥之不去的阴影: 如果天界真的是两性平等的理想乡,那么玉皇大帝身为至高统治者,为何要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一个根本配不上她的人类男子?如果这次拉红线,还可以用“失误”搪塞过去的话,那么他又为何要授意符元仙翁,将白素贞许配给许宣? 这种由身居高位的女性被迫发起的,对品德低劣、地位低下的男性的援助式婚姻,就像潜藏在花丛中的毒蛇似的。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危害来,可这些脏东西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反咬一口,露出致命的毒牙,将所有涉过这片花丛的正常人拖入黄泉。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在玉皇大帝本人的倾情解说下,秦姝终于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天界的大环境是正常的没错,但眼下,正有流毒滋生,有暗影生长。以上所有不平等的、彻底压榨女性价值的婚姻,归根到底,都是要营造出“阴阳和合”的氛围,提高“人间出生率”,以维持三十三重天的存在! ——好一个虚情假意,好一个粉饰太平! 秦姝越愤怒,她脸上的神色就越平静,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从这份平静中嗅出风雨欲来的气息;而很明显,玉皇大帝和秦姝之间并没有很熟,没能察觉她的愤怒,只长长叹了口气: “当我们二人发现天界正在衰落下去之时,便萌生了要用各自的方式,去解决三十三重天困境的念头。” “我看天界中的未婚女郎颇多,便令月老推行‘仙凡恋’,又让云罗率先下界去许配凡人。只要开了这个头,那么天地间的人神混血就会多起来;而云罗的身份足够贵重,很适合去做这个带路人……” 秦姝冷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真不幸啊,天孙娘娘的红线被我破坏掉了。” 玉皇大帝被秦姝又一次打断了话后,沉默片刻,继续道: “在秦君插手后,我心知仙凡恋的路子走不通,就又去请来符元仙翁。毕竟妖怪的红线不在太虚幻境的管辖范围内,如果能将白素贞许配给许宣,造出些妖怪和人类的混血来,那么也能稍稍缓解人界出生率过低、新生儿不足的情况。” “但多年来,我已经看穿了秦君的本质。太虚幻境之主有济世安邦、救困扶危之心,若你得知白素贞之事,定会干涉制止。” 秦姝状似十分谦虚一低头:“自然如此。此乃我职责所在,陛下不必客气。” 玉皇大帝:……不,我没跟你客气,我只是受气!! 但这番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否则也太掉价了,于是他假装半点没被秦姝气到似的,继续回忆: “于是我让符元仙翁去询问你,如果他愿意将执掌妖怪红线的大权拱手相让,可否请秦君在这方面行个方便,要么莫要插手白素贞一事,要么收回金蛟剪。” 须发花白的中年男子话刚刚说到一半,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个撕心裂肺,颇有点险些把自己的肺都要咳出来的架势,半晌后才嘶声道: “话说到这里,秦君也知道三十三重天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了吧?还请秦君把手头的三界姻缘红线略微松松,不要再像以前一样,轻易动用金蛟剪了。” “若没有人‘自上而下’去开这个头,帮助人间‘阴阳和合之气’重新兴起来,那么三十三重天依然还是要灭亡的!” 玉皇大帝以为自己都把话说明白到这个份上了,总该起点作用;然而他凝神望去,却愈发吃惊,因为秦姝看向他的眼神里,竟有着波涛汹涌的灌愁海般的黑暗与沉静,半点被说服的、动摇的光芒也没有,甚至连她开口说话的语气,也更冷、更愤怒了: “……陛下这哪里是在救人,分明是在害人!” 第65章 对赌 玉皇大帝他根本就没想到秦姝会反驳他。 毕竟在他看来,用区区数人的幸福,去换取一整个天界的安稳存活,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这些被派出去强行牺牲的女仙们,都有能自保的力量,也不用担心她们会受害身亡,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只要忍过这人间的几十年,调节完毕阴阳和合之气再留个血脉下来,她们回到天界,把所有胆敢嘲笑她们的人打赢了之后,不是还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过和以前一样的日子吗? 因此,在发现秦姝如此强烈地表现出愤怒的反对意见后,这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的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她竟然敢反驳我”,而是“她是不是没听清楚”。 为了防止“秦君太激动了因此没听清楚我的安排”这种乌龙情况的出现,玉皇大帝又耐心解释了一下自己的作为,试图从秦姝这里得到一点认可: “秦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不是那种只会让下属去送命,但自己却什么都不做的人。我眼下的情形,便是将三十三重天的虚弱全都揽在我一人身上的结果。” “如果这个法子行不通,我还有最后的补救办法,那就是兵解道消,将自己化为阴阳和合之气,融入天地,去填补人间出现的不足。” 面容苍老,身型伛偻的神灵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动也未动,就好像让往日里最珍惜的小孙女去降低身份被折辱、嫁给一个凡人,和他要自己去送死,都是一样“正常”的事情似的: “但不是万不得已,这一步实在不能轻易迈出。因为三十三重天是建立在阴阳平衡的基础上的,两位领头人不管少了谁,都可能会造成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后果。”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的话,我与瑶池王母牵系过红线,异体同命……纵使我先走一步,她也要随后跟来。” 按照玉皇大帝所说,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了。 按照他的这套逻辑看,如果不让天界的女仙们下凡匹配凡人,那么天地间的阴阳和合之气就会减少,三十三重天就会进一步萎缩坍塌,到头来,连两位天界最高统治者的性命也要填进去。 然而因为就连玉皇大帝本人,都不知道把他和瑶池王母真的兵解融入天地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这才要保守起见,从前期入手,试图通过“基础□□”的方式,避免牺牲两位至高统治者。 ——然而秦姝敏锐地从玉皇大帝刚刚的那番话里,抓住了一个关键点。 于是她强行按捺下满心怒火,半点没有被这位垂垂老矣、在现代社会中被各种神话故事和影视作品捧上神坛的老人的言辞打动,单刀直入地问了个在刚刚的“坦诚相待”中,玉皇大帝一直没有正面回答的问题: “既如此,请问两位陛下的分歧又在何处?” 玉皇大帝没想到秦姝的着眼竟然如此刁钻,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多说些也没什么。于是他回答道: “瑶池王母认为,应该徐徐图之,通过提高女性地位的方法,使人间的婚姻模式能够逐渐与三十三重天的一同,从而提高人间新生儿出生率。” “但我认为,这个方法效率太低了。想要在已经有‘三纲五常’概念成型的人间提高女性地位,没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功夫,绝对不可能成功。在秦君到来之前,三十三重天已经出现颓相,只能再撑最多五百年,所以我的主张与她的截然相反——” 身披团龙金袍的老人挥了挥手,秦姝的面前便立刻出现了一副长得望不到头的画卷;而他刚做完这个动作,眉眼间的疲惫之色就更加明显了,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呈现幻象的法术,都能消耗干净他浑身的力气似的: “——我认为,必须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自上而下的婚姻扶贫。” “只要天界女仙开了这个头,那么世人在发现‘连神仙都这么做’之后,就会跟着前面人的脚步走下去,将人间的阴阳和合之气提升回正常水平。” “瑶池王母虽然有心推行她的应对方案,但苦于九天玄女不知为何闭关多年,她没有得力助手;我与她斗法之后,她以一招之差惨败于我,无奈之下,只能暂时将行政大权交给我,由我来安排下我的策略中的第一手,那就是云罗的婚事。” 此言一出,秦姝瞬间大彻大悟,心神通明。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瑶池王母从一开始就会对自己另眼相待了,甚至还会在和自己素未谋面的第一次凌霄宝殿大会上,就说出“凡你所求,我无不应”的言语: 她救了云罗,只是让瑶池王母另眼相看的一小部分因素而已。 在这部分因素之外,除去她是“破除天界死局的一枚关键棋子”的原因后;再除去“她在尚不知晓三十三重天要面临怎样的困境的时候,便误打误撞地扰乱了玉皇大帝的全盘谋划”的巧合之外,最重要的因素在这里—— 瑶池王母,急需一个没在闭关的,能做实事的帮手! 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来打个比方,秦姝就是这对夫妻领导意见不合时,在所有人都要么不明状况要么不敢站队的当口,闭着眼就莽入了战局的愣头青。 结果她这一来,正好赶上女领导因为身边的女秘书请了个长假,脑子有洞的男领导和他那擅长摸鱼的男秘书偷偷摘取了胜利果实的尴尬时刻;而且秦姝这这一莽,便无意中莽出了女领导的胜局。 求贤若渴的女领导当场就要给她升职加薪开表彰大会一条龙,要不是上一位女秘书的手头上还有工作没交接完,秦姝现在恐怕早就升上去了;所以在这两次的大会上,瑶池王母才会对秦姝有求必应: 不仅仅是因为她提的建议的确很有用,更是因为在秦姝救下云罗的那一刻起,她就自动升职成瑶池王母的心腹了! 从这件事上便能发现,中华民族的传统风格之一“委婉含蓄”,在瑶池王母的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是个含蓄的人,我不会明着招揽你,也不会压榨你去干活,我只会拼命给你升官加薪发奖金。 然而秦姝在这边终于迟到了几百年才反应过来,自己眼下是个怎样烫手的香饽饽、有着怎样光辉的前途与锦绣升官路之后,玉皇大帝那边也没放弃对她的说服;那张悬浮在空中的半透明的画卷,已经徐徐飘到秦姝眼前了: “秦君请看,如果按照我的策略进行下去的话,不仅天界现在面临的困境可以迎刃而解,甚至连凡间的世道,也可以一同兴旺起来。” 秦姝觉得这番话越听越耳熟。 哪怕此刻端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在后世享有极高声望的神灵,还说着听起来格外“大义无私”的话;但这些话不管怎么好听,归根到底,和上辈子她不得不外出开会时,经常从那些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男专家们口中的主旨是一样的: “秦主席,你搞这些虚的到底有什么用?” “咱们现在缺的是出生人口,急需大量年轻劳动力。如果新生儿缺口一直这样增长下去的话,再过十几年,我们就会提前步入老年社会,到时候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发展都会被拖慢脚步。这样看来,一直坚持离婚自由的你,就是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是人民的罪人!” “都说了要保证高生育率,就不能让女性拥有太高的受教育率。秦主席,你一天天儿的在那里越权,去给女孩子们宣传受教育的重要性干什么?我记得这不是妇联的工作吧?” 这种即视感实在太明显了,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于是秦姝在这种阴影的笼罩下,皱着眉往那幅画面上凝神一看,当场便拍碎了她坐的那张紫檀椅的扶手,惊怒交加地站了起来,怒道: “贼子安敢——实在放肆!” 灵妙真君一怒,整个凌霄宝殿内便瞬间风起云涌。 浩荡的长风急速涌动之下,卷得那些原本垂拂在玉帝身边的、只在慢慢飘摇的金线刺绣的帘子猎猎作响,宛如长旗漫卷‘坠在上面的奢靡的珠玉流苏更是被当场撤下,崩乱满地明光。 无数道紧闭的大门被猛然推开,从殿外呼啸而来的云雾一瞬间便将空中的幻象给冲了个七零八落。然而即便如此,曾经在这幅画卷上出现过的影像,还是烙印在秦姝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连带着将她前世的记忆也一并唤醒了: 因为画面上呈现的,显然是从现代社会而来的秦姝,最熟悉的无数个旧版神话故事! ——牛郎在偷走织女的羽衣后,与她结婚成亲,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来织女意外拿回羽衣后,立刻就披在了身上,想要回到天界去;然而牛郎在得知自己拐来的仙女妻子竟然跑掉了之后,披上牛皮,带着两个孩子便追了上来。 虽然他最后还是没能追上织女,被瑶池王母拔下发簪划出的银河挡住了;但在玉皇大帝的“开恩”下,牛郎织女就这样保持着分居两地的婚姻事实,每年七夕都要见上一见,为后世留下“白富美下嫁矮穷矬,生了孩子就是他的人了,别想着逃跑,跑也没法离婚”的思想钢印。 ——许宣在迎娶白素贞后,日常吃穿用度用的全都是白素贞的钱,就连那间药店也是在白素贞的帮助下开起来的。但他对自己的妻子半点感恩之心也没有,甚至还偏听外人的言语,把一张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作用的符咒带回去给白素贞喝。 虽然最后白素贞的身份暴露了,许宣懦弱自私、贪财好色的真面目也一并暴露无遗,但她完全没有与此人一刀两断的想法,一片痴心完全就牵挂在许宣的身上,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找来法海降服了白素贞;而这个故事,也给读者们留下了一种“凄美人妖恋”的错觉,认为不同种族之间的爱情,最普遍的下场就是这样“分道扬镳”,而不是“算清总账再分手”。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拼凑起来,便是一个“男主外、女主内”,人口兴旺的太平盛世,也难怪秦姝会如此愤怒。 自从秦姝成为神灵之后,对“投胎转世”之类的规则已经有了隐约的感触;因此眼下,她甚至都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以及她死而复生的缘由: 她在这个世界重生,并非意外,而是必然。 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她,如果她不来的话,那么这个原本阴阳平衡的三十三重天,这个姑且来说还有救的人间,就会在玉帝的决策下,变成她前生熟知的样子。 她从千年后,背负着无数女人被压迫了千百年的血泪与控诉,带着一身打不断泡不软的硬骨头,裹挟着满腔锋锐意气,在天道的指引下来到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为了救那些神话里的女子,更是在救自己,救后世。 就好像秦姝不久前在人间披着普通道士的皮,装神弄鬼的时候,因为一时间想不出应该喊谁的名号,便理直气壮地喊了自己这位“灵妙真君”一样;就好像符元仙翁在被她调虎离山送走的那一刻,秦姝心里想的是,若换做是我,我定然不会走,因为“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 求人不如求己! 很明显,冥冥中的天道想的,十有八/九也是这么一件事: 与其把“醒悟”的希望,寄托在已经在岔路上越走越远了的玉帝身上,还真不如从后世运一个能办大事的受害者来得方便! 因此真要论起来秦姝这句“贼子安敢”的怒斥,或许对秦姝身世真相不甚了解的玉皇大帝,会认为这是“以下犯上”;但从最客观的角度去评判,这是一位天道宠儿、一位被钦定了来辅佐女仙们救世的英杰豪侠,对腐朽的制度与官僚体系发出的再合理不过的抗争! 秦姝长身而立之下,整个凌霄宝殿都在摇摇欲坠: 原本高耸的坚固的浮雕金墙上,顷刻间生出数十丈的裂纹,如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般不断延伸;玉皇大帝原本虚弱地端坐其上的白玉高台,也在一道清脆的响声后居中裂开,断口平滑得仿佛被一把无往不利的剑当头劈下似的。 无数繁琐的装饰眨眼之下化作飞灰,在人间千金难换的摆设顷刻间崩解消失。就连玉皇大帝本人周身,因为“小五衰相”而泯灭下去的宝相光华,都被秦姝大怒之下的这一击给震得压榨出了最后一次潜力,一明一暗地闪烁了起来,让一片狼藉的凌霄宝殿内的气氛更加诡谲了。 曾经在太虚幻境出现过的那一笔,曾经在符元仙翁的身前斩落的那一剑,此时此刻,化作一只清瘦的、手上还有着隐隐凸起的青筋的有力的手,并起食中二指,以手作剑,向着大惊失色、狼狈不堪的玉皇大帝凌空点去: 这一击,有摧枯拉朽,毁天灭地之势! 凌霄宝殿内的和谈已经彻底没了希望,而殿外的情形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原本“闭门和谈”的气氛被骤然打破后,秦姝甚至都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无数“天哪凌霄宝殿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惊呼,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符元仙翁的绝望的声音掺杂其中: “——这都能谈崩?!” 而符元仙翁作为玉皇大帝在“压榨女性价值去结婚生子”这个计划上,最忠实的狗腿子,此时此刻,他的所思所想基本上和玉皇大帝的完全保持一致,终于有两位神仙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了灵魂共鸣: 要么是秦君疯了,要么就是她脑子不正常! 秦姝这破天一指所过之处,清气纵横,鸣声阵阵。哪怕她的手中其实没有任何成型的金铁武器,但这一指之下的威力,却有着比她数百年前还是个小小文书官的时候,就能凝聚出的、斩下月老殿匾额的飞剑,更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一时间,饶是掌管三十三重天数亿年的玉皇大帝,也有了种只有在面对死亡时,才会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恶寒感: 她这一招,来得半点水都不掺,是实实在在要和自己真刀实枪地斗法动手! 于是玉皇大帝的心中终于有了姗姗来迟的,被冒犯的愤怒感: 自古以来,都是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你不过是一位小小仙君,就连真君的名号,也是数百年前才新加上的,你怎么敢冒犯我到这个地步?! 于是他捏起法诀,袍袖一挥,却惊恐不已地发现,哪怕自己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拦下秦姝的攻势,更不可能将其化解。 玉皇大帝大惊之下,只能将秦姝袭来的法力转向拨去门外,然而这道力量刚一落地,就在数丈外堆金砌玉、铺设锦绣的地面上,砸出了方圆半里的一大片空荡荡、光秃秃的空白区域。 如果玉皇大帝前几天有幸醒着的话,他就会得到“太虚幻境秦姝很武德充沛地去把符元仙翁给揍了一顿”的消息;他要是能细心地沿着这个消息往下打听打听,就会惊恐地发现,符元仙翁和自己的遭遇在某些方面上是完全重合的: 根本没人能拦下秦姝的这一招,不管是掌管妖怪姻缘的神灵,还是天界最高统治者之一,都只能将她的法力换个方向拨去一边,而不能将其消弭。 如此超规格的本领,如此悍然不畏强权的精神,恰恰于无形之中,将玉皇大帝内心的那套“你怎么能越级来挑战我,还对我一点都不尊重”的上下尊卑的观念给彻底推翻了: 从来都是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不错。 但既然我来了,便要越级而上,小兵对王,管你什么官职什么统治者什么规矩,来,吃我一将! 玉皇大帝发现正在虚弱下去的三十三重天对自己的负面影响实在太大,使得自己此刻对上秦姝,半分胜算也无;于是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和尊严了,扯着嗓子对秦姝嘶声喊道: “……我曾以为,秦君能着眼大局,济世安邦,甚至在自己受封赏的时候也不忘为人间的凡人加封,应该是个能理解我这番作为的聪明人。” “请秦君好生想想,与一整个天界的存亡相比,区区几十年的婚姻又算得了什么呢?连我眼下,都在通过牺牲自己的方式来维持天界的存在,还请秦君切莫再固执了!” 此言一出,仿佛不知道戳中了秦姝心中的哪根弦似的,还真让她停下了要捏法诀的手。 亦或者说,其实秦姝的内心对玉皇大帝这番言论半点认可也没有;但眼下是瑶池大会刚刚结束的下朝时间,不少神仙们还在路上呢,一听到凌霄宝殿这边有大动静,这一堆堆的吃瓜咸鱼们就忙不迭赶来看热闹了,达成了秦姝想要的结果: 为什么要把所谓的“天界死局”遮遮掩掩地藏起来,又要偷偷摸摸地隐瞒真相,把女仙们往里填,让凡间的女人们跟在这些先导者的后面去送死? 不如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看见,两位陛下的分歧到底是什么,又险些有人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凌霄宝殿已经在秦姝的攻势下摇摇欲坠,几成废墟;可到头来,她只在震怒之下,出了一掌、点了一指而已。 眼下,在这满地凌乱的狼藉中,在远处不断传来的神仙们的惊呼和议论声中,秦姝终于收起了那双看似清瘦、实际上却有着能搅动风云的力量的手,将其拢在玄色衣袖中,朗声反驳道: “陛下试图通过牺牲天界女仙,让她们下嫁给凡人,多多诞育子嗣,调和人间的阴阳和合之气,可曾问过她们的想法?” “谁愿意许配蝼蚁,谁愿意与一个根本配不上自己的人同眠?陛下分明打着‘大义’的旗号,可归根到底,还是要靠‘勉强’他人!” 秦姝话音一落,便从她身后的人群中,爆发出无数道难以置信的声音;如果此时有人能静下心来,细细分辨一下,就会发现这些怀着愤怒、震惊、疑惑和不甘之情的,都是险些被当成“耗材”填进人间的女仙: “秦君……陛下……怎会如此?” “陛下这番话说得也太吓人了……只以大义来压我们,却事先一点风声也不露,真叫人越想越恶心。” 在这嘈嘈切切的无数声音中,又以织女云罗的声音最为清亮:“那为什么陛下不愿意身先士卒,自己去这么做呢?为什么一定要牺牲我们?” 在她出声的那一瞬间,昔日那个会慈祥地将她抱在膝盖上玩耍的祖父的形象,便如烟云般散去了;她也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跌坐在高台废墟中的长辈,眼下是何等衰老、腐朽、逼近死亡的境况。 过往的无数美好回忆做不得假,血缘亲情割舍不断;但在此之外,又有生死威胁,阴谋算计,与大恐怖、大忧愁。 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使得她再度开口的时候,虽然尾音里带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但她的语气却格外坚定,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神中,也有了与秦姝十分相似的冷静与锋锐了: “因为陛下分明也认为,‘女仙许配凡人’是十分丢脸的事情,所以陛下宁愿去‘死’,也不愿受‘辱’!” 此言一出,从人海中爆发出来的议论声便更大了。 饶是玉皇大帝管理天界多年,积威深重;但率先出声反对他的是天孙云罗,无形中便将“天威不可侵”的那张遮羞布给往下扯了扯,一时间,众仙人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与此同时,秦姝又继续道:“人间阴阳和合之气不足,归根到底,的确就像瑶池王母所说的那样,是人类女子地位过低所导致的。” “女婴一生下来,就可能会被溺死在水中、被失望的双亲掐死;她们尚未长成时,若家中有变故,首先被卖出去换钱的就是她们;等她们长大后,还要有无数不顾母亲死活、只想传承香火的人,要从她们的身体里剖出一堆血淋淋的孩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陛下,你怎么还敢去要求天界的女仙,带着凡间的女人往火坑里跳?人间的男子想娶妻?想提高出生率?那怎么不问问挤在地府里等着投胎的,那些被掐死被溺死的女孩呢?”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分出一点法力来,留意了一下身后神仙们的神情,果然不意外地见到,哪怕是刚刚为女人仗义执言的神仙们,他们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被过分可怕的事情震撼得大脑一片空白”的呆滞,就更不用说那些原本其实赞同玉帝观点的人了: 简而言之,就是这帮九重天上的神仙们,在“领导干部”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对人界的“基层一线”的情况半点认知都没有,甚至连玉帝本人也难以幸免。 秦姝看着同样满脸空白,显然是被自己带来的过分残酷却又真实的这些消息给震得险些没能回魂的另一位天界统治者,只觉心头涌上一种格外复杂的悲凉: 这位玉皇大帝,严格意义上不是个百分百的坏人,却也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好人。 他在将女性们当成耗材,往天界的死局里填的时候,也是实打实在把自己也当成可消耗品往里填的,一切都为了天界的存续。 他端坐在三十三重天上不问世事太久,对人间的情况并没有很深的了解,所以才会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且深究起来,他其实也认为“下嫁”是一件很侮辱人的事情,而当这个潜意识的认知实打实反映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是他可以去“死”,但不能“受辱”。 他年轻的时候,能够在一片混沌间与昆仑山上的西王母联手,借天地阴阳和合之气,造出三十三重天,可见其曾经是个多么果决的聪明人。 然而太阳总是要落山的,人总是要老的。可以说他昔日有多辉煌,眼下的决策就有多糊涂、多病急乱投医。 但无论如何,不管他是一个何等可悲、可笑、可恶、可叹的人,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他可以准备退休了。 于是秦姝凝视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睛,为今日的这番相争画下了句号: “要我说,长此以往,在‘国将不国’、‘天界坍塌’之前,我们自己就已经先‘仙人不仁’了。陛下此举,实在失策,请恕我不能苟同!” 这番话落在随便哪个神仙身上,都能将他给斥责得无颜见人,当场破防;但玉皇大帝却在沉默了很久后,这才抬起头来,远远地凝视着秦姝,甚至还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了一句半真半假的夸赞来: “好,好,好,不愧是太虚幻境的灵妙真君。” 此刻的玉皇大帝本人,恰如一头被逼到了绝境却还不肯认输的孤狼,正要对山岩般不可撼动的强敌发起孤注一掷的最后一击: “……既如此,秦君,我与你对赌。” 秦姝在身后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声中,拢着袖子,眉眼淡淡,平静问道: “可以,请问陛下想赌什么?” 按照《天界大典》的规定,若两位神仙对赌,那么赌约的内容就要由提出挑战之人决定,这也是秦姝之前能够将符元仙翁拉来处理白素贞案件的缘故。 然而眼下,被骤然发起挑战,失去主动权后,秦姝的面上也未曾有半分动摇的神色,只听玉皇大帝继续道: “我听闻秦君与符元仙翁对赌之后大获全胜,将三界姻缘大权尽数收拢,真是年少有为,春风得意。” “既如此,我再与秦君赌这三界姻缘大权归属。” 在满眼烟尘中,年迈的玉皇大帝撑着身子强行直起身来,遥遥望着身形笔直的秦姝,只觉心头发酸,嘴里发苦,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如海潮般席卷了他,使得他接下来说话的底气都弱了几分: “若我赢下,还请秦君将姻缘大权归还月老殿与符元仙翁,太虚幻境从此只掌管文书。” “若秦君能赢下,便请秦君只掌管人间红线,交出金蛟剪,莫要过问多余的事情,做个无为而治的姻缘领袖。我甚至可以让出部分权能补偿秦君,让秦君成为半个‘九天玄女’……” 这个安排虽然乍一看对秦姝非常不利,但是如果用现代人的标准去衡量一下,那简直就是血赚不亏: 你输了,就要从民政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但如果你赢了,哪怕你上面还有个同等级的前辈压着,我也能把你给提上去做国家副主席! 虽然这种升职方式会丢掉对婚姻的掌控权,但有更高一层的、更诱人的大权与职位做交换,绝大多数对权势有追求的人都会同意的。 而且秦姝虽然交出了权柄,但她留在人间的信仰传说,哪怕除去“姻缘神”的部分,依然供奉她的茜香国女子们还是可以带给她源源不断的法力的,可以说一边升职一边吃着旧职位上的俸禄,妙啊,真是妙。 ——只可惜秦姝没什么争权的意识,她就是个单纯的铁血社畜。 于是秦姝突然长笑一声,打断了玉皇大帝的言语,朗声道:“陛下,我认为这样不妥。” 此时此刻,她那向来平和的端丽眉目间,竟终于姗姗来迟地有了一点“少年得志、大权在握”的狂放与潇洒: “要赌就赌得大一些,才能配得上陛下的身份。” “在我看来,不如这般,请陛下拿出真正‘玉帝’的位置来与我对赌!” 此言一出,天地皆静,便是最支持秦姝的云罗也被这番言辞给当场惊得险些下巴脱臼,正眼泪汪汪地托着下巴往回装呢,就又听秦姝那清越如寒梅白雪的声音又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如果陛下赢了,我自然愿意交出手中所有权力,去随便什么地方做个最微末的文书官,太虚幻境从此在三十三重天中,便是一段过往云烟。” “但如果我赢了……既然两位陛下都说,天地间需要阴阳和合之气,那么我不求陛下退位,只求陛下从此告罪闭门,再不过问三十三重天上的事务,就是我等勤恳理事的人能收到的最好消息了!” 她这番话说出来,落在不明真相的神仙耳中,颇有点“悍然不畏死”的孤勇;落在玉皇大帝的耳中,就是“好家伙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的胆大包天;但只有秦姝自己,才知道她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既然瑶池王母需要我,赏识我;而我又迟到了数百年,天界和人间此时此刻都面临困境,那么不管她现在能不能赶来帮我,眼下有这样一件事等着我去做,我便去了。 再者,后世还有那么多“玉帝王母”的故事在描绘这对在天界拥有最高权柄的眷侣,还有那么多的文学作品与神话传说记载着他们的般配,导致已经在多年工作经验中被背刺出习惯来的秦姝,半点也没想着去求援。 就这样,她只带着一身法力、一身正气、一腔决意,便踏上凌霄宝殿,与人间千百年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刺客便凭空有了几分相似了: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秦姝听见周围再无声息,又见玉皇大帝被自己这番言论给震得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上前一步,步步紧逼道: “请陛下与我对赌!” 秦姝此言一出,别说是玉皇大帝本人了,就连她身后站着的那些,原本想上前来帮她说话的神仙们,也被骇得停下了脚步,半点都不敢再往前了。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秦姝注意不到的地方开始拼命挤眉弄眼、交头接耳,想要确定一下自己刚刚没听错,毕竟这可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千古奇景: 不是,这……秦君,你是认真的吗?陛下他再怎么衰弱,也是天界统治者。你与这样的人斗法或许能赢,但对赌的话……陛下他在三十三重天中经营多年,根深叶茂,人脉繁多,你要怎样才能胜得过他? 然而出乎秦姝预料的是,这位正在呈现小五衰相的统治者,并未能立刻张口吞下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而是凝视着秦姝的身后,露出了十分郑重忌惮的神色,甚至还把他那具衰朽得不行了的身体,强行从满地废墟里拔了出来,对来人行了个平辈的礼节,开口道: “瑶池王母。” 秦姝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看看来的这人究竟是谁,就被一只轻轻落在她肩头的手止住了所有动作。 来人的气息尚未平定,甚至与远处的玉皇大帝一样,带着一点被三十三重天而拖累导致的虚弱;可即便如此,她将手搭在秦姝肩头时的动作也十分温和,恰如那只曾经在瑶池大会上停驻在她肩头的五彩凤凰一般,半点没把自己的疲惫交给站在她身前的秦姝承担: 你感激我,我知道;你需要我,我来了。 我不知秦君之前,为何会习惯从来孤身一人作战;但只要我还在瑶池一日,便不会让秦君独自一人。你的背后,永远有同样身为至高统治者的长辈与盟友。 秦姝略微一转眼,便能看见这只搭在自己肩膀的手边,垂落着金光明彩的衣袖;这衣袖上还有无数织造工艺最精湛的织女,才能纺织出来的山河社稷纹样: “玉皇大帝,你若真要与秦君对赌,那便是仗势欺人,倚强凌弱。” 玉皇大帝:???不是,等等,你看着我们两个人的状态再说一遍“倚强凌弱”这四个字??? 来人果然是瑶池王母。而这位天界的另一位至高统治者对《天界大典》也十分熟悉,当场便补充道: “按照《天界大典》中的规定,如果两位神灵在争夺同一权柄之时,无暇分心去赌斗,便该由二人分别指定‘代行者’,等代行者分出胜负之时,便是两位正主决出高下之刻。” “既如此,由我来与陛下对赌,赌的便是这个拯救天界的法子到底该如何实行;而我的代行者,便是太虚幻境警幻仙君、灵妙真君秦姝。” 瑶池王母话音落定,秦姝便感觉心中有一道热流涌过: 就好像那些前世曾与她亲密无间的朋友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前世她伸出去却未能得到感谢的援手,她给出去却未能得到回应的善意,此时此刻,终于得以在所有的腐化与改变尚未开始之前,提前一步成就圆满。 虽然秦姝上辈子是个生长在孤儿院里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老院长们再怎么关爱她们,终究也不是真正的母亲;但眼下瑶池王母一站在她的身后,她前生年幼时曾无数次渴望过的“长辈”的感觉,便从这位三界女仙领袖的身上散发出来了,颇有种“不怒自威”的可靠感: “不知陛下的代行者是……?” 玉皇大帝的眼神在众神仙中转了一圈,试图从这帮咸鱼里拎出个人来,帮自己去和秦姝对赌;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半个愿意对上自己眼神的神仙都没有: 不知是因为大家都被秦姝的法力给吓怕了,还是认为投在他这位已显颓相的“陛下”山头没什么胜算,亦或二者皆是。 然而正在玉皇大帝遍寻全场却找不到代行者,急得险些头上冒汗的时候,一道同样苍老的身影越众而出,对他深深拜下,沉声道: “符元愿为陛下‘代行者’,与秦君对赌。” 他这一站出来,背后窃窃私语的疑惑声就又响起来了,无外乎都是在想,符元仙翁这是干什么,也老糊涂了吗?正常人现在谁还会去接手这个烂摊子啊,不都该躲得越远越好吗?还是说……他和陛下又有什么别的谋算? 天地良心,符元仙翁实在没有秦姝那种走一步看十步的本事。眼下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如果真的让秦君赌赢了,且自己从头到尾都是玉帝陛下这一方的人,那么自己就绝对没有容身之地;既如此,不如一条路走到黑,看看自己和陛下两人加起来,有没有胜过秦君的可能。 “好!”玉皇大帝闻言大喜,连连招手让符元仙翁上前,侍立在自己身侧,“符元仙翁,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代行者!” 一时间,在几乎要化作废墟的凌霄宝殿前,便出现了壁垒分明的两个阵营,似乎连从这里刮过去的风都要被僵硬的氛围给凝滞住了: 披团龙金袍、戴垂珠冠冕的玉皇大帝,与手执藤杖、身披道袍的符元仙翁站在一起;与他们遥遥对峙的,是着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的瑶池王母,还有佩五岳华簪、着玄色长衣的秦姝。 这边是两位白发苍苍,日落西山的老翁;那边是两位文彩鲜明,正当盛年的女仙。玉帝与符元仙翁之间阶级分明,符元仙翁更是一步都不敢逾越;但瑶池王母的手却始终按在秦姝的肩膀上,就像是对自家小辈般温和从容。 在如此鲜明的对比下,身为“率先发起挑战”的玉皇大帝本人终于开口定下比试的内容,同时也打破了这股微妙的氛围: “着符元仙翁与灵妙真君两人,在接下来的百年内,通过抽签的方式,将资质相同、容貌相同的两位双胞胎女仙带往人间,以示公平。” “下界后如何行事,全凭两位代行者决断。百年之后,时限一到,谁名下的女仙声名更广,能够被更多人记住,这场比试谁就是胜者——” “且慢。”瑶池王母突然出声阻止道,“秦君眼下身负看护黎山老母道场的要职,且秦君没有本命法器,比斗起来会落于下风,不算公平。” “应在百年之期前,再延十年,令秦君锻造本命法器,方能彰显公平。” 玉皇大帝沉吟片刻后,颔首同意道:“善。” 他话音落定后,瑶池王母这才缓缓收回了一直按在秦姝肩头的手,从容理了理衣袖,庄严开口,发大声,传谕令: “若两位代行者无异议,则此次决定三十三重天未来的对赌,便要这样定下了。” “至于具体条目,比如行事禁忌、评判标准、人手安排、下界的方位与时间等规则,均可日后与天界众人在瑶池大会中详谈;但现在,若你二人无异议,便接了这对赌罢。” 于是秦姝与符元仙翁齐齐转身,对身后的瑶池王母与玉皇大帝分别拜下,象征着这场跨越一百一十年的、短暂又漫长的对赌,便要从这里拉开序幕: “谨遵陛下谕令,我毫无异议!” 第65章 对赌 玉皇大帝他根本就没想到秦姝会反驳他。 毕竟在他看来,用区区数人的幸福,去换取一整个天界的安稳存活,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这些被派出去强行牺牲的女仙们,都有能自保的力量,也不用担心她们会受害身亡,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只要忍过这人间的几十年,调节完毕阴阳和合之气再留个血脉下来,她们回到天界,把所有胆敢嘲笑她们的人打赢了之后,不是还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过和以前一样的日子吗? 因此,在发现秦姝如此强烈地表现出愤怒的反对意见后,这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的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她竟然敢反驳我”,而是“她是不是没听清楚”。 为了防止“秦君太激动了因此没听清楚我的安排”这种乌龙情况的出现,玉皇大帝又耐心解释了一下自己的作为,试图从秦姝这里得到一点认可: “秦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不是那种只会让下属去送命,但自己却什么都不做的人。我眼下的情形,便是将三十三重天的虚弱全都揽在我一人身上的结果。” “如果这个法子行不通,我还有最后的补救办法,那就是兵解道消,将自己化为阴阳和合之气,融入天地,去填补人间出现的不足。” 面容苍老,身型伛偻的神灵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动也未动,就好像让往日里最珍惜的小孙女去降低身份被折辱、嫁给一个凡人,和他要自己去送死,都是一样“正常”的事情似的: “但不是万不得已,这一步实在不能轻易迈出。因为三十三重天是建立在阴阳平衡的基础上的,两位领头人不管少了谁,都可能会造成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后果。”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的话,我与瑶池王母牵系过红线,异体同命……纵使我先走一步,她也要随后跟来。” 按照玉皇大帝所说,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了。 按照他的这套逻辑看,如果不让天界的女仙们下凡匹配凡人,那么天地间的阴阳和合之气就会减少,三十三重天就会进一步萎缩坍塌,到头来,连两位天界最高统治者的性命也要填进去。 然而因为就连玉皇大帝本人,都不知道把他和瑶池王母真的兵解融入天地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这才要保守起见,从前期入手,试图通过“基础□□”的方式,避免牺牲两位至高统治者。 ——然而秦姝敏锐地从玉皇大帝刚刚的那番话里,抓住了一个关键点。 于是她强行按捺下满心怒火,半点没有被这位垂垂老矣、在现代社会中被各种神话故事和影视作品捧上神坛的老人的言辞打动,单刀直入地问了个在刚刚的“坦诚相待”中,玉皇大帝一直没有正面回答的问题: “既如此,请问两位陛下的分歧又在何处?” 玉皇大帝没想到秦姝的着眼竟然如此刁钻,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多说些也没什么。于是他回答道: “瑶池王母认为,应该徐徐图之,通过提高女性地位的方法,使人间的婚姻模式能够逐渐与三十三重天的一同,从而提高人间新生儿出生率。” “但我认为,这个方法效率太低了。想要在已经有‘三纲五常’概念成型的人间提高女性地位,没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功夫,绝对不可能成功。在秦君到来之前,三十三重天已经出现颓相,只能再撑最多五百年,所以我的主张与她的截然相反——” 身披团龙金袍的老人挥了挥手,秦姝的面前便立刻出现了一副长得望不到头的画卷;而他刚做完这个动作,眉眼间的疲惫之色就更加明显了,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呈现幻象的法术,都能消耗干净他浑身的力气似的: “——我认为,必须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自上而下的婚姻扶贫。” “只要天界女仙开了这个头,那么世人在发现‘连神仙都这么做’之后,就会跟着前面人的脚步走下去,将人间的阴阳和合之气提升回正常水平。” “瑶池王母虽然有心推行她的应对方案,但苦于九天玄女不知为何闭关多年,她没有得力助手;我与她斗法之后,她以一招之差惨败于我,无奈之下,只能暂时将行政大权交给我,由我来安排下我的策略中的第一手,那就是云罗的婚事。” 此言一出,秦姝瞬间大彻大悟,心神通明。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瑶池王母从一开始就会对自己另眼相待了,甚至还会在和自己素未谋面的第一次凌霄宝殿大会上,就说出“凡你所求,我无不应”的言语: 她救了云罗,只是让瑶池王母另眼相看的一小部分因素而已。 在这部分因素之外,除去她是“破除天界死局的一枚关键棋子”的原因后;再除去“她在尚不知晓三十三重天要面临怎样的困境的时候,便误打误撞地扰乱了玉皇大帝的全盘谋划”的巧合之外,最重要的因素在这里—— 瑶池王母,急需一个没在闭关的,能做实事的帮手! 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来打个比方,秦姝就是这对夫妻领导意见不合时,在所有人都要么不明状况要么不敢站队的当口,闭着眼就莽入了战局的愣头青。 结果她这一来,正好赶上女领导因为身边的女秘书请了个长假,脑子有洞的男领导和他那擅长摸鱼的男秘书偷偷摘取了胜利果实的尴尬时刻;而且秦姝这这一莽,便无意中莽出了女领导的胜局。 求贤若渴的女领导当场就要给她升职加薪开表彰大会一条龙,要不是上一位女秘书的手头上还有工作没交接完,秦姝现在恐怕早就升上去了;所以在这两次的大会上,瑶池王母才会对秦姝有求必应: 不仅仅是因为她提的建议的确很有用,更是因为在秦姝救下云罗的那一刻起,她就自动升职成瑶池王母的心腹了! 从这件事上便能发现,中华民族的传统风格之一“委婉含蓄”,在瑶池王母的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是个含蓄的人,我不会明着招揽你,也不会压榨你去干活,我只会拼命给你升官加薪发奖金。 然而秦姝在这边终于迟到了几百年才反应过来,自己眼下是个怎样烫手的香饽饽、有着怎样光辉的前途与锦绣升官路之后,玉皇大帝那边也没放弃对她的说服;那张悬浮在空中的半透明的画卷,已经徐徐飘到秦姝眼前了: “秦君请看,如果按照我的策略进行下去的话,不仅天界现在面临的困境可以迎刃而解,甚至连凡间的世道,也可以一同兴旺起来。” 秦姝觉得这番话越听越耳熟。 哪怕此刻端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在后世享有极高声望的神灵,还说着听起来格外“大义无私”的话;但这些话不管怎么好听,归根到底,和上辈子她不得不外出开会时,经常从那些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男专家们口中的主旨是一样的: “秦主席,你搞这些虚的到底有什么用?” “咱们现在缺的是出生人口,急需大量年轻劳动力。如果新生儿缺口一直这样增长下去的话,再过十几年,我们就会提前步入老年社会,到时候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发展都会被拖慢脚步。这样看来,一直坚持离婚自由的你,就是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是人民的罪人!” “都说了要保证高生育率,就不能让女性拥有太高的受教育率。秦主席,你一天天儿的在那里越权,去给女孩子们宣传受教育的重要性干什么?我记得这不是妇联的工作吧?” 这种即视感实在太明显了,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于是秦姝在这种阴影的笼罩下,皱着眉往那幅画面上凝神一看,当场便拍碎了她坐的那张紫檀椅的扶手,惊怒交加地站了起来,怒道: “贼子安敢——实在放肆!” 灵妙真君一怒,整个凌霄宝殿内便瞬间风起云涌。 浩荡的长风急速涌动之下,卷得那些原本垂拂在玉帝身边的、只在慢慢飘摇的金线刺绣的帘子猎猎作响,宛如长旗漫卷‘坠在上面的奢靡的珠玉流苏更是被当场撤下,崩乱满地明光。 无数道紧闭的大门被猛然推开,从殿外呼啸而来的云雾一瞬间便将空中的幻象给冲了个七零八落。然而即便如此,曾经在这幅画卷上出现过的影像,还是烙印在秦姝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连带着将她前世的记忆也一并唤醒了: 因为画面上呈现的,显然是从现代社会而来的秦姝,最熟悉的无数个旧版神话故事! ——牛郎在偷走织女的羽衣后,与她结婚成亲,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来织女意外拿回羽衣后,立刻就披在了身上,想要回到天界去;然而牛郎在得知自己拐来的仙女妻子竟然跑掉了之后,披上牛皮,带着两个孩子便追了上来。 虽然他最后还是没能追上织女,被瑶池王母拔下发簪划出的银河挡住了;但在玉皇大帝的“开恩”下,牛郎织女就这样保持着分居两地的婚姻事实,每年七夕都要见上一见,为后世留下“白富美下嫁矮穷矬,生了孩子就是他的人了,别想着逃跑,跑也没法离婚”的思想钢印。 ——许宣在迎娶白素贞后,日常吃穿用度用的全都是白素贞的钱,就连那间药店也是在白素贞的帮助下开起来的。但他对自己的妻子半点感恩之心也没有,甚至还偏听外人的言语,把一张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作用的符咒带回去给白素贞喝。 虽然最后白素贞的身份暴露了,许宣懦弱自私、贪财好色的真面目也一并暴露无遗,但她完全没有与此人一刀两断的想法,一片痴心完全就牵挂在许宣的身上,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找来法海降服了白素贞;而这个故事,也给读者们留下了一种“凄美人妖恋”的错觉,认为不同种族之间的爱情,最普遍的下场就是这样“分道扬镳”,而不是“算清总账再分手”。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拼凑起来,便是一个“男主外、女主内”,人口兴旺的太平盛世,也难怪秦姝会如此愤怒。 自从秦姝成为神灵之后,对“投胎转世”之类的规则已经有了隐约的感触;因此眼下,她甚至都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以及她死而复生的缘由: 她在这个世界重生,并非意外,而是必然。 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她,如果她不来的话,那么这个原本阴阳平衡的三十三重天,这个姑且来说还有救的人间,就会在玉帝的决策下,变成她前生熟知的样子。 她从千年后,背负着无数女人被压迫了千百年的血泪与控诉,带着一身打不断泡不软的硬骨头,裹挟着满腔锋锐意气,在天道的指引下来到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为了救那些神话里的女子,更是在救自己,救后世。 就好像秦姝不久前在人间披着普通道士的皮,装神弄鬼的时候,因为一时间想不出应该喊谁的名号,便理直气壮地喊了自己这位“灵妙真君”一样;就好像符元仙翁在被她调虎离山送走的那一刻,秦姝心里想的是,若换做是我,我定然不会走,因为“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 求人不如求己! 很明显,冥冥中的天道想的,十有八/九也是这么一件事: 与其把“醒悟”的希望,寄托在已经在岔路上越走越远了的玉帝身上,还真不如从后世运一个能办大事的受害者来得方便! 因此真要论起来秦姝这句“贼子安敢”的怒斥,或许对秦姝身世真相不甚了解的玉皇大帝,会认为这是“以下犯上”;但从最客观的角度去评判,这是一位天道宠儿、一位被钦定了来辅佐女仙们救世的英杰豪侠,对腐朽的制度与官僚体系发出的再合理不过的抗争! 秦姝长身而立之下,整个凌霄宝殿都在摇摇欲坠: 原本高耸的坚固的浮雕金墙上,顷刻间生出数十丈的裂纹,如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般不断延伸;玉皇大帝原本虚弱地端坐其上的白玉高台,也在一道清脆的响声后居中裂开,断口平滑得仿佛被一把无往不利的剑当头劈下似的。 无数繁琐的装饰眨眼之下化作飞灰,在人间千金难换的摆设顷刻间崩解消失。就连玉皇大帝本人周身,因为“小五衰相”而泯灭下去的宝相光华,都被秦姝大怒之下的这一击给震得压榨出了最后一次潜力,一明一暗地闪烁了起来,让一片狼藉的凌霄宝殿内的气氛更加诡谲了。 曾经在太虚幻境出现过的那一笔,曾经在符元仙翁的身前斩落的那一剑,此时此刻,化作一只清瘦的、手上还有着隐隐凸起的青筋的有力的手,并起食中二指,以手作剑,向着大惊失色、狼狈不堪的玉皇大帝凌空点去: 这一击,有摧枯拉朽,毁天灭地之势! 凌霄宝殿内的和谈已经彻底没了希望,而殿外的情形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原本“闭门和谈”的气氛被骤然打破后,秦姝甚至都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无数“天哪凌霄宝殿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惊呼,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符元仙翁的绝望的声音掺杂其中: “——这都能谈崩?!” 而符元仙翁作为玉皇大帝在“压榨女性价值去结婚生子”这个计划上,最忠实的狗腿子,此时此刻,他的所思所想基本上和玉皇大帝的完全保持一致,终于有两位神仙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了灵魂共鸣: 要么是秦君疯了,要么就是她脑子不正常! 秦姝这破天一指所过之处,清气纵横,鸣声阵阵。哪怕她的手中其实没有任何成型的金铁武器,但这一指之下的威力,却有着比她数百年前还是个小小文书官的时候,就能凝聚出的、斩下月老殿匾额的飞剑,更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一时间,饶是掌管三十三重天数亿年的玉皇大帝,也有了种只有在面对死亡时,才会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恶寒感: 她这一招,来得半点水都不掺,是实实在在要和自己真刀实枪地斗法动手! 于是玉皇大帝的心中终于有了姗姗来迟的,被冒犯的愤怒感: 自古以来,都是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你不过是一位小小仙君,就连真君的名号,也是数百年前才新加上的,你怎么敢冒犯我到这个地步?! 于是他捏起法诀,袍袖一挥,却惊恐不已地发现,哪怕自己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拦下秦姝的攻势,更不可能将其化解。 玉皇大帝大惊之下,只能将秦姝袭来的法力转向拨去门外,然而这道力量刚一落地,就在数丈外堆金砌玉、铺设锦绣的地面上,砸出了方圆半里的一大片空荡荡、光秃秃的空白区域。 如果玉皇大帝前几天有幸醒着的话,他就会得到“太虚幻境秦姝很武德充沛地去把符元仙翁给揍了一顿”的消息;他要是能细心地沿着这个消息往下打听打听,就会惊恐地发现,符元仙翁和自己的遭遇在某些方面上是完全重合的: 根本没人能拦下秦姝的这一招,不管是掌管妖怪姻缘的神灵,还是天界最高统治者之一,都只能将她的法力换个方向拨去一边,而不能将其消弭。 如此超规格的本领,如此悍然不畏强权的精神,恰恰于无形之中,将玉皇大帝内心的那套“你怎么能越级来挑战我,还对我一点都不尊重”的上下尊卑的观念给彻底推翻了: 从来都是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不错。 但既然我来了,便要越级而上,小兵对王,管你什么官职什么统治者什么规矩,来,吃我一将! 玉皇大帝发现正在虚弱下去的三十三重天对自己的负面影响实在太大,使得自己此刻对上秦姝,半分胜算也无;于是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和尊严了,扯着嗓子对秦姝嘶声喊道: “……我曾以为,秦君能着眼大局,济世安邦,甚至在自己受封赏的时候也不忘为人间的凡人加封,应该是个能理解我这番作为的聪明人。” “请秦君好生想想,与一整个天界的存亡相比,区区几十年的婚姻又算得了什么呢?连我眼下,都在通过牺牲自己的方式来维持天界的存在,还请秦君切莫再固执了!” 此言一出,仿佛不知道戳中了秦姝心中的哪根弦似的,还真让她停下了要捏法诀的手。 亦或者说,其实秦姝的内心对玉皇大帝这番言论半点认可也没有;但眼下是瑶池大会刚刚结束的下朝时间,不少神仙们还在路上呢,一听到凌霄宝殿这边有大动静,这一堆堆的吃瓜咸鱼们就忙不迭赶来看热闹了,达成了秦姝想要的结果: 为什么要把所谓的“天界死局”遮遮掩掩地藏起来,又要偷偷摸摸地隐瞒真相,把女仙们往里填,让凡间的女人们跟在这些先导者的后面去送死? 不如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看见,两位陛下的分歧到底是什么,又险些有人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凌霄宝殿已经在秦姝的攻势下摇摇欲坠,几成废墟;可到头来,她只在震怒之下,出了一掌、点了一指而已。 眼下,在这满地凌乱的狼藉中,在远处不断传来的神仙们的惊呼和议论声中,秦姝终于收起了那双看似清瘦、实际上却有着能搅动风云的力量的手,将其拢在玄色衣袖中,朗声反驳道: “陛下试图通过牺牲天界女仙,让她们下嫁给凡人,多多诞育子嗣,调和人间的阴阳和合之气,可曾问过她们的想法?” “谁愿意许配蝼蚁,谁愿意与一个根本配不上自己的人同眠?陛下分明打着‘大义’的旗号,可归根到底,还是要靠‘勉强’他人!” 秦姝话音一落,便从她身后的人群中,爆发出无数道难以置信的声音;如果此时有人能静下心来,细细分辨一下,就会发现这些怀着愤怒、震惊、疑惑和不甘之情的,都是险些被当成“耗材”填进人间的女仙: “秦君……陛下……怎会如此?” “陛下这番话说得也太吓人了……只以大义来压我们,却事先一点风声也不露,真叫人越想越恶心。” 在这嘈嘈切切的无数声音中,又以织女云罗的声音最为清亮:“那为什么陛下不愿意身先士卒,自己去这么做呢?为什么一定要牺牲我们?” 在她出声的那一瞬间,昔日那个会慈祥地将她抱在膝盖上玩耍的祖父的形象,便如烟云般散去了;她也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跌坐在高台废墟中的长辈,眼下是何等衰老、腐朽、逼近死亡的境况。 过往的无数美好回忆做不得假,血缘亲情割舍不断;但在此之外,又有生死威胁,阴谋算计,与大恐怖、大忧愁。 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使得她再度开口的时候,虽然尾音里带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但她的语气却格外坚定,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神中,也有了与秦姝十分相似的冷静与锋锐了: “因为陛下分明也认为,‘女仙许配凡人’是十分丢脸的事情,所以陛下宁愿去‘死’,也不愿受‘辱’!” 此言一出,从人海中爆发出来的议论声便更大了。 饶是玉皇大帝管理天界多年,积威深重;但率先出声反对他的是天孙云罗,无形中便将“天威不可侵”的那张遮羞布给往下扯了扯,一时间,众仙人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与此同时,秦姝又继续道:“人间阴阳和合之气不足,归根到底,的确就像瑶池王母所说的那样,是人类女子地位过低所导致的。” “女婴一生下来,就可能会被溺死在水中、被失望的双亲掐死;她们尚未长成时,若家中有变故,首先被卖出去换钱的就是她们;等她们长大后,还要有无数不顾母亲死活、只想传承香火的人,要从她们的身体里剖出一堆血淋淋的孩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陛下,你怎么还敢去要求天界的女仙,带着凡间的女人往火坑里跳?人间的男子想娶妻?想提高出生率?那怎么不问问挤在地府里等着投胎的,那些被掐死被溺死的女孩呢?”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分出一点法力来,留意了一下身后神仙们的神情,果然不意外地见到,哪怕是刚刚为女人仗义执言的神仙们,他们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被过分可怕的事情震撼得大脑一片空白”的呆滞,就更不用说那些原本其实赞同玉帝观点的人了: 简而言之,就是这帮九重天上的神仙们,在“领导干部”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对人界的“基层一线”的情况半点认知都没有,甚至连玉帝本人也难以幸免。 秦姝看着同样满脸空白,显然是被自己带来的过分残酷却又真实的这些消息给震得险些没能回魂的另一位天界统治者,只觉心头涌上一种格外复杂的悲凉: 这位玉皇大帝,严格意义上不是个百分百的坏人,却也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好人。 他在将女性们当成耗材,往天界的死局里填的时候,也是实打实在把自己也当成可消耗品往里填的,一切都为了天界的存续。 他端坐在三十三重天上不问世事太久,对人间的情况并没有很深的了解,所以才会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且深究起来,他其实也认为“下嫁”是一件很侮辱人的事情,而当这个潜意识的认知实打实反映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是他可以去“死”,但不能“受辱”。 他年轻的时候,能够在一片混沌间与昆仑山上的西王母联手,借天地阴阳和合之气,造出三十三重天,可见其曾经是个多么果决的聪明人。 然而太阳总是要落山的,人总是要老的。可以说他昔日有多辉煌,眼下的决策就有多糊涂、多病急乱投医。 但无论如何,不管他是一个何等可悲、可笑、可恶、可叹的人,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他可以准备退休了。 于是秦姝凝视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睛,为今日的这番相争画下了句号: “要我说,长此以往,在‘国将不国’、‘天界坍塌’之前,我们自己就已经先‘仙人不仁’了。陛下此举,实在失策,请恕我不能苟同!” 这番话落在随便哪个神仙身上,都能将他给斥责得无颜见人,当场破防;但玉皇大帝却在沉默了很久后,这才抬起头来,远远地凝视着秦姝,甚至还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了一句半真半假的夸赞来: “好,好,好,不愧是太虚幻境的灵妙真君。” 此刻的玉皇大帝本人,恰如一头被逼到了绝境却还不肯认输的孤狼,正要对山岩般不可撼动的强敌发起孤注一掷的最后一击: “……既如此,秦君,我与你对赌。” 秦姝在身后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声中,拢着袖子,眉眼淡淡,平静问道: “可以,请问陛下想赌什么?” 按照《天界大典》的规定,若两位神仙对赌,那么赌约的内容就要由提出挑战之人决定,这也是秦姝之前能够将符元仙翁拉来处理白素贞案件的缘故。 然而眼下,被骤然发起挑战,失去主动权后,秦姝的面上也未曾有半分动摇的神色,只听玉皇大帝继续道: “我听闻秦君与符元仙翁对赌之后大获全胜,将三界姻缘大权尽数收拢,真是年少有为,春风得意。” “既如此,我再与秦君赌这三界姻缘大权归属。” 在满眼烟尘中,年迈的玉皇大帝撑着身子强行直起身来,遥遥望着身形笔直的秦姝,只觉心头发酸,嘴里发苦,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如海潮般席卷了他,使得他接下来说话的底气都弱了几分: “若我赢下,还请秦君将姻缘大权归还月老殿与符元仙翁,太虚幻境从此只掌管文书。” “若秦君能赢下,便请秦君只掌管人间红线,交出金蛟剪,莫要过问多余的事情,做个无为而治的姻缘领袖。我甚至可以让出部分权能补偿秦君,让秦君成为半个‘九天玄女’……” 这个安排虽然乍一看对秦姝非常不利,但是如果用现代人的标准去衡量一下,那简直就是血赚不亏: 你输了,就要从民政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但如果你赢了,哪怕你上面还有个同等级的前辈压着,我也能把你给提上去做国家副主席! 虽然这种升职方式会丢掉对婚姻的掌控权,但有更高一层的、更诱人的大权与职位做交换,绝大多数对权势有追求的人都会同意的。 而且秦姝虽然交出了权柄,但她留在人间的信仰传说,哪怕除去“姻缘神”的部分,依然供奉她的茜香国女子们还是可以带给她源源不断的法力的,可以说一边升职一边吃着旧职位上的俸禄,妙啊,真是妙。 ——只可惜秦姝没什么争权的意识,她就是个单纯的铁血社畜。 于是秦姝突然长笑一声,打断了玉皇大帝的言语,朗声道:“陛下,我认为这样不妥。” 此时此刻,她那向来平和的端丽眉目间,竟终于姗姗来迟地有了一点“少年得志、大权在握”的狂放与潇洒: “要赌就赌得大一些,才能配得上陛下的身份。” “在我看来,不如这般,请陛下拿出真正‘玉帝’的位置来与我对赌!” 此言一出,天地皆静,便是最支持秦姝的云罗也被这番言辞给当场惊得险些下巴脱臼,正眼泪汪汪地托着下巴往回装呢,就又听秦姝那清越如寒梅白雪的声音又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如果陛下赢了,我自然愿意交出手中所有权力,去随便什么地方做个最微末的文书官,太虚幻境从此在三十三重天中,便是一段过往云烟。” “但如果我赢了……既然两位陛下都说,天地间需要阴阳和合之气,那么我不求陛下退位,只求陛下从此告罪闭门,再不过问三十三重天上的事务,就是我等勤恳理事的人能收到的最好消息了!” 她这番话说出来,落在不明真相的神仙耳中,颇有点“悍然不畏死”的孤勇;落在玉皇大帝的耳中,就是“好家伙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的胆大包天;但只有秦姝自己,才知道她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既然瑶池王母需要我,赏识我;而我又迟到了数百年,天界和人间此时此刻都面临困境,那么不管她现在能不能赶来帮我,眼下有这样一件事等着我去做,我便去了。 再者,后世还有那么多“玉帝王母”的故事在描绘这对在天界拥有最高权柄的眷侣,还有那么多的文学作品与神话传说记载着他们的般配,导致已经在多年工作经验中被背刺出习惯来的秦姝,半点也没想着去求援。 就这样,她只带着一身法力、一身正气、一腔决意,便踏上凌霄宝殿,与人间千百年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刺客便凭空有了几分相似了: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秦姝听见周围再无声息,又见玉皇大帝被自己这番言论给震得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上前一步,步步紧逼道: “请陛下与我对赌!” 秦姝此言一出,别说是玉皇大帝本人了,就连她身后站着的那些,原本想上前来帮她说话的神仙们,也被骇得停下了脚步,半点都不敢再往前了。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秦姝注意不到的地方开始拼命挤眉弄眼、交头接耳,想要确定一下自己刚刚没听错,毕竟这可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千古奇景: 不是,这……秦君,你是认真的吗?陛下他再怎么衰弱,也是天界统治者。你与这样的人斗法或许能赢,但对赌的话……陛下他在三十三重天中经营多年,根深叶茂,人脉繁多,你要怎样才能胜得过他? 然而出乎秦姝预料的是,这位正在呈现小五衰相的统治者,并未能立刻张口吞下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而是凝视着秦姝的身后,露出了十分郑重忌惮的神色,甚至还把他那具衰朽得不行了的身体,强行从满地废墟里拔了出来,对来人行了个平辈的礼节,开口道: “瑶池王母。” 秦姝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看看来的这人究竟是谁,就被一只轻轻落在她肩头的手止住了所有动作。 来人的气息尚未平定,甚至与远处的玉皇大帝一样,带着一点被三十三重天而拖累导致的虚弱;可即便如此,她将手搭在秦姝肩头时的动作也十分温和,恰如那只曾经在瑶池大会上停驻在她肩头的五彩凤凰一般,半点没把自己的疲惫交给站在她身前的秦姝承担: 你感激我,我知道;你需要我,我来了。 我不知秦君之前,为何会习惯从来孤身一人作战;但只要我还在瑶池一日,便不会让秦君独自一人。你的背后,永远有同样身为至高统治者的长辈与盟友。 秦姝略微一转眼,便能看见这只搭在自己肩膀的手边,垂落着金光明彩的衣袖;这衣袖上还有无数织造工艺最精湛的织女,才能纺织出来的山河社稷纹样: “玉皇大帝,你若真要与秦君对赌,那便是仗势欺人,倚强凌弱。” 玉皇大帝:???不是,等等,你看着我们两个人的状态再说一遍“倚强凌弱”这四个字??? 来人果然是瑶池王母。而这位天界的另一位至高统治者对《天界大典》也十分熟悉,当场便补充道: “按照《天界大典》中的规定,如果两位神灵在争夺同一权柄之时,无暇分心去赌斗,便该由二人分别指定‘代行者’,等代行者分出胜负之时,便是两位正主决出高下之刻。” “既如此,由我来与陛下对赌,赌的便是这个拯救天界的法子到底该如何实行;而我的代行者,便是太虚幻境警幻仙君、灵妙真君秦姝。” 瑶池王母话音落定,秦姝便感觉心中有一道热流涌过: 就好像那些前世曾与她亲密无间的朋友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前世她伸出去却未能得到感谢的援手,她给出去却未能得到回应的善意,此时此刻,终于得以在所有的腐化与改变尚未开始之前,提前一步成就圆满。 虽然秦姝上辈子是个生长在孤儿院里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老院长们再怎么关爱她们,终究也不是真正的母亲;但眼下瑶池王母一站在她的身后,她前生年幼时曾无数次渴望过的“长辈”的感觉,便从这位三界女仙领袖的身上散发出来了,颇有种“不怒自威”的可靠感: “不知陛下的代行者是……?” 玉皇大帝的眼神在众神仙中转了一圈,试图从这帮咸鱼里拎出个人来,帮自己去和秦姝对赌;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半个愿意对上自己眼神的神仙都没有: 不知是因为大家都被秦姝的法力给吓怕了,还是认为投在他这位已显颓相的“陛下”山头没什么胜算,亦或二者皆是。 然而正在玉皇大帝遍寻全场却找不到代行者,急得险些头上冒汗的时候,一道同样苍老的身影越众而出,对他深深拜下,沉声道: “符元愿为陛下‘代行者’,与秦君对赌。” 他这一站出来,背后窃窃私语的疑惑声就又响起来了,无外乎都是在想,符元仙翁这是干什么,也老糊涂了吗?正常人现在谁还会去接手这个烂摊子啊,不都该躲得越远越好吗?还是说……他和陛下又有什么别的谋算? 天地良心,符元仙翁实在没有秦姝那种走一步看十步的本事。眼下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如果真的让秦君赌赢了,且自己从头到尾都是玉帝陛下这一方的人,那么自己就绝对没有容身之地;既如此,不如一条路走到黑,看看自己和陛下两人加起来,有没有胜过秦君的可能。 “好!”玉皇大帝闻言大喜,连连招手让符元仙翁上前,侍立在自己身侧,“符元仙翁,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代行者!” 一时间,在几乎要化作废墟的凌霄宝殿前,便出现了壁垒分明的两个阵营,似乎连从这里刮过去的风都要被僵硬的氛围给凝滞住了: 披团龙金袍、戴垂珠冠冕的玉皇大帝,与手执藤杖、身披道袍的符元仙翁站在一起;与他们遥遥对峙的,是着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的瑶池王母,还有佩五岳华簪、着玄色长衣的秦姝。 这边是两位白发苍苍,日落西山的老翁;那边是两位文彩鲜明,正当盛年的女仙。玉帝与符元仙翁之间阶级分明,符元仙翁更是一步都不敢逾越;但瑶池王母的手却始终按在秦姝的肩膀上,就像是对自家小辈般温和从容。 在如此鲜明的对比下,身为“率先发起挑战”的玉皇大帝本人终于开口定下比试的内容,同时也打破了这股微妙的氛围: “着符元仙翁与灵妙真君两人,在接下来的百年内,通过抽签的方式,将资质相同、容貌相同的两位双胞胎女仙带往人间,以示公平。” “下界后如何行事,全凭两位代行者决断。百年之后,时限一到,谁名下的女仙声名更广,能够被更多人记住,这场比试谁就是胜者——” “且慢。”瑶池王母突然出声阻止道,“秦君眼下身负看护黎山老母道场的要职,且秦君没有本命法器,比斗起来会落于下风,不算公平。” “应在百年之期前,再延十年,令秦君锻造本命法器,方能彰显公平。” 玉皇大帝沉吟片刻后,颔首同意道:“善。” 他话音落定后,瑶池王母这才缓缓收回了一直按在秦姝肩头的手,从容理了理衣袖,庄严开口,发大声,传谕令: “若两位代行者无异议,则此次决定三十三重天未来的对赌,便要这样定下了。” “至于具体条目,比如行事禁忌、评判标准、人手安排、下界的方位与时间等规则,均可日后与天界众人在瑶池大会中详谈;但现在,若你二人无异议,便接了这对赌罢。” 于是秦姝与符元仙翁齐齐转身,对身后的瑶池王母与玉皇大帝分别拜下,象征着这场跨越一百一十年的、短暂又漫长的对赌,便要从这里拉开序幕: “谨遵陛下谕令,我毫无异议!” 第66章 精简 有这么个定律,对古往今来的社畜们都很适用,哪怕用不同种族的评价标准来衡量,它也是个能跨物种达成一致与共鸣的普世真理: 那就是,当你觉得接下来会有一大堆工作的时候,就真的会有小山一样的工作压下来;哪怕因为种种原因,这份预感没能应验,但它也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先不提这个定律在几千年后的现代社会中,会给社畜们带来怎样的工作量;总之眼下,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们倒提前一步感受到了: 他们昨天刚刚从瑶池大会上,带着“幸甚至哉,秦君这次竟然只提出了一条新律和两大改进意见”的侥幸感,准备回到工位上去继续摸鱼;结果次日,瑶池王母便与玉皇大帝一同摇动七声金钟,紧急召开第二次大会。 全天界的咸鱼们:???说真的,两位陛下,你们真的不如昨天就赶紧把会开完……明明昨天刚开完会,今天却又临时加上这么一场,这简直等于给我们判了无期徒刑之后又加上了死刑! 然而这些话最终只能在内心抱怨抱怨,没有一个人在听到这七声金钟后,不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得亏三十三重天没有什么交警也没有什么交通法律法规,否则光看他们赶过去开会的速度,恐怕个个都得吃上几百年功德的大罚单。 也难怪他们如此慎重,毕竟这是自从数百年前两位陛下一同衰弱下去起至今,两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第一次联袂出现在大会上;更是自封神之战结束后,在天界召开的首次没有任何人缺席的第一次紧急会议。 按照秦姝的原计划,关于“被符元仙翁借用了身躯的法海”的善后,“天上人间之间的来往流程”可以继续精简等一系列后续,可以在日后的大会上慢慢提出,别把天界咸鱼们逼得太急了集体罢工。 但眼下玉皇大帝已经出关,实在容不得缓步推进,于是在这次瑶池大会上——不要问为什么不在凌霄宝殿开会,被秦姝砸成危楼的大殿实在没法一时半会就修好——秦姝让所有抱着“万一这次大会只商讨秦君下界相关事宜,跟我们无关,用不上我们”想法的咸鱼们,都见识了一下什么叫卷王效率。 传令官刚刚说完“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秦姝便立刻越众而出,半秒钟都不带停顿的,对并肩坐在金椅上的两位天界最高统治者深施一礼: “禀两位陛下,太虚幻境秦姝有事要奏。” 瑶池王母和玉皇大帝:……虽说这次开会其实本来应该是商讨你和符元仙翁的抽签事宜的,但是你既然有本要奏,奏吧奏吧。不过恕我直言,我总感觉秦君天天都徘徊在过劳死的边缘。 秦姝得到了这两位天界最高统治者的默许后,继续道: “先前符元仙翁下界时,是带着玉帝陛下的玉如意去的。但玉帝陛下的信物并没能提升他的多少办事效率,让他将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赶路上;且我之前拜访灌江口清源妙道真君时,也曾感受过王母陛下的信物在‘缩短路程、节约时间’的方面有怎样的功效。” 瑶池王母和玉皇大帝闻言后,齐齐开口追问:“如何?” 秦姝沉默片刻,诚恳道: “我的评价是,真不如我直接跳灌愁海来得省事。” 本来以为好歹能从秦姝的口中捞到一点正面评价的玉皇大帝:??? “现在的下界流程其实可以再简化一些。”秦姝心想,反正自己身上现在还背着赌约,这位倒霉的男领导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把自己给开除,便实话实说道: “根据我多年闭关来的精确计算,如果两位陛下愿意出手,关闭下界时所要经历的重重审批;且三十三重天上的诸位同僚在下界时,省去部分排场,精简随从,同时将下界通道开在灌愁海,不必‘驾云下凡,借用化身’,而是‘本体直达’,那么就能将下界的流程压缩在半日之内。” 玉皇大帝闻言,立刻不赞成地摇头反对道:“但如此一来,使用本体下界的仙人们的法力就会被大大削弱,十分不便;而且若展露真身时没有排场,如何让凡人铭记,传承后世?我认为这个提议十分不妥……” 他话音未落,瑶池王母却先一步想通了这件事的奥妙所在,立刻打断了他玉皇大帝话语,对秦姝的提议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赞成: “秦君所言,甚有道理。” “往日仙人下界的时候,多半像符元仙翁那样,仗着自己有一身法力,什么都能做成,于是便不怎么细心,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完毕后就不管其他的事情了。但根据秦君与他之间的法力差距来看,秦君办事更周全,考虑到的方面更多,所受的香火供奉也就更丰厚。” 从这两人对秦姝提出的“精简下界流程一事”的态度上便能看出来,哪怕玉皇大帝和瑶池王母现在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地位平等的统治者,但两人的思考方式却截然不同,连带着他们手中握有的权力到底有多少也不太一样: 在玉皇大帝还只想着“传统”和“面子”的时候,瑶池王母已经在秦姝这个卷王下属的带动下,开始无意识地革故鼎新起来了。 于是瑶池王母又举了秦姝的例子来反驳道: “而且秦君之前两次下界的时候,也没有携带什么金童玉女、锦绣香车和鸾凤白鹤,只有自己身为神仙的法相相伴,可这百年来,家家户户中,哪个不供奉秦君?” “可见供奉与香火,并不是仅靠所谓的‘威势’和‘排场’就能换来的,还要有货真价实的功绩打底才是。” 这番话说得着实在理,连对秦姝多多少少有点意见的玉皇大帝也无从反驳,于是他只能尴尬地住了口,等着瑶池王母将秦姝的这条建议推行下去: “依我看,果然还是要让三十三重天的诸位在下界办事的时候,用上本体,受的牵制更多,力量被削弱得更明显;诸位在办事的时候,才会更接近人类的一方,处理起凡间事物来才会更细致、更用心。” ——换句话说,就是天界的这帮咸鱼们在办公室里坐太久了,想刷名声的话,就得自己去一线基层干活! 这话一出,顿时在竖起耳朵认真听着的无数咸鱼们的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澜,这些人内心的震惊简单概括一下大概有两点: 第一,要是真的通过“精简下界流程”这样的小事,就能督促自己做实事,收获更多香火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行。 第二……秦君!你闭关的这几百年里到底都在干什么啊秦君!!你整个人的画风是不是都不太对劲了!!! 在种种复杂的情绪下,瑶池王母这番话一出,甚至都没受到太多反对,就被通过了,由此可见天界的神仙们现在处于一个怎样纠结的矛盾状态: 说咸鱼吧,也是真的咸,如果没有这一系列的律令颁布下来,这帮人现在恐怕还在过着每天上班三小时的快乐日子;但如果用新律在后面抽鞭子,再在前面吊个“增长法力增加香火”的胡萝卜当诱饵,同时在旁边竖起一个白素贞当对照组,那他们还是可以积极往前蹦跶一下的。 ——不过这个积极蹦跶的范畴里不包括符元仙翁就是了。 因为在这条律令通过后,秦姝突然看向他,提起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差点忘掉的人: “不知仙翁打算如何处理那位,曾在人间借出身躯让您化身其中的高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叫做法海来着,是么?” 符元仙翁心中一惊,试探着开口回答道:“秦君好记性,我也正在想要如何处置他。毕竟若不是他挑拨离间,那么许宣也不会怀疑度恨菩提身份……” 眼看着符元仙翁马上就要把这口锅完完全全甩给法海了,秦姝立刻截住了他的话头,建议道: “但从他这种寻常修行者的角度来看,妖怪多半都是对人类有害的,他想要降妖除魔解救人类,倒也算不上错。或者换个角度来看,如果白素贞是人类,而许宣是缠上她的雄蛇精,那么许宣在露面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死在他的法器下了。” 符元仙翁被秦姝这番话说得满头雾水,疑惑道:“那秦君的意思是……?” “我认为,‘实践出真知’,这位高僧如果真的有心保护人类,便该在磨炼中发展认知,提升自身水平,才能准确分析妖怪对人类有害与否。”秦姝对符元仙翁露出了个十分和善且真诚的微笑,将从天而降的好一个社畜大礼包投放在了人间对此一无所知的法海身上: “仅凭妖怪身份便断定善恶,诚然不对;但也不能让人间修行者的一腔热血冷却下去,否则日后如果真有妖怪来害人,无人出手相助,又该如何是好?” “综上所述,正好接下来黎山老母要开坛讲学,我即将带兵去护持道场,就让法海与我同去好了。听闻黎山老母座下有三万弟子,在接下来朝夕相处求学的时间内,他们一定可以帮助法海开阔眼界,提升修行,增强不同种族之间的了解,帮助人间的修行者们能够以更客观全面的角度去看待妖怪。” ——简而言之,就是在给失学儿童们提供教育帮扶的同时,也要建立起相应的监督体系,预防某些实在回不到正道上去、没救了的家伙们趁机捣乱。 符元仙翁其实根本就没把这个人类的未来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这个名叫法海的修行者能够被自己借用一下躯壳,对于他来说都是很难得的荣耀了,谁会像秦姝这样事无巨细地一点点处理后续流程?真是给自己找麻烦。 但秦姝已经这么说了,还把后续应对方案都摆在了他的面前,符元仙翁也无从拒绝,只能颔首同意道: “多谢秦君挂念,那便按照秦君的建议行事罢。” 至此,度恨菩提在人间的过往这才真正结束,从方方面面画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后世无数神仙们考证这一段历史的时候,不管对“闭关”至今的玉帝陛下有怎样的意见和分析,对三界各种族欣欣向荣、和平共处的现况有着怎样的不同感慨,对传说中“曾经每天工作一个半时辰”的美好过往如何怀念,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那就是在秦君彻底精简了下界流程后,天道也相应地产生了变化,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不同流速敲定了下来。 在此之前,天界和人间的时间流速等同,所谓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都是在下界时办理繁琐手续中消耗的时间;或者说,天地之间本来就该有这样的法则,只不过在此之前,都是靠这个“办手续”的名头掩饰过去的。 但在秦姝通过灌愁海偷渡两次,又认真精简了流程后,极大地缩减了下界的耗时;两处再保持同样的时间流速,就与冥冥中的这个规则违背了。 于是天道立刻就做出了改变,甚至都不必玉皇大帝和瑶池王母动手,三十三重天中便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贯穿整个天界的灌愁海面上,陡然凭空而起了一阵狂风。这风席卷过处,岸边的奇花异草都被卷得枝叶零落、簌簌乱摇;本就波涛汹涌的灌愁海更是愈发澎湃,掀起万丈波涛。 深蓝水波携风雷之势飞速旋转涌动半晌后,这才渐渐止息下来,在暗色的海心出现了一个被螺旋状水墙簇拥着的、似乎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 若让拥有千里眼的神灵们从这里凝神望去,便能一眼望穿灌愁海,直接看见人间烟火百态,山河万千。 先不提在这次变化过后,整个三十三重天的设定和走向,渐渐与秦姝后世所知的神话故事变得更加相似也更加不同,总之,这个漩涡这便是日后要下凡的神仙们都要走的官方通道了,而这一消息也经由“天道”的传声,响遍三界: 灌愁海上,是为天界;跃海而下,便是人间。 从此,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在灌愁海中的全新下界通道被开辟出来的同时,瑶池中的会议依然在继续。只不过眼下,本次紧急召开的瑶池大会的主旨,终于从“善后”转移到“对赌”上来了。 只见玉皇大帝挥了挥手,便从瑶池王母的金座后转出两名一模一样的女仙来。 哪怕这两人都恭恭敬敬地低着头,让众人看不清她们的面容;可从她们一模一样的飞仙髻、雪色羽衣、精巧玲珑白玉簪和垂挂在胸前的素色璎珞上,也能看出来,这两位女仙的来处和织女云罗一样,都是天河边上的住户: 毕竟这又素又雅,细细看去还十分华丽的着装风格,和织女云罗都是一模一样的。就好像一个部门里的领导的着装风格如果偏向严肃,那么她的下属们也会不自觉地模仿起这种风格来,以获得“外表”上的认同感。 而玉皇大帝接下来的发言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两位是天河中的白水,刚刚从天河中凝聚魂魄诞生不到百年,尚未有功绩,也没有官职,连正式的名字也未曾有,恰如两张尚未染墨的白纸般,随便二位如何教导均可。” “从今日起,着两位白水分别入符元仙翁与灵妙真君门下,十年后,赶赴人间建功扬名;百年后人间阳寿耗尽,再回归三十三重天,以人间之功绩多少,排定天界之官职高低。” 说真的,虽然玉皇大帝和瑶池王母在“如何拯救天界死局”一事上政见不一;但至少在对赌的详细内容上,他是真的做到了明面上的公平: “望你二位勤加修炼,服从教导,莫要堕了两位上官的美名。” 玉皇大帝这厢话毕,瑶池王母也取出个盛满玉签的金筒来,对符元仙翁和秦姝道: “按照《天界大典》律例,在两位白水尚未受到生命威胁之时,代行者不可随意出手;同时,不管进行赌约的人是选择用本体下界还是借用人间化身,所使用的身份都要靠抽签决定,以示公平。” “既如此,秦君,符元仙翁,你们谁先来抽这一签?” 第66章 精简 有这么个定律,对古往今来的社畜们都很适用,哪怕用不同种族的评价标准来衡量,它也是个能跨物种达成一致与共鸣的普世真理: 那就是,当你觉得接下来会有一大堆工作的时候,就真的会有小山一样的工作压下来;哪怕因为种种原因,这份预感没能应验,但它也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先不提这个定律在几千年后的现代社会中,会给社畜们带来怎样的工作量;总之眼下,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们倒提前一步感受到了: 他们昨天刚刚从瑶池大会上,带着“幸甚至哉,秦君这次竟然只提出了一条新律和两大改进意见”的侥幸感,准备回到工位上去继续摸鱼;结果次日,瑶池王母便与玉皇大帝一同摇动七声金钟,紧急召开第二次大会。 全天界的咸鱼们:???说真的,两位陛下,你们真的不如昨天就赶紧把会开完……明明昨天刚开完会,今天却又临时加上这么一场,这简直等于给我们判了无期徒刑之后又加上了死刑! 然而这些话最终只能在内心抱怨抱怨,没有一个人在听到这七声金钟后,不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得亏三十三重天没有什么交警也没有什么交通法律法规,否则光看他们赶过去开会的速度,恐怕个个都得吃上几百年功德的大罚单。 也难怪他们如此慎重,毕竟这是自从数百年前两位陛下一同衰弱下去起至今,两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第一次联袂出现在大会上;更是自封神之战结束后,在天界召开的首次没有任何人缺席的第一次紧急会议。 按照秦姝的原计划,关于“被符元仙翁借用了身躯的法海”的善后,“天上人间之间的来往流程”可以继续精简等一系列后续,可以在日后的大会上慢慢提出,别把天界咸鱼们逼得太急了集体罢工。 但眼下玉皇大帝已经出关,实在容不得缓步推进,于是在这次瑶池大会上——不要问为什么不在凌霄宝殿开会,被秦姝砸成危楼的大殿实在没法一时半会就修好——秦姝让所有抱着“万一这次大会只商讨秦君下界相关事宜,跟我们无关,用不上我们”想法的咸鱼们,都见识了一下什么叫卷王效率。 传令官刚刚说完“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秦姝便立刻越众而出,半秒钟都不带停顿的,对并肩坐在金椅上的两位天界最高统治者深施一礼: “禀两位陛下,太虚幻境秦姝有事要奏。” 瑶池王母和玉皇大帝:……虽说这次开会其实本来应该是商讨你和符元仙翁的抽签事宜的,但是你既然有本要奏,奏吧奏吧。不过恕我直言,我总感觉秦君天天都徘徊在过劳死的边缘。 秦姝得到了这两位天界最高统治者的默许后,继续道: “先前符元仙翁下界时,是带着玉帝陛下的玉如意去的。但玉帝陛下的信物并没能提升他的多少办事效率,让他将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赶路上;且我之前拜访灌江口清源妙道真君时,也曾感受过王母陛下的信物在‘缩短路程、节约时间’的方面有怎样的功效。” 瑶池王母和玉皇大帝闻言后,齐齐开口追问:“如何?” 秦姝沉默片刻,诚恳道: “我的评价是,真不如我直接跳灌愁海来得省事。” 本来以为好歹能从秦姝的口中捞到一点正面评价的玉皇大帝:??? “现在的下界流程其实可以再简化一些。”秦姝心想,反正自己身上现在还背着赌约,这位倒霉的男领导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把自己给开除,便实话实说道: “根据我多年闭关来的精确计算,如果两位陛下愿意出手,关闭下界时所要经历的重重审批;且三十三重天上的诸位同僚在下界时,省去部分排场,精简随从,同时将下界通道开在灌愁海,不必‘驾云下凡,借用化身’,而是‘本体直达’,那么就能将下界的流程压缩在半日之内。” 玉皇大帝闻言,立刻不赞成地摇头反对道:“但如此一来,使用本体下界的仙人们的法力就会被大大削弱,十分不便;而且若展露真身时没有排场,如何让凡人铭记,传承后世?我认为这个提议十分不妥……” 他话音未落,瑶池王母却先一步想通了这件事的奥妙所在,立刻打断了他玉皇大帝话语,对秦姝的提议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赞成: “秦君所言,甚有道理。” “往日仙人下界的时候,多半像符元仙翁那样,仗着自己有一身法力,什么都能做成,于是便不怎么细心,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完毕后就不管其他的事情了。但根据秦君与他之间的法力差距来看,秦君办事更周全,考虑到的方面更多,所受的香火供奉也就更丰厚。” 从这两人对秦姝提出的“精简下界流程一事”的态度上便能看出来,哪怕玉皇大帝和瑶池王母现在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地位平等的统治者,但两人的思考方式却截然不同,连带着他们手中握有的权力到底有多少也不太一样: 在玉皇大帝还只想着“传统”和“面子”的时候,瑶池王母已经在秦姝这个卷王下属的带动下,开始无意识地革故鼎新起来了。 于是瑶池王母又举了秦姝的例子来反驳道: “而且秦君之前两次下界的时候,也没有携带什么金童玉女、锦绣香车和鸾凤白鹤,只有自己身为神仙的法相相伴,可这百年来,家家户户中,哪个不供奉秦君?” “可见供奉与香火,并不是仅靠所谓的‘威势’和‘排场’就能换来的,还要有货真价实的功绩打底才是。” 这番话说得着实在理,连对秦姝多多少少有点意见的玉皇大帝也无从反驳,于是他只能尴尬地住了口,等着瑶池王母将秦姝的这条建议推行下去: “依我看,果然还是要让三十三重天的诸位在下界办事的时候,用上本体,受的牵制更多,力量被削弱得更明显;诸位在办事的时候,才会更接近人类的一方,处理起凡间事物来才会更细致、更用心。” ——换句话说,就是天界的这帮咸鱼们在办公室里坐太久了,想刷名声的话,就得自己去一线基层干活! 这话一出,顿时在竖起耳朵认真听着的无数咸鱼们的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澜,这些人内心的震惊简单概括一下大概有两点: 第一,要是真的通过“精简下界流程”这样的小事,就能督促自己做实事,收获更多香火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行。 第二……秦君!你闭关的这几百年里到底都在干什么啊秦君!!你整个人的画风是不是都不太对劲了!!! 在种种复杂的情绪下,瑶池王母这番话一出,甚至都没受到太多反对,就被通过了,由此可见天界的神仙们现在处于一个怎样纠结的矛盾状态: 说咸鱼吧,也是真的咸,如果没有这一系列的律令颁布下来,这帮人现在恐怕还在过着每天上班三小时的快乐日子;但如果用新律在后面抽鞭子,再在前面吊个“增长法力增加香火”的胡萝卜当诱饵,同时在旁边竖起一个白素贞当对照组,那他们还是可以积极往前蹦跶一下的。 ——不过这个积极蹦跶的范畴里不包括符元仙翁就是了。 因为在这条律令通过后,秦姝突然看向他,提起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差点忘掉的人: “不知仙翁打算如何处理那位,曾在人间借出身躯让您化身其中的高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叫做法海来着,是么?” 符元仙翁心中一惊,试探着开口回答道:“秦君好记性,我也正在想要如何处置他。毕竟若不是他挑拨离间,那么许宣也不会怀疑度恨菩提身份……” 眼看着符元仙翁马上就要把这口锅完完全全甩给法海了,秦姝立刻截住了他的话头,建议道: “但从他这种寻常修行者的角度来看,妖怪多半都是对人类有害的,他想要降妖除魔解救人类,倒也算不上错。或者换个角度来看,如果白素贞是人类,而许宣是缠上她的雄蛇精,那么许宣在露面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死在他的法器下了。” 符元仙翁被秦姝这番话说得满头雾水,疑惑道:“那秦君的意思是……?” “我认为,‘实践出真知’,这位高僧如果真的有心保护人类,便该在磨炼中发展认知,提升自身水平,才能准确分析妖怪对人类有害与否。”秦姝对符元仙翁露出了个十分和善且真诚的微笑,将从天而降的好一个社畜大礼包投放在了人间对此一无所知的法海身上: “仅凭妖怪身份便断定善恶,诚然不对;但也不能让人间修行者的一腔热血冷却下去,否则日后如果真有妖怪来害人,无人出手相助,又该如何是好?” “综上所述,正好接下来黎山老母要开坛讲学,我即将带兵去护持道场,就让法海与我同去好了。听闻黎山老母座下有三万弟子,在接下来朝夕相处求学的时间内,他们一定可以帮助法海开阔眼界,提升修行,增强不同种族之间的了解,帮助人间的修行者们能够以更客观全面的角度去看待妖怪。” ——简而言之,就是在给失学儿童们提供教育帮扶的同时,也要建立起相应的监督体系,预防某些实在回不到正道上去、没救了的家伙们趁机捣乱。 符元仙翁其实根本就没把这个人类的未来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这个名叫法海的修行者能够被自己借用一下躯壳,对于他来说都是很难得的荣耀了,谁会像秦姝这样事无巨细地一点点处理后续流程?真是给自己找麻烦。 但秦姝已经这么说了,还把后续应对方案都摆在了他的面前,符元仙翁也无从拒绝,只能颔首同意道: “多谢秦君挂念,那便按照秦君的建议行事罢。” 至此,度恨菩提在人间的过往这才真正结束,从方方面面画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后世无数神仙们考证这一段历史的时候,不管对“闭关”至今的玉帝陛下有怎样的意见和分析,对三界各种族欣欣向荣、和平共处的现况有着怎样的不同感慨,对传说中“曾经每天工作一个半时辰”的美好过往如何怀念,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那就是在秦君彻底精简了下界流程后,天道也相应地产生了变化,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不同流速敲定了下来。 在此之前,天界和人间的时间流速等同,所谓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都是在下界时办理繁琐手续中消耗的时间;或者说,天地之间本来就该有这样的法则,只不过在此之前,都是靠这个“办手续”的名头掩饰过去的。 但在秦姝通过灌愁海偷渡两次,又认真精简了流程后,极大地缩减了下界的耗时;两处再保持同样的时间流速,就与冥冥中的这个规则违背了。 于是天道立刻就做出了改变,甚至都不必玉皇大帝和瑶池王母动手,三十三重天中便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贯穿整个天界的灌愁海面上,陡然凭空而起了一阵狂风。这风席卷过处,岸边的奇花异草都被卷得枝叶零落、簌簌乱摇;本就波涛汹涌的灌愁海更是愈发澎湃,掀起万丈波涛。 深蓝水波携风雷之势飞速旋转涌动半晌后,这才渐渐止息下来,在暗色的海心出现了一个被螺旋状水墙簇拥着的、似乎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 若让拥有千里眼的神灵们从这里凝神望去,便能一眼望穿灌愁海,直接看见人间烟火百态,山河万千。 先不提在这次变化过后,整个三十三重天的设定和走向,渐渐与秦姝后世所知的神话故事变得更加相似也更加不同,总之,这个漩涡这便是日后要下凡的神仙们都要走的官方通道了,而这一消息也经由“天道”的传声,响遍三界: 灌愁海上,是为天界;跃海而下,便是人间。 从此,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在灌愁海中的全新下界通道被开辟出来的同时,瑶池中的会议依然在继续。只不过眼下,本次紧急召开的瑶池大会的主旨,终于从“善后”转移到“对赌”上来了。 只见玉皇大帝挥了挥手,便从瑶池王母的金座后转出两名一模一样的女仙来。 哪怕这两人都恭恭敬敬地低着头,让众人看不清她们的面容;可从她们一模一样的飞仙髻、雪色羽衣、精巧玲珑白玉簪和垂挂在胸前的素色璎珞上,也能看出来,这两位女仙的来处和织女云罗一样,都是天河边上的住户: 毕竟这又素又雅,细细看去还十分华丽的着装风格,和织女云罗都是一模一样的。就好像一个部门里的领导的着装风格如果偏向严肃,那么她的下属们也会不自觉地模仿起这种风格来,以获得“外表”上的认同感。 而玉皇大帝接下来的发言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两位是天河中的白水,刚刚从天河中凝聚魂魄诞生不到百年,尚未有功绩,也没有官职,连正式的名字也未曾有,恰如两张尚未染墨的白纸般,随便二位如何教导均可。” “从今日起,着两位白水分别入符元仙翁与灵妙真君门下,十年后,赶赴人间建功扬名;百年后人间阳寿耗尽,再回归三十三重天,以人间之功绩多少,排定天界之官职高低。” 说真的,虽然玉皇大帝和瑶池王母在“如何拯救天界死局”一事上政见不一;但至少在对赌的详细内容上,他是真的做到了明面上的公平: “望你二位勤加修炼,服从教导,莫要堕了两位上官的美名。” 玉皇大帝这厢话毕,瑶池王母也取出个盛满玉签的金筒来,对符元仙翁和秦姝道: “按照《天界大典》律例,在两位白水尚未受到生命威胁之时,代行者不可随意出手;同时,不管进行赌约的人是选择用本体下界还是借用人间化身,所使用的身份都要靠抽签决定,以示公平。” “既如此,秦君,符元仙翁,你们谁先来抽这一签?” 第67章 拜访 “抽签”两字一出,原本站在重重人墙后的引愁金女突然感受到了颇具使命意义的召唤: 等等,陛下刚刚说了什么?总感觉提到了一件很需要我去做的事情……秦君!我觉得按照你的那个天雷准头,你手上的运气可能不是很好,抽签这种极度考验运气的事情,还是交给你的亲亲好下属我来罢! 然而还没等引愁金女从人群里奋力挤到前面去,秦姝已经坦然从瑶池王母的手中接过了签筒,上下晃动三次后,一支通体生光的莹润玉签便从金筒中叮当落地,一个飘逸的五彩篆字镌刻其上: 秦。 旁边同样看见了这个字的神仙们面面相觑,心想,难不成秦君这是从签筒里把自己给摇出来了么;瑶池王母却在凝视了这支玉签片刻后,展颜笑了起来,对秦姝温声道: “我刚刚还在想,太虚幻境里分明有个运气极好的下属,秦君却为何一定要自己来抽签呢?但一见着这张签,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在满殿神仙们不解的疑惑目光中,瑶池王母又开口对他们解释道:“秦君昔年在人间曾种有善果,眼下正该是受益的时候。” “数百年前,秦君下界时,曾在金仙观门口帮扶过一位女孩,赠其银钱,助其继续学业,还说过‘既是同宗,理应互相帮扶’之类的话语。兜兜转转,数百年后,这女孩的后代又重新冠回了‘秦’的姓氏,秦君的白水正好可以投在她家,与秦君同姓。” 大殿内众神仙闻言,纷纷或抚掌赞叹,或欣慰一笑,总归都是在赞颂秦姝“结善因,得善果”的好心有好报: “不愧是秦君,之前曾广施恩义,眼下便是收获善果的时候了。” “也只能是秦君才能办到这点。毕竟谁会在意一个穷苦人家的小姑娘,又有谁会预料到数百年后,还能和她的后代有着这样一段关系呢?” “依我说,这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甚好。” 符元仙翁闻言,心中十分焦急,且十分羡慕秦姝的好手气: 毕竟对没有名字的白水们来说,谁给了她们名字,谁就是她们的新的家人;如果能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下,二人冠以同样的姓氏,这简直就是亲姐妹一样的存在了。 可以说只要接下来秦姝不要犯浑……不,哪怕秦姝的脑子抽了,做出了一系列推着白水去送死的决策,这位和她同姓的白水,也会如血脉亲人般甘愿为她去死的! 一时间,符元仙翁的内心情绪十分复杂,归纳总结一下的话,大概就是这么一句话: 太虚幻境的人的手气,都这么好的吗?!凭什么,我不服! 于是他憋着一肚子气走上前去,用力摇晃了一番签筒。好一阵叮叮哐哐的乱响后,一支同样制式的白玉签从金筒中跃出,上面的那个篆字比起秦姝手中的来,更大、更有光华,一看便身份不凡: 那是个“谢”字。 玉皇大帝见着此签后,当即面露喜色,抚掌而笑,毫不吝惜对符元仙翁这把好手气的赞美: “符元这一签甚好!虽然这户谢氏人家现在还是在泥里讨饭的平民百姓,但他家有个小儿子,数十年后会官运亨通,封侯拜相;这个小儿子的子嗣运也极旺,将来不管是妻凭夫贵、母凭子贵,总归都终身有托。” “符元仙翁,你的白水若投去他家,将来少说也是个一品诰命夫人,为京中贵女典范,穿锦绣绫罗,用香车宝马,必不受亏待。” 符元仙翁立刻大喜,与秦姝一同拜下道谢,分别带走了两位白水;瑶池王母又提点秦姝应立刻赶往灌江口,不得延误,细细叮咛好一番后,今日紧急召开的这场瑶池大会才落下帷幕。 大会结束后,由于殿内众神仙的位置是按照官职高低依次排列的,因此身为普通文书官的痴梦仙姑等人不得不从一堆同僚中挤出来,才能来到秦姝身边。 她们刚一碰头,对人间情况更加了解的度恨菩提——或者说白素贞,便急急问道: “秦君,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准备?毕竟这两位白水没有遇到来自外界的生命威胁,你和符元仙翁就都不能出手……可如此一来,就要先教给她们如何融入人间。” 对文书工作更加了解,因此依稀能看到人间未来发展前景的痴梦仙姑也开口道: “而且不管是秦君的本家,还是符元仙翁的谢家,其实一样落在长江以北的中原地区。” “北魏现在虽有太后摄政,为了向隔江相望的茜香国示好、收拢前朝势力,他们也在沿袭旧俗,在部分不重要的职位上启用女官……但我还是不看好这个国家的未来。” 钟情大士是从符元仙翁的方向挤过来的,依稀听到了一点符元仙翁的打算,补充道: “我听符元仙翁那边说,好像要让那位白水用化身下界,避免与凡人有真正的身体上的接触;同时还要在天界给她提供物质足够丰厚的生活环境,顺便教她如何打理家事。” “据符元仙翁所言,一来是要避免那位白水下界后产生心理落差,二来是帮她提升眼界,莫要等日后入了京,被繁华所迷失却本心……” 太虚幻境众人七嘴八舌间,只有引愁金女最现实,当场就从腰上摘下算盘,从袖子里掏出账本,叮铃哐啷打了一把算盘后,发出了十分财大气粗的宣言: “太虚幻境目前物资丰厚,财力鼎盛,秦君若对这位白水有什么期望和安排,只管说来便是。不管秦君需要什么,我们这边都能立刻拿得出来。” 秦姝沉吟片刻后,对这四位下属道: “我接下来要赶往黎山老母道场为其护持讲学,便由你四人将她带入太虚幻境藏书阁,教她天文地理、奇门遁甲、兵法武功。” “什么韬光养晦、什么提升眼界、什么打理家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概不要教。” 痴梦仙姑等四人齐齐躬身,应声道:“谨遵秦君吩咐!” 就这样,符元仙翁和秦姝两人在白水的教育问题上,便走向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 符元仙翁对手下的白水,爱护得简直就像自己的孙女似的;但在此之外,却不教给她任何安身立命的真本事,只满心想着“我不能随意暴露身份,得让她完美融入人类社会才行”,教了她打理家务、相夫教子、夫人外教的一系列人类女子的本领。 而秦姝这边对白水的教导,主打的就是一个纯放养的原生态,甚至就连她的学习内容,都和正常天界女仙们要懂的一样,和人间中原那套“温良谦恭”的路子半点没有相似之处。 ——若仅从表面上来看的话,还是稳扎稳打的符元仙翁胜算更大一些,至少他的白水不会暴露。 ——但真要算起来,“循规蹈矩”和“格格不入”,日后究竟哪一方才是胜者呢?谁都无从推断。 在决定了对白水的培养方向后,秦姝又问道:“还有什么要紧事么?” 四人连连摇头,刚准备离去时,太虚幻境唯一官方指定会计引愁金女突然停下了脚步,犹豫道: “……等一下,秦君,这里还有一件不算顶顶要紧,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格外在意的小事。” 秦姝闻言,心头突然轻轻一跳,就好像潜伏在幽微处的命运之钟,终于转动了一下它那精巧的齿轮,发出了清脆的“嘀嗒嘀嗒”催促声一样: “既如此,你且说来听听。” 引愁金女得了允许后,立刻开口汇报道: “今日清晨,赤瑕宫神瑛侍者突然告假,说这些日子有顶顶要紧的事情得处理,实在无暇继续种植放春山山后的灵芝仙草;但根据赤瑕宫使者所言,神瑛侍者今日其实还是一大早就带着甘露出门了,看他散会后的去向,似乎要去三生石畔灌溉一棵绛珠草。” 秦姝:……好,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格外在意这件事了。实不相瞒我也挺在意的,我真的很想看看绛珠仙草长什么模样。 引愁金女观察着秦姝的神色,发现她并没有因为神瑛侍者的请假而生气,这才继续道: “但这绛珠草如果在天界化形,便是非妖非仙的‘草木精灵’;若她能拜入黎山老母座下,才有修成散仙的可能……可问题是,按照绛珠草的生长速度,她最快也只能在十年后修出人身。” 痴梦仙姑闻言后,不着痕迹地看了身边和自己装扮风格十分类似的白水,也问道: “我们要不要出手干涉一下?比如说,请秦君出手,让绛珠草更快现世;或者让神瑛侍者停止灌溉,等人间情况好些后,再让这草木精灵去往人间,投去黎山老母座下求学?” 秦姝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道: “不必阻止,且随他去,自然天成,才是造化修道之法。” 虽然天界的种族大多以“神仙”为主,就算有从人间飞升上来的妖怪变成的散仙,到头来,统计天界神仙户籍的官员也会把他们划分在“神仙”的范畴中,竟无意间把这一群人忽视了: 天界常常有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得到了神仙的灌溉或喂养,有幸修出灵智;如果这些生灵不愿认主,那么就要以非人非仙的另一个种族去衡量了。 就好比神瑛侍者眼下所做的事情,不管他是有意培养下属,还是单纯种地——秦姝认为根据他几百年内就能把放春山山头那么大一块地上,全都种满作物这件事上来看,这家伙目前为止就是个淳朴的种地人,没那么多心思——总之被他灌溉出来的这棵绛珠草,就会变成独立于天界主流神仙之外的“草木精灵”。 而这位白水严格意义上也是这样的存在,是天河精灵,所以她才会十分忐忑,因为秦姝的态度决定了她的未来: 秦君之前愿意帮助我,会不会只是因为她要作为代行者,和另一位陛下对赌呢?如果秦君的内心其实也看不起我们这些并非神仙的存在……那她在这番话过后,会不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要取消我刚刚受到的所有优待? 不过她的这番忐忑并没持续太久,因为秦姝下一秒的言辞就把白水所有的疑惑都打消了: “他有护花之心,我岂无助人之量?太虚幻境中尚且有位刚刚入职的白蛇散仙,我还要去护持黎山老母道场,难道我是那种会对‘天界神仙’之外的异族喊打喊杀的人么?” “待将白水护送去藏书阁后,引愁金女,你再从太虚幻境公库里,支出百瓶甘露送去,问问神瑛侍者这些甘露够不够用,莫要让那未成形的绛珠草功亏一篑。” 痴梦仙姑等人闻言,欣慰一笑,拉着一旁听呆了的白水再度拜下感谢道:“秦君高义!” 秦姝:……啊不,这次你们是真的误会我了,我只是单纯地想把绛珠仙草早日灌溉出来,抓过来入职太虚幻境干活。 在处理完天界的所有事情后,秦姝便熟门熟路地摸到了灌愁海边上,遥遥望着海中出现的那个漩涡,心知这就是新出现的、沟通天界和人间的通道了。 于是她伸出手去,拂开因为刚刚开辟道路而东倒西歪的灼灼花树,迎着扑面而来的水雾,毫不犹豫往里一跳,成为了这条新通道诞生前和诞生后,都经由灌愁海去往人间的“私人偷渡”和“官方通行”第一人。 灌愁海:可以可以,大家都是老熟人了,秦君,请吧。 这一跃下,便是飘飘荡荡,载风乘云,一晃神的功夫,就从九天之上来到了灌江口。可见天道专门设置出来的这条路是真的贴心,以前的投放地点还会有些误差,但这个海中漩涡一开辟出来,从此就是百分百精准的定点投放了。 灌江口众草头神日日都要演习武艺,秦姝来的时候,正好赶上这一千二百人全都在演武场比划招式,唯有康、张、姚、李四太尉并郭申、直健二将军得了灵妙真君驾临的消息后,急急迎出,生怕有半点怠慢: 毕竟瑶池王母的谕旨已经在昨日先到一步,眼下灌江口草头神们正再加紧操练,也正是为的这“护持黎山老母道场”的正事。 ——不过真要说起来的话,还真不好说这些人的热情是冲着谁来的。 只见这四太尉、二将军十分热络地给秦姝指了路,说完“大哥在演武场操练,秦君要不在外面且等一等”的客套话后,立刻就换了话题,用更加千百倍的热情询问道: “请问秦君座下那位引愁金女,最近可有空前来灌江口,指点指点我们道法么?” “引愁金女前些日子还偷偷帮我们把那个万花筒赢回来了呢,我们正打算摆桌酒谢谢她。” “太虚幻境勤政之风真是让人心生敬意,但也得劳逸结合……总之秦君,哪天引愁金女有了空闲,一定要记得让她来我们这里耍!” 秦姝:我算是看透了,你们就是想蹭蹭我的欧皇下属的好运气。 正在众人交谈,好生热闹之时,杨戬带着哮天犬迎了出来,一瞬间就成功把轻松的氛围拉回了正经工作的范畴。 许是提前做好了出远门准备的缘故,这位在后世颇具美名的俊美仙人——不管是传说上的美名还是外表上的美名都有——并未着正装,只穿一袭水合袍,戴卧龙冠,腰系蓝田玉带,足蹬飞凤乌靴。许是因为方才还在习武的缘故,只见他端正眉目间又有一抹飞扬意气,果然是好武将,好真君。 眼下人间尚是冬末,地面与熟知上均积着一点未化的残雪,他踏雪而来时,哪怕行过被积雪压弯的腊梅树下,也半点不惊落雪花,便愈发显得仪容清俊,举止从容。 秦姝见杨戬前来,便伸出手,瑶池王母的五彩凤凰立刻心有灵犀停在她指尖,化作一支流光溢彩的、能够隔空唤来天兵天将的凤凰簪,见此信物,如见瑶池王母亲临: “我带来瑶池王母手谕,着清源妙道真君与我一同前去黎山老母道场,护持左右,助她开坛讲学。请问清源妙道真君几时可以动身启程?” 然而秦姝并没能得到想象中的“这就可以走”的利落回答,因为杨戬反而对她拱了拱手,道: “秦君请留步,我这里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秦君。” 秦姝闻言,下意识便婉拒道:“这……杨君太客气了,我寸功未建,不敢受礼。” ——与此同时,秦姝的心中也十分疑惑: 毕竟按照天界神仙们“有来有往”的原则,如果不是有要事相托,或者有什么值得送礼庆贺的大事,大家向来是没什么这方面的物质上的来往;就更不用说本来就不搭边的、掌管三界姻缘的太虚幻境,和“听调不听宣”的驻兵点灌江口了。 然而杨戬却好像看穿了她心中所思所想似的,无奈地笑了笑,十分温和有礼地侧过身,对秦姝比了个“请”的手势: “秦君实在误会我了,我可不是那种会讲究虚礼的人,我是真心想要给秦君帮忙的。” “秦君不若先看过这份礼物,再拒绝也不迟。” 第67章 拜访 “抽签”两字一出,原本站在重重人墙后的引愁金女突然感受到了颇具使命意义的召唤: 等等,陛下刚刚说了什么?总感觉提到了一件很需要我去做的事情……秦君!我觉得按照你的那个天雷准头,你手上的运气可能不是很好,抽签这种极度考验运气的事情,还是交给你的亲亲好下属我来罢! 然而还没等引愁金女从人群里奋力挤到前面去,秦姝已经坦然从瑶池王母的手中接过了签筒,上下晃动三次后,一支通体生光的莹润玉签便从金筒中叮当落地,一个飘逸的五彩篆字镌刻其上: 秦。 旁边同样看见了这个字的神仙们面面相觑,心想,难不成秦君这是从签筒里把自己给摇出来了么;瑶池王母却在凝视了这支玉签片刻后,展颜笑了起来,对秦姝温声道: “我刚刚还在想,太虚幻境里分明有个运气极好的下属,秦君却为何一定要自己来抽签呢?但一见着这张签,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在满殿神仙们不解的疑惑目光中,瑶池王母又开口对他们解释道:“秦君昔年在人间曾种有善果,眼下正该是受益的时候。” “数百年前,秦君下界时,曾在金仙观门口帮扶过一位女孩,赠其银钱,助其继续学业,还说过‘既是同宗,理应互相帮扶’之类的话语。兜兜转转,数百年后,这女孩的后代又重新冠回了‘秦’的姓氏,秦君的白水正好可以投在她家,与秦君同姓。” 大殿内众神仙闻言,纷纷或抚掌赞叹,或欣慰一笑,总归都是在赞颂秦姝“结善因,得善果”的好心有好报: “不愧是秦君,之前曾广施恩义,眼下便是收获善果的时候了。” “也只能是秦君才能办到这点。毕竟谁会在意一个穷苦人家的小姑娘,又有谁会预料到数百年后,还能和她的后代有着这样一段关系呢?” “依我说,这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甚好。” 符元仙翁闻言,心中十分焦急,且十分羡慕秦姝的好手气: 毕竟对没有名字的白水们来说,谁给了她们名字,谁就是她们的新的家人;如果能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下,二人冠以同样的姓氏,这简直就是亲姐妹一样的存在了。 可以说只要接下来秦姝不要犯浑……不,哪怕秦姝的脑子抽了,做出了一系列推着白水去送死的决策,这位和她同姓的白水,也会如血脉亲人般甘愿为她去死的! 一时间,符元仙翁的内心情绪十分复杂,归纳总结一下的话,大概就是这么一句话: 太虚幻境的人的手气,都这么好的吗?!凭什么,我不服! 于是他憋着一肚子气走上前去,用力摇晃了一番签筒。好一阵叮叮哐哐的乱响后,一支同样制式的白玉签从金筒中跃出,上面的那个篆字比起秦姝手中的来,更大、更有光华,一看便身份不凡: 那是个“谢”字。 玉皇大帝见着此签后,当即面露喜色,抚掌而笑,毫不吝惜对符元仙翁这把好手气的赞美: “符元这一签甚好!虽然这户谢氏人家现在还是在泥里讨饭的平民百姓,但他家有个小儿子,数十年后会官运亨通,封侯拜相;这个小儿子的子嗣运也极旺,将来不管是妻凭夫贵、母凭子贵,总归都终身有托。” “符元仙翁,你的白水若投去他家,将来少说也是个一品诰命夫人,为京中贵女典范,穿锦绣绫罗,用香车宝马,必不受亏待。” 符元仙翁立刻大喜,与秦姝一同拜下道谢,分别带走了两位白水;瑶池王母又提点秦姝应立刻赶往灌江口,不得延误,细细叮咛好一番后,今日紧急召开的这场瑶池大会才落下帷幕。 大会结束后,由于殿内众神仙的位置是按照官职高低依次排列的,因此身为普通文书官的痴梦仙姑等人不得不从一堆同僚中挤出来,才能来到秦姝身边。 她们刚一碰头,对人间情况更加了解的度恨菩提——或者说白素贞,便急急问道: “秦君,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准备?毕竟这两位白水没有遇到来自外界的生命威胁,你和符元仙翁就都不能出手……可如此一来,就要先教给她们如何融入人间。” 对文书工作更加了解,因此依稀能看到人间未来发展前景的痴梦仙姑也开口道: “而且不管是秦君的本家,还是符元仙翁的谢家,其实一样落在长江以北的中原地区。” “北魏现在虽有太后摄政,为了向隔江相望的茜香国示好、收拢前朝势力,他们也在沿袭旧俗,在部分不重要的职位上启用女官……但我还是不看好这个国家的未来。” 钟情大士是从符元仙翁的方向挤过来的,依稀听到了一点符元仙翁的打算,补充道: “我听符元仙翁那边说,好像要让那位白水用化身下界,避免与凡人有真正的身体上的接触;同时还要在天界给她提供物质足够丰厚的生活环境,顺便教她如何打理家事。” “据符元仙翁所言,一来是要避免那位白水下界后产生心理落差,二来是帮她提升眼界,莫要等日后入了京,被繁华所迷失却本心……” 太虚幻境众人七嘴八舌间,只有引愁金女最现实,当场就从腰上摘下算盘,从袖子里掏出账本,叮铃哐啷打了一把算盘后,发出了十分财大气粗的宣言: “太虚幻境目前物资丰厚,财力鼎盛,秦君若对这位白水有什么期望和安排,只管说来便是。不管秦君需要什么,我们这边都能立刻拿得出来。” 秦姝沉吟片刻后,对这四位下属道: “我接下来要赶往黎山老母道场为其护持讲学,便由你四人将她带入太虚幻境藏书阁,教她天文地理、奇门遁甲、兵法武功。” “什么韬光养晦、什么提升眼界、什么打理家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概不要教。” 痴梦仙姑等四人齐齐躬身,应声道:“谨遵秦君吩咐!” 就这样,符元仙翁和秦姝两人在白水的教育问题上,便走向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 符元仙翁对手下的白水,爱护得简直就像自己的孙女似的;但在此之外,却不教给她任何安身立命的真本事,只满心想着“我不能随意暴露身份,得让她完美融入人类社会才行”,教了她打理家务、相夫教子、夫人外教的一系列人类女子的本领。 而秦姝这边对白水的教导,主打的就是一个纯放养的原生态,甚至就连她的学习内容,都和正常天界女仙们要懂的一样,和人间中原那套“温良谦恭”的路子半点没有相似之处。 ——若仅从表面上来看的话,还是稳扎稳打的符元仙翁胜算更大一些,至少他的白水不会暴露。 ——但真要算起来,“循规蹈矩”和“格格不入”,日后究竟哪一方才是胜者呢?谁都无从推断。 在决定了对白水的培养方向后,秦姝又问道:“还有什么要紧事么?” 四人连连摇头,刚准备离去时,太虚幻境唯一官方指定会计引愁金女突然停下了脚步,犹豫道: “……等一下,秦君,这里还有一件不算顶顶要紧,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格外在意的小事。” 秦姝闻言,心头突然轻轻一跳,就好像潜伏在幽微处的命运之钟,终于转动了一下它那精巧的齿轮,发出了清脆的“嘀嗒嘀嗒”催促声一样: “既如此,你且说来听听。” 引愁金女得了允许后,立刻开口汇报道: “今日清晨,赤瑕宫神瑛侍者突然告假,说这些日子有顶顶要紧的事情得处理,实在无暇继续种植放春山山后的灵芝仙草;但根据赤瑕宫使者所言,神瑛侍者今日其实还是一大早就带着甘露出门了,看他散会后的去向,似乎要去三生石畔灌溉一棵绛珠草。” 秦姝:……好,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格外在意这件事了。实不相瞒我也挺在意的,我真的很想看看绛珠仙草长什么模样。 引愁金女观察着秦姝的神色,发现她并没有因为神瑛侍者的请假而生气,这才继续道: “但这绛珠草如果在天界化形,便是非妖非仙的‘草木精灵’;若她能拜入黎山老母座下,才有修成散仙的可能……可问题是,按照绛珠草的生长速度,她最快也只能在十年后修出人身。” 痴梦仙姑闻言后,不着痕迹地看了身边和自己装扮风格十分类似的白水,也问道: “我们要不要出手干涉一下?比如说,请秦君出手,让绛珠草更快现世;或者让神瑛侍者停止灌溉,等人间情况好些后,再让这草木精灵去往人间,投去黎山老母座下求学?” 秦姝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道: “不必阻止,且随他去,自然天成,才是造化修道之法。” 虽然天界的种族大多以“神仙”为主,就算有从人间飞升上来的妖怪变成的散仙,到头来,统计天界神仙户籍的官员也会把他们划分在“神仙”的范畴中,竟无意间把这一群人忽视了: 天界常常有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得到了神仙的灌溉或喂养,有幸修出灵智;如果这些生灵不愿认主,那么就要以非人非仙的另一个种族去衡量了。 就好比神瑛侍者眼下所做的事情,不管他是有意培养下属,还是单纯种地——秦姝认为根据他几百年内就能把放春山山头那么大一块地上,全都种满作物这件事上来看,这家伙目前为止就是个淳朴的种地人,没那么多心思——总之被他灌溉出来的这棵绛珠草,就会变成独立于天界主流神仙之外的“草木精灵”。 而这位白水严格意义上也是这样的存在,是天河精灵,所以她才会十分忐忑,因为秦姝的态度决定了她的未来: 秦君之前愿意帮助我,会不会只是因为她要作为代行者,和另一位陛下对赌呢?如果秦君的内心其实也看不起我们这些并非神仙的存在……那她在这番话过后,会不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要取消我刚刚受到的所有优待? 不过她的这番忐忑并没持续太久,因为秦姝下一秒的言辞就把白水所有的疑惑都打消了: “他有护花之心,我岂无助人之量?太虚幻境中尚且有位刚刚入职的白蛇散仙,我还要去护持黎山老母道场,难道我是那种会对‘天界神仙’之外的异族喊打喊杀的人么?” “待将白水护送去藏书阁后,引愁金女,你再从太虚幻境公库里,支出百瓶甘露送去,问问神瑛侍者这些甘露够不够用,莫要让那未成形的绛珠草功亏一篑。” 痴梦仙姑等人闻言,欣慰一笑,拉着一旁听呆了的白水再度拜下感谢道:“秦君高义!” 秦姝:……啊不,这次你们是真的误会我了,我只是单纯地想把绛珠仙草早日灌溉出来,抓过来入职太虚幻境干活。 在处理完天界的所有事情后,秦姝便熟门熟路地摸到了灌愁海边上,遥遥望着海中出现的那个漩涡,心知这就是新出现的、沟通天界和人间的通道了。 于是她伸出手去,拂开因为刚刚开辟道路而东倒西歪的灼灼花树,迎着扑面而来的水雾,毫不犹豫往里一跳,成为了这条新通道诞生前和诞生后,都经由灌愁海去往人间的“私人偷渡”和“官方通行”第一人。 灌愁海:可以可以,大家都是老熟人了,秦君,请吧。 这一跃下,便是飘飘荡荡,载风乘云,一晃神的功夫,就从九天之上来到了灌江口。可见天道专门设置出来的这条路是真的贴心,以前的投放地点还会有些误差,但这个海中漩涡一开辟出来,从此就是百分百精准的定点投放了。 灌江口众草头神日日都要演习武艺,秦姝来的时候,正好赶上这一千二百人全都在演武场比划招式,唯有康、张、姚、李四太尉并郭申、直健二将军得了灵妙真君驾临的消息后,急急迎出,生怕有半点怠慢: 毕竟瑶池王母的谕旨已经在昨日先到一步,眼下灌江口草头神们正再加紧操练,也正是为的这“护持黎山老母道场”的正事。 ——不过真要说起来的话,还真不好说这些人的热情是冲着谁来的。 只见这四太尉、二将军十分热络地给秦姝指了路,说完“大哥在演武场操练,秦君要不在外面且等一等”的客套话后,立刻就换了话题,用更加千百倍的热情询问道: “请问秦君座下那位引愁金女,最近可有空前来灌江口,指点指点我们道法么?” “引愁金女前些日子还偷偷帮我们把那个万花筒赢回来了呢,我们正打算摆桌酒谢谢她。” “太虚幻境勤政之风真是让人心生敬意,但也得劳逸结合……总之秦君,哪天引愁金女有了空闲,一定要记得让她来我们这里耍!” 秦姝:我算是看透了,你们就是想蹭蹭我的欧皇下属的好运气。 正在众人交谈,好生热闹之时,杨戬带着哮天犬迎了出来,一瞬间就成功把轻松的氛围拉回了正经工作的范畴。 许是提前做好了出远门准备的缘故,这位在后世颇具美名的俊美仙人——不管是传说上的美名还是外表上的美名都有——并未着正装,只穿一袭水合袍,戴卧龙冠,腰系蓝田玉带,足蹬飞凤乌靴。许是因为方才还在习武的缘故,只见他端正眉目间又有一抹飞扬意气,果然是好武将,好真君。 眼下人间尚是冬末,地面与熟知上均积着一点未化的残雪,他踏雪而来时,哪怕行过被积雪压弯的腊梅树下,也半点不惊落雪花,便愈发显得仪容清俊,举止从容。 秦姝见杨戬前来,便伸出手,瑶池王母的五彩凤凰立刻心有灵犀停在她指尖,化作一支流光溢彩的、能够隔空唤来天兵天将的凤凰簪,见此信物,如见瑶池王母亲临: “我带来瑶池王母手谕,着清源妙道真君与我一同前去黎山老母道场,护持左右,助她开坛讲学。请问清源妙道真君几时可以动身启程?” 然而秦姝并没能得到想象中的“这就可以走”的利落回答,因为杨戬反而对她拱了拱手,道: “秦君请留步,我这里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秦君。” 秦姝闻言,下意识便婉拒道:“这……杨君太客气了,我寸功未建,不敢受礼。” ——与此同时,秦姝的心中也十分疑惑: 毕竟按照天界神仙们“有来有往”的原则,如果不是有要事相托,或者有什么值得送礼庆贺的大事,大家向来是没什么这方面的物质上的来往;就更不用说本来就不搭边的、掌管三界姻缘的太虚幻境,和“听调不听宣”的驻兵点灌江口了。 然而杨戬却好像看穿了她心中所思所想似的,无奈地笑了笑,十分温和有礼地侧过身,对秦姝比了个“请”的手势: “秦君实在误会我了,我可不是那种会讲究虚礼的人,我是真心想要给秦君帮忙的。” “秦君不若先看过这份礼物,再拒绝也不迟。” 第68章 法器 秦姝闻言,虽有心不受这礼——现代社会勤恳简朴的人民好公仆就该这个样子——但杨戬言谈恳切,明摆着这份礼物不是什么“人情往来”;且秦姝的预感也在告诉她,这份礼物对她来说十分有用。 于是秦姝也不好再推拒,只抱拳施礼,与杨戬一同进入灌江口正殿的同时心想,大不了从自己的私库支出同样价值的宝物来,将这份礼物买下便是。 然而等杨戬推开通往侧殿的门,将房间中的景象完全呈现在二人面前之后,便是自觉已经被云罗和白素贞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案子,还有三十三重天上不在后面抽鞭子就永远不会主动向前蠕动蠕动的咸鱼同僚们,给锻炼出了十分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的秦姝,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但见那,满室祥云,紫雾蒸腾,一面红旗,现出身影。外边嵌宝彩光耀,内里清香瑞气凝。挽来朝霞添颜色,金玉相击声泠泠;出自天河织女手,梭罗仙木万年青。干将莫邪抟炼过,祝融共工琢磨成。挥动烟云遮日月,掀翻大海万龙惊。枪刀剑戟浑难赛,钺斧戈矛莫敢经。这般兵器三界少,奇珍更有奥妙名。英杰正合配此物,乾坤浩荡彻通灵!1 实在不能怪秦姝难以保持平静,实在是因为这面红旗,和她上辈子在自己灵堂里见过的那面实在太像了: 不管是朝霞般的颜色还是长长的旗身体,亦或者是旗帜末尾缀着的金黄流苏与檀木色的旗杆,都一模一样,说是一比一复刻都客气了,根本就是本尊! 杨戬见秦姝神情变幻,便又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而秦姝一靠近这面红旗,便感受到只有三昧真火才能形成的、震撼灵魂的热浪迎面而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面红旗其实是尚未锻造完毕的法器: 那旗帜的布料非棉非麻、非绫罗非丝绸,且织造工艺十分高超,若动用法力细细分辨一下,还能从上面感受到真正的朝霞的气息。 ——如果不是居住在天河畔的织女们出手,还有谁能够将朝霞与彩云,都织造成这色泽明艳的天锦呢? 不仅如此,缀在旗帜末端的流苏,明明看上去十分柔软,但当架在旗帜下的三昧真火高高跃起,将这面旗帜抛向半空,激发出一道流光的时候,便能听到这些流苏互相敲击之下,发出的宛如金石相击、又如龙笙凤箫般的鸣声。 ——能够提供如此珍贵材料的神灵虽然不少,但能将其铸造成如此精细模样的,怕是只有手持金光明镜的电母本人了。 秦姝上辈子曾无数次站在红旗下,立下从年幼到成年、从学生到入职、从“好好学习”到“济世安民”的无数誓言。但在她的记忆中,哪怕是首都广场上的那面红旗,使用的旗杆也不过是普通的金属;总之绝对不能像她眼前这面正在逐渐成型的法器这样,有着在烈火中也不曾变得干枯焦黑、永葆长青,甚至比人间最坚固的硬金属还要难以摧毁的梭罗仙木作旗杆。 ——除去拥有物资丰富的三仙岛的云霄,还有谁能轻描淡写就送出如此多的梭罗仙木来冶炼法器? 与此同时,杨戬也开口道: “我见数日前,三十三重天上红旗招展,多方打听之下,才知这是秦君的本命法器之相,据此推断,秦君接下来必要有大动作。” “但这样一来,不管是单纯的斗法还是更高一层的对赌,亦或者是去执行最简单的、在人间行走的公事,秦君身上总缺一件合适的法器。” 年轻俊美、仪容堂堂的仙人与气质清寒、如冰胜雪的玄衣女子在一池烈火前并肩而立,这池中高燃的三味真火与时不时腾起的雷光,倒映在两人的眼中,便有着如出一辙的明亮锋芒: “明明有一身法力却不得趁手的兵器,对武将来说,是十分遗憾的事情。秦君领受‘灵妙真君’之职,想来定能体会到这点。”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恳切,和现实社会中那些“仗着自己年长有几分经验,就要对下属指指点点胡乱教学”的男人不一样,完全是将心比心地站在秦姝的角度为她考虑的: “哪怕秦君现在能赢下符元仙翁,可也要提防日后有小人在背后使绊子、耍花招,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届时如若秦君遭遇暗算,法力全无,那么一件能够与你心意相通、听你驱使的法器,就是最后的保命良招。” 秦姝:……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杨君你听我解释,是这样的,我来自禁止民间私自制造和携带武器的现代社会,遵纪守法的记忆已经和卷王社畜一样写进dna里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改不过来。 ——而且这面红旗法器一看就是个杀伤力特别大的物件,用现代社会的武力值换算一下,就等于我扛着个微型核弹在街上走! 然而凡人和神灵的内心活动可能真的没办法相通。杨戬见秦姝注视着这面红旗沉默不语,还以为她也十分喜欢这法器,便欣慰一笑,继续解释道: “于是自那日,秦君与符元仙翁比斗结束后,我便去织女云罗处求来天锦,请来干将莫邪打造粗胚,又寻来火神祝融、水神共工,帮忙起火淬水。” “金光圣母听说我要为秦君铸造法器,便抛却昔日封神战场上的龃龉,借出一缕金光镜中雷火给我,云霄娘娘也送来三仙岛上的梭罗仙木……” 说话间,火池中的三昧真火正在渐渐黯淡下去,红旗的颜色也愈发鲜艳,而且整面旗帜都像是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般,向着秦姝拼命靠拢过去,而这番行为,也与杨戬的最后一句话应和起来了: “……最后我取秦君留下的红旗虚影注入其中,如此一来,这法器便与秦君心意相通,恰如秦君半身,定能助秦君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这些天材地宝都是秦君的至交好友送来的,秦君若要和朋友们再计较这些,便真的生疏了;至于我这里,也没做什么大事,只是负责将它们冶炼融合在一起而已。” 正在他说话间,满室红光渐渐熄灭,三昧真火和雷光也不再涌动,室内的热度也逐渐降下去了;但与此同时,空中涌动的祥云却更加浓厚,依稀甚至都能听见从天边飘来的、隐约的天乐声。 虽然此刻,身在室内的两人没能见到这幅盛况;但灌江口附近的人类和散仙们,以及那些在天界无意间窥过人间一眼的神灵们,都被此处的异象吸引去了全副心神: 飘飘万迭彩霞堆,隐隐千条长虹现。窗牖近处放晓烟,帘栊幌亮穿闪电。清风起,瑞霭叠,祥云簇拥光艳艳。威风凛凛真法器,锻成合该惊三界!2 一时间,便是原本装饰简朴、并未陈列什么金银玉器、锦绣绫罗的偏殿内,也被这法器锻成时的明光装点得万分光鲜。在满室宝光瑞气中,一面迎风展开的红旗从冶炼池中跃出,端端正正停在秦姝掌心,入手时尚带着一点温煦的暖意。 这面红旗足足有两人高,若挥舞起来,朝霞色泽的旗帜便有猎猎风声,施展起法术来格外便利;但如果倒过来使用,旗帜末端被削得无坚不摧的梭罗仙木又能作为长枪,真个是进可攻退可守,如臂指使,无往不利: 不管在怎样的情况下,这件法器都能从法力意义上和物理意义上,成为一件十分趁手的兵器! 秦姝:……好家伙,我改主意了。要是有这么件趁手的法器的话,我还是可以扛着微型核弹满大街跑的。 这红旗跃入她手中之后,秦姝就着这未能完全止住的势头一展长旗,瞬间旗帜舒展,朝霞升起,风声猎猎之下,满室祥云香烟一瞬散去,又显出偏殿内十分淡雅清静的本色来了。 随后秦姝再一振长旗,便见这法器果然随心随意,顷刻间便卷了起来,甚至连殿外的漫天异象也一并被收拢了,非金非玉的流苏静静垂下,再不移动分毫。 她再将那尖锐的尾端向地上顿了三顿,三声清越的叩击声过后,天边仙乐顿时止了声,更慌得那灌江口周围方圆百里的土地神齐齐现身,也来不及赶到秦姝面前了,只一迭声遥遥高喊道: “恭祝灵妙真君、太虚幻境警幻仙君得此珍宝,从此无往不利,武运昌隆!” 而且最微妙的是,这件呈现红旗模样的法器不仅又威风又合用,被秦姝提在手里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她上辈子拎着两面卷起来的锦旗,去偏远乡村里救援被拐卖的妇女的时候,那种哐哐哐哐敲人的微妙相似感。 ——总之就是十分顺手。 于是秦姝果然不再推辞,将红旗法器收拢成一支长枪的模样负在背后,转过身来,对一直在旁边耐心等她操演完毕的杨戬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感谢道: “多谢杨君,这份礼物果然合适。” 然而还没等秦姝深深弯腰拜下去,杨戬便疾步走来将她扶起,半点也没有居功自傲的模样,只谦和道: “秦君若喜欢这份礼物,日后还请继续如此行事,清正天界风气,便是对我们最好的回礼了。” 两人执手间相视一笑,果然是高山流水遇知音,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然而此时,一直蹲在角落里的哮天犬身为一条敏锐的狗子,突然察觉到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奇怪,大哥怎么再不说要认秦君当结义妹妹的话了?我真的很想让秦君来灌江口当我的大姐,认真的。 正在哮天犬满脑子都在苦思冥想“怎样才能把秦君变成我们灌江口编制外人员”的时候,却听见自家大哥突然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而且真要算起来的话,其实还是我有求秦君——哮天犬自从数日前回来起,就一直在等你。” 哮天犬:???大哥,虽然我的确有念叨秦君,也真真儿盼着秦君来灌江口找我玩,但是恕我直言,我觉得你转换话题的本领太僵硬了,颇有点没话找话的窘迫感。 ——只可惜在场两人一个是无情的铁血社畜,一个是正儿八经的本土社畜,以至于两人的情商加起来可能都没有哮天犬的狗脑子大。 于是秦姝半点没察觉杨戬在转换话题时的微妙语气,只看向哮天犬,诧异道:“等我?这又是为何?” 杨戬思忖片刻后,还真就把之前随口提出的这个问题给正儿八经地想了个答案出来,颇有种“弄假成真”的过分郑重感;然而也正是这种与过分繁华的天界格格不入的认真风格,这才让他与那些同样俊美英武的武将真君们,有了本质上的区别: “许是因为在人间游历时,哮天犬颇受秦君照顾,这才想对秦君当面道谢,以示敬意。” “既然秦君来了,今日又赶巧是良辰吉日,那我就将仙丹给它服下,炼化横骨,好叫哮天犬能够和秦君当面说话,如何?” 秦姝也十分想看看哮天犬变成人形后,会不会真的受自己之前的法力影响变成个美貌少女——关于哮天犬究竟是雌是雄这件事,后世专门研究神话的人们已经讨论了几十年还没个定理——便欣然道: “请杨君施为,不必客气。” 杨戬闻言颔首,从袖中取出仙丹,一弹指,只见那仙丹如流星赶月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之又准地落入哮天犬喉中,真个好准头,颇有点昔年封神战场上,以百步穿杨的金弓银弹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威风了。 哮天犬在变成人身前,努力用它那聪明的狗脑子发出了最后一声来自灵魂的无声咆哮: 大哥,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就是在炫技对吧!!! 这瑶池王母亲自赐下的仙丹果然不同凡响,哮天犬喉头刚刚发出“咕咚”一声,将仙丹咽下,下一秒,它便周身涌现祥光瑞气,在层层叠叠凭空而生的云雾中,出现一道身形正在逐渐拉长,两足着地的剪影,数息后,哮天犬就从一只狗,变成了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 狗头人。 这个狗头人就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狗头人,真的是好一个衣冠整齐的壮硕身躯上,长了一只更加威风的狗头: 先不提好不好看,反正就气势上来说是相当可观,从邪典程度上来说……也足够邪门儿。 哮天犬半点没能察觉到自己因为修炼偷懒,因此不仅之前没能炼化横骨,现在哪怕有了瑶池王母仙丹帮助,也一不小心在本该是康庄大道上的修行路上,曲里拐弯地往岔道上走了,把自己变成了个多么神奇的模样。 他——啊不,按照这个邪门程度来说应该还是它——摸了摸喉咙,发现自己果然能口吐人言后,对着远处那位说话算话的、记得给它带大红花的秦君,当场就兴高采烈地汪汪叫着奔过来了,大喊道: “秦君!!” 然而不知为什么,哮天犬还没来得及扑到秦姝身上,就从一边看似云淡风轻的杨戬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这是连狗子都能感受到的无声威胁,简而言之归纳总结一下,这股压力用四个字就能言简意赅精准概括: 注意言行。 于是险些要从哮天犬嘴边涌出的、最诚恳的呼唤,“秦君你和大哥要不就在这儿结拜了吧,好方便你以后常常来灌江口耍”这句话,当即就被哮天犬吞回了肚子里;同时它还立刻刹住了脚步,好好一条本性热情奔放的细犬,下一秒就跟它主人似的,变得十分正经守礼起来了: 说真的,要是不看它那个……十分邪典的狗头,此刻的哮天犬看起来和正儿八经的天界神仙们也没什么不同。 但喊都喊出声了,要是没个下文也十分不像话。 于是哮天犬迎着秦姝诚恳询问的眼神,回想了一下自己自从下界后都干了什么: 先是被迫装了个哑女,听那凡人絮叨了半日废话;还要被那青青扛起来跑,身为狗子的尊严都在青鱼妖的背上一颠儿一颠儿赶路的过程中消磨殆尽了;在许宣和白素贞和离时,自己还得负责为没打准天雷的秦君补上那一口,把许宣给一口两断;最后还得做苦力,去把林东和许宣给弄成“手拉手”的状态…… 一瞬间,突然有道灵光闪过哮天犬的脑海: 等等,我觉得眼下有比“结拜”和“出去玩”更重要的事情。 霎时间,千百种情绪齐齐涌上这只以前只会悠哉度日的狗的心头,促使着哮天犬说出了一句同样感情真挚的、后世无数社畜控诉老板的时候最常用的话语: “秦君,真的不能再压榨劳动力了,我不想加班不想干活!” 秦姝一怔之后朗声而笑,玄色衣袍一挥,便将哮天犬又变回了原样,登上飞剑——是的没错,堂堂警幻仙君兼灵妙真君哪怕刚刚又办成了一件大事,身上甚至还背着“瑶池王母代行者的名头”,她现在个人出行的方式还是这种最简朴的“神仙版本的步行”——将化作茶杯犬大小的哮天犬卷入怀中,好生摸了一把这毛绒绒的狗头: “怠慢修炼可不行。杨君,既然你我即将前往黎山老母道场护持,便让它随我一同去听学罢!” 她话音落定后,瑶池王母的凤凰簪便在怀中闪出烁烁明光,天兵天将的旌旗已经在云中迎风招展了;四太尉、二将军也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了偏殿门口,对杨戬一抱拳: “大哥,已点好一千草头神,眼下即可启程。” 第68章 法器 秦姝闻言,虽有心不受这礼——现代社会勤恳简朴的人民好公仆就该这个样子——但杨戬言谈恳切,明摆着这份礼物不是什么“人情往来”;且秦姝的预感也在告诉她,这份礼物对她来说十分有用。 于是秦姝也不好再推拒,只抱拳施礼,与杨戬一同进入灌江口正殿的同时心想,大不了从自己的私库支出同样价值的宝物来,将这份礼物买下便是。 然而等杨戬推开通往侧殿的门,将房间中的景象完全呈现在二人面前之后,便是自觉已经被云罗和白素贞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案子,还有三十三重天上不在后面抽鞭子就永远不会主动向前蠕动蠕动的咸鱼同僚们,给锻炼出了十分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的秦姝,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但见那,满室祥云,紫雾蒸腾,一面红旗,现出身影。外边嵌宝彩光耀,内里清香瑞气凝。挽来朝霞添颜色,金玉相击声泠泠;出自天河织女手,梭罗仙木万年青。干将莫邪抟炼过,祝融共工琢磨成。挥动烟云遮日月,掀翻大海万龙惊。枪刀剑戟浑难赛,钺斧戈矛莫敢经。这般兵器三界少,奇珍更有奥妙名。英杰正合配此物,乾坤浩荡彻通灵!1 实在不能怪秦姝难以保持平静,实在是因为这面红旗,和她上辈子在自己灵堂里见过的那面实在太像了: 不管是朝霞般的颜色还是长长的旗身体,亦或者是旗帜末尾缀着的金黄流苏与檀木色的旗杆,都一模一样,说是一比一复刻都客气了,根本就是本尊! 杨戬见秦姝神情变幻,便又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而秦姝一靠近这面红旗,便感受到只有三昧真火才能形成的、震撼灵魂的热浪迎面而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面红旗其实是尚未锻造完毕的法器: 那旗帜的布料非棉非麻、非绫罗非丝绸,且织造工艺十分高超,若动用法力细细分辨一下,还能从上面感受到真正的朝霞的气息。 ——如果不是居住在天河畔的织女们出手,还有谁能够将朝霞与彩云,都织造成这色泽明艳的天锦呢? 不仅如此,缀在旗帜末端的流苏,明明看上去十分柔软,但当架在旗帜下的三昧真火高高跃起,将这面旗帜抛向半空,激发出一道流光的时候,便能听到这些流苏互相敲击之下,发出的宛如金石相击、又如龙笙凤箫般的鸣声。 ——能够提供如此珍贵材料的神灵虽然不少,但能将其铸造成如此精细模样的,怕是只有手持金光明镜的电母本人了。 秦姝上辈子曾无数次站在红旗下,立下从年幼到成年、从学生到入职、从“好好学习”到“济世安民”的无数誓言。但在她的记忆中,哪怕是首都广场上的那面红旗,使用的旗杆也不过是普通的金属;总之绝对不能像她眼前这面正在逐渐成型的法器这样,有着在烈火中也不曾变得干枯焦黑、永葆长青,甚至比人间最坚固的硬金属还要难以摧毁的梭罗仙木作旗杆。 ——除去拥有物资丰富的三仙岛的云霄,还有谁能轻描淡写就送出如此多的梭罗仙木来冶炼法器? 与此同时,杨戬也开口道: “我见数日前,三十三重天上红旗招展,多方打听之下,才知这是秦君的本命法器之相,据此推断,秦君接下来必要有大动作。” “但这样一来,不管是单纯的斗法还是更高一层的对赌,亦或者是去执行最简单的、在人间行走的公事,秦君身上总缺一件合适的法器。” 年轻俊美、仪容堂堂的仙人与气质清寒、如冰胜雪的玄衣女子在一池烈火前并肩而立,这池中高燃的三味真火与时不时腾起的雷光,倒映在两人的眼中,便有着如出一辙的明亮锋芒: “明明有一身法力却不得趁手的兵器,对武将来说,是十分遗憾的事情。秦君领受‘灵妙真君’之职,想来定能体会到这点。”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恳切,和现实社会中那些“仗着自己年长有几分经验,就要对下属指指点点胡乱教学”的男人不一样,完全是将心比心地站在秦姝的角度为她考虑的: “哪怕秦君现在能赢下符元仙翁,可也要提防日后有小人在背后使绊子、耍花招,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届时如若秦君遭遇暗算,法力全无,那么一件能够与你心意相通、听你驱使的法器,就是最后的保命良招。” 秦姝:……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杨君你听我解释,是这样的,我来自禁止民间私自制造和携带武器的现代社会,遵纪守法的记忆已经和卷王社畜一样写进dna里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改不过来。 ——而且这面红旗法器一看就是个杀伤力特别大的物件,用现代社会的武力值换算一下,就等于我扛着个微型核弹在街上走! 然而凡人和神灵的内心活动可能真的没办法相通。杨戬见秦姝注视着这面红旗沉默不语,还以为她也十分喜欢这法器,便欣慰一笑,继续解释道: “于是自那日,秦君与符元仙翁比斗结束后,我便去织女云罗处求来天锦,请来干将莫邪打造粗胚,又寻来火神祝融、水神共工,帮忙起火淬水。” “金光圣母听说我要为秦君铸造法器,便抛却昔日封神战场上的龃龉,借出一缕金光镜中雷火给我,云霄娘娘也送来三仙岛上的梭罗仙木……” 说话间,火池中的三昧真火正在渐渐黯淡下去,红旗的颜色也愈发鲜艳,而且整面旗帜都像是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般,向着秦姝拼命靠拢过去,而这番行为,也与杨戬的最后一句话应和起来了: “……最后我取秦君留下的红旗虚影注入其中,如此一来,这法器便与秦君心意相通,恰如秦君半身,定能助秦君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这些天材地宝都是秦君的至交好友送来的,秦君若要和朋友们再计较这些,便真的生疏了;至于我这里,也没做什么大事,只是负责将它们冶炼融合在一起而已。” 正在他说话间,满室红光渐渐熄灭,三昧真火和雷光也不再涌动,室内的热度也逐渐降下去了;但与此同时,空中涌动的祥云却更加浓厚,依稀甚至都能听见从天边飘来的、隐约的天乐声。 虽然此刻,身在室内的两人没能见到这幅盛况;但灌江口附近的人类和散仙们,以及那些在天界无意间窥过人间一眼的神灵们,都被此处的异象吸引去了全副心神: 飘飘万迭彩霞堆,隐隐千条长虹现。窗牖近处放晓烟,帘栊幌亮穿闪电。清风起,瑞霭叠,祥云簇拥光艳艳。威风凛凛真法器,锻成合该惊三界!2 一时间,便是原本装饰简朴、并未陈列什么金银玉器、锦绣绫罗的偏殿内,也被这法器锻成时的明光装点得万分光鲜。在满室宝光瑞气中,一面迎风展开的红旗从冶炼池中跃出,端端正正停在秦姝掌心,入手时尚带着一点温煦的暖意。 这面红旗足足有两人高,若挥舞起来,朝霞色泽的旗帜便有猎猎风声,施展起法术来格外便利;但如果倒过来使用,旗帜末端被削得无坚不摧的梭罗仙木又能作为长枪,真个是进可攻退可守,如臂指使,无往不利: 不管在怎样的情况下,这件法器都能从法力意义上和物理意义上,成为一件十分趁手的兵器! 秦姝:……好家伙,我改主意了。要是有这么件趁手的法器的话,我还是可以扛着微型核弹满大街跑的。 这红旗跃入她手中之后,秦姝就着这未能完全止住的势头一展长旗,瞬间旗帜舒展,朝霞升起,风声猎猎之下,满室祥云香烟一瞬散去,又显出偏殿内十分淡雅清静的本色来了。 随后秦姝再一振长旗,便见这法器果然随心随意,顷刻间便卷了起来,甚至连殿外的漫天异象也一并被收拢了,非金非玉的流苏静静垂下,再不移动分毫。 她再将那尖锐的尾端向地上顿了三顿,三声清越的叩击声过后,天边仙乐顿时止了声,更慌得那灌江口周围方圆百里的土地神齐齐现身,也来不及赶到秦姝面前了,只一迭声遥遥高喊道: “恭祝灵妙真君、太虚幻境警幻仙君得此珍宝,从此无往不利,武运昌隆!” 而且最微妙的是,这件呈现红旗模样的法器不仅又威风又合用,被秦姝提在手里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她上辈子拎着两面卷起来的锦旗,去偏远乡村里救援被拐卖的妇女的时候,那种哐哐哐哐敲人的微妙相似感。 ——总之就是十分顺手。 于是秦姝果然不再推辞,将红旗法器收拢成一支长枪的模样负在背后,转过身来,对一直在旁边耐心等她操演完毕的杨戬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感谢道: “多谢杨君,这份礼物果然合适。” 然而还没等秦姝深深弯腰拜下去,杨戬便疾步走来将她扶起,半点也没有居功自傲的模样,只谦和道: “秦君若喜欢这份礼物,日后还请继续如此行事,清正天界风气,便是对我们最好的回礼了。” 两人执手间相视一笑,果然是高山流水遇知音,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然而此时,一直蹲在角落里的哮天犬身为一条敏锐的狗子,突然察觉到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奇怪,大哥怎么再不说要认秦君当结义妹妹的话了?我真的很想让秦君来灌江口当我的大姐,认真的。 正在哮天犬满脑子都在苦思冥想“怎样才能把秦君变成我们灌江口编制外人员”的时候,却听见自家大哥突然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而且真要算起来的话,其实还是我有求秦君——哮天犬自从数日前回来起,就一直在等你。” 哮天犬:???大哥,虽然我的确有念叨秦君,也真真儿盼着秦君来灌江口找我玩,但是恕我直言,我觉得你转换话题的本领太僵硬了,颇有点没话找话的窘迫感。 ——只可惜在场两人一个是无情的铁血社畜,一个是正儿八经的本土社畜,以至于两人的情商加起来可能都没有哮天犬的狗脑子大。 于是秦姝半点没察觉杨戬在转换话题时的微妙语气,只看向哮天犬,诧异道:“等我?这又是为何?” 杨戬思忖片刻后,还真就把之前随口提出的这个问题给正儿八经地想了个答案出来,颇有种“弄假成真”的过分郑重感;然而也正是这种与过分繁华的天界格格不入的认真风格,这才让他与那些同样俊美英武的武将真君们,有了本质上的区别: “许是因为在人间游历时,哮天犬颇受秦君照顾,这才想对秦君当面道谢,以示敬意。” “既然秦君来了,今日又赶巧是良辰吉日,那我就将仙丹给它服下,炼化横骨,好叫哮天犬能够和秦君当面说话,如何?” 秦姝也十分想看看哮天犬变成人形后,会不会真的受自己之前的法力影响变成个美貌少女——关于哮天犬究竟是雌是雄这件事,后世专门研究神话的人们已经讨论了几十年还没个定理——便欣然道: “请杨君施为,不必客气。” 杨戬闻言颔首,从袖中取出仙丹,一弹指,只见那仙丹如流星赶月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之又准地落入哮天犬喉中,真个好准头,颇有点昔年封神战场上,以百步穿杨的金弓银弹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威风了。 哮天犬在变成人身前,努力用它那聪明的狗脑子发出了最后一声来自灵魂的无声咆哮: 大哥,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就是在炫技对吧!!! 这瑶池王母亲自赐下的仙丹果然不同凡响,哮天犬喉头刚刚发出“咕咚”一声,将仙丹咽下,下一秒,它便周身涌现祥光瑞气,在层层叠叠凭空而生的云雾中,出现一道身形正在逐渐拉长,两足着地的剪影,数息后,哮天犬就从一只狗,变成了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 狗头人。 这个狗头人就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狗头人,真的是好一个衣冠整齐的壮硕身躯上,长了一只更加威风的狗头: 先不提好不好看,反正就气势上来说是相当可观,从邪典程度上来说……也足够邪门儿。 哮天犬半点没能察觉到自己因为修炼偷懒,因此不仅之前没能炼化横骨,现在哪怕有了瑶池王母仙丹帮助,也一不小心在本该是康庄大道上的修行路上,曲里拐弯地往岔道上走了,把自己变成了个多么神奇的模样。 他——啊不,按照这个邪门程度来说应该还是它——摸了摸喉咙,发现自己果然能口吐人言后,对着远处那位说话算话的、记得给它带大红花的秦君,当场就兴高采烈地汪汪叫着奔过来了,大喊道: “秦君!!” 然而不知为什么,哮天犬还没来得及扑到秦姝身上,就从一边看似云淡风轻的杨戬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这是连狗子都能感受到的无声威胁,简而言之归纳总结一下,这股压力用四个字就能言简意赅精准概括: 注意言行。 于是险些要从哮天犬嘴边涌出的、最诚恳的呼唤,“秦君你和大哥要不就在这儿结拜了吧,好方便你以后常常来灌江口耍”这句话,当即就被哮天犬吞回了肚子里;同时它还立刻刹住了脚步,好好一条本性热情奔放的细犬,下一秒就跟它主人似的,变得十分正经守礼起来了: 说真的,要是不看它那个……十分邪典的狗头,此刻的哮天犬看起来和正儿八经的天界神仙们也没什么不同。 但喊都喊出声了,要是没个下文也十分不像话。 于是哮天犬迎着秦姝诚恳询问的眼神,回想了一下自己自从下界后都干了什么: 先是被迫装了个哑女,听那凡人絮叨了半日废话;还要被那青青扛起来跑,身为狗子的尊严都在青鱼妖的背上一颠儿一颠儿赶路的过程中消磨殆尽了;在许宣和白素贞和离时,自己还得负责为没打准天雷的秦君补上那一口,把许宣给一口两断;最后还得做苦力,去把林东和许宣给弄成“手拉手”的状态…… 一瞬间,突然有道灵光闪过哮天犬的脑海: 等等,我觉得眼下有比“结拜”和“出去玩”更重要的事情。 霎时间,千百种情绪齐齐涌上这只以前只会悠哉度日的狗的心头,促使着哮天犬说出了一句同样感情真挚的、后世无数社畜控诉老板的时候最常用的话语: “秦君,真的不能再压榨劳动力了,我不想加班不想干活!” 秦姝一怔之后朗声而笑,玄色衣袍一挥,便将哮天犬又变回了原样,登上飞剑——是的没错,堂堂警幻仙君兼灵妙真君哪怕刚刚又办成了一件大事,身上甚至还背着“瑶池王母代行者的名头”,她现在个人出行的方式还是这种最简朴的“神仙版本的步行”——将化作茶杯犬大小的哮天犬卷入怀中,好生摸了一把这毛绒绒的狗头: “怠慢修炼可不行。杨君,既然你我即将前往黎山老母道场护持,便让它随我一同去听学罢!” 她话音落定后,瑶池王母的凤凰簪便在怀中闪出烁烁明光,天兵天将的旌旗已经在云中迎风招展了;四太尉、二将军也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了偏殿门口,对杨戬一抱拳: “大哥,已点好一千草头神,眼下即可启程。” 第69章 登高 无独有偶,同样的“你和我一起去”的话语此时此刻也正在黎山老母的座下发生。 只不过和灌江口的情况截然不同的是,发生在此处的对话的双方并非神仙,而是妖怪和人类。 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法海原本在路上走得好好的,正在想接下来要去哪里化缘除妖,突然从天而降一道金光,就把他给卷来了此处。 法海刚一落地,便察觉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何等微妙: 放眼望去,周围数千数万生灵中竟然一点人类的气息都没有。原本在人界尚且称得上“数量稀少”的妖怪,眼下简直就像是望不到边汪洋大海;而自己这个最普通的人类,在成千上万的妖怪数量的对比下,反而成了那个“凤毛麟角”。 在发现这一点后,法海也顾不上观察周围有什么青山绿水,更看不见满眼的瑶草鲜花,此时尚且抱着一肚子对妖怪的偏见的他,在这种情况下能做出的最本质的反应,就是险些没被满眼妖怪给气得倒仰过去: 天爷,怎么我辛辛苦苦在人间除妖除了大半辈子,天地间怎么还有这么多妖怪?天理在哪里,公道在哪里,人性又在哪里—— 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艰难地拄着禅杖从地上爬起来,以钢铁一样坚强的神经支撑着自己没有厥过去,拨开好奇地蹲在他身边、盘在他袖子里、趴在他头上的无数或毛绒绒或滑溜溜总之没一个是人形的动物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件事: 生活在此处山头,漫山遍野的动物身躯的妖怪与散仙们,周身半点血腥气也没有,甚至还有隐隐的功德金光与仙气缭绕,和他数十年来除掉的妖怪们,分明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不得不说,这件事带给法海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打个比方的话,就是“抓了大半辈子纪律的教导主任,突然发现在他没有看到的角落,有一帮原本应该只会违法乱纪的小混混们突然博一条龙,甚至从学历上对他这个教导主任形成了全方位的反向碾压”。 不过这种冲击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法海刚意识到这件事后,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下巴给惊脱臼,就觉得鼻子里突然十分痒……痒到骨子里了。 哪怕是圣人神仙,只要还有躯体在,就很难摆脱生理上的控制;更何况严格来说,法海连个散仙都不是——所以他才会“学艺不精”地把身为散仙的白素贞的气息和真正身为妖怪的青青的气息给弄混,于是他也未能免俗,在面目狰狞地扭曲了三秒钟后,还是没能憋住最原始的本能,打出一个不受控制的、惊天动地的畅快喷嚏来: “啊——啾!!” 他这边一出声,围在旁边的无数吃瓜乐子人——啊不,妖仙散仙们,便纷纷将最大的热情投入到了更大的吃瓜事业中,争先恐后开口询问: “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人类真的好脆弱哦,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水土不服?” “可他不是被瑶池王母的仙旨给带过来的嘛,怎么还会有这种问题?” “要不要给他找副药来吃?我记得新拜入师尊座下的那位小师妹这些天来在看的,好像就是与炼丹相关的书籍……” 然而正在此时,也有不少消息灵通的动物、妖怪和散仙,看向法海的眼神十分不善,向周围那些对白素贞在人间的具体遭遇一无所知的同门们出声提醒道: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残酷。容我提醒你一下,咱们的白师姐曾受过这和尚的符咒之苦,新来的小师妹又认了白师姐当义姊。” “若换作我的话,我没在药里掺上十斤砒/霜把他送去见十殿阎罗,都是我慈悲为怀!” 此言一出,原本围在法海周围的毛绒绒和滑溜溜们便齐齐后退了几步,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带上了微妙的审视;还有不少人形的动物已经凑在一边叽叽咕咕开始咬耳朵了,哪怕法海努力竖起耳朵去听,也只能依稀听到“哦原来就是这个缺德鬼”“他真的好菜哦”“我得为难为难他”之类的模糊字眼。 正在这帮人讨论得热烈的时候,突然从法海的身后遥遥传来一道十分耳熟的女声,隐隐听去还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莫慌,吃我这一副灵丹,包你百病全消。” 这道声音的主人一出现,法海就发现,刚刚那些还在小声嘀咕要怎么坑他的妖怪们全都停止了讨论,争先恐后地涌到青青身边和她说话: “师妹这么快就看完书出来啦?一定累坏了吧,等下师姐带你去饮茶。” “师妹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尽管来问我,我虽然在道法符咒上不太行,但我炼的丹药,大家吃着都说好。” “藏书阁里与炼丹相关的书可足足有几百几千本呢,你是全都看了一遍,还是捡了些重要的看?” 来的人果然是青青。只见她耐心地一一和周围的同门们交谈,语气平和,举止从容,就好像往日里的那些焦躁、困惑、自卑和不安,全都没有在她身上出现过似的: “多谢师姐,等下我们一同下山去。前些日子我下山的时候,看见山脚有几户人家的田地收成不是很好,便去看书,炼了这一份丰产丹来提升土壤肥力。若有师姐和我一同下山去,就更保险了,如果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还请师姐多多提点我才是。” “既如此,我就先记下师兄这番话了,等以后如果真有个什么问题要来请教师兄的时候,还请师兄千万耐心为我解答才是。” “自然是全都看了一遍。往日我在人间的时候,见那些大户人家对待藏书都爱得和个什么似的,不是自家的子嗣和弟子都不能轻易借阅;就更不用说修行相关的书籍了,若不是瑶池王母陛下和秦君提携,我连入门都不行,谈何看书?难得有此良机,我绝对不能错过……不过不看不知道,这一看书,我才发现我竟然有过目不忘之能。” 法海就这样看着这位已经改头换面的青鱼妖从远处走来,一时间都不敢认这就是那位小侍女: 眼下青青周身的妖气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了,又更换了此前作为人间女妖的装扮,改梳道髻,腰悬统一制式的玉环,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青色道袍,真个是修持正果、端庄秀雅的正经仙人。 哪怕让之前对妖怪抱有很深偏见的法海来看,现在的他也没有办法凭这外貌,将她判断为“妖”。 ——只不过青青的这个架势在来到法海面前的下一秒就破功了。 她看着面前的法海,只觉心中感情十分复杂,无数前尘往事夹杂在一起,又与两人眼下的处境形成了鲜明对比,叫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从本能情感上来说,青青是真的很想坑法海一把的,毕竟他的符咒曾害到过白姊;但从更深一步的理智上来说,白姊是被误认成妖怪的,而对待害人妖怪的手段的确就应该这样铲除,所以真要怪的话,也只能怪法海学艺不精,分不出“没害过人的妖怪”和“从动物修行而成的散仙”这两种异常情况。 可再结合事实情况看一下,这和尚是被瑶池王母的仙旨给送来此处的,明摆着要对他赏罚并行,让他好生修行忏悔,所以真要论起来,这和尚日后也是自己的半个同门,再算以前的总账,就不太合适了,颇有点“内斗”的感觉。 于是青青在衣袖里掏了半晌,终于掏出一颗龙眼大的药丸来,递到法海面前,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言简意赅道: “吃。” 法海惊恐地看着被狞笑的青青送到面前的那颗黑漆漆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丹药,内心突然涌上一股“吾命休矣”的绝望感: 佛祖在上,你的弟子可能撑不到生命正常结束了。 ——而且就是我说啊,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打喷嚏是因为我对你们这一堆毛绒绒的掉毛过敏! 青青看法海面色犹豫,似乎在怀疑自己的炼丹水平,当机立断便把这颗龙眼的药丸往他嘴里干脆利落一塞,随即自信发言: “我觉得我的药一定不会有问题。我已经把藏书阁里所有炼丹的书籍都看完了,并且正在付诸实践……” 青青话音未落,一位同门师姐的惊呼声便打断了她的“青青卖瓜,自卖自夸”:“……这和尚脸色发青了,姐妹们,拿水来!” 正在一帮青蛙用荷叶给面色铁青的法海往嘴里咕咚咕咚灌水的同时,某位同为鱼类的鲤鱼师兄小心翼翼凑到青青身边,面色古怪地问道: “青青啊,这颗丹药的主要成分是什么?你该不会真的把我提的那个‘五十斤黄连浓缩成一颗药丸’的建议给付诸实践了吧?” 青青遗憾摇头,叹息道:“没法付诸实践,因为我跑遍了全镇的药店也没能凑齐五十斤黄连。” 正在喝水努力把药丸送下去的法海闻言后,险些没岔气之下一口水把自己给呛死: 好家伙!你没弄五十斤黄连来苦死我,不是因为你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你买不到药是吗?! 法海连连喝了好几口水后,才好不容易把那颗药丸给吞了下去。但说来也奇怪,这药丸一入腹,他周身所有的不适感就全都消失了,除去嗓子眼还在有着“噎得慌”的残留感之外,果然是百病全消,药到病除! 然而在法海还为“妖怪竟然也能修成散仙,也能炼出正常的丹药,而不是坑蒙拐骗”的令人震惊的发现中回过神来,一旁那些喜欢热闹的妖怪们便又凑了上来,追问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还噎得慌?” “他看起来好惨哦……可怜的人类,你的身上甚至没有皮毛!这是多么令人痛惜的丑陋啊!” “不要自卑,虽然你身上没有毛绒绒,但你是被秦君送来进行学习改造的人,我们不会歧视你的。” 但人和人……啊不,动物和动物之间的审美显然也不能轻松达成一致,下一秒,为法海竭力抗争的声音便响起来了: “他虽然没有毛绒绒,但是他头上寸草不生啊!你凭什么用区区毛发的标准就判断人类的美丑!” 法海循声望去,无语凝噎:……谢谢你帮我说话,但是你真的不如不说。 ——因为正在慷慨激昂,展开数丈的大翅膀,为法海争辩“秃头也是一种美”的妖怪,显然是一只……明显不是中原物种的,秃头鹦鹉。1 正在这边闹成一团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金钟鸣响,显然这种“敲钟开会”的法子与三十三重天上一样,钟声一响,全黎山的妖怪们就都要立刻赶往黎山老母座下,聆听教诲。 于是钟声余韵还未完全褪去,原本还围在法海身边的弟子们便纷纷起身离开了,真个是人的动作比声音还要快,却不约而同地全都把法海给落在了原地: 归根到底,对这位学艺不精、险些害了同门的和尚,大家心里其实还是有些芥蒂的。虽然大家之后是同门了,要团结一致,认真修行,但反正他眼下还没正式拜山头,那稍稍为难一下他,替白师姐出口气,想来也不是不可以。 在这汹涌离去的人潮中,只有青青因为要改换路子重新修行,跑得慢,没能跟上大部队。于是她十分嫌弃地看了法海一眼,伸出两根指头,把此人从衣领处拎了起来: “既如此,我带你过去罢。” 等青青把法海拎到黎山老母座下后,法海便见一副更加壮观的画面在眼前展开了,只见这三万名弟子漫山遍野地分布开来,放眼望去,处处都是妖,满眼都是仙。 在这无数桃李簇拥下,又有一位面容苍老慈祥,长发雪白,佩金叶儿、翡翠花、放宝光的垂珠冠的女仙端坐云中。她身后有两位垂髫女童,一捧剑一捧书;身前又有金莲从天纷纷而降,是有大修行、大功果的正仙法相: 真个是,有教无类成正果,造化乾坤结善缘。 这般排场,这般举止,哪怕法海是个瞎子,也该知道自己这是遇上真正的仙人了;而且听之前那些妖怪们的谈话,那位被自己误认成妖怪的白蛇散仙,正是这位黎山老母座下的弟子。 于是还没等黎山老母开口,他便急急拜下,口称“叩见仙人”,刚想试图分辨昔日只是“误伤”,并非“有意残害”,便闻那位端坐云间的慈祥女仙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越听越冷: “你之前曾将我座下白蛇散仙,错认做妖怪;又以符纸相赠许宣,使得他‘谋财害命、害死发妻后就能独占其财产’的恶行险些成功,从这方面来看,我便是再好性儿,也容不得你。” “但我现在不仅收容了你,还允许你与我名下众位弟子一同前来听我讲学,你可知是谁为你作保的么?” 法海沉默片刻,惭愧道:“……小僧不知。” “既如此,你可要好生记得这个名字——”黎山老母叹道: “是太虚幻境的灵妙真君、警幻仙君秦姝,说你有除恶护善之心,只是修为不到,心性不足,应多加磨炼将你引入正道;我又去地府谛听处查阅你生平,确定你除去我家小徒这一桩案子之外,除去的都是恶妖,并未滥杀无辜、冤枉好人,这才留了你在此处的。” “这次讲学完毕后,你便下山去,行善人间罢。” 在这满眼满耳的热闹喧嚷间,曾抱着“除恶务尽”之心,将所有的妖怪都视作恶徒的法海,终于在满山尚未修出人身的动物、正在从妖身转修仙身、亦或者修为已有小成的散仙们的注视下,放下手中禅杖,心怀愧意,对着黎山老母倒头拜下,口称“师尊”,又对三万名与他即将做十年同门的弟子们再次行礼: “多谢师尊相容,感念秦君厚恩。之前才疏识浅,眼高手低,险些误伤同门师姐,小僧心中怀愧,在此告罪。” “日后小僧定勤修不辍,力学笃行,绝不错认错杀,要证本心,修正果。若有再犯,就叫我五雷轰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他前脚刚说完这番话,就听见从脚边传来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 法海循声望去,便看见一只通体漆黑,只有眉毛上有两撮白毛的毛绒绒大狗,正在自己的脚边一边呼呼喘气吐舌头,一边带着满脸清澈的愚蠢发出了吃货的声音,而且这口音还模糊得很,半点不像中原的妖怪,反而像是从化外之境来的似的: “什么?什么点心,什么水果?!太好了,有吃的!”2 法海:……这是从哪里来的画风格外与众不同的狗啊!!! 十年后,法海终于学有所成,得以从黎山老母的座下离开,带着一身本领行走人间……哦,还有满袈裟上粘的猫毛狗毛兔子毛。 五十年内,长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大名。不管受害者是平民百姓还是天潢贵胄,总之凡有妖物出现于某地,他便早晚都能赶到,随即用自己的丰富经验做出判断,这是需要立刻除掉的恶妖,还是缺乏引导、能走上正路的善妖: 如果是前者,便用符咒和禅杖将其送往十八层地狱,还能和还在地狱里受苦的许宣林东夫妻二人档汇报一下法海的转变——不过如果真有这么一遭的话,本来就已经做了无数噩梦的凡人信号接收器们就要在梦里呕吐了;如果是后者,便会有一只新的妖怪带着他开具的介绍信,沿着昔日白素贞的、青青的和他的脚步,拜入黎山老母座下,聆听教诲,重新修行。 因为这位高僧修的是闭口禅,又很少用手语和他人交谈,于是经常有人欺负他不能言语,在交付报酬的时候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克扣银钱;明明说好了要给他带上足够的白面干粮上路的承诺,到头来,也总是被替换成难以下咽的野菜与粗粮。 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动怒,只是继续默默践行着在黎山老母座下学到的本领,将昔年险些误伤白蛇的疏漏,在行走人间做善事的过程中一一弥补: 我险些伤一人,却又无法当面与她道歉;既如此,我就该救千千万万人,待日后能够与她再度相会,当面告罪。 五十年后,一代高僧法海在金山寺内坐化。 金山寺里的和尚们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早就不记得五十年前这个人了;而且法海前来的时候因为修闭口禅,并未表露自己的身份,所以金山寺的和尚们只把他当成个普通游僧送入火场,顺便在他的尸首被焚烧的时候疑惑了几句: “真奇怪,他的脚上怎么这么多茧子?就好像他把这大江南北都走遍了似的。” “没有挂靠的游僧们不都是这样的么?东讨一口西讨一口,混一天算一天。” 正在他们交谈间,突然有个和尚指着火中的异象颤声发言,从手到声音、甚至连带着全身都一起抖起来了: “看……看!是舍利子,是金身!” “要我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游僧,十有就是法海大师傅本人啊!”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齐齐抬头循声望去,果然见那冲天烈焰中有庄严宝相一闪而过,有慈悲佛祖拈花而笑,也有祥云宝光随烈焰蒸腾;与此同时,散发着奇异光芒的纯白舍利子,也正在火中缓缓成型。 于是金山寺众僧立刻对法海在火中静静燃烧的躯体拜下,口称“圣僧”不迭;当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去的那一刻,无人注意到,在角落中,有一位梳孝头髻、佩银冠、穿白衣的女子,静静双手合十,向火场中同样端庄拜下: 前缘尽了,诸事已毕。且去,且去。 ——但话又说回来,真的很难说这位高僧足足修了五十年的闭口禅,是因为要真的闭口,还是因为在黎山老母座下修行的时候,被活泼奔放热情脱线的动物同门们给折磨了十年后心如死灰,决定闭嘴。 在瑶池王母执政的第五百年,灵妙真君出关,于五日内,断白蛇案,收拢红线,推行新律,改变天界与人间的时间流速,成瑶池王母代行者,与玉皇大帝代行者符元仙翁定下“白水”对赌之约,如此功绩,三界皆惊。 同年,太虚幻境秦姝与灌江口杨戬,奉瑶池王母之命,各领兵士千名,前往黎山老母道场,为其护持讲学。 黎山老母座下三万弟子听此喜讯后,欢声雷动,齐齐震声喝彩;更有一名刚刚转世就被接引了过来的,擅长丹青的小红狐狸,描摹下了这两位仙人登向高处,伫立云端,一人负三尖两刃刀,一人手执漫卷红旗,为黎山老母开坛讲学护持十年的图画,还题了首诗在画上。 这只小红狐狸在将这对日后被誉为“三界中最般配的璧人”的容貌记录下来的同时,也奠定了自己以诗画入道,成为太虚幻境门下一位专门负责写话本子的新入职社畜的未来: 金钟响,翻腾乾坤;玉磬敲,惊动宇宙。千百天兵随尊驾,紫电青霜碧霄游。东一行,西一行,蕊宫珠阙都看尽;南一带,北一带,访玄参道守心修。早春夭桃散香幽,晚夏蜻蜓立荷头;霜凋红叶深林瘦;淡云欲雪朔风骤。十年护持深恩厚,三花聚顶终成就;离龙坎虎相匹偶,叩问大道成不朽。 ——真个是,遥知真仙登高处,更有正果千重楼!3 第69章 登高 无独有偶,同样的“你和我一起去”的话语此时此刻也正在黎山老母的座下发生。 只不过和灌江口的情况截然不同的是,发生在此处的对话的双方并非神仙,而是妖怪和人类。 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法海原本在路上走得好好的,正在想接下来要去哪里化缘除妖,突然从天而降一道金光,就把他给卷来了此处。 法海刚一落地,便察觉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何等微妙: 放眼望去,周围数千数万生灵中竟然一点人类的气息都没有。原本在人界尚且称得上“数量稀少”的妖怪,眼下简直就像是望不到边汪洋大海;而自己这个最普通的人类,在成千上万的妖怪数量的对比下,反而成了那个“凤毛麟角”。 在发现这一点后,法海也顾不上观察周围有什么青山绿水,更看不见满眼的瑶草鲜花,此时尚且抱着一肚子对妖怪的偏见的他,在这种情况下能做出的最本质的反应,就是险些没被满眼妖怪给气得倒仰过去: 天爷,怎么我辛辛苦苦在人间除妖除了大半辈子,天地间怎么还有这么多妖怪?天理在哪里,公道在哪里,人性又在哪里—— 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艰难地拄着禅杖从地上爬起来,以钢铁一样坚强的神经支撑着自己没有厥过去,拨开好奇地蹲在他身边、盘在他袖子里、趴在他头上的无数或毛绒绒或滑溜溜总之没一个是人形的动物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件事: 生活在此处山头,漫山遍野的动物身躯的妖怪与散仙们,周身半点血腥气也没有,甚至还有隐隐的功德金光与仙气缭绕,和他数十年来除掉的妖怪们,分明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不得不说,这件事带给法海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打个比方的话,就是“抓了大半辈子纪律的教导主任,突然发现在他没有看到的角落,有一帮原本应该只会违法乱纪的小混混们突然博一条龙,甚至从学历上对他这个教导主任形成了全方位的反向碾压”。 不过这种冲击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法海刚意识到这件事后,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下巴给惊脱臼,就觉得鼻子里突然十分痒……痒到骨子里了。 哪怕是圣人神仙,只要还有躯体在,就很难摆脱生理上的控制;更何况严格来说,法海连个散仙都不是——所以他才会“学艺不精”地把身为散仙的白素贞的气息和真正身为妖怪的青青的气息给弄混,于是他也未能免俗,在面目狰狞地扭曲了三秒钟后,还是没能憋住最原始的本能,打出一个不受控制的、惊天动地的畅快喷嚏来: “啊——啾!!” 他这边一出声,围在旁边的无数吃瓜乐子人——啊不,妖仙散仙们,便纷纷将最大的热情投入到了更大的吃瓜事业中,争先恐后开口询问: “你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人类真的好脆弱哦,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水土不服?” “可他不是被瑶池王母的仙旨给带过来的嘛,怎么还会有这种问题?” “要不要给他找副药来吃?我记得新拜入师尊座下的那位小师妹这些天来在看的,好像就是与炼丹相关的书籍……” 然而正在此时,也有不少消息灵通的动物、妖怪和散仙,看向法海的眼神十分不善,向周围那些对白素贞在人间的具体遭遇一无所知的同门们出声提醒道: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残酷。容我提醒你一下,咱们的白师姐曾受过这和尚的符咒之苦,新来的小师妹又认了白师姐当义姊。” “若换作我的话,我没在药里掺上十斤砒/霜把他送去见十殿阎罗,都是我慈悲为怀!” 此言一出,原本围在法海周围的毛绒绒和滑溜溜们便齐齐后退了几步,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带上了微妙的审视;还有不少人形的动物已经凑在一边叽叽咕咕开始咬耳朵了,哪怕法海努力竖起耳朵去听,也只能依稀听到“哦原来就是这个缺德鬼”“他真的好菜哦”“我得为难为难他”之类的模糊字眼。 正在这帮人讨论得热烈的时候,突然从法海的身后遥遥传来一道十分耳熟的女声,隐隐听去还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莫慌,吃我这一副灵丹,包你百病全消。” 这道声音的主人一出现,法海就发现,刚刚那些还在小声嘀咕要怎么坑他的妖怪们全都停止了讨论,争先恐后地涌到青青身边和她说话: “师妹这么快就看完书出来啦?一定累坏了吧,等下师姐带你去饮茶。” “师妹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尽管来问我,我虽然在道法符咒上不太行,但我炼的丹药,大家吃着都说好。” “藏书阁里与炼丹相关的书可足足有几百几千本呢,你是全都看了一遍,还是捡了些重要的看?” 来的人果然是青青。只见她耐心地一一和周围的同门们交谈,语气平和,举止从容,就好像往日里的那些焦躁、困惑、自卑和不安,全都没有在她身上出现过似的: “多谢师姐,等下我们一同下山去。前些日子我下山的时候,看见山脚有几户人家的田地收成不是很好,便去看书,炼了这一份丰产丹来提升土壤肥力。若有师姐和我一同下山去,就更保险了,如果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还请师姐多多提点我才是。” “既如此,我就先记下师兄这番话了,等以后如果真有个什么问题要来请教师兄的时候,还请师兄千万耐心为我解答才是。” “自然是全都看了一遍。往日我在人间的时候,见那些大户人家对待藏书都爱得和个什么似的,不是自家的子嗣和弟子都不能轻易借阅;就更不用说修行相关的书籍了,若不是瑶池王母陛下和秦君提携,我连入门都不行,谈何看书?难得有此良机,我绝对不能错过……不过不看不知道,这一看书,我才发现我竟然有过目不忘之能。” 法海就这样看着这位已经改头换面的青鱼妖从远处走来,一时间都不敢认这就是那位小侍女: 眼下青青周身的妖气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了,又更换了此前作为人间女妖的装扮,改梳道髻,腰悬统一制式的玉环,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青色道袍,真个是修持正果、端庄秀雅的正经仙人。 哪怕让之前对妖怪抱有很深偏见的法海来看,现在的他也没有办法凭这外貌,将她判断为“妖”。 ——只不过青青的这个架势在来到法海面前的下一秒就破功了。 她看着面前的法海,只觉心中感情十分复杂,无数前尘往事夹杂在一起,又与两人眼下的处境形成了鲜明对比,叫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从本能情感上来说,青青是真的很想坑法海一把的,毕竟他的符咒曾害到过白姊;但从更深一步的理智上来说,白姊是被误认成妖怪的,而对待害人妖怪的手段的确就应该这样铲除,所以真要怪的话,也只能怪法海学艺不精,分不出“没害过人的妖怪”和“从动物修行而成的散仙”这两种异常情况。 可再结合事实情况看一下,这和尚是被瑶池王母的仙旨给送来此处的,明摆着要对他赏罚并行,让他好生修行忏悔,所以真要论起来,这和尚日后也是自己的半个同门,再算以前的总账,就不太合适了,颇有点“内斗”的感觉。 于是青青在衣袖里掏了半晌,终于掏出一颗龙眼大的药丸来,递到法海面前,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言简意赅道: “吃。” 法海惊恐地看着被狞笑的青青送到面前的那颗黑漆漆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丹药,内心突然涌上一股“吾命休矣”的绝望感: 佛祖在上,你的弟子可能撑不到生命正常结束了。 ——而且就是我说啊,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打喷嚏是因为我对你们这一堆毛绒绒的掉毛过敏! 青青看法海面色犹豫,似乎在怀疑自己的炼丹水平,当机立断便把这颗龙眼的药丸往他嘴里干脆利落一塞,随即自信发言: “我觉得我的药一定不会有问题。我已经把藏书阁里所有炼丹的书籍都看完了,并且正在付诸实践……” 青青话音未落,一位同门师姐的惊呼声便打断了她的“青青卖瓜,自卖自夸”:“……这和尚脸色发青了,姐妹们,拿水来!” 正在一帮青蛙用荷叶给面色铁青的法海往嘴里咕咚咕咚灌水的同时,某位同为鱼类的鲤鱼师兄小心翼翼凑到青青身边,面色古怪地问道: “青青啊,这颗丹药的主要成分是什么?你该不会真的把我提的那个‘五十斤黄连浓缩成一颗药丸’的建议给付诸实践了吧?” 青青遗憾摇头,叹息道:“没法付诸实践,因为我跑遍了全镇的药店也没能凑齐五十斤黄连。” 正在喝水努力把药丸送下去的法海闻言后,险些没岔气之下一口水把自己给呛死: 好家伙!你没弄五十斤黄连来苦死我,不是因为你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你买不到药是吗?! 法海连连喝了好几口水后,才好不容易把那颗药丸给吞了下去。但说来也奇怪,这药丸一入腹,他周身所有的不适感就全都消失了,除去嗓子眼还在有着“噎得慌”的残留感之外,果然是百病全消,药到病除! 然而在法海还为“妖怪竟然也能修成散仙,也能炼出正常的丹药,而不是坑蒙拐骗”的令人震惊的发现中回过神来,一旁那些喜欢热闹的妖怪们便又凑了上来,追问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还噎得慌?” “他看起来好惨哦……可怜的人类,你的身上甚至没有皮毛!这是多么令人痛惜的丑陋啊!” “不要自卑,虽然你身上没有毛绒绒,但你是被秦君送来进行学习改造的人,我们不会歧视你的。” 但人和人……啊不,动物和动物之间的审美显然也不能轻松达成一致,下一秒,为法海竭力抗争的声音便响起来了: “他虽然没有毛绒绒,但是他头上寸草不生啊!你凭什么用区区毛发的标准就判断人类的美丑!” 法海循声望去,无语凝噎:……谢谢你帮我说话,但是你真的不如不说。 ——因为正在慷慨激昂,展开数丈的大翅膀,为法海争辩“秃头也是一种美”的妖怪,显然是一只……明显不是中原物种的,秃头鹦鹉。1 正在这边闹成一团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金钟鸣响,显然这种“敲钟开会”的法子与三十三重天上一样,钟声一响,全黎山的妖怪们就都要立刻赶往黎山老母座下,聆听教诲。 于是钟声余韵还未完全褪去,原本还围在法海身边的弟子们便纷纷起身离开了,真个是人的动作比声音还要快,却不约而同地全都把法海给落在了原地: 归根到底,对这位学艺不精、险些害了同门的和尚,大家心里其实还是有些芥蒂的。虽然大家之后是同门了,要团结一致,认真修行,但反正他眼下还没正式拜山头,那稍稍为难一下他,替白师姐出口气,想来也不是不可以。 在这汹涌离去的人潮中,只有青青因为要改换路子重新修行,跑得慢,没能跟上大部队。于是她十分嫌弃地看了法海一眼,伸出两根指头,把此人从衣领处拎了起来: “既如此,我带你过去罢。” 等青青把法海拎到黎山老母座下后,法海便见一副更加壮观的画面在眼前展开了,只见这三万名弟子漫山遍野地分布开来,放眼望去,处处都是妖,满眼都是仙。 在这无数桃李簇拥下,又有一位面容苍老慈祥,长发雪白,佩金叶儿、翡翠花、放宝光的垂珠冠的女仙端坐云中。她身后有两位垂髫女童,一捧剑一捧书;身前又有金莲从天纷纷而降,是有大修行、大功果的正仙法相: 真个是,有教无类成正果,造化乾坤结善缘。 这般排场,这般举止,哪怕法海是个瞎子,也该知道自己这是遇上真正的仙人了;而且听之前那些妖怪们的谈话,那位被自己误认成妖怪的白蛇散仙,正是这位黎山老母座下的弟子。 于是还没等黎山老母开口,他便急急拜下,口称“叩见仙人”,刚想试图分辨昔日只是“误伤”,并非“有意残害”,便闻那位端坐云间的慈祥女仙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越听越冷: “你之前曾将我座下白蛇散仙,错认做妖怪;又以符纸相赠许宣,使得他‘谋财害命、害死发妻后就能独占其财产’的恶行险些成功,从这方面来看,我便是再好性儿,也容不得你。” “但我现在不仅收容了你,还允许你与我名下众位弟子一同前来听我讲学,你可知是谁为你作保的么?” 法海沉默片刻,惭愧道:“……小僧不知。” “既如此,你可要好生记得这个名字——”黎山老母叹道: “是太虚幻境的灵妙真君、警幻仙君秦姝,说你有除恶护善之心,只是修为不到,心性不足,应多加磨炼将你引入正道;我又去地府谛听处查阅你生平,确定你除去我家小徒这一桩案子之外,除去的都是恶妖,并未滥杀无辜、冤枉好人,这才留了你在此处的。” “这次讲学完毕后,你便下山去,行善人间罢。” 在这满眼满耳的热闹喧嚷间,曾抱着“除恶务尽”之心,将所有的妖怪都视作恶徒的法海,终于在满山尚未修出人身的动物、正在从妖身转修仙身、亦或者修为已有小成的散仙们的注视下,放下手中禅杖,心怀愧意,对着黎山老母倒头拜下,口称“师尊”,又对三万名与他即将做十年同门的弟子们再次行礼: “多谢师尊相容,感念秦君厚恩。之前才疏识浅,眼高手低,险些误伤同门师姐,小僧心中怀愧,在此告罪。” “日后小僧定勤修不辍,力学笃行,绝不错认错杀,要证本心,修正果。若有再犯,就叫我五雷轰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他前脚刚说完这番话,就听见从脚边传来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 法海循声望去,便看见一只通体漆黑,只有眉毛上有两撮白毛的毛绒绒大狗,正在自己的脚边一边呼呼喘气吐舌头,一边带着满脸清澈的愚蠢发出了吃货的声音,而且这口音还模糊得很,半点不像中原的妖怪,反而像是从化外之境来的似的: “什么?什么点心,什么水果?!太好了,有吃的!”2 法海:……这是从哪里来的画风格外与众不同的狗啊!!! 十年后,法海终于学有所成,得以从黎山老母的座下离开,带着一身本领行走人间……哦,还有满袈裟上粘的猫毛狗毛兔子毛。 五十年内,长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大名。不管受害者是平民百姓还是天潢贵胄,总之凡有妖物出现于某地,他便早晚都能赶到,随即用自己的丰富经验做出判断,这是需要立刻除掉的恶妖,还是缺乏引导、能走上正路的善妖: 如果是前者,便用符咒和禅杖将其送往十八层地狱,还能和还在地狱里受苦的许宣林东夫妻二人档汇报一下法海的转变——不过如果真有这么一遭的话,本来就已经做了无数噩梦的凡人信号接收器们就要在梦里呕吐了;如果是后者,便会有一只新的妖怪带着他开具的介绍信,沿着昔日白素贞的、青青的和他的脚步,拜入黎山老母座下,聆听教诲,重新修行。 因为这位高僧修的是闭口禅,又很少用手语和他人交谈,于是经常有人欺负他不能言语,在交付报酬的时候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克扣银钱;明明说好了要给他带上足够的白面干粮上路的承诺,到头来,也总是被替换成难以下咽的野菜与粗粮。 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动怒,只是继续默默践行着在黎山老母座下学到的本领,将昔年险些误伤白蛇的疏漏,在行走人间做善事的过程中一一弥补: 我险些伤一人,却又无法当面与她道歉;既如此,我就该救千千万万人,待日后能够与她再度相会,当面告罪。 五十年后,一代高僧法海在金山寺内坐化。 金山寺里的和尚们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早就不记得五十年前这个人了;而且法海前来的时候因为修闭口禅,并未表露自己的身份,所以金山寺的和尚们只把他当成个普通游僧送入火场,顺便在他的尸首被焚烧的时候疑惑了几句: “真奇怪,他的脚上怎么这么多茧子?就好像他把这大江南北都走遍了似的。” “没有挂靠的游僧们不都是这样的么?东讨一口西讨一口,混一天算一天。” 正在他们交谈间,突然有个和尚指着火中的异象颤声发言,从手到声音、甚至连带着全身都一起抖起来了: “看……看!是舍利子,是金身!” “要我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游僧,十有就是法海大师傅本人啊!”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齐齐抬头循声望去,果然见那冲天烈焰中有庄严宝相一闪而过,有慈悲佛祖拈花而笑,也有祥云宝光随烈焰蒸腾;与此同时,散发着奇异光芒的纯白舍利子,也正在火中缓缓成型。 于是金山寺众僧立刻对法海在火中静静燃烧的躯体拜下,口称“圣僧”不迭;当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去的那一刻,无人注意到,在角落中,有一位梳孝头髻、佩银冠、穿白衣的女子,静静双手合十,向火场中同样端庄拜下: 前缘尽了,诸事已毕。且去,且去。 ——但话又说回来,真的很难说这位高僧足足修了五十年的闭口禅,是因为要真的闭口,还是因为在黎山老母座下修行的时候,被活泼奔放热情脱线的动物同门们给折磨了十年后心如死灰,决定闭嘴。 在瑶池王母执政的第五百年,灵妙真君出关,于五日内,断白蛇案,收拢红线,推行新律,改变天界与人间的时间流速,成瑶池王母代行者,与玉皇大帝代行者符元仙翁定下“白水”对赌之约,如此功绩,三界皆惊。 同年,太虚幻境秦姝与灌江口杨戬,奉瑶池王母之命,各领兵士千名,前往黎山老母道场,为其护持讲学。 黎山老母座下三万弟子听此喜讯后,欢声雷动,齐齐震声喝彩;更有一名刚刚转世就被接引了过来的,擅长丹青的小红狐狸,描摹下了这两位仙人登向高处,伫立云端,一人负三尖两刃刀,一人手执漫卷红旗,为黎山老母开坛讲学护持十年的图画,还题了首诗在画上。 这只小红狐狸在将这对日后被誉为“三界中最般配的璧人”的容貌记录下来的同时,也奠定了自己以诗画入道,成为太虚幻境门下一位专门负责写话本子的新入职社畜的未来: 金钟响,翻腾乾坤;玉磬敲,惊动宇宙。千百天兵随尊驾,紫电青霜碧霄游。东一行,西一行,蕊宫珠阙都看尽;南一带,北一带,访玄参道守心修。早春夭桃散香幽,晚夏蜻蜓立荷头;霜凋红叶深林瘦;淡云欲雪朔风骤。十年护持深恩厚,三花聚顶终成就;离龙坎虎相匹偶,叩问大道成不朽。 ——真个是,遥知真仙登高处,更有正果千重楼!3 第70章 双方 十年后。≈gt; ≈gt; 谢端正在水田里辛勤劳作,汗流浃背,身上的粗褐短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但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他周身那种与真正需要靠田地讨生活的农人格格不入的气质。1≈gt; ≈gt; 很明显,不仅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同村的人们也十分明白。于是不少人在收工回家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都专门抓住这个重点在跟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gt; ≈gt; “谢郎君,今天也没能求到官么?是不是上面还没有空出来的位置给你?”≈gt; ≈gt; “果然是读书人,就连种起地来的样子都比别人秀气。但是谢郎君,干活儿的时候太秀气太工整是不成的,你还是得加把劲儿哪。”≈gt; ≈gt; “照郎君这个速度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攒够进京赶考的钱?要不要我借你两个,等你发达之后,记得回来报答我就行。”≈gt; ≈gt; 对这些同村人的调笑,谢端的面上没有半分异常,仿佛听不出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仗着自己会种地,就在这方面挤兑他一个“高贵的读书人”一样,甚至还言笑晏晏地一一回应了他们。≈gt; ≈gt; 在整个交谈的过程中,谢端那张虽然有些黑、有些粗糙,但依然十分英俊的脸上,竟半点火气都没有,真是个一言一行都无可挑剔的赤诚君子。≈gt; ≈gt;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gt; ≈gt; 见谢端脾气这么好,完全是一个“你打了我的左脸我就把右脸也伸过来让你出气”的温顺状态,来讽刺他的人倒反过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gt; ≈gt; 毕竟谢家没落之前造的那些欺男霸女和鱼肉乡里的孽,都是上一辈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不该再牵连到这个尚在襁褓中便痛失双亲,完全是被邻人抚养长大的年轻人身上。≈gt; ≈gt; 于是不少人在和他交谈过后,反而止住了回家的脚步,来给他搭了把手;而远处正在悄悄观察这里的那位收养他的邻人,也在就着谢端的这一点对身边的媒婆大吹特吹:≈gt; ≈gt; “不是我说,像我们谢小郎君脾气这么好的人,你就算找遍十里八乡,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gt; ≈gt; “虽然他父母以前是这里无恶不作的豪强大户,但那也都是陈谷子烂芝麻,实在不好再连累到他身上。况且他父母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断奶呢,这些年来都是我把他拉扯大的,对这孩子的品行,我再放心不过。”≈gt; ≈gt; 然而甭管这位邻人在这里把谢端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那边的媒婆都半点不为所动,甚至还愈发为难了:≈gt; ≈gt; “……这,如果这小郎君真有这么好,那老婆子我便是不收你的银钱,也要给他说个合心意的媳妇儿的。”≈gt; ≈gt; 邻人闻言,愈发疑惑,问道:“此话怎讲?”≈gt; ≈gt; 这媒婆遥遥望着谢端劳作时挥汗如雨的身影,心中的违和感愈发强烈;却又不好在此人什么坏事都没做的情况下就说他的坏话,最后只能含糊道:≈gt; ≈gt; “老婆子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可也知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俗话。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对外人的挖苦嘲笑都完全不在意,甚至还能反过来以笑脸相迎的话,这……这就不是人了呀,是圣人。”≈gt; ≈gt; “可是圣人真的会出现在咱们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么?咱们这儿又不是遇仙镇。要我说,别看这小郎君面上没什么脾气,没准心里正憋着股火呢。”≈gt; ≈gt; 邻人一听,便陷入了两难中。≈gt; ≈gt; 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养了谢端十八年,根本就是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照顾;而众所周知,天下的父母对自家孩子都是有点滤镜在身上的,他觉得谢端绝对不是那种表里不一的人。≈gt; ≈gt; 但另一方面,他越想这十八年来和谢端朝夕相处的记忆,就越是惊恐,心中也不自觉地更加认同那媒婆的观点了:≈gt; ≈gt; 因为哪怕被人揍得去了半条命,身上被泼了脏水毁掉了过年要穿的新衣服,水田里莫名出现一大窝蚂蝗,把光脚下地干活的谢端给差点吸干……他也从来没有动过怒,生过气。≈gt; ≈gt; ——这样的一个小孩子,真的可能是圣人么?≈gt; ≈gt; ——还是说,这个看起来正常的小郎君,其实早已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记了无数笔仇,正准备来日把这些胆敢苛待他的人,全都千刀万剐、碎尸万段?≈gt; ≈gt; 媒婆看这人神色变幻,知道他也感受到了这种微妙感,便扔下一句话后急急离去:≈gt; ≈gt; “这个小郎君太邪门了,我越看越觉得心里发冷,可万万不敢把好姑娘说给他。”≈gt; ≈gt; “更何况就算他真的是个圣人,可圣人也是要吃饭的。他穷成这个样子,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拿什么去迎娶别人家的好女郎?”≈gt; ≈gt; 于是今日的说亲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这位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心想,看来谢端这小子没什么娶媳妇儿的命数,便拔高了声音喊道:≈gt; ≈gt; “端儿,回家吃饭了!”≈gt; ≈gt; 谢端立刻扬声回应了自己的养父,收拾好农具便涉水往岸上走去。≈gt; ≈gt; 他也不傻,一见养父在旁边和一个做花里胡哨媒婆打扮的妇人在谈话,就知道他们这是在商讨自己的婚事。≈gt; ≈gt; 谢端本以为这件事总该有个八/九成的把握,毕竟他在村里的名声一直很好,长得也不错,许多女孩子在河边结伴洗衣时看见他,都会红着脸低下头,交头接耳地偷笑。≈gt; ≈gt; 他以为今天怎么说也能相看成功,然后他就不用每天做完农活回家后,还得自己做饭洗衣服了,将这些“内事”全都扔给嫁过来的女郎就好,他终于可以在回到家中后,好好休息一下了。≈gt; ≈gt; 结果谢端从水田里一上岸,就被邻居兼养父扔过来的噩耗给砸了个魂不守舍,难以置信:≈gt; ≈gt; “哎,不行,没成。那媒婆先是神神叨叨的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才说,端儿没什么家业,女郎们嫁过来会吃苦,不敢帮你说亲。”≈gt; ≈gt; 谢端闻言,低头沉默片刻后,这才抬起头来,又用那份完美无瑕的君子神情开口道:≈gt; ≈gt; “总归是我没有家产,不好随意拖累女郎,别人不放心也有情可原,有劳叔父为我操心了。”≈gt; ≈gt; 这人又细细看了看谢端的神色,在确定他的面上的确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之后,这才欣慰地叹了口气,搭着谢端的肩膀,在田坎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与他闲话家常:≈gt; ≈gt; “端儿不要伤心,以后等咱们有了足够的家产,肯定会有女郎愿意来和你过日子的……”≈gt; ≈gt; 他们正说话间,谢端突然不知为何脚下一滑,栽进了旁边的水田里。等他浑身地揉着膝盖站起来的时候,竟从水田里捞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足足有三升水壶那么大的田螺,笑道:≈gt; ≈gt; “‘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叔父快看,真个好大田螺,说是奇物也不为过了。”≈gt; ≈gt; 邻人见此异物,也啧啧称奇道:“假使这是在前朝末帝时期,按照他满朝上下都礼敬鬼神的作风,只要把这个田螺进献上去,你少说也能捞个七品县令当当。”≈gt; ≈gt; 谢端闻言便笑了起来,好一派清风朗月的如玉君子之态:“当今天子圣明,太后执政又颇有手腕,想来是不会在意这些虚物儿的,还是让我把它拿回家去养着罢。”≈gt; ≈gt; 然而正在谢端捡到这个大田螺,将它养在水缸中,打算过几天等田螺吐净了泥沙,便将它下锅烹煮开个荤的同时;在千里之外的秦家,也同时降生了一位小女儿。≈gt; ≈gt; 说来也奇怪,这小女孩一生下来,右手就始终紧紧握着,乍一看就像是个没有完整手指的天残,当场就把接生婆们吓得连多看她几眼都生怕被晦气道,忙不迭跑出去,对焦急地等在外面的男主人禀报道:≈gt; ≈gt; “郎君,这……夫人生下来的女婴,好像是个手上有缺的……”≈gt; ≈gt; 为首的那位接生婆一边说话一边在心底暗暗叫苦,毕竟“头胎是个女孩”的消息和“这个女孩是个残废”的消息放在一起,还真让人分不出究竟哪个更糟糕一点,总归都是能让自己不仅拿不到赏钱,还要落得一顿打的悲惨消息:≈gt; ≈gt; 虽然秦家是於潜本地据说对女孩子比较宽容的世家,但别逗了,除去长江以南的茜香国,咱这北边儿的人们,哪个不是把“男孩女孩都一样”的口号挂在嘴边上,实际上还是更重视带把儿的?2≈gt; ≈gt; 就连朝廷也难以免俗。≈gt; ≈gt; 哪怕当今圣上年幼,不能亲政,上面压着一位“断腕太后”,这位太后还三令五申要启用女官,好向隔壁的茜香国示好;可认真算下来的话,从来就没有一位女官能在官场上做到四品往上的高位,与前朝末代皇帝推行的政令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了。≈gt; ≈gt; 然而出乎接生婆意料的是,这位名为秦越的秦家家主半点没在意“头胎是个女儿”这样的事情,紧接着就追问起“天残”的事情来了:≈gt; ≈gt; “是哪里不好,缺了个胳膊腿儿之类的吗?还有,夫人现在怎么样了?”≈gt; ≈gt; 接生婆闻言立刻大惊,忙忙补充道:“倒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右手张不开而已。夫人现在很好……”≈gt; ≈gt; 正在两人说话间,突然从内室传出一道虚弱的女子声音,叫秦越进去:“夫君……你来。”≈gt; ≈gt; 等得心焦不已的秦越闻言,立刻便进了产房,随即在满室腥气与满眼血色中,见到了一幕他终身难忘的景象:≈gt; ≈gt; 那个刚刚来到世间的小女孩身上的血迹尚未擦拭干净,然而她那只在接生婆口中“张不开”的手,却已经在卧在床上虚弱不已的女子的温柔抚摸下展开了,露出了手中一柄小巧的、光华万千的白玉剑。≈gt; ≈gt; 哪怕这柄小玉剑没有开锋,完全就是个可以被小孩子拿在手中把玩的物件儿;但在室内这对夫妻的眼中,有那么一瞬间,它却有过比青霜紫电、干将莫邪更加锐利的锋芒!≈gt; ≈gt; 秦越见此异象,不由得叹息道:“阿莲生得好女儿……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数百年前一桩往事来了。”≈gt; ≈gt; “传说河间国中有一赵氏女子,天生便双手紧握成拳,不能伸开。武帝路过此处时,听闻此有奇女,便要召见她。然而这女子在见到武帝之后,原本紧握了十多年的双手便在武帝的面前打开了,露出了藏在手中的玉钩。”≈gt; ≈gt; 秦夫人——或者说,出身谢家旁支,只顶着个“清贵”名头,实际上并没能从这个姓氏中得到什么真正好处的谢爱莲闻言后,心头忽然一跳,总觉得这些话分明都是她能听懂的言语;可不知为何,当这些言辞在夫君的口中拼成一句话后,便有着隐约的不祥感:≈gt; ≈gt; 就好像这个手握着玉剑而生的小女儿的命运,在男人们的眼中,便从此定下了。≈gt; ≈gt; 同样的异事,放在男人身上,便是他们“天生不凡”的证明;可放在女人身上,便只能成为她们邀宠争斗的谈资。≈gt; ≈gt; 谢爱莲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这种微妙感从心中拂去,同时在心底暗暗安慰自己:≈gt; ≈gt; 不会这样的……都是你孕中多思,想太多了。≈gt; ≈gt; 你的夫君向来很爱护你,哪怕你们已经结婚十多年了,才终于盼来第一个孩子,这期间他也一直没有纳妾没有养外室,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他着实是个很深情、很爱护你的男人了。≈gt; ≈gt; 这样的男人,一定是个好丈夫,是个好父亲,不会在女儿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想着要效仿古时旧事,拿她去换全家的荣华富贵的。≈gt; ≈gt; 谢爱莲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努力将这份违和感从脑海中赶走,低声道:“我明白了,夫君说的是武帝的钩弋夫人。”≈gt; ≈gt; “正是,夫人果然博学强知,见多识广。”秦越抚掌而笑,“后来,武帝便将赵氏封为钩弋夫人带回宫中,极尽宠爱,风头一时无两。没想到吾家小女竟也有如此奇遇,妙极,妙极!”≈gt; ≈gt; 谢爱莲听闻这番言语后,心中的不祥感愈发浓重。≈gt; ≈gt; 于是她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贤妻良母”的端庄作风了,当即便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招招手把不远处那位正在给女儿擦拭身上脏污的心腹侍女给叫了过来,嘶声道:≈gt; ≈gt; “……去看看那几个接生婆往什么地方去了,再打听打听她们家里有什么难处,缺钱给钱,缺人脉给人脉;顺便再警告一下她们,要是胆敢把今日的异况透露出去,我们现在能给她们多少好处,以后就能连本带利地和她们的命一起收回来。”≈gt; ≈gt; 谢爱莲不久前才刚刚生产完毕,便是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这个放在往日里只要数息时间就能完成的动作,眼下竟让她那已经痛到麻木的下身,又传来仿佛有一把利刃插进血肉里、当众把人劈成两半的、人世间的一切有形语言都无法描绘的钻心剜骨之痛。≈gt; ≈gt; 然而要事在前,谢爱莲也顾不上喊疼了,那双昔日里只在绫罗锦绣堆里泡着的、养尊处优的手,此时此刻,在握住侍女的手腕的时候,竟有着常年干粗活的农妇才有的力气,活像一把让人挣脱不开的铁钳:≈gt; ≈gt; “今日凡是在外面伺候着的丫头小厮们,不管是签的活契还是死契,从今天起,就全都给他们转成死契;若有不答应的,当场乱棍打死!”≈gt; ≈gt; 往日里,谢爱莲都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端庄贤淑,顾大体识大局的主母形象。如果丈夫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她就不会去随意更改,因为这样会挑战身为一家之主的秦越的权威。≈gt; ≈gt; 换句话说,这是谢爱莲第一次在丈夫明显地表达出了有倾向性的暗示后,对一家之主的主张进行了反驳。≈gt; ≈gt; 更何况她的这番行事太利落、太果决了,与她日常温柔的作风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使得秦越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她竟然敢质疑我的决策”的愤怒,而是某种微妙的恐慌与无措,就好像接下来的全盘发展已经全部脱离了他的预料似的。≈gt; ≈gt; 然而不管他再怎么讶异,谢爱莲身为下嫁给他这一介布衣的世家旁支贵女的优势,终于在这一刻显现了出来:≈gt; ≈gt; 秦家内内外外所有的可信之人,竟然全都是打理内务的谢爱莲的手下,无数个关键位置上不知不觉间,已经全都被谢爱莲换成了她的心腹。≈gt; ≈gt; 以至于这两条听起来颇有些残酷和不近人情的命令刚从谢爱莲的口中说出,整个秦家就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开始一点点缓慢、有序而不容违抗地启动起来了,只为了将她的这番嘱托彻底落实。≈gt; ≈gt; 于是到头来,秦越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虚弱的问话:“夫人为何如此行事?”≈gt; ≈gt; “夫君再好生想想钩弋夫人的下场罢!”谢爱莲此刻还对自己的丈夫抱有最后一丝希望,认为他只是被这异况给迷住了眼,并不至于要真的拿女儿去换一场荣华富贵,便苦口婆心地劝道:≈gt; ≈gt; “‘巫毒之祸’过后,武帝有改立太子之心,担心母强子弱,为避免外戚干政,便赐死了钩弋夫人。”≈gt; ≈gt; 正在二人说话间,一旁正在给襁褓中的小女婴擦拭身体的侍女终于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将这位尚未能拥有自己名字的小女郎,珍而重之地送到了谢爱莲怀中。≈gt; ≈gt; 谢爱莲接过女儿一看,只见她生得粉妆玉琢,眉眼清秀,那柄被她握在手中带来的小玉剑,已经系上了五彩丝绦,悬挂在她脖间。≈gt; ≈gt; 这玉剑光泽莹润,绝非凡品,便是生在谢家,见过无数好东西的谢爱莲,在陡然见到这件珍宝后,也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然而等她凝神望向怀中女儿面容的时候,就又从内心最深处涌上来一股温柔而酸楚的全新感受。≈gt; ≈gt; 在这种陌生的感觉下,哪怕眼前的珍宝再多上一百倍,再珍贵稀罕一千倍,也及不上被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女孩无知无觉间露出的一个微笑。≈gt; ≈gt; 于是谢爱莲飞快眨了眨眼,想要将眼中的雾气驱赶走,同时哑声道:≈gt; ≈gt; “我的女儿手握玉剑,生而不凡,将来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女官、能征战沙场的豪杰。”≈gt; ≈gt; “但如果提前将她‘手握玉剑’的美名传扬出去,外人定然第一时间也能像夫君这样,联想到钩弋夫人……当今圣上年幼,才使得太后掌权;我估算了一下圣上的年龄,等到陛下可以大婚,迎娶女子繁衍子嗣、继承大统的时候,我们的女儿正好也是婚龄。”≈gt; ≈gt; “再加上这‘手握玉剑’,能让人联想到‘钩弋夫人’的前事,她十有八/九是要被征召进宫里的。”≈gt; ≈gt; 秦越听着自家夫人说完这番话后,茫然地点了点头,带着一种“所以这有什么问题”的特别气人的清澈的愚蠢,理直气壮反问道:≈gt; ≈gt; “便是如此,又有何不可呢?”≈gt; ≈gt; “她的父亲是我,是本朝第一次科举考试中,便能连中三元的大才;她的母亲又是夫人你,哪怕只是谢家旁系,可多多少少也和那些高门大户有点关系。”≈gt; ≈gt; 由此可见,哪怕用封建的眼光来评判秦越此人,能够从他十数年不纳妾的行为上夸赞他一声“深情”;但此人骨子里,实则和同一时代的北魏男人们没什么两样,都觉得“女人一辈子要是能找个靠得住的丈夫,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gt; ≈gt; “从这方面来看,陛下将来娶她,真是再划算不过了,因为她的身份恰恰是能够沟通‘布衣’与‘世家’的桥梁,正如夫人你下嫁给我一样。”≈gt; ≈gt; 谢爱莲闻言,心中大恸,心想,万万没想到真叫我猜中了……天哪,怎么会这样?≈gt; ≈gt; 他不是一直以来,都标榜自己是“护花书的女官起家的么?≈gt; ≈gt; 那位女官遗留下来的、据说和隔江相望的林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祖训,至今还被供奉在祠堂里呢,说秦家的女子千万不能被世俗流言所困,一定要读书,才能自己拯救自己……≈gt; ≈gt; 为何兜兜转转数百年后,一切都像是大梦初醒般,完全变换了模样?≈gt; ≈gt; 于是她无措之下又苦苦哀求,试图通过讲道理的方式让秦越醒悟过来,却终究都是徒劳无功:≈gt; ≈gt; “夫君,难不成将来,你果然忍心让女儿的这些不凡之处,尽数磨灭在重重宫闱里么?你真的要把她送去那见不得外人的地方,哪怕她被欺负了,咱们做父母的也没有办法为她撑腰,要让她在里面受苦么?”≈gt; ≈gt; “我听说夫君前些日子上朝的时候,还在太和殿上当场讽谏了一位不能‘择贤才任用’的吏部官员;怎地分明是同样的事情,落在自家女儿身上,夫君便如此熟视无睹?”≈gt; ≈gt; 然而秦越半点没能理解一位母亲不想送孩子入火坑的想法,只笑叹道:“夫人想得也太远了,将来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瞧你,我只是顺嘴一提而已,倒引出你这么多话来。”≈gt; ≈gt; “夫人莫要动怒了,快快躺下,好好休息,我去让厨房给你炖汤补身体。”≈gt; ≈gt; 人在极度绝望和茫然之下,通常会抛却理智,做出一些看起来很过激、但着实有用的办法。≈gt; ≈gt; 就好比此时的谢爱莲,在与又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对视了很久后,突然有个十分疯狂的想法,在她混沌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恰如惊雷划破云层、闪电照亮夜空:≈gt; ≈gt; 如果抛弃一切“夫妻情深”的表象,将所有的矫饰都去掉,我们的这段婚姻的本质,事实上是在中原地区拥有深厚势力的世家,对新入主中原的异族选拔出来的布衣,投来的橄榄枝。≈gt; ≈gt; 世家们因为被太后所忌惮,所以无法像以前那样,轻而易举地就挤入权力中心;所以他们要转而扶持许多品学兼优的人,代替他们去太和殿上发声。≈gt; ≈gt; ——所以他不敢纳妾。≈gt; ≈gt; 这与他爱我与否无关,只是因为纳妾这件事,可能会让我伤心;我一伤心,就可能回娘家。≈gt; ≈gt; 哪怕我只是个不受宠的旁支女儿,但我的身上有这份政治意义在,所以我的回家,就代表着他并没能照顾好我,他的能力不足,世家需要重新选取扶持的人;相应地,他也会失去来自谢家的人脉与资金帮扶,从一个好不容易熬出头的五品官,变回以前那个在地里讨生活的泥腿子。≈gt; ≈gt; ——所以他要说爱我。≈gt; ≈gt; 因为只有一个遵守祖训,爱护女性的秦家人,才能与太后的执政理念吻合;在出使茜香国和两国往来的时候,有这样一层表皮在,他也更容易得到露脸的机会,进而升官发财……而这句话,或许还会在多年后,进化成“升官发财死老婆”。≈gt; ≈gt; ——所以他才会想着,要把我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与小皇帝撮合在一起,把她送入那见不得天日的后宫里。≈gt; ≈gt; 因为归根到底,这种一朝飞上枝头的男人最爱的,永远是权力和自己。他便是真爱过自己的妻子,可每次一见到她,做丈夫的就会想起自己受制于人的窘迫状况,进而将满腔爱火都熄灭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顾得上女儿的未来幸福?他只会将这个孩子视作一个能让他更上一层楼的脚踏!≈gt; ≈gt; 在想明白这些事情的同时,谢爱莲难以避免地感受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然而这份剧痛并非是身体上的疾病所致,而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终于看穿真相的一瞬间彻底碎掉了:≈gt; ≈gt; 她依稀记得,秦越当年向她求婚的时候,还是个青衫白马、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他从一旁云蒸霞蔚的花树上折了桃花送给她,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里,全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款款深情,对她说,若得阿莲为妻,我一生再不二娶。≈gt; ≈gt; ——都是假的,都是空话。说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说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都是编造出来的美梦;然而正是这样一段看起来美好得如梦似幻的假象,还真就将她困在其中,蒙骗了十几年。≈gt; ≈gt; ——但是在虚情假意之外,又有一件切实存在的事情可以利用!≈gt; ≈gt; 于是谢爱莲强撑着起身,忍着从身下源源不断传来的黏糊的潮湿与痛楚,伸手一挥,打翻了一旁桌上的梳妆匣,金银白玉、翡翠明珠、螺钿珊瑚顷刻间便洒落了一桌,就像是她的这段婚姻般,看似堂皇富丽,实则一地鸡毛。≈gt; ≈gt; 她这一举动,把秦越给吓得不轻,他忙忙快步上前,关切道:“夫人……”≈gt; ≈gt; 他话音未能落下,整个人就都僵住了,因为电光火石之间,谢爱莲已经胡乱抓了支尖利的金簪抵在自己的喉咙,对这位和自己结婚了十多年都没红过脸的丈夫冷声道:≈gt; ≈gt; “我劝夫君再好好想想罢,看看是我的簪子快,还是夫君的动作快。”≈gt; ≈gt; “若夫君执意要将我女儿‘手持玉剑降生’的美名传出去,让她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闱里的话,我就只能血溅五步,以死相谏了。”≈gt; ≈gt; 秦越见此,大惊失色,脸色发白地连连摆手,急急道:“夫人你冷静些,怎么就突然走到这一步了?何至于此,快将这物件放下,若一个失手,可是要出人命的!”≈gt; ≈gt; 然而谢爱莲半点没被他的这番劝解打动,只继续道:≈gt; ≈gt; “我这一死,谢家定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定要让夫君偿命;而且夫君是要在官场上往前走的人,哪怕能侥幸从谢家的清算中活下来,若背着个‘逼死发妻’的名头,甭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逼死人的,终归都不太好听。”≈gt; ≈gt; 谢爱莲如愿以偿地看着秦越的脸色瞬间变得红白交加,一时间心头涌上的,却不是“我能威胁到他”的快意,而是某种更深一层的悲凉:≈gt; ≈gt; 可悲啊,真是可悲……我因为年少时嫌弃身形不美,不愿习武;日后更是在家宅中操持内务多年,还为此人生儿育女,导致我现在实在是太虚弱了,用“手无缚鸡之力”一词来形容我,都是抬举。≈gt; ≈gt; 如果我曾习武,如果我没有因为生孩子而九死一生地在鬼门关上走了一趟,那么现在这枚簪子,对准的就该是他的喉咙才对,而不是这样两败俱伤地,用自己的命去赌!≈gt; ≈gt; 于是谢爱莲在心中,要让自己的女儿往“女武官”的道路上走的念头便愈发强烈了。在这样的意愿驱使下,她开口说出的话里,都带着蒸腾的、凛然的杀气:≈gt; ≈gt; “我的女儿……将来绝对不能沦落到我这个地步!”≈gt; ≈gt; “夫君,你若还想要谢家的帮扶,若还想要一个不会让你背上人命官司的活人妻子,就在这里指皇天后土起誓,绝对不会将她送入皇室宗族的后宫内院!”≈gt; ≈gt; 如果谢爱莲一直被所谓的“爱情”的表象蒙蔽着的话,那么秦越还真不至于被吓到这个地步,左右不过是拿那套“你看我一直没有纳妾,我多爱你”的花言巧语去骗人。≈gt; ≈gt; 但当谢爱莲彻底清醒过来,察觉到了这桩看似完美深情的婚姻真相、自己身为世家女的优势和秦越对权势的极度渴求这一缺点之后,秦越发现之前那套“糊弄学”再也糊弄不过去了:≈gt; ≈gt;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他对谢爱莲曾经怀有的那点半真半假的情意,就全都变成了过眼烟云。≈gt; ≈gt; 在秦越眼中,这位正虚弱地倚着床头柜坐在床上的女子,不仅是他的夫人,更是能够给他提供往上爬的助力的台阶,也是能随时随地将他扯下深渊的最大掣肘。≈gt; ≈gt; 于是他终于露出了两人结婚后的第一个阴暗的、不善的神色,伸出两指并拢,指向天空,依言发誓道:≈gt; ≈gt;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gt; ≈gt; ——总之,不管秦家这对恩爱了十几年的模范夫妻如何一朝决裂,也不管千里之外的农田里,谢端正在考虑怎么炖个田螺吃,对比一下双方的境况,这便是两位白水截然不同的下界方式了。≈gt; ≈gt; 符元仙翁的白水,在天界住了十日后,带着满耳朵满脑子的“柔顺温婉,不要过度显露锋芒,以此完美融入周围人类”的思想,还有符元仙翁的“只要你能办好这件事,回到天界后,我就为你去请封”的承诺,将符元仙翁的嘱托刻入本能反应,封印记忆以求更好伪装,这才降下化身,在人间化作好大一只田螺,被谢端捡回家去。≈gt; ≈gt; 秦姝的白水,自从十日前和秦姝匆匆忙忙见了一面后,就一直处于被填鸭式教学的状态。在痴梦仙姑等人的努力下,还真叫她十天内,就把太虚幻境藏书阁内的所有知识都背了一遍,随即秦姝匆匆赶回天界后,只来得对她同样嘱托一句“不必藏拙”,便亲手送这位白水的本体经过灌愁海投向人间。≈gt; ≈gt; 虽然两位白水均已下界,成功投胎,一边是个连人形都没有的大田螺,另一边也是个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婴儿;但这场从明面上来说即将持续百年,从长远来看更是直接影响到了北魏与茜香两国命运的对赌,才刚刚开始。≈gt; 第70章 双方 十年后。 谢端正在水田里辛勤劳作,汗流浃背,身上的粗褐短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但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他周身那种与真正需要靠田地讨生活的农人格格不入的气质。1 很明显,不仅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同村的人们也十分明白。于是不少人在收工回家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都专门抓住这个重点在跟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谢郎君,今天也没能求到官么?是不是上面还没有空出来的位置给你?” “果然是读书人,就连种起地来的样子都比别人秀气。但是谢郎君,干活儿的时候太秀气太工整是不成的,你还是得加把劲儿哪。” “照郎君这个速度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攒够进京赶考的钱?要不要我借你两个,等你发达之后,记得回来报答我就行。” 对这些同村人的调笑,谢端的面上没有半分异常,仿佛听不出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仗着自己会种地,就在这方面挤兑他一个“高贵的读书人”一样,甚至还言笑晏晏地一一回应了他们。 在整个交谈的过程中,谢端那张虽然有些黑、有些粗糙,但依然十分英俊的脸上,竟半点火气都没有,真是个一言一行都无可挑剔的赤诚君子。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见谢端脾气这么好,完全是一个“你打了我的左脸我就把右脸也伸过来让你出气”的温顺状态,来讽刺他的人倒反过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毕竟谢家没落之前造的那些欺男霸女和鱼肉乡里的孽,都是上一辈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不该再牵连到这个尚在襁褓中便痛失双亲,完全是被邻人抚养长大的年轻人身上。 于是不少人在和他交谈过后,反而止住了回家的脚步,来给他搭了把手;而远处正在悄悄观察这里的那位收养他的邻人,也在就着谢端的这一点对身边的媒婆大吹特吹: “不是我说,像我们谢小郎君脾气这么好的人,你就算找遍十里八乡,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虽然他父母以前是这里无恶不作的豪强大户,但那也都是陈谷子烂芝麻,实在不好再连累到他身上。况且他父母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断奶呢,这些年来都是我把他拉扯大的,对这孩子的品行,我再放心不过。” 然而甭管这位邻人在这里把谢端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那边的媒婆都半点不为所动,甚至还愈发为难了: “……这,如果这小郎君真有这么好,那老婆子我便是不收你的银钱,也要给他说个合心意的媳妇儿的。” 邻人闻言,愈发疑惑,问道:“此话怎讲?” 这媒婆遥遥望着谢端劳作时挥汗如雨的身影,心中的违和感愈发强烈;却又不好在此人什么坏事都没做的情况下就说他的坏话,最后只能含糊道: “老婆子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可也知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俗话。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对外人的挖苦嘲笑都完全不在意,甚至还能反过来以笑脸相迎的话,这……这就不是人了呀,是圣人。” “可是圣人真的会出现在咱们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么?咱们这儿又不是遇仙镇。要我说,别看这小郎君面上没什么脾气,没准心里正憋着股火呢。” 邻人一听,便陷入了两难中。 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养了谢端十八年,根本就是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照顾;而众所周知,天下的父母对自家孩子都是有点滤镜在身上的,他觉得谢端绝对不是那种表里不一的人。 但另一方面,他越想这十八年来和谢端朝夕相处的记忆,就越是惊恐,心中也不自觉地更加认同那媒婆的观点了: 因为哪怕被人揍得去了半条命,身上被泼了脏水毁掉了过年要穿的新衣服,水田里莫名出现一大窝蚂蝗,把光脚下地干活的谢端给差点吸干……他也从来没有动过怒,生过气。 ——这样的一个小孩子,真的可能是圣人么? ——还是说,这个看起来正常的小郎君,其实早已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记了无数笔仇,正准备来日把这些胆敢苛待他的人,全都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媒婆看这人神色变幻,知道他也感受到了这种微妙感,便扔下一句话后急急离去: “这个小郎君太邪门了,我越看越觉得心里发冷,可万万不敢把好姑娘说给他。” “更何况就算他真的是个圣人,可圣人也是要吃饭的。他穷成这个样子,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拿什么去迎娶别人家的好女郎?” 于是今日的说亲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这位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心想,看来谢端这小子没什么娶媳妇儿的命数,便拔高了声音喊道: “端儿,回家吃饭了!” 谢端立刻扬声回应了自己的养父,收拾好农具便涉水往岸上走去。 他也不傻,一见养父在旁边和一个做花里胡哨媒婆打扮的妇人在谈话,就知道他们这是在商讨自己的婚事。 谢端本以为这件事总该有个八/九成的把握,毕竟他在村里的名声一直很好,长得也不错,许多女孩子在河边结伴洗衣时看见他,都会红着脸低下头,交头接耳地偷笑。 他以为今天怎么说也能相看成功,然后他就不用每天做完农活回家后,还得自己做饭洗衣服了,将这些“内事”全都扔给嫁过来的女郎就好,他终于可以在回到家中后,好好休息一下了。 结果谢端从水田里一上岸,就被邻居兼养父扔过来的噩耗给砸了个魂不守舍,难以置信: “哎,不行,没成。那媒婆先是神神叨叨的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才说,端儿没什么家业,女郎们嫁过来会吃苦,不敢帮你说亲。” 谢端闻言,低头沉默片刻后,这才抬起头来,又用那份完美无瑕的君子神情开口道: “总归是我没有家产,不好随意拖累女郎,别人不放心也有情可原,有劳叔父为我操心了。” 这人又细细看了看谢端的神色,在确定他的面上的确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之后,这才欣慰地叹了口气,搭着谢端的肩膀,在田坎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与他闲话家常: “端儿不要伤心,以后等咱们有了足够的家产,肯定会有女郎愿意来和你过日子的……” 他们正说话间,谢端突然不知为何脚下一滑,栽进了旁边的水田里。等他浑身地揉着膝盖站起来的时候,竟从水田里捞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足足有三升水壶那么大的田螺,笑道: “‘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叔父快看,真个好大田螺,说是奇物也不为过了。” 邻人见此异物,也啧啧称奇道:“假使这是在前朝末帝时期,按照他满朝上下都礼敬鬼神的作风,只要把这个田螺进献上去,你少说也能捞个七品县令当当。” 谢端闻言便笑了起来,好一派清风朗月的如玉君子之态:“当今天子圣明,太后执政又颇有手腕,想来是不会在意这些虚物儿的,还是让我把它拿回家去养着罢。” 然而正在谢端捡到这个大田螺,将它养在水缸中,打算过几天等田螺吐净了泥沙,便将它下锅烹煮开个荤的同时;在千里之外的秦家,也同时降生了一位小女儿。 说来也奇怪,这小女孩一生下来,右手就始终紧紧握着,乍一看就像是个没有完整手指的天残,当场就把接生婆们吓得连多看她几眼都生怕被晦气道,忙不迭跑出去,对焦急地等在外面的男主人禀报道: “郎君,这……夫人生下来的女婴,好像是个手上有缺的……” 为首的那位接生婆一边说话一边在心底暗暗叫苦,毕竟“头胎是个女孩”的消息和“这个女孩是个残废”的消息放在一起,还真让人分不出究竟哪个更糟糕一点,总归都是能让自己不仅拿不到赏钱,还要落得一顿打的悲惨消息: 虽然秦家是於潜本地据说对女孩子比较宽容的世家,但别逗了,除去长江以南的茜香国,咱这北边儿的人们,哪个不是把“男孩女孩都一样”的口号挂在嘴边上,实际上还是更重视带把儿的?2 就连朝廷也难以免俗。 哪怕当今圣上年幼,不能亲政,上面压着一位“断腕太后”,这位太后还三令五申要启用女官,好向隔壁的茜香国示好;可认真算下来的话,从来就没有一位女官能在官场上做到四品往上的高位,与前朝末代皇帝推行的政令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然而出乎接生婆意料的是,这位名为秦越的秦家家主半点没在意“头胎是个女儿”这样的事情,紧接着就追问起“天残”的事情来了: “是哪里不好,缺了个胳膊腿儿之类的吗?还有,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接生婆闻言立刻大惊,忙忙补充道:“倒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右手张不开而已。夫人现在很好……” 正在两人说话间,突然从内室传出一道虚弱的女子声音,叫秦越进去:“夫君……你来。” 等得心焦不已的秦越闻言,立刻便进了产房,随即在满室腥气与满眼血色中,见到了一幕他终身难忘的景象: 那个刚刚来到世间的小女孩身上的血迹尚未擦拭干净,然而她那只在接生婆口中“张不开”的手,却已经在卧在床上虚弱不已的女子的温柔抚摸下展开了,露出了手中一柄小巧的、光华万千的白玉剑。 哪怕这柄小玉剑没有开锋,完全就是个可以被小孩子拿在手中把玩的物件儿;但在室内这对夫妻的眼中,有那么一瞬间,它却有过比青霜紫电、干将莫邪更加锐利的锋芒! 秦越见此异象,不由得叹息道:“阿莲生得好女儿……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数百年前一桩往事来了。” “传说河间国中有一赵氏女子,天生便双手紧握成拳,不能伸开。武帝路过此处时,听闻此有奇女,便要召见她。然而这女子在见到武帝之后,原本紧握了十多年的双手便在武帝的面前打开了,露出了藏在手中的玉钩。” 秦夫人——或者说,出身谢家旁支,只顶着个“清贵”名头,实际上并没能从这个姓氏中得到什么真正好处的谢爱莲闻言后,心头忽然一跳,总觉得这些话分明都是她能听懂的言语;可不知为何,当这些言辞在夫君的口中拼成一句话后,便有着隐约的不祥感: 就好像这个手握着玉剑而生的小女儿的命运,在男人们的眼中,便从此定下了。 同样的异事,放在男人身上,便是他们“天生不凡”的证明;可放在女人身上,便只能成为她们邀宠争斗的谈资。 谢爱莲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这种微妙感从心中拂去,同时在心底暗暗安慰自己: 不会这样的……都是你孕中多思,想太多了。 你的夫君向来很爱护你,哪怕你们已经结婚十多年了,才终于盼来第一个孩子,这期间他也一直没有纳妾没有养外室,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他着实是个很深情、很爱护你的男人了。 这样的男人,一定是个好丈夫,是个好父亲,不会在女儿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想着要效仿古时旧事,拿她去换全家的荣华富贵的。 谢爱莲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努力将这份违和感从脑海中赶走,低声道:“我明白了,夫君说的是武帝的钩弋夫人。” “正是,夫人果然博学强知,见多识广。”秦越抚掌而笑,“后来,武帝便将赵氏封为钩弋夫人带回宫中,极尽宠爱,风头一时无两。没想到吾家小女竟也有如此奇遇,妙极,妙极!” 谢爱莲听闻这番言语后,心中的不祥感愈发浓重。 于是她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贤妻良母”的端庄作风了,当即便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招招手把不远处那位正在给女儿擦拭身上脏污的心腹侍女给叫了过来,嘶声道: “……去看看那几个接生婆往什么地方去了,再打听打听她们家里有什么难处,缺钱给钱,缺人脉给人脉;顺便再警告一下她们,要是胆敢把今日的异况透露出去,我们现在能给她们多少好处,以后就能连本带利地和她们的命一起收回来。” 谢爱莲不久前才刚刚生产完毕,便是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这个放在往日里只要数息时间就能完成的动作,眼下竟让她那已经痛到麻木的下身,又传来仿佛有一把利刃插进血肉里、当众把人劈成两半的、人世间的一切有形语言都无法描绘的钻心剜骨之痛。 然而要事在前,谢爱莲也顾不上喊疼了,那双昔日里只在绫罗锦绣堆里泡着的、养尊处优的手,此时此刻,在握住侍女的手腕的时候,竟有着常年干粗活的农妇才有的力气,活像一把让人挣脱不开的铁钳: “今日凡是在外面伺候着的丫头小厮们,不管是签的活契还是死契,从今天起,就全都给他们转成死契;若有不答应的,当场乱棍打死!” 往日里,谢爱莲都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端庄贤淑,顾大体识大局的主母形象。如果丈夫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她就不会去随意更改,因为这样会挑战身为一家之主的秦越的权威。 换句话说,这是谢爱莲第一次在丈夫明显地表达出了有倾向性的暗示后,对一家之主的主张进行了反驳。 更何况她的这番行事太利落、太果决了,与她日常温柔的作风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使得秦越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她竟然敢质疑我的决策”的愤怒,而是某种微妙的恐慌与无措,就好像接下来的全盘发展已经全部脱离了他的预料似的。 然而不管他再怎么讶异,谢爱莲身为下嫁给他这一介布衣的世家旁支贵女的优势,终于在这一刻显现了出来: 秦家内内外外所有的可信之人,竟然全都是打理内务的谢爱莲的手下,无数个关键位置上不知不觉间,已经全都被谢爱莲换成了她的心腹。 以至于这两条听起来颇有些残酷和不近人情的命令刚从谢爱莲的口中说出,整个秦家就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开始一点点缓慢、有序而不容违抗地启动起来了,只为了将她的这番嘱托彻底落实。 于是到头来,秦越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虚弱的问话:“夫人为何如此行事?” “夫君再好生想想钩弋夫人的下场罢!”谢爱莲此刻还对自己的丈夫抱有最后一丝希望,认为他只是被这异况给迷住了眼,并不至于要真的拿女儿去换一场荣华富贵,便苦口婆心地劝道: “‘巫毒之祸’过后,武帝有改立太子之心,担心母强子弱,为避免外戚干政,便赐死了钩弋夫人。” 正在二人说话间,一旁正在给襁褓中的小女婴擦拭身体的侍女终于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将这位尚未能拥有自己名字的小女郎,珍而重之地送到了谢爱莲怀中。 谢爱莲接过女儿一看,只见她生得粉妆玉琢,眉眼清秀,那柄被她握在手中带来的小玉剑,已经系上了五彩丝绦,悬挂在她脖间。 这玉剑光泽莹润,绝非凡品,便是生在谢家,见过无数好东西的谢爱莲,在陡然见到这件珍宝后,也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然而等她凝神望向怀中女儿面容的时候,就又从内心最深处涌上来一股温柔而酸楚的全新感受。 在这种陌生的感觉下,哪怕眼前的珍宝再多上一百倍,再珍贵稀罕一千倍,也及不上被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女孩无知无觉间露出的一个微笑。 于是谢爱莲飞快眨了眨眼,想要将眼中的雾气驱赶走,同时哑声道: “我的女儿手握玉剑,生而不凡,将来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女官、能征战沙场的豪杰。” “但如果提前将她‘手握玉剑’的美名传扬出去,外人定然第一时间也能像夫君这样,联想到钩弋夫人……当今圣上年幼,才使得太后掌权;我估算了一下圣上的年龄,等到陛下可以大婚,迎娶女子繁衍子嗣、继承大统的时候,我们的女儿正好也是婚龄。” “再加上这‘手握玉剑’,能让人联想到‘钩弋夫人’的前事,她十有八/九是要被征召进宫里的。” 秦越听着自家夫人说完这番话后,茫然地点了点头,带着一种“所以这有什么问题”的特别气人的清澈的愚蠢,理直气壮反问道: “便是如此,又有何不可呢?” “她的父亲是我,是本朝第一次科举考试中,便能连中三元的大才;她的母亲又是夫人你,哪怕只是谢家旁系,可多多少少也和那些高门大户有点关系。” 由此可见,哪怕用封建的眼光来评判秦越此人,能够从他十数年不纳妾的行为上夸赞他一声“深情”;但此人骨子里,实则和同一时代的北魏男人们没什么两样,都觉得“女人一辈子要是能找个靠得住的丈夫,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从这方面来看,陛下将来娶她,真是再划算不过了,因为她的身份恰恰是能够沟通‘布衣’与‘世家’的桥梁,正如夫人你下嫁给我一样。” 谢爱莲闻言,心中大恸,心想,万万没想到真叫我猜中了……天哪,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一直以来,都标榜自己是“护花书的女官起家的么? 那位女官遗留下来的、据说和隔江相望的林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祖训,至今还被供奉在祠堂里呢,说秦家的女子千万不能被世俗流言所困,一定要读书,才能自己拯救自己…… 为何兜兜转转数百年后,一切都像是大梦初醒般,完全变换了模样? 于是她无措之下又苦苦哀求,试图通过讲道理的方式让秦越醒悟过来,却终究都是徒劳无功: “夫君,难不成将来,你果然忍心让女儿的这些不凡之处,尽数磨灭在重重宫闱里么?你真的要把她送去那见不得外人的地方,哪怕她被欺负了,咱们做父母的也没有办法为她撑腰,要让她在里面受苦么?” “我听说夫君前些日子上朝的时候,还在太和殿上当场讽谏了一位不能‘择贤才任用’的吏部官员;怎地分明是同样的事情,落在自家女儿身上,夫君便如此熟视无睹?” 然而秦越半点没能理解一位母亲不想送孩子入火坑的想法,只笑叹道:“夫人想得也太远了,将来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瞧你,我只是顺嘴一提而已,倒引出你这么多话来。” “夫人莫要动怒了,快快躺下,好好休息,我去让厨房给你炖汤补身体。” 人在极度绝望和茫然之下,通常会抛却理智,做出一些看起来很过激、但着实有用的办法。 就好比此时的谢爱莲,在与又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对视了很久后,突然有个十分疯狂的想法,在她混沌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恰如惊雷划破云层、闪电照亮夜空: 如果抛弃一切“夫妻情深”的表象,将所有的矫饰都去掉,我们的这段婚姻的本质,事实上是在中原地区拥有深厚势力的世家,对新入主中原的异族选拔出来的布衣,投来的橄榄枝。 世家们因为被太后所忌惮,所以无法像以前那样,轻而易举地就挤入权力中心;所以他们要转而扶持许多品学兼优的人,代替他们去太和殿上发声。 ——所以他不敢纳妾。 这与他爱我与否无关,只是因为纳妾这件事,可能会让我伤心;我一伤心,就可能回娘家。 哪怕我只是个不受宠的旁支女儿,但我的身上有这份政治意义在,所以我的回家,就代表着他并没能照顾好我,他的能力不足,世家需要重新选取扶持的人;相应地,他也会失去来自谢家的人脉与资金帮扶,从一个好不容易熬出头的五品官,变回以前那个在地里讨生活的泥腿子。 ——所以他要说爱我。 因为只有一个遵守祖训,爱护女性的秦家人,才能与太后的执政理念吻合;在出使茜香国和两国往来的时候,有这样一层表皮在,他也更容易得到露脸的机会,进而升官发财……而这句话,或许还会在多年后,进化成“升官发财死老婆”。 ——所以他才会想着,要把我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与小皇帝撮合在一起,把她送入那见不得天日的后宫里。 因为归根到底,这种一朝飞上枝头的男人最爱的,永远是权力和自己。他便是真爱过自己的妻子,可每次一见到她,做丈夫的就会想起自己受制于人的窘迫状况,进而将满腔爱火都熄灭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顾得上女儿的未来幸福?他只会将这个孩子视作一个能让他更上一层楼的脚踏! 在想明白这些事情的同时,谢爱莲难以避免地感受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然而这份剧痛并非是身体上的疾病所致,而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终于看穿真相的一瞬间彻底碎掉了: 她依稀记得,秦越当年向她求婚的时候,还是个青衫白马、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他从一旁云蒸霞蔚的花树上折了桃花送给她,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里,全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款款深情,对她说,若得阿莲为妻,我一生再不二娶。 ——都是假的,都是空话。说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说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都是编造出来的美梦;然而正是这样一段看起来美好得如梦似幻的假象,还真就将她困在其中,蒙骗了十几年。 ——但是在虚情假意之外,又有一件切实存在的事情可以利用! 于是谢爱莲强撑着起身,忍着从身下源源不断传来的黏糊的潮湿与痛楚,伸手一挥,打翻了一旁桌上的梳妆匣,金银白玉、翡翠明珠、螺钿珊瑚顷刻间便洒落了一桌,就像是她的这段婚姻般,看似堂皇富丽,实则一地鸡毛。 她这一举动,把秦越给吓得不轻,他忙忙快步上前,关切道:“夫人……” 他话音未能落下,整个人就都僵住了,因为电光火石之间,谢爱莲已经胡乱抓了支尖利的金簪抵在自己的喉咙,对这位和自己结婚了十多年都没红过脸的丈夫冷声道: “我劝夫君再好好想想罢,看看是我的簪子快,还是夫君的动作快。” “若夫君执意要将我女儿‘手持玉剑降生’的美名传出去,让她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闱里的话,我就只能血溅五步,以死相谏了。” 秦越见此,大惊失色,脸色发白地连连摆手,急急道:“夫人你冷静些,怎么就突然走到这一步了?何至于此,快将这物件放下,若一个失手,可是要出人命的!” 然而谢爱莲半点没被他的这番劝解打动,只继续道: “我这一死,谢家定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定要让夫君偿命;而且夫君是要在官场上往前走的人,哪怕能侥幸从谢家的清算中活下来,若背着个‘逼死发妻’的名头,甭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逼死人的,终归都不太好听。” 谢爱莲如愿以偿地看着秦越的脸色瞬间变得红白交加,一时间心头涌上的,却不是“我能威胁到他”的快意,而是某种更深一层的悲凉: 可悲啊,真是可悲……我因为年少时嫌弃身形不美,不愿习武;日后更是在家宅中操持内务多年,还为此人生儿育女,导致我现在实在是太虚弱了,用“手无缚鸡之力”一词来形容我,都是抬举。 如果我曾习武,如果我没有因为生孩子而九死一生地在鬼门关上走了一趟,那么现在这枚簪子,对准的就该是他的喉咙才对,而不是这样两败俱伤地,用自己的命去赌! 于是谢爱莲在心中,要让自己的女儿往“女武官”的道路上走的念头便愈发强烈了。在这样的意愿驱使下,她开口说出的话里,都带着蒸腾的、凛然的杀气: “我的女儿……将来绝对不能沦落到我这个地步!” “夫君,你若还想要谢家的帮扶,若还想要一个不会让你背上人命官司的活人妻子,就在这里指皇天后土起誓,绝对不会将她送入皇室宗族的后宫内院!” 如果谢爱莲一直被所谓的“爱情”的表象蒙蔽着的话,那么秦越还真不至于被吓到这个地步,左右不过是拿那套“你看我一直没有纳妾,我多爱你”的花言巧语去骗人。 但当谢爱莲彻底清醒过来,察觉到了这桩看似完美深情的婚姻真相、自己身为世家女的优势和秦越对权势的极度渴求这一缺点之后,秦越发现之前那套“糊弄学”再也糊弄不过去了: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他对谢爱莲曾经怀有的那点半真半假的情意,就全都变成了过眼烟云。 在秦越眼中,这位正虚弱地倚着床头柜坐在床上的女子,不仅是他的夫人,更是能够给他提供往上爬的助力的台阶,也是能随时随地将他扯下深渊的最大掣肘。 于是他终于露出了两人结婚后的第一个阴暗的、不善的神色,伸出两指并拢,指向天空,依言发誓道: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 ——总之,不管秦家这对恩爱了十几年的模范夫妻如何一朝决裂,也不管千里之外的农田里,谢端正在考虑怎么炖个田螺吃,对比一下双方的境况,这便是两位白水截然不同的下界方式了。 符元仙翁的白水,在天界住了十日后,带着满耳朵满脑子的“柔顺温婉,不要过度显露锋芒,以此完美融入周围人类”的思想,还有符元仙翁的“只要你能办好这件事,回到天界后,我就为你去请封”的承诺,将符元仙翁的嘱托刻入本能反应,封印记忆以求更好伪装,这才降下化身,在人间化作好大一只田螺,被谢端捡回家去。 秦姝的白水,自从十日前和秦姝匆匆忙忙见了一面后,就一直处于被填鸭式教学的状态。在痴梦仙姑等人的努力下,还真叫她十天内,就把太虚幻境藏书阁内的所有知识都背了一遍,随即秦姝匆匆赶回天界后,只来得对她同样嘱托一句“不必藏拙”,便亲手送这位白水的本体经过灌愁海投向人间。 虽然两位白水均已下界,成功投胎,一边是个连人形都没有的大田螺,另一边也是个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婴儿;但这场从明面上来说即将持续百年,从长远来看更是直接影响到了北魏与茜香两国命运的对赌,才刚刚开始。 71. 真容 “都得死!” 在将白水送走后,秦姝立刻拿出了上辈子从五千竞争对手中,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一的成绩杀出重围成功入职基层妇联,随后又在九年的考核中以实绩和考试双双第一的成绩不停升迁的超级卷王精神,将无限的学习热情投入到了太虚幻境更加无限的藏书阁中。 哪怕已经推行起“勤政新风”数日了,工作效率大有提升,但几千几万年来的习惯是无法轻易改掉的,只不过绝大多数神仙都已经将摸鱼的战场,从正式工作中转移到了工作间隙。 ——如此一来,整个三十三重天的运营模式,正在与后世能够严格遵循《劳动法》的公司开始无限趋同: 明确分工,厘清责任;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偶尔摸鱼,但不耽误正事;绝不加班,因为提高效率就能将工作按时做完。 而且虽然天界神仙们眼下的平均工作时间是每天六小时,但他们没有公休假没有产假总之就是没有任何法定假期;从“心累”的角度上来说,还是这帮被强行带着卷起来了的咸鱼们更胜一筹。 若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还真可以把现在的天界当成日后一个全新的现代社会的开始。 扯远了,再说回来。 虽说现在很多原本搁那儿咸鱼瘫的神仙们,都本着“不能被妖怪散仙们比下去”和“我也想变强,否则就要被同僚们甩在身后了”的危机感,认真工作了起来,但秦姝的这个状况,便是再想偷懒的人也没有办法复制和学习。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两界时间不同流速已然确定,这给要在人间和天界不停来往的工作者们造成了相当的困扰。 就拿秦姝来说,她分明在人间帮助开坛讲学的黎山老母足足护持了十年的道场;可按照三十三重天的时间流速来看,她只是下界了十日而已: 如果她不怕累的话,的确可以前脚刚回到天界,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一下,就紧接着继续投入到工作中去。 为了解决这种情况,金座上的两位陛下在商讨过后,为需要在两界之间往返的神仙们设置了三十三重天上的第一个假期: 因公休沐。 用大白话解释一下这个假期规则,就是如果有神仙在人间工作了一年以上,那么等这人再回到天庭时,就可以支取天界时间衡量标准下的五天假期。 ——用千年后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工作了足足一年才有五天年假,这真是应该被吊死在路灯上的资本家;但如果以三十三重天的眼光来看,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提议,因为成千上万年来,因为“通勤距离过长,时间过长”等种种因素,所有神仙基本上都是工作与生活完全不分离,整个人都住在单位里了,主打的就是一个“心累”。 以这条一经推出便广受好评的“因公休沐”的标准来衡量,秦姝在人间工作了十年,回来后就可以在天界收获五十日的超级大长假;如果说有什么消息能够让这个假期听起来更加诱人,那就是“合理合法的五十日带薪长假”。 当秦姝听到这个消息后,饶是向来对身外之物不怎么看重的她,也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把这个假期给休完的冲动: 恕我直言,我觉得每一个现代社会的社畜,都没有办法拒绝长达五十天的带薪休假,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好事! 然而最终,秦姝还是以强大的意志力拒绝了休假的机会,转头就钻进了藏书阁里,让无数暗暗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试图通过请客串门等方式拉近与太虚幻境关系的同僚们连连扼腕,后悔不迭: 是我们短视了,自从当年她升职后不仅没有大摆流水席反而当场闭关的这件事中,我们就应该看出来,这人是真的工作起来不要命! 算了算了,都散了吧,看这个架势,别说是我们,只怕符元仙翁亲自找上门来斗法,她也不见得有空去搭理这个手下败将。 真要说起来的话,恐怕也只有她手下那位白水,遇到了攸关生命的险境后,才能让秦君从藏书阁里出来吧? 然而不管外界如何讨论秦姝婉拒了休假,一头钻进藏书阁的行为,至少此时此刻,太虚幻境内部的好奇心浓度,和外界是一致的。 正在忙着写新型话本子的痴梦仙姑一边运笔如飞,一边探头往旁边秦姝的桌子上看,活像现代学校中那些没带课本所以要和同桌分享同一本书的学生似的: “秦君你在看什么呢?说来与我听听可好,没准我能帮得上忙。” 秦姝往左看了一眼痴梦仙姑笔下的话本子,险些当场无语凝噎: ……不,我觉得你应该是帮不上忙的。你还是先把这个“明明先来的是我”的爱情故事写完再说……破案了!太虚幻境地表樱花含量突然提高的罪魁祸首就是我的写手下属! 论起吃瓜看热闹来,太虚幻境的人就没输过,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秦姝在制造热闹就是了。 于是钟情大士也停了笔,从另一边探出脑袋来,将好奇的目光投向秦姝的书桌,两位半卷不卷的咸鱼下属们正在对她们那勤快的上司形成两面包夹之势: “秦君似乎在查阅一个很偏门的法术的书籍……替身术?这个东西有点意思。” 秦姝往右看了一眼钟情大士笔下的配图,险些没当场厥过去: ……不,我正在查的替身术不是你画的这个替身术。你还是先把这个“错认救命恩人后,女主对男主虐身虐心,最后发现错失一生所爱潸然泪下”的故事画完再说……大事不好!太虚幻境空气中突然增加的狗血因子的来源就是我的画手下属! 正在三人的脑袋挤在一张桌子上,活像个三胞胎似的亲亲热热挤在一起的时候,一只通体雪白、双眼灿金的猫咪从窗外跳了进来,在秦姝的膝盖上熟门熟路地打了个滚后口吐人言,那分明是白素贞的声音: “受秦君吩咐,我已经查阅过符元仙翁名下那位白水要投去的人家——他们家是北魏世家里,‘谢’之大姓的旁支,然而上一辈因为作恶多端鱼肉百姓,已经被乡民们联手沉塘喂鱼了。” “这对夫妇死的时候,只留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叫‘谢端’,符元仙翁的白水正是要投在谢端家里。但秦君,恕我直言,这个谢端实在不是什么好人!我有血证!” 秦姝低头看了一眼黑衣上纵横交错的一大堆白毛,只觉心如死灰: ……容我提醒你一下,你现在是个猫咪的模样,你是会掉毛的!我已经有些感受到对猫毛过敏的法海,每天起来就要被毛茸茸包围的绝望感了……请问黎山老母有没有考虑过研发一个粘毛器出来呢?我觉得这个东西在你的师门里肯定很有前景。 在这一片热闹又和谐的混乱中,只有引愁金女的人设坚强不倒,抱着怀中的一大堆书走过来的时候,甚至还能从不知道哪本书里翻出几片金叶子: “这些就是秦君要的书了。但容我多嘴问一句,秦君,你的白水……” 只是这个新话题刚刚起了个头,引愁金女便突然住了口,因为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来: 因着是天河内地位不高的小小精魄,这两位白水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是跟随抽到的签决定了自己的姓氏而已。 而痴梦仙姑等人,虽然这些天来始终对分到秦姝手下的这位白水多加关照,但细细追究起来的话,她们四人和白水分明是平级,因此“赐名”这种只能由上级对下级的、类似于封赏和鼓励的举动,就不该由她们来做了,这个任务只能留给秦姝。 所以这位白水,现在有名字了么?如果没有的话,那就麻烦了,因为仙人们的名字一旦在天界定下就不能更改,甚至在人间行走的时候,也要使用这个名字。 据此来看,要是不能在三十三重天上,就给白水起个又好听又好记、还有良好寓意的名字的话,很难说下界之后,她的名字会不会变成“秦翠花”和“秦招娣”这种辣眼睛的东西! 幸好引愁金女能想到的东西,秦姝也早一步就考虑到了。在察觉到自己看好的这位太虚幻境官方唯一指定会计的微妙为难后,秦姝立刻补充解释道: “我们这一方的白水的全名是‘秦慕玉’。” “因着我送她下界之时,曾心有所感,窥见她能征善战、位极人臣、配享太庙、名垂青史的未来。因此,我从她未来的某一官职中取一字‘慕’,再从我所知的某位骁勇女将中取一字‘玉’,愿她未来前程似锦,鹏程万里。”1 秦姝在为黎山老母护持道场的十年内也没闲着,除去日常和杨戬斗法演习之外,她还见缝插针地仔细查阅过凡间目前的历史进展,想看看自己能在不过分干涉尘世正常走向的同时,为这里的人们做些什么。 在一番查阅后,秦姝惊讶地发现,这个完全架空的世界不仅在社会风气、衣着、官职等方面都是混合的,就连时间线也在来回蹦跶。 这一蹦跶,就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那位曾经被崇祯帝写诗,以“试上,丹青先画美人图”这样壮志凌云的诗句赞美的女将军秦良玉,竟然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为此,秦姝还特意去与太虚幻境八竿子打不着的地府查阅过名册,发现的确不是自己疏漏,而是这位曾平定叛乱、入京勤王,统领白杆兵战功赫赫的女将军,的确没有诞生: 按理来说,秦慕玉应该出身四川忠州,也就是日后的重庆附近;但现在长江以南已经全都归了茜香国,这个从《红楼梦》中架空出来的国家一出现,就像是一只蝴蝶在亚马逊的雨林里扇动了一下翅膀,即将在几个周后引起一场飓风,这飓风便是历史的变动,直接把秦良玉给蝴蝶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和这种情况十分类似的,还有无数女性科学家与诗人,如王贞仪、顾太清、朱淑真等;但这种“消失”并非真正的消失,而是因为茜香国国情实在特殊:2 在秦姝所熟知的历史中,这些女性能够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不仅因为她们自己足够优秀,与众不同,更是因为在那个世界里的史书,都是由男人书写的。 哪怕是最公正的史官,在记录的时候,因为他们在性别方面天生就占据了社会风气带给他们的优势,因此在评价女性的时候,他们的眼光就更严厉,用词也就更苛刻,甚至有种“看猴戏”的居高临下的点评感。 但茜香国已经很少见这种情况了。 自从这个新生的政权占据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之后,新的统治者带来的全新风气,就自上而下地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做官的多半是女性,因为女性更细心,更能担得起重任;外出做生意的也有不少女性,因为她们擅长管家和算数;男子再也不能三妻四妾了,反倒是蓄养阉割过的面首以取乐的风气正在悄然蔓延;族谱上的女人和男人一样拥有姓氏,但夫妻的后代却大多选择跟随母姓,以至于男人虽然拥有名字,但事实上也已经和“某某氏”差不多了…… 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负责记录历史的史官们,已经见惯了优秀的同僚,在记录她们的事迹的时候也不会带着看热闹的心情去大肆夸张描写。 因此,虽然从明面上看来,是消失了几个“优秀案例”;但从长远来看的话,又有千千万万个“普遍案例”正在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但秦良玉这个名字在后世实在太有名了,虽然秦姝理智上知道这样一个特例的消失,能换来千千万万个女兵女将的出现不是什么坏事;但在情感上来看,这可是少了一块精神丰碑,少了一个能让后世的学生们写作文的时候疯狂引用的名人案例,连带着重庆也少了个名胜古迹,旅游业的创收都会锐减的! 为了弥补这个人才缺口在后续会导致的一系列文化缺口和财政缺口,同时也为了将秦良玉的功绩借助一个相似的名字投射在白水的身上以表达对她同样美好的期盼,秦姝便给这位白水,起了个十分相似的“秦慕玉”的名字,甚至连配套的小名儿都给她取好了: “你若有心与她亲近,叫她‘阿玉’即可。” 此言一出,引愁金女当场就松了口气,心想,太好了,不愧是秦君,在这种小事上也如此周到,于是她立刻就改了口: “我记得阿玉不是投生在曾与秦君结有前缘的好人家里么?秦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是於潜本地颇具名望的富户,谁能伤害得到她?那可真是要做好不要命的准备。” 秦姝疑惑一挑眉:“奇哉怪哉,我几时说过这个替身术,是要给咱们这边的白水用的?” 四人面面相觑,心下大惊,同时也暗暗为另外一位白水松了一口气: 幸好你遇到的是秦君。她不光会保护自己部门的下属,在路遇不平事的时候也会拔刀相助,这个替身术绝对是给你准备的。可算让你不至于在符元仙翁手下受苦了,可怜姑娘! 正在四人拼命交换眼色间,秦姝终于从引愁金女带来的这一批新书中,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本破破烂烂得让人十分怀疑下一秒它就会原地自动解体的旧书,在斑驳的封面上,有着用快要褪尽的墨色写上去的三个大字: 替身术。 这个法术实在太冷门了,以至于痴梦仙姑等人听说秦姝要找书的消息后,十分热心地一同出动,才好不容易从太虚幻境藏书阁的废纸堆里把它给找了出来;而精于实战与道法的钟情大士只是抱着好奇心来简单看了一眼,便连连惊呼“眼疼手疼脑子疼”,半分注意力也不想给它: “这要求也太苛刻了!先看看这个使用条件吧,必须是‘人类试图伤害神灵’——问题是他们哪儿有这个本事?” “再者,对双方的身份也有规定,仙人的身份不得与两位陛下相关,避免产生‘仗势欺人’的恶劣现象——天哪,照这个标准来看,当年哪怕是天孙娘娘,也用不得这个法术。” “麻烦归麻烦,但效果倒是很好,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动态平衡吧。”秦姝翻开书后,略扫了一眼,便心知自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随即欣慰笑了起来,解释道: “三道铃声过后,在这凡人的面前,便会出现一位与当事神灵百分百相似的替身;且此替身在所有三界生灵眼中,都如其本尊般真假难辨,只有清源妙道真君的天眼才能辨别真伪;除此之外,哪怕是两位陛下前来,也只能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却看不穿真相。” “竟有如此功效?!”引愁金女果然不愧是会计人才,秦姝此言一出,她就立刻开始在心底谋划起“用替身术给太虚幻境内多造点免费人手”出来的合理性了,因此,连向来对这种冷门法术不是很感兴趣的她都开始追问了起来: “既如此,能不能——” 秦姝上辈子的社畜程度比引愁金女更深,因此一见她两眼发亮就知道她想说什么,秒答道: “不能,因为这个替身术只能在人间,为了给被欺压的神仙伸张正义而使用。” “而且哪怕是替身,也有区别,想要变得越像,让障眼法施展得更顺当,就要采取和这位神仙的本体或者化身最相似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要变个人出来的话,那也得找个人来才行——有这个施展法术的功夫,我都能跳灌愁海十次了。” 引愁金女:好的,一位资本家失去了她眼睛里的高光。 秦姝看她神色郁郁,生怕自己把人给打击得失去了学习的劲头,就又翻了翻手中的书补充道: “不过这个法术倒也没那么鸡肋,用得好的话,或许真有扭转命运的功效。” “看这里,这个替身的持续时间可以长达数十年,直到人类阳寿将尽之时,它才会解开障眼法变回本体,同时将这些年来受到的所有来自此人的痛苦,都成十倍百倍地回赠到他身上。” 痴梦仙姑一边听一边欣慰点头,看向秦姝的眼神颇有种“老母亲看自家女儿终于愿意学习”了的微妙欣慰感;而如果把这两人的身份代换一下的话,其实也很好理解: 这活脱脱是一个明明有着堪比爱因斯坦的智化课半点不感兴趣,在考学路上给自己来了个临门一脚,把自己送上了体育生的道路。 眼下秦姝她终于愿意回来精进法术了,对身为文书官的痴梦仙姑来说,这是何等让人欣慰的事情啊!至少不能浪费了这份灵心慧性对不对? 然而痴梦仙姑盯着秦姝手里的书片刻后,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疑惑心想: 但是这个法术如此偏门,使用条件又十分苛刻,便是连对文书工作得心应手的我也险些没能找到它。秦君眼下领受‘灵妙真君’的武官官职在先,怎么能知道这么冷门的东西? 她这么想了,也就这么问了;而秦姝接下来的这番回答分明坦坦荡荡,却莫名就是让写惯了话本子的痴梦仙姑有点手痒: “是灌江口的杨君告诉我,有这么个法术的。” 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是合作不知道多少年的同僚了,可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只要对视一眼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一旁趴在桌子上晒太阳,享受自己长达一日的“因公休沐”的白素贞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不知道为什么爪子有点痒: ……不,你们没有。 ——只可惜这三人早出生了几千年,如果把这个情形搬到后世的娱乐圈里的话,就是互扯头花、互相产粮当做攻击武器、战火连天的cp粉和唯粉的大战现场了。 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只有兢兢业业的太虚幻境唯一官方指定会计引愁金女率先回过神来,带着另外三位同僚齐齐拜下,朗声道: “既如此,我等必在三十三重天上为秦慕玉护法,半步不离,管保让这对白水姐妹无论哪个都不受半点伤害,让她们得知这是秦君大慈大悲,仁德行事。” “再祝秦君武运昌隆,无往不利,一帆风顺!” 正在秦姝第不知道多少次熟门熟路摸黑跳下灌愁海的同时,长江以北的魏国也在进入黑夜。即将在中秋圆满的明月高悬在空中,洒下温柔的、水般的光芒,照亮千家万户的同时,却无论如何也照不出人类的内心。 谢端自从十五岁后,就从邻居家里搬了出来,回到了他父母的宅子中。 这间宅子眼下已经破旧得很了,半点也看不出来当年这里曾满堂宾客、高烧明烛、觥筹交错以饗来宾的盛景。 况且哪怕是脾气最好的人,在回忆起当年头上压着个豪强地主的那些暗无天日的苦日子,也难免心中芥蒂。因此一直也没什么人来帮谢端收拾房子,这间青石墙的二进小院,就一直这么空着了,只被他自己勉强打扫了个能落脚的模样出来。 他回家后,先是在院子里那棵格外茂盛的槐树下驻足片刻,仰起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品味清凉的空气与风中一并传来的草木清香似的,随即抬脚,迈过堆放在槐树下面的许多粗糙的小木盒,进入室内,点起了油灯。 他环视了一下冷冷清清、半点人影也没有的室内后,那张英俊面容上的笑意,就像是遇了水的画般,一层层剥落下去了,最后停在他面上的,竟是一张半点情绪也没有的、寒冰也似的脸: 无喜无怒,无悲无惧,一切皆无。 他在门口沉默站了一会儿后,这才走向室内,从床头像取什么绝世珍宝似的,取出一个被麻绳层层捆着的小木盒来。这个小木盒与院子中堆积的那些十分相似,一看就是批量生产的。 说来也奇怪,这些盒子的大小实在太微妙了,哪怕在室外堆成了小山,光从容量上来看,也不像是能存放很多东西的样子。 而且这盒子的做工也十分粗糙,一看就知道是谢端亲手打造成的。一般情况下来说,真正宝贵的金银与古董,是不会放在这么简陋的地方的,先不提气场般配不般配,至少从安全性能上来讲,还真不如在自家后院挖个坑把宝物埋起来。 但这样一来,便显得他对这个粗糙盒子如此郑重的态度,就格外不对劲了。 只见谢端小心翼翼地透过窗户看了一下外面的夜色,在确定没什么人窥视后,这才拉起被子裹在身上下了地,趴在地上,三下两下就拆掉了缠在盒子上的麻绳,将这个“藏宝匣”打开了。 在打开这个匣子的一瞬间,谢端的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微笑。 这个微笑出现在黑漆漆的夜晚,本就足够让人背后发冷,更别提这个笑容还和他之前的君子假面和面无表情形成了相当鲜明的对比,便愈发给这阴沉的、凌乱的、烛火摇动的室内增添了数分诡谲的气息。 数息后,在盒子里的东西完全展露出来的一瞬间,谢端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大了,两边的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也不嫌脸酸: 定睛望去,躺在这个木盒子里的,显然是一只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白色小猫咪的尸体;而且这具零碎的猫尸上,还有着不少一看就是生前留下的切割伤口。 如果谢端能够知道白日里,在九重天上的琼楼玉宇中发生过一场怎样的谈话,他就会知道,自己这次不仅没能真正杀掉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动物,以纾解内心压力;而且这番行为,还被白素贞等人完全看在眼里了,她口中的“血证”指的便是此物;死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位仙人借用的动物化身。 ——只可惜他不过一介凡人,因此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他回想着白日里那些嘲讽他的邻居们,带着那个诡异的笑容,从床底下抄起一把磨得雪亮的剔骨尖刀,倒转盒子,将那具小小的尸体扣出来倒在地上后,便疯了一样地往下狠狠扎去,险些没把这具尸体给扎烂成能拿去包饺子的肉末: “……你们也敢……你们也配?!不过是没有功名的一堆贱民而已,如果我的父母都还活着……你们一个也跑不了,都得死!” 就这样,谢端一连往那具尸体上扎了几百下,这才把自己给累得气喘吁吁地放下刀,随即那张面无表情的假面就又长回了他的脸上。 若不看地上这些血淋淋的场面和空气中尚未散去的腥臭气息,实在看不出来,这个过分冷静的年轻人在数分钟前,还在像个疯子一样虐待一只小猫的尸体。 他从厨房打来水后,将地面擦得干干净净,随即又将七零八落的尸体收回了木盒里,准备像以前一样,把它一整个儿地埋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 要不是有这些肥料,那棵槐树怎么会长得如此茂盛呢? 然而正在谢端纾解完了内心的恨意,心满意足,准备合上睡意朦胧的双眼入睡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厨房传来好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72. 热饭 反社会与PUA。 说来谢端的家境也的确挺窘迫的。 哪怕前来相看的媒婆只是觉得他有些微妙的不对劲,没能真正察觉在谢端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君子表象下,潜藏的是一只恶鬼;单单从他的财政状况这方面来看,最后这个媒婆最后会拒绝帮他说亲的: 虽然谢端的祖上阔过,还是个世家大姓的旁支;可他的父母早已身亡多年,以前积攒的金银财宝也被愤怒的村民们瓜分了;且这两人死后,谢家从来都没派人来打听过这里的事情,可见这对无能的夫妇已经被世家当成了弃子。 这种内外交织的窘迫体现在具体的事情上,就是家里多多少少会有些存粮的正常人家,在听到厨房有这种声音的时候,第一反应绝对是“闹耗子了”;但放在谢端身上,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家里进贼了”——因为米缸里穷得半粒米都没有,以至于他明明都和养父分家了,却还要时不时去养父的家里吃饭,免得自己把自己饿死在家里。 然而“遭贼了”这么件能把正常人吓得心惊肉跳、魂不守舍的事情,放在谢端的身上,却并没能让他感受到什么害怕、担忧的情绪,反而让他更兴奋起来了,毕竟一个能残忍到虐猫虐尸、还要把尸体藏在自家树下的变态,是不会有什么正常人的反应的。 于是谢端飞速掀被下床,将那把不久前刚刚使用过的尖刀又从床底下取了出来。他甚至都不擦一擦刀身上沾着的血迹,只将锋利的尖刀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朝厨房走去。 这幅“屋主想要捍卫自己的人身和财产安全,选择持刀与贼人进行搏斗,主动出击”的画面,如果仅从字面意义上来看,的确会让人十分担心;但如果此刻室内点着灯,能够让人清楚地看到谢端的神色,就没人会担心他了,绝大多数人都会对那个“贼人”发出警告,简而言之凝聚起来就是俩字: 快跑!!! 因为此时谢端的神色,看起来真的太不正常了。 他的瞳孔在极度兴奋之下放大了一圈,显得他那双原本就黑漆漆的眼更是有种看不出情绪的莫测感;与此同时,病态的潮红也爬上了他的脸颊,衬得他脸上那个越咧越大的笑容愈发诡异了。 ——这人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要去赶走贼人,更像是仗着自己动作灵活又手持凶器,打算把屋子里的不速之客给活生生解剖了似的! 然而等谢端无声又快速地接近厨房之后,与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厨房景象,当即就给他沸腾的杀意和虐待欲上浇了一盆凉水,强行让他冷静了下来,感受到了强烈的失望: 厨房里半个人影都没有,依然是那样一副冷冷清清、穷到连存粮都没有的景象。 不仅如此,因为谢端家境贫寒,所以具有储物功能的家具,在他家中只有两件,一个是他卧室里的床头柜,一个是厨房里的大水缸。 等谢端不死心地走到水缸旁边,探头往里看了看后,这才彻底将内心翻涌的杀意给按捺了下来: 水缸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人藏着,只有他白日在水田里捡到的那个足足有三升壶那么大的田螺,还安安静静地泡在半缸清水里。 他当场就往旁边的地面上啐了一口,低声道:“晦气,真是晦气!” 人在生气的时候,如果不想爆发出来破坏自己的形象,就会采取多种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此平息内心的愤怒。 就好比有的人会努力深呼吸,有的人会暗暗在心底畅想扎小人的画面让自己“大仇得报”,现代社会的人还会采取“断网一段时间”的方式让自己远离负面情感的来源……然而放在谢端的身上,他用来纾解情绪的方式只有一种: 杀生。 虽然历朝历代的圣贤大家们都说“人之初,性本善”,但另外一些学派的人也有着不同的观点,那就是“性恶论”: 人之生固小人。1 简而言之就是大家也别虚伪别假客气了,其实所有人生下来都不是什么好人,能够有现在这么幅人模狗样的外表,全都是道德教育的功劳。 只可惜这个观点的提出者早生了几百年,没能亲眼见到谢端此人,否则的话,他一定能为自己的“性恶论”主张补充一个实例。 谢端从五六岁还住在邻居兼养父家里的时候,就从周围人的态度和举止中,知道自己的身世和别人不一样了。 小孩子对情绪的感知其实是很敏感的,因为他们的身上没有赚钱养家、人情往来等种种复杂的事情,尚且拥有一颗纯粹的心灵。 也正因如此,谢端能相当直接地感受到,那些时常来他们家里,给他们补贴柴米油盐等日用物品的人们,虽然面上看他的时候是笑着的,还会象征性地夸几句“这孩子真乖”;但事实上,他们从来都没有真的把谢端当成一个无辜者: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遗传的力量是相当强大的,这个孩子以后会不会像他的父母一样,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人呢? 虽然大家理智上都知道“这孩子没害过人”,甚至都没吃多少谢家的饭,他的父母就被愤怒的人们给淹死在池塘里了;但从情感上来说,在“迁怒”和“后遗症”等种种因素的影响下,又很难让人立刻摒弃成见: 说到底,如果人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的话,那也就不是人了,是一台精妙的机器。这便是凡人的弱点所在。 而谢端恰恰也是一个凡人。 他在察觉到周围的长辈们对他的谨慎与排斥,同时感受到了同龄人们对他的疏远后,通过偷听和旁敲侧击等种种方法,终于成功打听到了自己的身世: 他和这个村里,所有要靠刨土来吃饭的人都不一样。他生来就是世家的孩子,本该地位超然,凌驾在这些泥腿子的上面的,却因为一对没出息、自己把自己给作翻车了的父母,落得个今日的下场。 从那日起,谢端的心理就再也没一天正常过。 有着正常道德水平的人在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世竟然如此曲折之后,要么会陷入对自己的怀疑,要么会陷入得知真相后的痛苦;然而谢端此人果然是“性恶论”的最佳案例,他直接凭着天生过低的道德感一步跨越了以上所有的流程,飞速进展到了变态才能走到的最后一个阶段: 他开始疯狂地反社会,反人类了。 ——我天生就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格外高贵的人,总有一天我能摆脱眼下的窘况,翻身做主,把这些胆敢对我有意见的人全都杀死,以洗刷被人歧视的耻辱。 这么想着的谢端,浑然忘了他的这位养父兼邻居,要在独身一人的情况下拉扯他这张额外的、没有任何劳动力的嘴,要有多困难,又受过外人的多少帮助: 若不是经常有这些好心人,哪怕心里对谢家再有意见,也努力说服自己“稚子无辜”,为他们时不时送来粮食和日用品等补贴,谢端恐怕也早就被扔到大街上去靠讨饭为生了,哪还有这么多闲工夫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只可惜有的人就是这样天生坏种,改不了的。 于是在这种极端的情绪促使下,在对自己“生而高贵”的洗脑下,谢端在他的同龄人还在爬树、玩泥巴、用石头研磨野草当成做饭过家家的时候,就无师自通地开发出了一种格外残忍的游戏: 用开水烫蚂蚁窝,然后再把里面的蚁后挖出来用石头砸死。 可能有的正常小孩儿在尚未有“剥夺生命”这种概念的时候,也会玩过这样的游戏,用这个理由去为谢端的行径开脱也不是不行;但数年后,谢端做的事情,就让人再也没有办法为他洗白了: 在烫死、砸死、淹死了不知多少蝼蚁之后,他终于将毒手伸向了体型较小的鸟雀,将那些热乎乎的、带着柔软翎羽的小生命,活活捏死在手中;就连看见个鸟窝都要随手掀翻,再把里面的鸟蛋给统统踩碎。 他深知村民们对自己抱有成见,因此下手的时候都格外小心,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看到;甚至就连过了几年,他体型渐长,有了能够杀死猫狗等具备一定反抗能力的小动物的力气后,也绝对不会对村民们家里养的动物下手,而是去引诱流浪猫狗,将其殴打致死后再分尸泄愤。 就这样,谢端在人前端得好一张假面,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颇受村民喜爱的、无害又温和的形象;事实上,死在他手里的小生命们,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哪怕是再不把动物命当命的人,在听到这个死亡数量和谢端的年纪后,也会感到由衷的、入骨的恶寒。 而眼下,谢端在空空如也的厨房里巡视了一圈后,发现并没有任何活物存在,无法让他内心“终于能名正言顺杀人了”的喜悦之情落空的失望感与愤怒感转移平息,他便顺理成章地把目光转移到了水缸里的那个大田螺身上: 既然我找不到猫猫狗狗之类的、能出声的生物来虐杀,那就让你来顶一顶吧。正好上个出气筒小白猫已经变成一堆烂肉了,如果把你也剁成那个样子,正好还可以为接下来几日的食物做准备。 虽然你不会说话,杀起来不需要进行额外的戒备和准备工作,没有什么挑战性,但有这么个替代品,总比啥都没有只能在那里干生气要好。 于是谢端略微收敛了一下脸上扭曲的神色——说来也奇怪,每当要对什么动物下手进行虐杀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反而是最稳定的,看上去既不虚情假意也不过分癫狂,活像个“要去做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因此显得十分郑重”的正常人——将手伸入水缸中,把那个的大田螺从水底抱了出来,放在一边的案板上,随即连擦都不擦一下螺壳上的水,也顾不得会弄脏衣服了,提起尖刀,隔着螺壳开口处的那层黑色硬壳就往里面狠狠一刺! 然而出乎谢端预料的是,他的刀下根本就没能捅到什么柔软的躯体,从入手的感觉来看,他捅到的分明是一团空气。 谢端:??? 他难以置信地把这个螺壳拎了过来,粗暴地揭开上面的黑色硬片,便发现了一个令他火冒三丈的事实: 这个巨大的螺壳,虽然还像它正常个头的同类们活着时候那样,在入口处盖了个薄片;但实际上里面早就空空荡荡了,啥都没有,只有被他养在水缸里的时候,渗进壳里的一点清水。 或者说,更是因为这些清水的存在,便衬得他“养了一个空壳”和“一刀捅了个空”的行为,愈发可笑了。 他从水田里把这个大田螺捡起来带回家的路上,感受到的那种沉甸甸的重量,也不是壳里的肉带来的,而是这个螺壳,它自个儿本来就很沉。 ——如果谢端对三十三重天上的那个赌约有所了解的话,就会明白,白水这是用法术把自己给藏起来了。 毕竟任谁看见这么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都会要么感觉害怕要么感觉恶心,总之不管哪种情绪反映到行动上来,都可以化作这么个结果: 走开啊,你这神经病!我不想见你! 说到底,符元仙翁封印住的,是白水的部分法力和记忆,好更加容易操控她,把她变成和自己一条心的人;但总归不至于真把她变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毕竟如果真那么做的话,在本来就很内卷的秦姝面前,自己这两人就更没有胜算了。 只可惜谢端对此一无所知。 他是真心以为自己捡了个空壳回来,这才失望地把壳子扔回了水缸中,甚至打起之前那个“献上奇珍以求有个官做”的主意来了: 虽说当朝天子和太后都不太信这些中原的鬼神,但这么个稀罕物,总归也能卖几个钱吧?可惜现在天色太晚了,自己还需要休息。不如等明天一大早就出门去集市上,看看能不能卖几个钱;如果这家伙真的值钱的话,就用换来的钱去买个官做,也未尝不可。 谢端的行动力向来很强,就好像他对流浪猫狗笑眯眯地说“我要杀了你”之后,这些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遇见他的小可怜,就肯定会在最晚三日之内死于非命、死无全尸一样。 在决定了将这个螺壳拿去卖钱的第二天,谢端就起了个大早,想要去隔壁镇中一月一度的大集市上碰碰运气。 为此,他还特意去养父的面前,摆出一张“虽然我很穷,但是还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的好人脸来,将自己今日的安排告知了养父: “我想去集市上碰碰运气,如果能碰巧遇到个喜欢这些稀罕玩意儿的有钱人,花钱买下它,哪怕今年地里没什么收成,我也能和叔父一起有口东西吃。” 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体贴,果然当场就让这个面色黢黑的老农民红了眼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哎,果然我昨天产生的那种不对劲的微妙感全都是错觉。端儿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连在路边捡个稀罕东西,都想着要去卖钱补贴家用,而不是任由它荒废掉,我怎么能这么揣度他呢? 于是最后,谢端不仅成功汇报了自己的行踪,逃过了今日要下地的苦力“躲过一劫”,还让被感动得七荤八素的邻居养父拍着胸膛,一口应下了要帮他照看田地的活计。 然而等到了集市上后,事情的走向就和谢端所想的完全两码事了。 集市上什么人都有,来来往往十分热闹,自然也不乏下乡来讨个新鲜的有钱人: 毕竟在城里吃惯了山珍海味之后,在这种小地方尝个鲜也不是不行。况且这种大集市还专门给有钱人们的马车开辟了个干干净净的空地出来,他们只需要在马车里坐着,等着在外面跑腿的家仆们把买来的新鲜玩意儿送上门就行。 谢端对天发誓,他还看见个拿小泥人出来卖的呢: 就连那种东西都有人花钱去买,那自己的这个大螺壳再怎么说也是个自然生成的稀罕物,要是放在前朝,都能换个官做了,就没有人看中它么? ——别说,还真没有。 谢端在集市里蹲了一整天,也没能等到多少人前来问价。 无数人步履匆匆地从他面前经过,半个多余的眼神也不肯分给他;便是偶尔有几个前来问价的,在谢端报价后,他们竟全都神色恍惚、眼神游移地离开了,哪怕后来谢端内心的自信都快被削没了,把价格从十两白银降到了十文钱,也没什么人来买。 就这样,在虚耗了一天之后,谢端带着这个空空如也的螺壳,又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中。 他原本是不想把这个螺壳带回来的,因为它的存在就是自己失败的证明;但谢端转念一想,这个螺壳十分幽深曲折,如果将来能把里面灌满水,再塞个什么猫狗幼崽进去的话,就能开发出新的玩法了,这才勉强把螺壳又放回了水中。 然而当晚,那个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的声音,就又从厨房传来了。 谢端听见这动静后,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想好家伙,你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太岁头上动土,真是好狗胆。这一怒,他也顾不上遮掩行迹了,甚至连床下的刀都来不及拿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就朝厨房飞速冲去,试图把胆敢弄出这动静的人逮个正着—— 然后谢端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昨晚,因为动作太小心翼翼而没能赶上看见的一副美景: 原本空无一物的米缸里已经盛满了粮食,大块的熏肉火腿等奢侈的肉食挂满了灶台上空;大小不一的坛子摆满了墙角,从那些坛子里传出来的微酸的气息来看,那里面盛放着的,应该是腌好的酸菜。 而灶台上也没空着,原本蒙尘的石台表面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家中那几个缺了口的、基本上就没怎么用过的粗瓷碟子和破碗眼下也被拿了出来,履行了它们本来的职责,装饭。 先不提那油亮亮的红烧肉块和翠绿的蔬菜,只看那碗里的是一碗冒尖的白米,这就足够让谢端心中意动了。毕竟这白米这可是稀罕物,他今个儿白天在集市上还对着米店里的白米咽了好几口口水,只能硬生生挨着犯馋呢。 “厨房里塞满了食物”这种情况,原本只会出现在村里那些比较富裕的人家里,谢端万万没想到,这么个放在真正的谢家只会被嘲作“土气”的意外之喜,眼下竟然也出现在自己的家里了。 ——然而真要说起来,比这些食物和饭菜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位高高挽起衣袖,正在灶台边上忙活的白衣女子。 她梳着高耸的飞仙髻,如云的黑发间簪着数支光泽莹润、花样精巧的白玉簪。这副打扮原本是该很素净的,但是当她身上的白衣,在黑暗中都能放射出莹莹的光彩,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室内照得亮堂如白昼的时候,在这样的光芒映衬下,便显得她愈发有种与这么个小地方格格不入的尊贵感了。 这种尊贵感来自她的灵魂,刻在她的骨子里,和谢端天天在心里说服自己,才能建立起来的那点“我是世家子,和你们不一样”的可怜的自尊,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她哪怕什么都不用做,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如此美丽的容貌、如此清雅的装扮、如此脱俗的气质,就给人一种十分明显的“此女绝非凡尘中人”的感觉。 ——只可惜眼下,这种超然绝尘的感觉,已经被她“洗手做羹汤”的行为消耗了个七七八八。 若不看这位白衣女子身上那件哪怕做完了饭也没有染上半点油烟与灰尘的天衣,还真不好说她和人间的绝大多数女子们有什么不同。 因此当这样一幅景象落在谢端眼中后,就给了这位向来很有自信的人以这样的错觉: 哪怕你是仙女,最后不也是要落入凡尘的么?她现在看起来,就和村里的那些只会蠢呼呼地围绕着灶台打转的村妇们没什么区别,也不过是个貌美一些的管家婆就是了。 以上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这些念头在谢端的脑海里出现得太快了,就好像这些东西根本不需要他去费心思考,而是刻在了他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反应的东西。 亦或者说,在长江以北的魏国,他们向来贯彻的就是这样的想法,哪怕上面还有个摄政太后压着,全国上下的风气向来如此,就没怎么把女人当正经人看;如果想看到两性比较平等,甚至女性还隐隐有压过男性一头的情景的话,那就只能偷渡过此刻充当“两国国境线”的长江,去往长江以南的茜香国了。 这白衣女子察觉到谢端的到来后,一惊之下急急转身,想要后退;然而谢端的动作比她更快,当场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拦住了她所有的去路,恳切道: “承蒙仙女姐姐不弃,下降到此,为我打理家事,我万死难报。”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头都不敢抬起来半分,把一个“突然看到仙人后惊喜得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的普通凡人的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再加上他的这副皮囊还是很有欺骗性的。当这样一位看似端庄高洁、不会为任何人低头的翩翩君子,二话不说就跪倒在自己面前,说着这样谦卑的话语的时候,许多人都会被他营造出来的这份假象给打动: “可否请仙女姐姐告诉我大名与尊位?日后等我富裕起来,定供奉香火,日日不断,好感谢这份恩情。” 说完这番话之后,他还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随即就这样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头都不多抬半分,把一个“知恩图报,知进退懂礼节”的形象扮演了个十成十。 而这位白衣女子便是符元仙翁手下的白水。 哪怕这位白水是带着完整记忆下界的,此刻只怕也会被谢端的这番举动给糊弄过去,因为天河里实在没什么外人。 只有织女三星会常常在河边洗涤云朵、采摘彩霞以供纺织,此外偶尔也会有神仙赶路的时候经过这里,若将这种拥有正经职位的正仙排除出去的话,天河中最多的生灵,就是他们这些从花草树木、晨露海水、虫鱼鸟兽等物件儿里,繁衍出来的精魄灵息。 正因如此,白水自从诞生以来,甚至都没有和外人说过太多的话,自然对更加险恶、更加莫测的人心一无所知。 她见谢端言辞恳切,沉吟片刻后,将被删改过的记忆说了出来,因为在此刻的白水的记忆中,这的确就是她下凡的目的: “我是生活在天河里的白水。玉皇大帝陛下体谅你辛苦,便着我下凡相助,等十年后,你生活富足起来,我自然会离开。” 白水说完这番话后,见谢端还是不肯起来,便叹了口气,心想,这倒是个难得的赤诚人儿,便上前一步微微俯下身,亲手将他扶起,又疑惑道: “郎君今个儿白日里,为何带我去坊市之中,竟活像要将我卖掉的样子?若不是我使了障眼法,把自己藏了起来,又扰乱那些前来问价的人的心思,恐怕我真就要和郎君分别了。” 正常人在见到白水这么个大活人之后——先不管她是什么种族,至少从外形上来看,她完完全全就是个正常人——心底多多少少都会生出一种“天哪,我刚刚干的事可真是畜生,我差点把一个无辜的人拉去进行人口贩卖”的内疚感。 然而谢端不是正常人,因此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你怎么敢扰乱我的生意?真是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都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幸好谢端目前来说还是个智商正常的聪明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女子刚刚那番话中的关键词: 是玉皇大帝看自己出身不凡却生活困苦,这才把她派下来照顾自己的;而且根据她的说法,等自己的日子好起来之后,她就会功成身退,离开自己的生活。 也就是说,如果这家伙说的全都是真话,那么她就不是“可以被随便卖掉的女人”,而是“仙人”,是要被认真尊重的: 如果有所冒犯,那么自己失去的,就绝对不是这一厨房的热饭热菜了,而是她口中那生活富裕的美好未来。 而且谢端立刻更深一层地想到了自己昨晚的那番作为究竟有多失态,恐怕自己怒发冲冠想要杀人的情态,已经完全落在这位女仙眼中了。 于是他立刻毫不犹豫,推金山、倒玉柱对这位明显被自己的举动给吓了一跳的白衣女子当头拜下,再开口时,又是一个恳切的诚实君子了: “既如此,且容我向仙女姐姐告罪。” 白水因为还残留着自己是仙人的本能,完全不觉得自己受凡人的这一礼有什么不妥,只道:“你说便是。” 然而这番坦然自若的情态落在谢端眼中,便引发了他过分敏感自卑的内心深处的负面情绪: 这女人可真傲慢啊,竟然生受了我这么个大礼也不避让不还礼,哪怕她是仙人,可到头来不也是个女人么?实在是看轻我,将来我一定让她好看! 不过虽然他心里这么想,但明面上却万万没有展露出来,就这样保持着一个过分别扭的、行大礼的姿势,对白水殷切解释道: “今天险些在集市上将仙女姐姐卖掉,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但要是认真说来,仙女姐姐也有错。” 白水:??? 这番先告罪后甩锅的行为引发了白水极大的兴趣,于是她便挥挥手,让谢端从地上直起腰来,问道:“那你便说来听听,我有什么过错?” 谢端立刻舌绽莲花,巧言狡辩道: “仙女姐姐要是昨晚就展露真身的话,我也不会把躲在壳子里的仙女姐姐给差点误伤到。我当时还想着,要做碗汤来吃呢。” 这番话当场就把白水给吓得打了个寒战,甚至还转过头去干呕了几声。 实在不能怪白水失态,毕竟如果类比一下谢端刚刚这番话的冲击力,就像是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在意外来到了刚刚遭过天灾、没有粮食、还正好赶上各地兵事频繁的乱世后,突然在路边看到有人架锅煮肉吃。 等这人抱着“乱世竟然还有人能吃上肉”的好奇心,凑上去观看时,却发现那口大锅里煮着的分明是死人,而且还和一张死不瞑目的、被煮得骨肉分离了的人脸对了个正着一样: 先不提有没有杀伤力,总之“吃人”这件事是真的恶心! 然而谢端的脑子是真的十分好用。 ——或者说,以谢端这样完全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两面做派,如果他不聪明、不谨慎,那么早就翻车,被人发现真面目了,绝对不能还像今天这样,在十里八乡都拥有比较好的名声。 换作普通人,在发现白水竟然被吓到了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去安抚佳人;然而谢端虽然明面上装出一副“我说错话了,实在对不住”的内疚神色,状似温和守礼、不越雷池半步地轻轻拍着白衣女子的背,帮她顺气,实则他的内心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在“伪装”这件事上,还有再进一步的空间: 如果这女人果然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那种有大能耐的神仙的话,那么她就不该有这种反应,因为“无事不知”的人早就该察觉到自己多年来的异常行为了,还有昨晚在卧室内的那番举动,肯定也逃不过有探查能力的神仙的法眼。 但是这女子从现形以来,对自己多年来的恶行半字都没提;而且在被自己所说的“螺肉汤”给吓到后,也能看出来她对昨晚自己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否则的话,她要吐早就吐了,何须等到现在? 也就是说,她只看到了自己提着刀去“杀田螺”的画面,并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于是谢端心中立刻大喜,解释了好一阵子“我昨晚提着刀不是要杀你,而是正当防卫”,“你要是提前展露身份,咱们也不会有这么多误会”,成功取信并甩锅于白水之后,又得寸进尺地开始对白水的衣着指指点点起来了: “请仙女姐姐恕我直言,我还有件。” 白水在谢端好一番柔和的拍抚后,终于冷静了下来。 然而这一冷静,就导致满脑子都是符元仙翁种下的“你要温柔和顺融入周围”的潜意识,和从来都没见过什么人间险恶因此还带着一点纯稚天真的白水,对谢端此人的印象立刻就好起来了——或者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可真是坏起来了: “无妨,你直说就是。” 谢端闻言大喜,急急开口道:“我见仙女姐姐身上的衣物工艺精美,绝非凡品,定然不会轻易被人间油烟尘土所污……但仙女姐姐要知,此处不过是个偏远小镇,便是要买本书、买点好料子,都要等一月一次的集市,去邻镇才能买到。” “我十分感谢仙女姐姐愿意下降来帮我,但仙女姐姐如果是真心要帮我的,那就得和我同吃同住、共同起居好一段时间。但这一身衣服在外人眼里,还是太显眼了,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 他偷偷抬起眼来,贪婪地注视着面前的那片柔软而不沾尘埃的衣角。然而很难说清楚他的这份情绪究竟是为价值千金的天衣而生,还是为身着天衣的女子的身份而生;亦或者说,他看着白水,就等于在看一个不会喊苦喊累、能任劳任怨被他压榨的家务机器: “仙女姐姐若真心怜我,还请换下这身衣服掩人耳目,便是我的无边造化了。” “况且这衣服看上去太宝贵了,也不是勤俭持家的好女子该穿的。仙女姐姐既然是个救困扶危的大善人,想来也肯定不是那种动辄一掷千金的败家女吧?这衣服不光和这么个小地方不般配,甚至和仙女姐姐的身份也不太般配。” 白水闻言沉吟片刻后,只觉心里别扭得很: 面前这男子说的话怎么听怎么奇怪,让我浑身难受,心里发堵。但我看他神色,实在诚恳;听他言语,又似乎在真切为我着想,我实在不该去挑剔他的这份善意。 ——如果白水晚生个几百几千年,就会知道有这么个词能够精准概括谢端眼下正在使用的话术: pua。 先不管这个词一开始是怎么来的,总之在经过数十年的演变发展后,从这套体系中衍生出的新型话术,已经变成了无数人的心理阴影,无数女性更是在这套话术尚未被大众所知前就被坑害过了: pua的流程,就是通过先赞扬后贬低的方式,逐步否定对方的自身价值和人生意义,以抬高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地位;在增强对对方的精神控制的同时,用“你看你都这么差劲了,也只有我会不嫌弃地爱你”的言语将对方洗脑,让一个本来十分优秀的人落下神坛,来到自己身边,对自己进行扶贫式恋爱与婚姻。 但是生活在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对凡人会弄出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半点预料都没有,而玉帝要拿白水去对赌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只要她有法力,就不会受欺负。蚍蜉不可能摇动大树,正像螳臂当车是无用功一样,凡人能对她们造成什么伤害呢? ——还真能。 ——只不过这种伤害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于是白水强行按捺下心中的那份不对劲的感觉,一挥衣袖,就把身上水火不侵的天衣变成了一件平平无奇的青色粗布袄;甚至连发间的玉簪都被卸了下来,消失在了空气中,转而用一根木质的簪子绾着头发;与此同时,那一头如云的青丝也改换了模样,从又雅致又好看,但在人间绝对要花大力气去请梳头娘才能梳得出来的飞仙髻,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发髻。 若是在人间,动用人力,想要改换这么多装束少说也要一盏茶的时间;但眼下,白水只是挥了挥衣袖就办到了,果然是神仙手段。 在卸下了这些装扮后,此刻的白水看起来,就和人世间那些普通的已婚妇人没什么区别了;若要真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也不过是白水格外美貌,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与人间格格不入的出尘之气。 可就连这点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在白水周围的环境映衬下几近于无了。 明珠蒙尘,美人失色,英杰折腰,总归都是令人十分遗憾的事情;可眼下,这三大遗憾全都在一个人类男子花言巧语的诓骗下,集中在了一位原本一辈子也不会遇到这种事情的仙人身上。 更可怕的是,白水甚至没有发现谢端的用心竟如此狠毒,还以为他是在真心为自己着想呢,便对谢端含笑颔首道: “多谢,你这番话的确很有道理。” 谢端闻言也微微一笑,真就像个热心肠的好人似的回应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仙女姐姐助我良多,我只是帮了这点小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此人实在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两面派作风忠实实践者。别看他明面上还能和白水有说有笑,私底下,谢端已经快要把牙都给咬碎了: 岂有此理,她明明说着是来帮助我摆脱眼下穷困状况的,却只是在这里给我做饭,用这种小恩小惠就想打发我! 如果她识相的话,就该把那件换下来的衣服和首饰送给我,让我卖给临县的豪强大户,怎么说也能换上几十两银子,到时候我就发达了。 谢端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 他虽然不是个会轻易被美色所迷惑的人——或者说,像他这样天生的反社会人格是很难从内心萌发出什么积极情感来的——但他又确实觉得这个家里需要一位能帮他打理家事、温柔贤淑的女主人。 用现代人能理解的话来翻译一下,就是他自诩“品德高尚不近女色”,但是又缺少一台能暖床能干活的家务机器,把对女性的渴求和厌恶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实实在在地融在了自己的言行举止中。 于是他先是将白水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一边的椅子上,甚至还不忘先帮她把椅子上的灰尘都擦拭干净,这才温和地笑着问道: “仙女姐姐也看见了,我家中因为没什么人能打理家事,这才搞得内务一团糟,连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若仙女姐姐真心想要帮我的话,能不能和我做个假夫妻呢?”2 他看白水的脸色在这句话过后,陡然就变得不好看了起来,立刻就明白了,前人们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里的“仙凡之别”是真的,于是立刻又恳切补充道: “我自知不过是一介凡人,不好随意冒犯仙女姐姐;可仙女姐姐就这样无名无分地住在我家中,也不是个办法,还是要着眼长远的好。” 他面上这么说,心中想的却又是另一套了: 虽然我是个不近女色的圣人君子,但我也是有生理需求的。这样看来,也只有这种干干净净的仙女才配得上我。 只要我把她拐到手,和她有了夫妻之实,那等结了婚,睡在同一张床上之后,这“夫妻”做的是真是假,还不都是由我说了算? 于是在白水半为难半迷茫的注视下,向来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谢端还努力从眼眶里挤出了一点泪水,红着眼眶哽咽道: “仙女姐姐若是真心帮我,就该为我着想……” 可正在此时,谢端突然听到了一阵玄妙的、幽深的铃声,如情人间的喃喃私语般,低低拂过自己耳边。 这道铃声听来十分玄妙,非金非铁非玉非铜,格外寒冷也格外摄人,一不小心,就让人有种“魂魄悠悠去往地府”的脱壳错觉: 叮铃铃—— 73. 樊笼 秦姝:是熟悉的背刺! 在这道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在谢端的凡人之眼看不到的地方,原本被他拉着袖子一通好哭走不开的白水的身上,便立刻发生了神奇的变化。 她现在的打扮与普通的村妇没什么区别,穿着粗布衣,用着木头簪,穿着破麻鞋,那份超凡脱俗的仙人气质与清丽的美貌,都在这土里土气的装扮中被消磨殆尽了。 如果要找个同类项出来的话,还得放眼去几千年后,才能从现代社会里找出前后对比如此鲜明的例子: 比如一个白富美在恋爱脑发作,找了个一心想靠婚姻往上爬走捷径的凤凰男之后,在男方及其家人的吸血和pua之下,她的消费就会产生大幅度降级,整个人的气质也会变得畏畏缩缩起来。 最后她不仅连好一点的手机都用不起——因为买了就会被男朋友用“送给我爸妈送给我姐姐送给我舅舅叔叔”之类的借口拿走,连身上穿的衣服都变成了几十块钱的地摊货,存款被掏空,护肤健身看书之类的能提升自己的事情更是没空去做,往日里自信满满、意气风发的模样也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瞻前顾后,完全以丈夫为中心的家庭主妇。 诚然世界上的确存在着美好的婚姻,但是这种美好,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一方对另一方心怀不轨、有心利用、要把对方当成踏脚石的关系中的。 ——就好比现代社会中的被吃绝户的独生女和诡计多端的凤凰男,再比如现在的秦越和谢爱莲,谢端与白水。 然而不论谢爱莲和秦越之间的关系僵硬到了什么程度,总之谢端和白水这边,已经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层层叠叠的光晕如水一般从她身上飞速扩散开来,将她一挥袖便除掉的那些美衣华服、珍宝首饰,就又原路送还到了白水的身上。 然而和现代社会中的那些因为要变美,所以只为女性提供的种种“刑具”——比如说一开始明明是为了固定新生儿身体,后来却沿用到女性身上,把内脏都挤压得变形了的紧身衣和束腰;再比如说睡觉的时候都在拉扯着头发,硌得人难以入眠的卷发器;还有给明明需要来回走动的职业女性们提供的又磨脚又累人的高跟鞋——不同,这些珍奇宝物在十分讲究上下尊卑、强弱等级和办事秩序的三十三重天,就是身份的象征,但凡是个有点身份的人,他们的正常行头里就少不了这些东西: 哪怕是灌江口的清源妙道真君,他在身负要事的时候穿的全套披挂里,也有飞凤乌靴、蓝田玉带、金弓银弹等种种华丽的珍宝;哪怕是最简朴的、曾经险些把“改正奢侈风气”这条可怕的律令写进《天界大典》里的秦姝,也有五岳簪、七星锦袍、宝环配饰、羊脂玉净瓶和新炼就的朝霞长旗本命法器等标配。 如果不从表面上看,而是更深一层的这方面来看的话,这一道铃声过后,便是把白水,从“洗尽铅华”的过低姿态,还原回了她原本该有的那个凛然不可侵犯的位置上去了。 谢端看不见这番变化,便还在那里扯着白水的袖子无声落泪,试图从她那里赢得一点同情分;然而能看见这一切变化的白水却大惊失色,当即便动用起法力来,想要像刚刚那样,把这些东西从自己的身上去除掉: 不可以,我在人间不能穿这些东西的!我要守拙自谦,韬光养晦,这样才能完美融入人类;而且谢郎他也说过,会操持家务的好人家的女儿不穿这些乱七八糟的奢侈品…… 一时间,这位白水那被封印了部分记忆,只记得自己要帮助眼前这凡人脱贫致富的任务的脑海里,都对这位陌生的来客生出一点怨怼之情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根本就不是来帮我的,分明是来为难我的! 然而这点怨恨之情还没来得及发展起来,便有第一道铃声传来: 叮铃铃—— 这道声音一响起,不管是白水还是谢端,就都进入了一种混混沌沌、半梦半醒的状态。 谢端的昏沉,是因为在替身术的影响下,会凭空生成一位全新的、活灵活现的白水,在此过程中,为了让替身和本体更好地交接,互相替换,这个法术就会很贴心地影响到此人的神志。 而白水的迷糊其实也是同一道理。因为要将她的这具化身从谢端的面前替换掉,可不管是谢端还是她本人,一时半会儿间都没有和对方分开的意向,如此一来,施法者不得不加大了这个法术的强度,将“影响凡人神志”的功能扩大到了白水的身上,才从谢端的手下把正在惨遭精神洗脑的这姑娘给救了出来。 在白水的替身生成后,第三道铃声紧随其后铿然作响。 与前面两道以归还身份、迷惑神志为功效的铃声不同,这道铃声中隐隐有杀伐之意传来,同时还有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这明明响彻了整个宅院,却半点没让别人听到的金石之音中一并响起: “去!” 伴着这一声叱令的落下,白水便惊恐地发现,自己便被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狂风给卷到了半空中,正在飞速离开这片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谢端所在的土地。 白水:?这是什么,是神仙版本的人贩子吗?救命啊! 可谢端却半点未能察觉真正的白水,正在被某个看起来活像个“人贩子”的家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一次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还在握着那位“白水”的手,深情款款地进行他的骗婚发言: “如果仙女姐姐真能与我做一场假夫妻,那么我便是死也心甘情愿了。” “况且玉帝他不是说,让你来帮我打理家事的么?仙女姐姐若是真心想要帮我,就多劳累劳累,把我在这方面的忧愁也一并解除了吧。” 按理来说,话都说到这步了,接下来就该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可谢端刚想用从书本和别人家里看到的那套“夫妻之间赌咒说情话”的套路来发誓时,心中突然重重一跳,就好像这番话千万不能说出口,因为一说出口就会成真似的。 但这种感觉只在他心头飞速掠过,半点痕迹也没能留下,随后就被谢端抛到脑后去了: 怕什么?这女人连我前些日子又杀了只猫,昨晚还在她隔壁把这只猫剁成肉馅了的行为都一无所知,活像个闭口塞耳的瞎子,这种半吊子的神仙有什么好忌惮的?她怕是连“报应”的这笔账都算不清。 ——然而如果谢端对三十三重天的执政风格有所了解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这番认知真是大错特错: 白水不是什么正经神仙,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不能察觉他这个变态干下的那些龌龊事,没错;但问题是白水没有实权,不管事,真正负责处理报应和阴德等事情的是地府,那账面上记得可清楚着呢! 也幸好谢端对这些弯弯绕绕一无所知,还以为所有仙人之间的信息都是互通的,自己骗过了白水就万事大吉,将来没准还能靠她在别的神仙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就继续对她甜言蜜语道: “若仙女姐姐不放心,我可以指皇天后土起誓,如果我对仙女姐姐有半点越轨之举,随便仙女姐姐怎么罚我,我都没有一话!” 白水的听力很好,在彻底离开这片土地的前一秒,将谢端的最后一句话收入了耳中。 谢端这番话,当场就把白水感动得眼泪汪汪,恨不能以身相许;也正是在这一秒,她对谢端的感情,终于从“这是我的任务对象”的客观评价,变成了“我不允许你们说他半句不好”的、充满恋爱气息的主观。 她的想法乍一看很难理解,但如果用现代社会中的实例去类比一下,就会发现这样的神奇逻辑是真的存在的: 一个带着“你要温柔和顺地去帮助他”的思想钢印的女仙,就好像一个在“女人都是要结婚的”大环境下长大的普通人;孙守义和许宣这两件案子,就等于普通人能见到的、男性犯罪率居高不下的日常。 在这样的情况下,白水忽然遇见谢端这样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类男子,就等于在男性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中,已经快要被事实给打击得变成无性恋的女性,遇到了一位高喊“我是男性,但我觉得女人也很辛苦”的“正常人”。 ——在这样的鲜明对比下,很难对这人不产生好感;更别提谢端容貌出色,谈吐有礼,还那么为她着想……如果是为了这个人的话,她甚至都不介意违背天条,去和他做一场真正的人间夫妻。 一念至此,白水便疯狂挣扎了起来。 此时的白水身上还有法力留存,若是拼尽全力反抗的话,正在带着她腾云驾雾、流星赶月向远处飞去的这位不知名的“人贩子”,还真没有办法在保证白水的安全的情况下将她带离,就好像人类没有办法在不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将一只认真想和你打架的猫捉起来一样。 于是这人不得不中途就将白水放了下来,两人在一片空地上缓缓降落后,白水当即就运起法力,想要给这人个教训,同时叱道: “你个外人,好不晓事!我正在和谢郎说话呢,哪儿用得上别人来插手?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的身上有天大的要紧事,你若是耽误了我的公干,定要惹得玉皇大帝陛下雷霆震怒。” “你若是识相的话,就该速速将我送回谢郎身边,再撤销了那个障眼法,莫叫他错认了恩人!” 她在极度愤怒之下,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口才,在将面前之人好一顿痛批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面前这人给她的感觉,实在太微妙了。 哪怕她对天界的记忆有所残缺,已经忘记了许多人,可在见到这位佩五岳华簪的玄衣女子后,她的心中便飞速涌上一股强烈的、莫名的情绪。 如果这位白水对自己在天界的生活还有印象的话,就会明白这股情绪的学名叫“不甘”,具体形容一下的话,就是“我为什么会被分在符元仙翁这家伙的手下,而不能像我的姐妹一样去秦君手下”的强烈怨气。 只可惜这位白水是封印着记忆下界的,因此她很顺当地就把这股情绪当成了“对修为高深的前辈”的敬畏之情。 前尘往事可以忘却,但是“强者为尊”的概念已经刻进了每一位三十三重天神仙的灵魂里。因此白水立刻就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委婉措辞道: “我虽然不知阁下是何人,但我下法力高强,定然是个有大能耐的……既如此,阁下何苦为难我呢?” 说话间,她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想要离面前的玄衣女子远一点,生怕被她周身那股在晚夏也显得格外寒凉的锋锐感给割伤: “我是奉玉皇大帝陛下谕旨前来人间,要帮助谢郎封候拜将,位极人臣的。阁下若知道我身负这样的重担,就不该再为难我,很应该将我放回去才是。” 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一大堆之后,那玄衣女子才终于开口了,声音如古井寒泉般冷而无波: “不必多言,我也知道你是谁。” 说来可真是奇怪啊,明明眼下是中秋佳节,空气中夏日的闷热感尚未完全褪去,然而在这隐隐浮动的桂花暗香中,这位不知何方来客的前辈在看着人的时候,却给人一种格外疏离的、甚至疏离到连周围的空气都一并凝滞住的感觉: “天河畔的白水,你到现在甚至都没有一个名字。” 白水闻言疑惑道:“可我是诞生在天河里的精魄,本来就没有名字的。若不是阁下插手,现在谢郎早就给我个能用的名字了。” 她说着说着,那张素白而美丽的面容上,还飞起了一抹娇羞的淡红: “用谢郎给我的名字,在人间和他一起生活,这难道不是顶顶好的事情么?” ——这匆匆赶来的玄衣女子自然是秦姝。 她刚来到人间,便感受到了白水的精神和想法都有被更改的征兆,大惊之下,她当即就动用了刚刚学到的替身术,准备把白水运去她的双胞胎姐妹的身边,两人一同成长,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想法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可怕。类比一下现代社会的情况,就活像一位年少的时候因为被家里管得太严实而没见过什么好男人,长大后在渣男的三言两语过后就被骗走了的单纯富家千金。 更可怕的是,因为这位白水只是被改变了想法而已,并没有受到任何生命上的威胁;所以真要计较起流程来,符元仙翁和玉帝那一方的“不作为”才是正确的,他们甚至还可以反过来指责秦姝,说她越权办事,随随便便就要去动别人家的下属。 然而秦姝完全不想放弃,毕竟按照她的计算,就算符元仙翁和玉帝再怎么勤快,等他们发现了自己试图插手还要赶过来后,怎么说也要耗上半天的时间: 只要在这半天里,能够从谢端手里把白水抢救下来,就能成功保护住她! ——那么,要怎样才能让一位身陷樊笼的人醒过来呢? 只可惜秦姝上辈子在面对恋爱脑的时候,没什么处理经验,这种活计一般都是交给妇联的心理咨询师志愿者去做的。 正所谓适材适所,她的本领不在开导别人这方面,而是给武力稀缺的妇联提供武力后援,以及亲自赶往治安最乱、民风最差的偏远地区去救人: 说真的,要是没有秦姝在的话,那种“妇联工作人员上门去调解夫妻吵架却被愤怒之下的丈夫连带着一起揍”的魔幻情况,早就在她们身上发生过不知多少次了。 这就导致秦姝在面对白水的时候,只能想到个最完美的解决办法,那就是客观地将所有事实都摆出来,让当事人自己去选。 于是她沉默了片刻后温声问道: “可依我看来,此人只将你完全视作他的附庸物与所有物。” 秦姝说话间,手指在两人中间的空中轻轻一点,动用法力,便为白水预言出了她在婚后会遇到的种种问题。 这一手虚空成像、预示未来,赫然是秦姝之前在凌霄宝殿内和玉皇大帝互相说服时,那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用来给她展示“正常的社会应该这样运行下去”的景象的法术。 按理来说,虚空成像并不是什么高深难学的东西,就连海中修炼多年的、名为“蜃”的大贝壳都能喷吐气息,凝聚成海市蜃楼;但如果像这样,能够在空中凝聚成预示着未来的画像,就很有难度了: 想要达成这一手,不仅要法力充沛,而且还要对法律的使用格外精准巧妙;在此之外,更要有天道眷顾,才能够预示未来,并将其展现出来。 ——只可惜现在见到这一手精妙绝伦法术的,只有一个对天界的记忆被封得七零八落的白水,无从分辨这到底预示着什么;而秦姝又不是土生土长的天界神仙,在法术一事上的敏锐度,大概就等于刚刚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对高中数学的敏感程度一样: 啊,我知道有这么回事儿,但是我已经忘了怎么做题了,压根儿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如果此刻有个认知正常的人在这里的话,就会悚然发现这件事的背后到底藏着多么震撼人的消息: 这本领一出,便等于天道也认可了这位灵妙真君、太虚幻境之主,同样也是可以成为天界领袖或者摄政王的人物;若真要论起来,她和已经迅速衰弱下去的玉皇大帝的地位,是完完全全平等的—— 若是不看那“阴阳和合之气”的限制,那么前者甚至都可以完全取代后者! 只可惜有幸见到这一幕的,只有一个满心满眼里都是谢端的白水。 一幅幅画面在白水的面前飞速掠过,将她未来几十年内会遭遇的无数荣华富贵,还有潜藏在繁华表象下的苦涩,都提前展露出来了: “在他对自己一片光辉的未来规划中,分明就没有你的名字;哪怕他日后封侯拜相,官居一品,你也没能在谢家的族谱上拥有一个正式的名字,直到你的这具化身死去,也一直都是‘某某氏’。” “据此看来,你完全是作为影子陪衬在他身边的,唯一的价值就是为他解决好内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这样的人生,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这个做法真要说的话其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毕竟在公事公办的谈判桌上的时候,大家采用的基本上也都是这么一套: 先讲理论数据,再拿出实力佐证,等双方都把证据给摆齐了,就客观公正地靠事实说话。 ——只可惜陷入恋爱中的人,是完全不跟你讲道理的,否则的话后世无数社交平台上,也不会有“千万不要劝恋爱脑的朋友分手”的血泪控诉了。 于是秦姝话音尚未落定,便见这白水勃然大怒,反驳道: “你胡说,谢郎他绝对不会骗我!谢郎他如此为我着想,是个他坏话!” 白水说这番话的时候,还在十分心焦地频频回过头去,沿着她们来的方向伸长了脖子望去,似乎她那双已经被谢端营造出来的假象给蒙蔽住了的双眼,真的有观测千里的能耐,能看到那间小茅屋里的人类似的: “阁下莫不是在诓骗我?我真的认为谢郎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还是说,阁下虽然在劝我,其实心底又另有打算?” 她一边警惕地看着秦姝,一边缓缓向后退去,虽然她没说什么别的话,但是从她的眼神中,秦姝硬是体会出了一个表情包来: 【你离我的老公远一点!!!.jpg】 但是图上的那个生物,是一只河童。 秦姝:……很好!是熟悉的背刺!!就是这个感觉!!!听我的现代社会的好同事们说,在她们去调解通常由邻居报警的家庭纠纷的时候,经常遇到这种“你劝我和我老公分开一定是因为你看中了我老公想要当小三趁虚而入”的女性。恕我直言,朋友,真没人看得上你那比秃头河童还要奇形怪状一万倍的老公。擦亮眼睛看看吧,究竟谁才是害你的“大好人”,谁才是来救你的倒霉蛋! 于是作为一个武德充沛的卷王,秦姝一把就稳稳接住了来自记忆被封印、因此看起来格外头脑发昏恋爱脑的白水的背刺。 她当场腾空而起,凌风飞到试图逃回谢端身边的白水身边,把这还在不断扑腾挣扎的姑娘从背后拎着领子提溜了起来,露出了一个十分和善的微笑,叹息道: “我真的太喜欢这里了。” 白水:???等等,这个话题转换得有点快,我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你喜欢什么?这么个荒郊野岭、没半点人烟的地方,有什么好喜欢的?天哪,你该不会是想把我在这里分尸了吧?! 好在秦姝是个来自社会主义红旗下的守法公民,连随身带着武器到处跑的事情也是慢慢习惯过来的,肯定做不出这么变态的事情。 她喜欢的,是这个三十三重天“实力至上,强者为尊”的状态。 在现代社会,哪怕遇见再怎么不想从火坑里出来的、被男人们编造的鬼话给猪油糊了心的女人,她们这些公事公办的人员第一不能明面上劝分——否则和上面要求的“构建和谐家庭”的要求相违背,如果被人举报出去,到时候停职查看都是轻的;第一也不能强行把人带走保护起来,因为妇联这个机构没有那么多实权。 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调解人员和秦姝之前采取的办事方式其实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摆事实,讲道理,让受害者求助者自己权衡利弊。 ——或者说,也只能摆事实讲道理。 在这种情况下,“调解无效”这种令人扼腕叹息、心中郁火的情况便时有发生。更倒霉的是,因为这幅画面落在外人眼中,是“妇联工作人员前来之后,这对夫妻也还是没能离婚”,所以在以讹传讹和部分有心人的推动下,好大一口“劝和不劝分”的帽子,就会扣在她们身上。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秦姝是瑶池王母的“代行者”,是曾经打上凌霄宝殿,险些把虚弱的玉皇大帝连人带椅子地掀翻的刺儿头,是三十三重天上唯一一位身兼两职、前途不可限量的英杰人物: 当灵妙真君兼警幻仙君,面对着白水这样一个尚且没有任何职位的天河精魄的时候,她哪怕说“太阳今天是从西边出来的”,白水也只能应声道“没错没错,自古以来正是如此”。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要是秦姝还和上辈子一样,只能“怀柔劝说”而不是“暴力劝分”,她觉得自己都可以引咎辞职了。 于是秦姝三下两下地就把白水团成了一个小人儿,个头只有手掌那么长,随即从身旁芳香馥郁的桂花树上折下一枝花来,把小小的白水挂在了上面。 正在白水心中惊恐不定之时,只见秦姝伸出手去,随手一挽,便有清冷的、流水般的月色和星光稳稳停驻在她掌心;再等她一弹指,这满怀的星光月色便如水般潺潺涌动起来,凝聚成了一把银光闪烁的长弓. 只见她手握长弓,逆风而立,轻轻松松就把这弓给拉了个满。她拈弓搭箭时半点也不费力气,甚至还因为这弓箭是星月与花枝构建而成,倒显出一股别样的潇洒风流态度来了: 弓弩秋月,长矢桂枝。弓弩秋月,万里长空淡落辉;长矢桂枝,暗香浮动影迟迟。满城灯火人烟静,正是堪破邪魔时。一点灵光彻太虚,虽有万里亦往之;搅动星河起风云,那个争天来比试!1 正在白水为秦姝无意间,便能挽来星月光辉的高强法力暗暗心惊之时,秦姝手下的动作也分毫未停,弓如霹雳弦惊之下,一个远射,就把这花枝和枝头上挂着的白水,对准她们来的方向给原路遣返了回去。 也正是在这一箭射出之后,白水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以为“这把用星光和月色凝聚成的长弓很容易拉开”的错觉究竟有多离谱: 从她身边掠过的猎猎风声,有着几乎都能凝聚成风刃的力量和速度! 若不是这枝桂花上还残留着那位玄衣女子特意留存下的一丝法力,只怕甚至都不用等到这支箭落地,被缩小了身形的白水,就会在这呼啸的、锋锐的风中,被切割得七零八落了。 然而这个发现却又带给了她长久的茫然与困惑,因为这玄衣女子的行事虽然奇异,可细细究来的话,却给人一种特别熨帖、安心又可靠的感觉: 哪怕她的那张面容还年轻得很,有着令人艳羡不已的姝色与英丽,可在白水看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苦口婆心劝自己的样子,还有这无意间展露出来的细心和体贴,都给人一种师长的感觉。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白水的脑海里轻轻松松打了个转,就被她抛到脑后去了,因为玄衣女子那从风中遥遥传来的声音已经吸引走了白水的全部注意力;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飞速拉远,所以白水不得不凝神细听,才能听见她到底在说什么: “真可惜啊,你不是我属下,我不好越俎代庖,管你太多。否则被外人知道了,光是‘越权’这项罪名,就能好生参上我一本。” “不过即便如此,有这替身术在,至少也能护你一世平安。你若是反悔了,便来於潜秦家,那里有能帮得上你的人。” 那一晚,据附近城镇中深夜尚未入眠的人们所说,半夜之时,天空中依稀有流星划过,还有若隐若现的香气传来,就像是九天上的仙女下凡了似的。 白水当时压根就没把这番话放在心上,只不以为意地想,虽然前辈把我送回来的时候,细心地保护了我,可我和谢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能有什么用得到你这个外人帮忙的?真是多管闲事。 不得不说秦姝的计算十分精准,哪怕她都瞒天过海地造了第三个白水出来,把符元仙翁的这位手下给替换掉了,也没让任何人发觉,甚至还在半日里抽出空来,跟她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谈心。 ——虽然这位白水眼下对谢端那叫一个一往情深、九死不悔,可只要能给她看过未来,能在她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能为她留好退路,那么这次会面,就绝对称不上失败。 那厢秦姝在成功偷天换日后,自然离去不提;这边白水回到谢端家中后,正好赶上自己的替身和谢端互诉衷肠完毕。 不得不说秦姝的这一手替身术使得着实精妙。虽说这个冷门法术的确很适用于眼下的情况,但真要说起来,还得是秦姝法力高强,操控得当,才能有如此威力: 这个替身术生猛到什么程度呢?白水在发现自己的位置竟然被一个替身给取代了之后,当即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运起浑身的法力,把这个替身给上上下下敲打了好一番,结果直到她把自己的法力都耗空了,也没能找到解除法术的破绽。 这位白水本来就只是个天河中的精魄,不是什么正经神仙,更没有来自人世间的香火供奉,因此法力高低和秦姝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更别提之前为了让谢端空空荡荡的家中有些存粮,她更是动用了部分法力,才用点石成金和搬山术,从隔壁镇上的店面里买了这些粮食回来,有了这些消耗在前,她就更解不开秦姝的替身术了。 正在这位只有手掌那么高的白水,气鼓鼓地坐在灶台上生闷气的时候;那边和正常体型的她一模一样的替身也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交代出来了: “不怕谢郎笑我,我还没有个正经名字呢。” 白水闻言,只觉心中又惊又喜,又苦又怒: 惊的是,这个替身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不说,甚至还能得知自己的身世,模仿出自己的语气,和自己本人都没什么差别了,相似得过分诡异;喜的是,她马上就能从谢郎那里得到一个名字了,从此她再也不是冷冰冰的“白水”,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热腾腾的人。 苦的是,谢郎明明如此爱我,却为何看不出这替身是假,那位前辈可真会刁难人,苦煞我也;怒的是,这替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取代我的位置去和我的谢郎说话! 抱着这样的复杂情绪,白水退而求其次地研究起了这个法术,就好像现代社会里那些本来十分聪明,却在种种鬼神莫测的力量下,从科研脑变成了恋爱脑的聪明女性,在经过情伤之后才会醒过来,用之前谈恋爱的劲头去搞科研一样。 正在白水研究这个替身术的原理的时候,那边的谢端在听了替身的话语后,便沉吟片刻,往水缸里瞥了一眼,便随口道: “既然如此,仙女姐姐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就叫田洛洛吧,又顺口又应景。”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之前曾经萦绕在白水心头的那种不适感就又回来了,甚至愈演愈烈,比之前更加让人心里别扭,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如果换做数盏茶前的话,白水——或者说,现在她的名字就暂且叫田洛洛吧——肯定会在恋爱脑发作的情况下,把这种不适感强行忽略过去,转而将注意力放在谢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举止上。 然而她在和秦姝进行过短暂的交谈,又见过那些栩栩如生的幻象后,怀疑的种子最终还是在田洛洛心中扎下了根;而秦姝在送她回来的时候,顺手为她施加上的、好让田洛洛不至于被疾风吹落或撕碎的法术,为她带来了那份可靠感的同时,也和眼下的不适感形成了鲜明对比: 说来也奇怪,这个替身凝聚得也太像了。 我想了好久,依稀记得三十三重天中的确有这样的法术,但那个法术只能凭空生出个形体来,想要造成这么个活灵活现的人形,必须要有实物作为载体才行。 那么它的载体到底是什么?亦或者说,能用出如此精妙法术的人,真的会是什么普通的仙人吗?我之前好像还跟她说过一些很不客气的话……天哪,这样是不是得罪到她了? 而且谢郎给我的这个名字,完全就是“田螺”一字的谐音和叠字,他为什么会给我这么个过分简单的、一看就不上心的名字?谢郎他……真的对我上心吗? 先不管田洛洛在这边陷入怎样的困惑和怀疑中,在相隔千里的於潜中,也在发生着一桩奇事。 秦越已经有三天没回家了。 这三天里,他都睡在衙门给临时加班不能回家的官员们设置的耳房中,因为他实在不想回家去,面对妻子那冰冷的、审视的眼神。 然而他和谢爱莲的关系都僵硬到这个程度了,为了不失去世家的帮扶,他依然在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好丈夫的角色,对外只宣称是公务太多难以脱身,半步不踏足青楼楚馆酒肆之类的乱七八糟的场合,倒让世家中人对他的评价又往上升了升: 看看,看看,什么叫劳模!如此勤政爱民还关心妻子,为一个十几年没能生出孩子、结果好不容易有了后还是个女儿的不下蛋的母鸡,都能守身如玉到这个地步,可真是个性情中人,深情君子。 只可惜这些借口放在平常,或许能用很久;但如果放在家家户户团圆和美的节庆日子里,就不太合适了,而很不幸,今天正好是中秋佳节: 连摄政太后在这种欢喜日子里,都要停了朝会,好让大家都能放松放松,你还想在这个时候工作?别是想刷名声想到上头了吧,你这拒绝的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休假机会,而是要和摄政太后对着干啊! 于是哪怕秦越再怎么不想回家去,面对家中那个不知道为什么,生了孩子就变得格外清醒和冷静起来的妻子,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中秋佳节,他还是要回到家中去过节,以维持住“夫妻恩爱”的人设的。 ——说实在的,以前秦越真的很喜欢谢爱莲来着。 谢爱莲年轻的时候生得美貌,又因为出身谢家旁支,地位不上不下有些尴尬,因此在一干自恃出身高贵因此行事就越发随心所欲、毫无忌惮的高门贵女中,步步谨慎生怕出错的谢爱莲,看起来就格外温柔。 性情温柔和好相貌这两种特质加起来,从来都是很吸引人的,不管是男还是女,总之对异性都有格外强烈的吸引力,因此谢爱莲就这样,在一场诗会上撞入了刚刚进京赶考的秦越的眼底。 只要在场的人足够多,在这种外出游玩踏青的场合,男宾女宾之间就不必架起这些重重叠叠的帷帐与屏风,只要把双方的席位分开,远远对着坐就行了。 然而在阶级差距愈发分明的北魏,“贵贱”上的规矩,甚至还要比“男女”上的来得更严、更提防。 考虑到这场诗会是为世家招揽人才所用的,但又不好在尚未确定人选的时候就太抬举这些泥腿子们,于是在两边的席位间,便又阻隔了重重纱帐,生怕外面那些没有礼数的平民们冒犯了世家子。 可就在谢爱莲入座的那一瞬间,原本陈设在两人间的那道纱帐,被一道调皮的清风卷起一角,露出了谢爱莲那张正在柔柔微笑的俏丽面容。 时下北魏贵女们兴穿红衣,但红衣昂贵,不是谢爱莲区区一个旁支女子能穿得起的。因此在无数身着大红茜红桃红等艳丽颜色的窈窕身影中,只穿了深青色长裙和鸭蛋青色大袖衫,披着一条素色披帛的谢爱莲,便有着与她的名字十分相得益彰的淡雅好颜色。 那一瞬间,秦越只觉得自己看到九天之上的仙子下降,真个是冰肌玉骨,容色天成,将周围的无数夭桃秾李都比得失却了颜色。 随着这纱帐的一角被掀开,那边的贵女们调笑的声音也一并传来了: “……说到婚事的话,不知阿莲妹妹将来会去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你干嘛总是打听我们谢家的事情呀,你自己又不是没有妹妹。等我将来,肯定帮阿莲妹妹找个特别完美的夫婿,一辈子都要对她好,再不娶第一人的那种。” 这阵风只短暂地卷过纱帐一角,随即便悄然放下,倏忽而逝了,就好像这阵风从来没有来过似的;但也正是因为这阵风,向来对女人之间的谈话不感兴趣的秦越,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处小天地间发生的对话上: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这种完美的男人真的可能存在于世界上吗?” “天底下有没有这种男人,是老天爷的造化本事;能不能为阿莲妹妹找到这种人,是我的本事。” 此言一出,当即就有人笑道:“你要是找到了,可一定要记得给我送请帖,我要去给阿莲妹妹送礼,祝贺她找到了举世无双的好夫婿。” “哎呀,只可惜我再过段时间也要议亲了,十有八/九会远嫁去汉中,便是阿莲妹妹寻得如此佳婿,也不能给你添妆。” “既如此,你不如现在就把礼物给她好啦。正好阿莲妹妹今日穿得太素净了,和这桃之夭夭的美景不甚匹配,你便是为她增光添彩数分又如何呢?” 说话间,秦越依稀能看到,那边席中果然站起个红衣的美人,从自己头上拔下一只精巧的金簪,探过身去,将这份厚礼佩在了连连后退推辞、却没能成功的青裙少女的发间,笑道: “宝剑配英雄,金簪赠佳人,十分合适!” 可在这充满春日气息与少女情怀的对话间,忽然有一道迟疑的声音响起了一瞬,随即便断断续续地被淹没在一迭声的欢笑声中了,根本就没人注意到刚刚有人低声说了这么扫兴的话: “……可是我听说这场诗会,是咱们家的大人们为了招揽这些学子才举办的……如果说真要招揽他们的话,肯定会从咱们中选一个人下嫁过去……阿莲妹妹,我担心你……” 那边随后又发生了什么谈话,秦越已经听不清了。 他紧紧捏着酒杯,用力到了指节都隐隐发白的地步,隔着重重纱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谢爱莲端坐的方向,心想,如果是她的话,与世家合作,我其实也不是不能忍。 更何况她看起来那么温柔那么无害,不会仗着自己世家的身份就对我大呼小叫;穿衣服的颜色也那么素净,和周围那些穿红带绿的女子们不同,一看就是个能勤俭持家的。 综上所述,我将来一定能跟她好好过日子。 于是在殿试中,秦越抱着“功成名就,迎娶新妇”的野心超常发挥,登上了状元的宝座;随即他在无数世家投来的橄榄枝中选中了谢家,如愿迎娶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块垫脚石,谢爱莲。 在两人婚后,秦越曾将那场诗会和自己的想法,美化了无数遍后说给谢爱莲听;而谢爱莲在得知自己和丈夫在无意间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便愈发觉得两人的结合是天赐姻缘,对秦越更加深爱了。 谎话说一万遍也就成了真话,更何况秦越的确因为谢爱莲的温柔和美丽爱过她。 在秦越看来,这十几年来两人相处的时候,的确有算计;但自己对谢爱莲的怜爱之情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养狗养熟了还能当半个家人呢,更何况这么大一个大活人?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她再也没有之前那种温柔和顺的美了,反而变得浑身带刺了起来,十分不好接近也不好相处……不行不行,这不是我想要的贤妻良母! ——所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意外状况,才会让我那善解人意的妻子,变成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冰冷的样子? 正常人回想起之前的那番对话时,如果没能将锅甩到外人身上,那么接下来总该对自己进行一下检讨;但是秦越愣是从这条康庄大路上走了一条十分阴间的路子出来: 他把锅甩到了刚出生的小女儿秦慕玉的身上。 更好笑的是,秦越是真的打心眼里这么想的,很难说他是单纯的脑子不太好使,还是营造深情人设多年后,自己把自己也给骗进去了: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伙,我的夫人绝对不会那么冰冷地对待我……都是她的错,她就不该出生的! 正在秦越十分真情实感地诅咒着秦慕玉早夭,好让伤心欲绝的夫人能够重新回到之前那个温和谨慎的样子,回到自己怀抱的时候,只听从他的身后传来谢爱莲那心腹侍女的声音: “郎君,夫人说请你回家后立刻前往正厅,她有要事与郎君相商。” 74. 和离 神秘紫衣人。 秦越闻言,还以为是谢爱莲终于回心转意,发现自己之前不该冷落丈夫,要和他重归于好呢,便惊喜地回转过去,道:“那还等什么?速速带路!” 他一边往正厅赶去,一边美滋滋地想,现在正厅里一定和以前一样,准备好了温度已经被晾凉到刚刚好入口程度的夜宵了吧?没准阿莲她也会察觉到自己这些天来实在不该冷落我,要给我赔罪……既然如此,看在她刚刚给我生了个孩子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她吧,哎,女人真是麻烦。 然而等秦越来到正厅后,才发现他想得简直大错特错: 因为此刻坐在他家正厅里的,除去穿着一身锦绣盛装,梳着元宝髻,配错金嵌玉珍珠冠,打扮得那叫一个富丽堂皇,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正中那把椅子上的谢爱莲之外,还有眉头紧锁,正在不住叹气的秦家族老们,就连他的父母也来了,正陪着笑坐在谢爱莲的左右手两边的下座呢。 秦越一见此景,便怒发冲冠,火冒三丈,立刻就把这一路上想的温柔美景全都碾了个稀巴烂,同时还在心底涌出一股“你竟然这么不识抬举”的怨恨来: 你这是干什么呢,谢爱莲?我分明已经先低头了,给了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却半点不顾及我的好意,不仅没有回到以前那个“以夫为天,谦恭和顺”的状态,甚至还如此得寸进尺起来了?你这莫不是要造反?!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立刻便大踏步走入正厅,对父母和秦家族老们行过礼之后,伸手就朝坐在正座上的谢爱莲抓去,同时怒道: “不识礼数,这个位置也是你能坐得的?还不快快下——” 结果还没等“下来”中的“来”那个字说出口,一杆精钢长枪便从横里斜着挑了出来,往秦越的脸上直直刺去! 不得不说这人的一手/枪法实在太精妙了,便是武神再世也不过如此。秦越正在说话时的嘴一张一合极难瞄准,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把锋锐的枪都能直直朝这张正在吐露恶言的口刺去,半点留情的架势也没有,明摆着就是冲着“让他再也说不出屁话来”的这个目的去的! 不对,说这一枪只是让秦越说不出话来都太客气了,因为通过把人的舌头削断、牙齿敲落、喉咙刺穿的方式,让秦越保持沉默,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十分合理的物理沉默: 谁能说这个办法不好用呢?经无数人亲自证明,这个方法绝对好用,被如此对待过的人到最后都说不出话来了,沉默率高达百分百。 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小瑕疵就是,这个百分百的沉默率和百分百的死亡率达成了完美同步,出人命的频率略微高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人类在面对生死危机的时候,总是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来。 就好像秦越,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别看他成天在嘴上喊着“打过长江,攻破茜香“的口号喊得那叫一个响亮,真要把他送上战场的话,他恐怕连马都不会骑,盔甲一上身就能把他压得当场塌下来——但在这把长枪携着猎猎风声逼近的时候,就连这样的软脚虾,都能爆发出相当可观的速度来: 因为躲不开的话,这一枪肯定会刺穿他的喉咙后更不止息,从他的后颈处一枪挑断颈骨刺出来;等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把他挑着脖子悬挂在枪上的时候,和肉食店里那些被用大铁钩子串着脖子挑起来的烤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于是秦越当即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又挣扎着往旁边滚了好几圈,等到浑身都是尘土、连原本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乱成了一团后,他这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出了口气,也成功看到了刺出这一枪的究竟是何方人士: 只见此人身高七尺,面覆黑布,身形修长有力,若从这方面来看的话,此人分明是个武人的模样。 但如果再细细看看这人的装扮,就又会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位蒙面人穿着一身葡萄紫缠枝纹样的短打,细细看去的话,还能在烛光映照下,发现这布料上隐隐有水波也似的光芒闪动。 哪怕是已经做了官的秦越,平日里人情往来无数,可他也没在那些官场上的送礼中见过这玩意儿;只在某日晒箱底的时候,他凑巧休沐在家,这才有幸在谢爱莲的嫁妆中见过这种价值千金的珍贵布料: 只有在织造的时候,将银线细细纺织进去,一点也不能断开,才能形成这种美景,否则的话,水光就会有过分死板之失;而想要达成这种效果,便要请数十位纺织工艺最为精湛的绣娘一齐动手,才能在一年之内得到这样一匹数丈长的布。 光这件衣服,就不是什么平民百姓家能有的了,更何况此人面上罩着的那块黑布,也是十分珍贵的贡品云锦;且此人系着犀角玉带,足蹬镶金乌靴,腰间还佩着块温润如玉的羊脂玉佩,在花团锦簇的纹样簇拥当中,一个篆刻的“谢”字赫然在目。 这块玉佩是每位谢家人都有的配饰,便是出身旁支的谢爱莲也有一块,秦越曾经在昔年和谢爱莲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之时,为她挽发描眉、挑选首饰的时候,在她梳妆匣中见过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而眼下,同样的一块玉佩竟然也出现在了这位紫衣人身上,可见他同样也是谢家人;更何况此人的装扮如此华美,真要论起来的话,此人在谢家里的地位比起谢爱莲来说,只会更高,不会再低! 秦越见此,瞳孔震动,双腿发软,当即便将对此人的身份猜测脱口而出了,甚至连带着态度都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大转换,战战兢兢问道: “郎君是谢家来人么?” 这紫衣人不易察觉地停顿片刻后开口,声音低哑,雌雄莫辨:“不错。” 秦越立刻恍然大悟,心想,这应该是谢家人不知道怎么路过於潜,听说我在和夫人闹别扭之后,便过来为她撑场子了。 一念至此,秦越也不忙着从地上起来了,赶忙就着这个趴在地上的姿势急急拜下,行了个大礼,恭敬道: “不知谢家郎君到此,有失远迎,请问郎君怎么称呼?” 说来也奇怪,这位紫衣人的身量并不是很高,不管说这人是个略微有些矮小的男子或者身形高挑的女子,都能说得过去;仅仅从声音上来说,也难以辨别出这人到底是男是女,但秦越在见到这位紫衣人的第一时间,就把这人给代入“男性”的身份中去了: 没错的,这肯定是谢家的不知哪位大舅哥。否则的话,他怎么有这个胆量来给谢爱莲撑腰? 然而这位紫衣人并没有理他。 世家子的高傲,以及几乎已经成为了他们本能的那种对平民百姓的蔑视,在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这位紫衣人从高处俯视着秦越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秦越觉得他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一只随时随地都可以被碾死的蝼蚁: “废话少说,签字罢!” 秦越觉得自己可能跳过了至少三千字的剧情,满头雾水地鹦鹉学舌道:“签字?” 此时,原本满脸怨气地坐在一旁的族老们也纷纷起身,就连秦越的父母也一同站了起来,对谢爱莲争先恐后地拜了下去,哀求道: “好媳妇儿,我们知道你是个贤良人……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儿子的不是。等我以后一定好好管教他,再不让他伤你的心。” “你要打他要骂他都使得,但是千万不能跟他和离啊,否则的话,他将来在官场上该怎么自处?” “是呀,夫人。更何况你们现在也有了孩子了,天底下哪里有不顾家的男人呢?便是你如此绝情,也该考虑考虑你们的女儿将来谈婚论嫁的时候,要是没有父亲撑腰,将来会多难过。” “他也就是这段时间忙了些,才会无暇归家,但我们都能作证,他这几晚从来没去过青楼楚馆等乱七八糟的地方,都是规规矩矩睡在衙门耳房里的,绝对没有出去偷腥!” 这帮人说得那叫一个涕泪俱下,感情真挚;只可惜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并没能打动谢爱莲半分,反而让她脸上的讥诮之色更加浓重了: 原来如此。 连这帮普通人都能看清的,“在官场上是谢家帮扶秦越”的道理,我竟然在所谓深情的谎言陷阱里,被诓骗了这么多年。 于是她不着痕迹地往一旁紫衣人的方向看了看,在确认那道身影依然站在自己的背后,就像是永不崩毁的山脉般令人安心之后,这才冷声道: “如果我就是要他在官场上难以立足,就是要你们难堪呢?” “我今日是铁了心要和他和离的,诸位莫要再多费口舌了。而且恕我直言,你们自己想一想,此人便是有状元之才,还不是在於潜这么个小地方空耗了这么些年?”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这帮人还在哭求的声音立刻就像是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似的,尴尬地止住了: 不是,等等,这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难道不是谢爱莲应该在见到对她十年如一日深情的丈夫之后,立刻就被打动,随即回心转意地打消合理的念头么? 怎么感觉秦越回来之后,不仅没能让谢爱莲消气,反而像是火上浇油似的把她的怒意全都激发出来了?! 正在这帮人哑口无言之时,谢爱莲又乘胜追击了下去: “由此可见,这完全就是个没用的男人嘛,只有个虚名儿好看而已。” 她说这番话时的用词遣句非常风雅,哪怕她没带半个不体面的脏字,也能用“谢家世家”的身份,居高临下地把这帮平民们给压迫得半个字都不敢多说;甚至在短短几句话内,就让他们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就好像现代社会中,那些只有嘴上说得好听、却根本就赚不到什么钱的普通男人,在功成名就、身家丰厚的成功女性面前,会莫名觉得矮人一截,抬不起头张不开嘴、一定要通过驳斥和贬低她们才能获得成就感和心理安慰那样: “我之前能容忍他,是我糊涂;可我现在不想做个糊涂人了,我想和大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账算清楚——” 谢爱莲说话间,她那位一直垂首侍立在侧的侍女便十分有眼色地从后室捧出了厚厚一摞账本。 这帮尚且跪在地上的人不敢起身,因此看不清这账本上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尚且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心想“女人能记什么要紧账目呢,无非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罢了”;然后下一秒,这位侍女的动作便惊到了室内的所有人,连带着让他们把这些账本上的东西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只见她高高举起账本,随即狠狠往前一砸,便将这些加起来少说也有十几斤的东西,劈头盖脸地砸到了这帮跪在地上的老人,还有秦越的脸上! 不得不说这位侍女果然不愧是谢爱莲的心腹,她成功做到了谢爱莲虽然想做,但却受身份地位的限制,不能放下身段亲自去这么做的事情: 谢家分支的女儿再怎么落魄,也是有身份的千金小姐,如果真的沦落到要对普通人破口大骂和拳脚相加的地步,恐怕在别人嫌弃她之前,谢爱莲就会自己先嫌弃自己,而且嫌弃到恨不得跳一次池塘,把自己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冲刷一遍的地步了。 ——无独有偶,其实这样的事情在真正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 清朝有一位贵妃在后宫和同为妃嫔的某位答应争执时,因为那答应实在太牙尖嘴利了,这位贵妃没能争辩过她,气急之下伸出手去推了这个答应一把。 在现代人看来,吵着吵着急眼了然后打起来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事后会不会因为打架斗殴、扰乱公共秩序、寻衅滋事等种种罪名,而被警方捉去谈话开解蹲局子,那就是别的事情了。 但在贵贱分明、阶级森严的古代,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成何体统,简直太不像话了! 你是有身份的人,你要让侍女打她骂她都使得,要通过克扣她的月例让她被活活饿死折磨死也不是不行,她的一条贱命完全就是握在你手里的,你想干什么都行,可你万万不能亲自动手! 这位答应并不是什么受宠的人,不存在后世宫斗文里那些“皇帝一怒为红颜”的桥段,但次日,这位贵妃还是为自己的这一推付出了长达三个月的禁闭的代价,可见“尊卑贵贱”的思想钢印,在古代社会究竟有多严重。1 ——而当我们把同样的理论,从现实历史中的清朝反推回这个架空北魏之后,就会发现谢爱莲现在面临着的,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困局: 虽然这帮老人都一大把年纪了,但是谢爱莲就是可以半点不用尊重他们地,让他们连个护膝和蒲团都没有,就这样直直跪在冷冰冰的地上,还不会有人去指责她。 至于秦越之前敢指责谢爱莲,纯属是因为他脑子不好使了,还沉浸在谢爱莲在之前的十几年中留下的“温柔和顺、贤淑大度”的假象中。 她可以委婉地讽刺秦越没用,提出和离的请求后也不会被拒绝,甚至还能全额拿回自己的嫁妆,不至于遭受财务上的损失;她甚至可以将秦越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写在信里寄往京城,搞坏他的名声,彻底堵死他的升迁之路…… 但谢爱莲绝对不能亲自动手去打人,否则那也太粗野、太失礼、太不成体统了! 要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是该成为上司心腹的呢。 就好像还没毕业就能发sci的本科生会成为导师们的心腹,而只能发水刊的研究生在对比之下就是导师们的心腹大患一样,这位侍女摔账本的、格外贴心又解气的举动,当场就让谢爱莲在心里给她加了三个月月钱: 好!就该这样! 摔账本的侍女在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后,才发现自己的双臂已经因为高举过这些过沉的东西而有些酸软了。 然而她只是拿着这些东西而已,就被累成了这个样子;可想而知那些被账本砸脸的秦氏族老们在直面这十几斤的冲击力的时候,受到的伤害有多大: 有的人当场就被砸破了头,殷红的鲜血从额上缓缓流下,和苍苍的白发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有的人运气没那么好,被迎面而来的书角给戳中了眼,当场就是一个眼眶乌青,十分悲惨;有的人被厚厚的账本砸中了鼻子,涕泪横流得活像家里死了人似的;有的人虽然运气好一点,反应快一点,赶紧举起手来护住了自己的头,这才让眼睛鼻子等要害部位免遭袭击,但他们护得住这头却护不住那头,反而把自己的手指甲给砸出了好大一块紫黑色的淤血。 秦越见此,心中大怒,但眼下他却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表现出来了,只一边默默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账本,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莫欺少年穷,谢爱莲,你今日竟欺辱我和我父母到这种地步,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好看! ——不过话说回来,秦越这番话里,其实是有个很大的漏洞的: 考虑到秦越的年纪,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应该是“莫欺中年穷”,而且很不好说过个几十年后会不会是“莫欺老年穷”。毕竟他一个当年的状元,在有谢家扶持的情况下,还能在於潜这么个小地方呆上十几年,由此可见的确是没什么真本事的男人,会穷一辈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此间闲话,先按下不表,只说那秦越在看清这些账本后的反应。 和秦氏族老、还有自己的父母一样,他一开始的确没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甚至还有种“能有多大事,女人记账只会记些小钱”的不以为意感萦绕在他心头;然而等秦越彻底看清楚了自己的手里拿的账本上,究竟都写了些什么的时候,一瞬间,他便面色灰白,汗如泉涌: 因为这账本上记载着的,不仅仅有自家多年来的收入,几乎全都是在靠谢爱莲嫁妆里的那些庄子和店家在支撑着的明细;还有自己在和谢家人来往之外,又和别的世家官员私下接触、送礼往来、请席喝酒的实账! 如果是普通的人情往来的话,秦越还真不用这么害怕。 因为“水至清则无鱼”,虽然当今摄政太后也在严查官员贪污之事,但如果真遇上什么不能拒绝的情况的话,这种小事便是有一二次也无妨,横竖只要不影响到大局就醒了。 但秦越自从娶了谢爱莲之后——哪怕谢爱莲是个旁支女,这也是世家对普通学子折节相交,是来自上层社会投来的橄榄枝——哪怕他的确是个男人,此时此刻,也该像个守节的贞妇那样,除了谢家,再不和第二个世家有来往。 可问题是,秦越向来是个眼高手低的人,他哪里能“守得住”呢? 更何况,他一直觉得谢爱莲是个柔顺有余、聪明不足的妇人,生怕哪一天她会拖累了自己,因此秦越一直在和谢家之外的其他世家暗中有所来往,好给自己留退路。 之前这么想着的秦越浑然已经忘记了,自己一开始对妻子的要求,是足够温柔和顺、听话懂事就行,不要干涉他在外面的生活和打拼,免得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拖累了自己;可真到了要谈起权力的时候,他就又一改往日的想法和作风,转而暗暗嫌弃起谢爱莲不够聪明、不够果决起来了。 直到现在,秦越这才发现自己之前错得有多离谱: 谢爱莲不是不聪明,相反,她实在是太聪明了,才会在甚至都对丈夫的真面目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暗地里查访到了与秦越有来往的其他世家的人,还把他们之间每一次的金钱来往、互相送礼都记在了账本上。 或许当时,还以为秦越是良配的谢爱莲,是抱着“我想帮到他,想让他在外面不至于那么累”的心情,派出侍女打听情报,又将这些来往记录下来的: 要是秦越在送礼的时候,因为出身不高、眼界不足、对世家的爱好和忌讳没什么了解等种种因素而送错礼的话,谢爱莲就可以偷偷在后面帮他把烂摊子收拾起来,做一个“在男人背后默默支持他”的贤妻良母。 然而现在,谢爱莲已经不觉得秦越是之前那个十全十美、无可挑剔的男人了,因此这些账本也摇身一变,从“为了以防万一帮秦越收拾烂摊子”而准备的后路,变成了能够主动出击的、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这白纸黑字写着的,哪里是什么金钱、古玩和人情,分明是对秦越的催命符! 如果把这些东西爆出去,往小了说,谢家会觉得他是个“朝秦暮楚、三心二意、水性杨花”的男人,明明一面在接受着来自谢家的帮扶,另一面却要和别的世家偷偷勾搭在一起,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此品行低劣、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人,实在没有继续帮扶的价值: 这样一来,秦越的地位肯定会一落千丈,飞上枝头的凤凰一夕之内就要被打回灰扑扑小麻雀的原型;在官场上,他也肯定会被所有人孤立,四处碰壁,最后不得不三十多岁就告老还乡,都算是顶顶仁慈体面的结局了。 如果往大了说,还真不好说秦越会有怎样的下场: 毕竟世家的人们眼光都高着呢,普通的珍宝肯定入不了他们的法眼。如果送太便宜的东西过去当礼物,还会被人误以为这是在指桑骂槐、意有所指;但如果真的像秦越这样,送了很多珍贵的礼物过去的话…… 只能说,当朝摄政太后,为了整顿官场风气,已经想对这些半点实事都不干、溜须拍马人情往来托关系走后门倒是很有一套的老油子们,手痒很久了,只恨不能按着花名册,一个头一个头地排队砍过去解恨。 想通了这点后,秦越当即就惊得浑身失去了力气,跌倒在地,看向谢爱莲的神色复杂得很,似乎在疑惑她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绝情,又在想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厉害了的: 就为了一个女儿,一个不能继承香火的女儿,她就要和我生分到这个地步?! 早知如此,之前她生孩子的时候,我就应该守在旁边,等这个小孽畜一出来,我就把这赔钱货活活掐死,再骗夫人说她生下来就断了气儿,才不会叫我们夫妻二人离心离德! ——这么想着的秦越浑然忘记了,在自己的本家几百年前还在汉中,是个靠种地为生的普通家庭的时候,明明就是一位女性先祖从路过的某位同姓的好心人手中接过了银两,这才能够上学、做官、改变命运。 可不管秦越的想法如何扭曲,眼下的境况也不能改变了: 要么他答应谢爱莲的一切条件后和离,或许还能保存最后一丝脸面;要么他就和谢爱莲继续这样犟着拖下去,但不管再怎么拖,按照当朝的法律,谢爱莲照样可以在检举他贪污之后全身而退,带走她自己所有的嫁妆的同时,将秦越送入大牢,等待三堂会审。 而接下来,谢爱莲所说的这番话也证明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这是我收集了多年的账本副册,请大家随便翻阅,我还存了几十本备份呢,肯定不会轻易弄丢的。” 此时,刚刚那位帮她把账本劈头盖脸甩下去的侍女,又十分有眼色地端上来一盏温茶,不至于太过烫嘴难以下口,又能够很好地让谢爱莲的情绪稳定下来。 谢爱莲接过茶后,那价值千金的雨前龙井,放在更加珍贵的雨过天青色的茶盏中,在她的手里,却就像是一杯平平无奇的白开水似的,只略沾了沾唇就放下了,继续道: “先不提自从我二人成婚之后,家中所有的花销都是我在供着,供出了怎样一个胆敢对我不敬的、忘恩负义的‘许宣’;先只看他在官场上的来往,便知他不是真心想要投入我谢家的。” 此言一出,秦越的母亲当即就两眼一翻白,晕厥了过去;他的父亲哪怕再怎么畏惧世家的权威,在听到某个词之后,也强忍着内心的惊恐不安,试图帮秦越分辨道: “谢姑娘,这话……这话过分了,实在不该用‘许宣’这么恶毒的词汇去骂他……” 谢爱莲想了想,十分好说话地改了口: “是我疏忽了,应该说,秦越活脱脱是个‘牛郎’才对。” 好,这个词出来之后,秦越的父亲也瞠目结舌了半晌后,双唇颤抖,两腿一蹬,紧跟在妻子的后面晕过去了。 ——说实在的,如果许宣和孙守义地下有知的话,一定会感到十分欣慰: 在正常的现代社会中,担任《牛郎织女》和《白蛇传》等传统爱情故事主角的两人,在这个世界里,已经变成了某种最恶毒的骂人词汇。 如果要简单概括一下“牛郎”和“许宣”这两个词的侮辱程度,就等于一个正常直男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被同性别的暴露狂给扯掉了裤子,当街搞了一发,并且引来了包括父母在内的三服以内的所有亲戚围观一样。 别说这两位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的老人了,就连秦越觉得自己在听见这两个名词之后,也有点心肌梗塞的预兆: 真的至于骂得这么狠吗?! 眼下大堂里好一堆人闹哄哄、乱糟糟的,可除去秦越的亲生父母之外,竟没有半个人帮他说话,族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对方满头满脸的、被那个泼辣侍女用账本砸出来的伤口面前,彻底没了辙: 如果此时在他们面前的,是个跟他们一样的普通人家的女性,他们就可以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把这件事给强行压下,用“谁不是这么凑活着过来”的借口和稀泥应付过去。 但当他们面前的这女人,是谢家的贵女的时候,那么这件事的性质就不是什么小打小闹了,这分明就是谢家对秦越失望了,要取回对他的帮扶,而站在一旁的这位来自谢家的紫衣人便是铁证! 他们原本还想做一番最后的挣扎,可还没等这帮人再说出半个字来,那位紫衣人就将手中的精钢长枪在地上顿了顿,传来一阵清越的、金石相击的声音后,才冷声道: “我今儿个把枪竖在这里,接下来谁若再敢多嘴一句,我的眼睛认得诸位,我的枪不认得——迟早把你们的牙给挨个捅下来,再搅搅你们的舌头给洗洗嘴。” 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杀气腾腾,只是听着此人的言语,便感觉有浓重的血腥气迎面而来,当场就把这帮还在贪恋谢爱莲世家女身份的人给吓到不敢作声了。 而这位紫衣人话音落定后,谢爱莲便又温声道: “既然我们已经两看相厌,那再强行捆绑在一起也没有好处,不如一刀两断,各自喜欢,如何?这样一来,对大家都好。” 两人一刚一柔,一硬一软,大棒和甜枣——啊不对,甚至连甜枣都没有,就是能打死人的大棒和相对来说打人比较轻的大棒——交加之下,这帮之前就没敢说话,只敢坐在一旁赔笑,好不容易说了几句话就又被堵了回来的老人们,险些跪在地上一口气没喘上来厥过去。 自从他们秦家成功攀上谢家这个高枝儿上之后,向来都是别人对他们恭恭敬敬的,何来今日的这份屈辱?便是谢爱莲,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不也一直都爱秦越爱到愿意自降身份来照顾他么,怎么今天反而一朝醒悟,摆起谱来了? 更可怕的是,如果谢爱莲真的想要摆这个谱,那还真没什么人能在她面前端住身份: 哪怕你已经七老八十,黄土埋到脖子了;哪怕你两腿有风湿,轻轻一动就疼痛难忍;哪怕你走路都要拄着拐杖,随便在什么东西上磕碰一下,那酥脆得和酥糖都有的一拼的骨头都会当场裂开—— 但是在面对真正想要和离的,来自世家的谢爱莲面前,你还是要该跪就跪,跪得利落跪得干脆;甚至连之前能安安分分坐在椅子上,都是托她慈悲好心的福! 正在这帮终于摆正了自己位置的,前来“劝和不劝分”的老人们半个屁都不敢放的同时,谢爱莲也为这场婚姻主动画下了个句号: “来啊,把和离书呈上来,叫谢郎君去签字画押。” 谢爱莲话音刚落,那位紫衣人便倒转精钢长枪,将一张轻飘飘的纸精准无比地从一旁的桌上刺着挑了起来,随即悬腕一松,这张纸便呈在了满脸冷汗、面色发白的秦越面前: 这张纸的开头,写着墨迹淋漓的“和离书”三个大字。 正在秦越想要接过来细细在看的时候,他突然间发现了一件十分令人震悚的事情: 这把精钢长枪再怎么说也有几十斤,然而这位紫衣人在用它挑起那张纸的时候,将其使唤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这好像这并不是一件死物兵器,而是自己延长出来的手臂似的。 不仅如此,在将这张纸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来自那边持枪人手上的任何一丝抖动,都会忠实地反馈在这张薄薄的纸上。 然而秦越却半点没能从这张纹丝不动的纸上察觉到那人的力气不逮,可见此人是真的武力高强,所以他才敢一个人从京城赶来於潜,给谢爱莲撑腰——因为他的确不需要任何随从,那些庸才甚至都不是此人的一合之将! 一旦想明白这点后,秦越看面前两人的神色立刻就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还和父母与周围的族老们一样抱着点侥幸心,认为谢爱莲会顾念昔日旧情;那么在这种骇人的、最极致的武力之下,他终于在看待谢爱莲的时候,不是将其作为自己的配偶去看待了,而是真正对待一个谢家的人: 夭寿,真是夭寿!我之前真是猪油糊了心才会对她那么不客气……这帮世家子们从来都是一手遮天,哪怕现在我有了功名,可如果谢家不支持我的话,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官员,没法和他们抗衡。 更何况看那紫衣煞神的架势,只怕如果我还敢争辩,这人真的就能当场把我刺死然后给谢爱莲报一个“丧偶”上去! 于是秦越再不敢多说半句话,而除去已经晕过去的他的父母之外,再不会有哪位族老愿意冒着得罪世家的风险去帮他说话。于是秦越匆匆在和离书上按了手印签了字之后,便和族老们一同将气急攻心、痰迷心窍的父母搀扶起来,争先恐后地离开了这间四进的大宅: 因为甚至就连这房子,都是谢爱莲在经营本地的生意陪嫁的时候,用了两年的盈利盖起来的。 虽说秦越当年的确很想在房契上加自己的名字,谢爱莲被他迷得五迷三道,险些答应;但是在谢爱莲那忠心耿耿的婢女进言之下,她最后还是没在房契上加上秦越的名字,两人还闹过一阵不大不小的别扭呢。 所以如果两人今晚就和离的话,先不管别的行李和财产怎么分割,至少今晚,秦越是没有立场住在房子里的,完全就是一条被扫地出门的落水狗。 秦越自然也明白这点,所以他离开的时候脚步飞快,一看就是心中满怀怨恨,还不知道他出去会干些什么呢。 那位站在谢爱莲身边的紫衣人凝视着秦越离去的背影,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小子,你等等。” 虽然这人没有明着叫秦越的名字,但是介于秦越身边的,都是一堆七老八十半截入土的老人家,“小子”这个称呼,绝对不可能指的是别人。 只不过这么多年,秦越都没听过对自己如此不客气的称呼,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来而已。等他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转过身来,对紫衣人弯下腰去,恭敬问道: “请问郎君有何指教?” ——只可惜秦越的动作实在不该慢那一步。 如果他转过身的速度能再快一点,就会发现,在这位紫衣人毫不客气地叫自己“小子”的时候,端坐在主位上的谢爱莲当场险些仪态全无喷出一口茶来,整个人都像是被九转天雷给依次劈了一遍似的,脸上的表情都空白了: ???不是,等等,你刚刚叫他什么??? 也幸好秦越没看见,否则的话,这位紫衣人的身份就更加扑朔迷离却又呼之欲出了,还真不如就让他继续这样误会下去,把这人当成谢家的子弟。 “指教倒谈不上,我只是有一事想要问你。”紫衣人将长枪倚在身边,环抱双臂,似笑非笑地看向因为秦越被留下了,所以明明已经走到了门口的那些人们,也不得不为秦家的这根独苗苗停住脚步的动作: 这就好像是一幢明明要倒塌了的房子,却又因为周围的墙壁对那根快要腐朽的房梁寄予了太多期望,而将所有的宝、所有的期盼,都压在了这硕果仅存的主心骨身上似的。 也难怪秦越的父母和族老们明明这么爱护他,却还是把他培养成了这种“虽然自己没有本领,但却认识不到现实”,和“一遇到事情就甩锅,反正错的不是我”的性子: 当一位“数代单传”的男性,从小就生活在“因为你是男孩,是独苗苗,所以你特别珍贵”的环境中的时候,便是此人有通天的本领,过目不忘的本事,到最后,也会被拖下水,腐烂在这见不得光的泥潭里的。 而秦越虽然当年在父母的监督下,能够考取状元;可一旦成家立业之后,哪怕他迎娶了十分金贵的谢家女郎,得到了世家的帮扶,也没能在官场上混出个名堂来,更是在於潜这种小地方硬耗了十几年,就是他一旦脱离了来自外界的强行督促,只靠自己的力量,就什么都做不成的铁证: 因为应试的成绩,是在父母的督促和族老们的鼓励下才能取得的;一旦离开了父母的怀抱和管束,自己成家立业了,没有人能够再看在他“是个男人”的份上,优待他、赞美他、哪怕会被他误解也会管教他了,他的本能就立刻暴露无遗。 因为仅仅是靠着性别,他就能获得远胜常人的优待了,人都是有惰性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努力学习,提高自身,去为自己夺得些什么东西呢?毕竟遇到困难的时候,只要亮一亮自己“数代单传”的身份,就能解决很多事情啦! 或者说,正因为秦越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所以他对女性的力量一无所知: 自出生起,她们便面临着死亡和被抛弃的风险;成长途中,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而失学辍学、被贩卖拐卖;成年后,也有可能为了要给家中兄弟积攒嫁妆,而被迫结成不平等的婚姻…… 她们并没有因为性别受到任何优待,反而因此吃苦受累,几近丧命。正如此,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她们除了自己的双手,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事物,所以只要给她们一点机会,她们就会像是生长在悬崖峭壁石缝里的小花那样,探出一点稀疏的、微末的,却蕴含着蓬勃生命力的枝叶那样。 如果秦越对女人的这种特质有所了解,就会推翻自己之前对这紫衣人的身份做出的所有推断: 因为这位紫衣人给人的感觉,完全没有男性的那种过度自信、大大咧咧,还有几乎可以被称得上是邋遢的不拘小节;那种沉稳、细致、耐心又从容的气场,分明是手握大权的女人才会有的。 也幸好秦越没能看出来,否则他肯定会仗着“来给你撑腰的也是个女人,根本不能与我抗衡”的理由,坚持和谢爱莲不和离;这样一来,他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这扇门都不好说! 这紫衣人饶有兴味地把恭恭敬敬行礼的秦越上下打量了好一番后,这才你们为什么和离,你要怎么解释?” 秦越闻言后,立刻就在心头骂了这紫衣人一千遍一万遍,同时也愈发确信这紫衣人是个男的了,否则的话,他办事不可能滴水不漏到如此令人心头发寒的地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你要和离也就算了,要把钱财、房屋和嫁妆全都握在手里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能这么理直气壮,还想要个好名声?!谢爱莲,你和你的好兄弟未免也太贪得无厌! 然而这番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秦越虽然蠢,但也不至于真的那么蠢,可以说是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微妙程度上: 他没能聪明到看穿这位神秘紫衣人的身份,却又能预料到自己说错话的下场,多半逃不过一个“死”。 毕竟和离书已经签了,谢爱莲和他现在毫无瓜葛,他就算横死在谢爱莲的家中,也不能给她造成任何实际性的损失。 既如此,还不如在这里姑且服个软,毕竟将来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今天能保全这条命,那么日后再将今晚所受的屈辱一一讨回来,也不是没有机会! 于是秦越立刻咬着牙自污道:“是我人面兽心,得寸进尺,不识抬举,明明有了谢家女郎这样好的夫人,却还想偷偷出去拈花惹草,得了花柳病,夫人大怒之下这才跟我和离的,总归都是我理亏。” 他看紫衣人的神色似乎还不是很满意的样子,便又立刻十分狗腿地补充道: “谢家女郎虽然与我和离了,但是她人美心善,慈悲为怀,大仁大德,便是对着我这种染了脏病的普通人,也给我留了点治病的钱,叫我去隔壁镇上看病……今晚过后,我立刻就动身,绝对不会拖延,免得污了尊驾和谢家女郎的法眼。” 这番话果然让紫衣人很满意,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对秦越道:“说得好,你可以滚了。” 秦越和一干秦氏族老闻言,立刻争先恐后地从谢家大门里挤了出去,谢爱莲对天发誓,她甚至听到这帮人在互相拥挤的时候,有人的脆弱的骨头在门上被磕断的声音了,发出了十分清脆的“咔吧”一声响。 然而谢爱莲此时,也没这个多余的心思去关心那些已经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秦家人了。 等最后一人的身影刚从门口消失,谢爱莲便示意那位一直带着隐隐激动神情,悄然站在一旁端茶送水的心腹婢女出去关上大门,帮她望风,这才满面激动地转向一旁的紫衣人,对她伸出手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阿玉。” 而这位紫衣人在被这样唤了一声后,原本冷肃的眉目便柔和了下来,被谢爱莲拉到身边的时候,还很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小声道: “母亲。” 谢爱莲大喜之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方才明明能够单方面把秦越和秦家人给不带脏字骂个狗血淋头的好口才,在这一声“母亲”过后瞬间烟消云散,只连连点头,一迭声道: “哎,哎……好!” 她一边笑着点头,一边握住紫衣女郎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帮她解下面上蒙面巾,又去给她整理头发又去揉她手,生怕刚刚那把几十斤的精钢长枪把自己的小宝贝给累着: “这可真的是……哎哟,让我怎么说好呢?快转个身让阿娘看看。” 等这紫衣人依言转了个圈后,谢爱莲这才抚掌朗声笑道: “好阿玉,不亏是我女儿!我当时就知道,你果然是个天生不凡的英杰人物才对!” ——如果秦越在这三日里,但凡回家一次,对家中那一晚的异况有所了解,他就会知道刚刚那个蒙面紫衣人是谁了: 那位枪法超群、武艺精妙的蒙面人,赫然便是他那原本应该刚刚出生,还在奶娘怀里喝奶的小女儿秦慕玉! 75. 长夜 母女,姐妹,挚友。 说实在的,要不是谢爱莲亲眼目睹了秦慕玉是如何长大的这一幕,她也很难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孩子。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秦慕玉诞生的第二晚开始说起。 当时谢爱莲和秦越正处于冷战中,刚刚从持续了十几年的婚姻假象中醒过来的谢爱莲,就难以避免地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连看起来这么靠谱的秦越都是能卖女求荣的人,可见世界上除了真心爱护自己的家人和身家性命都捆在自己身上的心腹之外,是没什么人能信得过的。 于是在她的女儿诞生的第二日,原本就是打理内政好手的谢爱莲,当即就雷厉风行地撤换了一大批人手下去。 原本因为她信任秦越,所以托他去找的护卫们齐齐失业了;秦越的父母送来的奶娘们也被她当场辞退——马上都要和离了,也就不用跟这帮人继续客气了,自然怎么爽怎么来。 当这些变动飞速在谢家大宅里发生着的时候,向来与秦越这个家中主人亲厚的某位管事在察觉到气氛不对后,试探着在谢爱莲的面前为秦越说了句话,随即他全家就都被打包扔了出去,换上了一直想踩着他上位的同僚。 先不提这位突然获得升职机会的新管家如何欣喜若狂,总之在这次变动之下,本就滴水不漏的谢家大宅内部更是固若金汤: 因为从此在这里生活的,就只有一对母女了,所以人手就可以裁撤下去大半;而在这些被赶出去的人中,的确有不少都是秦越特地安插在家宅内部的心腹,平日里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事情,只要他们盯着谢爱莲的一举一动,再把“郎君对夫人可真好啊”这样的车轱辘套话,天天在谢爱莲的耳边多说几次就行。 很难说谢爱莲到底察觉到这一点了没有,但是从她接下来处理这批人的手段上来说,应该是察觉出来了的: 她把这帮人全都聚集在了一起,然后按照性别分成两拨后,统统关进了后院柴房,只留下一句话,“等什么时候郎君回来了,再把你们打发出去”。 这帮人平日里都是被秦越吩咐着办事,还从这位郎君手里拿到了不少好处,诚然是盼着他回来的;但是当他们在柴房里被关了一天一夜、而且这个时间还有持续下去的架势的时候,他们盼望秦越回来解救他们的想法,就格外真挚了: 秦郎君,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们就要被活活饿死在这里了! 总之,在秦越还抱着“她怎么突然这么护犊子了不爱我了,果然就像别人说的那样,女人一旦生完孩子就不可爱了”的想法,赌气地睡在外面的时候,谢家大宅的内部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有靠近小小的、尚在襁褓中的秦慕玉的人手,都已经被替换成了谢爱莲从谢家带来的忠仆,亦或者是从外面买来的、签了死契的心腹;无数原本只能担任杂役和劳力的、却十分有力气的人,被临时托付了五人一组的巡逻家宅的护卫任务,和谢爱莲从京城带到这里来的家丁们打乱顺序重新编队,好叫他们互相牵制,认真巡逻。 虽然很难说谢爱莲对孩子这种过分的保护心究竟是好是坏,但如果仅从眼下的状况来看的话,她对孩子的爱护,能促使着她看穿丈夫人面兽心的真相,总归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综上所述,在这样一种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的情况下,当秦慕玉的房间中陡然现出“红光满室,香风扑鼻,紫烟缭绕”的异象的时候,先不提他们是怎样又惊又喜去禀报谢爱莲的,也不说有多少人看热闹都看傻了,险些没来得及对匆匆赶来的谢爱莲行礼;单看这件事的后续,就能后知后觉地发现,谢爱莲的这一次大洗牌可真是颇有先见之明,有备无患: 直到秦越和他的父母与族老都被赶出了家门,和他们一同被放出去的,还有被关在后院柴房里的一堆人,走投无路的秦越都打算回去继续睡衙门耳房了,“秦慕玉真的是天上神仙下凡”的消息,也没传出去一丝半点儿,活像这件事没发生过似的! ——在没什么娱乐活动,对不识字的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聊天八卦的古代,能够将这么一个大消息封锁到这个程度,属实难得! 因为刚刚生产完,无法轻易移动,所以谢爱莲本该是和秦慕玉一同住在正房里的;只不过刚刚,为了处理家中人手更换的事情,这才叫心腹把她安置在堆了无数软垫的躺椅上抬了出去,去偏房翻阅账册。 然而谢爱莲前脚刚走没多久,还在强行支起疼痛不已、血流不止的身躯打理家事,想要把女儿保护起来,让她哪怕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也不会受到半分伤害的同时,却依稀闻到了从不知何处传来的一缕芬芳。 这缕芳香似兰非麝,如桂如椒,馥郁扑鼻,哪怕只是在她的鼻端浅浅拂过,也能给人心旷神怡之感。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谢爱莲的错觉,自从她闻到这股香气后,原本一直在困扰着她的产后恶露、剧痛、血气不足导致的手脚冰凉和虚弱等种种状况,一瞬间全都被削弱了不少: 就好像昨日里那九死一生的情况从未发生过,那险些要了她命的生产鬼门关更是条康庄大道般,轻轻松松一抬脚就能迈过去! 此时的谢爱莲还没察觉这是实实在在的神仙手段,只以为是不知道哪位心腹侍女给自己更换了有奇效的熏香呢。然而还没等谢爱莲唤来侍女开口询问,便有一位向来稳重的侍女又惊又喜、步履跌乱地冲入门内,激动得对主人下拜的时候都腿软摔了一跤,结结巴巴道: “夫人……小女郎她、她……” 谢爱莲在这半日内,见识过家中有多少秦越的心腹后,整个人就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听到这番话后,第一反应就是“我的女儿怎么了,是不是被我还没来得及清理出去的暗桩给害了”,惊得她当场便拍案而起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将那些原本平摊开在她膝盖上的账簿和人口册子都跌落在了地上: “先过去再说!你路上可要好好给我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谢爱莲一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体会到的那种格外令人愉悦的轻松感,根本就不是因为“注意力被熏香转移了所以忽视了身体上的疼痛”,而是那些困扰着她的东西,真的在逐渐消失: 别的不说,就拿她现在身下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撕裂疼痛,时不时还要流出鲜血的那个生产的伤口来说,谢爱莲都能明显感受到,那个被撕扯得皮肉绽开的隐秘处,正在逐渐合拢、弥平,变回正常状态,在这个伤口消失的过程中,甚至连痛楚都一起减弱了。 不仅如此,原本都因为她“猛然站起”这个动作而流到了大腿上的黏糊糊的鲜血,都在一瞬间消隐无踪,干爽得就好像她刚刚泡了个澡又换了身干净衣服那样,舒适得无可挑剔。 谢爱莲一感受到这份异常,便心下大惊,想,哪怕是经验最丰富的女医,也不可能在短短数息内就将我的身体调理恢复到这种程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心中虽然诧异,但脚下的速度却半点没有减慢,甚至走得更快了,一边往秦慕玉所在的正房赶去一边听侍女结结巴巴地解释: “小女郎的房中,刚刚突然出现一大片红光……因为现在天色晚了,我们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家的火光呢,便想推门进去帮她放下帘子,免得小女郎被火光晃着眼。” “没想到、没想到我们刚一进去,就看见……” 她话说到这里之后,实在说不下去了,听得谢爱莲那叫一个心焦。也幸好谢爱莲一直是个讲理的、对仆从们向来比较温和的好主人,否则光看着侍女的失态状况,也够她吃上好一顿排揎: “你往日里做事又利落又稳重,完全不是这么个吞吞吐的样子,今儿个这是怎么——” 谢爱莲的最后一个“了”字的音还没能发出来,在转过拐角,将秦慕玉所在的正房和周围的景象收入眼底后,整个人的脸上,就出现了和这位侍女一模一样的空白的表情,转而哑着嗓子,喃喃从胸腔里艰难地挤了两个字出来: “……天哪。” 此时,萦绕在这房间中的红光,已经浓郁到绝对不会让人错认是火光的程度了。比朝霞更加浓郁、比朱砂更加明艳的红光深浅不一地浮动在空中,悠长的缕缕紫烟从房间门窗的缝隙里不断逸散出来,与此同时一并飘出的,还有谢爱莲之前曾经在偏房嗅到过的,那种有着格外神奇功效的异香。 在嗅闻过这异香后,谢爱莲便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状态果然与之前不同了。 哪怕借着一旁水池中的水,谢爱莲能清楚看到自己脸上的皱纹没有完全褪去,她的手依然还是那么粗糙,但少女时期的那种独属于年轻人的活力,已经再次回到了谢爱莲半分暗伤和隐疾都没有的的体内,让她一瞬间甚至都有了种这样的错觉: 别说区区几十本账簿了,哪怕现在把秦越的书房搬来给我,我也照样能看得明白学得懂。而且我肯定学得比他更好,总不至于都十几年过去了,还外放在这种小地方,做个寂寂无名的普通五品官。 ——如果是我的话,眼下我早该青云直上,重回京城! 然而这种念头,就像谢爱莲幼时,在看着那些能够读书的叔伯兄弟们心生艳羡向往之情的时候,被父母用“我们是旁支,争不过,还是算了吧,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的言语劝了回去那样,只在她的脑海里昙花一现,便被谢爱莲自己给强行压了下去,不再多想。 这房间周围,此时已经乌泱泱地跪了一大堆人,放眼望去没有几百也有几十。 然而即便这么多人同时跪在一起,也没有发出半点不该有的、杂乱的动静,不知是因为他们被这端庄华贵的异象给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是被那种完全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给震撼得不敢发声,亦或者两者皆有。 然而他们能跪,能保持沉默,能静观其变,可谢爱莲不同。 因为此时睡在正房中的,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心头上最宝贵的一块软和尖尖儿。 别说是区区异象了,连本尊都还没见着;就算现在突然从天而降一位仙人,说这孩子与你没有缘分,要被我们带走去修仙,只要这位仙人不能交代清楚“她被我带走后不会受苦”,哪怕是向来温柔的谢爱莲,也会像护崽的母狮一样扑上去,哪怕是用指甲抓、用牙齿咬,也要从这人手中把自己的孩子抢回来的! 男人们可能只会重视所谓的“能传承香火”的男孩子,因为归根结底,不管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和他们没什么太大关系。也正是因为他们自己没遭罪,所以他们能够以自以为客观的“局外人”的角度,就像商人挑选货物一样挑选能够“继承自己衣钵”的孩子。 但对母亲来说,所有的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都是自己的无与伦比的珍宝,是自己的生命延续和理想承载,总归都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人。 于是谢爱莲接下来的行为就很好理解了。 在身后的心腹侍女仓皇伸出试图拦阻却未果的手下,在跪在地上的人们情不自禁发出的倒抽冷气声中,谢爱莲也顾不得会冒犯这不知哪位仙人了,当即便撞开门冲了进去,想要看看自己的女儿、她最心爱的阿玉到底怎么样了—— 然后她就落入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里。 这个梦里到底有什么呢?其实谢爱莲几乎全都忘了。 绝大多数人做的普通的梦都是这个样子的,如果没有太痛苦或者太诡异的情节,它只会在半梦半醒的人的脑海中短暂停留那么一小会儿,随即便如叶上露珠、晚间昙花般转瞬而逝,再不留下什么。 可这个梦又和普通的梦不同,总归还是留存了一点残像下来的。 谢爱莲只依稀记得,她在梦中曾精心抚育自己的女儿长大,又因为秦越之事对男人绝望至极,因此不愿再嫁,只一心一意教导秦慕玉,想要把这个手握玉剑而生的女儿培养成顶天立地的英杰。 然而秦越此人果然心机深沉,不同凡响。他能够在和谢爱莲尚未撕破脸的时候,把一张好丈夫的假面给戴了十多年,自然也可以在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之后,再重新回来谋求利益。 于是秦越就等啊等,硬是在秦慕玉长大到可以求官的年纪后,在谢爱莲广发招贤令,四处求人,试图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位足够优秀的应试教师时,再度以“秦慕玉生父”和“老师”的身份回到了谢家。 更可怕的是,因为秦越曾经有“状元”的这个身份,所以谢爱莲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什么好理由来拒绝他;但如果答应下来的话,便是又将无事一身轻的母女二人,送回秦家这个穷到叮当响,却想扒着她们往上爬的无底洞里了! ——随后这个梦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谢爱莲满头冷汗、面色发白地从这个噩梦里醒过来的时候,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自己又身处何方。 她缓慢地看了一下周围的景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自己陷入了一场过分逼真的梦中。 不过说来也奇怪,哪怕在梦中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可在现实生活中,似乎连数息的时间都未曾过去。满室的红光与香风还在浮动不休,从外面传来的心腹侍女们焦急的“夫人,快出来吧,小心不要冒犯了神仙”的低低提醒声还在想起,可谢爱莲已经顾不上关心这些外事了: 因为她在拂开萦绕在眼前的烟雾之后,这才发现,满室的异象都是从她那襁褓中的小女儿身上发出来的。 不仅如此,原本应该只有那么一点点儿大的小姑娘,就这样在谢爱莲的注视下,缓缓升到空中,迎风便长,数息之后,便从一位身裹红肚兜的小女孩,变成了个长发散落、身着白衣、不妆不饰的年轻少女了: 若再细看一下这白衣少女的容貌,就会发现,除去她身上的那种空灵的、不属于人间的气息之外,她的眉眼间竟和谢爱莲有五分相似,是属于别人只要粗粗看一眼,就能得出“这是一对母女”这种解释的相似程度。 在谢爱莲看清楚这白衣少女的容貌的那一刻,她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点对神仙的畏惧就又突然消失不见了,身为一位母亲的本能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因为这身高,这容貌,赫然便是她在梦里拉扯了十几年把人给养大的小女儿的模样! 于是在这位白衣少女对她盈盈拜下,口称“母亲”的时候,谢爱莲当即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女儿的手,贪婪地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在确认她并没有因为过快的成长而受到什么伤害,也没有因为父母离婚而生出什么痛苦之后,才长长松了口气,欣慰地拍着她的手道: “哎,好姑娘……好阿玉,你果然是个不一样的神仙人物!” 因为房间的大门一直是敞开着的,所以房间里的情况自然也落在了跪在外面的下人们的眼中。 但此时,已经无需谢爱莲和她的心腹们专门去叮嘱这些人,“不要把今天的异常情况往外说”了。 因为在亲眼见到落地就能长大的如此神迹、而且这位神仙还亲口称呼谢爱莲为“母亲”后,但凡正常人的脑子里没有洞,就该知道不能轻易得罪神仙;而谢爱莲之前既然已经说过“不想让女儿异于常人的来历被人知道”,那么这些人只要还爱惜自己的一条小命,就更不该再把这件事往外说半个字! 于是这对虽然按道理来说的确是母女,但从面容上来说倒更像是年龄差有些大的姐妹的两人,亲亲密密地手拉着手走出去——准确来说,是谢爱莲一直在握着秦慕玉的手,生怕自己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一方面来说,谢爱莲在操持了十几年家务后,已经和昔日的贵女姐妹们全都慢慢脱节了。大家虽然每年都会继续通信,互相来往,送些节礼,但只会阐述“我过得很幸福”这种家长里短话题的她,最终还是被渐渐排除在了那些嫁入高门能参与政事、或者干脆自己就去当了女官开始养面首的姐妹们的圈子外。 由此可见,一个成熟的秦慕玉的出现,不仅完全符合谢爱莲心中对“女儿”这个角色的渴求,甚至将“同龄友人”的角色也一并填补上了。 再从一方面来说,谢爱莲在梦里已经照顾了这孩子十几年,便是梦醒了,那种真心爱护的感觉也留存到了现在;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那个梦的后半截实在太真实、太糟心了,让谢爱莲将这份痛苦挣扎的情绪也带了回来,生怕秦慕玉会因此受伤。 但她是个坚强的母亲,因此没有将内心的忧虑之情展现在秦慕玉面前,还状似十分轻松地在跟她说着些不相干的话题逗乐: “我自打你出生时,就觉得你将来肯定会很厉害,还为你准备了好多小衣服呢,没想到你一眨眼就能变得这么大……” “哎哟,等等,这么一说可让我把正事儿想起来了,我这儿可没什么小姑娘家家的衣服给你穿,等下得叫家里的绣娘来专门给你裁新衣服!” 她一边说,一边把秦慕玉引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从箱底取出那块葡萄紫织银缠枝纹样的布料拿出来给她看,又从梳妆匣中取出了自己的玉佩塞进秦慕玉手里,笑道: “我还在想,等你以后再长大些,我就把这块布料拿出来,裁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给咱娘俩穿……也罢,阿玉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更好,也省得中间再吃那些苦了。” 说罢,她一叠声叫侍女去赶紧催催绣娘,说要用这块珍贵的布料专门给秦慕玉做条漂亮裙子;然而谢爱莲还没来得及将这番话说出口,便感受到自己的小女儿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 “母亲,给我裁件男装罢。” 谢爱莲闻言,诧异道:“这是为何?虽说京城中的贵女们多年前,的确有穿男装的风尚,但是咱们……” 她的这番话没能说完,便终于看清了秦慕玉晦暗的神色,还有她那双握住自己的、过分冰凉的手,就像是遭受过什么极大的惊吓,才会把一位出身不凡的仙人给吓成这个样子似的。 电光火石之间,谢爱莲突然止住了所有的话语。 她惊疑不定地看向女儿,试探道:“莫非你也……”在那个梦里,看见了所谓的“未来”么? 当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谢爱莲脑海中的时候,她一瞬间只觉灵台通明,醍醐灌顶,之前许多感觉不太对劲的地方,就全都有法解释了: 她的女儿分明是天上的仙人,按照自古以来那些神话传奇的套路,这些仙人们下凡多半是为了历劫的,一旦在凡间的生活结束,便会展露真身回归天界。 ——那么,为什么她的女儿却在展露真身后,没有回去的意思,反而要继续留在人间?是什么东西能够让她忌惮谨慎到这个程度? ——她的女儿是仙人,真正论起来的话,是可以不用对自己这么认真地称呼“母亲”的,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在现实世界里,谢爱莲还没来得及养育她。可她在看向谢爱莲的时候,却就像个普通的凡人少女那样,满心满眼都是对母亲的孺慕与尊敬之情。 而秦慕玉接下来的反应也证明了谢爱莲的猜测是对的。她的眼神在那块布料和刻着“谢”字的玉佩上一闪而过,随即便看向惴惴不安的谢爱莲,低声道: “我是诞生在母亲腹中的,而且在梦中多年来,一直照顾我的也是母亲,不是什么别的无关紧要的人,所以我不知我有生父,只知我有生母。” 说话间,秦慕玉猝然起身,揽衣对谢爱莲倒头拜下;谢爱莲大惊之下想要伸手将她扶起,却拿自己的女儿半点办法也没有——说实在的,一个常年最大运动量就是在院子里散步的内院女眷,要比力气的话完全比不过能够单手提起几十斤精钢长枪的未来女将军——因此谢爱莲只能受了这一拜,听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秦慕玉道: “感念母亲承受十月怀胎之苦,在生产时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越过鬼门关,将我带来世上。若真要论起来的话,我现在也不该是‘秦慕玉’,而是‘谢慕玉’才对。” “我眼下身无长物,为了拥有现在这具躯壳又消耗了泰半法力,实在无法报答母亲。请母亲切莫推辞,受我一拜,以全我心意;日后等我有了功名,修炼法力,再来重新说过要如何报答母亲。” 谢爱莲怔了怔,叹道:“你有这份心固然是好的,但我当时在生你的时候……真的没想过这些。” 其实很多时候,父母对孩子的爱并不能达到最纯粹、最无私的地步: 在有钱的父母来看,孩子是继承自己家业的工具;在穷困潦倒的父母来看,孩子是自己未来养老的保险;在一事无成的父母来看,孩子是他们能够将自己没有完成的事情寄托在他们身上的希望;哪怕在最幸福的、最无可挑剔的家庭中,父母对孩子的感情,也是有着基因的因素的,人体内的基因想要把自己传下去,因此会促使孕育者对新生者诞生出保护的情绪…… 但谢爱莲和以上所有状况都不同。 她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哪怕没有秦慕玉的存在,她也可以从旁支中过继个孩子来给自己养老,因此不必担心将来无人养老的问题;但她又的的确确是个不怎么显眼的世家旁支,虽然在於潜这种小地方,她是毋庸置疑的当地第一富豪,但事实上,她的财产也没有多到需要去操心继承者问题的程度。 而谢爱莲曾经受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德女训女戒之类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得另当别论;但在这些传统教育之外,谢家的良好风气还在谢爱莲的身上添加了一种十分难能可贵的品质: 责任。 在谢爱莲得知自己怀孕了的第一时间,她就感觉到,有一副沉重的、隐形的担子,沉甸甸地压在了自己肩头: 从此,她的生活中,就要多出除父母和丈夫之外,第四个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人了。她真的能够扮演好这个全新的角色吗? 那一瞬间,谢爱莲想了很多很多事情,仿佛周围的侍女们的道喜声、大夫的叮嘱、闻讯而来的秦越那匆匆的脚步声,都一并远去消失了。 唯一能让她有切实感触的事物,正在她的腹中缓缓成型,甚至眼下还没长出个形状来呢,谢爱莲就已经提前把这个小孩子的未来,在心底规划了一百万遍: 不论我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都会爱护她、养育他、引导它走上正路。 我是慈母,也是良师。如果我的孩子需要安慰,那么我就会张开双臂拥抱他;如果我的孩子需要教导,那么我也不会吝啬展露自己的学识,将严格督促她勤勉求学。 谢爱莲并非是出于“对继承人的渴求”和“要找个人给自己养老”之类的想法,做出以上种种规划的。她的想法很简单,然而正是在这个简单的想法中,蕴含着贤人才有的大仁德: 我孕育这个孩子,并不求任何回报,因为是我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所以我要对它负责。 只要这孩子,将来能够成为一个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好人,那么我的付出就有了回报,我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要。 ——这种想法在当时或许很难理解,甚至和当时的社会中所提倡的“孝道”的价值观背道而驰;但如果把这种想法放在几千年后的现代社会,就会得到这样一种残酷的解说: 父母可以选择要不要孩子,将他们流产掉;但是当时连大脑这个结构都没有的孩子来看,他们自己才是最没有选择的一方。 如果他们在娘胎里,就能知道自己将来要去往怎样的家庭,拥有怎样的父母,不少人肯定在得知真相后就立刻选择砍号重来。 因为并不是每个人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也并不是每对父母都品行良好、心智成熟到足以拥有和抚育孩子的地步。 幸好秦慕玉很幸运地投生在了谢爱莲的腹中。 虽然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谢爱莲一直都在被秦越的谎言蒙蔽着,把自己洗脑成了一个贤妻良母的标准模板,为他操持内务、打理家事、用情至深;但抛去这些让人气得牙根痒痒的旧事不谈,谢爱莲的本质,是个十分难得的好人。 ——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看起来是个好欺负好蒙骗的好人”的这点气质实在太明显了,所以才会被秦越这样“趋利避害”技能点满了的小人给坑到,正所谓“好人没好报”是也。 哪怕用再多琐碎的事务和令人烦心的事情去困扰她,谢爱莲身上那种十分可贵的“我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品质,也从未黯淡过半分光芒: 因此,谢爱莲在秦慕玉尚未诞生时,就在脑海里构想过这孩子可能在什么领域有天赋,这孩子可能会喜欢什么,再提前规划出几十种培养方案。 在秦慕玉诞生后,谢爱莲一看穿了秦越的本质,就雷厉风行地完成了从清理人手到准备和离的一系列措施,半点也没有怨天尤人。毕竟因为说到底,“识人不明”的错误,是谢爱莲自己犯下的,没法抱怨别人,既如此,把用来抱怨和哭泣的时间拿来做事,纠正之前自己走过的岔路,岂不是更划算? 因此,当秦慕玉一夕之间长大成人,又怀着真挚的感恩之心,感谢谢爱莲作为母亲,愿意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将自己带到世界上之后,谢爱莲的第一反应不是“我的孩子果然长大了,知道孝敬父母了”,而是“这没什么可感谢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为人父母者,不就该这样保护自己孩子的么? 谢爱莲就这样手足无措地僵立在原地,凝视着从上方看来,秦慕玉格外毛绒绒的头顶,沉默半晌后,才生疏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女儿的发心: ……好孩子。 然而秦慕玉却并没有立刻起身,在拜谢过谢爱莲的生育之恩后,又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但我现在并不能轻易更改姓氏,因为这个姓氏,事实上并非来自我的父亲,而是来自我在天界的另一位姊妹。” “她对我有再造之恩和教化之恩,且在此之外,她还是我的上官,日后会提携与我。如果不是这位姊妹,我现在应该也只是个一事无成、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 她再次深深拜在谢爱莲身前,说出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纠结: “因此请母亲原谅我不能改姓,但在我心中最为敬重的人,便是我的姊妹与母亲。” “二位均对我有深恩厚泽,阿玉万死不足为报!” 谢爱莲闻言,长出了一口气,将秦慕玉从地上扶了起来,假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我女儿这么聪明,如此小事,日后只要自己拿主意就好,不必来询问我……” ——从这件事上其实就能看出来,哪怕谢爱莲已经是北魏中,十分难得的、思想和周围人不太一样的“异类”了,在家族传承的事上,她的思想里还是带着“子女应该跟随父亲的姓氏”的思想钢印的。 所以在她看来,“我的女儿是个知恩图报的懂事的孩子”这件事,比起“我的女儿想要跟我姓谢”一事相比,明显前者更为重要一些,因为后者是按照现在的魏国社会风气和习俗,绝对办不到的事情,说一句“匪夷所思”都不过分: 虽然她和秦越已经离婚了,但是这个女儿毕竟是他的孩子,所以跟他姓“秦”也没什么。 正因如此,谢爱莲才会在秦慕玉对秦越口出狂言、叫他“小子”的时候,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当场破功: 那可是你的父亲,你对他就这么不客气真的不要紧吗?!我儿,为娘真的很担心老天会看不过去你的狂妄发言,突然让雷公电母来降下一道雷把你给劈焦了!! 只可惜谢爱莲没能将自己内心的这番猜测告诉秦慕玉,也失去了她得知这个能把人震撼得更加外焦里嫩的八卦消息的机会: 老天才没空管这种闲事呢,毕竟现在三十三重天上的实际掌权者,是主张提高人间女性地位的瑶池王母;而“子女跟随母亲姓氏”一事,明显有助于提高女性地位,甚至都已经在南方的茜香国推行开来了,所以瑶池王母才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让雷公电母去对自家代行者的白水劈天雷。 但秦慕玉的思考方式和谢爱莲的完全不同,因为在三十三重天上,奉行的是“实力至上”的原则,如果有一对夫妇孕育了后裔,那么这个后裔的姓氏就要跟随实力更强的一方。 ——至于云华三公主和杨天佑结合后生下杨戬的情况,纯属特例。 杨戬能够随父姓,实在是因为云华三公主太喜欢杨天佑了,但是又不想在杨天佑死后去地府找他的灵魂,好让两人生生世世在一起,那也太麻烦了,所以这才给了他这个凡人也能传承姓氏的殊荣。 等百年后杨天佑一死,云华三公主就飞快回到天上去了,把所有胆敢为她下凡、嫁给凡人、让儿子冠了更弱的凡人姓氏的这些事而大肆嘲笑她的人揍了一遍,成功挽回了声望,这才让清源妙道真君成为了天界少有的,继承了双亲中更弱一方的姓氏的特例。 因此,这样一件在谢爱莲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在秦慕玉的眼中就有着非凡的意义: 在这对夫妇中,谁能够让秦慕玉冠上姓氏,谁的地位就更高,实力就更强。 很明显,按照眼下的情况来看,被扫地出门、净身出户的秦越,除去他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性别之外,半点能拿来和谢爱莲比较的东西也没有。 因此秦慕玉先是耐心地给谢爱莲解释了好一番天界的规矩后,成功用这套全新的体系把她给震撼了个回神不能: ……怎会如此!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哦不对,他们自己就是天界的仙人啊,这……这么一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秦慕玉看自己在人间的生母神色有所变动,心知自己这番话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便又道: “而且除此之外,便是不谈‘强者为尊’的天界规矩,我心中也是十分敬重母亲的。” “既然我的父亲不需要我,那么日后,便是我和母亲一同生活了,我会努力求学,考取官职,照顾母亲;但与此同时,因为我敬重母亲的才学和品质,所以我不会像那家伙一样,只顾得上自己在外面打拼,却把所有的家事都扔给母亲,消耗母亲的精力。” “日后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只要这件事和我们母女二人有关,我就一定不会瞒着母亲。” 谢爱莲闻言,只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欢喜的是,她的女儿是个如此贴心的、知恩图报的人,看来梦中的没有秦越掺和进来,她们母女两人也能幸福生活的未来,可以在现实中重演第二遍;而且这次不是她单方面照顾秦慕玉了,是两人互相照顾互相帮扶,一定能过得比之前更好。 担忧的是,再怎么说,秦越也是她在人间的生父,如果她真的要对秦越动手,先不说这事传出去会不会让秦慕玉落一个“不孝”的大罪,只怕她遭了天谴,那就麻烦了! 于是她连连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把心中的复杂情绪压下去——看哪,秦越,连我的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女儿,都比你了解我,我虽然看起来温柔和顺,却不是真正能被困在后宅里的人——将秦慕玉从地上扶了起来: “阿玉真是个有见识的聪明姑娘,既如此,便依你所言。” 于是那匹葡萄紫的锦缎,果然如秦慕玉所要求的那样,被做成了一件男装。 她本来就身形高挑,用现代的衡量标准来看,大概是个身高一米七左右的女孩子,哪怕不用像对自己的身高特别在意的那些虚荣男人一样,穿厚底鞋来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威风一点,也是个很唬人的身高了。 与此同时,谢爱莲回想着这十几年来的经历,挥笔写就了一封和离书,随即又派人去铁匠铺里加钱下单,用五十两黄金从乐得嘴都合不拢的铁匠手中,加急打造了一把精钢长枪出来。 就这样,身穿紫衣、腰佩谢家玉佩的秦慕玉,就摇身一变,成为了一手促成秦越和谢爱莲成功和离的神秘紫衣人: 秦越看那块布料和那块玉佩眼熟,仿佛在妻子的财物中看到过,不是因为相似,而是因为这些东西的确就是谢爱莲的私产,只不过眼下被她送给了自己的小女儿而已。 而明明数日前才刚刚生产完的谢爱莲,也不该这么快就能精气十足地下地,按常理来说,她现在还应该躺在床上排产后恶露呢;可见秦越的“深情”,的确只是表面上的功夫,半点都不走心。 只可惜秦越在这三天里,一次都没有回过家,再加上谢爱莲将家中操持得极好,半点消息也没有传出来,这才让他对自己女儿的不凡之处一无所知;而正是在这份无知的推动下,他做了个“别出心裁”的决定。 不得不说秦越虽然有点脑子,但是不多,尤其在这件事上,甚至充满了古人因为不便长途跋涉而特有的、清澈的愚蠢: 我在这个城市惹不起你,那我去别的地方,一边赚钱一边再把你的名声败坏下来,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回来总可以了吧? 等那个时候,你的名声也坏了,我也有钱了,我再来娶你,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就算你不答应我,为了让自家的女性有个好名声,谢家也会让你答应我的。 不得不说他的想法真的很不错,但凡是个没什么特殊能力的普通女性,肯定就要被如此阴毒的手段更坑到了。 只可惜他要面对的,是秦慕玉;而拥有如此“不凡之处”的秦慕玉如果是个男孩,或许真的会让他忌惮一下,可女孩?算了吧,这对孤儿寡母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于是当晚,在秦越驾车前往临县——自从被谢爱莲赶出谢家,净身出户后,他连买马车的这点钱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父母塞给他的,这点钱连个车夫都雇不起,因此在和谢爱莲和离后,当晚也一并失去了所有仆人的他只能委屈自己来驾车了——试图改头换面砍号重来的当口,原本好好赶路的马突然受了惊,完全不听秦越使唤地撒着欢儿往悬崖那边奔去了。 秦越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拉扯缰绳,都不能让这些仿佛吃错了药一样的马停下来,大惊失色之下,他当场就想从马车上跳下,毕竟在地上摔得遍体鳞伤,也比在崖底摔得七零八落来得好。 然而秦越的行动并没能成功。 因为就在他险些要成功爬下去的时候,不知是意外,还是真的他命数该绝于此,这几头疯了也似的马就像是没长眼似的,钻进了一片荆棘中。 这荆棘生长在悬崖边上,没什么丰厚的土壤扎根,只能将根部往石头缝里努力延伸;也正因如此,这些荆棘的刺,比它们那些生长在别的地方的同类们更加尖锐、更加容易伤人。 在马匹狂奔过荆棘丛的时候,无数枝条上林立的刺一瞬间深深扎入正准备往下跳的秦越身上,在他裸露在外面的四肢上划过长长的血迹,瞬间就把一具儒雅的皮囊变得血淋淋的,到处都是皮肉外翻的伤口。 秦越哪里是个能吃苦的人呢? 毕竟他从小,就是作为“秦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被供着,金尊玉贵地长大的,秦家虽然比不得世家珍贵,但也尽可能给了他良好的成长条件;等后来秦越和谢爱莲结了婚,就更像是老鼠掉进蜜罐子里,半点物质上的苦和身体上的痛都没吃过。 因此,这神来一笔的荆棘丛,当即就把两腿剧痛的秦越给逼得下意识往回缩了缩;结果这一缩过后,马匹也在荆棘丛里吃了痛,狂奔的速度愈发快了,让秦越再也没有了跳车逃脱的机会—— 在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有一辆发狂的马车栽下山崖,埋葬了一个空有野心却没有实力、十分会读书却半点不会做实事的,眼高手低的男人。 在秦越死不瞑目地摔下悬崖,在崖底嶙峋乱石上摔了个稀巴烂的同时,有三方人马正在为了得知他的死讯、见到他的尸体而分头行动;只不过这三方人马的目的完全不一样,可以说是完全各干各的。 第一方人马是秦慕玉本人。 秦越的马突然发疯,就是他的孝顺好女儿秦慕玉下的黑手;而就算秦慕玉不出手,按照秦越的命数,他今晚都得出城,同时会在出城的路上遇到一次抢劫。 只不过劫匪们在认出了秦越的身份后,就犯了难: 介于谢爱莲的护夫深情人尽皆知,而且两人决裂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他们要是真的把秦越害了,就等于在同时挑衅官府和世家。 因此这帮人再三思量之下,只是抢走了秦越的车辆,杀死了他的马匹,把他赶去了临县而已。 而正是途中的这个小插曲,让秦越在梦中得以营造出了“自己已经身死”的假象,把谢爱莲给骗了十多年;等秦慕玉需要一位良师的时候,他才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与姓名,一边散布着对谢爱莲不利的流言,一边装作“在外打拼多年后衣锦还乡”的样子,回来准备再次接手谢爱莲的家业,还有一个现成的、能够被拿来和亲和送礼的女儿。 只不过现在,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秦越想卖女求荣,没成功后就转向了另一个极端,觉得妻子的不恭敬和醒悟,全都是因为生了这个晦气的赔钱货,因此想要把秦慕玉给淹死;而这边秦慕玉的想法就更直接了,与其留着你的命让你在十几年后卷土重来,不如我今天就在这里心狠手辣、大义灭亲、斩草除根: 实在是“父慈女孝”,“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等那道凄惨的、绝望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崖底之后,身穿紫衣的女子从悬崖边的大树上探出头去,从上方往下张望了半晌,在确定秦越已经摔死了、死得不能再透了之后,才拎着个口袋纵起轻功爬下去收尸,同时对被迫跟这种人渣死在一起的马们致以了深切的同情: 对不住,但我看了一下,你们本来也就该在今晚没命的……虽然我横插一脚很不厚道,但为了保护我的母亲,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为了补偿诸位,我来给你们收尸了。 ——是的没错,秦慕玉才没有那么好心,要给秦越收尸呢,她只是在可怜这些被自己在屁股上打了好几石子才发狂,却又不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去地府,只能和秦越一起过去的倒霉的马儿们。 她小心翼翼地躲开秦越的尸体,很难说她的这个动作是为了让日后前来验尸的仵作不至于从留下的这些蛛丝马迹查到她,还是单纯觉得秦越这个软饭硬吃、死要面子、自诩深情的男人实在太恶心了,亦或者两者皆有。 总之,秦慕玉在收拾崖底的一片狼藉的时候,只觉越收拾越绝望,越收拾越痛苦;要是考虑一下她这具身体的真实年龄的话,她的痛苦实在太有根据了,有理有据得让人无法反驳: 秦君!你怎么还不来啊秦君,我做梦都在想你,日里夜里想的都是你! 我一个刚生下来四天的小孩子,眼下不光要帮我爹娘和离,还要把这个拖后腿的男人送去地狱……这不是小孩子应该干的事情,我需要一些健康的娱乐活动!比如说痴梦仙姑驰名天界的话本子! 秦君,你听到我在冥冥虚空里的呼唤了吗?我知道你肯定会过来看我,你要是来的话,千万带点好看的东西给我! 第二方对秦越同样报以高度注意的人马,就是在正常的时间线上,应该在他出城时抢劫了他的那帮劫匪。 只不过眼下,这帮人的装备里里外外都被换了一遍,真个是鸟枪换炮: 什么精钢精铁的刀枪剑戟全都有,不过持有这些东西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因为能够拿到这种专用的武器的,只有世家;为了在提高战斗力的同时掩盖为他们提供这些武器的人的身份,不少人的手中举着的,其实还是打造得更结实了的农具,甚至还有人举着一把钢叉,颇有点小学语文课本上闰土刺猹的几分神韵。 然而这第二帮人马都在城门口等了半个晚上,天都亮了,也没能见到秦越出城,他们只能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到山寨中,让人把之前拿到的定金退还给那位神秘人士,就说“办事不利,运气不好,没见到那小子”。 结果他们刚往外走了没多远,就看见远处的悬崖附近聚集了一堆人,正在叽叽咕咕地说闲话说个不停,看起来十分热闹,好像昨晚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大事似的: “……太惨了……没个全尸……” “非要这么晚出城……恐怕也是有什么急事……” “我听说他是得了花柳病,才要偷偷摸摸出城去治病的,怪不得谢夫人要和离……”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帮人本以为他们昨晚没能杀死秦越,都拿不到剩下的尾款了;可在他们偷听了半晌这些来看热闹的人的交谈后,才确定这个意外之喜是真的,好一个天降馅饼,去而复返地砸在了他们的头上: 秦越深夜赶路的时候,自己把自己给摔下了悬崖摔死了! 抛开过程不谈,光说这个结果的话,秦越的死亡就是那位神秘人想要的结局,既然如此,他们多多少少也能拿到点尾款吧? 在发现了这一意外情况之后,劫匪们立刻派了个看起来最和气的人,先去悬崖附近看了看状况,在确定死者的确是秦越之后,这才快马加鞭回到内城,想要和雇佣他们的神秘人汇报一下昨晚的状况。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雇佣他们的神秘人根本就不关心秦越是怎么死的,比起罗里吧嗦的过程,他更在意能看得见的结果。这人当场就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口袋,把满满一袋碎金子都给了他们。 当老板支付工资不爽快的时候,会引来被雇佣的人们的极大不满和背后骂街;但如果他付工钱的时候,不仅出手阔绰,还半点都不讲价,这就又会引发新一波的疑惑了。 于是这位劫匪在接过一整袋金子后,先是咬了咬,发现是纯金后,当场就乐得笑出了牙花子,一边呲牙一边把这笔尾款往怀里揣,一边好奇道: “哎,你和那狗官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你要出这么多钱去刺杀他?” 这个问题一出,此人浑身都僵硬得活像个人形木雕似的,半晌后才沉声回答道:“他于我……有杀妻夺女之恨,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这个答案哪怕对刀口上舔血的劫匪来说也有点太超前了,惊得这人当场就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毕竟从他们手举钢叉时的熟练动作中就能判断出来,这帮人也不是一开始就吃这碗饭的。大家从一开始,就都是老实淳朴的农民,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地种,被贪官压迫得活不下去,不得不落草为寇的话,谁会愿意走上这条路呢? 因此,当这位被“过分火辣过分缺德过分畜生”的真相,给震撼得半天都没能找到回家路的劫匪,终于和同伴们汇合之后,他们合计了没多久,就得出了两个结论: 第一,这位神秘人给他们的钱,足够让他们在别的城市买地开店安顿下来了,这种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还是能不过就不过了的好,他们今天就走人。 第二,秦越真是个畜生啊!!! 先不提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秦越的名声坏到了怎样一个路过的狗都嫌脏耳朵的地步;先把目光放回眼下,就会发现那个雇佣劫匪的人,在从茶馆离开后,七绕八绕了半晌,在确定自己的身后没有“尾巴”,这才从后门回到了谢府。 而这第三方关注着秦越的生死的人马,便是让自己的心腹家丁去雇佣劫匪的谢爱莲本人;就连那个十分缺德的“杀妻夺女”的答案,都是她自己编出来的: 我当事人都不介意了,你只是负责胡说八道而已,介意什么?不要怕,大胆地说吧,反正到最后坏的都是秦越的名声,我们只是无辜的受害者罢了! 而谢爱莲在得到了“秦越没能死在这帮人手中,但却在路上坠崖而死”的消息后,沉吟片刻,便知道秦越的坠崖肯定不简单,估计是让秦慕玉抢了先: 孩子没有出息不太行,但是孩子太出息了也不太行。说真的我儿,我好担心你会被一道天雷给劈回你真正的家里去啊!这种事情你交给我来做就好了嘛,怎么能脏了你的手? ——但做都做了,现在再后悔也无济于事,还是早早想想怎么弥补和收尾来得好。 于是谢爱莲叹了口气,心想,算了,将来要受罚的话,大不了我跟她一起,便挥了挥手让这位心腹家丁离开,去查看那些人在拿了钱之后,是不是真的离开了镇上,同时完善着手下的这封要写给谢家人的信: “如果一定要在朝廷中扶植起自己的心腹来,那么为什么不选择我呢?” “我年少时在谢家学堂念书的时候,分明有一身好本事,只不过后来被我的父母劝阻,说‘旁支不可以胜过主家’,我这才从学堂辍学的。” 她这番话说得倒真不假,如果谢家人真的有意转而扶植她的话,只要随便找个人,去问问当年谢爱莲刚进入学堂的成绩,再去问问她的父母,就能得到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 虽说谢爱莲并没有什么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本领,但是她却十分擅长算数这门科目,在“男女七岁不能同席”的规矩生效之前,她的计算速度在所有不分性别的同龄学生中一骑绝尘。 也正因如此,她的父母才会在后来,不停告诫谢爱莲要藏拙的同时,把谢爱莲往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的方向去培养,因为她太会算数了。 ——可有些鸟儿的翅膀是无法折断的,有些宝石的光芒是无法掩盖的。 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挣扎了十几年的谢爱莲,最终还是成功凭自己的力量,挣脱了来自外界的重重束缚,对着她幼年时曾经无比渴望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东西,再一次伸出了手。 她所求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美衣华服、金银珠宝,而是一个能与她的聪明才智匹配的位置。 她想要坐到一个位置上去,一个能够让所有人不再因为她旁支的身份而看轻她的位置,一个能够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她的重要性的位置,一个能够让她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觉得自己是在切实活着的位置。 这个位置不会存在于婚姻中,因为绝大多数凡间的男人总是有“家中红旗飘飘,外面彩旗不倒”的劣根性,妻子对他们来说,无非是个更划算、更好用、更忠诚、更亲密的仆人,除去极少数的“异类”之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说,“我的妻子对我来说,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这个位置不会存在于亲戚关系中,谢爱莲已经在做小伏低的几十年里,格外明确地感受到这点了,因为不管她做得再怎么好,她这个旁支女的上面也有“主家”,只要有这种尊卑差压着,她就不可能在家族中,挣到更超然、更尊贵的地位。 那么这个位置,要往哪里寻找呢?有什么地方,只看重能力和成绩,顺便看重一下门楣——只要有个差不多说得过去的出身就行,不用太在乎旁支和主家——这样的位置,想来想去,也只有官场上才能找到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谢爱莲只觉豁然开朗,同时对世界的本质又认识得更明白了些: 怪不得自古以来,像隔壁茜香国的林氏那样有所作为的女人,都要往上走,因为越往上走风景越好,越往上走权力越大。权力越大,不管对自己来说,还是对千千千千万万同样在往上走的姐妹来说,就更公平;因为哪怕不公平,也能手握权力,创造出公平的环境来。 于是她沉默着在一旁的端砚里润了润笔,又继续写道: “而且就算你们还是觉得秦越更好,他现在只怕也已经在奈何桥上喝汤了,他是不可能从地底下爬上来再给你们干活的。” “就算他能爬上来,介于他七零八落、四肢残缺的死相,还有他死后已经被传得漫天飞了的流言,估计也得被判个‘容貌不端、品性不正’,不能继续做官。” “既如此,考虑一下我吧。” 鲜红的火漆在烛光的炙烤下一点点软化下来,封住了信口,一个刻在花团锦簇纹样中的,古老的大篆“谢”字家徽,成为了这封信最后一道保密措施,随即这封短短的信就又被卷了起来,塞入了在鸽房中等待多时的信鸽脚上的竹筒里。 在八月十六的夜晚,有一只信鸽从於潜起飞,跨越了千山万水,向着京城的方向振翅飞去。 那一抹白羽从於潜上方掠过的时候,月色正皎洁,星光正烂漫,便是无穷的长夜,也要被这点明快的颜色,给装点得有些亮起来的错觉。 数日后,这只饱受训练的信鸽,终于抵达了京城。 只不过以往的信鸽里寄托着的,都是谢爱莲向家人们报平安的家书。 她那时尚且认为秦越是个天底下顶顶难得的好男人,因此哪怕一家子的琐事都压在她肩膀上,秦越还不愿意让她得知外面官场上的事情,美其名曰“保护夫人,不能让夫人再为外事烦心”,谢爱莲为着这点甜头,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这份信里寄托着的,再也不是什么“我过得很好很幸福”的平安吉祥话,而是一封血淋淋的夺权声明书。 谢爱莲对自家的这套规矩真的太明白了: 如果她一直都只是个温婉贤淑的旁支女,那么等待着她的,就的确只有联姻这条路。 但如果她有身为仙人的小女儿作靠山,让谢家人轻易不好动她;同时又能够展现出自己“杀夫夺权”的魄力和手腕,那么谢家人就的确会转过来考虑一下她。 女官的官职再低,也是个官身,是一条正儿八经的通往权力的道路,谁会嫌自己在这条路上的帮手多呢? 谢家之前选择扶持秦越,是因为他是前途无量的状元;但现在据谢爱莲所说,他已经死得透透的了,拼都拼不回来,既如此,为什么还要用自家的这样一位有魄力的贵女,去赌一位还不知道未来会如何的男人的前途? ——连状元都被按在於潜这么个小地方十几年没能升迁,对比之下,果然还是能杀人杀得干脆利落的谢爱莲更有潜力、有价值! 然而正在这信鸽准备沿着熟悉的路飞去谢家的时候,一只朱红色的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给穿过了这只鸽子的侧翅,形成了一个“能阻碍行动但是不会太过致命”的伤口,真个是好箭法,好准头。 这只鸽子惊慌失措地扑棱着翅膀,一路跌跌撞撞落下去后,还没等到它接触到地面,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给捡了起来。 这只手留着纤长的、被凤仙花染得嫣红的指甲,套着珍贵的错金镶玉红玛瑙甲套,腕间更是佩戴着重重细玉镯,只轻轻一动,便能听见这些价值千金的首饰互相撞击之下发出的泠泠声响。 若只从表面上来看,这样的一只手,完全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对稼穑之事更是一窍不通的世家贵女才会有的;但如果再细细看一下,就会发现这只手上格外不对劲的地方: 和柔弱无骨的贵族女郎们不同,这只手的手心和指腹上都残留着一层薄茧,只有长期骑马、手握缰绳和马刀的手,才会留下杀伐气息如此重的痕迹。 即便她留了看似不方便活动的长甲,但细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指甲全都是被打磨得极薄的玉片,镶嵌在甲套上的;只要这只手的主人想,她随时随地都能摘下这些累赘,如同以往那般投入到战场中去—— 也就是说,这是一只虽然美丽,但是细细看来,却的确能杀人的 76. 急召 旧事收拢,合而为一。 现代社会和古代社会之间,其实在很多细节上,还是有着不少微妙的共同点的。 就好比拿当下的情况来说,分明这只来自於潜的谢家的信鸽,并不是由这只手的主人挽弓搭箭射下来的,她只是上去捡了一下猎物,便立刻从四周传来山呼的喝彩声,就好像刚刚那位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就是她本人似的: “恭喜太后,贺喜太后!” “试用新武第一日就能有这么个开门彩头,定然是大吉大利的好兆头。” “太后得此良弩,定可如虎添翼,似有神助,由此可见,攻下茜香国指日可待矣!” ——不得不说这个场面,和现代社会中不少公司里,明明最苦最累的活都是下属在干,结果等工作完成后,领功受表彰的好事都是上司去享受是一个道理的。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和正常的人情往来不太一样。 这些赞美声和喝彩声,并没能让这位被称作“太后”的宫装妇人的面上,出现什么欢喜的神色,甚至还愈发衬得她眼中蕴藏的那一抹忧虑更加明显了。 她的右臂不知为何一直藏在袖中,从头到尾使用的,都是对常人来说不甚方便的左手;甚至在将这只被巧妙的箭法射落的鸽子交给身后的侍女后,她招招手,叫那个为她挽弓搭箭的侍卫过来的时候,用的也是左手: “好箭法,当赏。” 等这侍卫领赏而去后,刚刚那位将鸽子接过去的侍女这才疑惑道: “太后陛下为何如此闷闷不乐?” 说来也奇怪,如果按照前朝的礼节,对皇后、太子和太后等人,应该统一称呼“殿下”的,“陛下”这个词只有皇帝才能用。 然而这位侍女在称呼自己所服侍的这位当朝掌权者的时候,却毫不犹豫地就使用了“陛下”这个词,就连太后本人都未曾对此加以反驳,可见对这种情况是默认了的: “虽说这弓/弩的威力不强,但好在能连发,而且一只手也能用……如果能将此物佩在身上,陛下本就弓马娴熟,武艺超群,若得此助力,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那些前朝欲孽贼心不死,还想要来刺杀您了,这难道不是顶顶好的一件武器吗?” 虽然这番话听起来颇有点没头没脑,但如果看一下他们这帮人现在所处的位置,就很能理解这位侍女为何口出此言了: 这是位于外城的居民区中,一间看似十分不起眼的小小四合院。 院子里堆满了奇形怪状的各种模具,一旁的地上还散落着不少工具,以及未成形的木料,还有一群做工匠打扮的人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角落,如果仅从这方面来看,这不过是一个研究新奇玩意儿的作坊,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当还有另一批哪怕身穿没有什么标志和纹饰的粗布劲装、却依然能够从他们周身的气场中感受到这帮人个个都身怀绝技武艺高强的将士,也是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而且所有人行礼的方向都是朝着站在院子中央的那位宫装妇人的时候,她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这就是当朝摄政太后述律平,在民间传说故事中,能止小儿夜啼的“断腕太后”。 如果是她的话,手握朝政大权的述律平的确当得起“陛下”这个称呼。 不仅仅是因为她快刀斩乱麻地平复过叛乱、削减赋税、收拢大权,将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国泰民安,更是因为她曾有过“断腕”的魄力。 否则的话,她现在也不会一直在用左手,而将右手一直收拢在袖中了。 “断腕”一事发生在述律平刚刚准备接管朝政大权的时候。1 那时,他们作为塞外的异族刚刚入主中原,全国上下都充满了对他们这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的不信任。 为了收归汉民之心,也为了博个好名声,刚守寡的述律平就将丈夫生前留下的“广招汉人英杰”的措施继续执行了下去,试图通过“在读书人群体中刷好感”的方式,来提高汉人群体对新政权的认可程度。 不得不说,这的确曾经是个很不错的计谋: 因为按照中原地区近些年来正在愈发趋于保守的儒家道德观来看,述律平怀念亡夫,可以称得上是对“夫为妻纲”这条规矩的践行;而读书人在大众中又向来拥有比较高的地位,如果能让他们对新政权也赞不绝口,也肯定能大大收拢民心,安定内政;再让这帮被收服的读书人反过来,写些花团锦簇的文章来表扬自己,那么坐稳江山一事便指日可待了。 ——然而正和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夫妻档在这种模式下会遇到的问题一样,都是男人在惹祸,女人在擦屁股。 而述律平也没能避免这一点。 当汉人大臣们凭借着读书的本事,和那些投降得快、因此利益没怎么受损的世家子在朝堂上,占据了半壁江山之后,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他们,带着骨子里对女性的蔑视和不信任,对摄政太后述律平提出了“还权于帝,归拢正统”的建议。 这个建议或许能骗骗那些被“三纲五常”等陈规烂矩给坑得脑子都不清醒了的人,但问题是他们找错了切入点,因为述律平根本就不是在中原长大的本地人,这套道德绑架对她来说屁用都没有,甚至还让述律平一眼就看穿了这帮自诩忠臣的老家伙们的用心: 别搞笑了,皇帝今年才一岁半,就算把权利还给他又有什么用?一个还包着尿布的小屁孩,能不能在那把龙椅上安安分分地坐完一整个朝会都有问题。 ——这帮人根本就不是想“还权于帝,归拢正统”,而是想借着这个名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把自己给打造成权臣! 在想通了这个关节后,述律平其实并没有太生气,而是由衷地感受到了一种猫捉老鼠的快乐: 看哪,权力是多么美妙又奇妙的东西,让这群从来都接受着儒家道德教化,口口声声都是“仁义礼智信”的人们,都要不顾上下尊卑地从自己的手中夺权了。 于是某日,述律平便急召了一干还权派的中坚力量入宫,说是要和这些臣子们促膝长谈,看看接下来的国事要怎么处理才比较合适。 这帮大臣们几乎都是汉人,对述律平当年能够在草原上一边骑马一边挽弓搭箭,三发连珠箭后,直直将一头猛虎的左右眼给射了个对穿,刺穿了它的喉咙,又在它受痛疯狂挣扎露出肚皮的时候,一箭射中它的心脏的武德充沛的战绩一无所知,闻此急召后,便匆匆入宫去了,不少人的家中还温着晚饭要等他们回来呢。 然而等这帮大臣赶到之后,才发现述律平根本就不像是要和他们好好交谈的样子。 他们前脚刚一进太和殿,后脚的大门便砰然锁上,手持刀枪斧戟的五百精兵从两旁涌现,将他们给团团包围了起来。从窗内投来的阳光映照在他们手中锋锐的兵器上,折射出一片森冷的杀意,令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 见此情形,这帮人当场就吓得个个面如土色抖似筛糠,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不能跑得再快些好让自己逃出生天。 可他们便是再爆发出潜力来想要逃跑,一群细胳膊细腿的文人哪里能抵抗得了这些精兵呢?没多久,这帮文臣们便被抓了起来,五花大绑地扔在了大殿中央堆叠在一起,就等着把他们挨个给砍成碎块了。 在这种情况下,几十个大臣中,竟然半个胆敢反抗的人也没有,都在涕泪横流地为自己求情,说自己之前真是昏了头了,不该夺殿下的权,哭得那叫一个哀切,半点往日里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大男人模样。 此情此景之下,唯有一人深知今日定然凶多吉少,也就不逃跑了,束手就擒地跪在了一旁,在满殿的哭嚎声中攒足了力气,扬声问道: “太后何故要逼杀忠臣?!” 述律平闻言笑道:“我昨晚接到先帝托梦,说他在地下缺人照顾,十分想念诸位,既如此,我便送些人才下去,好叫先帝在地府里也能打理政事,必不寂寞。” 此人闻言,当场反驳道:“先帝最亲近的人明明是太后,太后如果真的对先帝念念不忘、如此情深意重,为何不以身作则殉葬了自己?”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们立刻就觉得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附言道: “是啊,我们都是粗人,是外人,便是去了,又哪能如先帝之意?” “还请太后先行一步,我等随后就到。” 述律平闻言,沉默了半晌,正在众人都以为这位刚刚手握大权的太后终于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退缩软弱了下来,只见她做了一件令无数人都瞠目结舌的事情;且此事在今天过后,直接把述律平特意下来见证今日太和殿中情形的三个活口给吓疯了一个吓哑了一个,伤残率高达三分之二,十分可怕: 只见她高高举起那把与金帐可汗是一对的、曾经跟随她上过战场砍杀过无数人的金刀,向着自己的右手狠狠砍下! 一时间,在金铁与骨头的短暂相击声中,述律平将自己的右手半点阻碍和心软也没有地齐腕砍下,随即命一旁吓得都快要晕过去了的侍女捧来金盒,将这只手放了进去。 随即述律平转过头来,对殿上那些被吓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的大臣们笑了笑——是的没错,她都把自己的手给齐腕砍断了,整张脸都因为大量失血而面色发白,却半点叫嚷疼痛的声音也没有发出,和不久前还萦绕在太和殿上空的贪生怕死的男声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主少国疑,我不能以身相殉,便以右手代我入棺。” “等百年之后我归于地下,与先帝将今日之事说个分明后,先帝一定会体谅我的良苦用心,允许我用右手代替我本人陪葬的。” ——很难说述律平在砍下那一刀的时候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但从她晚年的回忆录中可以得知,这一刀是受了当年北魏和茜香还都没有建国,在江南快要把对方的狗脑子都给打到天上去的战场上,从一位与金帐可汗同归于尽的、同样断过腕的女将军身上得到的灵感。 总之日后不谈,先说当下。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很难说是述律平的这番话把他们给震住了,还是她毫不犹豫挥刀断腕的举动把他们给吓傻了,亦或者二者皆有。 但无论如何,至少这死一般的寂静,已经如乌云般弥漫在太和殿的上空了。述律平眼含赞赏地看了一眼那位胆敢率先发言的大臣,随即挥了挥手,示意精兵们在动手的时候,一定要先杀这个刺儿头: 人才是好人才,可惜只要不能为我所用,就是我的心腹大患。既然如此,我就不虚情假意地和你讲那套“惺惺相惜”和“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了! 随后,述律平伸出手指,点过缩在人墙背后的最胆小的三人,因为越是胆小的人越怕吓,就越能被自己掌控;而历史是由胜者书写的,只要自己留下的说话的人足够听信自己,那么今天就算述律平把这帮人都杀了,她留给后世的,也是个“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主持大局”的好形象与靠谱名声: “动手!” 那一晚,有无数父母没能等到他们的儿子,有无数妻子失去了他们的丈夫,几十个原本家庭富裕生活美满的孩子们齐齐变成了孤儿。除去被述律平特意留下的三个活口之外,说着“受急召进宫议事”的官员们再也没能回来。 根据在太和殿四周清扫落叶、擦拭器具的小太监和侍女们的私下传言所说,当夜太和殿里的血能没过鞋底,哪怕他们都在拼了命地打水擦洗了,到了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也没能彻底清洗干净每一块青砖里的血迹。 就这样,“还权于帝,归拢正统”的主张立刻就弱了下去,而臣子们对述律平的称呼,也从“殿下”变成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陛下”,连带着这位陛下的作风,也一并为大家所熟悉了: 别看她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看起来就像个温柔和善的邻家老妪;但如果真把她给惹急了,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只不过述律平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再也没有进行过类似的激进举措就是了。 她一开始拥上帝位的长子在一场风寒过后夭折,述律平只哭了几声,就转而将第二个孩子推了上去;在这第二个孩子数年过去也死于一场天花后,述律平便将仅剩的第三个孩子推上了帝位,这便是当今圣上了。 在这些年来,述律平也没闲着,一直在研发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她开发胭脂和水粉,让工匠们发掘和雕琢更加精美的珠宝首饰,召集全国工艺最精湛的绣娘们纺织新布料——谢爱莲手上那匹价值千金的葡萄紫的锦缎,就是这样研发出来的——随即又和长江以南的茜香国签订了友好往来的商业贸易条约,将这些看似精美、实则更有深意的东西,一点点运输了过去。 随后,述律平又在京城内暗暗收拢人才,买下了这条街上的无数别院当做基地,开始秘密研发哪怕使用者只有一只手也能用的武器,而且这些武器还一定要威力颇大,至少要能在战场上使用才可以。 人人都以为述律平研发前者那些东西,是为了给一穷二白的北魏国库里弄点钱回来;研发后者,是因为她要自保——就连她的心腹侍女刚刚也是那样认为的;但在有远见的人眼中,这分明是在秣马厉兵、枕戈待旦: 虽然现在茜香国上下对自己这边也是一个高度提防的状态,但她不求一时之功,只要在长久的腐蚀和渗透下,能够用这些东西消解那边的战斗意志就可以了。 百年之后,分而化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届时自己这边再拿出精良的武器来,何愁战无不胜? 这便是今天,他们一群身份不凡的人,要站在这么个小院子里的原因了。 只可惜这把自动连弩的准头和威力都不太行。 刚刚那位射箭的明明是述律平手下武艺最好的人,能够一箭射落九天上的苍鹰,却在换了这把自动连弩之后,连一只鸽子都杀不死;等述律平本人也不死心地亲自试了试这把新玩意儿之后,便凭借着在草原上驰骋多年的经验,对这把新武器的威力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 只能用来杀没什么防备心的人,若要用在瞬息万变、刀刀见血的战场上,那是万万不行的。 述律平向来是个很实际的人。 就好像在大儿子死后,她一边伤心一边盘算自己上位当女皇的可能性有多大,对血亲的哀悼完全不影响她对权力的渴求;最终考虑到朝中的人才实在再经不起第二波摧残了,杀人太多的话,就算理由再正当,也会导致人民的不满,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二儿子推上去。 眼下在发现这把自动连弩并不能立刻投入战场之后,述律平立刻就开动脑筋,给这玩意儿安排了个新的用途出来: 虽然不能用来打仗,但在鸿门宴上,杀一点鱼肉百姓的贪官还是可以的。如果用它动手的人是自己,那就更好了,一来能够继续给自己积攒名望,二来也能够踩在这本就该死之人的尸体上巩固民心,可真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于是侍女便看着太后的神色变了又变后,最终对着这把明明看起来并不能让她完全满意的弓/弩,露出了个无奈的神色来: “……就这样吧。” 然而正在摄政太后述律平准备离开这间小院子的时候,她一转眼,突然发现刚刚被射落的那只鸽子的脚上,捆着个小竹筒: 也就是说,这只鸽子并不是野生的,而是专门豢养来被传递消息的。 这一发现当场就提起了述律平的兴趣,毕竟能用得上这玩意儿的,基本上都是世家,且只在每年例行通信和京中有大变动的时候才用得上。 可眼下是八月十五,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年节,且京中并无要事,是什么事情能引得一位远在他乡的世家子,不远万里地送来一封并不合时节的信呢? 就这样,抱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鸽子落到我手里,便是我的了,我作为摄政太后看个别人家的密信又不犯法”想法的述律平,当即就将这竹筒拆了下来,和此时尚在於潜的谢爱莲进行了一次隔空会武。 这封信虽然最后还是没能送到谢家人手里,但却让谢爱莲阴差阳错下被摄政太后述律平记住了,打算不拘一格取人才地叫她进京面圣,想要为自己培植起女官心腹来。 如果仅从表面上来看的话,述律平的这番作为和前朝末帝的十分相像;但如果深究一下流程和后果,就会发现两者之间的大不同: 后者为了让男人在朝中掌握大权,在选官的时候特意提高了对女性的标准,把一堆四体不清五谷不分的废物男人们强行扶了上去;但述律平所关心的,不仅有政治与权力,还有这个国家。 因此,哪怕她心中,对谢爱莲这人的印象再好,也打算按照正常流程,先叫她来进京奏对,加以考核,如果合适的话,再在接下来的恩科里对她加以录取。 然而此时,尚且位于於潜的谢爱莲尚不知晓,有这样大的一块馅饼即将落到自己的头上。她那边能得知的真相是,自己在将那封信寄出去之后,却迟迟没能得到回音。 对此事,她一开始的确陷入过一段时间的自我怀疑,一位是谢家人终究不看重自己,但没过几天,她就又忙了个脚不沾地,把这件事给短暂地抛到脑后了: 因为秦慕玉的身份问题亟待解决。 做母亲的永远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谢爱莲也不能例外。 就好像那匹被她攒了很多年也没舍得用的葡萄紫织银缠枝纹样的布料,在她发现家里并没有适合秦慕玉的衣服的时候,谢爱莲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叫人去把这匹布裁成了一件日后可能并不会穿很多次的男装: 如果这东西最后是用在我宝贝女儿身上的,那就不算是奢侈浪费。 再好比眼下,当她们试图为秦慕玉安排一个看起来合理、但又不会太引人注目以至于暴露真实身份、同时还要借用世家的名头好让秦慕玉接下来的路能走得顺畅一些的假身份的时候,谢爱莲身为谢家旁支,第一反应就是把她往外推: “当今世人看重门楣与家世,你若是记在我的名下,定然讨不到好,只能勉强维持着不被世家中人看轻而已。” “我记得近些年来,我和谢家的某位长姊还有着联系。她是谢家主支的人,如果我备些厚礼,写封信去,把你记在她们那边,就说是远方亲戚,主支女的远方亲戚也比旁支女的女儿要来得好……” 谢爱莲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心中难以自制地泛上了一股酸楚之情,同时,还有一点难以消解的迷惑从她心头隐隐约约泛出来了: 从来如此,就是对的么? 就好像她在此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和秦越的生活永远十分幸福,但在女儿诞生后,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那样。 在成功挣脱藩篱后,谢爱莲这才有再世为人的重生感。她甚至都觉得自己之前的几十年都白活了,都浪费了,否则的话,怎么会被这么个乱七八糟的陷阱给困住? ——谢家与别的世家向来有不少来往,更因为投诚投得足够快而与皇族交好,因此哪怕谢爱莲是旁支的女儿,也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见过不少金银珠宝、奇珍异兽。 她依稀记得,那是茜香国和魏国刚刚签订了“友好往来约法三章”条约的时候,为了表示结盟的诚意,两国各自派出使臣向对方送礼: 送的礼物越珍贵,同时使臣还能活着回去,就说明结盟之事已经成了大半了。 为了保护使臣的安全,同时也为了让所有人都看见茜香国的诚意,好让朝中主战派的声音略微停一停,摄政太后述律平便叫人将这份礼物送去了谢家暂养: 因为也只有谢家能够在饲养好这家伙的同时,尽可能地让更多的人都来感受一下茜香国的诚意——或者说让更多的人来看热闹。而且这一殊荣对谢家来说,也是看重和恩赐。 然后谢爱莲就见到了个极具冲击力的庞然大物,和更具冲击力的一个事实: 数丈高的大白象,竟然就这样被一条小小的锁链,随随便便地锁在了一个铁桩上。 谢爱莲见过主家的某个弟弟,养过一条狼犬好陪他打猎。那犬虽然只长到了人小腿那么高,但是它凶起来的时候,也要好几个成年人才能将它制服,捆进铁笼子里。 可以说那条狼犬有多凶恶,眼下这头巨大的、被当成吉祥又珍贵的礼物送来的白象,在对比之下就有多怯弱温顺: 连区区一条小狗在反抗起来的时候,都能咬伤人;可这家伙白白长了这么大个个头,却被一条铁锁给困住了……真是荒唐啊,明明它一跺脚,就能挣脱开这玩意儿,却竟然还真的被锁在了上面。 谢爱莲打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说在遇到秦越后,被他表现出来的翩翩君子的假象给蒙蔽了很久,但十几年后,就连白水也难以从谢端的锦绣陷阱中挣脱,她中途会走上这条岔道也在所难免——因此,当一同前来看热闹的姐妹们,远远地用绣帕和绢扇掩住口鼻,对那头白象指指点点,好奇争论不休的时候,只有谢爱莲一人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明明这么细的一条锁链,为什么能锁得住那一头大象?我看那铁桩甚至都没有在地里插得很深,它只要轻轻一动,再乱跑几下,没准就能把我们所有人都踩成肉酱。” 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人爱听真话,正在看热闹的世家贵女们也不能例外;而且谢爱莲这话的确说得又晦气又扫兴,用现代人能能理解的方式去类比,就好像你在公司群里喊一声“有没有人要喝奶茶,我们拼单”的时候,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对你说,“奶茶喝多了容易得糖尿病和冠心病,你会死得早”一样。 然而正在贵女们试图不露痕迹地远离谢爱莲的时候,从她的身后传来个爽朗的女声,对她道: “因为这白象,是被我们从小就喂熟了的。” 谢爱莲和一干贵女们讶异地回过头去,便见一位穿紫色官袍、配蓝田玉带的女子大步走来,英姿飒爽地对她们拱手一行礼,就又转过去对谢爱莲道: “只要从小把它这样捆在树上,让它认识了这条链子,知道了自己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后,它再一动,就给它一顿毒打。假以时日,等它便是长大起来,有了这番前缘在,它也不会轻易挣脱束缚了。” 谢爱莲沉默片刻后,疑惑道:“阁下分明是在说驯象,可我总觉得阁下言语中,似乎另有所指……” “谁说不是呢?”紫衣女官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笑,“千百年来,男人不都是这么驯养女人的么?” ——虽说当晚,在知道了那位茜香国的使臣所说的“大逆不道,毫无礼数”的话后,谢家家主气得那叫一个吹胡子瞪眼,第二天就给她们这些看热闹时被平白无故波及了的倒霉蛋加了一连持续了三个月的女学女则等乱七八糟的、据说能“修身养性”的课程,但这位陌生的茜香国官员的话,却从此便留在了谢爱莲的心中。 很难说她在出嫁的时候,一定要在嫁妆箱底压这样一匹紫色的布料,究竟是她真的喜欢这个颜色,还是说当年那位女官留给她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以至于谢爱莲不得不将这份寄托着自己对更高处渴望的念想带在身边,才能给自己一种“我想要的已经全都得到了”的幻觉,从而安安分分地沉浸回日常生活中去。 然而她这边话音未落,便听到身着紫衣的小女儿难得地打断了她的话,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恳切道: “母亲,依我之见,此事断不可行。” ——我觉得按照秦君的办事风格,她接下来不仅要在北魏改善女子地位、官职、传统观念等一系列问题,怕是连豪强大户等特权阶级也要一并遭殃。 ——与其顶着这么个虚假的名头享受上几年的荣华富贵,却要在事后被清算;不如从一开始,就用这个不会被风暴卷进去的简单身份来得好。 但她又不好将这番只是自己猜测的话说出来,只能根据自己用千里眼看到的那只信鸽的下场,含糊安慰谢爱莲,好让她打消把自己过继去别人名下的想法: “还请母亲再耐心稍等数日,转机便会到来。届时母亲如果能远离於潜,等到了京城后,山高路远,音书不同,便说书信有所遗漏也是有的。” “而且秦越那人已死,无从对质,我便是母亲在十几年前就诞下的女儿,又有何不可呢?” 秦慕玉说着说着,脸上甚至还显出一股促狭的笑意来。这一笑,便显得她现在不像之前那个对谢爱莲毕恭毕敬的乖女儿了,更像是与谢爱莲相识多年的同龄好友,颇有点“多年母女成姐妹”的感觉: “而且母亲派那家丁出去,对付秦越的时候,不是嘱咐他,说‘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和秦越有什么仇,你就说杀妻夺女’么?” “既如此,说我是母亲好心收养来的、别人家的女儿,现在已经和母亲有着堪比亲生的情分,也不是不可以,总之只要不把我甩去谢家主家就好了。” 谢爱莲:……虽然你说的这番话很有道理,但是乖女儿,容我提醒一下你,我已经命人封锁了所有的消息,还放出了假风声。 现在全於潜的人都知道秦越是因为偷偷去暗门子得了花柳病,被我扫地出门,惭愧之下去隔壁镇上求医的了;你说的这个“秦越好缺德啊,别看他摆出个清官的模样来,事实上因为太想要个继承人了,所以杀妻夺女”的传闻,应该是最近几年内在隔壁镇子上十分流行的全新版本。 综上所述,你本该对此一无所知的,不敢哪个传言都不该到你耳朵里,怎么会知道他已经死了啊?!要我说,我还是坚持我之前的观点,这种事让我来就好了,哪里有身为母亲却不能保护孩子的道理! 如果此时有人能够纵观全局,动若观火地将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全都收入眼底,就会发现一张巨网在缓缓收拢: 数年前曾经出使过北魏,与谢爱莲交谈过的那位女官虽然已经告老还乡,但曾出现在她身上的那抹紫色,被谢爱莲一直惦记着,时隔多年后传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 述律平在射落那只信鸽后,对人才的渴求感终于达到了顶峰,急召谢爱莲入京只不过是她做的无数件事情中的其中一样而已。她甚至在皇帝还没有后宫、没有子嗣,完全找不到任何理由的情况下,就开了恩科,广发求贤令以招揽天下英才,试图为即将被她砍掉头颅的贪官们找一点替补的苗子上来,好让他们能够没有负担地去死。 在求贤令和恩科的双重加持下,谢爱莲与秦慕玉母女两人正在飞速从於潜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她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位能够将她们在短期内填鸭式给补习出成果来的老师,虽说不求有“补习三个月就能考出状元”的成效,但谢爱莲是摄政太后述律平亲自点名要见的人,至少在御前要应答得当才行。 ——更难能可贵的是,如果说之前的织女云罗和散仙白素贞等事,都是在秦姝的努力推动下,才能够有所进展的,那么现在,人间的情况便可以称得上十分乐观了: 以上种种改变,都是完全发自她们内心的,没有半点来自神仙的帮助。 就算诞生在谢爱莲怀中的,不是白水秦慕玉,而是一个普通的小婴儿,她也照样会在多年后察觉秦越的面目,和他决裂;只不过秦慕玉投生在她怀中这件事,加速了这个过程而已。 然而当这种种拼图都拼合在一起的时候,能够纵观全局的人便会发现,在这些拼图中少了至关重要的一块: 在秦越“失足坠下山崖,不幸身亡”之后,还有哪一个学识丰富、眼光高远、博古通今的人,能够同时满足“三月内把谢爱莲补习成一个能够和摄政太后对答如流的人”的短期目标,和“在一年内把秦慕玉给补习成状元”的长期目标,同时最好还能去蹭一蹭摄政太后述律平的“求贤令”的好处的人才呢? 毕竟这两个目标的难度,说是难以翻越的高山都不足为过。 于是在谢爱莲一边赶路,一边为此愁眉不展,哪怕在驿站里都已经躺下半天了也没能合上眼的一个深夜里,她听到了一阵从窗外传来的、虚无缥缈的歌声。 77. 机缘 秦姝:文弱,受伤,呜呜。…… 这歌声来得实在古怪。 此处驿站周围并没有什么大户人家,因此这声音,就绝对不会是他们蓄养的歌姬舞女之流发出来的;硬要说的话,便是最不信怪力乱神这种说法的人,也只能往“山精鬼魅”的方向上去想了。 谢爱莲已经培养出了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或者说,当一个实打实的仙人都投胎成了她女儿之后,大部分人都会锻炼出很强的神经——在听到这阵歌声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捂住睡在身边的秦慕玉的耳朵,生怕这歌声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会把她拐走。 或许天底下的母亲多半都是这样的。哪怕你已经是个身高七尺、能单手提起几十斤精钢长枪,武德充沛的成年人了,可她一看见你,满心满眼想着的,都还是你那么小小的一个蜷缩在她的怀中的幼年模样。 然而谢爱莲刚刚一动,秦慕玉便立刻睁开了眼。 哪怕秦慕玉都还没来得及完全醒过来,就直挺挺地从床上一个翻身下了地,动作迅捷程度堪比突然发现有一条黄瓜出现在自己屁股后面的猫咪,同时她的手快速掠过枕头底下,当场就擎出把匕首来,进入了警戒状态: 别的不说,单看这位白水格外武德充沛这一点,也能看出来她是秦姝的人。 秦慕玉眯着眼把室内环视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坏人后这才安心滚回床上去躺了下来,还安抚地拍了拍谢爱莲的手,咕哝道: “没事,母亲,睡吧,我没看见有什么歹人。” 谢爱莲:……女儿啊,就是,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叫你起来并不是为了要抓坏人,而是外面可能有不是人类的东西存在! 问题是还真不能怪秦慕玉没能抓到重点。 因为在她在太虚幻境藏书阁里苦读的那几日中,痴梦仙姑四人组每天除了在帮她找书之外,就是在通过转述、影像回放和翻阅记录等种种方式,试图让白水对只有一面之缘的秦姝印象深刻一点,千万别弄出什么“秦君偷偷下界去帮你,你却认不出她”的惨况。 事实上痴梦仙姑等人还真是多虑了,白水自从当时,一见到这位愿意从公库里支出甘露去,浇灌一株绛珠草的秦君,就对“心怀众生、万物平等”的秦姝印象深刻且颇有好感: 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没能认出对方”的惨况,也只可能是日理万机的秦君要关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没能注意到自己吧? 如果秦慕玉晚生个几千年,生活在现代社会的话,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上和她有着相似境遇的人数不胜数: 大家都是受过她的恩惠的人,或者有意无意中被她救过。虽然她肯定记不得这些人了,因为“救人”这件事,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是职责所在,可在获救的人心中,却是值得被记住一辈子的事情。 这就直接导致了秦慕玉在躺下了足足三十息后,这才打了个激灵,顶着谢爱莲忧愁而慈爱的“我儿是不是累傻了,等进京后我得搞点人参燕窝给她补补”的复杂眼神,一个翻身滚下床,匆匆穿好衣服后,都来不及描眉画眼、整理妆容,便提起斜靠在墙角的长枪,往外飞速奔去。 只不过秦慕玉还没来得及冲出房门,就停住了脚步,略一思忖,便转过身来,对谢爱莲恭恭敬敬下拜道: “请母亲莫要惊慌,我听这歌声,想必是女儿的旧恩人到访。” “此人高才大德、志洁行芳处,非我言辞能描绘万分之一,定能带来大机缘,还请母亲与我一同前去,切莫错过这份良机。” 谢爱莲闻言后,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可。如果真有什么机缘的话,我去抢了,你能拿到的不久少了?再说我都一把年纪了……太后陛下愿意见我,我便很感激了,至少将来肯定有我一口饭吃,又怎么好跟你抢东西呢?” 她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转过了头,不想让眼中的那份渴望落在秦慕玉眼中,只温声道:“快去快回,阿母在这里等你。” 秦慕玉沉默片刻后,竟放下了手中长枪,动也不动地矗在了门口,倔强道: “若不是母亲,我还没有这具身体呢……我说过了,我和母亲从此是一家人,我要与母亲同进退。” “我不是那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甩给家里人,然后自己在外面假装忙碌十几年,却做不出半点功绩来的废物。如果天意让我有能够往上走的机会,那么母亲明明比我更聪明,理应也该有这样的机缘才对!” 谢爱莲之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时间只觉心中激荡了千万种情绪,最终在秦慕玉的好说歹说之下,她这才一同穿了外衣,起身向外走去,要见一见这歌声的主人。 这歌声空灵缥缈,若隐若现,依稀能听见“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词句,直到将两人迎得远远的出了驿站,这歌声才缓缓止住,随即有一道玄色的身影遥遥出现在她们面前。 秦慕玉一见这道身影,便明白这是秦姝亲自前来了: 不看别的,光看她周身那件眼熟得不行的玄色长衣,还有她发间那支浑身上下唯一的饰品、在簪头以五色宝石拼出五岳形状的金簪,就知道这必然是灵妙真君亲临! 于是秦慕玉毫不犹豫放下手中长枪,三步两步赶上前去,对秦姝当头拜下,哪怕她再怎么努力掩饰心中的激动之情,她的眉梢眼角也难以避免地带了一点欢喜雀跃的神色出来: “见过秦君,秦君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指教?还请秦君说来,我等定洗耳恭听!” “指教算不上,我只是听说你这里有个好消息,心想你或许缺个老师,便来毛遂自荐了。”玄衣女子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转过头来,但她那极冷极静的声音却仿佛有着莫名的感染力,哪怕旁人不必看到她的容貌,也能感受到蕴藏在她话中的满满的安抚之情: “阿玉,容我和你母亲谈谈如何?” 此时的谢爱莲正望着面前正在交谈的两人,再联想起之前秦慕玉说“此姓氏并非来自凡间,而是来自我天上的姐妹”的话语,心中突然便有一个奇妙的想法一闪而过: 莫非这女子,就是我儿在天界的那位姐妹和恩人么? 一时间,谢爱莲只觉心中百味杂陈,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惆怅。 只可惜谢爱莲不仅不是现代人,她抚养秦慕玉长大的那个梦也只有十几年的长度,尚不能让她体会到“幼鸟成长,离开巢穴”的这种惆怅感;而她在听到这位仙人竟然想和自己交谈之后,也立刻将心底所有的情绪都按了下去,恭恭敬敬上前,同样拜下,循着秦慕玉刚刚对她的称呼,问道: “请问秦君有何指教?” ——不过等谢爱莲都说完这番话了,这才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刚刚,好像提到了一个很了不得的名字。 长江以北的魏国掌权者,之前是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信奉的是天神;之前的几百年中,曾经在中原女子中,有过十分广泛信仰的某位神灵,已经随着两国的势力划分退居到了南方,在茜香国中占据了“国教”的地位。 只不过为了防止人员异常流动,魏国对茜香国的各种消息一直都严防死守,便是谢爱莲这样消息灵通的世家子,也只能依稀听说,茜香国并不像他们北魏一样,供奉草原上的天神,而是供奉某位玄衣女子的画像: 说来也真巧啊,这位玄衣女子在隔壁的尊称,恰恰也是秦君! 然而正在谢爱莲暗暗猜测来者的身份之时,这玄衣女子却终于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们了。 这一转身,饶是向来最冷静的、哪怕在听见了秦越的死讯后,也能吹着口哨别开眼,装作自己和这件事半文钱关系也没有的秦慕玉,都难以自抑地爆发出一声惊呼: “秦君……这是怎么回事?秦君为何受伤了,还伤得这般重?!快随我回驿站去,我和阿母赶路的时候带了不少药,要是能用得上就好了……” 谢爱莲对秦姝之前的“丰功伟绩”一无所知,因此她感受到的冲击感,就不在“秦君这是败给谁了才伤得这么重”的这方面,而是更直观地感受到了这张脸有多吓人: 若从周身气度和残留的部分完好容貌上来推断,这位玄衣女子,一定是个气度高华、容色姝丽的美人,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不过如此。 但可惜的是,现在这张脸已经扭曲焦糊得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一般,坑坑洼洼,满目狼藉,好不吓人。 哪怕这张脸上的不少伤口都已经弥合了,有的地方还是裸露着森森白骨,别说在晚上出现的时候像个恶鬼了,哪怕在白天出现,也能把胆子最大的小孩给吓哭。 然而也正是这样一张脸,在激发出了谢爱莲满心的母爱之情后,顺带着把她心底对此人身份的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 虽然我对隔壁的茜香国不是很了解,但据我所知,她们供奉的秦君是一位风华绝代、法力高强的美人,绝对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于是现场就出现了这么件令人手足无措又啼笑皆非的事情。 谢爱莲在看清了秦姝那张脸之后,当场便难以自抑发出一阵惊呼,随即起身握住了她的手,眼眶都红了,动容哽咽道: “天杀的,究竟是谁,对着这么文弱懂事的一位小女郎都下得去手……真是太缺德、太伤天理了!” 这番话要是让符元仙翁等人听见,一定会赐下仙丹甘露给谢爱莲洗洗眼睛——你哪只眼看到她柔弱了,你一定是眼睛大了眼神不济对吧——但可惜符元仙翁等人现在还在摸鱼呢,毕竟人间的对赌现在才刚刚过去了没几个月,换算一下在天界的时间的话,就是三四个时辰而已: 赌约是按照自然计时法,在半夜自动开始的,除了秦姝这种把“社畜”俩字都刻进灵魂里的卷王,在六小时工作制的三十三重天,谁会在早上六点的时候就爬起来干活啊?! 然而没人指出谢爱莲话中的不对劲的地方,就连秦慕玉也被秦姝的这张脸给惊得目瞪口呆动弹不能了,谢爱莲见此情况,便愈发确定了心中的那个猜想,疼惜道: “女郎莫怕,你这么晚来找我儿,一定是想找她帮忙的吧?放心,这事儿还是包在我身上罢,阿玉的姐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不管追杀你的人是什么身份,我都能护得住你。” 她说着说着,甚至还给秦姝把接下来的逃难计划都做好了,如果秦姝真的是个吃了败仗被追赶到这里的普通仙人的话,靠谢爱莲这一手,没准还真的能活下来: “我虽然对你们天上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但凡间人类多如恒河之沙,数不胜数,如果女郎你能想个办法,掩盖掉自己的气息,叫追杀你的人追不过来的话,我这就带你进京去。” “自古以来,京城都有‘龙气’之说,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的话,那么只要女郎你藏在京城中,借龙气掩盖自身,就能叫你的敌人再也找不到你。同时我可以将女郎作为谢家贵宾迎回,这样不管是从仙人的角度来看,还是从凡人的角度来看,我都不会让我女儿的旧恩人吃亏,女郎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这幅画面虽然很温馨,也充满了互帮互助、互相扶持的治愈感,但是考虑一下在场所有人的真实年龄,就会变得格外谐起来了。 在人间刚刚生下来几个月,但在天上已经快一百岁了的秦慕玉:??? 上辈子死的时候只比谢爱莲小了没几岁,这辈子至今为止已经几百岁了的秦姝:??? 在场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最年轻的、三十来岁的人类谢爱莲,看着面前两个“小姑娘”,只觉自己的肩头重担又多了一份,整个人都更有力量了,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格外靠谱的长辈气息来: 好,我就当我从此又多了个女儿。 78. 从属 师生与夫妻。 在秦姝和秦慕玉成功会师后,谢爱莲在赶路这件事上就莫名有了种紧迫感: 现在她不仅要进京去面圣,还要帮这位女郎躲避追杀,保全性命。 因此,明明现在还是半夜,已经初具日后卷王特质的谢爱莲就把车夫叫了起来,三人重新登上马车后,在冷冷的月色与星光中,向着京城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因为谢爱莲是摄政太后点名要见的人,所以为她赶车的车夫都是谢家在得到消息后,专门从京中派出的、签了死契的家仆。 当全家人和自己的性命,全都被一张薄薄的纸握在主人家手中之后,便是最心思活泛的人,也会变成忠诚的狗。 因此一路上,这人只顾着闷头赶车,半点不敢留意车厢里的动静;而且车厢的夹层和里面,为了在防止赶路颠簸的同时确保车厢的保密性,塞满了各种柔软的、能够减弱颠簸感和吸音的材料,这才让接下来发生在车厢内部的这番谈话没有传入旁人耳中。 秦慕玉自从亲眼见过秦姝那干脆利落的作风,又从痴梦仙姑等人那里听说过她无数武德充沛战绩斐然的往事后,就和这几位姐妹兼同僚一样,把秦姝当成了自己的学习榜样,想要让自己将来也变成这种行事利落、武德充沛、又有仁心的,近乎十全十美的人。 然而,秦慕玉又与秦姝很少正面接触,因此对她昔日“还是个普通文书官的时候就敢只身打上月老殿”、“刚出关不久就和上过封神战场的符元仙翁杠了起来”、“险些把玉皇大帝陛下的凌霄宝殿给拆了”的种种丰功伟绩,没什么直观印象,只有一种模糊的概念: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值得我跟随并学习,我将来也要变得像她一样。 因此,如果把秦姝受了重伤的消息放在除了这位白水的别的神仙面前,估计也只能骗到现在还顶着个狗头到处跑的哮天犬了,除了它之外,真是谁都骗不到。 但如此种种,就导致了秦姝手下的这位白水秦慕玉,陷入了一个很微妙的状态: 如果有一座山峰曾经庇护过你,你在心里虽然暗暗发誓,说将来一定要报答她;可你只要一看这座山峰,便会有种“她永远都不会倒下”的错觉,因此这种感激之情无法以行动表示出来,就只能越累积越多越累积越多—— 突然有一日,这座似乎与天地同存、与日月齐寿的巍巍山岳,竟真的崩塌了。 以往曾经庇护着弱者的大树,现在却反了过来,需要来自它们的照料。除去部分丧心病狂、毫无人性的家伙之外,很少有人会对曾经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向着自己伸出手的那个人,报以冷言冷语吧? 因此,秦慕玉在难以置信之余,还从心底涌上了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在将秦姝迎上马车后,她立刻就从包袱里取出了最软和的干净被褥给她,甚至还把自己的枕头分给了她一大半,惭愧道: “我和母亲最近忙着赶路,因此没带太多行李。还请秦君委屈委屈,等到了下个城镇,我们再另外去置办衣服和被褥。” 谢爱莲此时也从自己那边的包裹里成功地翻出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将一个通体莹润的墨玉瓶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献宝也似的送到了秦姝面前: “看看你这脸,哪个黑心鬼下的手?真是太可恶了!哎呀,这……秦君啊,你要是没受伤的话,该是多么风采过人的美貌女郎,我之前在京城里生活了十几年,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呢。”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墨玉瓶塞进秦姝手里,温声安抚道: “试试这个,这是我谢家祖传秘药,据说能续骨接筋,虽然没法让你的脸变成之前没有受伤的样子,但是把这些都露在了外面的伤口给弄平还是可以的。” 秦姝刚拿到这个瓶子,便怔了怔,因为这个瓶子的手感和当年她第一次偷渡灌愁海下凡、在金仙观的附近当铺里当掉的那支墨玉簪的手感,实在太像了: 哪怕她当时,因为本来就不喜欢这些金银珠宝佩饰;再加上她的官职并不够她使用太豪华的首饰,因此她浑身上下除了这一根墨玉簪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首饰。 可即便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物件儿,能在三十三重天上出现的,又能是什么凡品呢?只有最上乘、最金贵的东西,才能出现在天界。 先不说这瓶子和那根墨玉簪几乎一模一样的手感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切实的联系;就算没有,这么个感觉也足以说明一件事: 这个小小的墨玉瓶,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物件。 而能够被放在价值千金的玉瓶里的药物,又该是怎样的灵药? 秦姝略微嗅了一下从墨玉瓶的瓶口微微逸散出来的浓郁香气,便察觉到了人参、雪莲、麝香、鹿茸等各种珍贵药材的气息——她虽然不至于生活这么奢侈,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放春山上的灵芝仙草见得多了之后,自然而然也就能辨认出人间的药草来了: 别说对付她脸上的假伤口这种小事了,只怕真如谢爱莲所言,“续骨接筋”都没问题! 只可惜这是谢家秘药,不能随便现于人前。 否则的话,如果将这东西破解配方后,将昂贵的、疗效好的药草用平价低效的替代品去替换,以降低成本,再批量投入生产和使用的话,将会在战场上发挥多么明显又可怕的化学反应啊! 幸好秦姝的脑内活动没有被谢爱莲所知道,她在谢爱莲眼中“与人为善但善良柔弱单纯,因此被黑心肠的狗贼给下了毒手”的形象,这才得以坐实。 谢爱莲越看秦姝,越觉得心中怜爱不已——或者说,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母亲,在看到自家女儿最好的玩伴沦落到这么个地步后,都会想要去帮上一把的。 于是在把一整瓶的谢家秘药都送给了秦姝后,谢爱莲甚至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天,在确定自己不会因为“不敬神灵”而被突然天降一道神雷给劈成焦炭之后,这才继续小声道: “好孩子,别怕,你把这位神灵的名姓说给我听,以后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就不供奉他了。” 从这股会担心别人的劲儿上来看,谢爱莲和秦慕玉果然是亲母女,十成十相似的那种。 这对母女一个是本来就责任感极强的好人,另一个是在短短几日内就长大了的下凡仙人,这就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局面: 前者想要照顾后者,可后者感念前者的恩情也想报答她;结果两人同时又是很独立要强的人,根本没什么能帮得到对方太多忙的地方,真可谓是有劲没处使。 正在此时,带着一身伤出现在她们面前的秦姝,简直就是及时雨一样,让这两位极具责任感又十分擅长照顾别人的女性可算是找到了个突破口。 要不是年龄差实在太大了,还有个上司和下属的界限压在前头,秦慕玉现在恐怕就真的要多一位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秦姝这一脸的伤真不是什么伤口,而是她给自己特意捏出来的伪装,就好像在后世的全息游戏里,会有人愿意不停花钱给自己捏脸换脸一样。 而秦姝此举也另有用意。 她在偷偷下凡后所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去找了另一位白水,用一只和她的化身“田螺”很像的生物施了个替身术,好迷惑谢端;更是在这三个月内,走遍了大江南北——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大江南北,把北魏和茜香两国眼下面临的问题整理了一遍。 虽然在这场事关天界未来的豪赌中,两位白水不知为何,都投胎到了北魏;但如果仅仅因为这个缘故,就对近乎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茜香国不闻不问,那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先不说国库账目一团糟、纯属靠着在抄贪官的家勉强维持的北魏,隔壁的茜香国的内部也出现了个大问题,这个问题如果不能及时纠正的话,只怕将来会发展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一切还要从秦姝本人说起。 这几百年来,她都是以真面目示人的,在人间无数能工巧匠、丹青妙手、诗人词家的努力下,那张原本就姝丽难言的脸,就愈发变得有种让人难以企及的、过分的美了。 这种美如果出现在一位手握实权的统治者身上,便会为她赢来无数赞赏,说她气度高华、有天子相;如果出现在一位普通的妃嫔身上,就有极大的可能在后世为她留下无数骂名,说是红颜祸水、误国妖姬。 归根到底,后世的笔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上,还是要看被描写的这人手中的权力到底有多少;毕竟“悍然不畏死”的史官,其实也没那么多;所谓的“气节”,也并没有那么高贵独特: 真在国破家亡的时候,在“嫌水太冷,不愿意投湖自尽”的士大夫,和他那大字不识一个却愿意随他赴死以身殉国的小妾二者之间,明显是没接受过什么教育、甚至在前者眼里的“下等人”,更加敢爱敢恨,言出必行。 由小及大,见微知著,可见男人们其实真的没有那么高尚。 史书中对他们的记载和偏爱格外多,无非只是因为在长久的偏心之下,女性无法往高处走,因此写书的人们也只能矬子里面拔将军,用数量胜过质量罢了。 由此可见,如果这张脸,是一位神仙的脸,甚至还是一位被奉为“国教”的神仙的真实容貌的时候,那就会引来各种各样的问题了: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掌握了全国宗教命脉的这张脸,就是集权利之大成的代表,就是最美的东西,任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而在秦姝的容貌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无数女子对秦姝的过度狂热崇拜: 她们开始模仿秦姝穿无饰纹的玄衣,导致这种最朴素、最便宜的衣料逐渐从供不应求变成了新风尚。 不少女性还模仿秦姝开始练武,尚武之风大兴后,直接就导致这十年来,茜香国的军队数量从来没减少过。 有些实在身体虚弱不能练武的女子,还从前朝的无数尘封的往事中,找到了遇仙镇的传说,试着往科举的文路上走一走;便是年幼得尚不能做出什么有效改变的女孩们,也在试着变得像她一样好心又善良…… 这种种模仿本来是无伤大雅的小事,甚至还有着不少的积极意义,然而正是因为这张过分美丽的脸,因此一切就都变味了。 对“美”的追求,是刻在每种生物骨子里的,最本能的天性;而秦姝的美又是“面容”和“行为”两方面的,更具有感染力。 这种能够震撼人心的美,使得无数人在模仿她的行为的同时,因为自身条件的种种限制,也要开始额外地追求这些冗余的东西了: 为了拥有和秦姝一样欺霜赛雪的肌肤,有毒的铅粉被研发了出来;为了和她一样拥有看起来清瘦的身形,虽然有人开始运动了,认为这样才是锻炼出健康肌肉的办法,但是不少女孩子还是选择了节食,每天只吃很少的一点东西,以此来获得弱柳扶风的美好姿态与苍白的面容。 还有的身量不够的女孩子为了让自己拥有同样高挑的身材,开始暗暗加厚鞋底,最厚的鞋底已经加到了一寸,要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的话,高跟鞋在这个世界里,就一定是先为了女性发展出来的…… 如此种种发现不胜枚举,险些没把秦姝给吓个魂飞魄散: 她之前特意嘱咐林红,让她千万不要留下自己的画像,就是有这方面的考虑;等这一仗打完,自己的画像和雕塑应该就在战火里毁灭个七七八八了;再过几年,流传到后世的,就肯定是和那种细丹凤眼大耳朵的佛像差不多的,经过了创作者艺术加工的容貌。 可谁知茜香国里崇拜她的人实在太多了,哪怕林红没有留下描绘秦姝容貌的真迹,也有无数人从家中带来了雕塑和画像,拼拼凑凑之下,还真就把她的模样给还原了个十成十出来,真是颇有种“好心办坏事,但又不好指责对方”的微妙哭笑不得感。 甭管那边,茜香国内部对“美”的追求已经演变到什么程度了——连新任女帝连发三道圣旨也没能压得住民间越来越卷的、都有点邪/教味道了的过分追求美丽外表的风气,总之在秦姝看来,这一切都得改: 这是真的不行啊!而且你们没发现吗,隔壁魏国的摄政太后为了填补自家国库的漏洞,都开始让不擅长手工的人制造这些东西,往你们那边贩卖了……这是什么,是标准的糖衣炮弹! 如果这些改变只是小打小闹的话,比如说给头发上烫个卷、给手上戴个花花、给刀上镶块宝石之类的小事,秦姝肯定不会出手干涉,因为就连孔雀都有开屏的本能,乌鸦都会通过装扮巢穴的方法吸引配偶,这太正常了——看,连动物都喜欢色泽艳丽、闪闪发光的东西呢。 但如果对“美”的偏执追求,已经开始影响她们的健康了的话,那么秦姝哪怕是冒着事后被发现私自下界算总账的风险,也要去管一管! ——然而这番“我想让两国重新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话,是不能说给谢爱莲和秦慕玉听的,因为能听这番话的两人,不在车厢中,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与更加遥远的长江以南。 于是秦姝只能接过谢爱莲带着殷切的眼神递过来的那瓶药,对她道谢: “有劳。” 谢爱莲忙忙摆手,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还得感谢秦君在天上照顾我的女儿呢。要我说啊,这孩子倔得很,想来没给秦君少添麻烦吧?” 秦姝想了想,回答道:“阿玉向来都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们都很喜欢她——而且比起这点来,眼下明明是谢君面临的问题更严重些。” 她看着谢爱莲虽然有些疲惫,却依然掩盖不住她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明亮双眼,意有所指道: “谢君曾照顾过我的下属和姊妹,对我又有赠药之恩,我心中感念,愿为谢君排忧解难。如果谢君诚然在‘入京面圣’一事上为难的话,不妨听听我的建议,如何?” 不论男女都以“君”来称呼,是天界的规矩,不是人间的;可人间的规矩又泾渭分明地分为南北两派,如果按照北魏现行的礼节来看,哪怕现在秦越已经死无全尸了,只要谢爱莲一天没改嫁,就只能被称作“秦夫人”一天。 因此,“谢君”这个完全陌生、细细听来却又颇有大气从容感的称呼,当场就让谢爱莲好生恍了一下神,这才继续道: “秦君但说无妨,不必客气。” 秦姝从来就不知道客气俩字怎么写,否则的话,她当年就不会刚来到天界不到半天就打上月老殿,还给人家来了个平地拆迁的,在得到了谢爱莲的允许后,立刻单刀直入道: “谢君其实真的不必为学问之事过于担忧,摄政太后是真的十分赏识你,才想见一见你本人,与政斗和谢家等种种因素都没有半点关系。” 说实在的,在秦姝开口之前,谢爱莲万万没想到她一上来就和自己说这些;毕竟她已经把秦姝给定在了“前来寻求帮助”的求助者的位置上,甚至都已经在谋划一个能让她在京城合理落脚的方式了: 是把她认作我的养女好呢,还是让她做个“莫须有”的恩人遗孤好呢?不行不行,后者的话毕竟是外人,如果把她带到谢家,就容易受人轻视,有违我想要帮助她的初心。 或者说,反正造假都造了,不如造得更过分一点,就说“我十几年前就已经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把她直接记在我名下也不是不行……双胞胎不像怎么了?双胞胎不像不是很正常吗,你看她们都姓秦,这分明是她们是亲姐妹的如山铁证啊! ——然后秦姝一开口,就把车厢里的氛围,从“身份安排”的宅斗剧本,变成了更加凶恶、却也更加高远的“争权夺利”,真是字里行间都充满着想要往更高处走的卷王的气息。 她迎着谢爱莲震惊又疑惑的眼神,毫不吝惜情报地为她解释道:“因为数月前,谢君送往京城的信鸽,被太后无意间拦下了。” “太后读了谢君的信后,派人多方打听,得知了谢君精通算数的本领。正好眼下国库里的账已经乱到没法看了,眼下太后十分需要这样一位手段强硬又精通算数的心腹去担任要职,拨乱反正。” 秦姝又看了一眼堆在车厢内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籍,多半都是四书五经之类的正常科举应试书,心知谢爱莲果然险些走了岔路,便继续道: “所以谢君完全可以不必太在意这些东西,只要把算数的本领重新拾起来就好了。当朝科举分‘明算’、‘进士’两科,如果谢君去考明算科的话,定能轻松夺得鳌头,让太后能名正言顺地把整理国库的重任慢慢交给你。”1 “而且太后近些年来始终在为朝堂上,墨守成规的儒家言过多一事而苦恼,谢君如果真要把这些东西带了去,才是坏事呢。” 谢爱莲眼下整个人都呆住了,因为秦姝这已经不是不藏私的地步了,她说出来的这些东西,字字句句都是本不该外传的皇家秘闻,这简直就是在冒着掉脑袋和暴露身份的风险,掏心掏肺地跟她说大实话啊! 如果说在这番谈话之前,谢爱莲一直把秦姝当成个需要照顾和保护的柔弱女郎;那么这番话过后,秦姝的形象就在她的心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成了一位消息灵通、心怀天下、大仁大德、毫不藏私的…… 柔弱女郎。 ——由此可见,哪怕你一个人都能顶得上一个拆迁办了,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直接和间接送进地狱里的恶鬼们加起来少说也有千万,整个人裸身高不算鞋底都有将近一米八,能抡着两根金属的旗杆子把穷山恶水里那些拐卖妇女的家伙全都敲成脑震荡送进监狱,但在你极具责任感的妈眼里,你还是得该穿秋裤穿秋裤,该吃饭吃饭,需要人监督你早睡早起多多运动,需要钱就跟家里说,千万别自己硬扛着。 ——什么,有人说我女儿手段太偏激了?那是你自己太菜鸡了吧!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我的女儿分明是个这么柔弱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伤得到你?! 而更巧的是,秦姝马上就能体会到这种姗姗来迟的母爱了。 她见谢爱莲沉默不语,还以为是自己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呢,便郑重补充道:“此事攸关谢君前途,还请谢君莫要犹豫,速速将明算科重拾起来才是。我愿意用性命担保,我说的都是真话——” 她还没说完这句话,就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谢爱莲一把捂住了嘴,惊慌道: “可不敢这么说啊,秦君!” 这个动作太生猛太迅捷了,当场就把武德充沛的秦姝都给捂得没能说出话来,颇有种秦姝上辈子在面对男生们“她考试分这么高,肯定是作弊了”的污蔑的时候,怒极之下发誓“我要是作弊了,就让我死无全尸”的时候,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班主任突然捂住了她的嘴那样。 当时那位头发花白、衣边都磨出了细毛的女老师带着不赞成的神色摇摇头,对秦姝说“小孩子不要这么说,不吉利”,然后调取了监控,在得到真相后,把这些造谣的男生挨个打了二十手板后派去外面罚站,同时在档案里记过一次,再有两次,哪怕在九年义务教育期间,这帮在学习上没什么天分、却特别擅长造谣的家伙,就要被强制退学了。 彼时彼刻,恰如眼下。多么奇怪啊,明明隔着千百年的时光,甚至隔着人类和神灵的界限,但因为有着“女性”的这一共同点,因此曾经出现在秦姝所在的那个现实世界的光辉,便要在此时,再度闪耀在千年前的异界中了。 谢爱莲细细看了看秦姝的神色,在确认秦姝接下来不会继续说这种令人害怕的誓言后,才松了口气,将手从秦姝的嘴上挪开,感激道: “我哪里有不信你的道理呢?你愿意冒着风险来给我通风报信,我就已经很感激你了……好姑娘,你带来的这个消息,可真是及时雨,如果没有你带来的这个消息,我肯定会钻牛角尖,认为陛下打算选拔一波普通的女官。” “若我就这样完全疏忽了算数的本领,带着陛下完全不想看的这些陈腔滥调进京后,肯定会惹得陛下发怒,认为我不过是个没什么本领的沽名钓誉之辈,然后将我赶出京城,等到时候,我可就惹上大/麻烦了。” “灵感”这种事,往往会发生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中,而只有最细心、最聪明的人,才能捕捉到这一点转瞬即逝的微末灵光—— 就好比谢爱莲。 在脱口而出这番话后,她的脑海中立刻就成型了一个计划,一个在她看来一石三鸟、在秦姝的设计下步步筹谋“水到渠成”的计划: 哎,等等,既然这样的话,我为什么不给秦君一个“西席”的身份,让她跟着我和阿玉进京去呢? 这样一来,我既能保护她的安全,让她能够藏身在离皇宫最近的谢家,借助龙气隐藏自身;同时“西席”的这个身份,可比什么养女比什么救命恩人之女都要高一层,因为谢家从来都尊重饱学之士,以“西席”的身份入府,肯定能够得到大家的尊重。 除此之外,因为秦君是从天上来的神仙人物,所以她没准还真的可以当我的老师,教我一些天界的算数的法子;要是她不擅长算数,不能教我,那家里不是还有个阿玉嘛,无非就是将教学内容从“明算”变成“人情往来”,教教阿玉等回去后怎么和同僚相处也好……这可太妙了,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说真的,幸好谢爱莲不是三十三重天上的人,对秦姝的名声一无所知,否则的话,她肯定说不出“让秦君教我女儿人情往来”这句话,连想都不敢多想: 众所周知,秦君的人情往来一共只有两件事,抓捕坏人和上门算账。 不管和她有哪种往来,看样子都不会很乐观啊!!! 对秦姝“凶名在外”的状态一无所知的谢爱莲,越想越觉得自己帮柔弱无助、身受重伤、急需藏身和休养的秦姝找到了个好去处,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知秦君愿不愿意以西席的身份入我谢家暂住?只要秦君在谢家扎下根来,便绝对安全了,便是陛下来抄家,以谢家的人脉和面子,也能缓和片刻。” “人间的尊驾都挡得,天上的追兵怎么就挡不得?我虽是谢家旁支的女儿,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名门千金,但即便如此,我在谢家里,还是有个自己的小院子的。” “若秦君不嫌委屈,在这小院子里待到明年开考,我若在明算科中一举夺魁,就能搬出来立女户,自己住,到时候再选个独门独栋的深进院子,开个后门和地窖,设奇门八卦阻拦,到时候便是追兵来了,也得在这儿晕头转向好一会!” 她说完这番话后,想了想,又赶忙补充道:“至于月钱也不会亏待秦君的,我想想……你随便捡些有用的东西,教给我和阿玉就行,每月五两银子,包吃住,如何?我在京城里还是有些店铺和庄子的,反正肯定不会亏待秦君就是了。” 秦姝闻言,颔首一笑,洒脱道:“既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 谢爱莲闻言,立刻便从包裹里找出纸笔,准备写雇佣文书;然而她刚一落笔,就看见在这两人谈话时,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秦慕玉两眼放光地凑了上来,欢喜开口道: “母亲有所不知,秦君的本领在整个三十三重天上都相当有名,如果真能拜在秦君门下,我等定然受益无穷。《白蛇传》的故事母亲听过吗?对对对,就那个,那都是真的,白姊和青青两人就是在经过了秦君的点化后修成正果的!” 谢爱莲虽然对秦姝的本领没什么印象,但是在带着记忆本体下凡的秦慕玉来看,她们母女二人这次可真是捡到宝了,于是她一边拼命解说《白蛇传》——解说的精彩程度直接拿去登台说书都没问题,一边大力赞扬谢爱莲的慧眼识珠: “果然我今晚的感觉没错,秦君这是给我们带大造化来了,母亲可真是厉害啊,竟能说得秦君愿意留下来!如果秦君真的愿意指导我们的话,什么榜眼什么探花,这种名次我都看不上了,咱们直接搞个‘一门双状元’的佳话来!” 谢爱莲:……???不是,等等,我只是想保护她再顺便捡个漏而已,随便从她那里学点什么东西都行,可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捡漏捡大发了啊?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谢爱莲从一开始就没有帮助秦姝的意思,那她也捡不到这个漏,所谓善有善报,便是如此了。 在人类社会的正常礼节中,说着托付话语的时候,家长们十有八/九会给孩子加上些乱七八糟的形容词,比如说犬子、小女、不成器的家伙,就好像如果不把自家的孩子贬得一无是处,他们就不会正常说话似的。 然而谢爱莲却和这些人不一样。亦或者说,她一旦吃过了这种被小瞧、被拘束的苦,就绝对不想再让同样的境遇落在自己和女儿的身上。 于是她便揽衣下拜,在窗外疾驰而过的苍茫的夜色映照下,对端坐在加了棉花软垫的车内,脊背也依然能挺得笔直的玄衣女子毫不迟疑拜下,和秦慕玉一同对她行了三跪九叩的拜师礼: “既如此,我便将我和女儿的学问,完全托付给秦君了。” 然而正在谢爱莲和秦慕玉终于成功和秦姝汇合的时候,田洛洛那边也正在经历着同样震撼的事情。 只不过和明显已经锻炼得对超常事物有抵抗力了的谢爱莲,还有因为是本体下界,所以保存了记忆的秦慕玉不同,田洛洛没这方面的本领,因此在听到了谢端的要求后,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哪怕谢端其实没在跟她说话,而是在和那个替身说话,她的声音也难以自控地拔高了: “你说什么?!生孩子?!” “正是。”谢端完全不觉得自己刚刚提出了多么过分的要求,甚至他看向那个和田洛洛一模一样的替身的时候,依然带着那种温柔的眼神和深情的神色,就好像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就真的是他一见钟情、九死不悔的毕生真爱似的: “前些天我去下地种田的时候,洛洛你在家里做饭,却没能隐藏好踪迹,不是被人发现了来着么?” ——这是谢端在面对着田洛洛的时候,首次省略了“仙女姐姐”这个听起来有点俗气,却能十分形象地概括田洛洛的身份的称呼,转而用自己给她起的那个一看就不走心的、甚至是“田螺”谐音的名字去称呼她。 但眼下田洛洛已经没有功夫去关注区区一个称呼的事情了,因为谢端所说的事情,恰恰也是她正在担心的: 田洛洛从来没有在人间生活的经验,不知道在人间生活做饭的时候,烟囱里是会往外冒烟的。 她在三十三重天上的时候,本来就不必进食饮水,这种与凡人无异的生活在天界,是富有的高位神仙们打发时间的消遣,不是她这种天河里的小小精魄所能拥有的日常。 因此,田洛洛在下凡后,虽说带着符元仙翁留给她的影响,变得格外贤惠温柔,也勉强能照着左邻右舍们的举动,照葫芦画瓢地做饭和打扫卫生;但是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她却无法做到最好。 而谢端这家伙,虽然是个笑里藏刀、表里不一的双面人,但他却运气很好,能有个真心关心他的养父做邻居。 他的养父在抚养谢端的这些年来,可以说是尽心竭力,半点不周到的地方也没有,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养子明明生得一表人才,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却始终娶不到合心意的女子回家,帮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前几个月的那次完全失败的相看经历,可以说把这位养父给猝不及防地挫败到了。不过他并没有气馁,而是在苦思冥想了许久后,准备带着谢端,向着婚姻的终点发起第二次冲锋: 没事,之前那次失败只是意外而已!那个媒婆自己都看起来神神叨叨的,估计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她没能给我端儿成功说亲实在太正常了,一副老糊涂的样子,办不成事也很正常。 况且我家端儿一表人才,若不是他出身尴尬,去说个世家的女郎也不是不行,又怎么会在这种小地方要娶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要我说,他分明是个将来有大造化的年轻人,能嫁进他家可是女郎的福气——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往谢端家里走,打好了满满一肚子草稿,就等着谢端回家后,把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对结婚一事半点兴趣也没有的这小子,强按着头抓去相看。 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在这一方面格外上心的同时,就会忽略另一方面。 就好比谢端这位好心的养父兼邻居,在满心都是“得想个办法帮他成家立业”的心事的同时,半点没注意到谢端家中的异常: 原本堆满了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小木盒的庭院,眼下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而那些一直都杂乱地堆在大槐树底下的小木盒,现在也被整整齐齐地摞在了一起,安置在了院子的一角,便愈发显出这房子的过分空空荡荡来了。 而最大的变化还不在这里。 等他按照以前的习惯那样,打算进厨房去,把特意带来的一点米面给谢端放进米缸里存着,免得他真的哪天把自己给饿死,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从谢端家的烟囱里飘出的烟雾。 这道烟雾可把他给吓得够呛,毕竟谢端的厨房里是出了名的空空荡荡,如果真要有烟雾的话,那绝对不是生火做饭而导致的正常现象,只能是疏忽走水的前兆! 他心中一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了,三步并做两步就跑到厨房门前,一脚踹开了厨房门,随即,他就看到了一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画面: 一位生得极美的女子,正在谢端家的厨房里,高挽双袖,烧柴煮饭,择菜洗碗,怎么看怎么是个贤惠的妻子模样。 而且这女子不仅生得美,周身甚至还有一股令人不敢亵渎的、超凡脱俗的气质。 明明她眼下穿戴的,是和村中绝大多数妇人没有任何区别的土布袄、木头簪、粗麻鞋;但正常人一见她,就会下意识地觉得,“这些东西不该出现在她的身上,九天上的仙女是不该委屈自己在人间做这些事情的”。 然而她不仅半点怨言都没有的样子——那张清丽如出水芙蓉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抹真挚的笑意——做饭的动作虽然有些生疏,但绝对没有不甘愿的意味,看得这邻人真是又艳羡又疑惑,还有一点生气: 谢端,好小子啊!你要是有了心仪的姑娘,直接告诉我就行,为什么要连我都瞒着?你就这样让人家无名无分地跟着你?! 你这不光耽误了人家好姑娘,还耽误了我的一片心意。要是我今天不来跟你通这个信,直接就去田里带你去相看的话,你是不是就真的会占这个便宜?一边把漂亮的女人藏在家里给你洗衣做饭,一边要去娶个能带着嫁妆来帮你的有钱姑娘……你小子想得倒美啊,半点不跟我讲你的这些鬼心眼子是吧?! ——由此可见,世界上最能理解男人这种生物的,只有他们自己。要不在几千年后的“卖茶女骗局”里,业绩最好的、能让无数男人掏钱包买一堆垃圾回家的“卖茶女”,全都是由男性扮演的嘛。 他的这番话不仅猜中了谢端在婚事这方面的心思,甚至如果追究得再深一点,都能从中推测出这位看似温和善良的年轻人的那张无可挑剔的皮囊下,究竟藏的是什么恶鬼: 连婚姻这么重要的事情,他都在瞒着这位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人;甚至还在试图借助养父对他的滤镜,用近乎诓骗的方式,迎娶一位要么能带来大量嫁妆、改善谢端穷困生活的富裕妻子,要么能吃苦耐劳、无怨无悔地对他进行自我牺牲式奉献的倒霉笨蛋。 由此可见,谢端内心对周围所有人的态度,其实都是始终一致的: 只要能帮得上他的忙,那么他就算是扒在这些人身上,把他们的血都喝光了,把肉都吃得干干净净之后还要把骨头砸开,吸里面的骨髓,也不会心慈手软半分,直到谢端成功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为止。 更令人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 这陌生女子在猝不及防地和他打了个照面后,当场就一个晃身,化作一道清风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人在满是饭菜香气的厨房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等等,我刚刚只是看她太漂亮了而已,没想到这还真的是仙女啊?那谢端这小子肯定不用我帮他说亲了,这倒不错,省了不少事。 但在此之前,我一定要问清楚,他这是在瞒着我,还是也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这位好心的养父就在谢端家里耐心等了很久,直到谢端回来后,才和他当面对质: “你明明已经娶了新媳妇了,这么重要的大事,怎么不和我说?端儿,咱们这是真的生分了啊……” 谢端一惊,心想自己的好名声还需要这位养父帮忙塑造呢,便说了一千句一万句的好话,对天发誓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好不容易把人给送走后,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再次出现的田洛洛。 然而此时,谢端的面上虽然还带着温和的微笑,但是眼神却很冷,伏在身穿青色粗布袄的女子耳边,用格外温柔的语气对她低声道: “这样看来的话,都是洛洛你的错。” “如果你能小心一些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在他进门之前,就察觉到外面有人到来,提前消失,不被人发现?——我知道你做得到,就好像你在来我家的第一个晚上那样,明明你在厨房里搞出了动静,我却没能第一时间抓到你一样,对不对?” 田洛洛看着那个作为自己替身的、面上同样挂着看似温柔的笑容的女子,就这样柔婉温顺地点了点头,半点没反驳,心中便陡然涌出一股酸楚的、茫然的情绪: 可是,我在刚来到你家的第一晚,能够隐藏身形,躲开你的窥探,是因为那时的我,尚且拥有全部法力啊。 ——三十三重天上规矩严苛,对法器和力量的使用都有严格规定: 除去特殊情况,如公干和偷渡之外,神仙们只能在天界用本体使用法器;如果要来到人间,为了避免“过强的力量导致人间混乱”的情况出现,他们就只能在人间用化身使用法器化身。 就连天界办事最不走寻常路的灵妙真君、警幻仙君秦姝,在一开始用本体下界的时候,也是通过“强渡灌愁海”的方式,把自己的法力压缩了再压缩,才成功下界去的。 正因如此,这位被谢端强行命名为“田洛洛”的白水,真要比较起来的话,比她那位被秦姝在天界赐名为“秦慕玉”、随后这个名字又从她人间的生母口中说出,决定了她在人间的名姓的双胞胎姐妹,要安全不少呢: 前者就算受伤,也只会伤在化身上,她在天界沉睡的本体依然会安然无恙;更何况秦姝又横插一手,给她弄了个替身出来,她哪怕闲着没事往自己身上插几把刀子解闷儿,也不会伤到自己半根头发。 但后者可是用本体下界的,转生投胎成了一个只略微有点神力的人类女孩,如果她将来要去和什么人真刀实枪地干架,如果没有神仙开恩治疗,那么她的伤势哪怕回到天界,也无法弥合! 而这具化身虽然不是本体,但依然能“合流程”地在人间发挥出田洛洛的力量,只不过要节制使用而已,毕竟化身的强度不如本体: 在来到谢端家的第一个晚上,田洛洛就已经在用法术暗暗帮他点石成金,搬运东西了;次日白天,她为了保护自己,让谢端不至于真的做成这笔生意把自己卖掉,又在一直使用着障眼法和术,这才会在第二个晚上,以强弩之末的情况被谢端逮了个正着。 以上种种,都是能够证明田洛洛不是有意给谢端添乱的最好证据。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谢端抬起一根手指,按在了那具替身的嘴唇上,温柔地安抚她道: “嘘……没事,没事了,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怪你。” “是我太偏激、太小心了,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错就错在出身不好,不能给洛洛提供足够大的房子,这才会让洛洛被外人看见……都是我没用。” 他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这种神情一旦出现在一位彬彬有礼、向来对外都保持着良好君子风度的英俊少年的脸上,便格外具有欺骗性,也十分容易让人心软: 看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眼下却到了要在别人面前落泪的程度,想来一定是遇到了最让人伤心的事情了吧? 田洛洛见着这一幕,当场就心软了,哪怕谢端并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将这份难得的脆弱、无助和自卑,展现在了那个不知道是由什么玩意儿做成的替身面前,她也急得满屋团团乱转,恨不得握住谢端的手大声告诉他,没关系,我不嫌弃你,我会帮你的,你不要这么难过—— 然后同样的话,就从那具替身的口中,在同一时间,以同样的语气说出来了,合拍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哪怕是还具有部分法力因此无所畏惧、对谢端还有滤镜加成的田洛洛,在这种情况下,也难以避免地打了个寒颤。 身穿青色粗布衣的女子温柔地看向谢端,好一个柔情似水、情深似海: “谢郎,我从来都没有怪你。能跟你在一起吃苦,是我的荣幸。” “我们不会这样一直穷下去的。等以后我慢慢恢复法力,就能给家里带来好多好多钱,谢郎就再也不用为这些柴米油盐的琐事费心了。” 这番话过后,狭小房间内的两人脸上,便出现了截然不同的神色。 谢端依然垂着头,把自己的脸埋在面前女子的胸上;然而与此同时,他的嘴角却出现了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恶毒笑意: 果然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半点不差,这些“好心人”见不得别人受苦。 因此只要自己卖惨卖得足够到位,先一步把自己贬到泥里,这些冤大头就会上赶着来帮我,把我扶起来,送到云端上去! 只不过田洛洛的感觉就没那么好了。 在看清了谢端唇边的那抹带着无限恶意的笑容后,有那么一瞬间,哪怕是记忆不全、神志不清、被强行变成了恋爱脑还被pua了的田洛洛,甚至都有种错觉: 谢郎根本就没把她当人看,甚至连那位认认真真为谢郎规划未来的养父,也没能被他打心眼里认可成家人。能真正入他眼里的,只有钱财与权势! 而谢端接下来的这番话,又加重了田洛洛的疑心,将秦姝曾经在她心底种下的那枚“他其实不爱你”的种子,正在慢慢催生出细小的、坚韧的枝条: “既然咱们都有错,那就都该受罚对不对?” “犯了错就要受罚”的这个逻辑,按理来说是没问题的;但当这句话是从谢端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田洛洛的心中便再度涌上了那股十分不对劲的感觉: ……不,我觉得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我说不上来。 如果秦姝此刻在这里的话,就会明察秋毫地指出谢端这番话里的阴险用意: 她能犯什么错?她犯的错误都是因为在帮扶你这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如果真要追究起来,明明是穷到都拖累了神仙的谢端你,才是一切意外的起源,你才是那个最该受罚的人! ——只可惜秦姝不在,没人能拆穿谢端的语言陷阱,因此田洛洛只能带着满心满眼的惶然与迷惑,看着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形替身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说,好。 说来也奇怪,眼下明明已经是秋天了,不少勤快的人家都已经在准备过冬用的棉袄和柴火了,然而谢端在听到了那个“好”字后,俊秀的脸上就立刻涌上了一股病态的潮红,看起来就像是犯了热病似的: “我知道洛洛是个好姑娘,那咱们这就开始吧?放心,我下手很轻的,肯定不会真正伤着你。” 田洛洛一开始还以为是打手板之类的惩罚呢,也就没有反对;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瞠目结舌得觉得要么是自己的脑子坏了,要么就是自己的眼睛坏了: 因为谢端回屋片刻后拿出来的,不是什么竹板,而是一把雪亮的、锋利的尖刀,恰恰是在田洛洛刚刚抵达他身边的第一个晚上,他被厨房里的动静吸引过去的时候,手里拿的那一把! 这下不光是田洛洛吓坏了,就连那位乖乖坐在桌边的替身都吓坏了,楚楚可怜地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对谢端哀声道: “谢郎……你这是要干什么?我只不过是犯了个被人发现踪迹的小错而已,就这点疏忽,谢郎就要和我动刀子么?好生吓人……” 谢端闻言,立刻露出了不赞成的严厉神色,对田洛洛的那具替身斥责道: “这话就错了。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的话,那我最多也是打打你的手板子,把你饿几顿而已;但你是个神仙,洛洛,你和我们不一样,难道不该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吗?” 那具替身和完全不能被外人所见的田洛洛一同发出了疑惑声:“可是……” “没有可是。”谢端继续循循善诱了下去,若不看他半盏茶之前嘴角曾不易察觉地露出的那抹冷笑,或许田洛洛还真会认为,他接下来所说的这番话都是真的: “洛洛,你可是仙人,怎么会被凡间的兵刀给伤害到呢?要我说,你们其实都刀枪不入的,让你受这点伤,其实也就是等于给你打了个手板,对不对?” 田洛洛一时间心乱如麻,因为谢端说的这番话都是对的,神仙不会被普通的兵器伤到;但她之前明明动用法力为谢端做了那么多事情,他怎么就能全都装作没看见,还用一开始的高标准来要求自己? 正在她犹豫间,谢端也从她的神色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就又提着刀靠得离那具替身近了一点,柔声劝哄道: “放心,我下手不重,只轻轻来一下,能让你感觉到痛,长个教训就行。你可是我的妻子,咱们是一家人,我怎么会伤害你呢,对不对?” ——自古以来,这种“先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的收服人的手法,都是最立竿见影最好用的。 于是田洛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那具替身委屈巴巴地抽了抽鼻子,不情不愿地卷起衣袖,抽噎着答应道:“好吧……” 她话音未落,便见谢端立刻提起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具替身的手臂上狠狠划了一下! 这一刀下去,如果那具替身是个人类的话,便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不可能把断掉的手筋和肌腱接上,她的下半辈子就只能靠着另一只手生活了。 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一刀过后,造成的伤口虽然也在可怖地向外不断汩汩流泻,但平滑的伤口却像是有着自己的意识般不断收缩合拢,数息后就弥合成了从来没有受过伤的模样,这才能再度证明“田洛洛果然是个从天上下凡来帮他成家立业”的好仙女。 直到此刻,谢端那张完美得像是贴上去的假面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真情实感的满意的神色来,就好像看到了他升官发财、平步青云的未来似的。 随即,正在等着谢端惩罚自己这一流程的田洛洛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若无其事地把刀收了起来,对着面前女子手上那道缓缓消失的伤口一边垂泪一边道: “哎,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伤在你的身上,便比叫我死了一万遍都难受呀!可是洛洛,你明明做错了事情,如果不受罚的话,又怎么能让你长记性呢?” 他握着替身柔若无骨的双手,对替身微微一笑,把今天自己没如自己所言那样受罚的这件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咱们夫妻二人一同受罚,以后肯定就不至于再疏忽了。洛洛,我心里难受的都快死了,你可怜可怜我罢,下次可绝对不准再这么不小心了。” 听闻此言后,田洛洛的心中情绪万分复杂: 她一边努力说服自己“谢郎不是什么坏人,否则的话,他不会说出那么贴心的话语”;但同时,她又没办法忽视谢端刚刚展露出来的异常之处;而且此时,田洛洛在看着自己的替身的时候,感情都没有“你这个不知道是从什么东西变成的狐狸精,竟然敢抢我的丈夫”那么偏激单纯了,毕竟她是代替自己受伤的—— 诶?等等? 一念至此,田洛洛忽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发现了这具替身的异常之处: 从这位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手臂上涌出的,分明是一股透明的粘稠液体。与其说这是人类的血液,倒不如说这是真正的软体动物的血。 虽说在受法术蒙蔽的凡人眼中,这一刀划下去,流出来的其实都是鲜红的血;在绝大部分的三界生灵来看,他们也察觉不到这替身的本体,只能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之处。 细细算来,其实田洛洛也不是没有半点可取之处。 她是个细心又耐心的姑娘,在面对谢端的连篇鬼话之时都能耐心聆听——虽说她听着听着就把自己给打包卖掉了暂且不说——但正是这细心,让她成为了这替身术的迷局中,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的人。 而接下来,谢端的这番趁热打铁的话,让田洛洛心中的疑云更加浓重了: “那为了证明我和洛洛还是相爱的,那你给我生个孩子,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79. 墨镜 钛合金狗眼。 不得不说谢端的这套话术,如果面对的是一位人类女子的话,没准真的有成功的可能: 毕竟后世已经有无数男人成功用这个法子,通过婚姻的方式,高攀上白富美,一夜之间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完成了跨阶层的飞跃,真是打了好一场漂亮的翻身大胜仗。 然而问题是,不管谢端是有意在影响田洛洛的思想,还是说他天生就是个会打压别人排挤别人、以从中获得自我满足感和精神快感的pua天才,至少有一个很要命的问题,是他没能注意到的: 人类和神仙之间,对某些事情的看法,说是南辕北辙、截然相反都不过分。 就好比人间,长江以南的茜香国,迄今依然在延续着忠武将军梁红玉与太宗皇帝林妙玉留下来的传统,以女子为尊;长江以北的魏国,则在沿袭了中原地区传统的男尊女卑思想的同时,又创造了世家门阀这么个东西出来,真是上面的人坐在这两座大山的肩膀上过得有多舒服,被压在山下的普通百姓们过得就有多苦。 在这样的情况下,谢端说的这些话,对同时代的、出身普通家庭的人类女性来说,的确有一定的压制力: 因为他天生就是有性别优势的男人,还是谢家的旁支,出身高贵,这两个闪闪发光的身份加在他身上后,哪怕谢端是一头猪,随随便便吭哧两声,也会有人来捧他的臭脚,说叫的真好听,真响亮,真有道理,真是警世名言啊! ——可问题是,人间的这一套人情往来的路子,在神仙们的身上,是完全不适用的。 就好比,如果真按照人间的“尊老爱幼”的道德准则来看,那么前前后后把月下老人、符元仙翁和玉皇大帝三位实打实的老人家给狠狠痛殴了一番,还顺手把某位与众不同的红线童子也都给揍了一遍的秦姝,就是个缺德鬼;如果再把“男尊女卑”的规则给套过来,那一个“不贤不孝”的大帽子是跑不了的。 可现在,秦姝不仅没在名声上落半点不好,甚至还成为了三十三重天上的道德标杆,和那些明明一大把年纪却还没能做出半点功绩的、尸位素餐的老神仙们相比,她是实实在在可以称得上一句“年少有为,位高权重”。 哪怕问遍整个三十三重天,把话筒都塞到符元仙翁的鼻子底下,这位正在和秦姝打擂台的玉皇大帝代行者,也说不出什么太难听的话来,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一些虽然违心、但面上也却是好听的夸赞的话语。 由此可见天界真的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假规矩,大家最多也就是懒散了点贪图安逸了点,真要论起这方面的规矩,主打的就是一个从远古时期继承下来的野蛮和直接: 实力至上,强者为尊! 这一条定律,简直就像是“1+1=2”一样,早就深深刻在所有三十三重天的生灵心中了;就连尚未诞生出具体灵智的花花草草,也知道应该臣服强者——此处应该点名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在她尚未幻化出形体,拥有神志的时候,在神瑛侍者提到“太虚幻境之主”名号的时候,也会向着秦姝所在的方向遥遥垂下叶子以示敬意。 以至于哪怕田洛洛在天界的时候,只不过是个没有官职、没有正式姓名的白水;在来到人间之后更是被封印了部分记忆,好让她能够全心全意地给谢端洗洗刷刷缝缝补补,在锅碗瓢盆之间备受烟熏火燎,此言一出,立刻就把田洛洛的恋爱滤镜给打碎了一大半: ???你小子,好狗胆!!!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你要是不怕死的话,就再给我说一遍听听?!你这是嫌弃自己的命太长了,还是被我开恩给了你几天好脸色之后就骨头轻得要飘起来了? ——不是说“不能生孩子”,因为阴阳和合、男欢女爱,自古以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问题是,这个要求,不该由一位凡人男子主动提出,因为他们不配! 更何况田洛洛分明记得,谢端之前在求娶自己的时候,明明说的是“咱们做一对假夫妻”。 这句话完美契合了当时还是个恋爱脑的田洛洛对人类男性的所有幻想,比如说“他们能拎得清自己几斤几两,识大体懂规矩,因此不会提出太过分的要求,同时又懂得忠义道理”之类的过分美好的认知,这才让田洛洛暂时放下了身为神仙的骄傲与尊严,愿意委屈委屈自己,真心实意地帮他操持家务,在完成上面的要求的同时,也能满足自己的恋爱需求。 结果眼下,这男人在把田洛洛骗到手之后,就得寸进尺得忘记了以前发的誓,开始满嘴胡吣起来了。 于是在谢端这番话落定的下一秒,房间里便响起了截然不同的两道声音。 第一道声音是田洛洛的。此时此刻,她看向谢端的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刺的痛苦、无措和难以置信,就好像不久前,她用恋爱脑背刺了一下专门来救她的秦姝那样: “贼子无知,狗胆包天,竟敢如此冒犯神仙……真是如附骨之蛆般让人恶心!谢郎,之前算我看错了,没想到你真是这种背恩忘义、毁弃诺言的小人!” 这话一出口,田洛洛便蓦然感觉胸口一痛,眼眶一酸,同时也脸上一红,心底就像是打翻了她动用法力买来的那满厨房的调味瓶似的,酸甜苦辣咸等各种味道,此时此刻都混在了一起,把她的情绪搅得那叫一个复杂难言: ……那位前辈当时,竟真是来救我的。可恶啊可恶,可恨啊可恨,我怎么当时就没能看穿谢端此人的满腹坏心眼?总归都是我识人本事不到家,眼光不够好,才会错把豺狼虎豹当成无辜的小白兔。 我明明已经误会了前辈的好意在先,还“狗咬吕洞宾”地想要把她赶走,冒犯了她;可她不仅不跟我计较,甚至还降下这道法术庇护我,让我免受谢端的玷污……这位前辈于我,分明是有救命的厚恩的哪! 而正在田洛洛在心里,把之前那个胆敢恶意揣测前辈用意的、愚蠢的自己,一连扇了二十个耳光,恨不得现在就从地上找条裂缝钻进去的时候,第二道声音也在室内响起了: “好呀,谢郎既然想要,我怎么能不给你呢?” 说来也奇怪,明明秦姝用替身术从附近随手抓了个和田洛洛最像的苦力,按照田洛洛当时的心态和思想,用替身术将它塑造成和田洛洛最相似的模样之后,两人的言行举止就从来没有半点分歧: 她们一人在谁也看不到的空气里单方面扮演着妻子的角色,和谢端说话;一人则占据着田洛洛的身份,作为真正的妻子,去承受谢端带来的精神污染。 如果这段时间一来,有人能够暂时修炼出能够看破表层法术伪装的天眼,将谢端家中的情景尽收眼底,就会发现十分诡异的一幕: 两名面容十分相似、只有身上衣着不同的清丽女仙,永远都能够在同一时刻,用一模一样的声音,对谢端异口同声地说出完全一样的话语,同步率高得都有些骇人了。 ——虽然大家平日里,在形容另一个人和自己很有默契的时候,都会用“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这样的句子来描述二者之间的同步率;但哪怕是这种情况,也比不得田洛洛和这位本体不明的女子之间来的默契: 这已经不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的地步了,这分明就是“我”本人! 更要命的是,这件事不能细想,因为越想越可怕: 这二人面容一致,思想也一样,因此这才能永远都在同一时间说出一模一样的话语;那如果这个替身突然有了灵智,突然想反抗秦姝的替身术,把田洛洛这个正主取而代之,在障眼法的遮掩下,又有谁能发现呢? 当“你”是我的时候,我又是谁?连本应和我最亲密、最知根知底的枕边人,都认不出我的真实身份,那么此刻的我,还是我吗?这样一个能被轻易取代的人,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也幸好田洛洛没考虑得这么深。 因为今日,她终于在极端的震惊和对谢端出尔反尔的厌恶这两种情绪的冲击下,和这位本体不明的替身说出了截然相反的两句话,无声中反驳了所有的疑惑,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我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哪怕之前走过错路,只要有人搭把手给我,我醒过来后,就会心怀愧疚感激地回到正确的路上。 正因如此,我的思想会变化;但这种僵硬的、死板的替身的思想,只会跟着之前那个“我”的脚步不加变通地走下去,我们二者的本质区别也正在于此。 她是她,我是我。 只可惜田洛洛虽然想明白了,但谢端明显没想明白。 他一听,这女人竟然松口答应自己了,便立刻取过桌上的布,佯作不在意地擦了擦布满了在他眼里是殷红的鲜血、但实际上是一大滩透明粘液的桌子,微笑着将那具本体成谜的替身打横抱起,带入了卧室,低声笑道: “‘吹罢玉箫春似海,一双彩凤忽飞来’……这九天上的彩凤,今日可算是落在我家里了。” 平日里,谢端为了博个好名声,好不容易有个愿意和他来往的友人叫他出去玩,他也常常婉拒;当左邻右舍的人盯着别人家里的家长里短,嚼嚼舌头说些闲话的时候,谢端也立刻起身走开,倒叫这些在背后议论别人的长舌头们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还要反过来夸一声谢端的好修养、好心肠。 然而此刻,这位在乡邻间素来享有君子美誉的年轻人,终于脱下了那张伪装出来的、淳朴守礼的农人的皮,露出了他的第二层面目: 如果不看谢端那张因为长年累月在日头下直接劳作,而被晒得微微有些发黑的脸,他看起来,就像是会在舞榭歌台、青楼楚馆间流连忘返的世家公子一样。 然而说真的,从女性的角度来看,这可真不是什么褒义词。 因为这些世家公子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又在锦绣绫罗从中长大,因此在对待除了自己的家人和正妻的所有女性的时候,他们的态度简而言之就可以归纳为俩字: 看脸。 也不是说“看人不能看脸”,因为对美好的东西的追求是刻在每个生物的骨子里的本能,为此,雄孔雀和公鸳鸯还专门进化出了一身靓丽的羽毛以求能获得配偶的青睐;但问题是,在自然界里,分明应该让雄性来卖弄风情讨好雌性的模式,在人间,不仅反过来了,而且呈现出了一种更加扭曲的态势: 只要面对的不是家人,那么在面对年轻美貌的女子的时候,这帮世家公子们就会表现得相当风度翩翩,谈笑自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面对年老体衰的妇人的时候,他们真是连正眼都不会多给一个,把同时身为“男人”和“世家子”的傲慢,一齐刻进了骨子里。 ——然而,他们就连在面对“花一样的、需要细心呵护”的美人的时候,也会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调戏感和漫不经心,因为这些美人在他们的眼中,已经不是“人”了,而是“漂亮的、有价值的东西”。 ——高高在上的人类,怎么会在意一个物件的想法呢? 田洛洛在察觉到这种轻视感之后,更是气得面色发白;可正在柔弱无骨地被谢端抱在怀中的女郎只是柔柔一笑,贴在了谢端的胸口,悄声细语道: “还请郎君垂怜。” 那一瞬间,田洛洛只觉自己的眼睛受到了一万吨伤害,颇有种在不佩戴任何防具的情况下,就被后世的火花电焊给晃了个正着的冲击感: 我的天哪,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也正是在这一刻,田洛洛也终于明白了那位姓名不详的玄衣前辈,将这道符咒加在自己身上的用意: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如果我一直保持着之前那种,以“当事人”的身份和谢端近距离相处的状态,不能跳出事外,以相对客观的“观众”的眼光去看的话,我恐怕真的很难看破这家伙的真面目吧?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虽然前辈嘴上说着不在意,事实上还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 既如此,让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在日后醒悟过来之时,不仅要回想起自己之前的黑历史,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替身把记下来的尴尬剧情也走完,实在是一种精神酷刑…… 说实在的!要不别让我再看这一幕了吧,我宁愿去三十三重天的天牢里蹲上一百年!或者随便什么神仙前辈在上,求你开开眼,让谢端这家伙赶紧阳痿了也行! ——只可惜世事从来不遂人愿,自然也不能因为一位小小的白水的心底哀嚎而改变。 因此,哪怕田洛洛的心中再怎么抗拒,不想去看那一人一替身颠鸾倒凤的辣眼场面,但是没过多久,就有低低的调笑声、衣服窸窸窣窣被解开被扔下去的布料摩擦声响起,那张粗制滥造的床也开始吱呀吱呀地晃动起来了,一看就是“好事将成”。 这动静一出,当即就让田洛洛在外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在外间尴尬地站了好一会,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地变幻了半天神色,最后随着房间内的声音愈发缠绵,这才一咬牙一跺脚,带着某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架势,一头冲进了卧室。 很难说此刻的田洛洛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她是还残留着对谢端的最后一点滤镜,认为他不会“假戏真做”;还是想要去看看这女人的真身,如果她是个有灵智的、被无辜卷入的修行者,哪怕自己跪下对天把头给磕破,日后还要为自己的冲动行为受罚,也要让她别被卷进这个烂摊子里来,不能让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害到别人,还是说二者皆有? 而田洛洛冲进卧室后,眼前的这一幕就带给了她成吨的精神冲击: 就这么半盏茶的功夫,谢端已经和那个不知道什么物种的替身纠缠在了一起,互相依偎互相拥抱得那叫一个严丝合缝、密不可分。 这个成就好事的速度,真是实打实地让田洛洛看清了谢端的那张皮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嘴上说着“做一对假夫妻”,口口声声都是“我不敢高攀仙女姐姐”,但一旦有了机会,他占起便宜来倒是比谁都快!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面前呈现的是相当活色生香的现场春宫,可田洛洛在见着这一幕后,在震惊之余,还感受到了一点微妙的恶心。 这种恶心来得十分震撼灵魂、直击心底。因为它并不是从“我的丈夫竟然当着我的面睡别的女人”的这种道德扭曲感中萌发的,而是来自于一种更令人作呕、更反胃、更微妙的感觉…… 就好像这位躺在粗糙简陋的床上面含春色的女子,压根就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巨大的、柔软的、不停吐露着黏液的软体生物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田洛洛甚至都觉得自己依稀看到了这具替身的真正模样: 她那赤/裸而雪白的手臂,并不是真正的人类的手手,而是从壳里探出来,将周围一切能够扒拉到嘴边的东西都疯狂地摄入体内的触须;她的那张脸也并没有多美貌,只是一团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而已,呈现一种混沌而扭曲的状态。 她的皮肤下甚至还有不少细小的条状物在涌动,那是寄生在福寿螺内部的、已经孵化了的虫卵,因为被替身术提供了充足的法力后当场孵化,正在寻找一个能够提供足够丰富营养的新巢穴。 那双落在床边的、有着女性线条的腿,是因为常年蜷缩在壳里,都退化得只能牢牢勾住壳子,就像抓住自己的命一样的软体动物尾端,正在悄悄往谢端身上爬去;两人紧贴着的唇齿在交换热吻的时候,若定睛看去,谢段哪里是在与人类接吻,分明是在被这只福寿螺趁着接吻,疯狂塞入无数寄生在螺身里、细长柔软的寄生虫。 此时此刻,还有无数粉红色的细小的颗粒,密密麻麻地汇聚成一团又一团,在田洛洛面前的虚影中一晃而过,像是粉红色的洪流一样,注入了谢端体内了。 这种看似交/媾、实则是在捕猎,再细细一看其实是在强行逆天改命让男人来完成这个“生子”过程的行为,当场就把田洛洛给吓吐了,哪怕她是个神仙也难以抵抗这种来自灵魂的扭曲感和恶心感。 哪怕这虚影只是一闪而过的幻象,等田洛洛定睛再看去时,躺在床上的并不是什么大螺,而是两个正常的人类,但是这种令人作呕的感觉实在太难以消除了。 田洛洛再三忍耐之下,还是没能忍住,当场就三步并做两步地一头撞开了紧闭的房门,对着院子里的空地大声干呕了起来: “——哕!!!” 从田洛洛的反应上就能看出来,其实她的化身和这个来路不明的替身,其实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 虽然田洛洛下凡的时候,为了迎合人间男子最爱的“精怪化身美女,前来帮助自己致富求官,以身相许,在身份暴露后,会不计较任何前尘往事地黯然离去”的前朝故事,特意选择了这个化身,但她本人真的不是田螺,最多是那个壳: 没办法,牛郎的故事实在太出名了,连带着作为他的主要帮凶的那头红线童子化身的老黄牛,在三十三重天中的名声都一起臭不可闻了起来。 ——如果说之前大家在下界选择化身的时候,还会考虑到“让人类能够更好的接受自己”的这一面,偶尔选择一点动物作为化身也未尝不可;但是那头阴险狡诈的老黄牛可真是给后辈们开了个好头,几百年来,愣是没有第二个选择动物当化身的例子;哪怕他们再怎么想贴近人类的生活,最多也只会像田洛洛这样,选择动物身上已经死掉的,譬如螺壳、鹿角之类的某个部位,被人捡回家去珍藏起来。 正因如此,田洛洛才会从这个替身的身上,察觉到格外异常的合拍感: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位女子和自己十分相似?因为田螺和福寿螺的确十分相似,哪怕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每年也都常常有因为误食未煮熟的福寿螺被寄生虫感染的先例。 那么,她为什么又会感觉到恶心呢? 这个问题简直太好回答了!随便让谁看见一只和人一样高的大螺,正在一边用非自然手段往男人的体内泄洪式产卵,一边用触手抱着他,试图用黏液把他淹死后吃掉,正常人都会感到恶心的! 也幸好田洛洛跑得快,否则接下来在室内发生的一幕,没准真的会让她把内脏都吐出来: 这位女子在努力了半天后,发现没法把谢端用粘液给糊住口鼻给闷死,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他似的。 如果她是个散仙或者三十三重天上的正经神仙的话,就会知道这是瑶池王母和玉皇大帝定下的“对赌合约”,在保护着这位白水一生中起到举足轻重作用的关键人物。 但很可惜,她不光不是修行者,甚至连智慧也没有,就是一只纯正的福寿螺——要不她刚刚一直在努力吃人嘛,完全就是把谢端当成了自己的储备粮——于是她只能遗憾地放弃了把这个大号储备粮活吞下去的计划,转而进行起正常人的认知中,按顺序来说,应该排在“做/爱”后的第二个步骤,“繁衍”。 于是在谢端看来,是他的妻子低下头来和他热情接吻;事实上,是这只大号的福寿螺,开始用触手扳住他的嘴,疯狂向他的身体里进行产卵了。 数息过后,谢端的肚子就飞快地涨了起来,呈现出正常男性人类的生理机能达不到的程度,就好像他怀孕了似的。 可他的肚子都快涨破了,甚至因为过量承载而干呕了起来,呕吐出小块小块的福寿螺卵,他的脸上也挂着一种虚幻而满足的笑容,就好像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异形,而是他“子孙满堂”的美好未来似的。 就这样,符元仙翁在感受到谢端正在陷入生命危险时,吓得拿出了他最快的速度,驾起云头从灌愁海的漩涡中一跃而下,结果一落地,就看见了一个浑身都覆盖着粘液,嘴边挂着大片大片塞不下了的粉红色卵块,肚子还诡异地高高涨起的谢端。 这人正虚弱地躺在床上,密密麻麻的福寿螺特有的粉红色的卵,已经满满覆盖了一床,在他身下,还有一片被压扁了,挤出浆液的区域,潮湿、粘稠而脏污不堪,还带着一点腥臭的死水气息。 在刚刚的产卵过程中,福寿螺身上的寄生虫已经钻进了谢端的五脏六腑,正在这个温暖的巢穴里快乐安营扎寨,这也是他的肚子会涨得那么高的原因: 藏在里面的,除了被强行灌进去的海一样的粉红色卵籽之外,还有数不胜数的寄生虫,而造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现在正在厨房里贤惠地忙里忙外,只要来的不是持有天眼的神仙,就绝对看不穿这个替身术掩盖下的本体。 就这样,在半盏茶前——是的没错谢端的时间只有这么长——曾经成吨地加在田洛洛身上的精神伤害,此时此刻,又让符元仙翁也完完整整地体验了一遍: “——哕!!!” 他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好好辨别一下谢端这究竟是遭了什么妖怪的毒手,就面色惨白地狂奔了出门,险些把两眼放空,揣手蹲在窗底下的田洛洛给创飞出去: 太恶心了,先这么放着吧,反正他没被闷死……而且周围也没什么妖气,多看他一眼都觉得下一秒脑子和眼睛会齐齐穿孔!先放着,等我回过神来再来处理! 很难说日后田洛洛回归天庭后,无师自通地凭空修炼出了一件能够看破一切伪装的天眼法器,并把这个宝贝赠送给了秦姝,从此闭门谢客,宫殿里甚至半点螺钿贝壳装饰都不想看见,到底是不是受今天这件事的影响;总之这只眼下正在她鼻梁上缓缓成型的墨镜形状的法器,在后世其实还有个十分接地气的名字和配套使用句式: 瞎了我的钛合金狗眼。 80. 诞育 英雄一胎十八宝。 说实在的,符元仙翁很不该离开这一下子。 但凡他能强忍着恶心,当场就动手把谢端身上的虫子和肚子里的卵块给清除掉的话,没准还能保全他一条狗命。 可作为守旧派里的中坚力量,他对向来占据弱者地位的人类并无多少同情与怜爱之心,就好像人类从来注意不到自己走路的时候踩死了多少蚂蚁一样。 符元仙翁能够在刚看到谢端的时候,冲破替身术的束缚,看见了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类那正在遭罪的本体,纯属托了他自己赶路赶得急、身上还带着天界气息的福,通过当时并没有被包含在替身术障眼法范围内的卵这个不对劲的细节,察觉到了部分真相。 ——然而都到这个份上了,符元仙翁依然没能察觉自己的白水已经被掉了个包,可见这个法术究竟多好用。 而等符元仙翁回来之后,那些卵已经进入了正常的孵化流程,已经被天道规则和替身术的障眼法囊括范围,一并按照“谢端的子嗣”来看待;而那些已经在他的血肉和内脏里成功安营扎寨的寄生虫们,也被当成是“夫妻之间门的赠礼”来判断了。 虽然这些东西严格意义上说来,既不是真正的孩子也不是什么能让人开心的礼物,但问题是这个法术当年不知道被什么人研究出来的时候,就是为了保护那些“明明身负法力,但就是脑子不太好使,心眼不够用,因此在人间门甚至会被身为弱者的凡人欺负”的神仙的: 用人间门的性别强弱去等量代换一下天界的实力强弱,这条规则大概就等于“给热恋中的情侣设置的人身保护令”这么个看似又不近人情又严厉,但偏偏就是有人能用得着的东西。 就好比当一对男女在路边拉拉扯扯的时候,哪怕连他们自己都说“这就是情侣之间门的小打小闹,当不得真”,但在相关法律完备、社会风气正常的地方,也会有人本着“以防万一”的原则,去把这对男女拉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如果这真的只是小情侣之间门的打闹的话,那自己无非就是做了个不会看风景的木头桩子而已;但如果在这段关系中,有一方正在通过“小打小闹”的概念,对另一方进行洗白自己家庭暴力行为的洗脑,那么这根不解风情的木头桩子,就会变成定风浪的定海神针。 因此,这个替身术中的障眼法,会把这些明明对谢端有害的东西,判断成他的家庭,甚至还扩大了障眼法的范围,把它们都一起包容进去,伪装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其实也很好理解,都是同样的道理: 宁愿操心多一些,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让这个人类沉浸在“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梦里吧,只要这个梦持续得足够久足够牢固,让所有人都无法发现真相,他就不会回过神来,去为难白水这个倒霉蛋了。 当替身术运转到极致的时候,除非持有能看破界生灵一切伪装的天眼的清源妙道真君亲自前来,否则再无人能看破真相;哪怕是已经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无师自通生出本命法器来的田洛洛,也只能时灵时不灵地看见肚子诡异地高高耸起的谢端,以及慢吞吞地在厨房里蠕动着的那个一会儿是人形一会儿是巨大的软体动物的,自己的替身。 连被强行锻炼出好一双钛合金狗眼的田洛洛都不能彻底看穿这个法术,符元仙翁就更不能了。 在他夺路狂奔出门,足足干呕了五分钟之后,再直起腰来时,一种空虚的茫然感便袭上了他的心头: ……奇怪,我这是要干什么来着?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心中刚刚产生了这种疑惑的情绪,就听到从卧室里传来了一阵痛苦的呻/吟声: “……救命……好疼啊……” 听到这阵喊痛声后,符元仙翁这才恍然大悟地反应了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冒着破坏“对赌的时候,如果不是双方的白水遭遇了生命危险,那么两位代行者就都不能轻易下界”的规则站在这里: 因为我手下的这位白水正在生孩子,以人类的标准来看,这的确是九死一生的生命危险,所以我的下界是合情合理合乎流程的,不是什么违规。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就这样,在符元仙翁面色惨白地破门而出,干呕了五分钟后,再度回来的时候,那张脸上就已经什么负面情绪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床上那位正在用力生产的生育者的怜惜和同情: “苦了你了。” 此时此刻,谢家小院子里的情形,在符元仙翁、谢端和田洛洛人的眼中,分明是种截然不同的画面。 ——在符元仙翁的眼中,此时躺在床上生产的,是他专门派下来的白水。 虽说按人类“十月怀胎”的正常流程来看,这位白水最多也就下界了四个月,没法高效率到这种地步;但按照现在天地间门新生成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规则来换算,几个月的误差也就是几小时而已,精通摸鱼的守旧派是很难区分出这么精细的时间门来的。 于是符元仙翁立刻捏了个法诀,并指成笔,凭空写下一道流光溢彩的符咒,将这道安胎多子的符咒送入了床上正在努力生孩子的这人腹中,同时慈祥开口道: “再坚持一下,只要能生下足够着,甚至都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一副“自己这方的白水靠多子多福的吉祥美名和擅长相夫教子的贤惠美名天下皆知”的美好画卷,正在他的面前徐徐展开: “而且你如果真能生出足够多的孩子来,就能够和陛下的主张不谋而合。届时等回到天界后,赢下这场对赌,陛下肯定会对你另眼相看,没准还会给你赐个名字呢。” ——在谢端的眼中,此时在生孩子的,是被他已经哄瘸了脑子的田洛洛;他本人什么都不用忙,连稳婆都不用请,也不用准备什么襁褓、小衣服和产后补品,只负责在一旁倒头睡大觉就行了,反正田洛洛是天上的仙女,她自己会搞定一切的,用不着别人瞎操心。 在替身术运转到极致的障眼法混淆之下,符元仙翁在他的眼中,也变成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养父兼邻居,和他讨论着以后要怎么养孩子的相关细节。 可问题是,这位好心抚养了他多年的养父,已经在发现“我的养子瞒着我娶了个仙女,还不告诉我,打算让我再帮他找个带嫁妆的好控制的人类妻子”的真相后,早已经在心底和他暗暗疏远了: 这像什么话!一个好好的大男人,有手有脚的,要是正儿八经下地种田也不是不能养活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心气这么高,非要往上爬呢?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看起来也不像是能飞出金凤凰的样子啊。 你往上爬也就算了,毕竟“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想要去吃软饭,而且还是软饭硬吃。 再退一万步讲,你吃软饭也就算了,毕竟你不是我亲生儿子,我不好管你太多;但你还要借着我的手去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就要命了。 将来如果你翻车了,你怕不是就要把所有的锅都推到我身上,说是“为了让养父安心”这才娶了第二位妻子的吧;这样一来,承受你第一位仙女老婆的怒火的人,就是我这个大冤种了,你小子倒可以高枕无忧地继续吃着人类老婆带来的软饭左拥右抱是吧? 由此可见,只要大棒不落到自己身上,就没有人会觉得疼。这位邻居兼养父在被谢端的温文尔雅的作风和外表诓骗了多年后,终于在“这小子险些坏掉我名声”的危机下,后知后觉醒悟了过来,在坠入悬崖之前和他一刀两断,成功避开了几十年后被满门抄斩的结局,也算是死里逃生了。 综上所述,现在符元仙翁和谢端两个人,真的是在互相错认对方的同时鸡同鸭讲,半个字也合不起来,有种驴唇不对马嘴的混乱美感: “努力生,加油生,多生!多子多福,这是好事啊,有了我给你的这道符咒,你的孩子肯定能够平平安安顺产下来,到时候你的荣华富贵和贤惠美名,就全都寄托在你的丈夫和孩子身上了。” “希望她能多生点儿子出来,千万别生女儿。儿子能传承香火,多多少少还算有点用处;可女儿分明就是赔钱货,如果不嫁入豪门大户的话,哪里有出路?等等,不知道为什么,我肚子有点疼……阿父,容我失陪片刻,我去更衣。” ——然而只有在田洛洛的眼中,房间门内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一切,才能以最本质、最真实的模样,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谢端以为自己正在和养父谈话,然而事实上,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语,不仅没有半个成型的字,甚至已经超越了“言语”的无形概念,一步过渡到实体了: 不仅仅是因为生产的疼痛夺去了他所有的理智,更因为那些刚刚被福寿螺强行灌入他体内的卵,在符元仙翁这道安胎催生符的帮助下,当场就开始孵化了。 之前从他上下两个口里涌出来的粉红色的卵块洪流,此时此刻,已经变成了千千万万只密密麻麻的小螺,它们蠕动着互相挤在一起的时候,乍眼一看,便仿佛有千百万只触手在空中舞动,挥出一道道柔软的、黏糊糊的、湿漉漉的曲线。 之前那些被他压在身下的卵块,已经在谢端生孩子时痛苦的挣扎中被齐齐碾碎,散发着诡异腥臭味道的汁液流了一床;而这些被催生出来的小福寿螺们,对自己正在踩着兄弟姐妹的尸液诞生这件事一无所知,只是在欣喜地满床爬动,以此来庆贺自己的新生。 如果现在在床上到处乱爬的,是个小猫小狗之类的普通生物,那么画面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惊悚。因为猫猫狗狗再怎么说也是有眼睛的,经受过驯化,不会随便把自己塞进别人的嘴里——当然如果有部分重度吸猫患者,一边发出桀桀的怪笑声一边把自己的脸埋进毛茸茸里面,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这些刚刚诞生下来的福寿螺,既看不清外界的情况,又对自己的处境没有半点感知,只能依稀感受到,周围全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同类的气息: 太好了,这张床真是让螺感到亲切啊,在这里呆着就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于是它们疯狂乱爬的时候,不仅在试图往被子里钻,爬得密密麻麻满床都是,更多的小螺还在往谢端的嘴和眼睛里蠕动,因为这里是水汽最浓重的地方,最适合生长。 如果说这些生物因为没有什么灵智,因此不能造成太多杀伤力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这一幕就很有冲击力了。 田洛洛的面色在看到这一幕后,已经惨白得和正在生孩子的谢端没什么区别了,因为一只巨大的、漆黑的、黏糊糊的软体动物,正在和那些满床都是的小螺一样,努力从他的嘴里挤出来。 这只软体动物的直径足足有数尺,想要从嘴巴这么狭小的一个地方钻出来,可真是又为难它又为难谢端: 为了让自己的诞生更加顺利,这只软体动物不得不分泌更多的黏液,减少摩擦力;这股黏液同样带着水质不好的那种污水沟、死池塘里的腥臭气息,在谢端的脸上和身上糊了一层又一层。 此时,谢端的两眼已经上翻得看不见半点黑眼球了,两个眼眶里只有暴突出来的、充满了血丝的白眼球,乍一看上去,就像是咽了气的、停尸了好几日的死尸似的;但是从他已经被撑得胀裂开来的嘴角来看,他又姑且还可以说是个活人,因为正有两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来,而死得太久的人体内,是没有这种流动的血液的。 然而就连这红色的鲜血,在从他的嘴角淌下来之后,没过多久,就当场被这只软体动物分泌出来的粘液给稀释成了黏糊糊、湿漉漉的淡红色。 这股疼痛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如果有同样生过孩子的女性看到这一幕,便能够和田洛洛一样,从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察觉替身术里的微妙不对劲感: 不对啊,看这个架势,谢端分明是在生孩子……可是男人怎么会生孩子呢?这种繁衍后代的本领,他们哪儿有啊? 只可惜在场的,只有一位从没见过生育场面、对婚姻之事只是纸上谈兵的天界小领导,一位已经疼得魂去了七魄的人类倒霉蛋,和一位已经能断断续续看到真相的白水,所以这个真相不能被他们所知,其实也没那么遗憾: 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无关紧要的人,始终被蒙在鼓里也不要紧。 而且要是真的让此刻,对谢端态度已经开始改变了的田洛洛来看,她还真觉得面前这一幕从逻辑上来说是没什么问题的: 谢端不是一直说想要个孩子传承香火吗?现在他不仅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孩子还是从他的身体里诞生出来的,于情于理都是他的后代,是他一直想要的东西,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虽说这个模样和种族的差别有点大了,但是无伤大雅,毕竟人类和神仙之间门的差距,其实也是跨种族的。 此时,谢端浑然不觉自己正在靠自己的努力,完成“老婆孩子热炕头,升官发财死老婆”的终极梦想的前半部分,因为这股疼痛实在太剧烈了,甚至达到了让他都无暇分心去思考“为什么闹肚子会这么疼”的疑惑,只专心凝聚起全部的注意力来对抗这份折磨: 他的两手青筋暴起,死死地抓住身下的被褥,用力到指节发白,甚至有几个指甲都被他用力折断了,露出了甲床下的粉色嫩肉,以及从这些嫩肉里探头探脑,伸出白色线头状小脑袋来的寄生虫。 即便将手心里无意间门一并抓到的一大把粉红色的卵籽都挤压成黏糊了,谢端也半点都没能察觉到,这股最严重的疼痛来自他的身体内部,严格来说是他已经布满寄生虫的五脏六腑、眼球和大脑,并不是什么“闹肚子需要上厕所”的正常生理需求。 在这股疼痛的催逼之下,喉咙部位的异常感都被谢端一并忽视了,只以为是自己吃坏了东西,才会有这种呕吐感和反胃感。 于是他一边在往外吐这只巨大的黑色软螺,一边在心里想,仙女果然是仙女,不食人间门烟火,所以连做家务这种事情都只是表面光,事实上还是不太行……哎,只可惜现在我还用得上她,不能现在就跟她离婚,否则的话,我肯定立刻娶个更加贤惠的人类妻子过门,替我操持家务。 他的这个梦做得美,从他嗓子眼里蹦出来的东西也想得美。 说到底,都是符元仙翁这道符咒的功劳。 如果他没有中途横插一脚,那么谢端身体内的那些福寿螺卵,只会在正常生长一段时间门后,要么被排出去,要么寄生在他的体内;但这道符咒下去后,阴差阳错、误打误撞之下,把这些福寿螺卵当成了人类的受精卵一样来催化了。 不仅于此,因为这道符咒的功效,就是让人一胎多宝,母子平安,同时提高孩子的质量,所以就造就了这只巨大的、柔软的软体动物,在谢端的喉咙里被挤压了半天,险些都把他给噎得断气了,才终于成功生产出来: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个普通的人类婴儿的话,那么这道符咒就能够在人类能够接受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开发小孩子的潜力;可以说在这孩子呱呱落地的那一瞬间门,就决定了这个幸运儿未来定然不同凡响、青云直上的命运。 但问题是,这玩意儿啥都不是,甚至都没有个人类的形状,只是一个无知无觉间门,就被从门前的臭水沟里拉过来当壮丁了的普通福寿螺。 用人类的标准来看,“高质量幼崽”的特点是又健康又聪明;但如果只用普通动物的标准来看,越健康越强壮的幼崽,才是最好的。 所以接下来,从谢端腹中接连钻出的十七只一模一样的软体动物,全都是这么一副险些把谢端给活活噎死和憋死的肥硕身躯,也就很好理解了: 嗯,这么结实的幼体一看就很健康,怎么不算高质量呢? 这个生产过程让田洛洛看完后感觉脑子都要穿孔了,用后世一个更加通俗易懂的解释来说,就是“san值清空”,然而对谢端和符元仙翁两人来说,这分明是充满着新生喜悦的,喜气洋洋的一幕。 而且虽说人类和神仙在看待很多问题的时候,由于天生种族不同,观念不同,因此很难达成一致;但至少在今日,这两人成功达成了跨种族跨阶级的灵魂共鸣,就连说出来的话都十分相似: “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当时没有选错人,你这次生了足足十八个孩子,日后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肯定能大大填补这些年间门,人界越来越大的新生儿缺口!日后若能赢下这场对赌,白水,你当居首功!” “不愧是洛洛,我就知道你肯定可以的,我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看看,这可是十八个孩子啊,我谢家终于后继有人了!等我将我的这一支旁支壮大起来,去京城投靠本家的时候,肯定能够把你记在我谢家族谱上,我永远不会忘了你洛洛你这个功臣的!” ——由此可见,这个替身术绝对不是普通神仙能研究出来的东西: 它的障眼法环节,不仅能蒙骗得过神仙的双眼,甚至连他人在无意中窥破部分细节后,只要稍有疏忽,这个法术甚至都能够扭曲旁观者的认知,以此来给自己查漏补缺。 而这个查漏补缺最可怕的功效,也在接下来的人界日内体现出来了: 谢端虽然还觉得腹中隐隐作痛,但他依然觉得那只不过是自己吃坏了东西而已,但看在田洛洛刚刚给自己生了一堆儿子的份上,也不好太计较,只是在种地干活的时候更卖力了。 他本来就是个心中充满对权力和功名的过度渴望的野心家——至于能力和梦想匹不匹配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在有了这些后代后,更想要赶紧入京赶考,等自己一举夺魁后,谢家肯定会来和自己相认,到时候自己的这些孩子,就从在地里刨土找食儿吃的低微命数,变成高高在上、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世家子了。 至于在他进京赶考期间门,田洛洛如果被留在乡下,要怎样孤身一人带着十八个孩子生活的这件事,谢端一点也不关心,因为天上的仙女很有本事,她一定可以自己解决所有问题的。 除去谢端这个因为没有法力、所以容易被蒙蔽的凡人的反应不看,单看符元仙翁的反应,也能发现这个替身术实在强大: 在回到十重天后,符元仙翁只一个恍神,就把在人间门受到的所有精神冲击和喜讯都忘记了、模糊了。 只有等几十年后,秦姝亲手解开法术,除田洛洛之外的所有当事人,才能够回忆和分辨起这些年来,他们过着何等诡异的生活。 不过符元仙翁会忘掉在人间门的事情,没把“白水一胎十八宝大大提高当地新生儿出生率”的这个榜样大肆宣传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在谢端那边传来喜讯的同时,有一个更值得天界所有人注意的、更大的喜讯,从太虚幻境那边传来了: 放春山上新一茬灵芝仙草成熟啦,新上市的前天有八五折优惠,买的越多送的越多,对炼丹和服药有需求的朋友们千万不能错过! 这个消息一放出来,就在十重天上引发了一波抢购风潮,一时间门,向来和外界没什么太深交集的太虚幻境人满为患,和后世的蔬菜之乡寿光农产品交流选购会的情况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而且在这次抢购中,除去以往的两位购买大户——需要用仙草和丹药调理身体的、正在闭关休养不见客的九天玄女,和十重天官方指定炼丹能手、在另一个时空里被一只猴子霍霍空了丹药的太上老君之外,一位新的购买商加入了这次抢购风潮中。 哪怕放春山上的仙草,因为由擅长种东西的神瑛侍者亲手种植照料,因此不仅长势好,就连炼丹的疗效也比普通的仙草好上几十倍几百倍;同时还沾了秦姝这个太虚幻境之主的名头,因此有了额外附加的品牌形象溢价,价格足足翻了好几倍,这位新杀入抢购市场的买方的大手笔也让人十分瞠目结舌,思考不能: 在九天玄女和太上老君,一如既往地两个人就把灵芝仙草给承包了一半之后,这位新买家直接把剩下的草药给包圆了一半! 而且看她掏钱的时候那毫不心疼的架势,如果不是看在同在天界就职、要给同僚留点存货的份上,她绝对会把这些仙草全都买回家去的! 可问题是,有人敢去指责她吗? 没有。因为付钱的这位,是太虚幻境里新入职的文书官,大名白素贞,在人间门作为治水的神灵“白姊”和青青一同享受供奉的黎山老母座下得意弟子,从动物修成散仙后飞升证道的度恨菩提。 她在领天界官方俸禄的同时还在人间门吃香火,真要论起来,别说同级的文书官了,怕是同级的武官都打不过她。按照天界“实力至上”的规则,只要打不过,就得在她面前闭嘴。 就这样,白素贞的抢购行为,在买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之后,无意间门还带动了同僚们一把,让他们试图通过更加勤政的方式来增加自己的香火,提高自己的法力,也算是个良性的双向正面影响了。 不过世界上总有那么些能在鸡蛋里挑骨头的人。 能正面指责白素贞的人不多,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而且她买东西的时候虽说爽快,但不少人都发现了,她在将灵芝仙草收入袖中之后,并没有像按照正常流程,带法宝等物前来等价交换的神仙们那样,支付相应的金钱或者法宝,颇有点“白拿”的感觉。 于是白素贞前脚刚买完东西,还没来得及离开,从漫长得哪怕是神仙,也难以一眼望到尽头的排队购买放春山牌仙草的队伍里,便爆发出了无数叽叽喳喳的疑问声,好生热闹: “等等,我是不是看错了,度恨菩提刚刚是不是拿了仙草没有付钱?!” “这……这合理吗?还是说,因为她在太虚幻境内部就职,所以有这样的特权?” “不对啊,我记得度恨菩提她并不擅长炼丹,而且她吃到的香火供奉也足够多了,实在没必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强行提升自己的法力。” “奇哉怪哉,她买这么多仙草回去要干什么?要我说,她拿走这些东西着实没用,不如留给我,我愿意出同样的价钱来从她这里购买。” 不得不说这人的关注点实在刁钻,当场就把不少人的注意力也一起带跑偏了: “等等,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看了一下排队的人数,感觉等下轮到我们的时候,可能真的会买不到太多仙草,要是能从度恨菩提那里插队买一点回来就好了。” 符元仙翁在回到天界后,刚一得知“放春山上的仙草成熟了”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地去抢购了,正忐忑不安地排着队,想看看秦姝有没有把他拉进不交易的黑名单呢,听闻此言后,心中立刻活泛了起来: 对哦,虽说白素贞也不好随意得罪,但本着“两害相较取其轻”的原则,得罪她这个新人的代价,总比去和秦君的亲信打交道来得好。 结果还没等符元仙翁做好心理建设,不知死活地窜出来,已经有人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步,带着满怀法宝来到了白素贞面前。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就算白素贞最后能修炼有成、飞升天界,但她绝对不能像现在这样拥有一个正常的官职,而是只能从最低级的小官开始做起。 更要命的是,哪怕白素贞有一身的本领,但是天界对妖怪们的蔑视,几乎已经成为了刻在骨子里的、与生俱来的东西: 因为妖怪们的身体构造和所受的教育,都与天界的传统神仙们截然不同,很少有人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修炼有所成就,因此实力相对来说也会弱一些。 久而久之,这一情况就让几乎所有人都以偏概全地认为,妖怪天生就更弱,只能在人类面前逞凶斗狠而已,实在无法和正统神仙匹敌;哪怕最后,它们中有那么几个幸运儿能够踏上修行路,也强不到哪里去。 ——然而就在这千万年来积累下来的,对妖怪们的轻视中,突然中途杀出一个白素贞,带着黎山老母的精心教导、瑶池王母的另眼相看、秦姝的尽心帮扶杀入了十重天的官场,真个是翻天覆地的全新气象。 若换做以往,这些正在排队的神仙十有八/九都会比白素贞的官职高上那么好几级;而“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不管是在天界还是在人间门都很适用: 在人间门,是因为官场上的人情往来,对成年人而言是烂熟于心、无需言之于口就能心知肚明的潜规则;在天界,则是单纯地因为更高一级的官员能够拿到更好的东西,用高质量的灵芝仙草金丹来提升修为,所以官职越高,法力越强,也就越受大家敬重,是字面意义上能“压死人”。 综上所述,不管用界中的哪一方的标准来衡量,他们对白素贞原本根本就不用这么客气的: 别说跟她这样平等地、有来有往地换东西了,就算直接把她手里的灵芝仙草征用走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问题是,现在白素贞不仅是他们的同僚,甚至还因为被秦姝着意在瑶池王母的面前提了一提,让这位刚刚飞升上来的新生的神仙拥有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文书官的职位,导致这帮人对她的态度都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可千万不能小瞧了这位度恨菩提,一定要对她以礼相待,千万不能再因为她曾经的身份小瞧她,这家伙是个和咱们一样的人! 不仅如此,通过这位离开队列,匆匆拦下白素贞的神仙的举动来看,怀抱这种想法的绝对不止一个人。 和后世火锅文学中那些“明知道打不过却还是要逞强凑上去,惨遭打脸营造爽感”的反派不同,天界的神仙们除了极个别想要“赌一赌,单车变摩托”的家伙之外,绝大多数咸鱼都是和平分子,对自己的地位和能力有着清晰的认知: 打是打不过的,说也不敢当面说,因此只能在背后偷偷和亲友议论议论这个样子。但就连在背后讨论的时候,都只敢就事论事,半点多余的话也不敢说。哪怕前脚提出了“不合理”的质疑,后脚就立刻要找补回来,可谓是很拎得清自己几斤几两了。 而这位胆敢追出去拦住白素贞的神仙也不例外。 他的怀里抱满了东西,那些都是本应去和痴梦仙姑等人那边换仙草的,可眼下,他试图走一走白素贞这条捷径,便把怀中的奇珍异宝全都摊开放在了白素贞的面前,对这位按以往常理来说绝对地位比自己低、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笑脸相迎的散仙修成的同僚道: “恭贺度恨菩提购得灵芝仙草,日后定能修为大成,法力增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先在这里给你道喜了。” “可依我之见,度恨菩提其实真的不需要这么多仙草。” 他留意了一下白素贞的脸色,发现她并无不快之色后,这才继续道: “一来,这么多草药只有擅长炼丹的神仙才能消耗完,而度恨菩提走的不是这条路子,用不了这么多,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了;二来,我看你刚刚在买仙草的时候,并未以法宝交换,想来定是度恨菩提来天界的时日尚短,没能积攒下什么身家,所以略微窘迫了些。” 平心而论,这位神仙说的话还真没有什么大错,因为白素贞的行为就好比在某种疗效好、价格贵、但性价比绝对值得的新药上市的时候,拖家带口来把市面上的流通药物给抢了个精光的剁手党: 虽然这药不是什么救命灵药——硬要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打个比方的话,就好比在流感肆虐的季节家中必备的强效感冒冲剂——而且大家的手里其实也都备着一些存货,但反正她囤那么多也是浪费,那为什么不直接从她手里买一些呢? 于是这位试图从白素贞这里买点二手仙草的神仙,一边苦口婆心地给她讲仙草的药效和时间门、存放、使用方式等因素的联系,总之就是劝她不要囤货居奇避免浪费,一边将手中的法宝展开来,对白素贞介绍道: “度恨菩提请看,这是出自天孙娘娘之手的新布料,据说秦君之前与符元仙翁斗法时,展露的本命法器的颜色便是这个样子的。” 此言一出,还在队伍里耐心偷听的符元仙翁立刻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若有若无地往他这里集中了过来,一时间门他只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道缝,让他好整个人钻进去躲避一下: 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你抄近路买东西就买吧,突然提我的名字干什么!真是半点同僚情意都不讲啊,为了推销自己的法宝就拿我来垫脚是吧?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符元仙翁”这个同为代行者的名号出来后,不管是离得最近的白素贞,还是正在桌边打算盘的引愁金女、正在记录名单的痴梦仙姑和正在运用法力搬运仙草的钟情大士,没任何人将注意力投去他这里。 后者人是在忙着赚钱赚疯了,前者的注意力只在那块布料上轻飘飘打了个转就略了过去,一心一意忙着赶路离开此地,对这位试图前来交换二手商品的同僚摇了摇头,开口道: “抱歉,我不想换。” 这位神仙还以为是自己没能展现出这块锦缎的珍贵之处,无法打动白素贞,因此便再度拦住了她的脚步,恳切道:“度恨菩提不妨再看看呀?” 他一展开怀中的霞光锦缎,那卷布料便无风自动地浮了起来—— 不,或许不是无风自动,而是因为它太精致、太轻盈了,以至于在天界无处不在的轻风,都能将这轻如鸿毛的布料给托举起来,在众位神仙或明亮或微弱、或有意收敛或自然放出的法相光芒中,折射出千百万种好颜色: 明明一眼看去,这卷出自织女之手的霞光锦缎,通体呈现一种很大气的正红;但如果细细分辨的话,便会发现里面蕴含着胭脂、丹朱、银红、酒红、深红等无数种颜色,深深浅浅融合在一起,又加以晨曦的光芒调和,便呈现出一种格外端庄明艳、国泰民安的磅礴气象来了。 这幅美景当场就把不少人给看得面露赞叹之色,这位神仙见此,更是趁热打铁,试图向白素贞推荐自己手上的这卷霞光锦缎,好和她交换仙草: “这霞光锦缎不仅漂亮——说实在的,这颜色只不过是它的无数好处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条——用它做成的衣服,不仅和别的天衣一样,能够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甚至在穿着这颜色腾云御剑的时候,速度都能快上几分呢;长期穿着,还能加速修炼,哪怕度恨菩提不喜欢这个颜色,做个香包腰带袜子什么的穿在身上,也有同样的效果。” 两人交谈间门,白素贞惯常穿的一身白衣,已经被这霞光锦缎折射的光芒给映成了绯红的颜色。仅仅靠着一缕反射出的光芒就能做到这点,足见这锦缎的用料有多扎实、多金贵: “请看这个红色多么纯正啊,迎着光的话还能看见一点金色闪烁浮动,如果不是挽来天边的第一缕朝霞与晨曦,哪里有这样的好风采呢?” “而想要在织造工艺上做到这般精益求精的地步,哪怕是天孙娘娘,也要颇耗心神,因此这霞光锦缎珍贵得很,说是有价无市都不过分。” 此言一出,旁边同样在排队买仙草的不少神仙们纷纷点头赞同,甚至还有不少人的脸上也露出了艳羡与渴求之色: 今天这趟买卖可真是做得太值了,既能买到仙草,又能够看一看这千金难求的霞光锦缎大饱眼福,怎么看都是很划算的生意。 要不是他们的钱包真的经不起两趟折腾,那么在买完放春山仙草之后,他们高低也得买块布料回去,做个扇套荷包腰带之类的东西,好双管齐下地增加自己的修为! 这位神仙看周围人纷纷流露出动心的神色,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心想,看来不是自己拿出的东西不够值钱,而是自己刚刚没能把话说明白,才会引发“度恨菩提不愿意和我换东西”这样的误会。 两人说话间门,太虚幻境那边正在排队的队伍又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又有一个人成功换完东西离开了;但前面刚走一个人,后面的队伍里就会加进新的一堆人: 此消彼长之下,这排起来的、正在疯狂购买灵芝仙草的队伍,是半点都没明显缩短。按照正常顺序的话,等排到这位神仙所在的位置之后,他们可就什么都捞不着了。 而他自己也很明白这点,于是他又走上前来,对面前的白衣女郎耐心解释道: “近些年来,不知为何,天孙娘娘织造的云锦愈发少了,而这卷锦缎不仅仅是她最新的作品,更是天界第一份用朝霞纺织出来的好东西,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若度恨菩提有心与我交换,我愿意用甘露百瓶、霞光锦缎百匹与你交换十株仙草,你意下如何?” 平心而论,客观来讲,这个交换其实真的很划算: 霞光锦缎和甘露加在一起,其实也是能增长法力的,只不过和放春山效果更好的仙草一比,就黯然失色了。 既如此,用能抵得上二十株放春山仙草的百瓶甘露和百匹霞光锦缎,以量取胜,折合掉中间门的繁琐,只换十株草药,倒也合理,毕竟引愁金女只是会计不是奸商,他带着这些东西来,本来也就是想换这点东西的。 可他需要,白素贞这边也需要。 于是白素贞回过身来,郑重一拜,对这位同僚无奈摇摇头,解释道: “我并非为我自己所求仙草,而是为我的妹妹青青求的。” “昔年我还是不入流的散仙,青青更还是个西湖里的普通妖怪的时候,我等曾在百般无奈、求助无门之时,想要来放春山求取仙草,免得让我误杀前世的救命恩人,有损修行,玷污师门。” 白素贞这段黑历史在天界可以说十分有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痴梦仙姑在征得了她的同意后,新版《白蛇传》目前为止已经取代了新版《云罗传》,成为了十重天上最受欢迎的话本子。 不少偷偷竖起耳朵关注着这场谈话的人闻言,心知白素贞说的都是真话,虽不知她为何要重新提起当年旧事,但还是本着“这是我看的话本子的主角的后续番外”的心态耐心听了下去,果然听白素贞继续道: “她曾为我受累,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眼下我这妹子入了丹道,正在黎山老母座下勤加修行,我这做姐姐的,总得帮上点什么忙。” 这么一说,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更有许多人看向白素贞的眼神愈发敬佩了: 厉害啊,度恨菩提,虽说“不忘本”是个很珍贵的品质,但在一人依然在凡间门无功名地苦读、另一人早已步步高升在天界做起官来了的如此鲜明的两种情况的对比下,你竟然还能惦着你那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妹妹,可见真是个十成十的好心人。 就这样,曾经在正史里被迫和南极仙翁一干守护灵芝仙草的、同为动物的手下,打的死去活来水火不容的白素贞,今日终于以文书官的身份,站在了另一个世界的她连想都不敢想的十重天云中,带着数不胜数、要不是有须弥芥子的法术帮忙当场就能被埋起来的大量仙草,对身边无数双充满渴求与好奇之情的眼神解释道: “我当年就和秦君签过契约,日后若我投入太虚幻境门下,为感念昔日恩情,要将五分之一的香火和供奉上交入公库。” “眼下我虽然没有用法宝交换,那是因为我把剩下的五分之四的俸禄,全都拿来投在这里面了,所以这仙草并不是我用特权买来的,而是和诸位一样,同样走了正常流程买来的。” 这番解释一说出口,哪怕是世界上最挑剔的神仙,也在这番合乎常理的流程下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而这位前来试图和白素贞以物易物的神仙,也不是什么炮灰反派,只是一个普通的、想来换点东西的同僚罢了,没有与白素贞继续纠缠这件事的意思。 于是他立刻后退数步,让出了一条路,半点纠缠的意思都没有了,连连告罪道: “既然是度恨菩提的妹妹真的需要仙草,那我也不好强求,倒是我打扰度恨菩提了,请度恨菩提自便,不必管我。” 白素贞闻言,微微一点头还了个礼,随即立刻凝聚出飞剑踏了上去,一路平稳地离开了。 她御剑的时候,半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更没浪费哪怕一分一毫的法力,如果不特意点明她的身份,只从这个御剑的动作来看,和十重天上的土著们半点差别也没有,从中足见黎山老母的教学有多扎实、多切合实际: 因为按照天界的规矩,刚升上来的普通散仙和新入职的官员,都是不能驾云也不能乘坐骑的。凝聚法力打造飞剑作为代步工具这种小把戏,放在人间门或许会赢得一片赞叹,但如果放在天界,就是实打实的寒酸了。 但黎山老母是何许人也?她在骊山听说了那么多的天界传闻后,哪怕没吃过猪肉也已经见过一百万头猪组成的海洋了,自然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有多重要: 不光是因为这的确是飞升上去的散仙们在接下来的百年里,在天界只能使用的交通工具;就冲着这个交通工具多多使用能增强法力这一点,她也会督促手下的弟子们常常练习这玩意儿的! ——再说了,连灵妙真君都在御剑出行呢,还有谁会嫌这个办法丢脸? 因此,在秦姝给黎山老母护持了十年的道场之后,骊山内部突然多出了“御剑飞行术”这么一门额外的考核,也就很好理解了: 赶紧提前把这个法术练起来,等以后飞升到天界的时候,你肯定能用得上;而且就算你用不上,也可以通过这个办法增强法力,怎么看都不亏嘛。 “突然加考额外科目”这种事情,不管放在哪个朝代哪个国家,都能给古今中外的莘莘学子们带来震慑灵魂的毁灭式打击;而且考虑到“御剑飞行”对神仙们来说其实就等于两条腿走路,这一加考,就约等于“给即将高考的学生们加了一门必过的体育课考试”,真是从心理和生理两方面大大增加了考核难度。 一时间门,整个骊山上上下下都飘满了悲惨的嚎叫声——是真的嚎叫声,白素贞对天发誓她投递那个包裹的时候,都听见了毛茸茸的雪橇狗组的声音: 不要啊老师,求求老师高抬贵手捞捞我们!!!太地狱了,为什么要突然加考体育课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哀嚎只会发生在以前对御剑这件事不怎么重视,只一心想着提升卷面成绩、增强法力的普通应试生身上;如果真有那么个全科满分的天才,那么不管再给她加考什么科目,她都能轻轻松松应付得来。 如果这个天才,在头脑聪明的同时,还因为之前自己曾经有过险些失学的经历,而格外珍惜这次能够重获教育的机会,拿出了卷王的架势,恨不得把所有的同学都卷死,那就更要命了。 ——这个“要命”,要的是要和她竞争的人的命。 如果把对这么个天才的寻找范围扩大到全世界的话,那么或许还真会找出不少人才;但如果把目光随着白素贞刚刚通过灌愁海漩涡投递到人间门去的那个巨大包裹望去的话,将搜索范围也随之定下,那么这个卷王天才的人选就很明显只有一人了: 白素贞的结义姊妹,黎山老母座下在丹道上表现最好、但在别的科目上也十分全才的小弟子之一,青青。 细数一下青青的学霸功绩,这姑娘曾经创下过刚刚来到骊山天就看完了所有的炼丹书籍并成功炼出丹药的记录,还有着解决了法海的毛茸茸过敏问题和骊山山脚下的土地肥沃度等问题的壮举;这些年来更是勤修不辍,研制出的各种各样的新药配方、服用须知和药物功效等注意事项加起来,都能在藏书阁里塞满一个书架了。 毫不夸张地说,凡是入黎山老母座下修行的新来的妖怪们,就全都听说过这位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丹道造诣出神入化的青青师姐的本事! 然而在青青无比风光、名传骊山、同门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同时,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影响到了青青的求学之路,那就是她的药草储备好像不太够了。 由此可见,白素贞送来的这一大包草药,可真是救命的甘霖、解渴的阵雨,不愧是和青青做了这么些年姐妹的人,十分清楚她想要什么。 就这样,当日,正在黎山老母道场的丹房里,正在认真研究通过减少名贵药材使用量以降低成本,新开发一款实用度高的、能抗疫救灾的平价药物的青青,收到了一份来自天界的白素贞的仙草大礼包。 青青拆开后略微看了一下,发现就算她一半浪费一半研究,这些高质量的草药,也能让她用上个几十年,真是实实在在地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不仅如此,这些灵草能量充沛,品相优良,哪怕是这些年来见惯了好东西的青青,细细一感受这些灵气的来源,就会发现这些仙草全都是有价无市、千金难求的放春山产品,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从路边的野田里薅过一把就能卖出天价的草根! 只不过想要获得这么一份厚礼,总是要做点事情来交换的,这样冥冥中的气运才会保持在一个“进出平衡”的状态,好让当事人不至于一朝冲天后再跌入地底: 正因如此,和这份来自天界的大礼同时抵达黎山老母道场的,还有一封来自京城的信。 81. 快递 袋鼠快递,使命必达! 这些年来,黎山老母的教学事业欣欣向荣,蒸蒸日上,颇有种现代社会里“要把九年义务教育普及到全国”的架势。 随便站在一个山头往下望去,就能在平台上看到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学生们,要么手里拿着书,正在念念有词地背诵,准备迎接近些天的小考;要么就在讨论着最近新学到的法术,交换不同见解;要么就是在前往书房和演武场的路上,虽说因为个人资质不同,所谓的“文武双全”只是漂亮的场面话而已,但都千辛万苦来这里上学了,总得培养出一个擅长的方面来吧? 如果说以前,黎山老母的道场虽然有名,但门槛高,没有机缘无法拜入;且考虑到妖怪这个群体整体就没几个修成正果的,风气不好,如果贸然把所有妖怪都收进来,只怕会适得其反引发混乱,因此黎山老母还真不敢放开了手脚去教学。 但度恨菩提白素贞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之前修成正果的妖怪们哪怕再怎么出色,自千万年前的巫妖大战和封神之战后,妖怪们就一直被打压得抬不起头来,连带着这些榜样,也要么因为时间门太过久远,世情不同,没什么参考价值;要么就早已陨落了,不吉利,因此很少被人提起。 便是有些尚在人世的妖怪出身的散仙,在去往三十三重天后却一直寂寂无名,让“修行”这件事不仅没有半点正面意义,甚至还更令人沮丧了: 看啊,吃了这么多苦费了这么些劲走上正路,人家正经神仙骨子里对我们其实还是有偏见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走正路?虽然妖怪的路子成不了正果,不能被人们认可,但至少我们开心! 很难说这么个“走正路不能成功太打击人了,因此我要去走邪路,至少能让我开心”的想法,到底是不是放任自流、自暴自弃;但“白素贞入职太虚幻境,获得道号度恨菩提,成为正式文书官”的这个消息传回人间门后,还真让不少正处在放弃边缘的妖怪们又重拾信心,决定在求仙路上继续走下去了。 那几个月来,人间门的种种异象就没停止过,虽说在很多人看来,这些异象只不过是小事;但如果有人能够得知全国范围内的情况的话,就会发现,这些异象是以黎山老母的道场为中心,呈同心圆的形状飞速扩散开来的: 山脚下的村庄里,原本有一棵绿了数百年的老松,根据养花种树经验丰富的老把式来看,它再活个几百年也没问题。可谁知在没有虫害没遭天灾的情况下,这棵常青松陡然一夜枯萎,只留下了一个光秃秃的桩子杵在原地,就好像借居在里面的草木精灵,在听说了什么大消息后,就第一时间门拔腿儿连夜赶上山去了。 在更远一些的城镇中,在酒楼的门前,有一株人人都叫不上名字的奇花,花开的时候足足有碗口那么大,暗香浮动,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气爽,满城都能闻得见;结果就在花草商人坐在酒楼里喝酒之时,满怀遗憾地把那棵松树莫名枯萎的消息给酒后失言说出来了的第一天,一个更遗憾的消息就传来了: 哈哈,没想到吧!现在连这棵花也没了! ——用现代人能理解的方式打个比方,就好比一条消息在网络通讯和远距离交通都尚不发达的时代传出去后,能够第一时间门抵达事发现场的,绝对是离得最近的人。 或许是因为本体不能移动的这一特点,因此草木精灵们的性格比起能蹦能跳的动物们来说,更加委婉一些,因此便是闹出了这么些事也没吓着人;而他们那些作风更加奔放、更加不拘小节的未来同门们,那几个月在人间门留下的神奇传说可真是海了去了: 洞庭湖中出现巨鱼,谁也不知道这条足足有数丈长的鱼是怎么避开无数钓鱼佬的视线,把自己藏起来的;总之当它出现在湖中的时候,当场就把周围船上的乘客们给吓得屏气凝声不敢动弹,生怕把它给惊到后飞速下潜,弄出漩涡来把船给卷沉了。 昆仑山上飞起连绵的鸟群,根据当日一队正在翻过雪山的商人们赌咒发誓地说,那些鸟的头是朱红色的,身上覆盖着五彩的羽毛,双眼黑亮得就像有灵智似的,三只一对地从他们头上飞过时,那羽翼展开来足足有数丈宽,甚至还能听到无数声音在狂喜高呼,“我去也!我去也!” 综上所述,那几个月来,黎山老母道场的门就没能关上过,前来求学的妖怪们络绎不绝,比肩接踵,甚至还有不少听闻这一消息后,专门从塞外尚未完全开化的蛮荒之地赶来了不少形状和模样明显和本土妖怪不太一样的家伙们。 和这帮从国外千辛万苦抵达国内,不远万里来求学的妖怪们一同抵达本土的,还有无数入侵物种,应该在几千年后才打响的“入侵物种反击战”在这个世界过早拉开了帷幕。 ——不过说实在的,当这个世界上在出现科学之前就出现了法术,科技树跑偏到了不科学的领域,入侵物种能够被一个大范围法术给轻轻松松斩草除根地消灭,或者一个远距离定点投放就全都没收护照遣返回国的时候,所谓的危机就算不上危机了。 总之福寿螺等一同偷渡过来的入侵物种的问题按下不表,由此可见,黎山老母的道场,不仅对标的是“九年义务教育”,更是主打一个“中外文化交流”。 因此在广场上往下看的时候,不仅能看到步履匆匆的花妖树精狐妖之类的本土妖怪,还能看到更抽象的东西: 就好比,一只在口袋里塞满了包裹,正在一蹦一跳飞速前进的,充满活力的袋鼠快递员。 毕竟大家是来求学的,又不是来坐牢的。不少妖怪的种族都有着十分强悍的繁衍能力和生存能力,直接导致了“虽然来这里读书的只有一人,但是时不时就会有几十个几百个家人写信过来关照它,给它送东西”的情况出现。 为了避免这些家信和故乡特产让学生分心,同时又为了切实有效缓解求学在外的游子们的思乡之苦,因此黎山老母特意在这方面立了个规章制度出来: 所有来自外界的包裹和书信,只要没有特定的加急符号,那么就都不会立刻送达学生们的手中,而是在经过一系列严格的检查,确认里面没有任何危险物品之后,将其收纳在时间门几乎静止的储物法器里,等每段时间门的小考结束后,再将它们一一对应送给收件人,权当是考试结束后的小放松了。 但这样一来,如何将大量积压的信件和包裹,准确无误又十万火急地送到当事人的手中,就又成了一个新的难题: 如果用法器一一投放,未免太过奢侈;但如果和人间门一样,用骡马信鸽之类的东西传送,就又会让和这些动物同一种族的学生们十分尴尬。 因此最后,在无数个提案中杀出重围的,是袋鼠快递员这个全新的职业,也就很好理解了: 第一,这帮精力充沛的家伙们跑得快,啊不,蹦得快;而且还自带一定的拳击战斗力,有效避免了“因为送快递太慢而导致纠纷”的可能。 第一,黎山老母座下除了它们自己之外,没有任何同种族的学生,有效避免了“大家都是动物,但我在这里念书修行,你却半点灵智都没有地在那里做苦工”的尴尬局面。 第三,这帮袋鼠们是踩着浮木从海上一路摇摇晃晃漂流过来的,在把后世营销号里的煽情文章给坐实了的同时,身上半点多余的银钱都没有。让它们来勤工俭学,不仅能够有效解决学校内部的通讯问题,还能够让它们自己的手里也有点存款,不至于在山上过得太苦,除去官方定期发放的补贴之外,半点多余的东西也不敢买。 ——虽说这样一来,能够担任快递员这个职业的,就只有拥有育儿袋的雌性袋鼠,和后世“快递小哥”“外卖小哥”等刻板印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能够适应某一工作的,其实并不是特定的性别,而是特定的人才。 为了有效区分“普通袋鼠学生”和“专门的送信人员”这两个身份,某位十分擅长丹青的红狐学生提出了个建议,给后者配备专门的服饰,最好是特别显眼、极具辨识度的那种。 黎山老母欣然采纳了这个建议,并把这方面的事务全部交付给了红狐,在解决问题的同时顺便锻炼她一下,毕竟法力高强的黎山老母掐指一算就能得知,在自己名下这堆数量飞速增长、规模不断扩大的学生里,只有这一个能得偿所愿拜入太虚幻境并担任要职: 既如此,提前锻炼锻炼她也好,就当是给太虚幻境提前培养实习生了。 而这位红狐女郎果然也不负黎山老母重托,没几天后,一顶顶被染成了蓝色的布头盔就出现在了大袋鼠们的头上: 蝶豆花染色,降低成本;自然界中通体蓝色的动物和植物虽然存在,但数量稀少,因此这个颜色绝对显眼;用布料制作头盔,绑在头上,这样不管袋鼠们怎么蹦跶,这玩意儿也不会从脑袋上掉下来。 ——再等量代换一下,就是美团的袋鼠戴上了饿了么的小蓝帽,场面十分具有“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啊不对,我们全都是叛徒”的诡异冲击力。 今日有一只袋鼠蹦得格外强健有力,因为她要去拜访的,是在丹道上颇有造诣的青青师姐: 青青师姐虽然有时候嘴巴毒了点,但她炼丹的手艺是真的好,还经常会弄出一些没什么功效,但吃着好吃的糖豆出来招待客人。今天要是我动作够快,没准还能赶上新鲜出炉的糖豆呢! 一念至此,这位袋鼠快递员的动作就更迅捷了,整个人——整个袋鼠,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更高、更快、更强”的奥林匹克体育竞技精神。 在这种精神的鼓励下,在一炷香的时间门内,就横跨了三十公里的山头,把一个来自天界的、足足有一十米高的包裹送到了青青的炼丹房门口。 将包裹放下后,这位勤勤恳恳的敬业袋鼠快递员又检查了一下手中的单子,随即露出了个“糟糕,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的神色,随即赶紧从肚子上的兜兜里掏出了一封信,随即一只手就把那个硕大无比的沉重包裹给拎了起来,将这封信塞到了包裹的下面,只露出一角: 这样一来,就算青青师姐不在家,也能看见这封信;而且除了同样武德充沛的青青之外,就算有人心怀不轨想要偷看,先不提偷偷拆信会得到怎样的惩罚,至少这几百斤的灵芝仙草往上一放,他只怕拿都拿不出这东西来。 而且这一压,也只是上最后一道保险而已,因为她已经能依稀听见从炼丹房里传来的动静了。 果不其然,这位袋鼠快递员前脚刚放下包裹,就听到了炼丹房门打开的声音,定睛望去,果然是青青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正在出来接应她,一边迎出来一边笑道: “我早早就听见你蹦跶上来的声音了,快让我看看今天你给我送了什么——” 然后等青青看见了这个包裹的全貌之后,她整个人都愣住了,下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送了什么好东西”都被她的倒吸冷气给逼了回去: 不是,等等??这是谁给我寄的东西,怎么这么大一包啊?! 结果这位袋鼠快递员又十分耿直热情、善良单纯,单纯得半点没察觉到自己好像运输了个很超规格的东西,还在那里看着青青傻乐呢,都快把自己对糖果的需求用红色加粗三号字写在脸上了: 嘿嘿,糖豆,嘿嘿,谢谢师姐,来点糖豆。 一时间门,青青看向这位袋鼠快递员的眼神十分复杂,兼具敬佩、同情、难以置信等种种因素: 好家伙,你就真的把这个几百斤的包裹给一路扛过来了是吗?我的好同门是真的敬业,吃点东西喝杯水再走吧,真是辛苦你了。什么糖豆,没那玩意儿,这么个就是用来当个乐子吃的失败品是不能用来招待我淳朴勤劳的好同门的,今天看你的青青好师姐给你弄个糖豆味道的丹药出来! 等青青把这位勤工俭学送快递的袋鼠快递员的怀里,塞满了足足十瓶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糖豆味丹药,把乐得都能蹦跶到云彩上的袋鼠快递员送走,这才回转过来,看看她给自己送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或者说,她甚至都不用打开这个包裹,只要等这个包裹在门外放的时间门一久,所有从这里路过的人,就都能感受到从里面散发出来的、充满灵气的凛冽又清新的香气: 这个灵气强度,这个香味儿,还有从包裹的缝隙里时不时闪烁出来的光彩……不会错!这绝对是太虚幻境放春山上特产的灵芝仙草,而且估计还是今年刚刚成熟的最新鲜的那一批,用来炼制丹药的话,说是事半功倍都是客气了的。 放春山特产的灵芝仙草的药效能好到什么地步呢?这么说吧,就算是让一个对炼丹一窍不通的人类——不,哪怕让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小孩子来,随手抓起什么算什么,统统都往炼丹炉里扔,半点不讲究君臣搭配、药性相克、阴阳调和等种种因素,这个丹炉也不会炸开,炼出来的丹药最终也就是效果差了点而已,但肯定有用,照样能延年益寿、增强法力、包治百病。 退一万步讲,就算炼丹的这人不走运,蒙眼抓药的时候,往丹炉里扔的全都是药性相克会炸炉的死对头式的冤家药材搭配,这样炼制出来的东西,也不会是毒药,而是那位袋鼠快递员心心念念的糖豆,在妖怪们的身上,能导致的最严重的后果就是蛀牙。 青青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这么大的一个馅饼会从天而降落在自己头上:……好家伙,我从来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她念头刚这么一动,便想起了前几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都是怎样的场景: 第一次觉得“天降机缘与我”,是我遇见白姊,和白姊结拜成姐妹;第一次觉得“天上掉馅饼”,是秦君宽恕我盗仙草之罪,后来更是不辞劳苦亲自下凡,为我塑造传说,让我有了踏上正途的好名声资本;第三次觉得“这可真是一份厚礼”,是秦君劝瑶池王母陛下发下仙旨,着我得以入白姊的师尊座下修行…… 如此看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好事,到头来都和她的姐妹们脱不开关系。 那么这次呢?已经成为了瑶池王母陛下代行者的秦君,和已经成为了无数妖怪榜样的白姊,还会记得她这个还没能毕业,在黎山老母座下苦苦修行的青鱼妖吗? ——答案是,会的。 这个包裹实在太大了,而青青最近修行的是炼丹术,不是法术,对须弥芥子的本领不是很精通,因此她就无法像绝大多数同门那样,轻轻松松挥一挥手就把它收起来,只能运起法力,把仙草从包裹里取出,再一趟趟运进房间门里。 在青青搬东西的期间门,不少前来找她求药、求她帮忙炼丹、还有单纯就是来找她下山去摸鱼玩耍的同门们见她忙得热火朝天,也就挽起了袖子,加入到了搬运大军中去,一边帮忙搬一边笑道: “白师姐又给你送东西来了?” ——这个“又”字用的就很灵性。 自从下界的通道在灌愁海成型,“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新规则成型后,白素贞整个人都焦虑起来了,生怕自己一时间门没能照顾好青青,她就短了吃断了用,因此每天都会定时定点地联系袋鼠快递员往那边送点什么东西,这一送,就是人间门的十年。 青青闻言十分得意地笑了起来,有一种又欠揍、又谦虚、又气人的语气回答道: “羡慕吧?哎,没办法,我白姊就是这么心疼我。我其实一直有跟白姊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能自己照顾自己的,但白姊就是觉得我一个人在外面上学她不放心,想贴补我呀。” 问话的这人当即就被旁边的同伴狠狠捣了一肘,同时被一堆人用眼神怒视道: 众所周知,青青这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炼丹和夸夸她的白姊与秦君。别看这姑娘表面上看起来文静得很,实际上你要真跟她说起这俩人来,她能不喝水地跟你说上足足一个时辰。 所以你干嘛闲得没事非要去跟她讨论白师姐?是嫌自己的时间门太多了,所以打算在她这里耗上半个时辰是吗?!虽然上一场小考结束了,但再过几个月还有一场新的考试,你复习好了,可是我们还没有复习,不需要的时间门可以捐给有用的人,你就不该和她说这个话题! 从身边的同伴们头上涌出的怨气已经快凝成实体了,猝不及防开启了这个话题的同门心知不妙——问题是按照大家的正常日常唠嗑的流程,肯定是手边有什么就说什么,可谁知这个包裹竟然是白素贞寄过来的,真是巧到没边儿了——目光在那个正在慢慢瘪下去的包裹上飞速逡巡了一圈,试图再打开一个新的话题把上一个话题给来也巧,这一看,还真被他看见了个新东西,于是他立刻问道: “哎,这个包裹下面怎么还压着封用人间门的普通笔墨写的信?” 一般情况下,如果一封信和一个包裹同时抵达收信人手中,那么不管让谁来看,十有八/九都会按照惯性思维,认为这封信和这个包裹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而这位险些打开青青的话匣子的同门也不能例外,又疑惑道: “真奇怪啊,白师姐什么时候也来人间门了?都不和我们这些做师弟师妹的知会一声,我们好为她接风洗尘。” 青青闻言,心中一跳,但面上却半点异常的神色也没有流露出来,只自然地接了口: “或许是秦君派她来有什么公干罢?毕竟现在太虚幻境里面可忙着呢,又要掌管三界红线,又要照看放春山仙草,白姊她本来就又能干又聪明,在秦君这样不看出身只看本事的上官手下更容易出头,只要忙过这一阵子去,白姊升职加薪指日可待!” ——然而以上这些话,都是为了应付同门们随便说的,因为那种微妙的预感,从一开始就盘旋在青青心头,就像是“天意”一样挥之不去: 不对,这封信肯定不是白姊寄给我的。她和秦君都不是那种会对昔日的姐妹弃之不顾的人,而且自打我认识了这两人之后,每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落下来,就永远和她们都脱不开干系。 我愿意出五文钱,赌这封信是秦君写来的! 等搬运完草药,把满脸都是“谢天谢地,今天青青在提到白师姐的时候话格外少,看来是冷静下来了”神色的同门送走之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打开了这封信,便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这封信果然是秦君亲笔,哪怕她没在天牢里见过秦君的字迹,这个写信方式,只怕寻遍三十三重天,也找不出第一个人来了。 秦姝先是用十分简洁利落的方式向青青问了个好,对她的近况表示了关心之后,就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听说你研究丹药小有所成,既然这样的话,有没有一种药,能够把原本不该出现在某个区域的生物给全体消灭? ——这个描述就很灵性,往小里说,这是“驱杀寄生虫”;往大里说,这就是“清理外来入侵物种”。 在科学的世界观里,根本就没什么东西能同时完成这两项大任;但这片土地上现在只出现了科学的影子,在神仙为主的世界观下,还真能被青青倒腾出秦姝要的东西来。 于是带着满怀糖豆的袋鼠快递员刚离开青青的山头半个时辰,就又被青青叫了回去,说她可以帮忙向黎山老母请假,同时支付给送信者十瓶仙酒、五瓶金丹作为报偿,请这位袋鼠快递员再跑一次京城,要给一位“正在人间门隐居”的仙人前辈送个东西。 袋鼠快递员很爽快地就接下了这个长途运输的活计,在接过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盒的时候,十分好奇地多问了一句: “我闻到从里面传来的药味儿了……可这药怎么是甜的?闻起来真不错啊,它有什么名字吗?” 青青想了想:“还没,这是我加班加点新炼制出来的,没来得及取名。幸好你提醒我了,那就叫宝塔糖吧。”1 袋鼠快递员一听这名,接下来看着这糖的时候立刻就两眼放光了,吓得青青不得不连连叮嘱了她好几次,又往她的怀里额外塞了一包真正的糖豆: “你要是馋嘴的话,吃这个就好了,可千万不要吃那包药!它的味道并不好,只是我在研究的时候,为了让它更受小孩子喜欢,这才往里面放了点别的东西,把它的味道往甜的方向调整了些许,真要论起味道来的话,还是你手里的这包糖豆更好吃。” “这是我根据你的描述,新研发出来的芒果味,你尝尝看有没有家乡的感觉?” 袋鼠快递员:……是家乡的芒果,呜呜。谢谢姐姐,你的这趟快递我跑定了! 一时间门,本就十分认真负责的袋鼠快递员,在这股一模一样的来自家乡味道的激励下,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使命感: 无论如何,我都能把这份快递送到! 在这个月内,京城中十分有名的谢家,接连收到了三个喜讯: 第一个喜讯是最要紧的,那就是有个在於潜生活了十几年的旁支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得了陛下的青眼,叫她入京拜见。 先不说谢家里那些手握大权、在朝堂上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大人物们怎么看这件事,是真心为得了陛下青眼的谢爱莲感到高兴,还是暗暗在背后眼红心想这个好事怎么就没落在我家孩子身上;总之,至少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到自己女儿的谢爱莲的父母来说,这可真是个天大的、货真价实的好消息! 第一个喜讯还是这位旁支女带来的。她在回家的时候,不仅带回了一位武艺高强的女儿,甚至还把配套的西席也带回来了。 谢家虽说是个深受前朝影响,因此和长江以北的魏国全国上下“重男轻女”的风气没什么区别的大家族;但因为现在坐在朝堂上掌权的,是摄政太后,而且他们又因为地位超然,因此能接触到长江以南的茜香国,因此倒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一时间门,这个在京城内盘根错节、实力雄厚的谢氏家族,竟然和千里之外位于於潜的、靠着一位女性先祖发家起步的秦家有着十分相似的微妙之处了。 那就是不管我们实际上是怎么做的,但至少在明面上,“重视男性的同时也不会太苛待女性”的这个幌子,这杆大旗,是立得住的。 在这种环境下,不管是真心想为女儿打算的父母,还是为了保全家族形象而不得不装模作样的长辈,对女性西席可谓十分看重: 不管将来是当官还是嫁人,总之“知书达理”的这个美名就很加分。 但问题是茜香国在隔壁立起来之后,带走了相当一部分具有真才实学的女官,让北魏的人才市场在“女性家庭教师”的这个位置上,出现了一个短期内无法填补的硕大缺口,而且这个缺口横贯所有阶层,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只要对女性后代有着让其受教育意识的,都会在遍寻不到人之后发出来自灵魂的惨叫: 救命啊!!有没有哪位好心人愿意来给我女儿当一下老师?! 因此,当秦姝的身份一亮明后,她在谢家当即就受到了超高规格的热情招待,就很能理解了: 的确有看在谢爱莲的份上,想要通过秦姝这个西席和她攀关系的;但更多的人是发自内心地感谢秦姝,毕竟秦姝的到来解了不少人的燃眉之急——甭管他们让女儿去求学读书,究竟是不想让她们的本领被埋没,还是单纯想通过提高她们身价的方式让她们嫁个好人家——至少这个需求,是切实摆在这里的。 只要有了个看起来不错的开头,那么就算原因再烂,也总归是个好事,乐观一点想,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 相比前两个近在眼前、切实可见的喜讯来说,第三个喜讯就不算什么喜讯了,或者说,在京城的谢家人看来,这就是个来投奔自己的远方穷亲戚;只有谢端本人,才会认为这是个好消息,是自己能够一展才华的良机: 他拖家带口进京赶考来了! 秦姝:……等等,我当时抓了个什么东西去给白水当替身来着? ——哪怕此刻,秦姝已经知道了那位白水,已经被谢端起了个人类的名字叫“田洛洛”,但这个名字半点好寓意也没有,十分不走心,再类比一下两人的地位的话,分明是人类在折辱天界的神仙,因此秦姝始终不愿意以这个名字去称呼她,一直平等地、认真地称呼她为“白水”。 这个问题困扰了秦姝相当一段时间门,毕竟当时那位白水眼看着就要遭殃了,她如果速度慢了些,白水的下场就真的很难说;但正是因为下手太快了,还要忙着跑路,因此秦姝还真不知道自己抓了个什么东西过去。 如果真是福寿螺的话,那这问题就大了,因为这东西本来是不该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 考虑到日后频发的“将福寿螺和田螺混淆在一起误食后,因为没能彻底煮熟杀虫,导致寄生虫感染”的新闻,秦姝当晚就冒着动用法力被发现的风险,寄了一封信,千里迢迢地给还在黎山老母座下当死宅炼丹师的青青发了过去: 救命啊!!有没有一位小天才可以解决一下寄生虫的问题?!而且如果这玩意儿真的是福寿螺的话,那就更要命了,我急需一位能对我提供远程支援的医药生物专业人才!! 从这件事的解决效率上就能看出来,秦姝果然不愧是被这个世界的天道给拎过来、从千百年前的根源上解决问题的官方指定唯一社畜,能够顺利运用数千年后的现代知识,提前将所有的危机都扼杀在摇篮里,而这危机自然也包括入侵物种的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代换一下秦姝在三十三重天的正常职位“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君”,就能看出来,她的工作范围原本不该包括这一部分。 总的来看,秦姝其实就是个原本应该只负责家庭内部争吵调解工作、保护妇女、管理婚姻的天界妇联主席兼民政部长;同时兼职的另外一个“灵妙真君”的岗位,也是来自于她在帮女仙们离婚的时候武德充沛的功绩。 让这样一个人去管理海关的入口和对入侵物种的整治这个问题,放在现代社会就是越权,放在天界,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就是秦姝已经社畜习惯了,但凡看见不对劲的事,哪怕没什么报酬,就为了心里好受也得去管一管;要么,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今日对这件本不该在她职权范围内事出手,因此受累,那么将来,就必然要为此受益获利。 虽说在很多天界神仙看来,他们现在能勉强去帮人类做事,就已经很勤奋了,再让他们去管理这些细枝末节的、连灵智都没有的动物,实在太大材小用,但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量变引发质变: 如果将来,秦姝在受封升职的时候,离她能达到的最高的位置,只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功夫,那么她今天做的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够成为把未来的新任北极紫微大帝给送上玉阶金座的最后一片垫脚石! ——只不过那就是未来的秦姝要操心的事情了。 总之,秦姝这封信刚发出去没多久,数日后的半夜十一点,一只浑身都带着甜甜芒果香气的、强健有力活泼可爱、热情诚恳勤劳朴实的大袋鼠,就戴着个蓝色的小头盔降落在了秦姝在的小院里,喊出了一句足足流传了千百年之久的口号: “袋鼠快递,使命必达!” “你好,这里有你的快递,请下楼签收一下!” 同时目睹了这一幕神奇景象的,还有谢爱莲和秦慕玉;从这两人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反应里,实在能看出来她们这一世是真的很有母女缘分,两人都快把硕大的问号给红色加粗三号字写在自己脸上了: ??? 这边的一位百分百不掺假的人类和一位披着人类壳子的白水十分容易被看破,正在气昂昂地站在院子里的袋鼠快递员的心思也十分好懂: 嘿嘿,两位姐妹,有糖豆吗?来点糖豆。 秦姝:……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么快乐单纯勤劳热情的朋友们的衬托下,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大恶人。我错了,我这就积极主动开展自我批评,但总而言之,我是不会改的,下次还敢。 正在拖家带口往京城赶的谢端:……你还是改了罢!!! 82. 就医 壮阳不要靠野路子。 总而言之,“无知是福”和“难得糊涂”等一系列谚语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能很好地证明,当有人想要在你身边搞事的时候,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装作没看见,这样哪怕此人翻车了,你也不会被连带着吃挂落。 但是这种事情在这位勤劳诚恳的袋鼠快递员的身上,是真的不适用,因为她是真的一根筋,不是装傻: 青青既然跟自己说了,这个包裹是要送到正在京城一位隐居的仙人前辈手里的,那么在把东西交给她本人之前,我绝对不会轻易离开!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快递件从我手上丢失和被冒领! ——不得不说,这位袋鼠快递员的认真负责程度,与后世的顺丰比起来也不遑多让,整个人主打的就是一个大杂烩: 用着美团的形象,穿着饿了么的衣服,干着顺丰的工作,领着勤工俭学的学生工资。 于是等谢爱莲和秦慕玉撑过最开始的震撼和好奇后,胆子更大一些的秦慕玉都应声从二楼下来了,正打算替秦姝把这个快递接过去签收之时,这位袋鼠快递员当场就后蹦了一下,疑惑道: “你是青青师姐指定的签收人吗?我看你不太像,青青师姐跟我说,隐居在这里的前辈常年穿一身玄色道袍,可你并没有做这副打扮。” 秦慕玉:……真让你见了秦君还了得!如果我没有遭遇生命危险的话,按理来说秦君是不能出现在我身边的。她现在能在这里,完全是托了那张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脸的福,又借着京城的龙气加以遮掩而已,秦君行事都如此小心滴水不漏了,我又怎么好给秦君添乱?姑且让我冒领一下吧。 结果秦慕玉还没来得及满口跑火车地把收件人这个身份给认下来,正在书房里忙着写东西的秦姝就走了出来,对袋鼠快递员伸手示意道: “是我的包裹,有劳。” 袋鼠快递员再三确认过秦姝的身份之后,抬起两只短短的前蹄,低头弯腰在育儿袋里翻出了个锦盒,郑重地放在了秦姝手中,同时不放心地千叮咛万嘱咐道: “青青师姐炼制的丹药药效很强烈的,虽然她寄了这么多过来,但前辈还是不要乱吃哦,吃一点点就够了。” 她一边努力把两只前蹄并在一起,呈现出一个“袋鼠作揖”的可爱动作来,试图给秦姝比划这个“一点点”究竟是多少,一边疑惑地心想,奇哉怪哉,这位前辈怎么看怎么有点像青青常年提起的秦君……但这是不可能的!众所周知秦君是个人美心善、武艺高强的前辈,绝对不会在这么个小地方被伤成这个样子! 绝大多数尚未被社会折磨得心如死灰的人,都是有悯弱心理的。因为这是人类在发展的过程中,慢慢建立起来的、有别于动物的、和自然界“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规矩迥然不同的道德体系。 而这只袋鼠或许在当年还没有自己的意识的时候,也遵循过这样的定律;但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一只普通的袋鼠了,是一只学问高超、武德充沛、爱岗敬业的袋鼠快递员,在尊敬强者的同时也不忘帮扶一下弱者,于是她很好心地在离开的时候多问了一句: “青青师姐没催我回去,而且接下来的小考我已经复习好了,用不着浪费时间去看那些我已经会了的东西——综上所述,前辈你有什么想运的快递吗?只要距离不是太远,别远到出山海关和南海,我都能最晚五天之内给你送到。” 秦姝闻言,大喜过望,立刻道:“有的,等我研究一下这些药物的具体功效,给你安排个任务,你直接把这些药投到那个需要吃药的人类身边就行——所以你送这一趟额外的快递要什么报酬呢?尽管报上价格就行,我会正常支付的。” 袋鼠快递员闻言同样大喜:“好耶,来点糖豆!” 还在二楼兴致勃勃吃瓜的谢爱莲听了这个简朴的要求后,一瞬间,分明身在封建社会当地主阶级的她,都有了种超脱时代的资本家的愧疚感: 不是,等等,你大老远地跑这么两趟,加起来都有几千里了,到最后只拿这么一点报酬,真的不会显得我们太黑心太压榨人吗?……不行,我良心不安,天可怜见的,这孩子一看就不是我们华夏本地的妖怪,淳朴过分了,你还是多拿一点报酬走吧。 于是这只袋鼠快递员,在跑完了这趟快递之后,立刻一跃而上,成为了她的所有同类里最有钱最快乐的那一位,甚至一回到黎山就开始研究怎么把故乡的芒果移植过来进行大规模水果种植了: 别看袋鼠我啊,来的时候光秃秃的,浑身上下除去原型自带的毛皮之外,只有一顶蓝色布头盔帽帽;但是我走的时候,我是披绫罗挂绸缎、穿金戴银、带着足足一兜的碎银子和糖果点心走的呢! 由此可见,在现代社会996不一定有福报;遇到黑心老板的话,加班也不会有两倍三倍工资;但是如果在谢爱莲手下做事,至少这位老板该出钱的时候绝对不会吝啬,从来不让下属受委屈。 总之抛开这位日后会成为芒果种植园园主的袋鼠不谈,这边秦姝刚一拆开包裹,就十分直观地感受到了“白素贞和青青真的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这件事。 从白素贞寄给青青的仙草大礼包的内容物何等丰富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虽然有些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风雨同舟过后,她们之间的关系就能比血亲姊妹更加亲密。 而从青青寄给秦姝的仙丹大礼包的具体内容来看,也能很好地佐证以上这点,要说白素贞和青青不是亲姊妹,只是结义姊妹的话,还真没什么人能信,毕竟这两个包裹的风格都是一模一样的: 白素贞寄过来的仙草经过压缩后都有二十米高;青青不擅长打包之类的法术,因此就用仙草借花献佛,让过来帮忙搬东西的同门们又搭了把手,把所有和秦姝的要求挂钩的丹药全都放在一个小盒子里送了过来,据秦姝粗略估计,这个包裹如果取出来解压缩的话,大小绝对不会小于十立方米。 ——别人送丹药都是一瓶十瓶百瓶地送,用“瓶”当计量单位;这姑娘倒好,一看秦姝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立刻乐得开始空投以“立方米”为计量单位的物资了,能把最多也就指头那么大的丹药累积成这么多也算是她的好本事。 于是半晌后,等袋鼠快递员在外间都吃掉了十盘点心,把因为忙着赶路所以已经三天没好好吃饭了的胃给安抚下去之后,秦姝这才从药山药海里找出了她需要的东西,同时对袋鼠快递员嘱咐道: “你如果直接把这药给他的话,他多半是不会吃也不会信的,这是一位很典型的、过分自信的人物。附耳过来,我有一妙计要说给你听。” 正在快乐干饭的袋鼠快递员:点心?什么点心,端上来吧,谢谢姐姐,姐姐真是大好人! 在这位吃饱喝足,带着一大堆报酬和谢爱莲叫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加紧做出来的一堆干粮和装满了清水的水囊上路的袋鼠快递员出发的时候,那边的田洛洛和谢端倒是终于在深夜赶到了新的客栈,终于得以落脚歇息。 这一路走来,田洛洛看着谢端整个人都在以一种十分异常的速度飞快消瘦下去,心中充满了格外复杂的情绪,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位自己曾经“深爱”过的人类了: 一方面,他甜言蜜语哄骗在先,见色忘义、想要借腹生子在后,还打算让孩子都跟随他的姓氏。这种行为严重挑衅了“实力至上”的三十三重天的规则,除去极个别和凡人是真心相爱、且爱得要死要活的神仙之外,在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不算很严重的恋爱脑都能醒悟过来。 ——就好比在后世的恋爱中,如果男方对女方持续进行精神上的贬低与打压,对她进行隐秘的pua的话,可能包括受害者当事人在内,都察觉不到这其实是一种难以逆转的伤害;但如果男方得寸进尺,把这种伤害发展到动手的地步的话,就算当事人反应不过来,旁观者也会“劝分不劝和”的。 ——而田洛洛因为受了替身术的帮助,能够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替身和谢端搞在一起,而不用真正自己去受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这也算是自己给自己进行恋爱咨询和旁观吃瓜了。 但另一方面,谢端在路上的时候,又表现得好像之前的失态从来没发生过似的,对田洛洛的替身的态度又回到了之前的那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在无法看穿替身术障眼法的凡人眼中,他的妻子现在完全就是个刚生产完毕的黄脸婆,失去了身为仙女的一切特殊之处,比如超逸绝尘的气质和清艳脱俗的容貌;说得再直白些,就是除去她还有一些法术之外,就没有半点利用价值了。 但谢端半点没有嫌弃发妻的意思,这一路上把她安排的那叫一个无微不至,甚至还放下了身为读书人的尊严,在赶路去往京城的时候,时不时在落脚的客栈里通过帮别人代写家书换取银钱,然后给田洛洛的替身抓药补身体,买些补品吃。 这一套行为下来,哪怕让最挑剔的人来品评,也挑不出他的半点错处,搞得所有和他能说上几句话的人,时不时地都要去田洛洛身边夸她的丈夫几句: “谢郎君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啊,夫人可真是有福。” “我家那位就从来没这样照顾过我……我前脚刚生完孩子,他后脚就把小的给抬进来了。谢夫人,你评评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夫人能遇到这样的好郎君,实在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可千万要把他看紧咯!” “正是正是,我昨天还看见有个穿得妖妖娆娆、花红柳绿的不正经的姑娘,在往谢郎君身边凑呢,肯定是不怀好心,想要趁着夫人你刚刚生产完,不能和他同房,抓住这个空当把自己送上去,好进你家的门!” 在这字字句句的“你可真幸福”的艳羡和劝说下,田洛洛的心中不由得又升起了另一种微弱的希望: 谢郎之前或许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现在他已经改好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了……而且他的身上还有替身术,伤害不到我,我应该保护他,留下来照顾他才对。 ——从这里就能看出来,其实田洛洛的状态和现代社会在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后,试图自救却又找错了办法的女性一样: 她们的确有改变现况的意愿,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但是由于她们的精神在从小到大成长起来的时候,就处于一个对女性不甚友好的环境下;成年恋爱结婚之后,不仅并没能改善这种状况,甚至还将它变得越发糟糕了。 这样一来,她们哪怕想改变,第一时间考虑的也不是“我要站起来”,而是“我要怎样改错,才能不至于受到更多的伤害”。 ——然而田洛洛和从古至今的千千万万人类受害者,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因为几千年来,人类中也没有一位“幸运儿”,能够亲眼看到自己的丈夫从嘴里往外吐软体动物。 于是不管田洛洛在一旁沉思的时候,努力逼着自己回想谢端最近的种种良好表现,拼命说服自己“他现在改好了,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在看到谢端的第一时间,一种来自灵魂的感觉还是袭上了田洛洛的心头,当场就把她逼得鼻头发酸,眼眶泛红,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只能汇集成一个字: “哕!!!” ——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就出现在田洛洛的身上了: 不管她再怎么念旧情,再怎么有着悯弱的情节,但过不下去就是过不下去!她现在一看见谢端,就会想起那天看见的特别掉san的情节,连带着养成了“只要一看见谢端的脸就会开始犯恶心并剧烈干呕”的条件反射,条件反射建立得比几百年后的巴普洛夫的狗都要快! 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问题,她总得想个办法出来,要么把自己和谢端分开,要么治好自己的精神创伤,否则哪怕田洛洛的身上还带着来自天界的潜意识的影响,在更深刻、更鲜明的精神伤害下,她也很难带着这么个“我一看见他的脸就要呕吐”的负面buff去和他做一对恩爱夫妻! 说来也巧,她刚一想到“要和谢端分开”,之前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玄衣女子对她说的话,就在田洛洛的脑海中再度出现了: “你若是反悔了,便来於潜秦家,那里有能帮得上你的人。” 之前田洛洛满心满眼都是谢端的时候,想起这番话,便只会对其嗤之以鼻;但现在,田洛洛终于开始后悔了,觉得之前的自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然胆敢如此轻慢地对待这样一份好意: 这位前辈说得对,我真的需要抽空去於潜秦家一趟看看。 于是当晚,田洛洛悄悄看了谢端最后一眼,在确认他睡得很香甜、绝对不会中途醒过来给自己添麻烦之后,当即就摘下窗边的一根枯枝,往空中一抛,驾着这把连个宝剑形状都没有的“飞剑”,就摇摇晃晃往於潜的方向飞过去了。 或许是天意真的要绝谢端的狗命。 因为和孙守义、许宣这样,明着暗着都能把“我心里有鬼”表现在面上的人,能对普通人造成的伤害,绝对比谢端这种口蜜腹剑、面善心狠的反社会人格轻微;更可怕的是,如果没有来自天界的仙人增强了谢端的自信心,让他过分轻敌了,他甚至都能骗得过自己的养父这样亲密的人,他能给人们造成的精神伤害,只会更深远、更难以消除。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种人的命是好不起来的,哪怕意外遇到了贵人,也会因为种种意外情况而无法得到来自别人的帮助。 就好比眼下,自从谢端疑似身患重病变得异常消瘦以来,田洛洛跟在谢端身边都这么久了,也愣是没见他自己想要去看医生——毕竟田洛洛现在受替身术的影响,完全无法被任何人察觉到存在,人人都把那个巨大的福寿螺当成了她,搞得田洛洛就算有心让谢端去就医,也无法把人给捆到医馆里。 结果田洛洛前脚刚偷偷溜走,谢端后脚就反应过来了,在第无数个半点正常的男人晨间反应都没有的早晨,披着被子在床上陷入了沉思: 我最近经常腹痛恶心、头晕眼花,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而且连早晨的反应都没有了,既如此,实在应该去看看病,抓把药才对。 ——然而也幸好田洛洛走得快,因为此人实在死性不改,上一秒刚反应过来自己最近异常的身体状况可能是患病所致,下一秒就把这个“病”的锅甩给了田洛洛: 可恶,我总觉得我这像是被采补了的样子,否则不会变得这么虚……她真的是天上的仙女吗?不是什么山间的妖魔鬼怪,披了张美女皮,就打算来骗我的吧? 他这么想的,也就在看医生的时候真的这么问了。 不过幸好谢端还没那么傻,考虑到田洛洛的身份如果贸然说出去,可能会引发外人的觊觎和争抢,而在没有确定自己的这个妻子真的是个对人体有害的妖物之外,他是不会轻易放手的,毕竟自带丰富嫁妆、愿意一心一意扶持他、貌美温柔贤淑体贴的傻女人,可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呢。 于是在向医生描述自己病情的时候,谢端甚至拿出了面对考试的劲头,把自己和田洛洛的背景包装得那叫一个花团锦簇,只说田洛洛是路上遇见的当地豪强大户的女儿,在抛绣球招亲的时候对自己一见钟情,便下嫁过来了: “……但我总觉得,世界上怎么会真的存在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还刚巧就砸到我呢?” 如果青青在这里的话,她当场就能在暴打谢端一顿后再告诉他,是的没错,世界上的确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是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好人的身上,我看你的气色,是这辈子都没这个福气的。少做点白日梦罢!什么梦都做只会害了你自己! 只可惜青青不在这里,于是正在给谢端把脉的这位老医生只能猝不及防地听了一耳朵乱七八糟的事情: “而且自从我娶妻之后,身体更是发虚得一日不如一日,我的妻子的气色倒一天比一天好。所以我想问问这是不是被采补了,他们当初把她嫁给我的时候,可没见她有这种好气色,可别不是在拿我当药渣吧?” 要是田洛洛还在这里的话,非得被谢端的这番话给气晕过去不可;然而虽然田洛洛躲过一劫,但这位医者仁心、被迫听谢端胡说八道的老人家也要厥过去了: “……亏你还是读书人呢,你你你,这么荒唐的话你都说得出口?!” “要我看,根本就是你自己太虚了,自己太虚了举不起来很正常,别一遇到事儿就说是女人的问题。我开一副壮阳补气的药给你,你自己去调理调理罢!” 人一老,说话的声音就会变大,这位须发花白的老医生一嗓子喊出去,好嘛,整个医馆里的人就都知道了“谢端不行”。 对一个十分自信的男人来说,最打击他的事情一共只有两件,第一,他自身的能力不行,没有上升空间;第二,他还在别的方面“不行”,无法证明自己的雄性尊严。 被医馆里的无数人齐齐用或同情或嘲笑或富含深意的眼光注视着,谢端感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他在这么远的地方看病,图的是什么?还不是图这里肯定没人认识自己,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让自己太丢脸。 结果这边老医生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他,把“不行”这件事当着全医馆的人的面就大声说了出来,真是让人面子里子都丢尽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还要在这里待着被人一直笑话吗?! 于是他不仅没有立刻接受这位老中医虽然让他丢脸、但确实实实在在在给他看病的建议,当场就用袖子捂着脸一路溜回了客栈。 只不过在谢端回到客栈的路上,他被一位气喘吁吁追上来的小药童给拦住了。 这位小药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在确定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后,这才把谢端拉到了角落里,从怀中掏出一包药来递给他,小声嘱咐道: “我师祖年纪大了,嗓门也大,脑子不太好使,不知道这种病是要私下里偷偷看的……我师父知道郎君需要这药,可又不好在医馆里明着跟他的师傅对着来,这才派我偷偷送药过来给郎君。” “为了表示对师祖无意冒犯郎君的歉意,师父叫我送药来的时候,说不要钱,这些药全都是送给郎君的,还请郎君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他们计较就是了。” 眼看谢端的脸色好转了不少,还半点疑心都没有地接过了这包药,这位由袋鼠快递员假扮的小药童在心底啧啧称奇,心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位前辈竟然真的能算准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特点,因此宁愿信这不知真假的药丸,都不愿意去吃正经医馆开的汤剂。 ——但是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姜还是老的辣”,而是秦姝在现代社会见过的典型情况太多了之后得出的经验: 每年男性被诈骗者都是因为什么被诈骗得最狠?要么是嫖/娼,要么是壮阳,这两种案例带来的震撼力实在太经典了,让人记不住都不行! 由此可见,古往今来,所有会在同一事情上栽跟头的男人,其本质都是一样的,没什么现代人和古代人的区别,完美地达成了众生平等的一致感。 这边的谢端正在怀里揣着好几包药,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往客栈赶回的时候,刚刚飞速去了一趟於潜,想要找到那位玄衣前辈所说的“於潜秦家”的田洛洛,也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谢端的身边: 因为於潜现在,已经没有秦家了。 这个家族虽说有几分底蕴,但在门阀林立、阶级观念严重的当朝,它想要从一干世家中杀出条血路来崭露头角,全都靠的是来自上层的帮扶,如果没有谢爱莲这块敲门砖,秦越哪怕再怎么有才,也很难在官场上站稳脚跟。 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在谢爱莲和秦越和离后,秦越当晚就带着一身的恶名死在了悬崖下,而失去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和赫赫有名的金字招牌这两大利器的秦氏,就像是一块失去了猛兽守卫的肥肉一样,短短数月内,就被虎视眈眈的外敌瓜分殆尽。 如此种种惨况不胜枚举,以至于田洛洛好不容易抽出空来,离开谢端的身边,前往於潜试图寻求帮助的时候,只能见到一副让人十分失望的景象: 那间宽敞的大宅子,眼下已经被无数把大铁锁给锁了起来,留在这里看家的,只有数位住在偏房的、被专门留下来看家的下人。 虽说看这宅子的模样,之前肯定有人在这里住过,而且这人的身份地位一定不低;但现在,这宅院中空空如也,半个看起来像主人的人也没有。 而且只要从周围人的口中稍微留些心一打听,就能得知这间房子里曾经住过的两个人的各自去向: 一个死无全尸,另一个奉命进京面圣,果然是地下天上,泥沼云中,完全不是同一码事。 这两人的下场对比实在太鲜明了,以至于哪怕是田洛洛这样脑子时灵时不灵、经常在短路和正常运行之间来回蹦极的人,都能明显分辨出,哪个才是那位前辈给自己指的路: 肯定是后者,因为后者更厉害! 于是再一次通过法术,从旁人口中打听到进京的那人叫“谢爱莲”之后,田洛洛来的时候有多忐忑,回去的时候就有多积极,甚至一改之前满心忐忑的架势,拿出了前所未有的积极态度赶路: 要是能快一天抵达京城,我就能早一天摆脱这种状态了! 要么解开替身术,让我去和这家伙和离,再动用金蛟剪剪断红线,抗旨的罪名我自己承担;如果不能解开替身术,那就治好我的精神创伤吧,自古以来就没有带着这么重的心理阴影的吃瓜人,搞得我看戏都不能好好看了! 然而很可惜,虽然田洛洛的构想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 按照当前的人间科技发展速度,只是乘坐着普通牛车的这一家人——或者说,一位人类丈夫和他的福寿螺妻子,还有十八只正在日益变大的小福寿螺,还要再过一两个月才能抵达京城,等他们进京后,甚至都不能休整太久,就要赶着去考试了。 唯一值得开心的,就是谢端在吃下了伪装成小药童的袋鼠快递员送来的药物之后,把所有的寄生虫都封闭在了他自己的体内,不至于一路走来污染一路。 而且在秦姝的强烈要求下,青青特意配置的药物还附带了能通过交合,让和吃过药的这位人类有所接触的非人类种族的、没有神志的普通生物及其后代,彻底断绝生育和繁殖能力的功效: 虽然这个要求看起来实在太缺德了,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谋财害命;但问题是“和人类有深入接触的非妖怪仅普通生物”这一点,就可以断绝所有的负面猜测——谁会变态到去和普通动物进行交/配啊! 别说,还真有。 虽然谢端不是出于本意和他心爱的福寿螺妻子搞在一起的,但根据他面不改色虐猫虐狗的前科来看,这人的变态程度哪怕在整个变态群体里也是相当炸裂的,让他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抱着一只早已死去的软体动物,深情款款地过一辈子,倒也不算是冤枉了他;而且这副药一下去,他的妻子和这十八个小孩都不能继续繁衍了,从根本上完成了对入侵物种的防治工作。 如此看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按照辈分算来的话,谢端其实应该是谢爱莲的远方表弟。但大家族就是这点不好,真要论起来的话,人人都有许多这种一表三千里的远方亲戚,便是再重视血脉亲情的人,在天天都能接到一堆打秋风的、投靠的人们送来的拜帖后,也会被磨练出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来。 更何况比起“素未谋面的远房表弟要进京赶考”这件事,眼下谢爱莲有更值得注意的事情: 三日后,便是谢爱莲进宫面圣的时间。 为了这一刻,谢家和宫里的人们可是上上下下全都忙活起来了: 前者忙着到处打听陛下的喜好,同时更是有不少人,求到了他们之前甚至都不会正眼看一眼的谢爱莲父母的面前,就为了试图让谢爱莲记住他们的名字,在陛下面前多多提携他们;后者更是派了专门教导礼仪的女官来给谢爱莲紧急补课,好教她不至于御前失仪。 世界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虽然谢父谢母有心让谢爱莲静心复习,演练礼节,给自己博个前程;但是当主家用“我们都这么提携你一个旁支了,你怎么就不懂回报”的大帽子来压他们的时候,他们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借口。 于是在进宫的前一晚,谢爱莲的父母敲响了她的小院的门。 等秦慕玉将这两人亲自引进书房后,谢父谢母一进去,就看见了一本在后世赫赫有名、能令无数学子闻风丧胆的书: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数学版》。 谢父谢母:……虽然不知道这本书为什么要起这么个名字,但是从上面密密麻麻得让人完全看不懂的符号数字来看,我觉得这本书一定很靠谱。 花了足足六天的时间,把自己上辈子还记得的所有数学理论和试题,都转化成了这个世界通用的数学符号,险些没把一代卷王给累得过劳死厥过去的秦姝: 是的,没错,如果不是怕吓着诸位,我真的可以用我上辈子的经历担保,这本书的确很靠谱。 ——不过谢父谢母这么晚来造访自己的女儿,可不是为了关心她的复习进度的。 虽说他们是这个时代的魏国里,相对而言比较开明的家长,愿意送女儿去家学读书——否则的话,任凭谢爱莲再怎么天才,也不能无师自通地学会算术——但和那些主张“女性读书无用论”的绝对守旧派相比,他们的身上也带着同样类型的禁锢,“分支不能压倒主家”。 这也是他们今晚前来拜访的目的,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位来自主家的大房管家。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谢爱莲在面见太后的时候,提一提谢家主家的女孩子。 眼下虽然皇帝年幼,但和他那几位夭折了的兄长们相比,这位小皇帝的身体状况明显更好一些,这么多年来也没听说过宫里为他叫过太医,可见是个有福的、长命的人。 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不从现在就开始谋划,让谢家女儿和皇帝培养出青梅竹马的情谊,日后趁此机会入主中宫,宫内宫外一把抓,两 83. 准备 三天模拟,盯梢高考,现场出分。…… 按照正常的世家大族的逻辑来看,谢爱莲作为一位刚回到家族不久的旁支女,如果想要给自己和女儿都博个前程,那么势必要得到来自家族的帮助和提携: 能得了太后的赏识不是本事,能够把这份殊荣一直保持下去,这才叫本事。 如果没有来自家族的帮扶,时不时刷一下存在感,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精神意义上消失,实在太容易了——曾经名动京城的状元秦越死去的时候,不就是这样么?甚至连个大一点的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而人情往来是相互的。你递给我一个台阶下,我也给你一个板凳垫脚,这样有来有往,才是正常的社交方式。 因此,当主家的管家站在谢爱莲的小院子的门口的时候,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是这么想的: 谢爱莲如果真是个聪明人物,就不该拒绝主家的好意。 更何况他们也从没想过谢爱莲会拒绝,毕竟“主家就应该胜过旁支”这样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地烙印在他们每一个人的思想里了;其程度之深,简直就像“女性更细心更稳重更靠谱,所以更能担当重任”的想法,在长江以南的人们心中扎根的程度一样。 因此可想而知,当这位管家在说出来意后,当即就被谢爱莲扫地出门赶了出去,是何等震撼的一件事。 这个“扫地出门”还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扫地出门,谢爱莲半点跟他客气的意向都没有,而秦慕玉一见自己的母亲神色不虞,就知道接下来是自己发挥本领的时候了。 于是这边,谢爱莲刚一皱眉,秦慕玉就十分默契地抄起长枪,把一杆几十斤的精钢长枪在手中耍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枪枪都在往那位管家的脚下扫去,只要他晚后退一步,保准要被扫个跟头,跌个狗啃泥。 等这位管家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谢爱莲的院子后,只听身后传来巨大的一阵响声,等他再转过身去,就发现秦慕玉已经紧接着就把门给关上了,正单手提着枪,从高处往下冷冷地俯视着他,说出口的话语比她的眼神还要冷: “看在你不过是个传话的可怜虫的份上,我留你一命。” “回去告诉那些派你来的人,他们想怎么往上爬都好,但是不能踩着我的母亲当跳板,更不能害那些明明能够进入官场、却要被长辈的短视与固步自封给当成礼物送上去的女孩!” 管家大惊之下,立刻便下意识反驳道:“这怎么能说是害人呢?明明这也是条不错的路嘛。”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竟然罕见地出现了一点真诚的神色;然而这真诚的神色里又带着几分猥琐,就好像他想到了什么能够证明“入宫嫁个好人家也算是有托付的好事”的亲身经历一样: “女郎这是过人上人的日子过久了,不知道底下人的日子多苦呢。前些年黄河决堤,河南那边又遭了水灾,有不少难民都逃难到京城来了,我新娶的第十八房小妾就是这么来的。” “如果不是我搭救她的话,她哪里有这样的好去处呢?而在皇家来看,咱们这些人,其实也和难民一样,都是要靠着他们过日子的。既如此,让谢家的姑娘提前去陛下的后宫里待着,怎么就不算个好去处呢?”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只觉胯/下一凉。 这种凉意并非来自夜风,而是来自最精良、最尖锐的金属兵器的温度和杀意,以及不断涌出的鲜血沾染之下,被夜风吹拂出的潮湿和寒冷。 由此可见秦慕玉的动作究竟有多快,她都成功手起刀落把这位管家给来了个齐根儿断给阉割了,他的惨叫声在数秒钟后,才姗姗来迟地爆发出来: “啊——!!救命,救命,好痛啊!!” 这一声发自灵魂的惨叫当场就把周围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喊起来了,而在这种大宅子里,秘密向来是最藏不住的东西,更何况秦慕玉半点遮掩自己动作的架势都没有。 等主家派人来询问“你们这刚刚发生了什么,怎么乱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就看见秦慕玉已经提着枪迎出了院门,而她的这番动作也让所有看见了她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位管家在谢家过了几十年的好日子后,已经被养出了一身肥膘,走起路来的时候身上的肉都要随着他的脚步一摇一晃地颤出节奏感来。 先不提这种人平常都借着谢家的名头,干了多少欺男霸女、侵占土地的事情,也不说这人如果死了,会有多少下人欣喜若狂,要么觉得大仇得报,要么觉得能趁机上位,总之从眼下他的状况来看,就能最直观地感受到两件事: 第一,这人已经废了。从他两腿之间不断涌出的鲜血色泽和血量来看,这绝对是伤到了命根子,而且还是一刀断的那种,要是再不给他止血,他只怕会就这样活生生被耗死;哪怕他能够侥幸活下来,从此也只能做个太监,可问题是按照本朝律令,为了避免有人通过自我阉割混进皇宫实施刺杀,所有通过非官方途径变成的太监不仅不会被任用,甚至还会受到没收家产、再度处刑、收押看管等一系列格外严重的刑罚。 第二,谢爱莲的女儿是真的武德充沛!这么个大胖子再加上这么一把精钢长枪,累计起来最少也有两百斤,可她一只手就能把这人给挑起衣领来挂在枪上,甚至还脸不红气不喘地将长枪递到前来询问情况的主家侍女的面前,就好像她手里握着的,不是什么杀人见血的凶器,也不是这么沉重的一个大活人,而只是一枝点缀着花朵的轻飘飘的枯枝似的。 这个架势,这个武力,别说是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主家的侍女了,就连一旁试图过来凑热闹的同样的旁支派来的人们都被吓得待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听见秦慕玉微笑道: “我看他这么想入宫,就顺手帮了他一下。”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哪怕手中的长枪一直在举着,可依然气息悠长,半点乱了呼吸的迹象也没有,令所有注意到了这一点的人们都心生畏惧,连带着甚至差点都没听清楚秦慕玉接下来说的是什么: “你这人好生糊涂,既然有此意,为何不对我早早说明?我这么好心的人,遇到这种情况,自然是能帮就帮,不会推诿。” “要我说,把一堆年纪尚小、因此看不出未来会怎样的小女孩送进宫去,提前赌一个‘宠冠后宫,问鼎凤座’;还真不如着眼当下,送一个你这样的聪明人进去。” “毕竟主家的女孩子们将来会怎样还不好说,但你这么聪明的人,倒是已经可以确定了,日后定大有可为,在谢家这种地方,实在太屈才了,果然应该让你早早进宫。” 秦慕玉说完这番话后,轻轻巧巧一振手中长枪,已经半死不活了的管家便活像一滩烂泥似的,从她的枪尖滑了下来,带着满身的尘土和鲜血软到在了地上,只能从他口中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惨叫声,才能证明他此刻依然活着。 按照正经的宅斗流程来说,当这种攀高枝的行为遭到拒绝后,谢爱莲和她的父母接下来一定会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压,秦慕玉这个靶子更是会被拎出去罚规矩,总之要让这对流落在外十数年,因此连主家和旁支的尊卑观念都没了的母女二人知道厉害才行。 按照正经的宫斗流程来说,如果秦慕玉有着和她的人类表面年龄相匹配的女孩外表,那么在谢爱莲成为摄政太后的股肱之臣后,她就能凭着当朝要臣的掌上明珠的身份,和小皇帝青梅竹马发展感情,最后取代谢家主家的姑娘原本该走的那条路入主中宫。 ——只可惜秦慕玉的武德实在太充沛了,硬是凭一己之力掰弯了以上两种最主流的可能,把主家所有的筹谋都砸了个稀巴烂,其不按常理出牌的冲击程度,就好比谢家主家那边已经按照正常流程送来了垫脚的板凳之后,秦慕玉当场就把一条台阶从地上给薅了起来,抡圆了送回去。 主家的侍女被吓得面色惨白,半句话都不敢多说,只想赶紧找人把管家架起来拖出去;然而她有心这么做,可有些依附着主家的旁支还想给她挣面子,就迎着秦慕玉半点波动也没有的眼神,壮着胆子上前几步,在门口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试图把秦慕玉的那位西席搬出来压她: “秦君眼见着女郎这般行事,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被突然点名的秦姝从半掩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想了想,认真道: “你们应该对阿玉说谢谢,毕竟这么漂亮的阉割手法可不多见。” 正打算就着“阿玉你这样太失礼了你进来我要教训你”的话头,狠狠批评一下秦慕玉过分偏激的行为的人们: ……不是?等等??我们虽然都知道你肯定是谢爱莲母女那边的人,但是你的屁股是不是也太歪了一点?! ——虽然很难说这是秦姝的心里话,还是她不愿意和谢家多有来往因此故意这么说的,亦或者二者皆有,但总体来看,这句话的效果倒十分立竿见影: 此话一出,再经过下人们愈发夸张的渲染后,立刻就让所有人都打消了把女儿送到这位西席门下的想法。 毕竟绝大多数人想让女儿去读书,其实并不求太高的回报,只要她们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就行了。 通过科举做女官什么的,相较于嫁人来说,其实并不是个太好的去处,因为从前朝后期开始,女官就再也没有以前那么风光了,多半都会被派到不甚重要的位置上。 真是不怕最烂,只怕更烂,相比之下,嫁人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总之,先不提秦姝如何不动声色地和谢家成功撇开了日后可能会有的一切关系,等主家的人们看着自己派出去的最信任的管家,被气若游丝、浑身鲜血地抬回来之后,心脏不太好的老人当场就厥过去两个。 一时间,主家院子里的热闹程度和谢爱莲那边刚刚的热闹程度不相上下,等到部分能够艰难维持清醒和理智的人,忙里忙外叫太医来给老人们看病开药,再安置好伤员,同时还要把这个太监的消息偷偷藏起来,免得被外人发现,顺便再收回部分他的家产的时候,这一收,就收了个大问题出来: 好家伙,虽说马无夜草不肥,但你这也吃得太肥了,都要比你的本体看起来还要肥了!怪不得近些年来的钱米一直看起来不太对,原来都是你小子在下面吃大头啊,行了,别问了,直接把他的消息拖出去卖了吧,让官府来收人,速度! 在这一片混乱中,很难有人注意到,这位管家迎娶的那十几房小妾,在得到了此人被阉割成了非法太监,且即将被没收家产、下大牢、严加看管的消息后,只是做了个表面上的伤心的样子,实际上一拿到主家给的遣散费和卖身契,就一秒都不想多待地离开了这里。 由此可见,真的不是什么人都想借着这条路往上爬的,只可惜还是有人看不透这点。 谢爱莲的反应,在谢家主家的人看来,真是“给脸不要脸”的典型,以至于接下来的三日里,谢家内部对谢爱莲的态度也分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 主家和部分依附他们的人认为,谢爱莲虽然不知好歹,但她现在是摄政太后点名要见的人,就万万不能出岔子。 因此表面上,他们还是做足了礼节,将宫中派来的、专门教导谢爱莲礼仪的女官给照看得那叫一个妥当,心想,等你面圣回来,还不是要落到我们的手心里?到时候肯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也有不少旁支的人认为,这是谢爱莲在对他们发出信号。毕竟在和主家撕破脸之后,如果能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将会有多少同样不愿再受主家压迫的人齐齐赶来,投在她的麾下?这个举动虽然冒险到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但如果想要突破主家的压制,的确就该有这样破釜沉舟的气势,才能够吸引到同样具有反抗精神的人! 于是这三天里,这帮人纷纷写好了上门拜见的帖子,还有些性子比较急的人已经开始打听起谢爱莲有什么爱好来了,打算来个投其所好,等谢爱莲被外放任命出去后,他们就跟着一起过去,在“京城谢氏”之外,再造第二个谢氏出来。 ——然而很可惜,谢爱莲和秦慕玉的这番作为还真没有这么深刻的考量,她们只是单纯地打心眼里认为,在一帮小女孩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要成为大人们用来获取利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工具,实在太痛苦,也太可怜了。 只可惜能理解她们想法的人太少了,方圆百里内怕是也找不出一只手的人数来,还得把秦姝也算上,才能勉强凑够这些人。 而很不巧,谢爱莲的父母也不是这样的聪明人。 只不过合格的父母和不合格的父母之间,还是有着本质的差别的: 像谢爱莲之前看走眼了的秦越,就是后者;而前者哪怕一时间受限于时代背景、成长环境、传统观念等种种因素,转不过弯来,没有办法和子女达成一致,但他们总归还是愿意听子女说一说话的。 这一说话,谢爱莲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和父母在十几年前就存在的分歧不仅没有消失,甚至还随着年龄的增长,因此能够把以前一些不能明着说出来的话摆在台面上之后,而变得愈发明显了。 只见谢父眉头紧皱,忧心忡忡道:“你这也太偏激了……日后如果太后不赏识你,你求不到官职,还是要给自己留条出路的好。” 而谢母那边也在对着秦慕玉叹气,遗憾道: “阿玉这身本事好是好,只可惜在仕途上怕是不能有什么帮助。唉,要是阿玉还是个小孩子就好了,你进宫的时候和太后陛下多提一提她,让她和陛下青梅竹马在一块儿,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谢爱莲听着这番和主家的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言辞,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应对了,幸好秦姝此时终于开口,将谢爱莲从这种“说什么都不对”的尴尬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请允许我打扰一下,女郎她现在还要进行今晚的最后一次模拟考,实在不该再在这些俗事上浪费时间。” 谢父谢母闻言,忙忙起身,这么个按照常理来说,能唠上半个多小时的话题,此时此刻,竟然真叫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她需要学习”给带过去了: “秦君说得很对,既如此,我等改日再来拜访。” “我的女儿打小就聪明,只是不知这么多年过去,还能不能行……秦君请千万不要太心疼她,该怎么教就怎么教!” ——此言一出,谢爱莲突然从那种过分沉闷的、似乎都能让人窒息的压迫和灰暗里,找到了一点突破口: 我的父母,和主家的人还是有区别的。 如果真的是主家的人,他们只会觉得女人读书是可有可无的小事,不会这么认真对待;而我的父母虽然说着跟他们相似的话,可事实上,他们还是觉得我能够通过这条路,搏个前程出来。 否则的话,他们现在就不会为了这么个小理由而离开,而是劝我莫要太执念,还是安心学习礼仪比较要紧。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父母,明明也是在关心我,照顾我,希望我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并没有像主家那样,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婚姻上……可为什么他们的话语,会和主家的人那么相似,甚至带给我同样的痛苦? 抱着这样的怀疑,谢爱莲在送父母出门的时候,不自觉的就将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父亲,母亲,我有要事相询。”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不是旁支的女儿,你们还会从小就劝我藏拙么?” 这个问题一出,谢母当场就吓得面色惨白,拼命上前去捂住了谢爱莲的嘴,往周围不放心地看了又看才惊恐道: “胆子愈发大了,怎么敢就随随便便说这些?!要是被主家的人听见,日后还不得为难死你!” 谢父也不赞成道:“就算你能得陛下青眼,但万一他们暗中给你小鞋穿呢?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凡事还是留有三分余地的好。” 然而这两人的轮番劝说却并没能让谢爱莲的态度软化下来。她只是倔强地看着她那苍老的父母,只觉在心底涌上千百万种情绪,让她一时间都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如此门阀……真是可怕。 哪怕是让我这个身在其中,却又因着来自仙人的帮助能暂时超脱于外,只受利不受害的人来看,也有被抽筋吸髓的感觉;就更别提那些得不到神仙助力,只能默默忍受来自主家的剥削的旁支了。 而谢父谢母在没能得到女儿的应声后,心知今晚若不能拿出个明确的态度来,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谢父只得叹了口气,低头惭愧道: “阿莲,对不住,是阿父不好。如果我不是出身旁支的话,你的确不用受这个委屈……” 谢母也叹道:“若我俩再争气些,你这么聪明,哪儿用得上藏拙?十几年过去了,我现在都还能记得你当年入家学的第一天,回来就能给我理清家中当月所有账目的聪明劲儿。” 谢父对自己女儿的聪明劲儿,向来只是处于一个“我知道但是我没亲眼见过”的状态,只有曾经直面过谢爱莲在算术方面的过人天赋的谢母,越说越感慨了,甚至如果此时有人不要命地路过这间院子,将这番话报上去,说一个“谋逆”都不过分: “不,这样说来的话……如果我们不在这里,在长江以南,那凭你的本事,什么户部侍郎户部尚书,还不是随便由我儿挑选?” 谢爱莲闻言,终于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然而还没等她和父母再多说几句话,秦姝就又屈指在窗棂上敲了敲,提醒她赶紧回来继续进行模拟考。 谢父谢母见西席催得紧,便是心中再有千万言语,也不敢啰嗦,生怕打扰了谢爱莲的温习,便匆匆离去了,而谢爱莲虽然不明白秦姝为什么会把一场简简单单的考试给严加规矩加成这个样子,但是既然秦姝这么提出来了,她也就照做了,反正横竖不过是多做几套题而已。 ——三天后,谢爱莲再想起这时候自己的满头雾水,只恨不得当场三百六十度滑跪过去,抱着秦姝的大腿疯狂惨叫一声: 再多来点题,多来点!我就知道秦君神机妙算,肯定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那日谢爱莲进宫的时候,主家还真没什么重要人物来送她,只是派了不甚重要的人来护送,图一个面子上过得去而已。认真前来送谢爱莲入宫的,只有她的父母和秦姝、秦慕玉四人,直到她所在的马车都走远到看不见背影了,这两帮人才分头离开。 这边谢爱莲在经过重重守卫进入宫中后,放眼望去,果然是富丽堂皇,皇家气象: 六龙喷彩,双凤生祥。六龙喷彩扶车出,双凤生祥驾辇来。鸳鸯掌扇遮銮驾,翡翠珠帘影凤钗。三檐罗盖摇天宇,五色旌旗映玉台。华夏千古高气象,合该今日出英才!1 太后接见谢爱莲的地点选择在了御书房。谢爱莲遵照礼仪女官的教导,恭恭敬敬上前后,在白玉阶前三拜九叩行大礼,口呼“万岁”: “草民有幸,得见天颜,恭祝陛下凤体康健,福寿千年。” 按照正常的礼节,在拜见完毕之后,只要述律平没有为难谢爱莲的意思,当场就会叫起,然后寒暄几句之后,再对她的学问进行考核。 不管考核结果是否令人满意,总之都会赏赐些金银珠宝古玩以示安抚,然后让谢爱莲回家去等消息,如果顺利的话,额外开恩加封官爵的圣旨,在数日内就会抵达谢府,然后谢爱莲就可以一飞冲天,和她的女儿一起翻身过上好日子了。 自古以来,上位者接见人才都是这样的流程;哪怕是塞外的游牧民族,在越过长城入主中原后,也难以避免地在方方面面或主动或被动地进行了汉化: 草原上的女子原本能够和她们的父兄丈夫一样,在马上打天下,当年在和茜香国交战的时候,也出过不少威风凛凛的女将;甚至在金帐可汗去世后,述律平作为他的妻子,接手了他所有的事务,也没什么人用“女子不能干政”的理由去反驳她。 然而在十几年后,在残留在中原的那些没被茜香国带走的旧习俗的影响下,那些原本能够挽弓搭箭、一箭命中百米外的靶子的女郎们,已经在向世家女们看齐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小至衣着饮食,大至科举官场,长江以北的魏国正在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混合风貌: 他们虽然还保留着塞外的部分习俗,但是又难以避免地被感染上了中原文化的痕迹;而在这种种痕迹的侵染下,又以礼仪方面的最为明显。 ——综上所述,可想而知,在谢爱莲按照前半部分的正常逻辑被叫起后,直接省略了后半部分的“寒暄问好”,就开门见山地进入主题,是多么令人震撼的一件事,同时也能看出当朝摄政太后述律平是个多么直接的行动派。 到这一刻为止,谢家内部对谢爱莲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以及不同态度带来的对待方式,也终于分出了高低: 别搁那儿讲究些没有用的乱七八糟的礼节了,还是赶紧应付考试来得比较实在! 更何况谢爱莲要面对的考试难度和严格程度非同以往。 她在被两位宫女从地上搀扶起来之后,直接就引到了一旁的小桌子旁坐下了。这张桌子上放着宫中制式的算筹和算盘,摆满了账本和笔墨纸砚,还有一张写满了各种刁钻题目的明算试卷和厚厚的一沓账本: 先考理论,再考应用,当场出分。 更要命的是,述律平半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就在她不远处坐下了,甚至还从一边的桌案上拿了圣旨来看,明显打算把今日的考核从头盯到尾。 ——类比一下这个严格程度和重要程度,就等于在国家领导人的注视下,进行一对一盯梢的提前批高考。 谢爱莲:……这是什么魔鬼考试!谢天谢地,幸好太后陛下这幅不按常理出牌的架势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和秦君莫名合拍……总而言之,感谢秦君! 述律平见此,便又在心底暗暗将自己对谢爱莲的评价又往上提了一层: 根据这几天自己的心腹暗卫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谢家并没有给她提供太多的学识方面的帮助,然而陡然遇到这样的难题之后,她依然能面不改色,由此可见,绝对是个经得住大场面的稳重人。 而正在谢爱莲忙着考试的时候,那边的谢端也没闲着。 他将一块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偷偷摸摸塞进自己包裹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料拿了出来,揣进袖子里,出门前还跟妻子汇报了一下自己的去向,看起来别提多正经多顾家了: “陛下即将加开恩科,我在家里读书读得闷了,想出去透透气,顺便去上香,求文曲星保佑我高中。如果我能顺利金榜题名,那么夫人你也就不用跟着我吃苦了。” “我看今天天色很好,你要和我一同出去散散心么?” 他之前收拾东西的这番动作十分隐蔽,如果田洛洛不是已经抛弃了对谢端的大半滤镜,还真的很难发现他究竟在干什么;而且从那个种族成谜的替身的角度来看,也的确很难发现谢端的举动。 只见那位荆钗布裙的美貌女子对谢端柔柔一笑,温声道: “既如此,郎君早去早回就是了。家里还有孩子等着我照看,况且我们刚刚落脚,还有行李要收拾,只怕我一时半会忙不过来,难以分/身。” 田洛洛越听这话越觉得微妙,可见谢端发出的“一起出去散心”的邀约并没有多真诚: 如果他真的有心让自己的妻子出去放松一下,就不该把这么多活计全都交给她一个人,半点休息的机会也不给。 怎么,你一个大男人,做点家务还能委屈死你不成?况且就算你真的拉不下这个脸来,去做“女人家的活计”,那多花点钱雇个人来做事总是可以的吧? 结果谢端不仅什么都没干,甚至还在这里假惺惺地对那个替身说“辛苦你了,那你就别去了”,可见从一开始,这人就没想带妻子一起出门,只是为了博个明面上的“爱护妻子”的顾家的好名声而已: 因为在任命官职的时候,还有十分重要的一项,那就是对此人的品德考察。 说来也巧,上一位在品德考察中屡屡取得优良成绩,只可惜政绩实在烂得拿不出手,因此这才错失了无数次升迁机会的人,正好是谢端那位素未谋面、甚至双方都不知道还有彼此这么个人的姐夫,大名秦越。 而谢端不想让妻子跟着的原因很简单,他想要鉴定一下这位“神仙”的身份真假。 细细想一下,就会发现秦越和谢端这种人的思想真是太复杂、太典型了: 在发现有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管我配不配得上,总之得先把这个便宜给占到了再说”;然而等日后,强行拿下这份与他的能力不匹配的好处后,所展现出来的种种问题一旦显露,他就立刻把所有的锅都推到别人身上了。 就好比秦越在女儿出生后,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是亲生女儿也照样能卖”的本质,而引得谢爱莲与他一刀两断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进行自我检讨,而是认为“这个赔钱货要是没出生就好了”。 同理可证,当谢端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日益虚弱之时,哪怕已经有人给他开了药,还是免费的、看似十分对症的药——事实上半点也不对症,谢端会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实在是因为那药里添加的大量止痛麻醉类的药物,把他的感官都给蒙蔽了,这才让他产生了“我的身体正在好转起来”的错觉,事实上那些寄生虫们还是欢快地在他体内游走着,要不是他命不该绝,这些东西都能把他从内而外吃得只剩一张皮——他内心的怀疑之情也半点没减少: 不对啊,你如果真的是神仙的话,怎么会预料不到我的健康状况?我以前看话本子和听故事的时候,只在那些一不小心娶了妖怪的人身上见到过类似的事情……总而言之,我怀疑你是个妖怪!不行,这种事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得去再找个帮手。 于是借着“出门散心”的旗号,谢端最后也真的找到了帮手,只不过他找到的这个帮手也十分微妙。 如果这人只是个普通的和尚道士,没什么真本事,也就只能给他开点符咒,让他拌着香灰吃饭;如果他找到了那种半吊子的修行者,在替身术的干扰下,也只会将这只福寿螺真的认作是天上仙女。 然而他找到的这人,是刚刚从黎山老母座下成功毕业,被过分活泼的毛绒绒们折磨得心如死灰,决定从此“敏于行而讷于言”,一心只做实事,改修闭口禅了的法海本人。 84. 暮色 有病就要看医生。 法海,一位在所有正常的《白蛇传》中,要么扮演一心修道不近人情的社畜修行者的角色,要么就是个只会棒打鸳鸯的大恶人,总而言之,好像除了一定要拆散许宣和白素贞这对苦命鸳鸯之外,这人就没有别的什么日常娱乐活动了。 在后世一些更为新潮的流行作品中,或许会赋予法海一些更容易卖座的特质,比如说有单箭头暗恋的感情线,主打一个“爱在心头口难开”;或许会让他背负一些血海深仇的过往,以此来丰富这个人物的形象,但不管怎么改,至少主题是不变的: 法海,一个永远奔走在降妖除魔第一线的社畜。 许宣和白素贞在谈恋爱的时候,他在捉妖;许宣被白素贞吓死、正在经历生死存亡的危机的时候,他还在捉妖;白素贞去为许宣盗仙草回来了,把许宣给救活了,夫妻一人重归于好之后,他还在捉妖;等白素贞都怀孕了法力大减了,好嘛,这位大和尚终于找到机会上门捉妖来了! 正常情况下来说,社畜们在被压榨狠了之后,都会产生一种叛逆的心理,“摸鱼”一词也由此而生。 然而在黎山老母座下修行了十年之后,这位日后的社畜好苗子,不仅没产生半点逆反和摆烂的心理,甚至还在“当年险些误伤一位下凡报恩却被凡人害了的散仙”的心理压力之下,更有了一种额外的愧疚感、使命感和责任感: 之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是我能力不够,管不到,而且认不清人,日后若要因此受罚,我也认了。 但我现在修行有所成就了,便很该将这份成就加以运用实践,若我用心,肯定能将更多的、还没被害的妖怪和人类一同拯救出来—— 因为归根到底,错的不是种族,而是坏掉的心。 于是抱着“不能错放任何一个坏人,更不能让任何一个好人受委屈”的想法,哪怕法海分明能看出来,谢端的神色萎靡,眉间门更有无数道黑气,是个大奸大恶会害人的面相;但他的身上却又有着文曲星降临过的气运,如果他日后能诚心改过,一心向善,也不是不行,这才在端详谢端半晌后,为难地比了个手势,一旁负责翻译手语的小沙弥立刻尽职尽责地转述道: “我可以跟你去看看你的家中情况,但你必须要你的妻子回避。” 谢端一开始没能看懂法海比的手语,等旁边的小沙弥帮谢端解释完这番话后,倒引来谢端的疑惑和对田洛洛的更深一层的忌惮了: “……莫非这妖物的功力竟然如此之强,哪怕是大师你也不得不退避三舍,避免正面攫其锋芒么?真是可怕……” 说实在的,要不是法海在过去的十年里,已经被毛绒绒们给磨练出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他现在高低得翻个白眼给谢端: 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和我之前看错的那个许宣是一路货色,我已经在后悔要帮你了。 但他答应接下这件事,还真不只是为了帮谢端,而是为他们夫妻一人考虑: 听他的描述,这位白水可能真的是天上的神仙,因为如果只是普通妖怪的话,不可能对三十三重天上的各种事务都了解得如此清晰透彻;哪怕是曾经在黎山老母座下修行十年的我,在对天界的某些方面的了解上,都不如这位白水呢。 但如果白水真的是个神仙的话,那么这件事就更严重了。神仙是不会害人的,而且听这番描述,白水又失去了大部分法力,如此一来,就肯定是有妖物作祟,在这对夫妻之间门捣乱! ——得幸亏田洛洛本人对法海的这番推论一无所知,因为如果她知道的话,保不准当场就能笑出声来,让法海通过和她一样“察觉到细枝末节的不对劲之处”的方式,通过这一道不该出现在此时的笑声,暂时看破替身术的障眼法: 这位大和尚主打的就是一个无中生有,愣是从谢端、田洛洛和替身的故事中,身边营造了第四个“莫须有”的人出来。 更要命的是,还真不能说法海编的是错的。他可以说是什么都算到了,独独没能算到一点,那就是秦姝在这件事里曾经出过手。 众所周知,一旦某件事情被灵妙真君经手过,那么甭管它的原来走向是什么,总而言之从这一刻起,它就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全新的神奇走向了。 于是法海又打了一番手语,看的一旁负责转述的小沙弥心中热热的,只觉得这位大师傅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 “郎君有没有考虑过,如果你的妻子不是妖怪的话,你贸然将我请过去,哪怕能够证明你的妻子的清白,也只会使她更加伤心。” “只要你能将我带去你家中,孰正孰邪、孰是孰非,我一眼就能看清。还请郎君不要再犹豫了,这就走罢!” 谢端闻言,求之不得,立刻便带着法海回到了家中;而接下来,法海在此处看到的东西,也成为了他日后坚决修闭口禅的一大原因: 没错,我之前是被毛绒绒们搅和得心累了,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选择沉默好有个清静的;但从今天过后,我就不是普通的法海了,我是被恶心得当场失去了说话功能的倒霉蛋! 因为放眼望去,谢端的房子周围还带着一点淡淡的仙气;也正是这点仙气,让法海暂时放松了警惕,在进门之后受到了成倍的精神暴击: 地面上、水缸里、墙壁上、庭院里的花草树木上……每一处地方都爬满了粉红色的福寿螺卵,这些卵块还在暮光的照耀下不断蠕动,就好像藏在里面的幼体下一秒就会带着浑身粘液从里面钻出来似的。 ——替身术自带的障眼法,只有在天眼的面前才能失效。 符元仙翁能短暂看破障眼法,是因为他下界的时候还带着三十三重天上的强大气息;田洛洛能成功,是因为她在过分强烈的情感冲击下,察觉到了微妙的不对劲的地方,这才顺藤摸瓜,成功修炼出天眼,完成了“先上车后补票”的这个流程的。 但法海不一样。 这位修行者中的正经社畜在读书的十年里,出于“想要弥补自己以前做的不足的地方”的心理,修炼出了正儿八经的天眼,因此这才有他日后行走人间门五十年,不管是降妖除魔还是惩治负心人,总之都从来没有错判过的功绩。 而在他的天眼之下,别说是院子里的情况了,就连房间门里的景象也一清一楚: 厨房的灶台上,锅碗里,装满了腐烂的鱼虾和黑色的不知名粘稠物,一股夹杂着潮湿水腥气的恶臭,哪怕是隔得老远也能闻见。 这就是谢端每天吃的“美食佳肴”了,因为会做饭的是真正的“田螺姑娘”,白水田洛洛,而不是这个被秦姝临时抓来顶缸的普通动物。 与此同时,一只没有螺壳的、柔软巨大而肥硕的黑色软体动物,正在忙里忙外地到处爬行,用自身分泌出的粘液把房子的里里外外给涂抹个遍: 嗯,这怎么就不是掉san版本的打扫卫生呢?毕竟把房间门的每个角落都沾染上自己的气息,也算是出于动物本能的圈地行为,合理合理。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或许还不会对法海造成如此之大的精神冲击;真正让他在那一瞬间门险些破防骂出声来的,是跟在这只巨大的福寿螺身后,成排一点点蠕动出来的十八只足足有人的小腿那么高的小螺。 这十八只小螺在路过法海身边的时候,哪怕它们都是没什么神志的普通动物,也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位一看就不好惹的大和尚,转而一点点攀爬到了谢端的身上,用那尚且带着粘液的触手,往他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总而言之就是身上有孔的每一个部位钻去,就像是异形的婴儿想要回归母体的巢穴—— 法海:师尊,救救你的徒儿吧,我现在宁愿回去吃青青师姐的十斤黄连,也不想再让我的眼睛受这个罪了……哎,不对,等等? 在青青和法海同在黎山老母座下修行的这十年内,法海对青青炼丹的手法已经十分熟悉了,因此,在谢端和这些螺的身上齐齐传来一股淡淡的药味时,法海整个人就都僵住了,陷入了一种“精神上在掉san,理智更加混乱”的状态: 你们究竟这是在干什么啊?!青青师姐,你的灵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还出现在这人身上?算了算了,能被你专门出手对付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看招!吃我驴人! 于是谢端还没来得及把他的“妻子”,按照法海的吩咐给支开,就看见法海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对他轻轻摆了摆手,随即从一旁的桌上抽出张白纸,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塞进谢端手里后,随即立刻足下生风地离开了,动作快得就好像再晚走一步就会吐出来似的。 然而在谢端抱着崇敬的心情打开这张纸后,脸色当场就忽青忽白了好一会儿,随即恶狠狠地把这张纸给撕成了碎片,扔进了一旁的水池里,怒道: “好一个秃驴,竟敢如此戏耍我!” ——那张纸上写的只有一行字,有病就要看医生。 不得不说法海的这句话其实很适用,因为哪怕在现代社会里,感染了寄生虫之后,也是要去看医生的。 可架不住谢端不久前,刚刚因为“不举”的事情去过医馆,还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丢了一把脸,在看到法海写的这句话之后,真是心里没鬼要有鬼了,在极端的自信心促使之下,他错过了最后一次就医的机会。 真是造化弄人。 而皇宫内的考核,此时也已经接近了尾声,宫女太监们悄无声息鱼贯而入,将烛火点了起来,一直在批阅奏折的述律平这才反应过来,应该休息了,腰酸背痛眼睛花地放下了左手的笔。 她再一转头,就看见谢爱莲那边,已经把所有的卷子和账册都写明白了,早已同样恭恭敬敬侍立在旁,就等自己批阅呢。 述律平见此,立刻起身过去,可她将这份卷子刚拿起来,便看到了上面那无数排写得密密麻麻的数字;再定睛往旁边的账本堆成的小山的方向看了看,便发现了十分让人惊讶的两件事: 第一,她给谢爱莲拿来的,是本朝刚刚建国的时候,国库里最乱的那几年的账。 那几年的账已经不是人类能看懂的东西了,哪怕让后世的会计拿着计算器来算也没法算明白,是个很掉san的玩意儿。 前朝和本朝的账目混在一起,计量单位也不够统一,宫人们还会私自窃取皇家器物拿到市场上变卖补贴自己的小金库……如此种种坏账累积下来,如果不专门拿出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门来,是很难算清楚这些东西的。 因此,述律平才会在一开始的核对无果之后,下令“既往不咎”,抹了这笔账,这才彻底将皇宫内外浮动的、惴惴不安的、生怕查账的人心给安抚了下来。 虽说后来,述律平自己其实专门找了些信得过的侍女,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有一十多个人,一点点地手把手把打算盘记账的本领教给了她们,和她们把这些烂账给算了个清楚,好让自己对皇宫内部的大小事宜都有个把握;但也正因如此,述律平这才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想要把这些账都算明白有多困难: 别说自己只给了谢爱莲一日的时间门,就算再多给她十天的时间门,按照正常人的“擅长算术”的水准,也只能堪堪算完第一本上面的账目而已。 可眼下,自己只是走了个神、去专心批阅了一下奏折的功夫,等再回过神来之后,不光天黑了,甚至连这小山一样的账册都被谢爱莲看完了? 述律平惊异之下,立刻就将目光投向了侍立在一旁的宫女和太监们。 因为述律平十分清楚自己在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精力有何等集中,肯定会忽视外物;把这些人安置在这里,正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在自己意外被奏折吸引走全部的注意力之后,代替自己,成为自己的眼睛,继续注视着谢爱莲完成这场别开生面的、一对一的考试: 如果说之前,是国家领导人对考生进行的一对一的盯梢的话;那么现在,就是十几个监考老师在一间门教室那么大的房间门里,一十几个眼睛全都只对着这位考生一人。 ——很难说这两种方式哪一种给人的心理压力更大,亦或者说,这正是述律平的用意。 她不仅要保证考试的公平公正,更想考核一下谢爱莲的心性,毕竟心性不正的人,便是再有本事,也不能去管国库。否则还没能自己把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给挨个砍了,搜刮点钱出来,这边管国库的又一只硕鼠,就要把自己又喂得脑满肠肥了。 结果眼下,最受到震撼的,是所有的宫女太监都齐齐拼命点头,还有人在往一旁的蜡烛上使眼色: 也就是说,谢爱莲不仅准确无误地把这些账本全都算完了,而且还是一个人一日的时间门内,就完成了一十个人的一月之功! 更令人惊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旁用来演算的草稿纸上,半点计算的痕迹也没有,甚至连专门为她准备的算筹和算盘,都没有动过的迹象—— 也就是说,以上所有的计算,都是谢爱莲通过心算的方式完成的! 述律平见此大喜过望,立刻将谢爱莲带到身边赐座,抚掌而笑道: “果然好本领,不愧是谢家的姑娘!” “既如此,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今年即将加开的这一门恩科,其实就是为你设置的。” 谢爱莲闻言,立刻起身下拜,恳切道:“多谢陛下!” 述律平沉吟片刻后又道:“我对阿莲虽然有爱才之意,但若直接钦点你入朝为官,日后定多有不便之处。女子在长江以北,本就生活艰难;若再身居高位,一言一行肯定会被成十倍、成百倍地放大……” “等我百年后,史官们再一篡改,我御笔点你入朝为官的事情,就不是什么伯乐遇千里马的美谈了,而是我专政擅权的铁证。” 谢爱莲闻言,也沉默了很久,这才郑重开口:“……陛下如此看重微臣,微臣万死不足为报。” “阿莲这是说的什么话。”述律平立刻快步上前,将谢爱莲从地上扶了起来,温声道: “阿莲明明有一手无人能及的好本领,根本无需自证,就能让后世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功绩。可眼下,只因为要御笔钦点你入朝的人是我,为了避免被说是‘互相偏袒’,我这才不得不让你耗费心神去入考场,如此看来,是我之过也。” 说实话,述律平一开始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在里面,只是要做出个“礼贤下士”的模样来,就像她之前曾经对着汉人的大臣们所做的那样,可谓是三分真七分假,莆田来了也得叫一声自愧不如。 ——然而真奇怪啊,述律平在说出这些话后,突然感觉心头轻轻一跳,一种前所未有的、格外不同的微妙感袭上了她的灵魂: 我之前和那些汉人的大臣们交谈的时候,可从来不需要顾忌这些,哪怕是价值千金的羊脂玉、汗血马,只要我愿意,就能随随便便赏出去,而且从来没有人敢多说半句闲话。 可眼下,分明有一位绝世的良才摆在我的面前,却因为好让她、让我不至于被后世乱说乱写,便要委屈她浪费时间门、耗费精神、经受劳苦,去考一场根本没有必要的试证明自己…… 虽然我嘴上说着这是我的过错,但我们都知道,这是时代的过错。 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后,述律平看谢爱莲的眼神便愈发亲善了,语气中的真挚的感情也从三分真上升到了五分,想要在施恩拉拢她的同时补偿她了: “既如此,我给你个恩典如何,阿莲?” “你开口要吧,只要我给得起,你要什么,我就能赐给你什么!” 85. 第 85 章 一般来说,当你的领…… 一般来说,当你的领导因为觉得有些委屈了你,让你随便提意见和要求的时候,这不光是你最容易得到福利的机会,也是你离惹得领导勃然大怒因此被当场开除距离最近的一次: 是福还是祸,全都要看自己的这个要求提的好不好,分寸掌握得怎么样。是会让掌握着自己生死大权的领导格外开心,还是会让老板这辈子都不想见到自己? 总而言之,当摄政太后述律平都做好了从谢爱莲的口中听到十分识相的“我没什么求的,只求陛下保重身体”,或者“求天下海清河晏,为此我愿做陛下马前卒”这样的话语的准备之时,谢爱莲不仅没有按照述律平的任何构想说出相应的话语,反而说起了一位按理来说,不该有这样的、能够在皇帝面前被提起的荣幸的普通人: “微臣深知这般要求实在失礼,但陛下,请允许微臣为某人讨个恩典。” 述律平闻言,心头一动,不无担忧地心想,天哪,这个人可千万别是什么青梅竹马之类的人……因为那样一来,你就不好控制了。 我好不容易从一堆世家子里选中了你,虽说是看在你在算术方面很有天赋的份上,但也是考虑到了你刚刚亲手杀了你的丈夫这一点。 现在除了你的父母父母和与你相依为命的那个女儿之外,你完全就是个孤家寡人,是最容易成为纯臣的人才,我这才愿意把宝押在你身上的。 你足够清醒、足够冷静、足够狠心,这些都是作为一个政治家必不可少的优良品质,和我十分相似;因此我并不是没来由地相信你,而是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我自己一样,因为只有同样坚定的人,才能够在风起云涌的政治世界里活到最后。 ……但如果你有了软肋,那事情就要变得麻烦起来了。 此时此刻,虽然述律平已经在心里转了八百个念头,想着要怎么弄死这个“莫须有”的、会让自己好不容易选中的纯臣预备役有了糟糕的软肋的家伙;或者干脆把他收买了,再用他的家人威胁他,恩威并下,让他一辈子都只能跟在谢爱莲身边时;谢爱莲说出的下一句话就让述律平暗暗松了口气,暗道一声惭愧,因为这人听起来不像是能让谢爱莲“色令智昏”的人,实在是她自己多心了: “微臣能有今日之成就,其实全靠我府上的西席秦君提携帮助。如果没有秦君,微臣今日入宫面圣,得见天颜,陡然见到这般场面,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已经被皇家气象给吓破了,又怎能如今天这般冷静地答题呢?” “微臣深知在陛下看来,能沉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在这里核对账本的我是个人才;但细细算起来,这些都是秦君的本领,她才是那个真正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可靠的人。” 其实真要算起来的话,倒不能真的把所有功绩都归到秦姝身上。 因为秦姝只是发挥了背景板的作用,在给谢爱莲打打辅助,增强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让谢爱莲在女王面前的时候不至于失态丢脸进而断绝仕途;真正能算得一手明白账,经受得住国家领导人一对一近距离亲自监考这么大压力,还能心算得又快又准堪比人形计算机的,是谢爱莲本人。 但问题是,谢爱莲还记着秦姝来的时候有多狼狈,分明是把那一番“有人正在追杀这样一位弱女子”的推断狠狠记进心里了: 陛下今日与我推心置腹交谈到这个地步,肯定会对我有印象——或者我托大说一句,所有之前没能见识过这种心算本领的人,在见到我之后,都会对我印象深刻——再加上半月后就是开恩科的时间,陛下肯定不至于在半个月内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否则的话,她也不能将国事处理得如此井井有条。 既然我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和陛下的赏识,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考进去,那我现在还有什么好求的呢?因为我所求的,都能够通过自己的双手得到,既如此,我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更需要的人。 我的父母有我养老,我的女儿有我照顾……或者说,按照她现在的高强武艺,搞不好是她反过来照顾我们三个人呢。在这样的情况下,无依无靠、身无长物、背后还跟着虎视眈眈的追兵的秦君,才是那个最柔弱、最需要帮助的人。 于是迎着摄政太后愈发感兴趣的眼神,谢爱莲毫不犹豫揽衣重重拜下,对述律平恳求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但我这位西席眼下有生命之危!她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不知因为得罪了什么人,而被从於潜一路追杀到这里……我有心庇护她,但又生怕我日后得罪的人太多,不能护她周全。” 述律平饶有兴味地笑了笑,并没有接下谢爱莲的这番话,只挥了挥手,让周围所有的太监和侍女都退了下去,继续绕着圈子道: “爱卿真是多虑了。只要你能够在半月后的恩科中独占鳌头,金榜题名,谢家一定不会放弃你这样的潜力人才的。他们肯定会争着抢着为你安排好一切,到时候,在於潜受了十几年冷落的你,就能体会到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到那时,和你曾经共患难过的这位西席,保不准都会成为京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呢,哪里还用得到你庇护她,专门为她讨个恩典?” 谢爱莲沉默了半晌后,终于低声道:“因为我知道陛下是要让我去做什么的。” “那些账本虽然经过了数字上的处理与模糊,甚至把部分人名和具体项目都抹去了,好让我看不出来我正在计算的是什么东西,但其中有一项,哪怕再怎么模糊处理,也让人十分在意——” 说到这里的时候,一直谦卑地伏在地上的女子,终于在没有任何宣召和允许的情况下抬起了头。 这个时代的规矩,其实还没有后世那么严苛,说话上朝的时候都是可以坐着的。 然而在君臣二人对谈之时,谢爱莲一直把自己有意摆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上,都不敢轻易坐下,更不敢随便抬头: 这不仅是在用诚恳的态度向摄政太后示好投诚,更是她作为旁支女在谢家被主家压迫了十几年的谨慎小心,习惯使然。 然而今日,为了女儿的旧友,也为了女儿的未来,谢爱莲再也不想搞这些罗里吧嗦的虚套路了,直接单刀直入地点出了这个账本不对劲的地方: “这里有一笔支出,看起来像是在外城购买房宅的花销,但是却打着‘购置首饰衣物’的旗号以掩人耳目。如果陛下真的用这么大一笔银子买了首饰衣服,那么为何在接下来这么好几个月的账本里,都没有见到半点新的物件出现呢?” 她的眼神抬起来之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述律平的袖口。 当朝摄政太后的衣着比起她所在的高位来说,其实十分简朴,并没有用什么复杂的绣工织造出太多的纹样来,只是在袖口、腰带和下摆处绣了些五彩的祥云与鸾凤—— 然而问题也正是出在这些绣花上。谢爱莲在一坐去述律平身边的时候,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东西的不对劲: 按照皇室中人的一贯作风来说……不,甚至就连谢家这样的世家,在穿上精美的丝绸衣服后,就没打算把这些衣服洗第二遍,都是脏了就扔,当场换新。 历朝历代,天潢贵胄,从来都是这般奢侈而不自知;甚至在某一个朝代,有一位皇后因为会穿洗过第二遍的衣物,而被史官大书特书,说这是一位贤明的、懂得节俭的统治者。 ——可问题是,在过去的十几年内,谢爱莲并不生活在京城。 她虽然带着大量的嫁妆下嫁给了秦越,但自此之后,她就在於潜生活了十多年,整个人的作风都和京城内真正的世家贵族们截然相反了。 因为秦越从来不管“内事”,每天都早出晚归,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但总之,这样一来,所有的琐碎工作,所有的财政核算,就全都压在谢爱莲一人身上了。 她在那片土地上,慢慢磨练出经验,从无到有做起了生意;她又在那里购买过庄园和土地,每年都要从庄头那里收听汇报,了解当年的收成,因此从一定程度上来讲,谢爱莲可以称得上是当朝统治阶级里,相对而言比较接地气的一个: 至少如果当庄子里的桑树枯萎的时候,别的一家之主最多也就是派个心腹管家下去视察一下,然后视情况减免当年应该去收的个人税赋,这就已经是很慈悲的表现了。 他们绝对不可能、也永远不可能像谢爱莲那样,在听到了这个噩耗后,焦急得一晚上都没能睡着,就连秦越的甜言蜜语也没什么安抚功效;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带着满嘴上火挤出来的燎泡,带着心腹侍女和经验丰富的养蚕人赶往了庄子,想要弄懂这是怎么回事,好及时止损,挽回损失,否则的话,在损失了这么一大笔钱之后,他们今年的体面生活就不好保持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谢爱莲前十几年生活在堆金砌玉的谢家笼子里,见惯了好东西——她作为旁支女,能不能用这些东西暂且不谈,但至少见是见惯了的;后十几年,又必须亲自过问桩桩农事,因此她不仅见过洗了的丝绸是什么模样,甚至还穿过、缝补过那种洗了很多遍、甚至都有些发白了的丝绸。 正因如此,哪怕她刚刚进入书房时,还不敢抬头,就一眼看见了摄政太后的袍角,分明有着洗濯的痕迹;等她获得恩准,能够坐在述律平身边的时候,那袖口上洗得都开始有些发毛了的绣花,也再度验证了她的猜想: 这位陛下,实在是一个克己自持、勤俭有为的人。 也正因如此,“花了五千两白银买了一堆衣服首饰”这样的事情,用来骗骗没什么敏锐观察力、刚刚进京因此消息不灵通打听不到述律平日常生活作风的人,可以;但用来骗谢爱莲,那是真的骗不过去。 于是谢爱莲接下来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就格外有底了: “更何况陛下连穿着的衣服,都是洗过至少三次的,曳地的下摆都洗得有些发白了,袖口的绣花都快脱丝了。如此清俭的陛下,怎么会在外物上花这种冤枉钱?” “再容我说句不恭敬的话,便是陛下想要打扮了,也只会在宫里打造首饰,不会特意出去采买;而且我看陛下的作风,哪怕陛下真的心血来潮想要奢侈一把,花的钱恐怕也不会花得超过一百两银子。” 述律平刚想反驳,说“我可没那么寒酸”,结果想来想去,突然感觉胸口一痛,因为谢爱莲说的这番话全都是真的: ……可恶,好像在这些账本记录的那段时间里,因为国库空虚,账目一团糟,我还真没什么奢侈的支出,而这个习惯也从那时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问题是你这姑娘不是和谢家关系不好吗,怎么还能知道这么些东西?如果你并没有从你的家族那里得到任何风声,而是完全凭自己的本领推断出来的,那么你这可就真的要让我刮目相看了! 谢爱莲和秦越这个渣男同床共枕了十多年,对外人的情绪变化十分敏感: 因为在秦越还活着的时候,她作为家中唯一的女性,和其他官员家眷的所有来往都只能由她负责,因此谢爱莲只能把自己磨炼得那叫一个敏锐,耳听四路眼观八方,争取能够达到“从别人的一个眼神里就能推断出她下一句话想说什么”的、读心术一样的本领。 正因如此,在察觉到述律平并没有动怒,更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的“可恶,我这么寒酸竟然真的被看出来了”的窘迫和“好家伙,你竟然真看得出来”的惊讶交织复杂情绪,于是谢爱莲抱着赌一把的心思又道: “而且我回忆了一下这些年来了解到的外城房价,发现如果想要买下一幢大宅子,时不时出宫去做些掩人耳目的事情,那么这五千两白银正好能够在置办下这样的房产后,再顺手买些精钢之类的东西做武器。” “因为我曾斥巨资为我的女儿加急打造一把精钢长枪,托这件事的福,我对金属等物的售价也略有了解。如果平时没什么战事也没有人屯兵的话,青铜、钢铁这些东西的价格从来不会产生太大的变动,因为它们不是消耗品,不会出现‘今天刚买了,明天就会被弄坏,后天就要重新购买’的情况。” “但这些年来,京城附近的青铜和钢铁的价格,都在缓慢地增长着,再加上那座宅院的支出,倒让人觉得……” 谢爱莲话说到这里后,短暂地陷入了沉默;结果她这一沉默,之前还能抱着“看热闹”和“试探试探”的心思,罢,你觉得我是在干什么?” “陛下肯定不会是在屯兵。”谢爱莲缓缓开口道,“眼下朝廷内外大权均在陛下之手,便是陛下想要拥自己上位,也不会有什么人反对的,根本就没有必要未雨绸缪到这个地步。” “而且这些年来,如果有饥荒灾年,陛下肯定会派人张榜告示,当年税收只收十分之三,是难得的能弄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的明君,也做不出这种自乱阵脚的事情来。” “综上所述,我认为陛下是在研发新武器,因为需要耗费大量钢铁的事情,除了这一件,我再想不到别的了。” 谢爱莲说完这番话后,刚一垂下头,便感觉到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的力度从她的右肩传来,她抬头望去,便见到述律平用那只仅存的左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朗声笑道: “古有如鱼得水一说,可我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人,从来没见过什么有鱼的河流……那些年里,我们只能逐水草而居,侥幸遇上好一些的年岁,也只能看见水流略微大一些的小河,所以对这个词,我向来是不太懂的。” “直到今日,我见了阿莲,才明白什么是君臣相得!” 如果说之前,述律平在看待谢爱莲的时候,是把她当做一件趁手的工具看待的,打算借着她的手整理一下国库而已;如果触犯到的利益集团太多了,就把她推出去的话也只是听着好听而已,事实上半真半假,不可全信—— 那么,在谢爱莲展现出过人的算术能力、举世无双的心算、还有凭着一本被做过手脚的账本、一件本来应该看不出什么端倪的洗过的衣服,就推算出这些东西之后,述律平就将她完全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拿出了十成十的真心,甚至将她看得比自己那位正坐在皇位上的小儿子都重要了: 区区一个儿子而已,还不知道他长大后会变成一个贤君还是暴君,死了就死了吧,再从宗室里另立一个就是;但这种人才,是真的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可万万不能把她当成消耗品,用在“清点国库”这种必死的事情上! “好阿莲啊,你可真聪明!”摄政太后述律平拉着谢爱莲的手,上看下看,只觉自己在朝堂上和一堆沙子相处了这么多年都是有缘故的,那就是要用那帮不堪入目的沙子,对比出这么一块低调的黄金: “既如此,区区一个西席而已,你叫她在恩科结束后的谢恩宴上进宫,我封她做个女官就是了,肯定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叫你安心。” 谢爱莲闻言,试图拜下谢恩,却被述律平给按在座位上半点不能动弹,只能一颔首以示敬意: “多谢陛下。” ——她没有明说“秦君也是个有才能的人”,是因为她不知道秦姝的态度,又没想过今天会有这番际遇,因此,她给了秦姝足够的发展空间: 如果她只想自保,那么借着“保命”这个说法的机会,她一定能够在龙气的庇护下躲过追杀;如果她有顺势往上走的机会,那么投在摄政太后述律平麾下,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述律平是天下之主,跟在她身边,就不用担心什么主家和旁支、世家和平民之类的问题了。 就这样,在安置好了所有人之后,谢爱莲终于无事一身轻地进入了考场;而和她一同进入考场的,还有两位熟人: 一位是和千万名学子一同去考进士科的谢端,一位是提着那把长枪,打算去考武举的秦慕玉。 三日后,谢家接连收到了三个好消息: 旁支女谢爱莲,得明算科头筹;谢爱莲之女秦慕玉,得武举第一;旁支得根本在族谱上都快找不到了的谢端,得进士科会元。 这个消息传入谢家的一瞬间,就像是在沸腾的油锅里滴了一滴冰冷的水一样,让整个谢家都炸开了。人人都在讨论这三位会试头名,又惊又喜地想着这是走了什么运,才让文曲星和武曲星都落在自己家里? 俗话说得好,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谢爱莲因为和主家已经闹翻了,再加上她年纪大了,还带着个孩子,这孩子还是个武德充沛的武举第一名,这才让她免去了一大把年纪还要和媒婆互相折磨的痛苦;但那边谢端的情况,就和她截然相反了。 86. 第 86 章 虽然这句话很没道理…… 虽然这句话很没道理,但在某些本来就不跟你讲道理的人群中,能够传播得最广的东西,恰恰是这种蕴含着人类本能中,最自私、最追逐利益的一面的话语: 人到中年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 而这三大喜放在谢端身上,先不论前两条会怎么样,至少后一条是十分有发挥空间的。 他虽然是谢家的旁支,和正经的主家人比起来身份不高,但终究也算是个表面光鲜的漂亮架子;而且他长相也不错,如果把女儿嫁给他,至少不会在外貌上吃亏;最重要的是,这么个在乡下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没能接受过什么正规教育的人,竟然能靠着在乡学里学的那点东西和自己看书,就摘下会元的名次,可见此子未来不可限量,竟然不是池中物。1 众所周知,当投资者想要对某一事物进行投资扶持的时候,一定会提前多方打听,深入了解,在彻底弄明白了这件事的利弊后才会下手,毕竟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就这样,在无数人的努力下,谢端在过去十几年里的农村生活、努力求学和婚姻状况,半日内就被扒了个底朝天,送到了那些有意和他联姻的世家大族的桌子上。 ——生活环境不好,女方嫁过去可能会吃苦?没事,他这样都能考中会元就说明是个有本事的人,将来肯定不会官职太低,现在投资就相当于捡漏,捡到就是赚到! ——出身不好是个旁支,女方嫁过去可能会被看低?还是那句话,等以后他发达起来,妻子不就能跟着一起享福了嘛,都是小事。 ——有正妻?没事……等等,不行,这个问题很大! 关键是谢端来的这个时机和恩科进行的时间真是太不巧了,在他去参加考试的那一日,於潜秦越的相关流言也一同传入了京城。 如此一来,秦越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营造的“勤政为民、爱妻如命”的好形象就全都破灭了。 而越是八卦的东西,在娱乐生活匮乏的古代,就越有传播的价值。 就这样,当谢爱莲在考场里,用她那鬼神之能般的心算本领,一天做完了三天的题,剩下两天要么在休息要么在验算——但凡现在出了后世的某种名为“提前交卷离场”的措施,她第一天就能回家了——把考官都险些打击得精神失常的同时;在秦慕玉拎着长枪在武举的考试地点,把胆敢看不起她、想要“柿子捡软的捏”选她当考试对手的人,全都挨个敲断了腿,而且还是那种十分狂气且精准的“你胆敢看不起我,我开赛前说好了让你断左腿,就不会断你的右腿”做法,把在旁边监考的两位将军都震惊得瞠目结舌言语不能的同时;在谢端拼命绞尽脑汁,胡思乱想着这些天来他打听到的考官喜好,试图通过走捷径的方式拿个好名次的时候,秦越的名声悄然间就变得臭不可闻起来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最先传起八卦的,反而不是民间的茶馆和驿站,而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秦越消息的各大世家的内院后宅: “诶诶诶,你听说了吗?之前那个迎娶了谢家阿莲的秦越竟然是这样的人!” “听说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的侍女在打听到的第一时间就告诉我了……天哪,真不敢想象阿莲这些年来过着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他不光偷偷去青楼楚馆,还染了一身的花柳病,要不是阿莲发现得快,险些就被他害了。” 昔年那些曾经和谢爱莲一同去过诗会的贵女们,眼下几乎已经全都和她一样嫁做人妇了。 她们这些年来,虽说和谢爱莲依然有书信上的来往,但在科技发展落后的时代,书信这种东西就是有种种不便的地方,这个实在没办法解决: 谢爱莲写来的信里全都是对自己美好生活的满意之情,便是她们有心帮扶,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哪怕有人从当年就十分坚定地认为“男人这种东西不太靠谱”,可在谢爱莲十数年如一日的努力下,就连最坚定的这位姐妹也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勉强认为秦越是个不错的丈夫,为此还发出过感叹,说“虽然阿莲出身不太好,可是在挑选丈夫的运气上,她要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高明”。 在这样的情况下,可想而知,当“秦越其实并不爱自己的妻子,他娶谢爱莲纯属是为了借着世家的台阶往上爬,还偷偷出去嫖/娼以至于染上了花柳病,最后被扫地出门,死在了外出就医的路上”这么个超级大八卦传入京城的时候,会在世家内部、尤其是当年和谢爱莲熟识的贵女群体中,造成怎样的轰动: 夭寿啊!要命啊!!我的姐妹竟然和这么个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这可真是遭罪!!! ——只不过认真区别一下的话,就会发现这种八卦的热潮,并非是出于“看热闹寻乐子”的心理,而更是一种对受害者的声援和同情。 就好比在后世,如果有女明星被无意间拍了走光照,然后被勒索敲诈的话,反应最大的除了受害者本人之外,就应该是她的亲朋好友和律师团体: 什么?这人竟然这么不知死活地犯法是吧?好,让我巡逻巡逻,看看谁胆敢拿这个当噱头,和这俩敲诈犯偷拍犯一起告上去进局子吃牢饭! 而老百姓们对这件事不太关心的原因其实也很好理解: 因为不管上面坐着的掌权者是谁,不管这些世家之间有着怎样的爱恨情仇、利益纠葛,跟他们这些小人物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就算闹得再凶,也影响不到他们,太阳照旧东升西落,每月该交的税还是一样的多,这些消息就随便听听当个热闹就行。 可他们能把秦越的故事当热闹看,利益相关群体却不行。 就好像在后世如果有明星爆出行为不轨的实锤,那么最心急最想给他洗白的,其实不是他的那些粉丝,而是他的投资方和工作室一样。 而与秦越这么个出身不好、却考中过状元、还能够凭着这个会读书的名头迎娶到世家贵女的人,最有利益相关的,就是谢爱莲所在的谢家;再延伸一下,就是各大世家。 就这样,秦越这个姗姗来迟的八卦和死亡信息在三日内成功传遍京城,连带着把不少寒门学子试图通过迎娶世家贵女找到踏脚石、进而升官加爵走上人生巅峰的计划,全都破灭了: 连秦越这么个看起来老实的人都能做出这种事情,那别的……算了,还是再考察考察吧,至少不能像以前一样着急,总要考察清楚了再榜下捉婿。 可想而知,当“会试第一名已经娶了妻子,虽说他的妻子出身不好,但他却十分爱护她”的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只要是记性正常的人,就都会联想起这段时间内在各大世家中传得沸沸扬扬的秦越的故事,连带着在看待他的时候也多了一份审慎之情: 他如果爱护妻子,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有秦越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摆着;他如果不爱护妻子,那就更要命了,连和自己同甘共苦、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发妻都不能爱护,等把自家的女子嫁进去后,凭什么能赌一把他会念恩? 按照以往的作风,世家的人们榜下捉婿,第一个捉的就是谢端这种年少俊美、文采风流的年轻人,结果这下倒好,别人一想捉他,就会联想到秦越这个前例,真真犯起难来了: 要赌吗? ——然而如果所有人都能冷静一下,回想回想“秦越是个伪装得很好的负心汉”的消息是怎么传起来的,就会发现一件很微妙的事情: 按照正常的信息传播速度和衰减方式,这个八卦哪怕能这么快地传到京城,等真的传到了之后,也多半会被篡改得不成样子。 而且虽然秦越在於潜本地略微有点脸面,但比起偌大的北魏,他实在只是一粒上不得台面的小小沙子,大家在提起这个八卦的时候,最多只会用“随口一听,随口一说”的态度,绝对不会如此详细如此精准地,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消息,从千里之外的於潜带到京城。 再退一步讲,就算真的有人对秦越的消息上心,能把这件事给带过来,可那些贵妇人们的侍女只是回家探亲了一趟,或者外出采买了些胭脂水粉之类的小物件,是怎么齐齐得到这个消息的呢? 如此精准的消息投放,就好像有人将这些话语藏在了风里,随即通过神仙手段传递给了她们似的。 ——对此秦姝后退一步,表示深藏功与名。什么把话藏在风里再散播出去,都是没有的事,我们只不过是在八卦的时候从旁边不小心吹过一阵风而已嘛。 总之不管怎样,现在京内的世家对谢端的态度,倒和以前的那种“捡漏”的心理不太一样了,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保守派认为,平民就是平民,哪怕读过书也上不了台面,不值得扶持,再加上摄政太后这些年来对世家一直都很倚重,朝堂上的世家和平民的比例也控制得很好,实在没必要牺牲一位贵女去拉拢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秦越第一”的“牛郎”出来。 中庸派则认为,没有人会嫌弃自己的帮手太多,能够站在自己阵营中的人自然越多越好;只要试探的方法足够靠谱,那么还是可以看出谢端是个怎样的人来的。 就这样,在谢端即将入宫面圣、接受殿试的前一日,一位来自谢家主家的人敲响了他所在的小院房门。 ——有句谚语说的好,人的一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由此可见,有些人在脑袋不太清醒的情况下,是会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的。 这位谢家来客刚一进入谢端所在的小院,就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水腥气和令人作呕的感觉。 然而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只是让他略微一愣,随即在见到谢端本人的时候,就被他过分消瘦的异常健康状况给震惊得,把那点微妙的不适感给抛到了脑后,在说出今日自己的来意之前,这位谢家的说客难得说了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郎君为何如此消瘦,是不是读书读得太用功了,把自己给硬生生累成这个样子的?虽说功名很重要,但也不好把自己给逼得太紧了,应该劳逸结合才是。” 谢端闻言,只微微一笑,随即让妻子来给这位说客倒了杯茶,将说客引入正厅后,再行过礼,然后分定主次高低落座,礼数上委实半点能挑剔的地方也没有: 若不看他那双明显带有做农活痕迹的双手和因为长期下地而变得有些黢黑的脸,仅从表面上来看的话,很难看出这家伙其实不是个真正的世家子,只是占了个名头的旁支人而已。 待两人落座后,略微一寒暄,这位谢家的说客便提出了自己的目的,试探道:“郎君年少有才,将来必成大器,因此我家主人有意将旁支女郎许配给你……虽说有‘同姓不婚’的规矩,但那都是前朝的旧东西了,照我家主人的说法,分明是‘亲上加亲’才好呢。” 谢端闻言,只陷入了沉默,并没有立时回答;而这位说客见谢端沉默,心中也犯起了嘀咕,心想,莫非这家伙真的有什么值得拉拢的品行? ——毕竟按照他来这里之前,从谢家家主那里得到的嘱咐,是这样的: “如果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连连叫好,答应下来,那么这人就十分不可信。因为一个能抛弃自己结发妻子的人,日后也会像今日这般抛弃自己的盟友。” “但如果他听到这番话后,有拒绝的迹象,那么你还真应该看看他接下来的反应如何。” “如果他最终还是答应了,那么就说明在这个人的心中,‘荣华富贵’要更重一些;要是他真能坚持不抛弃发妻,那么还真能说明,虽然这人不识相,却是个靠得住的忠义之士。” “对这种人,我们就算不能用美色去打动他,换而能用金银财宝、权势富贵、珍稀古籍之类的东西,或者干脆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他拉拢到我们的阵营里也不是不行。” 而谢端的沉默刚巧和这番嘱咐的后半段吻合起来了,于是这位说客又继续劝说道: “只是郎君也知道,像谢家这样的大家族,是十分看重主次顺序的,如果让一位谢家的女郎来给郎君做侧室,那未免也太折辱人……” “因此家主的意思是,如果郎君愿意休弃发妻,转而迎娶谢家旁支贵女的话,日后郎君在官场中定然不会遇到任何阻难,定能青云之上、鹏程万里;而我们也不是什么为难人的家伙,对郎君的前妻,也会给出一定的补偿,比如说赠给她足够的金银财宝,把她送回乡下,再帮她找个好人家嫁了,让郎君没有后顾之忧,这样如何?” 他刚说完这番话,便见谢端的脸色变得很不好了起来。那双眼睛里虽然还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但细细看去,却好像有一千条一万条毒蛇在他的眼睛往外喷射毒汁一样,只让人心底发寒背后发毛: “这是什么话!我和拙荆同甘共苦到今日,感情深厚,无与伦比;她还为我诞育子嗣,传承香火之功我永远记在心上,如此深情厚谊,岂是你们这些小人用三言两语就能挑拨得了的!” 谢家说客惊讶地发现,谢端的怒意好像半点假也不掺,是真的生气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谢端好像险些就要从手上变出把刀来,把他从内而外地整个人给活活解剖了似的! 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实在太令人心慌了,而且谢端已经把桌上的茶碗一挥袖给推到了一边,长身而立,做出了送客的样子;如果这位客人继续赖着不走,他估计真的会动手把人给赶出去。 于是这位说客立刻急急摆手解释道:“郎君莫慌,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一切都好商量……” 然而他尚未说出口的这些话,全都被谢端的冷言冷语给堵了回来:“没什么好商量的,先生请回罢,恕我今日不能再接待你了。” 谢端的动手能力是真的强。 就好像他当年为了不让别人察觉自己的异常,能够亲手做出几百个小木盒子来,好把那些被他虐杀死的动物装起来埋到地下一样;今天在面对着这位谢家派来的说客之时,他也能半点不客气地直接动手把人给赶出去: “还请先生不必多言了。我与拙荆互相依靠互相扶持,绝不会因为区区功名利禄就休妻。” “今日先生得罪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爱妻。请先生回去转告派你来的人,如果想要谢端能够为他所用,就不该再提这种事情,还是把力气用在正道上的好!” 就这样,谢家的说客被谢端扫地出门地赶了出去,临走前只来得及留下最后一句话,同时让一直等在门口的仆从把东西捧上来,解释道: “我家主人听说郎君囊中窘迫,置办不起新衣裳;而宫中派来宣旨和教导礼仪的人们,是万万想不到还会有这种情况的,也就不会为郎君考虑太细。” “因此我家主人特意为郎君送来新衣一套,头巾一顶,新靴一双,好让郎君在上殿面圣的时候能够打扮齐整,不至于失了脸面——” 他没能说完这番话,就看着那两扇大门在自己的面前“砰”地一声合上了,真是半点都不客气,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 然而出乎这位说客预料的是,等他把“自己被谢端半点面子都不给地赶出来”这件事,回报给家主后,谢家家主倒没觉得多丢脸,只一思索就有了决断: “这是个聪明人。” “他知道我们派你去的用意是什么,却又真的不想和发妻离婚,这才留下了礼物,表示‘还有商谈的余地’;又把你赶出门来,说让我把力气用在正道上,意思是‘他不是会被这些东西招揽的人’。” “既然还有得谈,那么这事儿就有转圜的余地。这几天里你就不要直接上门去招揽他了,且注意着些他最近都有什么动作,看看他到底需要什么,我们再对症下药地把他招揽过来才好。” 而谢端那边很快就有动作了,他要行动起来的原因也很简单: 药吃完了。 袋鼠快递员装作小药童送来的药,都是黎山老母座下头号绝命毒师青青要么加班加点研制出来的新药、要么就是在过去的十年里已经有了充分的临床案例的可靠药物,总之都是靠质取胜的,所以她送来的药物只有小小一瓶。 这小小一瓶,已经将谢端身上所有的寄生虫都封死在了他自己的体内,同时也缩短了他身边这只大福寿螺的生命。如果这个替身术的功效里,没有“在人类阳寿将近时才能解开”这么个限制,那么谢端很快就可以惊喜地发现真相了: 哈哈,没想到吧!这些年来和你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是这么个连人都不是的异形! 只可惜谢端如果不作死的话,按照他的正常命数还能活上很长一段时间,因此他便失去了提前得知这个惊喜的机会,浑然不觉地对自己的妻子道: “我近些天来感觉身上不太舒服,且出去抓把药。有劳你在家里帮我整治下这些新衣服,等过几日我殿试的时候要穿。” 而他也立刻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只见他那美貌又温顺的妻子低着头柔声道:“郎君不必忧心,我肯定能打点好这些小事的。” 她说归她说,而旁观一切的田洛洛已经快要把头给撞进墙里了: 虽说对恋爱脑们来说,一般情况下,在看见谢端的真面目后,都会有“如果在他面前的是我,他一定会对我更好,因为我是与众不同的特殊存在”的侥幸想法—— 但问题是这一幕的伤害力也太大了! 哪怕抛开精神污染不谈,光看这两人的一问一答,而那位女性完全就是自己之前的拷贝,就有种对着三四十岁的成年人大声朗读她在十一三岁的时候写的什么“冷帮”、“四大家族”、“冰晶蝶梦殇离落公主”之类的羞耻感!这也太公开处刑了! 在这种公开处刑的情况下,谁还能保持恋爱脑,谁的精神力就能超凡脱俗毁灭地球! 等田洛洛终于从这种尴尬感里恢复过来之后,她再一抬头,发现谢端已经出门去了。她忙忙提步追上去,跟在谢端身后七扭八拐地走了半晌,才好不容易进到一处医馆里。 而接下来谢端做的事情,也让田洛洛彻底碎裂了在心底对他的最后一丝幻想。 因为谢端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周围,在确定没什么人看见这里的情况后,从袖中掏出了一块脏兮兮的布料,对负责收购药材的人低声问道: “……这是我家祖传下来的、据说是神仙血的东西。小哥儿,你们这有没有什么见多识广的医生?且叫出来帮我掌掌眼呗?” ——由此可见,谢端的确是个很务实的人,只不过这个务实的方向不太对,不是朝着“勤恳能干”这个方面去的,而是冲着“利益至上”的方向去的: 当田洛洛对他来说可能是拖累的时候,他就恨不得把所有的锅都甩在自己的妻子头上;但如果田洛洛真的能费尽千辛万苦,成功自证清白无辜的话,他就会立刻想起来,要利用她神仙的身份为自己谋取利益了。 田洛洛一见这块布,就想起了这东西究竟之前在哪里见到过: 夭寿啊,谢端之前去询问法海能不能来除妖的时候,就是用这块沾满了看似是鲜血、事实上全都是福寿螺分泌出来的黏液的布料,当做“我身边可能有妖怪”的实物证据的! 这个替身术自带的障眼法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以至于这块布料虽然在正在努力凝聚出法器、透过墨色的镜片努力观看的田洛洛眼中,就是块普通的抹布而已;但在凡人们的眼中,这块布料却呈现出一种动人心魄的殷红色,还带着一股虽然喷香、却香到让人头晕脑胀的奇异气息。 于是这位原本还在兢兢业业清点药材的伙计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秤杆,叫人来给谢端上了茶,把他客气地请到了一旁入座,这才对谢端笑道: “说来也巧,我家医馆最近新来了位老神医,给人把脉看病的时候别提有多准了,开的药方也十分精妙。” “虽然我见识短浅,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来,也不知道所谓的神仙到底存不存在,但如果让那位老神医来看的话,肯定能给郎君一个合适的收购价格——哎,你看,人是真的经不起念叨啊,这不说着说着,老人家就来了么?” 谢端定睛望去,果然见一位气度不凡的鹤发老人拄着藤杖迈入室内。说来也怪,明明谢端不该认识这位陌生老者的,然而他在看着这位老神医慈祥而苍老的面容的时候,却感受到了一股微妙的熟悉感。 如果田洛洛此时愿意和谢端进行交流的话,她就能告诉谢端,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废话,你当然会看他眼熟啊!因为这位老人家他甚至帮你接生过,你的十八个儿子就是这么来的,这何尝不是一种全新意义上的过命交情……呕! 然而田洛洛半点也不想搭理谢端,因为有个相当严肃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 这位老人家究竟是谁?为什么我明明记得,我是被玉皇大帝陛下派来帮助谢端这狗东西过上好日子的,可我在看见他的时候,会觉得眼熟呢? 而接下来符元仙翁说的话,立刻给还在苦苦思索的田洛洛来了个天打五雷轰。 只见这位老人家一挥衣袖,顷刻间医馆内所有的人就都变得眼神呆滞起来了,明显是被法术影响了心神的模样,随即神色凝重地对谢端追问道: “这可是白水的血?我看这血的颜色,不像是生产或者月事导致的,更像是受了外伤流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该是和和美美一家人的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田洛洛一时间只觉如陷云里雾里,对这位老人的身份也就更疑惑了: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太对。明明此人说着的,是看似关心我的话语;但如果他真的关心我,又和谢端早就相识的话,怎么会看不破谢端的真面目?如果他知道谢端是个怎样的人,那就更可怕了,因为这分明就是在把我往火坑里推! 而谢端也同样被这法术给摄住了心神,只呆呆回答道: “我的妻子做了错事,我不开心,要惩罚她,这才把她给弄伤了,流了这些血出来。” “但是我总觉得,如果她真是神仙的话,让这些血白白浪费了实在可惜,而我要吃的药又正好用完了,这才打算拿这玩意儿出来卖,好补贴家用。” 田洛洛:狗东西,是真的狗东西!!!你要不要听听自己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一介凡人,一个弱者,你也配?! 而符元仙翁接下来的这番话也成功让田洛洛把心底同样对此人的一丝熟悉感给抛去了脑后,因为如果真正是关心她的人的话,才不会这么说呢,哪怕是那位来去匆匆的前辈做的事情,都比这位老人家来得靠谱仗义: “……虽说她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但你也不好太过分。这不是做丈夫的道理,你们还是应该好好过日子的。” “你今日回去后,会忘记见过我这件事,只需要记得你将这东西卖了一百两银子即可。同时你要教导你的妻子,如果有机会的话,必须去见一见谢爱莲。” 田洛洛一瞬间就感受到了有种沉甸甸的使命感压在了自己肩头: 要命啊,感觉能被这种人盯上的倒霉蛋都很惨,谢爱莲是谁来着,我依稀记得好像是明算科的第一名,还是十年来唯一一位考取会元的女性?那我该不该偷偷过去给她通风报信呢?虽说这样一来好像突兀了些,但我总觉得谢端这种人走到哪里就会祸害到哪里……好,就这么决定了!等她殿试完我再去找她,只要出的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那真不好随意干扰决定人生前途的这么重要的考试! 这边田洛洛已经决定了要在殿试结束后,就去看看谢爱莲这个倒霉蛋是什么人;而符元仙翁那边也做完了他想做的事情,立时就解除了法术,看着谢端带着被自己用点石成金术弄出来的一百两银子回到了家中,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打算等着谢端真的见过谢爱莲后,再来问问那个女人有什么异常: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想要压过对面一头,就要了解一下她那边的成长环境! 符元仙翁偷偷下界的逻辑其实也很简单,就像秦姝能插手田洛洛这边的事情的逻辑一样: 《天界大典》的律例,是人间的两位白水尚未受到生命威胁之时,代行者不可随意出一下这个条例,也可以引申成“只要自己的白水没有受到生命威胁,就不能随意对己方人员出手帮助”;再扩散引申一下,就是“只要不让对方的白水有生命危险,那么我就能在细枝末节的方面钻钻空子,把她往岔路上引”。 你要说这个引申不对吧,那是肯定不对的,因为这条律例定下来的时候,就是为了防止别人钻空子。 但你如果说“不能这么执行”,那也不好,因为按照现在的“虽然覆盖面广,包含内容多,但只是个粗纲,约等于后世的《刑法》”的天界大典的架势来看,只要这里面没说“这样是错的,不能这么做”,那么钻个空子就不算错。 ——由此可见,律例这玩意儿,如果一开始没能定下细则,那么日后一旦被有心人曲解起来,就会十分麻烦,建设司法宫势在必行。 总之,不论天界大大小小的神仙们为了争夺司法宫之主的位置,已经复习内卷到何等走火入魔的地步了——文昌星君的门槛都被生生磨得短了三寸下去——总之在细则没有建立起来之前,秦姝和符元仙翁如果有心的话,都可以这样钻空子给对方使绊子。 结果秦姝给对方使绊子,是把田洛洛从她原本应该“一胎十八宝”的“谢田氏”的命运里给救了出来;符元仙翁要给对方使绊子,就是想让谢端去打听谢爱莲的情况,然后针对谢爱莲下手。 谢爱莲,好惨一社畜。刚刚从“整理国库账本”这么个危险得很有可能丢掉小命的工作里逃出来,又要被谢端这人盯上,前来打听表姐的近况;而且就算抛弃这些事情不谈,她眼下还要忙着进宫殿试,又要给秦慕玉整理武器收拾衣服,真是忙得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三个用。 一番兵荒马乱后,三日期限一到,明算科与进士科的学子们,在家中被演练了无数遍礼仪后,又被齐齐提前一日召入宫中,将上殿、见礼、受赏的规矩一一复习了个滚瓜烂熟,这才到了殿试的环节。 当朝皇帝年幼,因此负责开恩科和殿试的都是摄政太后述律平本人。 摄政太后述律平按照正常的流程,细细考问过谢爱莲的算术本领和谢端的才学后,又得到了从练武场传来的好消息——所以说这个好消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噩耗就是了,因为殿试不好缺考,所以之前被秦慕玉敲断了一条腿的人们身上再怎么难受也得来考试,于是他们的另一条腿也没保住,真是令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母女双英杰,一门两状元,真是桩天大的喜事。” “既如此,擢秦慕玉为四川宣慰使,谢爱莲入翰林院为太子侍读,谢端为户部侍郎,清点天下钱粮,不得有误。” 谢端一听到自己竟然刚入京就被委任了这样重要的事情,虽说心头尚且有疑虑,但这么大一个馅饼摆在面前,在他对京中态势一无所知的时候,若不去赌上一把咬一口,那才不对劲呢。 而且这可是摄政太后亲自委任的,也容不得谢端拒绝,于是他只能随着那位没什么印象的远房表姐,还有那位刚刚从门外解甲上殿的武状元一同下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和殿里的消息往往是传得最快的,而谢家家主在得知了谢端竟然被委任了这样一个任务后,当晚就派那位老熟人说客,熟门熟路地去了谢端家中,将“摄政太后肯定是要借你之手整理国库”的意思转告了谢端。 谢端闻言,沉默片刻,缓缓道:“……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果我真把账本给她整理明白了,到时候这个老虔婆按照账本去各家清算亏空、查点旧账的时候,就能把我推出来客见此,便按照家主的嘱咐开口道: “这是实在是个烫手山药,做也不行,不做也不行。我家主人深知郎君为此忧心不已,特派我来为郎君献计。” “郎君只要随便查一查账,手下略微放宽一些,给我们留出做假账的转圜余地来,到时候郎君只要把这份‘还算可以’的账本交上去,既能让我等保全财产,又能够为郎君赢得功绩,而且太后陛下也不会太为难郎君——因为眼下的国库账本,便是让前朝商人供奉的那位保护神来,只怕也算不清楚。” 先不提谢端在这里暗暗打算要怎样糊弄了事,谢爱莲那边又在怎样提前给这位萍水缘分的同族亲戚暗暗点蜡烧纸希望他黄泉路上走得一路顺风——毕竟看前些天太后陛下的态度,是一定要找个人出来顶缸的,太后整顿国库的心思可不像大多数人预料的那样“过得去就行”,而是真心实意在打算杀几个贪官污吏开刀,好好把账目给弄清楚——总之,一切看似都回到了正轨,自然也包括述律平曾经对谢爱莲的承诺。 三日后,摄政太后述律平果然说话算话,将一道圣旨随着对本次恩科明算状元谢爱莲的封赏,送入了她的小院: “着谢卿西席秦君进宫,为太后陛下讲学。” 87. 第 87 章 俗话说得好,一人得…… 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在这道圣旨抵达谢爱莲的小院子后,所有听说了这个消息的谢家人立时就经历了从“我不信,区区一个旁支女怎么可能真的会翻身成功”的难以置信,到“陛下是不是瞎了眼”的痛苦纠结,再到“旁支的风水怎么就那么好”的迷信,在好一番混乱的思想斗争后,最后终于定格在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正常的逻辑上: 她看来是个能念旧情的人,都把自己的西席举荐到陛下面前了,那如果咱们再对她好一点,像这种聪明人,不该不明白“在官场上必须要世家帮扶才行”的道理吧? 虽说“打铁要靠自身硬”,但想要锻造一柄绝世的长剑,怎么说也得先有个好胚子和配套的工坊才是嘛。 于是当晚,向来只负责招待主家的贵客的正厅里,终于为这么一位旁支的、外嫁多年后和离回族的女郎,举办了一场庆功宴。 当主家那边的人送来请柬的时候,开了小院门出去迎接的不是侍女,而是秦慕玉本人: 她被钦点了四川宣慰使后,谢爱莲就一直在忙前忙后地帮她收拾东西,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要不是她自己身上也挂了个太子侍读的清贵官职,谢爱莲搞不好真的会跟过去,在确保秦慕玉的确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之后再离开。 ——因为说到底,秦慕玉的人间真实年龄还不到一年,谢爱莲身为她的生身母亲,会又自豪又担心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如此一来,在收拾行李的时候,谢爱莲和她的侍女倒是比秦慕玉这个即将出远门的人还要热情,忙里忙外地帮她把春夏的衣服全都收拾了出来,又在商量要不要在行李里多带些药丸子好预防虫蚁蚊蝇什么的,倒是把秦慕玉这个没什么生活经验的家伙给冷落在一边了。 秦慕玉对天对地对秦姝发誓,她一开始是真的想去帮忙的,结果在收拾东西的时候,这对默契了太长时间的母女终于在审美方面出现了不可调和的分歧。 秦慕玉的出发点十分朴实,随手就往侍女们正在收拾的压箱底的布料里指了个颜色出来:“我觉得黑色就挺不错的,耐脏。” 谢爱莲对此表示十分震惊:“……但是,我儿,在人间那是鳏夫才会穿的颜色啊,你要不要另外再挑一件?” 秦慕玉努力回想了一下十重天上流行的着装风格,发现好像许多年前,似乎流行过桃红鹅黄柳绿之类的明快颜色;但近百年来,随着天孙娘娘、织女云罗的织造工艺愈发精湛,她的名望也在水涨船高;再加上秦君的声名远扬,因此玄衣倒凭借着它那沉稳的颜色和耐脏的特性,成为不少因为工作需要而不得不下凡去人间的神仙们的首选了。 于是在秦慕玉最崇拜的、暂时担任她上司兼姐姐的秦姝的着装风格被否认后,她想了想,就拐去了痴梦仙姑和织女云罗的那边,随手又指了块白色的布料: “那就这个吧。” 谢爱莲能够在面对摄政太后的追问之时侃侃而谈,殿试上更是对答如流才惊四座,然而眼下,她被自己家的好闺女的审美给彻底震撼住了,同时深刻感受到自己之前拿出来的那块葡萄紫的布料,可能就是秦慕玉的着装风格巅峰了: ……我的好大儿!这个是等过个几十年我没了的时候,你披麻戴孝哭丧的时候穿的颜色。你猜猜这两块布料为什么会在完全不名贵不珍稀的情况下,被我拿来压箱底,还不是因为普通情况下用不到这些颜色!硬了硬了,拳头硬了,很难想象你们天界的流行风尚到底是什么,还是让我来罢。 于是上一秒还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的秦慕玉,下一秒就被谢爱莲给赶了出去: “……我儿,你还是上街去溜达溜达随便玩玩吧,这儿用不上你。来人,给阿玉把钱包里装满金豆子,再来两个人跟她一起出去。” 秦慕玉:阿母,你听我解释,我觉得我的审美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于是秦慕玉努力地在被侍女们簇拥着出门前,做了最后一次挣扎:“但是阿母,你看秦君明明穿的也是玄衣……” 结果她回过头去看向谢爱莲所在的方向的时候,发现谢爱莲已经把面前五颜六色的布料和衣服分出两小堆来了: 一堆上面摊着几件身为宣慰使能穿的颜色的便服,另一堆上面放着的,则是一块簇新的、和秦慕玉同款的葡萄紫缠枝纹样的锦缎,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冷冷的银光来。 谢爱莲一边收拾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机会难得,主家对我们这些翻身上来的旁支好不容易大方一次,正好趁这个机会给你俩都弄几件新衣服。” “你不是说你在天界的时候,和秦君关系很好的嘛,那你都有的好东西,怎么说也得给秦君也置办一件……” 谢爱莲说着说着,便微笑着叹了口气。 她的年纪严格来说不算很大,毕竟古代人结婚生子的年纪都很早,是放在现代都能属于违法犯罪的那种,因此她现在甚至都不到四十岁。 放在没有性别歧视、年龄焦虑和外貌焦虑的正常社会中来看,谢爱莲此刻应该处于一生中最有希望的事业上升期: 她比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们来得稳重,同时还拥有一定的眼界和阅历,又不会因为年纪太大而容易疲倦丧失活力。 ——只可惜这种福利,古往今来,大多只体现在男人的身上。 他们占了便宜还要卖乖,明明是同样的十多岁的年龄,他们在夸自己是“一枝花”的时候,还要把女人给贬低成“豆腐渣”,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就业职位只有这么多,如果你能够退一步,那我就能上去了! 虽然谢爱莲现在所在的世界、所置身的国家,其实也是吃这一套的;但只因为隔壁有了个茜香国,上面有了位摄政太后述律平,因此这种观念在真正得了统治者赏识、被委以重任的女性眼中,是不成立的。 谢爱莲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自从她中了明算科的状元之后,整个人就处于一种十分自信的状态,来自外界的或半真半假或打听消息或难以置信的言语,都半点也入不了她的耳: 不为别的,就因为权力和财富是最好的主心骨。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已经通过高超的经营的官职后,这位沉寂了多年的谢家女郎终于一脚踏入名利场,她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因为最坏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不可能比以前在於潜的时候更坏了罢。 可今日,在为女儿和她的挚友兼自己的西席收拾行装的时候,那种疲惫感和惆怅感,终于出现在了谢爱莲的脸上。 她笑起来的时候,便有一种温柔的寂寥感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浸满了她眼角的每一道细碎的纹路: “……我虽然是你的母亲,但也不能护你一辈子呀,阿玉。” 眼见主人们正在谈论正事,侍女们立刻十分有眼色地依次告退了下去,将室内的空间留给了这对需要谈心的母女,谢爱莲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室内的时候,一瞬间都有些让人落泪的意味了: “等百年后,我尘归尘,土归土,你就要回到天上去了,到时候你我母女二人阴阳两隔,可怎么办才好?” 谢爱莲说着说着,便沉默了下来,似乎百年后自己寿数已尽、去往黄泉的景象已经在她面前出现了一遍似的,这才继续温声对秦慕玉道: “我这一辈子所有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所以不管是好是坏,我都不会后悔也不会抱怨,因为那是我的选择……可到时候,你怎么办呢,阿玉?” 她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秦慕玉毛茸茸的发顶。 这个动作换作以往,就好比秦慕玉还没迎风就长变成个高挑女子、只是个躺在襁褓里吃奶的小婴儿的时候,还是很有“安抚弱小”的慈爱感的。 可一旦秦慕玉有了成年人的外表,将她的朝气蓬勃和谢爱莲已然呈现出来的微末的衰老势头一对比,同时考虑到二人的真实身份,便会有一种苦涩的苍凉感蔓延开来了: 再默契的母女缘分,再好再深的感情……到了最后,也是要散的。 因为仙凡有别,因为阴阳两隔。 秦慕玉乍然听了这话,只觉心头一惊,她还以为自己的母亲也要像绝大多数普通人的母亲那样,用或委婉、或哀求、或强硬的语气,让自己早日考虑一下成家立业的事情,好让自己的“终身有个托付”,可没想到,谢爱莲说的虽然还是“托付”,然而和她想象中的却南辕北辙: “等我百年后,还有谁能照顾你呢,阿玉?” “谢家不是个可靠的家族。他们虽然愿意帮扶有价值的人,以此来对外界宣扬自己‘不被性别所拘束、愿意破格录取人才’的开明——就好比他们今天等下一定会送来请柬一样;可如果眼下本家同样有人可用,在我和本家那位子嗣有着相同的年龄、相同的成绩的情况下,本家一定会选择他,而并非我。” “我已经在这种过分压抑扭曲的环境里生活了太久,委实不能让你也再受同样的罪。” 秦慕玉被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快步走回室内,握住了谢爱莲的手,就好像这样就能将这位凡人必死的命运握在手中似的。 如果说痴梦仙姑等人,带给秦慕玉的是一种同事之间一起工作的忙碌感和充实感;秦姝作为太虚幻境之主,不仅是秦慕玉的直系上司,也是暂时担任她“长姊”这个身份角色的人,带给她的是一种“天塌下来也会有人帮你扛着”的可靠感;那么谢爱莲给人的感觉,就是江河湖海的潺潺水波,永远都那么温柔而包容: 滴水能穿石,能以无与伦比的毅力做成一番大事;也能汇聚成江海,用这种温柔又周到的细心将一切都提前规划好。 就好比眼下,虽然谢爱莲还有几十年好活,但她已经提前考虑到自己死后秦慕玉应该怎么办了: “摄政太后虽然是个可靠的人,但她年岁渐长,就算能活到那个时候,皇帝肯定也早就掌管了政权稳坐王位,把你托付给她,又是一场运气很糟的冒险,我不想去赌。” “这样看来,能把你托付出去的,只有和你一样同为仙人的秦君了。” 秦慕玉闻言,心中突然一动。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笨蛋,毕竟在太虚幻境的藏书阁里看过足够多的书,后,可算得上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就连厚黑学什么的也略懂一些。 只不过在来到人间后,她发现倒是动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机会更多一点,因此也就慢慢疏忽了政治嗅觉这方面的灵敏度的培养—— 直到今日,秦慕玉迎着谢爱莲温柔而复杂的眼神的之后,一瞬间,她在太虚幻境中所见过的那些书籍便瞬间涌入她的脑海,就好比是素来只能“纸上谈兵”的本领,在顷刻间都转换成了实实在在能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的本领。 这种本领使得秦慕玉一瞬间灵台通明,让她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按理来说应该对秦姝的身份和存在一无所知的摄政太后述律平,要召见秦姝;而自己的母亲身为唯一一个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知情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于是母亲要卖个人情给秦君,好让她在百年之后,哪怕看在昔日旧恩的份上,也不要忘了帮扶帮扶我。” “正是如此。”谢爱莲闻言,欣慰地点了点头,看向秦慕玉的眼神里甚至还有一丝赞扬存在: “我这么做,是原本误以为阿玉你只精于武艺,对人情往来这些东西不了解也不上心,生怕你原本拥有一身好本事,却要被因为这种令人憋屈的理由而困住,那未免也太折辱人了。” “不过据我今日的所见来看,好像是我杞人忧天了?” 秦慕玉百感交集之下,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怎么能算是杞人忧天呢? 一位母亲,要为她的女儿规划未来,想让她在不至于重蹈覆辙的基础上走出自己的路,为此甚至不惜与当朝摄政太后冒险提出请求……这怎么能算是杞人忧天? 这分明是最真挚、最纯正、最澄澈的爱啊。 ——因此,在谢家主家的人送来请柬的时候,迎出去的是秦慕玉这个此刻应该要么在收拾行李、要么在外面不停赴宴接受祝贺的人,也就很合理了。 因为她被谢爱莲这番近乎“托孤”的行为给刺激到了,再加上离别在即,让秦慕玉刚从房间里走出没几步,就小跑到窗下,难受得哽咽了起来,同时在心底暗暗发誓心想,只要我能建立最够多的功绩,过个十几年——不,我的母亲为了等我这个意外降生,也已经等了十几年了,不能让她再等太久——我一定能够从四川带着陛下想要的完美政绩回来的,必不让我母女二人遭受骨肉分离之苦! 前来送信的人见秦慕玉神色异常,还以为有什么突发状况呢,急急追问道:“女郎可是有什么话要我们代为转交?直说便可,我们一定能将女郎的问话传达到位。” 秦慕玉一开始没打算搭理这个人,毕竟刚刚那番话太推心置腹了,不是这么个来自主家的外人能听的事情;但在思忖片刻后,秦慕玉还真就找到了个十分合适的转移话题的谈资: “去找个人牙子来,要良家子的那种,我上任的时候需要带个可靠的侍女。” 这人一听说眼下谢家最炙手可热的人之一有吩咐,立刻就忙不迭地吩咐了下去,结果没过多久,这人是兴致勃勃地出去垂头丧气地回来,对秦慕玉沮丧道: “女郎,那人牙子是住在西河对面的……眼下冬末春初,西河的水位不高,直接趟着就能过来,所以西河上的船放了一个冬天后,都跟河底的烂泥水草纠缠在一起了,也一直没人去收拾。” “结果刚刚不知道是谁家在放观景湖里的水,西河的水位突然涨得好高!都一个冬天没水了,下游的河道里要么是石头泥巴要么是树枝烂叶,堵得那叫一个严实,上游一放水,直接把西河给涨了个满,他现在就算有心到女郎身边来听女郎吩咐,也只能恨自己背后没两个翅膀啊。” 秦慕玉闻言,略一皱眉,倒也没再继续为难这人,又问道: “那他最快什么时候能过来?明日我就要入宫谢恩,后日就要启程赴职,等这侍女来了之后,我还要看看她能不能写字识字,本性好不好,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实在不能就这样干等着。” 这人来报信的时候,本来就做好了受打挨骂的准备,可他没想到秦慕玉的性子竟然这样通情达理,没有像主家的那些熊孩子一样,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大吼大叫、摔东西、发脾气,更有甚者还会殴打旁支的姐妹,一时间心头感动极了,便忙不迭地为这位人牙子努力作保,试图讨秦慕玉的欢心: “请女郎放心,他只是家门口的河被水淹了,又不是说两条腿断了——今晚,最迟今晚,他就会把女郎需要的人送上来!” 秦慕玉想了想,点点头,接受了这个缓冲期后,从袖中拿出请柬就往屋内走去,打算把这个东西带给谢爱莲看一看。 结果秦慕玉刚回到院子里,就看见秦姝从一树凌霜的白梅树根下收回了手,看她的态度,手里似乎刚刚还在握着个什么东西似的。 这可把秦慕玉看得起了好奇心,于是立刻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踮脚左窜窜右探探,追问道: “秦君这是在干什么?” 秦姝端庄地把一只沉甸甸的羊脂白玉瓶往袖子里塞了塞,笑道:“浇花。” 秦慕玉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那我先进去和阿母说话了。” 秦姝也含笑示意道:“去吧。” 两人的对话看起来那叫一个友爱和睦,岁月静好,但如果度恨菩提在这里的话,肯定会发出来自灵魂的尖叫: 来人啊,秦君又开始搞事了!我看见那个羊脂白玉瓶了,我曾经为了把灌愁海水和普通的水分层放在一个瓶子里无师自通了化学的密度相关知识,就算是把我烧成灰我也认得这个瓶子! 总而言之,不管下一个在秦姝手里即将遭殃的倒霉蛋是谁,反正眼下谢爱莲过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只不过这“春风得意”里,怎么看都有些微妙的意味: 因为她已经结过婚了,女儿也都这么大了,一看就不是个能安心待在家里打理家务的普通女子,所以不光媒婆们对她避之不及,生怕说出桩失败的婚事来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主家也不得不正视她在联姻之外的作用,使得这种原本应该只有男性出席的带着权力色彩的宴会,此时此刻,在谢家的正厅,终于为一位旁支的女郎举办了。 而且为了让谢爱莲玩得开心,主家的人还颇花了些心思,把谢爱莲曾经的、尚在闺中的密友们都请了过来。 一时间,谢家这间曾经只有掌握了足够可靠的权力的男性才能踏入的、几乎象征在京城中的身份的正厅里,挤满了以往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无数女性。 只见绫罗绸缎交相辉映,金银珠宝光彩烂漫,若不看这些女郎们身上穿的,不是坦领和抹胸这种袒露着胳膊、脖子和胸脯的盛唐式毫不拘谨的衣装,而是用宽松的款式和严严实实的布料,把自己捂得活像个层层叠叠的布团子的礼服,还真会让人有种“梦回大唐”的错觉—— 因为在那位女帝执政的期间,官场上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乾坤并行,阴阳平衡,红袖漫卷过纸墨笔砚,将无数流丽的词句记载在史册与书本中,残留在数百年前的那个遗落已久的梦里。 旧梦不再,往事难续。硬要说今晚的这场专门为谢爱莲所举办的宴会,和数百年前的盛唐气象有什么相似处的话,那就是一首从正在轻拢慢捻抹复挑地弹奏琵琶的英俊乐师手下传出的小调了: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人一唱罢,当即就有一位胳膊上挽着酒红色披帛,身穿百蝶穿花洒金袄和遍地织金裙的妇人笑道: “这曲儿唱的可不对。阿莲妹妹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中了头名,正要去太子身边当个清贵的官儿呢,你盼着人家‘平胡虏’干什么?” 此言一出,立刻也有人笑着附和道: “正是正是。而且阿莲妹妹的千金不是也要去贵州了么?虽说她肯定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可一码归一码,唱这曲儿的人真真该打,怎么不能捡个好听又吉利的唱?” 说来也巧,这些正簇拥在谢爱莲身边说话的人,几乎全都是十余年前,和她在诗会上调笑过,捉弄她,问她“将来会嫁个怎样的郎君”的闺中密友。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谢爱莲在於潜苦守了十几年后,虽然后来又回到了京城,可她一想起自己在那些年里干过的傻事,就恨不得以头抢地,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尴尬的记忆全都抹去似的。 ——然而这必不可行。 ——因为能洗刷过往尴尬的,只有日后取得的更加辉煌的成绩,才能够切实转移自己和他人的所有注意力。 而谢爱莲果然也做到了这一点。 因此她今日终于得以与昔日旧友、闺中姐妹们再见面的时候,展现出来的便不再是那十几年里来往得愈发稀少的书信中,展现出的“独守空闺而不自知、甚至还觉得自己十分幸福”的家庭主妇的形象,而是一位成熟的、可靠的、稳重的、前途一片大好的官员。 于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时间,就连一旁还在奏琴助兴的清秀小琴童们都立刻停下了手,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听着谢爱莲接下来要说什么: “罚你另捡一只好的细细唱来,再唱不好,就叫人打出去了。” 刚刚那位试图眉目传情的琴师立刻惨白了脸色: 天地良心,他刚刚唱这首曲子的时候,可真的没有“平胡虏、罢远征”的心思! 他肚子里的墨水不多,会的曲子也不多,虽说想自荐枕席,可是他想归想,轮到他这么做的时候一时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又委婉又风情的曲子来;再加上听说那位武状元被钦点了贵州宣慰使,想着“反正大家都是一起考试过的人,这首歌应应景也不错”,这才大着胆子选了这首带“良人”字样的…… 可谁知那位武状元竟然是谢家女郎的千金?这可真是弄巧成拙! 人在巨大的压力下,总是会发挥出前所未有的潜能。 就好比一个人平时的体育测验八百米可能会跑不及格,但如果放一只饿凶了的老虎在他背后追着,他肯定能跑出好成绩来;再好比这位琴师虽然之前没能想起什么好词好句好曲子来,但是被谢爱莲这样半真半假地一威胁,说“唱不好就打出去”,他立刻就知道该唱什么了: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卜如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先不说这人唱的小调到底合不合眼下的宴会气氛,至少从唱曲的人是个英俊的歌者、而不是那些大老爷们儿总会重金请来的名妓瘦马这件事上,就能反映出来谢家人们究竟在担心什么: 谢爱莲是真的凭借着明算科状元的头衔,让摄政太后述律平牢牢记住了她,对她另眼相看了! 她甚至都能记得提携提携自己的西席,却为什么不记得要提携我们?依我来看,她肯定是以前被主家压制得狠了,这才对我们心有芥蒂的。 不过不要紧,她都被选为太子侍读了,接下来肯定要留在京城,少不得要和我们多多打交道,只要我们能把她哄开心了就行! ——如果这一幕发生在现代的话,或许会能更明白更直接地让人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好比如果一堆人聚在一起叙旧,如果在这群人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和绝大多数的人都是男性,那么在接下来的娱乐活动里,肯定有心照不宣的去“盲人按摩”和“泡脚”的环节。 但如果这群人全都是女性,而且领导她们的同样也是一位位高权重、有足够经济实力和话语权的女领导的时候,那么现在她们应该在高级夜店里欢呼着开香槟塔,而且每个人身边都有四个年轻英俊、知情识趣、谈吐风雅的温柔的美男子陪着,开开心心地说话。 还是那句话,权力是最好的主心骨,是最有效的灵丹妙药。 没见着这副灵丹妙药一吃下去,就连觉得“男人天生就比女人强、本家的人更是天生就优于旁支”的谢家,都开始反省并检讨自己的眼瞎,开始讨好起谢爱莲来了么? 是夜,月黑风高,星光黯淡,浓重的乌云时不时掠过惨白的、有气无力的圆月,给这冬末春初的夜晚额外增添了一份过分寂寥的气息。 在这样的天气下,很少有人会在大晚上地往外跑。和家里人一起舒舒服服地窝在暖和的房间里不好吗?要是能再吃个夜宵撸个猫看个话本子什么的,那就更好了,这样舒服的生活真是神仙来了都不换呢。 ——可偏偏就有人在往外跑。 在正厅里的宴会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正在宫中批阅奏折批阅得累极,陷入沉眠的摄政太后述律平做了个混乱的梦。 哪怕眼下,她在现实中已经手握大权,无人不服;可在这个混乱的梦里,她一会儿是几十年前还在草原上纵马奔驰的少女,一会儿又是刚刚失去了丈夫的金帐可敦,一会儿又是在汉人的臣子用礼义相逼不得不当场断腕收拢人心的太后…… 奇怪,她到底是谁? 述律平在梦中看过自己的千百段过往,却也见到了在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干涉之下,自己原本可以拥有的别的发展: 她如果当年不嫁给那位可汗的话,也就不用一个劲儿地给他生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把身体都搞坏了。 她如果当年能够在打理政事、收拢人心之余,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孩子,那他们也不会在登上皇位没多久,就依次夭折在自己的怀中。 虽说她为了不至于引发混乱而不得不表现得过分冷静去处理这些事情,但归根到底,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为自己早夭的孩子痛哭一场的。 她如果…… 千百段过往,却有着千千万万种可能。在这一片五光十色的混乱中,述律平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晃花了,然而这种花眼的感觉却并没像正常情况下那样会给她带来头晕恶心感,此时此刻,展现在她面前的,是无数条分支无数条道路无数种可能,就好像天地万物与千世界,全都凝聚在她的这一个梦里了。 与此同时,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传入了述律平的耳中: “……你要什么呢?” 说来也奇怪,明明述律平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但在这道声音入耳的那一瞬间,她就莫名有种底气,不会错,这是茜香国的林氏那帮人供奉的秦君来到我的土地上了! 那一瞬间,述律平真的想过,如果这位神灵真的是隔壁茜香国供奉的秦君的话,按照秦君爱护女子的作风,肯定会不计前嫌地帮助自己的吧?那她的手也肯定能长回来,她那些夭折的儿子也能死而复生…… 可是不行。 她虽然曾经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但此时此刻,她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负起责任。 于是在梦中,年华不再却依然有着草原女子的胆识与直觉的摄政太后,揽起衣摆,对着面前的一片五彩斑斓的光辉拜下,郑重道: “……今日得见秦君下降,不胜惶恐。” 正在秦姝和述律平在北魏皇宫内部相见之时,那边的田洛洛也成功翻墙进了谢爱莲的院子。 短短半天之内被两人踩过的墙头:有没有搞错,你们不可以自己飞过去的吗?! ——然而有些时候,就算这个世界充满了神话和玄学,该轮到唯物主义战士发挥本领的时候,还是要唯物主义战士来个铁拳制裁。 就好比田洛洛刚一翻下墙头,就在墙角狠狠地摔了一跤,要不是她身上还有点法力护体,只怕这一摔直接都能把她给摔得门牙漏风。 只可惜在场没有什么人能看清田洛洛的装备,就算有,也不知道她为啥要戴着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但如果让此时此刻还在北魏皇宫里忙着装神弄鬼忽悠述律平的秦姝来说,她肯定会言简意赅地只问两句话: 你大晚上的翻人家墙头也就翻吧,你戴着个墨镜干什么!双重摸黑,肯定摔跤啊傻姑娘,你这莫非是被谢端给辣眼辣到恨不得一刻都离不开你的本命法器小天眼了是吗? 吃够了掉san的苦因此就再也没摘下过墨镜形状的本命法器的田洛洛:是的没错,就是这样的,我爱我的本命法器,我的本命法器也爱我,我们是甜蜜的双向奔赴——恕我直言,这可比跟一个男人双向奔赴来得靠谱多了。 ——宁肯清醒地痛苦,也不能糊涂地活着! 88. 就职 赶鸭子上架。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拿田洛洛来说吧,她刚在谢爱莲的小院子里摔了个七荤八素,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见了那些混杂在夜风里、从远处传来的悠悠歌声。 她忍痛摸黑爬起来之后,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被摔裂了,被寒凉的夜风一吹,和正厅那边灯火通明得堂皇富丽景象一对比,便让人油然而生出一种寂寥的痛苦: 世界上的热闹那么多,可没有一点是我的。 我虽然身为白水,是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可此时此刻,我竟羡慕起这些朝生暮死、不过百年的凡人来了。 然而这种孤独感并没能包裹田洛洛太久,因为在她彻底消沉下去之前,就有另一种东西捷足先登地把她给抓住了。 ——而且是字面意义上的“抓住”。 眼下是冬末春初的时节。虽然白日里有阳光的时候,衣服穿多了还会觉得有些热;但如果在晚上,尚未退却的寒意便会卷土重来,让人只想躺在被窝里暖暖和和地蜷缩着。 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外界有什么温度更低的东西缠上来,那么不仅能立刻就被人察觉,甚至还会有一种格外诡异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就好比现在,田洛洛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拍一拍身上因为摔跤而沾上的尘土,就感觉到了一抹彻骨的凉意拂过她的脚边,就好像有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田洛洛对天发誓这绝对不是什么神经紧张之下产生的错觉,是真的有什么东西从她脚上爬过去了,那种潮湿的、冰凉的感觉百分百做不得假! 于是一瞬间,这姑娘就像是看见了有一条黄瓜放在面前的猫一样,当场就一蹦三尺高——是字面意义上的三尺,同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救命啊,有鬼!!!” 在替身术的障眼法持续发动的期间,一直没什么人能感受得到田洛洛的存在,因此她一开始还记得要掩藏自己的行踪的,可时间一久,在习惯了这个替身术的障眼法带来的隐匿行踪的便利之后,田洛洛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动用法力隐藏自己了。 别问,问就是生活在福寿螺的巢穴里太掉san了,田洛洛不得不一直动用法力才能保证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正常模样。 因此这一声惨叫,按理来说,不会传到任何人的耳边。 按照田洛洛的原计划,她只要摸黑进到房间里,然后动用点法力留下个小法术,让这位名叫“谢爱莲”的人类小心新上任的户部侍郎谢端就行: 如果可以的话,千万不要看在身为远房表亲的份上就对他多加照顾,最好离这人越远越好,因为抛去这人其实是个表里不一的沽名钓誉之辈这点不谈,你要是和他离得太近了,没准还会被传染上什么不好的东西! 只可惜有秦姝在的地方,就从来没有“原计划”这一说。 因为田洛洛的法力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了,所以她并没能察觉,在那只灌愁海海水凝聚成的小手拂过她的脚踝的同时,原本把她里里外外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障眼法,突然松动了那么一瞬。 但凡谢端真的是个顾家的好丈夫,对名利没什么渴求、一心只想着为民办事的清官,今晚他就不会受邀前去和谢家主家派来的人见面,也就能看见自己的家里到底是什么惨况了: 墙壁上、地板上、桌椅上,甚至连厨房的灶台里,密密麻麻覆盖着的全都是粉红色的卵块和黏液,其规模之壮观恐怕只有后世某部名为《沙耶之歌》的同样掉san的作品才能模拟一一。 可惜谢端不在家,因此他错过了这辈子最后一次得知真相的机会;而这一声没在音量上做任何控制的惨叫,也在障眼法短暂地失效那么一瞬间的空当,传入了院中现在唯一醒着的人耳中。 秦慕玉今晚其实一直没能睡好。 不仅是因为她不日即将启程,前去四川就职;也不光是因为她想等谢爱莲回来,抓紧时间和她的人类母亲多说几句话;更是因为秦姝今晚在睡前曾经拜访过她。 那时谢爱莲还在想要不要带着秦慕玉出去见见世面呢,连衣服都帮自己女儿挑好了,是一套鹅黄色满地莲纹样的襦裙,还搭了个缥碧的半臂与深绿色的披帛,一块温润的、刻有花团锦簇纹样的玉佩挂在腰间。 只不过和谢家传统的、彰显自己身为世家子身份的那块玉佩不同,这块玉佩上面没有任何字样,只是单纯的一件普通装饰而已。 虽说这个价格就已经很不普通了,但比起谢家人人都有的那块玉佩而言,这块玉佩失却了“身份”意义上的贵重,就好像谢爱莲提前窥见了谢家大厦将倾的未来,想要努力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让自己的女儿和这个家族撇清干系一样: 我是生长在这个家族里的凡人,不管我再怎么想自保,可毕竟我受过父母的庇护,吃过这个家族带给我的各种便利,硬要计较起来的话,其实很难将我从这个家族里分割出去。 但我的女儿不一样。 她天生就不是应该生活在这个污浊的世间的普通人,如果我能再争气一点、如果我一开始没有那么傻……她也不用明明刚降生没多久,应该还是个普通小孩子的时候,就要为我劳心出力、忙这忙那。 可反过来想,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如果她是个普通的小姑娘,那我肯定要送她去上学,帮她打点人脉,叫她人情往来,再给她准备好丰厚的家产——不是作为嫁妆,是普通家产——等她将来成长到能自己拿主意的年龄后,不管她是打算和北魏的大部分女子一样选择嫁人,还是像茜香的女子一样打算去科举做官,我都能给她提供帮助。 ——可惜秦慕玉生长得太快了,让谢爱莲的满腔责任心和提前做的无数准备都落了空,再三思量之下,也只能从这最后一个方面入手了: 将她以“谢爱莲的女儿”的身份,带去结识高门贵妇;但同时只要在这些细节上多加模糊,自己也矢口否认,等将来谢家出事了,只要谢爱莲奋力抗议,说“这是我收养的女儿”,再让人去於潜追查一番,“秦慕玉此人是一夕之间蹦出来的,不是谢爱莲在十几年前就生下的”这个事实,就能成为秦慕玉摆脱清算的最好证据。 简而言之,就是在谢家还站着的时候尽可能地从这个即将倒塌的庞然大物身上汲取好处,等谢家一倒,就立马切割干净,风紧扯呼。别多问,问就是生意人的精明! 正在谢爱莲思考着“初春的晚上会不会太冷,要不要给阿玉加一件白狐裘”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敲了三下门,不急不缓,稳重从容。 于是谢爱莲立刻就知道来者是谁了,惊喜地迎出门去,一把就握住了秦姝的手,半嗔道: “都说了秦君实在不用这么客气,只管直接进来就好——哎呀,秦君的手好凉,这一路来的时候虽说路程短,可秦君也该多加件衣服才是。” “正好我在给阿玉挑大衣裳,秦君来了,也带几件走罢,我看那件新作的大红云锦斗篷就挺不错的。” 秦姝:……确定了,没错了,这就是古代版的“你妈觉得你冷所以一定要你穿秋裤”。 问题是秦姝真不是来找秋裤——啊不,蹭漂亮衣服穿的。她往床上和衣柜里堆着的无数衣服看了一眼,就知道谢爱莲这是打算带秦慕玉去正厅里吃酒玩耍见见客人,帮秦慕玉疏通人脉,便笑道: “倒是我来得不巧了,正好赶上谢君有要事。” “可即便如此,我这边的请托,也还是要麻烦一下阿玉的。还请谢君偏一偏我,日后若谢君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也绝对没有半个‘不’字。” 谢爱莲闻言,立刻放下了手中正在挑选对比的两件外套,起身对秦姝施了一礼,郑重道: “秦君客气了。这孩子本来就是秦君部下,理应听秦君差遣才是。秦君愿意吩咐她,便是抬举她,我听见这事后,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哪儿会需要秦君反过来帮忙?” 说话间,谢爱莲的心腹侍女已经在帘外站定,低声向室内的几人禀报,已经有动作最快的客人的车马抵达大门了,是谢爱莲这个要坐主位的人登场的时候了。 谢爱莲闻言,便立刻动身,只不过在临走之前,她还好生嘱咐了一番秦慕玉,要“听秦君的话,好好做事,不得懈怠”,这才往正厅赶去,招待她那些十几年没见面了的闺中密友们。 她前脚刚走,后脚秦姝就对秦慕玉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如果可以的话,阿玉你今晚最好别睡得太沉,会有个顶顶重要的人来找你。” 秦慕玉闻言,细细在脑海里把太虚幻境的人际关系给过了一遍,也想不出有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痴梦仙姑现在应该还在弄红线册子,钟情大士作为她的绑定搭档肯定还在给她配图;引愁金女就更不可能了,太虚幻境不爱搞人情往来的那一套,因此购买下属们下凡出差时所需要的法器全都是用买的,真是赚得多花得更多,她现在绝对还在账本的海洋里遨游;度恨菩提身为三十三重天里唯一身居高位、有相当话语权的从动物修成的散仙,常常需要去到人间,协助还在走访式调查牵红线的红线童子们整理妖怪们的红线…… 奇哉怪哉,这样算下来的话,能和我产生关系的,还有什么“重要的人”呢? 她这样疑惑着,便也问出来了。只可惜秦姝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语焉不详道: “……希望是我想多了,但如果你能认出她来,再好不过。” 秦慕玉被秦姝的这一眼看得心底直发毛,同时自她下界后,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空虚感也愈发强烈了: 是的,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个缺口,是直接出现在我的灵魂上的,就好像我的生命中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强行割舍掉、抹去了一样。 否则的话,我虽然身为阿母的女儿,阿母对我也是十成十的好……可我毕竟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能够自己打理衣服和行李,可我为什么还会如此依赖她呢? 损有余,补不足。就好像在那个缺口出现之后,为了让我不至于感受到难过和空虚,就连我自己都下意识地把对那个缺失的角色的怀念和依赖,全部投射到阿母的身上了。 被秦姝提醒了之后,秦慕玉当晚就没能睡好,因此她也清楚地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动静: 第一道动静是有人从院墙上翻了出去,嗯,听这个轻盈得落地都没啥脚步声的动作,绝对是秦君;第一部分的大动静是从远处依稀传来的年轻男子的歌声,应该是正厅那边的宴席进行到了部分,那正厅里现在肯定是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纸醉金迷好不热闹;第三道动静是有人从墙头上笨拙地跳下来还有一声惨叫—— 等等?这个动静是谁的?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对劲的东西翻进来了?! 于是秦慕玉立刻翻身坐起,提起倚在门边的长枪就冲出了门,打算把这个胆敢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爬墙偷东西的小贼瞬间拿下: 好胆子啊,一顿几只老虎?偷东西都偷到我的头上来了!真是天界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 然而她出门口,预料中的鬼鬼祟祟的身影是半点都没有看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和她的面容有着七分相似的女子倚在院中树下,正在哭丧着脸不停揉自己的脚踝。 在看清这人面容之后,秦慕玉一时间怔住了,就连手里的长枪在不知不觉间落在了地上,砸在结实的青石地板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声都没能察觉: 因为在看清来者面容的那一瞬间,她心底的那种微妙的缺失感,终于被补上了,连带着她也终于回想了起来自己到底忘却了什么。 她忘却的,是她在天界同为白水的同胞姊妹。 然而这种忘却并不是任何外力搞的鬼,而是在两位代行者划分了阵营后,为了让她们这些“棋子”之间的比试能够更剧烈、更彻底、更不念旧情,因此哪怕秦姝没有对她的记忆做手脚,在按照对赌规则下界后,秦慕玉的记忆也丢失了一部分: 从此,秦慕玉的记忆里,没有自己的“姊妹”,只有“比试”。 如果说田洛洛的记忆被封印,是“”,是符元仙翁有意而为之的;那么秦慕玉的认知被改变,就是“天灾”,是不可违抗的命运。 ——只不过此时此刻,“天灾”和“”撞到一起后,负负得正,把秦慕玉的认知给纠正回来了: ……不对,不对。这哪里是什么小贼,分明是我的姊妹,是另一位白水! 一时间秦慕玉只被震得两手冰凉,面上的神情比起田洛洛来只怕也好不了多少: 如果不是秦君还记着这位白水,按照正常的“对赌”流程,只怕自己就要在人间忙着建功立业,转而把这位还在谢端家中受苦的白水给抛到脑后了! 虽说回到天界后,大家的记忆肯定都能恢复过来,也能明白这些都是出于必要的“对赌”流程而做出的记忆改变……可是明白归明白,造成的伤害,是真的容易那么轻易就抹去的吗? 幸好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现在改变还来得及。 于是秦慕玉深吸了一口气,清清嗓子,对神色懵懂、一看就是“并非因为对赌规则被改变了认知,而是实实在在被在记忆上做过手脚”因此没能第一时间恢复记忆的田洛洛问道: “……你就是人牙子说好了会改日送过来的侍女么?可这也太晚了,而且为什么没人领着你进来?” 田洛洛闻言,心中立刻一惊,因为她实在没想到替身术的障眼法会在这时生效;但来都来了、看见都被看见了,在没能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人之时,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秦慕玉的话往下说: “……那人说他还有些急事需要处理,就先回去了,让我自己进来。” 秦慕玉遥遥望着她的面容,一时间只觉心头涌上万语千言,颇有种“纵使相逢应不识”的微妙感,最终这无数句言语只汇成一句话: “既如此,那你先进来罢。” ——由此可见秦慕玉和田洛洛真的是双胞胎姊妹,因为这番话落定后,在两人的心中,同时涌现出了对对方的微妙担忧。 秦慕玉:不行,她不能再跟在那个凡人身边了,不管他是不是好人,总是在接了这个活后肯定都没什么好下场,我得想个办法把她捞出来,免得将来抄家入狱问斩一条龙的时候把她也给牵连进去。 田洛洛:不行,我觉得这姑娘太缺乏警惕心了,我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竟然都能把她糊弄过去。而且这院子里怎么都没什么人守着?这防卫也太稀松了,那在我没能找到谢爱莲之前,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顺便帮她加强一下治安。 于是心中抱着不同的想法,但却对对方有着同样的担忧的两人——只不过田洛洛的担忧明显方向跑偏得不太对就是了——在室内坐下之后,秦慕玉按照正常的“挑选侍女”的流程问道: “你在府外可有什么亲人么?” 田洛洛犹豫着摇了摇头,心想,谢端这家伙可不算她的亲人。 秦慕玉见此,立刻拍案决定道: “那好,入了我家的大门,从此就是我们这儿的人了。记住,你不是谢家的人,但是也不是秦家的人,只要跟在我身边就好。” “我今天把话说在前头,这是一锤子的买卖,容不得反悔。如果将来有什么人再找上门来,说后悔了,不想把你卖出来,我只会叫人给他点银子,然后再乱棍打出去,是生是死,全看他自己造化。” 田洛洛细细一想,发现这条路竟然还真的走得通: 玉皇大帝陛下派她是来干什么的?还不是要帮助谢端致富发家! 可现在这家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户部侍郎了,前途不可限量,也用不到自己了;但自己也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地方能去,找不到容身之处,又不能提前回归天庭…… 虽说这个障眼法不知道怎么回事失效了让人格外在意,但眼下误打误撞有这么个机会出现了,如果不能将错就错抓住,那就是真的脑子有洞! 于是田洛洛立刻道:“请问女郎的名姓是什么?我从此便跟定女郎了。” 秦慕玉从桌上的杯子里沾了点茶水,把自己的姓名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地写在了桌上,随即对田洛洛问道: “你识字么?” 田洛洛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后,秦慕玉略一思忖,便给“知书达理的高级侍女”田洛洛安排了个相当合适的位置: “你从此,虽以‘侍女’的名义跟在我身边,但我不会让你去做那些端茶倒水、叠被铺床的普通琐事,而是要将攸关我仕途前程的大事托付给你。” 田洛洛闻言,心中那种还带着点负罪感的“可算是从谢端这家伙身边解脱出来了”的微弱的欣喜尚未散去,在听到这番话后,顷刻间就被换成了“我怎能担此重任”的惶恐: “可是我只是略识几个字而已,实在做不了大事……” “没关系。”秦慕玉对着尚且不知道自己未来要经受怎样可怕的地狱填鸭式教学的田洛洛,露出一个特别有欺骗性的笑容: “我会教你的。” 这个坑人的笑容,可谓是太虚幻境秦氏一脉代代相传的好东西。 就像当年秦慕玉还是个无名无姓的白水,在三十三重天上时,也是被秦姝用这样的架势给骗去读书的一样;引愁金女从一个“出门就能捡钱”的快乐欧皇,被骗得自愿变成了太虚幻境官方唯一指定会计;谢爱莲被这个笑容给骗得,从“随便考考就好,只要能应付过去就行”,变得“自愿接受高压模拟考试”…… 总而言之,风水轮流转,今年坑人轮到我秦慕玉啦! 田洛洛看着这个笑容,心中突然惴惴不安了起来,疑惑道: “……女郎要教我学什么?” 无独有偶,在田洛洛对着失而复得、却难以认出身份的姐妹,问出“你要教我学什么”这句话的同时;在远处的北魏皇宫里,摄政太后述律平也在梦中,对秦姝问出了十分相似的话: “秦君下降至此,必然有所指教,不知秦君想指点我什么?” 她话音落定后,却并没有在梦中见到玄衣女子的身影,只有一道温和又冷静的声音从她面前的五彩斑斓中传出: “真是奇怪啊,你为何会觉得,我是为了‘指点’你而来的呢?毕竟北魏诸家并不供奉我,甚至将我视作洪水猛兽,避若蛇蝎,生怕我和茜香国的女人带坏了你们这儿的风气……” “以此来看,你如果将我视作是来降下神罚的,或许会更贴切一些。” 这番话虽然看似和气,但细细想来,却杀机四伏。然而述律平半点惊慌的神色也没有,只维持着那个行礼的姿势,对着面前闪烁不定的光晕道: “秦君言重了。虽然秦君应该不知道我这么一号人物,但我对秦君神往已久……甚至单方面与秦君已经有过交集了。” 秦姝:不不不,其实我还是知道你的,断腕太后述律平,你是个相当有名的人物啊,所有对北魏的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知道你的!你实在不用这么自谦,否则会搞得正在谋划怎么改变历史的我压力很大! 不过秦姝戴面具的本领倒是修炼得很到位,比起她卷王的本能来真可谓不相上下,伯仲之间。 哪怕她在心底说了一万声“对不起了,这位著名的历史偶像,我得装神弄鬼坑你一下”,表面上依然十分冷静地淡淡道: “此话怎讲?” 述律平闻言,立刻将她在战场上见过林红、又在下令厚葬这位勇士的时候发现她的手腕断过这件事细细复述了一遍: “……连对待一位尚且是平民的画师,都能如此细心地帮她续上断手,正因如此,我才会认为秦君是个心怀天下的人物。” 秦姝闻言,笑道:“说得好,真不愧是一等一的英杰人物,巾帼豪侠——那你不妨再猜猜,我今晚下降入你梦中,是为的什么呢?” 这个问题看似比上一个简单,但却让述律平沉默了很久,这才缓缓开口道: “……秦君是看透了我的谋划,想要我停手。” “正是如此。”她话音落定后,便听见那位茜香国的女子们供奉的神灵的声音,从面前的五彩光华中缓缓传出,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劝诫: “你造的那些首饰与衣服,还有妆粉与新鞋子,都是些很漂亮的东西啊,怪不得卖去茜香国,能卖个好价钱。” “虽然我对衣饰外物不甚在意,可我还是有审美的,知道这些造价不菲的东西都十分好看,更何况连动物都会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呢?连乌鸦都知道要把亮晶晶的小石头叼回自己的窝里。” “但是恕我直言,这种对‘美’的追求,不应该演变成一种负担。” 话音落定后,玄衣女子终于从那一片光华中凝聚出身形;然而此时此刻,她的面容已经不复那份非常人能有的风华绝代,而是一张能止小儿夜啼的、完全被毁坏了的面容: “摄政太后述律平,你在无形地加重这种负担。” “哪怕是我,也不得不称赞你一声好计谋。” 述律平闻言,仓皇拜下,有心解释,却又听秦姝继续缓缓道: “我不仅为茜香而来,我为天下女子而来,为后世百代的太平而来。” “我知道北魏和茜香隔江而治,眼下只能堪堪维持住这种动态的平衡,两个完全不同的信仰、继承、思想和政体所造就的国家,永远不可能达成真正的一致。” “但人间的战火这才停息多少年呢?此时再起刀兵,苦的必然是天下百姓。” “不如这般如何?我与你击掌盟约,百年内,北魏与茜香不动刀兵;百年后,大家各凭本事。” “但这个盟约只会扰乱你的谋划,所以作为补偿,我刚刚才会陈列给你无数种可能,问你一声,你想要什么?” 述律平闻言,原本涌到嘴边的所有解释都停住了,沉默半晌后,才艰难开口: “……秦君和所有的神仙都不一样。” “我一直都以为,不管是草原上的天神还是中原的你,都是那种杀伐果断、翻云覆雨、操控生死无所不能的大人物,是不会在乎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意见的。” “所以我刚刚是想和秦君解释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起刀兵;而隔壁茜香国的林妙玉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派来使臣,恢复外交。我们两边可以打,但是不能现在打!” “既然我们所求的都是同一件事,有秦君作保,我愿暂时放下谋划,以求百年太平福祉,我也不求太多,请秦君治好我的右手就可以了。” 秦姝闻言,微微一颔首,温声道:“很该如此。” 她话音落定后,原本应该只在梦境中发生的事情,便实打实地发生在现实中了。 原本伏案而眠的述律平突然从梦中惊醒,因为那只自从被斩断后就再也没有了知觉的手,突然萌发出一种格外磅礴、旺盛而热烈的生命力,直接把她从梦中逼得醒来了! 也正是在她醒来的这一秒,述律平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的那只右手正在呈现着惊人的变化: 白骨正在重新抽出,肌肉和皮肤紧随其后飞速覆盖了上来,顷刻间,便将一只断手重塑成了完好无损的模样! 她惊讶地推案而起之后,这才发现宫殿里的太监和侍女们不知何时已经睡熟了,半点也没能察觉到这里的异况;与此同时,在她的右手彻底恢复如初的那一刻,一只修长的、清瘦有力的手从旁边伸来,那位玄衣女郎在她身后长身而立,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她多久: “既如此,我与你约定百年太平。” 就在秦姝和述律平盟誓,定下这个让两国之间的明争暗斗不至于演化成真刀实枪的战争的合约的时候,田洛洛在院子里逃跑未果,被秦慕玉狞笑着像提溜猫猫后颈皮一样抓了回来,按在了桌椅面前,甚至还十分奢侈地支取了一堆蜡烛油灯,把一个书房照得白昼也似,那亮度都快赶得上后世现代社会一种名为“电灯”的东西了: “多谢秦君给我的灵感,我觉得这种填鸭式教育和高压考试模拟十分合适。” “从现在开始到我出发去四川还有两天,路上还有至少三个月的行程。哪怕是让个没什么本事的普通人按照这个强度来读书,只要他不猝死,那么每天六个时辰,坚持三个多月后,只要不是傻子,就都能在某个领域读出个理论成果来。” 田洛洛:???来人啊,救命啊!!!我只是来给一位叫谢爱莲的人类通风报信让她远离谢端这个缺德鬼的,为什么我连正主的面都还没有见到,就被抓壮丁来读书干活了?!有没有人为我发声啊?! 很可惜,没有。 等谢爱莲回来之后,田洛洛还没来得及像见到了救星一样扑上去,抓住她的袖子涕泪俱下地说明自己的情况——就像是一只路过正在排着长队洗澡的宠物店门口的流浪猫狗,突然被抓进了店里,淋水进盆打沐浴露好一通搓,最后洗得白白净净后这才发现洗错了猫猫狗狗一样——秦慕玉就“恶人先告状”地凑了过去,先发制人地拉着谢爱莲的袖子道: “阿母,这是我找的侍女,等下你就不用帮我安排人手了,我要带着她去赴任。” 谢爱莲疑惑道:“怎么三更半夜地提起这件事?” 秦慕玉一想到当天下午西河突然发的那场水,就明白这是秦姝的安排了,立刻在心底把现在还在北魏皇宫里和摄政太后述律平极限拉扯的秦姝给感谢了一万遍,同时道: “下午人牙子没能来成,因为他家门口突然发了水,船在冬天也被冻坏了,一时半会没法过来。这不,那边水一褪,他就立刻带着这个最机灵懂事的小姑娘来了,我觉得她很合眼缘,就把她留下来了。” 谢爱莲闻言,仔细回想了一下,点头道:“可以,那就让她跟着你吧。” 田洛洛闻言,也只能上前见礼,同时又听秦慕玉道: “阿母日后入朝为官的时候,可千万离谢端远些,我总觉得这家伙不像是什么好人。” 谢爱莲闻言,也点头赞同道:“正是如此,我刚刚在前厅和姊妹们说话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这番话一出,田洛洛可算是彻底放下了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头,行礼的时候也更结实了,误打误撞间把她的身份给遮掩了个十成十: 虽说田洛洛的化身和秦慕玉其实还是有那么点微妙的相似之处的,但因为田洛洛在见礼的时候一直都低着头,谢爱莲也就没能发现这点端倪。 而且如果用人类的眼光来衡量,让一母同胞的姊妹一个去给另一个当侍女,这简直太缺德太坑人了,正常人的脑子里没有十万个穿孔是干不出这种事来的。 但是很可惜,在场的两位都不是人类,是实打实的神仙,人间的这套道德准则对她们来说没什么用。 哪怕对丢失了部分记忆的田洛洛而言,“强者至尊”的本能,也是刻进了她的骨子里的;所以她才能在谢端提出“给我生孩子”的要求后立刻反应过来并看清他是个什么货色,因为这是弱者对强者的大冒犯。1 因此在她们看来,现在由修行有成、法力高强、还身负人间功名的秦慕玉,给刚刚从谢端那里抽身离开、法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简而言之就是刚刚从家庭回归职场的田洛洛来当上司,简直太合适不过了: 因为如果按照强弱排定次序,那的确就应该是这样的! 就这样,三月后,天府之国迎来了新上任的宣慰使。 跟在这位四川宣慰使身后的,还有一位一脸懵逼的、赶鸭子上架的田洛洛。 不过严格说来,也不算是真的赶鸭子上架,她只是和当时刚下界的秦慕玉站在了同一起点上而已: 理论知识已经充足,现在只缺实践证明。 就在人间的各项事务已经进入正轨的时候,三十三重天的离恨天中,也在悄然发生着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89. 第 89 章 神瑛侍者今天也起了…… 神瑛侍者今天也起了个早打算去种地。 按理来说,三十三重天上的诸位神仙们都该有自己的正经官职,他也不例外;但赤瑕宫实在太闲散也太没什么战斗力了,以至于就连他的名号,也是个不怎么正经的“神瑛侍者”,而不是常见的文武官职。 在赤瑕宫和太虚幻境没什么来往的那段时间门里,不少人都在背后偷偷嘲笑过他不务正业,觉得他一介神仙竟然去和这些还没有灵智的花花草草打交道实在太跌份了,但神瑛侍者的心态却放得很平: 既然诸位同僚都是做大事的人,那么照顾花花草草这样的小事,就交给我这样的小人物吧。 身居高位的人有身居高位的过法,普通神仙也有普通的日子。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如果我能够认清自己的地位,不去肖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是在和自己的能力匹配的职位上认真干活,那不是也很不错嘛。 ——不得不说,神瑛侍者的法力强度和他的心态平稳程度是真的呈反比的,和后世那些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普通又自信的男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今天,神瑛侍者的好心态要崩了。 起因很简单,当他和往常一样,拎着一瓶甘露来到三生石旁,准备继续灌溉绛珠仙草的时候,却发现那株亭亭玉立的碧色小草已经从原地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着青衣的女郎。 无需多言,不必解释,一瞬间门,从这位青衣女郎的身上传来的气息就让神瑛侍者当场明白了一件事: 这人不是外人,就是他辛辛苦苦浇灌的绛珠仙草终于化形了。 不过说实在的,化作人形的绛珠仙草一开始并没有看见神瑛侍者。 因为现在的绛珠仙草的活力和好奇心就和刚出世的小婴儿没什么区别,正蹲在三生石的旁边对这块数丈高的大石头戳来戳去,那张清丽的面容上更是带着一种最原始、最本真的快乐,将她和三十三重天中常见的那些端庄稳重的神仙们区别开来了。 可不管绛珠仙草再怎么好奇,也不曾从她曾经生长的地方离开一步,明显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真真是个守信的、诚恳的、知恩图报的好姑娘。 而在神瑛侍者到达此处数息后,绛珠仙草这才反应过来,欢欢喜喜转过身来,和神瑛侍者打了个照面。 ——如果是人间门的普通男子,在面对着“有位绝世美女在面前,即将和你开口说话,并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的情况的时候,大多数人都难免在脑海里当一下孙守义和许宣这样的既得利益者。 然而神瑛侍者他不是个普通人,或者说他连人类都不是呢,于是他的第一反应也很与众不同,有一种十分真切的尴尬和绝望: ……救命啊,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我们两人的初遇倒回去重来一遍,我觉得我现在的打扮不是很体面! 由此可见,不管《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有着怎样的感情纠葛,不管“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双方的支持者在后世打得如何热火朝天、恨不得把对方的头花都扯下来,如果真的将《红楼梦》当做一个现实世界去看待的话,那么“木石前盟”需要面临的最直接的问题就在这里: 哈哈,惊喜吗?你养的花、种的麦子、分盆的多肉成精了! ——由此可见,抛去“林黛玉和贾宝玉是表亲,不能结婚”的现代伦理问题不谈,光看这一点,谁能和自家的多肉谈恋爱,那谁就是个人才,各种意义上的。 更微妙的还不止这点。 虽说在原著中,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只是“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才得以“久延岁月”;但问题是让随便一个种过花的凡人来评价这件事,大家都会得出相似的结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想要把一盆花养活,就肯定要给它施肥除草浇水松土驱虫;但众所周知,在做农活的时候,绝大多数人的姿态和神情都不会很好看。 或者说,这种美是劳动带来的淳朴美,和现在以端庄亮丽、服饰整洁、彩饰鲜明为主要审美的三十三重天格格不入。 就好比神瑛侍者眼下虽然戴着发冠,但却没有像正常的神仙那样在头上又加些乱七八糟的配饰;虽然他穿着整洁干净的红色长袍,但为了方便给绛珠仙草松土浇水,他的袖子是挽起来的;与此同时,他脚下穿着的也不是官靴,而是普通的、方便行动的麻鞋;虽然为了和他的官职匹配,神瑛侍者在腰间门佩戴了一块玉佩,但那也是他仅有的纯装饰品了,他腰上挂着的荷包里,放的满满的都是能驱虫、肥地、滋养根茎、避免霜冻的自己炼的丹药。 总而言之,是一个会被绝大多数神仙同僚嫌弃的种地人的形象。 然而绛珠仙草却并没有像天界的大多数神仙那样,对他的衣着装扮指指点点,而是对神瑛侍者遥遥拜下,郑重道: “多谢神瑛侍者助我化形,绛珠这厢有礼了。” 神瑛侍者僵硬了一瞬后飞速连连摆手,急急上前将她扶起,同时解释道:“这算不得什么,我只是随手而为,绛珠道友若真要谢,还是应该去太虚幻境谢一谢秦君那边的人,毕竟这些年来的甘露,都是从她们的公库里支出来的,说要助你化形。” 绛珠仙草闻言,更是忙不迭点头,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又想,万一神瑛侍者今日送来甘露的时候,见我不在此地,自然免不了着急担忧,就想着先和神瑛侍者报个平安,再去请秦君恕我造访来迟。” 说来也奇怪,这一人一草明明今日是初次见面,然而两人交谈间门,却半点生疏感也没有,毕竟神瑛侍者除了喜欢侍弄花草之外,还有个养花人都有的无伤大雅的小问题: 他喜欢一边干活一边和花花草草说话。 而绛珠仙草尚未生成灵智之时,虽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但对外界还是有着基础的感知的,自然知道自己今日能够成功化为人形,都是谁的功劳: 一是提供这大量甘露的太虚幻境的秦君,一是不辞劳苦,在自己的宫殿和三生石之间门来回奔忙的神瑛侍者。 于是两人交谈之时,因着有神瑛侍者的“她终于修炼出人形了”的欣慰,和绛珠仙草的“多谢这两位恩人”的感怀,还有之前这几百年里,神瑛侍者单方面的谈天说地的唠嗑情谊在,倒叫这两人相处起来的时候,比起“前辈和后辈”、“上司和下属”这种等级森严的关系,更像是倾盖如故的知己来了。 在短暂的寒暄过后,神瑛侍者心想反正今天没什么工作了,而且放春山上的灵芝仙草也已经收割完毕,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事情,就打算带着绛珠仙草去太虚幻境认个门。 于是他立刻手捏法诀,凝聚了一道软绵绵、白花花,暖呼呼,又蓬松又柔软的云朵,对绛珠仙草热情地拍了拍最靠近中心的那个最舒适的位置: “来,我载你过去!” ——如果让别的神仙们看到这朵云,先不提他们会不会当着神瑛侍者的面说什么,总之私下里的嘲笑是肯定少不了的: 你修炼了这么多年,最后就弄出了这么个半点神仙该有的气场和架势都没有的软趴趴的东西出来?果然云如其人,是个软脚虾,半点正经神仙该有的担当都没有! 然而要神瑛侍者来说的话,他还真不会为这些事情生气。 因为哪怕绛珠仙草已经化成了人形,在最初的不适感和尴尬感过后,在确定了绛珠仙草对自己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后,神瑛侍者,一位热心种地的普通神仙,就继续把这位同僚当成花花草草看待了: 绛珠草是生活在河边的植物,喜欢松软的土地,还需要阳光,这样看的话,这么一朵没什么气势的云彩才是最适合的! 就这样,两人一路上的气氛那叫一个和谐,等到了太虚幻境门口后,还没等神瑛侍者叫人进去通报,痴梦仙姑和引愁金女两人就迎了出来—— 准确地说,是痴梦仙姑迎向绛珠仙草,引愁金女冲向了神瑛侍者。 这两人看向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眼神那叫一个热情,和现代社会中正在被手头上的工作忙得要死要活、却突然得知不久之后就会有从天而降的新鲜劳动力来帮她们干活一样: 此时此刻,她们不是四个人在战斗!马上就可以抓全新的壮丁来了! 总之先不管痴梦仙姑打算怎么招待绛珠仙草,把她按照秦姝的计划拐过来当文书官,总之引愁金女已经成为了进入社畜状态最快的那一位,她立刻就把神瑛侍者抓去了放春山后山: “黎山老母座下的青青研发出了新的丹药,据说一粒就能让土地肥力增加十倍之多,看,可别说我不理解你的种地的志向啊,这可是我从度恨菩提那儿求了好久才弄来的,你不立刻试试?” 神瑛侍者一听这丹药的作用立刻两眼放光:“好东西,我去试用一下,如果好的话,还请引愁金女帮我留几粒丹药,赤瑕宫择日会来将价值相等的法器作为交换奉上。” 两人相视一笑,看起来别提多和睦友好了,只是这两人心中的所思所想却有着微妙的相似和不同—— 引愁金女:优势在我!一瓶丹药就能让神瑛侍者继续来帮我们种地,是我赚了! 神瑛侍者:优势在我!我只是在做我的兴趣爱好而已,没想到还能顺手再帮绛珠仙草弄点好东西,是我赚了! 坐拥整座放春山,且即将把绛珠仙草拉到自己单位干活的秦姝:不,是我赚了,优势在我。 总之后山的气氛一派和睦,正厅里的交谈也十分宾主尽欢。 痴梦仙姑挽住绛珠仙草的手后,亲亲热热口称“妹子”,又让梳双髻的小女童捧上茶来,两人分定主客序列之后依次入座,热情招呼道: “原来是绛珠妹子,失敬失敬,我就说离恨天中怎么突然多了个修为有成的、我却不认识的漂亮姑娘。” “绛珠妹子几时修成人形的?可还习惯?” 绛珠仙草闻言,也顾不得喝上一口茶,便将茶盏小心翼翼地匆匆放回桌上,这才站起来认真回答道: “今日一早,突然心有所感,再一睁眼,便发现灵台通明,形体凝聚,已经得天地造化修成人形了。” “说起这事来,我还要给秦君告罪才对,因为我应该第一时间门就前来拜访她的。” 说来也有趣,因为当初痴梦仙姑刚和秦姝相遇的时候,也是这样站起来说话的;然而她站的姿态那叫一个风流袅娜、亭亭玉立,和眼下认认真真地站着的绛珠仙草形成了鲜明对比: 别问,问就是植物的本能。 ——毕竟绛珠仙草是生活在灵河边上的,要是扎根不深站得不稳肯定就被河水给冲跑了罢! “这是说的什么话!”痴梦仙姑讶异道,“我们秦君从来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绛珠妹子,你若不信,可跟我前来一观。” 绛珠仙草闻言心中十分感动,心想痴梦仙姑果然不愧是秦君手下的人,如此热情又平易近人;痴梦仙姑那边看着她就更感动了,因为这可是活脱脱的一个全新的劳动力啊,不赶紧趁着现在热情点将来还怎么拐人来干活! 于是两人无声间门就达成了一致,等痴梦仙姑挽着绛珠仙草的手,带她在藏书阁内看了一圈之后,突然有某些东西吸引去了绛珠仙草的目光,使得她疑惑开口问道: “请问痴梦姐姐,这个是……?” 痴梦仙姑循声望去,等她看清楚绛珠仙草满怀好奇地指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后,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即下一秒,她就以雷霆万钧之势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过去,把那玩意儿收了起来: 要命啊!是谁把谢端这个狗贼的红线册子放在这里的?! 如果只是普通的红线册子的话,痴梦仙姑绝对不会这么心虚,毕竟等人间门的这段姻缘了结后,所有已经“事毕”的、经由她写成的婚姻文书都可以用来当话本子看—— 但问题是,谢端这个人的婚姻状况,就是实打实的精神污染。 虽说在替身术的障眼法的作用下,外人看不穿他的妻子的本体,也看不见他家里一团乱的景象;但痴梦仙姑等人可是陪着秦姝,在藏书阁浩如烟海的存书中,努力翻找过那本记载着这个冷门法术的书籍,自然知道现在谢端的婚姻状况大致是个什么情形: 简而言之,就是一只发情的公狗日错了人……不,很有可能被抓来当苦力的那个倒霉蛋连人都算不上! 如果这件事到此为止的话,还不至于让痴梦仙姑如此面如土色。 但谢端那一胎十八个孩子的记录实在太吓人了,哪怕痴梦仙姑同样也受了障眼法的影响,一时间门没能分辨出来生孩子的到底是谁,也只能如实将这一“盛况”记录在册。 将“刚刚化形的绛珠仙草”和“记录着谢端如此扭曲的婚姻状况的红线册子”类比一下现代社会的存在,就等于让一个还在幼儿园里上学的小朋友,突然面对了《人体蜈蚣》这种完全超乎正常人想象力的东西!真是罪过啊罪过! 但面对着绛珠仙草澄澈的、热情的眼神,痴梦仙姑痛苦地发现自己还真不好不回答她,便避重就轻地回答道: “是……嗯,是一位白水的红线册子,等日后这位白水从人间门历劫回来,你没准还能见见她呢。” 绛珠仙草闻言,立刻就把这番话记在了心上,认真地追问道: “那么这位前辈叫什么名字?请痴梦姐姐指点指点我,我以后好去拜访她。” 痴梦仙姑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道:“……这位白水,是没有真正的名字的,如果按照人间门的代号来称呼她,便是‘田洛洛’。” ——虽说“田洛洛”并不能算是这位白水真正的名字,但她在被分配下来、要给谢端当妻子的那一瞬间门,她在人间门的命运就这样确定下大方向了: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只要名义上的那条红线一时半会没有剪断,那么这位白水,就一直都要顶着这个和“田螺”谐音的、一看就很不走心的叠字的名字。 在曾经的白水看来,这个名字是爱的证明;在谢端看来,这不过是自己妻子的名字而已,又不是什么公主的封号、将军的追封,实在没什么好讲究的。 但是在从恋爱脑状态中挣脱出来的白水来看,这个名字可真是自己挥之不去的黑历史! 于是她之前曾对自己和谢端的幸福未来有着怎样的憧憬,眼下就以怎样的劲头把自己投入到了工作中去,毕竟如果她做的工作再多一些,就能用“实力至上”的原则把以前的失误给勉强遮掩过去了: “这是本地的官员和豪强在知道女郎终于上任后送来的帖子,我已经按照官员的政绩、职位高低和所属派系,还有各户人家的背景强弱,将帖子分门别类好了。” 秦慕玉闻言,双眼一亮,心想这一路上的魔鬼式补习果然有用;然而在将这些帖子接过来之后,那种雀跃的、欣喜的神色,就凝固在了她的脸上,甚至慢慢消失了。 然而这种神色变化并非是因为田洛洛的文书工作做得不好;相反,可以说是太好了,好到这些帖子的内容完全配不上她的本事。 在离开了“需要隐藏锋芒,好让他的自尊心不至于太受伤,必要的时候可以为他洗手做羹汤以获得信任的谢端”之后,另一位白水的本领也得以慢慢发挥了出来。 虽说因为她的身上,或多或少还带着些符元仙翁的影响,受这些限制,因此她无法像秦慕玉一样文武皆修;但即便如此,她在文书工作的领域,也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天赋: 有政见不同、派别不合的大人物一同送来帖子,她就把这些人按照势力抗衡状态,在帖子里夹了不同颜色的标签分门别类;有些学子投来了自己写的文章,她当场就能按照明算、进士、民生等不同领域的分类标准把这些文章给整理出来,还能顺手再排个一一三等。 正是如此,秦慕玉才会对这些帖子里的内容产生相当的愤慨: “……禄蠹。” 她低低骂了一声后,拎起挂在屏风上的衣服便打算出门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就听到从身后传来一声疑惑:“女郎这是要往哪里去?为何不带上我?” 秦慕玉虽说对这片土地上的官僚作风十分失望,但她还是能控制好自己情绪的,不至于作出“迁怒”和“颐气指使”这么低级的事情。 于是上一秒她往外走的时候,分明还面无表情、怒气冲冲,一看就是要出去搞事的样子;下一秒等她深呼吸完、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的姊妹、名义上的贴身侍女的时候,就又是一副温和的面容了: “我调阅县志的时候,发现此处江口每逢涝季就容易决堤,且每逢旱季又容易枯水,哪怕是在年景好的时候,也经常会有浅滩淤积的情况发生,因此我想实地去看一看这里的水文情况究竟如何。” “但是那里离这儿太远了,就算乘坐马车,也要赶上好几天的路。我想着你刚刚在这里落脚,还没休息好,就打算让你在此处休整片刻,等我去把马车给装一装,我们再一同启程。” 田洛洛闻言,沉默片刻后坚定道:“既如此,女郎更应该带上我了。” 秦慕玉疑惑道:“为何?” ——十五秒钟后,得到了一个十分合情合理答案的秦慕玉,在她天上人间门加起来一共将近两百年的人生中,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这句话原本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考问,只要田洛洛能给出个差不多的理由来,证明自己不是去看热闹拖后腿的,而是同样有正经事要做的就行;就好像当场摄政太后述律平在单独接见谢爱莲的时候,也这样考问过她一样: 向我证明你的才华,以此来换取我对你的帮扶。 结果不知为什么,在听到这句问话后,田洛洛的脸色当场就青了。 不过田洛洛的专业素养还是很到位的,脸色难看归难看,但半点不影响她回答秦慕玉的问题: “……浅滩淤积的话,会导致水质变脏变差,生活在其中的寄生虫会变多,很不巧,我对如何解决这一问题颇有心得。” “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反正我就是见过。” 秦慕玉:……虽然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还是别问了,再问下去容易出事。 “既如此,我就带你一起去罢。只是马车没有修好,你恐怕要遭些罪了。”秦慕玉想了想,又道: “而且恕我直言,你的这个名字不太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名字是你的那位有名无实的前夫给你起的?” “你既然已经在我手下做事了,从此便与他一刀两断,再不相关,还是应该有个自己的名字的好。” 田洛洛闻言,只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苦涩: 欢喜的是,自己的上司能察觉到自己这个一看就画风十分潦草的名字的不妥之处,可谓是体贴入微、心细如发;苦涩的是,按照三十三重天上的办事流程,如果不用金蛟剪剪断红线,那么所谓的“一刀两断”,就全都是空头支票,只是面上看着好看而已。 可以说,哪怕有那个替身术的障眼法顶着,田洛洛离开谢端的身边,来投到秦慕玉的麾下,也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 只要红线一日未完全断开,谢端和她就永远有着这个夫妻的名分,她偷偷离开谢端的身边,便是落跑、失职。 但问题是谢端的身边实在太恶心太掉san了!田洛洛宁愿拼着被发现落跑摸鱼,也不想待在那家伙的身边多一秒钟! 于是在田洛洛跟在秦慕玉身后,走出官邸的时候,在夜风里,她在心底偷偷地做了个美梦: 如果掌管三界红线的太虚幻境,能够顶着被陛下责怪的风险,为我断开红线……那我从此,就不要叫田洛洛了。 ——然而这个想法只在田洛洛的心底很短暂地停留了一秒钟,随即就被她自己给强行按了下去: 先不提这桩婚事是玉皇大帝陛下指定的,普通神仙根本不好反驳;便是太虚幻境那边能破开红线,她也未曾为自己的识人不明付出代价,甚至因为有着那位玄衣女子的帮助而没有受伤,怎么好随便上门去提要求? 总而言之,还是等自己有些本领、有些功绩了,能够将这份救命之恩还清了,再去想这些事情罢!现在还是做正事要紧! 正在秦慕玉和田洛洛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整一番,甚至都没去赴当地豪强大户为她们准备的宴席——从这个不吃请、不收礼、不来往的勤恳俭朴的办事原则上就能看出来,秦慕玉真的是太虚幻境秦姝的人,这作风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又乘坐着快要把人给颠散架了的马车,赶往在枯水期,淤积情况最严重的浅滩的同时,正在皇宫里的秦姝也没闲着。 虽说谢爱莲在把她要引荐给摄政太后述律平的时候,是本着最淳朴的“担心她的安危”这一目的这么做的;但其实秦姝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没变过,她的目标从一开始还真的就在皇宫里: 人间门的红线运行模式还是不对劲。 按照现在三界通用的正常婚姻流程,人间门的红线从还没成型开始到断开,都有本该万无一失的、十分完美的安排: 一开始,先由负责文书工作的痴梦仙姑和会画图的钟情大士两人,在确定这对眷侣性情般配、按理来说也能接受对方的容貌之后,才会将这这两人的生平册子合在一起,变成红线册子,交付正在人间门走访调查的红线童子们复审。 而原本属于月老殿、现在归太虚幻境管辖的红线童子们,在去掉了某个害群之马后,再加上有“勤恳办事就能高效率获得大量功德和香火”的这么根胡萝卜在前面吊着,还有以白素贞为代表的黎山老母九年义务教育妖修学院在一旁紧赶慢赶,让他们这帮原来每天上班仨小时都要喊累的咸鱼们,无师自通地进化到了六小时工作制,而且看这个架势,进化到八小时工作制指日可待。 他们负责的工作,则是将这对眷侣的红线册子细细打听核实,确定无误后,这两人之间门的红线才会正式出现并成型。 但“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如果在磨合了一段时间门后,这对原来应该十分匹配的眷侣却要分开,那么这种和离的请求在人间门生效的同时,也会同样反馈在红线册子上,经由红线童子们上报给太虚幻境,等引愁金女的人间门化身用金蛟剪化身将其断开后,这两人才是真正的毫不相干。 从互相了解开始,到好聚好散为止,中间门还有一系列复查的程序加以保障,这原本应该是个很完美的流程,没什么可挑剔的,好像一曲壮丽的交响乐、一首优雅的小夜曲—— 然后在这样的乐曲里,出现了两个不和谐的颤音。 谢端和田洛洛,秦越和谢爱莲。 真正的婚姻,应该能带给对方良好的精神帮扶与鼓励、双方在有着同样志趣的基础上携手并进的,不管国情如何人情如何,相爱的人永远能够触及对方的灵魂,给自己、给对方以同等的爱与尊重。 如果这套流程没什么问题的话,那么按照秦越和谢端这两人的架势,他们能不能娶到妻子都不好说;就算能,估计也只能娶到几辈子前是孙守义和牛郎这种架势的恶人,两人互相折磨好还债。 ——然而事实就这样发生了。 这两个原本应该注定孤独终老、鳏寡可怜一辈子的烂人,竟然都和自己的妻子拥有了一条现实存在的红线,这条红线不知为何竟然成功绕过了太虚幻境的监管流程,稳稳地将两人牵系起来了。 秦姝是在巡查北魏与茜香两国的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 而且这些不匹配的婚姻的内核,和后世经常出现的状况竟然十分相似,就好像冥冥中有一条隐形的命运之线,把她眼下所处的这个世界和千百年后的人类世界一力牵系了起来: 几乎都是人类男性通过种种伪装手段,把原本算不上多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就这样去坑蒙拐骗那些他们原本配不上的好姑娘。 更有甚者,像谢端这样的人,还通过pua的方式对女方造成精神上的伤害和控制,以此来让自己这只一辈子也高攀不上凤凰的麻雀飞上枝头,平步青云。 在发现这个疏漏之处之后,秦姝当场就定下了“管一管另外一位白水的闲事”的方针: 不管是这个环节的哪一步出了问题,既然我是主要负责人,那么按照我推行的“厘清职责”的制度,“识人不明”和“安排疏漏”的错处,我是一定逃不过的。 或者说,如果我推行的新律,在轮到我自己要受罚的时候却失效了,又怎么能让大众信服?若有疏漏,便从我止。 ——不过从这方面来看,真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不管我钻不钻空子、去不去帮帮另一位白水,我都是要受罚的;既如此,还真不如把两件事合并在一起,到时候有什么惩罚一起交过来好了! 但问题是,就算秦姝有心去处理这件事,等量代换一下她现在的困境,就是“在办公室坐久了的领导没有办法体会到基层民情”,或者说,几乎整个三十三重天上,只要驻地不在人间门的天上神仙,都会犯同样的、差不多的错误。 所以秦姝才会在人间门走访数月,顺带着把茜香国的困境和北魏的软刀子也摸了个明白,实打实地做到了下基层、问民情、做实事、树新风。 在这次走访的过程中,秦姝果然得到了分量相等的好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因为有这么个血淋淋的例子在前面挂着,所以问题没出在红线童子们的身上;而太虚幻境的三人组在有了度恨菩提白素贞的加入后,更是社畜得和后世的民政局工作人员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里没有离婚冷静期和“劝和不劝分”。 坏消息是,这些反面例子实在太分散了。无数个疏漏的错音横跨长江南北,分布在国情完全不同的两个国家,牵扯到的阶级更是上至皇宫贵族下至罪人流民,这里一榔头那里一棒槌,让人很难弄明白究竟哪些是需要注意的错处,哪些是抛去身份地位外貌这些虚名后也能跨阶相爱的正常婚姻。 更痛苦的还在后面,哪怕秦姝不嫌麻烦不嫌累,能够从各地调出户籍档案来,但这些案例太琐碎了,没有办法结合当年的出生率、税收和治安情况等种种问题去综合分析。 秦姝:……我好怀念自动化办公系统。这要是搁在上辈子,去户籍科调一下档案就能把所有人的婚姻状况都看得明明白白,哪里还用得着像现在这样,要挨个县地走过去调取本地的户籍!改日回到天庭后,是时候问问金光圣母有没有研发电力wifi计算机的打算了,哪怕大家不用自动化办公系统提高效率,弄个大型联网游戏出来放松一下身心也可以嘛。 不过凡人有凡人的智慧,神仙有神仙的法子。 在心底情真意切地怀念了好一番现代科技后,秦姝立刻就把目标放在了北魏的皇宫,打算在处理完符元仙翁手下那位白水的事情后——反正都要挨罚,不如一起处理了吧,能救一个是一个——就想个办法把自己偷渡进去: 若要论起综合分析和宏观数据,还有什么地方比汇集天下事务的皇宫来得更加合适? 由此可见,这一波真的是所有人的共同获利: 茜香国和北魏之间门的明争暗斗得以停止百年,摄政太后述律平的右手也得以重生;秦慕玉带着田洛洛去四川上任,一人即将在治水这一事业上大放异彩;秦姝作为“偷渡专业户”成功把自己塞进了皇宫,在得到了摄政太后述律平的允许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门,把全国上下的婚姻状况都统计了一遍。 这一整理,秦姝终于成功发现了这些不和谐的乱象里有着怎样奇诡的共同点: 所有不匹配的婚姻的男方,都有逝去的双亲。 90. 第 90 章 幽冥界,森罗殿,隐…… 幽冥界,森罗殿,隐隐万丈红光现。耿耿檐飞怪兽头,辉辉瓦迭鸳鸯片。楼台高耸接青霄,回廊平排连宝院。左边猛烈摆牛头,右下峥嵘罗马面。接亡送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 那三界之中,除去众位证得正果的神仙居住的三十三重天,人类和妖怪混居的大千红尘之外,还有最神秘莫测的幽冥界。 幽冥界和人界一同诞生,相辅相成,一主“死”,一主“生”;甚至就连天界的神仙,偶尔也要与此处有所来往,将查处的犯人交付幽冥,打入十八层地狱受苦。 幽冥界共有三大司,一名“地府”,掌管人间生老病死、轮回转世等事,所有从人间被接引来此处的鬼魂,都要在地府经受十殿阎罗的审判,在确定审核无误后,再将他们按照各自的罪行一一押入地狱受罚。 二名“地狱”,共有十八层,分别为拔舌、剪刀、铁树、孽镜、蒸笼、铜柱、刀山、冰山、油锅、牛坑、石压、舂臼、血池、枉死、磔刑、火山、石磨、刀锯。 待到犯人在此处受完了刑罚,偿清了罪孽,才能重新投胎转世,再入轮回——可即便如此,有些罪人在转生的时候,因为前世造的孽太多了,也很难拥有好命数,甚至有的人连人身都轮不上。 三名“轮回”,那无辜的、赎完罪的,总之就是可以重新投胎的生灵们,在从地府或者地狱里出来了之后,就会在鬼差们的指引下走上奈何桥。 奈何桥下,有万丈深的忘川黄泉,传说跃入黄泉后便会彻底消弭,便是寻遍天地之间,也再找不到任何一点痕迹;奈何桥的尽头,守着一位年年岁岁都在此处发汤的老人家,名“孟婆”,这汤汤水水的材料便是取自忘川黄泉,饮一口下去,便能忘却前尘,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投入轮回。 如果从奈何桥上往下望去,便能借由平静得宛如死物的黄泉水面,看见自己的身后事,常常有苦命人在奈何桥上,看着自己惨淡的葬礼落泪苦笑;再往孟婆手中的碗里瞧一瞧,就能从这一碗汤里看见自己的来生,不管是好是坏,总归是个去处,能脱离这中年不见半点阳光的幽冥地府,有个去往他处去的指望。 于是无数鬼魂便在奈何桥上饮下这一碗孟婆汤,随即前尘尽忘,遁入轮回,这盛开着鲜红的、拥有着丝丝缕缕修长花瓣的曼珠沙华的桥梁与河水,就这样沉默地伫立在原地,注视着一位又一位来来往往的鬼魂。 遥遥望去,奈何桥上,阴风惨惨,愁云黯淡。 能够踏上这里的,要么是已经被十八层地狱的刑罚给折磨得心如死灰了的鬼魂,要么就是终于接受了自己身死的事实,不得不排队准备投胎的逝者,总之大家都十分死气沉沉——是各种意义上的死气沉沉——从来不存在什么插队或者争抢的乱象。 然而不存在这种乱象,并不代表着没有别的意外情况发生。 就好比今日正在奈何桥上排队的鬼魂中,就这样的突发状况,一道十分痛彻心扉的哭喊声陡然间打破了幽冥界中的寂静: “怎……怎么会这样?!孟婆大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黑白无常将我接引来这里的时候,分明说我生前行善积德,下辈子一定好人有好报……可我的儿子怎么会一直娶不到媳妇儿呢?” 虽说绝大多数鬼魂从忘川黄泉的倒影里,看见的都是自己的身后事,但这位老妪的关注点显然跑偏去了一个十分神奇的方向: “这不对……你看,孟婆大人你看哪,这黄泉水上倒映的影像,分明都过去大半辈子了,可我的儿子来给我扫墓的时候却一直都是一个人,一直都没人帮他打理家务,生儿育女……这种孤零零的日子真是让人看了就心疼,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位老妪面容慈祥,头发花白,苦苦哀求的时候很难让人不动容;再加上她实实在在是个经由十殿阎罗审判后,不用入地狱偿还罪孽,直接就能投胎转世的、难得的善人,因此原本应该是个毫无感情的发汤机器的孟婆也难得和缓了神色,对她解释道: “你是个好人,但很可惜,你的儿子不是。” “他前生曾经在四川治水的时候,贪污过白银数千两,将水流湍急的江口河堤修建得偷工减料,致使某年发洪水的时候,本该阻拦住洪水的堤坝却当场就被冲毁了,沃土千里瞬间化作浅滩淤泥。” “有这一桩前缘在,因此他在十八层地狱受罚完毕之后,这辈子纵使能投胎成人,也要终身做最低贱的活计,更要鳏寡孤独一辈子,不好连累他人命数。” 然而孟婆的这番解释并没有让她放下心事接受现实去投胎,甚至让她面上那种悲苦的神情更加明显了起来。这老妪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孟婆的面前,苦苦哀求道: “不,一定……一定有什么解决办法的。不管我的儿子前生是个怎样的人,可他这辈子是个好人啊,虽说有点风流的毛病,但他从来没做过什么错事,怎么会沦落到没人为他养老送终的地步呢?” 此言一出,便在鬼魂的队伍中引发了好一片喃喃赞同声,不少鬼魂都被这位老妪的拳拳爱子之心给感动了,交头接耳道: “看啊,她明明直接去投胎转世就能享福了,却还要惦记着自己的孩子,真是个好母亲。” “当真是舐犊情深,令人动容。” 讨论这件事的鬼魂一多,很快就有人自发给出了解决办法,或许这就是阴间版本的“人多力量大”吧,而且不管是考虑到他们现在所在的环境,还是这个办法的具体情况,都挺阴间的: “要说解决办法,其实也不是没有……我在十八层地狱里服刑的时候,听见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等鬼差在换班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一件事,和你的情况很像。” 这老妪乍闻此言,立时喜出望外,对着说话的人的方向扑了过去,抓住了一位已经在服刑期间被折磨得看不出男女的鬼魂的衣角,苦苦哀求道: “好人啊,求你千万给我指条明路!如果我的儿子要这样孤苦伶仃一辈子,那么我便是去享福了,也于心不安,我的眼睛死都合不上哪!” 这番哀求撕心裂肺,痛彻肝肠,令人闻之无不动容。于是这鬼魂立刻将这个办法如实相告道:“如果在阴间的人能够跳下忘川黄泉,用魂飞魄散作为代价,那么就能换来人间的子嗣后代一辈子衣食富足、太平无忧。” 老妪闻言,泪眼朦胧地往孟婆所在的方向看去,试图从她那里得到答案来证明这个方法的可行与否;而孟婆在那边舀汤的动作半点没停下,一边给新的鬼魂拿碗盛汤,一边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确有此事,诚然可行。” 这个答案一说出口,这位老妪就像是见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喜悦的光芒来,使得她都忘了自己身在幽冥界中这件事了,甚至还双手合十,虔诚地往天空的方向拜了又拜: “谢天谢地,太好了,这样一来,我儿子的终身就有指望了!” 可惜只持有这种想法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刚刚不少还在赞叹这位老妇人爱子之心的鬼魂听见“魂飞魄散”的这个法子后,立刻就改了口,转而劝说起她不要犯傻来了: “老人家,这不值当哪!魂飞魄散可不是小事,你若是真的跃下黄泉,从此天地之间就再也没有你这个人的存在了!” “是啊,你明明生前也有些功德,不想着赶紧投胎转世去享福,却要脑子犯轴地把命都搭在儿子身上?” “再说了,听孟婆大人所述,你那儿子前生也不是什么好人,这辈子鳏寡孤独就是遭了报应,可别再拖累别人家的姑娘了,接受现实吧。” 然而对一个铁了心的人来说,无论怎样的劝说,都是没有用的;就好像这些鬼魂们的劝诫分明句句在理,但这位老妪在听到那个办法后,简直就像着了魔似的,喃喃地说着“可是他毕竟是我儿子”这样的话语,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便要挣扎着往黄泉里跳! 周围鬼魂见此情况,个个或摇头叹息心想不值,或满面赞叹之色心想果然是舐犊情深;一旁正在舀兴着一碗汤的孟婆却是面无表情,明显对这种“等量代换”的事情已经习惯了: 因为自古以来,幽冥地府的办事流程,就是这个样子的。只要能付得起相应的代价,那么鬼魂就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成功干涉人间的种种事务。 否则的话,哪来那么多的祖先托梦,哪来那么多的亲人示警? 人一死,就和人世间的种种事物再无关系;想要折返回去关照爱护他们的话,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才可以。 ——然而正在这位老妪毫不犹豫跳入黄泉之时,一阵清风裹挟着香雾彩云拂过奈何桥,当即就在这混沌不见天日的幽冥界里,增添了一抹来自天界的鲜亮好颜色。 这清风所过之处,鲜红的曼珠沙华纷纷舒展花瓣,拔高身形;原本半分波澜也没有的黄泉上空,也像人间的正常河流那样,缓缓荡漾出水纹来了;就连原本夹杂着鬼魂们的哀怨气息的阴风,在这道清风的荡涤下,也逐渐平缓了下来。 愁云惨雾,缓缓散开;阴风鬼哭,瞬间止息。一时间,千万年之久都没有见过一点外界光芒的幽冥界,都能从混沌颜色的天空上,投下一点星月的光辉来了。 一时间,不知是谁趁乱喃喃说了一句:“真好啊,几百年没见过月亮了。” 如果到此为止的话,这幅画面尚且可以说得上是诗情画意;结果这道清风是实打实地把“不解风情”这四个字给演绎到了极致,当场就拎着这位老妪的领子,把她从能够让鬼魂彻底消弭的黄泉上空给拎了回来,随即十分凶猛地抢过了孟婆手里的那碗汤,半点反悔的机会也不给她,就这么直直抵在她嘴边,给她强行灌了下去。 这一系列动作相当一气呵成,有种粗暴而直接的美感;但即便如此,这道清风也没有真的伤到这位头脑糊涂了的老人家,最多也就是拎着她的领子,在原地抡出个七百二十度的大回旋之后,往远处的轮回台“嗖”地一声就扔了过去! 流程,合乎常理;弧线,十分完美;准头,真的不行。 这被强行灌了孟婆汤的老妪鬼魂,上一秒还沉浸在“我要想办法让我儿子这辈子有个依靠”的自我感动中,下一秒就被灌了一嘴的汤,这孟婆汤的功效也不是盖的,一瞬间就让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别说她那倒霉催的儿子,她甚至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在她短暂的鬼魂生涯中,能记住的,只有最后一件事: 她不是“投入”轮回台的,是被抡晕了之后,准头不太好地砸到了旁边的石台上,然后弹进去,像个软绵绵的布口袋一样慢吞吞滑下去的。 由此可见,不管是人性还是应对突发状况的手段,在很多时候都是十分复杂的: 她许多事情上,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比如说会在冬天的时候给快要被冻死的乞丐们送些棉衣棉被和热汤饭,也会去弃婴堂里照顾那些一出生就被扔掉了的“赔钱货”;但与此同时,她也是个被凡间的道德枷锁给捆绑死了的,因此觉得“让别人家的女孩子来和我儿子结婚匹配很正常”的,坑起别人来半点没自觉的普通人。 而这位神秘来客的应对方式也十分对症下药: 是好人?可以,扔去投胎。脑子不清楚?没事,赶紧吃药。险些把别人家的无辜的女孩子拉去顶缸,但是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行,那就我亲自扔你去投胎,毕竟你要在我手下的话,这个投胎的准头是挺遭罪的;但你要说我苛待你吧,我还真的没有,毕竟我是按照正常流程送你去投胎转世的。 ——由此可见,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众鬼魂见此异况,立刻便得知这是有大造化的神仙造访,齐齐忙不迭避让开来、下拜行礼;孟婆惊得面无表情的颜色都端不住了,当即扔掉了手中的汤勺和碗,在锅中溅出一片水花,把她的衣服都打湿了也顾不上收拾,同样忙忙拜倒在地,又惴惴不安地心想: ……这个准头,我觉得十分像传说中的一位天界神仙……这些年来我见过的唯二两位被劈歪了的天雷给送过来的罪人,也全都跟她有关……总而言之十殿阎罗在上,可千万保佑我别猜中了!因为这位神仙所过之处,三界中就没个能偷懒的闲散人! 很可惜孟婆的这番祈求并没能传到十殿阎罗的耳中,因为他们也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的造访。 先不提这边奈何桥上,以孟婆为首的鬼魂们是怎样乌压压跪了一地的;更远处的阎罗殿里,那十殿阎王在感应到了来客的身份后,也惊得齐齐站起,争先恐后迎出门去,对着那阵盘旋不去的清风一揖到底,高声道: “恭迎灵妙真君,太虚幻境警幻仙君!不知灵妙真君到此有何贵干?” 这边话音落定后,那阵清风才缓缓落地,露出了面覆黑纱的玄衣女子的身影;而站在她面前的,则是掌管地府、裁定鬼魂罪行的十殿阎罗,分别是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1 秦广王身为十殿阎罗之首,立刻迎上前来,和秦姝互相见礼之后热情招待道: “秦君至此,叫我等不胜惶恐,只惭愧这儿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秦君……要是秦君不嫌弃的话,去十八层地狱那边观光指教一番?” 这个“观光指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观光,而是在暗示秦姝,可以去地狱里看看孙守义和许宣等人受苦的记录,好叫秦姝能出一口气。 但天地在上,日月为证,秦姝对痛打落水狗从来没什么兴趣——除非落水狗自己不知死活地要凑上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于是此话一落,一阵尴尬的、明显是脑电波互相对不上的沉默,便在两方人马之间蔓延开来了。 秦姝:???不,谢谢,我不是很想去,我们可以直接进入工作的正题吗? 以秦广王为首的十殿阎罗:???等等,你如果不是来看热闹的话,你是来干什么的? ——这一波,是现代社会雷厉风行办事的人民公仆和神话世界的咸鱼们的极限拉扯! 十殿阎罗本还想将秦姝引入殿内,分定主客序列后喝茶交谈好办事的,但秦姝半点讲究这些虚礼的意向也没有,便在阎罗殿门前站定,对广袖长袍、头戴高冠的十殿阎罗遥遥一拱手: “我今日到此,确有要事,请诸位阎罗大王行个方便,取生死簿来一观。” 十殿阎罗闻言对视一眼,不少人的脸上都慢慢收敛了之前那种和气的神情,转而为难地摆摆手,回绝了她的这个要求: “秦君,这……实在不是我等有意为难,而是节制鬼神一事,分明是北极紫微大帝的权能。” “眼下北极紫微大帝尚未退位,秦君便要以太虚幻境之主的身份,插手阴间地府等事,实在说不过去。” “便是刚刚,秦君要将那老妇送去投胎,其实也不太合乎流程,但我等深知秦君急公好义、古道热肠,见不得别人糊涂和受苦,这才给秦君行了这次方便的。” 秦姝闻言,只沉默不语,谁也看不出来她究竟在想什么;但如果让对她比较熟悉的痴梦仙姑和云罗等人来,这帮姑娘们第一时间就能在脑海里拉响警报: 一级戒备,一级戒备,秦君这分明是要搞事的前奏!接下来如果她把手放在袖子里,要么是在捏法诀要么是在抄家伙,我建议此时此刻所有正站在她面前的人立刻认错检讨重新做事一条龙,没准还有不被痛殴的希望! 只可惜痴梦仙姑四人组正在太虚幻境里,要么带着神瑛侍者在后山种新一茬的灵芝仙草,要么就是在带着刚刚化形成功的绛珠仙草,对她大谈特谈“虽然我们看起来很累,但我们的工资高待遇好”,情形和后世老板给新入职的员工画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另一边的织女云罗虽然已经减少了工作量,近些日子来产出的云锦越来越少了,但她和另外两位织女姐妹的法力又在切实增长,因此一时间还真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总之就是神神秘秘不出门就是了。 ——在唯一能看破真相的群体全都忙着社畜干活,因此没人能来告诉他们现在秦姝满心都是想搞事情绪的前提下,幽冥界的十条咸鱼就这样错过了最后一波能保持体面与和平的机会。 眼见气氛僵硬,十殿阎罗之首的秦广王又忙忙解释道: “也不是说灵妙真君在地府就什么都做不得,还是应该按律办事,只处理职责范围内的事情的好。” 另外九殿阎王一听,齐齐应声附和道: “正是如此!秦君如此年少有为,大权在握,这百尺竿头更要小心翼翼,切莫行差踏错,坏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哪。” “秦君身为瑶池王母陛下的代行者,这对赌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就不要越权来管幽冥界的事情了,须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可不是唬人的。” “要我说,办事还是得讲究一个‘拖’字诀,只要拖的时间足够长,等人间那些需要处理的事物都被拖成死案烂账了,一投胎转世,哪儿还用得着处理那些事务?” “秦君未免也太小心了,之前的千百万年来,三十三重天和幽冥界的办事流程,不都是这个样子的么?” 秦姝听着这满耳的劝告,又看着这一张张饱含着诚恳担忧之情的面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们说的是错的吗?还真不算,因为按照《天界大典》的流程来看的话,秦姝只有统领三界姻缘红线的权能,还真不好随意查阅地府的生死簿。 ——可规定如此,就是对的么?这是什么地狱笑话啊,只要把一辈子只有一百多年的人类全都拖死了,就不用处理人间的事情了,统统往地府一送,受罚投胎了事就行?真不愧是地狱的官员想出来的地狱笑话,十分应景! 十殿阎罗看秦姝一直半字未发,微妙地沉默了下去,不再执着想要查看生死簿了,都偷偷在心底松了口气,还以为自己真的把这个煞神给劝住了呢。 然而正在他们打算按两个原本没什么关系的部门之间外交来往的正常流程,给秦姝奉茶,再请秦姝面南上座,众人清谈论道之时,突然听见秦姝很轻微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倒不是什么嘲笑或者讥笑,而是真的很单纯的一点快乐的、明朗的笑意,就好像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似的。 可眼下这情景、这架势、这僵持的尴尬,哪里有半点值得开心的事情呢? 于是秦广王作为十殿阎罗之首,立时好奇问道:“秦君这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也说来与我们听听如何?” 秦姝闻言,十分端庄文静地对着面前的诸位鬼神一点头,笑道: “我在人间看话本子的时候,曾经看到这么个故事,说是天地间有一块灵石,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修成神通,分明是个石猴的形状。” 楚江王闻言,疑惑道:“这个故事倒新鲜,可仅仅如此的话,怕是也无法引得秦君发笑吧?还请秦君指明其中深意,莫要再捉弄我们了。” 秦姝将双手拢在袖中,对着面前幽冥界的十位最高统治者们遥遥一笑,继续道: “这石猴虽是天地灵物,更拜入师门修得一身神通,但终究寿数有尽,不过三百年时光,因此某一日,这石猴便被勾魂鬼牵引了去,要着它别红尘,入轮回。” 她的声音十分和缓,就好像真的是在谈天说地、和亲朋好友们交换人间趣闻似的,于是宋帝王招了招手,对一旁的下属询问道: “黑白无常,且上前来,可有此事?” 这对黑白无常和秦姝在现代社会见到的那两位长得一模一样——不,从秦姝感受到的分明一模一样的气息来说,这两人就是曾经接引过秦姝的黑白无常——此刻,这对已经在幽冥界联手负责接引人类魂魄不知多少年了的老搭档正齐齐躬身,异口同声地答道: “禀大王,自然是没有的。” “不过是人间的话本而已,哪里做得真呢?” 秦姝等这对黑白无常回话完后,这才继续道: “有趣的就在这里了。这石猴生性桀骜,不服管辖,什么常理什么命数,在他面前,不过废纸一卷,哪里约束得住他呢?” “因此他便在阎罗殿上大闹了一场,不仅把他自己的命数一笔勾销,在生死簿上除了名,甚至连他的所有猴子猴孙之属,也一并都做了个长生的命数。” 这个故事放在现代社会,会看得人热血沸腾,还能在研究者们的眼中成为“孙悟空身上的象征自由、反抗封建的品质”证据之一;但如果把时光倒转往前拨几千年,放在真正的封建社会里的话,是没人愿意看到自己习惯的、掌控的秩序被如此扰乱的。 于是秦广王立刻就变了脸色,严肃道:“扰乱尊卑,有违纲纪,可使不得!秦君为何会觉得这离经叛道的故事有趣?” 为首之人都这么说了,其余的九位阎罗王也纷纷应声道:“正是如此,天底下哪里有让这么个小人物来扰乱大规矩的道理?” “我说起这个故事来,便是在想,真有趣啊。”秦姝垂下眼睛,温柔地笑了一笑,就好像她果然像她的外表呈现出来的那样温柔可亲似的: “虽说这故事不过是人间的传奇话本,诸位阎罗大王也不至于像那故事里一样,被扰个天翻地覆、鬼神不安;可如果我今日也要查阅生死簿,也要这般打上来——” 她说话间,终于将一直藏在袖中的手拿了出来,而这只手刚一展露在众人面前,那逼人的宝气、夺目的红光、铺天盖地用来的祥云与光华,便将所有人尚未说出口的言语都堵了回去: 因为这面红旗,分明是由金光圣母、织女云罗、云霄娘娘等人提供材料,经由共工祝融之手,在灌江口的清源妙道真君殿中,打造成的秦姝的本命法器! 说得再明白些,上一个被秦姝揍过的人是符元仙翁,而当时秦姝甚至还没打造出本命法器来,只是双方虚影相接之下,便让符元仙翁的镇妖塔、七星剑两件宝物齐齐化作破铜烂铁,现在还没能修好呢! 谁能和她打?谁敢和她打?那简直就是以卵击石,螳臂挡车! 这面红旗一展开,便有从天而降的天道威势如浩浩汤汤的洪水般,瞬间席卷了幽冥界的每一个角落,在这股令人双股战战几欲逃走的威压下,秦姝这才慢条斯理地将下半句话给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用着最客气、最温柔的措辞,说出了最尖锐、最威严的话语: “——请问谁拦得住我?” “更何况经由奈何桥上一事,我可算是看明白了,近些年来,天地间的阴阳和合之气减少,新生儿数量也一并急速下降,并不只因为人间女子的地位太低、婚姻有风险、生孩子更是九死一生的险事等种种现实世界里能查探到的,‘人为’的因素,还有个更要紧的大问题出在这儿呢。” “人间所有的灵魂数量,若除去那些修成正果的妖怪不谈,单单只看凡人的话,这个数本来应该是确定的,便是再轮回一万次,人也应该还是这些人。” “可眼下,这些人间的父母被亲情蒙住了眼,要折自己的命数和功德,去为还在人间的子嗣后代谋划未来。” “如果只是如此的话,我也不该越权来管这些事的;但如果有的逝者,认为‘我家儿子总得有个姑娘照顾他’,便是拼着自己魂飞魄散,也要从人间那些尚未许配人家的好姑娘中挑一个出来,做人情许配给他,那这件事就该归我太虚幻境管辖。” “秦君哪,话也不能这么说……”秦广王闻言,战战兢兢出声解释道: “虽说太虚幻境统领三界姻缘红线,但人间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说,这经由鬼魂父母之手,从幽冥界里引出来的红线,是天经地义的,不该归太虚幻境管辖。” “太虚幻境拉的红线,是男欢女爱,灵魂共鸣,自然天生;幽冥界的红线,是父母之命下的‘合情合理却不得已’,便是月老和符元仙翁,也不曾把手伸到地府来……” 他虽然在努力对秦姝解释“这是合乎流程的”,但是如果细细看一下双方的站位,就会发现一件很微妙、很好笑的事情: 十殿阎罗,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千千万万道鬼魂,在那面红旗的面前,竟半步都不敢上前,因为一上前,就会被视作是接受秦姝的挑战,就必须去真刀实枪地打一场必败无疑的仗! ——当年秦姝要查阅织女云罗的红线册子,想要取走她的红线去剪断的时候,不得不亲自上门去拜访月老,甚至还差点吃了红线童子的闭门羹;之前处理白素贞的案件的时候,她也是要上门去,和符元仙翁真刀实枪、面对面打上一场的。 ——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是站在这里,便如定海神针般镇住了场面,把别人的地盘给变成了她的主场,如一座永不倒塌的山岳、永不崩毁的丰碑般让人不敢上前! 秦姝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她缓缓扫视过面前的无数鬼神,开口道:“既如此,虽无前例,我可为之。” 她话音落定后,手中本命法器立刻跃入空中,迎风一展便有千万丈长;与此同时,在本体之外,本命法器的虚影在幽冥界的半空中凝出实体,随即带着无数道红光与烂漫的朝霞,从无日月、无星辰、只见一片愁云惨淡的高空携着尖锐的风声直直坠下—— 奈何桥上,千万鬼魂齐齐震悚跪地;奈何桥下,深不见底的忘川当场回旋倒流,激荡起半丈高的波涛。 此时此景,恰如秦姝在三十三重天上的瑶池里,发下新律的那一瞬间,灌愁海中出现的异象! 这一面长旗落地,隆然有金玉相击之响,原本应该带着森森鬼气和十八层地狱的鬼魂痛苦哀嚎声的冷风,在拂过那面嫣红的旗帜之后,隐藏在其中的怨气和恨意就被瞬间消解了。 与此同时,十位阎罗殿中的五色仙笔齐齐跃入空中,无风而动,恰如秦姝在还是个新上任的文书官的时候,就敢动笔修改织女云罗、天孙娘娘的红线册子一样,将所有“人间未婚女子”的姓名,都从生死簿上改动了一笔—— 这一笔下去,并没有更改她们的命数,而是补全了地府的规定里的疏漏,让那些恨不得替子孙后代把人生都规划好的父母,再也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去给孩子们谋前程、换婚姻。 这一笔下去,惊动九幽,震撼天地,“规则”的改变便定了型。从此,不仅是现在的女子们,再也不会被素未谋面的男方的父母,从幽冥里伸出黑手来牵系红线;日后再过千百年、千万年,只要地府尚未崩毁,人界尚且存在,就再也不用担心这种“死人帮活人做人情”的情况的出现了。 千万支笔,千万本生死簿,千千万万个人类女子的姓名,凝聚成一道无形的、剧烈的冲击,由幽冥界阎罗殿为中心,向着整个三界飞速扩散开去,无数道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扬得那矗立在阎罗殿上的红旗猎猎作响,声振寰宇。 在这惊天的骤变中,在十殿阎罗瞠目结舌却依然不敢上前半步的凝视下,身穿玄色七星道袍、长发高挽佩五岳金簪的女子负手朗笑道: “了账,了账!今番这人间的未配女子,便从此不伏诸位管了!”2 91. 第 91 章 然而如果十殿阎罗就…… 然而如果十殿阎罗就这样干站在原地直瞪眼,什么都不做的话,未免也太跌份儿了。 这个逻辑其实很好理解: 能不能打得过,是一码事;但是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做,那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前者的话,有之前的月老、符元仙翁等手下败将在前面垫着,还有凌霄宝殿的那位陛下也被秦姝差点掀翻了金座玉台,如此一来,打不过倒也不算丢脸;但如果仅仅因为“看起来打不过”这个问题,而彻底退缩下去的话,就是没骨头的软脚虾,说出去是要被人笑话一辈子的! 更令十殿阎罗惊喜不已的是,这场看似必败的对局中,似乎出现了一点转机,为首的秦广王在试图上前阻拦秦姝修改生死簿的时候,突然发现了秦姝装扮上的不对劲的地方: 数百年过去,现在三界生灵都知道,灵妙真君、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君,是个难得的勤恳朴实、不好花里胡哨那一套装饰的神仙。 不管以前的天界流行的是什么颜色,总之,自从这位年少有为的秦君一人身兼两职之后,这种最简单的玄衣就成了三十三重天中的新风尚;哪怕是身居幽冥、和天界没什么往来的十殿阎罗,也听说过秦姝这番简朴到近乎清寒的装扮。 可眼下,她的脸上却多了块黑纱。 这种不必要的装饰品除去能够遮盖容貌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作用;可如果神仙本身状态正常的话,那容貌就会极致完美无可挑剔,又有什么好掩饰的呢? 于是秦广王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在呼啸得让人的眼睛都快睁不开的狂风里,大着胆子凝神往前一望,随即便有一阵狂喜的呼喊从他嘴里迸发出来了: “……等等!灵妙真君她受伤了!” ——从称呼的变动中就能看出,十殿阎罗对秦姝的态度,在她那张能止小儿夜啼的脸露出来之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试图拉关系的、亲密的“秦君”,一瞬间就换成冷冰冰的、疏远的“灵妙真君”这个最高官职了。 然而他们态度转变的原因,和人间的那套“你毁容了,变得丑了,吓到我了,我不喜欢,要离你远远的”逻辑不同,而是一种无关外貌表象的、更直接的权力的视角: 她毁容了?!她法力衰弱到这个地步了?!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不管是哪位胆大包天的同僚做到这点的,总之我们每年都会在心里帮你上三炷香就对了,趁她病要她命,快去趁此良机上去和她单挑一波——什么,单挑挑不过?不可能,此单挑非彼单挑,让她一个人单挑咱们十个就行! 如果放在以前,打不过也就打不过吧,这种实力差距无可逾越;但她现在都重伤成这个样子了,连天人宝相的漂亮皮囊都没有力气维持了,要是连这种病老虎都打不过,那也别执掌幽冥界了,还是赶紧回家去种地来得比较靠谱! 神仙们生来,就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风姿,因为他们是集合天地之间的灵气而诞生的,天生就拥有一切“美”与“好”的概念。 这种概念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只不过呈现在不同生灵眼前的时候,会以这个生灵的种族能接受的“美”的概念展示出来: 如果出现在以“皮毛的丰厚柔软光滑亮丽程度”为判断标准的动物种群中,那么他们眼中的神仙,就是格外油光水滑、盘靓条顺、皮毛亮丽的同族;同样,在天界神仙和离他们离得最近的人类打交道的时候,呈现在人类眼中的,同样也该是一波俊男美女。 哪怕神仙们的法力因为种种缘故衰落了下去,就好比正在被三十三重天的困境快拖垮了的玉皇大帝,在外貌上也依然是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瑶池王母的情况相对而言会更加乐观一些,因此她的外貌,就是一位更加年轻的、沉稳端庄雍容华贵的美人。 ——再用个更极端的例子对比一下,如果人类判断“美”的标准,是六个头八双眼十二只手,那么这些神仙在他们的眼中,就绝对也是这么个掉san的形象! 因此可想而知,当秦姝的这张被覆盖在黑纱之下的、被毁容了的脸,陡然出现在十殿阎罗面前的时候,会引发怎样的震撼: 她输给谁了?她法力衰微了!我们能打得过她了! 于是秦广王振臂高呼之下,自然人人响应,十殿阎罗一拥而上,顷刻间,便有浓烈的黑雾与愁云,从大殿前的广场上凭空而生,从四面八方向秦姝涌去了: 饶你有掌管三界姻缘的权柄,你昔日法力鼎盛之时更能打上凌霄宝殿,和玉皇大帝陛下不分胜负地对峙,可眼下,你的状态已经虚弱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想着要越权来管地府的闲事?! 一时间,秦广王甚至都把几十年前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给翻出来了,想起了秦姝原来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插手幽冥界的事务了: 度恨菩提白素贞在人间度难的那段传奇往事,眼下三界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绝大多数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最后恶有恶报的许宣和林东的身上,反而把蒋和这个擅长帮别人做媒、拉阴魂红线的人给忽视掉了。 一念至此,秦广王的心头突然掠过一阵淡淡的阴影与疑云: ……不对。 天界的所有神仙们,在提起灵妙真君这家伙的时候,哪怕是看她最不顺眼的、以符元仙翁等人为主的守旧派,也不得不咬着牙说一声“好”,夸她算无遗策,着眼高远。 这样的一位神仙,既然从数十年前就开始插手幽冥界的事务,从人间的层面上断掉了“冥婚”;那么此时此刻,她要彻底销毁“冥婚阴婚”这种习俗,甚至不惜为此打上门来,难道就真的会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正处于一种虚弱无力的状态么? 也正在秦广王想到这点的那一瞬间,秦姝也有动作了。 然而和其余九位被秦姝展现出来的“撑着病体来处理幽冥界的冥婚事务”的假象的九位阎罗王,所预想中的“外强中干”的状态不同,秦姝面对着铺天盖地滚滚涌来的黑云,半点心虚和惊慌的神色都没有,就这样拄着红旗笔直地站在原地,不退不让,在宛如化不开的浓墨的云中长笑一声,声音清越如凤凰啼鸣: “来得好!!” 秦广王闻言,心下大惊,立刻拔高了声音,对其余九位同僚撕心裂肺地大喊道:“退——快退!那是她伪造出来的假象!” 只可惜迟了。 阎罗殿前的形象,原本是对秦姝极为不利的,那汹涌得望不到边的黑雾已经将她清瘦而有力的身形完全隐没了,就连那一袭玄衣,也彻底消弭在了鬼魂们的嘶吼与张牙舞爪中。 如果此时此刻,有人能够从幽冥界的上空往下看去,就会发现这是一幕何等可怖的景象: 在本该半点来自外界的光线也没有的、一片混沌的幽冥界中,难得能够被秦姝卷起的清风带来的那点星月的光芒,眼下也全都消弭在这黑云中了,一道沉重得让人窒息的黑暗正在以她所在的位置为中心飞速扩散开来。 ——然而正如在最黑暗的时光后,会有启明星出现指引黎明那样,在这浓重得让人大气也不敢喘的黑暗中,陡然放射出一点金红色的光芒! 这道光芒原本只是很轻微的一抹,但数息之后,就飞速扩展成了一片朝霞颜色的海洋。刚刚那份黑暗在这种最极致、最纯澈、最明亮的光芒之下,不过是一只纸老虎,一触即溃,露出了黑雾中的情形来了: 哪怕是被最窒息的黑暗包裹住的那一瞬间,秦姝的身形也半点都未曾移动,从那道身影里透露出来的,有一种格外可靠而沉稳的力量。 只见秦姝倒转长旗,将满把的红霞约束在手中,这面法器便瞬间从施展法术的旗帜的形状,变成了武将们常用的长枪,隐隐与秦姝身兼双职的身份应和起来了: 红旗招展之下,她便是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君,执掌三界红线;长枪横扫之下,她就是灵妙真君,要“一力降十会”地将所有繁文缛节、陈规烂矩一扫而空。 ——今日奋起红旗,澄清万里玉宇! 在秦姝下一秒,驾起清风高高跃起的那一瞬,万千幽魂无不退散,便是十殿阎罗也不敢攫其锋芒,只见她倒转红旗后,将那尖利锋锐的尾端,狠狠向最上方的混沌天空一捅! 那千锤百炼过的梭罗仙木何等坚硬,最初被这般打造出来的时候,就是为着可以在不方便施展法术的时候动用武艺的;而眼下,秦姝将全身法力都灌注其中之后,这一击,便要有惊天动地的大威能! 这一道灵气从终年无日无月、不见星光的幽冥界中激射而出,刹那间搅动愁云惨雾,吹散鬼气森森,连带着人间的光芒,都实打实地映入这片原本应该半点来自外界的光芒都看不见的混沌中了: 之前秦姝刚刚来到奈何桥边,解救下那位糊涂的老妇人的时候,还是人间夜晚;可眼下,从人间透露过来的光芒已经隐隐有了晨曦的光辉,就好像秦姝这个人带给这个世界的冲击一样。 一时间,上至三十三重天下至人间,无数神仙和感应能力超强的人类,都被这道来自虚空中的剑气激得灵台通明,心神一清: 好气象,好手笔! 而天界和幽冥的许多变化,是能够实打实地反映在人间的。 刚刚感受到了这股变化的人,除去还在京城中的述律平和谢爱莲等人之外,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的秦慕玉。 只不过秦慕玉对这件事倒是看得很开,因为自从田洛洛回到她身边后,秦慕玉对秦姝的崇拜又更上一层楼,在她这种单纯的迷妹的眼中,秦姝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都很正常。 于是她只是略微感受了一下这种冲击感,随即又对着被她用宣慰使的身份,一大早就强行从被窝里揪出来的官员们细细询问道: “也就是说,你们去源头查看的时候,那里虽然水流充沛,但因为河道过分曲折,所以能流下来的水并不多?” 这帮官员们脸上还带着因为太早了、所以没睡醒的迷糊,但秦慕玉你问出这个问题,立刻就把这帮人全都气醒了,为首的那位官员当场就抱怨道: “对啊,大人你看,这不就更气人了吗?明明咱们这儿不缺水,可山中的水全都流到了别的地方去。如果水使真的不够用也就算了,可问题是这些水都是被曲折的河道给浪费掉的,这让我们怎么甘心?” 这帮人交谈之间,只听从秦慕玉背后的马车里突然传出一句话来,那声音虽然微弱,可说的话却十分在理: “既如此,理应‘裁弯取直’。” “眼下正好是枯水期,如果能够趁着现在就把水渠给修好——不,甚至都不用完全修好,只要把弯曲的水道处最近的地方,取直线距离裁短,接连成一起,再用竹筐装上鹅卵石和沙土,把外面那些容易溢出水来的弯道全都堵死,等丰水期一到,这水就能从直线水道畅流而下,再无阻碍了。” 为首的那位官员在听见这番话之后,面上先是一喜,心想朝廷可算是派了些能治水的明白官员来;可下一秒,他脸上的这份喜色,就变成了更愁苦的为难神情了: “大人,这……你带的这位文书官,聪明是聪明,可这个法子不能在咱们这种偏远山区使用啊。” “要是进山去修水渠,先不提银子和人手管不管够,就是那山中的老虎和长虫,也够咱们喝上一壶的。” 秦慕玉闻言,敏锐地抓住了这番话里的关键点,欣喜道: “也就是说,这个办法是可行的,对么?” 众官员对视一眼,对着秦慕玉和她身后的那驾马车齐齐行礼,恭敬道:“正是。” ——虽说被宣慰使大人藏在马车里的那人,肯定最多也就是文书官,但在这半日的相处中,四川本地的官员们已经彻底弄明白了这两人的分工多么明确: 宣慰使大人,明显是个被派错了地方的武将,要是想要等她将来能够在这块土地上干些什么大事出来,估计也只有跟外族打仗的时候了;既然如此,这位马车中的文书官,就是他们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同僚,和她提前打好关系准没错。 武将不会治水很正常,但这位文书官可千万要聪明些,把上司的短板给补齐了,而从她的话语中也能明显听出来,这姑娘聪明是真的聪明,只不过缺少些实地历练而已。 ——然而很可惜,事情的真相永远比他们所预料的更离谱: 田洛洛,不仅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甚至刚刚从“全职主妇”回归职场。要不是她在来的路上,明着暗着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在恶补知识,恐怕就是“回归职场后给同僚拖后腿”的反面典型了。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田洛洛成功在三个月内博览群书地把自己给卷成了个算的过去的文书官。现在这对姐妹几乎已经站在了同样的起点上,看似马上就要拥有同样光明的未来,如果硬要从两人之间找出不同来的话,也只有“体力”这一点了。 因为秦慕玉下界的时候,是经由灌愁海用本体下界,没有经过任何本质上的削弱,所以比起被封印了部分法力和记忆的田洛洛来说,她的体能明显更好一些。 证据就是在被没有太多减震措施、只图快而忽略了舒适度的马车载着,在半点也不平整的土石路上奔跑了半日后,等抵达她们要去的江边后,已然是晨曦微露,旭日东升。 在这样的环境下,等两人抵达要巡查的江口之后,田洛洛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颠碎了: 但凡她这个化身用的是真的田螺的话,当场就能自动脱壳成功。 因此,在秦慕玉下车去,和闻讯赶来的、战战兢兢地擦拭着冷汗的官员们,一同巡视附近的水文情况的时候,田洛洛只能疲倦地在车厢里整理文书,偶尔在需要自己发言的时候补充几句。 这一路上,田洛洛已经根据自己这几个月来看到的书籍,在没有见到这个江口的情况之时,就提前做好了各种预案: 如果这里的情况和黄河附近类似,都是上游缺乏植被覆盖,导致河中大量泥沙淤积,那就要从疏通河道和上游种树两方面同时入手;如果问题不出在水上,而是出在河道内部,比如说河道狭小,导致水体不能流通,那么首要任务就是疏通河道、重修水利了。 然而正在秦慕玉和那些官员们,在河边认真巡视的时候,累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的田洛洛,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幽微的心悸。 就在这种心悸感出现的下一秒,千万丈高的、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波涛,从地底陡然像水箭一样射出,将远处嶙峋的乱石、高耸的山峰、淤塞的河道,全都冲得七零八落,当场坍塌! 秦慕玉略一感受,便知道这是来自幽冥界的黄泉水,于是她立刻长袖一卷,也顾不得隐藏自己的身份了,试图把这帮被无故卷入神仙之间的斗法的凡人们给拉到一边去。 如果他们都能乖乖现在原地不动的话,秦慕玉这一手,完全可以救下他们所有人。 然而为首的那位官员,却目眩神迷地往前踏了一步。 他是土生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人,自然也甚至为了这条河,当地的人民都受了怎样的苦,因此在科举高中、要被外放做官的时候,在同僚们全都一股脑地削尖了脑袋,想捞个油水丰厚的肥差的时候,他做出了和所有人完全相反的选择,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始十年如一日地在这里治水。 然而他就是治理这条河,就越能感受到一种痛苦的、“人力有限”的力不从心: 就算有裁弯取直的好先例在前面,这里的环境又差到无法进山修水渠;好不容易用重金聘请了猎手,把山林里的猛兽给打扫得差不多了,朝廷拨下来的银钱就又被宣慰使们给侵吞了大半,剩下的这点钱只能勉强维持河堤不要决堤得太厉害,很难一劳永逸将这条河彻底治理好。 久而久之,他几乎都要丧失信心和希望了。 然而这时,他先是收到了新来的宣慰使和文书官已经走马上任了的好消息,又得知了这两人不是来混日子的,而是来办实事的天大的喜讯,紧接着,天降异象,当场就把这条困扰了当地人民数百年之久的河给冲开了! 在这天降的狂喜之下,他是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 在那迎面飞来的巨大的落石阴影笼罩之下,这位官员一时间都忘了“躲避”这回事,颇有种“我想要看到的景象已经全都实现了,我没什么可求的了,就算死在这里,我也心甘情愿”的解脱感。 秦慕玉在把所有人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之后,再回过头来,就看见这位勤恳朴实、却莫名有些傻气的官员,正望着眼前奔涌的河流露出个傻傻的笑容来,完全没注意到自己马上就要被一块巨大的落石给炸成肉酱了。 一时间,秦慕玉只觉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只来得及喊出徒劳无用的最后一句提醒,同时向着那人伸出手去,试图发出一道法力来击碎那块巨石,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躲开——!” 然而数息过后,秦慕玉预料中的“凡人被卷入神仙打斗现场无辜殒命”这件事并没有发生: 因为在危机关头、生死时刻,田洛洛从马车中一跃而出,用她那虚弱的身体,把这个官员给撞了出去。 ——恋爱脑这个词,在后世经常被说成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拖后腿的坏东西。 沉浸在满腔爱意里、忙着自我感动的人,都会听不进亲朋好友们洞若观火的劝说,一股脑地给自己选中的人做出的种种反常举动找理由找借口,生怕自己的爱人在世俗眼光中受委屈,只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对方。 但归根到底,认真想一想,恋爱脑这种东西,到底是怎样产生的?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的爱太充沛,他们太想保护别人。他们的眼中,看见的都是对方的好,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会怀着满腔的赤诚去相信什么,因此才会被骗。 可如果,有这样一个恋爱脑,她不想再受男人的骗,却还是想用最好的眼光与心态,去看待这个世界呢? 就这样,生死关头,危难之间,田洛洛的大脑中只来得闪过这样一句话: 这个人是个好人,他应该获救。 她实在太虚弱了,因此甚至都没有办法动用法力,只能硬生生地把这人给撞开;可如此一来,取代了那位凡人被压在巨石下的,便是田洛洛本人了。 秦慕玉见此情形,震惊得面色发白,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去;而从她手中发出的那道法力,此时此刻才落到实处,击碎了那块石头,将其化作了满天纷纷扬扬的、白色的雨。 在铺天盖地的、闪动着亮光的云母粉末中,半边身子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的田洛洛,对着蹲下身来握住了自己手的秦慕玉,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低声道: “……啊,我想起来了,我的……姊妹。” “阿玉这个名字很好,你……不要换了。” 秦慕玉闻言,只拼命点头,同时想要动用法力去修补田洛洛的身体,然而终究是徒劳,因为伤重到这个地步之后,便是大罗金仙亲自前来,也难以起死回生。 于是在这一瞬间,有一种格外强烈的不甘与痛苦,从田洛洛的身上流露出来了。 她茫然地睁着一双逐渐失去神采的大大的眼睛,看向天空的时候,正在逐渐失去焦点的眼神似乎什么都没能看到,又似乎将那端坐在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们都看见了: “我这一年来,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险些选中了谢端这个人。” “之前还有位前辈要救我来着,可惜我那时神志不清醒,混混沌沌的,直接把人给气走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真正放弃我,而是给了我一道护身符咒,让我不至于真的落入谢端这个出尔反尔、忘恩负义、眼高手低的败类之手。” 传说人在死前,一生中的种种最为难忘的经历,会以走马灯的形式在面前展现,以此来回顾自己的一生有何遗憾与圆满;田洛洛的这具躯壳虽然并非纯正的人类,但因为是以“化身”的状态降临到人间的,因此田洛洛能回忆起来的,也全都是她这短暂的一年中所经历过的最刻骨铭心的事情: “阿玉,说来不怕你笑话……我一开始跟你来这里的时候,是有私心的。” “我想着,之前已经足够丢脸了,日后可不能继续这个样子。如果再让我见到那位前辈的话,我一定得有能拿得出手的功绩,好让她对我刮目相看,到时候我再跟她道歉,说当年有眼不识泰山错认了前辈,这才来得更让人容易接受,我也能……体面一些。” 秦慕玉一时间,只觉手足冰凉,魂飞魄散,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连她本人,都能察觉到这具躯壳气数将尽了么? 可是她们明明才重逢不久,她的这位好姐妹还没来得及在人间真真正正一展身手……就要被这样遣返回天上了吗? 对奉行“实力至上”的神仙们而言,这种明明胸怀大志,却因为种种原因阻挠而不能施展的痛苦,比起人间的生离死别来,也差不了多少。 那些人类官员们已经被吓得四下奔逃掉了,而此处因为常年要么决堤要么淤积,已经成了一片死地,空气中漂浮着的,也不是能令人耳目为之一清的水汽,而是带着淡淡的腐朽和腥臭气息的污水的味道。 满目都是嶙峋的乱石,满眼都是脏污的积水。上一季的枯草尚且在水中沤着,新一年的野草便茂盛地四处生长起来了。 天地之间,山川俱静,此时此刻,秦慕玉只感觉到一种难以置信的空茫与悲痛,如缓缓上涨的潮水般漫过了自己的心头。 在这种“失而复得、却转瞬就要生离死别”的过分悲痛的情绪冲击下,饶是能冷静应对各项事务的秦慕玉,也在愣了好一会儿后,才抱着怀中渐渐冷却的这具躯壳,反应过一件事来: 不对啊,按照对赌的具体要求,在白水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代行者都应该立刻赶到此处,可为什么我的姊妹的上司符元仙翁,并没有第一时间赶来? 而且她都要死了,就连替身术都失效了……符元仙翁如果真的是个爱护下属的上司,他此刻就应该第一时间赶到此处才对,可他却为何迟迟未曾现身? 如果秦慕玉对天界的情况有所了解的话,就会知道符元仙翁还真的不是故意不前来的: 这人的行程虽然紧凑,但全都微妙地紧凑去了不太对劲的地方,前脚刚在放春山那边抢购到了一点新鲜的仙草,后脚就带着这些珍贵的材料去找共工祝融了,希望能够借由这两位同僚的手,把秦姝砸坏的他的七星剑和镇妖塔两件法器给修一修。 问题是在天界,神仙们所在的位置,是按照工作领域和官职高低分开来的,就好比和太虚幻境离得最近的是月老殿,但即便如此,哪怕是乘坐十香金车,想要在二者之间来往一次,也要花上小半天的时间。 由此可知,原本负责“妖怪们的红线”的符元仙翁,和掌管水火、偶尔兼职锻造的共工祝融两位神灵之间的住所,到底有多远: 别说小半天之间打个来回了,一天之内能走到就不错了。 因此,田洛洛就只能这样,沉寂而孤独地迎来她的死亡,唯一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和她久别重逢、就又要分离的白水姊妹。 而且按照天界“实力至上”的原则,田洛洛现在没什么法力,更没有正经官职,就连这具正在逐渐断气的身体,也不过是一介化身而已: 这样的弱者,死在双方大能的斗法中实在太正常了,如果不是有秦慕玉这个白水同胞姊妹在一旁的话,甚至都不会有人为她哭泣落泪,连表面上的哀痛也不会有。 秦慕玉自然也深知这个规则,但如果感情这种事,能够完全被理智控制住,世界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姐妹情深、生离死别、海誓山盟了。 于是就在田洛洛的眼睛彻底合上、坠入无光的黑暗的前一秒,她听见有一道凄厉的喊声响了起来。 这道声音似乎隔得很远,却又好像是在她身边响起的一样,让人一时间分不清虚实真假,陡然便有“一切皆是虚幻”的错觉。 然而在这种恍惚的混沌中,却又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得假的,那便是蕴含在这声呼唤中的、过分强烈又真挚的情绪: “秦君——!!!” 在这一声痛彻心扉的呐喊中,原本属于田洛洛的“烧水做饭,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所有既定的命数,在秦慕玉的眼泪落下的那一瞬间,被砸了个稀巴烂。 田洛洛眼下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刚刚在幽冥界的混战里趁乱逃了出来的黑白无常,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逃脱升天而庆祝,就感受到了附近有个命不久矣的家伙正在等着他们去收尸呢。 虽说这个马上就要咽气的家伙,不是真正的人类,因此她的“死亡”并不意味着真正遁入轮回;但即便如此,这个“去往地府”的流程还是要走一趟的。 黑白无常两位鬼差对视一眼,同时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某种名为“社畜”的情绪,随即一人拿起招魂幡,一人拿起勾魂锁,驾起阴风,便朝着田洛洛的方向飘飘荡荡而去了。 于是在浑浑噩噩中,命不久矣的田洛洛一看见站在她眼角余光中的黑白无常,便心知自己命不久矣。 她在天界时,生活在天河中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介地位最低微的、四处飘荡的精魄,日日除去和姐妹相伴之外,唯一的消遣,就是听着天河里潺潺的水声,用亘古不变的、富有规律的一声一声波涛计算日子,仿佛那枯燥无味却安定平稳的生活,会这样一直延续下去似的。 然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无情地打碎了田洛洛的幻想,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变故中认识到,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如果真的有的话,那也只会是力量,天界“强者至尊”的道理,总归还是有些用。 只可惜她反应过来得太晚了。 她还没来得及认真展示自己的才华,刚刚觉醒的、萌发的初春的新芽,就这样在乍暖还寒的寒潮里死去了,就好像那认为自己原本可以获救、但事实上最后也没能离得开大山,还要被劝说“回归家庭”的受害妇女们一样。 此时此刻,徘徊在田洛洛心头的,除去这种强烈的不甘与不舍之外,还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因为刚刚的那一场恶战,使得原本堵塞淤积的河道,被那纵横万里的剑气当场劈开,原本只能缓缓流淌的江水顷刻间得以从源头畅快奔涌而下,从此这片土地,便再也不必遭受洪涝灾害,从此化身鱼米丰足的“天府之国”。1 在这浩浩汤汤奔涌而来的水声中,田洛洛一瞬间,只觉自己又回到了天河之中;然而在听到了秦慕玉的痛苦的呐喊声、又感受到那一滴眼泪落在自己的脸上带来的灼热感后,便有一种错乱的割裂感,从已经神志不清了的田洛洛心中生出来了: ……啊,这一滴泪,原来有着这么沉重的重量,都能汇聚成河流与江海。 可是我的姐妹的眼泪,不该为我这种失败者而流。她应该大步大步往前走,搅动天地,颠覆星辰,在迎面而来的风中将为我而流的眼泪擦干,我便心满意足,再无他求了。 既如此,如果我能回到天上去的话,一定要让灌愁海里的海水,都再也没有这种痛苦的眼泪。 只可惜神志不清的田洛洛,是没有办法察觉到自己刚刚的那番话里有多大的逻辑漏洞的: 她在人间死亡的这具躯壳,只不过是一个化身,她当然可以轻轻松松就能回到天上,不用搞生离死别这一套。 只不过就算她能回到天上,按照田洛洛的实力,也不可能拥有这种能够掌管灌愁海的、水类神仙的官职。 更何灌愁海中的海水,是由三界中所有生灵的痛苦凝聚而成的,她哪里有这个本事,去将这种痛苦的眼泪择出来呢? ——可正是这种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正是这种在生死存亡之际在头脑中蹦出来的胡思乱想,反而显出她最本质的那颗心来了。 就在田洛洛彻底昏迷过去的前一秒,她陡然间感觉到,有一阵冰冷而温柔的清风拂过她的面颊。 92. 第 92 章 这一声痛彻心扉的呼…… 这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喊发出后,先不提能不能把秦慕玉给指望的那个人给叫过来,至少这一瞬间,同样听到了这声呼唤的黑白无常是瞬间被惊得险些魂飞魄散,说是“闻风丧胆”也不足为过: 不是,等等,你这就过分了啊!明明你这位姐妹的化身就算是死了,她的本体也不会受太大影响,等过个几十年人间的对赌完毕后,你还是能够回到天上去和她重逢的,你现在就这么生离死别起来干什么?! ——而且更要命的是你把谁叫出来了?!是秦君吧,是太虚幻境的那位秦君吧?!好家伙,这就等于大家都在用冷兵器互殴的时候,你突然空降一枚核弹,这种超规格的打击谁受得了啊,肯定提前跑路要紧! 于是这对合作了千百年的老搭档一个对视,就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想其实和自己一样,立刻齐齐驾起阴风,准备从这道从幽冥界斩来的剑气造成的、短暂连通了两界之间的缺口逃窜回去: 是这样的,我们很仰慕秦君的威仪,也对她的若干事迹十分向往……既然如此,我们也偷渡一下怎么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们也是有样学样嘛。 只可惜他们的动作快,一代卷王秦姝的动作更快,这就是所谓的“学人精没能学到精髓”: 这个快,是得建立在帮别人办实事的基础上的,不能是为了自己的逃命而这么干的哪。 于是还没等黑白无常成功逃回幽冥界,从斜地里横挑出来的一杆长旗,就阻拦住了他们离去的脚步。 两位鬼差一见这法器,立刻头皮发麻地明白了来者的身份,深知自己最后还是被逮住了,不得不转过身来,对面覆黑纱、佩五岳金簪、身着玄衣的女子深深拜下,异口同声道:“见过秦君。” 来的人果然是秦姝。 她将手中的长旗往地上一立,这件法器就像是永不偏移的指示牌一样矗立在了原地,当场就镇住了两位鬼差,让他们动弹不得;随即秦姝快步走到那位昏迷不醒的白水身边,拔下发间金簪,小心翼翼地送入了她那沾满血迹的云鬓中。 这个动作一出,立时就惊得黑白无常和秦慕玉都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这个化身的伤势实在太重了,不管用普通的法术还是用人类的法子都不可能再救回来。 而且秦姝虽然法力高强,但是在涉猎面上还真没有那么广,要让她上一秒刚刚捅破了幽冥界的天,下一秒就要来救死扶伤,未免也太为难人了些。 但这人又不能不救,正如她在现代社会做过无数次的工作那样,不管有没有救,只要该救,那就得出手。 在三十三重天中,神仙们的披挂,和法宝、外貌等物一样,虽然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件简简单单的装饰;但事实上,这些东西全都是由法力凝聚而成,所以一个人的外表越光鲜,装饰越精美,就越能反映出这人的身居高位,法力深厚。 可眼下,秦姝竟然毫不犹豫地把承载着她法力的那枚五岳金簪,转手送给这位地位远不如她的白水了! 这个办法有用吗?绝对有用,因为神仙们的化身,从本质上来说只不过是法力的凝聚,从这方面入手给白水续命,可比什么法术什么灵丹妙药都来得管用: 就好比一个人在半边身子给碾了个稀巴烂之后,虽然被医院下了通知说“命不久矣”,但这枚金簪一来,就等于直接把这人的灵魂从原来的躯壳里抽了出来,注入了一具全新的身体,顺便还在生死簿上把这个人的命数给改了一样,是真真正正在从本源上解决问题! ——但是谁会自降身份到这个地步,为了一个地位远远不如自己的下属,还根本就不是自己部门的下属,做到这个地步? 现代社会的人口数量可比古代多得多,足足有几十亿人口,也没见着哪位高级领导会动用自己的医疗保障和专属团队,专门去给自己一位政敌的下属续命哪! 如此一来,饶是秦慕玉再怎么救人心切,意志坚定,也不由得红了眼眶,气短声哽道: “秦君……秦君竟为我姊妹二人做到如此地步,着实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了。虽说我本来就是太虚幻境的人,这条命都是秦君的,没什么能报答的,但只要秦君一声令下,便是要去和两位陛下真刀实枪地对上,我但凡皱一皱眉,就不姓秦!” 秦姝闻言,略一抬手,止住了秦慕玉的激动的言语,缓声道: “本是我思虑不周全,斗法时没有注意外界情形,才会连累得她好好一具化身要折在这里。如此一来,便是我对她的补偿了,又怎么谈得上是救命之恩呢?” 秦慕玉闻言,心中愈发感动,心想,秦君真是个周全人,如此妥帖又不居功,实在是叫人敬爱。便是她说,这不算救命之恩,可这种话只随便一听就好,该记在心上的恩情还是要记的。 由此便可见人类和神仙之间的认知到底有着多大的差异: 在秦姝看来,办事的时候要兼顾周全,不能过分影响人民群众的正常生活;但是在土生土长的天界神仙秦慕玉的眼中,弱者被波及到了,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怪也不能怪别人办事不周到,只能怪自己太弱了。 秦姝见秦慕玉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接受了自己的这套说辞呢,便又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可以这枚金簪,为她续命二十年。” “这二十年中,她行动举止与常人无异;但二十年后,你需带她回京城,从那凡人男子手中将她的化身田螺壳取来,否则她这具化身便会烟消云散,只能回到三十三重天上去。” 秦沐玉闻言,大喜过望,连连拜谢;而那边的白水在醒来后,刚一运行法力,在感受到了护持在自己周身的那股过分冰冷、仿佛刚刚从天下江河的源头吹来的还带着冰雪气息的法力之后,也就明白了自己眼下是个什么状况: 她这是被人救了,还是被之前她嘲笑过的那位前辈救了!更要命的是,这位前辈分明是秦君本人,可真是折杀人,叫人好不诚惶诚恐! 于是这位白水的身上明明还带着一点没能当场愈合完毕的伤口,便挣扎着起身,对着秦姝毫不犹豫纳头便拜,哑声道: “多谢秦君再造之恩,可是秦君……不该救我。” 一时间,这姑娘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红红白白好不热闹的神色,甚至都不敢抬起头来看秦姝一眼。 如果她的交友圈再广泛一些,能认识度恨菩提白素贞和黎山老母座下第一炼丹师青青的话,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感觉: 好巧啊姐妹,你也在不知道前来帮我们的秦君的真实身份的时候,无意间怼过她是不是?好姐妹!既然你也社死过,那从此我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 很可惜,这位白水和太虚幻境里的社畜四人组半点不熟;秦慕玉虽然和这帮人熟悉,但是没出过糗的人是很难理解这种尴尬感的,也就让她的好姐妹错过了缓解尴尬的机会。 于是白水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便更加尴尬了: “有两位陛下的对赌协约在先,又是我对秦君失礼在后,秦君竟然还愿意来帮我,实在是折煞我也!从此我这条命也是秦君的了,愿从此为秦君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姝闻言,却并没有立刻就接下她的投诚,只是弯下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让她倚在一边的石头上,好让这位重伤未愈的白水不至于趴在冷冰冰的地面上加重伤势,这才转过身去,对被她的本命法器镇在原地的两位鬼差笑道: “黑白无常,要我说,你们此刻实在应该行个方便。” “既然这姑娘命不该绝,没有立刻回到天上去,又正好赶上我来这儿,看见了这一团糟的红线……不如这样,我放两位回到幽冥界去,等你们一回去,就把谢端的父母为他们的好儿子,拉的这条‘能娶到温柔贤惠的妻子’的红线给斩断了如何?” 黑白无常:……好家伙!秦君哪,你之前说“考虑不周全”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你真的是失误之下才把这位白水给伤到的,可现在看来,你哪里是考虑不周全,你是考虑的太周全了吧!你前脚一剑斩开江河,后脚就能顺便把这位白水的红线也给断掉,真是一举两得好算计! 说实话吧,秦君,你是不是在打上阎罗殿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做好了,要给全体未婚女子都把阴婚的路断绝的同时,顺便也要断掉这位白水从阴间拉出来的红线的准备?! 秦姝:你猜。 93. 第 93 章 这番话不仅把黑白无…… 这番话不仅把黑白无常给吓到了,也把匆匆赶来善后的秦广王等人给吓着了。 不过介于双方的职权范围不同,要操心的事情也不同,因此比起能够更直观地感受到秦姝是何等布局深远、深谋远虑的黑白无常,十殿阎罗等感受到的事情则更偏向整体一些: 好家伙,秦君这是在天界管事没管够,都要把手伸到幽冥界来了啊! 如果真因为她的这言两语,十殿阎罗这边就要又主动又被动地去更改命簿和规矩,那自己的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然后还没等这十位匆匆赶来的幽冥界至高统治者说些什么,来劝阻秦姝过分激进的行事手段,陡然间,从远处遥遥传来一阵闷雷也似的声音。 这道声音来得十分突兀,让人摸不着头脑,唯有苦读多时、专攻文书,因此对四川各处的情形都了如指掌的那位曾经被叫做“田洛洛”的白水眼神一亮,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河水,被秦君一剑破开的河水能够不再淤积堵塞,可以从山里直接流出来了!” 然而她这番话话音刚落,便见十殿阎罗纷纷脸色大变,连带着将刚刚那番尚未说出口的劝阻的言辞,都当场吞回去了,转而对秦姝连连行礼哀求道: “之前是我们多有得罪,还请秦君高抬贵手,莫要再为难我们了。” “秦君哪!我们都知道,秦君是天界少有的一等一的好心肠,如果就让这些水这样直接奔涌下来的话,我们日后都是要吃挂落的……” “刚刚比武斗法没能胜过秦君,是我们技不如人,落败得心服口服——总而言之,秦君想查阅什么都行,但是还请秦君施展神通,将这水给管一管罢!” 这位白水和秦慕玉疑惑地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还是十分默契地齐齐保持住了沉默,真不愧是从十重天上下来的神仙,别的功力到不到位暂且不说,至少这个装模作样端架子的本领是与生俱来的: 别问,问就是高深莫测的大尾巴狼。 不过此情此景,虽说两位白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如果仅从表面上来看,其实也能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条河上游那些被堵塞在深谷、寒潭、天坑和曲折河道中的水,在这一剑过后,马上就要浩浩汤汤地奔涌下来了。 问题是这不仅仅是一条人间的普通河流。 这是华夏土地上流淌了千万年之久的两大河流之一,哪怕把它放在全世界的范围中和所有的河流比较,它也是世界第大长河,水资源总量有近一万亿立方米。 ——更要命的是,河道为什么会被斩开?因为有剑气从地底的幽冥界泄露出来,这道剑气是先自下而上地把幽冥界给捅了个口子,那磅礴的力道甚至都没有收住,这才影响到人间的。 要是让这样的一条河,直接从这个幽冥界上方的漏洞流过去,那简直就等于普通游客在海底隧道观光的时候,头上的玻璃隧道突然崩裂倒塌下来! 如果这种突发状况是发生在幽冥界内部的,那么以十殿阎罗身为此处至高统治者的法力,也不是不能处理——虽然比起秦姝来说,还是因为常年摸鱼不务正业弱了那么一些,但也不是不能用,该有的本领还是有的——可问题偏偏就在这里: 这个突发状况,是发生在人间的。 不管界各自的风格是怎样的,比如说天界奉行“强者至上”,因此等级分明,壁垒森严;人间因为各种族群都混居在一起,因此主打的就是一个无拘无束,生命力蓬勃,自由野蛮生长;幽冥界因为经常和轮回生死等事打交道,因此格外注重等量代换,因果报应,但总之有这么一条规矩,是放置四海皆通行的真理,不管在哪里都适用: 你身在什么地方,就要用什么地方的身份办事。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或者办完事要离开了,否则千万不能暴露真身,因为谁也不知道根本就不属于这一界的真身,会带给此处怎样的冲击。 ——不过这条规矩其实主要是为了人界设置的,毕竟界之中,生活在此处的弱者最多,神仙斗法时最轻微的一个小动作,都可能给生活在此处的人类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天界神仙下界办事的时候,才会经常采用“化身”的身份;而同理可证,如果身为幽冥界至高统治者的十殿阎罗想要插手干涉人间的事务,比如说拦住这些奔涌不息的河水,再比如说从地表填补一下漏洞,那也得用“化身”才可以。 问题是,秦姝这大闹地府的架势,比起人间的话本里那只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石猴来说,都不遑多让,使得下至黑白无常上至十殿阎罗,都只能在那道横扫一切的霞光之下溃不成军,忙忙奔逃,匆匆避让出来—— 哎,这一走,就出问题了,走得太急了,没办法动用化身。 还能怎么办?凉拌。 解铃还需系铃人,想要让幽冥界不至于被这股从上而下覆压下来的洪流给来个倾盆大雨,天降洪水,只能请求秦姝本人了: 至于秦姝的这具躯壳是不是化身?不管是不是,反正她的这张脸都变成这个鬼样子了,肯定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人认出来,就算不是也得是。因为除了做过这种伪装的秦姝,还有谁有这个本事收拾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于是秦姝单手拄着红旗,一任那朝霞颜色的云锦,在迎面而来的曙光与长风中,飘扬出一抹无与伦比的好颜色,在猎猎的风声和旗帜舞动声中笑道: “要我修补幽冥界裂口的话,自然可以,毕竟幽冥界中也有万千生灵,如果因为我等的斗法,扰了这些无辜的精魄的投胎转世,倒是我等的不是了。” “但与此同时,作为交换,我要查阅阎罗殿中所有的生死簿。” 十殿阎罗闻言,虽说心中为难,但在“幽冥界马上就要被一场天大的洪水给淹了”的这般危机之下,顷刻间十人便达成了一致,对秦姝匆匆行礼,齐齐开口道: “既是秦君所求,我等怎能不应?” 秦姝闻言,颔首一笑,随即倒转手中本命法器随手一挥,那朝霞颜色的旗帜便温柔地拂过尚且透露出幽冥鬼气的裂口,在一阵非金非玉的泠泠响声过后,从旗帜上弥散出的霞光与祥云,便飞速将大地上的这道创伤给愈合了: 真个是鬼神手段,通天之能! 然而正在这边的诸事尘埃落定之时,从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叫嚷声,还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与奔跑声,明显是有一大堆人正在从山坡下面匆匆赶上来: “这边这边,肯定是这边,我的记忆不会错的!” “胡说,我们都看见了,砸下来的是那么大的一块石头呢,这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肯定是走错方向了,我觉得应该是北边…… “绝对是这边!你是在跟我比对本地的水源环境的熟悉情况吗?” 这阵杂乱的交谈声那叫一个规模浩大,还能听见不少人都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却还在往前赶的声音,就和现代社会里那些一边夜跑一边气喘吁吁哼歌的人一样。 然而和这种开心的锻炼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是,这帮人是抱着“人命关天”、“十万火急”的心态来的,所以他们之间的交谈并不是在看热闹也不是在吃瓜,而是在赶路的途中抓紧时间交换信息,核实方向,好让他们找来的医生能够第一时间抵达那位重伤的女郎身边: “刚刚那阵异变过后,周围的山石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你真的能确保是这个方向?李大人,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哪!” “错不了,我每年都要在这边实体勘察好久,肯定是这儿——如果不是的话,耽误了救治,我到时候以死谢罪、一命换一命就是了!快走!” 十殿阎罗请求秦姝出手弥合裂缝,并非是因为担心人间,而是担心幽冥界——因为归根到底,这帮人其实和天界的绝大多数神仙一样,都会下意识地看轻人类的力量。 于是一听到这股动静,他们便隐去了身形,同时一起转过头去看着秦姝,从他们那平静中难掩焦急的神色中,甚至都能看出这么一句异口同声的话来: 秦君,你看咱们什么时候走比较合适?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秦姝不仅没有立刻动身,离开此处,按照她提出的条件那样去幽冥界查看命簿,而是仔仔细细地将手中的长旗收拢了起来,同样隐没了身形,站在了秦慕玉的身后。 而在秦姝的身影彻底隐没的那一瞬间,这帮人们也终于翻过了山坡,来到了秦慕玉等人的面前。 乍眼看去,这帮人可真是狼狈啊,不少人的身上还带着没有干透的、被水流波及到的潮湿的痕迹,被他们又背又扶强行带过来的医师更是满头大汗;为首的那位带领他们,在周围的地理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变的情况下,还能精准地找回这里的被白水救了一命的官员,更是身上许多地方还带着擦伤,官服也有一半都被泥浆给浸透了—— 然而正是这样一张张狼狈的面容上,呈现出来的,却是不掺假的焦急。 刚刚死而复生的白水见此,讶异地脱口而出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为首的那位中年男子循声望去,立刻整个人都怔住了,随即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就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一样,当场瘫坐了下来,喃喃道: “我们看女郎重伤,情况危急,便回了城镇中,带医生来想救女郎的来着,不过看着情形,好像用不着我们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旁边的同僚们都在杀鸡抹脖子地给他使眼色,示意他别这么瘫着说话了,不正经,七手八脚地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随即只见这乌压压一帮人,男女老少什么都有,对着两位白水毫不犹豫兜头拜下,七嘴八舌地说话间,那叫一个热闹: “多谢仙人,仙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两位女郎有此本领,想来定然也是天界的神仙人物了。” 在这一片热闹间,虽说绝大多数人都在向着救了最多人的秦慕玉行礼,但那位被白水亲自以身相护的人类男子的声音依然十分沉稳,向着另一位无名无姓的白水的方向郑重拜下: “李某虽然读书读的不多,但也曾经在前朝的县志里读到过,这里的商人们曾经供奉一位玄衣女郎,求这位女郎保佑他们走南闯北的时候,能够不被豺狼虎豹所伤,不被急风险浪吞没。” “虽然这位玄衣女郎的相关记载,在改朝换代多年后,已经被在故纸堆里消磨得差不多了,但李某依稀知晓,长江以南的茜香国中,供奉的便是这位……秦君。” 此言一出,不少人也齐齐看向了这位无名的英杰,连带着看田洛洛头上那枚金簪的眼神都愈发火热了: “怪不得,我说我怎么这辈子都没服气见过太多好东西,却看这金簪怎么看怎么眼熟,原来是和秦君一样的好物件儿!” “这样就说得通了,女郎如此仁善高义,想来也是秦君手下的人物!” “两位女郎若不嫌弃我等凡人猥鄙,还请女郎……还请仙人赐下名姓。救命之恩,永世难忘,我定世世代代供奉香火,请仙人享用。” 这番话原本是很正常的、受了仙人恩惠的凡人心中惊喜,询问仙人姓名,想要通过供奉的方式回报她的正常交谈流程,就好像数十年前曾经出手从洪水中救过杭州千万百姓的白素贞,在人间遗留下来的名姓,是“白姊”一样: 毕竟直呼神仙的名字是很不礼貌的事情,总得在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保证没有供奉错人的情况下,加个尊称上去吧? 然而正是这样一番很简单的,放在别的神仙身上保证能让他们当场就喜滋滋地开口报出自己姓名——这可是来自人间的香火,就等于额外的倍加班费,不要白不要——的问话,放在这位白水身上的时候,便突然让她又尴尬起来了: 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是没有名字的。 “田洛洛”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就是一段饱含着耻辱之情的黑历史,因为这个名字不仅见证了她头脑发昏、错信小人的那段时光,甚至还能让她在自己的救命恩人面前,再次回想起自己当年是怎样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的眼瞎心盲。 可不管这位白水的心中再怎么尴尬,在面对着这样一道道恳切的、真诚的、热烈的目光的时候,她便是多沉默一刻,就是在辜负这些人的好意。 于是到头来,她只能惭愧地低下头去,小声道: “……我是天河中的白水,因为诞生时日尚短,又没有建功立业,所以没有正式的官职和名字,实在担不起诸位如此重谢。” 说来也奇怪,这番话一出口,这位白水就感觉好像有什么重担,从自己的身上瞬间就被卸下去了一样,让她一时间只觉心思澄澈,灵台通明: 对,没错,我是没有自己的名字,但那又怎样呢? 比起带着一个凡人,用他那可怜巴巴的见识、短浅的眼皮子和见不得人的心思,强行赋予我的这个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名字,我宁愿像现在这样,以全新的身份从头开始。 ——其实这位白水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才会在尚且没有恢复记忆、不知道自己承担是怎样重要的“对赌”责任、更不知道这位威风凛凛的年轻女官就是她在天界的同胞姊妹的情况下,就毅然决然地跟在了秦慕玉的身边,一路车马劳累来到四川,又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一番,就赶来江边勘察水文。 眼下,在这具化身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圈之后,这种信念不仅并没有被死亡的阴影压下去,让她变得贪生怕死起来,甚至让这位白水心中的那个小小的梦想愈发坚定凝实了: 我要有自己的名字。 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建立功勋,拥有自己的名字;如此一来,等我回到天上的时候,不仅要凭着在人间的声名获得官职,更要让我的名字长长久久,流芳百世。 于是在众人讶异不已,面面相觑,心想“这位神仙明明如此好心,却为何看是在天界地位竟然不高”的时候,只见黑发高挽、佩五岳金簪的白衣女子十分平易近人地弯下腰去,半点也没有嫌弃面前这些凡人们的身上沾满了脏兮兮的尘土,将他们从地上搀扶了起来,笑吟吟道: “你们与其供奉我这么个小人物,倒不如去供奉我的姊妹呢。” “我的这位姊妹,可是当今太后陛下钦点的武状元!好一身武艺举世无双,在来这儿的路上,我们甚至都用不着各地官差护送,更用不着雇镖师,只靠我这姊妹的本事,就能一路平平安安抵达此处。” 那位李姓官员闻言更是大喜,对着秦慕玉又一揖到地,连声道: “怪不得我见宣慰使,便有种‘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的感觉,原来真的是天上的仙人!” “这下可算是有指望了,上一任宣慰使在这儿的时候,实在没干多少实事……别说民生凋敝了,就连边防的驻军也疏忽得很,一个个都是老弱病残,上不了马拿不动枪,真是让人看了就揪心。” 说实在的,按照今天这个情况来说,这个行礼频率对一个中年男人的腰来说可真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担;可如果真的能招揽来两位身怀通天本领的神仙上司,便是就这样把腰给弯断也算不得什么: “虽说近些年来没什么战事,这帮人严加训练的话,也能勉强对付过去,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将来南蛮之地的异族有异心……” 秦慕玉闻言,立时闻弦歌而知雅意地应声道: “既如此,边防军事就交给我罢。” 此话说出口后,之间面前这一干大大小小的官员们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一大早就要被强行拉起来干活的疲倦,然而与此同时出现在他们脸上的,有一种更真挚、更欣慰的笑意。 而这种笑意也同时出现在了秦慕玉的脸上,一时间,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姊妹两人能够一文一武,互相辅佐,互帮互助,将当地的内外政务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的美好未来。 怀抱着这样的欣喜情绪与美好憧憬,秦慕玉立刻便转过身去,想将这份快乐和秦姝一同分享;然而等她转过身去之后,才发现原本那位站在她背后的神灵,竟然不知何时悄悄离去了。 一时间,秦慕玉只觉五雷轰顶:“……秦君呢?我放在这儿的这么大的一个秦君呢?她刚刚还帮我,让我的重伤的姐妹起死回生,能够继续在人间建功立业的来着,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啊?!” 此言一出,不管是秦慕玉还是另一位白水,亦或者是因为和南方的茜香国隔得近,因此也或多或少听说过秦姝名号的四川本地的官员们,此时此刻竟然跨种族达成了灵魂共鸣: 好家伙,这真是干活的时候窜的比饿了十天的饿鬼还快,轮到别人来拜谢表功的时候,就消失得比没做作业却偏偏轮上老师查岗的学生都快啊!这是什么鲜明的对比! ——被这帮人惦记着的秦姝突然觉得鼻子有些痒。 此时的秦姝正在阎罗殿里坐着,正在打算查阅一下生死簿的具体情况。 由此可见,这片土地上的人向来是喜欢折中的: 如果你一个掌管界姻缘红线的神灵,突然来到幽冥地府,和这边的十位最高统治者说,你要查阅生死簿,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不足之处,顺便还要再更改一下未婚女子们的命簿,让日后所有的这个群体都不会再被拉阴间红线,那十殿阎罗们是肯定不肯的。 但是如果你先把他们给打服了,顺便都把幽冥界的天给捅破了,让他们不得不来找你把那个漏洞堵上;此时此刻,你再提出自己的交换请求,说“可以帮你们把漏洞堵上,但是我要查看生死簿”,那多半就会得到同意了。 而秦姝没过多久,也成功查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谢端按理来说,是不该有这样的好命数的——不仅不光没有白水这么个温柔贤惠的妻子,甚至连位极人臣、封侯拜相的光辉未来也没有。 但他的父母生前曾经贪了太多的银钱,又在还活着的时候就给自己烧纸钱,在地府里足足存了一十间房子的金银,以至于分明这两位老人是被愤怒的村民打死的,却还是能遵守幽冥界“等价交换”的法则,用这些存下来的银钱和自己的魂飞魄散,给宝贝儿子换取了这么好的一个命数。1 ——更可怕的是,这个命数甚至都能够写在生死簿上,然后呈交给天庭;符元仙翁和玉皇大帝受此蒙蔽之下,才会认为谢端是个不错的人。 这道红线,虽然从表面上来说,是符元仙翁作为代行者一手促成的;但如果归根结底细细看来的话,分明是各种意义上的“阴间红线”! 玄衣女子沉默片刻,掷笔起身,长身而立之下,不知是讽刺还是感慨地笑了一声,缓缓道: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连凡人最敬畏的鬼神的力量,都能被篡改。” 十殿阎罗对视一眼,为首的秦广王迎上去,小心翼翼解释道: “这……虽然这番话听起来很没道理,但在幽冥界,讲究的就是等量代换,有来有往,有失有得。” “如果他们出得起相应的价钱,那逆天改命什么的,不是很正常么?就连人间也有买卖官职的行为……” 秦广王说这番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声音越来越小,而秦姝下一秒的含笑反问也证明了他的这种不祥的预感并非凭空而生的、无谓的担忧,而是这位灵妙真君、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君,正在实打实地对他发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饱含杀意、危机四伏的问话: “既如此,我这里也有一笔生意,想和十殿阎罗做。” 秦广王一听这话便心中擂鼓也似,毕竟秦姝这个架势真的不像来做生意的,倒像是来上门讨要高利贷的: 虽说秦君修身养性的功夫已经很到家了,甚至就连她刚刚轻描淡写间就给幽冥界的天上捅了个窟窿的时候,脸上也没什么过分激动和明显的负面神色,只有一种“理应如此”的云淡风轻之感。 甚至就连眼下,她作为如此年轻的一位神灵,被十殿阎罗恭恭敬敬地奉为座上宾的时候,她也没显出什么骄矜自得的神情来,就连跟这十人交谈说话的时候,也是好一番温文尔雅、端庄大气的模样。 ——但是这番功夫只能骗得了活人,骗不了死人!不要问为什么,被她用这幅文静的假面送下地狱的孙守义和许宣等人,还在那十八层地狱里破肚流肠地受刑呢! 只可惜秦广王因为是十殿阎罗之首,需要统领和处理幽冥界中的所有事务,因此对这帮被秦姝送下地狱的人们的了解更深,连带着对秦姝这番“内心越是勃然大怒表面上就越是温和冷静”的做派有所了解,剩下的九位幽冥界的至高统治者,对秦姝的了解就比较浮于表面了。 于是秦姝这边话音一落,那边的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等人便齐齐将秦姝挖的这个“一个萝卜一个坑”的陷阱,当做了她有意认同幽冥界的规则的友好征兆,自然忙不迭应声道: “那感情好啊,如果这样就能解决问题的话,大家也不用打来打去了,毕竟一动手就会伤和气。” “只是不知秦君想和我们做什么生意呢?” 秦姝慢条斯理地挽了挽袖子,笑道: “我太虚幻境放春山上,有灵芝仙草千千万万,能抵诸位无数年修行。” “既如此,我便用这‘太虚双宝’之一的仙草,换来诸位辞官归隐如何?” 十殿阎罗一听,当场就铁青了面色,拼命对同僚们使眼色,却自己也半个字都不敢多说,生怕多说一句话,就会被秦姝误会成“没错,这桩交易可以谈”的友好信号。 就在这帮人苦思冥想着,要怎样拒绝这个十分不合理的请求,才能既保全自己的官职,又不至于太伤和气之时,秦姝见他们沉默不语,便又笑道: “真是奇怪啊,这种明明完全不公平的等量代换发生在人类身上的时候,你们就能袖手旁观,甚至还美其名曰‘幽冥界的规矩’;可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在你们自己的身上,甚至要危及你们自身的时候,你们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 “看来,果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刀枪斧戟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想来是没什么人能察觉到不对劲的吧?” 在上辈子处理基层事务的时候,秦姝深谙“打一棒子要给一个甜枣”的道理,因此施威完毕后,便是她提出恳切的能够解决问题的建议时间了: “若诸位没什么异议,便如此行事吧。” “虽说我只是一介无名后辈,贸然越权插手鬼神等事,定然会惹得北极紫微大帝动怒;可如果诸位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在我身上,只说,‘这是太虚幻境之主在知晓幽冥界随意干涉红线后,大怒之下的苛责为难’,使得你们不得不改,想来北极紫微大帝也不会太为难诸位,只会在默认了这个新规矩的同时,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到我身上。” 秦广王等人闻言,一时只觉这个方法的确不错,但又觉得心底十分古怪,却又分辨不出这种古怪的情绪是从何而来。 但是如果他们能晚生个几千年,见识过现代社会的某些神奇博主和他们创造出来的更加神奇的词汇与代指之后,就会明白这种古怪的情绪,在千年后有个十分贴切的词语来归纳概括: 凡尔赛。 ——类比一下现代社会的标准,就是如果一个人在担任民政部部长、全国妇联主席的情况下,还在军队中担任大校军衔,那这个人无论再怎么年轻,也称不上什么“无名后辈”! 也正是在这个曙光初现的凌晨,与此处仅有一江之隔的茜香国的无数人,都做了个同样的梦。 94. 第 94 章 不管用古代的标准衡…… 不管用古代的标准衡量,还是用现代的标准衡量,已经登基十年的茜香女帝林妙玉,都已经算不上少年了。 她十八岁科举入仕,就在前朝的末代皇帝设置的隐形红线下,被按在杭州县令替补的位置上坐了六年的冷板凳,然后在第七年揭竿而起,先是和旧朝打得那叫一个风风火火,又和北方草原上趁虚而入的游牧民族隔江而望僵持,前前后后一共打了十年的仗,最后好不容易两边都安定下来之后,曾经怀着“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梦想进入科举场的少女,已经头戴九龙垂珠冕,身着百鸟朝凤的黄袍,端坐在玉阶尽头的金座上了。 此时的林妙玉已经三十五岁了,即将逼近不惑之年。 那张曾经清丽的面容上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眼角也绵延出了细腻的纹路,由于征战多年又操劳多年,使得她那头原本应该乌黑浓亮的长发间,也出现了些白发,让她呈现出一种和她的年纪格外不匹配的、疲惫与威严交织、令人格外不敢直视,更不敢冒犯的天子气息来了。 由于茜香国和北魏同样采取了“科举取士”的方式,而所有的科举考试最后一关都是殿试,使得每隔数年就会齐齐一同来到京城的学子们,在通过殿试后,都会发出同样的赞叹: “陛下看起来,实在是个雷厉风行,果决勇敢的能人啊,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什么事情能难倒她一样。” ——然而和学子们的崇敬截然相反的是,林妙玉近些年来,觉得自己遇到了最棘手的、最大的危机,这个危机甚至都成功让她在“不惑之年”的当口都变得“十分困惑”起来了: 茜香国里的女孩子们,是不是在“关注外貌”的道路上越走越跑偏了? 一旦要面临这个问题的时候,林妙玉就会发现,秦姝当年留下的“不要流传我的画像”的吩咐多有先见之明。 只可惜大家对秦姝实在太推崇了,以至于她明明留下了这样的话语,却还是从散落在各地的画像和雕塑中,还原出了她的容貌,然后把她整个人都供上了神坛,由内而外地开始狂热地崇拜起她来了。 这些年来,林妙玉不是没能察觉一江之隔的北魏掌权者的心思: 北魏的摄政太后述律平,在察觉到茜香国的风气有所偏移之后,立刻就采取了软刀子杀人的方法,打过来一颗又一颗的糖衣炮弹。 这些糖衣炮弹可真是杀人不见血,然而从中释放出来的信号,又让林妙玉十分为难: 这分明是不愿意立刻开战的节奏,很好,至少不用让两国的百姓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又再次受苦了。 但要是就这样,任由对方一点点地把自己这边的国库掏空,把百姓给带歪,那不管怎样的和平假象,都迟早有撕破脸的一天罢! 怀着这样的忧心忡忡,林妙玉近些年来连发三道圣旨,试图止住民间的风气,却始终徒劳无功;为此,当朝大将军梁红玉曾经上了密折,提出了个听起来十分大不敬,但绝对有用的办法: “百姓会追逐美,归根到底,都是因为秦君太有号召力了,所以不管事内在美还是外在美,都会引得他们发自内心地追逐。” 这位武将世家出身,后来遭遇不测沦落风尘被迫卖唱为生多年的将军,眼下是半点当年那位畏畏缩缩、在夹缝里小心翼翼求生的歌女模样都不见了。 在时光的侵蚀下,同样积威深重的掌权者气息也同样爬上了梁红玉的眉梢眼角,让人一见便能情不自禁地生出敬畏之情来。 然而在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梁红玉竟然又出现了如同多年前一般的犹豫,毕竟她的这番作为虽然看似有效,但却是实实在在地在打秦姝的脸哪: “秦君当年下令,不要留下她的画像,定然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果然是着眼高远,好一个深谋远虑的秦君!” “陛下请看,眼下我茜香国中当家作主的,几乎都是女子,男人虽然也有些本事,但终究也只能做些卖力气这样的粗活,更没什么钱财,也就不能在家中占据主导地位。” 林妙玉颔首,示意梁红玉继续往下说,于是因为家破人亡不得不做过歌女,因此在很多地方的思想都格外愤世嫉俗,却又能误打误撞地看透不少事情本质的这位大将军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长江以北的女人们修饰容貌,是为了让自己更加讨取丈夫的喜欢,进而能够从他们的手中得到钱财和恩宠,以换取活得更好的可能;而与之相对的,长江以南的男子们会格外重视容貌、谈吐、形体和出身,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想让自己找个值得托付的主君。” “归根到底,这种‘修饰容貌’的行为,都是弱者在向强者祈求垂怜;那么可想而知,我们的女子修饰容貌,就绝对不会是出于这种可能——不怕陛下笑话,我都四五十岁了,近些天来还有十来岁的小男孩想给我当干儿子呢,虽说最后这家伙被我打了出去就是——而是我们身为‘人类’,在向身为‘神灵’的秦君祈求庇护哪。” 林妙玉闻言,抚掌点头,叹道:“梁君果然与我想的是同一件事。” 梁红玉在得到了林妙玉的赞许和认可后,她的脸上却没有显出多少欢欣的神色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一层的忧愁: “既如此,只要陛下下令,将民间的雕塑和画像都更改面容,说是秦君托梦,竟然能够从根源上延缓这一风气。” 她说完这番话后,已经是开国大将军,日后定然能配享太庙、甚至都有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三大特权的梁红玉,又一次揽衣拜下,对端坐在金座上的林妙玉行了个她早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和客套的、三跪九叩的大礼: “虽说秦君定然不会为这些事生气,但如此一来,终究是冒犯神灵,且在外人看来,有忘恩负义之嫌。” “如果天下人要责怪的话,请陛下直接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就好!更何况历代开国将军,到头来,终归都会被君主猜疑有反叛之心……我不愿与林君倾心相识相交一场,到头来却落得个这样的地步!” 她情绪激荡间,一时间失态了,将昔日的那个称呼说出口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时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人,已经不仅仅是“林君”,更是“陛下”: “若林君……不,陛下能借此机会,收归军权,教我做个太平将军;又能叫全国上下越发偏执的向美之风偃旗息鼓,难道不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吗?” 林妙玉迟疑良久后,却还是摇了摇头,并没有采纳梁红玉的这番建议。 然而就在她怀抱着日复一日、更加深重的忧愁入梦的时候,她成功见到了秦姝。 在那道高挑的玄衣身影出现在面前的一瞬间,林妙玉一时间只觉不知今夕是何夕,颇有种“隔世重逢”的难以置信感,喃喃道: “……秦君?” 那玄衣女子闻言后,果然转过身来,呈现在林妙玉面前的,却是一张毁坏得都能直接把人给吓哭的面容: “林君。” 然而这张恶鬼修罗般的脸半点也没能阻碍林妙玉表达久别重逢的欣喜的动作,只见她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去,当场就撞进了秦姝的怀里,把这个又像长辈、又像姊妹、既是老师、也是挚友的家伙狠狠地抱了又抱: “秦君好狠的心哪,这么多年来,愣是半点都没来我们梦里!” 秦姝闻言,沉默片刻,低声道: “因为我总是不放心林君。” “我昔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想,这般好的人物,为什么就不能跟我一起回到天上去呢?可你还是拒绝了我的邀请,继续在这尘世间继续轮回下去了。” “如此一来,我每次见你,都在想,你要是跟我走多好哪,林君。” 在听到这番近乎招揽的话后,林妙玉只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摆摆手道: “人间天上,各有各的位置。天界需要秦君,人间需要我。” “秦君虽然赞我至此,但且容我说句实话罢……我也是凡人。谁不渴求长生不死,谁不艳羡点石成金?便是我眼下已经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也时常感觉自己力有不逮……” 年近不惑的女帝说着说着,便叹了口气,温声道: “秦君,我也是凡人。” “我也会贪生怕死,我也会时常迷茫。如果秦君前生遇到的我,和现在的我真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在主动选择留在人间之后,我定然是后悔的。” “可我一旦后悔的时候,再转过头来,看看这人间的未完之事,觉得这里还需要我,我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我也是凡人。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秦姝终于明白了那种微妙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她为什么会和前生的林幼玉、今生的林妙玉如此一致,甚至有种“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感觉: 她上辈子处理基层事务,不得不以身犯险的时候,在面对着来自他人的拳脚谩骂与不理解的时候,就真的没有害怕过吗?1 其实还是有的,在一开始没什么经验,就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处理这些高危纠纷的时候,就连秦姝,其实也是害怕过的。只不过在越来越多的突发状况的磨练下,她不得不走上一条过分坚强的路罢了。 一念至此,秦姝便用力地给了林妙玉一个同样用力的拥抱,对她笑了笑:“说来也巧啊,我正是为了解决你最担心的事情来了。” “我近些年来,曾遍访大江南北,因此察觉到了潜藏在两国眼下的和平状况中的隐患。况且你的大将军不是也上书过,说只要将所有神像的面容都加以更改,便能从源头上遏制这种风气么?既如此,让我把她的建议给彻底落实,岂不正好?” 然而这番话并没能让为此忧心了多年的林妙玉立刻就抛下所有的顾忌,接受秦姝的好意。只见林妙玉闻言后,沉吟片刻,开口道: “我虽然有心将茜香国的姑娘们,从过分追求外貌的路上拉回来,可我也担心秦君。” “人间的话本子里都说,神仙的法力越是高强,呈现在外貌上的时候就会愈发极尽完美。可这样一来,如果秦君要毁弃容貌,岂不是就等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么?” 这也是林妙玉一开始会拒绝梁红玉提议的原因: “如果这个办法会让秦君受伤的话,哪怕只是最轻微的一点痛苦,我们也受之有愧。” “我宁可再努力些,大家一起在可能会走的错路上,把所有的错误都犯遍了,好警示后人,也不能让秦君受到半点伤害。” “……秦君之路,宛如汪洋,浩浩汤汤,风高浪急。若无舟楫载渡,只怕寸步难行。” “虽说秦君如此高义,定然有人心甘情愿,为秦君鞍前马后,执鞭坠镫;可到头来,最信得过的,其实还是自己哪。” 秦姝闻言,同样露出了个安抚的微笑,解释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这番话落定后,玄衣女子的身形和面容,也终于从林妙玉的梦中淡去了,消失了,只留下一道充满感慨的叹息声: “林君,这一别过后,我就不再入你梦中了……你也好好保重。” ——于是这一剑,果然是一石三鸟。 磅礴的剑气自幽冥出,斩开长江,直达茜香,天威浩荡之下,当场就将茜香国中所有雕塑与画像中的玄衣女子面容都彻底毁去了,将梁红玉不久前的提议彻底贯彻成了真: 我不要万民香火,我不要世代供奉,我不要你们的过分崇拜与模仿,我甚至不需要你们刻板地走我当年的路。 国情不同,世情不同,人民不同。我的经验不一定适用,我的道路不一定可以全盘照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的用意是好的,也只有这一点,值得大家需效仿—— 既如此,便将人类的命数,彻彻底底地归还给人类罢。 哪怕会有颠沛曲折,会有试错,会有一次又一次的误入歧途和迷途知返,可也只有这样,走出来的路,才是人类的路。 同样的情景,不仅在林妙玉和梁红玉的梦中发生,也在千千万万茜香国的女子的身上发生了。 不少人在彻底被秦姝梦中的那张脸给吓到之后,不少人早晨起来,刚想像以前一样走到玄衣女子的面前,看看那张巧夺天工、端丽难言的脸洗洗眼睛,好赶紧把那个噩梦给忘掉之后,当场就被秦姝的全新的雕像给吓了个魂飞魄散,一时间,真的是千千万万道响声从各家各户中齐齐传出: “啊——!!!” “不是,等等,是谁这么缺德啊,大晚上的带着锉刀进来把我家秦君的脸给挫平了?” “好小贼!你但凡偷点东西,我还能说你品味不错,可你竟然毁坏秦君的塑像,杀千刀的你等死吧!” 在这一片混乱中,也有不少能够记得梦中情形的女子们机智地保持了沉默,开始思考起更深的、更远的问题来了: 秦君冒着香火受损、法力大减、甚至连本体也要受损的风险,下降到此,为的是什么? 再联想一下陛下这些年来一直在强调的“美应在心在德,不独在貌”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差点走上了一条作茧自缚的道路? 一念至此,不少人的背后当即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带着看梳妆台上的金银首饰、鲜花香粉的时候,也就没以前那么喜欢了: ……不行。 好不容易能够体会到做人的快乐,不用因为生了个女孩就被婆家人看不起,不用面对着丈夫娶回来的一房又一房的小妾们面上带笑心里冒火,能够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谁要是再想让我回到以前的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去,我第一个就要撕破他的脸皮! 自此之后,茜香国和北魏之间,可算是把表面上的友好彻底端住了。 这么大的动静,按理来说肯定会把正在和秦姝对赌的符元仙翁给震惊到的,然而这人就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半点动静也没有。 ——不,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数月后,有一位须发花白,穿着洗得都有些发白的布袍的老人,敲开了谢端所在的小院子的门,毛遂自荐道: “请问这位主家需要西席么?” 这段时间以来,符元仙翁已经把人间的情况给打听了个七七八八,目瞪口呆地发现,在自己一个不注意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可问题又来了,正在符元仙翁摩拳擦掌地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把秦姝“违反对赌规定”的行为上报给两位陛下,请求他们裁决的时候,才发现秦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红线的边缘大鹏展翅来回蹦迪,踩线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气人是真的气人,但真要认真追究起来的话,这种越界还真没有很严重。 ——什么,她出手干涉了人间事务? 可这些事务细细算起来,全都是人间的红线有所疏漏导致的,这种情况本来就是归太虚幻境之主掌管的嘛,你总不能让人家在忙着跟你对赌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本职工作给丢下吧? ——什么,她出手去教导她名下的那位白水秦慕玉了? 可真要把秦慕玉的成就和谢爱莲的比较起来,明显是正担任着十分清贵的太子侍读一职的谢爱莲更出色,这种“炳烛之明,孰与昧行”的成果里绝对有秦姝的一份功劳;而且秦慕玉自己本身就是个武德十分充沛的天界神仙,怎么好说这个成绩,就一定是在秦姝的帮助下取得的? 然而就像绝大部分因为脱离基层太久了,因此不会办实事的现代社会的干部一样,符元仙翁在面对秦姝短短一年里就搞出来的这么多事的时候,先是被卷王之王的速度给震撼得半点都没能回过神来,随即在这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下,做了个看似很合理的决定出来: 算了算了,和秦君斗的时候,就不要在自己的创新这方面有什么指望了,还是有样学样抄作业罢! 文科学生写论文的时候总喜欢用“综上所述”这样的词,理工科的学生在解题的时候酒常用“同理可证”这般字眼,由此可见不管大家专精的方向是什么,至少在不想把同一件事情翻来覆去些的时候,偷懒的逻辑都是一样的。 符元仙翁也不例外。 此刻的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凝聚了这片土地上上下五千年来,所有读书人在偷懒的时候肯定都干过的同样的事情: 抄作业,学人精!有样学样,见啥抄啥! 只可惜他只学到了秦姝这番行为的表象是在“教书育人”,并没能体会到后世的全国妇联主席,其实是在不分年龄不分身份地,对所有还想接受教育、想进入职场的女性进行知识方面的扶助。 正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符元仙翁这般抄作业的行为,也只是堪堪学到了个秦姝的皮毛而已: 说得再深些,就是他对谢端的帮扶,本质上是在为既得利益者继续争取更多的利益;并不能像秦姝那样,不计身份地对弱者提供最切实的帮助。 但说得再浅显些,就是福寿螺掉san大军中又即将增添一位新的受害者,且即将在这个布满粘液、卵块和软体动物,但在外人的眼中却十分整洁干净温馨的小院里,度过十多年的时间。 秦姝:听我一句劝,我的倒霉同事,什么作业都抄只会害了你。 95. 第 95 章 为符元仙翁开门的是…… 为符元仙翁开门的是白水的替身。 只见这姑娘顶着一张和白水并无二致、同样清丽脱俗的面容,还有一身的粗布麻裙,那双原本应该细腻柔软的手上已经布满了厚厚的一层茧子和大大小小的无数伤口,让人一看就能明白,这姑娘在家里过到底是怎样的苦日子。 ——或者说,如果没有秦姝本着“该我管的事就我管,不该我管的闲事我也要去管”的救困扶危的原则,横插一手,用这个福寿螺把“田螺姑娘”给换了下来的话,现在在这里受苦的,就的确应该是白水本人。 就这样,在白水原定的“操持家务,辛劳一生”的命运被取代了之后,因为谢端实在还需要一个妻子的角色,于是这只倒霉的福寿螺就顶了上去,在替身术的作用下,尽职尽责地在所有人眼中扮演着“谢端的妻子”的角色。 就这样,这位连人都不是的替身刚一迎出来,发现是个陌生人,立刻就变了脸色,当场就把门给狠狠合上了,隔着门硬邦邦地问道: “你是谁?我家郎君来往的朋友里,可从来没见过你这张面容。” 符元仙翁乍闻此言,一时间只觉心里有无数种情绪混在了一起,类比一下后世的职场,就好像“升职加薪后的下属在看见自己这个旧领导的时候是半点都不客气”: 好你个白水!我封印的只是你的记忆,没有你的法力,你怎么就真的瞎到这个程度,认不出我是个厉害人物啊?你都眼瞎得像个普通人类一样了! 在细细感受了一下面前这姑娘身上的法力流动情况之后,符元仙翁的面上瞬间就掠过一丝惭愧的、了然的神色,这个“福寿螺和白水之间的法力高低不同”的最大的漏洞,还真就这样误打误撞地抹平了,半点也没露馅: 哦,怪不得,她的身上已经没什么法力了,肯定是这段时间以来操持家务累到了,才会变成这么个样子。 于是符元仙翁隔着一扇门,对门内的女子耐心解释道:“我是进京来投亲的,可没想到我儿子已经在数年前的清算中,死在了陛下手里……这孩子不争气我也没办法,都是命啊。” 不得不说符元仙翁在来这里之前,是实实在在做了功课的,就好比他捏造出来的这个身份,就是建立在“摄政太后述律平血洗太和殿”的那个布满了血色的夜晚基础之上的,十分合情合理: “可我千里迢迢来到此处,身上已经半点银钱都没有了,甚至都两天没喝过一口水、没吃过一口饭了……正好听说贵府在给家中小儿招西席,我就厚着老脸过来问问,你们还招人么?” 那位替身闻言,还没来得及回答这番话,就见谢端从正屋里喜笑颜开地迎了出来,狠狠地对这个替身扔了个满是谴责意味的眼刀,不悦道: “你真不会办事,怎么能把老人家给拦在门外?算了算了,念你初犯,就不和你计较了。快快去置办酒菜,让我和这位老人家单独谈谈。” 替身茫然道:“可不是郎君吩咐我的么?说郎君这段时间来,做的是清算国库总账的要命的活计,但凡有生面孔出现在门口都要拦下来……” 还没等她说完这番话,谢端便怒道:“还敢顶嘴?!无知妇人,还不快快下去,别耽误我这边的正事!” 替身立刻就红了眼眶,强撑着行了个礼之后就下去了;符元仙翁看到这姑娘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不对,按照生死簿上的说法,谢端此人应该温文尔雅、克己守礼、满腹才学,怎么会扭曲成这个样子? 只可惜还没等他把心中的疑问给打听出个所以然来,谢端就将他引进了正堂,随即考问起符元仙翁的学问来了;先不管符元仙翁对谢端有怎样的疑惑,至少他这次来,打着就是“成为西席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留下来”的注意,自然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功课,对答如流,应对自然: 莫说是四书五经这些科举必学的书籍了,就连谈到医、道、卜这些不被正经读书人放在眼里的东西,这位老人也能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地回答,可真是令人惊喜。 谢端见此情形,大喜过望,却又立刻为难了起来,吞吞吐吐道:“老人家博学多才,满腹经纶,实在令人赞叹……只可惜我囊中羞涩,家徒四壁,实在不能给老人家开出合适的薪酬。” “不如老人家去别的地方看看?如此本领,在我家这么个小地方当西席,实在太屈才了。” 符元仙翁:恕我直言,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有一个算一个,待在人间都挺屈才的。废话!要不是我的白水落在你家里,谁会来照顾区区一个凡人啊! 但想归这么想,可说不能这么说。于是符元仙翁立刻摆出一副“只要能有个地方落脚我就心满意足了”的状态,对谢端道: “主家能够容我在此,收留收留我,便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哪还敢要求太多呢?而且这些天来,也只有主家愿意帮扶我,若郎君不嫌弃,果然能够容我在此,便是我的造化了。” 谢端闻言,当场就和符元仙翁推杯换盏了起来,又叫了自己的孩子出来见过这位未来的西席。只见这十八个孩子生得那叫一个相似,好像是有着同一张脸似的,让符元仙翁一时间都觉得十分诡异了: 虽说这些孩子都是谢端的子嗣,但相似成这个样子的话,就不怎么温馨了,甚至有些过分吓人的惊悚感。有几分相似,那叫感人的故事;相似到这个程度,那就是恐怖的事故! 如果符元仙翁有能看破一切神鬼伪装的天眼,就会发现这些孩子根本就不是人,是十八只同样黏糊糊、软趴趴的软体动物。 只可惜拥有这个本领的神仙本就不多,仅有的一位比较著名的神仙便是灌江口的二郎显圣真君,眼下这人不知为何突然离开了灌江口去洞庭湖,说是云游了,自然不可能帮得到符元仙翁看穿真相。 于是双方见过礼之后,立刻签订了雇佣契约,谢端这才把孩子们带了回去,打算按照说好的那样明天就开始上课。 也正是在谢端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他的那张苍白的、消瘦的脸上,突然转瞬即逝地出现了一瞬间得逞的笑意: 如此才华的人,别说是在我这里给我家孩子当西席了,怕是他自己去考科举都没问题,若真和他同场考试的话,我这个状元的名号还能不能保得住都很难说。 而且我刚刚也已经明着说了,家中并无多余的钱财,以他的本领,分明能够在豪门大户里找到薪水更高的职位,可他竟然就像是猪油蒙了心一样一直要往我这里来,也就是说,这人十有八/九也是天上的神仙,和我的妻子是一路人。 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啊,这帮家伙们明明拥有无穷无尽的寿命、享用不完的金银财宝,却还要伪装身份来到我这个凡人的身边,这是怎样的一种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精神? ——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里给我看家护院,劳累到死吧! 正在往偏房走的符元仙翁突然感觉背后有些冷。 他搓了搓手臂上跳起来的、颗粒分明的鸡皮疙瘩,带着一种乐观的、清澈的愚蠢,把这股莫名其妙而来的恶寒感全都归在了天气身上: 嗯,一定是因为突然降温太冷了罢,一定是这个样子的。 96. 第 96 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正在符元仙翁好不容易把自己塞进谢端家中的时候,秦姝那边也没闲着,正在和谢爱莲一同加班加点核对翰林院和文渊阁的藏书,两人就这样微妙地达成了一个动态平衡: 我不去管你的事情,你也不要来干涉我。毕竟真要论起来的话,咱们两位代行者其实都是在违禁的红线边缘大鹏展翅,说违规也违规,说合理也没问题,不如就这样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互相包庇一下就是了。 ——至于秦姝会不会在回到天庭后,突然就哐哐甩出一大堆新发现的问题和刚刚解决的问题,把所有人再次拉入努力干活的工作深渊中去;顺手给自己“未能察觉地府红线异常”的工作失误给正儿八经判个处罚,再破罐子破摔地把符元仙翁也拉下去,这就很不好说了。 毕竟卷王的想法和三十三重天上的咸鱼主打的就是一个格格不入。 总之眼下,这一核对藏书,还真叫秦姝和谢爱莲发现了不少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脏东西: 有没有搞错!大清……啊不,是前朝,前朝都亡了多少年了,你们怎么还在翰林院里存着前朝末帝留下来的毒瘤话本啊? 谢爱莲的脸色当场就不好看了起来,急急召集了所有的官员挨个问话后,才得到了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文渊阁里的学士们说,因为要研究前朝的民俗风情,这才把这些东西给留下来的。秦君看怎么处置来得好?” 秦姝:是这样的,我有个建议。你看我正好也姓秦,古往今来的第一位皇帝也是秦国的,既然他干过焚书这么件事,不如我们有样学样抄作业,把这些东西也烧了吧。 谢爱莲:好耶!烧书! 两人一拍即合,成功把这一堆东西拉了出去,在文渊阁面前的空地上,将这前朝遗毒给彻底焚烧殆尽了: 就这样,茜香国走的时候,因为太鄙弃这些东西、以至于都不想带上它们的垃圾,在改朝换代的时候,又机缘巧合之下被疏忽了下来,以至于苟延残喘了数年的漏洞,终于被彻底补全至消失了。 往大里说,这是一次对前朝遗毒的彻底清算;往小里说,这是在给正在龙椅上吃手手、吹鼻涕泡的小皇帝创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 虽然在性别不平衡的现代社会中,经常有“女老师太多了,不利于发展男孩子的阳刚之气”这种狗屁言论;但真要论起教书育人来,在女性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人,不管学术能力怎么样——这个是个人智商问题——至少在推己及人、换位思考的方面,明显会优于在“阳刚之气”影响下长大的人。 这一把火,便要在十五年后,造就一个难得的正常人出来了。 等秦姝和谢爱莲监督着这堆书彻底化作了护城河中飘荡的灰烬后,这才回到文渊阁中继续整理书籍: 别问,问就是上辈子的毒教材给秦姝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了。 数日之后,两人已经将新一轮的书籍翻阅完毕,把《女德》《女训》等乱七八糟的书全都归到一边,打算日后找个会写书的人来,在保持这个名字不变的情况下来个反向的“换汤不换药”: 嗯,如果北魏的女子们能够发挥一下之前在马背上打天下的武德充沛的长处,这怎么就不算是女德呢? 不过整理书籍的工作实在太枯燥乏味了,于是在某日继续整理书籍,把一堆在民间已经近乎失传的兵书翻出来的时候,谢爱莲突然想起了件她一直想问的事情。 她和秦姝这段时间以来,已经进化出了“无事不可谈”的十分堂堂正正、直来直往的交情,便开口问道: “说来我有一事一直十分好奇,如果不麻烦秦君的话,还请秦君千万为我解惑。” 在得到了秦姝讶异的一挑眉,表示“不麻烦,你问就行”之后,谢爱莲这才继续道: “我依稀听我家阿玉说,秦君是为了完成和符元仙翁的对赌,才来到人间的……可不管我再怎么追问,阿玉在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之后,就再也不肯告诉我这个赌局的详细情况了。” “我这才厚着脸皮来冒昧问问秦君,如果赢下这场对赌,三十三重天上会有怎样的变化?秦君会因此受益么?” 说来也巧,正在秦姝和谢爱莲交谈的时候,摄政太后述律平正好散步解闷,溜溜达达就走到了附近,甚至还中途拐去了御膳房,叫侍女端了一盘茜香国商队带来的南方口味的糖水来,给这两人解闷来着,这会儿就正好撞上了这么个让人心生好奇的话题。 虽说君子应该“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但述律平一瞬间就把这句话给抛到脑后了,半点心理障碍也没有地就在文渊阁的外面站定了,打算悄悄吃瓜,听点新闻: 此时此刻,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吃瓜群众罢辽。 也不知道是秦姝真的没感应到述律平的存在,还是说她的伪装实在太好了,总之从文渊阁里传出来的声音半点也没停顿,只自然开口道: “会的,可比起我受益,我更想让天下女子受益。” “如果这一场对赌顺利的话,我要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都能以自己的双手得利。” 此言一出,正在文渊阁内的谢爱莲和窗外的述律平同时露出欣慰的笑容的同时,一位十分不长眼色的传令官突然一路火花带闪电也似的冲了过来,直接把正打算悄悄溜走的摄政太后的存在给叫破了: “报——陛下!有来自江南的十万火急的传讯,请陛下亲启!” 述律平:???你叫什么叫!!显摆你嗓门大是吧小伙子?你这样搞得正在偷偷吃瓜的我很尴尬啊!! 这种情况她再溜就很不合适了,只能里的两人一前一后地迎出来,诧异道: “陛下竟然也在此地?” “陛下既然来了,直接通传一声进去便是,何必这么客气呢?” 最后说话的是秦姝。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微妙,虽然用了“陛下”这样的尊称,但事实上,秦姝并没有真的把这位不管在哪个时空都是个狠人的摄政太后,当成什么应该摆在神坛上敬重的统治者: 别问,问就是社会主义红旗下长大的好公民对凡间的这种尊卑等级十分不能接受。 这段时间以来,哪怕述律平成功把秦姝的身份给瞒了个严严实实,只说“这是哀家从民间招揽来的极有才华的高人”,在不知道秦姝神仙身份的前提下,宫中的太监和宫女们本来就是做伺候人活计的,自然十分擅长察言观色,在察觉到摄政太后对这位女郎的态度十分不一般之后,连带着他们对秦姝的态度也毕恭毕敬起来了: 虽然全皇宫上下知道秦姝身份的人,算上秦姝本人,加起来都凑不够一只手手指头的数量,但剩下的这帮人愣是拿着这么个简而又简的参考答案,倒推出了正确的解题方法,真可谓是天赋异禀——别管她是什么身份,总之对她恭敬一点肯定不会出错。 于是秦姝这番话一出,一旁服侍的宫女太监们还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先把这位传令官的心给吓了个七上八下: 不是,等等,你这位女郎好生不懂事,对待摄政太后都这么个态度,是真的不想要脖子上的脑袋了是吗……等等?! 他满心的这番诧异之情并没能表现出来,因为他一看到秦姝的脸,当场就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与此同时,述律平也打开了手中的密报,将发生在茜香国中的事了解了个一清二楚。 一时间,别说周围本来就不敢说话的侍女和太监们了,就算是述律平本人,也没能想出什么词来对秦姝说,只匆匆对她一点头便快步离去—— 然而在离开文渊阁的时候,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出现在了她的心间。 不能让秦君为这种事就自毁香火受苦。 她是和我有同盟之情的神仙,要是让她为这件事就要自毁香火,我堂堂摄政太后的面子往哪儿搁?等着,我迟早能给她想个风风光光的、赚取功名的好办法出来。 话又说回来了,谢爱莲的太子侍读这个位置可以说十分微妙,因为当朝皇帝也不过是个没多大的小屁孩呢,他哪儿来的什么太子?就算把谢爱莲直接安排给他当老师也说得过去。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太傅的位置上已经有人了,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一位大儒。 而且这位太傅和谢端还有点往来,在谢端高中进士科状元的时候,这位太傅见谢端一表人才,年少有为,曾经动了把自己女儿许配给他的心思。 眼下这位太傅正在造访谢端的宅邸,甚至已经和谢端成功拉呱起来了,谈到了不久前谢端曾拒绝了一系列婚配的事情: “……可见是老夫没这个福气,不能有这么好的女婿。” 谢端闻言,突然心头一动,试探道: “太傅大人这般说,就折杀我了。我和拙荆一路风雨同舟,互相扶持,才有今天这番成就,我心里是很念着她的好的;可太傅与我有知遇之恩,又有师生之情,这份大恩德,我同样也是记在心里的。” 此话一出,太傅看谢端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丈母娘看女婿一样越看越顺眼,不过这个“顺眼”的成分,究竟是看重他这个人,还是看重他身上“整理国库”的这个重担,想要通过婚姻的方式把双方都绑在一条船上,就很不好说了: “我听说谢郎君家中有……” 在说到这个数量的时候,这位老人的神色很微妙地扭曲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特别魔性的数字给吓到了,好不容易靠着年龄带来的沉稳和镇定,这才勉强维持住了表面上的平静,把这番话给说完了: “……十八个儿子,可真是让老夫羡慕啊,毕竟我家中的全都是女儿,没一个能继承香火的,哎,真是让人头疼。” 谢端闻言,心头一动,试探道:“谢某愚钝,不知太傅大人的意思是……?” “既然有‘女婿能抵半子’一说,再加上谢郎君是个深情人,想来教出来的儿子肯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太傅继续道: “既如此,不如老夫和谢郎君定个娃娃亲如何?我家中长女正好也生了个女娃,和谢郎君的长子定个娃娃亲,也算是十分相配了。” 谢端闻言大喜,立刻一迭声呼唤自己的替身妻子:“快把大郎抱出来,让太傅大人看看!” 这其实是个很正常的定娃娃亲的流程,毕竟如果双方之后都没有毁约的缺德意向的话,那么这次会面,可就是要将孩子的未来婚姻都决定下来的大事,自然应该慎之又慎: 别说定亲了,就连买牲口的时候,在交付钱财之前也得看看对方的牙口和蹄子吧。 那以此类推,在定娃娃亲的时候,虽然从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身上,看不出这家伙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出息,但至少可以从外表上看看这人有没有兔唇、跛足和多个手指头之类的问题,完成外貌上的基本保障。 然而谢端此言一出,太傅还没来得及点头说好,就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恶寒与恐惧: 就好像如果他真的答应了和谢端的长子见面的话,那么接下来他见到的,绝对不是个正常的人类,而是超乎凡人想象的某种格外恶心的东西。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要被他拿去做人情的,是他的外孙女,甚至都不跟随自己的姓氏。 如果以“把一个外人推入火坑”这样的代价,能够换来自己家族的延续,那可就太好了! 就这样,这位太傅做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件聪明事和糊涂事: 说他聪明,是因为他靠着来自本能的警告,成功避开了和福寿螺的会面;再加上他已经上了年纪,死在了替身术失效的前面,成为了所有人中唯一成功避开替身术解除后的强烈精神冲击的幸运儿,也算是对得起他这么多年来的兢兢业业了。 说他糊涂,是因为他差点真的把自己的外孙女,推进这个全都是异形生物的巢穴中去。 于是只见这位位高权重的老人连连摆手,笑道: “……不用不用。我看谢郎君如此风采,真个是芝兰玉树,自然也能想象得到谢郎君的长子,定然也是个同样出色的人物。” “既如此,如果谢郎君无异议,那就由咱们两人做主,把这番婚事给定下来罢。” 就这样,两人推杯换盏间,便成功把一张大红的庚帖给定下来了。 这份庚帖写得十分用心,大红洒金的上好宣纸上,用油亮浓润的松花墨,端端正正地誊抄了男女双方的名字,还附上了两人的生辰八字,怎么看怎么都是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预兆。 ——然而如果让远在四川的白水,用她那副已经凝练成型了的墨镜形状的天眼来看一下这份庚帖,就会发现庚帖上男方的名字,甚至连个正经的字也没有,完全就是一团胡乱涂画上去的浓墨: ■■■。 谢端:是我赚了,我可足足有十八个儿子呢,随便换一个出去就能和太傅搭上关系,不错不错。 太傅:是我赚了,舍弃一个和我没啥关系的外孙女,就能把谢端绑在我家这艘大船上。以后如果清算国库总账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按照谢端对妻子的深情程度来看,他一定是个顾家的好男人,肯定能伸出手去帮长子的岳家一把,不错不错。 述律平: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反正谢端查完这笔账之后早晚都是要死的,而且我也看尸位素餐的这位太傅不爽很久了,如果能借这件事把两人全都撸下去,把秦君和阿莲提上来,岂不就能补一补秦君刚刚在茜香国自断香火供奉的亏损,顺便让阿莲也能在正确的岗位上发挥天赋?好一个一石四鸟,是我赚了,不错不错! 秦姝:我不知道现在谁最赚,但我一定知道现在谁最累,接下来让我们把镜头移到四川去,关注一下正在努力勘察当地水文情况的白水。 ——不得不说,让白水去管理水文可真是专业对口,毕竟这姑娘在天界的时候,就是诞生在天河中的精魄,把她放在四川本地去治水,那可真是一个适材适所。 而这种适材适所的成果,在短短数月内也成功发挥出来了。 正在秦慕玉刚刚结束了一波练兵,带着满身的尘土和汗渍狼狈不堪地回到家中后,却发现书房的灯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准时亮起迎接她。 于是秦慕玉立刻随手抓了个侍女疑惑道: “我妹妹呢?该不会真的这么晚还没回来吧?” 虽说在三十三重天上的时候,这两位白水是同胞姊妹,分不出先后来;但眼下,根据两人在凡间的职位高低,她们已经按照“实力至上”的原则,自己把长幼次序都分出来了: 秦慕玉是长姊,另一位白水是幼妹。 或许是受了爱操心的,特别有责任感和担当的谢爱莲的影响——由此可见家长对孩子的影响到底有多深远——秦慕玉半点障碍也没有地就接受了这个全新的身份,立刻站在长姊的立场上开始操心起自己妹妹的日常行程安排来了,在得知自己的妹妹今晚的确没有及时回来后,招了招手叫来一位侍女,蹙眉细细询问了一番白水的去向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原因无他,这位白水去的地方,显然是四川境内治安最乱、最靠近深山里的,中原人和南疆人混居的场所,十天里要是有九天没有打架斗殴事件,都能称得上一句“民风淳朴”了! 97. 第 97 章 这个地名一出,当场…… 这个地名一出,当场就把秦慕玉给吓了个三魂去了七魄;结果等秦慕玉快马加鞭来到另一位白水在的地方后,呈现出来的情况却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正常情况下,这种各族人民混居在一起的地区治安往往十分混乱;再加上本朝对偏远地区的政策向来主打一个“不关我事”,把那边本来就不太好的关系搞得更紧张了。 如此一来,哪怕是从京中来的、最勤政的官员,也不好冒着被人砸破头的风险就上来管这管那的: 能不能管得住是一码事,在这之前,语言能不能互通又是另一码事! 可眼下,呈现在秦慕玉眼前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她的这位半点武力值也没有的姐妹,就这样和那位李姓的官员一起,带着一小队衙役就轻装上阵了,半点多余的防护都没做。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就这么两三个月不见的功夫,白水竟然已经和当地人成功打成了一片——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打”,而是实实在在和谐交谈,有来有往,询问困难的那种。 周围不少人见秦慕玉策马而来,立刻满面畏惧地纷纷避让,同时也成功让白水和面前那位老人的对话传入了秦慕玉耳中: “……山林中药材很多,却因为没有往外运输的路径?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这条路最终还是要修的,只走古道的话风险太高了,山高路陡,保不准哪支商队就会从上面摔下去,尸骨无存的同时又血本无归。” 这位老人高鼻深目,眼睛里还带着一点灰色,可他尚未完全白透的头发又是黑色的,一看就是个异族人和中原人的混血。 按照常理来说,这种混血对中原朝廷派来的官员往往是敌意最大的,因为双方长期以来都处于一个“互相看不起”的状态;但眼下,在听完白水的这番话后,只见这老人连连拍着自己的大腿,情绪激动地对白水诉苦,半点敌视的情形也没有: “锟斤拷!雮傡锟斤拷憋拷幕,锟节筹拷憋锟斤拷,憋拷涔堟椂鍊椤紑剿达,锟斤拷窖憋拷幕筹涔……” 秦慕玉:……不是!等等,你老人家刚刚是不是说了一串乱码一样的东西? 幸好和秦慕玉一样听得两眼发晕的人不止她一个。她定睛一看,自己妹妹身边的那位比她亲爹都像是亲爹的中年男性官员也两眼发直,要是再没个翻译,估计这人的魂魄马上就要被这串乱码给冲击得从嘴里飘出来了。 可还没等秦慕玉想个法子出来,要从什么地方弄个翻译过来,就听见这位白水很熟门熟路地对旁边的那位官员翻译道: “这位老人家说,‘可不嘛!还请女郎千万帮忙,等这批草药卖掉后,我们的日子就能好过了,再也不用麻烦你们了’。” 秦慕玉实在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之情,立刻下马,规规矩矩地将自己的坐骑系在了旁边专门划分出来的车马棚中,这才上前问道: “阿洛,这是怎么做到的?” 经两人协商后,因为白水在人间要做事,就实在不能没有名字,所以就暂且取了个“洛”字给她当单字,同时那位白水也说,可以用这个名字来警示自己不要再犯错。 于是秦慕玉这么问了,阿洛也就立刻回答了:“可能因为我写的公文相对来说比较简明易懂,而且看起来就是在做实事的?” “而且在来这里的第一时间,我就和李大人一起带着衙役们帮他们把村里孤寡老人的房子全都翻修了一遍,做实事才能换得别人信服嘛。” 说话间,她还示意秦慕玉往一旁的公告栏上看看:“阿姐看看,我做的这些安排和计划怎么样,能实行吗?” 秦慕玉放眼望去,就被公告栏里的那张布告给吓了一大跳: 上面提出来的,全都是当地人民集中反馈的问题不说;更关键的是,所有问题都用汉语和当地少数民族的起码五种通用语言誊抄了六遍,甚至还有象形图画,活脱脱就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宣传大海报。 古人有个吉祥话叫“五子登科”,最初指的是窦禹钧的五个儿子先后登科及第,历朝历代读书人人物《三字经》里,也有这样的记载,“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可见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能有这样出息的孩子,总归值得令人开心的事情。 然而白水并不想生孩子——虽说很难说她的这个心理阴影,是被那个替身污染出来的,还是“再见了您哪我不想扶贫恋爱了”的自发式抗议——总之也不知道这个吉祥话触动了这位白水的哪根弦,使得她别出心裁地弄了个新的“五子”出来: 想到点子,迈开步子,走出院子,放下架子,扑下身子。 秦慕玉:“不,等等,我看这个公告好像全都是你的笔迹,可真了不得啊,阿洛,你是怎么把他们的语言给学会了的?” 阿洛:“什么,这东西还用学吗???不是随便看看书就可以的吗???” 秦慕玉:……不是,等等,说真的,你的语言天赋是不是太超前了?! 不过在这个问题之外,针对他们刚刚在讨论的那个“山里的货物运不出去”的问题,秦慕玉倒是突然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出来: “我听阿洛说,刚刚你好像在为此处与外界难以沟通而犯愁。不早说!这件事倒是很好办,我去委托一位特别能跑长途的姑娘来,在新的道路未能修建完成之前,来回多跑几趟,就能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众人闻言立刻大喜,围上来纷纷道:“如果真能这样,就是我们天大的造化了!” “只是不知宣慰使大人究竟是托了什么人,才能把货物运出去?可千万不要因为我们这里的事,就劳累到本来不用遭这个罪的人哪。” 秦慕玉:啊这个,说来你可能不信,是一只袋鼠快递员。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物种的白水和当地土著:?什么鼠? 秦慕玉:袋鼠哦。 众人:??袋什么?? 秦慕玉:袋鼠哦。 此时,正在给青青跑第十二趟单子的袋鼠快递员咂了咂嘴里的点心,深藏功与名: 红糖糍粑,好吃的,补充体力的,顶饿的,甜的,正确的。什么时候能有个四川的单子让我跑一下跑跑,别的不说,至少这个糍粑是真的好吃。 正在四川这边“和当地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政策执行下去的同时,谢爱莲和秦姝也在京中,就“代行者对赌违反规则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产生了分歧: 原因就是,这个惩罚说白了就是三个大字,做苦力。 谢爱莲听见这番处罚方式后立刻肃然起敬,觉得能想出这个办法来的人实在太天才了:“……这惩罚方式果然高明。” 秦姝:???不是,你们为什么会觉得这种处罚方式高明啊?!劳动有那么丢面子吗?实不相瞒,我觉得这个方式简直太好了,分明就是劳动最光荣的典范!我爱我的工作,我的工作也爱我! 正在精疲力尽地教导谢端家的“小孩子”的符元仙翁:胡说八道。同事和同事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所有人都很吵闹。而你,卷王,我的好同事,你将是所有人里最吵的一个。 98. 第 98 章 符元仙翁感觉现在…… 符元仙翁感觉现在自己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他虽然已经做好了要和小孩子们斗智斗勇的准备,甚至还特地为这份工作去学了人间的三百千等启蒙书,可是这帮小孩子比他想象的更棘手。 他今日来,本来是要教小孩子们练字的;考虑到他们年纪尚小,不能真正握住笔,符元仙翁甚至还带了几个玉雕的小猫小狗之类的摆件来,莹润光滑,雕工精美,正好能被小孩子一手握住,算是个不错的奖励了: “谁能先把这一页大字写完,谁就能从这里拿个小玩意儿走。” 结果他这话一出,便惊疑不定地从面前的十八张脸上,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微妙嫌弃感,就连这帮小孩子接下来所说的话都大同小异: “谁要这玩意儿啊?寒酸。” “小猫小狗有什么好的?不都是畜生么?” “老师未免也把这些东西看得太要紧了,就好像谁会喜欢这东西似的。” 这番话把符元仙翁听得那叫一个瞠目结舌,甚至还有一种微妙的恶心感泛上来了: 就好像端端正正坐在他面前的这十八个小男孩,不是什么粉妆玉琢的人类,而是正在缓缓从桌子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湿漉漉的黏液,随即晃动着伸缩的触角,在椅子上缓慢堆叠在一起的黑黢黢的软体动物一样。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他就匆匆去找了谢端,委婉地问道:“……令郎这种情况正常吗?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只可惜他问的这个人也不是什么正常人,谢端从很小的时候就有虐杀猫狗的“光辉事迹”了,在听到这番话之后,不仅没有半点危机感,甚至还从内心涌现出一股“吾儿类我”的自豪感: “自然是没有的,不过是小男孩嘛,小时候会顽劣一些,等长大了就好了,还请老先生多上点心。” ——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里,几乎是没有真正的小孩子的。 大家都是集合天地之间的灵气诞生的神仙,自然就“生而知之”,哪儿用得上管教呢?只有真正通过“阴阳和合”的方式生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小孩。 但问题是天界规矩森严,除去每月上朝时才能见到的同事们,平日里几乎见不到什么外人,别说结婚了,就连随便约个人出去玩的机会都没有,从秦姝当年刚入职时,就能被一堆人给拦下车驾说要给她介绍英俊有为的年轻神仙互相认识认识这件事上就可见一斑。 在这种情况下,符元仙翁对小孩子的不了解,和他没有天眼的短处叠加在一起,让他错过了这个真相;也正是因为符元仙翁对这个真相一无所知,这才使得他在和真相还隔着十万八千里的时候,就误打误撞间做出了个错误的推断: 我为什么会感觉恶心?肯定是因为这个房间里的凡人太多了,这种污浊的气息把我给冲撞着了……等等,那我派白水下来,岂不是在害她?别忘了,她不光要负责照顾这个凡人的饮食起居,甚至还要和他成婚,帮他生儿育女呢,这一屋子的小混蛋全都是她生出来的! 我真的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吗?我真的有赢的可能吗? 一念至此,符元仙翁那张被小软体动物们气得有些气血上涌的、通红的大脸上,陡然间便出现了一种惨白的神色: ……不行,这个猜测不能成立。 因为如果他真的承认了“嫁给凡人是遭罪”的这件事,那他就得立刻把白水叫回来了,不能让她在人间继续受苦。 毕竟白水的身份再怎么低,也终究是个正经神仙,他要是在明知“扶贫式婚姻不会幸福”的前提下,还让白水去扶持凡人,那就是在“残害同僚”,回到三十三重天后,是要受天雷刑罚的! ——简而言之,就是之前没反应过来,想岔了,可以这么干;但如果后来又想明白了,就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去害人了。 正常人大抵是明白“悬崖勒马,为时不晚”的道理的,但也有些人会抱着“沉没成本不能白白投入”的心理,心想,反正都做到这一步了,只要瞒得够严实,将错就错下去也不是不行。 很不幸,符元仙翁就是这样的人。 于是他倍感头疼地看着面前这十八个活像和谢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孩,满怀侥幸地给自己定了个期限: “……十五年后再见真章罢。” ——到时候如果白水的这些孩子,全都能高中会元,名扬四海,让她的贤名举世皆知,那我就不算害她。 然而与此同时,十分相似的话语,也在四川的白水的姐妹们口中说出来了。 在来无影去无踪的袋鼠快递员的帮助下,新一批的山中草药成功运往山外,抵达了远在京城的秦姝手中。 秦姝当即就找到了谢端在试图把自己妻子的血当成“神仙血”卖的那家药店,把这批草药给倒腾了出去,顺便和这位药店的老板签了个长期供应协议,在川蜀之地通往外界的道路修好之前,这家药店可以长期收购草药,以此为川蜀地区的基建提供钱粮: 一家店或许不够,但只要借助这个缺口,把市场给打开,那么日后的生意也就能做得更容易些。 秦慕玉只是来探视一下自己的妹妹的,很快就要回到军营中去继续训练了。在飞身上马时,她对这位白水殷殷叮嘱道: “十五年后……不,或许根本用不了这么久。” “给我十年的时间,阿洛,我就能平边疆,修水利,开山路,定蛮夷。等我立下大功,再以四川宣慰使的身份入京觐见,只要谢端他还有点眼色,不想得罪手握大权的朝廷要臣,就肯定会把你的化身壳子给我。” “毕竟把你的化身放在这人手中,怎么看都怎么不保险;但如果贸然讨要,必然会引起他的怀疑,如果让他反过来用这东西威胁我们,就不好了。” 秦慕玉的想法很好,但她没想到一件事,那就是世界上是有“性恶”说的。 就好像现代社会中,在父亲对母亲进行家暴后,许多儿子都会自发站在父亲那边,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一样,在一段并不健康的家庭关系中,身为本该孝敬父母的儿子,往往是最先作为父亲的伥鬼,对着母亲发起攻击的那个人。 99. 第 99 章 两年后。 谢…… 两年后。 谢端这两年来,在家中过得那叫一个深居简出,除去和同一部门的同僚有所往来之外,真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理国库账”。 和他同场科考的学子们,虽说当年所获得的官职,没有一人能够比谢端更高;但在谢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坐了两年的冷板凳,天天都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之后,便是向来和他关系最好的同僚,也有些慢待他了: 真是好笑啊,这可是当年进士科的状元,怎么现在混得比谢爱莲一个明算科的人都差? 陛下给你这份实权,别管做完之后会有怎样的结果,总之就是在抬举你,要招揽你;你要是真的不想干,当年直接在太和殿上说大实话,说你对算术根本就一窍不通就行,拼着被陛下厌弃的风险,换个跟整理国库这件事半点也不沾边的职位,不就安全了吗? 你又想异军突起,获得陛下的信任;又想半点风险也不沾手,平平安安坐到高位上去,真是可笑,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如果有的话,先给我批发上一百斤! 在这种情况下,当太傅开始收拢人手,逐渐增加了与各处官员的暗中往来的时候,谢端这个明明之前被他十分看好、甚至都愿意舍一个外孙女来和他的大儿子订婚的亲家,却被排除在了太傅的社交圈之外,就看似十分合理了。 今日是逢十休一的休沐日,太傅在自家的园子里开了场诗会,遍邀满朝文武大臣前来参加,甚至还给为了参加每三年召开一次的会试而提前来到了京城的、部分才名远扬的外地学子们都发了请柬,真个是满园书香,觥筹交错,流觞曲水,有一种十分清雅的热闹,从这个地方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了。 ——哦,当然,除了谢端。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其实这个看似风雅的地方正在商讨的事情,也并没有这个宴会的气氛看起来那么超然脱俗、不染凡尘。 在一间与外界完全隔绝的、位于贺太傅书房的密室中,借着几十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出来的幽暗而微弱的光芒,这些年来被贺太傅精心收拢到门下的官员们,带着一种隐秘的、兴奋的、焦灼的神色,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就好像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一样。 而贺太傅果然也没有辜负他的这些门下官员的期望,在环视了一圈众人,确定所有人都到齐了之后,立刻开门见山道: “摄政太后近些年来频频异动,我担心她要对我们不利。” 此言一出,立时有人应声附和道: “太傅所言甚是!毕竟从古至今,哪儿有让女人去当皇帝的道理呢?” “便是当今圣上如今年纪尚幼,摄政太后陛下也理应为他挑选合适的大臣辅佐他,或者从宗室中推选一名摄政王出来,她怎么能越过所有人,自己去做这个摄政王?真是牝鸡司晨,有伤风化!” “此女不可久留,否则日后必然祸害朝纲,怕是会效仿前朝武帝之事……太傅大人,说真的,要是论起残暴来,前朝武帝或许还不及咱们这位陛下呢,毕竟咱们这位陛下可是有血洗太和殿的前科!” ——说来也奇怪,明明前朝还有一位名号是“武”的皇帝,然而实在因为那位千古第一女皇的名声太响亮、太有震慑力了,以至于所有人在谈起她的时候,都下意识地就把这个姓氏、这个名号,甚至这个字,都变成了她的专属,可见只有在一个人足够强大的时候,她的功绩才不会被偷走。 贺太傅环视了一下众人,心想,他都布了这么多年的局,能招揽来的这些人,也基本都是在那场太和殿血案过后,硕果无几的、隐藏得极深的保皇派;再加上摄政太后近些年来又招了一位玄衣女子进宫,虽说没给她正式任命什么官职,但根据宫中人的态度来看,这玄衣女郎在宫中,分明就是个隐形国师: 这可真是难得的天赐良机!上有祸国妖道,让他们能够堂堂正正地打起“清君侧”的大旗,下有和摄政太后有着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的保皇派,在这种情况下,想要造反,不成功都难! ——只是在那场血案过后,不知道摄政太后述律平是被吓着了,还是打算防患于未然,以至于不仅宫廷禁军的掌控权被她牢牢握在手中,甚至就连本该驻扎在京郊附近的大军的兵符,也被她贴身收藏了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就连最笨的人,都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个什么局面: “可是宫廷禁军和京郊大军,都是当年和述律平一同打过天下的人,他们本来就看我们汉人不顺眼,天天在背后说我们小话,冷嘲热讽我们是腐臭酸儒……想要从这两支军队的手中获得支持,那可真的是难如登天。” “正是如此!太傅大人,你看,要不我们先从民心入手,比如说派人去传唱点反诗反歌之类的,让述律平那妖妇自乱阵脚,大肆屠杀平民百姓,让她先失了民心,我们再慢慢寻找能帮得上我们的人也不迟。” ——由此可见,哪怕是再有名的女性统治者,她们的功绩虽然不会被偷走,但是会被抹黑,正好像贺太傅带领的这帮人现在打算对述律平做的那样。 贺太傅闻言,连连摆手,笑道:“不必不必,我已经安排了人去窃兵符,不出意外的话,数月半年之后,京郊大军和皇宫禁军的大权,就全都掌握在我们手中了。” 众人闻言,大喜过望,立刻连连齐声称赞贺太傅的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不愧是太傅大人,这般谋划,便是再给我们一百个心眼也想不出来!” “既如此,我们就可以恭候太傅的好消息了,成事之日近在眼前!” 在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突然有人很不合时宜地提到了谢端的名字: “既然都是必胜的局面了,那太傅大人就不提携提携你那看好的外孙女婿吗?” 贺太傅闻言,只拈须笑而不语。 也正是在同一天的傍晚,秦姝对述律平叮嘱道: “我建议陛下今日不要早睡,因为会有外客到访。” 虽然按理来说,在北魏皇宫落了锁之后,城外的臣子是不能随便进入的,就算有天大的急事,也得等天亮起来、宫门开了之后才行。 但架不住述律平是个真心想治理国家的人,于是她特意给部分掌管着十万火急职位的官员们,都赐下了一块能够在宵禁后自如出入北魏皇宫的腰牌一块: 若无军机大事,擅自动用腰牌进入者,斩立决;但如果真有十分重要、不得不报的事情,那么只要拿着这块腰牌,就能在北魏皇宫内部来去自如,甚至还能享受一把连摄政太后本人都没有的、能够在大道上直接骑马的待遇。 述律平闻言,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呢,没想到秦姝的下一句话就给她来了个五雷轰顶: “谢端打算求见陛下,想要成为陛下的入幕之宾。” 述律平:???不是,等等,他哪来的自信啊?! 平心而论,述律平其实还是很欣赏谢端的,毕竟并不是谁都能在知道了“最高统治者分明就是把你当成一次性工具,没打算让你从这个工作中活着离开”的事情后,还能在表面上拿出百分百努力的模样来的同时,在私底下摸鱼摸得那叫一个欢实: 领着最高的工资,做着最危险的工作,实际上摸最大的鱼。 秦姝:是这样的,我觉得就连天界的咸鱼们工作起来,都比消极查账状态下的谢端来得要努力。 述律平:是这样的,我能给这种体面摸鱼人的最体面的下场,就是给他个全尸。 然而秦姝对此却有不同见解: “陛下切莫把这人想得太好了,我不是有意和陛下说小话的,但是此人前来,虽说怀有不正经的心思,但也能带来个不错的消息,所以陛下还是打起精神来应对的好。” 述律平:啊不不不,我倒是希望你能和我说小话呢。 ——秦君,你在干什么啊秦君!纵观历朝历代,一个身负异能的人进了宫,得到了当朝最高统治者的信任之后,无一例外全都会开始装神弄鬼、仗势欺人,就连最收敛的人也会借着陛下的名头去耀武扬威或者说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你怎么什么都不干啊!要不是谢卿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我这儿打卡汇报新教材的编写进度,我真的会觉得宫中完全没有你这个透明人! 秦姝:是这样的,我在两头跑着出差,你见不到我很正常。 而秦姝两头跑的成果,果然很快就显示出来了,比十分自信的谢端更先一步抵达述律平面前的,是一套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出品的儿童绘本。 绝对正经,没有任何封建糟粕,不存在任何把孩子教歪的可能。 100. 第 100 章 眼下已经入夜了。……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全本免费阅读 眼下已经入夜了。 虽说按照述律平每天最多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和上辈子的秦姝一样处于过劳死边缘的作息,在这个几乎全京城的人都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刻,御书房里依然高烧明烛,好让宵衣旰食、勤政爱民的摄政太后,能够就着烛火看折子,不至于把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累出个近视眼来;但述律平却觉得,自己别是还没得老花眼,先得了高血压: 好家伙,我给你这块腰牌,虽说是打算做出一副君臣相得的假样子来的,但是也真的有“如果账目真有什么大问题可以来直接汇报”的考量在里面,结果谢端你就这样来辜负我对你的期盼的是吗? 可不管她再怎么打听,秦姝也没有告诉述律平太多的详情;而且看秦姝的神色,还不是那种“故弄玄虚为难人”的情况,而是真的觉得这事说不出口。 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后,述律平是真的对谢端开始感兴趣了: 有意思,让我来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秦君连你的“入幕之宾”这样的来意都能点出来,那还有什么是不好明着说的?总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够比一个想卖屁股的男人更脏了吧? 她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出来了,甚至还十分积极主动地发挥了吃瓜群众的主观能动性,央求秦姝给她开个水镜看看: “好秦君,我虽然知道秦君的年岁比我长几百岁,日后更是与天地同寿;但看秦君这么年轻的模样,我是真心把秦君当我家女郎晚辈看的呢。” “虽说秦君不需要这些东西,但近些日子来,全国各地送来的金银珠宝、珍奇异物、绫罗绸缎和各地特产,我不是都第一时间就送到秦君手中,让秦君挑选了嘛,我是真心爱护秦君的。” 秦姝:这个是真的,我可以作证。颇有种“刚从想给我套秋裤的谢爱莲手中溜出来,就撞上了第二个想给我套秋衣的新的老母亲”的感觉,真的是一山放过一山拦,怪不得你们两人能如此默契甚至一见如故,这种又能操心又有责任感的情况,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其实述律平对秦姝的态度很好理解,就跟现代社会一位明明都被宣判了“绝症,没救了,等死算了”的医生,突然被一个科研团队拿出来的最新成果和药物给救活了一样,这是要在家里给人供个长生牌位的级别: 多 谢神医妙手回春,救我狗命,我愿烧香拜佛求老天让神医好人有好报,长命百岁! 虽说秦姝帮述律平把右手给重新接上这件事,虽说比不得“从阎王手中抢人”那么令人有重活一世的感觉,但述律平不是个“因为保全性命就能开心一辈子”的普通人,她是个政治家。 在这样一位恨不得把每件事都做到极致完美的政治家眼中,她的断腕不仅是个伤口与残缺,更是她当年太扶持汉人以至于险些培养出一堆狼子野心的、打着“正统”的旗号,想把她从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弄下去的废物的铁证,是血淋淋的耻辱。 而秦姝为她续上断腕这件事,往大了说,只看结果的话,可算是把茜香国和北魏这两碗水给彻底端平了,避免了短期内的战争扰乱民生,同时还能给这两位“都在期盼和平,但其实都不太认可对方的做法,但是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和对方有所往来”的十分拧巴的统治者一个中转台阶;往小了说,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一个“摄政太后述律平得神仙看重”的铁证,十分有利于维护统治的稳定,在后世的史书里为自己英明伟岸的形象再添一笔,就连日常吃饭喝水都更加方便了。 如此一来,别说让述律平把秦姝当晚辈爱护了,把她直接供起来当长辈看来个三跪九叩、早中晚一天三遍请安也不是不行。 在这种情况下,这番话从述律平的口中说出来,就不太像是绝大多数家长都有的那种“我给了你好生活,你以后也要这样回报我”的捆绑,也不太像是挟恩图报,更像是个越活越像老小孩儿了的长辈,正在和晚辈开玩笑拉家常一样: “既然这样的话,秦君也反过来照顾照顾我嘛,帮我开个水镜如何?我看民间的那些话本子里,常常有能窥见千里之外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神仙手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这个名字?好秦君,你让我看看罢,我不信他还能恶心到哪里去。” 秦姝:是这样的,这个神仙手段在现代社会,我们叫它手机。 ——而且不给你看是真的为了你好!我的好姐妹,你怎么就真的要和自己的眼睛过不去!我高低得去联系一下另一位白水**给你批发墨镜过来! 就这样,秦姝最后还是没能拗得过述律平,就地取材、十分接地气地把述律平的茶杯端了过来,在上面敲了三下, 手捏法诀,把这个茶杯给变成了神仙版本的可视通话。 述律平见竟然真有这种本领,不由得心中大喜,一边凑过去看看谢端还能弄个什么幺蛾子出来,一边兴致勃勃地问道: “太妙了!不知这个办法让常人来学的话能不能学会?要是能学的话,我们也不求什么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万岁万岁万万岁,天知道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只要能把这个手段推行到军队中,那我等岂不是就能占据先机,克敌制胜——” 述律平的这番话没能说完。 因为果然像秦姝预料的那样,她被谢端的行径给彻底恶心到了。 只见画面中的男子正在伏案飞快写着一封奏折模样的东西,头也不抬地对还在里里外外来回忙碌的妻子指使道: “快些把我的官服给熨一熨,你也太不会办事了,怎么能让我就这么衣冠不整地去见陛下?你也不挑个好时候洗衣服。” 那位被他指使得团团转的女子虽然面容清丽,但眉梢眼角已经有了风霜侵蚀的、劳苦的痕迹,被这样指责了之后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一边小声咕哝“你白日里分明说今晚没有安排,我才给你把衣服洗了的,怎么这时候又把锅甩到我头上了”,一边按照丈夫的吩咐,匆匆去给他熨烫官袍,好让谢端明面上打着“有急事需要连夜入宫觐见”的旗号去见摄政太后,事实上是想个办法把自己推销出去: 你是天上的神仙又如何?反正我现在发达了,也有孩子了,你本来就是玉皇大帝派来让我富足起来的工具人,现在应该功成身退了吧?怎么还这么不知足,要一直霸占着我正妻的位置呢? 前几年我让着你,是因为我要打造个好名声出来;可现在连当朝太傅都要和我结亲了,哪怕他和我生分了,已经签过的婚书是无法撕毁的;这些年来,你的法力也愈发不济,我还留着你干什么?肯定要赶紧以旧换新! 他在写奏折的时候,虽然一言未发,但这些内心的想法就已经完完全全地表现在那张俊秀的脸上了,直把述律平看得火冒三丈: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恶徒,我今天可算是开了眼了!” ——事实证明,还是有比一个想卖屁股的男人更恶心的事情的,那就是这个男人一边住在用妻子的钱财购买的房产里,一边指使自己的正 妻去干活,一边还想婚内出轨,同时还 101. 第 101 章 月孛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全本免费阅读 果然如述律平所料,正在往这边走的,是她的最后一个独生子,刘元。 而这位小皇帝也是述律平的所有亲生子中最长命的一个,甚至都成功活到了能独立行走的年纪;可也正是因为这孩子的年龄,让述律平近乎完美的执政生涯中,有了个不大不小的污点: 这个孩子的年龄不对劲。 ——说不大不小,是因为这件事在传统的北魏人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毕竟他们还有“父死子继”的婚姻传统呢,女人实在不用太讲名节;但在被汉化过后的北魏人眼中、在传统的汉人的眼中,这就是比捅破天还要吓人的大事。 虽然大臣们一直在私下里,又轻蔑又痛心疾首地说,“皇帝只不过是个还在吃奶的小孩”,但事实上他真的已经过了那个年龄了,都快五岁了。 会让大臣们产生这样的错觉的原因不外乎一共两个: 第一,这帮人们比起一个没有半点实权的小皇帝来说,更害怕摄政太后述律平本人,在这样一位积威深重、手段老练的政治家面前,所有的小孩子都会被她给衬托成“没断奶的小屁孩”的。 第二,男人对这些细枝末节的家长里短是真的不感兴趣,就好像在已经解放过无数遍了的现代社会里,还是会有“想给孩子一个惊喜,难得在下班后去小学门口接孩子,却发现孩子已经是初中生了”的缺心眼的父亲们一样。 ——但不管不管男人们再怎么缺心眼,还是能分得清五个月和五岁的区别的。 北魏建国不过十年,开国太/祖已经被追封完毕放在太庙里了,就算他能留个遗腹子下来,这个孩子今年也该有十岁了。 然而在当朝太/祖之后正式登基的第一位皇帝,死的时候不过五六岁;第二个孩子死的时候,也只有三四岁;第三个皇帝,也就是现在正在龙椅上坐着的这位,现在只有五岁这么大: 好家伙,三个皇帝的年龄没一个能和当朝太/祖对上的。 这三位小皇帝的年龄,先不说如何不对劲,总之都和后世一个虽然微妙、但确实是在说实话的笑话对应起来了: 你的父亲不一定是你的亲生父亲,但你的母亲一定是你的亲生母亲。 也正因如此,贺太傅一干人多年来才始终想推翻述律平的统治,因为在他们这种坚守儒家正 统的老学究眼里,述律平的行为简直就是个荡/妇: 都一大把年纪了,都三四十岁、眼看就要知天命了,怎么还在勾搭小年轻,甚至把孩子都生下来了? ——然而历朝历代以来,这种事情只能放在私下里说。 在最高统治者还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时候,是不好拿出来当面说的,这也就让贺太傅一干人的行为,虽然看似合理,但只能拿来骗骗普通人: 你要造反?好啊,你造谁的反,打算效忠谁?总不能前脚刚用“混淆皇室血脉、不忠于太/祖”的理由,把摄政太后给干掉,后脚就把你用来发动叛乱的借口、一个摄政太后的亲生子但绝对不是太/祖遗腹子的小皇帝,给捧上皇位吧? 什么,你不想造反,只想清君侧?别逗了,大家都知道这个皇帝不是什么正经皇帝,甚至连独自打理政事的能力都没有,你却还在这里冠冕堂皇地说着“要把权力还给皇帝”,这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啊。 一时间,不管述律平和谢端之间的气氛如何微妙,总之当朝皇帝刘元已经摇摇摆摆地抱着个枕头进来了。 当那双穿着明黄色袜子的、孩童的小脚,出现在谢端眼角余光中的第一时间,他就诚惶诚恐地看也不看地就拜了下去,对着这宫中另一位他甚至都没有见过面容的、这个国家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行了初次觐见的三跪九叩的大礼,口称万岁: “臣谢端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谢端的这番礼节并没有得到刘元的赞叹。小男孩在发现御书房里还有人之后,就犹豫着停住了脚步,甚至都没多往谢端的方向看一眼,只疑惑地看向述律平,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母,我是不是扰了你们谈正事了?” 述律平闻言失笑,招了招手把小皇帝叫了过来,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边,又叫随侍在旁的宫女们给他拉了条毯子,这才耐心道: “不是什么要紧事,如果阿元想听的话,我讲给你听听罢。” ——这一幕放在寻常人家里,就是个很普通的“小孩子刚和母亲分开睡,半夜吓到睡不着,过来找妈妈”的情况;但是放在述律平的身上,那就是一千倍一万倍的吓人。 就拿那位负责去找毛毯的侍女的反应来说吧,能够这么晚了还在御书房随侍 的,肯定不是什么普通宫女,定然是述律平用了这么多年、都用得顺手了的心腹,她对述律平的秉性不说了解得一清二楚,也得有个七七八八。 正因如此,别看她低头领命,转身去旁边的耳房里拿毯子的时候,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但是与此同时,她的心里已经把自己给扭曲成了一道麻花,双手捧脸发出和名画《呐喊》一样的尖叫声了: ???你谁啊,你是陛下吗?!你肯定不是!!陛下从来都没这个闲工夫对小孩子和颜悦色的,比起慈母来更像是严母,要不然另一位陛下肯定不会因为“太害怕了,还是想和妈妈一起睡”这么个小事,就吓成这个样子!!! 陛下是何等人物,在前两位皇帝幼年早夭、人心不稳、朝堂内外风雨欲来的时候,她都能把内心的失子之痛强行压抑下去,连轴转了好几天之后,把里里外外浮躁的人心全都压了下去,维持住了统治的稳定,那么现在这个会对最小的孩子和颜悦色的、就像个普通人家的正常母亲一样的女人是谁?!怎么半点也看不出之前的铁血来了?! 可别说什么“她的儿子都死得只剩最后一个了,肯定得对这个硕果仅存的孩子好一点”这样的话,这种事情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可以;发生在述律平的身上,那简直就是春秋大梦、天方夜谭!别说“珍惜”了,她没把这孩子像野史里说“前朝武帝为了争宠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那样,送去黄泉,好让自己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都是述律平格外宽厚的证明! 如果这位侍女对述律平“外宽内紧、无利不起早”的特性有所了解的话,再结合一下秦姝的真实身份,就会明白为什么这位以铁血无情著称的摄政太后会对最后一个小儿子如此宽和了: 这孩子可不是普通的孩子啊! 他从小到大看的书,都是天上的神仙亲自挑选并编写的,看在有这层师生关系的份上,日后就算死了,只要生前没作孽就不会遭太多罪;虽然他明面上还没开始读书,但现在其实已经启蒙了,他的老师就是两年前的恩科明算状元谢爱莲;等再过几年,四川宣慰使秦慕玉回京述职的时候,没准还能看在“一日为师终身为母既然如此大家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弟了”的份上,再给自己认个手握大权的三品大官当干姐姐。 这一手人脉关系,直接 从天界拉到人间,这样一来,就算述律平过劳猝死,刘元的皇帝位置也能坐得稳固—— 或者说,述律平其实并不太关心自己的“儿子”能不能坐稳皇位,而是在担心这个刚刚结束战乱才十年的国家,十分需要一个和平的环境来休养生息。 在这种情况下,发现儿子的身份竟然有如此之高的价值后,不管是出于母亲对一个孩子的爱怜,还是出于一位政治家对潜力股的投资,述律平绝对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扮演一个慈母的角色。 于是在侍女从耳房取来毯子后,述律平不仅将毯子接了过来,甚至还亲手展开,披在了小皇帝的身上,对他温声解释道: “这人是发现你的太傅有结党营私的迹象,因此才深夜入宫来,想要大义灭亲的。阿元觉得这样好不好呢?” 这番循循善诱式的问话其实不是述律平的风格,而是从秦姝那里取经取来的;而拥有多年妇女儿童帮扶经验的现代社会的社畜果然也没有辜负述律平的期望,虽然她不是什么专业的教育家,但只要把现代社会总结出的“中国式家长”的特征列一下,再把这些特征一一反过来,说“不要这么做”,那么就算不能弄个完美的模板出来,至少也不会是反面例子了。 那个列表从上往下直接列了几十条,其中还有一些看来十分匪夷所思、但秦姝十分确定这样做绝对不对的条目,其中,“家长过分独断专行”这条,便是最先被写出来的过失。 之前就已经说了,述律平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然而也正因如此,不管她的心中是怎么想的,比如说“这太荒谬了,父母管孩子难道不是自古以来就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我爱怎么管怎么管”,可到头来,她还是认真执行了这个列表上的绝大多数要求,就好比现在,用平和的、诱导的方式和自己的小儿子谈话: “阿元不管想什么,都可以说来听听,毕竟都这么晚了,一时半会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 就在述律平一边这般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一个小孩子能说出什么有见识的话”的同时,刘元接下来的话语,还真把这位见过大风大浪的摄政太后给惊住了,一时间都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母,以我之见,此事不妥,此人根本就不是为了告发贺太傅而来的。” 述律平 :???不是,等等????我的好大儿,你刚刚说什么,不如再说一遍?!天耶,瑶池王母在上,你怎么看出来这人不对劲的?! 同样感受到了震撼的不光是述律平,就连谢端也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旁边的宫女太监们更是一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样子,因为接下来刘元的说法实在有些太惊世骇俗: “你如果有心报效阿母的赏识,那就应该好好查账,为何要深夜入宫,还打扮得如此齐整?” “眼下根本就不是休沐的时间,可你的头发还是湿的,一看就刚刚洗过;但我分明记得你白日上朝的时候,身上根本不脏不乱,如果真是普通觐见的话,根本没必要特意洗头打扮。” “谢郎君,你这也太不检点了!” 这番话一出来,别说谢端了,就连述律平也觉得被九天神雷给来了个五雷轰顶,外焦里嫩,毕竟这样的话语别说是从一个五岁孩子的口中说出来了,就算是从成年人口中说出来的,这个逻辑也十分炸裂: 不是,等等,我儿,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这位大人是个男人啊,你跟他讲洁身自好和检点这一套,是不是不太对劲? 只不过述律平并没有第一时间把心里的疑问说出口,因为一种更大的、更深刻的疑虑,一道从两年前她亲自出马,将谢爱莲这颗异军突起的明星招揽到自己麾下的时候,就徘徊在她心头的隐隐的乌云,在数年后又卷土重来了,而且比之前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 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在这种疑惑下,述律平选择了保持沉默,但谢端不同。 或者说,虽然他是抱着“要么把亲家公给卖了,要么就踩着他往上爬,要么就借着摄政太后的手收拾收拾他然后再继续一家亲”的想法,来坑贺太傅的,但是论起对皇帝的看法来,他们这些男人的想法竟然出奇一致: 一个小孩儿而已,能懂什么? 在这种看法的驱使下,谢端便拿出了他在家中对着十八只软体动物扮演“慈父”的面孔来,对小皇帝笑了笑,耐心解释道: “陛下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虽然生得俊秀,但是不是女子……” “没有弄错,我就是在说你。”刘元冷酷地打断了谢端的辩解,“我的阿母不管看上谁,都是这人的荣幸;但你明明家中 有正妻,却还要深夜精心着装打扮入宫,明显就是打着自荐枕席的主意来的,这种心肠都烂透了的脏货,不配来攀高枝。” 如果说这番话只是扯掉了谢端的遮羞布,那么最后一句来自“童言无忌”的小孩子的打击,可算是对谢端形成了致命一击: “而且你也不俊秀,就是个病痨 102. 第 102 章 起事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全本免费阅读 就这样,抱着一颗火热的心入宫,试图去攀上摄政太后这棵高枝的谢端,不光是被赶出宫的,还是被当今皇帝下令乱棍打出去的,场面一度鸡飞狗跳,十分热闹。 可以说,他进宫的时候有多体面,被打出来的时候就多像一条断了脊梁的落水狗: 为了进宫拜见摄政太后而刚刚沐浴过的头发,眼下因为被打得满地乱滚而沾满了灰尘;那件让妻子加紧清洗晾晒熨烫、弄得整整齐齐的官袍,现在也已经布满了褶皱,甚至还有些地方因为被乱棍打得不得不在地上连滚带爬才沿着大道跑出来的过程中,被擦破了,露出了里面补丁摞补丁的中衣。 ——强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弱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 于是谢端这一晚,不仅怒气冲冲地回了家,还一不小心把门边的花架给一脚踹倒了。 可在撞翻了这个花架后,他半点都没有“扰人清梦”的自觉和惭愧,在看着院子里黑漆漆的、宛如什么诡异的生物张开的大口一样的门,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发虚,就好像这个温馨的家再也不是他可以回来随随便便发脾气的地方了,而是一种异形的巢穴,随时都有可能从里面窜出个怪物来把他给吃掉。 一念至此,谢端飞快地甩了甩头,试图把这种诡异的情绪从自己心中赶走,同时高声怒斥了起来,就好像他放大声音说话的时候,就能把黑暗里的怪物给吓跑似的: “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入宫觐见回来,家里就连个灯都舍不得给我留吗?!” 这个花架子上摆着的,是一盆普通品种的兰花;说得再详细点,就是谢端在这些年间,与谢家偷偷往来和清查国库的过程中,学到的一些多余的、附庸风雅的东西。 只不过他的兰花,和世家大族的兰花归根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有钱人能够为一株名贵品种而一掷千金,带回家来种在玉盆和前朝绘画大家留下的传世丹青花盆中细心照看,但是放在谢端身上,这个兰花的档次瞬间就降低得没法看了。 先不提这个花盆,只是他的妻子从二手破烂市场上淘回来的一个普通粗瓷盆,和那些名贵的粉彩相比,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单看这兰花的品种,也不是什么名贵的珍品,只不过是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的普通货色罢了……不,甚至连是不是正常植 物都不好说。 毕竟按照那个替身术的尿性,这盆兰花搞不好和遍布在谢端家中无处不在的粉红色卵块都是一个东西,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也只有“到底是蠕虫还是虫卵”的区别就是了。 由此可见,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或者说,同样的账本,让谢爱莲来看,她能从一大笔莫须有的“胭脂水粉衣服”的支出里,发现摄政太后正在野心勃勃研发新武器的措施;但是让谢端来看,好嘛,他是真的半点好也不学,所有的注意力都拿来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粗瓷花盆的个头和分量可不是那些文雅的细瓷能比的。这么个装满了土的夯实东西,被一推之下,当即就从那个粗糙的木架子上摔落了下来,砸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好大的一声动静: 哐当—— 这动静一出来,别说是还在内室睡觉的妻儿们了,就连隔壁的邻居家里都发出了一连串的狗叫声,还有人骂骂咧咧地打起灯笼点起蜡烛的声音,扯着嗓子高声道: “谢郎君,你家里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别是遭贼了吧?” “吵什么吵,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谢郎君,你可消停消停罢!你和你媳妇儿以前晚上闹腾得晚我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可怎么你现在一回来,就要动手打人啊?!这我就得说道说道了!” 谢端闻言,立刻连连弓着身子给左邻右舍作揖,赔笑道: “是我进门的时候不小心没看清路,没什么大事,扰了诸位清梦十分抱歉,是我不好,等我明日里再上门去给诸位赔罪。” 这个替身的法力标准,是按照另一位白水**的程度来的;但在谢端的官职日益升高、官场上的往来慢慢增多之后,要用到她的法力的地方就越来越多了,没过多久,就把她的法力给耗了个一干二净。 更可悲的是,这位替身的法力,甚至都不是消耗在“点石成金”上的,而是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之间,一点点消耗下去的,因为归根到底,谢端根本就没把她当成个能撑得住场子的人来看,而是把这位“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当成了自己的专属仆人、黄脸婆、厨师和管家婆来看: 既然这样,反正我也能赚钱,那她的一身法力用在这些没用的外物上干什么?不如拿来给 我们做饭,没准还能让我们全家都延年益寿呢。 不得不说谢端的这个想法很好,如果他的妻子真的是另一位白水**的话,没准还真能靠着这个办法薅到白水**的羊毛,靠着占到的这点便宜成功多活几年—— 但问题是,他的这个妻子不是白水**,是一只甚至都没有脑子,刚刚附着在外来的动物身上抵达这片土地不久,就被秦姝从臭水沟里抓出来扣了个替身术在身上顶包的福寿螺。 吃用她的法力幻化成的食物,别说延年益寿了,没早死就很不错了! 否则的话,谢端好好的一个大男人,在不挑食的情况下,只是体内有几百几千条寄生虫而已,怎么说也不至于得夜盲症,看不清这么大一个花盆……嗯,大概不会得吧。 而这位替身的法术在谢端的要求下,只能用在日常饮食上,那么用来对付家中开销的,就是谢端赚回来的真金白银了。 当朝陛下摄政太后虽说在面对自己人的时候,手里永远宽裕;但谢端把查账这件事,足足办了两年也没能完成五分之一,早就让述律平的心里憋着一股火了,因此她从来不给谢端发什么多余的贴补。 而谢端赚的钱,也早就在一次次的官场往来中消耗得差不多了,以至于都过去两年了,当年和他同恩科的进士们要么放去外地做了土财主,要么在京中平步青云。昔年这个能够惹得同学们艳羡不已的小院子,眼下已经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房产了,而是谢端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两年,也没能再活动半分的耻辱: 真是丢脸……真是晦气!我堂堂一届进士科的状元,被摄政太后亲自点名任命的户部侍郎,眼下怎么会狼狈成这个样子? 看看我的同学们现在住的地方,哪个不是碧瓦朱甍、玉宇琼楼?就连他们的邻居,也要么是京城中的达官显贵,要么是天下闻名的才子画家,总归都是那种知情识趣的人,大家互相捧着让着多好啊,怎么会像我现在这样,但凡在自家弄出点什么动静来,都能被外人听见,要是不小心吵到了对方,第二天还不得不亲自上门去道歉! 就凭他们这些贱民?他们也配?! 一时间,在宫中被小皇帝看穿用意的尴尬,被他向来看不起的太监们乱棍打了出来的痛楚和恼羞成怒,回家后还没人迎接他,因为大家都早早睡 下了,甚至都没人给他留灯的失望和落寞;还有眼下看着这位虽然面容粗糙了些许,但半点都没有变老,眼角更是一条细纹都没有的妻子时,内心产生的隐隐艳羡和恐惧等种种情绪,都混杂在了一起,使得谢端情绪激动之下脱口而出便是好一番斥责: “但凡你的出身再好一点,或者还有点法术在身上,我们哪里用得着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非要来拖累我?” 这位替身可怜巴巴地拧着自己的袖口,不敢多说半句话,只小声唯唯诺诺道:“谢郎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莫非是陛下苛责你了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番话虽然没能让这位替身显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却把一旁的偏房里,本来就没睡的符元仙翁给惊醒了。 这位老人家一开始并不是很想掺和进这对年轻小夫妻的争吵里,可他不听,并不代表着声音不会往他的耳朵里钻;更何况谢端在极度愤怒之下,虽然想着“要压低声音,避免吵到左邻右舍,否则第二天还得上门去给这些贱民赔罪”,但他的声音在进了屋之后,就格外有穿透力了,就像是有一百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嗡乱转一样: “……实在不是我挑剔你,洛洛,可你看看你自己这些年来都邋遢成什么样子了?头也不梳,衣服也不洗,脸更是一点也不好看,这样的你我怎么拿得出手?你们天上的仙女,就没什么法术,能够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模人样来吗?” “好,就算我不带着你出去,可我现在都把你留在家里了,你总该做点妻子该做的事情出来吧?我回来得这么晚,怎么也不见你给我做碗夜宵?你甚至连灯都不给我留,等都不等我就提前睡了!你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丈夫?” ——就这样,在听到了“法术”这个关键词后,刚刚还在想要不要堵上自己耳朵强行睡过去的符元仙翁,整个人就像是在数九寒冬里被兜头淋了一盆冰雪水一样,彻底清醒过来了: 等等……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天界的女仙下嫁人类男子这种事,对凡人来说,本该是可遇不可求的、祖坟冒青烟级别的恩赐,可为什么落在这位人类男子的口中,不仅被他看破了真相,这位应该和他互帮互助的女仙,竟然半点好也没落着,就像个地位最低微的做粗活的侍女那样,被呼来 喝去? 一念至此,符元仙翁忙忙披衣起身,试图去给这两人劝架,很明显,这人是打算在“劝和不劝分”的路上一头黑走到底了。 正在这边的符元仙翁打算让谢端消消气,和白水**好好过日子的同时,那边的替身闻言,也赶忙挽起袖子冲进了旁边的厨房 第 103 章 凶杀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全本免费阅读 这些所谓的“田螺肉”在被端上来的时候,不仅在盘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生前一般肆意扭曲、伸展着残肢,甚至还在肉眼可见地缓慢增殖。 然而这番可怖的景象落在众人眼中,无疑便是“此非凡间之物”的又一有力佐证。 贺太傅捻须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可我听说谢郎君和夫人感情好得很,怎么就舍得做到这个地步呢?” 谢端被如此一提醒,也想起了今天他和妻子的最后一面相见。 其实谢端想要了结这家伙很久了,因为他似乎已经从自己的妻子身上,压榨完了自己需要的所有东西: 天书、功名、子嗣……除去人人皆求的“长生之术”外,这家伙身上,实在是再也榨不出半点多余的价值来了。 而且近些日子来,不管自己对她再怎么施暴折辱,动辄打骂,她都半点不肯松口,将长生成仙的知识传授给自己,看来这东西是真的拿不到手了。 人人都说,男人一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 可眼下谢端虽然看似身居高位,可摄政太后根本就没把他当自己人,只把他当做一件用完就丢的日抛背锅货;“户部侍郎”的职位听着威风,可上面还有官大一级的尚书压着,论权力没权力,论油水没油水;在京城中,门第攀比之风日盛,他守着个从小地方出来的糟糠之妻,除去能给自己博到一点“念旧情”的好名声之外,半点用也没有,无法像别人一样,借着岳家的助力平步青云。 如此种种窘况,把谢端逼得那叫一个“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没多久,他就偷偷来到了贺太傅府上投帖问路,试图给自己找个新靠山,谋个好前程。 为了从贺太傅府上每天没有几百也有几十的拜帖中脱颖而出,谢端相当干脆利落地把结发妻子的身份供了出来,想要榨干她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而贺太傅本来就记得这位在考场上下笔如有神的年轻人,见他有这番奇遇,更是心喜。 如此一来,谢端只缺一份诚意十足的投名状,便可拜入贺太傅的派系。 而他的投名状,便是自己的妻子。 在谢端看来,这可真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既能解决掉无法在官场上对自己有所助益的累赘糟糠,又能得到权势滔天的贺太傅的信赖,如果顺利 的话,事成之后,他还能迎娶贺太傅的外孙女——等等这个女人叫什么来着?怎么想不起来?算了算了,不过一介女流,想不起来也没啥大事——而且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等太子即位后,他就不是“程伟旧事”,而是“为成大义不惜小家”!① 于是谢端今早起床时,闻着空气中传来的饭菜香气,感受着身边还未完全凉透的温度,心中半点波澜也无,只冷冷地想,我都忍你到现在了,你也该识相一点上路了吧?你身为我的妻子,肩负让我成家立业的重担,可眼下我的“立业”之路受到了阻碍,你难道不该为我而死,用你的尸体为我铺开一条康庄大道么? 没多久,容色枯槁、却温柔顺从一如既往的女子,便从厨房出来了,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粉红色甜汤来到床前,柔声道: “谢郎,你这些天一直告病,不曾去应卯,我担心得很,就做了些吃的给你……” 谢端还没等她说完话,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定定地看向她,双眼里亮着鬼火一般蓬勃又森冷的光芒: “洛洛,你跟了我也这么些年了,你的功劳我都会记在心里的。” 女子未解其意,只俯下身去,将甜汤喂入他口中,结果还没等她把这一碗汤都喂进去,便感到胸口一凉。 她怔怔地低下头去,发现一把雪亮的尖刀从自己的胸口洞穿而出。 满盈异香的鲜血瞬间泼洒得到处都是,正正淋了谢端一头一脸,他却半点不曾露出嫌恶的神色——或者说,自从来到京城,见识过这里的繁华和“一个好岳家能够在官场上带来怎样的助力”之后,他就真的半点好脸色没给自己的妻子了。 结果今日,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时,反而对她露出了一如初见时的温柔神情:“洛洛,我也不想这样的。但你看,贺太傅需要我交一份投名状上去,我思前想后,还有什么比你更合适呢?你可是仙人,随手漏点什么东西下来,都能让我蟾宫折桂、金榜题名,那么你的血肉,肯定只会更有效力吧?” “你既奉玉帝之命下界助我一臂之力,又有‘夫为妻纲’的规矩,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你就是要为我而死的。我借你尸身一用,你可千万不要怪我。” 他一边说,一边将刀拔出,望着汩汩涌出的鲜血,喃喃道:“冤有头债有主,要怪,你 也该去怪贺太傅。” 哪怕是田洛洛本人在这里,她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日常琐事和凡间烟火早就把她的法力蚕食了个空,眼下心脏被刺穿一事,便宛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般,把她给彻底毁灭了。 白衣女子委顿在地,口中、胸腔全都在往外不停冒血,却还在努力伸手抓住谢端的衣角,散漫的双眼似乎在寻觅他的身影,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连带着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也带有一股粘稠的、柔软的潮湿: “■■……” 谢端没能听清,也不想听清。 他迅速起身,动作迅捷得根本不像个久病之人,可见他这段时间告的病假全都是假的,只是为了避风头用。随即,他拎着女子死后立刻恢复了螺类原型的身体来到厨房,从水缸中翻出那只巨大的田螺壳,塞了进去,然后从墙上取下锤子,高高举起,狠狠一砸—— 远在四川,正在给当地居民把脉抓药看病的田洛洛,突然感到胸口一痛。 她自从来到这里后,凭着对寄生虫知识的相关理解,已经治好了不少人,算得上是当地小有名望的医生。见她情况有异,不少病人立刻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病痛,关切发问: “秦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这些天来太累了?” “你的脸色不太好,雪白雪白的,总感觉下一秒就会晕过去一样。” “是不是前些日子的野菜太粗糙了,秦姑娘你等着,我马上回家拿几个鸡蛋过来,你冲开水一喝就好,可滋补了。” “秦姑娘要是支撑不住的话,就先回去休息吧,我们按照旧方子随便吃点药就行……” 已经更名改姓,不再叫“田洛洛”,只从秦慕玉那里继承了一个姓氏的女郎闻言,立时强忍疼痛,坚定制止道: “不可。症状不同,病因不同,药方也不同,千万不能一概而论,混着吃药容易出事。你这个是蛔虫,继续吃乌梅丸——”② 说着话呢,她眼疾手快地把那位想回家拿鸡蛋给她补身体的村民拉了回来,按回座位上,追问道:“——你说你的症状是前些日子吃了碗炖肉后出现的?炖的是什么肉,可熟透了?” 村民想了想,回答道:“就年节的时候吧,吃了碗炖猪肉,好像没炖熟,也好像炖熟了……秦姑娘,不怕你笑话,我们 这穷山恶水的偏僻地方,逢年过节的,有碗肉吃就不错了,要是想炖熟,就又要费好多柴禾,谁家这么奢侈,是要遭天谴的!” 白衣女子沉默片刻,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你的病情和他不同,他那是蛔虫,你这是白虫。这样,你拿十四个槟榔,两升半的水,先……” 她没能说完这个药方,因为第二股更剧烈、更直击灵魂的疼痛,再一次袭了上来,而此时,远在京城的谢端终于面无表情落下最后一锤。 田螺的壳已经被全部碾碎了。如此一来,她即便死而复生,也法力尽失,永远不可能再来复仇。 谢端面无表情地从满菜板的狼藉中,将还在扭曲蠕动的田螺肉收拢在一起,又高声应付了一下孩子们模模糊糊的询问声,随即他将这些田螺肉包入帕中,换了身衣服,略一洗漱,便来到了贺太傅府上。 ——这便是“延年益寿田螺肉”的所有故事。 于是他迎上贺太傅的目光,坚定道:“为成大业,死不足惜,况区区一妇人乎?还请太傅大人不必多虑。”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半晌后,才有零零散散的话语从暗室的各个角落中响起,说的却全都是赞扬谢端“拿得起,放得下”的话语: “谢大人能为大义而忘私情,实在是一代英雄人物啊!” “正是正是,多亏谢郎君有此良计,否则的话,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谢大人也不必过于忧愁了,正所谓‘大丈夫何患无妻’,等成事之后,再另择名门贵女续弦也未尝不可。” “……但是这句话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 “没什么差别!你可是要干大事的人,斤斤计较这些小事做什么?” ——原来坐在暗室里的,不止谢端一人。 等众位容貌姣好的仆役和侍女将十数只金盘端上后,借着金器的反光,才能影影绰绰看清,这间暗室里虽然为隐蔽起见,只点了寥寥几支蜡烛,但是坐在这方小房间里的,却有足足几十人。 放眼望去,无一不是手握重权的高官,显然,这便是“还权于帝,归拢正统”的保皇派,在述律平血洗太和殿后,藏得最深、也是最后的人手了。 大家在述律平的严查下小心翼翼地过了这么些年,早已是患难之交,如此一 来,便愈发显得这次加入进来的两拨人格外突兀了: 一波是刚刚被述律平扶上高位的谢端,另一波则是从边疆赶来的护国大将军的手下。 前者已经用妻子的血肉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后者却尚未给出任何信物证明自己可靠,也难怪紧接着就有人对他发难: “我听说护国大将军和我朝太/祖是绾角兄弟,过命的交情;哪怕后来太/祖意外身亡,护国大将军对摄政太后也忠心耿耿,助其平定长江以北,定都建国,怎么也会派人来我们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 “郎君说笑了。”护国大将军的手下面不改色,“大将军本来就是看在太祖的面子上,才继续辅佐摄政太后的,从未真心奉其为君。否则的话,多年前他根本就不用去戍边,亲自留在京中,岂不是比留家人为质更有诚意?” “再加上护国大将军在关外戍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唯一的孙子在武举中被害,摄政太后不仅没有问罪凶手,甚至还御笔钦点凶手为状元,完全就是没把大将军当人看哪。” “古来都说,君圣臣贤。可今日这‘君’也不是什么圣贤人,那我们又何苦继续在边疆受那劳什子的委屈?” 他从怀中掏出个被缠得紧紧的包裹,放在贺太傅面前,低声道: “大人请看,这便是我们将军的诚意。” 贺太傅将包袱打开后,半枚赤金色的虎形配饰赫然陈列其中,使得城府最深的他也难以置信脱口惊呼道:“虎符?” “自然。”护国大将军的手下得意道,“边军早就只知将军,不知天子了,十万大军只听他一人号令,虎符已不再是必需之物,只能锦上添花。于是护国大将军特意命我将这半枚虎符带来,献给太傅大人,展现我们的诚意。” “等事成之后,你我斩下那老妇头颅,再取她身上另一半虎符,合二为一,才算圆满,太傅大人以为如何?” “甚好!”贺太傅击掌赞叹道,“既如此,事不宜迟,有劳诸位与我共商大事,择日‘清君侧’,事成之后,我等便可封侯拜相,青史留名!” “天地可鉴,日月为证,我等并非乱臣贼子,而是拨乱反正的中流砥柱哪!” 贺太傅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指着日月发誓,发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不知道 是不是仗着日月光芒都照不进这里,他才敢说“日月为证”的;更离谱的是,竟还有人发自真心赞同他的这番言论: “太傅所言甚是!毕竟从古至今,哪儿有让女人去当皇帝的道理呢?” “便是太子如今年纪尚幼,摄政太后也理应为他挑选合适的大臣辅佐他,或者从宗室中推选一名摄政王出来,她怎么能越过所有人,自己去做这个摄政王?真是牝鸡司晨,有伤风化!” “果然是草原来的蛮子,不识礼数!” “此女不可久留,否则日后必然祸害朝纲,怕是会效仿前朝武帝之事……太傅大人,说真的,要是论起残暴来,前朝武帝或许还不及咱们这位陛下,毕竟咱们这位陛下可是有血洗太和殿的前科!” ——然而正在他们“成大事”之时,千里之外的四川土地上,真正和那个田螺壳有所联系的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已经有丝丝鲜血从她嘴角沁出,她却半点没露痛色,只坚持将这个方子开完后,才扶着简陋的、都能闻见泥土和草木气息的棚子缓缓起身,坚定道: “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把我会的方子,按照当地特产药材加以调整种类 第 104 章 金钗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全本免费阅读 来者正是秦慕玉。 她的骑术相当高超,哪怕在如此快的速度下,也不曾踩踏农田,更不曾伤人半分,看起来颇是沉稳。然而等她翻身下马后,强撑着的沉稳风度就瞬间褪去了,只将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女子载到马上,和周围涌上来的村民们匆匆道别,便飞驰而去。 可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家”这个词汇,再怎么说,也应该和稳定又安全的归宿栖息之处挂钩吧?没有亲人在的地方不算家,没有能理解自己支持自己的人在的地方不算家,只能算得上是客居寓所,是冰冷的空壳,根本没有什么温度可言。 可如果,能给“家”这个词汇染上温度的人,死去了呢? 日升月落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停止脚步,潮涨潮落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停止运转。你的家里,窗户还是窗户,桌子还是桌子,你以后每天要做的事情也都是一样的,每天要吃的饭也都是一样的—— 但是你就是找不到你的心了,你就是再也找不回那种味道了。 秦慕玉感受着手下过分柔软的躯壳逐渐失去温度,一时间只觉天地之大,无可托身。 她带着刚刚与自己相认不久就要得而复失的姊妹在密林中纵马飞驰,凛冽的风从她身旁飞速掠过,锋利的枝叶在她脸上划出细小的血口也恍然未觉,只一心想要速速带自己的姊妹回到住所服药疗伤,可就连秦慕玉自己心里也知道,这是徒劳之举。 神仙就算下凡了,也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无法被轻易摧毁,那么,是什么东西,不仅伤到了这位白水素女,甚至都几乎将她送入鬼门关了? ——只能是她的本体被毁。 那么,她的本体在哪里,才会导致出现这种问题? ——肯定是京城那边出什么幺蛾子了! 那一瞬间,秦慕玉是真心实意地憎恨起此刻无能为力的自己来了: 只恨我不精通法术,只恨我学的是武艺。如果我精通法术,从一开始,我就该看出她的本体不在身边,不该在询问她得到“无事”的答案后,就将她带来四川。 可谁能提前预料到一切呢? 毕竟谢端的翩翩君子的伪装,可是一直戴到亲手杀死了自己妻子并将其分尸,都未曾取下,一心想着“我要 赶紧走”的白水素女,怎么能料到他会突然发难? 正在疾驰之时,秦慕玉突然感觉到怀中的人动了动,声音轻若耳语,几不可查: “……阿玉,我想起来了。” 秦慕玉猛然勒马,睁大眼睛,定定看向怀中气息奄奄的女子,从她瞳孔逐渐扩大的双眼里,看到了一丝昔年的清澈气息: “你……” 她只说了半句话便停住了,因为她根本无法称呼自己的姊妹。 向来都是上位者对下位者赐名,高位者对低位者赐名。没有名字的人,在被“赐名”后,就有了追随者,就有了主君。 所以秦姝给自己手下的白水素女赐名“秦慕玉”,她欣然领受;可自己她的姊妹的名字,却是被那个凡人,用近乎戏谑的、调笑的方式赐下的,就好像能用这个怎么看怎么不走心的名字,宣告对她的压制和所有权一样。 她怎么能再用这个名字去称呼她? 可如果她不呼唤这个名字,她又要怎样,在自己的姊妹魂归地府之前,再叫她一声? 无数种复杂的情绪交织之下,使得秦慕玉接下来的这些动作,就几乎是下意识的肌肉记忆了,根本不受她一片空白的思维控制: 她勒停了马,将其系在路边树上,长剑一挥扫平一片地面,随即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将自己的姊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上面。 那件外袍还是谢爱莲给她做的葡萄紫的袍子,可在沾上了鲜血后,昂贵的布料,便呈现出一种格外沉郁不祥的深色来了。 秦慕玉试图将另一位白水素女的头搁在自己膝盖上,给她喂些药,可从她口中涌出的鲜血太多了,什么药粉药丸,都要被这似乎源源不绝的血给冲散了、冲走了: “你醒醒,我会想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然而这些话语已经再也传入不了另一位白水素女的耳中。 被锤子砸得七零八碎的田螺壳,反映在她身上的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她浑身的骨头都寸寸尽断,整个人绵软得活像个无生气的肉块一样: “阿玉这个名字很好,你……不要换了。” 秦慕玉闻言,只拼命点头,同时想要动用法力去修补她的身体,然而终究是徒劳,因为伤重到这个地步之后,便是大罗金仙亲自前来,也难以起死回 生。 于是在这一瞬间,有一种格外强烈的不甘与痛苦,从另一位白水素女的身上流露出来了。 她茫然地睁着一双逐渐失去神采的大眼睛看向天空,正在逐渐失去焦点的眼神似乎什么都没能看到,又似乎将那端坐在三十三重天上,布下这场赌局的神仙们都看见了: “我这一年来,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选中了谢端这个人。” “之前还有位前辈要救我来着,可惜我那时神志不清醒,混混沌沌的,直接把人给气走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真正放弃我,而是给了我一道护身符咒,让我不至于真的落入谢端这个出尔反尔、忘恩负义、眼高手低的败类之手。” 传说人在死前,一生中的种种最为难忘的经历,会以走马灯的形式在面前展现,以此来回顾自己的一生有何遗憾与圆满;白水素女的这具躯壳虽然并非纯正的人类,但因为是以“化身”的状态降临到人间的,因此她能回忆起来的,也全都是她这短暂的一年中所经历过的最刻骨铭心的事情: “阿玉,说来不怕你笑话……我一开始跟你来这里的时候,是有私心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血沫子已经满盈了她的肺腔,每一根断裂的肋骨都在深刻提醒她,这是何等骇人的伤势,根本不可能有救: “我想,之前已经足够丢脸了,日后可不能继续这个样子。” “如果再让我见到那位前辈的话,我一定得有能拿得出手的功绩,好让她对我刮目相看,到时候我再跟她道歉,说当年有眼不识泰山错认了前辈,这才来得更让人容易接受,我也能……体面一些。” 她在人间短暂的一生不过数年,结果在数年里唯一的一次要强后,就要命归黄泉,对奉行“实力至上”的神仙们而言,这是何等的讽刺和绝望啊。 天地之间,山川俱静,此时此刻,秦慕玉只感觉到一种难以置信的空茫与悲痛,如缓缓上涨的潮水般漫过了自己的心头: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可如今,短短数年,她就将“生离”和“死别”的苦,都尝尽了。 于是就在白水素女的眼睛彻底合上、坠入无光的黑暗的前一秒,她听见有一道凄厉的喊声响了起来。 这道声音太凄 厉、太痛苦了,简直就像是负伤的野兽在疯狂咆哮一样,似乎隔得很远,却又好像很近,让人一时间分不清虚实真假,陡然便有“一切皆是虚幻”的错觉。 然而在这恍惚的混沌中,却又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得假的,那便是蕴含在这声呼唤中的、过分强烈又真挚的情绪: “秦君——!!!” 伴随着这道呼声的响起,一点冰凉的水珠落在白水素女额间。 这便是日后,圣德文武仁孝皇帝、即眼下还在述律平腹中的皇太女,倚重一生的三朝元老、护国将军、忠烈亲王秦慕玉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泪。 这一滴泪的重量,便能惊鬼神。 与这滴泪一同拂过她的脸颊的,是一阵冰冷而温柔的清风。 黑发玄衣的女子自风中现出身形,快步走来,俯下身去,拔出发间的五岳金簪,小心翼翼地送入了白水素女那沾满血迹的云鬓中。 这个举动一出,直接把还没回过神来的秦慕玉给惊得又呆了一分。 在三十三重天中,神仙们的披挂,和法宝、外貌等物一样,虽然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件简简单单的装饰;但事实上,这些东西全都是由法力凝聚而成,所以一个人的外表越光鲜,装饰越精美,就越能反映出这人的身居高位,法力深厚。 可眼下,秦姝竟然毫不犹豫地把承载着她法力的那枚五岳金簪,转手送给这位地位远不如她、甚至都不归她管的白水素女了! 这个办法有用吗?绝对有用,因为神仙们的化身,从本质上来说只不过是法力的凝聚,从这方面入手给白水素女续命,可比什么法术什么灵丹妙药都来得管用: 就好比一个人在半边身子给碾了个稀巴烂之后,虽然被医院下了通知说“命不久矣”,但这枚五岳金簪一来,就等于直接把这人的灵魂从原来的躯壳里抽了出来,注入了一具全新的健康身体,顺便还在生死簿上把这个人的命数给改了一样,是真真正正在从本源上解决问题! ——但是谁会自降身份到这个地步,为了一个地位远远不如自己的下属,还根本就不是自己部门的下属,做到这个地步? 现代社会的人口数量可比古代多得多,足足有几十亿人口,也没见着哪位高级领导会动用自己的医疗保障和专属团队, 专门去给自己一位政敌的下属续命哪! 秦慕玉不仅没想到秦姝真的会应呼唤前来,甚至还为救人做到这个份上,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了,最后还是秦姝率先开口,打破了林间的一片死寂,缓声道: “这枚五岳金簪,可以为她续命二十年。” “这二十年中,她行动举止与常人无异;但二十年后,她这具化身便会烟消云散,只能回到三十三重天上去。” 秦慕玉闻言,大喜过望,连连拜谢;而那边的白水素女在醒来后,刚一运行法力,在感受到了护持在自己周身的那股过分冰冷、仿佛刚刚从天下江河的源头吹来的还带着冰雪气息的法力之后,也就明白了自己眼下是个什么状况: 她这是被人救了,还是被之前她嘲笑过的那位前辈救了! 如果这样也就算了吧,最多就是丢脸而已,但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之后,她基本上是什么都想起来了,立刻就把救自己的人和赌局另一边的人对上了号: 要命,怎么秦君还会来救人的!她不是应该盼着我死的吗,为什么会一直在救我?!做好人做到这个份上,我再死一万遍怕是都没法报答她吧? 于是这位白水素女的身上明明还带着一点没能当场愈合完毕的伤口,便挣扎起身,对着秦姝毫不犹豫纳头便拜,哑声道: “多谢秦君再造之恩,可是秦君……不该救我。” “如秦君不弃,我愿与阿玉一同跟随秦君,请秦君赐名!” 在白水素女看来,这可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还人情的好法子: 玉帝在将她们二人分别赐予两位代行者之前,她们可都是没有名字的,统称为“白水素女”,走的是“谁给白水素女赐名,谁就是她的新主人”的正常流程。 于是秦姝给自己的白水素女起名“秦慕玉”,符元仙翁则把白水素女的命名权交到了人类谢端的手里,让他履行“夫为妻纲”的权力,给另一位白水素女起名“田洛洛”,这些都是符合他们立场的做法。 结果现在,这位白水素女的化身被毁,在人间的身份失效,和谢端可谓彻头彻尾失去了联系;她此时又没有名字,如果秦姝愿意给她起名,那么她的所属权,就可以钻空子,从符元仙翁的名下,转到秦姝的名下。 把敌人的下属变成自己的,把 对手的功劳变成自己的,还有比这更简单省事的赢下赌局的办法吗? 然而秦姝的回答却完全出乎了这位白水素女的预料,她摇摇头,婉拒道:“我不能为你赐名。” 白水素女疑惑道:“那秦君为何就能给阿姊赐名‘慕玉’?啊,是了,我曾对秦君失礼出言不逊……秦君若不愿收我这等粗鄙短视之人也很正常……” “并非如此。”秦姝不得不止住了她愈发低沉的言辞,解释道: “我给她赐名之时,她对外界并无多少知觉。此时我于她,如友、如姊、如母,为引其向善,寄托远望,故赐此名,寄我二人丹心。” “可你不同。” “你是从泥潭中自己一点点爬出来的,坚强的好孩子,最终救了你的,其实是你自己。” 她望着白水素女“别逗了我要是有这个本事我就不会被坑了”的眼神,问道:“你那天晚上潜入谢家的时候,在想什么?” 白水素女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道:“……我在想,我受过被谢端蒙蔽的苦,便要别人不再有。” 那一瞬间,在长江中心的无名小岛上夜谈的时候,林妙玉所说的话再一次回响在秦姝耳边: 寻常人会想,我再也不要受苦;好人会想,我要别人不必受苦。 “所以你不需要我来给你‘赐名’。”秦姝望着她,缓缓道: “你有你自己的‘路’了,又何须我等再执旗前引呢?” 说来也奇怪,秦姝这番话一出口,这位白水素女就感觉好像有什么重担,从自己的身上瞬间就被卸下去了一样,让她一时间只觉心思澄澈,灵台通明: 对,没错,我是没有自己的名字,但那又怎样呢? 比起带着一个凡人,用他那可怜巴巴的见识、短浅的眼皮子和见不得人的心思,强行赋予我的这个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名字,我宁愿像现在这样,以全新的身份从头开始。 我要有自己的名字。 我要凭自己的力量,建立功勋,拥有自己的名字;如此一来,等我回到天上的时候,不仅要凭着在人间的声名获得官职,更要让我的名字造福万民,德位相配,流芳百世。 可是,我要叫什么呢? 一念至此,白水素女耳边宛如鸣响黄钟大吕,天道的 第 105 章 镇国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全本免费阅读 两年后。 太和殿正殿中正在议事,这是已经被擢为摄政太后贴身女官的白再香难得的休息时机,于是她便来到太和殿侧殿中,继续阅读起上次尚未看完的《西北堪舆》来。 一旁的小侍女们有心从她这里打听些信息,可看白再香一心读书,相当专注的样子,也不敢贸然打扰,只在她手边的茶水快空了的时候,选了个机灵些的同伴端着热茶上前笑道: “白姑姑,请喝茶。” 白再香下意识往手边一摸,这才发现茶杯空了。于是她接过热茶,笑道:“好机灵的孩子,真有眼色——说吧,什么事?” 侍女腼腆一笑,低声问道:“白姑姑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打听到,前段时间被送进贺太傅府上的那些姐妹们现在如何了?我有个同乡在里面,当初我俩一同被选进宫,彼此照拂,交情深厚,后来我生病的时候也多亏她照拂才能好起来。” 她再次压低了声音,继续道:“眼下她出宫两个月了,却半点消息都没有,贺太傅也一直不来上朝,我担心得很。” 她想问的问题,无疑也是此刻太和殿偏殿里的大多数侍女都想问的。 毕竟贺太傅和摄政太后这些年来的关系愈发僵硬,前段时间,贺太傅刚上表询问述律平,打算怎么处理新生下来了一年多却还没有正经爵位和封号的帝姬,述律平下一秒就把一大堆宫女打包塞进太傅府里了,用的说辞那叫一个冠冕堂皇,让贺太傅半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太傅如此关心我女儿的相关事宜,这些将来要伺候她的丫头们,就有劳太傅帮忙教养着了。能跟在我女儿身边的人,哪怕是个普通丫头,也得会读书识字,既如此,天底下可再也没有比太傅更合适的人选了。” 古往今来,当皇帝的赐给臣子美人作为奖赏,似乎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美事”: 对三宫六院的皇帝来说,送出去两个美人,就能收获自己体恤下属的仁慈好名声,赚了;对臣子来说,天降美人不要白不要,甚至还能用“上位者赐不敢辞”的借口来应付家里人和外人,一边收下这份礼物一边经营自己的专情名声,赚了。 可是对被当成礼物的人来说呢?谁会在意她们的去留,谁会关心她们的死活?对她们来说,无非只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而已 ,只要不死,就是不亏。 ——结果述律平这一手完全不符合中原礼教的做法,简直就是当场抡起板凳,往贺太傅脑门上砸了一砖头: 侍女们漂亮吗?漂亮吧,可再漂亮一万倍你也不能动,因为我已经说过了,这些都是留给我女儿的班底,这孩子可比咱们小一辈呢,跟着她的人自然跟她也是一个辈分。 按照中原礼教的说法,谁要是动了她们一根指头,谁这辈子就别想摆脱“逼/奸晚辈”的名声。 欧阳修为什么被恩师晏殊痛斥“吾重修文章,不重他为人”?庆历新政失败后,欧阳修被贬滁州的导火索是什么?就是因为在“盗甥案”中,他外甥女张氏控告欧阳修与她通奸乱/伦。 不管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它从一开始,就连个风声都不该有。 就这样,压在女人身上千百年之久的贞节牌坊,终于倒转了方向,砸回男人自己身上了。 于是,这份原本应该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厚礼兼艳礼,在贺太傅身上就摇身一变,成了桩顶顶要命的苦差事: 侍女们再怎么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他只要还要这张老脸,只要还顾着自己在历史上的名声,就半根手指头也不能动她们,还得全须全尾地把她们送回去。 再加上教她们读书识字可是述律平亲口吩咐过的,如此一来,贺太傅府内开销增加都是小事了;最要命的是,贺太傅不得不另抽出时间来,亲自教她们四书五经的经典学问;可这样一来,双方见面的次数便要增加,时间一久,好心人只要随便添油加醋说点什么,贺太傅一辈子的好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贺太傅真的能把他的好名声维护得清清白白,可谁知道这些被派来的侍女里,有没有混着来自摄政太后的间谍?她们在借居贺家的这段时间里,就真的不会打听消息、买通人脉、搜罗书信? ——这哪里是一份厚礼,这分明是能杀人的美人刀。 简而言之,贺太傅只要没想不开到遗臭万年的地步,就绝对不会动这帮人;就算他最后跟述律平闹翻了,准备掀桌子造反,这么多人在一起,他没有私兵,杀也杀不尽,要是逼急了很难想象这几十个人会不会合伙把他给勒死,只能捏着鼻子把她们留在京城物归原主。 述律平:没想到吧 ,这次绝对是我赚了。花你的钱,偷你的情报,学你的知识,养我的人。就算你最后撂挑子不干想跑路造反,你也得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亏,把她们留在京城物归原主! 可白再香能想明白,并不代表所有的侍女都能想明白。 在她们看来,最直接的逻辑线是这样的: 贺太傅和摄政太后闹僵了——摄政太后调了一批姐妹送去贺太傅府上疑似赔礼道歉——贺太傅已经快两月没来上朝了——那我们的姐妹还活着吗? 迎着小侍女担心的目光,白再香只略喝了口茶,便把茶碗放了回去,温声道:“傻孩子,你在瞎想什么呢?陛下贤明慈爱,贺太傅也是有名的大儒,君臣之间自有说法,哪儿有空难为你们这些小家伙?别担心。” 得了白再香的安抚后,从偏殿的各个角落里瞬间发出好几道几不可查的松气声,随即又有好几个小侍女凑上来,从怀中掏出自己绣的香囊帕子和鼓鼓的荷包,想拿给白再香: “多亏白姑姑心善,否则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呐。”——这是来感谢白再香愿意告诉她们姊妹去向的。 “白姑姑,御兽苑那边的姐姐们托我带来今年的孔雀羽毽子给你,说改日再一起玩。”——这是白再香以前在御兽苑的同僚想要和她拉旧情的。 “白姑姑,你借的书快到半月之期了,如果姑姑想续借,我去给藏书阁那边打声招呼就行,不用姑姑来回跑着劳累了。”——这是藏书阁那边来委婉催还书的,等等,这个得处理。 于是白再香立刻挥挥手,把其余几位小侍女都屏退了下去:“不用你们伺候了,下去歇着吧。” 随即她转向藏书阁派来的女官,带着歉意一笑,顺手从随身的荷包里抓了把银瓜子给她:“是我忘了时间,惭愧,有劳你们尽职记着。只是这段时间的确忙得很,十五日内,怕是看不完这本《西北堪舆》了,有劳你去帮我再续半月吧。” 藏书阁女官死活不肯接白再香的打赏——开玩笑,这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能和她搭上关系比什么都强,只一心夸道:“白姑姑也忒心善,总是纵着这帮小蹄子。” 白再香笑叹道:“也不是纵着,只是谁不是从底层一路爬上来的呢?” “既然大家都吃过这样的苦,随手拉她们一把,就当是帮过 去的自己了。” 两人目光交汇间,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似的,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由藏书阁女官另起了话头,继续道:“我听说陛下前段日子下了死命令,如果本次科举中女考生的数量不足五百,本次会试就不考了?” 这不是什么秘密。倒不如说,述律平这道诏令一下,就在京中掀起了万丈风波,无数大儒试图以死相逼,说这样不体面,却半点没能让述律平回心转意。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立了五百刀斧手在太和殿两边,分明是打算再现十余年前的“血洗太和殿”旧事了: 谁有意见,没关系,你随便说,反正说完我就把你给砍了嘻嘻。 都说“文人不怕死”,那是因为“死”可以为他们交换来比生命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留给后人的遗产,比如流芳千古的好名声,比如可以给家中的双亲换来医治绝症的名医,等等。 但当年述律平血洗太和殿的时候,用的理由那叫一个正当,甚至还砍下了自己的右手说“我先以此腕代替自己殉葬太/祖,请诸位忠臣随他而去”,使得无数保皇派就是因为死得晚了些,直到现在被提起,都是“贪生怕死,不肯就义,非要摄政太后提醒才赴死”的懦弱名声,半点好也没落着。 有这帮人血淋淋的例子在前面垫着,谁还敢去挑战述律平的手段? 如此一来,可算是苦了这届的考官: 既要绞尽脑汁想题,又要防好自家门墙,避免有一星半点的字纸从自己这里流出,那就是舞弊杀头的大罪,同时又要在京中寻觅足够多的女考生,否则如果这届会试真的因此而取消,赴试心切的考生们虽不敢去冲击太和殿,可真是敢上门去把他们的府邸给围了的! 多方事务操劳之下,愣是把所有负责本届会试的官员都给活活累瘦了一圈,被民脂民膏养出来的双下巴和小肚腩都不见了。 既然这不是什么秘密,白再香也不必忌讳,便点头应道:“正是如此。” 藏书阁女官笑道:“嘶……这法促狭,却蛮有用的,真不知道陛下是跟谁学的这个法子。” 白再香翻过一页堪舆图,口中下意识道:“是啊,谁知道呢,可能是陛下梦中得了仙人点化想出来的吧。” 她们正在侧殿交谈,突然听见正殿喧哗再起,一道 杂乱的马蹄声顷刻间便从门外直冲正殿而来,却在数息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了。 白再香立刻起身,从侧殿的门缝里窥视出去,见到了一副她毕生难忘的景象: 一匹膘肥体壮却毛发散乱的黑马,已经口吐白沫地倒在阶前断了气,身上还在微微蒸腾热气,却四肢抽搐,一动不动了,明显是被活活跑死的。 在离这匹死马不远的地方,是个身着轻甲,满面尘土的士兵。他一边顶着大臣们“不知礼数,乡野村夫”的鄙视眼神,一边连滚带爬闯入太和殿,高举手中明显经过二次密封的木匣高喊: “陛下——护国将军、护国将军反了!!” “贺太傅一月前便私自出了京,眼下已入雁门关,正和护国将军一同,以‘清君侧,树正统,剿灭妖妇,还权东宫’的名号,往京城打来,叛军足有十万之数!” 他话音刚落,便一头栽倒在太和殿上,明显是太久没进食喝水,又渴又饿,昏过去了。 立时便有侍女上前来将他搀扶下去,又有女官带着令牌迅速离开太和殿,前往太医署的方向延请医师为他针灸,毕竟在这种紧要的事情上,能尽快得知更多的消息,就能在战场上更早一步占据良机。 此言一出,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殿内立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唯有金座上的述律平笑了起来,以手支额,巡视了一圈殿内的众大臣,饶有兴致道: “众爱卿肯定记得,贺太傅之前常说,建功立业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就该在家里织布绣花、相夫教子,这才算是夫唱妇随,他老人家总是用这个理由劝我颐养天年,让太子早日听政。” “他人虽然已经不在咱们这儿了,可诸位往日里和贺太傅交好,这股精神气儿可不能丢。既如此,城中及京畿之地,尚有精兵五万,谁愿率军前往平叛?” 她这么问,虽说从一开始就是做好了看戏的准备的,结果当她看见下面的人都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时候,竟罕见地感受到了一点疲倦: 总是这样,都是这样。 对我的执政方针挑三拣四的是男人,明里暗里嘲讽我“不守妇道”的也是男人,归根到底,是因为我这个草原上的外来者,损害了这里“权力是独属于男人的游戏”这一规则。 眼下发起叛乱的 是男人,互相推诿宁死不肯前往平叛的也是男人,归根到底,不仅因为他们贪生怕死,更因为只有推翻我,才能让“权力是独属于男人的游戏”这一规则,延续下去,变成铁则。 只可惜今年没来得及开武举,选不出合用的人来。 可难道除了阿玉,我大魏如此辽阔的土地上,便真的找不出第二只能翱翔天空的苍鹰么? 正在述律平倍感无聊,准备挥挥手,宣布自己御驾亲征的消息后,陡然听见一道虽然还带着细微颤抖、却已有了无比坚定气势的声音,从偏殿中传出: “禀陛下,微臣愿往。” 白再香挣脱藏书阁女官阻拦得其实也没那么坚定的手,大踏步向外走去,一路踏过无数尚未来得及起身的官员的衣袍,径直行至述律平面前,毫不犹豫纳头便拜: “陛下,以微臣之见,雁门叛军远道至此,粮草必有不及。我等需抢收春苗,烧毁田地,将京城外百姓尽数移去他乡,使叛军不能在城外补给,以坚壁清野之策,方可一战。” “同时,应调河南、山东、河北等地守军前来护驾,届时,三地联合京畿所成之军,足有十五万之数,我等里应外合,定能击溃叛贼。” “户部尚书应速速清点库内军械,与工部协同制造守城器具,陛下宜应再选良才训练京城百姓,若援军久不至,即可全民皆兵。” 她这一套流程说下来,分明是死战到底、决不投降的架势,把周围抱着“看看这个女官能说出什么花样”的心态看好戏的官员们都吓懵了,随即有个人弱弱开口: “这位……呃,白女官,你说的未免也太吓人了些……护国大将军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他镇守关外多年都未曾反,今日突然起兵,必有缘故。” 既然有人起了个头,那后来跟上的人再开口就容易多了: “是啊是啊,以我等之见,还是请陛下先派出使者询问,看看是不是和护国大将军那边有什么误会,再点兵开战也不迟。” “陛下英明神武,定能以仁爱之义感化大将军,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 “诸位慎言。”白再香冷声喝道,“逆贼起兵,直指京城,居心叵测,污蔑陛下为‘妖妇’,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诸位不仅帮他说话,竟然还称呼他为‘护国大将军 第 106 章 抚边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全本免费阅读 西南多村被精选在一起的精壮劳力,近些日子来,每天早晨,都能在在米面的热腾腾香气中睁开眼睛。 虽然其实到头来他们喝的,还是掺杂着野菜和粗面的、有些剌嗓子的粗粮,但是比起前几年饥一顿、饱一顿的状况,已经好上一万倍了。 不仅如此,在早饭期间,他们还要按照十日一检的规律,依次去秦金钗姑娘主管的白石头房子那边,看看有没有拉肚子、发热等问题。若是有的,就要留在那里治病吃药;没有的,也要带着草药和石灰包,在营地周围灭蚊捕鼠,要不晚上做完工回来,睡觉都睡不安生。 今早有两个倒霉蛋吃坏了肚子,从昨晚起好像就有点发热。 他们本来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忍一忍就能扛过去,多少年来不都这么过来的么?哪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后就娇贵起来了——结果没想到,今天一早,二人的病情还真加重了,他们不得不忍痛放弃那一碗浓稠的野菜疙瘩汤,前往秦金钗所在的村子边缘看病。 等他们到了之后,发现这里的人已经排成了好几支长队,有好几位穿着麻袍、用粗布覆面的女医们早就开始就位把脉了,而这些女医们也相当令人眼熟,都是往日里跟在金钗身边学习的本地的女郎们,等遇到她们不敢断定的病症,才会挥手,示意病人去更后方的石屋里去。 这两个倒霉蛋互相对望一眼,脸上便显出一点退堂鼓的神色来: ……要不还是算了吧? 毕竟这些年来,金钗始终在给当地的人们把脉治病,名声很好,听说就连苗寨里的蛊婆都教给了她不少硬本事。 苗寨向来排外,不同地区的苗语甚至都不能互相交流;不仅如此,绝大多数的寨子和汉人的关系也紧张得很,更别说蛊术是人家的看家本事了,如果有蛊婆把自己的本事教给了汉人,那她在寨子里的威信就得打个对折。 然而俗话说得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每到一处新苗寨,金钗都会带着厚礼上门。不过这些厚礼绝对不是什么浮夸而无用的金银绸缎、古玩名画什么的,而是当地居民们最需要的药草、铁锅和盐——别笑,朝廷为了防止边民起义,对铜铁等能铸造武器的金属把控得很严,金钗每次带来的这些东西都正好能解当地居民的燃眉之急——正所谓“伸手不 打笑脸人”,一旦苗寨收下这份厚礼,金钗就能和他们说上话。 然后,金钗就会求见蛊婆,再摆出这些年来,她给当地所有人治病的记录给蛊婆看。生病人的姓名、住址、症状、推测病因、脉象、用药、康复时长等消息,在病历上白纸黑字记录得清清楚楚,还按了病人的手印,看上去格外有说服力。 如果蛊婆能够被这些病历说动,那么她就会向蛊婆求教,在苗医的体系里,应该如何治疗寄生虫和疟疾等西南湿热之地最常见的疾病;如果这个蛊婆比较警惕,金钗也不会强求她传授什么知识,而是留在当地,支起帐篷,建立临时医疗单位,治病救人。 蛊婆一天不见她,她就能救一天的人;蛊婆一月不见她,她就一月不走。 时间一久,寨子里的蛊婆,就会感受到“道德”和“医术”的双重冲击了: 她拖延的时间越久,金钗治好的人就越多,在苗寨中收获的民心就越广;与此同时,来自中原的草药和医术,竟然和蛊术一样能治好人,这无疑是对传统的苗医体系的又一冲击。 要是这么做的是普通人,早就在第一天行医的时候就被赶出去了。 可架不住金钗她是四川宣慰使的妹妹,秦慕玉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带着亲兵卫队来看她,给她和学徒们送粮、送水、送药,还会留下一队精兵护卫。这队精兵护卫每天除去保护这支医疗小队之外,什么事也不干,最多在日出日落的时候,操着刚刚学会的、还有点生硬的当地苗语,绕着寨子一边转圈一边高喊: “苗人汉人一家亲!” “秦家军不要钱,不要粮,是朝廷派来帮大家修路的;秦家军首领的妹妹,是来这里帮大家看病的!” “每天管饭两顿饱,修得一条通天道!” “你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我们,是收苛税的坏人,秦家军的首领已经向陛下进言,帮大家把赋税免了五年,大家可以去镇上问问,我们说的不是假话!好汉人不骗好苗人,苗人汉人一家亲!” 这一套来自几千年后的“医疗援助”、“共同抗敌”、“民族乡亲”的组合拳政策,直接把从来没见过这副阵仗的古代本地土著给打了个晕头转向。如此一来,等到蛊婆再度下令,向前来求学兼援助的金钗,打开苗寨大门的时候,她在周围寨子里的名声, 都很高了。 更别提她向蛊婆求学的时候,蛊婆才会发现,这姑娘别的不说,对寄生虫的防治知识学的是真好。 一看脸色、一上手把脉,再一问过往病史,就知道这人得的是什么虫;而且她开药的时候,从来不用什么人参茯苓等普通老百姓根本吃不起的贵重药品,而是多用南瓜子、槟榔、梅子这些在当地随处可见的东西入药。 悟性好,态度恭顺谦卑,身份高贵却还没什么架子,尊老爱幼,一心想着学习治病救人,最关键的是人还长得俊俏讨喜,听说还有一段很悲惨的往事……这简直就是对中老年妇女特攻buff拉满的顶级晚辈配置! 等金钗再从苗寨里出来的时候,身上带着的,十有八/九除了从苗医蛊婆那里学到的新的寄生虫、疟疾和湿热之地常见疾病的治疗知识之外,还有一连串的嘱咐: “阿妹真的没有可意人?看看我们寨子里的小伙子喏,个个都是做活的好手,都好欢喜你嘞。” “哎哎哎,你也好意思这么说?羞不煞你也!你们寨子里的人有我们的俊俏么?金钗阿妹,看,那是我们最强的勇士阿辉,也是最俊俏的好小伙,有一把子好力气,去年他自己就猎了一整只老虎回来,你要是收了他,保管这辈子都能清闲享福……什么,看不上他?那是他没福气!反正你把虎皮带上,这边晚上冷得很,别冻着咯。” “这个是急症,第一时间没治好就没了。千万记得,不能像你们汉人那样,顾着什么体寒体虚不敢下手开药,必须第一时间开重药猛药,先把症状控制住了,再慢慢改方子养身体,人没了,啥都是虚的,懂?” ——什么叫国民孙女,这就叫国民孙女! 结果如此一来,金钗的名声越好,大家看病就越不好意思麻烦她: 她平日里就已经在给那么多人看病了,那么累,结果诊金还一直只收十文钱……十文钱能干什么?也就买杯茶水润润喉吧,更别提她每晚还研读医书、外出急诊,这哪里是十文钱就能还清的恩情?别人对我们好是情分,可不是本分,不能仗着她心善就欺负恩人哪。 结果这俩人刚想脚底抹油绕弯溜走,眼尖的女医就看见了他俩的动作,高声告状:“老师!有人想跑!” 好家伙,这一下就看出来了,两位白水素女的确 是同胞姐妹。 金钗“噌”地一声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两人面前,一手揪住一人的领子,气势汹汹道: “是谁想跑啊?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嗯?” 经过两年的长途跋涉、日晒风吹之后,金钗早就不是之前那副纤纤弱女的模样了。 她的脸颊已经被晒成了小麦色,说话的口音也从标准的官话变得时不时能掺杂一句更加标准的苗语进去。身上穿的白衣,早已从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锦缎天衣,变成了最常见、最便宜的白麻制成的袍子。 因为白色麻布便宜易得,又因为在外伤频发的地区,如果沾上血,白色的麻布就能最直观地看出血的颜色,进而判断是新鲜外伤还是已经受伤有一段时间、正在溃烂的伤口,抑或是虫蛇叮咬,能大大增加判断病因的可信度,因此,她一直穿这种白麻袍,结果不知怎地,时间一久,在大家的认知里,反而让白麻袍,从“披麻戴孝”的不祥象征,变成“医疗”的特征了。 如果名为“金钗”的白水素女,对三十三重天的了解再多一点,就会发现这一幕似曾相识: 数百年前,初任太虚幻境之主的警幻仙子刚到天界时,天界的浮华之风尚未得到半点遏止,人人都喜欢穿桃红鹅黄柳绿姹紫之类的鲜亮颜色;可等到后来,六合灵妙真君、警幻仙君一人担两职,成为瑶池王母亲信,更是和凌霄玉帝定下百年赌约的时候,大家反而开始仿效起她简朴的作风来了。 可见什么“先敬罗衣后敬人”之类的全都是鬼话,大家真正敬的,其实是“罗衣”所代表的威势和权力。 如果有人能把一件衣服,从传统的意思穿成另一个意思,再加上这人的地位足够高、收获的民心足够广、手头又有一定权力,那么大家就会更加认同她带来的全新的意义。 就这样,“白麻衣”这一昔日不祥的象征,眼下落在这些周围村民的眼里,却已经代表着医师所独有的权威了。 于是两人面面相觑,讪讪而笑:“这不是看着金钗姑娘一直在忙嘛,不好意思过来……别揪耳朵,别!我们这就去自述病况!”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有点要发热,还拉肚子……”这人说着说着,不知为什么,突然打了个哆嗦,疑惑道,“今天怎么冷了些 ?” “你也这么觉得吗?”他的同伴也打着哆嗦赞同道,“风太冷了,吹得我头痛。” 金钗眼神一凛,立时给这两人的病历上批了两笔象征着重病疾病的朱砂,随即开了葛洪的《肘后备急方》里,治寒热诸疟方的第二方,青蒿方给这二人: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先留在白房子里吃药观察一番——阿云,宝珠!去查查这两人是附近哪个村落的,让那边的人这几天都不要来做工了,再叫你们师姐带上足量的艾草和石灰,和兵士们一起,把那边村落里里外外都熏上一遍,灭杀蚊虫!” 她话音刚落,就从白房子后面窜出两个年纪略微有些小的苗女。只不过她们年纪虽然小,身上穿的和正在外面给村民们把脉看病的医师们,是一样的白麻袍子,也就是说,她俩也是金钗的学徒: “这就去,老师放心!” 两人见金钗对他们的病情如此严阵以待,之前那种“扛一扛就好了”的心态终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微妙的恐慌,终于有人试探着开口询问,然而不管他如何佯装若无其事,都无法掩去声音里的那一丝颤抖: “金钗姑娘,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们,我们这是怎么了?……我们会死吗?” 金钗叹了口气,如实相告道:“不好说。如果你们接下来还这样打摆子,又有发热、头痛、出汗的症状,那多半就是疟疾无疑了。” 她迎着两人骤然惨白的面色,耐心询问道:“我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已经让兵士把药包发下去了,也派人去各个村落详细分说过‘疟疾靠蚊虫叮咬发病’,教大家灭蚊和做纱帐,你们那边有做到位吗?” 两人对视一眼,不确定道:“好像有……也好像没有?记不太清了。” 那一瞬间,金钗实打实体验到了,来自千百年之后的医生们,在面对“医生虽然说过不能吃饭,但是我们给病人吃的是稀饭,稀饭不算饭”这种乌龙却要命的情况之时,从心底腾起的熊熊怒火有多旺盛: ???怎么搞的,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比谢端这种狗人还听不懂人话的生物?!你最好下一秒就赶紧给我个解释出来,否则我就真的只能默认你们村子里管事的人也是一样的狗人了!! 两人见金钗面色铁青,立刻吓破了胆子,急急解释 道: “金钗姑娘,我们村子里的,不是苗人是汉人,当家掌权的也和他们的蛊婆不一样,是村长。” 另一人更是急得方言都飙出来了,飞快道: “俺们的村长是个从大地方来的老秀才,说句不太好听的大实话,他一直看不惯你们行医救人,说‘女人家行走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个人行为不要牵连病人,他的个人行为和俺们一村都没关系得嘞——村长在发现来讲解相关事宜的是女人之后,就莫得把事放心上,灭蚊杀虫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我明白了。”金钗略微平静了一下心中的情绪,对身后正在统计药材用量的两位女子道: “去和我阿姊说一声,这个村子里的人,以后就算能治好病,修路时也不该再用。” “不必服徭役”这个消息本来应该令二人欣喜若狂,然而他们对视一眼,却从彼此的脸上,真真切切看到了“绝望”二字: 因为这不是普通的徭役! 秦慕玉的军队每天都要从这边经过好几次,一开始还会有人从苗寨里往下射箭、扔土块、扔被芭蕉叶包裹着的牛粪和猪粪,可这些将士们身上都穿着铁甲,就算中了箭,也伤不到多少,就更别提溅到身上的脏东西了,只略一擦,就继续扯着嗓子喊口号: “苗人汉人一家亲,汉人苗人一家亲!” “每天管饭两顿饱,修得一条通天道!” “谁修路,谁得用;要致富,先修路!” “陛下已免西南赋税五年!” 如此威势,惹得某个寨子里,对兵法略有了解的寨主只一看,便和蛊婆二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很久,最后她们一拍即合,飞快作出决定,成为了这个新区域里,最先对秦家军敞开大门的苗寨: “军纪严明,一心为民,秋毫无犯,这是王者之师哪。” “能训练出这样军队的人,她想要取什么都易如反掌,我们的寨子就算再把墙筑高一百丈,再把壕沟挖深一万倍,也挡不住她的军队满腔热血,悍不畏死,人民的心最终也会像太阳落在西方那样,落向她们那边。” “可她什么都没跟我们要,反而要帮我们修路。” “我们要是再不识抬举,等驿道修好后,就真的连口热的都吃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