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西楼》 1. 相见欢 八月底,已没有月中那样炎热。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天气开始要转凉的时节,雨后的风总是掺着一丝冷,就像沉浸书中的士人被打扰时的回眸,紫阳的花期也快到尽头。 “巧儿,推我到庭院再看一看这紫阳花吧。” “是的,殿下。” 名唤巧香的人,是宋国遣至黎国为质的太子公孙畅的贴身侍婢。她看向坐在轮椅上看书的人,清瘦的身影孑然,心里又浮现出怜惜来,于是尽力地使轮椅行动得平缓些。 算来,已有八年了。 紫阳花开得没有以前繁盛,但依旧有许多生命力顽强的在盛放着,在后院层层叠成一面花墙,蓝色的犹如幽梦,在寂静中低语倾诉着年复一年的孤独。 听说这样圆圆的花本象征着团聚。 连累一院倩影不被欣赏,每年的花期只有一人与之相望。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想要窥探紫阳花的清梦。时间好像凝滞了,蹁跹而至的白蝴蝶停在白皙娇小的手指上。 不远传来门童欣喜的声音,“太子殿下!宋伯派来的使者诣见!” 轮椅上的人清瘦,穿着青色深衣,仪态清贵,在一片紫阳花丛边,仿佛替这无香之花散发着淡香。 她闻声转过身来,连将手收回,小脸上带着几分惊讶,白蝶亦被惊走了。 “快请。” 楼渰从宋国至黎国,驱快马也花了将近一月时间,在驿站焚香沐浴更衣之后,才前来谒见这位离国八年的“太子殿下”。 楼渰将佩刀取下,上前来参拜,“臣楼渰拜见公主殿下。” 楼渰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有最近的公孙祈和巧香听见了。两人的震惊均抑制不住地浮于面上,尤其是被拜见的宋国公主,公孙祈的眼睛睁大了,黑亮的眸子一瞬不动地盯着身下方的楼渰。 她陷入了沉思。 宋伯娶妻八年才得子,夫人钟氏足月诞下孩子,没想到一胎双生,长女是公主公孙祈,长子是公子公孙畅,后被封为太子。公孙畅六岁骑马时跌下马来,从此双腿不良于行。 公孙祈八岁那年,宋国与季国交战,宋国大败,求援于黎国,黎侯要宋国以太子为质才愿出兵,宋伯悲痛迟迟不下决定,最后是钟夫人送走了自己的孩子。 夜里母亲来到她的寝宫,将她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头,爱怜的语气却说出请她代弟弟为质的话语。 “祈儿,畅儿的身子一向不好,宋国去黎国路远,你也担心弟弟对吧。” “我的儿,日后一定要注意隐藏身份,千万不要被发现是女儿身,宋国国小,全系你身上了。” 母亲抱着她哭出声来,小小的她也是这样呆呆望着,鎏金香炉上的烟先是笔直地上升,到了中途却断成两截般斜散开。 从此她坐上轮椅,穿上男儿衣裳,成为了一个徒有虚名的太子殿下,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便离开了家乡。在黎国这八年来谨小慎微,不敢出门去。 八年了,第一次被称为“公主殿下”,她因为这声称呼走神了,一刹脑海里走过了几年。 楼渰接着说道:“国君病重,甚思念殿下,命臣来接殿下回国。” 公孙祈回过神来,只听见宋伯病重几个字,萦绕心头。父亲与她每两月通信一次,但这次却断了近一个季度的音信,她看着楼渰眼睛,忧心问道:“君父他……” 楼渰宽慰一笑,有胜过三春阳融化冰霜的温暖,他柔声回应:“殿下还请放宽心,臣定会尽早带殿下回去,君上见了殿下想必会更快病愈的。” 公孙祈看着这个二十多岁的臣子,面如冠玉,形容柔和,左眼下有一颗泪痣,没有傅粉涂脂,却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见他笑起来,心中的阴霾都散了不少。 差点要看痴了,公孙祈心中暗道,同我比起来,他却更像是公主。面上端起太子殿下的姿态,抱拳谦恭言:“辛苦楼先生一路风尘,劳烦先生安排事宜。” 抬手之间,膝上放置的诗卷掉落到地上,竹简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楼渰将竹简拾起,递给公孙祈。 公孙祈看着楼先生躬身的谦和姿态,鬓边的青丝滑下来,他自然地将发丝抚至耳后,她对上他含笑的眼睛,不觉心里漏了一拍。 这双眼睛像水一样温柔,但是也像水一样淡漠,不过这样淡漠又温柔的眼睛,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 原来她以为这一院的紫阳,可以称得上世上最美的境地,没想到今天才知道,有人轻易的,便可以比过这满园紫阳的风华。 楼渰回忆起离开时,宋伯确是病入膏肓了,要尽早带殿下回去,想了想便道:“请太子殿下安排仆役早做拾掇,臣即刻前往请见黎侯,最早明日便可启程归国。” 质子便是人质,公孙祈知道让一国太子就这么回去怎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楼先生看上去胸有成竹的样子,她便心安下来。 楼渰临行时,将佩刀背上,留下一句“紫阳花虽好,多少却有毒,请殿下勿忘净手,臣先告辞。”便作揖离去了。 公孙祈看着方才抚过紫阳花的手指,一时沉思。 这是我的梦么,亦或是紫阳花的清梦? 巧香今日才知这紫阳花竟是有毒的,连端来水服侍公主洗手,她小声说出自己的疑惑,“殿下,楼先生也没有出示信物,真的可信吗?” 其实公孙祈也有点疑惑,但一想到父亲连这个秘密都告诉了楼先生,想必是十分信任他了,她又直觉楼渰没有恶意,便也愿意信任他。她净手,说道,“父亲信任的人,我也信任。” 公孙祈让巧儿把府中众人都叫来,她看着院子里的老少十余人,泰半是陪她从宋国来到黎国的,还有几人是她收留的走投无路之人。 他们聚在一起,都听说了太子殿下要归国了,有的伤感有的喜悦,三两交谈起来。 王翁是戎仆,专驾车马,他喜极而泣,一双泪眼婆娑,慈爱地望着公孙祈。 “殿下是有福之人,八年前老叟带殿下离国时便想到有今日,老叟身体尚是硬朗,一定将殿下平安送回家去!” 公孙祈敬重王翁,向他行长揖礼,王翁连说“殿下使不得”,公孙祈笑着挥挥手。 “明日孤便要启程回宋国,只能拜托诸位今日拾掇行李,愿意跟随回国者,明日一起上路,其余人可以找巧儿领十两银,自行离去。” 众人听到这番话,原本伤感的声音也没有了。有的人在这里住久了也有了家室,不再愿意回去故国,公孙祈都理解。虽然八年来没什么情分,大家现下都感激公孙祈善举。 终于要回国了,一时间她却如梦初醒,这八年竟像大梦一场,一点也不真实。 她甚至想过就这样困在这里一辈子了,模糊了生死的界限,但她却不敢死,她在黎国一日,便是宋国太子一日。死之一字容易,难的却是陷故国于不仁,陷黎国于不义。 她笑自己倒真像个太子,满心“仁义道德”,这些从书中看到的东西,她究竟懂几分呢?可惜如今回国,这些书卷却不方便带过去。 她在黎国一切从简,如今要回去了,收拾不过一个时辰的事,不多时,人也走了七七八八,连着王翁和巧儿,只有六个人要回国。 这时她想起一个人,白霜,她在黎国唯一的好友。 但想到她的时候,白霜正来了。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姑娘,惊讶着端着一小盆腊菊走来,脸上依旧是红晕朵朵,讨人喜欢。 她左右看了看庭院中的行李,问道:“阿畅要回宋国了吗?” 白霜知道该为阿畅开心的,可是眼睛里的不舍那么明显。 公孙祈不知道怎么回应会让她不那么难过,只能闷声“嗯”。 白霜是个好姑娘,爹娘都过世了,她一个人在家里照顾祖父母。公孙祈刚来黎国住下不久,那天风雪交加,有个小姑娘敲响她的门扉,她捧着一束腊梅,问:“大人要不要买花?” 两个人就此结缘。 白霜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却知道公子畅是个别扭性子,她立马换个话题,把蜡菊递给眼前人,“阿畅,这是蜡菊,开了花就不会谢,路上带着好看,见着花儿想起我呀。” 公孙祈接过蜡菊,花开得正好,每个花瓣都生得恰好,匀称而美丽。“谢谢霜儿,我很喜欢。” 说罢,公孙祈让巧儿将蜡菊放好,也把她镜奁中的几只簪子拿来,巧香拿眼神示意公孙祈,但她没有会意到。 她挑着发簪,这几只簪子都是男子用的款式,唯有一只象牙发簪雕了小簇菊花,正适合送给女子。 “我也有菊花送你,霜儿戴这发簪正好看。” 公孙祈话未说完,白霜就扑了过来,抱着她哭,却不再说话。远望夕阳给山峦铺了一层旖旎的暮色,她轻轻拍着白霜的背,忍不住也哽咽。 哄了许久白霜才不舍地离去,离开时看着她的眼神更加幽怨。公孙祈不解,又问巧儿刚刚示意她什么? 巧香哭笑不得,“殿下,男子送女子发簪,意味着‘结发’,就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想法,白霜姑娘怕是会错意了,又没等到殿下的表示,又喜又怨呢!” 这话听得公孙祈一怔,反应过来就是面红耳赤,浑身尴尬,不过明天要走了,再尴尬也已经是过去了。终是遗憾更甚。 2. 疏影(一) 在她准备休息等明日到来的时候,却意外又有人前来谒见。 来者自称是宋国左将军谢敏,谢敏将作为信物的玉佩呈给“太子殿下”,便要请太子殿下立刻启程。 公孙祈看了这玉佩,镂空雕着苍苍翠竹,这正是她幼时玩闹向父亲讨要的,所以印象深刻。 当年临走匆忙,没有带上也不方便多带这些东西。她立即相信了这位将军,却不解这时间与楼先生说的有些出入。 她问谢将军,“楼先生要一道吗?” 谢敏霎时有点尴尬,他摸了摸鼻子,但也回答得有理有据。 “臣听闻黎国崇礼,楼渰已前往黎侯宫殿,想必黎侯会以礼安置,不好即刻出来。君上病重,还请太子殿下先行。” 她还是觉得不妥,说道:“楼先生为孤奔劳,孤怎好弃之先行呢?” 谢敏是武臣,如今被国君派来接太子殿下归国,一时在说话上陷入僵局,甚至口不择言。 他千劝万劝,说国君甚甚甚是病重,楼渰一定善解人意,再说这黎国境内终究是有风险,担心黎侯反悔,还是要早早启程才是…… 公孙祈看这谢将军实在是坚持,她不擅长拒绝人,只好应下了。只暗暗希望楼先生可以早点赶上。 谢敏带来的护卫有二十余人,公孙祈坐上他事先备好的马车,傍晚时分这一队人马便出行了。 至出都城门都没有人阻拦,可见楼先生那边一切顺利,公孙祈看着玉佩若有所思。 楼渰拿出宋国的文书,宫人却好似等候多时,立即将楼渰引至殿堂,一路上宫人很少,黎侯正倚靠在软榻上,以手撑头,在微弱的灯火下看不清神色。 身旁的宫人轻摇扇风,他仿佛睡着了。 楼渰拜见黎侯,这里的熏香过于浓稠,他的心里掠过不悦的情绪,面上丝毫不显。 “宋使臣楼渰拜见黎侯。” 黎侯自楼渰进殿时便一直盯着他看,如今听见他说话,才坐起身来,挥手屏退了所有侍从,只余下楼渰同他两人。 黎侯重重呼出一口浊气,这楼渰令他甚是满意。声音里多少带了些急促,“寡人闻楼卿素有宋国美公子之称,如今亲眼得见,才知传言不虚。卿但起,离寡人近些……” 楼渰见这黎侯年纪四十左右,却一身颓靡之气,又想起关于他的传闻,如此气氛,实在令人不适。 他起身,笑得礼貌得体,“黎侯言过了,臣浅薄之姿,难承过誉。”脚下却是听话地走近了几步。 黎侯听着楼渰的声音,又在这熏香的作用下,简直感到醉酒般的陶然,他自顾地说着,“楼卿说话,仿佛添蜜浓茶,分明不是酒,寡人却醉了……” 楼渰来之前做了各种打算,但这形势还是出他意料了,当下只想快点离去。 他直言诉求:“黎侯仁德,宋伯今病重,以奄奄之躯待太子归国,臣诚请黎侯允臣送宋太子归故里,见血亲,承社稷。” 黎侯不爱听这些,只觉得美人爱说些虚的,过于乏味,他想着便要起身,说着“楼卿可与寡人聊点有意思的。” 说罢便要去摸楼渰的脸。奇了怪了,怎么有男人长得比女人还柔美,黎侯正要一探究竟,突然便感到脖颈上一凉—— 楼渰已经将刀架在黎侯颈项。 此前诸国还没有臣子觐见不准佩戴刀剑的规矩,刀剑多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更没有今日这种情况。 黎侯惊得脚下一软,便摔在地上,他清醒了些,早屏退了身边人,一时都没人前来,胆怯压过愤怒,他问楼渰,“卿是何意?卿与宋伯欺寡人耶?” 楼渰原以为只是黎侯轻浮,闻此便觉察到,宋伯对他有所隐瞒。 一月前,他被宋伯召见。 宋伯自八年前与季国之战大败后,一直神容恹恹,八年后,终于还是病倒了。而楼渰则是在六年前的围猎之变中救下宋伯后,被宋伯赐以爵位厚禄,恩宠甚崇。 所以病榻上的宋伯泪诉思女之情时,他感念君主的信任,也明白不得不去黎国一趟了,便自请迎接公主回国,以慰君主相思之苦。 宋伯言机密之事,不便更多人知,于是让他一人前去,楼渰思及凭自己一身武艺,护殿下无虞应是可以的,就领命前往了。 他不忘此行目的,还是恭敬道出原本准备的说辞:“如今天下季国势大,自八年前与宋国一战后,更是广扩疆土,休养生息八年,以虎狼之心窥伺诸国,尤以弱者宋国为甚。 当下宋伯病危,太子仍未归国,是以黎侯可以料想,国君病逝,太子未归,为国者不可一日无君主,便要在其余诸子中遴选。彼时宋国内乱,季国将乘机而攻之,正所谓唇寒齿亡,宋国灭,季国盛,不利于比邻者黎国。 故臣请黎侯放太子归国,太子必感念黎侯仁德,与黎国交好,两国结盟共对季国,是以国祚得以长久。宋国将赠黎侯丝帛、美人、黄金以示感恩。此臣为宋国计亦为黎侯计也,请黎侯熟虑之。” 楼渰居高临下看向黎侯,带着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语气没有半分轻慢,手中的刀亦是丝毫不移。 此刻黎侯差不多完全清醒了,美人当然可爱,但他更忌惮季国,所以他是认同楼渰这番话的。不过太子畅可以放走,楼渰却要留下。 他看楼渰似是不清楚宋伯的旨意,于是自己挑明了,想让他顺从,“楼卿放心,黎国自是愿意同宋国交好,不过这联系两国的桥梁,不用丝帛、黄金,楼卿愿做这位美人吗?” 楼渰在思索宋伯的用意,他一向不擅长揣测别人的想法,从来是叫他杀谁,他就杀谁,哪怕自己死掉也会完成命令。 但是他一向顺从,却还是落得沦为弃子的下场,实在让他想不通。 黎侯见楼渰没有说话,也许在思考是否同意,于是自己又加一把火,他道:“楼卿有大才,但宋伯无眼,曾告寡人已杀楼卿族亲,断卿归国之意,寡人却深怜惜卿,请楼卿安心留在黎国,寡人亦可以卿相待之。” 楼渰心里一顿,族亲?他回忆起早该忘却的往事,继而想到宋伯是指宋国大司马楼家,楼家的确对他有恩,但六年前便已两清了。 他可以为了君主死,死于刀剑之下,却不意味着可以失去尊严,死于屈辱。 宋伯舍弃他的时候,他便也觉得两清了。 只是他不理解,宋伯既然放弃他,又为何告诉假太子的真相,他到底是信任他,还是不信任他。 但是束缚着他的枷锁已经脱落,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容易得到自由,他开始想抽身,就这样隐匿于九州,做一颗轻尘也好。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紫阳花下的人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那个身不由己的公主殿下。他向来信守承诺,把公主殿下送归故国,从此真正两清罢。 他手下一紧,黎侯脖子上便流血下来。 黎侯吃痛,突然觉得这美人也不那么美了,敢这样对待一国之君,他真的是疯了。他回忆起宋伯曾言“楼渰美甚,且性情温顺”,太讽刺了。 他生怕楼渰心情不好危及自己,只想打发他离开。 这时他脑子转得飞快,想起楼渰来见他前,他以为胜券在握美人到手了,便派人去城外埋伏要杀了宋国太子,再嫁祸给谢敏,以乱宋国。 如今他听楼渰一席话,本也没有再杀宋太子的想法了,不如以此让楼渰离开。 他不清楚楼渰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只管慌乱开口:“楼卿所言甚善,寡人甚悔方才派人埋伏城外以杀宋太子,还请楼卿速去救之!” 国与国之间的争斗,杀一人,杀百人,杀万人,从来只是上位者的一个念头,一句话罢了,他深谙这个道理。 不过是形势一转,被杀的人成了他答应护送的人,那么不论虚实,还是守在身边才可放心。 楼渰打定主意时,心下一松,却感到手脚似乎乏力,看来这熏香确有问题,他看向黎侯,让他给出这熏香的解药。 黎侯面露尴尬忐忑着声说:“没有。” 那便不可再留,楼渰绣口轻启:“臣失礼了。”便将黎侯打晕,随即快步离开了黎国宫殿,驾马急驰出城去。 若黎侯最后所言为真,想必公主殿下已经陷入危险境地了。 宋伯应该格外派遣了人到黎国,他已是快马加鞭走了最近的路,那么真正来接公主的人应该是先他一步出发的。 炎夏更让他有些心绪不宁,所幸驰马时风吹得他清醒些。 3. 疏影(二) 公孙祈独自坐在马车里,从马车外传来的人世喧嚣,听在耳里恍若隔世。 幼时母亲管教严,她很少外出玩耍,在黎国的八年,宋国国小质子不受待见,府邸偏远,她也不敢露出马脚,从没有离开居住的地方。 有时候实在无聊了,就看看书,她喜欢读诗歌,喜欢看志怪。 所有人都不能信得过,母亲说只有她身边的巧香可以放心,也只有她知道她的秘密。别人都只道她这个太子腿脚不便,性格也孤僻。 她是一个感性的人,八年的时间她大多用来胡思乱想了,有些事情想了又想,她反而不敢再想,害怕故事的最初是令人失望的。 如今听见喧嚣的声音,她先是感到一种复得返自然的幸福,既而又想起这些年来,多少有些孤独,最后她陷入莫名的悲伤。 她明明这么容易就可以满足,但是这些容易的事情,对她来说却好难,她觉得委屈。闭着眼睛思绪翩飞,不留神泪就滑落了。 她勾唇抹泪,明明该是快乐的时候,她怎么又哭了。 今日的公孙祈又陷在了自己的小情绪里。直到她们出了城门。人声渐渐稀少,她们走上了山路。 夕阳洒绘帷幕,风卷起流苏。 这个时候城门也该关了吧,由关着的城门她想起了楼先生,由楼先生想到了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个“渰”呢?是“衍”还是“俨”呢? 左将军似乎也不知道她是个假太子,她只希望楼先生早点追上她们,这种秘密被别人知道,亦被别人守护的感觉,其实很奇妙。 马车不急不缓地前进,直到夕阳不再,夜幕降临。突然马车停下来,她听见谢将军大喊:“保护太子殿下!” 巧香也喊着“殿下要小心!”旋即加入了战斗。 她掀开马车门帘,想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入眼便是王翁的尸体,猩红的血从他的脖颈上喷洒出来,她愣住,手一松,门帘又合上了。 耳边都是短兵相接的声音,她听见刀剑刺入人身体的声音,听见痛苦的哀嚎声。 公孙祈僵坐得笔直,又悲又惧,五味杂陈,从来没有离死亡这么近。 她明明害怕得想要蜷缩起来,想捂住耳朵不去听这些声音,但是身为“太子殿下”,她不想死后被人看到一副怯懦的样子。 这时候毫无意义的架子却来了,她紧紧攥着玉佩,如果是死,也希望快点过去才好。 突然马被武器伤到发出哀鸣,吃痛受惊的马儿撒腿跑起来,带着公孙祈的马车一路颠簸。 公孙祈毫无征兆地被晃倒了,她想爬起来,但是这双八年很少走动过的腿使不上劲,再加上摇晃的马车,她只感到眩晕、疼痛。 这时候能想到的,只有与死有关的内容。 未知的东西,总是令人恐惧的。 就像这种时候,在痛苦中,公孙祈只能想到前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自己吓着自己。 然而马车却在突然剧烈的摇晃后彻底停了下来,在马车里打转的蜡菊因着惯性掉了出去,“啪嗒”一声碎裂。 她的眩晕感稍稍缓减,伏着喘气,冷汗直流。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拉开了帷幔,一夜的月色被放了进来,照见这个狼狈的公主,公孙祈手撑着身子,抬头看向来人。 皎洁月光下,楼渰带着歉意地笑着,温声说:“殿下,臣来晚了。” 楼渰长着一张无害的脸,他又总是含笑的,让公孙祈感到完全的信任。他的声音也是那样温柔,让她心静下来。 夜风吹着,树叶簌簌轻响,蝉鸣叫。 “臣来带殿下离开,好吗?” 看着那双眼睛,他的声音仿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她轻轻点了点头,手撑着要起来,但经历此番颠簸腿却使不上劲,楼渰看见了立即反应过来。 “臣失礼了。” 言毕楼渰轻轻抱起了公主,将公主放到马上,自己又上了马。 公孙祈娇小的身子窝在楼渰宽阔的胸怀,她看向拉车的马,已经死了,再看周围,原来马驶离了道路,马车就要翻下山坡了。 她看着碎在地上的蜡菊,却不敢多做要求。她心里自嘲,还是这么怯懦。 楼渰看了看四周,驾马走了一条偏僻小路,与谢敏一行人拉开距离。 他出城赶来时,见到谢敏还是分身乏术,饶是他一身武艺也难从围攻中抽出身。他当时让谢敏接下来继续走官道,别等他们,明早自会前来汇合,留下这句话就赶来找公孙祈。 既是为了试探黎候是否真的愿意放太子归国,同时也是想到,黎候放过了太子未必会放过他。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守着公主才放心。 楼渰知道自己现在状态不好,不便直接迎敌,所以挑了小路,先找个地方休息,恢复状态。 公孙祈第一次骑马,只觉得很不好受,尤其方才在马车里被颠了一路。但她不敢乱动,也不想出声,不愿给楼先生添乱。他能赶来救自己,她已经足够感激了,再没有别的所求。 她闭眼缓解晕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去倾听这夏夜的声音。 千山明月照,此夜草虫鸣。 她听见哒哒的马蹄,马蹄声掩盖了略显粗重的喘息声,但是因为她离楼渰太近了,她能听到这声音,偶尔也感到身后人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自己脖颈上,她很痒,却压抑着没有动。 感觉寒毛都竖起来了,忍耐,忍耐。 驾马的人也忍耐着,一路上吹着风他感受不明显,如今温热的躯体在怀里,他多少有些心烦意乱了。 以至于风声听在耳里是一片肃杀之气,连草虫的声音都过于聒噪了,但是想到了紫阳花下那个微怔的脸庞,楼渰心稍微清静下来。 他先开口打破了寂静,是试探,也是一种突然产生的孤独感的悲哀,“公主殿下就这么信任臣吗?” 公孙祈一瞬间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有母亲那已经在记忆里模糊的脸,有楼渰的眼睛,还有“不信任也没有办法的吧”这种令人灰心丧气的回答。 她当然不会这么说,她惯会说让人满意的话,当然这也是她的真心话:“楼先生是值得信任的人。” 仿佛是自嘲般的呢喃传来:“是么……” 天知道公孙祈的心里被这短短两个字投起多大的波澜呢!她也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她见不得身边的人失落,也本能地不愿让这个人失落。 “当然是!楼先生有着克制的温柔,祈所以信任。” 楼渰失笑,“殿下以后要小心,别被轻易骗了去。” 公孙祈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心里去,只知道楼渰笑了就好。 估算着自马车处行驶有小半个时辰,楼渰让马放缓了速度,寻找附近的水源地。 隔着竹林能闻见水声,而这竹林茂盛,一眼望去不能见到尽头。苍苍翠竹时疏时密,骑马再难通行,于是楼渰让殿下抓紧马缰,自己翻身下去将马系在竹边。 今夜的月可以照见千里。 楼渰伸出双臂,准备抱着公孙祈走,但是公孙祈没有配合的动作,他轻声提醒公孙祈,“殿下”。 公孙祈先是觉得不适应,除了小时候被父亲和舅舅抱过,之后一直没有被抱着走过了,会不会显得她很幼稚很没用?可是她现在的状态也走不了多远,逞强只会延误行程。 一时的纠结好像让楼先生等得不耐了,她一紧张,脑子没有想就伸手要扑去他的怀里,楼渰稳稳地接住了她。 公孙祈习惯性地又走神了,面对她觉得不适的境地,她总是会从心里逃避。于是楼渰就抱着这个呆掉的殿下前行。 她突然出声,“楼先生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不会的,殿下为宋国做了很多。” “那就好!” 簌簌林间风,幽谧的是竹林的氛围,清新的是竹子的淡香。明月让竹叶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随风而动,轻轻摇曳。 在这个人的怀里,也是这样的安心,就仿佛自己也是一片竹叶,公孙祈松懈下来的时候,感觉到累了。 不知不觉就睡去了,公孙祈醒来时,仍是夜晚。她躺在楼渰的外袍上,一半垫着一半盖着,身下铺着干草,所以没有很硌人。 她的视线去寻找那个让她安心的人,楼渰的佩刀放在身边,他靠坐在洞口处。不知道他是否醒着…… 公孙祈回想起这一天的事,让她应接不暇,本以为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却经历了种种,有了归国的希望,但并不那么容易。 “公主殿下有心事吗?若是口渴请先用水。” 寂静中传来男子的声音,想必是她的动静吵到了楼先生。 她这才环顾身边,果然用竹子盛着清水,小竹筒的切口光滑平整,她想楼先生应该是一个细致又厉害的人。 公孙祈捧着竹筒喝水,看着清辉下的他,气质出尘,仿佛没有什么欲念,如一位在思考回到天上宫阙的神仙。 她奇奇怪怪地说了句:“兴许是月亮唤醒了我。”让我拦住先生不要回去天上。 之后便是沉默,也许楼先生会觉得自己是个傻的吧,她有点后悔这么说了。 但是意外的是,楼先生突然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端坐在她的身前,他的背影笔直高大,为她挡住了晴朗月光。 公孙祈被这举动震惊了,呆滞片刻回不过神来,她不是想让楼先生来为她挡月光啊,自责满溢心头,想让他也好好休息。 “楼先生……” “殿下安心休息吧,明日也会很辛苦的。” 她不好再打扰楼先生了,已经这样麻烦他了,再多说就该是她的错了。于是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快点睡着。 但是她的思绪忍不住要翩飞,楼先生会不会以为她是一个很娇纵的人,她又后悔没有和他说清楚了,可是已经过了最好的开口时机。 思来想去,她又回忆起父亲了,她的君父是一国之主,也是她最慈爱的父亲,他总是那么宽和,很少生气,这样好的君父却生病了,她好思念,好担心…… 楼渰感到身后人的气息平稳了,回首看了看,公主的一行清泪还未干。多思多虑,慧极必伤,殿下的确是个让人担心的孩子。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这种心疼的情绪。 楼渰静静地端坐着,调整自己的状态,感受着周围一切的气息与动静,竹叶的气息,风的气息,人的气息。 直到他意识到远处有人来了,没等他们走近,他轻快地起身。 在竹林里,他无声地靠近这群不速之客,不是被刺杀,他才是杀人者。 楼渰杀人从来是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取人性命。 刀刃划破喉咙,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倒下。 今夜更要悄无声息才好。 “十四。” 提刀走出竹林,他在月光下看见身上的血迹,并不多,只在衣角处,楼渰去了溪边清洗了刀和衣角,擦干净收刀入鞘,又赶回去公孙祈身边。 他在山洞外待了会,等这份血腥之气散尽了才走进去,如之前一般端坐在公孙祈身前。 回忆起公主说是月亮唤醒了她,他抬头看着夜空,无垠的深邃的蓝,星月相辉映,浅浅勾起了嘴角。 大约寅时时候,公孙祈从梦中惊醒,她克制自己不去想车夫和他们,但是梦里她还是又见到了他们。 她抽泣着,也知道楼先生一定被她吵到了,“楼先生,大家还好吗?巧儿还好吗?” 温和的声音及时地回应她,“殿下好好休息,谢将军会保护他们的,清晨殿下醒来,臣会带殿下找他们汇合。” “楼先生,人为什么会因为别人而死呢……” 别人因她而死,这是她第一次经历,因为她活了下来,所以她会想这样的问题,因为活下来的是她,所以她会想这样的问题。 她也曾想过生死,她蜷缩着,在马车的时候,她真的很害怕,他们也一样害怕吧,可是她还活着,他们永远地离开了。 听着身后人自责的哽咽,楼渰也思考着这个问题,这个几乎令他也喘息艰难的问题,因为出身,因为命运,因为能力,因为善恶,因为不公…… 他也是一个随时会因为别人而死的人,他也是一个会杀死因别人而死的人。 他轻叹息,“也许是因为这些人也因别人而活吧。” 人生如浮萍,风吹雨打,不由自己。不过他已经不再为别人活着了。 公孙祈听到这句话想到自己,因为她是为宋国而活着,所以她会因为宋国而死。她是国君的女儿,所以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他们是宋国的子民,所以也要承担这份命运的重轭吗…… 但终究,她还是无法将别人的死看作理所应当。 静静的夜,良久,低沉的抽噎声才渐渐消失。 4. 疏影(三) 公孙祈是自己醒来的,楼渰又盛了清水过来,之后就静候在她身边,她完全没有被别的一切干扰,虽然半夜醒来几次,但一夜的休息让她精神好多了。 她用水清洗过后,楼渰又要抱她走,她本想试着自己走走看,但她不自信,只怕会耽误时间,就放下了这个想法。但她还是让楼渰改抱为背了,这样应该省力些。 公孙祈昨晚睡着了,不知道楼渰是走的哪条路,但今天却是完全绕着竹林在走,她不禁出口问:“楼先生为什么不直走竹林呢?” 楼渰不紧不慢地回复,“清晨竹林露重,以免弄湿衣物。” 她心中暗暗记下这个现象,她对这未知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楼渰背着公孙祈,绕竹林而行,最终也到了昨夜拴马的地方,他暗暗庆幸马没有被杀了。 两人乘马回去官道,顺着官道往宋国的方向去。 离城池远的地方是山与泽,是四季嬗变留下的印迹,是绿荫,是一个人以前的梦。 这个人总是忘不了昨夜竹林的气息,忘不了斑驳好看的影。她状若无意地出口问道:“楼先生最喜欢什么花呢?” 楼渰想了一想,回答道:“臣并没有特别喜欢的花。” 唯独对楼渰,公孙祈打开了话匣子就关不上,不死心要追着问:“那一定要说一个的话,是什么呢?” 小一会没人回应,公孙祈觉得自己又唐突了,准备出口说算了,却听见楼渰说:“臣以为长生草很好。” “长生草,长生草,”公孙祈有一点印象,她曾看过相关的记载,它是一种药材,“它还有个名字叫……” “独活。”“独活!” 他俩同时出声,这下吃惊的倒是楼渰了,他没料到这个在异国他乡生活了几年的公主会知道这样普通的花草的名字,就算是长在母国的世家子女估计也不知道。 他转念一想,这个公主又何尝不是“独活”呢? 他这样解释着:“有一线生机就能活下来,世人谓之长生,是独自一花的长生罢了。” 不同于读书时一瞬地掠过,今天听到楼渰的解释,公孙祈意外地喜欢上这样的花,她的语气都带上欣喜,“坚韧又决绝,这样的花为什么而开呢?” 她马上又回答自己,“也许花不像人,它们活着不是为了别人,只是属于自己的盛放罢了。就算是独自一花,也要绽放,真好。” 楼渰也是这样想的,公孙祈的话恰好暗合他的心思,“只属于自己的盛放”,他心里默念这句话,越来越喜欢,说话也不自觉轻松起来,“正是,它轻易就做到了人难以做到的事情。” 公主殿下的心思其实很好猜,有些人想要说自己的观点的时候,会先问别人的观点。所以他说出了本可以在最初就问的问题:“那么殿下最喜欢什么花呢?” 公孙祈一喜,说起自己构思好的内容:“因为所有花我都喜欢,所以反而难挑出最喜欢的,比起花来,我更喜爱竹子。” 她接着滔滔不绝,手在空中比划,“喜欢它笔直的样子,喜欢它风吹时飒沓的样子,喜欢它月下疏影横斜的样子……” 她话头一转,望向远处的山峦,旭日刚刚升起,朦胧又瑰丽,是河山正好的模样,“所以要感谢先生呐。”活着才能看到一切。 楼渰在想,小姑娘都是这么可爱的吗?风吹着公孙祈的发丝,有些飘起来拂过了他的颈项。 应该不是的,他是第一次见识殿下这样性情的人。 一路上和楼先生聊天,公孙祈才不那么慌张,直到远望见巧儿和谢将军在驿站外等她们,她心才落下来。 黎国都城外的驿站建得也是气派,赤色玄边的旗帜猎猎生风,高大的柳树也招展着。 巧香见殿下平安而至,万分欣喜,回去把轮椅推来,楼渰便将公孙祈背下放在轮椅上坐好,巧香心疼地说:“殿下受苦了。”便要推公孙祈进驿站去。 但谢敏见公孙祈安坐好,立即跪下请罪,“都怪臣办事不力,让殿下涉险,还请殿下治臣失职之罪!” 公孙祈看见这个年轻的将军,眼睛下面乌青色深得很,想必也是没怎么休息好,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笑着回应:“谢将军不要妄自菲薄了,孤认为将军做得很好,所以还请起身,”她顿了顿,又问,“昨天伤亡情况如何?” 谢敏起身长叹,满是悲愤道:“臣手下二十四将士,死十重伤六,其余轻伤,殿下府中的仆役只余巧香姑娘一人。” 公孙祈闭目,难以化解的悲哀浓重粘稠,糊满了她的心。昨日之欢愉,今日之悲切,不,连悲切都不剩下了,人死了只归于一个“空”字。 谢敏看见公孙祈难过,出声安慰:“殿下节哀,昨日出城都没事,事后臣按楼……” 他看了楼渰一眼,本想直呼其名却又改口,“按楼大人说的先来驿站,黎国的人也没有异样,臣想听听楼大人怎么说。” 楼渰回道:“臣昨日见黎候,得知他预先在城外派人埋伏,不愿让殿下归国。不过臣说服了黎候,之后理应畅行无阻。但恐夜长梦多,还是要小心为上。” 谢敏听到这一番话,立即请公孙祈安排之后归国事宜,公孙祈问他:“将士都看过伤了吗?亡故者尸身在何处?” 谢敏意外地感到惊喜,没想到太子殿下还会关心这些,他正愁着来不及处理,“回殿下,臣已经安顿好了,故者尸身也都收殓带回来了,是否安埋还请殿下指示。” 公孙祈如是说:“关于死者,孤曾了解到北方有行火葬的,还请谢将军安排把尸身分开焚化了,将骨灰带回宋国入土。至于生者,留下三人照顾重伤将士,等他们伤好了再回国,其余人同我们一起上路。” 公孙祈看向柳树下如和风般安静的楼渰,接着道:“等骨灰都收敛好了,我们尽早走,正如楼先生所说,这里不便久留,重伤的将士们也需换个地方养伤。” 谢敏虽然本能地抵触火化尸体,但这的确是个两全的法子,于是对公孙祈的安排感到信服,领了命就要去办事。 只有巧香一直记挂着公孙祈,看谢敏飞也似地走了,她推着公孙祈去驿站里,嘀咕道:“两位大人太不体谅殿下了,就在外面说这么久话。” 但她转念一想这位楼大人是殿下救命恩人,态度又尊敬起来,对楼渰道谢:“多谢楼大人照顾殿下,热水和早膳都已经备好了,请大人休整。” 公孙祈望向身后侧的人,“是要感谢楼先生。” 楼渰一直沉默着,听到她的声音便看过去,正对上公孙祈的视线,他微笑道:“都是臣分内之事,殿下不必挂怀。” 驿站的置啬夫看见宋国太子和臣子在外面交谈,也不敢凑过去,等人要进来了,立马前去接引。 一切只因不久前得了都城送来的令,安顿好宋国太子的事宜,他只是末等小官,生怕哪里出差错,只得尽心尽力。 巧香先服侍公孙祈进客房沐浴梳洗,她简直心疼死了,公主殿下什么时候吃过这些苦,她手臂昨天跌倒在马车时擦伤了,两腿因为骑马也擦伤了,但是殿下一直一声不吭。 一直一直,她都不懂这位公主殿下的心思,她总是淡淡的,即便自己与她最近,也能感受到温柔中的淡漠。她只能更加小心地为殿下上药。 突然她上药的手被握住,她抬头看向公孙祈,这位正被她念叨的殿下正关切地凝视着她。 “巧儿受伤了吗?” 她喉咙梗塞,不动声色地把左手缩了缩,摇摇头。 公孙祈松开手,释然道:“巧儿没事,太好了。” 巧香垂头,“殿下……是奴婢无能,让殿下受苦了。” 公孙祈摸摸巧香的头。 巧香比她年长两岁,原本是侍候在阿畅身边的,从小就学习武艺,来到黎国后也每天都在练习,这也是她第一次与人刀剑相搏,是为了保护她。 “这点小伤,不碍事的。还活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王翁和大家,我们还是要一起回家去呀。” 巧香脸红,看着微笑安慰自己的祈殿下,不知道如何言说这种复杂的心情。她原以为公主殿下要哭的,她已经准备好了要安慰她,但是自己却被安慰了。 巧香在心里纠正了自己的想法,她感受到了祈殿下淡漠中的温柔。 谢敏在午膳时候回来了,早先他临时雇了人帮他火化尸体,又跑去附近商户家买了十余个木盒子。将骨灰装好后,他找了块木炭,亲自为每个盒子题上名字。 午膳过后略作休息,再就是正式启程的时候了。 除了谢敏挑的同行的五个伤势轻的将士,其余能来的将士都来送行了,他们都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观望太子殿下,殿下坐在轮椅上,整个身影都是清瘦的,看起来弱不禁风。 虽然殿下长着他们一贯看不起的身板,但是他的安排又仁慈得恰到好处,再加上为了宋国为质八年,大义凛然又仁德友善的形象已经在他们脑海浮现了。 年轻的将士总是情感充沛的,一不小心就红了眼睛,虽然很不想多在黎国待一段时间,但又无可奈何。 谢敏更是个性情中人,不过此时也只能暂时告别了,“等你们都回来了,我再请大伙吃酒去!”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有了盼头念想,大家也不再难过,纷纷喝了酒。 公孙祈向他们长揖,“多谢诸君护送,大恩难忘,还请珍重。” 将士们手足无措,连忙回礼,太子殿下在他们心中又多了“谦和”的好品质。 公孙祈上马车前,看见除了担任车夫的将士,同行的其余人都准备骑马,担心他们伤势,又准备再买辆马车让大家坐。 大家又是受宠若惊,因为与太子不熟,话都不知道如何回了,只好望向谢敏,谢敏只是笑着并不帮他们。 小东历来是个胆大心细的,他出面拒绝了公孙祈的好意,“太子殿下不必担心我们,我们皮糙肉厚,也坐不惯马车。” 公孙祈见大家都在狠狠点头,也不强求,她要拉着巧香同坐马车,但巧香以练习骑马为由也拒绝了她。 门帘滑落时她望见楼渰的背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出发了。 5. 忆王孙 “太子殿下,再走大约二十里就到白城了!” 谢敏在暗沉天色中依稀看见前方的城邑,他指着白城为公孙祈解释,“过了白城再向北就是宋国国境了,我们不妨一鼓作气直接到宋国!” 一路赶来,意外地安然无事。九月中旬,公孙祈一行人提前到达了黎国边境的白城。 公孙祈之前把马车的帷幕都束了起来,凉风阵阵,她顺着谢敏所指望去,满天黑云压城,是要下雨的征兆。 她性子不急,也不愿意大家冒着雨赶路,想了想还是拒绝道:“天色已晚,又恐要下雨,还是先到白城休息一夜吧。” 像是回应公孙祈所说的,风又刮得厉害了些,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敏感到雨滴在脸上,于是也顺从了公孙祈的意思。 “哈哈是臣太着急了,那就先去白城!” 说罢他转头向前,继续担任着领头人,带领一众人前行。 公孙祈感受着初秋的凉风,又归于缄默。一路来她话都不多,多是回应谢敏的请示,同她一样沉默的是楼渰。但是这样静静的就很好,她把这次归国之行悄悄刻在心里。 思绪被温和的声音止住,是楼渰在唤她,“殿下,起风了,还请把帷幕放下来吧,吹风容易着凉。” 公孙祈看着出声的人,虽然觉得吹风很舒服,但也不愿意拒绝,于是点头道:“好。” 巧香暗暗佩服楼大人的细致,又反省自己做得不够好。她帮着公孙祈将左右两边的帷幕都放下来,只留了前面的门帘。 雨在她们进城时下了起来,起初只是洋洋洒洒,不久演变成瓢泼大雨,淋得大家狼狈起来。这是半月来第一次下雨,大家都没有备伞,谢敏急着去找家客馆。 雨下大了,小摊贩和铺子都收摊了,路上冷冷清清。然而此时有人被扔到路中间,还伴着小厮的臭骂:“丧家之犬,还敢高攀城主大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那人恰好挡在公孙祈的马车前,估计是他们希望他被马车碾压过去。 公孙祈看见是城主府的下人把这人扔出府来,其他的雨太大了看不真切,只见男子身上的血被雨晕开,想必是受了重伤。 见人受伤,她仿佛也觉得脊背生痛。 “晦气!敢挡殿下的道!” 刘二骂骂咧咧下马,正准备把人拖走。 公孙祈连忙开口道:“救他一命吧,孤实在不忍。” 刘二立马没了火气,但是还有些不满,“殿下就是太心善了,阿猫阿狗也要救。” 公孙祈自觉麻烦他们了,也不好回应。楼渰没有说话,准备下马来抬人,小东见了立马打圆场,他先对楼渰说:“怎么敢劳烦楼大人,我们来就好。” 接着赶忙下马去刘二身边,在雨中狠狠拍了他肩膀,“殿下吩咐照做就行了,就你话多。” 刘二拿胳膊肘拐了他一下,狠狠“哼”了一声。 这时谢敏也寻到了合适的住处,大家赶去客馆避雨。因为救了个人,又单独订了间房,雇了跑堂去医馆请大夫。 公孙祈正愁雨太大了,便见巧香撑来了伞,如同往常一样,身边的人会把她侍候得很好。 但她还是觉得很不方便,毕竟连上楼都得人抬着轮椅,不知道阿畅过得如何,也许只有她能体会到他的心情。 巧香侍候公孙祈沐浴,又为她穿好深衣,一边为她绞干头发,一边看着铜镜里发呆的脸,不禁问出声来:“殿下又在想什么呢?” 公孙祈回道:“我想阿畅了。” 巧香听到这个名字不自觉地颤栗了一下,她忍住心情去安慰公孙祈:“就快回到宋国了,殿下很快就能见到畅殿下。” 公孙祈以为是巧香冷到了,这次直接抢走了她手中的巾帕,不容置喙道:“巧儿快去沐浴更衣,这是命令。” 巧香笑着再辩解一句,“可是殿下……” “我自己也行的,快去吧。” 公孙祈自己绞头发,做得有模有样的,巧香就告退离开了。 她把头发绞了半干就放下了巾帕,靠在梳妆的桌前听雨声。秋季酉时天色本还是亮堂的,然而今天因了这场雨显得暗淡,时不时还有雷鸣声。 她想自己这一生是否也像在风雨中飘摇,但也不至于丧气,因为世人谁可以过得平安顺遂呢?更何况她就要落叶归根了。 从今起,应该高兴才是。 巧香梳洗完了先做的就是赶过来照看公孙祈,她端来晚膳,打了招呼一进来就看见公孙祈静静靠着。 虽然习惯了,但每次都有被吓到,太安静了总让人以为发生了什么。 巧香把饭菜放下,过来为公孙祈束发,“殿下又在想什么呢?” 公孙祈一本正经回道:“在想巧儿真是太好了,没有巧儿也就没有公孙祈了。” 任是谁听见这样的话也会开心,巧香也不例外,她脸一红,打趣道:“巧香算是明白霜姑娘为什么喜欢殿下了。” 公孙祈不解,问:“为什么呢?” 巧香推她去用膳,“祈殿下要真是男子,又这样说话直白讨人喜欢,怕是巧香也要爱慕殿下了。” 公孙祈不知道如何回应,轻轻“嗯”了声就安静用食。 巧香在一旁看着公孙祈文雅的姿态,即便是突然雷鸣,她也能面不改色,手上丝毫不抖,这大概就是公侯家的子女。 今晚公孙祈吃得很少,巧香正要再劝,公孙祈先出口道:“巧儿,带我去看看救下的公子吧。” 巧香见公孙祈不像能听劝再吃点的样子,只好叫人来撤下碗筷,听话地推人出去。 楼渰为了保护公孙祈,一向是住在公孙祈临近的房间。他听见轮椅的声响过了,便推开门问道:“殿下,要去看望那人吗?” 公孙祈回首看见楼渰,浓密漆黑的长发自然地披着,还未干的头发看起来有点卷,她在心里想要如何形容才合适。像云,但没有这样黑色的云…… 想归想,她及时地回道:“楼先生会读人心声吗?” 楼渰微微一笑,“是殿下的志虑单纯。请允许臣一同随行吧。” 公孙祈自然答应了。 被救下的公子被安顿在最侧间的屋室,已经清洗上过药,医者说是早先受了刀剑之伤,但未得医治,又饿了几日,最后挨了棍棒,再多淋片刻雨就真的没救了,能活下来实属命大。 公孙祈听着巧香的介绍,看着趴在榻上的人,他的脸上几乎没了血色。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心生同情。 在她们进来的时候,榻上之人就隐约有醒来的迹象,直到公孙祈看着他的时候,这人彻底醒了过来,他硬撑着起身跪下道谢。 公孙祈对他拒绝摆手也没有用,只好受了一礼,她问:“是我吵醒你了吗,真是抱歉。” 男子看起来和楼先生差不多年纪,但和楼先生的柔和不同的是,即便是这样伤病,他的锐利依旧可以看得出来。就像是分明这样痛,偏偏要下榻跪谢她。 “多谢小公子救命之恩,楼赴无以为报,今后……” 他抬头时看见了公孙祈身后的楼渰,又惊又愤:“楼渰!” 公孙祈也是一惊,他竟然认识楼先生,她笑着问楼渰:“楼先生与楼公子竟是旧识吗?”话说出口又觉得这个气氛不太对,楼先生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而且这位公子的语气似乎不太好。 楼渰这才走上前来,他没有看向楼赴,而是对着公孙祈答道:“是的,是臣旧识。” 楼赴见到楼渰,一时万种情绪都涌上心头,但最首先的反应是他坐回了榻上,他正要开口,“你……” 楼渰打断了他,先请公孙祈回避,“殿下,臣处理点私事,可否请殿下先回避片刻。” 公孙祈识趣地答应了,巧香就带着她出去了,但也不远,她就在门外等楼先生。 楼赴见人走了,又开口问他:“你知道家中……突逢变故吗?” 楼渰道:“只听说一点。” 楼赴愤然,积压心里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事实也是这样的,他幻想着楼渰是同他一起的,便把灭族之恨向他倾吐: “公孙郁老匹夫听信钟氏的话,竟屠了楼氏满族,当年的事她怎么可能查的出来!楼渰你同我一起想办法复仇,楼家只有我们两人了……” 公孙郁正是当今宋伯,钟氏则是宋伯夫人,听他这一翻话,楼渰算是大概明白了真相。宋伯对黎候所言为虚,灭楼家是实。估计是他知道了当年围猎之变的真相,其实楼家不冤,但宋伯的手段,总是出人意料。 六年前,楼野还是大司马白子豫的下属,他察觉了大司马对宋伯的不满,煽动他造反,却安排了楼渰保护宋伯。最终是大司马白家一族被屠,楼野当上了大司马,楼渰也被宋伯除了奴籍,非但如此,还赏赐了卿爵位、宅邸和土地。 楼渰拒绝道:“公子既然活了下来,就不要再生其他心思了,我不会参与复仇的。” 楼赴闻言嘲讽一笑,既是对楼渰的也是对自己的,他大概是疯了,虽然只有一瞬,但是他真的软弱到想要依靠楼渰。 认清了现实后,他对楼渰的讨厌又不加掩盖地倾露出来,楼赴面上阴狠,厌恶道:“不要忘了你姓楼,你不过是楼家喂大的一条狗罢了!” 楼渰不愠不怒,依旧平静道:“六年前便不是了。” 楼赴对楼渰总有一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从小就是,他罚他骂他,楼渰从来不会还手,但是他却总是那么优秀,分走了父亲和母亲的视线。 曾经的他的确是楼家最好使唤的狗,如今已经被宋伯收到麾下了,楼赴又气又恨,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放下狠话:“我会让你会后悔的!” 楼渰没有理会他的话,说着“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而后离开了房间。 关上门转头就看见公孙祈在一旁等着他,楼渰正对上她的视线,唤了声“殿下”。 公孙祈虽然没用心去听,但楼赴骂楼渰的那句话她听得清楚,她不明所以,只能问楼渰:“楼先生,你们有什么过节吗?他怎么这般傲慢无礼。” 楼渰向她走去,“殿下,进屋去说吧。” 巧香便推着公孙祈回房间,以端茶为由离开了,楼渰跟着进去,安坐在公孙祈对面的席上。接着他大致讲了楼赴的身份和宋伯的行为,询问公孙祈准备怎么处理楼赴。 然而公孙祈最感兴趣的却是楼渰同楼家的关系,她不答反问:“楼先生对楼家是什么看法呢?” 楼渰知道这种时候就该表一表忠心,然而他不是这种人,虽然还对公主称臣,虽然事情比料想的棘手,但他的心已经不被束缚了。 他如实以告:“臣在楼家时自然为楼家做事,被君主任命后,便为君主做事。既然君主知道当年事变的原委,那么臣的生死,任由君主决断。” 公孙祈大概明白楼渰的态度了,他把楼赴的事情告诉她,也是出于他对父亲的忠诚。她仿佛见到了书中的“义士”,楼先生真是不畏死,就这样还要护送她回宋国,接受父亲的审判。 在公孙祈的眼中,反而是楼渰这样赴死的心态吸引了她,因为她也觉得,比生死更重要的事还有很多,不然那些耐不住孤寂的夜晚,她就活不下去了。 她轻叹息,因为她面临着一个无解的困境,那就是决定如何处理楼赴。她很惶恐,因为她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即便这是父亲的决定。 她还认为楼野铸下的错,不该牵连到其他人才是。 但是,灭族这种暴行,真是她那父亲能做出来的事吗?她或许对父亲的了解还是太少。 “殿下不忍心杀了他吗?” 看着公孙祈艰难犹豫,他已经在心里做了决断,公主是昭昭若羲的人,自然当有人为她行于暗夜。他甚至不敢告诉她,请交给他吧,因为不拒绝对她来说也是一种选择。 “臣知道了。” 公孙祈张了张口,却还是沉默看着楼渰离开。 她也想过就带着楼赴回国,让父亲来决定,可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处刑呢?头疼。救人又杀人,还不如不救。 她喃喃自语:“父亲,祈真是没用。” 巧香这时端来了热茶,看见公孙祈又在多思多虑了,忍不住打断道:“殿下别想了,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先。” 公孙祈捧着茶碗,只是浅浅抿了一口,此时雨还是很大,淅淅沥沥的声音总像敲打在人心上。 然而楼渰不多时又去而复返,他身上被雨打湿了,鞋也是,所以只是站在门外回禀道:“殿下,楼赴已经逃走了,因为雨势,臣没意识到也没能追到,请殿下治罪。” 公孙祈反而长舒一口气,心情总算不像这场雨般压抑,她让巧儿也给楼先生递上热茶,宽慰道:“楼先生若有错,错在又弄湿了衣鞋,就罚先生今夜好好休息。” 楼渰接过茶领命离开了,他当然不会在意,因为他自认为已经做到了该做的,天不遂人愿,没什么好说的。而公孙祈更不会在意,就当不曾遇见这个人吧,就此翻一篇章。 6. 清平乐(一) 雨下到半夜就停了,正是,人间哪有不止的风雨呢。 连续半月的晴日让万物都显得疲惫,一场雨过,又把人间翻新了,入眼的街道都是干净清爽。店家在屋檐下置了水缸,时不时还有雨水落下“叮咚”一声响。 旭日将升的时候,公孙祈也坐上了马车,雨后天晴,正如人的好心情。她看见谢敏带着小东他们出来,虽然洗漱了也用了餐,但黑眼圈精神疲惫的样子也盖不住。 她难得地主动问谢敏:“昨天一直没见到将军和大家,本以为大家在休息,怎么还是一副疲惫模样?” 谢敏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挠了挠后脑勺,说道:“昨天见客馆里有副六博棋,就叫着兄弟们走棋,一不留神天亮了……” 小东翻身上马,接着话头道:“将军赢了却像输了样,昨晚徐小兄才是运气好,扔博筹连扔了三个六,不过将军更胜一筹,一直杀枭,生生截了两个鱼!” 公孙祈看向他说的徐羽,他也是话少的人,跟在一行人之后,白净的脸被说得红了,像火烧云一样可爱。 刘二也要调侃谢敏,他嘿嘿一笑,对公孙祈道:“将军只对太子殿下客气,昨晚他扔到零被跳轮次时,对着咱们没提多暴躁!” “刘二!别跑!” 刘二听见谢敏喊他,立刻就驾马跑了,谢敏跟着就追去要打他,惹得大家一阵笑。 难怪昨天大家这么安静,原来是围到最角落的屋子在走棋。一众欢笑声里,她看见楼渰也浅浅勾起了嘴角,于是心情更好了。 她不会玩这些,但是看见身边人高兴,也会感到同样的高兴。 “我们也出发吧。” 没有预想中的夹道欢迎,没有南城城主的亲自迎接,她们就像普通的远游贵族般进了城,也是因为这行人太低调了,不过这正合公孙祈的意。 时隔八年,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归国了,南城城主李纪却在驿站置啬夫的禀告下才知道。 但是他并不准备做什么弥补,因为他并不喜欢当今的宋伯,连带着也对太子没有好感。正如王室把土地分封给诸侯,宋伯把土地又分给诸卿,不同的城池都各自有人管辖。 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反感的,真正让他恶心的是宋伯一直下令降低赋税徭役,作为宋国边境之城中的其一,他受到其他国家的侵扰,又没有办法立威。 李纪狠狠咬了一口苹果,越想越恶心,于是把苹果又吐了出来,“恶心!” 吓得置啬夫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骂出来又后悔了,他怕传出去自己骂太子殿下,于是补了一句“这苹果真恶心!” 李纪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置啬夫如释重负,连忙趴着倒退出去。 李纪放下苹果,趴在案上,其实他也恶心自己,怎么就这么胆小,他不敢违背宋伯的命令,不然天高宋伯远,他想怎么做都是他的心意,他喃喃细语:“恶心啊,李纪、李明纲你真恶心啊,唉,唉,唉……” 数不清他叹了多少个“唉”,城主夫人实在憋不住笑了,楚娴进屋来拿着那个苹果先咬了一口,她道:“城主大人怎么先叹气了,我嫁给你十年,就快连苹果也吃不起了也没叹气。” 这话听得李纪更羞愧,他转过脸朝着另一边又生闷气。 这还是城主该过的日子吗!他的娇娇夫人都快吃不起苹果了……恶心啊李明纲! 李纪这副别扭的模样,楚娴越看越觉得可爱,她假装生气道:“不是说过了不要浪费粮食,怎么还把苹果吐了?” 李纪欲哭无泪,心中苦涩,他又转过身来,“总不能再捡起来吃了吧?” 楚娴揉了揉他的脸,柔声道:“知道你心里苦涩,这脸也涩出褶子了。” 得了夫人安慰,他更难过。 “别哭,虽然吃不起苹果,但我又没怪你,比起我们吃苹果,让百姓吃得起粮食才更重要,这些道理我这个妇人也懂得。” 李纪更是泪眼汪汪,他把大部分钱财都拿去救济贫苦人家,夫人一向都是支持的。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这套话楚娴耳朵都听起茧子了,李纪真的不会夸人,翻来覆去就这几句,她都腻了…… 不过,她问道:“你真的不准备去迎接太子殿下么?” 李纪倔强道:“不去!” 楚娴又问:“当真不去?” 李纪心一横,放出狠话:“宋伯来了我也不去!” 楚娴拿着苹果就起身了,她边走边说:“那好,你不去我自己去咯!” “我去我去,我去还不成嘛!” 楚娴笑,这人还是老样子。 这边一行人到了驿站,公孙祈还没有意见谢敏就要闹起来了,他是真以为他们能风光进城的,就算南城城主不知道,也可以直接去城主府住下,但是太子太低调了。 他又不能生太子的气,只好怪李明纲,他愤愤道:“好个李明纲,太子殿下来了一个时辰了还没来参见。” 刘二附和:“将军说得对,不然咱们去把城主拖过来得了!” 公孙祈到了驿站沐浴休整,本打算就在屋子里休息,却被谢敏央着到了厅中喝茶,不过喝茶也好,她喝了茶就在后院看树,没功夫理会谢敏的牢骚,只有他的下属们很配合。 后院里这棵树可以说是百年梧桐了,树根有两人合抱般粗,经久风霜,越发得坚韧。入秋后,梧桐也开始掉叶子了,因为树老,叶子也很大,片片飘落下来,非但没有萧瑟之感,反而很飒爽。 楼渰自然不是被谢敏拖下来的,他是原本就在树边饮茶,他也喜欢这棵梧桐。 两人有着共同的志趣爱好,公孙祈越发觉得亲近,只有对楼渰,她会想主动聊聊天。也许是因为他太沉默了,所以她就变得话多了起来。 公孙祈先是感叹:“庄子秋水篇中有讲到,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人们说梧桐是百树之王,百鸟都不敢栖息在梧桐,因为要回避凤凰,今日得见果然不同一般。” 楼渰听得生起了兴趣,比起练习刀术,他更喜欢看书,但他看的不多,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修习武艺了,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公孙祈没得到观树之友的回应,生起的兴致又降了半分,她小心问道:“我不会打扰到先生赏树了吧?” 楼渰很真诚地回答她:“非也,臣很喜欢听殿下讲故事。” 公孙祈心里更欢喜了,不仅同爱看天地造化,他竟然也同她一样喜欢故事,可以说这几年她就是靠看书打发时间,当然准确的说是看故事,没人教她,她许多都不懂。 她正在搜刮脑子里和梧桐有关的故事,南城城主来了。 李纪带着楚娴前来参拜:“臣携夫人恭迎太子殿下,左将军。” 李纪当然认出了楼渰,他的名声在宋国可谓是远扬,但都是烂名声。 因为他是楼家的死士还是奴籍,却被封为卿,简直是下了所有贵族的面子,生得又好看,所以世人都传楼渰以色侍君,不知道的可能只有宋伯和远在他国的公孙祈。 李纪完全忽略了同为卿的楼渰,虽不至于拜见,但连个招呼也没打。公孙祈不知这些缘故,只以为他不认识,所以请他和夫人起来的时候,还向他们介绍了楼渰。 她看向楼渰时,眼睛都是亮的,她说:“这位是楼先生,是孤的贵宾。” 此刻李纪的心情大概和刚见到公孙祈时的谢敏一样,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但太子殿下不知道,还亲近得很,这个世上估计只有太子会叫楼渰为先生。既尴尬又无力,只能因为太子殿下而面上看重他几分。 如果在城主府中,李纪绝对会对着楚娴抓狂:“怎么宋国的国君和下任国君都被楼渰迷了去啊!” 李纪久不回应,谢敏给了他一个“吾懂你”的眼神,楚娴靠着李纪,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疼得他立马反应过来。 他拱手行礼,尽量不敷衍道:“楼大人好。” 楼渰也规矩回了一礼。 好像按这个架势气氛就该尴尬下去了,但是有谢敏和楚娴在,这是断然不可能发生的。 谢敏抄着手质问李纪:“城主大人就打着空手来了,不准备尽尽地主之谊?” 的确是这样的,能来都是因为夫人逼他,但是这又不能说,没想到左将军是个直言直语的,李纪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然后看向夫人。 还得是楚娴来打圆场,她回复道:“这请殿下和谢将军放心,现在正是来请诸位大人到府中休息,臣妇安排府中备好筵席。” 李纪在心里嘀咕,按理说城主府内已经没啥可以用来招待客人的了,他们自己吃饭都是省着来。 然而楚娴正是通过公孙祈直接到了驿站休息,料到了她不会再麻烦她们准备筵席。 果然公孙祈也是立即就拒绝了,她说:“只是临时在南城歇下一晚,明早便要启程离开,所以就不叨扰李卿同夫人了。” 不过没关系,楚娴还有第二手准备,她叫来了下人,前去挖这梧桐树下的酒,回忆起往昔,她眼里都是温柔。 她对公孙祈道:“臣妇幼时爱到这棵梧桐树下玩,父亲命人埋了桂花酒,后来这里建了驿站,大家都忘了。今日托殿下的福记了起来,正合适同诸位大人尝尝味。” 谢敏是容易被打发的,他立马转了口风,直夸夫人好气魄,他们军中的虽然平时禁酒,但又都好酒,将士们也都兴奋起来。 这时公孙祈和楼渰显得格格不入,她想要拒绝入席:“孤不会饮酒……” 下人很快挖出了好几坛桂花酒,置啬夫很有眼力见地命人在庭中铺席置桌,备好了酒碗和下酒菜,给诸位倒酒。谢敏直接喝了一碗,直叹好酒。 酒壮怂人胆,谢敏趁着巧香不注意就把公孙祈推到了桌前,他给公孙祈倒酒,说道:“哪有男人不会喝酒呢,殿下试了一次,下次就会了!” 巧香吓坏了,公主可是从来没喝过啊,她连忙说:“谢将军还是放过殿下吧,殿下真的不会喝……” 谢敏听了更来劲,他也给巧香倒了一碗,他说:“别光盯着你家殿下,姑娘也来喝上几碗。” 李纪和楚娴见公孙祈来了也都坐下入席,笑着看公孙祈怎么应对。将士们则在另一桌坐下,纷纷开始喝酒,但也都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公孙祈从被推过来就很懵,酒都倒了放到她面前了,不喝是不是很不合适,她不太会拒绝人。 她听见身侧温和的声音,楼渰对谢敏道:“还请将军多考虑殿下的意志。” 李纪和楚娴闻言都看了楼渰一眼,心里对他的印象多少有些改观。世界上从不缺乏偏见,但缺乏会改变偏见的人。 楼渰的话并不锐利,但很到位,还很醒酒,谢敏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他道:“那就咱们喝吧。”便要把公孙祈面前的酒碗端走。 公孙祈伸手稳住酒碗,她笑着道:“虽然不会喝,但尝些许总是可以的。” 谢敏又活了过来,愉快地喝了几大口。他在这边总觉得约束了,端着碗去另一桌同兄弟们喝去。 公孙祈抬头问楼渰:“先生要入席喝点吗?” 楼渰见公孙祈抬头望自己,便安坐下,回道:“臣陪殿下。” 7. 清平乐(二) 置啬夫机灵地也为楼渰倒上酒,巧香见形势如此,也坐在公孙祈身后侧,随时照顾她。 公孙祈端起来抿了一口,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很新奇,但是桂花香很浓郁,想必是上好的酒。 李纪不待见太子,自己一个人闷着喝酒。楚娴见公孙祈尝了一点,自己也小酌一口,笑着问道:“殿下觉得这酒如何?” 公孙祈回答自是很好的。 楚娴说:“只是喝酒也没意思,不如臣妇讲个故事吧?” 公孙祈道:“愿闻其详。” 楚娴讲的正是这驿站的由来。 “自从当今宋伯继位后,几十年都不尚武,推行仁政,比起其他国家,宋国的百姓的确活得更容易些。但正是这样的国家,被季国盯上了想要划入自己的版图。 八年前季国进攻宋国,宋伯亲自带领贵族去应战,然而在季军虎狼之师面前,宋伯恪守两军交战的礼仪。占卜、告庙、迁庙、授兵、阅兵,就这一套战前的规矩还没行完,季国就直接攻了过来。 其实宋国不只是输在恪守礼仪上,宋国的兵力、后勤都跟不上。虽然是边境之城,但当时的南城甚至没有驿站。这处驿站正是在八年前宋国战败后修建的。” 楚娴一直观察着公孙祈的脸色,见她神情自若,没有愠色,才接着说。 “虽然修建了驿站,但其实实质上并没有多大变化,君主还是坚持着以前的仁政,甚至因为吃了败仗殿下离国而更加不管这些。” 公孙祈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就多喝了几口桂花酒。 这是她八岁那年发生的故事,如今她长大了,也是第一次正视这段历史。 从她的视角看,她只能看到温和慈爱的父亲战败了,母亲为了弟弟送走了她,她只知道战败的后果,却从未想过原因。 虽然有种旧伤被揭的痛感,但她的心里却开阔明亮起来。她很感激楚夫人告诉她这些,因为知道了不足,才可以改正。 她对楚夫人行礼,感谢道:“多谢夫人相告。” 楚娴恭敬还礼,回言“殿下仁德”。 这一切都如她所料,但公孙祈的态度比她料想得还要更好些,也许正是在他国待的几年历练了殿下吧,她懂事得简直不像样。 楚娴对着梧桐树敬了一杯酒,这里曾浸染着父亲的鲜血、宋国人的鲜血。 李纪显然是喝醉了,他趴在桌案上还要喝酒,口里还念叨着:“再来点兵吧……” 楚娴失笑,把他的酒碗从手里拽出来,“你这是把士兵当酒喝呢?” 另一桌也醉得不成样子,却偏偏有一种能上战场杀敌无数的气势,这大概就是军中之人吧。 梧桐叶缓缓飘落,轻轻盖在人们的身上,楚夫人在驿站开设的筵席,只有桂花酒,却足以让山河都为之倾倒。 楼渰静静看着梧桐树下的殿下,因为喝酒脸上如同泛着朝霞,明明穿着男子的深衣,言谈举止间,却美得不可方物。 再之后李纪已经醉得不能再醉了,直接昏睡过去,楚娴命置啬夫安排人煮醒酒汤,照顾好诸位大人,就先向公孙祈告辞带着李纪回府中了。 公孙祈原本不准备多喝的,听到父亲的往事心里还是触动了。之后她大概也是醉了,她想象着父亲正义之师被不义之军打败的样子,她好像能感受到父亲的悲伤。 为什么一直坚守的礼仪会被抛弃呢?为什么援助正义反抗的宋国要别人的公子为质呢?为什么得民心却不能无往不胜呢? 他是别人口中不懂变通的宋伯,却是她的父亲,她听得劝谏,却也懂得父亲的悲哀。她是在父亲指导下长大的孩子,她也会因为这些问题而迷茫。 公孙祈哭的时候从来都是静静淌眼泪,不发出一点声音,没有人会注意到。旁边还是嬉笑劝酒声,这边静得叶落都能听见。 然而楼渰却是一直在关注着公孙祈的。他出声提醒道:“殿下初次饮酒,不宜过多。” 在公孙祈心中,楼渰是类似于谋士家臣的存在,能得到父亲的看重,应该也是出于他行事的气质和理念吧。 正如那夜的询问,公孙祈看向楼渰,问他:“先生,对于宋国和百姓而言,究竟什么才是好,什么才是坏?” 这是一个宏大的命题,是眼睛里只有自己的人所问不出的,是有良知的人才会问出口的问题,也是许多人用一生去追寻的问题。 对于公孙祈的问题,楼渰都会认真思考。正如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公孙祈在问他,父亲一贯坚持的仁政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楼渰回答道:“臣认为,治国之术的不完善,不能用来否认治国之道的正确。对于天下所有百姓而言,都渴望有一个贤明仁德的君主,只要君主想民之想,忧民之忧,一以贯之,总会好起来的。” 不得不说,楼渰的话总是很醒酒,正如公孙祈现在感到格外得清醒,她又得到了新的领悟。 她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这样看重楼先生,她不再流泪,心情也不再那么低沉。 公孙祈微笑对楼渰道:“想必君父也是这样同先生攀谈的吧。” 楼渰没有说话,笑着摇摇头。 别人怎么会问他这些问题呢?旁人会避他如狐媚、恶犬,君主会施以怜悯感恩的眼神,只有殿下会仰视着他,以高尚的问题请教他,他会遗憾自己读书不多,不能真正地像先生一样为她解惑。 但他也不愿意告诉殿下别人眼中的他是怎样的,虽然只是一段旅程,他也贪恋着殿下的眼神。如果要形容的话,这一切若幻梦般不真实。 真的是酒壮怂人胆,虽然公孙祈现在是清醒的,但她却敢直直地看着楼渰,看着这个好脾气的臣子。 她见过的人不多,但是楼渰却是她见过最温柔的人,连父亲都会有各种脾气,楼渰却仿佛是永远得体的,永远温和的。 这是一种教养,还是一种秉性呢? 她想象不到楼先生生气震怒的样子,就像想象不到夏天飞雪的样子。 楼渰微笑着看着公孙祈打量自己,这位殿下的心思飘忽不定,刚才还在因为父亲哭泣,这会又在想着什么呢? 一个人直直地打量,一个人温和地注视,却让公孙祈身后的巧香有点慌张。她现在就怕公孙祈喝醉了酒头脑发热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她不像公孙祈大多数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会和身边的人打交道,她是旁观者清,这大概就是殿下对楼大人产生了好感吧? 她还没见过殿下这样一直盯着谁看,对着院子里的花草、夜晚的星空发呆倒是常有的。她转念一想,说不定殿下正是喝醉了把楼大人当作个美丽的花在看,这还真是公孙祈能做出来的事情。 桂花酒的香味飘散在院子里,谁都有自己的心事。 “北方有国名曰宋,宋有城邑七十七,国之都城名安和,仁慈君主住其中。宋伯仁政推行广,就像春风融冰霜。宋国之北是北海,宋国之南是南城,向西是蛮荒之地,向东是虎狼之季。” 因为醉酒,大家起的晚了些。第二日中午,李纪同夫人才送走了公孙祈一行人。在路上谢敏这样半是吟唱半是背诵地说出这段话。 听起来没头没脑的,小东笑着说道:“这下完了,更分不清将军有没有醒酒了。” 谢敏哼了一声道:“这你就不懂了,我是在帮殿下熟悉熟悉。再说,论喝酒本将军称第二,你们谁敢称第一?敢的话下次带酒来比试比试!” 刘二笑话他:“将军这是想白喝大家的酒,大家可别上当!” 又惹得大家一阵发笑,小东却觉得这段话新奇,他问:“将军是在哪学来的,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个。徐小兄听过没?” 徐羽摇摇头。 谢敏骄傲地拍拍胸脯,声音里都是得意:“这是将军我自己编的,你们就说顺不顺,好不好听就是。” 好家伙,历来舞刀弄枪的将军竟然会这文绉绉的,将士们纷纷给他竖大拇指,直接夸得谢敏飘飘然。 “不愧是将军,上能杀敌,下能写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公孙祈不知道这段话里不真的成分有多少,昨日才听了楚夫人的话,她以为作为武将多少会心怀芥蒂,不过谢敏却好像没有。 谢敏被夸,开始放大话,他道:“八年前季国让宋国受辱,此仇不报非君子,以后季国胆敢再犯,本将军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很有气势,不过气势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之后经过了几座城邑,除了城主住在国都,封地让家宰管理的情况,其余城主们基本都假装不知道太子来了。 公孙祈也依旧低调,最后直接到了驿站都提前告诉置啬夫不用通报。这就让谢敏很泄气。 但是泄气归泄气,有别的事更让他们注意,那就是南方的旱情。除了最南边靠近黎国的几座城邑最近下了雨,中部偏南的城邑都多少受到旱情影响。 谢敏一顿臭骂:“这些个卿大夫不敢拜见殿下,定是因为赈灾不到位,怕挨骂!” 但其实还好,虽然过得艰辛,但民众基本可以每日果腹,不至于挨饿。 8. 乌夜啼(一) 什么是旱灾呢?旱灾是上天降下的神罚,是灾民切身的痛楚,在公孙祈直观的视野里,是干涸龟裂的土地和光秃秃的世界。 她们进入了余城的管辖之地,却见到了之前从未见过的景象。 在乡野里,土地依旧是寸草不生,开裂的田地就像人被刀斧劈开的伤口,也像无声呐喊的嘴在哭诉伤痛。 而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里的树与草也基本都秃了。除却没有雨水干死的植被,活下的都被人想尽办法吃掉了。 一眼望去,失去皮与叶的树,就是直立的森森白骨,骇然可怖。 “这里是人间,还是炼狱?” 徐羽失神地嘀咕了一句。 还是未时,却已经人困马乏,太阳明晃晃地挂着,成为了世人挪不走的刑具。 好不容易在路上遇见一个人,谢敏正要去问这里有没有停宿的地方,好安排行程。 妇人饿得身形瘦削,坐在树下扒树皮,不知道是不是没力气了,树皮也不扒了,头抵在树干上哭。 一向毛燥的谢敏,此时生起了对待太子殿下般的小心翼翼,他轻声问:“这位阿嫂,附近可有停宿的地方?” 妇人抹了抹泪道:“哪里还有人有这个精力招待客人,没饿死就算好的了。” 谢敏大概明白这里的情况了,他说:“多谢阿嫂。”便要回去告诉太子殿下。 妇人突然抬头问他:“大人们只是要停宿吗?可自备了粮食?” 谢敏回头看见她凹陷的脸颊,唇干口裂,快不成人样了,回答说是,就不忍再看离去了。 返回的谢敏只告诉公孙祈:“殿下,看来咱们得一鼓作气去城邑休息了,还得再辛苦殿下再坚持两个时辰。” 乡下的路一向不平整,坐马车也不是轻松的事,谢敏担心殿下的脆弱身板扛不住。 公孙祈道:“没事的,大家才是辛苦了。” 她坐了泰半个月的马车,早已习惯了这种颠簸,比起不晒太阳的她,骑马在外无疑更艰难。 马儿才走了没两步,公孙祈听见身后焦急的呼喊,声音不大,却听得人一阵心疼。 “大人们留步,大人们留步啊!” 公孙祈出声:“停下来看看吧。” 众人又停了下来,公孙祈揭开右侧的帷幕,探头去看是有什么事。 妇人提着一篮子树皮,跌跌撞撞地赶过来,她跪在地上给公孙祈磕头。 “大人发发慈悲,住在小人家里吧,小人家里没有粮食,但是宽敞通风,可以休息的。大人发发慈悲吧。” 公孙祈连忙道:“巧儿,快扶她起来!” 巧香扶着妇人要让她起来,但是妇人不肯,执意要跪着磕头,巧香见她身体瘦成竹竿了,胳膊上也是骨头硌手。生怕一下子把骨头折断了,也不敢用劲。 “大人不同意,小人就磕死在这里。” 公孙祈正要答应,谢敏先出声了:“殿下万金之躯,何必自轻呢?这妇人冒犯殿下,不治罪已经是仁慈了。” 即便是方才温和的谢敏,也坚守着尊卑礼仪。或者说他本身就是这里最看重等级的人,才会为身为城主的卿大夫不来拜见而不满。 但是从小待在父母身边,又是在别国长大的公孙祈并没有很深的感触。 不过公孙祈也不想直言拒绝让他难堪,于是她道:“孤突然感到疲惫,想快点休息,将军会体谅的对吧?” 接着又对妇人道:“还请夫人起来引路。” 公孙祈本想让她上马车来的,但是又担心马车颠簸,就算了。谢敏见公孙祈这样说,也没有办法只能任之。 妇人又磕了几下连连道谢才起来。她比众人想象中要走得快,就像急着要去见什么人,大家跟着她前行,也为能早点休息感到轻松。 路上依旧萧瑟,还没有进入村落,人也几乎没有,妇人的家住得略偏些,算是这里村中最偏的地方。 不过的确如她所言,她的家里算是宽敞。木搭的房屋还是通风明亮,当然也是因为家里能变卖的都卖掉了的缘故,空旷得可怕。 妇人指着这间屋子道:“这里是小人的家,现下家里还有生病的老母亲,不便参拜。如果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仁慈不要见怪。” 公孙祈自然是不在意的,她让小东先去把食物拿出来分给夫人。 谢敏听了又生不满,想怪她不提早说,但是他已经明白公孙祈的态度,于是自己忍住了。 巧香为公孙祈撑伞,服侍她下来坐上轮椅,众人下马,两位御车的将士将马车停在道边。 妇人进屋要为众人收拾坐下休息之所,也叫着母亲:“娘,有贵人到家里了,您只管休息不用出来。” 众人等着公孙祈先进屋,也好跟着进去乘会凉。楼渰却敏锐地看见了地上滴落的血迹,歪歪斜斜从门口一直到外面远处,于是他挡在公孙祈面前。 谢敏疑惑,他问:“楼大人这是做甚?” 楼渰指着地上血迹道:“将军请看。” 谢敏心里一骇,他放轻声问:“这是人血还是其他血?寻常杀鱼杀鸟也不见得血这样流一路的,莫非有别的见不得的勾当?” 楼渰说他也不清楚,总之请殿下小心。 公孙祈看着血,心里也是难以平静。 小东是个见识广的,他怕吓到太子殿下,于是上前来对谢敏耳语:“将军,我曾听说有些地方出现天灾人祸,人们就会吃人肉,这家人说不定就是这样。” 谢敏听得心里毛骨悚然,人怎能吃人肉呢!难怪这妇人拼了命也要让他们过来,说不定家里还有其他人藏着,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正准备叫大家准备好武器,跟着他一探究竟。这时一个男人拉着一个小孩子往这边走,小孩子哭闹声引得大家侧首看来。 男人看见一群人围在他家门口,还有这么多的车与马,定是权贵之人,心里又恐又慌,不敢靠近。 谢敏见到这一幕,坚定了他的想法,这家人果真不是什么好人,他下令:“刘二,把这男人带来!” 刘二也是义愤填膺,道:“遵命!”就去扣押这男人。瘦弱不堪的男人怎么跑得过从军的将士呢,逃跑没几步就被抓住了,口里喊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刘二一手押着男人,一手抱着小女孩走来。小女孩轻得可怕,刘二都怕自己抱的不是个活人。 妇人听见外面的动静,跑出来看,见到将士怀里一个小女孩和自己丈夫,难过地靠在墙上流泪。 谢敏忍着脾气,尽量温和地问女孩:“小丫头,你是哪家的姑娘?” 女孩看起来四五岁的样子,灰头土脸瘦得像根干柴,刚刚张大了嘴哭喊“娘”,干裂的嘴唇渗出血来,见者如何不心痛,继而更恨这男人。 小女孩见得救了,才不哭喊,她哽咽着说:“我不是他家的,我家住在那边,我要娘亲,哥哥带我找娘亲好不好?” 她给大家指了村北面的地方。 听着小女孩的央求,公孙祈眼睛一涩,她也想见母亲了。 谢敏笑着答应她:“好,哥哥等会带你找娘亲。” 转过来看向地上趴着的男人时,谢敏脸色立马变了,他咬牙切齿,手里握着佩剑,恨不得一剑把他这骨头架子捅个对穿。 “说!你们是不是一直在吃人肉!你们这些蛮夷之辈,不沐君主的教化,还干这些非人的事,你们还算得上是个人吗!” 谢敏一通骂解了大家的一些气,将士们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见不得这些阴损的事。 公孙祈也气,更惊恐,余城的旱情已经如此地步了吗,她头皮发麻,因为她想到前路,人们的处境已经如此悲哀了吗。 男人畏惧谢敏的气势,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只敢向谢敏磕头,但也没承认吃人的事,只一个劲说:“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人不敢啊,小人不敢啊!” 谢敏见他拒不承认,更加生气,他握剑的手隐隐发抖,碍于在太子殿下面前,忍住没有发威。 他满是愤怒地低吼了出来:“你还敢撒谎吗!这小女孩你如何解释!人要犯了罪才会求恕罪,你一口一个恕罪,又拒不承认,真当我的剑是木削的呢!” 小东对谢敏道:“将军消气,不用同这种东西置气,敢在殿下和将军面前有所隐瞒,罪加一等,不教训一番怕他不开窍。” 说完小东就拔刀出鞘,作势要去砍他两刀。 日头还是明晃晃的毒辣,男人跪伏在地上,地面的炽热也烫着他的身体,刚才出去一趟,现在又炙烤着,再加上万分的恐惧,他背上单薄的粗布短衣湿透了,脸上也满头是汗。 本来就瘦成骨头的身体并没有多少的水分,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妇人看见将士举刀要伤她的丈夫,想起是自己把这些大人求至家中,没想到会成为如今局面,她心痛难已,扑到男人身前,挡着小东的刀。 妇人已经哭干了泪,现在哭不出来了,只是浑身颤抖着,她悲哀着说道:“小人们是犯了错,但大人心痛有过小人吗,大人锦衣玉食,住在城邑,见不了小人们卑贱的模样,但是卑贱如粪土,小人们也要讨个活路啊。” 9. 乌夜啼(二) 公孙祈把她的话听进了心里去,她的心里苦涩不堪,她示意巧香把她推到这两位面前。 公孙祈对谢敏道:“将军,由孤来问吧。” 谢敏现在心里恨极了这两人,错了就是错了,还在狡辩。他劝道:“殿下,拷问这些人,由臣等来就好,何必污了殿下眼睛。” 公孙祈笑着对他摆摆手。 她转过来面朝着妇人,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才有面对瘦削不堪的子民的勇气。 她对妇人道:“夫人不必害怕,我们不是不讲理的人,不能体会你们的心痛,是为君为臣的过错。夫人可以先扶丈夫起来,然后大胆讲出事实来,是否食过人肉,以及带来这位小姑娘是何缘故。” 妇人从最初就对公孙祈心生好感,她是卑贱之人,却得到大人的尊称,见她和和气气的样子,心想说出事实来说不定可以得到宽恕。 男人握住她的手,还是不信任这群人,妇人却选择相信公孙祈。 她大着胆子,看着公孙祈的眼睛道:“大人有慈悲心,就能知道现在余城的样子,城郊外的人,没有能吃得上饭的,吃了野菜吃树叶,吃了树叶吃树皮,树皮也没有了。” 妇人苦笑着,“大人,人如果不到要死的时候,谁会吃人肉呢?小人家中还有老母亲,老人病了也治不起病,再吃不上东西就要死了。” 她磕了一下头,继续说:“这是小人们的罪孽,夫君和小人合计,和村头张家的那户换了孩子食用,小人还能撑过几天,母亲已经不行了啊,孩子就算在也养不起了。” 妇人没了眼泪,再哭就是血泪。 “大人,那是我的儿子啊,是我怀胎九月,过了鬼门关才生下来的孩子啊,他才学会走路,已经会说‘阿娘,我也帮你扒树皮’,大人不是为人母亲,不能知道这种痛。小人是母亲,才会同意夫君这么做,以此报养小人们的娘。” 妇人难受地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男人抱住了她,也在哭。 “所以小人才会求大人来家里歇脚,想服侍好大人,求大人施舍点粮食,小人贪心想把孩子换回来,也救了娘。夫君正是换了孩子回来,小人虽然卑贱,但也不会撒谎,还没吃人肉就绝对不会承认。” 闻者何人不悲伤。 强硬如谢敏也心软下来,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在八年前的战争中,母亲为了救下他而被季军杀死了。 他问出最后的不解:“那这门外的血迹你们如何解释呢?” 男人感到意外,他说:“小人家里几月没吃过肉了,哪里会有什么血迹呢?” 他看了看妻子身上没有伤才松了一口气。 男人站起来,去看谢敏所说的血迹,心想是有野兽受伤逃到家里了?他顺着血迹去寻,血迹的尽头在厨房里,这里的血格外多。 他抬头看见灶台上的陶瓷盘子里盛着几块肉,肉皮干枯,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心跳如雷。 “娘!娘!” 他喊着就跑去母亲的屋里,原本躺在床榻上的人,再也没有了,空荡荡的,他的心也像被挖去了,空荡荡的什么都没了。 男人抱着那一盘肉,来到门口,他瘫坐着靠在门边,两眼无神,只会喊“娘,娘”。 继而他回过神来,抱着盘子失声痛哭,一声声喊“娘”,一阵阵颤抖,像刚才哭着喊娘的小女孩。 妇人恐慌得不成样子,在她沾满血泪的脸上格外可怖,她傻了般自顾自说道:“娘一定是听到了我们早上说的话,娘一定是听到了我们早上说的话……” 如果易子而食是最后残留的人性,割肉离去的母亲便是永远让人哭泣的爱。 众人都震惊于事情的真相,心软的将士都在擦泪。 妇人突然盯着公孙祈,眼睛里是滔天的恨意,她咬牙,用着哭哑的嗓子倾诉恨意:“都是你们这些贵族,这些国人,平日里高人一等,天旱时也不肯施舍一点粮食。这些粮食是我们在地里洒汗种下的,饿死的却是种下粮食的我们!” 谢敏见妇人冒犯太子,立马要去拦住她,塞住她的嘴,公孙祈拉住了他的衣袖,制止了他。 “大人!大人!大人!您满意了吗?您开心了吗?您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您奢侈无聊的生活又多了一桩闹剧,您眼中死去的是不是一只蝼蚁,您会睁眼看见这一切吗?” “大人!大人!您的心会痛吗!” 会痛,会痛,会痛的啊…… 公孙祈拿手捂着心,皱着眉头,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 她脑子里像有数匹马在冲撞,人肉、大人、小人、吃人这些词在她的脑子里重叠出现,她想不了事情,最后只有一个字“人、人、人……” 巧香抱着公孙祈,为她拍背,自己哭得厉害。 楼渰看见公孙祈心痛的样子,自己的心仿佛也被一只手揪着不放。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楼渰对谢敏说:“谢将军,你带两个人去把孩子换回来,我带一个人顺着血去找老夫人,留两个人和巧香姑娘照看殿下。” 谢敏被公孙祈的模样吓到了,楼渰说话让他回过神来,他立马道:“好好好,徐羽同楼大人去,刘二和陈忠跟我走,剩下两位照顾好殿下!” 谢敏正要出发,楼渰叫住了他,他说:“将军带上些食物再去。” 谢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答应了。 一群人就这么散了去。 楼渰带着小东顺着血迹找去,老人病饿之躯,又割下了自己的肉,按理应该走不了多远,但是楼渰他们却寻了有一会。 最后在一个干涸的水沟里找到老人。 这位老母亲静静地靠躺在水沟里,裤腿下凹进去几块,血就从那里渗出来,她拄的拐杖也静静地靠在她的身边,陪着她。 虽然瘦得厉害,但脸上的面相依旧看起来柔和,眼也合上了。 老夫人,您是位仁慈的母亲,乌鸦也没有来啄食您的躯体,请您安息吧。 楼渰对着老夫人深深作揖,静默许久。徐羽也跟着楼渰行礼作揖。 楼渰和小东把老夫人尸身带回去时,谢敏他们也正回来了,幸好去的及时,孩子还没有被杀掉。 又幸好带了食物,张家人才同意换回孩子。他们家孩子多,只失去一个女儿换来全家人活下去,他们是能接受的,只有小姑娘的母亲像捡回来一条命,抱着孩子后怕不已。 妇人抱着她的儿子又是大哭,小孩子却懂事地没有哭闹,他拍着母亲的背,轻轻哄她:“娘亲不哭,娘亲不哭。” 公孙祈这时也缓了过来,她在想解决办法。其他城都没有出现这样的现象,唯独余城惨痛如此,又加上刚才妇人说的话,公孙祈基本可以判定是余城的城主赈灾不利了。 公孙祈下令说:“把马车里所有的食物都留下来,我们现在立马去余城城主府。” 众人都听令准备出发。 这时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里跑出来一个男子,他见公孙祈她们要走了,以为是这户人家服侍得不好,立马过来跪在公孙祈的面前,他着急磕头,“大人发发慈悲,住在小人家里吧……” 闻言公孙祈流下两行清泪,她抬头望着湛湛晴空,万里无云,她询问上天: “何谓大人,何为小人?” 大人就是锦衣玉食者吗,大人就是有权有势者吗,大人就是让百姓饿死者吗,如果这样是大人,那她为什么要作为一个“大人”呢? 小人就是被奴役者吗,小人就是自己种下粮食也会饿死者吗,小人就是死去也无法被看见者吗,那么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小人”呢? 大人究竟是什么,小人究竟是什么,是谁创造了大人,又创造了小人,是谁规定了大人可以享受,小人只能受罪。 她是一位大人吗? 所以大人会心痛吗,她会心痛啊。 “把食物也分给他吧。” 男人对她磕头如拜神明,感谢着大人。 她却觉得大人两字好像恶鬼。 她从来没种过粮食,甚至分不清五谷,但是她却能吃到最细的米饭。她觉得自己吃下的是别人的血汗,心里又是一阵颤栗和痛苦。 楼渰对巧香道:“服侍殿下上马车吧,我们要出发了。” 公孙祈依旧在马车上想着这些问题。她看向外面的世界,觉得自己在马车中安稳坐着,是多么得孤独和傲慢,是多么得孤独。 然而方才她们所处的只是余城最边缘的地方,越靠近城邑,越见人间惨状。 路上随处可见的饿殍,乌鸦啄食着人的尸体,甚至人也在啃食着人的尸体。 森森白骨,声声哀嚎。 谢敏道:“这里是炼狱。” 他不忍心见殿下再看这些,对公孙祈劝道:“殿下别看了!把帷幕放下来吧!” 公孙祈没有回应他,依旧静静看着。 过了一会,楼渰问她:“殿下,看见会痛,还要看见吗?懂得会痛,还要懂得吗?” 公孙祈回道:“先生,我想记住痛楚,才能明白该如何去做。” “臣明白了。” 他明白了殿下的心是如何干净。 就像是一方白绢,她本可以保持这份无邪,安坐在她的宫阙,但是却要走出去,让色彩沾染自己,这却是她真正的清贵之处。 公孙祈仔细地看着每一个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他们是宋国人,是她的子民,是小时候立志要保护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人,但是她会睁眼看着这一切。 “你们在哭,我已经看见了,我已经听见了。” 10. 乌夜啼(三) 昔年王室分封,公孙氏先祖分得宋国之地,先祖宋伯又将其兄封为上卿,封地是宋国的肥沃之地,建城取名为余,其寓为“年年有余之城”。 酉时初,公孙祈她们来到了城郭外。 天色将暮,残阳如血,余城的城墙修得很高,抬眼望去人如蜉蝣,分外渺小。 这样高高矗立的城墙本该保护子民不受战乱之苦,如今却成为隔绝国人与野人的障壁。 宋国仍延续的国野制,居住在城邑内的为国人,多是贵族与为贵族服务者,而住在城邑外的为野人。 本该敞开的城门禁闭,城门外尽是累累白骨,高近三尺,他们靠近时,千百只乌鸦惊飞,啼声如泣,日月被遮,一时天地一暗。 余城门外骨,具是余城人。 马车在城门外不远处停下,尸骨之味四溢,谢敏捂住鼻子,愤然道:“怕是不会让我们轻易进去。” 公孙祈看见城外的饿殍,比之前见到的更令她震惊,不只是死者人数之众,更是因为余城之主不是赈灾不利,而是直接没有作为。 刘二听了谢敏的指令,对着城门喊道:“太子殿下进城,尔等速开城门迎接!” 闻声城墙上有人探出脑袋看向她们,很快这人又离去了。 过了半柱香,众人都以为没人会开门了,谢敏今天身心俱疲,见此情况竟然也没有闹腾了,大家都很静默,气氛凝重。 刘二问道:“将军,要再喊一次么?” 城门此时突然开了,堵在门外的尸骨于是倾倒进去,来人没有半分吃惊,随行来的将士立即就在收捡尸骨,很快便把大道清理出来。 城主的家宰前来拜见迎接公孙祈,他是位老翁,行事间从容安详,公孙祈不能理解,老者看见累累尸骨不会心生同情吗? 公孙祈对他道:“请带我们去见城主。” 家宰回道:“卑职领命。” 同城外的惨烈不同,余城城邑内还是一副安然模样,国人生活依旧井然有序,除了大部分人不能吃到最时新的菜肴,他们的粮食足够度过这个灾旱之年。 不过路上的国人也不多,家宰带领她们经过了城主府门,一路往远处去。 越到后面所见国人越多,他们仿佛在参加什么集会。 她们到了一处地方,环境幽美,暮山柔然,溪鸣清脆,白鹤时飞。有一台高筑于此间山水,佳公子于台上奏琴,琴声清越,鹤鸣相伴。国人多会于此台下,聆听琴音,神色安然。 公孙祈道:“这是……” 家宰面上恭敬喜悦,以其自得,“鹤台鸣琴者,公子无虑也。” 众人只知余城上卿公孙启,字端,有三位公子,但不记得有叫无虑的,除了上卿公子,其他公子他们更不清楚。 家宰又解释道:“太子殿下今日来得正巧,家主长公子澹今日行冠礼,家主取字为无虑,公子无虑起兴来鹤台鸣琴,国人多来此欣赏了。” 原来鸣琴者是公孙澹,如今应称公孙无虑了。 公孙祈问道:“上卿在何处?何不来见孤?” 家宰恭敬回道:“家主向来喜欢长公子,定要把此曲听完才会见殿下,家主也请太子殿下听此琴音。” 公孙祈看着国人悠然自乐的样子,他们可知城外的情况呢?他们不知,还是知道了依旧可以如此安然?此间虽是人间,亦是炼狱。 一曲终了,众鹤鸣飞,国人相继散去。 公孙端带着公孙无虑前来拜见太子殿下,公孙祈看着公子无虑,他身穿白色绸缎做的礼服,金线勾着云纹,头饰玉冠,腰挂玉组佩,貌如辉月,形如清松,是此间佳公子。 公孙端见公孙祈看着无虑,笑着道:“吾公子比之太子殿下,何如?” 公孙祈身后众人都觉得公孙端冒犯了,谢敏更是感到他对太子殿下的失礼,但上卿与太子的对话,他不该参与。 公孙祈坦然道:“孤自是不如。” 但她此行不是来和他的公子比仪态的,公孙祈没有寒暄,直言问他:“上卿为何紧闭城门,不施颗粟?” “殿下贵为太子,何必在意野人?” 公孙端没有半分惶恐,他依旧神色坦然,只是略有轻蔑,不知这份轻蔑是对着野人,还是关心野人的她。 公孙祈也曾和谢敏一样以为公孙端会因她的前来感到惶恐,这说明他知道自己所做之事错了,但他这副模样分明是没有介怀,坦然到根本不曾在意过累累白骨,条条人命。 这种坦然让公孙祈感到恐惧,比他神色厉然更让她害怕,她怕的是,人失去了怜悯之心,这比鬼怪更让人恐怖。 她道:“野人也是人,是余城人,是上卿的子民;也是宋国人,是孤的子民。” 公孙端失笑,他感到新奇,第一次见到公孙祈这样的人。 “太子殿下果然是为质辛苦了,早些回国接受教诲才好。回安和前由臣为殿下讲授一二:如果野人同国人一样是殿下的子民,那当初先王又何必要设国野之制?殿下好好思量。” 也许这些城主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们会做个样子,没有把事做得如此之绝。而公孙端连装也不屑于装。 他的傲慢更甚于她。 公孙祈不再和他讲道理,而是道:“如果孤命令上卿去赈灾呢?” 公孙端笑着回应:“那臣会请太子殿下先到臣府邸休息两日,再领会领会先王的旨意。” 谢敏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一时脑热,拔剑抵在公孙端颈侧,怒道:“太子殿下的命令上卿胆敢违背!” 公孙端丝毫不惧,他眄了谢敏一眼,而后轻蔑道:“吾与殿下出自同宗,论辈分是殿下长辈,吾与殿下交谈,尔又胆敢剑指。” 谢敏还未至弱冠,没有经历如此情境,冷静下来心里生起后怕,但剑举起来了没有再放下来的道理,只能硬撑着,气势早就没了。 公孙端没有先前那般好脾气,他对公孙祈道:“如果这是殿下的意思,殿下自然可以杀了臣,但背负着弑亲的罪名,殿下可以自己斟酌。以及,就算杀了臣,臣也不会答应殿下的。臣先告退了。” 他又对公孙无虑和颜道:“不愧是吾儿,琴声已臻仙音,无虑长大了。” 说完他就兀自离开了,留下了众人各有所思。 公孙祈坐在轮椅上,心里感到无助和惶然。 何谓国人,何为野人? 人与人之间的鸿沟,早就如天堑。 先王定下的制度,把人分为国人野人,然而人与人之间真的有什么不同吗?人与人之间真的应该有什么不同吗? 为什么城外的人会饿死,城内的人能安然地听仙音?她不懂这些,她只知道自己看见了人们的痛楚,听见了他们的哭泣,而自己无能为力。 “太子殿下,在下替父亲为殿下道歉。” 父亲在,他不会忤逆父亲的意志,但是他知道自己父亲作为臣子的确失礼了。公孙无虑行礼为公孙祈赔不是。 公孙祈淡淡地回应了他,继续失神。 公孙无虑继续道:“方才太子殿下所言是真的吗?在下久居城中,父亲也不曾讲过这些。但是平日里父亲慈爱端和,城中人都很喜欢父亲。” 公孙祈看着不谙世事的公子无虑,他就像曾经住在黎国的自己,于是心生感慨,对他说道:“公子到城楼上一看便知。” 公孙无虑心生好奇,于是要去城楼上亲眼看看,他请家宰带路,也请了公孙祈陪他一道。 众人原路返回,一天之内吃了两道瘪,都是垂头丧气的,他们候在城楼下。巧香服侍公孙祈,楼渰要保护公孙祈,于是他们上去了城楼。 公孙无虑看见了城外的饿殍,不可胜数。他先是吃惊了一下,而后神情又恢复了平和。 公孙祈看见他的神色,心里叹气,对他而言,这样的景状,意味着什么呢? 公孙无虑对公孙祈道:“多谢殿下,在下今日才知父亲犯了多大的罪孽,然而为人子,理应为父亲承担。在下之后,还请殿下留父亲一条生路。” 公孙祈还没理解其中意思,公孙无虑又对家宰道:“王翁,请您回去告诉父亲,澹求他去救百姓。澹不孝,不能陪父亲母亲百年,惟愿双亲珍重。” 话音刚落,公子无虑从城楼上跳下去。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天上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有着血色,而是氤氲着一种柔和的浅黛色,白衣的公子从高高的城楼跃下,像仙鹤从余城飞走。 只有坠落的声音和惊飞的乌鸦告诉她,他不是仙鹤,是一个人。 何谓人? 人有灵,从而会制造,能脱颖于百兽;人有情,从而知礼仪,能舍生而取义。 乌鸦一直在啼叫,声音刺耳,让公孙祈心乱如麻。 她望着楼渰,问道:“先生,乌鸦为什么叫个不停。” 楼渰看着公孙祈流泪的脸庞,回答说:“因为它们为有良知的人死去而伤心。” 公孙祈突然想起她在书中看到的一句话,她低声念了出来。 “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 11. 乌夜啼(四) “长公子,长公子啊!” 家宰王翁不敢往下看去,他骇得跌坐在地上,捶地痛哭。 公子无虑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从小就生得一副清净面相,人也纯粹美好,家主希望他能澹然无虑,将他培养成为了一位真正的君子。 而公子因为父亲的过错自尽了,死在了成年的这天。 “长公子,如果您去求大人,大人怎么会不答应呢,您何必以死相劝啊!” 他尚且心痛如此,不知要如何告诉家主大人。 王翁还是不懂公子无虑为何赴死,这样滔天的罪孽,正因为他是纯粹的君子,所以不能接受,但更不忍心见父亲受罚,于是代父受过。 公孙祈对家宰道:“请王翁节哀,去完成无虑公子遗志吧。” 家宰很恨告诉长公子此事的公孙祈,同样也恨带长公子来此的自己。他不敢看向太子殿下,他怕自己眼里的恨意被看见,于是擦泪起来,垂首行礼,答应带她们去见家主。 下城楼后,家宰先去命人去寻公孙无虑尸身。 谢敏立马上前来,看见公孙祈无事才放下心来,“刚才听见动静吓我一跳,果然楼渰是信得过的。” 公孙祈本想宽慰地笑一笑,但她提不起嘴角,“孤无事,是公子无虑看见城下之景,替父自尽了。” 众人大惊失色,第一次遇见这样决绝的人。 谢敏惊叹道:“虽然公孙端是冷血的人,却养了个善心的公子!” 大家皆是感叹,“可惜了这样善心的公子”,是啊,可惜可叹的公子无虑。 家宰回来了,下人拿木担架抬着公孙无虑,他们也在涕泣着。 蒙着公子无虑的白布渗出殷红的血,他的玉组佩碎了,被捡起来放在了身侧。 公子玉碎了。 她们跟着家宰前去城主府,路上之人见到公子无虑的玉组佩,皆痛哭流涕,俯首而送之。 一路上家宰都在想着当如何告诉家主,他想撒谎说是太子殿下命人将长公子推了下去,以此让家主为公子报仇。 但是见到了公孙端时,他看见了家主的脸,又想起了长公子,长公子的澄澈之心,他不敢玷污了,于是跪下来陈述事实。 他讲了此事的原委,长公子去城楼见到了城外饿殍,留下嘱托后自尽了。 他悲而哭道:“长公子说,求家主去救百姓,长公子还言自己不孝,不能陪家主和夫人百年,惟愿家主、夫人珍重。” 吕夫人前来见到碎掉的玉组佩本就悲恸得站不住,听此一言直接昏了过去,下人立马背走去请医者。 家宰伏跪磕头道:“家主大人,都怪小人带长公子前去,请家主大人赐小人一死。小人去了下面再侍候长公子啊!” 公孙端没有说话。 公孙祈以为公孙端要发怒了,她做好了准备承担他的失子之痛,楼渰也握住了刀柄,时刻准备着应对。 如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公孙端抬头长叹息。 “吾儿无虑,生似莲清,死如琼英啊!” 公孙祈看见公孙端的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 公孙端感到喉咙涩痒,咳嗽几声,吐出血来。家宰本不敢抬头,看见家主吐血才起来去扶他。 他声也哀,“家主节哀啊。长公子历来孝顺,必不忍见家主哀恸如此。” 公孙端艰难喘息,过了一会终于缓了过来,他深深地看了公孙祈一眼,终究还是摆了摆手,对家宰道:“赈灾之事就交由你了。” 他又对公孙祈道:“殿下何如我公子。” 说完便转身离去了,他的背影比之前的萧瑟数倍。 公孙祈等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公子无虑的死换来了数条性命,实在可歌可泣,颠簸一天,此事总算有了解决法。 家宰受命,便不敢再言死,他对公孙祈道:“卑职安排太子殿下同诸位大人前去歇息,明日便开仓放粮。” 公孙祈虽然觉得麻烦家宰了,但还是委婉拒绝道:“人命关天,不知一夜要死多少人,虽然辛苦余城诸位,但孤还是请王翁能立刻着手安排。” 家宰无法拒绝,回道:“那就先请殿下和大人们前去歇息,卑职立即就去安排派粮。” 公孙祈笑着道:“多谢王翁体谅,孤同王翁一起。民难安睡,君何敢睡?” 她转身看着今天陪着她四处奔波的将士们,温和道:“今天有劳各位了,各位今晚好生休息,明天也要辛苦大家。” 刘二站出来,笑得豪爽,他道:“哪有太子殿下不睡,士兵们去睡的道理,大伙说是不是!” “是啊!我们同殿下一起!” 大家异口同声,都要同她一起,公孙祈笑着,拼命忍住流泪。 家宰看着太子殿下仁慈温和的模样,庆幸自己没有撒谎,否则便是伤害了两位清净之人,他余生都有愧。 月出东山,千里明焉; 月出东关,千里照焉。 有佳公子,为民请焉; 有好公子,为民祈焉。 除却家宰安排的将士仆役,国人也有知此事者自发请愿帮忙的,他们举灯载粮,所行之处千里可见。 有人感念公子无虑与公子畅的德行,麻木的心被消融了些许,夜里吟唱这样的歌谣,口口相传。 山河本静谧,惟人作歌声,执灯如照月,见彼可怜人。官兵执火把,国人点陶灯,神在云端见,惊呼萤火盛。 世间安有夜晚派粮赈灾的故事呢?是佳话亦是悲哀罢了。 在家宰的安排下,一部分人去送五谷到人家中,还有余力的可以自己做饭,而另一部分人则到不同村落架鼎熬粥相送,以便式微之人可以尽快食用。 公孙祈不便行走,于是也在一处村中做着盛粥的活。谢敏和几位将士因为身强力壮,就去到各地送粮食了。 巧香指引着能行之人排队,楼渰则在周围砍了木柴送来燃火,还有其余的人煮粥盛粥,端去送给不能再动者。 公孙祈知道今夜的余城不眠,只因为公子无虑的德行润泽了这一方的土地。而她是亲眼见着他从容赴死,静下心来回忆起,如何不心痛落泪。 她既是为公子无虑哭,也是为面前灾民哭。她知道,他们本不该沦落至此境地才得以粥食果腹,甚至许多人都已失去生命,他们本该有余粮,岁岁平安的。 一位老者行至公孙祈面前,该他领粥了。老者从后边就看见太子殿下在流泪,等他到了跟前太子殿下依旧如此。他觉得爱哭的殿下像他离去的孩子。 于是笑着哄她:“殿下不哭,再哭我们的粥都咸啦。” 老者身后的阿婆耳朵不好,她听不清楚,但跟着附和:“有咸粥喝好啊,喝咸粥好啊。” 排队者大多都笑了出来,公孙祈才破泣为笑,擦了擦泪笑着对老者递上粥。 “谢谢阿翁。” 老者慈爱笑着,“殿下好乖嘞,是个好孩子呀。殿下一定要长命百岁呀。” 而后端着碗颤巍巍走远了,留下公孙祈心里暖烘烘的,该她祝阿翁长命百岁。 楼渰在公孙祈身侧添柴,他见殿下终于笑了,紧绷了一天的心终于不再被揪着,他看着公孙祈的背影,眼里是无限的温柔。 殿下是多么地爱着她的子民,即便自己柔软得如同一片荷叶,也要撑起伞来给予荫蔽。 他柔声对公孙祈说道:“殿下所在之处,虽是炼狱,亦是人间。” 公孙祈面上红起来,她颔首低眉,轻轻说:“救人者惟人而已,心在何处,人间在何处。” 其实伤人者亦惟人而已,贪欲在何处,炼狱在何处。 公孙祈醒来是在马车里,她身上盖着楼渰的衣服,她没有动,闻见了楼先生的气息,仿佛自己被他抱着,她脆弱不堪的心感到安然。 她觉得昨天的自己不像自己,因为她其实没有这样的胆量和他人对峙,她的心骗过了身体要前行不要停下来,她的身体却坦诚地流了一天的泪。 她想,如果不是楼先生始终静静地站在她身侧,寸步不离,她不敢有勇气。 过了一会她才起身,巧香立即便端来水服侍她。公孙祈问道:“先生和将军他们呢?” 巧香回答说:“昨夜殿下昏睡过去,楼大人不忍殿下再颠簸回城,于是留下外袍在外守了殿下一夜,不久前王翁带着谢将军来了,楼大人前去见他们了。想来是有事要和殿下说。” 公孙祈收拾好下了马车,众人果然在等她,于是向她见礼。 公孙祈问家宰:“请问王翁,赈灾情况如何?” 家宰面色欣慰,他恭敬回答:“救人甚多,人皆感恩殿下。” 公孙祈才放下心来,但也知赈灾不是一日之功,往后还得继续。 家宰此行是来传公孙端的话,他对公孙祈说道:“家主亦知君主卧病待殿下归,故遣卑职请殿下先行回安和尽孝,若不放心可以留下将军或是楼大人监察,方才正是和两位大人交谈,不知殿下意如何。” 公孙祈看向楼先生和谢将军,谢敏出声道:“臣觉得家宰说得在理,臣同楼大人思量一二,觉得由臣和将士们留下来帮忙最好。臣信得过楼大人,定能护殿下平安。” 公孙祈想,到了宋国境内应该也没什么危险,赈灾需要人手,这样安排的确合适,于是点头答应了。 回安和的人只剩下了她和巧儿,楼先生和一直为她御车的陈忠。 12. 解语花 用过饭后休息了几刻,一行人很快又要出发了,公孙祈感到她不是在向前走,而是被所谓命运推着向前扑去。 相伴同行一段时日,谢敏还是挺不舍的,他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公孙祈,公孙祈以为他要说些离别伤痛之词。 不过他转悲伤为动力,对公孙祈道:“殿下!臣一路还是尽心尽力的,殿下回去宫中,记得向君主美言几句!” 小东好不容易酝酿了一点泪又憋了回去,他道:“将军就这点想法,真令人失望!” 谢敏敲他脑袋,“不然你以为我这左将军怎么来的,咋不是你当!” 公孙祈被逗笑了,刚认识谢将军时,他很恭敬,很正经,渐渐地就越来越有趣,她答应道:“会的会的。” 在这样的气氛下,大家都没有很伤感。 正临行前陈忠却说他腹痛难忍,离开先去了茅厕。众人等他一会没等到,笑骂了几句,因为要去派粮施粥,谢敏他们先离去了。 其实对于陈忠,公孙祈一直都印象不深,既是因为他几乎没有说过话,也是因为他在她身前御车,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所以同行近一个月,她对陈忠的样貌都没有什么印象。 公孙祈想起楼渰昨夜没有睡觉,关心问道:“先生要不再休息会吧?”楼渰自然拒绝了。 过了有一会陈忠才回来,他还是很沉默,没有多说话就准备御车。 巧香依旧乘马,她和楼渰一左一右在公孙祈身边,给她一种安心感。 行至一处人烟稀少之地时,楼渰却突然说话了,他问陈忠道:“没想今日还得御车,昨晚休息得可好?” 陈忠回答说:“托太子殿下的福,昨晚休息得很好。” 然而昨晚谢敏他们几乎没有睡觉,他果然有问题。 楼渰道:“巧香姑娘保护殿下!” 比声音先出现的是他的刀,公孙祈和巧香都还没反应过来,楼渰拔刀刺向这人,逼得他从马车上跳下去。 能躲过楼渰蓄力一击的人并不多,当然这人也是在楼渰提问时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他一直在找时机,但楼渰始终靠得很近,让他无从下手,现在只能硬碰硬了。他也拔刀相向。巧香反应过来就靠近马车,挡在公孙祈前面。 公孙祈第一次看见楼渰拔刀,他的刀不像一般的刀是单手刀且带有弧度,用于马上作战,而是修长笔直的双手刀,他弃马逐人,想把战场拉到远些的地方。 两人对峙着,楼渰的动作快且狠厉,招招对着要害,公孙祈基本看不到他的动作,只是觉得先生和她平时所见的完全不同。 不过这冒充了陈忠的人也丝毫不弱,和楼渰打得有来有回,公孙祈心里捏了一把汗。 眼看着僵持不下,楼渰故意漏了一个破绽,那人使狠劲砍到楼渰腰上,正要得意,反被楼渰一刀捅穿了腹部。这是一招险棋,需有同归于尽的觉悟才行。 谁胜谁负,已见分晓。 公孙祈惊呼:“先生!” 楼渰回道:“臣无碍。” 他将长刀抽出,那人倒在地上,楼渰以刀对他,问道:“陈忠可还活着?” 他回道:“虽为死士,不取无关者性命。” 楼渰又问:“可是公孙端派你来的?” 他时日无多,索性放下刀,盘腿而卧,以手枕头,笑道:“你这小子刀术倒是不赖,杀了多少人了?我猜总该上百了。” 楼渰没有回应,又问他是否是公孙端派来的。 他还是自说自话,“我寻思怎么就败给你了,仔细想我和你不同的地方,原来是我还想多活几年。” 楼渰沉声问:“说完了吗?” 这人开始摆起前辈的架子,滔滔不绝:“让我再说两句吧,死在你手里倒也不遗憾,只是作为前辈和你劝告两句,你还年轻,不该太过执着此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年头时兴什么蹈义而死,我觉得其实没什么必要,我就是上了这个当,死前才知道活着好。哦对了,是不是公孙端你心里有数了何必问我。我废话说完了,你动手吧,知道你刀快,可别让我痛。” 说完他闭上了眼,等楼渰杀他。 楼渰知道自己那一刀,此人已经救不回来了,他道:“多谢前辈。”于是落刀,让他走得痛快。 公孙祈看着楼渰腹部一大片的血迹,害怕至极,她担心道:“先生可还好……” 楼渰拿出随身携带的长布带和伤药,他说:“臣无碍,还请殿下和巧香姑娘回避一下。” 巧香下了马车转过身去,公孙祈放下马车门帘,楼渰很熟练地为自己上药包扎,很快便道:“臣好了,由臣为殿下御车吧。” 公孙祈掀开门帘,看见楼渰已经过来了,她突然明白谢将军所说的信得过楼先生,是真的知道先生的厉害。只要有楼先生在身边,她有就无尽的安心。 她近乎央求地说道:“先生,请休息片刻吧,一夜未眠又受刀伤,我真的不忍心先生再操劳了。” 楼渰其实有点气馁,本想隐瞒的事情还是被知道了,不知是不是真的累了,他疲倦道:“臣只是君上的死士罢了,殿下不用对臣客气,也不用继续尊称臣为先生。” 公孙祈此时比观看两人搏杀还要惊慌,她不知自己哪里做错惹了先生生气,她还没思索反应,就脱口而出了话语:“是祈哪里做错了吗,请先生不要生气……” 楼渰心里苦笑,知道自己没辙了,他再冰冷的拒绝遇见殿下的一句话便溃不成军。 他柔和了语气,“殿下没有做错,是臣累了,那臣休息一会吧。” 说完他靠坐在马车门前,闭目休息。 公孙祈冷静下来时,仔细思考楼渰话中的含义,得出了一个结论,先生因为自己是死士而感到悲伤。 而她想通之后,也为先生的悲伤而感到悲伤。 楼渰之后又被公孙祈劝着休息了几次,直到快傍晚了才被允许出发。 巧香在心里为楼渰的刀术感到惊叹,他的凌厉招式和他快如疾风般的速度,是她不可能学会的。 回忆完了全程,她开始无聊,她数过了一千七百根草、两百三十七个石子和七十九朵野花,她甚至数了三遍才确定了是这个数字。 两人心里都叹,终于可以出发了。 今日耽误了行程,她们找到了一户农家便请求能借住,家中只有一位年过半百的阿婆,她的儿子打猎后去城中卖猎物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阿婆很欣然就接纳了她们。 晚饭过后,楼渰一个人离开去了外面,公孙祈觉得无聊让巧香推她去找楼先生。 月色甚好,照见这一片美丽景致。 静谧湖泊倒映着满天繁星,湖边芦苇生得茂盛,微风拂过,搅动一池月色,芦苇也轻弯腰。时有蝉鸣,偶尔又添两三蛙声。 楼先生闭目躺在芦苇边,静静地融进了这月色。 巧香将公孙祈推到楼大人身边,很知趣地默默离开了。 公孙祈试探着问:“我会打扰到先生清净吗?” 楼渰知道公孙祈容易拘谨,便没有因为礼数坐起来,他回答说:“殿下放心,不会的。” 公孙祈要下去,也想坐在草地上,不过一不留神扑倒在地上,楼渰听见动静便立即睁眼坐了起来。 “殿下!”他轻声呼了一句。 公孙祈脸红讪笑,摆手道:“又让先生看笑话了,先生不必管我。” 公孙祈也没顾形象,趴着到了楼渰身侧边躺下,楼渰见此也躺下,两人因这句话都想到了一月前初见那天。 “紫阳花的花期该是结束了。”公孙祈轻叹道。 楼渰看着满天星子和明月,他说:“世间之物都难长久,而星月永恒。” 公孙祈也因此看向天际,星辰灿烂,美丽浩瀚,她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夜间发呆时想到的东西,她也想起楼渰说喜欢听她讲故事,于是向他讲述起来。 “先生,祈曾在夜晚观望星辰,想到,人眼距离事物越远,那么看到的大的事物越小,所以我们见到遥远的星辰如此之小,反而说明星辰是很大的。那时祈就想,祈站在九州看向星辰觉得星辰小,如果站在星辰上看祈,则不若齑粉。” 楼渰没有说话,公孙祈侧头看向他,先生的眼角流下一行清泪。 她不知道先生在为什么而流泪,她只记得当时的她因为宇宙的浩瀚和自己的渺小生出无助感,从而哭了许久。 楼渰想起自己幼年看到父亲满书房的竹简时的心情,他在那一刻感到了同样的敬畏和无助,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的知识与未知。 但他不是因为当年之事而流泪,而是这么久,他第一次在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想法,这种被理解的感觉让他落泪。 他突然明白,孑然独行二十四载,所求的不过是共话星辰一人罢了。 公孙祈继续说着自己这时所想到的。 “先生,如此渺小的我们又是何等的孤独啊,那天坐在马车上,祈看着蜷缩着饿死的人,他们不被看见不被理解,就这样消失在世上,仿佛没有出现过。” “因为不被国人和上卿理解,所以他们孤独地死去了,这样的孤独又是何等的痛苦。祈看不到未来,先生说星月永恒,星月所照耀的千百年后的世界,不知人们是否能相互理解。” “先生,祈说这些,会不会很莫名其妙?” 楼渰懂得孤独,就像当初他们所说的“独活”一样,人同花其实是一样的,只能独自地生长,最好的事莫过于能坚持到绽放,不愧自己的一生。 这样生长在自己土壤的独活花,又如何能理解别的独活的心情呢?所以他一向认为,人永远也不能理解别人。 但是今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理解的心情,他不能言说,但是想让殿下也能感受到,他突然改变自己的想法,也许人是能够理解别人的。 于是他回答说:“臣感受到了殿下心中的孤独和伤痛,臣不敢说臣理解殿下,但是臣愿意尝试去理解殿下的心。” 公孙祈好像有点明白刚才先生流泪的心情了,因为别人的话,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她想,够了,这就足够了,她甚至觉得太不真实。 她问楼渰:“先生为什么一直对祈这样好?祈受之有愧。” 楼渰轻轻笑了笑说:“臣对殿下好,非是畏惧公主的身份,非是信守与君主的约定,楼某徒慕殿下之心罢了。殿下心如璞玉,皎皎若天上月,某甚慕之。” 公孙祈的心里又涩又暖,她面朝楼渰侧着蜷缩起来哭泣。 “先生,祈怯弱、蠢笨、逃避,这样的心不配得到夸赞。” 楼渰转身为她轻轻擦去眼泪,温柔地对她说:“殿下不用苛责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就是这样的殿下,心像月光一样温柔。” 公孙祈觉得先生消融了她几乎所有的悲伤,她现在只会为先生的悲伤而悲伤了。她也想要了解和理解先生。 那么便从先生的名字开始,她问道:“先生的名字到底是哪个‘渰’呢?” 楼渰回答道:“是云兴起的样子。臣第一次见到楼夫人时,夫人看见云彩正兴,于是为臣取了这个名字。” 公孙祈知道了,“有渰萋萋,兴雨祈祈。”她暗暗地高兴,她和先生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句诗中。 她对楼渰讲自己名字的来历:“祈的名字父亲曾告诉过,‘君为民祈,万方畅和’,父亲也希望我们像先生那日所说般,想民所想,忧民所忧。” 楼渰说:“殿下已经做到了。” 公孙祈想到父亲,继而想到白日之事,她看着楼渰的眼睛问道:“如果父亲并不责怪先生,先生会想做什么呢?” 楼渰说起曾经的理想来,“臣原本打算,离开宋国后,四处游历,找到世上最美的地方,或许是开满花的田野,或许是一个静谧的湖泊,然后在那里死去。” 因为他这一生,活得太脏了。 “但是臣也会想,会不会玷污了这样干净的地方,所以会犹豫。” 公孙祈的心里漏了一拍,她要为自己的缺点加上一条自私,因为她已经不想让先生离开了,这一个月她已经习惯了先生温柔又静默的相守,更何况先生想要死去。 但是她又觉得自己不能去干涉别人的选择,她的挽留到了口中变成一个问题。 “那么先生现在是如何想的呢?” 楼渰笑了,眼里是满天繁星。 “臣很开心。” 因为我已经遇见美得不可方物之人。 13. 谒金门(一) 十月中旬,安和城依旧是熙熙攘攘。进城时就有士兵去宫殿向宋伯禀告,一路上人们也都传开了,太子殿下回来了。 人们在路边看向马车,差点就要围得水泄不通,都城有士兵在疏通民众,公孙祈能听见声音,但她只能把帷幕闭得紧紧的。 “听说太子殿下在余城做了件大事!” “什么事?” “你问对人了,我也是才听从余城来的舅父说的,太子殿下带着余城官兵在夜晚派粮煮粥,据说那晚灯火未熄,天上神仙都被吵得睡不着。” “你这个说法还挺有意思。” “那可不,太子殿下为了宋国八岁就离国,回来了还是这么仁善,不愧是宋伯的公子呀。” “宋伯真的像你说得这么好么,不久前才写了罪己诏,什么‘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次南方旱情说不定就是因为他,神才降下惩罚。” 听见这话,男子面色冷了下来,他怒道:“你竟是不长眼的,不辩好坏,我今日同你绝别,以后不再相交!” 说完他拂袖离去,追着人流想去看殿下进宫。 公孙郁字馥,自弱冠之年继位至今,已有二十又一年,不惑之年的人却衰老得不成样子,头发半白,身形瘦如竹影,得知孩子回来了,起身亲自到宫门迎接。 巧香为公孙祈揭开门帘,她便看见自己思念了八年的父亲,却怎么也对不上记忆中八年前的身影,上战场前的父亲温文儒雅,如今这人只剩骨形了。 巧香推着公孙祈向君主去,公孙祈近亲心怯,不知如何反应,连行礼也忘了,公孙郁别开侍从扶着的手,轻轻搂住了自己的小公主。 八年没有抱过父亲,瘦弱的身躯却给她无尽的温暖,既是幸福亦是不忍,她止不住流泪,“阿爹,怎么如此瘦了?” 公孙郁不想放开手,他抚着公孙祈的背,说道:“好孩子,不用担心我,你能平安回来,我再无所求。” 主管宫廷事务的内宰提醒道:“君上,太子殿下车马劳顿,还是先让殿下休整洗漱,之后再让殿下前来叙话就是。” 闻言公孙郁才不舍地放开手,他说道:“也是,来日方长,我儿先去休息吧。” 他让巧香先服侍殿下回去,而后看向楼渰,楼渰上前来恭敬参拜,也在思索宋伯会如何说。 公孙郁长叹一声道:“楼卿又有恩于寡人,但寡人已不知再赏赐卿什么了。” 楼渰温和顺从地回应他:“臣能有今日只因君主仁慈信任,不敢开口言其他。” 公孙郁本就心情愉悦,他满意道:“楼卿也回去休息吧。” 楼渰听命告退了。 公孙祈一直关注着父亲的态度,见此才放心地让巧香推她走,寺人和侍女引她们回去了长欢殿。 一路上红墙筒瓦,楼阁台榭,她终于看见了自己从小住着的地方,熟悉又陌生,于是心中感慨,这一刻起,她又是公主祈了。 巧香服侍公孙祈沐浴,看见公孙祈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她问道:“殿下不开心吗?” 也不是不开心,因为她早料到了母亲不会来迎接她,但是事实也是如此时,她还是落寞了。 公孙祈放松神情说:“没事,巧儿不用担心。” 她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么,首先是开心,多看望父亲。 公孙祈穿上公主的衣裙,坐在镜前由巧香上妆。她觉得自己生的模样也像父亲,一双柳叶眼,眉细长如远山,假扮太子时,巧香会把她的双眉画得粗且锋利些。 巧香为公孙祈插上玉钗,赞叹道:“殿下不论男妆女妆都好看,眉目清兮,簪玉更显得气质卓然。” 公孙祈脸红微笑,她说:“坐了一月多,我再试试走路,巧儿先别扶我。” 巧香的确想扶着公孙祈,不过被提前打断了想法,于是小心地注视着,以便随时可以搀住。 公孙祈在黎国的时候,夜晚熄了灯也会自己在室内悄悄走动,长时间坐着其实很难受,更何况她本来是无碍的。 但是她走不长久,这次又真正停了一个月,她小心地走着,徐行不至于太累,也不会被别人在意。 那么走得快些呢?她加快了步伐,试试如同常人般行走,不过一不留神就要摔倒。 “殿下!” 巧香吓得心要跳出嗓子,立马扶住了公孙祈,公孙祈看着巧香过度紧张的样子,笑出声来,好让她别怕了。 门突然推开,又是一声“殿下”。 两人看去,虽然有点不确定,但公孙祈出口问:“是青萝吗?” 青萝笑着流泪,她道:“是的,殿下。” 青萝是公孙祈小时候的侍女,她离开后一直侍候在公孙畅身边,公孙畅这八年一直住在长欢殿,直到这两天才回去长清宫。 得知公孙祈回来了,公孙畅立即来了长欢殿,但是他不敢见她,只是在门外静静候着。直到听见动静,才让青萝去看看。 “那么,阿畅,阿畅在吗?” 公孙祈欣喜地问着,于是在巧香搀扶下走出门外,看见坐着轮椅的公孙畅,他长得像母亲,五官的气势要锐利些,应该长成了一位明朗的公子。 但他的眼神怎么这样悲伤? 公孙祈走到弟弟面前,温柔说道:“阿畅,你长大了。” 公孙畅怕被公孙祈触碰,于是把怀里的猫抱起来递给她,稍微偏过脸,不敢双眼对视,他说:“这是阿姊的大将军,猫归原主。” 大将军是公孙祈捡到的猫,生得一身黑,虽然瘦小,脾气却格外大,威风凌凌,被她俩取名叫大将军。 公孙祈接过猫抱着,如今的大将军行至暮年,不爱动弹了,而且被喂得一身膘,到手还挺沉的。 公孙祈惊叹道:“阿畅你给它喂了什么,如此沉重,我看不该叫大将军,该改名叫泰山君!” 公孙畅没憋住笑,忍不住转过来悄悄看这“泰山君”,不经意却对上阿姊温柔含笑的眼睛,他正要转头。 公孙祈左手抱着大将军,右手捧着弟弟的脸,她还是像以往一样地爱亲近他。 “阿畅为什么也这么瘦呢,这些年来很不容易吧,阿姊回来陪你了。” 公孙畅脸红了,他羞愧得想找个洞穴躲进去,也悲伤得想哭,为什么,阿姊才是最苦的那个人,他正是没脸见她,她却一如既往地关心他。 他小心地问:“阿姊,你不讨厌畅吗?” 公孙祈看着这样小心翼翼的弟弟,他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胆怯又惹人怜爱。 正如小时候,他扑向母亲的怀抱,却被母亲拒绝时一样,他在她的怀里哭,睁着湿漉漉的眼睛问她,“阿姊,你永远不会推开阿畅对吗?” 公孙祈把大将军给了巧香,像小时候一样把公孙畅搂在怀里,她坚定道:“当然不会,我永远不会推开,永远不会讨厌阿畅,阿畅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弟弟。” 前所未有的安心,已经八年未有过了。 公孙畅这才敢伸手回抱住公孙祈。八年来,他一直都惶惶度日,他怕阿姊过得不好,怕她会怨恨他,她回来后,他也怕她不理他。 他不敢想象,如果公孙祈讨厌他,他该怎么办,阿姊一向都关爱他,所以他想象不到失去阿姊的样子。 “阿姊,你回来了,太好了。” 公孙祈回答:“是啊,能再见到你们,太好了。” 公孙祈松开公孙畅,她略微地苦涩一笑,她说:“阿畅,我该去看望母亲了。” 公孙畅望着她,他懂得阿姊的心情,但他也无能为力,只是说道:“阿姊去吧,母亲还是如当年一样。” 其实公孙畅并不完全懂公孙祈的心情,她除却生疏与畏惧,还藏着期待,不论怎样,她还是想母亲,也许八年未见,母亲也会想见她,只是母亲也像她一样不好意思,所以她要勇敢起来。 扶着公孙祈的巧香感受到了殿下的激动,她的步子尽量迈得很快,但是却又有一种忐忑。 一路上的宫人并不多,因为宋伯素来倡行节俭之风,这些侍女寺人见了她一时也认不出来,只知道今日太子殿下回来了,公主殿下也因此高兴地病愈了。公主殿下整整病了八年。 公孙祈来到了康宁殿。 钟夫人身边的芙玉在外面侍候着,见公孙祈来了向她行礼。 巧香对芙玉说道:“芙姨,麻烦向夫人通报一下,殿下来向夫人问安。” 芙玉回答后就进了去告诉钟姝,钟姝此时正在为一条长裙绣上竹叶纹饰,闻言一走神,针刺到手上,她拿过手帕擦血,头也不抬道:“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芙玉心里叹气,出去向公孙祈传达夫人的旨意,她惋惜道:“殿下,夫人已经歇下了,还是之后再来吧。” 她抬头看这天色,尚是明亮的,申时末,还未到用晚膳的时候,她已经明了母亲的意思,于是对着屋子行礼,兀自离开了。 巧香跟上要去扶公孙祈,她没有接受,只是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走累了就歇一会。 巧香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殿下,何必同身体过不去呢?还是让巧香扶着好吗?” 公孙祈回之以沉默。 原来只有她这样笨,心怀期待,母亲却根本就不想见她。 她八年来想了又想,却不敢再想的就是,母亲是不喜欢她才让她离开,虽然曾经也拒绝了阿畅,但她却更讨厌自己。 她想不通,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14. 谒金门(二) “殿下,八年了,大将军还记得主人呢!” 按理说大将军跟了公孙畅八年,来到公孙祈身边,总该不舍的,但是这猫却安然接受了,一点也不认生,看见公孙祈有空了就跳到她身上。 清晨巧香为公孙祈梳发,大将军就跳到她怀里。 公孙祈为它顺着毛,黑色的毛发很顺滑。 她问:“大将军,你也想我了吗?你还认得祈吗?” 一直懒洋洋,不叫一声的猫这会竟然很配合地“喵”了一声,然后又舔自己的毛,舔着舔着也把公孙祈的手顺道舔了几下。 巧香更加震惊,“不愧是大将军,果然有灵气。” 公孙祈也觉得新奇,心中更生喜爱,她心里的阴霾散去不少,一团温暖在怀里怎么都会高兴几分。 她早晨要去向父亲问安,一切准备好了要走时问道:“大将军,也要去拜见君主吗?” 大将军见这人要出门了,于是挣扎了一下跳到地上,回去它的团子里继续睡觉去了。 巧香笑道:“看来大将军不想去了。” 公孙祈也笑着,离开长欢殿去泰和宫见父亲。 漫步在宫廷里,才知木犀香如此。 如今正是木犀盛开的时节,它又名岩桂,九里香,花开时满廷生芳。泰和宫里的木犀都被伐走了,以其太馨香使卧榻的君主感到头昏。 一如往昔的是红枫,公孙祈从有记忆起,就记得秋天父亲宫殿有无尽的红色落叶。 公孙祈问接引她的寺人:“请问君主最近如何?” 寺人回答说:“托殿下的福,君上今日起榻走动了一小会,此时歇在流枫殿。” 寺人带公孙祈来到流枫殿,这里是公孙郁书阁,他日常也在这里处理政务。 公孙祈看见父亲在枫树下置席,坐着饮茶,枫叶缓缓飘落。 她走近正要行礼,公孙郁看着她幽幽出口:“祈儿也要同父亲生分了吗?” 公孙祈粲然一笑,止住了动作,坐到公孙郁身边,轻轻靠在他身上,感受着毛氅传来的温暖,和单薄的身形。 她欣然道:“祈刚刚犯傻,大人不准记小人过哦!” 公孙郁也和颜悦色起来,他揽着公孙祈,本以为至死也不能再见的孩子回来了,如今正在身侧,怎么都像梦一样,如果是梦也不要醒来。 公孙郁道:“祈儿长大了,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会想办法哄人开心。” 公孙祈嘻嘻一笑,她道:“祈儿还没长大,祈儿还是八岁的小孩子,要阿爹宠着。” 公孙郁开心应道:“好,好,阿爹的小公主,想要什么呢?星星阿爹也为你摘下来。” 公孙祈心里想到,星星那么大,且不说摘不下来,摘下来也放不下,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太无趣。 她许愿道:“祈儿一直有一个大心愿,就是年年都能靠在阿爹身边,被阿爹宠着。” 她说得很委婉,但公孙郁明白她是想要自己保重身体,他也是这样想的,他想看着这孩子成亲生子,一生平安顺遂,有了盼头,所以不再躺着等死。 公孙郁故意逗她,他道:“这怎么能行呢,为父要找一位形貌、才学、意志、家世都最好的佳公子来陪小公主。” 公孙祈脸红道:“不要,再好的公子都比不上阿爹。” 公孙郁心里一暖,试探着问道:“认识一月,祈儿觉得谢家公子如何?” 公孙祈一愣,她问:“是谢敏谢将军吗?” 公孙郁赞许道:“正是他,当年与季国的战争中,玉城城主和夫人都以身殉国,他正是他们的遗孤。谢敏是为父看着长大的孩子,守礼节,知进退,相貌周正俊朗,年龄也相当,虽然还未及弱冠,但明年为父会为他举行冠礼。” 公孙祈完全没想到父亲是这样安排的,让谢将军来接她是有原因的。可是她知道,自己脆弱得像雪,太阳会灼伤她,唯有月光不会。 她回答道:“祈儿也觉得谢将军很好,也多亏了谢将军一路护送,祈儿才能安然回来。只是不太能聊得来,比起热闹,祈儿更喜欢清静些。” 公孙祈顿了顿又小心问道:“阿爹怎么看楼先生呢?阿爹会因为当年的事责罚他吗?” 公孙郁感到惊讶,听公孙祈这话同称谓,感觉到她很亲近楼渰。 他把楼渰纳入自己评选的框架中,样样都好,只是家世略次了些,毕竟是奴隶出身。但是他是自己亲封的卿,勉强也看的过去。 重点是自己小公主有好感,这就足够了。 公孙郁安抚道:“不知道祈儿如何知道的这件事,楼渰不过是一把刀,还是救了为父的刀,他不会受牵连的。” 公孙祈得到父亲的亲口确认,才彻底放下心来,她心里有很多疑惑和想说的,关于夷族,关于国策,但是她不想惹父亲不快,准备之后再提。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不得不提的,公孙祈起身端坐着,为公孙郁倒茶,同他讲了在余城的经历。 而后她问道:“阿爹,您准备如何处置呢?公子无虑曾向我求情,也的确因为他,赈灾很顺利。” 公孙郁感到头疼,他揉了揉太阳穴,接过茶喝了一口。 本是出自同宗,却要走到这个地步。 如果公孙端没有派人去暗杀祈儿,他兴许会饶他一命,只是他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公孙郁道:“公孙端铸下大错,理应以死谢罪,余城公孙氏降爵为大夫。” 这个惩罚算不上严厉,也算不上轻微,贵族就是有着这样的特权,更何况是公孙氏;且卿与大夫之间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公孙祈在想什么呢?她想到死去的那么多人,公孙端一人能够背负这样的罪孽吗?一个人可以让这么多人死于饥饿,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如果不只是公孙端,那么还有谁呢?余城的城主就是他,命令也是出自他口,她找不到其他人,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 公孙端见公孙祈发愣,问道:“祈儿有什么想法吗?” 公孙祈微笑着摇头。她并不懂这些,有时候免不了多想,也只是出于自己的感受罢了。 多年没有见面,两人所聊的多是这八年的见闻,公孙祈会把自己在书中看到的不解之处提出来请教,公孙郁也讲了这几年的变化。 其实两个人的生活都如同烂泥,乏善可陈。但只要蕴藏的情感在,聊什么也没什么不同。 虽然披着大氅,公孙郁仍不宜在外久坐。 临行前,公孙祈向父亲请求道:“阿爹,祈儿想亲自去向楼先生道谢,可以出去吗?” 公孙郁拍了拍公孙祈脑袋,笑道:“傻孩子,宋国的土地,你想去何处,还用向父亲讨个准许吗?” 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的话语,公孙祈对父亲的生疏感彻底瓦解,她胆子大了起来。 她又讨要道:“阿爹,楼先生为保护我受了伤,祈儿想带点伤药补品去可不可以?” 公孙郁自然是依的,他道:“祈儿想要什么去取便是,阖宫上下亦是你的家,不必生疏。” 随后他感到疲累,就先回寝宫休息了。 公孙祈被这个“家”字打动,一路上都在想着,宽阔冰冷的红墙似乎都有了温度。 六年前公孙郁为楼渰赏赐了宅邸,就在宋宫殿外不远处,以便随时召见和护驾。 公孙祈乘着五彩夏缦车出行,本以为楼先生的宅邸会走上一段时间,没想到却意外得很近。 向守门的老翁打了招呼后,楼渰很快便亲自来迎接了。 他像初见般谦和有礼,公孙祈体会到之前父亲的心情,她出口止住了行礼的他,“先生,请不要同祈这样生分。” 楼渰明白了公孙祈的意思,于是不再行礼。 公孙祈满意了,自己却行礼道:“多谢先生的救命之恩,这些东西不成敬意。” 随行的戎仆把带来的药材补品都搬出来。楼渰收下了公孙祈带来的药,老翁便指引着戎仆搬到屋里去。 楼渰感谢道:“殿下不用担心臣,君主常赐药,臣也略懂些药理。” 总站外门外也不成样子,他邀请道:“臣无所报答,便请殿下来寒舍饮茶吧。” 公孙祈被巧香扶着进了楼府,这里却令她眼前一亮。 楼渰的宅邸的确算得上贵族里的寒舍,没有什么金玉青铜器摆件,下人也只有两个,一位老翁一位老媪,地上随处是草。 宅邸里处处是树,枝丫横斜,整个庭院就像是个花圃,种满了香草绿植,芝兰葳蕤,蔓草铺墙,地上也随性长满了野草,还有雏菊在草丛中随风摇曳。 可以看出家主人多么随性自然,公孙祈爱极了天然去雕饰的这里。 她轻快赞叹道:“先生这里太美了,来者都流连忘返吧!” 楼渰温和道:“臣没有客人。” 他微笑起来,芝兰也没有他好看。 “殿下是第一位。” 闻此虽然很遗憾,但这种窃喜又是为何呢?公孙祈踩在楼渰院里的青草上,却像踩在云上。 楼渰本想引公孙祈去室内饮茶,见她也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于是准备在后院设席。 他对老媪道:“梅姥,麻烦您沏茶到兰草边。” 而后带着公孙祈来到种下芝草兰草的院落,这里宽阔朴素,楼渰亲自抱来竹席铺在草地上,而后又去端来小茶几。 “殿下,请坐。” 公孙祈坐下,楼渰也在她对面坐下,很快梅姥端了茶和糕点过来。 公孙祈学着楼渰的叫法,“谢谢梅姥。” 梅姥同楼渰相处久了,也有了从容不迫的习惯,她慈祥笑道:“公主殿下不用跟我们客气,您需要什么尽管提就是。” 楼渰为公孙祈倒茶,公孙祈则在端详这兰花,纤长柔美,清香幽远。 公孙祈想起以前看到的故事,她讲道:“先生,屈子曾写‘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据说当时他在仙女山下的九畹溪边办学堂,教授学生,山中的兰花娘娘听到屈子讲课,深感于其爱国之情,于是点化了窗下的三株兰花。” “后来有一天,屈子讲课情绪激动至吐血,血溅到兰花根上,学生们心痛不已。不过这兰花得到屈子心血滋养,一夜长成一大蓬,后来在屈子和学生们的精心栽种移植下,兰花长满了九畹。” 楼渰将茶杯递给公孙祈,“殿下,喝茶润润嗓子。” 公孙祈接过喝下一大口,又道:“先生家中的兰草生得真好,让祈想到屈子,想到正直高洁的魂魄。” 可惜臣没有这样高洁的灵魂,臣的魂魄不知散去何处了。殿下的心里全是这般美好的故事啊,太好了。 楼渰笑得欣欣然,他道:“屈子真是位高洁之士,令人敬慕。” 两人聊得很欢快,至日暮时公孙祈才回去。 而某个人独自坐在草地上,向每一株兰花道歉。 15. 谒金门(三) 公孙祈回到长欢殿时,公孙畅已等了她两个时辰。 看着候在殿外的公孙畅,公孙祈笑着走近他,“阿畅怎么来找我了,快同我一起进去。” 青萝要推公孙畅进长欢殿,公孙畅却抬手止住了。他笑着问公孙祈:“阿姊去了哪里?畅很想阿姊。” 提起楼渰,公孙祈语气就会轻快,“我去向楼先生道谢了,回安和的路上都是他保护了我。” 公孙畅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又是一动,暗道又是他。 他惋惜道:“畅也想陪阿姊坐会,可是天色不早了,畅要回去了。” 公孙祈看天色,的确已经暗了下来,她宽慰道:“那阿畅回去早些休息,以后时间多着。” 公孙畅笑着答应了,青萝推着他回去长清宫。 公孙祈用了晚膳,要去书房里,巧香问道:“殿下,这么晚了还要看书吗?” 公孙祈回道:“不是,我是想写下今天的经历。” 巧香为她点灯,公孙祈坐下,大将军却突然进来了,坐到她的怀里,她先摸了摸,而后拿出空白竹简,手执毛笔要写。 “父亲慈如河海,余却孝若涓尘,不能报答。” “先生有一院芝兰,同先生交谈,却忘却了香草。” 第二日清晨,公孙祈去了长清宫。 公孙畅如同往常般在投壶,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他什么也不想做,索性玩起了投壶,玩了几年,投壶的准头越来越高,他闭着眼也能投进一丈远的青铜壶。 他没有料到公孙祈会一早就来找他,所以玩投壶时被看了个正着。 公孙畅吓得把箭藏在身后,额头上直冒冷汗。 公孙祈和公孙畅小时候一起玩过投壶,但当时公孙畅投壶还不如她,如今看见他隔着这么远都能扔进去,便能想到他玩这个的时间不少。 明明注视着阿畅,她却看到了余城的饿殍,那些在人间苦苦挣扎的人,广大百姓的生命都系在少数人的手中。 如果阿畅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可以轻松地度过这一生,而他是宋伯的公子,他耽于玩乐,置饥寒交迫的人于何地呢? 可是她也在想,为什么他一生下来就要承担这样大的重任呢? 公孙畅看见公孙祈在思考,看不出她的神色,于是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阿姊,别生气。” 公孙祈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她走近公孙畅,为他擦去额头的冷汗,笑着安慰吓得近乎颤栗的弟弟,“阿畅不怕,我没有生你的气。” 公孙畅抬头望着公孙祈,他小心问道:“真的吗阿姊?阿畅知道错了,原谅我这一次吧。” 公孙祈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他:“真的,阿姊不生气。只是我想到了一些事情。” 公孙畅长呼一口气,自己也擦着脸颊两边的汗,他问:“阿姊想到了什么?讲给畅听听可好?” 公孙祈笑着答应了他,她跪坐在公孙畅的身边,和他保持着差不多水平的视线,而后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讲述。 “阿姊在回安和的途中,曾经过一个城邑叫余城,余城是我们同宗的公孙氏管辖的属地。那时旱情正严峻,土地没有雨水的滋润,干涸成为块状,裂开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居住在城外的人们吃完了粮食,便去吃草,甚至吃树皮。” 公孙畅是第一次听说所谓的旱灾具体是什么样子,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树皮能吃吗?他们不是种粮食吗?那他们都饿成这样,城里人更吃不上饭了吧!” 见公孙畅关心起这个故事,公孙祈接着讲道:“阿姊进去余城,国人都没有挨饿,他们甚至都去听公子无虑的演奏,陶冶情操。” 公孙畅显然不能理解,他疑惑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巨大的差异呢?” 公孙祈心痛回道:“因为余城的城主没有遵从阿爹的旨令,对农人行泰半之赋,并且在旱灾来时不赈灾,紧闭城门。阿畅,累累的尸骨都是宋国人啊。” 公孙畅沉默了,他被公孙祈沉痛的语气打动,因为公孙祈的伤痛而感到难过。 公孙祈深深地注视着弟弟,她说:“上位者如果行不正,那么百姓便在水火中煎熬。阿姊也曾以为天下人都如我们一样,吃最细的米饭,穿最柔软的衣服,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阿畅,你应该去人间看看。” 公孙畅没有感同身受公孙祈的意志,他知道人与人之间生来就是不同的,也从来没想过他就应该致力于使所有人都变得一样。 但是这一刻,他被自己的阿姊感动,她的眼睛里有他不懂的东西。他愿意为了阿姊高兴而努力。 他说:“阿姊,畅会努力的。” 此时宫外传来喧嚣人声,惊叫哀嚎不断,让公孙祈立马回忆起从黎国府邸出发的那个傍晚。 巧香出去打听,回来告诉公孙祈:“殿下,据说是有许多人杀进宫里来了,您和畅殿下快藏起来吧!” 公孙祈大惊,她道:“阿畅你一定要小心藏好,青萝听我的话不准违抗。巧儿快带我去见父亲!” 公孙畅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种被抛弃的伤感涌上心头。 巧香本要拦住公孙祈,却固执不过她,只能带着她小心前去。一路上并没有多少刺客,有也已经被杀掉了。 今早公孙郁依旧先在泰和宫散步,而后在流枫殿召见了楼渰。 楼渰是他尤为亲近的臣子,他没有什么家世利益可图,又是他一手提拔,虽然当年围猎之变有着背后的隐情,他却还是感念楼渰的救命之恩。 君臣如同往常一样对坐在红枫下,仿佛没有什么间隙。 公孙郁淡然饮茶,问道:“楼卿没有什么想问寡人的么?” 楼渰微笑着摇摇头,他回答:“君上的命令,臣只会执行,为您赴死在所不辞。只是当您不再需要臣的时候,臣想要为自己而死了。” 公孙郁知道他所指为何,听了这番话,多少有一点惭愧。那段时期他病得厉害,当夫人提出这个方法的时候,他也就同意了,可是真正要嘱托楼渰行事的时候,他句句真情。 虽然告诉了楼渰真相,他却从来没有担心过楼渰会背叛他,说到底,是自己先背叛了他。 他叹息道:“的确是寡人有错,楼卿还能护送祈儿回来,实是忠义之士。” 话至此,两人都没有继续开口,静默中,却听到宫外的喧闹之声。 内宰慌乱跑到公孙郁面前伏跪下,“君上,有人带着三十余人杀进宫里来了,卑职已经派人通知少司马带兵前来救驾,请君上先避一避。” 公孙郁没有起身,而是问楼渰道:“楼卿,寡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昏君么?为何他们都要杀寡人?” 楼渰恭敬回答:“君主安坐庙堂,有百十人欲杀,便有千百人欲救。” 而后他拿起身侧的刀,起身拔刀,守护在公孙郁身前。 闯进流枫殿的有十余人,领头的是个同楼渰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他们无一例外都穿着平民的衣裳。 楼渰先出手,他执刀冲向敌人,他们反应过来时,身边已倒下五六人。 很快领头的男人也向楼渰砍来,即便在这样的攻势中,楼渰也把除男人外所有人都杀掉了。 一地横尸,楼渰浅色的外衣上沾满了他们的血迹。 男人自报名姓道:“吾名冷戈,你便是杀了师父的楼渰么。” 楼渰答:“在下确实杀了一位前辈。” 冷戈听到肯定的回答,霎时目眦欲裂,浑身散发出凌冽的气势,吓得公孙郁身前的内宰瑟瑟发抖。 楼渰便知道,他赢不了自己。 满脑子都是复仇的冷戈只知道拼命进攻,一刀赛一刀的狠厉,然而在楼渰的眼中处处是破绽。 冷戈没有一下砍中楼渰,楼渰却抓住破绽震掉了他的刀,而后一刀捅穿他的腹部。 冷戈脱力跪倒,他的气势全散,只剩下无尽的悲哀,他哭道:“师父,是戈技不如人,不能为您报仇。” 楼渰能做的都已经完成,他回到公孙郁身侧擦刀。 公孙郁问道:“你听从谁的命令前来?” 冷戈止住哭,他回答:“鄙人听从谁的命令无可奉告,但鄙人却有一己私欲。 我听闻您的仁善之名,故虽得命令,却选在楼渰在时前来刺杀,同时亦是为了报仇。如今主人之令未达,是为不忠;师父之仇未报,是为不孝;连累众人身死,是为不义。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死有余辜。” 而后冷戈拾起刀,自刎而死。 少司马姗姗来迟,他火急火燎赶来,看见君主无事才放下心来。 他向公孙郁汇报:“君上,臣救驾来迟。方才从贼人口中得知,是公孙端造反。” 他昨日下的命令,今日便有刺客,可见在他下令之前公孙端便反了。他应该是知道刺杀太子失败,所以挺而走险。 他却不知道,本来他的家族并不会受到太大的惩罚。活得越久,越能见到这个世界如同戏剧般的滑稽。 公孙郁对少司马下令:“余城公孙氏,夷。” 少司马领命,而后带着下属把这里的尸体都拖走,很快人都散尽了。 寂静中突然吹来一阵萧索秋风,红色枫叶便死去掉下,落在地上发出轻响,这是生命最后的语言。 “楼卿,最后为寡人舞刀一次罢。” 楼渰一袭血衣在枫树下舞刀,在如泣如诉的风中,分不清衣上的是血迹,还是翩跹的枫叶。虽然才杀了十余人,他却没有一丝戾气,从容又温和,不像杀人的罗刹,而是仙阙无情的神君。 然而他不过是个听话的死士罢了。 是善良的人不为人见的不善,是无法行于白日的月色。 有宇宙般大的寂寞,也被他死死藏在心的门扉里,拿最复杂的锁封闭着,一丝一毫都不露出来,把自己活成君主最喜欢的样子。 却还是会被放弃。 公孙祈赶来时便在门口看见这一幕,铺天盖地的红色迷了她的眼,那个穿着血衣舞刀的人,在她的眼里,在她的心里。 16. 雨霖铃(一) 楼渰舞刀结束,公孙郁便让他离开了,除却前来清洗血迹的下人,谁也不能进流枫殿,他就静坐在原地,没有人知道君主的想法,但却感受到他的忧愁。 公孙祈知道父亲想独自待着,于是也跟着楼渰离开泰和宫。 路上,她说道:“祈也不知该如何感谢先生了。” 楼渰刻意同公孙祈保持着一段距离,不想身上的血腥气玷污她,他回道:“殿下不必感谢,臣子护君,理所应当。” 公孙祈却因为这段距离而失落,她似问似叹:“先生要离开了么。” 她把他的话记得很好,父亲同他说清楚了,他现在应该想离开宋国,去寻最美的地方。 楼渰正要开口,公孙祈却打断了他,她还是那么怯弱,不敢听这些。 她说:“先生,祈回长欢殿向西走,不便再送先生,就此别过,先生珍重。” 而后便直直离开了,留下这个一身血迹的人走回宅邸。 一路上免不了又被指指点点,人们不会去想这个人是为了谁一身血,只知道他又杀人了。 有避之不及的,有义愤填膺的,也有毫不在意的,唯独没有那个眼神。 今天比以往都要落寞,为何呢? 公孙祈回到长欢殿没什么可做的,什么也看不进去,连大将军也不想抱了。 巧香那晚没在,她不明白公孙祈为什么会那样说,楼先生救驾之后自然要离宫回楼府。只是公孙祈这呆滞的样子,让她也无措。 她问道:“殿下为何伤心?” 公孙祈却笑着回答:“我没有伤心,巧儿不用担心。” 祈殿下不是能同甘共苦的人,她总是同甘,自己苦。 巧香跟在公孙祈身边八年,虽然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到底走过了多少念头,却能读懂她的心情,她明明在伤心。 公孙郁一连几日都没有让人进流枫殿,公孙祈每天都在殿外候着。 终于有一天的傍晚时候,公孙祈见到了父亲。 公孙郁卧在榻上,精神却不算颓靡。他终是等不到想见的人,却为难了真正爱着自己的孩子。 他坐了起来,拍了拍榻边,说道:“祈儿坐到这里来。” 公孙祈听话地坐在公孙郁身侧,她见到父亲比想象得好些,所以放下心来,神色也不再低沉。 公孙郁说道:“祈儿,我这几日想了许多。阿爹又杀人了,你怕吗?” 公孙祈如实回答:“我怕父亲变成自己讨厌的人,怕父亲会后悔。” 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公孙郁,他早已经变了,可是这个孩子还是这么纯粹。 “谁都可以宽恕,唯独造反,罪不可恕。祈儿,你能明白吗?” 公孙祈回答:“祈儿明白。” 以前她不懂父亲为什么夷族,经历这次刺杀,她明白了所谓的“反”,就是你死我活,如果不消灭对方,死的便是自己;如果不杀尽对方,总会有人来报仇。 可是她不能明白,人们之间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仇恨。 公孙郁又问道:“祈儿眼中的父亲是何模样呢?” 今天是提楚夫人所言的好机会。 公孙祈笑着回答:“在祈儿心中,阿爹是位宽容、慈爱的父亲,是位仁慈、心善的君主。” 公孙郁似是料到了她会这么说,是啊,哪有女儿会说父亲的坏话呢。 他自嘲道:“可是父亲治理不好这个国家,战时不能取胜于敌国,平时不能造福于百姓,灾时不能救民于水火。而季国虎狼之师严苛之政,却能屡战屡胜。” 公孙祈想起曾经请教楼先生的话,她想用他的回答来安慰父亲。 她道:“阿爹,楼先生曾告诉我,治国之术的不完善不能用来否认治国之道。宋国的百姓都以生在宋国而高兴,他们很信任您。” 公孙郁显然被这个说法说动了,他问:“治国之道,治国之术,怎么说?” 公孙祈笑着说:“祈儿不懂这些,说错了阿爹可不准笑!” 公孙郁很正经地点了点头。 她才把自己的理解说了出来:“治国之道就是阿爹秉持的‘仁’,而治国之术就是阿爹的‘轻徭薄赋’,其实祈儿觉得这些都没有错,只是如今天下形势变了,季国不再遵守礼仪,其他国家也会纷纷效仿,如果我们不多发展武力,这块乐土终究会被别人侵占去。” 公孙郁说出自己的疑惑:“可是重徭役,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就少了,百姓吃不饱饭,何谈乐土呢?” 这是现在各个国家普遍面临的问题,农业生产的粮食太少,人们收获的粮食许多又用来交税了。有像宋国这样轻税以利民的,也有季国这种以侵略别国来取利的。 公孙祈回道:“祈儿也不懂这些,只是觉得要先能保护好宋国不被侵略,才能谈吃饭的问题。” 这句话很朴实,却又在理。让公孙郁入神思考可行性,这几年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希望的存在。 公孙祈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自己也在想这些问题,如何才能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她愚笨,想不透彻。 这时内宰端了鹿茸人参汤过来,公孙郁让他放下就好。这鹿茸人参汤是上好的补药,他也不常喝,他身体力行倡导节俭之风,宫里也都跟着清贫。 公孙郁对公孙祈说:“祈儿,我看你对民生有些感悟,以后可以多去你舅舅那里玩,你也有八年没有见你舅舅了。” 公孙祈的舅舅是钟夫人的弟弟,名桢,字维之,是宋国的宰相。公孙祈小时候就很喜欢舅舅,他生得好看,喜欢穿华贵的衣服,行事却不拘一格。 公孙祈回答:“是该去拜访舅舅,等阿爹身体好了我就去。” 公孙郁道:“为父哪里不好了?身体好着呢!” 没等公孙祈反驳,他又一笑,道:“祈儿,阿爹拜托你一件事,去把这参汤端给你母亲,她一向体寒,喝这个好。” 公孙祈眼睛有点酸,父亲不舍得喝这参汤,要送给母亲。 “可是您病着,更需要补一补。” 公孙郁骗她道:“阿爹这几月喝多了,不能再补了。如果是你送去,你母亲也许会同意的,你不是也想见你母亲吗?” 她是想见母亲,可是母亲不想见她。 公孙郁推公孙祈下去,不要她再坐在身边,“快去快去,再等汤就冷了。” 公孙祈站着,看见父亲笑着催她快走,于是也笑着答应了,她端着这鹿茸人参汤走出门,巧香就接过了案。 两人又去向康宁殿。 与上次相似的天色,与上次相似的心情。 巧香宽慰道:“殿下有时候可以少想点,上次也许夫人真的提前休息了。” 公孙祈也安慰自己,说不定就是这样的,是她又想多了,在庸人自扰,其实什么都没有。 这路上的木犀真是香得不真实。 今日这时的钟姝正在用晚膳,公孙祈去的正是时候,遇见了人。 钟姝直直看着她,公孙祈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让自己走得更自然,她想让母亲看到她的努力,她回来这几日有好好练习走路,不给她丢脸。 她独自一人也走得很好,很恭敬规范地向母亲行了礼。她听见母亲的声音,“起来吧。”虽然只有三个字,却让她几乎想落泪,她太想太想阿娘了。 公孙祈起来,她从巧香手中接过人参汤,而后小心走到母亲身侧,跪下举案至眉前,虔诚得芙玉都在心里感叹。 “母亲,这是父亲让女儿端给您的鹿茸人参汤,请母亲饮用。” 钟姝道:“端走。” 公孙祈不解,她还是端着,只是没有举那么高,她央求道:“母亲,父亲关心您。” 好一会都没有人说话,四下静得恐怖。 钟姝没有等到公孙祈端走,她冷声道:“祈儿,母亲可没教过你违逆。” 公孙祈藏在骨子里对钟姝的畏惧又出来了,离开了八年,母亲说话更冷了。 如果说这时的她只是心生惧意,那么接下来的话则是彻底让她心寒了。 钟姝责备道:“祈儿,在黎国是不是没有注意隐藏身份,母亲让你坐着,你是不是在走路。” 母亲因为她努力走得自然而怀疑她,她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 公孙祈放下盏,磕头道:“求母亲别生气,祈听母亲的话。” 她端着人参汤走出康宁殿,泪才如泉涌般出来。 公孙祈哭得压抑,她不敢出声,声音都压在了喉咙,泪却实诚地滴滴掉落。 巧香也怕钟夫人,刚刚在公孙祈身边她气都不敢出了。这会看着公孙祈哭,她手足无措,只能把汤接过端着。 公孙祈深深喘了一口气,尽量平稳道:“巧儿,你把参汤端去膳房,我想出去走走,你不用担心,也不要告诉谁,去吧。” 说完公孙祈一个人走了,巧香看着她的背影,像是一个失去了魂魄的傀儡。 夕阳的余晖都散尽了,夜幕降临,天上的云黑压压的,比夜幕更冷。 公孙祈出了宫,在宫外随意地乱走,夜晚外面早没了人,只有她一个人,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泪,肆无忌惮拿身体出气。 17. 雨霖铃(二) 公孙祈走累了,最终来到楼渰宅邸外。她的悲伤没有人可以告诉,她要在父亲弟弟面前装成一副欣然模样,她不能再让他们担心。 她蹲坐在门侧墙下,抱着腿埋头流泪,连楼先生也离开了。 大概是孤独疯了吧,她沉浸在这种情绪里,回忆自己黯然前行来的这些年,回想起母亲那不甚在意的漠然,她感到骨头被蚁虫啃噬的酸痛,这种痛穿透骨髓蔓延到心里了。 痛楚成为习惯的话,人容易沉溺其中;痛楚从不曾被看到的话,人就会顾影自怜。而顾影自怜久了,既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清楚知道自己得不到。 雨很应景地下了起来,不是瓢泼大雨,而像公孙祈哭时那般压抑克制,却无比阴郁。 公孙祈很开心,有人陪她一起哭了,虽然是天空,但她也满足了。 突然她却感到身边的雨停了。 她抬头用泪眼看,黛蓝的夜色下,牙白色的伞在先生的手中,就像撑着一轮明月。 “殿下的哭声太大了,臣的心被哭碎了。” 楼渰向公孙祈伸手,注视着公孙祈的眼睛仍旧温柔得如同水,等了有一会,公孙祈才把手递上。 公孙祈反思自己,她明明没有哭出声,只是在流泪,怎么会哭声太大呢? 巧香一直在远处看着公孙祈,一直不敢去打扰她伤心,下雨时又赶回去拿了伞来,来时却没见到公孙祈,还没等心慌,竹翁过来告诉她,麻烦她去取殿下的衣衫来。 梅姥服侍公孙祈在客房里沐浴,差不多时巧香也把衣裙送来了,这是下人前两日送来的新衣,她看见上面绣着殿下喜欢的竹叶纹,就带来了。 楼渰在屋里烧起了炉火,上面热着姜汤,见公孙祈出来了又把她带来烤火,去寒气,免得感染风寒。 公孙祈坐在炉火边失神,她不知道心里是何情绪,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情绪,俨然一副失去魂魄的样子。 楼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公孙祈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知道如何安慰,于是说道:“臣也为殿下讲一个故事吧。” 他不像公孙祈看的多想的多,他只能讲自己的经历。 他讲道:“十八年前,世上还有一个国家叫越国,越国有一个世家叫岑家,岑家家主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 公孙祈被提起了兴趣,眼睛有了光泽,楼渰笑着讲:“但是虎父却生了犬子,将军和夫人生了一个不爱兵戈的小公子,小公子喜欢读书,还装模作样地写诗,将军恨铁不成钢。” “这位小公子天生有一颗泪痣,夫人担心小公子爱哭,又怜又爱,于是取名叫惜。小公子从小就像个老古板,静静待着看书,夫人常常对他说,笑一笑呀阿惜。” 楼渰见姜汤熬好了,于是先停下舀了两碗姜汤放着凉会。 公孙祈知道这个长着泪痣的小公子就是先生,先生叫岑惜。 她彻底被这个故事吸引,问道:“小公子后来呢?” 楼渰讲:“小公子六岁那年,季国攻占了越国,将军战死了,夫人太伤心也离世了,她临走前还对小公子说笑一笑阿惜。” “没有人保护的小公子被捉住作为奴隶贩卖,但是没有人喜欢天天哭的小公子,他只能天天挨打挨饿。那天楼大人来的时候,小公子想起夫人说的要笑一笑,于是从容会笑的他被楼大人买走了。” “小公子突然明白,应该要笑一笑,之后他就没有哭过了。因为他会笑,所以活了下来,可见笑是好事,笑一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楼渰微笑地注视着公孙祈,他温柔地说:“所以殿下,笑一笑吧。” 不要对我这么温柔啊,我真的会离不开你的。 这并不是一个欢乐的故事,公孙祈笑不出来,她想扯着嘴角笑,却比哭还难看,索性不笑了。 她猛地扑进楼渰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哭着央求道:“先生,不要离开祈。” 公孙祈这一下扑进了楼渰的心里,他愣住了,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没有人再会这样坚定地用劲地抱住他。 原来他也会有人需要,他也能成为别人不舍得离开的人。 他的手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放,想回抱这个人,给她同样的坚定,但是想到这双手曾杀了那么多人,于是彻底冷静下来。 楼渰低头道:“殿下放心,臣不会离开的。” 因为我已经决定为你而死了。 公孙祈止住了哭,却没有松开手,只有在这个人怀里,她才不那么疲惫,才能安心。 她也想抱住这个小公子,告诉他,他的孤独和寂寞都被她看见了,她已经看见了。 又过了一会,楼渰开口道:“殿下,姜汤合适喝了。” 他又对门口的竹翁道:“竹翁,麻烦您把这碗姜汤送去给巧香姑娘。” 巧香这会和梅姥在一起聊天。 公孙祈才不舍地从楼渰怀里离开,她的脸捂得热热的,红得像石榴。 楼渰把碗递给她,公孙祈接过尝了一口,虽然温度是合适了,但是这个味道她一直喝不惯。但是看着先生注视着她,她一口气给喝完了。 她从小就不会撒娇,一直都懂事,不会添乱。 可是再懂事,还是会被拒绝。 楼渰知道公主不能在外边过夜,于是又说道:“殿下,该回宫了。” 可是公孙祈不想离开这里,她想永远留在这个夜晚,火烤得她暖烘烘的,她的心也是暖烘烘的,就算被所有人拒绝,她已经找到不会离开她的人了。 楼渰没有再催公孙祈,只是静静陪着她在火边坐着。他不会做她不想做的事,他只会做她想做的事。 只要她想,他把性命交给她又何妨呢? 这不正是他的理想吗,死在最美丽的地方,死在这样美好的人身边。 也许他的人生,再也没有比此时更幸福的时刻了。 公孙祈曾经觉得,和先生在一起她就有说不完的话,可是现在觉得,就算只是静静坐在他的身边,也就足够开心了。 但是她总是要离开的,她起身道:“先生,祈要回去了。” 楼渰也起身,点灯去送她。 雨已经停了,十月末已接近晚秋,夜晚凉了起来,楼渰提着风灯相送,出了楼府他还陪着公孙祈在走。 公孙祈抬头道:“先生可以回去了。” 楼渰微笑道:“殿下可以要求臣再送一程。” 公孙祈心里一涩,先生的意思是她可以麻烦他。 她从来都是不愿意麻烦别人,不想让别人因此讨厌她,她这么贯彻了十多年,却有个人告诉她可以不那么小心翼翼。 如果她的人生就像这黑夜,有人在她踽踽独行时义无反顾地陪她,她如何能拒绝这样的人呢?如何能不珍视这样的人呢? 楼渰将公孙祈送到宫门外,把风灯交给了巧香,看着她们进去,宫门关上,他才回去。 他在炉火边坐了一夜,独自烤着火,感受着两个人的温暖。 路上巧香提着灯,忍不住哭了,她拿袖子擦眼泪。 公孙祈停下来,揽住巧香,为她擦泪,而后关心问道:“巧儿怎么了?” 巧香哽咽道:“殿下,楼先生太温柔了,殿下也温柔,你们真是巧香见过的最温柔的人。人如果感受到温柔,就会哭的。” 人如果感受到温柔,就会哭的。公孙祈咀嚼着这句话,并认为是至理,她会因为父亲说这里是她的家而触动,会因为先生安慰她而不舍得离开。 她也是向往温柔的人啊。 公孙祈执起巧香的手,拉着她向长欢殿走去。 她说:“巧儿也很温柔,你在祈的身边守候着,祈都知道,谢谢你。” 这话惹得巧香又是一阵颤栗,她以为殿下不知道的,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殿下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 公孙祈回到了长欢殿,在殿内的灯下,她才开始仔细看身上的裙子,她刚穿上身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只是当时她一直没有心思多关注。 白底的裙子上很细致地绣着绿色的竹叶纹饰,有的叶子以绿线填充了,有的只勾了边,还有的叶子只填了一半,但是这三种样式结合在一起却意外得和谐好看。 这样的构思可谓是别出心裁,刚好她最喜欢的就是竹子,她的心情本就好了起来,又因为这裙子而更加欣喜。 她欣然道:“巧儿,这裙子真好看。” 巧香窃喜,她就知道殿下会喜欢的,她道:“这是前两日才送来的,宫里的人有心了。” 公孙祈又坐下来要写今日的心情,大将军也很有灵气地过来了,它没有直接跳到公孙祈腿上,而是蹭了蹭她。 公孙祈把大将军抱到怀里,为它顺毛。 她喃喃道:“欢乐和悲伤一体两面。公孙祈是一个悲观的人,欢乐的时候就会想到离别,今日见到大将军而感到喜悦,便也生出悲伤,想到离别之日的痛苦。大将军这几年,祈没有陪着你,回来时你已经老去了,如果猫的寿命如同人一般就好了。” 巧香安慰道:“殿下,大将军能被殿下救下,同两位殿下相伴一生,已经足够快乐了。” 也许是吧,也许大将军已经足够快乐了。从来只有人会欲求不满,不满足于当下,还想要更多。 18. 少年游(一) 宋国的宫廷寂寞如同空谷,宋伯从未纳过媵妾,后宫只有钟夫人一人,钟夫人育有一子一女,除此之外宫中再无主人。 宋伯与夫人不和,也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再加之宋伯不重享乐,宫里除却必要的服侍之人,其余人都被遣散了,所以宫中人便少了,自然就空旷起来。 清净寂寞的宫殿里,花与树生得格外自在,公孙祈喜欢清静,也耐得住寂寞。早晨见过父亲后,她就坐在长欢殿里看了一上午的木犀,大将军卧在她的身边睡觉,轻轻地打着呼。 不久前经历过大悲,也经历过欢喜,冷静下来的公孙祈觉得,这些都不该是她真实的样子。她是孤独的,却不应该那么伤痛,她是欢喜的,却不应该贪多。 因为木犀美好的花期将过了,等待它的是凋零,大将军的寿年将尽了,等待它的是死亡。 她坐在花下,嗅了一上午的馥郁香气,所以再闻起来,便感觉不到所谓的香味,什么都是过犹不及。 巧香在公孙祈身边练习拳脚,累了坐在公孙祈身边,学着她看这些花草,但是没看出什么东西来。 她欲言又止,怕打扰到公孙祈思考。 公孙祈察觉了她的意图,于是问道:“巧儿想说什么?” 巧香这才问出心中所想,她道:“殿下在黎国便是,看着紫阳花能看许久,如今回到宋国,也能看一上午的木犀,巧香实在不知道殿下眼中的木犀有什么不同。” 公孙祈试着把这一上午的想法都告诉了巧香,巧香听也没听太懂,不过却悟出了一个道理,殿下非同常人。 其实不是公孙祈非同常人,这是她这样孤独敏感的人自救罢了。 但这实际上也救不了她,她还是因为母亲而伤心,还是想时时见到先生,她又如何骗得了自己,她只能在这种悲伤与欢乐中煎熬。 那便强迫自己不去想。 前几日她一直在泰和宫外守着,忽略了弟弟,她问道:“巧儿,阿畅最近在做什么呢?” 巧香回答道:“听说畅殿下近日接见了一位从季国云游而来的名士,很是崇敬,这几日都跟着名士大人在学习。” 公孙祈感到欣慰,便想着不去打扰他了。忽然公孙祈想起父亲所说的,该去拜访舅舅了。 她笑着问巧香:“巧儿想不想出宫去玩?” 巧香其实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但跟着公孙祈几年,性子差不多也磨平了,但能出去玩总归是好事,她连忙答应了。 公孙祈道:“那就挑些生得好的木犀折下吧,我们去拜访舅舅。” 巧香觉得疑惑,拜访丞相大人理应正经备礼才是,摘花会不会太随意了,不过看公孙祈起身在挑,于是自己去找了剪刀来。 公孙祈挑好了,巧香就顺着花枝剪下去,她看见殿下对着木犀道歉,连说对不住疼到你了,就觉得祈殿下太可爱了。 两人抱着木犀花出宫去,公孙祈因为昨天使性子走了许久,今天还是感到腿酸,就又乘了夏缦车前去。 丞相府虽然不像楼府这般离宫近,却也不算远,没两刻钟就到了。 远在府外便听见里面传出人声,听起来人还不少。门童恭敬地引公孙祈进府,公孙祈问道:“是舅舅在举办筵席吗?” 童子回道:“大人每隔几日便会宴请门客,上论国事,下谈雅兴,今日便是。” 公孙祈来到庭院,钟桢也接到禀报起身迎接来了。 三十四岁的舅舅还是喜欢穿好看的衣服,他身着时兴的宽大深衣,绯红底色,以织锦技术在其上染织了多彩绚丽的格纹,饰玉佩剑,进止雍容,是在各国都有名的君子。 她的舅舅不喜欢俗物,他手下的人有善于经商的,但从他一掷千金养门客就能看出,他自己其实不在乎钱财。 公孙祈作为后辈向钟桢行礼,钟桢扶住了她,道:“祈儿,多年不见,快让舅舅看看长变了没?” 她去黎国这件事只有家人知道,舅舅这么说让她感到动容,她腼腆地笑着看向舅舅。 钟桢仔细地打量了公孙祈,却面露嫌弃,悄声吐槽道:“怎么还是如此寡淡,没把钟家的好样貌继承下来,还是畅儿好看些。” 在钟桢眼里,自然是精致锐利的长相才算得上好看,像公孙祈这种随了父亲的清润柔和自然算不上好样貌。 公孙祈哭笑不得,她把木犀花从巧香手中接过,捧着递给钟桢,奉承道:“好花配君子,希望舅舅喜欢。” 钟桢就吃这一套,送花比送别的物件更容易让他感兴趣,他欣然接下了,取了一枝好看的簪进发里,花同玉意外得和谐。 他自得地问:“丫头,觉得如何?” 公孙祈心悦诚服道:“舅舅的风华再无人可及了。” 一般的人奉承别人都是面露谄媚,他这外甥女说这话时一本正经,毫无一丝虚假气,他更受用了。 钟桢想快些去友人们面前展示炫耀一番,于是拉着公孙祈便走,他道:“你这丫头来得正巧,快随我来参加这筵席,见识见识有趣的人。” 他们刚进入后院,就有仆人和门客来找钟桢,仆人端着盛碎玉的案,道:“大人,董先生打碎了您最喜欢的一个玉杯。” 四下鸦雀无声,大家都坐着不敢出大气,董约伏跪在钟桢面前,颤抖着声道:“大人恕罪,在下并非有意,只是路过时不留神碰倒了。” 钟桢喜欢收集玉器,他有许多上好的玉壶玉杯,却从来不吝啬,每次宴请宾客都会拿出来让大家使用,可谓是厚待。 这样打碎玉器的事还是首次出现,大家都知道钟桢很喜欢这玉杯,也都怕他发怒。 然而钟桢了解了事情原委后只是哈哈大笑,他亲自扶董约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扬声对在场的所有人道:“诸君才是我最好的宝玉啊!” 在场的气氛一下子便从死寂回归到活泛,大家都感到荣幸,能遇到这样贤明的君子。董约更是感恩地又要跪下,钟桢拉住了他,道:“董先生不必再介怀,请回席安坐吧!” 董约再三道谢,而后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气氛宽松了起来,自然也有胆大的注意到了钟桢头上的木犀,赵寓想要卖弄一二。 他对钟桢道:“维之君,这木犀花瓣小而味浓刺鼻,实是花中俗物,若是赏花,梅兰菊更称君子之姿!” 这话平常卖弄还可,偏分今日撞到了刀尖上,这是他外甥女送他的,他喜欢还来不及,却被这一通贬低,他看见公孙祈羞红的脸,既心疼又生气。 虽然他不会因此责罚这个人,但他却想到了个好主意反将他一军。 钟桢不露声色道:“我却觉得韵味正好,赵先生再仔细看看?” 赵寓哪里不明白钟桢的意思,他自觉这下卖弄错了,羞愧道:“在下仔细观摩,也觉得木犀甚好,甚好。” 众人都忍俊不禁。 钟桢接下来一句话却让众人发笑,他道:“既然赵先生觉得甚好,那便也赠你一枝簪头上吧!” 仆人拿了一枝交付给赵寓,他乖乖地簪到了头上,还以为自得,众人又是开怀大笑。 公孙祈感到舅舅的体贴,心里如同被艳阳照着般温暖。 钟桢这下才介绍道:“诸君可知这花是谁赠的?” 众人又停下笑,饶有兴趣地看向公孙祈。 钟桢骄傲道:“这位便是公主殿下,这木犀花也是殿下赠的!” 钟桢俨然一副宠外甥女的姿态,而席上众人却自有打算,有的准备讨好,有的觉得公主露面不合规矩,自然也有人漠不关心,芸芸众生,众生百态。 但规矩还是要有的,大家都向公孙祈行礼,公孙祈也谦和地向众人回礼,她道:“诸位先生不必多礼,希望祈不要影响到先生们兴致。” 钟桢却道:“怎么就影响兴致了,你能来大家都欢迎着呢。” 不乏有人连连应声,忙道欢迎,也有胆大的讨要这木犀花,道:“木犀花亦是花中君子!赵兄都有了,维之君也赏鄙人一枝可好?” 也有人听了附和,一时被称为俗物的木犀花被争相讨要,奉为君子了。 钟桢看向公孙祈,想征得她的同意,公孙祈自然是应允的,于是仆人听从钟桢的命令,给每位门客的案前都摆放了一枝木犀,有的人立即就簪上了,有的人却视若无物。 仆人为公孙祈拿来蒲团和案几,钟桢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钟桢关切地问道:“祈儿可会觉得不适应?这筵席你不想参加也可以随时离去的,我叫你舅母陪你玩,还有两个表弟虽然顽皮但还算懂事。” 公孙祈感动,她从小喜欢缠着舅舅玩,长大了舅舅还是这么关照她。她乖巧道:“祈儿很喜欢听先生们讲道理,父亲也叫祈儿多来舅舅这玩。” 提起公孙郁,钟桢就是无奈,现在他病重,国事大小都是他在照管,可把他忙的,开这筵席的频率也远不如以前了。 不过他还是关心这个姐夫的,虽然他的长相不符合他的审美,但他的为人他是一万个信服,就比如那可称清贫的宫廷生活,让他住是万万不可能的。 钟桢问道:“你父亲身体可好了些?前几日还有刺客闹心,估计心情也不大好。” 公孙祈回道:“祈日日见父亲,父亲他近日身体还算康健,比祈刚回来那日好多了。” 钟桢开怀道:“那是自然,你回来了你父亲自然不药而愈,你一贯是省心的。如此我也放心了,你回去后叫你父亲早点痊愈,就说等你父亲好了舅舅就要累倒了。” 钟桢这番话逗得公孙祈忍不住发笑,她乖乖应下了。 19. 少年游(二) 公孙祈来之前,筵席才开始不久,钟桢给众人备了好酒,众人在闲聊,有聊民生的,有聊所谓君子的。 这个话题好巧不巧正是赵寓开的头,他接着道:“诸位可听过余城近日传来的歌谣?” 那个率先讨要木犀的人回应了,他名秦暮,接话道:“我听过,好像是‘月出东山,千里明焉;月出东关,千里照焉。有佳公子,为民请焉;有好公子,为民祈焉。’” 这首歌谣公孙祈是亲耳听到过的,那晚的灯火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残酷的和温馨的,那些人性中温情的地方使她振作,不至于绝望,在黑暗中迷失。 赵寓赞许道:“正是秦兄所颂的这首歌,是说当时太子畅深夜带着余城众人去赈灾,人们深为他的仁厚所感,做歌谣以传颂。所以在下以为,公子畅自然是担得上一句君子之称的。” 他的这个话题开得巧妙,一来就是在奉承君主公子,而且还有理有据,众人只要不是傻了都不会反驳。 然而在坐的各种人都有,有他这样乐于奉承的,自然也有傻的人。 一位独眼的门客听了这话觉得不服,他名冷刀,是最近才拜入钟桢门下的食客。 冷刀和冷戈出自同门,都是师父冷心的徒弟,然而不同于冷戈的极端,他更像师父,把杀人作为自己的职业,并不想为之而死。师父师兄欲杀人反而被杀,这是天地常态,他只有伤痛并不会想复仇。 余城公孙氏被夷族,他自然不会再留在原地,于是舍了一只眼逃了出来,听说丞相钟维之好交朋友养门客,于是过来混口饭吃。 他原是余城的,自然知道当时的内情,除了坚持真相,更是因为他的命是公子无虑救下的。几年前他要饿死在路边时,是公子无虑给他食物,更让他有机会拜在师父门下。 冷刀反驳道:“在下是余城来的,知道当时是因为公子无虑慷慨赴死,城主才答应太子赈灾。余城国人也是感念公子无虑的大义,才自己带着粮食提灯去帮忙,他们所歌颂的,应是公子无虑。” 场面一度变得尴尬起来,本来是奉承太子畅的一个话题,结果还碰到了一个知道内情的老实人,众人听他所说又不似作假,只觉得他好没眼力见。 赵寓觉得今天真不宜出门,怎么连连被拂了面子,冷刀这人长得五大三粗,随身背着刀,还只有一只眼,怎么看都不是好惹的。 于是他一连痛饮三大杯酒,壮了胆子,才敢回复道:“冷兄此言是说太子畅担不起君子之称么?可若不是太子殿下去要求公孙端赈灾,他的儿子怎么会知道灾情而惭愧自尽?这余城公孙氏都因造反被夷族了,他家公子有什么好夸耀的?归根结底还是太子殿下有君子之风。” 有人听得激动,直应和“好”。 赵寓说完自己都不禁品味了自己这一番话,有理有据,还用三个问句拷问对方,心里不由得感叹自己辩论之术又长进了。 这场面又被掰了回来,目前依旧是赵寓占了上风,但他给自己树了个假想的敌人,其实冷刀没兴趣同他争辩谁是君子,他只是性子直,想把他以为的实情说出来而已。他现在就没兴趣再回复赵寓。 赵寓一个人打了胜仗,对面毫无反应也让他下不来台,场面再度尴尬了起来,他真觉得天下怎有这样的境地,辩输了尴尬,辩赢了也尴尬。 还得是钟桢出来打圆场,他笑着道:“赵先生同冷先生所言都有理,依我看,这歌并非只唱给一位君子的,公子无虑舍身取义,太子殿下践行仁义,我看都是君子。 试问天下除了宋国,哪国的公子会因饿殍载道而悲恸自绝?哪国的公子会在半夜亲自带着众人去派发粮食?此二子独我宋国才有,是宋之福气!” 钟桢这番话甚妙,不仅两边都照顾到了,还把这话题拔高到称赞宋国的高度,这话术是赵寓都五体投地的。在坐众人称赞钟桢,称赞宋国之声不绝。 要说尴尬,其实最尴尬的人是公孙祈,那个半晚上盛粥的人是她,她曾经所做之事,现在被别人用来讨论称不称得上君子,她何德何能。 如果大家知道所称的君子就在他们眼前,他们估计就不会再这么崇敬了,公孙祈莫名地还体会到了一丝落寞的情绪。 而时时关注着外甥女的钟桢,他自然也捕捉到了这丝情绪,于是他把话题给过了,对众人道:“今天公主殿下参加筵席,不妨由殿下来出问题考考诸位先生?” 这个提议有意思,他们都好奇久居深闺的公主殿下能提出什么问题来,若是问得不合适还会贻笑大方,看热闹不嫌事大。 秦暮第一个赞同道:“维之君说得对,不能我们光顾着交流了,公主殿下也请一起才是!” 新鲜刺激感将公孙祈的落寞一扫而空,她本身是很喜欢这个环节的,对待这个世界,她有太多太多的不理解,她时常问先生,如今有机会向更多的“先生”讨教,她何乐不为呢? 公孙祈望向钟桢,钟桢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告诉她大胆地问就是,他会给她介绍这些先生。 公孙祈在心里酝酿了一下,于是大方开口道:“诸位先生,祈有礼了。祈实在愚笨,常为诸多问题困于心衡于虑,不得开解,今日有幸请教诸位先生,祈想请问: 一者芸芸众生是否平等。如平等为何有国人野人、贵族奴隶之分?如不平等,又是谁定下的规矩,此规矩是否合理? 二者治国之术当行如何。以重徭役换宋之安立于九州,以轻徭役换民之饱食于宋国,此两者当如何权衡?如何才有两全之法? 三者当世之局应如何破。虎狼之师未尝败仗,仁义之邦屈辱求援,国君亦想问于天下,何为正义何为不义,不义反胜的当世之局,究竟如何可破?” 众人皆沉默。 原想听个笑话,没想到听到了振聋发聩的叩问。 真正有学识的人在以本门理论构思如何解答,滥竽充数者在暗暗惊叹,不敢再发一言,努力变得静默以免被别人推出来丢脸。 总之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人再轻视这位二八年华的公主。 知道内情的钟桢在心里感慨,这一番出国为质的经历让小丫头改变了不少,不过她还是那么稚嫩,芸芸众生是否平等这种话竟是从诸侯的公主口中问出来的,不知旁人听了是可叹还是可笑。 公孙祈之所以被楼渰视为是无上干净的人,正是因为这份幼稚和纯粹。处在云端自然有其无垢的秉性,而生于淤泥的青莲更能说得上干净。 公孙祈用心活着,她情愿会痛也要去明白这些,她没有安于历代享乐的世俗,却与平民共情,为此而疑惑。她静静地端坐着,等候有人能解答她的疑惑。 首先回答的是打碎了玉杯的董约,他的举止很规矩,不像赵寓等人跳脱。 董约恭敬回道:“公主殿下心怀社稷是宋国之幸,这三个问题也都是好问题,在下不才,斗胆回答一二。 其一,在下以为众生从诞生便非平等。‘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人能言语,能制造,自然脱颖于草木虫鱼。而就人本身而言,亦有等级尊卑,先王制律,君臣父子,以下侍上,由此才能使国家安定,家庭和睦。 其二,在下以为治国者唯‘仁义’而已。重役未必能使宋国安立于九州,不行仁义,民乏而生怨,则国不得安宁。民是载舟之水,亦是覆舟之泪。如今宋伯同公子畅以仁义待万民,万民无有不感激的,皆以歌谣称颂,是彰仁义之善。 其三,在下以为破局者亦唯‘仁义’而已。使各国皆行宋国之道,以仁义治天下,则天下皆得安和,万民敬而侍君主,君主仁而治万民,斯天下太平矣。” 这番回答基本是宋国的主流观点,上行则下效,宋伯行仁义,则诸子多学仁义。 在场许多人都连连称赞,当然也有后悔的,自己有差不多观点只可惜没有抢到这个机会先说。 公孙祈听得仔细,如今她更能理解她的父亲了,行仁义则天下治,余城之主不行仁义则民生艰难,最终导致自己也走向灭亡。她向董约行礼致谢。 有人开了先河,自然会有源源不断的声音涌现。接着开口的是陆炼,他穿着玄色深衣,人也如同衣服,浑身散发着冷峻的气质。 如果说董约所代表的是宋国的守旧派,那陆炼代表的则是改革派。 他道:“在下并不认可董兄所言,首先一点,公主殿下心怀社稷究竟是否是宋国之幸,还请诸位多思考一二。殿下身为女子,本应侍候父母,相夫教子,如今却担心起国事了,不正是说明宋国沉疴难起,需要大刀阔斧变法。” 这话颇有些使人醍醐灌顶的意味,众人皆沉思起来。公孙祈也感到不好意思,他这话多少有责备的意思,认为她应该乖乖在宫里孝顺父母,而不是参加他们的筵席。 但是她真的很喜欢听大家讨论这些,她自己看书也难懂的道理,怎么思考也没有头绪,而听诸位先生一讲,就感到心里明快清澈起来。 钟桢拍了拍公孙祈的肩以示宽慰,他插话道:“祈殿下天生一颗玲珑心,还望诸君莫要再言此类话。今后我还会邀请殿下前来,请诸君待之以礼。” 少年游(三) 钟桢的庭院宽阔贵气,有几棵梧桐树高大威武,是凰鸟钟爱的栖息之所。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钟家百年多出宰相,钟家人多是宋国的凰鸟,而如今钟维之也撑开了梧桐荫蔽,聚集了诸子凰鸟。 钟桢都这么说了,陆炼自然不会再对着干,他随之道歉:“是在下僭越了。” 钟桢笑着摆摆手,他道:“陆先生也请不要介怀,我同殿下都等着先生的高见呢!” 这话又挽回了陆炼的自尊心,他也不再纠结于这些次要的事。 陆炼自信坦然,朗声道:“公主殿下的三个问题,在下也有一番考量。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在下认同董兄所言,众生并不平等。天生万物,有美有丑,有高有矮,自然也有贵有贱。君主应天命而生,降雷霆雨露于万民,以一人衡量万人,是故君为重,民为轻。 第二三个的问题的答案,在下则另有所执。 首先,徭役必需要加重。正如面对强盗,拿玉石使其明悟,则反受其害;而拿鞭扑使其忏悔,则保全自身。如今季国正是这盗窃他国之贼,以仁义相劝,反受其辱。吾国当痛定思痛,练精兵,铸利器,修城防,积粟粮,以万全之备严阵以待,方能于乱世得一席之安。 其次,成王败寇,自古胜者为正义。何为正义何为不义,向来是君主宣告万民的话术。唯有存活下来,才能说自己是正义之师,死者无法言说。是故这破局之法也简单,以绝对之实力安于此世,言:宋乃正义之师。此即正义。” 陆炼这一家的思想原本还要更激进的,但是入乡随俗,在宋国安和这片温和的土地,他要是敢说出争霸天下者为正义之师,估计这席上也没有他的位置了。 这便是近年在宋国时兴起来的主张,既然败于虎狼之师,那么自己也要拥有虎狼之师的能力。 在季国正是以这种思想为主,他们不觉得仁义能治理好国家,正如仁义盛行的宋国都会出现余城这样的惨剧。以严厉的刑法来杜绝臣民作恶,才是治世的良策。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让众人也为之赞叹不已,除却主张仁义的,其余多数人都是持此观点。 公孙祈也行礼感谢了。 梧桐叶偶尔掉落下来,清爽而不萧瑟。 这样的想法使她想到了南城那日的筵席,楚夫人以桂花酒相待,让她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国家应该何去何从。 一晃过去这么久,她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她的眼睛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创伤,便再也不能闭上。 自陆炼说完后,再没人站出来陈述观点了,有其他想法的人也多是在同身边人讨论,一时席中热闹起来。 公孙祈也以为没有人会再回答她的问题了,她在回味方才的两种观点,都有道理,也都不能完全解答她的疑惑。 这时一位白衣白发的老者从边远的席中站了起来,他脸颊绯红,步态不稳,还提着玉酒壶给自己灌酒。 他向公孙祈这边走来,摇摇晃晃,一身酒气,众人都避之不及。 他边走边晃边喝边道:“我曾听闻南风想带给北方温暖,于是使劲地吹,最后消散在途中;我曾听闻北雨想带给南方凉爽,于是使劲地下,最后停歇在途中。 风与雨都是世界的造化,他们本该顺应天地的道理而逍遥地度过一生,却因为不必要的执念而留有遗憾。南方固然炎热,北方固然寒冷,然而它们顺应了天地的造化,无所为却逍遥。” 老者说完这番话也来到了公孙祈身前,她的一身酒气扑面而来,公孙祈觉得不适,却也从容地仰视着他。 老者突然发笑,像个顽童般,道:“你这女娃,年纪不大,烦恼却不少,不妨把这烦恼都放在老朽这里罢!” 说完他自顾自地拿走了剩下的所有木犀花枝,一股脑地都簪到头上,花香浓郁,他像戴着花冠,虽是白发簪花,却另有一种韵味。 把所有花都簪好了,他才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要出府去,“钟家小子,这酒我替你喝了,味道不赖!” 他给众人留下了摇晃却洒脱的背影,和他今天刚学会的歌,他按照自己编的调子不成曲地哼唱,“月初东山,千里明焉……” 好一个奇特的老人,在场有心生崇拜进而向往的,也有面露不屑嗤之以鼻的。他们又开始交谈起来,有继续阐释自己观点的,也有围绕着老者所言开始探究的。 木犀花的香味还环绕着公孙祈没有散去,老者的身影也在她的脑海还未离开。 公孙祈问道:“舅舅,这位老者是谁,他好生有趣。” 提起这个人,钟桢也觉得有趣,他介绍道:“老者的原名没有人知道了,人们常听他说‘无为’二字,就索性让他姓吴名为。不过比起吴为,大家更爱叫他明涧山人,以其常年久居明涧山得名。” 公孙祈又问:“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原名呢?” 提起他的经历,就更有意思了,钟桢笑道:“明涧山人是哪国人也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他曾向北行至北海,向西行至西域,向南行至南海,向东行至东海。 他一生以双足丈量了天下,在东海冥想了几日悟得了大道,最后又从东海向西行。没有君主采纳他的主张,于是来到宋国后就在明涧山长住了下来,那时他已经鬓发全白了。” 公孙祈大为震惊,她道:“这样厉害的人物竟也是舅舅的门客吗?” 钟桢哈哈大笑,他道:“明涧山人并非是我的门客,只是听说我这里无偿饮酒,便偶尔来参加筵席。他从不说话,只是一个人坐着饮酒,今日还是托祈儿的福,听他讲了个故事。” 他真是个逍遥的人啊。 公孙祈单从黎国到宋国,就自认为见识了许多,而这老者却几乎走遍了九州,他见过北海的波纹,见过西域的沙尘,见过南海的炎热,也见过东海的辽阔。 何其浪漫瑰丽的人生啊。 公孙祈的眼睛里见识了痛苦,而他见识了世界。他与蜉蝣相伴,也与鹏鸟为伍。他见识了秋毫之小,却悟得了不以秋毫为小;他见识了东海之大,却悟得了不以东海为大。 何其透彻清明的领悟啊。 然而公孙祈不懂得他的道,但这个小故事足以让她受益良多。 明涧山人这一番言论将气氛推至了高潮,众人彻底不再拘束,没有想着要怎么发言,于是纵情饮酒,酒至半酣时有个小公子被推了出来。 小公子看起来没有到弱冠,和公孙祈差不多大小,穿着不算华贵,但胜在干净整洁。他不似一般贵族肤色白皙,而是有一种久经日晒的浅红褐色。 推他出席的门客喝得半醉,他道:“殿下、维之君,孙小兄有个妙极的法子,让他讲给大家听。”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孙渚的身上,本来就喝醉了红的脸变得更红了,他羞涩而腼腆,但喝了酒也壮了胆子。 他害羞道:“小生给诸位献丑了。小生其实也没有什么妙招,只是公主殿下说安得两全之法,这让小生想到自己所研究的东西。 大人们讨论是否该行徭役,所顾及的就是人们生产的粮食不够吃。小生觉得要解决这个徭役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要从粮食下手。如果生产的粮食足够大家吃,那便可以安心地打仗,保卫我们的国家。” 众人无不震惊的,都瞪大了眼睛屏息凝神听他说下去。 钟桢更是敏锐,他连忙问道:“那依孙先生看,该如何从粮食下手呢?” 孙渚刚才有点犯迷糊,所以没有说下去,这会他缓了过来。 他接着又道:“小生愚见,应该兴修水利,泄洪防旱;生产铁具,便利耕种;推广牛耕,降低人工;小生还听说南方有一种垄田法,于是自己试了一下,的确很有妙用。 最后就是小生自己的想法,种子的质量会极大地影响收成,如果我们把各地的种子收集起来,选出最优质的种子,从而推广向全国,这样全国的粮食产量都能得到提升。” 孙渚很少喝酒,今天被朋友灌多了,喝得他头晕眼花,说完便倒了下去。 如果说前面几人带给了大家有关“道”的思考,孙渚所言才是真正可行有效的术,但凡有所了解的都不会不感到惊艳。 全场都鸦雀无声,时间凝固了,钟桢连说了三个“善”,吩咐仆人背着孙渚去客房休息。 今天的筵席最出彩的竟是这个平常羞涩不发一言的孙渚,大家都没有料到。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最年幼朴实的男孩子,心里有着自己的乾坤。 不知是不是孙渚说得太好了,风也喧嚣起来,木犀的香气在庭院里和着酒香飘扬,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笑。 公孙祈也沉浸在这木犀与梧桐的盛宴中。今天的她见识了各种思想的交锋,见识了天地之浩大,也见识了人心之丰盛。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她想让先生也参加这样的筵席。 巫山一段云(一) 筵席尽,众宾欢而退场。 钟桢亲自送走了门客。深秋的申时,太阳已悄悄往山峦背后藏。 公孙祈也想就此离开了,钟桢却说道:“丫头,你还没见过你舅母呢!” 钟桢第二次提起舅母,公孙祈才深深反应过来舅母的存在。她当初离开宋国时,舅舅还没有娶亲。 那年钟桢已经二十六岁了,在世人的眼中可谓是离经叛道。 不过那时他的父亲,也是前任的宰相已经离世了,他又被宋伯任命为宰相,也就没人管得了他。当然除了见面会训斥的御史大夫伏栩。 反应过来的公孙祈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为舅母备礼,她惭愧又担忧道:“舅舅,祈没有为舅母备礼,没脸见舅母了。” 钟桢却笑道:“你舅母怎会在意这些小事,以后来都不必花心思准备什么,只见过客人上门备礼的,没见过家人也要备礼。” 原来这里也是她的家。 钟桢没给她发呆犹豫的时间,他道:“走,去看看你舅母在做什么。” 而后就先迈开步子走了,公孙祈也跟了上去。 下人说夫人在醴园,他们也就去了这里。醴园是丞相府的后院花园,有水榭楼阁,从外边引来了活水,清冽甘甜,被用来酿造好酒。 钟桢的夫人名唤姜稚,她在水榭里摆放糕点茶果,两个小公子嘴馋吃了自己份还想拿,她拦了一个又拦另一个,分身乏术。 钟桢走近姜稚,把自己发上的木犀取了下来,插进来她的云鬟。 姜稚先是一惊,等钟桢插好了,她转过身望向他,眼里满是爱意和羞涩。 钟桢的心里从来没有任何人走近,直到在开满雏菊的山坡上看见姜稚,从此热烈地邀请这个女孩子住进自己心里。 那年的姜稚刚及笄,如今快到花信之年的她,还是如同梨花一样纯洁美丽。她没有长着钟桢历来推崇的样貌,却被他奉为神女。 钟桢轻抚她的发丝,柔声道:“这是你外甥女送你的花,她来看你了。” 姜稚欣喜地看向公孙祈,她的声音像黄鹂鸟儿的鸣叫,“祈儿,快来尝尝我为你做的茯苓糕和枣糕。” 舅舅等了二十六年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公孙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她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与痛苦,只有爱与幸福。 这个世上,也能容得下这样的纯粹吗。不,世界容不下,是舅舅守护着舅母的赤子之心。 公孙祈笑着走近她,作揖道:“舅母安好,祈儿从没见过舅母这般美好的女子,今日才是长见识了。” 这话夸得姜稚满脸羞赧,躲在钟桢怀里不敢看她。 钟桢笑道:“你这外甥女向来嘴甜,不过话却是实话。” 姜稚也不面向钟桢了,她转过身去端糕点,没想到大人说话,小孩子就悄悄吃着东西,一大一小两个嘴里塞满了枣糕,只留了三个。 姜稚拿孩子没办法,急得快流泪了。 钟桢一手一个提着俩贪吃鬼,把他俩放到公孙祈面前,他看好戏般道:“你们把表姊的糕点吃了,让表姊好好教训一下。” 小的叫钟瑜,今年四岁,他一口咽下抹了抹嘴,指着哥哥便道:“表姊,都是他吃的,打他打他!” 哥哥叫钟瑾,快满七岁了,他先和公孙祈打招呼,小身板行礼有模有样的,他笑起来像太阳般明亮,道:“问姊姊好,想必姊姊不会和小子一般见识的对吧?” 他的正经也就一下,还没等公孙祈开口,就追着弟弟去打他,“好你个阿瑜,当着姊姊面撒谎,哥哥来教训你!” “你干嘛!姊姊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教训我!” 他们从长廊跑走,一个追一个逃,谁也不服气谁。 姜稚担心孩子们便也追了过去,口中连唤着:“别跑别跑,当心脚下!” 公孙祈被两个孩子逗笑了,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同阿畅。阿畅也是调皮捣蛋,谁也不服气,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努力拿到。可是有一样东西,他们可能永远也得不到了。 姜稚贴心地在案边放了两盆清水,钟桢示意公孙祈尝尝糕点,他净手后自己先拿了一个咬了一口,赞叹道:“你舅母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公孙祈便也净手,拿了一个茯苓糕,她尝了一口,味道有点怪,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吃完了,而后道:“舅母做的糕点真好吃。” 钟桢被公孙祈的正经逗乐了,他当然知道这糕点味道如何,于是小声道:“你舅母的味觉不太好,吃不惯不用勉强,我多吃两个就说是你吃的。” 公孙祈一下子便明白了,舅母如此自信地做糕点,是因为她的郎君和孩子们都小心呵护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想要流泪,她想起了巧香说的话,原来是她见识了爱与温柔。 公孙祈摇摇头,她道:“祈儿吃得惯,舅母做的很好吃。” 说完接着又继续吃这糕点,另样的味道却被她品出了甜味,舅母的点心里不只有一种爱。 钟桢为公孙祈的懂事体贴感到动容,他温和道:“下次筵席先定在十日后,这几日我要召集众臣讨论孙先生所言之策,便没什么时间,到时候丫头还来不?” 公孙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她立马答应了,还问道:“舅舅,我想带一个人来一起参加,可以吗?” 钟桢没做多想便答应了,他还叮嘱道:“以后可以多来找你舅母玩,两个浑小子忙得她精疲力竭,你来了想必会收敛些。对了,记得把畅儿也带来,他也该出来见见了,锁在宫里八年,如何不寂寞呢。” 如何不寂寞呢。 她原以为自己的离开会换得阿畅在安和平安喜乐,原来两个人同样寂寞。 她认真应下了。 在丞相府用过晚膳后,天色已晚,公孙祈乘着夏缦车回宫去,她的脑海里什么都有,索性什么都不想,只是望着夜幕,感受着深秋的凉意涌上心头。 回到长欢殿的公孙祈坐在书案前,怀里依旧是大将军,她止不住脑海里的各种念头纷飞,也唯有思考能使她感觉到自己活着。 无知使人快乐。知道的越多,越会产生各种念头,从而生出困惑和痛苦。舅母不知道自己的糕点在别人口中的味道,便不会苦恼。 这不是什么值得被讽刺的事,相反,这是爱。 那么她呢,想要这种快乐吗?她已经没有选择的资格了。那么如果回到最初,她可以选择的时候,她会怎么选呢? 也许她还是会告诉先生,她选择痛苦。 说到底,她还是没的选。从作为公孙祈出生开始,她身边的人就已经确定了,她的母亲,父亲,弟弟。是在宋宫殿的八年和黎国宅邸的八年,让她成为了公孙祈。 她的命运或许是在黎国都城外死去,死在什么也不懂的年纪。 然而有人救了她,她开始懂得何为痛苦,何为理解。 如果有人问,你作为公孙祈的这一生,会后悔吗? 她也许还是会感谢父亲母亲赐予她生命,感谢先生救下了她。 清晨公孙祈听到二十三声杜鹃啼叫,她抑制不住想见先生的心情,她想告诉他在她的世界里,有杜鹃的鸣声。 这个世界的此时此刻此地,只有你因为清晨听见鸟鸣而感动,别人都不能懂得你的心情,只有一个人,你迫不及待地期待他能懂。 公孙祈用过早膳便去看望父亲,公孙郁的身体恢复得很慢,但一日好过一日,总是有盼头的。 她给父亲讲了昨天在舅舅家的经历,有关诸位先生的高论,有关舅母和表弟的趣事,公孙郁听得很入迷,也被这一家人逗笑了。 但正如公孙祈所领悟的,欢乐和悲伤是一体两面的,公孙郁也从欢乐转化了悲伤,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依旧温和地望着公孙祈。 公孙祈准备了好久,离开前她终于问出了口:“阿爹,祈儿可以去见楼先生吗……” 公孙郁笑着道:“为什么不可以呢?只要世上有想见的人,就可以去见。你是宋国的公主,阿爹没能给你什么,只希望你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 公孙郁知道公孙祈这八年过得不自由,这都是他的过错,却牵连了年幼的孩子。他想要弥补,决定不约束一丝一毫,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会欣然同意。 公孙祈头埋在公孙郁的怀里,不发一言。公孙郁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哄小时候的她。 出宫时,下人依旧备好了夏缦车,而公孙祈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走路,且路程不远,便不想再麻烦他们。 戎仆却跪下道:“公主殿下,为您御车是卑职的本分,如果您不需要,君主便会遣散卑职,所以请您不要客气。” 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请戎仆起来后,公孙祈坐进了马车。 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它仁慈地将光辉洒向了世界上的万物,然而总是有角落和阴影不能被照耀到,这是不可无视的事实,也是让公孙祈悲伤的真相。 巫山一段云(二) 巧香叩响了楼府的大门,公孙祈紧张了起来,她又可以见到那个思念的人了。 竹翁开门,迎接了公孙祈,却道:“公主殿下,楼大人今日去寻刀匠打磨刀身了,请殿下先暂坐,算来要不了多久大人就回来了。” 虽然感到些许失落,但紧张却很好地消散了。 公孙祈应了下来,她对竹翁道:“可以麻烦您带我去先生的花圃吗?” 竹翁为公孙祈引路,也为公孙祈置席备案,梅姥端来了水果点心。 巧香很恭敬地向梅姥打招呼:“前辈好!” 梅姥笑着回答了她。 公孙祈这才知道,巧香同梅姥的关系竟然如此好。 巧香对公孙祈道:“殿下,梅老前辈会的东西太多了,上次夜里巧香见识了前辈的雕工,就想着有机会同前辈学习。” 闻言公孙祈才注意到这案上的苹果,被梅姥雕成了紫阳花的模样,层层叠叠,惟妙惟肖。还有些雕成了小猫脑袋的样子,这该叫她如何忍心下口呢? 公孙祈向梅姥行礼,礼貌问道:“请问前辈可以教巧儿这些手艺吗?” 梅姥赶紧来扶公孙祈的手,她道:“殿下太客气了,老婆子哪受得起您的礼,巧香姑娘能看得上这些玩意,我自然是乐意教授的。” 巧香望着公孙祈,不知道该如何感激,只道:“殿下……” 公孙祈握着她的手道:“以后再来先生这,巧儿就不必再跟着我了,直接找梅姥便是,我就等着你的手艺呢。” 巧香心情激动,点头如捣蒜,答应道:“殿下放心!巧香一定学有所成!” 她转身对梅姥行大礼,“请师父受徒儿一拜!” 梅姥高兴,她扶起了巧香,道:“好,好,我也是有徒儿的人了,老头子,你可别酸。” 竹翁哼了一声,他骄傲道:“大人这一手栽花的技艺可是我传授的,算来我也是大人的半个师父。” 梅姥笑得合不拢嘴,道:“老头子你可要些脸面吧,也敢自称大人的师父。” 先生的家里有这两位老者,所以才显得不那么冷清。 巧香同梅姥去学雕工了,竹翁留下来陪着公孙祈。公孙祈坐在花边,花圃里不止有花,还有药草和树,比如她的身后就是一棵树,但她不知道名字。 公孙祈问竹翁这树的名字。 竹翁回道:“殿下,这是槐树,七八月份开花,花朵洁白呈串状,有凉血止血的功效。” 一串一串的白色小花,光是想象着,公孙祈就觉得一定很美丽。 之后公孙祈还认识了半边莲、仙鹤草、威灵仙等草药,大多是用来止血止痛,治疗刀伤的。 她想起回安和的路上,先生被狠狠地砍了一刀,却一声不吭,上药包扎,分外熟练。先生的身上一定有很多的伤,她却在最初因为先生的气质以为他是文臣。 她们听见了叩门声,竹翁去开门了,公孙祈也跟上一起。 楼渰回来了,除了带着他从不离身的刀,还提着一袋种子。 他很意外在家里见到了公孙祈,除了喊声殿下,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如果说“殿下有什么事吗”,会不会让她觉得没事就不能前来;如果说“欢迎殿下来寒舍”,会不会太客气生硬;可是如果什么也不说,会不会又显得冷漠。 当然不只是楼渰在纠结,公孙祈的脑子也不停地转着。她是因为听见了杜鹃啼叫而来的,但是直接说会不会很奇怪,怎样才能自然而然地说出她的想法呢? 是什么时候两个人的相处变得如此别扭呢?是那个唐突而悲伤的拥抱吗? 竹翁见两人就站在门口,于是道:“请殿下和大人进屋才是。” 楼渰才开始走去屋里放刀,公孙祈就走在他的身边。 “先生家的雏菊生得很好。” “殿下,雏菊说:谢谢殿下的喜欢,她会更努力地盛放。” 公孙祈随口的话题,没想到得到了先生这样有趣的回复,她又道:“先生家的槐树生得也很好。” 见公孙祈想玩,楼渰故意放粗声模拟槐树的声音回道:“我生得高大而魁梧,是为了在殿下进府时第一眼便见到殿下。” 公孙祈被逗笑了,她觉得自己一向会奉承人,没想到如今遇到了敌手。 楼渰将刀放在刀架上,回头看见笑得无邪的公孙祈,心里也在放晴。 他问道:“臣家中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殿下可会觉得无聊?” 公孙祈学着楼渰的说话方式道:“先生,公孙祈说:谢谢先生的关心,只要是看着先生做事,她就觉得很有趣了。” 楼渰心里一暖,他道:“臣要盛水去泡这种子,等种子发芽了便可以在院里种下。” 楼渰拿了一个木盆,将种子都倒进去,而后端去水缸边舀水。 公孙祈对这种子感兴趣,问道:“先生,这是什么种子?” 楼渰想了想回答道:“这是刀匠准备扔的,说是不要的紫阳花种子,臣想着既然有缘便带回来自己种下。” 他怎么好意思说这是他找遍了安和才买到的种子呢? 竟是紫阳花的种子,公孙祈看着盆里静静浮在水面的种子,期待道:“种子啊种子,你要快快发芽,长得繁盛又好看。” “种子说:我听见了殿下的心愿,今晚便做盛开的梦。最好明日便发芽,后日便盛开,以回应殿下的期待。” 公孙祈笑着道:“种子啊种子,请你不要太着急,生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太累了可不好。” 楼渰将木盆放好,对公孙祈道:“殿下,臣没有什么事要做了,殿下想做什么,臣都可以相陪。” 可以做什么呢?公孙祈来之前什么也没想,只是想见到这个人就足够开心了。 她问:“那先生陪我晒会太阳可好?” 楼渰眉眼弯弯,“自是可以的。” 公孙祈带着楼渰来到她刚刚坐着的地方,她先坐下,示意楼渰坐在她的对面。 深秋的太阳并不炎热,它的光辉比月光温和,只要不吹风,就是暖洋洋的。 楼渰的脸在阳光下,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只要看着他,公孙祈就觉得足够了。这个人的温柔像日出时暖暖的岚,使她没有一丝不安。 她缓缓开口:“先生,今晨祈听见二十三声杜鹃的啼叫,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告诉先生,所以祈就来了。” 楼渰大概能明白这种感受,他也曾因为一些细微的事而触动,比如看见两只麻雀飞到地上,带来的风扇起了地上一两片枯黄的落叶。 他道:“殿下能告诉臣这些,臣很开心,因为这是别人都不曾有过的,唯独在殿下心中的回响。只是殿下以后想同臣说话,可以派人来传话,召臣来宫中就好,殿下不用亲自走一趟。” 公孙祈摇头,她笑着告诉楼渰。 “先生不是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先生是祈想见便要即刻赶来相见的人。” 岑惜,你为什么感到轻飘飘的呢? 是这阳光太温暖了吗?是这芝兰太馥郁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是殿下的话让我的魂魄变得轻了起来,这副饱含着罪孽的躯体困不住它了。 要怎样形容这样的心情呢? 大概是,蒲公英被惠风抚到了,便欢快地四散醉倒的样子。 如果能在此刻死去就好了,他的魂魄像蒲公英一样飞走,他的人生没有留下遗憾。 “先生,你在想什么呢?” 公孙祈手撑在案上,托腮望着楼渰,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情真意切,却没有得到任何反馈,感到些许的失落。 她不明白,有时候没有反馈,也是一种回答。 楼渰回过神来,他回答道:“臣在想蒲公英,如果能成为蒲公英,被风带着去见识这天下的一切,该有多么好。” 蒲公英,风,天下的一切,见识。 公孙祈想到舅舅家的筵席,她差点忘了这最重要的事,幸好记起来了。 她期待地看着楼渰道:“先生,舅舅在丞相府开设的筵席,许多门客都会参加,他们会讲许多有趣的见闻,还有关于治国的理念。先生感兴趣去吗?” 楼渰大概明白公孙祈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其实喜欢看书,所以便以为自己也会对士人的交谈感兴趣,因此就邀请他也去。 虽然并不喜欢参加所谓的筵席,比起和别人会面,他更喜欢自己在花圃里坐着,或者是练习刀术。 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只要殿下感兴趣,臣会陪殿下一起。” 公孙祈预料到了楼渰会同意,面对她的请求,他从来没有拒绝过。连父亲有时都会拒绝她的提议,面前的人却不会。 她问:“先生,为什么你总是答应,而从不拒绝呢?” 也许因为他是臣子吧,他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听从命令,甚至他会做得更好,以绝对的顺从来求得主人的喜欢。 这是过去的他所习惯的生存模式,然而如今他没有主人了,留在安和只是因为眼前的姑娘。 而且眼前的人给予他曾不敢奢求的尊重,他斟酌了一下,而后回答道:“因为雨落在荷叶上,荷叶会点头;因为鸟停在枝丫上,枝丫会点头;因为公主殿下对岑惜说话,岑惜会点头。” 巫山一段云(三) 十一月的安和彻底冷了起来,但是近几日都有晴朗天气,暖阳让宫墙也变得暖和起来。 大将军成日在地上睡着晒太阳,曾经它总是爱跳到屋顶瓦片上去睡,如今它已经不能上去那么高的地方了。 公孙祈今天从泰和殿回来,想带着大将军去找公孙畅,她蹲在黑猫的身边,为它顺毛。 “大将军,好久不见阿畅了,你要一起去找他吗?” 大将军眼睛都不曾睁开,只是享受着阳光和公孙祈的抚摸。 公孙祈起身,准备作罢了,就让它好好休息。 巧香告诉公孙祈:“殿下,巧香听说猫老了就是不爱动弹,但是应该让它偶尔走走,这样对身体好。” 公孙祈采纳了这个建议,于是巧香把大将军抱起来放它站在地上,推着它往前走,大将军很不情愿,走两步又卧在地上。 两个人带着一只猫前往长清宫,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的宫人都远远望着这一幕,公孙祈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公孙祈同巧香的欢声笑语远远便传进了长清宫,公孙畅闻声惊喜:“莫先生,是阿姊来了!” 他唤来青萝推他去迎接公孙祈,莫闻出言打消了他的举动,“太子殿下,请注意您的身份,不要做如此轻率的事。” 公孙畅压下了激动的情绪不表,对莫闻拱手道:“莫先生教训的是。” 那个抱着大黑猫的公主走了进来,阳光仿佛在她的笑容边洒下了温柔。 “阿畅,我带大将军来看你了。” 公孙祈走近他们,发现公孙畅对面的就是巧香所说的名士,他大约不惑之年,一直盯着公孙祈在看,让她感到不太自在。 她问道:“请问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莫闻自知刚刚失了分寸,于是放下竹简行礼道:“回殿下,在下姓莫,名闻,字聆。” 公孙畅也略有不解,一直教导他尊卑观念的莫先生竟忘记了礼数,不过他并不在意,想必阿姊也不会在意。 他向公孙祈介绍道:“阿姊,莫先生学富五车,畅学到了很多。” 这句话让莫闻很受用,他在季国不曾有过的自信如今在宋国找到了。 与他同门的师弟在季国做宰相,而他只能借住在宰相府,他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差了,得不到重用。而当他想清楚了师弟留他在宰相府是为了看他笑话时,他毅然离开了季国再寻出路。 他心情大好,就先告辞了:“两位殿下有事相谈,在下先告退了。” 公孙祈看着他离开,从她来到这里到他离去,中间的时间很短,短到她还没来得及向他打声招呼。一般的人得到别人夸赞,总要谦虚一下,而莫先生的行事也是不拘一格,让她心生感慨。 公孙祈此行是来带弟弟出宫的,她把大将军放到弟弟怀中,邀请道:“阿畅,要不要一起去舅舅家玩,不知你是否见过舅母和两个表弟,表弟们比我们当初顽皮多了。” 公孙畅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自从他的双腿不良于行后,他就再没有出过宫,也很少主动去找别人,他的任性死在了六岁那年。之后的日子,唯独对公孙祈,他藏起了孤僻。 他轻轻抚摸着猫,道:“阿姊,我想多跟着莫先生学习,就不去了。” 公孙祈半蹲下,握住在给猫顺毛的手,她从这个角度看着垂眸的公孙畅,“阿畅,不想去就不去,什么时候想要去哪里,都可以随时来找我。” 公孙畅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他笑了起来,道:“阿姊不准食言。” “当然不会呀。” 公孙祈陪弟弟坐了一会,她聊了自己在舅舅筵席上听到的见解。 公孙畅告诉她,他在莫先生那里学的正是刑名之学,如果有严厉的赏罚,并且加重对下封之地的管束,那么像她在余城受挫的事情就不会再出现。 “阿姊,我不想八年前那样的事再出现,父亲保护不了你,畅会做到的。” 公孙祈听着弟弟的承诺,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她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里,她身边的人都很自在,她想象不到更幸福的样子了。 这几日公孙祈活得很恣意,她有想见的人,也可以随时去见,她喜欢极了这样平静的快乐。 这天的黄昏,天上云间被落日渲染成淡紫色,山之上是缱绻的光不肯散去。 楼渰为公孙祈打开了门扉,公孙祈举起右手做牵引的姿势,她笑着道:“先生,祈牵一片斜阳赠你。” 楼渰顺着她的手望去,那片斜阳美丽如同身前人。 他也笑了,道:“殿下在,就是好天色。” 楼渰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问道:“殿下想更好地看这夕阳入梦之时吗?” 公孙祈期待地点点头。 楼渰让公孙祈在院子里稍等一下,自己搬来了长梯搭在屋边,他要带公孙祈坐到屋顶上去看夕阳。 公孙祈本不敢向上爬,但是楼渰始终在她身边护着她,她便生出一股勇气,坚持着上去了屋顶,她同螭吻坐在一排,同看这天地之形。 夕阳的色彩让人的面庞也变得多情柔和,楼渰坐在公孙祈身边,他拿出一支花树簪,递给公孙祈,他很自然,就像递去一碗茶水。 “臣想这簪子殿下应该不至于讨厌,便赠给殿下。” 公孙祈接过花树簪,这根花树簪不同寻常的金银做的,而是翡翠质地,上面的花纹也不是秾艳的花朵,而是镂空的竹叶。整根簪子就像一节干净青翠的竹枝。 她从没有收过这样别致的礼物,心生感动的同时也看着楼渰,笑着问道:“先生想要什么?祈都会送给先生。” 公孙祈就这么注视着楼渰,一双眼睛干净得没有任何世界上的杂质,一双眼睛如世界本应该的澄澈一样。但这双干净美丽的眼睛里,现在全是楼渰。 几年前的他会为这样的注视感到恐慌,因为这样的眼睛能看见他心里的空无一物。 如今的他似乎没有很仓惶,只是很震撼,很颤栗,他感受到自己的心在颤栗,连带着他的灵魂也在颤栗,为了这一双愿意望向他的眼睛。 世界上孑然独行的寂寞之人,已经被看见了。 楼渰闭目时清泪也滑落下来,睁开眼时的他微笑着,比这短暂绚丽的夕阳还美,他轻启唇,“殿下已经给臣了。” 公孙祈沉溺于这样的美好,她喜欢世上所有美好之物,或是春日一吹使万物青翠的风,或是蹁跹而至为花蕊点睛的蝶,或是带泪微笑的先生。 她在迷糊之中,不禁问出这样略显轻浮的话来。 “先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美。” 楼渰一愣,夕阳遮住了他的脸红,他认真回答。 “没有,殿下是第一个。” 世界上有千万种可被观测的美好,而先生是唯有她一人奉如瑰宝的美好存在。 万籁皆奏于这个黄昏吧,不然如何掩住我如雷鸣般的心声呢?公孙祈这样想着,但是四下寂静如同深谷,来一丝谷中风声也好。 迟钝的公孙祈就这样呆看着楼渰的泪干去,除却浅淡若无的痕迹,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公孙祈第二次见楼渰流泪了,她明明听他说不再流泪,那流泪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她轻叹道:“先生又学会了流泪。” 楼渰不觉得这是坏事,这说明他在死前又学会了像人一样活着,而非是作为一个好用的武器。 他的心情很是轻松愉悦,对公孙祈道:“是啊,以后殿下哭了,臣可以陪殿下一起。” 公孙祈立马回道:“诶,不要!我可以哭,先生不可以,祈绝对不会让先生哭的!” 楼渰温柔道:“可是殿下,人的情感如何能被克制呢?” 公孙祈轻声回答:“我只是不愿先生伤心。” 楼渰心里触动,不知如何回应便沉默。 他们欣赏着日落之时的景色,夕阳很快地从山顶上消失,绚烂的晚霞也不能停留多久,它的美丽短暂如蜉蝣。 天际的五彩归于清淡的月白色,再盛大的黄昏,散去时如同从未出现过,四下只余一层薄如蝉翼的冷。 公孙祈有点想哭,她问道:“先生,如何确定刚才的晚霞是真实存在的,而非一场幻梦呢?” 楼渰回答道:“殿下,是真实存在还是幻梦,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它在殿下的心里留下痕迹,这就足够了。” 公孙祈伸出右手做抓握的手势,她道:“即便没有实感,也可以吗?” 楼渰见公孙祈一时没有要下去的想法,他脱下外袍披在公孙祈的身上。 他道:“可以的,因为心已经记下了。” 公孙祈想通了一切,她把外袍又还给楼渰,自己则靠在他的怀里,“这是先生给我的夕阳的温暖,这便是晚霞的实感。” 这分明是殿下给予他的温暖。 楼渰又是手足无措,他看着公孙祈已经簪到头上的花树簪,就这样静静注视着,不仅是殿下喜欢竹,他也觉得竹很衬殿下,殿下有竹的品性,既坚又韧。 他以为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就可以不考虑手该如何安放,然而公孙祈握住了他的手。 没有夕阳的傍晚,为何还要坐在屋顶呢?他只知道殿下的手很凉,他无法拒绝。 巫山一段云(四) 十天很快就过去了,到了钟桢再宴请门客的时候。 公孙祈准备先到楼府去找楼渰,而后同他一起去丞相府。楼渰没有置办马车,出门都是步行,远则骑马,所以公孙祈这次坚定地拒绝了乘车出行。 天街叶落萧瑟,人声依旧热闹。 没有乘坐夏缦车的公孙祈没有人相识,而行于路上的楼渰则有人认识,他们默默地避开他。 公孙祈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只是快乐着,因为走在先生的身侧,因为可以同先生一起去参加筵席。 秋风扬起落叶,公孙祈拾起一片梧桐叶,感慨道:“先生,祈喜欢秋天,既不过于炎热,又不过于寒冷,秋日的凉不同于春日般刺骨,给人飒爽之感。” 她抬头问:“先生呢?先生最喜欢哪个季节?” 楼渰回答道:“臣喜欢冬天,因为寒冷时炎热才被喜欢。” 公孙祈一路在想这个回答,究竟是更喜欢寒冷,还是炎热,似乎不那么容易被理解。如果是寒冷,寒冷却是炎热存在的条件,如果是炎热,却又觉得是喜欢能容纳热的冷。 她们到丞相府时,时间还早,门客来得不多,钟桢又亲自来接这位外甥女,他也想看看她带来的人是谁。 公孙祈开心地向钟桢打招呼:“舅舅!” 钟桢欣然应下,直到看见她身侧的楼渰。 楼渰恭敬地行了礼,钟桢只说了免礼便没有理他,而是拉过公孙祈到路边,悄声问道:“我当你会带谁来,怎么是他?难不成传言都是真的?” 公孙祈不解,“舅舅说的传言是?” 钟桢敲她脑瓜崩,“还能是什么,坊间都传开了,公主的夏缦车总是停在楼府门外。” 其他的话钟桢就没说了,给了她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让她自己体会。 公孙祈反应过来了,但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一脸坦然,甚至还开心地邀请他:“祈儿是经常去找先生玩,还和先生一起种下了紫阳花,以后花开满院,舅舅也可以来看。” 钟桢见公孙祈这般神情,便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他对楼渰没有了解,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但有些选择做下了,也应了解需承受的代价。 他直起身,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气,边走边道,“快来入座吧,今天准备了上好的蔬果菜肴,自然也少不了美酒。” 公孙祈走到楼渰身前,同他一起前去。 十一月的天气冷了下来,筵席不再开在庭院,而是设在了厅堂,宽敞明亮的室内,钟桢一早便为公孙祈准备好了席位,左列首位,往下一个位置是为她带来的宾客准备的。 他原本设想再让公孙祈坐在上位,那她的朋友会觉得孤独,如今看来反而弄巧成拙了。不过公孙祈对这个安排很是满意。 公孙祈见楼渰坐下后把刀放下,便再没有动静,连酒也没有喝,于是自己找话题同他聊着,“先生之前说小时候喜欢读书,那先生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呢?” 楼渰感受到了一些不善的目光,而公孙祈一直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所以没有察觉,他担心别人对他的厌弃会令殿下伤心,于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略微放低了声音,回答道:“臣喜欢读诗歌,也喜欢读史书,诗歌中有一番绚丽天地,而史书则记载了人的智慧。” 比如他在面见黎侯时,便是凭着记忆中史书记载的感觉来说的。他在被宋国封赏后,便自立门户,有了自由去看书,这几年他才不至于那么匮乏惶恐。 公孙祈喜欢诗歌和志怪,她觉得同先生比起来,自己像走了偏路,太不正经了。不过幸好还有诗歌作为同样的兴趣,她起兴要同楼渰对诗,不过客人已经到齐了,他们交谈的声音大起来。 读书人自有身为读书人的骄傲,他们各怀抱负,苦读多年,得到丞相和殿下的一声尊称,而公孙祈叫楼渰为先生,仿佛是对他们的侮辱贬低。 士或许是最有骨气的,他们任性而为,从不计较后果。 赵寓昔日可以奉承公孙氏,今日便可以贬低楼渰,他对在场诸位道:“先贤曾道,‘人恒过,然后能改’,所以人没有不犯错的。君上一生坚守道义,唯有三件事在下以为可称遗憾,其一兵败于季,其二夷族同宗,其三宠幸楼渰。” 有人开了头,钟桢也没有表态,自然就有相同想法的人继续,楼渰所行之事,杀人而已,基本没有人对他有好感,有看得清楚的客观之人也不会出来阻拦。 “在下赞同赵先生所言,君上如此宅心仁厚之人,也是在提拔了楼渰之后,才开始杀人夷族,两任大司马,白氏,楼氏,同宗的余城公孙氏,数百条人命,我看都与楼渰脱不了干系。” “所谓‘君子远庖厨’,我等就见不得屠杀性命之事,没想到有人以此为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君上近楼渰,则爱杀人,以后我就算拼了一条性命,也要劝上远离楼渰。” “他出自楼家,却在楼家遇祸之后幸免于难,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丧家之犬安敢苟活于世?不义之徒何敢安坐于席?” 于是沽名钓誉者损毁之,自恃清高者损毁之。 公孙祈不清楚怎么会变成这样,面对他们不堪入耳的讽刺,她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捂住了楼渰的双耳。 楼渰转过头看着公孙祈悲伤至极的眼睛,微笑安慰她:“殿下,没事的,臣可以先离开,不打扰大家的雅兴。” 公孙祈的动作彻底是给众人的不满又添了一把火,他们不敢对公主不满,于是火气都冲着楼渰来。 有人站起来,愤怒道:“楼渰你怎敢,怎敢蛊惑君上,而后又蛊惑殿下,你是什么身份,你这犯下滔天罪孽之人,怎敢同殿下如此亲近,你这一身的血污就不怕玷污殿下吗!” 别的话楼渰听了就过了,不会在意,而这一番话却是让他的从容彻底破碎了,人只能被自己也认为如此的话语伤到。 公孙祈看着眼神暗淡下去的楼渰,说不出的心痛和自责。钟桢见场面逐渐控制不住,正准备打圆场,公孙祈却站了起来。 她同那人对峙,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锋芒,她沉声道:“祈原以为诸位先生都是忠贞仁义之士,匡扶社稷之才,才带先生来见识诸位的风采,没成想,诸位也是心思狭隘之辈,色厉内荏之徒。纵使有千罪万错,也在公孙祈一身,你们要骂就冲着我来,没必要对着先生发脾气,他要真是嗜杀成性,怕是诸君不敢在此心生怨怼,早就惶恐离席了。” 四下鸦雀无声,公孙祈对着钟桢行礼,“舅舅,听不到经世治国之言,祈先回去了。” 钟桢也是第一次见识公孙祈发脾气,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虽然让她生气了,但她总要见识人心,人性,他见挽留无用,于是让下人去送她。 公孙祈也拒绝了,她左手拿起楼渰的刀,右手拉着楼渰就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出了丞相府,公孙祈才开始蹲在地上哭。巧香怎么劝也劝不动,公孙祈止不住流眼泪,又气又愧,浑身发抖,走不了路。 楼渰心里哀叹一声,还是背对着蹲在公孙祈身前,伸开双手,“臣背殿下走。” 公孙祈犹豫了一下,而后上了他的背,她紧紧握住楼渰的刀,刀鞘笔直漆黑,就像她的心情。 她在楼渰背上哭,泪水把楼渰背上的衣服都打湿了。公孙祈惶恐不安,连声音都颤抖了,“先生会生公孙祈的气吗,她让先生受辱了。” 楼渰好声好气地告诉她:“臣不会生殿下的气,因为知道殿下的心是如何光明,反而是殿下那一番话,让臣感到不甚荣幸与快乐。” 公孙祈过了楼渰这一关,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气自己,怎么就不早点察觉别人对先生的意见,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为什么他们之前都是睿智仁慈的样子,今天却变得刻薄无情。 楼渰像是知道公孙祈在想什么一般,他见公孙祈沉默,又说道:“殿下心思光明磊落,就不必生自己的气,人与人之间有无限的隔阂,所以也不必因他们伤心。” 公孙祈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她把脸贴在楼渰的背上,依旧淌着泪,用低沉内敛的声音说道:“可是他们让先生伤心了。” 这句话让楼渰也沉默了,他无法回应。 他的确伤心了,他不愿意撒谎。 公孙祈连哭也会自责,“先生,我觉得自己好脆弱,好无力,可是当我这样想的时候,那些真正水深火热的人们便进入我的脑海,我不敢放任自己脆弱,却又深深因此伤痛。” 她被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却因为是公孙氏而肩负起不可见的担子,若是没心没肺也就罢了,偏分有一颗为别人而痛的心。楼渰便是被这样清醒而痛苦的人深深吸引着。 “殿下还小,不用着急,现在已经足够坚强了,就算如此,已经足够坚强了。” 公孙祈的心渐渐平稳下来,身体与灵魂都失力,在楼渰的背上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