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了美强惨孩子后我又穿回来了》 1. 楔子 2022年10月,青城的顶级拍卖会上,温予花大价钱拍下了一尊金塑关公神像。 据拍卖会场的工作人员介绍,这尊关公像,早年一直被供奉在深山的一座道观里,一直受世人香火的供奉。一年前,道观因山体滑坡坍塌,这尊关公像才因不知名原因流到了社会上。 三个月前,温予正在登珠峰,忽遇尼泊尔地震,导致珠峰局部雪崩。撤退时,不小心卡在了冰缝里。 奄奄一息之际,一名登山客将她救下。 温予醒过来时,人已经在日喀则的一间民宿里了。 但是,她并没有见到救她的人。 据民宿老板说,那人有急事,着急赶飞机,把她放下后就离开了。别说只言片语了,连字条都没留下一张。 温予在那家民宿住了大半个月,最后一天晚上,她把民宿老板喝懵圈后,终于从他嘴里套出了一点信息。 救她的那个人,跟她一样,也是青城人。 温予又软磨硬泡了好久,民宿老板才同意她看那天的监控。 温予本以为她是被人背回来的。可看了监控才知道,她是被那人打横抱回来的。 可是,监控并没有拍到救她的人的脸。他穿了身衣领竖到鼻子的黑色冲锋衣,头上带了顶可以遮住耳朵的棉帽,整个人捂的严严实实的,再加上监控的像素并不是很清晰,只能隐约看到他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很是好看。 临走前,温予干脆把那段监控拷贝下来,回到家后,每每空闲下来,她都一遍遍反复观看,试图能从中看出一些线索。 她看到第二十八遍的时候,终于从其中一帧画面里截出一张他看向镜头并且露了一张侧脸的照片。她把那张照片打印出来,并托人多方打听,最后她把得到的消息一一汇总,终于得到一些线索。 救她的那人,极有可能是青城市的霍家三公子。 得到这个消息后,她立即上网查了下霍三公子的信息。可霍家行事向来隐秘,霍三公子尤为如此。她在网上泡了好几天,才找出一张霍三公子高中时期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着一身蓝白校服,虽然脸庞稍显稚嫩,但眉宇间满是英气,尤其那双眼睛,几乎没有变化,和监控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后来,温予多方打听,终于从她高中同桌的口中打探到了霍家三公子的联系方式。 她这个高中同桌,姓祁名既,现在是国内某刑侦学院的博导。祁家和霍家一样,是青城市有名的世家。祁既家里有人从政,霍家大公子也在政界摸爬滚打了多年。本来温予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打听到了。 当即,温予给他去了电话,两个,但他一个都没接。 她没有继续打下去,只发了条短信给他,表示想要当面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温予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她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尤其是救命的恩德。 可无论是电话,还是短信,都像是石沉大海,对方都没有回复。 她日夜想着这件事,吃饭都吃不下。只能趁着一个周末,从青城飞到了东北,亲自去祁既单位寻了他一趟。 祁既拗不过她,只能把他知道和霍三公子有关的事情都告诉了温予。 其实,祁既和霍家三公子并不是很熟悉,他们两个人只在宴会上见过几面的点头之交。据祁既所说,霍三公子是个极为怪异的人。 相传,他性格孤僻,少年老成,尤其喜欢收集冷兵器和各种关公神像。 所以,温予得知拍卖会上的压轴拍品是一尊关公神像后,她想也没想,冲着那尊神像就去了。 拍卖会一结束,会场的安保人员亲自送货上门,温予也顺道搭了一班顺风车。 入夜,星野低垂,华灯初上。 温予洗完澡,披了一件黑丝绸的浴袍,系紧,又把一头黑色的慵懒法式卷吹到半干,涂上护法精油,把沾满了水汽拖鞋换下,光脚走出浴室。 她走到窗边,打开了半扇窗户,轻风吹拂着她耳后的发丝,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 顷刻间,脑海瞬间由混沌转为清明一片。 她转过身,走向冰箱,取了瓶水,拧开,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又重新拧上,攥着回到客厅,倚着沙发坐在地毯上,看着面前不远处的木箱出神。 客厅正中央,放着一个原木色的大箱子,里面装着的,正是她花大价钱拍到的关公像。 拍卖会上,她也只是远远看了两眼。后台打包的时候,她只顾着叮嘱工作人员打包仔细一些,也没仔细看。 现在,她终于空闲下来,可以好好看一看这个花了她一百二十万的关公像。 原本拍这尊像花不了这么多钱。 可是,她在会场遇到了一个同样对这尊关公像势在必得的人。温予每次出价,无论多少,那女人都会压她一筹。 有那么一瞬间,温予曾怀疑,和她竞价的那位是不是就是她的救命恩人,霍家三公子。 问了会场的工作人员才知道,一直和她竞价的那位,是个女人,并且也对这尊关公像势在必得。 得知这个消息后,温予喊价不再畏手畏脚。终于,在竞到一百万的时候,对方怯懦了。 最后,她用一百二十万拍下了这尊像。 其实,温予原本也只是备下了一百万,超出的二十万是动用了她准备年后去冰岛留学的资金。 为了报答那人对她的救命之恩,温予甚至连自己日后的计划都打乱了。 但她不后悔。 她这条命,值这个钱。 温予看着那口木箱,鸦羽般的睫毛眨了又眨,眸子里满是好奇。 与其说她对那尊关公像感兴趣,倒不如说她对霍三公子更感兴趣。 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是无神论者。她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喜欢收藏这种东西。 想到这里,温予的视线从木箱转移到一旁茶几上的照片上。 “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她看着那张被她从视频片段里截取下来的并不是很清晰的照片低喃了一声。 晚风从窗户吹来,顷刻间,她的喃喃声被晚风吹散,些许发丝吹到了面颊上,搔的她有点痒。 温予回神,放下水瓶,把头发挽到耳后,站起身,走到木箱前,一层一层打开,里面隐隐一股檀香味儿,越拆,越浓郁。 箱子里,除了关公像,还有一个差不多一掌高、A4纸宽的小箱子。箱子上,贴了一个赠品的标签。她打开看了一眼,最上层,放着好几枚熏香蜡烛。 温予只瞥了一眼,甚至没有去看蜡烛下面是什么。 比起赠品箱里的东西,她更想看那尊关公像。她把赠品箱抱出来,放到一旁,又去开下面的箱子。 关公像被一块红布缠了一层又一层,温予解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关圣君的真容。 这尊像,从头到脚,都塑了金。那杆青龙偃月刀,横立于他身后,很是威风。 温予上大学的时候,也和同学一起去逛过关羽祠,隐约记得供奉在殿内的神像不似其他神像那么慈眉善目,甚至可以说有些凶神恶煞。 许是小而精,她现在手里的这尊塑着金身的关公看起来好像并没有那么凶,盯的时间久了,甚至隐隐能看出一丝慈悲的感觉来。 温予捧着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结论。 也许,是因为他轻眯着眼睛的缘故,所以视觉上少了些怒目惊吓,多了丝悲天悯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温予看着神像微微眯起的眼睛,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像谁。 她捧着那尊百万神像端详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决定重新包好,放回箱子,然后寻个时间托祁既送给霍家三公子。 温予一手攥着那像,一手去够被她扔的有点远的红布。 忽然,啪嗒一声闷响,横立在关公像身后的那柄青龙偃月刀掉了下来,落在了地毯上,刀鐏和刀杆被摔的分了家。 温予被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去扯那块红布,把神像轻放在一旁,连忙捡起那柄长刀和滚到脚边的刀鐏,满脸写着肉疼,低语道:“可千万别坏了。不然我这一百多万可就白花了。” 检查了才发现,刀杆是空心的。 不知道是她拆的时候不小心还是拍卖会场的工作人员包裹的时候有些暴力,刀杆被挤变了形,刀鐏松动,掉了下来。 她试图用小拇指把被挤变了形的刀杆恢复原状,小指探去,忽然,指腹触到一种异样、摸起来有些柔软的东西。 温予神色僵持一瞬,做了两个深呼吸,又把小指往前探了探,勾出被藏于刀杆内的东西。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刀杆里竟然藏着一卷约莫手指长度的被经过特殊技艺硝制而成的羊皮。 羊皮很薄,尽管已经被卷成了卷,依旧很薄。 单摸起来,和她身上正穿着的丝绸浴袍厚度相近。也许之前受了多年香火的缘故,它除了檀香味没有别的什么异味。 看到它,温予才明白,为什么这尊神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干净,却依旧有一股浓郁的檀香味。 这一刻,温予忽然想起她之前看过的武侠小说。 “这上面,该不会记着什么武林秘籍吧?” 话落,她轻轻把羊皮古卷一层一层展开。武林秘籍没有,但上面当真用金线绣了几行小字。 她一字字辨着,念着:“往后世人,只知逆贼无名于...于什么呀这是。” 许是年代久远,金线已经有些斑驳变色,甚至有些妨碍阅读。客厅的灯光又偏暗调,再加上她有轻微的夜盲症,甚至连开头几个字都不能看清楚。 她忽然想起赠品箱子里的那几枚蜡烛,拿出一个,点燃,放在茶几上,重新去看羊皮古卷上的小字。 “往后世人,只知逆贼无羁于廿四年起兵谋反不成,被压往菜市口砍头,悬首城门数十年,却再无人知平叛王爷定北侯,可悲,可...” 她正看的出神,忽然觉得一阵劲风吹来。她正准备抬眼去看,羊皮古卷忽然从她手中消失了,像一阵轻烟一样。 2. 零落成泥(一) 西州廿四年,冬至日。 凛风刺骨,阴云蔽日。虽接近午时,但空中遍布黑云,压的人心惶惶。北风呼啸,鹅毛大的雪花随风而至,肆虐了整座京城。 正值隆冬时节,本应窝在家里过冬的百姓此刻全都瑟瑟发抖的围在菜市口的刑台附近,把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擎等着午时的到来。他们身上都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发丝也尽数被霜雪覆住。 远远望去,世人无青丝,人人皆白首。 寒冷如斯,人群中的大多数人都冻得瑟瑟发抖。可没有一个人转身离开,他们都想送那人最后一程。 行刑台两侧,站满了身着黑甲、手持利刃的御林军。 法场重地,行刑在即。他们眸光锋利,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聚拢在一起观刑的百姓,生怕从中窜出几个胆大妄为之辈赶来劫法场。刑台上那人,得罪了圣上,尽管他们心有不忍,但为了家族荣耀,他们只能照办。 新任大理寺卿林琅抱着暖炉坐在监斩台上,瞥向刑台时,眸光里满是狠毒。 “什么时辰了?”林琅偏头,隐去眸底的几分不耐,朝一旁的小厮发问。 小厮恭敬回话:“禀大人,还差一刻钟就到午时了。” 林琅稍稍颔首,挥了挥手,小厮退到一旁,他重新把目光落在刑台上,神色晦暗不明。 刑台中央,霍无羁被铁链缚在比人还粗的石柱上。 他身上只一袭单薄白衣,身上尽是鞭笞血痕,唇色苍白,脸上也满是血污,旁人根本瞧不清他的面容。远远望去,仿若一个血人,只一双眼睛依旧明亮,仿若暗夜悬在天边最亮的那颗星辰,任凭风雨摧残,依旧璀璨如往昔。 从林琅的方向,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他的身影,被石柱遮的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他被反拧背后,紧缚在石柱上的手。 铁链入骨,血液把链子浸湿,使得原本就有些生锈的铁链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铁锈味儿。 零星的,还未来得及凝固的鲜血从他血肉模糊的手腕处流出,顺着他纤长的手指落在雪地上,宛若皑皑白雪上盛开的一朵朵红梅。 石柱旁边,立着一扇兵器架,架子上只有一把通体赤红的偃月刀。 这把刀又名赤星刀,用此间最上乘的玄铁所制,是霍无羁最常用的武器。 林琅贪婪的盯着那把刀,心里巴不得午时快点到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越是临近午时,他的心里越是不安稳。霍无羁即将问斩之际,按理说那些个在意他的人不会这般无动于衷,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压到刑台问斩。 老师不来情有可原,他那个老顽固,现下怕是正在宫里那位叩头乞饶呢。可他哪里知晓,霍无羁落得这般下场,正是因为得罪了宫里那位。 至于他,不过是小小推波助澜了一番而已。 一想到老师,林琅心中的怨气更大了。 明明都是他的学生,可那个老东西偏偏防他防的最紧,教他的也尽是些无甚用处又拿不上台面的东西。 也不知道霍无羁给他灌了什么迷糊汤,老师对他竟比对亲生儿子还好,甚至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他。 新帝登基前,他和霍无羁曾与东宫太子齐名,被人称作京城三杰。 三个徒弟,老头子偏偏对他最为严厉。东宫太子身份尊贵,他比不得,也不敢比。可他霍无羁,凭什么。 明明他们两人都起于微末,可偏偏老头子喜欢霍无羁喜欢的紧。 就连那把赤星刀,也是他林琅最先看中的。他向老师讨了十几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后来,他好久没有再见到那把刀。 直到霍无羁十六岁的生辰宴上,那把赤星刀成了霍无羁十六岁的生辰礼。 京中谁人不知,霍无羁最善长枪,可那把赤星刀还是被老头子不由分说送给了他。 事后,林琅还跑到老师的书房质问。那天的对话,林琅到现在都言犹在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老师你偏心,我和师兄都是你的学生。我向你讨了这么多次赤星刀,你都不给。师兄明明最善长枪,你为何还要将赤星送给他。”说完,林琅下意识红了眼睛。 “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赤星刀太凶,你的心性不适合拥有此物。不过,为师跟你保证,待你十六岁生辰,为师一定送你一个比赤星更适合你的东西,好不好?” 得到老师此般应允,林琅才没有继续闹下去。 他夜夜思,日日盼,两年后,终于等来了他的十六岁生辰。可那日,恰逢霍无羁出征回城,众人都去为他庆贺,无人记得他林琅。 他把府内收拾的富丽堂皇,满厅的菜肴从早摆到晚,他派人热了又热,直到月上中天,却没有一个客人前来为他庆生。 偌大的府邸,除了下人,就只他一人。他一直坐在中堂,从早到晚,从欣喜到失望,最终也没等来一个人。 就连老师一早允诺好的生辰礼,也是翌日中午才送到他府上的。 霍无羁生辰宴那日,老师明明允诺好的,会送他一个比赤星还要贵重的礼物。可到手了才发现,只是一箱随处可得的墨宝。 后来,林琅每每看到那柄赤星,都会想起他十六岁生辰那日。也是从那时起,他心里对霍无羁,对老师,升起一抹隔阂。无论对方对他千般好,他也对那俩人亲热不起来。 想到这里,林琅对霍无羁的怨气更大了。 喜欢的东西,得不到。喜欢的女人,心里只有霍无羁。就连他一向敬爱有加的老师,也被他抢走了。 明明小时候,老师最先遇到的是他林琅。 幸好,霍无羁就要死了。 待霍无羁一死,赤星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他也不用再整日活在霍无羁的阴影之下了,当别人提起他林琅时,也不会再有人在说出他名号前加一个‘无羁公子的师弟’这样的前缀了。 想到这里,林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仿若霍无羁多活一刻,对他来说是天大的损失一样。 林琅眸光阴沉,堪比天边的飞雪。 他把暖炉放在身前的案几上,骤然起身,漫不经心掸了掸落在肩头的积雪后,走向刑台。 许是受了刑的缘故,霍无羁的脑袋耷拉在颈窝里,整个人显得并不是很精神。 他脊背挺的笔直,原本健硕的身姿也被大理寺那帮人折磨到消瘦,满身鞭笞伤痕,虽和清雅扯不上边,但也并非是萎靡颓丧的佝偻之态。 落旁人眼里,只觉得他更加可怜。 林琅走到他面前时,霍无羁正阖着眼睛小憩。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眉心下意识收紧,费了好大的劲儿,挣扎着掀开眼皮,一双黑色的云丝绣鞋映入眼帘。 “师兄,今日感觉如何啊?”不等他把头抬起来,就听到了林琅的声音。 霍无羁自嘲似的笑了笑,薄唇轻启,清冷答道:“尚...咳咳...尚可。” 他才开口,凛冽的寒气直冲他的胸腔,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林琅听到他的咳嗽声,先是啧了两声,而后伸出手往他额头上探了探,随后捂着鼻子退了好几步,神情颇为嫌弃。 “好烫啊,师兄,你发烧了。” 霍无羁没理他,刚才那番咳嗽,牵动了他全身的伤口。现下,他连呼吸都有些费力,更别提同他这般阴阳怪气对话了。 “我原以为师兄体格健硕,是最不惧严寒的。北疆苦寒之地,终年大雪,寸草难生,师兄尚能一守便是四年之久。怎的在我这大理寺呆了不过半月有余,身体竟这般弱不禁风了?想来,是我手下的人莽撞,未能好好照料师兄了。” 霍无羁依旧没理他,仿若没听到林琅的话,眼皮也重新耷拉下来,看起来了无生气。刚刚那阵咳嗽,抽走了他大半的生机。 现下他与死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的胸膛依旧起伏不定。 可尽管如此,他依旧站的笔直,仿若此刻遍体鳞伤的不是他一样。 林琅最厌恶的,就是他如今这幅自命清高的样子。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是这样临危不惧。 现在,他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身首异处,可他依旧摆出这幅姿态。 他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怕。 不,他也曾在霍无羁的脸上看到过怕的。 想到这儿,林琅脑海里闪过那个名叫阿予的女人的身形。时间隔得太久,那个女人的相貌他隐约有点记不太清了。但他永远记得,四年前的冬至日。 那天,恰逢霍无羁二十岁生辰之际,阿予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体逐渐变成透明,随即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那是他第一次在霍无羁的脸上看到平静之外的神色,惊恐,无助,还有些脆弱。 自那日后,霍无羁就自请去了北疆戍边,一守就是四年之久。 林琅曾以为,霍无羁不在京城,他能活的舒坦些。 可每当他觉得生活自在的时候,边关就会传来他大捷的战报。四年来,他打赢的大大小小的战争不计其数,仅两三场败绩。 霍无羁战功赫赫,朝堂上赞扬他的帖子越来越多。迫于威压,新帝不得已,封他为定北王。 就连平日里看霍无羁不顺眼的小师妹秦央的口中,也整日念叨他的名字,从言辞中便能看出,秦央对他满是思慕。 可明明他才是对秦央最好的一个人,有求必应,比老师对她还要好。 3. 零落成泥(二) 秦央,当朝太傅秦执年的幺女,京中有名的世家贵女,锦衣玉食,自小便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与当朝新君青梅竹马不说,更是日日都能与京城三杰相见,京中女子无不艳羡。 那日,林琅初登秦府拜会,在秦府的花园见她的第一面,就为她倾心。 自此,心里再也放不下任何一位女子。 可偏偏,她也和她那个老顽固的爹一样,满心满眼都是霍无羁,根本不把他林琅放在眼里。 倘若霍无羁对她好也便罢了,可这京中谁人不知,霍无羁这个人当真是没有愧对他这个名字。行事不羁,不拘一格,但独有一点,除了那位阿予,他鲜少让别的女子近身。 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秦央,也很少同他有单独相处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是他陪着秦央玩闹。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琅才想不明白,秦央到底是什么时候对霍无羁心动的。 林琅自上而下打量了霍无羁一眼,走上前,捏紧他的下巴,使他不得不正视他。 “师兄,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干净吗?可你看看你如今的狼狈相,哪里还有昔日端方矜贵的模样啊?也不知这京中的世家贵女见到你如今这般模样,还会不会想往日那般心悦于你。” 霍无羁自知以他如今的状态,根本挣扎不开。索性,他躲也没躲,任由林琅捏着。 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林琅心中更是气恼。他手劲加大了几分,霍无羁下意识拧紧了眉心。 “师兄,你说咱们怎么就闹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说完这话,林琅眼底闪过一丝迷惘。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霍无羁依旧没说话,只暗暗红了眼尾。 是啊,他小时候曾拿命相护过的小师弟,现在却对他恨之入骨,甚至一刻都不愿让他多活,巴不得亲手了断他的性命。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霍无羁不愿深思,认命闭上眼睛,把尚未来得及流出的一滴眼泪又憋了回去。许是天性如此,饶是这般惨状,他也不愿让旁人看到他的脆弱。 可林琅偏生要激他睁开眼睛。 林琅像是着了魔一般,偏生想要看一看他崩溃的模样。他把霍无羁的脸掰到百姓群立的位置,说:“师兄,还有不到一刻钟你就要被问斩了。你睁眼看看,除了这几个愚笨的百姓,还有谁来为你送行?” “老师没来也便罢了,他年龄大了,见不得这般血腥的场面。可你看看,秦未秦央两兄妹可是一个都没来呢。平日里,秦未可是整日跟你厮混在一处。眼下你即将身首异处,他怎么就不能来见你最后一面呢。” 听他说起秦未,霍无羁的眼皮动了动,但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此番回京述职,他一早就知道不对劲。为了稳住定北军,他在来京之前,以北疆军情紧急为由,给秦未去了书信。此刻,秦未怕是正带着他的定北军戍边呢。 也幸好,此刻秦未不在京城。否则,依他的性子,怕是秦家九族都得受到牵连。 来日,待他身陨的消息传回定北,纵然是秦未带着定北大部赶来,届时有老师相劝,想他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至于秦央那小丫头,他一早就知道林琅对她存的是什么心思,倒是不太担心她的安危。 看在秦央的面子上,老师应该也不会受到太多的苛责。再加上,他又是当朝太傅,我朝自建国以来,还没有哪位新君一登基就把太傅斩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诸多朝堂关系摆在那儿,老师至少不会丢了性命。 想到这儿,霍无羁拧紧的眉心慢慢舒展了些。 林琅也一早就预料到,方才说起的这些人并不足以让他崩溃。 林琅松开钳着他的下巴,退后两步,勾唇浅笑一声:“师兄还真是冷血呢。师父他们一家人哪一个不是掏心掏肺的对你,可你呢。想来此时,你心里没有半点他们的位置吧?” “我斗胆来猜一猜,此时师兄的心里怕是只有两个人吧。其中一个呢,是我,对也不对?想来,师兄如今怕是恨极了我吧。” 霍无羁嗤笑一声,低声呢喃了一句:“也对,也不对。” 林琅刻意忽略了霍无羁看向他时的眼底那抹一闪而逝的浓郁的情绪,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再次发问:“师兄心里的另一个人,怕是只有阿予了吧?” 听到这个名字,霍无羁神色僵持了一瞬,随即阖下眼皮,没有说话。 林琅拍了拍手:“看师兄这反应,我定是猜对了。” “师兄,我一直好奇一个问题,你弱冠礼的时候阿予为什么会忽然消失啊?难道她不是人?还是说她有飞天遁地的神通?”林琅终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 可霍无羁只有沉默。 “师兄还不打算理我吗?也罢,那就等下次,阿予再一次忽然出现的时候,我也将她压到这刑台,你们生不能相守在一处,那我就松她去阴曹地府与你做一对亡命鸳鸯,如何?” 霍无羁从来都听不了别人用言语亵渎阿予,林琅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睁开了眼睛,攥紧了拳头,颈间的青筋暴起,连筑在刑台上的柱子都被他扯的晃动了一遭。 可林琅此刻偏生背对着他,用掌心轻拍脑门:“哎呀,我差点忘记了。宫里那位好像也喜欢阿予喜欢的紧呢。上次宫宴喝醉了酒,还说要把后位留给你那位阿予呢。这可有点难办了。阿予就一个,根本不够分啊。师兄,你说,我是将她送进宫当皇后好,还是送她去下面陪你好。” “不如这样吧,等阿予下次再过来的时候,我将她一刀劈了,一分为二。一半呢,我着人送入宫中。另一半,我亲自烧了送给师兄,如何。”说完,林琅转过身,霍无羁正红着一双眼睛等着他,紧咬牙关,下颌紧绷成一条线。 “林琅,你...咳咳...你敢。”他似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嘶吼着,尽管声音有些沙哑,但言语间的威慑力犹在。 刑台附近值勤的兵士听了,后脊梁骨猛然生出一阵凉意。但林琅却是半点都不在意。 林琅讥笑两声,又说:“师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嘴硬呢。我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 霍无羁看着林琅愈发癫狂的模样,心中忽然生出一抹无力感。 这世界上,他在意的人本就不多。任何人,他都能为他们找到后路。可独独阿予,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她的时间,完全是相反的。就连相爱,也只是短短一瞬。 她来去时间不定,根本不受任何人的控制。林琅已然疯魔,如若阿予遇到他,定然不会有好结果的。 恍惚中,霍无羁忽然想起他十六岁那年,阿予贪杯醉酒后无意嘟哝的一句话。 她说,那并非是她第一次见他,而是第二次。霍无羁还问她第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可这个问题,阿予并没有回答他。她抱着酒坛子,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没多大一会儿,她就眼尾红红的,落了两滴清泪,嘟哝了一句‘你疼不疼’后,陷入了沉睡。 他已经活不过一刻钟了。 阿予又说那次是她第二次见他,莫不是,阿予会在今天出现吗? 霍无羁想到这,脑袋嗡的一声,似是要炸开。 没来由的,他甚至猜到了阿予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意图。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阿予之所以给他取这个名字,是想让活的洒脱些,不被自己不堪的身世所累。 可现在,他忽然不这么想了。 或许,她正是因为看到了他今日被缚在刑台上的模样,所以才刻意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别具一格的名字吧。 她,竟是亲眼看着他被斩于刀下吗? 这一瞬间,他的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了一样,疼的喘不过起来,喉咙也泛起一股如何也压不下去的腥甜。他只能默默在心里乞求,乞求阿予今天不要来。 “噗”的一声,霍无羁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把一旁的林琅都吓了一跳。虽然他知道阿予在霍无羁心里很重要,却不知道如此重要。他是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不过是言语刺激了他一番,他差点半条命都吐没了。 如果真的让他看到阿予被斩于刀下,那他还不得疯了。 想到这儿,林琅忽然兴奋起来。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阿予马上出现,然后让霍无羁亲眼看着他喜欢的女人死在他面前。 可惜... 林琅回过神,就连看霍无羁的眼神也更加怪诞。他假意关心,问:“师兄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的还吐起血来了?莫不是这铁链缚的太紧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说:“来人啊,给我师兄松绑。” “大人,这不好吧?还没到午时呢?”他身旁的小厮犹豫不决,出声阻止。 林琅沉下脸:“怕什么?我又不放他走,出了什么事,我来负责,解开。” “是。”小厮应声后,随即从腰包摸出钥匙,绕到石柱后面,解开了那把被鲜血洇湿的铜锁。 铁链哗啦作响,落在耳中,听的人们的骨头缝都是疼的。 4. 零落成泥(三) 小厮只解开了最外层的两道铁索,霍无羁身上的还依旧紧紧缚在他身上。 两道枷锁卸下,只觉身体忽然轻快不少,站的也原来更为挺拔。 林琅趁着小厮找钥匙的间隙,他的注意力再一次被一旁的赤星给吸引了去。 说来也怪,他每次遇见赤星,情绪都不太平静,甚至有时候都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次也一样。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掌距离赤星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了。 林琅向来喜欢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尤其对亲近的人。故而,他自以为,他对赤星的心思,除了老师,暂无其他人知晓。可他却不知道,他每次靠近赤星时,赤星都会发出一阵旁人难以察觉的异动。 而霍无羁刚好能捕捉到这抹异动,只是林琅不知道。 现在,林琅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明明不想在众人面前显露自己对赤星的心思,以免最后落得个为了得到赤星不惜设计陷害自己同门师兄之嫌。虽然他内心深处的确想这么做,但他并不想让别人如此说。 林琅看着赤星,眸色逐渐变的和赤星刀身一样红,可就在他即将握上赤星的一刹那,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震开,震的他整条胳膊都是麻的。 他不信邪,又试了一次,结果直接被震了一个踉跄。此时,林琅的注意都在赤星身上,没有注意到刚才赤星两次震动时,一旁的霍无羁猛的收紧了拳头,咬紧了下颌,像是极力控制着什么。 他这才发现,他根本无法触碰赤星。这刀,似乎是在抗拒他的亲近。 可他刚才明明亲眼看着那几个小厮亲手将赤星悬在了兵器架上,为何这刀别人碰的,偏他碰不得。 林琅有些想不通。 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把被置在兵器架上的赤星,是一把以生魂为引而铸就的上古凶器。在沉寂了若干年后,被人无意间唤醒。赤星刀屠戮的生灵无数,久而久之,刀身煞气凝聚,非但经久不散,还会勾起人们心底的邪恶。幸而秦执年幼时读过《浮屠录》,识得这把刀,没有将他授予心术不正之人,否则必酿大错。 上古之物,大多有灵。这把偃月刀也不例外。 其实,这把刀之所以叫赤星,并非是刀原本就叫赤星。而是宿在偃月刀内的刀灵,名叫赤星。 如若刀灵离开了刀身,赤星便不再是赤星,便与普通刀剑无异。 而这个秘密,此世间,除了老师,秦未和霍无羁,再无第四人知晓。 林琅仿若无事踱到霍无羁身侧,在他看来,霍无羁现在虚弱无力,大半个身子都倚在石柱上,甚至连睁开眼睛看他的力气都没有。 实则,大半个月的刑狱生活,使得霍无羁身心俱疲。赤星与他心性相通,方才林琅靠近赤星时,若非他极力咬着牙控制着,赤星刀上的煞气非乱了林琅的心智不可。 尽管,林琅现在变得也没有什么心智,但霍无羁却不想他变得更为不堪。 霍无羁正闭着眼睛,努力平复着有些汹涌激荡的赤星。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兵器对打的声音。 霍无羁猛然睁开眼睛,他先是寻视了一圈,见没有人冲破层层关卡赶来,下意识松了口气。既然今日他已然是必死无疑,那无辜的人无需为他丧命在此。 他就要死了,这样的人情,他还不起。 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林琅身上。只见他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攥着剑鞘,似笑非笑的盯着霍无羁。 刚才那声金属碰撞的对打声,是他故意发出来的。 而今,见霍无羁睁眼瞧他,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师兄终于肯睁开眼睛了?没有人来救你,师兄是不是很失望啊?”话落,林琅把剑鞘随手扔在地上,走过去,剑尖抵着霍无羁的胸口,利刃刺破衣衫,霍无羁胸口开出一朵红梅。 可他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一样,甚至躲也不知道躲,只冷眼看着林琅。 “师兄,我忽然想起来,当年行拜师礼的时候,师兄还曾受了我一个头。而今,师兄背负的可是叛国罪,师弟委实觉得丢人。不若今日,师兄给我磕回来,我便只当没有你这个师兄,如何?”说这话时,林琅脸上依旧带着一抹浅笑。 霍无羁看在眼里,只觉得四肢寒凉,看林琅的眼神也越发冰凉。 “师兄如此神色,可是不愿?” “不愿。” “如若我说,师兄跪了我,许能免得一死呢?” “不愿。” 霍无羁依旧是那两字,林琅却再次被他不温不火的样子激怒。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总是容易怒。 “如此,便怪不得师弟我了。”说完,林琅朝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 很快,刑台上上来了两个人,他们把霍无羁强行压到林琅面前。霍无羁看着孱弱不堪,可任凭那两个小厮如何用力,霍无羁始终站的笔挺,更别提朝林琅下跪了。 “用这个。”说完,林琅把手中那把退了剑鞘的利剑扔到了霍无羁面前。 其中一个小厮弯腰捡起,他把剑举过头顶,冲着霍无羁右腿的腘窝就挥了过去。 霎时,血肉翻飞,鲜血倾注而出,霍无羁吃痛,终是没有忍住,闷哼一声,右腿瘫跪下去。 他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摔倒在雪地。 霍无羁穿着单薄,又身受重伤失血过多,已失温多时。猛的一下摔在雪地,竟也觉得这皑皑白雪有几分暖意。 他忽然觉得有点累,不想在挣扎了。 或许在这雪地里睡一会儿也不错。 这一念头升起,霍无羁竟真的没有在有一丝的动作,就连呼吸都变慢了。可林琅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观刑的百姓见状,无不唏嘘落泪。站在霍无羁身前的林琅,却是放天狂笑。 好一会儿后,林琅用指腹拭去眼尾笑出的泪花,蹲下身,掰着霍无羁坐起,揩去他额头上的积雪,说:“师兄,你看,你这不就跪下了吗。” 霍无羁听了,眼睫微动,却觉得自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琅见状,心里忽然也生出一种‘师兄真的要离开他’的感觉。他慌乱极了,随手抓了一把积雪,用力摁在了还在汩汩流血的腘窝里。 他明明是恨他的。可当他亲眼看着他从鲜活变成现在这样虚弱,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恐惧。林琅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只是在这一刻,他并不希望霍无羁就这样失血过多而死。 霍无羁吃痛叮咛了一声,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 可伤口实在是太大了,他根本捂不住。很快,林琅的手掌也被染红了。掌中的积雪也尽数化成了血水,从他的指缝流出。 一睁眼,霍无羁就从林琅的脸上看到了一抹他熟悉的慌乱。 他,终于知道什么是怕了吗。 霍无羁似是不愿看他继续做无用功,低声说了一句:“没用的,止不住的。” “师兄,我...我没想这样的。”林琅又重新抓了一把积雪,重新捂到他的腘窝处。 “无论如何,我今日都会死。咳咳咳,你别白费力气了。” 霍无羁这句话,惊醒了林琅。 是啊,而今的这种结局,是他林琅亲自促成的。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如今又这般惺惺作态还干什么呢。 他把这句话放心里过了好几遍,最后一狠心,松开了扶着霍无羁的伤口的手,站起身,离霍无羁远了些。 霍无羁重新摔倒在积雪中,他挣扎着,寻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没有再有别的动作。 几番折腾下来,他脸上的血污,已经被刑台上的积雪洗的差不多了。 五官清晰可见。 “咚,咚,咚。” 忽然,三声悠远的钟声自远处寒山传下。一时间,所有人同时转过头,目光齐刷刷的,往远处的山峰看了一眼。 唯独霍无羁再次闭上眼睛,他松了口气,午时到了,阿予没来,真好。 林琅怔怔的看着还未行刑就被血水染红了大片的刑台,没有任何动作。 “大人,午时了,行刑时间到了。”小厮走近,提醒林琅。 林琅深呼一口气,朝刽子手挥了挥手,转身走向案几,没再看霍无羁一眼。 刽子手赤着上身,喝了一大口酒,喷到待会儿要用的刀具上。 小厮拖着霍无羁残破的躯体,把他拖到合适位置。 林琅亲自磨墨,沾了朱砂,从一旁的木桶里抽了一块空白板子,亲自提了个红色的“斩”字。 想他林琅,最拿的出手的,便是一手利落的簪花小楷。他这手字,纵是他霍无羁,也是比不上的。 可现在,他却有点拿不住笔。 区区一个斩字,他却写的歪七扭八,很是难看。好半晌,他才写完,闭着眼睛,扔了下去。 木板落地的同时,他口中冷冷吐出一个字:“斩”。 场面一度很安静,林琅的这个字,传入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耳中。 观刑的百姓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我等恭送定北王。” 话落,齐刷刷一片,百姓们都跪了下来,尽数泪眼朦胧的看着刑台。 一早就闭上眼睛的霍无羁,听到动静,也睁开眼,奋力仰着头,往人群中看。 刽子手举着大刀的胳膊微微晃动,脚步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大刀没有立即落下。 霍无羁朝刽子手使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兀自挣扎好一会儿,挣扎成跪卧姿.势,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大声喊:“无羁拜谢各位乡亲,天寒地冻,各位还是早些归家去吧。” 话落,他用腰腹发力,朝人群深深磕了一个头。额头狠狠撞向木板,待他再起身,额上已经出血了。 他而今是戴罪之身,这些人拜他不得。 如若让宫里那位知道了,他们怕是都活不成了。 霍无羁没办法,只狠狠拜回去。 可那些百姓哪里懂的这些,他们只会捧着一颗真心。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 而今,定北王谋不谋反他们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往昔是定北王亲自率军以身相搏,挡住了苍狼大军南下的铁骑,护住了他们的家园。 此事了,霍无羁再次看向刽子手。 刽子手会意,朝他抱歉笑笑,重新举起大刀。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武器架上的赤星的刀身,正不规则震动着。 顷刻,落在刀身上的积雪,尽数被抖落下去。 就在大刀即将落下的时候,忽然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阵清幽的暗香,且愈发浓郁。 “等等。”霍无羁猛的睁开眼睛,朝刽子手大喊。 刽子手被他吓了个趔趄,甚至以为他也像旁的人一样,开始害怕。故而招呼了一旁的两侍卫,将霍无羁死死摁在刑台上。 香味越发浓郁,霍无羁整个人也越来越激动,挣扎的也越来越厉害。 “什么味,好香啊。你有没有闻到?” “真的好香。” 越来越多的人嗅到这阵突如其来的梅香,也开始议论纷纷。 林琅也走了过来,他直接走到霍无羁面前,问:“师兄,这都午时了,你又想耍什么花...” 招字还没说出口,一个黑影唰的一下,落在他面前。 悄无声息,又突然出现。 方才举起大刀的刽子手被这黑影吓了一跳,举着刀大叫着,一连退了好几步。 “鬼啊,鬼啊。” 狠狠钳制着霍无羁的两个侍卫紧随其后,慌乱跑远的同时,不忘抽出腰间的佩剑,虚指黑影,用发颤的嗓音,发问:“何...何方妖孽?” 紧接着,围在刑台附近的持械侍卫也都心惊胆战的退后几步,不约而同抽出佩剑。 原本跪在地上的百姓也都有些傻眼,呆呆的看着刑台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一切。 唯有霍无羁和林琅,他们两人的神色还算正常。 其中,一个深情款款,另一个欣喜万分。 “阿予。”霍无羁喊了她一声。 随即,那道黑影在万众瞩目下,缓缓抬起了头。 众人在看清她长相后,不禁抽了一口气。 哪里是鬼怪,哪里是妖孽,分明是个长的极美的姑娘。 “你认识我?”温予看向那个深情唤她又浑身是伤的男人。 5. 零落成泥(四) 温予记得,她明明正坐在客厅里看羊皮古卷上的小字。 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羊皮古卷忽然化作一缕轻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周身冰冷,像是掉入了冰窖里,骨头缝都透着丝丝凉意,温予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浴袍。 墨色的丝绸浴袍堪堪遮住小腿,下一秒,她看到鹅毛似的雪花落在她纤细如玉的脚踝上。方才洗完澡的肌肤吹弹可破,且带着一股热气。雪花方才落下,转瞬被身体的余温融成一团水汽。 这才十月份,怎么就飘起雪来了? 温予脑海里首先闪过这个念头,转瞬又意识到不对劲,她明明坐在客厅里的,雪花是断不会飘到她的脚踝上的。 她抬起头,首先入眼的,是积了满地的皑皑白雪。下一秒,她就看到了一个匍匐在雪地里又满身血污的男人。 他被铁链紧紧捆着,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几乎整张脸都被压进了积雪里,温予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她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注意到他身下被鲜血染红的大片雪地,眉心骤然拧紧。 持刀的刽子手被她突然出现吓的鬼哭狼嚎,温予抬眸,看了他一眼。心里疑惑更盛的同时,也看清了她如今身处的环境。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她忽然落到了一处正准备行刑的高台上。而周遭的侍卫看到她像是见了鬼一样,虽面露恐色,但仍悉数拔剑相向。 无论是侍卫还是举着大刀的刽子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都离温予的现实生活太远了。 再加上周围古色古香的小茅草屋,都在无声无息向温予传递着一个信息。 她好像穿越了!!! 而且...极其悲催的穿到了刑场上!!! 如果她猜的不错,她面前这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应该就是今天行刑的对象。 温予正想着,忽然眼前的血人挣扎着坐了起来,并喊了她一声:“阿予。” 霍无羁原本满是血污的脸,被那两个侍卫摁在雪地里摩擦了一遭后,反倒血污被雪水洗了个干净,仅余眉骨处还沾着几分血色外,整张脸干干净净。 温予看向他,问:“你认识我?”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个人了。”不等那人回答,一阵略微刺耳的笑声自她身后传来。温予扭头,看到了身着锦衣华服的林琅。 温予盯着林琅,蹙眉又问:“你又是谁?” 听她这么问,林琅忍不住讥讽,道:“阿予姑娘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也是,我师兄你都能忘了,更何况是我呢。” 温予听出他话中有话,但并没有着急反驳。 此刻,她脑内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这里的人,都好像认识她一样?还知道她的名字。 林琅越过温予,直接走近霍无羁,说:“师兄,你看,你心心念念的阿予,竟把你忘的干干净净。” 霍无羁却是看都没看林琅一眼,他眼角带泪,低喃了一句:“你竟真的来了。” 温予也重新回过头,把目光落在了霍无羁身上。刚才匆匆一眼,她甚至没来得及看那人的长相。现在,他们四目相对,温予忽然觉得他有点眼熟,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尤其他那双眼睛。 眸色幽深,漂亮的不像话。 最重要的是,他这双眼睛,温予才见过没多久。 她又想起那张被她放在茶几上的照片,霍三公子的面容和眼前这个男人渐渐重合。 温予惊奇发现,这个人竟然和她的救命恩人长的一模一样。 霍无羁痴痴的看了温予一眼,似乎是要将她姣好的面庞永远记在心里。 而后,趁着林琅没有任何举动前,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朝温予大喊:“阿予,危险,你快走。” 他看她的眼神,很不一样。 又深情,又悲恸。 温予看着,心里也很不舒服,就像被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一样。尤其是,他还长了张和霍三公子一样的脸。 温予脑袋有些昏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然她没办法说服自己,为什么刑场上的这个男人和霍家老三长的一模一样。 可如果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的话,就全能解释通了。 最近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捧着那张照片看。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里,有人和他长一模一样也说的过去。 可是,她还从来没有做过如此真实的梦。 一时间,温予有些分不清虚妄和现实。分不清自己如今是真的穿越了,还是在做梦。 “走啊。”他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温予回神,手掌称地,堪堪站起身。 刑台上,大半的积雪尽数被淌下的血水消融,化作半台血水。天气凛寒,空气中仅有的少许血腥气随着温予的到来,逐渐被冷梅的馥郁味道遮个干净。 掌心一阵寒凉,温予垂眸,血水沾染了她的整个手掌。手掌里,错综的纹路尽数染成了红色。她并没有像霍无羁预想的那样转身离开,反而抬步走近他。 她没有穿鞋,光脚踩进脏污的血水中。 一步,两步,三步。 霍无羁仰头看着她一步一步靠近自己,他满是抗拒的摇摇头,不想让她靠近自己。 可他失血过多,此刻挣扎着坐起身与她对视,他已然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现下,纵是他想往后退几分,四肢却是半点都不听使唤,半丝力气都用不上,只能眼睁睁看她走近。 脏污的血水将她圆润的脚趾染红,她走在纯白的雪地,留下一行红色的脚印。 温予走到霍无羁面前,重新蹲下来,与他对视一会儿,问:“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吗?” 霍无羁摇摇头,垂下脑袋,不再看她。 他并非是不想看她,而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如她所说,如果这次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话,那日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想起他今天的惨状。 她会伤心,会做噩梦,醒来还会哭。 所以,他不想让她记得他现在的样子。 “你认识我,对吗?”温予又问。 霍无羁再次摇摇头,没有说话。 说谎。刚才他明明不止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温予眼睫轻颤,没有再执着这个问题。 她好像有点明白他的心思了。 他是马上就要被处以极刑的罪犯。如果不是她忽然而至,现在他怕是早已经身首异处了。 如果她猜得不错,他应该是怕连累到她。 想到这,温予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姓霍?”温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她迫切想知道,他和霍家三公子究竟有没有关系。 霍无羁猛然抬起头,惊讶看着她。好半晌,他才沙哑问了一句:“你记得我?” 可是,不应该啊。 这个时候,他们该是第一次见面的。 她不该知道他的。 听他这么问,温予的眉心蹙的更紧了。 “你真的姓霍?莫非...你也穿越了?”话音未落,温予目光落在他松散凌乱的发髻上。 她低喃了一句:“不对,你不是他。”霍三公子是一头利落的短发,而眼前的男人却是束着发髻。 霍无羁脸色愈发苍白,他不知道温予将他认作了谁。 林琅站在一旁,似是不满自己被这两人忽略,清了清嗓子,也走上前,打断两人的对视。 “行了,你们俩也别在这你侬我侬了。师兄,我知道你最是舍不得她。不如今天你们便同命了吧。我也发一回善心,一同将你们送去黄泉,你们去阴间做一对恩爱夫妻如何?” 林琅说完,抬头便要走向温予。 霍无羁苍白的脸上,终于急出了几分血色。 “林琅,不要。”他朝林琅大喊。 林琅脸上的笑意渐深,恍若未闻,朝温予走过去。 第一步还没迈下,霍无羁拖着他的残躯,整个人撞向林琅的腿。力气之大,差点把林琅推倒。他整个人倒在林琅身前,试图抵挡住他前进的步伐。 “阿予,你走啊。”他偏过头,冲温予撕心裂肺的喊叫着。 其实,霍无羁心里清楚的很,今天他的阿予不会死在这里。 因为他们还会遇见第二次,第三次。可他还是担心,担心她会受伤。 温予听着他沙哑至极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哭,就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意。 她说:“我...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温予重新从地上站起来,她环视四周,台下围满了持械侍卫。她站在刑台上,像只困兽,根本无处可去。 林琅听温予说完那句话,嗤笑一声后,狠狠踹了霍无羁一脚。 一声闷响,霍无羁飞出去好远。他一口血吐了出来,气若游丝。 温予被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试图将他扶起来。可他伤的太重了,温予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将他扶起来。 “你还好吗?”温予被冻的小脸苍白,唇瓣颤动,问出一句废话。 怎么会好!他如今的模样,任谁看了也不觉得他好。 可偏偏,她问完这句,那人蜷在雪地上的身体动了动,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水,说:“无碍,咳咳,阿予,你别担心,也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完这话,他又忍不住低咳起来,整个人都在极力颤动,似是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了。 林琅往这里瞥了一眼,压下眼底那抹一样的情绪,挥了挥手,说:“来人,给我把这两人压到刑台。午时已过,准备行刑。” 顷刻间,温予和霍无羁两人,被侍卫压到了积雪上。两个刽子手磨刀霍霍,听的人骨头疼。 凛冬的寒意,透过轻薄的丝绸浴袍,浸透了温予每一寸肌理。 霍无羁没有挣扎,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看着温予。 温予倒没有他那般淡定,她极力挣扎着,口中大喊:“放开我。” 她不想就这样死,更不想身首异处。 林琅蹲到温予身前,脸上带着几分讥笑,漫不经心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说:“嘘,安静。忘了告诉你,越挣扎,越疼。” 温予安静下来,眼泪唰的一下,流出来。 “林琅,事到如今,你别吓她了。”霍无羁看着她哭,满是心疼。 林琅倒也听话,霍无羁说完,他当真起身,吩咐那两个刽子手:“待会儿利落点,我师兄最怕疼了。” 温予泪眼朦胧,看了霍无羁一眼。 霍无羁冲她勾了勾唇,说:“如果实在害怕,就闭上眼睛。” 话音刚落,一旁的林琅挥了挥手,两个刽子手同时举起刀。 就这个时候,霍无羁大声喊了声:“赤星。” 原本闭上眼睛的温予,听到声响,睁开眼,去看他。 话音刚落,只觉一阵凌厉的劲风忽然而至,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一团红色的光晕从赤星刀飞出,尽数落在霍无羁周围。 “赤星,不要管我,去救阿予。” 霍无羁说完这话,一旁武器架上的赤星刀发出一阵嗡鸣声,像是在抗议。 林琅看到这样的景象,下意识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赤星还有这样的神通。 一旁的刽子手也再次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这次,他们没有退缩。 “求求你,救她。”霍无羁再次冲着那团红色雾气开口,字句间,满是乞求。 看着那团红雾,林琅眼眸越发贪婪。 “动手。”他再次向那两刽子手下达命令。 刽子手互望一眼,相互打气后,重新运气,手起刀落。 与此同时,霍无羁又嘶哑着大喊了一声:“赤星。” 顷刻间,原本团在霍无羁身上的红雾,大半都飞去了温予那边。团团雾气,将她尽数围住。 温予有些诧异,她又抬眸了那人一眼,却发现他正冲着自己微笑。 她正准备也回他一笑,只觉一阵凌厉的刀风,眼前闪过一抹红,随即脸上一阵温热。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等再睁开时,她人又重新回到了客厅。 同时,一阵风从窗子呼啸吹来,她点燃的那支熏香蜡烛,被风吹灭了。 6. 零落成泥(五) 史书记载,西州廿四年的冬天,下了西州建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冬雪。北风夹杂着雪花,足足飘了七天七夜。似是天神发威,风雪毕,冻死许多人。一时间,饿殍遍野,河山震荡。 西洲廿四年冬至日,风雪肆虐,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冷。绿瓦红墙的宫城也被大雪覆盖,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更显巍峨。宫人拿着扫帚,一遍遍清扫着檐廊的积雪,像是怎么都扫不完一样。 御书房内,霍珩身前的案上堆满了奏章,他手上拿了一本,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但他必须得装作一本正经批阅奏折的模样,因为他的老师秦执年已经在御书房的大殿跪了好几个时辰了。 他不过是要处死一个无关紧要的藩王而已,他平日里奉作君父的老师却像是疯魔了一样,下了朝就把他堵在了御书房,一直跪着,任他如何劝说也不肯起身。 “陛下,老臣求你,饶霍无羁一命吧。” “陛下,求你念在与他尚有同袍之谊的情分上,饶他一命。” “陛下...” 每句话落,秦执年都叩一个头。 几个时辰下来,霍珩已经数不清他到底叩了多少个。他甚至不敢抬眸去看一眼,因为秦执年的额头此时已经是鲜血淋漓。 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未时二刻,一辆马车自宫门口停.下,林琅掀帘下来,手上还提着一尊红木锦盒。 此时风雪正盛,鹅毛状的雪花落在脸上,宛若刀割一般,打的生疼。 林琅却丝毫没有慢下脚步,他冒着风雪,直奔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前的檐廊前,林琅顿下脚步,拍落肩膀的雪花,垂眸瞥了一眼手上的红木箱子,长吁一口气,正准备推门进去。 忽然,耳边传来秦执年的声音。 “陛下,北疆时局正乱,需得仰仗定北军。霍无羁一死,定北军群龙无首,苍狼必将举兵南下,届时天下必将大乱。此时绝非是动霍无羁的好时机啊,陛下,老臣求你,饶他一命。” 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像只破锣。 “霍无羁已生谋反之心,如若朕今日不杀他,来日他要的,就是朕的天下。”霍珩合上被他拿了好几个时辰的奏章,狠狠一摔,抬眸,直视秦执年,眸子里满是不悦。 “更何况,三十万定北军皆是我西州兵士,而非他霍无羁的私兵。我西州人才济济,又不是只有霍无羁会领兵。没了霍无羁,朕再派别人去领导定北军便是,怎会群龙无首。太傅,言重了。” “陛下!”秦执年跪在地上,还想说些什么,被推门声打断,回头望去,林琅冒着风雪走了进来。 “陛下,老师。”林琅一一朝殿内的两人行礼后,在秦执年身侧跪了下来。 看到来人,霍珩松了口气。他的救星,终于到了。而秦执年,则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方红木箱子,心中满是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霍无羁已经回京半月有余了,而秦执年只在他回京当晚见过他一面。 半个月前,霍无羁被一道圣旨从北疆召回京城,美其名曰回京述职。往年回京述职,大多在年关时候。霍无羁意识到不对劲,但他还是来了。回京途中,他只带了三十精骑。 他回京的第二日大早,刑部的人就以他不经传召私自回京为由将他关进刑部大牢。审了两天后,刑部的人说他涉嫌谋反,又被押到了大理寺候审,一关便是十多天,并且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纵是身为大理寺卿老师的秦执年,也没能进去探望一次。 他曾去求过林琅,但林琅用霍珩的话压他,秦执年没办法,只能托林琅好好照顾霍无羁。 林琅向他再三保证后,秦执年才放心些,想着他们是师兄弟,林琅一定不会让霍无羁受什么大罪。 对于定北王的处理决定,好像是故意避着秦执年的。他是今早下朝后,走在路上,无意间听到两个人说,皇上此番动了杀心,有意将定北王处死。 秦执年当即来了御书房,一跪便是大半日。他丝毫不知,今日午时,便是斩杀霍无羁的时辰。 霍珩端起茶,轻抿一小口,问:“爱卿,如何了?此行可还顺利?” 林琅跪着,脑内忽然闪过阿予那张脸。她忽然而至,又瞬间消失无踪。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些许诡异,和那把赤星刀一样。偏偏皇上和霍无羁这俩人都被这个女人迷了心窍,对她痴迷的不得了。 “启禀陛下,一切...顺利。霍无羁人头在此。”话落,他拍了拍身前的那方红木盒子。 “好,极好。” “你说什么?霍无羁的人头?” 霍珩和秦执年几乎是同时开口。 林琅跪在地上,有那么一瞬,他心生愧意,甚至不敢抬头去和秦执年对视。他想起那天晚上,他曾当着秦执年的面,亲口说过,他会保证师兄的安全。 秦执年在御书房跪了大半日,双.腿早已经没了知觉。再加上他年事渐高,身体不像年轻时候抗造,猛地听到霍无羁的死讯,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地上摔去。 林琅只觉得一道黑影自眼前一闪,抬眸便看到秦执年倒在地上,心里升起一抹慌乱。他虽然对秦执年心有怨怼,但从未想过让他死。 霍珩亦是如此。虽然很多时候,他都有点讨厌秦执年的老顽固思想。但至少现在,朝堂的稳固还离不开他。 “太傅。” “老师。” 霍珩和林琅两个人皆是一惊,异口同声。 林琅甚至来不及起身,跪着挪到秦执年身侧,试图伸手扶起他:“老师,您老可还无恙?” 秦执年倒地时,额头着地,伤口触到地板,顿时清醒很多。他挣开了林琅的手,忍着腿脚的酸痛,爬着奔向那方盛着霍无羁人头的小盒子。 霍珩见状,身形微怔,顿下脚步,重新坐回到龙椅上,眸光阴沉,满脸不悦。 秦执年颤抖着双手,把盒子抱在怀里,并试图打开。可他的手太抖了,试了两次,都没能打开。 林琅眸色暗了暗,藏在宽袍之下的手攥的紧紧的,指甲嵌入掌心,血流涔涔。 第三次,秦执年终于打开了木箱上的机括。 林琅冲上来,一把摁住木箱,跪在秦执年身侧,说:“师父,开不得。” “松手。”秦执年老泪纵横,看都没看一眼,试图伸手掰开他的手。 可惜,他的力气没有林琅大。 “师父,盒子里的画面太血腥,师父还是别看了。”林琅低吟。 霍无羁的人头是他亲自收拾的,他最是清楚,盒子里的画面究竟有多血腥。他怕秦执年看了,当场昏死过去。 秦执年听了,忽然想起什么,手上动作一怔,抬眸看了林琅一眼,沙哑开口道:“你不是答应我,说一定护他周全吗?他可是你师兄啊!当年,你还是个小乞丐的时候,不慎感染了瘟疫,他们没人愿意救你,甚至想要烧死你。是你师兄日日省下他的口粮来喂你。也是他,把你背到了蝴蝶谷。他在谷口跪了三日,神医才出手救下你。这些,你难道都忘了吗?” “徒儿没忘。师兄的情意,徒儿这辈子都不敢忘。”话落,林琅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阴翳。 他年少时的那段岁月,过的很是艰难,是他人生中的污点。他拼了半条命,才从泥泞不堪的最底层爬出来。他拼了命的想忘记那段不堪的岁月,可偏偏,老师每次提起师兄,总是拿年少时的情意来要挟他。 仿佛他受了霍无羁多大的恩惠一样。 不过是年幼时受了他一点小恩小惠,他难道还要记一辈子不成。 “没忘?没忘你对他下此毒手?他是你师兄啊,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师兄啊。”秦执年泣诉。 林琅垂着脑袋,一言未发,任他埋怨。龙椅上的霍珩亦是如此,一言不发,端着茶水,冷眼看戏。 秦执年并没有放弃打开木箱,他趁林琅不注意,狠狠推了他一把。 林琅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秦执年趁其不备,一把打开了木箱。瞬时,血腥气直冲脑门,熏的秦执年的眼睛疼,眼泪如注。 木箱的尺寸很合适,刚好放下霍无羁的头颅。 “懈儿。”秦执年颤着双手,轻轻把那颗头颅捧出来,紧紧抱在怀里。他的官袍已经染满了鲜血,但他毫不在意,反而把那颗头抱的更紧了些,生怕旁人抢走。 秦执年细细端详着那颗头颅。他被斩首的前一刻,脸上都还漾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甚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我的懈儿啊。”秦执年伸出手,掌心在他脸上抚了一遭,帮他阖上眼睛。 可他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抬手后才发现,方才他的举动,将霍无羁的眉眼尽数染成了红色。 霍无羁平日里是最喜干净的,秦执年看着,登时手足无措起来。他想帮他把血擦掉,刚想伸手,又注意到满手的鲜血,动作顿时怔住,随即扯了自己的衣袍一角,轻柔擦拭。 7. 零落成泥(六) 好半晌,秦执年才把霍无羁脸上的血擦拭干净。 他重新将那颗头颅放回木箱,颤颤巍巍站起身,开始脱他身上的官袍。 “太傅,这是何意?”霍珩意识到不对,连忙起身,三两步跑过来,攥住秦执年的手,不让他继续。 秦执年挣不开,抬头看了一眼来人。霍珩一身明黄,脸上带着三分急切,仿佛真的很担心他。 曾几何时,他也曾为他自豪过的。少年天子,何其张扬,却是他秦执年亲自教出来的。 可现在,他有些不认识他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变了,变得不再一心为民。满心思都是想着如何戕害忠臣良将,生怕别人夺走了他在百姓心里的威望,更是不断臆想旁人会夺走他的江山。 尽管如此,秦执年还是没有放弃他,还是尽他所能的劝诫他。 就连刚才,他甚至以为,只要他劝诫时间再长一点,霍无羁或许会免遭劫难。 直到林琅提着霍无羁的头颅上殿,他的心彻底死了。 秦执年冷眸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眼睛,说了句:“辞官。” “不可。”霍珩攥着他的手更用力些,秦执年只觉得他的腕骨都快被他捏碎了。 “不可啊,君父。”霍珩脸上的急切更甚。他这次,是真的有些着急了,甚至连君父都喊出来了。 这个称呼,霍珩在初登大宝的前三个月喊过他。而今再次听到这个称呼,秦执年神色逐渐恍惚起来。 霍珩见状,眼底闪过一抹喜色,他松开手,低声劝说:“君父,朕离不开你的。朝堂亦是离不开你。” 只一瞬,秦执年的神色又恢复如常。 他抬臂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说:“陛下,臣已经年迈,朝堂的上的事,老臣实在无能为力了,还请陛下,容臣归乡。” 秦执年将他堵在御书房,霍珩心里本就窝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而今,秦执年又执意要走,半点不顾及他们的师徒情分,脸上的愠色再也遮掩不住。 “哼,什么年迈,全都是借口。太傅不过是在怨朕杀了霍无羁罢了。”话落,宽袖拂过案几,上堆积成山的奏章尽数扫落在地。 一旁候着奉茶的小太监吓的直哆嗦,慌张跪下,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怒气骤而转到自己身上。 话一出口,霍珩就后悔了。 秦执年不仅在朝堂上很有威慑力。在世间文人的心里,他也是极有威信力的。当年立储之争,他正是顶着秦执年亲传弟子这一名号,力压皇叔一筹,顺利入主东宫。 而今,当众撕破脸皮,乃下下之策。 他想挽回,又委实拉不下脸去和秦执年求和。他毕竟是天子,金口玉言,岂能受制于他人。 故而,脸色越发阴沉。 秦执年心如死灰,早已没了心思同他周旋,干脆破罐子破摔,说:“是,老臣的确怨恨。” “朕乃天子,莫不是连斩杀一个藩王都不成吗?他无诏入京,有谋逆之嫌。”霍珩的嗓音无端大了起来,似是要掩饰心中的不安。 “无诏入京?谋逆之嫌?呵,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秦执年冷哼一声,又说:“陛下当真以为我不知?霍无羁进京时,分明是带了圣旨的。至于圣旨内容为何一夕之间换了内容。想来,陛下比老臣更清楚。” 此话一出,霍珩哑口无言。一时间,他甚至连辩驳的词都想不出。 “至于谋逆,更是无稽之谈。” “当年,陛下初登大宝,内有党羽之争,外有苍狼压境是臣举荐了霍无羁入朝堂。是他,帮陛下平定了北疆战事,朝纲得以稳固,百姓免遭屠戮。正是因为有像霍无羁这样的人在,西州方才有了而今的国泰民安。”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享太平。陛下今日忌惮定北王,来日提防云南侯。长此以往,灭国不远矣。” 新皇登基没几年,任谁听了秦执年这番大逆不道的话都会生气。 霍珩更甚。 “放肆。”他脸色骤变,面色铁青,杯盏摔落在地,瞬间四分五裂。 秦执年一脸平静,丝毫不惧君上的威压,仿佛是刻意惹怒他一样。 林琅也被秦执年的话吓到了,连忙伏在地上:“陛下息怒,老师他不是故意的。” 话落,他扯了扯秦执年的衣袍,说:“老师,你快些给陛下认个错。” 秦执年垂眸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伸手把衣袍从林琅手中抽了回来。 霍珩沉默一瞬,叹了口气,又说:“太傅,何至于此啊!” “老夫才疏学浅,担不起陛下一声太傅。”话落,秦执年弯腰把官帽放到地上,褪下官袍,半点都没有犹豫。 “太傅,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藩王而已。难不成,太傅要为了这么一个死人,舍弃整个秦氏不成?太傅难道不怕成为整个秦氏的罪人吗?”霍珩开始拿秦氏家族威胁他。 秦执年故意忽略他的威胁,冷笑一声:“陛下方才说他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藩王?陛下莫不是忘了?无羁他姓霍。旁人不知他的身世,难道陛下还不知吗?” 林琅听得一头雾水,此时却不敢抬头去看霍珩的脸色,反而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的更低了。 但他的耳朵也没闲着,将秦执年的话一字不落听了进去。 霍珩被他逼的哑口无言,手掌攥成拳,在案几上狠狠敲了一下,警告道:“秦执年,注意你的言辞。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秦执年听了,不怒反笑:“陛下是在威胁老夫?” 霍珩没说话,转身坐回龙椅上,重新斟了杯茶,小咂一口,故作深沉的看了秦执年一眼。 “老夫倥偬半生,一心为国为民。本以为会殚精竭虑,死在朝堂之上。万万没想到,是在这御书房内,了此残生。也罢,也罢。” 说完,秦执年弯腰抱起盛着霍无羁头颅的木箱,低喃一句:“懈儿,为师与你一同走。” 不等霍珩和林琅反应过来,他疾跑几步,撞柱而亡。 “太傅。” “老师。” 秦执年倒地的同时,恍惚听见霍珩和林琅急切的叫喊声,但他只是抱紧了怀里的那方木盒。 关于秦执年,史书上是有很详细的记载的。 “秦执年,字仲懿,顿丘郡人氏,官至太傅。弱冠成名,所著《治国策》深受世人喜爱。西州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忠肝义胆,一心为民。西州廿四年冬至日,长徒谋逆篡位,秦太傅自责万分,于太傅府撞柱而亡。” 无论是霍无羁,还是秦执年,霍珩心里都是极其怨憎的。就连流传后世的史书中,都不肯让他们的名字排在一起。 西州廿七年,也就是霍无羁和秦执年死后三年,大理寺卿林琅临阵倒戈,与苍狼勾结,偷京城防御图献于苍狼。 苍狼大军突破西州最后一道防线,直攻京城。西肃帝霍珩被苍狼大军困于宫城,遂自刎而亡。 8. 零落成泥(七) 霍无羁被刑部扣押当日,随他一起赶赴京城的心腹也被一起压入大牢。 三十轻骑,只有顾一启因出城探亲,免遭一难。 定北王及其他兄弟身陷囹圄,他又被侍卫军统领亲自带兵追杀,无奈之下,只得快马加鞭返回北疆。 他只有一个人,又得时刻躲着侍卫军的追杀,故而原本只需四五日的路程,顾一启足足走了十一日。 回到定北军大营时,他满身是伤,不少兵士都看到了。 故而,定北王在京城被俘的消息,也没有瞒下来。不过半日,除戍守边境线的十万定北军驻守原地之外,其余二十万大军迅速集结。军中各大将领纷纷叫嚷,起兵京城,救回定北王。 幸有秦未主持大局,并且允诺,定会亲自将定北王从京城带回北疆。故而,定北军中才没有引起大的骚乱。 当晚,秦未携一百轻骑先一步出发,三万定北军紧随其后,快马加鞭赴往京城。 紧赶慢赶,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冬至日,未时,秦未他们赶至京城。 为了避人耳目,九十轻骑驻扎城外,其余十一人伪装身份,顺利进了京。 方才入了城门,刚好听到城中百姓正在议论菜市口斩杀定北王时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女人,和那团怪异至极的红雾。 当秦未几人赶至菜市口时,刑台周围,除了一些看热闹的百姓,就只剩两个刽子手一边清洗刑台上的血渍,一边和百姓讲述方才的诡异现象。 他们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不仅霍无羁的头颅被林琅收走,就连尸身,也被收尸人送去了京郊的乱葬岗。 于是,秦未几人又马不停蹄赶去京郊的乱葬岗。他们到时,收尸人已经没了踪迹。乱葬岗中,森森白骨堆成的无数小山的其中一座上,扔着一具新鲜的无头尸体。 他们甚至连坑都没挖,直接把霍无羁的尸体扔在了那。 常年栖于此处的乌鸦和野狗,嗅到了新鲜的血腥气,一股脑全都扑上去,啃食撕咬着他沾满了鲜血的衣衫。 在场的十一人,除了秦未,其余十一人都是血战沙场数年的老兵。 可纵是铁骨铮铮的他们,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都情不自禁落了泪。 尤其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不得已扒开他的衣袍看他胸口的箭伤确认身份,却不小心看到他身上新旧伤痕混杂在一起时,更是嚎啕大哭。 他们把霍无羁的尸体带走后不久,一行约莫十余人,鬼鬼祟祟靠近了乱葬岗。他们是今日在刑台下面观刑的普通百姓,心中感念定北王的功绩,不忍他的尸体被这样处理,故而前来,准备将他的尸身偷偷运出去,葬了,再立一块无字碑。 只是他们晚了一步,什么都没寻到。 霍无羁一案,牵涉甚广。 他们不能光明正大把霍无羁从京城运出去,于是只能将他火化,把骨灰带回北疆。 当晚,秦未返回家中,又收到了秦执年撞柱而亡的消息。 秦未只得留在京城,处理父亲的后事。 自秦执年撞柱而亡的消息传开后,整整三日,太傅府门庭若市。上至伯爵勋贵,下至布衣百姓,但凡是受到过秦执年恩惠的,全都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故而,他的丧事办的很是繁琐。故而秦未一时无暇顾及到驻扎在城外的九十轻骑。 翌日大早,霍无羁的人头被悬在了城门之上,并张榜警示众人。但此时,秦未忙的焦头烂额,半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隐于城内的十骑,本就心藏怒火。霍无羁在定北军心中,本就是定海神针的存在。在看到霍无羁头颅的那一刻,他们彻底忍不住了。 当即出城联系了其他九十轻骑,连夜爬上城墙,试图拿回霍无羁的人头。但他们不知,悬首城门一计,本就是为了引出藏匿在京中的霍无羁的其他心腹。 自那颗头颅悬在城门上的那一刻,侍卫军就埋伏在城墙上了。 入夜,一百轻骑爬上城墙,试图拿回那颗头颅。但结果并不如人意,排头兵爬到一半,城门大开,侍卫军一拥而上,将他们围的水泄不通。 三日傍晚,秦未方才有了片刻的闲暇。也是在这时,他得到一百轻骑已尽数覆灭,无一人生还的消息。 他赶过去时,城门口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半点血腥气都闻不到。而那颗头颅,依旧被悬在城门正上方。 晚风拂过他凌乱的发丝,露出他的五官。秦未站在下面,依稀能看到他脸上那抹浅笑,就像他生前每次寻他喝酒后,上屋顶吹风夜聊时露出的表情一样。 秦未看着,眸子骤然酸涩。 他寻了一处人少僻静的角落,背靠城墙,坐下,仰头看着他此生的至交。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脸上,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芒,有点神圣,又有点虚无。 秦未一直仰着头,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他再也看不清霍无羁的脸,才动了动发酸的脖颈,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泪水,继而收回目光,起身回城。 西州有一个不成文的民俗,家里如若有人过世,亲人喝菊花酒以寄哀思,外人喝则可以驱邪避祟。 华灯初上之时,太傅府管家秦钟赶了一车菊花酒,来到了城门口。 “官大哥,我是太傅府的,你们值更辛苦了,我们公子托我来送些菊花酒来,你们不要嫌弃。” 守城侍卫犹豫再三,接下了一马车的菊花酒,并托秦钟带话给秦未:“多谢秦公子的美意,还请老伯代为转达秦公子,节哀顺变。” 秦钟走后,守城将士吩咐人把菊花酒分发下去。 半个时辰后,呼噜声震天响。 方才那车菊花酒里,每一坛都被秦未洒了双倍的蒙汗药。 不多时,秦未出现在城门口。他穿着一身夜行衣,黑纱遮面,手里提着一个包裹,里面是他才从乱葬岗随便寻到一颗男性头颅。 他小心翼翼绕过所有侍卫,翻上城墙,将那颗头颅换下后,悄然离开。 翌日大早,秦未一身丧衣,带着秦执年的棺椁出城,他要把父亲带回顿丘老家去安葬。因着秦执年的身份,路过城门口时,畅通无阻。 出城没多久,秦未遇到了紧随他们赶来的定北军大部队。 秦未打开棺椁,把头颅和霍无羁的骨灰交给他们,说:“定北王他...殁了。与我一起赴京的一百轻骑,也全军覆没。” 话音未落,定北军齐刷刷跪了下来,口中大喊:“报仇,报仇,报仇。” 口号震天响,秦未没阻拦,一直听着,直到完全安静下来,他才又有所动作。 他撩起衣袍,跪在三万定北军面前,说:“抱歉,是我来迟一步。是秦未对不住各位,没能救下定北王,也没能保住那一百轻骑。待安葬好家父,秦未...愿以死谢罪。” “不可。” “万万不可啊。” “军师,还望慎言。我们已经没了王上,万不能再失去军师了。” 闻言,定北军一片哗然。 秦未与定北军相对而跪,许久都没有起身。他愧对定北军,更是愧对随他前来的一百轻骑。 他把京中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了定北军将领。 军中兵士,大多是耿直的性子,根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副将听了,很是愤慨,道:“军师,京中那些人,欺人太甚。不若我们杀他个回马枪,为我王和死去的一百弟兄,还有令尊,报仇雪恨。” 秦未连忙道:“不可。” “京城守卫森严,报仇之事,需得细细斟酌。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定北王的尸身,带回北疆。他受了太多苦,再过几日,怕是连脑袋也要腐烂了。” 说后半句时,秦未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副将听了,连忙从秦未怀里接过木箱,打开看了一眼,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哽咽道:“军师放心,我等必定以最快的速度送吾王赶回北疆。” 秦未:“好,三十万定北军,秦某在此就托付给副将了。待处理好家父的后事,我必定快马加鞭,回到北疆。” 至此,秦未和三万定北军分路而行。一个回北疆,一个回顿丘。 二十天后,秦未赶回北疆。 后来,秦未在他北疆的寝帐内在收拾他遗物时,发现一封霍无羁写的亲笔信。 信笺上写着:吾兄秦未亲启。 内容如下: “秦未吾兄,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抵遭遇了不测。 懈,深知京城此行危机四伏,但此事涉及阿予安危,我不能坐视不理,故现将三十万定北军交予吾兄之手。 另,懈还有一事请求吾兄。还请吾兄,务必寻到我的尸身。待烈焰焚烬,骨灰制成关公塑像,奉于九岭山道观。 老师年迈,懈此生不能承欢膝下,颇为遗憾。万望吾兄,好生照拂,莫要再惹他气恼。届时,我已然宿于九泉之下,断不能再替你挨罚。 万语千言,终有一别。还望吾兄,珍重万千。 霍懈北,敬上。” 当日,秦未亲自启了他的墓,按照他的遗嘱,将他的骨灰制成了关公像,供奉在九岭山的道观内。 而那墓碑之下,只余一颗头颅。 霍无羁墓碑旁,还立了另一座碑,碑上刻着顾一启三字。 问了才知道,顾一启认为,是因为他脚程慢,所以才耽误了搭救定北王的绝佳时机,故而一头撞死在定北王的墓碑上。 后来,秦未一直带领定北军,驻守北疆,守护一方百姓。 国破前,西肃帝霍珩终于得到消息,并下旨聘请他返京为官。 秦未没去,只托前来传旨的宦官带去一封书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后来,苍狼绕过北疆,从南峪关始,一路南下,直逼京城。 很快,国破家亡。整个西州,只有北疆一隅,固若金汤。 9. 暗香浮动(一) 温予整个人被红雾包裹,只觉得周身一阵温热,像是被一股温和的力量托举着。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重新回到了客厅。 温予还呆呆趴在地毯上,保持着刚才她被人禁锢着等待砍刀落下的姿.势。围绕在她周身的那团红雾则悄然散去 ,而她浑然不知。 与此同时,青城的另一边,西府墅区一幢独栋古式小楼内。 地下一层,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极简设计风格的房间内靠墙一侧的桌案上,摆着一把长柄偃月刀。刀身被擦得锃亮,没有半点灰尘。 房间正中央的书桌前,坐着一个男人。他穿了一身春夏款的高定睡衣,通体素黑,除了袖口和衣摆处绣了一圈纯白丝线外,通体没有半点花纹样式。 稍显凌乱的发丝,垂落在他眉骨处。他半垂着眼眸,台灯发出昏黄的灯光,斜打在他轮廓分明单的侧脸上,映的他整个人柔和了许多,举手投足间,颇有些矜贵世家公子的韵味。 桌案右手边,摆着调色盘,男人尾指不小心沾染了一团黑色染料,他却丝毫不在意。 他正专注画着一幅人像。 画纸上,漫天飞雪的背景下,女人顶着一头慵懒卷发,身着一袭黑色睡袍,光脚走向趴在地上的那个浑身血污的男人。 最后一笔,他沾了一团红色染料,刑台上的积雪被染红了大片。而画中的女人,不是温予又是谁。 如果温予此刻在场,定能认出他画纸上的内容,正是她刚才经历过的,说出去根本没有人相信的有些荒诞又怪异的场景。 不单单如此,如果温予此刻在场,也一定能认出作这幅画的男人,正是她苦觅了多日的救命恩人——霍家三公子,霍懈北。 也是那个长得和刑台上被砍掉脑袋的男人一模一样的人。 他盯着那画看了一会儿,拿起狼毫,沾了黑墨,在画纸上提了名:《无羁》——霍懈北作。 霍懈北看着那画,轻声自语:“无羁,多美好的词啊。可惜...” 可惜,那一世,他始终没有像她祝愿的那般无拘无束的活下去。 忽然,他身后那张桌案上,发起一阵小幅度的震动。 置于桌案上的那柄偃月刀发出“叮铮”的响声,随即一团红雾自刀身涌出。同时,霍懈北的指尖处,也有一缕氤氲的红雾涌出。 霍懈北站起身,绕至偃月刀前,伸手弹了一下刀身,低喊了一声:“赤星。” 话落,偃月刀再次发出了“叮铮”声。同时,红雾更胜,他整个人都被雾气包住了。 看着这团愈发浓郁的雾气,霍懈北脸上升起一抹惊喜。 自西州廿四年冬至日那天,赤星分了一大半的元神把温予救走之后,千年来,赤星就很少有这般亢奋的时刻了。 霍懈北伸手抚了抚赤星刀,问:“赤星,怎么了?” “主人,我感受到了我的另一半元神。”赤星的元神迟迟不完整,他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声音有些沙哑。 霍懈北愣了一瞬,说:“你是说,阿予从西州回来了?” 话落,霍懈北的心脏跳的极快,砰砰砰的。 她终于开始认识他了。 尽管这一面,对于她来说,有些残忍。 那时,如果不是因为温予突然而至,赤星或许能救下他。 但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不会遇见阿予。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他还是会选择遇见她。 赤星,原是几千年前古国宫廷里的御.用铁匠,专门为皇族锻造兵器。单是锻造这把偃月宝刀,就足足花费了五年的时间。最后一日,也是锻刀的关键时期,国家发生了战争,敌军攻入城池,赤星的妻小被杀死。 赤星得到消息后,悲痛不已,纵身投入炉中,以身淬刀,以血铸刃。 后来,这把偃月刀被他们的君王宁昶所征用,斩杀敌军头颅无数。也许是赤星投炉前的执念太深,所以他的灵魂一直附在刀身上。他甚至能看到宁昶斩杀敌将时英勇的风姿。 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到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王上,为了挽救一城百姓,于敌军将领马前,亲手放下武器,结果被敌将一刀刺穿胸膛的局面。而刺穿宁昶胸膛用的那把刀,正是赤星刀。 再后来,这把刀经手很多人。慢慢的,赤星刀有了很多传说。 传言,赤星刀是上古战场遗留下来的武器,因沾染了太多人的鲜血,又吸收了千年的日月精华,故而修炼出了可以控制人心神的刀灵,乃上古凶器也。 以上这些,在霍懈北还是霍无羁的时候,赤星就告诉过他。但他不知道的是,尽管这几千年来赤星刀辗转于多人之手,但大多时候,赤星都是在沉睡。 至今为止,赤星刀的主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宁昶,还有一个是霍无羁。 更为确切来说,赤星刀认主,自始至终都是认的同一个灵魂。无论他再转多少世,只要灵魂不灭,就永远是赤星的主人。 所以,在遇到与宁昶长的一模一样的霍无羁时,沉睡中的赤星会骤然惊醒。 也正是因为宁昶的血浸染过赤星刀,所以他们两个能心意相通,灵魂相融。 那年,赤星分走大半元神救下温予后,余下的元神已经不能再救下霍无羁。故而,零星的几缕元神尽数附在了霍无羁身上,与他的灵魂融合在一起。 所以,尽管霍无羁的脑袋掉了,但他的灵魂却和赤星一样,趋于永恒。故而,他历经一次次轮回,一次次转世,记忆却始终停留在他还是霍无羁那一世。 他忘不了那个叫温予的女人。 他依稀记得她说过,他们两个人之间,有着谁也跨不过去的时间的鸿沟。 所以,他每轮回一次,都会去寻那个叫温予的女人。 可每一次,都无疾而终。 叫温予的人很多,有男人,也有女人,可每一个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 直到这一世。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还是霍无羁的时候,老师在他弱冠礼后,为他取字“懈北”。而这一世,他还在襁褓之中,就被取名为懈北。 而他这一世的父亲,叫霍年。就连长相,也和秦执年有八分像。 不止父亲,这一世,他排行老三,上有哥哥霍未,姐姐霍央。 他们两个是龙凤胎,就连这一世的长相,也和他记忆里的秦未秦央的模样差不多,尤其是哥哥。 连眼尾那颗泪痣的位置都和他记忆里的秦未一模一样。 其实,关于秦央,他的记忆有些模糊,只依稀觉得,她长得应该就是霍央那般模样。但秦未的模样,他是深深记在心里的。无论历经多少次轮回,他都不会忘记。 高考那日,他无意中瞥见他前面那张桌子上贴的考生信息,他先看到的,是她的名字,温予。随即目光落在证件照上,女生扎着马尾,明眸皓齿,很有朝气。 尽管此时的温予还没完全长开,五官还有些青涩,与他记忆里那个人只有五分的相像。但霍懈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完全挪不动步子,呆呆地站在她的桌旁,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桌角的小纸片。 监考老师见他一直立在那,走上前,说:“同学,你的座位在后面。” 霍懈北回神,坐回自己的座位。 没一会儿,少年时期的温予走了进来。 但她并没有看他,眼神直接从他身上略过,径直坐在他面前的座位上。 高考那两天,每一场考试,霍懈北都是第一个进场的。他早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视线直打在他面前的空位上。但她一来,他反倒垂下眼帘,不愿与她的视线接触。 等她坐下后,他又会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眸光温和。 后来,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她,但一直没有主动去认识她。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经历过那些诡秘的事情,甚至连霍无羁是谁都不知道,他不愿意这个时候去打扰她,只默默关注着她。偶尔想她了,就会去她学校附近转一转。运气好的时候,他甚至能和她打个照面。 每次偶遇温予,他回到家后,总是喜欢一头扎进书房,画下偶遇时她的一颦一笑。 纵只是这样,到温予大学毕业后,他书房里也积攒了厚厚一沓画像。 她毕业那天,他也去了。但他依旧离她远远的,没有露面,只托跑腿送了束花给她。 至今,他的手机屏保上,都是那张她捧着那束香水百合垂眸浅笑的照片。 就这样,他看着温予一点一点从青涩长到成熟,慢慢长成了他记忆中的模样。 温予长得很美,五官柔和,看起来很温柔。但她的爱好却都是刺激惊险的,攀岩,跳伞,她隔三差五都要去尝试。 得知她要去爬珠峰后,霍懈北彻底坐不住了,当即订了机票飞了过去。 还好,他跟了过来,救下了卡在冰缝里的她。 不然...这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 地毯是羊毛制品,温予趴在上面,没一会儿,她的身体就开始回温了。沾染在浴袍上星星点点的雪花,也尽数消融,水珠顺着绸衣滴落,羊毛湿了大片,并打起了绺儿。 夜风从窗子拂来,吹起她零星的发丝,发尾搔在鼻尖,痒痒的。空气中还残存着方才燃起的蜡烛香薰的味道,暗香隐隐浮动。 晚风吹来,梅香更盛。 温予坐起身,环视一圈,从远处的桌案上的花瓶,到坐在身下的纯白地毯,眼神所到之处,皆是她熟悉的物品。 仿若刚才的种种,真的只是她做的一场梦。一切,都不过是她的梦。 梦醒后,没有白雪皑皑,没有鲜血淋漓,更是没有那个浑身是伤,长的和霍家三公子一般无二的男人。 她松了口气,抬手将贴在鼻梁上的发丝拢到耳后。手掌扬起的一瞬间,她看到了被血水染红的掌心。 她整个人都怔住了,脑海里再次闪过那片刺眼的红色。 也是这时,温予忽然反应过来,脸上那股温热的感觉犹在。 她伸手摸了摸脸颊,粘稠的液体将她的指尖染的通红。 她以为她会尖叫,但是没有。 她很安静,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除了脸颊上的浓稠的血液,她脸上再无半点血色。被冻的通红的鼻尖儿在脸颊那片粘稠的血液的映照下,显得更是苍白。 她眸光潋滟,无声湿了眼尾。 指尖的那抹殷红,似乎勾走了她的魂魄。 她静静的看着,胳膊止不住颤动。沾染在指尖上的血被不经意间抖落,落在她如墨的浴袍上。 温予的眼神顺着血珠游走,最后凝在她贴身的袍子上。袍子早已被雪水打湿,垂眸看去,浸了大半。 黏腻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温予站起身,径自走到浴室。 她神魂恍惚,没有发现地毯上的一串血色脚印。更没有发现,浸湿她浴袍的,并非是消融的雪水,而是那人的鲜血。方才她趴坐位置的地毯,早已被染成了红色。 她才从浴室出去没多久,氤氲的雾气还没完全消散,整间浴室都雾蒙蒙的。 镜子上也是,蒙着一层白茫茫的水雾。 暗香浮动(二) 温予下意识伸手去擦,掌心触到镜面,留下一只血手印,像灵异电影里演的那样。 不同的是,此刻沾染在她掌中的那抹赤色,并非是稀释过后的番茄酱,而是实实在在的人血。 她脑海里再一次闪过那个人的脸。 大刀落下的前一刻,他还在偏头冲她浅笑。 不等她给他回应,刽子手手起刀落,他的脑袋就被削了下来,滚落在雪中。 与此同时,她只觉眼前一红,大半的鲜血穿过那团氤氲的红雾,尽数溅到了她身上。 温予垂下脑袋,摊开手掌,深呼吸后,把洗脸池上方的水龙头开到最大。顷刻,掌心的血渍被清水冲散,尽数晕在水池里,就像一朵朵妖冶的繁花。 她把手掌冲洗干净,又掬了捧水,扑到脸上。 镜子雾蒙蒙的,她看不清脸上到底沾染了多少血,只觉得怎么都洗不干净。很快,水池里的水尽数变成了红色,看着有些眼晕。 温予一手撑着洗手池的岩板台檐,一手拨开了水池的木塞,池子当即掀起一阵小旋风,咕噜两声,血水一涌而下。 水流哗啦啦的,鼻息间满是血腥气,她反复掬了水,狠狠拍到脸上,直到指缝漏下的水彻底变成透明色,她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从一旁架子上抽了张擦脸巾,用水打湿,开始擦拭镜面。足足用了三张纸巾,她才把镜子上的血掌印擦干净。 也是这时,温予才看清,不单单是她的脸上,就连头发上,睡袍上,甚至纤细的脖颈上,都溅满了那人的鲜血。 尤其是她的头发上,粘稠的鲜血把她的发丝黏在一起,很是狼狈。 难怪...... 难怪她总是觉得鼻息间的血腥气怎么都去不尽。 温予整个人开始发抖,脑子也像是不受控制一样,一直重复刑台上的画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浴缸里的。 回过神时,她蜷成一团,连浴袍都没脱,缩在浴缸一角,花洒开到最大,滚烫的热水自头顶上方洒下,尽数淋在她身上。 水雾从滚烫慢慢变成温热,浴缸早已蓄满了水,她身上沾染的血渍,经过水流的稀释,逐渐从深红色变成单粉色。但温予始终没有别的动作,把头埋进膝盖,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歇斯底里,全程都很安静,只默默流泪。 不知是过了多久,温予抬起头,动了动酸麻的四肢,用手背抹去了眼尾的那抹湿润,站起身,关掉花洒,放掉水池里的水,抬步踏出浴缸,褪掉身上仅有的浴袍,又用淋浴冲了好一会儿,洗发水、沐浴露用了好多遍,洗完澡后,肌肤都搓红了。 冲完澡后,她扯了件白色浴巾,随意裹了下,光脚走出浴室。 十分钟后,温予换了身纯白的睡衣,从衣帽间走出来。 她在浴室待久了,原本白皙如雪的肌肤,被水流打的泛起一抹绯色,纤细的脖颈尤为明显。 她一头乌黑卷发,还泛着淡淡的水汽,后背浸湿了一大片都浑然不觉。 以往时候,她每次洗完澡,最先处理的一定她这头又软又密的头发。可是现在,她完全没了擦干头发的心思,干脆把半湿 也许是心理原因,她总觉得自己没有洗干净,浑身上下,就连头发丝儿都渗着一股血腥气,经久不散。她喷了好多下香水,都抑不住的那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味道。 平铺在客厅里的那张羊毛地毯大半都被染了色,温予看着,有些喘不上气,随即弯腰裹起那张地毯,正准备换了拖鞋,连同刚才那件沾满了鲜血的黑色浴袍一起扔到楼下垃圾箱里去。 垃圾袋都扯出来了,忽然,她脑海里又闪过那张临死前都在冲她浅笑的笑脸,正准备装进去的手顿住,重新把垃圾袋收起来,携着地毯走到浴室,扔到浴缸,挤上洗涤剂,放了半池水浸泡起来。 其实,按照她从前的洁癖性子来说,这块地毯连同她刚才穿的那件沾满了血的黑色浴袍,一早就被她扔到楼下垃圾桶里去了。 可现在,她有点犹豫。 那个男人在临死的前一刻,都在安慰她不要怕,更是央求赤星一定要先救她。 尽管她并不知道赤星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她猜测,应该和莫名团住她的那团红雾有关系。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突然之间就到了那个刑场上,但她猜测,如果不是因为那团异常诡异的红雾,她现在怕是和那个男人一样身首异处了。 单单是这么想着,她颈窝猛地一寒,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大刀砍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该有多疼啊。 尽管她并不认识他,但想到这里,她还是有点眼酸。 她深吸一口气,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垂眸,看到了那张羊皮古卷。 刚才,她明明亲眼看着这张古卷在她手上化作一缕轻烟,随即杳无踪迹。下一秒,她人就到了劲霜凛雪的刑台上。 可现在,这羊皮古卷就落在茶几下面。 她感到有些诡异。但转念一想,与她刚才经历过的事情相比,这消失又出现的古卷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温予眨了下眼,弯腰捡起来,用遥控器把灯光调到最亮,重新去看上面的字。 “往后世人,只知逆贼无羁于廿四年起兵谋反不成,被押往菜市口斩首示众,悬首城门数十年,却再无人知平定北疆的定北王,可悲,可叹,可恨至极。 故,仅于此记祷吾弟。 定北王霍无羁,字懈北,师从太傅秦执年。戍守北疆,恪尽职守,为国为民,颇得人心。定北王位极人臣,西肃帝霍珩日渐忌惮,联合大理寺卿林琅,设计邀请定北王入京,以无诏入京为由,构陷其谋反。定北王一生忠义,最终惨遭贼人屠戮,于西州廿四年冬至日午时斩首于菜市口。 世风日下,定北王蒙冤惨死,史书污其名声,我等束手无策,唯有遵循其遗愿,焚其身,骨灰塑成其生前小像,奉于观中。 惟愿得此塑像,见此皮卷的有缘人,有朝一日,复我王清白于世间。 秦未,敬上。” 温予一字不落的看完那段小字,只在读到‘林琅’这个名字时,稍作停顿。 “林琅,大理寺卿?”她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古卷,皱眉重复念了两遍这个名字,脑海里再次闪过刑台上的那两人。 如果她没有听错的话,刑台上那位穿着锦衣华服的男人,好像就是叫林琅。 她隐约记得,那个男人好像就是这么喊他的。 温予耳边又回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曾对那个人说: “林琅,你敢!” “林琅,事到如今,你也别吓她了。” 如果她刚刚见过的那个人真的是林琅,那被砍头的那位又是谁呢?其实这个问题在她脑海萦绕的一瞬间,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霍无羁,会是他吗?”温予低喃一声。 她还记得,林琅曾喊他师兄。 想到这里,她垂眸重新看了一遍羊皮古卷上的金字。古卷上只写了霍无羁师从太傅秦执年和西肃帝联合大理寺卿林琅陷害了霍无羁的事情,并没有写他们两个是师兄弟的关系。 “难道,他们竟是师出同门吗?”她这声低语,并无人应答,很快被晚风吹散。 单凭她在刑台上听到的只言片语和这一小段文字,根本不足以让温予把这件事情了解彻底。 就连那个男人是霍无羁,也只是温予的猜测而已。此刻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清楚。 古卷中说,他的骨灰最后被人按照他生前的装扮塑成了一尊小像,供奉在道观里。 她去参加拍卖会的时候,会场的工作人员也说,这尊关圣君的塑像也一直被供奉在深山的一处道观里。只是前段时间的大雨导致的山体滑坡,古道观坍塌,这尊塑像才得以流通出来。 从古卷中的只言片语,依稀可以看出,霍无羁生前是守疆拓土的带兵人。想来平日里也是执长刀穿金甲的扮相,就和眼前这尊塑像一样。 忽然,温予心头一紧,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有没有可能,她面前的这一尊塑像不是关公像,而是用他的骨灰制成的一尊塑像,就像古卷里说的那样。 温予抬眸,视线落在那尊塑像上。 她看到这塑像的第一眼,就隐隐觉得,这尊塑像和她以往见过的关圣君的塑像不一样。 现在,她越看越觉得,塑像上的那张脸和霍无羁的五官在慢慢重合。他冲她低眉浅笑时的模样,和塑像上那张脸有点像。 温予往前探了探身子,把羊皮古卷放在茶几上,一手拿起塑像,一手拿起相框。 记忆或许会有偏差,但照片一定是精准的。此刻,她实在是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所以她拿霍三公子的照片和塑像作比对。 这张照片还是她从监控视频里截取下来的,像素不是很清晰,有点模糊,只隐约看起来有点像。 她又想起之前在网上搜索到的一张他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时期的一张照片,虽然略显青涩,但五官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于是,她把相框重新放回茶几上,把塑像放在一旁,倾身把笔记本电脑拿到腿上,打开。 那张照片,被她保存在桌面上。电脑打开后,她直接操作鼠标,点开了那张照片,另一手重新拿起那尊塑像,目光在电脑屏幕和塑像上不停流转。 好半晌后,她得出结论。 不是像,而是一模一样。 温予脑袋更乱了,她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不是巧合。 如果不是,她甚至没发用她脑袋里现有的知识来解释这一切。 如果是,她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被牵扯到这种种巧合里来。 暗香浮动(三) 夜色渐浓,窗外的高楼大厦却依旧灯光璀璨,耀若新星,打在玻璃上,映得房间流光四溢。 夏夜炎炎,单是坐着不动,后背就沁出了一层薄汗。以往这个时候,温予都会打开空调,但今天她并没有这么做。 今日,她一身单薄睡袍,在刑台上的莫名经历了一遭凛风冽雪的吹打,差点把她冻死。到现在她想起那种感觉,四肢都有些发僵,根本吹不得冷气。 现在,她尤其喜欢这种浑身燥热又有些冒汗的感觉。浑身热乎乎,让她心安。这样,至少可以说明,她还活着。 晚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打在人身上,一阵清凉。 温予拉上窗帘,关了灯,戴上眼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睡眠质量向来很好,可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想起霍无羁,想起羊皮古卷上那段小字,和她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有悖常理的事情。 温予总觉得,有些隐隐出现的线索,被她给忽略掉了,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 临睡前,她把羊皮古卷重新卷起,填入刀杆。那尊塑像,也被她重新包裹好,装入箱内。 经过比对后,温予无比确信,她花了一百多万买下的这尊金身塑像,不是关圣君,而是羊皮古卷里所说的那尊用他的骨灰制成的小像。 但她并没有觉得晦气,反而心里有点怅然。如果他的一生,真的像古卷里小字写的那样,也太凄苦了一些。 凌晨四点多钟,东方既白,温予才堪堪睡去。 也许是今天经历了太多诡异的事情,大脑皮层过于活跃。这一觉,她睡的并不是很安稳。 梦里,她也像霍无羁一样,被铁链紧紧缚着,衣衫单薄,被人扔在雪里,静等着砍刀落下。画面一转,一身血污的霍无羁拦在她面前,穿着金丝绣鞋的林琅,一脚踹上了他的胸口。 她带在眼睛上的黑色眼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蹭掉了,整个人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攥着夏凉被一角,仿佛真的置身于梦境中的茫茫大雪中。 轻风吹开了窗帘一角,骤亮的天光透进来,一圈圈耀眼的光晕斜打在她脸上。本就睡得不是很安稳的她,察觉到这一抹光亮,蹙眉抬臂,挡在眼上,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青城另一边,西府别墅区。 霍懈北也是整夜未眠,他有点担心她。 廿四年冬至日那天的事情,纵是他,转世几十次,也依然会经常梦见。每每惊醒后,脖颈钻心的疼,要好半晌才能缓下来。 他也曾去看过医生,但根本查不出任何病因,姑且称之为心病。只有霍懈北知道,他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心病两字能概括的。 幸好,这一世,尤其遇见温予之后,这噩梦他就做的更少一些了,只偶尔才会梦到。 一整晚,霍懈北都呆在书房,坐在电脑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书房建在地下一层,只有地下客厅的天井处能透下一抹光亮。 他在书房,常年亮着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得他原本有些锋利的五官都柔和了很多。 六点半,放在桌案上的手机骤然响起。 他蹙了蹙眉,垂眸看清了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后,手上码字的动作微顿,速度也逐渐慢下来。 他腾出一只手,关掉闹钟,眼睛继续紧盯着屏幕。两分钟后,他敲完最后一个字,先点保存,后点打印。 顷刻,连着他电脑的打印机发出嗡嗡的响声。 他松了口气,仰头晃了晃发酸的脖颈,双手也从键盘上撤下来,抬臂捏了捏眉心,从桌案上拿起手机,翻到电话簿通话记录那一页,点开。 排在最上面的,是一串红色电话号码。 是温予打来的。两个未接来电,他一个都没有接。 虽然他自从在高考考场遇到她之后,就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动静。但是除了她的踪迹之外,他再也没有刻意去查探过关于她的任何隐私问题。 一来,凭他对她的了解,她最不喜欢别人私下查她。当初,霍珩私下派人查她的时候,她暗地里骂了那人好几个月。 君子持身,自当行事端方。虽然他说不上是君子,但仅仅是不经她同意就查她踪迹这件事情,就让他觉得已经很冒犯她了。如果可以,他不想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冒犯。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在她不知道的时间,寻了她几千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她,他怕自己对她了解的越多,就越控制不住自己那颗想要立刻去认识她的心。 但是他不能。 他怕自己提前认识了她,会打乱她认识自己的节奏。如果那样的话,或许一切都会改变。他们或许就永远都没机会再认识对方。 他可以接受寻觅她几千年之久,但他接受不了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纵然只是永远都像现在这样,远远看着她,他也能接受。 来日方长,他此刻必须克制。 一切的一切,他都小心翼翼安排着,全部都按照她之前醉酒时说的那样进行着,不敢有丝毫的逾矩。 所以,他在珠峰救下她,确认安全后,不等她醒来就赶紧离开了。 民宿老板是他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离开前,他特意交代过,不要告诉她关于他的任何信息。他故意穿的严严实实,却还是让她发现了一丝破绽。 温予回到青城后,拿着那张模糊的照片私下托人打听他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入了他耳中。 后来,民宿里的那段监控视频,霍懈北也看过两遍。正常的播放速度下,完全看不到他的正脸。那一刻,他甚至可以想象她扒着电脑一帧一帧过那段视频的画面。 “她究竟看了多少遍,才截出了那么模糊不清的一张照片。”霍无羁低喃。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如此持之以恒,才是她。 她向来是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性子。既然露了破绽,霍懈北决定将计就计。 所以,他一点一点放消息给她,无论是他的手机号,还是那张照片。 他特意选择了那张穿着蓝白校服的照片。高考那两日,他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坐在她身后。 尽管她并不记得这些。 暗香浮动(四) 九岭山,顾名思义,是由九座陡峭的山岭连在一起的大山,一座比一座陡峭,一座比一座难攀。 他还是霍无羁的时候,九岭山还不叫九岭山,只是九座连在一起又没有名字的野山。 有一次醉酒后他和秦未赛马,两人无意闯入了这无名山中。他们发现,这野山的山势极为陡峭,山上怪石林立,很是怪异。 最后,是秦未拍板,给这座山取了名字。 霍无羁则趁着酒意,在第一道山岭的入口处,用赤星刀的刀锋在山石刻下了这山的名字。后来的每一世,他每次来九岭山,都会重新篆刻一遍已经被岁月风化到斑驳的字体。久而久之,九岭山这三个字,像是长在那块山石上一样,单用肉眼根本看不出有刀剑凿刻的痕迹。 返程的时候,他们救下了一位被蟒蛇紧紧缚住的云游四方的小道士。 小道士不过十来岁模样,蟒口脱险,像是被吓的丢了三魂七魄一般,整日恍恍惚惚,只知道打坐诵经,根本说不清自己的来历,更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一个看他不住,他就往九岭山上跑。九岭山上毒虫猛兽甚多,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却总喜欢跑这里来打坐。 后来,秦未和霍无羁就联手帮他在九岭山的最后一道山上,寻了处宽阔平坦的地方,给他建了座道观,并给他取名无妄子。 原因无他,有一次,小道士再一次偷溜上山去,回来的时候身边跟了一条小白狗。 小狗总是呜汪呜汪的叫着。时间一长,小道士也总是学它呜汪呜汪的。霍无羁听得久了,就干脆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呜汪——无妄。 小道士整日昏昏沉沉的,竟也非常喜欢这个名字。 后来,小道士就一直叫无妄,一直叫到现在。 * 霍懈北盯着那串他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号码出神,直到打印机发出叮咚一声,他才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关掉手机,起身,走向一旁的打印机,长臂一捞,从吐纸口处拿出一沓纸。 足足三十二页纸,他每一页都翻开检查过,确定没有印刷问题后,才开始封装。 扉页上,只有一行大字:《拍卖品介绍手册》。这本介绍手册,不似她在拍卖会上见过的简陋的那本。 前两页纸,介绍的是小像的来源。后面三十页,写的全是一个人的生平,定北王霍无羁的生平。 装订成册后,他又从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个透明的文件夹,把小册子放入其中,走到桌案前,拿了手机,关掉台灯,抬步走了出去。 昨天一整天他都窝在书房,一晚上都没上来。 落地窗的窗帘没拉上,从书房出来,外面晨光大亮。一时间,他的眼睛适应不了这亮度,眉眼轻蹙。他用文件夹虚挡了一下,径自上了二楼的卧室。 他把文件夹扔在床上,直接穿过衣帽间,去舆洗室洗澡。 路过穿衣镜时,他顿下脚步,掀开眼皮,打量镜中的自己。他一晚上没睡,一直面对电脑,眼白里生出一些红血丝,下巴上的胡茬也冒了出来,眼底还泛着一层浅浅的青色,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倦怠。 他再次仰头晃了晃发酸的脖颈子,抬步的同时,一手解着睡衣的扣子。 走到舆洗室门口时,他刚好把上衣褪下来,露出光洁笔挺的后背。 这一世,他有幸生活在没有战争的和平年代,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他常年健身,手臂苍遒有力,腰间没有一丝赘肉,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比常年上T台走秀的模特的身材还好。 顷刻,舆洗室传出一阵哗哗的水流声。半个小时后,他上身宽松白T,下身黑色西裤。从衣帽间里走了出来。 胡子刮的干干净净,头发擦到半干,一缕发丝垂在眉骨处,水珠沿着发丝低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七点四十五分,一辆黑色的迈巴赫从西府墅区缓缓驶出。 霍懈北坐在后排闭目养神,他旁边的座位上,放着那本今早才打印出来的小册子。红绿灯后,又转了一个弯,车身轻微晃动,他骤然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窗外。 柏油路上车流徐徐,大多都是赶着上早班的人。 他清冷的目光扫过熙攘的人行道,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商铺上。 “平叔,前面花店停一下。”他说。 “好的,先生。”姜平应下声,车速逐渐慢下来,绕进辅路,在花店门口靠边停车。 霍懈北从车上下来,走向花店。出来的时候,他手上捧了好大一束淡紫色的桔梗花,花瓣上还留有晶莹的朝露,阳光照下来,七彩斑斓,像有彩虹藏在里面一样好看。 桔梗花的花语,他很喜欢。 桔梗花,代表永世不忘的爱。 “走吧,去池澜苑。”他上了车,把花束放在旁边座位上。顷刻间,整个车厢都飘着桔梗花的馥郁的香气。 池澜苑是温予所在小区名称。拍卖会那天,姜平亲自开车把她和那尊小像送回了家。当晚,姜平跟他汇报后,他才知道她的住址。 今天,是他第一次来,心里有点澎湃,甚至比他以往时候上战场都激动。 八点十八分,他们到了池澜苑。 姜平直接把车开到了温予的楼下,他正准备下车,忽然从后视镜里注意到后座的霍懈北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姜平开车门的动作一怔,转过头,问他:“先生,您不上去吗?” 霍懈北犹豫了一瞬,摇摇头,说:“不了,你帮我把这些东西送上去吧。麻烦你了,平叔。” 话落,他从旁边座位上拿起那本小册子和那捧桔梗花。 姜平笑着应了句:“不麻烦的,先生。那您等一会儿,我马上下来。” 话落,姜平从霍懈北手里接过那份先递过来的文件夹。 那束桔梗花,霍懈北还没还得及松手,悬在花瓣上的露珠忽然落在了他的手背,瞬间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他心里又生出另一个念头。 “平叔,这花,太大束了。您老抱着也方便,我还是跟您一起上去吧。”话音未落,他把手撤了回来,捧在自己身前,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两人一同进入电梯,姜平率先摁亮了十六楼的电梯按键。出了电梯后,还要经过一段入户长廊,才能到温予家门口。 “平叔,您帮我送去吧,我就不过去了。”霍懈北站在电梯口,把花递到姜平手里。 “好,先生稍等。”姜平一手拿着文件夹,一手抱着桔梗花,走进长廊。 霍懈北转过身,走到步梯口,身体紧贴着墙壁,安静听着姜平的动作。从姜平转身,约莫走了二十三步后才停.下,两秒后,他听到了门铃的叮咚声。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平叔一连摁了好多下,却迟迟都没有人来开门。空旷的长廊里回响着门铃的声音,霍懈北听着,唇角那抹浅笑淡去,眉头轻蹙。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温予,依旧陷在那段异常冰冷的梦魇中。 梦里,她被那位姑且叫做林琅的男人压在刑台上,半人高的大刀就悬在她的脑袋上。她又怕又冷,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声流泪。 恍惚中,她隐约听到了自家的门铃声。她想要从梦魇里醒过来,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她正挣扎着,门铃声骤然停止,她再次陷入梦魇。 霍懈北觉得有点不对劲。正想着,平叔走了过来,说:“先生,没人应。温小姐是不是没在家啊?不然打个电话问一下?” 他从裤袋摸出手机,电话簿都摁开了,忽然想到什么,又松开手指,抬头看着姜平,说:“平叔,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啊?” “可以。”姜平把桔梗花重新递到霍懈北怀里,从口袋拿出手机,一道递了过去,说:“密码四个8。” “谢谢平叔。”他解开锁,把背的滚瓜烂熟的那串电话号码输了进去,而后把手机递至耳边。 顷刻,机械的铃声在他耳边响起。 第一遍,没人接。 第二遍,也没人接。 直到第三遍,电话那头才传来一句沙哑的声音。 梦里,被砍掉了头颅的那个男人又在撕心裂肺的冲她喊。 “阿予,你快走啊。” 忽然,她放在床头柜的手机铃声和嗡嗡嗡的震动声骤然响起,她再次挣扎起来。 她呼吸急促,小脸潮红,眉头轻蹙,额上蒙着一层冷汗,颈下的枕头不知什么时候湿了大片。 辗转间,大刀落下的前一刻,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手机铃声还在断断续续响着,她空洞的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挣扎坐起身,从床头柜摸到手机,看也没看一眼,直接接通了电话。 “喂,您好,哪位?” 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霍懈北紧蹙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他滚了滚喉结,说:“温小姐您好,我是拍卖会场的工作人员。由于我们工作的失误,昨晚打包的时候,忘记把拍品的介绍手册放进去了。现在我在您家门口,摁了门铃没人应,请问您在家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中带着一抹温润。 但温予才从梦中醒过来,脑袋一时有些不清醒,她循着他的话,思考了好一会儿。正准备说话,手机里再次传出那人的声音。 “温小姐?您...不方便吗?如果您不在家,那我下次再来好了。” 她清了清有些发疼的嗓子,说:“方...方便。稍等一下,我这就出来。” 暗香浮动(五) 挂了电话后,霍懈北又重新把东西递到姜平手里,说:“平叔,还是要麻烦你重新跑一趟,她马上就出来了。” “好,那先生稍等,我随后便来。” 霍懈北冲他点点头,姜平转过身,重新来到温予门前。 这一次,他并没有躲在暗处,而是站在长廊的入户口处,一直看着姜平的身影。 温予挣扎着坐起身,深呼一口气,稳了稳杂乱无章的气息,掀开身上的薄被,坐在床边,微微倾着身子,往床下探去。 看着光洁的地板,她用带着些许鼻音的嗓音嘟哝了句:“我拖鞋呢?” 说完这句话,她才恍惚想起,昨晚从浴室出来后,她就一直是光着脚的。 叮咚一声,门铃再次响起。 听到这声响,温予想起方才那通电话,她没在卧室过多停留,当即起身,光脚走出去。 许是起身太猛,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一阵头昏脑涨,四肢发软。如果不是她及时扶住了门框,怕是整个人都要摔倒。 想着门外还有人等,她只稍微顿足,待眼眸清醒些,又加紧步子走向门口。 路过客厅时,她的注意力再次被堆积在客厅里的东西吸引了去。这使她不由得想起昨天傍晚时分所经历的离奇怪异的事情和今早的噩梦。 也不知道门外的人又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想到这,温予加紧步子往门口走去。 姜平站在门口,正准备第二次摁铃的时候,‘叮’一声,大门从里面被打开一条缝隙。 许是空气小范围的流转,大门打开的同时,姜平隐隐嗅到一阵香气。 沁人心脾,又有点熟悉。 一开始,他以为是怀中桔梗花的味道。 下意识的,他微微低头,鼻翼翕动,嗅了嗅那束桔梗花,却发现桔梗花的味道和他刚刚嗅到的味道很是不同,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不等他细想,一道纤细的倩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姜平垂着脑袋,最先看到得是她没有穿鞋子的脚。他甚至连头也来不及抬,退后一步的同时,开口问好:“温女士,您好。我是姜...” 说话间,他缓缓抬头,看到她的脸的一瞬间,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戛然而止,眼底浮起一抹担忧之色。 温予小脸泛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蒙着一层细汗,靠近脑门的两缕发丝黏腻的贴在肌肤上,唇.瓣干涸到发裂,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虚弱。 “温女士,您还好吗?是不是不太舒服啊?”姜平说着,余光忍不住往霍懈北站的位置看了一眼。 温予的注意力被他怀里那束淡紫色的桔梗花吸引了去,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听到他问,她才把目光从花束上转移到他的脸上。 她冲他摇摇头,说:“我没事,倒是您,久等了。我睡得有点熟,没听到门铃响。抱歉。” 姜平冲她莞尔,说:“没关系。温女士您好,我是姜平。我们之前见过,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温予对姜平有印象。她记得,他是拍卖会场的司机。 “自然记得,姜先生您好。”话落,她轻扯唇角,递给他一抹浅笑。 姜平把手里的文件夹往前一递,面露歉意,说:“温女士,很抱歉,由于我们工作的失误,一大早就来打扰你,这是拍品的介绍书。” 温予正准备接过来,又听到姜平说:“还有,这束花,还请温女士收下,以聊表我们的歉意。” 对于他的话,温予没有丝毫的怀疑,上前一步,伸手把文件夹和花束一起接了过来,并说:“谢谢,我很喜欢。” 雪青色,是她最喜欢的一个颜色。 而这束桔梗花,选的很是恰当,花瓣泛着淡淡的紫色,像极了雪青色。 “那...温女士,祝您生活愉快,我先告辞了。”姜平又说。 温予点了点头,目送姜平转身后,她也跟着转过身,还不等关上门,只觉得一阵头昏脑涨,眼前一黑,整个人再也控制不住,瘫倒在地。 她手里的文件夹和桔梗花先她一步滑落,零星的花瓣摔了出来,掉落在地板上。 姜平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接二连三的一阵闷响。 他脑海里闪过温予那张异常潮红的笑脸,脸上神色一凝,脚步戛然而止,他甚至忘了抬头朝霍懈北示意,连忙转身,大步返回去。 霍懈北站在长廊的另一头,温予倒地时的那声闷响他并没有听到。 但他一直注意着姜平。 他亲眼看着姜平脸上那抹浅笑在脸上僵持,而后消失后,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想起刚才他好不容易拨通的那通电话,她的嗓音好像有点不对劲。 想到这里,他迈着大步就朝这里走了过来。 姜平又怕他冒然回去,会惊着她,于是,口中念叨了一句:“温女士,您没事吧?” 话落,姜平重新回到了温予的家门口,一眼看到了倒地昏迷的温予。 他刚想冲进去,余光瞥到火速奔来的人影,脚步一顿,朝霍懈北喊了一声:“先生,温女士昏倒了。” 听到这话,霍懈北心里咯噔一下,大步阔走也变成了狂奔。顷刻,空旷的长廊,只听得到他疾驰而来的脚步声。 时值夏末,衣衫单薄,姜平和温予非亲非故,并不适合冒然闯进去。更何况,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他家先生对这位温女士很是上心,就连手机号也能想也不想的麻利输入,想来这俩人的关系匪浅。 如果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为了她的生命安全着想,或许他会毫不犹豫冲进去救人。 但今日,他家先生在这里,他冲进去,不合适。 姜平正想着,霍懈北已经来到了他身前。思量间,他退到一旁,给霍懈北让出一条路来。 从姜平身侧经过时,他没有片刻的停留,衣摆带风,冲着瘫在地板上的温予奔了过去。 姜平只觉得一阵疾风自他面前旋过,呼吸间,他又闻到了那股馥郁的暗香。 难怪,他觉得这香味熟悉。 原来这香,是霍懈北经常用的熏香。尤其是近两年,他尤其喜欢。他家中的每一间房,都存着一罐这个味道的萃香。时间一长,他衣服上都沾染上了这梅香。 不仅他的家里,就连车内,也都存着一罐。 他是霍懈北的司机,但由于他有过敏性的鼻炎,尤其是换季时分,对香味尤其敏.感。所以平时很少点燃。 这也是为什么他最开始只是觉得熟悉,并没有第一时间辨别出来的原因。 他曾听霍懈北说起过,这香的淬炼极为复杂,梅花为引,冰雪作辅,另配有十几种珍稀香料佐之,由一隐于深山的老道士用古法炮制七七四十九日而成。 这冷梅香制作工艺繁琐,极为难得。 原本他以为这香只有霍懈北私人专用,却没想到,他还能在别处闻见。 暗香浮动(六) 霍懈北站在浴缸前,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天。 那天,他的血水把刑台上的积雪都融了大半。最后,刽子手手起刀落。那一瞬间的疼痛,他到现在还经常会梦到。 看着眼前的一池血水,他整个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封印了一样,寸步难行。 好在他意志坚定,片刻后,便回了神。 霍懈北从舆洗室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条被凉水打湿过的毛巾。 池澜苑是个综合社区,楼下的药店,24小时便利店什么的应有尽有。姜平拿着药品回来的时候,他正用湿毛巾擦拭着她颈窝的细汗。 姜平没有进去,他敲了敲虚掩着的外门,低声说了句:“先生,药买回来了。” 霍懈北起身,把毛巾放在茶几上,走到门口,接过姜平手里的药,说:“麻烦你了,平叔。” 姜平:“不麻烦。先生,如果没什么事儿,我去车子里等你。” 霍懈北想也没想,便说:“不用了,平叔。我一时也走不开,给你放假,你把车钥匙留给我就行。” “好的,那我就先走了。先生有事的话,及时给我打电话。” “好。”霍懈北应下后,平叔才转身离开。 霍懈北关上门,走向岛台,倒了杯温水,端着走向温予。 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在茶几上,先是用手背探了探她洁净的额头,后又重新给她号了脉。 期间,他的眉心一直蹙着,像是一团愁云糊在他脸上一般,怎么化也化不开。 旁人或许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病,但他是知道的。 任谁穿着一袭单薄睡袍在冰天雪地躺一遭,都会生病的。 更何况,她还亲眼看见了那个画面。 一冻,二吓,哪个人也承受不住的。 这般想着,他看她的眼神更柔和了,深情的都能掐出水来。 许是他方才用湿毛巾给她擦拭过的缘故,她身上的温度没有刚开始那么烫了,晕在脸颊两侧的潮红也消散了不少,稍显苍白。 好在,她的唇.瓣虽有些干燥,但唇色异常绯艳,显得并没有那么虚弱无力。 顷刻,他号脉的手从她的腕间挪开,转到她面颊上,将粘在她鼻尖的一丝秀发拂去,轻触着她有些苍白的面颊。 他的手指冰凉,掌心温润如玉,温予正发着烧,似是察觉了这股凉意,下意识侧了侧脑袋,几乎大半张脸都埋入他的掌中。 这一瞬间,霍懈北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害怕自己紊乱的气息会将她惊醒。 他肖想了无数个日夜的可人,现在就安静躺在他面前。她的娇靥紧贴着他的掌心,偶尔还像九岭山上的小兽一般,下意识蹭一蹭。 他的手掌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着,待他回过神时,他大拇指的指腹正在她绯艳的唇.瓣上游走,一遍一遍描模着她精致的唇形。 许是他指尖的力气大了些,她眉眼轻颦,朱唇轻启,发出一声婉转的嘤咛。 霍懈北连忙收了手,看着她面颊上那道不是很明显的粉色指痕印,他眸子里满是愧疚。 她还在病着,他却在干什么啊。 他竟在心猿意马,靡靡自得。 还真是该死。 果然,一遇到她,他那数千年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再也做不得数了。 霍懈北眼眸低敛,轻轻把手掌从她面上撤下,背倚着沙发坐在地板上,长臂往茶几上一挥,把姜平才买回来的退烧药带到了自己身前。 霍懈北身边的工作人员经常换,独独司机只有姜平一人。 他用惯了他。 姜平这个人很靠谱,忠厚勤勉,话还不多,也不招人烦。 为人处世,不仅有很强的分寸感,就连边界感也能很好的掌握。所以,就连他这样孤僻的性子,姜平也能与他很好相处。 最为关键的是,与他相处,霍懈北感到很舒服。 不似旁的一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很喜欢背地里仗着霍家的势,尤其喜欢打着他大哥霍未的旗子,狐假虎威。 就像这次,姜平买了十几种退烧药回来。 姜平见到温予的时候,她双颊绯红,四肢无力,脚步虚浮,说话时嗓音也有点沙哑,满是发烧的迹象。 姜平心思细腻,尽管她嘴硬不肯承认,但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所以,除了退烧药,他还买了一瓶医用酒精和一包医用棉签。 温予的嘴唇有点干燥,她人又在昏迷,喝不进去水,这包棉签来的很是恰当。 霍懈北把棉签沾了水,小心翼翼在她唇.瓣上润了两遍后,才开始拆退烧药的外包装。 他把说明书一张张抽出来,选了配料最为温和的一种,按照说明书的剂量,把药掰下,托起她的颈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堪堪将药喂下。 温予吃了药,霍懈北又用酒精湿了毛巾,在她脑门和手心都擦拭好一番,直到她的脉象逐渐趋于平和,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蹲在地板上,盯着她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的右腿微微发麻,他才站起身来。 也许是药效上来的缘故,没多大一会儿,温予的呼吸逐渐平稳起来。 听着她的呼吸声,霍懈北感到莫名的心安。 霍懈北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收拾刚才被他拆了一地的退烧药的包装盒。 除了温予吃的那种之外,他把其余的全部都收入了袋子里。他收拾好后,顺手把袋子放在了茶几上。 从一开始,他的注意力全在温予身上,没有注意到茶几上的摆件。直到刚才,他才注意到摆在茶几上的相框。照片上那个模糊不已的人,不是他又是谁。 霍懈北拿起相框,回头看了温予一眼,无奈摇摇头。 早在温予拿着他这张照片到处打探他消息的时候,他就看到过这张照片。 他只是没有想到,就这么一张模糊的照片,她打印出来不说,居然还如此明目张胆的摆在客厅里。 暗香浮动(七) 霍懈北站起身,走向木箱,倾下腰身,用右手食指轻轻在木箱上点了两下,低喃了声:“赤星。” 话音方落,一缕氤氲的红色雾气再次从他右手食指源源不断涌出,像是不受控制一样,尽数飘往舆洗室。 霍懈北没动,依旧站在木箱前,右手也没有收回来,依旧抵着木箱。 木箱发出轻微幅度震动,一缕淡淡的绯色雾气从小像里散发出来,冲破木箱的禁锢,从木箱缝隙里涌出,将他的右手团团裹住。 顷刻,飘往舆洗室的那些红雾重新涌向霍懈北。他站着没动,任由那些红雾在他身侧,欢欣鼓舞。 好半晌后,他才有所动作。 他向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拍了拍写着赠品两字的盒子,薄唇轻启,说了声:“去吧,记得帮我保护好她。” 话落,那些雾气像是得到命令一样,绕着霍懈北周身飞速转了三圈后,径自冲向那几盏香薰蜡烛。 顷刻,室内一片清明,再也看不到一丝雾气。 除了他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外,其他一切都没有变化,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霍懈北从容站起身,回头看了温予一眼,见她睡得正熟,便没过去打扰,抬步去了舆洗室。 浴池里的血水经赤星涤荡一番后,变得清澈见底。方才那股异常浓郁的血腥气也荡然无存,只余下那件黑色浴袍和那块纯白的羊毛地毯在水里漂浮着。 霍懈北把衬衫挽起,蹲在浴池旁,开始清洗。 * 方才的那些雾气,是赤星的元神所化。 自廿四年冬至后,赤星元神一分为二。 其中,三分之二的力量都在温予身上。余下的三分之一,再次一分为三。 一半融进了他的灵魂,一半存于赤星刀内,还余下零星的一点,残留在他的肉身中,更确切来说,是残存在霍无羁的肉身中。 融入他灵魂的那半,一直伴着他。 时光流转,岁月无情,他生了又死,死了又生。赤星就陪着他一起,死了生,生了死。 他性子冷僻,年复一年,除了至亲,也就只有赤星和远在边陲的九岭山上的无妄能陪他说说话。 而残存在他肉身的那半,一直奉在九岭山。 当年,秦未遵循他的遗愿,将他塑成小像,放于九岭山道观内。而赤星,也被蕴于那尊小像内,由无妄一同帮忙照看着。 赤星本就是集天地‘灵气’而生,久不上战场,久不沾血腥气,元神便会虚弱,时间久了,便会消散。 如烟尘浩渺。 千秋万代,将再也寻不到半分踪迹。 他有点舍不得,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找到她,如果赤星消散,他怕是再也记不得她了。 所以他时常用鲜血温养着它。 而藏于小像内的那半,他不能时时在九岭山,便将小像托付无妄代为照看。 说来也怪,无妄那个小道士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每次去九岭山,总能看到无妄。经年累月,他的容貌愣是半点都没变,活像个不老不死的小怪物。 如果不是无妄偶尔呈憨呆状,他真的要怀疑无妄是得道成仙的至尊高人了。 更奇怪的,是无妄的血。 每一世,他都会去九岭山,以指尖血饲养小像内赤星的零星元神。但他偶尔也有赶不过去的时候,每每这个时候,都是无妄戳破指尖来代替他。 他有幸见过一次,无妄的指尖血,并非是朱红色,而是呈金黄色。 受了无妄指尖血的那一半元神,很快充盈起来。纵很长时间不去饲养它,它也能时刻丰盈。 不仅如此,无妄的血还有别的用处。 民国二十七年,时局不稳,战火纷飞。他去九岭山的途中,不慎流弹击中。子弹穿透了他的胸口。 他强撑着,爬到了九岭山时,人已经奄奄一息了。眼看着要死了,无妄割破了他的手腕,放置他嘴边。 每一世,他都用自己的精血饲养着赤星,相当于一身气血,两个人用。纵是他千般调养,万般呵护,最多也活不过六十岁。 结果,喝了无妄腕间血的那一世,是他活的时间最长的一世。他足足活了一百零八岁。 也是那时,他才知道无妄的血究竟有多珍贵。 后来,无妄每每求他办件什么事情,都会以他的一滴鲜血为筹。尽管凭他们两人的交情,纵然是没有任何筹码,事情也能顺利办妥。 但无妄坚持一报还一报,不在此处报,便在别处报。 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所以,这么多年下来,霍懈北也积攒了不少他的血珠。当然,他没有即刻取走,一直寄存在无妄身体内。 直到高考那年隆冬,霍懈北专门去了趟九岭山,取了几滴无妄的指尖血,摘了几枝无妄照料了几千年之久的寒梅,同赤星的些许元神一起萃成了特有的熏香。 据温予醉酒所言,她之所以会穿越,两样东西必不可少。 一样是那尊塑金小像。 另一样则是蕴满了寒梅冷香的香薰蜡烛。 若是普通的梅香蜡烛,定然是不能把她送到他身边的。所以他想起了九岭山上那株被无妄亲手照料长大的梅花。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早在他还是霍无羁时,先是和秦未一起醉酒纵马,捡了小无妄不说,还帮他在九岭山上建了观。 后来,在他死后,秦未把小像送至九岭山时,见道观荒凉,便特意植了棵北疆特有的寒梅过来。 再后来,这株梅花就一直被无妄悉心照养着。 这棵寒梅的来历,是无妄亲自告诉他的。 彼时,秦未虽早已作古。但他能猜到秦未的用意。 北疆盛产寒梅,而他还是霍无羁时,独独喜爱用寒梅酿酒。秦未是想让这株寒梅一直陪着他,永永远远。 他原想着,既然赤星能将她从刑台救走,那也一定能把她送回他的身边。 所以,他凝了大半的赤星元神在那些蜡烛里。 现在看来,他所有的猜想都是对的。 那日,他奄奄一息在刑台之上,赤星躁动不安。 而她恰巧点燃了蜡烛,赤星遇热躁动,再加上有无妄那滴鲜血的加持,所以才将她送到了刑台之上。 暗香浮动(八) 下午两点多钟,几束太阳光从客厅的窗子斜打进来,照的一室亮堂。 其中的一束,刚好打在温予的脸上,暖洋洋的,额上都沁着一层薄汗。 她似是睡够了,眼睫轻颤,随即睁开了眼睛。 午时才过,日头正盛,太阳光正是毒辣的时候。温予抬手挡了挡刺眼的光线,掀开身上的薄毯子,坐起身。 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一抬眼,便看到了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好大一束淡紫色的桔梗花。 原本,这花瓶是空着的,还落了层灰。 可现在,不知道被谁擦的一尘不染,还插了鲜花。 她愣了一瞬,脑海里闪过她昏倒前的一应情景。 温予清楚记得,她先是从姜平手里接过东西,又目送他转身离开后,她才转过身回房。 刚转过身,甚至连门都没来得及关上,她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后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想来,定是自己昏倒后,姜平听到了些许声响,所以又返回来将她抱回了沙发上。 想到这里,温予把视线从那束桔梗花上挪开,她垂下脑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完好后,稍稍松了口气。 “姜先生?” “姜先生?你还在吗?” 她站起身,一边喊,一边环视整间客厅。 偌大的客厅里,除了她,再无旁人。她喊的这两声,自然也是没人应答,客厅稍显空旷,隐隐能听到她的回声。 她把书房和卧室的门都一一推开,里面也都没有人,房间里的陈设也都没有任何变化。 家中没有别的人在,温予彻底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客厅,她正准备坐下,余光忽然往阳台上瞥了一眼,随即整个人怔住。 那条原本应该在浴池里泡着的墨色浴袍,此时正在悬在晾衣架上。 她没有直接走向阳台,而是抬步去了舆洗室。 纯白色的浴缸里空无一物,她泡在里面的浴袍和地毯都没了踪迹 她微微动了动鼻翼,却是连半点血腥气都嗅不到,反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味道,虽不浓郁,但有点熟悉,和她上次点燃的那枚熏香蜡烛的味道有点像。 她从舆洗室走出来,站在盛着香薰蜡烛的盒子旁,这香味更盛。 味道好像就是从这小盒子里传出来的。 但她此时的心思,并不在这熏香上。 只简单顿足后,她调转方向,走向阳台。 近了才发现,阳台上挂着的,不单单是她那件浴袍。浴袍里面,还有那块纯白的羊毛地毯。 这两件东西被洗的干干净净,安静悬在晾衣架上,地板上还存有零星的水珠,湿漉漉的。 她伸手摸了一下,浴袍单薄,今日的阳光又好,浴袍已经被晒干了。地毯厚重,她只轻轻捏了一下,水渍浸染指腹。 温予脑海里闪过姜平的脸。 “难道是他?”她低喃一声,随即又摇摇头。 他一张四方脸,穿的又周正。无论是看面相,还是从他的行为举止来分析,他应该是个忠厚老实的,不像是能做出如此僭越的事情的人。 可如果不是姜平,那又会是谁呢? 好像也没有别的人了。 地毯洗也便洗了。 可那件浴袍,是她贴身穿的,一想到洗她这件浴袍的人可能会是一个只仓皇见过两面的陌生男人,温予心里就有些隐隐不舒服。 他救下昏迷中的她,她心中是感激的。可这并不妨碍她膈应他自作主张碰她的私人物品。 尽管,自这浴袍沾了血,她原本就不打算继续穿,但她依旧有点膈应。 胸有郁气,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 她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清新的空气随着轻风涌入,拂动她垂在胸前的发丝。 她站着吹了会儿风,忽然转过身,视线凝聚在电视墙左边的那盏壁灯上。壁灯的灯罩是仿古制的扇形罩,灯罩后面,装着一枚隐形的360度的监控探头。 如果不是凑近了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那里装了监控。 她走过去,拨开垂在灯罩上的水晶流苏,隐形探头上的浅绿色的呼吸灯一闪一闪的,呈正在工作状态。 这枚探头,还是当初装修的时候,表哥执意送她的。 他说,她一个女孩子独居不安全,有这枚隐形探头在,就算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也能拍到点证据也说不定。 表哥还说,这枚探头是他公司最新研制出来的产品,就连像素也是超清的。 自装修好后,她一次也没用过,慢慢也就忘记了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刚才,她迫切想要知道,她昏迷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怕是这监控这辈子都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她隐约记得,当时把探头装上后,表哥还在她的电脑上装了一个客户端。 尽管她从来都没有打开过。 温予又重新回到沙发,她从茶几上拿了电脑,放在腿上,按下电源按钮,电脑屏幕亮起。 等着笔记本开机的空档,她又看了那束桔梗花一眼。 也是这时,她才又注意到,茶几上除了这束花,还有添了些旁的东西。 花瓶旁边,放着那个透明的文件夹。 靠近沙发一侧的茶几边缘,放着一杯清水和一盒拆了包装的药。 她把电脑放在一旁,先是拿起药盒看了一眼。 药盒上小字显示,这是一盒治疗治疗风热感冒的退烧药。她打开盒子,里面说明书都还在,只是少了两颗药丸。 想来,少了的那两颗药,如今是到了她的肚子里。 她把药盒放下,用手背触了触额头的温度。她的额头冰凉干爽,显然已经退烧了。 她再次倾身摸了摸玻璃杯,杯壁还留有余温。 许是生理反应,看着那杯水,她嘴巴莫名有些干燥,下意识的,她端起水杯,轻抿了一小口,里面的水还没有完全凉掉,正是她喜欢喝的温度。 她轻微晃了晃水杯,茶匙碰壁,叮当作响。 她又轻抿一口,细细品了一下,竟是甜的。 这水,竟是蜂蜜水。就连冲泡比例,都和她喜欢的差不多。 温予轻蹙眉头,盯着那杯蜂蜜水出神。 这杯温度适宜的蜂蜜水,就像是特意给她备下的一样。 这一切,难道是巧合吗? 她不这么觉得。 可就目前而言,除了巧合,她想不到任何别的理由。 更何况,她和姜平也只是才碰了两次面的陌生人。 就连姜平今天来,也是因为要给她送文件。在今天之前,她和他见过一次面,甚至连话都没说过。 不对。 她好像和他说过一句:“辛苦了。” 除此之外,她和姜平再没有丝毫的接触,他更是不可能知道她的生活习惯的。她思绪繁杂,越发想要知道她昏倒后发生的一切。 于是偏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电脑显示,WINDOWS系统正在升级,进度条才加载了三分之一,还要好一会儿才能正常使用。 她只能把注意力转到那个透明的文件夹上。 姜平说过,这个文件夹内,有那尊塑金小像的详细介绍信息。 温予的目光在文件夹和盛着小像的箱子上流转,她又想起那张羊皮古卷上的小字和刑台上的那个男人。 关于小像的来历,那张羊皮古卷上有过介绍,是用定北王霍无羁的骨灰浇塑而成。 不由自主地,温予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霍无羁的身影。他衣衫单薄,满身血污,大刀落下的前一刻,他也还是从容不迫的冲她浅笑。 想起霍无羁,莫名地,她鼻子有些发酸。尤其是当轻风从窗户吹来,吹的她眼眶都红了。 顷刻,漆眸氤氲,一滴清泪从眼尾滑落,垂到下巴上。 她轻轻抬臂,手背在下巴上抵了抵,擦掉那抹湿润后,站起身,走向阳台,关上了窗户。 其实,她本不是个情绪敏感的人,更不喜欢坐在房间里悲春伤秋。 或许,是因为她生了病,所以情绪一时有些细腻。 或许,是因为她亲眼看着他鲜活的一条生命悄然流逝。 又或许,是因为他在刑台之上对她的舍命相护和祈求赤星救她时的莫名情愫。 就像现在,她也没觉得伤心,只是想起了霍无羁,觉得他这一生有点悲惨,就连头颅都悬在城墙上很多年。 暗香浮动(九) 温予用汤匙舀了一勺小米粥,喝了一口,还有点烫嘴,只能把粥放茶几上晾着。 她把文件夹的暗扣拆开,将那本拍品介绍手册拿在手上,翻转着看了下厚度,嘟哝了声:“好厚一本啊。” 原本她以为,文件夹里的介绍手册充其量也只是和拍卖会上发的那种宣传页差不多,却没想到会是一本书。 她把空的文件夹放下,准备仔细读一遍这本介绍手册,却发觉鼻息间满是香薰蜡烛的幽香。 这个味道,着实有点勾人。 她只是闻了这么一小会儿,方才藏于胸中的郁气已经消散个七八分了。 一想起这本小册子里可能会有描写那个人的话语,温予的心就有点隐隐生疼。 她把小册子放在下,站起身,去一旁的收纳柜里拿了盒火柴过来,又打开赠品盒,开始挑选蜡烛。 才打开盒子,暗香四散,浓郁却不刺鼻。 盒子里最上层,从左至右,摆着三支香薰蜡烛。 最右边的那支,是她昨天燃过的。 她拿起来一看,外面的灯芯已经燃尽,嵌在蜡烛内的灯芯头呈金黄色,有点不好点。 于是,她又换了中间一支,点燃后,放在茶几上。 顷刻,蜡烛点燃,烛光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暗香更盛。 温予丝毫没有注意到,这香薰蜡烛的底座下从左至右刻着的几个大字:壹,贰,叁。 这些香薰,都是被无妄标了号的。 她昨天燃过的那支,是叁号。 刚才点燃的,是贰号。 而最左边放着的那支,是壹号。 温予正准备喝一口蜂蜜水,刚端起水杯,还不等递到唇边,抬眸便看见,隐隐一团绯色雾气随着金灿灿的烛光升腾而起。 那些红雾,就像是昨天把她从刑台之上救下的那团雾气差不多。 不同的是,她如今看到的这团雾气里,还夹杂着一丝金灿灿的光芒。 她还清楚记得,霍无羁曾喊这团雾气为‘赤星’。 “赤星?”她试探着喊了一句。 话音方落,那团氤氲的雾气裹挟着暗香,尽数冲她涌过来。 *** 西州十五年,初春。 春寒料峭,万物复苏之际,御花园内的奇花异草纷纷冒出新蕊。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太极殿前的荷花池内,未被消融殆尽的冰碴子零星飘在水面上。两只肥硕的鸳鸯用脚趾扑棱着碎冰,时而在水面上打闹嬉戏,时而隐入水面追逐池中的小金鱼,好不快活。 垂在池岸两侧的余荫小道上的柳枝也吐出了嫩芽,随着轻风左右摇摆。 就连铺在地上的石砖的缝隙里也有小野草开始冒头,绿茵茵一片。 遍地生机盎然。 仅一墙之隔的太极殿,却是老态龙钟,似垂垂老矣之态,与殿外的生机勃勃的风景格格不入。 宫人们都面带愁容,战战兢兢候在殿内。尤其是听到屏风后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声后,更是胆战心惊。 顷刻,殿前大太监徐成双眼通红,端了满是血污的水盆从屏风后绕出来,哽咽说了句:“陛下又吐血了。” “徐总管,给我吧。”话落,为首的小宫女连忙把血盆从徐成手中接过来。 后面的小太监连忙端了清水盆来,跪举在他面前,说:“干爹,净手。” 徐成低头看了一眼不慎沾染在手指上的鲜血,把手泡了进去,又问:“陛下的药可熬好了?” 小太监恭敬回答:“熬好了,就在外间晾着呢。儿子这就给您端来。” “嗯。”徐成应了一声,从一旁的架子上扯下一方白帕子,擦干手,接过难闻的汤药,转身又回了屏风内。 屏风内,床榻之上。 安和帝霍循正倚着一方玉枕半躺在榻上,他面色惨白,没有半点血色,唇角那抹没来得及擦掉的血丝显得格外扎眼。 徐成走进来,看到此景,连忙把汤药放在桌案上,搀住他:“陛下,您怎么坐起来了,快些躺下。御医说了,您得多休息,不能乱动。” 霍循刚想开口说话,唇瓣颤了颤,声音还没发出来,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下意识用掌心去捂着。 徐成见状,连忙从一旁拿了张白帕,递到他手里。 好一会后,霍循才止了咳,他那原本有些惨白的薄唇也被污血浸染成鲜红色。 霍循把帕子撤下,垂眸看了一眼,帕子中央,染了好大一块血。 不等他伤神,徐成连忙把帕子从他手上接过,折了两折,顺势往他唇上擦了两下,而后不着痕迹地把帕子塞入他袖口之中。 徐成正要搀扶他躺下去,霍循摇摇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才说:“朕...朕想...坐一会儿。” 徐成这才松开手,从一旁的案几上倒了杯茶,递到他嘴边,说:“陛下,涮一下口吧,到时辰喝药了。” 霍循点点头,涮了口,安静喝完药,才又问:“秦太傅怎么还没来?可派人去通传了?” 暗香浮动(十) 近半个月,霍循身体状况越发糟糕,甚至连床都下不来了。 霍循年轻的时候,被叛军刺杀,伤了身体,没留下子嗣。故而,朝堂中的一众事务只得交予平南世子霍珩暂为处理。 平南世子霍珩,原是平南王的独子。 按辈分算,霍珩虽是安和帝霍循的远房侄子,却早已出了五服。 虽然都姓霍,但这两人着实不是血亲。 霍循的至亲,早在十几年前那场宫变时,尽数被叛贼屠戮的一干二净。就连与他一胞双生的妹妹,已经外嫁且即将临盆的安平公主——霍嫱,也没能逃过这一厄运。 原本,霍循并非是先皇拟定的准太子人选。他的嫡亲兄长——霍则,才是继承皇位的第一人。 霍循那时,只不过是一个满心扑在学问上的闲散王爷而已。 可那场宫变,叛军围了太极殿,将先皇困于殿内。更是擒了霍则夫妻二人于叛军阵前,当众割下了他的头颅,以振军心。 太子妃见霍则如此惨状,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拔下云鬓间的发簪,划花了脸后,趁旁人不注意,从地上捡了把丢了鞘的利刃,引颈而亡。 此时,霍则和太子妃才成婚不到一年,太子妃已有了两月的身孕。 * 而霍循之所以能免遭一难,多亏了安平驸马,詹兆清。 宫变前三个时辰,他偷了两坛姑苏进贡的佳酿,溜出宫,敲开安平公主府门,寻了詹兆清对月小酌。 他的酒量本就不好,半坛子酒下肚,酩酊大醉。 他是从宫里偷溜出来的,他唯一的心腹徐成此时正在他的寝殿里假扮他,此刻身旁一个小厮都没有。 詹兆清只好把他安排在公主府内。 霍循和霍嫱是龙凤胎,俩人自小亲近,无话不谈。 虽然霍则和他们二人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但霍循对他却只有敬爱,那些个体己话,对着霍则却是如何都说不出来的。 自打霍嫱成了婚,在宫外立了府,他身边没了说体己话的人,也甚是觉得孤寂。 幸好,安平公主的驸马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也与他谈得来。 霍循和驸马混熟了后,便开始隔三差五偷溜出宫,不是陪公主赏花,就是寻驸马夜谈。夜宿公主府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尤其霍嫱怀孕之后,他夜宿公主府的频率更勤了。 他们的母后,就是在生下他和霍嫱后殁的。从他记事起,总能听到新来的宫人私下议论这件事情。 没有亲生母亲庇佑的皇子公主,在后宫活的总是很艰辛。 虽然他们有一个位居东宫的嫡亲兄长,但过的依旧有点艰难。 霍则只比他们年长五岁,母后因他和霍嫱而殁,曾有那么几年,霍则心里是极其厌恶他们兄妹二人的。他觉得,正是因为他和霍嫱的出生,才让他年岁轻轻就没了母后。 故而,霍则年少时,鲜少与他们兄妹二人亲近。 深宫大院里,只有霍循和霍嫱二人,是最为亲近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小,霍循便觉得,怀孕生子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每每遇到怀有身孕的女子,他心里总觉得不舒服。 霍嫱怀孕后,他更是心生畏惧。 霍嫱怀孕初期,还不显怀,他也还没那么忧虑。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霍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整夜整夜都睡不安稳,生怕他嫡亲的胞妹落得和母亲一样的下场。 故而,他时不时往公主府跑。 * 宫变的消息传入公主府时,已是深夜。詹兆清找来的时候,霍循正睡的昏天黑地,不知天地为何物。 彼时,安平公主身怀六甲,不日便要临盆,根本不能长时间走路。霍循又喝的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更别提走路了。 詹兆清没办法,只能捏着霍循的鼻子,硬灌了两盏醒酒汤。 事出紧急,纵是灌了醒酒汤,霍循也不能顿时清醒过来。 霍嫱有点担心皇宫内的情形,看着醉倒在公主府的霍循,强忍着眼泪,甩了霍循两个嘴巴子。方才打完,霍循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霍嫱将宫变的消息告知与他。 立时,霍循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挣扎着起身,酒精作祟,他连站都站不稳,更别提去京郊大营搬救兵了。 暗香浮动(十一) 这一瞬间,霍循只觉得手足冰凉,连心都是冷的。 他怕了,他怕这个与她一同来到这个世上的人,会像当年的母后一样,撇他一人在这世上。 霍循垂眸,下巴抵上她的额头,将她圈的紧紧的,就像他们还没出世时那样亲密。 传言总说,母子连心。 才出生的那位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取的小世子,似是察觉到自己母亲的异样,哇哇大哭起来。 任凭奶母如何哄,这哭声都止不住。 霍循回神,他松开圈着她的手,把她的脸掰正,不让看盯着那片空地看。 他又朝一旁手忙脚乱的奶母说:“嬷嬷,把孩子抱来给我。” 奶母将孩子抱来,他接过来,塞到霍嫱怀中,说:“嫱儿,你快看看,这是你与詹家三郎的孩子。” 霍嫱闻言,好一会儿,才将涣散的眼神凝聚几分。她垂下脑袋,抱起宝宝,用额头抵了抵他的额头。没一会儿,她的胳膊开始发颤,连抱宝宝的力气都没了。 霍循见状,连忙从她手上接过宝宝,放到她腿上,让她时刻看见。 霍嫱抬头,冲他浅笑,说:“皇兄,宝宝和三郎...嫱儿就交给你照顾了,嫱儿好累。” 听到她说这话,霍循忍了许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啪嗒啪嗒往下落。 霍循哭着乞求道:“不...不要,嫱儿,皇兄求你,不要离开我。” 霍嫱眼里也蓄满了泪水,看他的眼中满是不舍和担忧。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手覆上了他的眼睛,试图抚去他的眼泪。 很快,她的掌心被他温热的眼泪湿润。 眼睛被她覆住,霍循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随即耳边传来一阵极为虚弱的声音。 “皇兄,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语气越来越轻,话音才落,覆在他眼上的手沿着他的鼻梁开始滑落,从下巴滑到他胸口时,他一把攥住她的手,一次又一次把她的手都重新覆在他脸上。 可每一次,那只手都滑下来。 “嫱儿?”他喊了一声,却没人应他。霍循垂眸看去,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半倚着他的胸膛,一动也不动。 “嫱儿?”霍循又唤了她一声,依旧是没有人应。 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却是连半点都没有了。 霍循没有说话,只默默抱紧了她。 暗香浮动(十二) 霍循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户游医家里。彼时,他伤痕累累,命悬一线。 他的胸口被两支箭羽穿透,右腿腿骨骨折,左小臂骨折,腰间的肋骨也断了好几根。就连脸上,也不知道被哪里的碎石划破了几道口子,肿的老高。 他整个人被包的像一尊木乃伊,在游医家中一躺就是半个月。就连游医都说,他行医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伤的像他这么重,还能活下来的。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扯着游医的宽袖,忙问:“先生可有看到与我一同掉下来的女子?她人呢?先生可有见过她?” “你口中的女子,可是那位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姑娘吗?”游医问他。 霍循点头,问:“她人在哪?” 游医垂下眸子,说:“已经死了,人就埋在溪边。” 得知霍嫱没有落在那群叛军手里,霍循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眼底的悲痛却是如何也遮掩不住。 游医说:“不是我不救她,我捡到你们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好长时间了,人都硬了,我只能将她葬了。” 话落,游医又说:“她是你娘子吧?我遇见你们的时候,你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怎么都掰不开。最后还是我用银针扎了你的穴道,才让你松了手。” 游医也将他和霍嫱认作是一队小夫妻。 霍循没有解释,任由他误会。 据游医所言,他是在采药的途中遇见他们兄妹二人的。 他们所跳的那道悬崖下面,恰好是一汪水潭。水潭连着一条小溪,他们被水流冲到了下游,刚好被采药的游医遇见,他把霍嫱葬了后,顺手将他救回来了。 霍循伤的重,躺了十几天才能下床走动。 一日,他趁着游医给他换药的间隙。曾旁敲侧击问,京中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游医神秘兮兮地说:“最近可还真是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前些时日,有人举兵谋反。听说都叛军都冲进太极殿了。皇上的一众子嗣,被尽数屠戮个干净。如若不是宁国公率兵前去救驾,现在可真就成了叛军的天下了。” “尽数屠戮?”霍循听了这话,神色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又问:“皇上那么多子嗣,难道一个都没留下?” 游医摇摇头,说:“没了,都没了。” 霍循忍下心中的悲痛,故作八卦状,又问:“太子殿下呢?听闻他向来是一众皇子中最为勤勉的,武艺也高,莫不是他也没了?” 听到他问太子殿下,游医特意顿下上药的动作,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太子殿下是所有皇子里面,死的最惨的一个。” “听闻,叛军围了太极殿,以皇上的性命相胁,迫使太子殿下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为了振奋人心,他们把太子和太子妃缚于叛军阵前,当众割下了太子殿下的头颅。” 霍循脸色惨白,半晌都没说一句话。 游医又说:“那太子妃也是个贞烈的。太子死后,她趁叛军不备,用发簪划破脸后,引颈自刎而亡了。” 好在他如今身体还有伤,就算是脸色苍白,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他及时调整了情绪,又问:“宁国公?是何许人也,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人?” “宁国公你都不知?他可是我朝声名赫赫的护国大将军。他老人家的名声,是昔日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宁国公杨炀,但凡出兵,从无败绩。”话落,游医上下打量他一番,又说:“不过,你这个年岁,不知宁国公也正常。这些年,国泰民安,他一直在京郊大营训兵,很少出征” 说起宁国公,游医话语间满是敬佩。 霍循又问:“京郊大营离皇宫那么远,宁国公是怎么知道宫变的?” 游医:“听说,是九皇子冒死去京郊大营搬的救兵。” 听游医如此说,霍循忽然想起换了他衣袍和玉带的詹兆清。方才那游医说,所有的皇嗣都被屠戮干净了,无一人逃脱。 他心里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忙问:“九皇子?那个整日无所事事只知道死读书的浪荡九皇子霍循吗?他怎么样啊?” “听说,他从京郊大营出来后,没有和宁国公一起进宫去救驾。而是掉头回去了安平公主府。可惜啊......”话没说完,游医惋惜咂舌。 霍循明显激动起来,他攥住游医的胳膊,追问:“可惜什么?他怎么了?” “可惜,他运气不好,去往公主府的途中,遇到了叛军,万箭穿心而亡。” 话落,游医格外多看了他一眼,又意味深长说了句:“听说,皇上一众子嗣中,只有安平公主和安平驸马杳无踪迹,生死难辨。现下,宁国公正率人到处寻找安平公主的下落呢。” 只是此时,霍循正反复琢磨游医方才说的话,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看自己时的异样的眼神。 “先生不过一方游医,又如何得知这一众宫闱秘事的?”游医打量他的同时,霍循也在默默观察他。 游医憨笑一声,说:“说来惭愧,我本家的一个侄子,前些年净了身,被送去了宫里当值。这些,都是他前些日子出宫采买时说过的。” 后来,霍循带着财帛再次来拜访游医时,才得知。 早在他问他这个信息前,就凭借霍嫱身上的痕迹和他胸口的伤,猜到了霍嫱的身份,只是将他错认成了安平驸马——詹兆清。 他是游医,自是能看出霍嫱是因为分娩而亡,而穿破他胸膛的那两支箭羽亦是军中才有的管制箭羽,与普通猎户所用的箭头有很大区别。再加上他捡到他门兄妹二人的时机,又刚好是宫变那几日,如此一推算,自然也就猜的差不多。 自那次谈话后,霍循一直很安静,一整天也不见得会说一句话。而那游医也由他去,每天只管换药,喂饭。 半个月后,霍循勉强能撑着拐杖下床走动。 一日,游医赶着牛车进城来买东西时,他顺路坐上,到城门口时,他从牛车上下来。 期间,他曾说要赠与游医财帛,却被游医言辞拒绝,只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救下他,只当是日行一善了。” 话落,不等霍循继续说些什么,他驱着牛车逐渐远去。 * 自那场宫变后,城门口的防卫就一直很严格。城门两侧,站满了手持械甲利刃的侍卫,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又庄严又肃穆。 霍循拄着单拐,一步一步行至城门口时。一眼看到了公主府的祁侍卫长——祁放。 他身着玄甲,右臂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削掉了。他左手持剑,面色苍白,目光阴沉,密切关注着城门口来往的人流。 霍循想起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他加快步伐,朝祁放走过去。还不等他走近,一个人冲到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主子,可算是寻到你了。”徐成一把跪在他面前,抱着他完好的那条腿哭泣。 自宫变后,宁国公带着兵士几乎把整个京城都翻个底朝天了,却依旧找不到他和安平公主的踪迹。 徐成不相信他已经死了,日日来城门口候着。 祁放站在徐成的正对面,他听到动静,也连忙走过来。 不等祁放走近,霍循便问:“祁侍卫长,小世子如何了?” 祁放一声未吭,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徐成见状,连忙站起身,抬臂抹去眼泪,站到霍循身侧,搀扶着他的胳膊。 “殿下,小世子他...他...”祁放脑袋低垂,根本不敢看霍循的眼睛。 看着他如此难以启齿的模样,霍循一切都明白了。他忽觉胸口一阵疼痛,疼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挺挺向前倒去。 “殿下。” “主子。” 这一刻,霍循的身子似有千斤重,徐成怎么拉也拉不住,眼看着他擦着祁放的右肩的伤口滑落在地上。 两日后,霍循悠悠转醒,只徐成一人在身侧照料。见他醒来,喜极而泣:“主子,你可算是醒了。” 徐成喂霍循吃完药后,忽然想起一直跪在殿外的那个人,说:“殿下,祁侍卫长...他还在殿外跪着呢。您昏迷期间,他便一直跪着,滴水未进,其间还冻晕到了好几次,怎么都劝不走,你看要不要见一下?” 霍循微微怔神,薄唇轻启:“请他进来吧。” “好。”徐成帮他穿好衣袍,鞋袜,又用玉冠束起他那头稍显凌乱的发丝后,才把祁放请进来。 跪了两日,祁放的腿早已麻木。 他由徐成搀扶,颤巍巍走到霍循面前,重新跪下,将持着长剑的左手立于身前,说:“殿下,小人有负殿下重托,弄丢了小世子殿下,愿以死谢罪。” 话落,不等霍循反应,他左臂微微施力,唰的一声,利刃出鞘。祁放把剑鞘发放在地上,一把抽出长剑,反手置于项颈间,利刃把脖子上的肌肤都划破了皮,汩汩的鲜血顺着利刃流出。 没有完成霍循的交代,祁放准备自刎谢罪。 霍循满脑子都是祁放刚才说的那句话,回神时,祁放已经把利刃横在脖子上了。 祁放闭上眼睛,正准备施力,忽然听到一声急促的阻拦声。 “住手。”霍循连忙用他那没有受过伤的手,一把攥住了利刃。 预料之外的疼痛没有到来,祁放睁开眼睛,霍循的手掌被利刃割破,鲜血如磅礴水柱般流出。 “殿下。”祁放大惊,连忙卸下手上的力度,丝毫不敢用力。 “主子,你快松开啊。”徐成也被霍循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去掰他的手。 ‘叮铮’一声,沾了血的长剑被徐成扔在地上。徐成一把扯过霍循那只流血不停的手,从怀里摸出一方丝帕,摁了好了会儿,血才止住。 “主子,你可千万不能再冲动了。你等着,我去药房拿药。” 说完,徐成跑开,房间里只余下霍循和祁放二人。 霍循问他:“祁侍卫长,你方才说的小世子丢了是什么意思?” “属下和殿下分别后,才出了暗道没多久,叛军就追上来了。嬷嬷抱着小世子一直往前跑,我等为了掩护嬷嬷和小世子撤退,与叛军浴血奋战。我等与嬷嬷约好,要在东郊的乱葬岗汇合。可等我们杀完叛军,去乱葬岗与嬷嬷汇合时,却只看到了她的尸体,这些时日,我等把东郊都翻遍了,也没能寻到小世子的下落。” 祁放不敢有丝毫的隐瞒,将路途中所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给霍循。 公主府的密道,是当年修建公主府时,霍循亲自设计的。最东边暗道的出口,的确和乱葬岗离的不远。 听祁放说完,霍循心里又燃起一抹希望。 “所以说,小世子只是丢了,而非死了,对吗?” 祁放埋头好一会儿,才又说:“殿下放心,无论生死,属下定然会把小世子寻回。” 霍循回京的第八日,先皇悲恸过度,一气之下,驾崩于睡梦之中。先皇十三位皇子,七位公主,只活下霍循一个。 理所当然,霍循登基为帝。 到如今,已然过了十五年之久。 *** 自那年受伤后,霍循的身体,伤了根本,再加上一直没抽时间好生修养。 所以,他的身体,一直不好。 再加上,他心里对女子分娩很是抗拒,这些年来,无论朝堂上的压力有多大,他从来没有进行过一次选秀。 他是西州史上唯一一个没有开拓后宫的皇帝。 这些年来,霍循的身边只有一个徐成一直陪着他。 霍循自登基以来,日夜殚精竭虑,他半点不敢空下来。一闲下来,他总是会想起那年的事情。 无数夜晚,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很多时候,他也觉得这世间生无可恋。 可他不敢去死。 霍嫱临去前,就拜托了他一件事情。 她托他,照料詹家三郎和宝宝。他一件也没办好。 他不知道,九泉之下,如何向霍嫱交代。 万幸,在他的有生之年,有幸寻到了那浑小子。那个浑小子,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了。 如此,他到了下面,也能有颜面去见詹家三郎和霍嫱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坚持做两件事情。 其一,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小世子。 其二,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追查那年谋逆的幕后真凶。 第一件事情,如今已经有了着落。 而第二件事情,却始终追查不到幕后主使。每次查到关键时刻,线索就断掉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纵是寻到了小世子后,也不敢让他认祖归宗的原因。 他害怕那些人,会在他死后,卷土重来。 暗香浮动(十三) 太极殿内,霍循半躺着,睡得依旧很香甜。 隔着屏风,徐成也能把他匀称却有些沉重的鼾声听得一清二楚。 他手上的动作更缓了。 没多大一会儿,外面值守的宫人挑帘进来,凑在徐成耳边低语,道:“徐总管,太傅他们到了,现在正在殿前候着呢,可要即刻请进来?” 徐成当即说道:“快请进来。” 宫人颔首退下,顷刻,帘子再次被挑起,秦执年和无羁走了进来。 徐成即刻走进来,冲他们二人低语,道:“太傅,小先生,这边请。” 话落,徐成将他们师徒二人引至一旁的偏殿,倒上了一早就煮好的热茶,说:“陛下正睡着,烦请太傅和小先生稍坐片刻。” 偏殿的宫人被徐成差去了殿外,一时间,偌大偏殿只余下他们三人。 秦执年并没有着急坐下,无羁也安静站在他身后,默默不语。 “陛下的身体可好些了?”秦执年扯着徐成的胳膊,低声发问。 徐成叹了口气,默默摇摇头,低声说:“近两日,越发糟糕了。白日里还好,喝了药还能勉强睡一会儿。每到夜里,纵喝了药,也止不住咳,还每每都能咳出血来,整夜整夜睡不安稳。” 早在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徐成就忍不住哽咽起来。看着徐成有些失态的模样,秦执年也神色凝重地长吁一口气。 先皇还在的时候,秦执年就执掌太学了。 那时,他是太子霍则的老师,对霍循还并不是特别了解。 只偶尔,霍循会携徐成一起,去太学借书来看。 那时的霍循,满心都扑在学问上,仿若这世间其余的杂事,于他而言只是累赘而已。 秦执年便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徐成。 在他的印象里,徐成一直是少年老成的稳重模样。 他是霍循的身边人,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霍循的脸面。 霍循登基后,徐成行事更为稳妥,生怕让旁人捏住半点错处。 这么多年,这是秦执年第二次见到徐成这般失控。 第一次,是十多年前的那场宫变。 宁国公率兵勤王后,遍寻不到霍循时,徐成整个人像疯魔了一样。尤其是审问叛军时,徐成身上的温和不再,眸中遍布狠厉。 纵是过了这么多年,秦执年每每想起那时的徐成,心脏都为之震颤。 现在,则是第二次。 秦执年和霍循,虽然不是名义上的师徒关系,但胜似师徒。看着徐成如此,秦执年心里也很是难过。 霍循登基后,每每闲暇时刻,都会邀秦执年来太极殿,学习治国爱民之策。 早些年,霍循虽喜欢读书,却是刻意避开了这些治国策论的书籍。他怕旁人说他居心叵测,也怕他嫡亲的兄长会更加厌弃他。所以,这样的书,他是一本都没有读过。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成为帝王后,一本一本亲自学来的。有看不懂的,他就会去问秦执年。 朝堂的事情,他不偏听偏信,集思广益,始终坚持‘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如此这般,倒也真的让他将一个摇摇欲坠、动荡不安的朝堂慢慢稳固下来。这一切的一切,秦执年全都看在眼里。 而今,冬去春来,国泰民安,霍循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了。 秦执年看着情绪逐渐失控的徐成,心里也极为不是滋味儿。单看徐成的反应,秦执年隐约能猜到,里面那人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了。 他向来是个安慰人的好手,可现在,看着无声落泪的徐成,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执年知道,此时无论他说什么,对徐成来说都是苍白的。 秦执年在腰间摸了个遍,也没翻出一条手帕来。最后,他只伸手拍了拍徐成的肩膀,以示安慰。 而这一切,无羁全都看在眼里。 他是带了帕子的。 无羁拿了帕子,上前一步,递到徐成手中。徐成接过,擦了擦眼泪,视线落在了无羁的另一只手上。 更为确切的说,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只奄奄一息的野山鸡上。 徐成擦完眼泪,并没有把手帕还给无羁,反而紧攥在手上,目光在野山鸡和无羁脸上来回流转。 “野山鸡?”他低声发问。 无羁点点头,低答:“今早才在京郊猎的,特带来给陛下尝尝鲜。” 徐成听了,通红的双眼终是扬起一抹暖意:“陛下若是知道了,定会非常高兴的。” 话落,他朝无羁伸出手,又说:“先生,给我吧。我去吩咐小厨房,即刻将它处理了。” 无羁闻言,当即把野山鸡交到了徐成手里。 “太傅,小先生,你们稍坐片刻,徐某去去便来。”徐成提着野山鸡出去,殿内只余下他们师徒二人。 “师父,您坐。”无羁搀着秦执年坐下,又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递到了他手中。 秦执年轻抿一口,目色悠远。 无羁依旧没坐,他立在秦执年身侧,鼻翼翕动。 早在他初踏进这太极殿,就隐隐嗅到一阵药香。 而今,入了这偏殿,药香越发浓郁。再加上他方才听到秦执年和徐成的谈话,心中多少有了点感触。 他虽不喜欢这药香,但此刻却并没有其他旁的反应。此刻,无羁满脑子都在思索陛下的病情。 无羁还记得,他上次来,是大年三十。当时,陛下就是在这个偏殿里接见他的。 那时,太极殿内还没有这么浓重的汤药味道。殿外的假山上,也没有胆大妄为的窥伺者。 他正想着,内殿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下意识的,无羁抬步便要朝着那屏风走去。 秦执年正端着茶水的手一怔,正要准备起身,无羁忽然顿下步子,转过头看向他:“师父......” 秦执年站起身,冲他摆摆手,说:“去吧。” 得到应允的无羁,拔腿跑了进去。 直到里面传来两人的对话声,秦执年松了一口气,缓缓坐下,重新执起茶杯,轻抿茶水,安静听着内殿两人的交谈声。 “陛下,您没事吧?”无羁一阵风儿似的,绕过那道屏风,扑到床榻前。 霍循正捂着嘴巴低咳,见无羁冲进来,眉心先是一蹙,他不想让无羁看到他咳出的血。 “陛下?”看着面色极为苍白的霍循,无羁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在他的印象里,霍循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现在的他,半躺在榻上,浑身都弥漫着一股极其浓重的药味,仿佛终日在药罐里泡大的一样。 霍循摇摇头,缓了一口气,含糊吐了两个字:“无碍。” 无羁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松了一口气,他又上前一步,正准备抬手去顺一顺他的后背,掌心堪堪触到他衣服,忽然又听到他说:“无羁,能不能帮我拿一方帕子过来,就在靠窗的木架上。” “好。”无羁连忙应下,转身跑去窗边。 他才转过身,霍循连忙把手从嘴巴上挪开,低头看了一眼。 他掌心洁净,没有半点鲜血,口中也没有血腥气,霍循稍稍松了口气,扯了扯身上的锦被,温柔看着不远处那道步伐匆忙的身影。 无羁的动作很利落,他抽了帕子后,目光落在了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上。 乍暖还寒时候,外面的风还是有点凉寒的。无羁想起方才他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声,想也没想,啪的一下,把窗户关上了。 “陛下,给,软帕。”无羁回到榻前,把帕子双手奉到他面前。 霍循接过来,敷衍擦了擦嘴巴后,将帕子攥在手心,又重新把视线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打量这件银甲穿在他身上的适配度。 为您提供大神 图苏 的《怀了美强惨孩子后我又穿回来了》最快更新 暗香浮动(十三)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暗香浮动(十四) 无羁生的很好看,集霍嫱和詹兆清的优点于一身,身体颀长,容貌俊昳。 他的五官,除了一双眼睛和霍嫱长的一模一样之外,其余都像极了詹兆清年轻的时候,尤其是他优越的鼻梁骨,简直是詹兆清的翻版。 而他和霍嫱,是少有的双生胎。虽然性别不同,但面容很是相似。 其实,无羁那双眼睛,不仅仅和霍嫱一样,还和他年少时一样。 只不过,宫变那年,他从悬崖落下时,不知道被什么尖锐东西划破了脸。 从眉尾到鼻梁骨,斜长的一道疤痕。就连救下他的那位游医都说,伤口再深一点的话,他那只眼睛都有可能失明。 只是那个时候,他正经历着比眼睛失明更为骇人的事情,正受着比险些失明更重的伤,身上的刮伤刺伤更是不计其数。相比较而言,脸上这道浅显的疤痕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他登基后没多久,太医院也曾献上过几罐祛疤淡痕的药膏,他嫌麻烦,只偶尔想起了才涂一下。 如今,那道疤痕依旧有些明显。 时过境迁,他年复一年劳累,眼尾早早长了好道鱼尾纹。 再加上他少年时期便深知藏拙的重要性,为了避嫌,他鲜少出现在公众场合。旁人只记得他如今的相貌,哪里还记得他少年时期的模样。 也正是因为如此,纵然无羁这浑小子生了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纵然他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太极殿内,也很少有人将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 如今的朝堂暗流涌动,生的不像霍家人,倒也算几分福气。 霍循心中暗暗庆幸,庆幸他的长相随了詹兆清,而不是霍嫱。 他静静看着无羁,目光逐渐悠远。 无羁和他一样,才出生就没了母亲。 他小时候,是在旁人的嫌弃厌恶的眼神下长大的。他不想让无羁也经历这些。 所以,关于无羁的身世,霍循准备瞒一辈子。 恍惚中,霍循仿若在他身上看到了霍嫱和詹兆清。他们夫妻二人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恩爱依偎在一起,冲他浅笑。 当即,霍循想起那年初春,他们夫妻二人初识的画面。 当年,詹兆清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但他也只是在坊间听过几句的美名,以及偶尔他从秦执年那里借书时,扉页上写着詹兆清的名字。 但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只偶尔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就连秦执年也得从他手里借书。 一日,他携女扮男装的霍嫱一起去太学借书。 恰逢休沐,当时的翰林学士的夫人,也便是秦执年的夫人,遍邀京中贵眷,于太学山下的金光湖旁设宴打马球。 他们兄妹二人刚好路过,而霍嫱平日里又鲜少出宫,没见过这般市井热闹。 她再三央求他陪她一道去看,霍循拗不过,只好陪他前去。 最后,这场马球赛的冠军,便是詹兆清。 那时,他只是觉得詹兆清当真如坊间传言那般,不仅学识渊博,容貌俊秀,就连马球都打的这般好。 也是那时,那场金光湖边的马球赛场上,詹兆清骑在马背之上意气风发的时候,霍嫱对他一见钟情。 只那时,霍循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更为确切来说,当时他一心只有圣贤书,半点风月之事都不通,看见霍嫱满脸通红,只当是太阳光太过毒辣。 后来,霍嫱跑去太极殿央求先皇赐婚时,他才意识到,这两人早背着他心意相通了。 下意识的,霍循朝那两道虚影伸出了手。 无羁立在一旁,安静看着。他依稀觉得,陛下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若是旁人看来,一定会认为,陛下视线的焦点聚在他的身上。而无羁正对着他,能清楚看到他的视线。 他看他时,目光并不是集中的,有些涣散,反倒像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人。但此时,他身边没有其他人。 尤其是他把手伸向他时,无羁心里更确定了。因为他的手并不是直冲他而来的,而是擦着他的胳膊过去的。 无羁心里有千万思绪缠绕,但他一个字也没说,脸上扬起一抹浅笑,微微侧身,攥住了他伸来的那只手。 凛冬已过,初春将至。 太极殿内门窗紧闭,火盆不熄,就连覆在他身上的锦衾,都是极为厚重的冬被。 可就算这样,他的手依旧很冰,每一根手指都透着十足的凉意,似乎这股寒气渗到了他的骨缝里。 无羁抿抿唇,手上的力度稍稍加重,语气带着几分狡黠,说:“陛下这般看着我,是觉得我身上这套银甲很好看吗?” 其实,当无羁的手触到他指尖的那一刻,霍循就回过神来了。随着他攥着他手的力度的加重,他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加深,尤其听到他说的那句话后,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霍循微微颔首,轻嗯了声,说:“是挺合身的,何处弄来的?” 无羁上前一步,把他的手放在锦被上,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略带骄矜:“一个月前,我耍枪赢了祁师父,他特意送我的,刚好合身。” 霍循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心里也甜丝丝的。 这套银甲,原本就是他专门差人按照无羁的尺寸打造的。从设计,选材,锻造,尚衣局足足花费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他只是寻不到合适的理由送出去,便趁着年关给一众将领论功行赏时,将这套银甲赐给了祁放。 目前这世上,知道无羁身世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祁放便算其中一个。 祁放和霍循一样,当年的事情,一直压在心里。他更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寻找小世子。 秦执年寻到了人后,他便第一时间去看了。虽然祁放没了右臂,但依旧死皮赖脸收无羁做了徒弟,教他武艺。 而所有的恩赐里,只这套银甲不符合祁放的尺寸。 登时,祁放就猜到了霍循的用意。 没多久,这套银甲就到了无羁手里。 “祁师父?祁放吗?你耍枪赢了他啊?朕记得,他的枪法,整个大内,可是无人能及的。”霍循顺着他的话,像是在哄小孩儿一样。 他这么一说,无羁反倒有些腼腆了,“陛下休要说笑了,祁师父他是让着我。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能比得上祁师父啊。” 霍循但笑不语。 世人都说,外甥似舅。单单是不经夸这一点,就像极了他。 同时,他也是了解祁放的。 祁放这个人,向来是个耿直的,根本不会因为无羁年龄小就让着他。以往,祁放每次来太极殿同他说无羁的事情,言语中也都带着几分自豪,说他武艺日益精进,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如果祁放当年没有丢了一条手臂,无羁或许不是他的对手。但现在,他是真的相信无羁方才说的话。 难怪秦执年说他近些时日又练上骑射了。 “休沐日不好好在家里休息,穿成这样,这是去哪了?”说完,霍循用帕子抵着嘴巴,又低咳一声。 无羁抬手摸了摸后脑勺,腼腆一笑,说:“闲来无事,去京郊猎场练骑射去了。” “可猎到什么了?”霍循又问。 “猎到只野山鸡,徐总管已经拿去小厨房了。陛下您不知道,那只野山鸡可大个了。” “是吗?那朕今日可是有口福了。” ... 说来也怪,自打被秦执年收了徒后,他也隔三差五陪师父他老人家一起进宫了好几次。 他也就第一次见到皇上的时候,有点紧张。 确切地说,他只是在来皇宫的路上紧张,见到皇上后,他身上的紧张感就莫名消失了。高位上的那个人,他看着莫名感到亲切。 后来,就算是他无意闯了天大的祸事,被告到皇上面前,他也再没有那般紧张过。 他有一种直觉,一种皇上非但不嫌弃他是草莽出身反而心里很喜欢他的直觉。 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没有错。 虽然大多时候,他都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进宫来挨骂,但他依旧觉得,皇上让他感到异常亲切。 有时候,他觉得在皇上面前,甚至比在师父面前都更让他感到自在,不拘束。 就像现在这样。 无羁上前一步,蹲下身,仰头看着霍循,问:“陛下今日唤我来,应该不是为了罚我吧?” 霍循一听,就知道他一准又是惹了什么祸事。他眸子轻敛,薄唇微弯,道:“罚,怎么不罚。做了错事,就得挨罚。” 虽然他很心疼他,但从不纵着他。大错重罚,小错轻罚,无一例外。 无羁听了,脸当即就耷拉下来了。 “坦白从宽,说说吧,这次又闯了什么祸?” 无羁低声嘟哝了一句:“我把黄晃教习前些时日从极北苦寒之地运来的鱼给烤了。” “什么?”声音太小,霍循没听清,无羁只能重新又说了一遍。 “我把黄晃教习前些时日从极北苦寒之地运来的鱼给烤了。” 意料之外,噗嗤一声低笑从他头顶发出,霍循很是开怀的笑出了声。 就连在偏殿内和秦执年说话的徐成听到,都微微怔住了神。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陛下笑的这么开怀了。 “陛下这是不准备罚我了?”无羁又问。 他如今正值年少,眼睛里还有没有被世事所磨灭的光芒和朝气。看着这样的无羁,霍循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罚,怎么不罚。”话落,霍循伸手,微微蓄力,敲了他一个脑瓜崩儿。 “这就完了?”无羁问他。 霍循点点头,“在朕这里,完了。至于黄教习那儿,待你出宫后,务必记得去同他赔罪。至于他如何罚你,朕就管不了了。” 无羁正暗暗窃喜,忽然又听到霍循问:“那鱼,好吃吗?” “好吃,特别鲜。陛下也喜欢吃鱼吗?回头我偷...” “偷?” “不,讨。回头我再向黄教习讨来一条,带来给陛下尝尝。”无羁连忙改口。 “你不怕黄教习拿戒尺揍你了?” “不怕,我皮实的紧,大不了再给他揍一顿。” 舅甥二人在内殿相谈甚欢,无羁的话,引得霍循频频低笑。而偏殿里的两个人,气氛却迥然不同。 偏殿内,秦执年和徐成对坐低语,桌案上的茶杯里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也慢慢转凉,他们也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方才,我和无羁进宫时,那位可是专门候在宫门口等着我们呢。如果不是无羁聪明,险些被他套了话去。还有假山后面那几只耗子,贼眉鼠眼的,也太猖狂了些。” 秦执年紧皱着眉毛,满脸都写着不赞同。 为您提供大神 图苏 的《怀了美强惨孩子后我又穿回来了》最快更新 暗香浮动(十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暗香浮动(十六) 同样吃的很少的,还有陛下。 他好像格外喜欢喝那只野山鸡炖的汤。除了鸡汤,整顿饭,他再也没有用过其他东西。 无羁见霍循放下汤匙后,就一直没有动筷。他便也停.下来,说:“陛下,您这么喜欢喝山鸡汤。等下次休沐,我多给猎几只给您送来好不好?还有野兔子,烤了特别好吃。” 霍循接过徐成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说:“好啊,刚好小厨房做的膳食朕都吃腻了。” 徐成听了,默默垂下眼,没有说话。 他哪里是吃腻了,是根本吃不下饭。吃了吐,吐了又吃,循环往复而已。 霍循才停.下,无羁和秦执年也都纷纷放下了筷子。霍循见状,冲他俩说了一句:“你们吃,不用在意我,我喝点茶。” 他的话没说完,徐成已经把热茶端到了他面前。 秦执年听了,只好重新执著,无羁也跟着吃了两口。 为您提供大神 图苏 的《怀了美强惨孩子后我又穿回来了》最快更新 暗香浮动(十六)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暗香浮动(十六) 同样吃的很少的,还有陛下。 他好像格外喜欢喝那只野山鸡炖的汤。除了鸡汤,整顿饭,他再也没有用过其他东西。 无羁见霍循放下汤匙后,就一直没有动筷。他便也停.下来,说:“陛下,您这么喜欢喝山鸡汤。等下次休沐,我多给猎几只给您送来好不好?还有野兔子,烤了特别好吃。” 霍循接过徐成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说:“好啊,刚好小厨房做的膳食朕都吃腻了。” 徐成听了,默默垂下眼,没有说话。 他哪里是吃腻了,是根本吃不下饭。吃了吐,吐了又吃,循环往复而已。 霍循才停.下,无羁和秦执年也都纷纷放下了筷子。霍循见状,冲他俩说了一句:“你们吃,不用在意我,我喝点茶。” 他的话没说完,徐成已经把热茶端到了他面前。 秦执年听了,只好重新执著,无羁也跟着吃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