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谁也不能阻止我崛起》 第1章 新始 莫磐第一次梦到自己成了一个小婴儿的时候,他正躺在一个美的不像话的女人怀里快乐的吃奶,美丽女人眼睛里的温柔像是要流淌出来,一边轻轻晃着他一边满足的自说自话:“娘亲的小石头今日就满百日了,高不高兴啊,娘亲的小石头很快就长大了,很快就会叫娘亲了,娘亲好开心啊” 莫磐心里骇然:“这,脑癌还有这样离奇的幻觉吗?没听说啊!” 此后,莫磐又梦到过几次自己变成小婴儿的经历,每次都是在那个美丽的女人的怀里,不一样的是,女人脸上的满足和喜悦一次比一次少,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怜惜和挥之不去的愁绪。 莫磐也逐渐的意识到,这或许并不是他的“梦”,而是自己的另一个人生。 他已经清晰地记起来,他因为罹患脑癌,年纪轻轻就告别父母亲人,离开了那个繁华喧嚣的人世。 而现在,他重新投胎成了这个美丽女人的孩子! 只不过,或许是他还拥有上辈子记忆的原因,他的灵魂似乎和这个新生的身体不大契合! 虽然他的意识在逐渐的清醒,但他身体一直不大受他使唤。外在的直接表现就是反应迟钝,口不能言,眼神呆滞,明显的“痴儿”一个! 莫磐:我对不起你,美丽的母亲大人! 莫磐一直在努力的适应自己的新身体,但还是每天清醒的时候少,浑噩的时候多。好在他的新母亲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他,不养他。 这让他欣慰的同时,更加紧迫的想要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 要知道,在古代,父母遗弃自己的孩子是不犯法的。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傻”孩子! 所以,莫磐非常确定,他此生的母亲非常爱他,爱到为了养他要生二胎的地步! 古代女子生二胎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但是,莫磐清醒了这么多次,他一次也没见过除了母亲和家里偶尔帮工的婆子之外的任何人,包括他的“父亲”!以及,其他亲人。 从母亲偶尔只言片语中,莫磐推断出自己母亲应该是新寡,而自己是遗腹子。那么,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怎么才能生二胎呢? 改嫁? 不,他很确定,自家母亲没有再嫁的意思。因为有一次他清醒过来,正好遇到媒婆上门给他母亲说媒,母亲很明确的表示要为自己死去的丈夫守一辈子,不会再嫁二夫。 所以,他母亲要怎么生二胎呢? 很快,莫磐就有了答案! 他娘偷人了! 偷得还是他的生父! 我得个天嘞,古代女子这么生猛的吗?! 他不知道啊!! 第2章 前因 莫磐是个私生子,他娘莫氏也不是谁家的外室。 莫氏闺名莫青鸾,原本是从青州逃荒到苏州的。 莫家在青州当地也曾是有名有姓的大户。只不过先遭战乱,后遇天灾,莫家也一年年的败落下来,最后一场洪水过境,莫氏一家只剩下莫母带着小女儿莫青鸾,随着流民一起逃荒进了姑苏,从此在此地讨生活。 莫青鸾原本也是大家小姐,小时候很是过了几年闺阁日子,也有几分温柔婉转的淑女样子。 可是,任你再是天仙下凡,在流民堆里过活一段时间之后,那些读过的诗书礼仪,曾经的天真烂漫和风花雪月柔肠百转也不剩下几分了。 更何况,莫青鸾原本就长了一副钢铁心肠。 没有被遣散回乡的流民一般有三种下场。 一种是自身有几分本事的,融入到当地的三教九流,很快就能扎根落户,生活下来。 第二种是青壮妇孺,自卖自身。经牙人引荐,进了后宅大院,为仆为婢。这也算是一种过活的法子。 第三种就是老弱病残!既无力回乡,也没有被挑选的资格,只能沦落成街头乞丐,自生自灭。 莫青鸾给自己选了第二种活路。 她自卖入林家为婢女。她用卖身钱给自己病入膏肓的母亲梳洗打扮了一番,好吃好喝的供养了最后的时日,然后体体面面的送她去见自己的列祖列宗。 从此以后,这世间就剩下她孤身一人,她便弃了莫青鸾这个名字,改用林家老夫人的赐名:菊香。 菊香是个风趣的丫头,平平的一个故事都能让她说出满堂彩的热闹,因此,林老夫人格外喜欢这个丫头。因她识得几个字,便让她在自己佛堂和小书房里伺候,平日里除了给老夫人讲几个段子,说一段佛理,念一阙诗词,并不许她做其他活计,算是个顶轻松又清雅的差事了。 外加这林家乃是诗书传家之族,生活富足,主人和善,菊香在林老夫人身边,居然渐渐找回了年幼时做小姐的惬意。 惬意富足的生活将菊香原本蜡黄消瘦的小脸养的如月般皎洁,一双乎扑扑的大眼睛格外明亮有神!再加上及笄少女窈窕的身段,书香的气质,愣生生将夏日安静的午后勾勒出活色生香的暧昧,躺在林荫树下午睡的菊香就是那勾人的妖精。 林家独子自幼秉承庭训,饱读四书五经,平日里都是在书院刻苦攻读,过着和尚般的寡淡日子。一回到家就见一睡眼惺忪的妖娆人儿软软拜倒向他行礼,一时受不住此等冲击,不觉热浪袭脑,鼻血横流,可是吓坏了听闻独子回家赶来相见的林母。 待一番兵荒马乱之后,林母叫来菊香,问她:“我儿将近弱冠,身边并无服侍之人,你可愿去代我服侍他。” 林家现任掌家人怎会缺人服侍?听话听音,菊香在逃荒的路上什么没见识过?自然明白林老夫人的话里意思,这是要她去做林家大爷的通房丫头。 菊香没觉着自己受到了屈辱,自然也无欣喜。只是单纯的疑惑:“大爷这科定会高中的,何不等高中后等大奶奶进门?” 据她所知,这林家大爷是个心性坚定有野心的人,以后定会做出一番大事业,她不认为一个有些颜色的丫头就能动摇林大爷的心。况且高中之后,光凭洁身自好这一项就能让京中贵女趋之若鹜,自然可以顺势结一门显赫的岳家。她不信林老夫人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林老夫人不置可否,只道:“大家公子哪个身边没有伺候的人?偏生我儿眼光高洁,看不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丫头,我也只有心疼的份,如今他好不容易有个看上眼的,我自然要为他打算,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菊香一边想着“眼光高”一边盘算着“上不得台面”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林老夫人疏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和枯井般幽深无波的眼睛,突然福至心灵:老夫人这是在和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儿媳妇打擂台呢! 林老夫人在前几年林老爷去后,能独自一人支撑家业,供养儿子读书,可不只是个深宅妇人,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林家支庶不盛,为了儿子的仕途,必要结一门显赫的亲事。只是,结亲之后,儿媳强势,她这个寡妇是不是就只能幽居后院,只等着儿子儿媳的孝顺过活了? 以往儿子无心倒也就罢了,现在儿子心思动摇,她自然要活络一些。 菊香自然不愿意掺和进这未来的婆媳大战,她当年卖进来是签了活契,时间到了自是出去自己过活,可不是巴巴来给人当妾的。 林老夫人见菊香不说话,心里也猜到几分,便从身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交给菊香。 菊香接过一看,不禁瞪大了眼睛,这张纸竟是她当年签的卖身契书! 菊香捏紧了这张主宰她命运的黄纸,心下忐忑的问:“老夫人这是” 林老夫人摸着菊香的头发,慈声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出身不凡的好孩子!也因此我平日都是高看你一眼,并不亏待你。我也知道你是签了活契的,是想着以后出去另立门户,好体面过活的。只是,丫头啊,你既生了这样一幅好容貌,独自出去了又哪里会有安生与体面?不过是从这门高墙里进了另一门高墙罢了。听老身一句劝,我林家如何你也看到了,女人的日子并不难过,以我儿的才貌也并不辱没你。如今,我可以跟你说一句,只要有老身在一日,定会护你周全!” 安生与体面?她的安生与体面早在逃荒路上的挣扎与晦暗中消磨殆尽了!她的母亲为了她的安生与体面倾尽所有。如今她孤身一人,与人为婢,以后的安生与体面也无人来给,只能自己挣。可又有谁人来教她? 她抬眼看着头发花白的妇人:是这个要她给自己的儿子做通房的人吗? 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拂过她的脸颊,菊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她温顺的低下头,双手紧紧绞握在一起,心下一阵阵发冷。 如果她不答应会如何? 她不敢想,拒绝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或许是什么事也没有,毕竟林家是积善之家。也或许是数不清的明枪暗箭!她不怕冷眼,就怕遭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想到逃荒路上那些腌臜事,菊香一个哆嗦,颤抖着跪在林母跟前,柔声道:“老夫人,你说的对,我一个孤女,确实无处可去,我,奴婢愿意去服侍大爷。” 林老夫人见菊香怕的身子都颤抖了,便怜爱的将她搂在怀里,一边抚摸着她一边安慰道:“你且安心,我儿最是温和有礼,不必怕他”,又从身后抽屉里拿出一根白玉簪,簪到菊香的发髻里,说:“这是我长戴的一支簪子,我儿见了定会好好待你。” 菊香就这样成了林家大爷的通房丫头。 菊香跟林大爷着实过了几天蜜里调油的日子。只不过林大爷一心扑在科考上,新鲜劲过去之后,就将那些儿女情长抛在脑后。菊香又不是个作妖弄巧的性子,两人之间便慢慢淡了下来。 直到林大爷高中探花,结亲国公府! 国公小姐自是个温柔贤惠的,国公夫人却是个厉害老辣的,一番言语交谈后,林家大爷决定遣散通房,一心迎娶国公府小姐。 林大爷的通房只有菊香一个,说不上遣散,充其量算打发。 菊香没有哭闹,只是禀明林老夫人,说:“我愿意离府,只是我一介孤女,实在不便,请老夫人为我立下女户,重办户籍。” 林老夫人看着颜色暗淡的菊香,虽然奇怪一个好好的正在盛放的花期女孩为什么跟她儿子身边短短一年就凋谢了。但她不想得罪如日中天权势煊赫的亲家,又自认是个慈善人,只好拿出一个田庄,一个商铺,应菊香的要求,给她在姑苏立了女户,好好安置了她。 恨吗? 抚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莫青鸾只觉得志得意满! 这个世道对女子太过严苛,若不弄些虚情假意,她难道要任人糟践? 当日的言之凿凿尤在耳边! 想来林老夫人也没想到自家能结一门如此煊赫的亲家,之前的许诺自然作废。因此在她自请离府的时候,林老夫人没半句挽留,庄子铺子不过是她乖巧听话的赏赐,这些赏赐于家财万贯的林家不过九牛一毛,全然不顾她一孤女是否守的住。 好在,她已有孕,已经不算孑然一身了! 莫青鸾拿着路引,扮作死了丈夫回乡过活的商妇,一路回到了姑苏庄子,产下一男婴,就是莫磐。 莫磐出生后,莫青鸾就卖了姑苏郊外的庄子与铺子,在书院附近置下田产,以莫磐之名重新立户,自此,世间再无菊香。 江南书院乃教书育人之地,文风清正,往来者多为君子雅士,莫青鸾本身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身,又年纪轻轻为夫守节,一心守着儿子过活,堪为贞妇,更得饱学之士敬重,因此周围邻居对她们母子多为照顾。莫青鸾很是过了几天安心日子。 直到发现自己生了个傻儿子! 满心期望的莫青鸾在确定莫磐是个傻的之后,不敕于晴天霹雳。 她是个心性坚毅的,并不沉浸在过去和不公中自怨自艾。 在对着莫磐思虑了一晚之后,莫青鸾觉着自己不能坐以待毙,需静待时机,给自己翻盘。 机会很快就来了,就连莫青鸾自己都觉得自己与林家大爷的缘分着实不浅。 原来,自林大爷高中探花,娶得高门娇妻之后,开始入朝为官。有京城显赫岳家的扶持,林大爷自然官运亨通。 只是有一点,成亲三年,并无一儿半女出生,这可急坏了林老夫人。 这不,在翰林院待满三年之后,林大爷被朝廷授予兰台寺大夫的官职,成为一名御史,有两个月的探亲假,林老夫人便提议,趁此机会回乡祭祖,林大爷自然满心的答应。 说是祭祖,实则江南寺庙众多,林老夫人带着儿子儿媳求子来了。 这些莫青鸾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只是在自家山头远远的看了一眼那群高谈阔论的文人雅士。正巧不巧的,一眼就认出了曾经的老情人。 正所谓一事不劳二主。看到林大爷的第一眼,莫青鸾的心里便涌出了无数个念头,最终落在“再生一个”的想法上。 是个儿子最好!即便是个女儿,那也是一个盼头,傻儿子也有个倚靠不是? 于是,在一个月落柳梢头的黄昏,两个曾经的男女偶遇了。一个满心惊诧,一个满心算计;一个伊人如旧,更添风情,一个清华满身,更增魅力。两杯浊酒下肚,一曲柔肠寸断,昏昏沉沉之间,两人纠缠在一起,共度良宵浓夏夜! 这些都被一墙之隔的莫磐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他心里只觉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第3章 安定 莫青鸾向林大爷隐瞒了自己已经有一个儿子的事实。 一是怕林大爷猜出莫磐是他的种,无端生出一些不可控的事情。二是怕林大爷公子哥做派,厌弃了自己,毕竟跟未嫁少女幽会和已婚少妇幽会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就这样,两人忙里偷闲,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虽然只幽会了几次,但每次都是干柴烈火,意犹未尽。 直到林大爷到了回京的日子。 莫青鸾自然拒绝了跟着回京的提议。 她只道:“妾心常在,自会安好,望君莫盼,平步青云”。 意思是你也不用担心,我的心虽然给了你,但也不会为你守节,自会另嫁好好过日子。你也不要总是想着我,好好享受你的高官厚禄吧! 这话说的绝情,却也是真性情。让林家大爷感觉新奇之余,更生一丝敬佩,所以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大笔银子给她做“嫁妆”。 莫青鸾: 莫磐虽然平日里一副酣睡不醒的呆傻模样,其实醒着的时候他心里是什么都明白的。 他想过莫青鸾会改嫁,会抱养,却从来没想过莫青鸾会借种! 在莫磐看来,莫青鸾的做法就是在借种,严重点说就是仙人跳! 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感动!因为他不止一次听莫青鸾对着他唠叨过,要给他再添个弟弟妹妹,好让他以后有个倚靠。 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添”法。 感动之后,就是理性的思考。 莫青鸾的做法,其实是符合她独立自由的脾性的,并不单单是为了他。即便如此,也没减少莫磐对这位年轻母亲的敬意和爱意。 或许是他自己终于承认由一个大男人变成小婴孩的事实,也或者是随着他身体机能的成长,终于可以自主的控制自己的身体。 总之,在林家大爷离开后,莫磐慢慢的开始好动起来,眼神也灵动了许多。这让一直放心不下儿子的莫青鸾欣喜不已!心里觉着儿子只是开智的晚些,并不是无可救药,既然如此,那生二胎就不再是迫切的需要,而是变的可有可无的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一个月后,林家管事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静。 原来,自林家大爷走后,觉着自己不能亏待了自己的女人,便吩咐姑苏林府办事妥帖嘴又严的管事照看莫青鸾一二。 林大爷原本是一片好心,可莫青鸾却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尤其是眼看自己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若被林管事发现了,那就再脱身不得。 于是,莫青鸾决定带着儿子离开姑苏。 在肚子变大之前,莫青鸾收拾细软,安置好田产事宜,便以寻亲为由,跟着村里的商队,带着变的不那么傻的儿子,踏上了去青州的路程。 但实际上,他们在扬州就脱离了商队,租赁了一个小院,安置下来。 扬州离姑苏不远,相比于姑苏的宁静与诗意,扬州更添了些繁华大都市的喧嚣与辉煌,车水马龙与柴米油盐混杂,是个讨生活的好去处。 莫青鸾拿着江南书院吴夫子的信件,找上了扬州书院的宋夫子,说明自己孤儿寡母的难处,和想在书院附近买上几亩田地过活的意愿,并献上一个制造竹宣纸的古方,成功打动宋夫子为她们作保,在书院附近安顿下来。 然后就是置产,待产,生产! 在双胞胎出生以后,莫磐已经开始跟着宋夫子启蒙读书,帮着娘亲照顾弟弟们了。 莫青鸾看着变的聪明非常的大儿子,和襁褓里咿呀学语的小儿子们,再一次感到了志得意满! 莫青鸾抚摸着自己默写的莫氏族谱,心想:有了他们兄弟三个,莫家重立指日可待,莫氏的列祖列宗可以安息了! ························································· 扬州书院位于扬州城东面的凤凰山上,跟西北方向的栖灵寺遥遥相望。周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有名无名的山峰丘陵,山脚则孕育了无数良田跟村落别院。 莫磐家就安在大罗山下的大罗村,跟扬州书院相比,到是离栖灵寺更近一些。 自从请栖灵寺的惠慈大师给还在有孕的母亲调养过身体之后,莫磐就与惠慈大师相熟起来。 昨天他已给惠慈大师捎了口信,今天下午会去拜访,所以上午放学之后,他就给宋夫子请了假,下午不来上课了。 扬州书院的宋夫子是个已过花甲之年的瘦弱老头。 按宋夫子自己的说法,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器宇轩昂的美男子,只不过前几年一场大病之后,拖垮了身子,又上了年纪,身量便缩小下来。但他人老心不老,既已无力在扬州书院教书,便在书院山脚的大罗村办了一个私塾,专教垂髫之年的小童,可以一边调养身体一边享受教书育人的乐趣,轻松又自在。 当初莫青鸾找到宋夫子之后,母子二人便由宋夫子作保,方在大罗村落户安置下来。如今,莫磐刚过了五岁生日,已经跟着宋夫子起蒙小半年了。 宋夫子教学随意的很,莫磐学的又快又好,且他跟惠慈大师也是医患关系,相熟的紧,听莫磐说下午去拜访惠慈大师,便被允准下午不用去学堂听课了。 莫磐下了学,先是到村后头的野地里薅了一小袋黑荆棘开的花,又拿石头砸断几条荆棘枝条,请路过的好心农家大叔帮忙刮掉刺,收拢了一小捆背在背上,便提着装满小花朵的袋子回了家。 已到晌午,莫青鸾和仆妇徐氏早已做好饭,正等着儿子回家用午食,结果院门一开,就见儿子又是背柴又是提布袋的回来了。 莫青鸾一边接过儿子手里的东西,一边发问:“你怎的还背了柴回来?家里不缺柴。” 莫磐放下带回来的东西,回道:“不是柴,这是我跟你说过能榨染料的荆条。” 莫青鸾想起之前儿子跟她说过要造什么黄纸、佛纸的事,当时她只当个话听,现今看儿子显然是当了真,便道:“你打算如何做?” 莫磐洗过手,先去看过已经吃过奶正在摇篮里昏昏欲睡的弟弟们,再坐上饭桌等着和母亲一起用午餐。今天中午吃香椿炒鸡蛋,他已经闻到浓烈的香味了。 等饭的空闲,跟他娘说:“我还小呢,能有什么打算?我准备吃了饭后就去找惠慈大师,请他来做,这原本就是要送给他老人家的。” 莫青鸾想着慈悲为怀的惠慈大师,瞬间放心了:有惠慈大师在,必难为不到她儿子。 饭菜上桌,莫青鸾一心照顾儿子吃饭,将此事抛之脑后。 食不言。 莫磐就着一盘香椿炒鸡蛋狠狠扒了两碗饭方觉着满足,吓得莫青鸾一边忙叫徐氏拿山楂干来给他消食,一边嗔怪他:“君子食无求饱,即便这香椿再好吃,你也不该吃这样多,伤了脾胃可怎好?” 莫磐看着自家母亲一边掉文一边担心的给自己挑山楂干的样子不由打趣道:“娘,你到底是担心我耽于美食失了修养还是担心我吃太多伤了脾胃呢?” 莫青鸾给自家儿子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拿手指头戳他脑门笑骂道:“你的修养自有夫子们操心!老娘只怕你这娇弱的肠胃,一会要给我造反了!” 莫磐不爱吃酸的掉牙的山楂干,便逃开莫青鸾身边,捡起正放在大太阳下晒着的装着小花的布袋,背起捆扎好的荆条,对莫青鸾说:“我已经跟宋夫子请假,去拜访惠慈大师,我若是肚痛,自有惠慈大师为我诊治,况且,我觉着吃两碗饭正好,并不觉得撑的慌,娘就不用担心了。” 莫青鸾还是很担心,捏着装山楂干的罐子问他:“真的?你莫不是不喜欢吃酸的哄我的吧?” 莫磐叹气:“真真的,娘,我从来不说谎的!” 莫磐自觉自己一副沉稳真诚的模样,殊不知他一三头身的小娃娃,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本正经的学大人说话有多招人疼,仆妇徐氏已经抿嘴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了,莫青鸾更是欢喜的一把抱过来亲香了好几下,才放开眉毛已经皱成一团的大儿子,嘱咐道:“娘自是相信你的,只是以后还是不要吃太饱,才是养生之道。你既已跟宋夫子告过假,就让徐氏送你过去。” 莫磐也知道,自家虽离栖灵寺近一些,可也有好几里路呢,还要爬山,大人自是不放心他一个小孩子自己去的,便允了徐氏带他去。 徐氏是他和惠慈大师在山沟里捡回来的可怜人,因舌头有伤,所以不能开口说话,不过她有一手给人接生的绝活,去年莫青鸾生双胞胎的时候就多亏她帮忙,才会母子平安。莫青鸾感念她的恩德,便留她在家里给自己作伴,平日里做一些仆妇的活计,虽也领一份工钱,但也只算是帮工,因没签卖身契,不算家奴。 徐氏一直把他送到惠慈大师的手里,才放心离开。等下午回家的时候,自有寺里的师傅送他回家,并不用她再来接。 惠慈大师是个脑门锃亮浓眉大眼留着长髯的壮和尚。 相比于须发洁白一脸沟壑慈眉善目仙风道骨风吹就倒的主持方丈惠智大师,惠慈大师强壮的像是个走江湖的彪形大汉。 从外表上看,惠慈大师应该是怒目金刚那一类的和尚,但实际上,此人医术高超,佛法精神,既能掉文,还能簪花,很是风雅。 虽然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但就因为惠慈大师长的过分强壮了,他的行情便一直不如看着下一秒就要咽气的慧智大师好。也因此,去年他刚挂单到栖灵寺,顺路到村里讨水喝的时候,村里妇孺见他就跑,见门就关,只有莫磐这个小娃娃不仅不怕他,还布施了他清水,外加请他吃了一碗刚出锅的香喷喷的白米饭。 有了这一饭之谊,又山上山下的住着,莫磐便慢慢的与惠慈大师熟稔起来。在听说他有一手好医术的时候,又请了他为自己母亲看诊。说起来,莫青鸾能平安生下双胞胎,多有惠慈大师之功。 莫磐是个知道感恩的人,便一直想着要找机会报答惠慈大师,并不觉着自家是妇孺弱小就心安理得的受了人家大恩。恰巧前几日他发现了一个好东西,今日便巴巴的拿来向惠慈大师献宝了。 惠慈大师翻看了布袋里已经晒的蔫蔫的淡黄色小花,又仔细检查了那一小捆枝条,疑惑道:“这就是你跟我说的宝贝?” 顶着中午的大太阳走了一路,莫磐有些渴了,便吭哧吭哧的爬到炕桌上自己倒了一杯金银花泡的清茶喝了,惠慈大师禅房后头种了一大片金银花,惠慈大师都是早上现摘,晒干后又小火烘炒,制成金银花新茶,喝了不仅解渴,还唇齿留香。 现下正是金银花生长开花的季节,惠慈大师除了炒制了金银花茶自己喝,还用来待客,因其制茶的手艺精湛,又是方外之人,虽是漫山遍野的野茶,用其待客并不算失了礼数。 听了惠慈大师疑问,莫磐兴奋的回道:“是的,这可是大大的宝贝。” 惠慈大师也没觉得自己受到了小儿的愚弄,继续问:“只是一些山间常见的荆棘枝条和花朵,有什么宝贝之处?” 莫磐下了炕桌,来到圆桌前想要给惠慈大师解说这枝条的好处,奈何他刚过了五岁生日,个头还没有圆桌高,伸手都够不到放在桌上的物件。 惠慈大师心下暗笑,在莫磐黑脸之前,把他连桌上的布袋和荆条一起搬上了靠墙的土炕,又宽敞又方便,关键是对小孩子尤其友好。 到了炕上,莫磐自动忽略惠慈大师眼中的戏谑,趴在炕桌边沿,从布袋里抓了一把小花,示意惠慈大师闻闻。 惠慈大师从善如流的闻了闻,还用手指头碾碎一两朵,观察汁水颜色,点评:“有草木青香,苦中带涩”,缓了下又道:“似有腥臭刺鼻之味,这花有毒?” 莫磐接道:“腥臭刺鼻有些过了,不过这种花不受牲畜欢迎是真的。一般都是村里人摘回去晒干,碾碎,洒在屋舍庭院角落里,用来杀虫和驱逐蛇鼠。” 惠慈大师道:“有这功效的药草多的是,并不算什么宝贝。” 莫磐却道:“花朵只是一部分”,拽过荆棘条,“这个才有大用处。” 惠慈大师:“哦?” 莫磐故作神秘道:“这个可以做出更好的佛纸!” 惠慈大师看着一脸古灵精怪的莫磐,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莫磐眉心,将他推了个倒仰。 明明是不谙世事撒娇卖痴的年纪,偏要做出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就像小孩身体里住了个老妖怪,看的无端叫人心头不快。 莫磐不妨让人推了个正着,仰头向后倒去,摔倒在一堆棉被枕头之间,倒没摔到他,只是有些恼怒:“好好的做什么推我?” 惠慈大师老神在在的到了一杯金银花茶细品,半点不觉欺负小孩子有什么不对:“光说不练假把式,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框我的?” 莫磐不服气:“我还没说完呢!我要是自己能做,还来找你干嘛?” 惠慈大师:“哦,说了半天,是拿我做苦力来了!直说多好,还搞的神秘兮兮的,亏的我盼了一夜加一头晌,还以为要见到什么好宝贝呢?” 做佛纸不仅是个体力活,还是个技术活,惠慈大师自己也会些造纸的技艺,只是没有专门研究过而已。 莫磐心下发虚,他为了引起人家兴趣,昨天可是在信里将得了个大宝贝的事大吹特吹了一番,就是为了今日好得到惠慈大师的赞助,可惜,他还没开口呢,就被人看穿了。只好老实道:“你也知道我母亲给了扬州书院一张造纸的方子,我们母子才能在大罗村安定下来。我也不瞒你,那造纸的方子是我家祖传的秘方,颇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我仔细研究了一番之后,觉着加入这黑荆条制成的纸浆,能抄出上好的佛纸,又觉着这样好的佛纸,于你们佛家子弟来说算是个宝贝,偏又感念你与我家的恩情,便巴巴的拿来与你献宝。谁曾想,竟被人好心当了驴肝肺!” 说罢还用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出了一滴欲掉不掉的眼泪,控诉的看着不为所动的惠慈大师。 惠慈大师叹道:“如今听你一席话,方知这世上果真有天慧之人!我倒不好怀疑你是不是已经认全了方子上的字,能不能看懂造纸那复杂的工艺了?” 莫磐心下一滞,他在莫青鸾和宋夫子面前都是一副小孩子天真烂漫的模样,那是因为他们都把他当小孩子教。偏惠慈大师是个有慧根的真正大师,信奉众生平等,从来不把他当五岁小孩子糊弄,他就不由自主的越漏越多。 他努力稳住心神,只当做自己是跟大人说谎邀功被抓包后不好意思的小孩,道:“其实,其实都是我母亲教我的,你也知道我们家就剩下我们母子几个了,这些祖传的秘方什么的当然要早早的学起来,免得时间长了忘了丢了,那就失传了,多么可惜。” 似是接受了莫磐的说法,惠慈大师也没有追问,只道:“莫施主是个聪慧的女子。” 莫磐试探着问:“那,你要试一试吗?” 惠慈大师露出一个悲悯众生的微笑,合掌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否,既有造出供奉佛祖的上好佛纸的机会,老衲自然要试一试。” 莫磐也端正了圆圆的小脸,合掌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定不叫大师失望。” 说罢,一老一少,忍不住大笑出声。 第4章 佛纸 栖灵寺是扬州鼎鼎有名的寺院,香火鼎盛,僧侣众多,也有自己造纸的作坊。 只不过扬州不缺豪门富户,也不缺善男信女,平日里捐赠的各种质量不一的佛纸尽够寺里的用度,因此这造纸的作坊便常年闲置,但里面的家伙事一应俱全,也都保管得当,并不需要再行添置,所需的不过一些草木材料和人力。 草木原材料漫山遍野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干活的劳力有寺里的僧侣和山下的村民,关键的是经验丰富的造纸师傅不好找。 这也难不倒惠慈大师,“我与城里的大户吴家有些交情,他家有好几个造纸作坊,我去信问他借几个有经验的老师傅来不难,咱们先把纸浆做好,到时候他们来了正好用的上。” 莫磐自然听惠慈大师的,他人小力弱,每日里还要上课读书,因此造纸的事便全权交由惠慈大师跟进,他只出了一个造纸的方子。 造纸是一个工艺复杂、耗时良久的工作,发展至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现在造纸的工艺更是精湛到极致,尤其是制做上好的可以用作佛纸的皮纸,工序更是繁杂到上百道工序。 要想做出精品中的精品,便要在细节之处创新。 莫磐的创新之处在于佛纸的染色。漫山遍野的黑荆棘被世人当做讨厌难处理的杂草厌弃,莫磐却看中了它粘在身上就难以洗掉的黄色汁液和有驱虫之效的花朵。 自从知道自家手里有珍藏的造纸的方子之后,莫磐早就磨着莫青鸾把方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原本只是好奇古代的造纸工艺,待见了徐氏为洗不掉衣服上沾染的黄色汁液发愁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可做染色的好材料! 于是,就有了造佛纸的想法——枝条可染色,花朵可制成趋虫的药剂,正好做佛纸。 因着夏日的好天气,只用了不到两个个月的功夫,惠慈大师跟借来的造纸师傅就得了好几池子的纸浆。 这日,莫磐听说纸浆已经做好,他便向宋夫子请了假,来瞧个新鲜。 在栖灵寺一个偏僻的院子里,摆着十几个个个都比他高的方形木桶。 莫磐: 惠慈大师不由一笑,单手抱起莫磐,带着他细看这两个个月的成果。 只见每个桶里的颜色从浓黄到淡黄各不一样,还有一个小点的桶里装着灰色的浆,另一个更小的桶里是雪白的浆。 莫磐疑惑:“怎么都不一样?” 惠慈大师解释道:“第一次做,自然要试出那个颜色更得佛祖喜欢。” 莫磐:“佛祖能知道?” 惠慈大师:“阿弥陀佛,佛在心中,自然知道。” 莫磐:神神道道的! 很快,抄纸师傅安置好架子,开始用竹帘抄纸。一张张纸被抄出来压水、沥干,又揭下来铺在晾纸板上就着夏日的日头晾晒,道道工序有条不紊的进行,等到黄昏日落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佛纸的雏形了。 颜色由黄到灰到白不一,质量由厚到薄各样,触感从粗糙到平滑不同。 这一次,一共造出了三十多种皮纸。 惠慈大师摸着其中一种颜色灰黄,肌理分明,质感略糙,上有点点碎金的纸感叹道:“此纸可与贡纸相媲美。” 莫磐在旁发问:“贡纸是什么样的?” 惠慈大师道:“皇家有专门制造佛纸的作坊,产出的佛纸除了供给皇室专用,还赏赐给各大寺院,我房里的那本金刚经就是用皇家专用佛纸抄写订成的。” 莫磐想着那本被他翻了好几遍的金刚经,不禁有一种敬佩油然而生:惠慈大师果然真人不露相,上赐之物都能随便拿来给他耍,可见这些于他不过平常之物! 他看着这些可与皇家专用相媲美的佛纸,不禁洋洋得意道:“怎么样?我说是个大宝贝,你现在可是信了?” 惠慈大师的回应是给了他一个脑门一指禅。 莫磐摸着脑门不由吐槽:真是个爱面子的大和尚! 也就小一个月的功夫,莫磐便收到了一本由惠慈大师用新制佛纸抄写,并在佛前供奉了七日的《金刚经》。整本佛经肃穆清雅,在日光映照下佛经纸面似有金光闪过,字里行间又透着淡淡的佛香,果真是一本连佛祖都会喜欢的经书! 这本《金刚经》一被莫磐拿回家,就被莫青鸾恭恭敬敬的供奉在了小佛堂,一连连烧了三日高香,就连徐氏也是日日鲜花香果供奉,时时清水拂尘,才算消停。 莫磐知道这佛纸做的好,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好!好到让他有些麻爪! 原本这佛纸造来就是为了答谢惠慈大师的,能成功造出了惠慈大师喜欢的佛纸,便是已经偿还了惠慈大师的恩情之万一,他觉着心下轻松了一些后,便将它抛之脑后,不再上心。 要论经济效益,还是用来书写作画的宣纸和用来清洁吸水的软纸利用率更广,利润也更大。对制造新的纸,他已经有了新的想法,只不过受限于他的年纪和身家,现在无法开展而已。 不过他并不着急,他如今在长好身体的前提下,读好书,出人头地才是首要的。 直到这年中秋! 去年中秋莫青鸾在坐双月子,家里便对付着过了。今年中秋人丁齐全,瓜果茂盛,前几日学里考试,莫磐得了夫子的奖励,莫青鸾高兴之余,便决定十五那天好好过个团圆节。 十五这天,一早吃过早饭之后,莫青鸾和徐氏便带着莫磐和双胞胎做月饼盒花糕,用作晚上赏月敬天之用。 双胞胎六月份就已经满一周岁,如今正是学说话学走路的时候,叽叽喳喳的一天到晚不消停。 这边莫磐刚捏好一个小兔子,双胞胎之一就拿筷子把兔子捅了个对穿。 莫磐笑着搂过小家伙,哄道:“小老虎喜欢这个小兔子是不是?” 双胞胎哥哥小名叫老虎,莫磐给起的。 小老虎跟他的名字一样,长的虎头虎脑,一笑就口水横流:“哥哥,哥哥”的喷了他哥莫磐一脸的口水星子。 他哥淡定的抹干净脸上的口水,用芥末填满了小兔子身上的洞,再用辣椒末点缀上眼睛和耳朵,再用小刷子在小兔子身上刷一遍花椒水,跟他弟小老虎说:“我知道了,你今晚上就吃这个小兔子花糕了。” 他另一个弟弟小猫儿见自家大哥搂着另一个哥哥不放,觉着自己受到了冷落,便拿了他娘用面团做的一个牡丹花放在莫磐面前,奶声奶气的央求道:“哥哥,哥哥,要,要。” 莫磐当然不能厚此薄彼,用另一只手揽过比小老虎小了一圈的小猫儿,哄他道:“好,给你刷一层蜂蜜,小猫儿吃了后一整年都甜甜的。” 小老虎在旁拍着巴掌欢呼:“甜甜的,甜甜的。”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小兔子将会成为他的童年噩梦。 莫青鸾看着他们兄弟三个玩的开心,也不管他们,只和徐氏说着田里的收成,徐氏虽不能说话,但也乐呵呵的点头或摇头应和。 栖灵寺的了知小师傅便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了知小师傅今年十二岁,是惠智大师的弟子,一般到山下送信这样的差事轮不到他来做。 莫青鸾一看是了知,便少了寒暄,直接问:“可是寺里大师有什么吩咐?” 了知确是不紧不慢的行了个佛礼,温声开口道:“是惠慈师叔吩咐我来接莫小师弟去寺里。” 莫磐疑惑:“今日中秋,惠慈大师叫我去寺里做什么?”他昨天就去送过节礼了,看了知神情也不像是有急事的样子。 了知解释道:“是京里来了圣旨,师叔请小师弟去观礼接旨。” 莫磐更疑惑了,莫青鸾也是一头雾水,不清楚寺里接旨跟莫磐有什么关系,只道:“我送你过去。” 莫磐看看在玩面团的双胞胎,道:“娘,弟弟们离不了你,既是了知师兄亲自来接,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莫青鸾沉默了一会,只好答应:“那你好好的,早点回来,娘在家等你。” 莫磐答应下来,回屋换了身衣裳,就跟了知去了栖灵寺。 此时临近中午,莫磐一早上都在家里带孩子,全然不知外面已经静街了,原本有些坑洼的土路已经扫平夯实,撒上净水,通向栖灵寺的那条山路上也已经停满了车马,有穿着甲士的士兵胯刀站立在车旁路边。 莫磐和了知抄小路从侧门回了寺里。此时寺门大开,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已经摆上了香桌,有一身着华衣锦服头戴纱帽的中年人站在香桌前,香桌后面跪满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莫磐从来不知道寺里居然有这么多的和尚! 了知带着莫磐直接去了最前面,跪在了惠慈大师的身边,方丈惠智大师的后面。 莫磐刚跪下来,中年人便展开了一卷圣旨,开始宣旨。 莫磐跟着宋夫子读书已有一年多了,也只学了些幼学启蒙,并听不懂那些华丽的辞藻,连蒙带猜的觉着好像是在夸惠慈大师佛法高深,制造佛纸有功,赏赐了一大串的好东西。似乎还提到了莫氏潘郎,有功云云,赏赐云云。 等听到“钦此”两个字时,莫磐跟着惠慈大师一起叩谢天恩,仍旧不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 钟太监看着一脸懵懂的小童,不由向惠慈大师问道:“这就是献上造纸良方的莫小友?今年几岁了?可开蒙了?” 惠慈大师恭敬答道:“今年五岁半了,已开蒙一年有余。” 钟太监赞道:“是个聪明的孩子。” 孩子再聪明也是个不懂世事的孩子。钟太监见莫磐虽长得玉雪可爱,却是一脸的傻相,顿时失去了兴趣,只和惠慈大师、惠智方丈说些佛理和扬州的园林景致。 了知带着莫磐悄然退下,离了这名利场,回了惠慈大师的禅房。 到了熟悉的环境,莫磐终于敢开口说话:“了知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寺里接旨还要叫我来?我跪的是不是太靠前了?” 了知好笑道:“往日里见你一副成熟稳重小大人的样子,怎么今天倒像是剪了舌的鹦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莫磐被说的脸颊通红,只是不依道:“师兄就会打趣我,我哪里是那种不分轻重不分场合的人,面对天使我怎敢放肆?好师兄快告诉我其中的缘由吧。” 了知笑道:“这是好事,其中缘由还是等师叔来了亲自告诉你吧。” 莫磐见了知实在不说,也不纠缠,只道:“还请师兄派人去给我娘传个话,好叫她放心。” 了知自然答应下来。 直到夕阳西下,惠慈大师和惠智方丈才送走天使,叫了莫磐去说话。 惠慈大师问他:“可回家告诉你娘了?” 莫磐道:“了知师兄派人回家告诉了我娘,我在这里等大师回来与我解惑呢?” 惠慈大师将莫磐抱在膝上,抚摸着他的发顶温声问道:“可是吓着了?用过斋饭不曾?我桌上有给你留的心经,你可读过了?” 莫磐靠在惠慈大师宽阔厚实的怀抱里,缓声道:“有点吓到,已经随着了知师兄用过斋饭,读了两遍心经。” 惠慈大师又摸了摸莫磐的脑门,确定没有发热,看这孩子的眼神清明,除了充满了求知欲,并无惊慌害怕的散乱,也不像是吓到的样子,才放下心来,解释道:“我原本也没想到圣旨里会提到你,便想着节后再把此事告知于你,谁知天使说既然圣旨里有你的名字,必要你在场的,只好让了知去接了你来听旨。” 莫磐更疑惑了:“圣旨里怎会有我的名字?我没听到我的名字啊?” 惠慈微笑,从袖袋里拿出一卷绣着祥云和盘龙的圣旨,展开给他看。莫磐放眼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方正整齐的“莫氏磐郎”四个大字,不由惊呆了。 他当时还在想,那莫氏潘郎是何方神圣,原来就是他自己! 可是,为什么? 惠慈大师将圣旨递给惠智方丈,莫磐这才记起禅房里还有一个人,他还没有打过招呼呢,确是太过失礼了,慌忙想下来给方丈见礼。 惠智方丈一手接过圣旨,一手按住莫磐的肩膀不让他下来,慈爱的道:“莫小友有什么疑问尽可问惠慈师弟,老衲先去做晚课了。” 惠慈大师送了惠智方丈,便开始向莫磐仔细说起今天之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自从制出新式佛纸之后,惠慈大师便挑出了最好的三种佛纸,记下制造方子,重新批量造了一批佛纸,连同方子一同赠给了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笃信佛法,见到新的佛纸喜不自胜,便趁着中秋佳节,给寺里送来了赏赐。因为这方子是从你家祖方里改良来的,造佛纸的染料也是你发现的,我便在折子里提了你一句,没想到圣上居然没有忘了你,还在圣旨里提到你,给了你赏赐,可见当今圣上实在是一位宽厚的君主。” 莫磐已经听呆了,他只关心一样:“圣上给了我什么赏赐?” 惠慈大师正在满心的感慨明君盛世呢,冷不防被俗物问倒:“你只关心这些身外之物吗?” 莫磐同样疑问:“除了这些身外之物,还有其他的吗?” 惠慈大师沉吟半晌,只好叹道:“罢了,你如今还是太小了,除了这些俗物,其他的确实跟你关系不大。” 看外面已经月华初上,天色渐暗,便道:“圣旨里说赏赐了你一些田地,不过此事后续还有些牵扯,今日是说不清楚了,我先叫人送你回家,你回去后细细禀明你的母亲,明天我再着人去接你。” 莫磐想着,这的确不是一件小事,他也担心莫青鸾在家里等着急了,便答应下来,跟着寺里的一名武僧回了村中家里。 家里,莫青鸾已经摆好了瓜果糕点月饼,就等着莫磐回家敬天赏月共度佳节了。 莫青鸾看着儿子好好的回来,神情里还带着雀跃和欢喜,便放下心来,谢过武僧之后,就关了大门,阻挡了周围邻居探究的视线。 莫磐有些兴奋的叫了一声:“娘!” 莫青鸾揽过儿子抱了他一下,说道:“不急,先敬过黄天厚土,再细说今日之事。” 莫磐深吸一口气,郑重的点了点头。 这里风俗祭祖敬天都得由男丁主持。即便在莫磐痴傻的那三年里,逢年过节祭祖敬天的时候,也是由莫青鸾抱着莫磐主持的。自从莫磐开始恢复,家里祭祖敬天的事便全权交给了他。 在给莫氏祖宗和皇天厚土烧过香之后,一家人围坐在葡萄藤树下,听莫磐细说今日之事。 莫磐从出了家门见到的干净安静的街道和甲士车马说起,一直说到惠慈大师明天派人来接的事,才停住了嘴。 而他向来泼辣的母亲,也跟他一样先是听住了,等回过神来,也是先问:“赏赐里有什么?” 莫磐觉着自己在惠慈大师那里受到的鄙视得到了安慰,看,一般人都是跟我一样的反应,才不是我贪财呢! 莫磐答道:“我听着大约是一些田产之类的,娘,不管有多少田产,我们有了圣上的赏赐,以后子孙后代都不用发愁了。” 这是皇家赏赐,不能变卖,更不会被夺走,除非皇家再下一道圣旨收回这些田产。 莫青鸾笑话他:“你才多大?就想子孙后代了?” 莫磐对他娘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我人虽小,确是这家里的顶梁柱,当然要为以后打算。” 莫青鸾听了心里熨帖,满心欢喜的道:“是是是,我儿小小年纪就能为家里赚下偌大的家业,比旁里的爷们强出三条街去,娘的终身算是有依靠了。” 莫磐擦过莫青鸾脸上的泪水,安慰道:“娘且放心,儿子一定认真攻读,将来为娘挣得凤冠霞帔,娘就等着做老封君吧。” 莫青鸾抱紧儿子,一叠声的道:“好好好,我相信我儿一定能做到的。” 心里想着,老天终究待我不薄! 第5章 家业上 第二天一大早,莫青鸾和徐氏便起身做饭,洒扫庭院,待全家用过早膳后,便收拾起来,一起去栖灵寺拜访惠慈大师。 经过昨晚,全家商议之后,其实就莫磐和莫青鸾母子两人商议,决定今天全家都去栖灵寺烧香。 双胞胎小老虎和小猫儿已经长的结实了些,可以抱出去见见人了,顺便请惠慈大师起个大名,好在今年过年的时候上族谱。 他们到寺里的时候,惠慈大师正在和惠智大师翻阅账册,见了莫磐他们便道:“怎的这般早就来了,不是说我着人去接你吗?” 莫磐道:“是我实在等不及。我们离得这般近,哪里需要你着人去接呢?我的弟弟们已满周岁,还要请大师起个好名儿好到年底上族谱,我母亲不放心,便一道跟着过来了。” 莫青鸾有些不好意思:“来的仓促,可是打扰大师了?” 惠慈大师笑道:“既是邻居,有何打扰之说。”又对着莫磐道:“说起起名之能,我却不如师兄多以,你确是求错人了。” 莫磐一听,便乖巧的朝慧智大师拜了一拜,央求道:“还请大师为我胞弟赐名。” 惠智大师是个慈和上了年纪的和尚,须发皆白,一看就是得道高僧。闻言笑眯眯的托起莫磐,温和道:“可带了生辰八字?” 莫青鸾上前递上一张红纸,上面写了双胞胎的生辰八字。 惠智大师接过红纸,摆出三枚古钱,测算起来。 惠慈大师起身,示意莫磐跟上,留下莫青鸾和双胞胎等着慧智大师的名字。 莫磐跟着惠慈大师去了隔壁禅房,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们看账本了?” 惠慈大师给他倒了杯清茶,说道:“有什么好看的?左右都是寺里的产业,产多产少都不会影响寺里的生计。” 莫磐羡慕道:“做和尚可真是个宽心的活计。”可以不用为生活奔波劳苦,若不是不能娶妻生子,怕不是全天下的人都愿意去做和尚了。 惠慈大师曼声道:“确实宽心,怎么,你愿意来寺里做个小和尚吗?我倒是可以收你做我的小弟子。” 他原本只是想逗逗这小子,谁曾想莫磐竟真的考虑起来,还问他:“可以吗?我家就住在山下,若我到寺里做了小和尚,并不影响我常回家看我娘跟弟弟们,只是,做和尚有月例吗?我还得赚钱养家孝顺我娘给我弟弟们娶媳妇呢,这可是一大笔花销。” 惠慈大师抽了抽嘴角,问他:“你是不是还得操持你弟弟生孩子,孩子长大娶媳妇生孙子的事?” 莫磐翻了个白眼,没好声道:“可美死他们了,等娶了媳妇我就跟他们分家,我就只管孝顺我娘,他们如何过活我确是不管的。” 惠慈大师呼出一口浊气,抚着胸口庆幸道:“幸好,幸好,你红尘未断,诸事烦扰,进不了我佛门。不然,岂不是要将我这好好的栖灵寺变成你养家糊口的东家了。” 莫磐被说的涨红了脸,质问惠慈大师:“你,你前儿个还说我有慧根呢,怎么就不能进佛门了?还有,我靠自己就能养家糊口,哪里就用到寺里了?” 惠慈大师惊讶道:“我就随口一说,我对每个人都说过‘施主有慧根’这句话,”又诧异道:“怎么,你居然信了?” 莫磐,莫磐可气死了,惠慈这老和尚真是太讨厌了!往日里岂不是他自作多情了? 惠慈大师还在旁边说风凉话:“气大伤肝,你五脏六腑原本就不甚强健,再有这样大的气性,夜里该睡不着觉了。” 莫磐恨恨道:“这都是谁害的!” 这边一大一小说的起劲,那边惠智大师已经起好名字了。 双胞胎生在六月末,正是生机盎然之时,出生时辰正值火气将发未发之时,惠智大师便给双胞胎哥哥取名莫松,一取松柏长青之意,二取木助火势之性,可以旺一旺他原本的命格。双胞胎弟弟取名莫狸,莫狸出生比哥哥晚了半个多时辰,差点救不回来,这个时辰火气渐旺,火势已起,原本是扶摇直上的好命格,偏生他身子娇弱,受不住这样的锋锐,便取了个狸字,借着狸猫的九条命压一压他原本的命格,好让他长命百岁。 这名字很得莫磐母子的心意。 莫磐给小弟取名小猫儿就是盼着他能像猫一样有九条命,好养活。相比于他将来能封侯拜相,自然是能健健康康的长大最重要,毕竟,要是连命都没了,要再大的功业又有什么用呢?便宜了外人吗? 即已定下名字,在捐了香油钱之后,惠慈大师便跟他们母子说起赏赐之事。 惠慈大师道:“圣上赏了你城外的良田十倾,城里三进宅子一座,好让你供养母亲,抚育幼弟,这原本不算什么。只是圣上又命扬州皇商吴家全权负责制造佛纸之事,这里面的事就复杂多了!我与吴家家主吴存交好,他必不会亏待了我,只是方子是你的,圣上又专门为了这方子赏赐于你,他对你是必有表示的。今日他约我相谈此事,你们正好听一听,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妨好好想一想,到时候尽管提出来,有我作保,必不会叫吴存哄了你去。” 莫磐疑问道:“圣上不是已经赏赐过我了吗?即已赏赐,方子便不是我的了,怎么还有表示?”莫青鸾也有此疑惑。 惠慈大师怜爱的摸了摸莫磐的发顶:“你呀,还是太小了,不懂这些人情世故。那吴存既已奉旨造佛纸,他为了名声也好,为了做给圣上看也罢,必不能亏待了你这个小功臣的。况且,他家有祖传的造纸作坊,他即已得了造纸的方子,完全可以在造佛纸的基础上变通,造出其他更好的纸,这其中利润之大,给你的那些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他又怎会平白落人口舌,让人戳脊梁骨,说他欺负弱小。” 莫磐了然,其实他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此间人事弯绕没人说与他听,他便犹如瞎子摸象,完全没个章程。 莫青鸾毕竟是个年轻女子,她脑子里虽然装着自家传承,但这些需要阅历和教导的事她同样不懂,好在自家有贵人相助,也不差什么。 在封建社会,什么最保值?当然是土地!与此同时,相比于金银玉器,名家字画,珍玩古董,土地也是最不值钱的。但另一方面,一个家族要想扎根延续,土地确是最不可少的。 莫青鸾心里有大志向,莫磐觉着有地才有发展的根基,所以,母子二人很快达成协议,要选的话,土地是第一要素。 惠慈大师在旁边附和:“你命星落在家宅宫,经营土地田产于你倒也合适。” 莫磐打蛇随棍上:“大师,你觉着我选什么样的地最好?”土地也分山地、丘陵、良田、沙地、盐碱地,扬州多水,还包括湖泊、河流、湿地,可选择的多了去了。 惠慈大师笑骂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最好的东西,只有好和更好罢了,你莫要贪心,贪心损福运。” 莫磐连忙端茶倒水捶肩敲背的伺候:“还请大师教我。” 惠慈大师被伺候的满意了,从众多经书里抽出了一张治图,上面标注了山川河流和村落田产别庄分布,大罗村和栖灵寺赫然在列。 莫磐看的稀奇:“这是?” 惠慈大师道:“寺庙周围的舆图。” 莫磐大眼睛里透出狐疑,小声问道:“这是可以随便拿来看的吗?大师,你怎么会有舆图?”舆图这种精密东西不都是藏着掖着的吗?惠慈大师未免太过神通广大了一些。 惠慈大师见平日里聪明的生怕遭天妒的小孩,一副机密莫要被人偷了去防贼的样子不由心头火起:这也太没见识了些! 他敲了敲莫磐的脑门,教他道:“胡想些什么呢?不过是寺里的产业分布图,又不是军事驻防图,有什么不能看的?这种图各家各户都有,以后等你发家了,你也会有。”又安排道:“从今儿个起,你就跟着我学制图吧,省的一副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的模样,以后让人无端看了笑话!” 莫磐缩了缩肩,小声道:“知道了,我不懂才要你来教我呢。” 惠慈大师“嗯”了一声,对莫磐的好学表示满意,便搂着他一起看栖灵寺周围的地形分布,教他哪一片田适合种什么,哪一座山上结的果子甜。 莫青鸾在旁看着惠慈大师和自家儿子一教一学的模样,突然心里发酸,若是儿子有父亲教导,是不是也这样的你教我学父严子孝?可惜······ 双胞胎在一个地方呆不住,她便留下大儿子跟惠慈大师学习,自己和徐氏带着双胞胎在寺里闲逛。 她如今虽然是个寡妇带着三个儿子过活,但生活安定,物质上也算富足,再加上大儿子尤其有本事,小儿子们也长的健壮活泼,从今以后更不用再为生计和前程发愁,心情开阔下,面上便带上了年轻少妇独有的风情和娇媚,在这秋日的艳阳里,显得尤其勾人。 王钥便是这被勾了魂的人! 莫青鸾也知道年轻寡妇是非多,所以平日里都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即使在六根清净的寺庙里,也是避着人走。谁知,今日里避得了香客脚夫,却被隐在花木里的园丁瞧了去! 莫青鸾永远忘不了林家大爷第一次见自己时的情形和在林府时林老夫人无声的逼迫,所以在见了一副痴汉相的王钥之后,心下犯恶心之余,不由怒目呵斥:“佛家清净之地,竟有如此肮脏无礼之人,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没得辱没了这清白花草!” 王钥似是没想到自己竟被当成了登徒浪子,一时目瞪口呆,待听得“清白”二字的时候,猛然想起自己一个大男人盯着好人家的小媳妇看,不被斥骂才怪,忙低下头,揖礼道歉:“唐突唐突,今日冒犯夫人,是小可的不是,小可并无冒犯之心······” 等他罗里吧嗦的说了一堆,抬起头的时候,只见庭院台阶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美人的身影? 王钥不禁打了哆嗦,不会是遇到狐妖精怪了吧?可是,这香火鼎盛的寺院里也会有精怪出没吗? 且不管在花园里犯傻失神的园丁,巳时一到,便有知客僧来找莫青鸾到待客的禅房去。 吴家在扬州城已扎根超过两百年,是城里土生土长一等一富裕的大户,江南地带里数得着的土财主。 吴家现任家主吴存虽已年过五旬,大孙子都已进学,但他平日里养尊处优,保养的也好,是以他须发皆黑,面白有光,身条笔直,瞧着倒像是不惑之年的文士。他家原本就是书香之后,因当年相助□□有功,新国成立之后便被授了个三代降等世袭的小爵位。如今百年已过,祖先挣下的爵位早就被朝廷收回。因他家子弟及善经营,圣上又体恤老人,便点了他家做皇商,在这膏腴繁华之地做些采买造作的差事。 到了吴存掌家,深觉皇商低人一等的不容易,是以勒令子孙重拾诗书,期望能凭科考改换门楣。 平日里他也乐善好施,经常资助些才子书生,自己也下场考了个童生,自认算是个儒商,是以别人都敬称他一声吴先生。在这江南地带,这样的名声是极好听的了。 当年他嫡长子病重,多亏惠慈大师佛手仁心,救了一命,如今他又因惠慈大师献方有功得了莫大的好处,是以,今日他便备下重礼,带着嫡长孙来拜访惠慈大师。想着要是运气好的话,自己大孙子能得大师青眼,点化一番,也是他家的造化。 刚进了寺门不久,他就见一魁梧僧者领着一小童向他走来,这便是惠慈大师了。 吴存连忙迎上去,遥遥一拜:“几年不见,惠慈大师一向可好?” 惠慈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同样施礼,应声道:“施主别来无恙。” 两人相视一笑,顿觉故友相见的隔阂消散大半。 吴存笑道:“大师还是这样见外,叫我兴文便可。”吴存,字兴文,是自己选的。 惠慈大师却摇头道:“施主这执念愈发的深了!” 吴存无奈叹道:“我也就这么一个盼头了!就想着有生之年家里能出个进士,没有进士,举人也好。可到现在,族里连个秀才都没有,怎么不让人心焦?”说着,便指着一六七岁的小童,给惠慈大师介绍:“这是我那大孙子,今年已经进学了,夫子说他在读书上有几分灵性,大师可给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惠慈大师看着已经跟自家小子玩在一起的活泼好动的小童,并不接他这话,只道:“道破的天机都是哄人的,好好的孩子被看坏了命格,得不偿失。” 吴存只道可惜,心下也明白,这恐怕就是惠慈大师不给看的意思了。 莫磐听说吴皇商到了,便主动跟着惠慈大师出来迎接,想要给对方一个好印象,谁知,远远的便看到他学里的小同学,正跟在一身着锦衣的文士身边向他们走来。 小同学姓吴,吴皇商也姓吴,他们不会是一家吧?他怎么没听说过? 果然,一见面,惠慈大师就和中年文士相谈甚欢,而他的小同学吴轩也对他挤眉弄眼,显然是早就知道他也在这里了。 惠慈大师与吴存寒暄过后,两人分宾主坐下,续过茶水,惠慈大师给他介绍道:“这便是献上祖方的莫小友。磐儿,这位便是皇商吴存吴先生了。” 莫磐起身行礼:“小子莫磐,见过吴先生。” 吴存扶起莫磐,赞叹道:“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孩子!我听轩儿说,你小小年纪就已经进学了,真是羡煞旁人。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拿去玩吧。” 说罢便从袖袋里摸出一块泛着莹光的鱼雕玉佩,塞到他手里。 莫磐看向惠慈大师,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佩。 惠慈大师笑道:“吴先生这里想要拿出个平凡点的物件有点困难,你就收下吧。” 莫磐只好收下。仔细看这玉佩,上面雕的居然是一条肥硕可爱摇头摆尾的鲤鱼,雕工精湛,鳞次栉比,栩栩如生,入手温润,极为难得。 只是,看着有些眼熟。 吴轩在他耳边小声说:“这条鱼跟我的那条是同一块玉雕成的,我那块是公的,你这块是母的。” 莫磐恍然,怪不得他看着眼熟,他曾在吴大壮那里看到块一模一样的。 只是,对着吴大壮忽闪的大眼睛,有些一言难尽的道:“鱼分雌雄,不分公母!再说,你怎么知道你那条是雄鱼,我觉着我这块才是。” 吴轩得意的掏出自己的那块,炫耀道:“你看,我这条要比你那条大些。” 莫磐接过来,将两块玉放在一起比对细看,只见这两块玉都是色泽纯净、触手生温好玉,一模一样的雕工,一模一样的大小,只不过吴轩的那块在鱼尾处长出了色如桃花的一截,就显得比自己这块要大一些。 莫磐叹道:“大壮,你难道不知道,在鱼里面,因为雌鱼要产崽,所以都是雌鱼比雄鱼大吗?况且,你看你的鱼尾巴这样漂亮的,很明显只有爱漂亮的雌鱼才会长这样美丽的尾巴。所以,你的这块才是雌鱼,而我的,是条雄鱼!” 吴轩听莫磐说的这样有理有据,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吗?” 莫磐坚定的点头,肯定道:“是的!” 惠慈大师在一旁看两小儿说玉,不好放任自家孩子欺负人家老实孩子,便笑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莫磐回声道:“我们在说大壮的鱼比我的漂亮呢,”说着便举着吴轩的那块玉给惠慈大师看鱼尾巴的地方,“你看这尾巴的颜色,像不像四月里盛开的桃花?” 惠慈大师接过雕刻精致的鲤鱼玉佩仔细赏看,对吴存道:“这难道就是极富盛名的胭脂玉?” 吴存道:“是胭脂玉的边角料。那块胭脂玉极大,雕刻完成后,还剩下不小的边角料,便做了这两块玉佩。你手里的这块因为还带了些胭脂色,便被这小子挑了去。” 吴轩还在纠结雌雄的问题,一脸茫然的问惠慈大师:“大师,我的这条是雌鱼吗?” 惠慈大师抚着吴轩的发顶,笑道:“玉不分雌雄,只分品质。你挑中了这块,于你来说,这块就是好的。”说罢,将玉重新还给吴轩。 吴轩接过自己的玉,得意的朝莫磐道:“我的这块比你的好!” 莫磐不跟他一般见识,只道:“幼稚!” 吴存在一边看着两个孩子,心下叹息:自家孩子明明还要大了两岁,却偏偏被压了一头,怎能不让人遗憾?与此同时,越发坚定了要自家小子交好莫磐的心。 吴存倒不是看中一个五岁的小娃娃,岂不闻“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看中的是神通广大的惠慈大师! 惠慈大师虽然是佛门中人,但并不只是一味的清修。相反,他医术精湛,佛法精深,尤善命理!且他交友广阔,上到豪门大户、公侯王府,下到三教九流、秦楼楚馆,就没有他说不上的话,见不到的人!所以,当听说他在栖灵寺盘桓一年多都不曾离去之后,吴存除了好奇之外,更存了加深交情的心思。 如今见了莫磐,又见了惠慈大师待他的亲厚,他倒是咂摸出了一些趣味,心里已经决定给莫磐的产业再加一层。 没错,在来之前,吴存就打听好“献方”的另一位小功臣一切的身家背景,这并没有废他多大功夫,就知道了这莫家是由一位年轻的寡妇带着三个儿子过活。 只是,能拿出这样技艺精湛的方子的寡妇,恐怕也不是寻常的寡妇?不过,这里面有惠慈大师作保,其中隐情,他也不好太过深究。 若是成年男子,他多多的给些金银器物,抑或美人玩物,就可以了结此事。偏这莫家都是妇孺之流,莫磐还与他家大孙子是同窗,他便贴心的准备了良田地亩这些能守得住的产业,好给他家过活,也是他做长辈的慈心。 现下他见这莫磐小小年纪就如此灵秀,又见惠慈大师对他爱护有加,他判定只要这莫磐不是实在扶不起墙的阿斗之流,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此时不多加投资,枉费他皇商之名! 吴存给寺里的厚礼除了侍弄佛祖的金银香烛香油布施之外,还有每年与贡纸同等品质的佛纸、宣纸若干、麻衣锦缎若干、粮食柴碳若干,诸如此类。这份礼实用与光鲜并存,算是花了大心思了。 给莫磐的倒是简单,与圣上赏赐的田产相邻的田庄一座,城里铺子两个,两进的宅子一座,银千两,金百两。其中两个铺子是莫存新添的,宅子、金银和田庄是早就准备好的,里面田庄是大头。这个田庄包括了大罗山的两个小山头和一个半干的湖、一截河流,庄子里有良田五倾,中等田约三顷,下等田足有十倾,连同里面的庄户、牛羊等,等都成了莫家的私产,其价值远远超过了皇家赏赐。更不用提还有宅子和金银。 莫磐不由得有些麻爪! 他们刚才还在商量要什么样的土地,要多少合适,结果人家早就准备好了,听起来,比他们自己打算的还要多,也更周全些。 莫青鸾早就听呆了! 莫磐看向惠慈大师,这比皇家赏赐还要多,是不是逾矩了? 惠慈大师满意的对吴存道:“劳你费心了。” 吴存面上有光,捋着下巴上浓黑的胡须谦虚道:“岂敢,岂敢。” 惠慈大师对莫磐道:“皇家赏赐都是有规格的,你为白身,只能赏你些规格之内的田产农宅,规矩之外的,都有吴先生补给你了,你且安心收着!不过,吴先生样样都替你想全了,还不好好谢谢他!” 莫磐想着,按惠慈大师‘规矩之外’和‘补’的说法,吴先生是为皇家办事,那这些应当是在替圣上施恩。既如此,果然只要‘安心收着’就好。 莫磐听话的起身,再次拜过吴先生,感谢道:“小子谢过吴先生费心。” 莫青鸾也起身默声福礼,并不参与他们的说话,只摆出一副全权听儿子的贞静态度。 吴存扶起莫磐,瞥了眼安静倾听的小妇人,除了惊讶其色殊丽之外,也赞赏她“夫死从子”的品格。 第6章 家业下 即已说好,在用过斋饭之后,惠慈大师便与吴先生去赏景,莫青鸾带着双胞胎和徐氏回山下的家里,留下莫磐招待吴大壮。 吴轩抱怨:“你能不能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我大壮?听着土里土气的!” 在宋夫子的学堂里,吴轩虽然年纪不是最大的,确是长的最壮的,属于一看就是从小营养充足的幸福小孩,同学们便给他取了和‘吴大壮’的诨号。 莫磐原本以为吴家只是富足的乡绅之流,没想到是富可敌国的皇商。 于是刺道:“嗯,皇商家的小公子叫‘大壮’这个名字确实不好听,这个一听就是庄户家小孩的名儿。”这话他说完就后悔了。 这样阴阳怪气拈酸带醋的话可一点都不君子,相反,这种没出息的话让人听了只会心生鄙夷。况且,吴轩只是个小孩子,可能还不明白皇商和一般农户的区别。 脱口而出的话最是伤人,也最能反应人真实的性情——原来,他莫磐居然是个看不得人家好的讨厌人吗? 最后,心思纯净的小孩子可说不出这样的话! 莫磐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要‘慎独’,一边准备跟吴轩道歉。 吴轩是个货真价实备受宠爱的小孩,不知道莫磐这样九曲十八弯的想法,他只是单纯的觉着‘大壮’这个名字不雅。 似是没有听出莫磐话里的讽刺,只道:“这跟我家有什么关系?不管是皇商家的,还是农户家的,既然已经进学了,就该起个文雅的名字,听在别人耳朵里也好听不是?” 莫磐以往只觉着自己的小同学是个刻苦好学的,如今看来还是个文人雅士的苗子,思想性情尤其的端正向上,心中顿生好感,往日里对他呆板疏离的印象立刻生动起来。 心想,吴轩既然没听出来,他便不自讨没趣的说些道歉话,只道:“你说的很对,不过你也说了那是学名,是在场合里给人叫的!我们已经是很熟的朋友了,彼此之间胡乱叫些小名外号也显得亲近不是?” 吴轩一想,也有些道理,便故作欢喜的对莫磐道:“我知道你的外号是什么,我以后就叫你‘讨厌鬼’啦!” 什么?讨厌鬼是什么鬼? 莫磐眯眼:“什么外号?我怎么不知道?” 吴轩得意道:“就是我们给你起的浑号啊。在学里,你年纪最小,学的最好,夫子最喜欢你,等回到家里大人们还总是说要跟你学,偏你又不跟我们玩,讨厌的紧,于是就给你起了个诨号,就叫‘讨厌鬼’!” 莫磐恍然,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孩子,还对他的小同学们造成了不小的心里阴影。不过他并不是寻常小孩,心中也无半点得意,反而想着做人不能太独,以后要扭转些印象才好。不然以后同窗聚会的时候大家都在暗戳戳的说‘讨厌鬼’如何如何,他岂不得郁闷死。 还有,“‘讨厌鬼’这个外号也太没有水平了,你们要起也要起个隐秘点的,不然,你一说‘讨厌鬼’,人家还以为你在骂人呢?”他对这个外号很有意见! 吴轩却道:“我知道这是骂人的话呀。” 莫磐一愣,待看清楚吴大壮眼里明晃晃的戏谑,以及满脸的‘你才知道’的模样,莫磐福至心灵,扑上去就追着吴大壮挠痒痒:“好你个吴大壮,你这是在骂我呢!” 吴大壮一边躲着莫磐的魔爪,一边报屈道:“谁让你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来?我听了就想骂你!我想跟你做朋友,你却存了门户之见,白瞎了你‘玉娃娃’的名号”。 莫磐原当吴轩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孩,没成想人家是个白切黑,心下郁闷:“‘玉娃娃’又是个什么东西?” 吴轩跳上栏杆,双手交叠在脑后,一腿翘起,仰躺在横栏上,伸手撸了一根兰草的叶子叼在嘴里,晒着秋日午后浓烈的阳光,懒洋洋的道:“就是给你取的浑号。其实大家都不讨厌你,相反,都很羡慕你,不光生的好看,脑子还聪明,就跟我娘房里摆放的玉娃娃一样招人稀罕。只是,你总是独来独往,来去匆匆,不跟我们玩,我们也不敢去打扰你。” 刚才莫磐以为只有个‘别人家小孩的’单薄印象,没曾想还有个‘男神’的形象,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是担心家里的小弟弟,你也知道我家就我娘一个,我得早点回家她才不会担心呢。还有,我也不喜欢这个诨号。” 吴轩嘻嘻道:“我只管跟着别人叫,谁管你喜欢不喜欢呢?” 莫磐瞪他一眼,心想,我不跟小孩计较,等我想个法子改正同窗们的印象,以后就没人记得这诨号了。 莫磐换了个话题,“你早就知道我的事了?” 吴轩晃了晃腿,得意道:“我祖父跟我说的。说圣上表彰了你,家里要给你备一份贺礼,问我你喜欢些什么?”说罢开始邀功:“我知道你家情景,便说你喜欢吃鱼,所以祖父给你挑庄子的时候,就给你选了带湖的那个。湖里产鱼,有了那个湖,你想吃多少鱼都不愁了,还不用花银子。还有,祖父给你的见面礼也是我选的,我们一人一个,正好!” 莫磐恍然,原来鲤鱼玉佩还有这样的故事,不过:“谁给你说我喜欢吃鱼的?” 吴轩:“有一次我见你跟渔夫一连买了小半年的鲜鱼,不是你喜欢吃吗?” 莫磐黑线:“那是我娘才生了小弟弟,是要炖了给她养身子的。” 吴轩茫然:“啊?那不是你喜欢吗?糟了,我岂不是送错了礼?” 莫磐幽幽道:“且不管鱼的事,你知道那个湖就要干了吗?现在只剩一个小水塘了,里面的什么鱼啊虾呀早就死光了,现在去看,或许能逮几只泥鳅呢?” “什么?”吴轩猛的起身,瞪大了眼睛看着莫磐,震惊道:“小水塘?怎么会,舆图上画的明明是大湖,不行,我得去问问祖父。”说着就跳下栏杆,要跑去找人。 莫磐不成想他这么大的反应,连忙拉住他,谁知他人小力微,竟被吴轩的猛劲拖着行了好几步,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吴轩吓了一跳:“有话好好说,你拉我干嘛?可是摔到了,我看看擦破皮了没有?疼不疼?” 莫磐朝他翻了个白眼,气道:“你起来就跑,可曾让我说话?没摔到!不用你看!” 吴轩讪讪的松了手,嗫嗫道:“你想说什么?” 莫磐突然想起,吴轩现在正是要面子的年纪,他原本兴致勃勃的给自己挑了个心中最好的礼物,还选了跟自己一样的玉佩送给他,可见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同窗。可现在,原本最得意的大湖,竟是个连鱼都没有的小水塘,好坏落差之下,心里不免不自在,这才急冲冲的想去找祖父质问,恐怕心里更害怕莫磐会说些以次充好等不好听的话。 莫磐拉着吴轩,细说道:“你们来之前,惠慈大师就带我看过这周围的土地了,没成想,你家竟给了这样好的一个。我跟我娘都很惊喜,惠慈大师也很满意呢。至于你说的大湖,听惠慈大师说那原本是一个很大的湖,只不过长时间没人管理,积了淤泥,湖就慢慢小了,等以后我找人清理一下,就又成大湖了。到时候湖里不仅可以养鱼,还能种莲花菱角,养水鹅鸭子,好处多着呢。” 吴轩不懂管理这些,他只知道他家的湖从来没小过,不过他相信莫磐说的话,只仍旧狐疑的问:“真的?” 莫磐点头道:“真真的,到时候我请你到湖上坐船,我们一起剥莲蓬,吃菱角岂不是好?” 吴轩一口答应下来:“这可是你说的,我可记着了!” 莫磐应声道:“我说的,我说的,你尽管记着。”心累,可算搞定你了。 吴轩得了承诺,心情变好,纵身一跃,摆了个原先的姿势,重新躺回栏杆上,又随手撸了一根兰草叶子,叼在嘴里。只是这次的二郎腿由右腿变左腿,脚踝还一晃一晃的。 莫磐怎么看怎么觉着这姿势眼熟。若是换成青年公子,这个姿势倒能透出几分洒脱不羁的浪荡风采,只是,由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屁孩做出来,就怎么看怎么讨打。 莫磐实在看不下去,问他:“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副做派?刚还说名字要起的文雅呢,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一点都不文雅,让你祖父看见了,他不说你?” 吴轩听闻‘祖父’二字,先是探头探脑的看了一圈周围,没发现有祖父的踪影,就苦着脸道:“你不知道,我是不敢让我祖父看见我这副样子的,不然,非把他给气出病来不可。” 莫磐奇道:“那你还······” 吴轩无所谓道:“这不是没看见吗?”说着还颠了颠跨着的左腿,动了动叼在嘴里的兰草叶子,那神态,更欠揍了。 莫磐拿手指捅他,催促道:“说说,说说。” 吴轩睨了他一眼,深沉的叹口气:“哎,大人们肯定都喜欢你这样的,不仅长的好,读书好,还听话懂事,做娘亲的乖宝宝!我就不一样了,虽然我不讨厌读书,但也不喜欢整日里读书,没个消遣。我只要玩一会,我娘就罚我的小厮跟嬷嬷,我爹就训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祖父倒不罚我也不训我,就是一脸担心的问我为什么没读书?哎,烦人的紧!” 莫磐听了一耳朵的少年心事,不由同情且佩服起吴大壮来:在这样的紧迫的家庭氛围里成长,吴大壮竟没被逼成个暴躁脾气?可见他本性纯善。 吴轩问他:“你呢?你娘也这样吗?” 莫磐想了一下,道:“我娘一般不管我读书的事,她都是说‘有夫子教呢’,还有,她晚上不让我看书,说怕伤了眼睛。” 吴轩羡慕极了:“你娘可真好!” 莫磐轻咳一声,怕他起了不好的‘攀比’之心,便安慰他道:“我们两家不一样,你还有偌大的家业要继承呢,你家里人当然要更紧张你一些,这是为你好呢。不然,你看看你其他兄弟姐妹,他们可是和你一样的待遇?你祖父可是事事都对他们讲,带在身边时时教导?对了,你有哥哥弟弟吗?” 吴轩若有所思:“我有一个堂哥,没有进学,已经跟着我二叔学着打理家业了,还有一个堂弟,年纪比你还要大些,也没进学呢。” 这样细想一下,立马觉着祖父待自己果然是与众不同的,他为了这份不同,也应当比别人更努力些!便打起精神对莫磐道:“你说的对,我将来是要继承家业,光耀我吴氏门楣的,所以祖父他们才生怕我跟旁人学坏了,时时督促我呢。哎,其实他们也不用这样瞒着我的,直接跟我说,我难道是听不懂道理的人吗?” 莫磐笑呵呵的附和着“是的,是的,你最棒”的话,心里也更喜欢这个新结识的朋友了。 秋日的日光一天比一天短,等到日头不太晒的时候,吴先生便带着吴轩告辞。 莫磐约了惠慈大师改日去看他新到手的产业,也由武僧送回家了。 吴轩今日玩的很是尽兴,坐在回家的马车上一直叽叽喳喳的跟他说今日他们玩了什么游戏,说了什么话。 吴存少见大孙子能有这么高兴的时候,便笑问道:“这么开心?” 吴轩拈了一块点心垫肚子,跟他祖父说:“磐儿有意思的紧,跟其他人不一样。” 吴存循循善诱道:“哦?哪里不一样?我见他除了长得比你好一些外,并没有其他出众之处?” 吴轩小大人一般叹口气:“祖父,你怎么能以貌取人呢?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没得圣上赏赐,为家里挣下家业,光凭这一点,他就强出我许多!” 吴存心里暗笑自家大孙子说话可爱,嘴上却说:“这都是惠慈大师的功劳。也亏得惠慈大师慈悲,没贪了他的方子,不然谁知道他是谁呢?” 吴轩惊讶的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痛心疾首道:“你们大人可真是太坏了,竟想着贪图小孩子的东西。” 吴存弹了大孙子一个脑蹦,笑骂道:“这就帮人说上话了?一个山野小子,这么快就把你收买了?” 吴轩摸着脑门,不服道:“他之前还替你们说话呢,说你们押着我读书是我了我好,结果您居然背后编排他,真是,真是······” 吴轩‘真是’了半天,也没找出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祖父此刻的行为,最后只悲愤道:“真是令人发指!” 吴存真的好奇了:“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吴轩狠狠的咬了一口糕点,把莫磐说的‘带在身边时时教导’的话跟他祖父学了一遍,开始剖白心迹:“我觉着他说的很对,原本想着以后要好好读书了,现在,现在,又觉着心里怪难受的。” 吴存此刻是真的惋惜莫磐不是自家孩子了,小小年纪能有这般见识,可不是人为,实乃天授!好在,两个小孩玩的好,以后亲上加亲也是一样的。 吴存一边心里盘算着家里年纪相仿的孙女,一边对吴轩道:“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试探你的,你那小友说的很有道理!我们都怕你一不小心就被人带歪了,所以才事事为你着想,倒忽略了你是不是喜欢这些功课。我如今见你觅得良友,祖父也为你高兴呢。” 吴轩不大相信,问道:“真的?” 吴存真诚道:“真真的!” 吴轩觉着‘真真的’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不过,他相信他祖父,他祖父说是真的,那便是真的。 听祖父称自己交的朋友是‘良友’,吴轩便觉着是自己得到了认可和赞美,心下高兴,就又开始兴致勃勃的和他祖父说起在寺里的所见所闻。 吴存看着心性单纯正直活泼可爱的大孙子,心想,羡慕旁人作甚?我家里这个并不比旁人差! 莫磐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天才,他在年纪还小的时候,仗着神志成熟做出些在大人眼里‘神童’的事,随着年纪的长大若是变得普通且平凡,就会落下个‘大未必佳’的名声。 所以,为了巩固自己还算聪明灵秀的名声,也为了在小的时候就开发训练自己正在成长的大脑,莫磐在家里一有时间就读书背诵,好让自己温故知新,加强记忆力。 所以,莫青鸾不仅不管他读书的事,还经常怕他用功太过伤了自己,除了给他做些好吃的补身体,也常让他带着双胞胎玩耍,歇歇脑子。 这都是不得已的事情! 之前他们处境实在艰难,虽然明面上有宋夫子作保,又有惠慈大师看顾,可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三个孩子过火,实在招人眼。人都是合群也是排他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有的一辈子都没去过扬州城,祖祖辈辈见到的都是眼前一亩三分地,突然来了个年轻貌美的寡妇,背地里的闲言碎语莫磐可没少听。 他年纪小,心气却高,一心想要改变。 其实他心里有一百个法子可使,却苦于实在年幼,就怕使出来被人当妖孽给烧了,所以一直束手束脚。 如今误打误撞的得了产业,有惠慈大师在前面顶着,人们只当惠慈大师实在是个慈悲为怀的坦荡人,愿意照顾妇孺,将功劳分给莫家弱小,同时又觉着这莫家果然与别家不同!要不怎的人家就有祖传的古方,你家却没有呢?哦,你看人家长的跟你就不一样,一看就是城里人的体面人,来了村里也不是破落户,先有宋夫子这样的进士老爷作保,现下又有皇帝老爷的嘉赏,哎呦,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哟······ 以前因为长相太好带来的风言风语,突然成了来历不凡的佐证,要不说人心易变呢。 以前还有媒婆登门给莫青鸾说媒,说的也都是些歪瓜裂枣,言语间也都是俚言俗语,让人听了极不舒服,轻视之意,只差写在脸上了。现在,媒婆却不敢登莫家的门了。 莫青鸾只当这些是清风拂面,莫磐却不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愤怒之后,更加坚定了出人头地的心。 如今,他进学一年多,早就学完了三百千,中秋节后上课,宋夫子已经决定开始教他四书五经,从《论语》开始学起,所以,即便是放假,即便他们家发生了可以改变命运的大事,莫磐也没有放下睡前背一段论语的事。 莫青鸾看的实在心疼,劝他:“你还有两天假呢,明天再背也是一样的。” 莫磐却道:“明天有明天的课业,今天我在寺里消磨了一天,本就背的少了,晚上的这一段可不能再免了。” 莫青鸾无法,只好问他:“可有不认识的字?说来我教你。” 莫青鸾以前也是正经的读完了四书五经的,教儿子认字并不困难。 莫磐道:“我背的这一段都认识,不过明天要背的有两个字不认识,正要娘教呢。”说罢就翻了一页,指着几个还没学过的字给莫青鸾看。 莫青鸾扫了一眼,只道:“既是明天的,那我就明天再教。” 莫磐指给他娘看的意思就是想他娘先教他,省了明天的事,可惜莫青鸾不上当,竟直接走开了。 莫磐只好再把这段子曰背一遍,确定滚瓜乱熟不打磕绊之后,才熄灯睡觉。 莫青鸾看着儿子屋里的灯终于灭了,才松了口气,又在莫磐窗下细听一会,确定儿子睡的安稳,才放心回屋搂着双胞胎睡下。 第二天,有衙门里户房的主事带着几个小吏和村里里正村老以及吴家大管家等一干人来到莫磐家,一是为了办理田地房产的契书和一些书面证明,这些都是需要到城里衙门办理的,俱因这次莫家的产业实在有些多,他家的情况又实在特殊,所以衙门干脆给吴家和栖灵寺一个面子,亲自上门办理,二是一事不牢二主,顺便一起去丈量土地,打上基石,划好界限,界限之内的就是莫家土地,由莫家说了算了。 吴家大管家随主人姓姓吴,昨天莫磐已经见过了。 吴管家先是给莫磐送上吴轩的亲笔信和‘他吃着好吃的’糕点蜜饯,说明这几天他会全程陪着莫磐规整产业,莫磐有什么不懂得尽可问他。 莫磐见不论衙门里的人还是村里的村老们都收敛了散漫之态,露出忌惮郑重的神色,乖巧的冲吴管家露出个甜甜的笑:“谢谢吴爷爷!这几天就劳烦吴爷爷了。” 莫青鸾也起身向他福了一礼。 吴管家并不因莫磐年纪下就轻视他,听了莫磐的话先是避开莫青鸾的礼,然后诚惶诚恐的弯下腰,躬身道:“这都是老爷吩咐老奴做的,莫小少爷莫要客气,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莫磐当然没有什么可吩咐的,他又不懂这些! 莫青鸾到是懂一些,不过他是女流之辈,有莫磐和惠慈大师跟着,并没有她说话的余地,所以,这次丈量土地,莫青鸾竟只能呆在家里等他。 莫青鸾看的很开,嘱咐儿子莫要累着饿着渴着,就任他去了。 宅子和铺子莫磐没去看,只按了手印拿了契书,大头在赏赐的良田和吴家给的庄子,需要重新丈量和整合。在丈量土地的时候,莫磐全程都是看着吴管家跟衙门和村里的人交涉,认真听着记着这里面的门道,不好走的路就由惠慈大师抱着,背着,也累不着他。 惠慈大师说想见识一下圣上赏赐的田地是什么样的,实际上,大家都看的出来,人家是来给莫家撑腰的。要不是惠慈大师跟莫磐长的实在不像,以这老母鸡护小鸡仔的劲头,他们都还以为莫磐是惠慈大师的私生子呢? 最后只能感叹惠慈大师是个真正的好人! 前面有吴管家打头阵,后面有惠慈大师压阵,衙门和村里的滑头们愣是没找到空子钻。他们除了在心里犯嘀咕外,也只能自叹倒霉:这次恐怕白干一场,什么油水都捞不到了。 实际上,等到最后走的时候,他们也不是什么都没落着。不仅莫磐给他们包了不少茶水钱和跑腿钱,吴家也另给了一份,算一算,并不比往日里得的少。因此,他们心里的气也顺了,觉着没白干的同时,以后也没给莫磐添些暗地里的麻烦,这都是后话了。 吴家的庄子和赏赐的良田离的很近,中间只隔了一片芦苇荡,这是官府的产业,平日里并不禁止村民百姓去打野,因官府并不指望它有什么出产,算是无主之地。经过协商之后,莫磐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下了这片芦苇荡,将良田和庄子连起来,并出资一百两重修村里的祠堂和打谷场,算是给村里的补偿。 里正和村老自无不可。 最后,里正提议,将莫家原本在村里买的三十亩良田和村里置换一下位置,这样他家所有的产业就都能连在一起,可以省很多麻烦。 这是个好提议,但莫磐并不想再换良田,最后,他提出将良田换成大湖东边的山地。 那片山地原本是村里的地,只不过中间有吴家庄子和一个大湖跟村里的地隔开,因离的远了,又是只长些毛栗子的贫瘠山地,村民们就不愿意过去劳作,时间久了就逐渐荒废了,这也是大湖为什么逐渐变成小水塘的原因,要不然一个存水的大湖可用的地方多了去了,也不至于到了没人管理淤泥堆积的地步。 良田换山地,自然是不划算的,但莫磐实在坚持,莫青鸾全听儿子的,惠慈大师不置可否,不发表意见,吴管家毕竟是别人家的管家,并做不了莫磐的主,衙门的人冷眼旁观,村里里正和村老自然是一百个愿意,所以,最后,莫磐不费吹灰之力的拿到了那片灰突突,只长着稀稀拉拉几颗栗子树的山地。 说是山地,其实就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地。里正为了不落人口舌,连他庄子和丘陵地之间的那片低矮谷地一并给了他,这样,大罗山下,包括三个山头之内的方圆千里之地都成了莫氏私产,统一划为一个庄子,改名莫家庄。 莫家庄里有良田十五倾,中田五倾,下田十三倾,大湖一个,山头三个,湿地一个,河流一截,庄户二百余,牛羊马匹若干。光看大小,这算得上是一份让人眼红的产业了。 产业再大,也是需要经营的。这个庄子有二百余户人家,有将近八百人需要靠庄子养活。要是经营不善,亏空是小,若是维持不下去,卖房卖地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懂行的人虽然艳羡,却并不眼热。不懂行的人,光这呼喇辣的架子就能吓退一大批人,另一小部分人碍于宋夫子和栖灵寺,也只能背地里说说酸话,在心里扎扎小人啦。 莫青鸾摸着厚厚的契书和莫磐新画的一尺见方的庄子舆图,长呼一口气,对莫磐道:“其他的不急,先把莫氏的祠堂建起来。” 莫磐答应下来:“不光是族谱和牌位,改日我到惠慈大师那里抄一份圣旨,拿来供奉给祖先吧。” 莫青鸾自然欣慰应下。 莫磐知道莫青鸾早就重新默写了莫氏族谱,并且还续写了新的族谱,这两天也在默默准备祖先的牌位和祭祀用品。 莫磐对这些不仅不能视而不见,而且还得珍之重之的把事情办好。 在这个时代,祭祀祖宗绝对是一年中重中之重的大事,尤其是在世家大族。 别看莫氏传承在他母亲这里差点断绝,但从莫氏族谱的厚度和他背了两年都没有背完的长度,莫氏绝对称的上世家,而且是一个已经传承千年的世家! 在这本厚厚的族谱里,记载了莫氏传承的点滴,有辉煌的篇章,自然也有差点断绝的尴尬,就比如莫青鸾。 “我是莫氏的最后一人,我是有责任将莫氏传承下去的,即便不择手段。否则,我就是莫氏的罪人。”莫青鸾抚摸着儿子的发顶,语气感慨万千,最后将族谱交给他,道:“以后就看你的了。” 莫磐将族谱和契书放在一个樟木匣子里,觉着传承一个世家还是挺有意思的。看着原本就要断绝的千年世家,在他手里重现昔日的辉煌与灿烂,应该会很有成就感。 就当他在这个时代里给自己找点事做吧! 第7章 书院上 规整产业并不是一天一月之功,现下又正值秋收的季节,更是忙碌繁杂了三分。 节后开学后,莫磐就跟宋夫子请了假,只上午去听课学习,下午在家帮着莫青鸾料理家务。 大罗村就这么大,这两天无论是天家宣旨,还是官衙的人来给他家丈量土地等轰轰烈烈的事都与莫家有关,宋夫子自然有所耳闻,也体谅他小小年纪当家作主的不容易,就很痛快的准了他的假。 因他假日里就将整本论语都背的七七八八了,宋夫子心下震惊之余,也怕他损耗过度,很是给他说了一番‘贪多嚼不烂’的道理,要求他循序渐进,打好基础,才能长远发展。这也是他批假批的那么痛快的原因,实在是莫磐太自律了,不仅不怕他落下功课,反而还要他帮着收着些,就怕他冲的太快摔了跟头。 莫磐对宋夫子的劝诫自然是听进了心里,又想起莫青鸾总是想让他休息玩耍的作为,特地向莫大壮等学里其他学的好的小学生请教了一番他们的学习进度和学习方法,最后发现自己确实脱离群众太远了,这很不利于他韬光养晦的策略,所以干脆照着宋夫子给定的进度读书学习,将更多的心思放在自家新得的产业上面。 梳理人事交税纳粮这样的琐事自有莫青鸾料理,莫磐做不来也没兴趣做,他的兴趣是给现有的土地做规划,打算从现在就提前布局,通过一个秋冬的整合和改造,明年就可以按照农时一一施展了。 花了好几天的功夫,在通过庄上的管事和莫青鸾充分了解情况后,他便根据现有的舆图,重新画了个《莫家庄五年生产计划图》,将自己的想法细细的描摹了出来,兴冲冲的去拿给惠慈大师看,想从他这里听取一些不同的意见。 惠慈大师仔细观看了这张五年计划图,最后给出评价:“你于绘画上倒有几分天分,你不是下午都不去上课了吗?到我这里我教你画画吧。” “画画?”莫磐有些兴奋了,惠慈大师表面看着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其实他眼光可高了,平日里也少夸他,如今竟说他有绘画的天分,莫磐就有些飘飘然:“你觉着我画的图好看吗?我学什么样的画法合适?我比较喜欢工笔画,美丽优雅,关键还很像。”说罢还意有所指的看着惠慈大师手里的图。 绘画光画法就分好几个种类,比如现在他跟惠慈大师学着画的舆图,就更倾向于工笔画。 惠慈大师卷起手里的纸张敲下莫磐脑袋,勾唇笑道:“真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小子,还什么画法合适?你这也算工笔画?先跟我从调墨开始学吧?” 惠慈大师怎么教他就怎么学,关键是现在:“你还没说我这庄子规划图怎么样呢?” 惠慈大师随手放下图纸,端了杯清茶啜饮,问他:“那天你执意要东边的那块岭地,就是为了种果树?” 莫磐也想学惠慈大师端杯茶风雅风雅,无耐他腿短力小,最后只得跪趴在炕桌对面,用两只小手捧着茶杯一边喝水一边说:“是啊,那岭上虽然光秃秃的,但结的栗子又大又甜,其实也很不错了。我家良田够多了,不差那几亩。” 惠慈大师看小孩那撅屁股趴桌子上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小狗喝水,每当惠慈大师怀疑莫磐心智成熟的不正常的时候,莫磐都会用他幼稚质朴的行为将他的脑洞拉回来:这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屁孩! 比如这张什么五年规划图,从作物的生长规律,农时变化,到果树的适应环境,再到地气修养的时间和庄户劳作的范围,不能说面面俱到,也算有理由具备。 图里面既考虑了阴阳相生之法,也包含了天人相合的规律,尤其是对那片快干了湖以及围着那个湖做的规划,让人惊艳。 如果是由精通此道的人来作此图,只能说水平一般。 可是,莫磐只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娃娃。他知道稻子秧苗长什么样吗?他能分清桃树和李树的差别吗?惠慈大师和他生活了一年多,有一次他还见他把杂草当韭菜给吃了,还问他为什么这韭菜吃着有些喇嘴?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能画出这种水平的图,那就不是惊艳,而是惊骇了。 这和他的年纪和阅历比起来,怎么看怎么违和。 莫磐的生活轨迹,惠慈大师了如指掌,所以他没有怀疑这张图不是莫磐本人画的。或许有人指点,但这里面的方方面面绝对是莫磐自己真实的想法,有好几个地方他都曾经听莫磐自己说过,当时他没在意,现在看着就格外的亲切。 惠慈大师只能感慨:此乃天授!莫磐似乎天生就是吃土地这碗饭的。 惠慈大师道:“地已经是你的,你想种什么都由你,我在各地也有些知交故友,一些好品种的果树苗到是可以给你搜罗一些。只一点,三年内你是别想出产了。”果树长成最少三年。 莫磐喜道:“这可就帮了我大忙了。至于出产,我娘也跟我说了,不过,我就是不想让地空着,短时间内没想出产的事。”其实,他是想在自家山头实验果树嫁接之法,现在也有嫁接之法,不过多以观赏花木为主,少有果树嫁接,东西南北多品种的果树嫁接就更少了。 接下来惠慈大师就莫磐的这张五年规划图删减更改一番,让它更具有实用性。 莫磐拿着新得的图若获至宝,一边感叹惠慈大师真是个全能型人才,一边高兴的回家跟他娘商量接下来的人力安排。 莫青鸾早就知道儿子在跟惠慈大师学画图,她这几天忙秋收忙的焦头烂额,也没留意莫磐画了些什么。今日看到这样详尽的规划图,只当是惠慈大师给画的,除了感叹一句惠慈大师真是得道高僧,什么都会之外,就毫不犹豫的按图照做,组织人力,开始对莫家庄整改。 莫磐只在莫青鸾看不明白的地方搭把手,解说一番,其它时候都是领着他新得的书童春分看顾双胞胎,好帮莫青鸾分担一些。 春分今年十三岁,是家里最小的男孩,他们一家都是庄子上自带的奴才,还是能识文断字的高级家奴。他娘刘氏被莫青鸾挑来做管家娘子,他被挑来做莫磐的书童,改名春分。他爹被任命为一个小管事,带着他的两个哥哥和其他几个壮劳力去庄东头的大湖挖淤泥,准备明年蓄水养鱼种荷。 像春分这种人家,身家性命都是和庄子绑定在一起的,也叫世代家奴。如今庄子主人变了,他们的主人也就跟着变了,生死都有新的主人裁夺。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则,家奴未必就比良民凄惨,所以莫磐也没想在这个时代里搞社会主义,顶多不欺压他们罢了。 因是家奴,主人家的荣辱就是自己的荣辱,所以春分一家服侍莫氏母子几人都很用心,做事也得力,很得全家人喜欢。 这日,莫磐在村头宋夫子学堂里下学后,被宋夫子叫住说话。 宋夫子名叫宋缺,字一分。据说宋夫子出生的时候家里五角俱全,宋老爷子就给他取了‘缺’字做名字,就怕他应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老话,福气外漏。原本宋夫子这样的家境,这一生只逍遥度日就可,偏生他又长了一副好头脑,于读书上甚有天分,于是等他冠礼取字的时候,他的恩师便给他取了个一分的字,和着他的名,就是希望他能悠着点,万事不要太满,缺一分最好的意思。 莫磐背着书包,站在宋夫子的书桌前,疑问道:“夫子有什么吩咐?” 宋夫子看着愈发玉雪可爱的学生,捋须满意道:“并无大事。我见你今日家事已料理周全,下午就继续来学里上课吧。” 莫磐答应下来,这不是大事,犯不着专门让他过来,果然,只听宋夫子继续道:“说起来,你家的造纸方子最先赠给了书院,书院里接了方子,也没什么回礼、表示,倒是很对不住你。” 莫磐心里仍旧狐疑,只嘴上道:“宋夫子与我家多有照顾,我与母亲能在此落户还多亏了夫子作保,哪里还需要回礼和表示呢?” 宋夫子解释道:“我为你们作保,是受了吾友之托,并不是因方之故。” 莫磐只拿他那一双大眼懵懂的看着宋夫子,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宋夫子轻咳一声,继续道:“说起来,你还没到书院里看过吧?” 莫磐猜到一些,回道:“并未。”他一刚进学对的小童,没有人带着,去都是秀才举人的书院干嘛? 宋夫子问道:“明日,我要到书院去拜访,你可愿随我一起去?” 莫磐看着有些不自在的宋夫子,心下已经了然。 带他去拜访是假,书院里有人想见他是真。 为的是什么,也很好猜。 他家明明是先把方子给了书院,结果最后居然是栖灵寺得了莫大的好处,书院里的大拿们自然是要有些想法的。 自从圣旨传来之后,莫磐就想过书院这边会不会有话说,结果等了好几个月,这都要入冬了,才由宋夫子做中间人,带他去拜访。不可谓没有耐心了。 莫磐心里明白,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 只做出一副好奇的表情和语气,对宋夫子说:“我自然是愿意的。都说扬州书院是江南首屈一指的书院,我以后也是要到那里读书的,早就想去看看啦!” 拜别宋夫子,莫磐回到家里,用过午饭后,跟他娘说了一声,就带着春分去了栖灵寺,找惠慈大师学画。 说是学画,不过是学着认些调料颜色和观赏些前人名作,另外练习一下运笔之法,见识下各家流派。因他手太小,也没有劲道,所以真正如何作画还没学呢。 他来的时候,惠慈大师正拿着一柄放大镜,在窗前观赏一副破损的古画。没错,所谓对的名家字画,都是惠慈大师现在或曾经在坊间淘回来的残缺品,和别家送来修补的珍品。 惠慈大师就拿这些要修补的字画给他做绘画启蒙。 别说,还挺有意思的。 等爷俩一起观赏完这幅据说是颜真卿真迹的古字,莫磐就跟惠慈大师说了明天要去书院的事。 惠慈大师嗤笑道:“可算是等不及了。” 莫磐好奇道:“你觉着明天他们会说些什么?” 惠慈大师兴致缺缺的道:“左右不过是仁义道德的酸腐之言,你可别被他们哄了去。” 莫磐撇撇嘴:“我就一孩子,能听懂他们什么话?万事有我娘呢。” 惠慈大师赞赏道:“拿一妇人搪塞,倒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莫磐被说的脸颊泛红:“本来就是!我能得赏赐也不是我的本事,都是大师你疼我罢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惠慈大师说过话之后,莫磐心里有了底。晚上回家跟莫青鸾说起明天去书院的事。 莫青鸾一边在油灯下盘点着庄子上这个需要多少柴碳,一边看莫磐哄着双胞胎认些简单的字,一家人其乐融融。听了莫磐的话,就放下手中的账本,沉吟起来。 莫磐见莫青鸾的神色有些说道,便问:“娘,怎么了?”说起来他娘两次安家都在书院附近这个行为本身就很值得深究,只不过莫磐从来没问过。 莫青鸾叹口气道:“没什么,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他们要是问你什么话,你就装不知道,都推到娘身上就行了。” 莫磐道:“我也是这么跟惠慈大师说的,大师说这是个好方法。” 他娘对惠慈大师不是一般的信任:“你就照惠慈大师教你的做,总不会错的。” 莫磐答应下来。能让惠慈大师和他娘都看不上眼的书院到底是个什么样,他倒是真的好奇起来了。 第二日用过早餐后,莫磐就带着书童春分,坐上宋夫子的马车,一起向扬州书院赶去。 第8章 书院中 大罗山的东北面是凤凰山,两山之间隔着北面进出扬州城的官道,扬州书院就坐落在凤凰山靠近扬州城的山脚下,围着书院的半座凤凰山,以及山脚周围的土地都是书院产业,占地面积颇广。 相比于大罗村的安静与世隔绝,穿过官道,进入凤凰山范围之后,立马喧嚣热闹起来,让莫磐觉着,一道之隔的,简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怪不得宋夫子选择在大罗村养病,除了离栖灵寺近外,安静绝对是最重要的条件。 宋夫子见莫磐扒着车窗好奇对的探头探脑,便掀起门帘,给他讲解街上买的卖的都有什么。 这条书院一条街上,除了笔墨纸砚铺子,开的最多的居然是酒楼茶馆,沿街叫卖的货郎摊子担子挑子里最多的也是小吃瓜果糕点,如今,年节将到,他还看到好几个卖冰糖葫芦和糖炒栗子的。 宋夫子给莫磐买了一串又大又圆沾满糖浆的冰糖葫芦应景。 宋夫子对莫磐道:“这位老翁原本是京城人士,跟你家的造纸方子一样,他家制糖葫芦的手艺也是祖传的,铺子就开在街头,跟南边的做法不一样,你尝尝看。” 莫磐依言咬了一口,入嘴是一样的酸甜,都不是他喜欢的口味,他也没吃出不同,只道:“我也没吃过南边的口味,这是我第一次吃糖葫芦呢。” 宋夫子怜爱的摸摸莫磐的头发,道:“以后我带你多吃几种你就知道了。”心想,毕竟是个失了父亲的孩子,虽有惠慈大师照拂,想来惠慈大师方外之人,是不会想到小孩子是要吃零嘴的。 这确是误会惠慈大师了,实际上,惠慈大师房里常年零嘴不断,多进了莫磐的肚皮,莫青鸾虽然少出门,但每当村子里有货郎叫卖,莫青鸾绝对是大主顾,时间长了,她还给相熟的货郎下单,让他们下次来的时候,多带些扬州城里有名的吃食玩物,她愿意多给些跑腿钱。所以,扬州城里用山楂做的糖球和冰糖葫芦莫磐是见过的,只是他自己本身不喜欢以山楂为首的酸甜口的果子,没有吃。他只喜欢纯甜的,比如毛栗子,所以他才会打算培育些更甜的水果,不然,以江南繁多的水果种类,何须莫磐搞嫁接。 穿过热闹的街道,便能看到隐藏在树林山间的书院一角,仅露出的建筑群就颇为可观。 宋夫子叹道:“冬日里的书院未免萧条了些,”又道:“等开春,书院里可赏玩的地方就多了。” 莫磐没有接话,只当自己听不懂。 等进了书院门楼就到了书院的地界,他们一路坐着马车沿着宽阔平缓的山路蜿蜒爬坡,来到了一处院墙高大的大门前。大门的另一边,依次停了两三辆跟他们差不多的马车。 大门早已打开,有管事小厮躬身在门前等待,见他们的马车停下,一个管事模样的老人便带着身后的小厮伺候他们下车,对着宋夫子口称‘先生’,对莫磐称‘小少爷’,有一位年纪跟春分相仿的小厮还塞给他一个汤婆子,抱着他下马车,替他整理衣裳斗篷,生怕他冻着,他便回了个甜甜的笑脸,以示感谢。 被抢了活的春分手足无措有些委屈的在一旁看着,愣是插不上手。莫磐吩咐他跟着宋夫子带来的车夫,不要乱跑,等着他出来。春分这才去帮着车夫宋老头停靠马车,就停在那几辆马车的旁边。 莫磐随着宋夫子穿堂过停,来到了一处暖房,房里有两位留着长须,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对弈,有三五位中年人在旁边观战,看那神情,似乎战况很是激烈。 见宋夫子到了,其中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便丢下棋子,大声道:“不下啦,没意思的紧,没意思的紧。” 旁边一位留着短须面容文雅的中年文士便不依道:“先生,你不能因着局势眼看维持不下去,就说没意思不下了,不到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其他人都哈哈不语,与老者对弈的另一位老者就激他:“败局已显,他早早离局,还能留些颜面在,当然没意思了。” 老者气的指着他说不出话来,只拉着宋夫子评理:“一分,你来的正好,你来帮我看看,这棋是不是败了?” 宋夫子不掺和他们的战局,只招呼着莫磐吃茶吃点心,随口道:“老夫臭棋篓子一个,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帮不了你。” 众人又相互取笑攻讦了一番,方才分宾主坐下,与宋夫子叙旧。 宋夫子指着坐在主位上刚才下棋下输了的花白头发的老者道:“这便是扬洲书院的山长,孙芒孙伯耀。” 莫磐起身对着孙山长躬身一礼,口里道:“小子莫磐,见过山长。”言罢起身,便拿他那双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孙山长。 孙山长叫他上前,拉着他打量了好一会,赞叹道:“果真是个有灵气的孩子,想来我扬州书院不久将迎来又一位才子了。” 众人笑赞,果然如此。 孙山长环抱着他,给他介绍在座的其他人。 跟孙山长对弈的老者姓徐,名才字修德,是孙山长故交,官拜户部左侍郎。 那位敢跟孙山长说笑的中年文士是书院的监院,同样姓徐,名录字元行,是徐侍郎的族亲。 其他三位都是书院里的教习和学长,都是饱学之士,要是莫磐以后来书院读书,主要就是跟他们打交道。 众人分别给了见面礼。 孙山长考教了莫磐对的功课,因宋夫子知道他的学习进度和水平,所以莫磐也没藏拙,孙山长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这下,孙山长真的惊叹了,直说他是读书的好苗子,以后定能榜上有名,莫磐只做懵懂状。 考教之后,书院徐监院说起造纸方子之事:“我观令堂赠与的造纸方子颇为不凡,与藏书楼里收藏的古方不相上下,各有千秋,我着人试着做了些,却没做出佛纸来。”说罢便疑惑的看着莫磐,想听听他怎么说。 莫磐当做没听懂,厅里一时安静下来。莫磐就转头看看这位,看看那位,好似疑惑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 宋夫子接口道:“这个我知道,是惠慈大师在那古方里加了山里的黑荆棘染色后造成的,听说工艺繁琐的很。” 徐监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知可有方子留下?”这下言语挑明直接问莫磐了。 莫磐只做不知的扯扯宋夫子的衣袖,小声问:“什么方子?方子不是给书院了吗?” 宋夫子揽过莫磐身体,护着他对徐监院道:“老夫也不知道什么方子,我记得那造纸的方子还是老夫亲自交给徐监院的,现在徐监院问的又是什么方子?” 徐监院尴尬一笑,端茶不语。 孙山长出来打圆场,对莫磐道:“说起那个方子,我也见过,看工艺应属宣州一代,磐儿,你家祖籍宣州吗?” 这下莫磐不能装傻了,他已经进学,要是连自家祖籍何方都说不清楚,就枉费他小天才知名了。 “我听我娘说,我娘是逃荒到苏州的,后来到了扬州。我家祖籍是徽州,不是宣州。”这是莫青鸾对外的说辞,其实他家祖籍青州。 徽州那一带是黄河的泄洪口,常年遭灾,因为迁徙太过频繁,连当地百姓自己都记不清自家邻居的具体来历。所以,他们说自家祖籍徽州,一是符合身份,二是不好查证。 孙山长问徐侍郎:“徽州可有莫姓大户?” 徐侍郎是户部侍郎,百姓土地、户口就归他管,所以孙山长直接问他。 徐侍郎捋着胡须沉吟道:“徽州贫瘠常遭涝灾,当地少有世家大户,倒有几个莫姓,只是未曾听说他们有遭灾逃荒。” 孙山长还想再说些什么,宋夫子接口道:“我跟莫夫人闲谈过,他家是家道中落,到了她父亲这一辈,家里除了几个古方、几本书籍,已经不剩下什么了。前几年徽州发洪水,她父亲没撑下来,只剩她们母女逃荒到苏州安定下来。只是莫母年老体衰,有没撑住逃荒的艰苦,很快病逝。因自身还有些钱财积蓄,孝期过后,莫氏就招赘了一女婿过活,谁知这个女婿是个酗酒成性的,就因他喝醉了酒在沟里摔断了腿,娶不到媳妇才做了上门女婿,最后也是因为莫氏有孕,高兴之下多喝了些,掉进沟里摔断了脖子,莫氏才做了寡妇。” 宋夫子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继续道:“我想着你们或许不会对一个寡妇感兴趣,就没与你们说起过。你们还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吧,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这话不客气也不留情面的很,徐监院和孙山长脸上就有些讪讪,倒是徐侍郎似是事不关己,只端着上好的茶叶冲泡的茶水细品,还抽空对莫磐笑笑。 莫磐便羞红了脸用宋夫子宽大的衣袖遮住自己,做足了小儿之态。 在座的书院里的一位教习,便说起书院后山的梅林已经结了花苞,等过几日下了大雪,众位就可相聚一起看雪赏梅云云。 众人又说了些冬天可以赏玩的景致之后,就到了午时,该用午膳的时候。 一般百姓之家只有一日两餐,中午是不吃饭的。不过上层社会只怕吃不好,从来不会担心够不够吃的问题,所以慢慢就有了一日三餐。 莫磐人小不经饿,早已经吃了两块点心垫肚子了,等用过丰盛的午膳,他就被那个给他塞汤婆子的小厮抱着去午睡,莫磐就顺势离了这群鸿儒大家,去好好睡了一觉。 第9章 书院下 午时过后,徐侍郎还有差事在身,言明有空再来拜访就告辞了。徐监院跟着一起离开,剩下的三位书院教习先生本身就住在附近院舍,也相携离开了。 只剩下宋夫子跟孙山长,在院子里摆了两张躺椅,一起晒着冬日午后清冷的阳光,随意聊天。 宋夫子埋怨道:“我要是知道你们这样为难一个小孩子,我就不带他来了。” 孙山长疲惫道:“一分,你离了这名利场,不知道现在的局势有多艰难。” 宋夫子嗤笑道:“什么艰难的局势跟一个寡妇和小童有关系?你一个书院的山长,瞎操什么心?” 孙山长沉默不语。 到底是多年故交,宋夫子看着头发越发花白,隐有暮气之态的老友不免心下不忍,道:“关于莫氏母子,我并没有一丝隐瞒。” 孙山长叹道:“不是人的问题,是方子!” 宋夫子皱眉:“你们想要那做佛纸的方子?惠慈大师向来随性,不想见的人从来不见,吴家,吴家只忠于圣上,也不会理会你们。想来你们在这两处碰了壁,才把主意打到莫氏母子身上。” 孙山长被老友犀利直接的话说的老脸微红,描补道:“也是想要帮扶他们的意思,去年书院里得了他们的方子,理应多照应他们一些。” 宋夫子讽刺道:“你也知道是去年!这都一年多了,早不照应,晚不照应,偏人家得了圣上的赏赐之后就想起要多照应了?” 孙山长气个倒仰,没好声道:“好你个宋一分,你在大罗村里才修养了几年,就开始六亲不认了?你这狗脾气,真是越发狷介了!” 宋夫子不为所动,哼声道:“哼,你头一天知道我的脾气?这还是好话呢,要是别人,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 孙山长刺他道:“是,你宋大御史的口才谁人能及?只是我并不是朝堂的官员,你且骂不着我。你宋家世代官宦,要权有权,要底蕴有底蕴,要财有财,万般不缺,自然看不上一个方子。老子却是山野村夫,还想为子孙后代留下点什么,只能蝇营狗苟,攀权附势了。”说罢,竟留下两行清泪来。 宋夫子不成想自己几句话就惹得老友这般大的反应,不由有些抱歉道:“为太子做事,算不上攀权附势。”太子,国之储君,本就是天下大势。 孙山长默然,良久道:“你不懂!” 宋夫子真是好奇了:“到底怎么了?你说的局势艰难已经到了何等境地?” 孙山长仰躺在躺椅上,用折扇盖住头脸,闷声道:“你既已脱离,就不要过问这些了。你那病不宜多思,还是好好保重自己,说不得以后我那些不成器的孽障还要你照拂呢。” 宋夫子家里世代混官场,自己也当过几年御史,从小耳濡目染这些朝堂之事,自然听出孙山长话里的凶险,想着当今圣上和太子之间的某些不可言说之事,只道:“你好自为之吧。” 过了片刻,孙山长又道:“说起莫氏母子,我观莫氏和磐儿的身形,绝对不是徽州人,倒更像是江南人。可是,不论是这江南的世家大族,还是有名的官署和民间的作坊,我都最熟悉不过,却没听说哪家有这样精湛的造纸方子。” 宋夫子皱眉道:“你什么时候见过莫氏?” 孙山长不以为意道:“去看你的时候远远见过一眼。” 宋夫子瞪着孙山长:“真是个为老不尊的东西!原来那天你不是去瞧我,是去瞧年轻小寡妇去了!” 孙山长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宋夫子,只拿宋夫子的话当耳旁风。 过了一会,宋夫子又问:“那个方子真那么好?”以至于让老友这样追根溯源。 孙山长:“拿到方子后,我就仔细研究过,方子末尾有一个‘莫’字,可以肯定方子的主人姓莫。我让徐录照着方子造纸,也确实造出来了上等宣纸。只是,跟那佛纸比起来,小巫见大巫。造纸的技术都是随着方子改良日新月异的,莫氏拿出来的方子说是古方,其实更偏向于近几十年宣州一带的技艺。宣州是安定富庶之地,也没遭过荒,更没有姓莫的造纸大家,所以,莫氏绝对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家族没落逃荒到此,磐儿品格灵秀,更不是一个酗酒之徒能生出来的。我倒不是追着人家不放,只是生怕他们与现下局势有牵扯,不免多思所想了些,”又道:“只盼是我多想了!” 宋夫子沉吟道:“其实,他家不止有造纸的方子。” 孙山长猛的起身,目光灼灼盯着宋夫子,急声问道:“你说什么?” 宋夫子一滞,忙按下老友,说道:“你别急,不是什么好方子。” 孙山长不依:“怎么不急,要是跟佛纸一样的方子” 宋夫子实在听不下去,直接道:“你想多了,就是一个豆腐方子。” 孙山长以为自己听错了:“豆腐方子?”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豆腐方子是个什么方子。 宋夫子不再管他,重新躺回躺椅上,老神在在道:“你没听错,就是豆腐方子!你忘了,莫氏是拿着老吴的推荐信找上我的,她能得这封信,就是跟老吴的婆娘处的好,将这制豆腐的方子给了老吴。老吴也没藏着掖着,带着村民乡壮一起做豆腐,很是得了不少钱财呢。” 孙山长似是被打击到了,默然不语。 宋夫子问他:“你可能再凭一个豆腐方子推断出人家来历?” 孙山长不理宋夫子的打趣,只道:“古往今来豆腐方子千千万,光凭方子能看出什么来?我给老吴去封信,让他把原方寄过来,我仔细看过再说。” “说起老吴,她既然跟老吴家处的好,又为什么来扬州。”又道:“不要用寻亲的话搪塞我,她显然是奔着你来的,她在扬州可没亲戚。” 宋夫子叹道:“这个,老吴含混的说了几句,我倒是猜到一些。”说罢,在孙山长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话。 孙山长诧异道:“竟有此事?” 宋夫子鄙夷道:“什么貌比潘安,才比宋玉,都是鸡鸣狗盗之徒。你也见过莫氏了,她那颜色实在招人眼,又不想屈从权贵,只好离开。老吴也是可怜他们母子,才写信托我照顾一二。” 孙山长感慨道:“怪不得她能再生下双胞胎呢,我还以为”又道:“她能以一己之力抚养三个孩子,又有这样的品貌,可算是奇女子了。” 说罢,似是想到了什么,对宋夫子道:“说起他来,前儿个我收到一封信,说是荣国公病逝了。” 宋夫子惊道:“荣国公贾代善?” 孙山长:“除了他还能有谁?算算日子,也到了他们扶灵回乡的时候了,说不定会路过扬州。” 宋夫子道:“路过就路过吧,左右与我没甚关系,”又道:“荣国公的那两个公子,我见过一次,不是个能支撑门楣的,说不得荣国公留下的人脉关系都归了他的好女婿。那位林如海也是个走运的,能在朝廷收回传袭的爵位的时候,以探花之身与荣国府联姻,有了岳家的扶持,他这一代是不愁了,只是不知道下一代怎么样?” 孙山长嗤笑道:“什么怎么样?现在想下一代且早着呢。” 宋夫子接口道:“怎么说?” 孙山长道:“林探花成亲六年,尚无一儿半女降生,现下他妻贾夫人再服丧九个月,就更不用想了。” 宋夫子沉默。 孙山长继续道:“说起来,莫氏要是进了林府,说不得能母凭子贵呢,毕竟是一下两个儿子。” 宋夫子道:“不会的,我观那莫氏是个刚性的,绝不会与人为妾,况且,她当时没答应,现在眼看着磐儿有出息,以后就更不会了。跟着儿子做老封君不好吗?何必跟那一家子争些歪瓜裂枣。” 又道:“况且,有惠慈大师在,谁也勉强不了他们母子,就像你自己说的,不要掺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不知道吧。” 孙山长对宋夫子说的惠慈大师不置可否,只笑话道:“嗬,林家五代单传的百万家资,竟被你说成歪瓜裂枣,可见你宋一分果然就像你的名字一样,要缺一分才不会漏了福气。” 宋夫子不理他,只道:“只要子孙有出息,什么样的家资赚不来,何必眼望别人的。” 孙山长只是笑笑,没再接话。 你跟一个生在金窝长在银窝的人说人生多艰,生活不易,他是没有切身体会的。宋夫子就是这样的人,要不然也养不出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脾气。 两人在庭院里一边晒太阳,一边说的起劲,完全忘了一窗之隔的莫磐还在午睡。 其实莫磐晚上睡的早,早上起的晚,再加上他精力旺盛,一般中午都是应莫青鸾的要求,小睡上半个时辰。有时候跟着惠慈大师,根本就不午睡。 这次是服从安排,让小厮陪着午睡。其实他一点不困,还在陌生环境里,更是睡不着。所以他只是躺在床上假寐,服侍他的小厮就坐在屋里,防着他到了陌生地方害怕,需要人照看。又怕他冷,还给生了一盆炭火。 为了通碳气,窗子开了一条缝。放下床帐,屋子里就又暖和又不憋闷。这个小厮算是服侍的很贴心了。 更贴心的是,院子里的两人说话声音,正好能被莫磐听个清楚正着。 他听那两人说起朝廷之事和方子的时候,他只当个新闻来听,听他们说起对自己母子身世的猜测的时候,只觉有趣,等听到什么荣国府、贾代善、林如海的时候,就不禁怔住了。 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本书,或者是影视剧?他有点记不清楚了!但荣国府、林如海这两个字眼确是如雷贯耳,不说人尽皆知,那也是常识性的知识,让人想忘也忘不掉。 他又想起了曾经和他一墙之隔却从来没有发现他的存在的林大爷,还有姑苏林家、五代列侯、书香门第、探花,对应着刚才听到的这些,不得不让他有了个十分荒唐的猜测——红楼世界! 他以为自己来到的是一个叫大周的架空世界,却原来是个他人笔下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世界。 这个认知让他感觉既迷茫又不真实。 等到照顾他的小厮喊他起床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呆呆的。 吓的小厮赶快禀明了宋夫子。宋夫子摸着莫磐的额头,轻声哄他:“怎么了?可是魇着了?别怕啊,夫子在这呢,想不想喝些蜜水?” 莫磐诺诺道:“我想我娘了。” 宋夫子一顿,道:“那咱们这就回去。” 莫磐问:“您跟山长说完事了?” 宋夫子道:“本就没什么事,就是带你来见见人,既见完了,咱们就回去了。” 莫磐自然是没有意见。孙山长也没留他们,直说有空常来。 第10章 后续上 宋夫子亲自把莫磐交到莫青鸾手中,并说明情况,嘱咐莫青鸾照顾好莫磐,有什么事就去找他。 纵使莫青鸾心里着急担心的要死,也还是恭敬的送走宋夫子,才转身抱着莫磐红了眼圈:“磐儿,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你告诉娘,不要吓娘,娘这就送你去见惠慈大师” 之前有宋夫子在,莫磐只是沉默,蔫蔫的不想说话,现在宋夫子已经走了,他便搂着他娘的脖子,撒娇道:“娘,我没事,就是有很多话想问你。” 莫青鸾见儿子肯开口,心下慌张少了了一些,立马道:“你问,你想知道什么娘都跟你说。” 莫磐却道:“娘,我想先喝些水。” 莫青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抱着儿子蹲在庭院里。 此时已是冬日里的下午,寒气升腾,又怪自己粗心,怎么能让儿子站在院子里受冻,着凉可怎么是好?便直接抱起儿子,回屋放到新砌的炕上,一边吩咐春分去倒蜜水,一边让徐氏去烧姜汤给儿子驱寒。 仆妇刘氏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摆满了茶壶盖碗,还有几个装着蜂蜜等调料的小罐子。刘氏开口道:“太太忘记了,您早就吩咐奴婢备好姜汤蜜水,只等大少爷回来用呢。” 莫青鸾拍自己脑袋:“是我忘了,多亏你想着。” 说罢便给莫磐倒了一碗热热的姜汤,喂莫磐喝下。 几口热辣的姜汤下肚,莫磐顿觉浑身热乎起来。 刚才情形刘氏看在眼里,想着主家母子定有话要说,便带着儿子春分,拉着徐氏退出屋子,去照看双胞胎,将空间留给莫氏母子。 莫青鸾此时心绪已经安定下来了。她这几年也历练出来了,自觉遇到什么事都能从容应对,只一点,不能事关莫磐。只要莫磐有一点不对,她心里就慌了神,跟没了主心骨一样。莫磐已经是她心灵的寄托,无关其它。 莫青鸾强笑道:“刘氏是个好的,多亏有她,我也能松快些,不至于手忙脚乱没个章程。” 莫磐点头道:“娘,有什么事您就交给别人去做,咱们以后产业会越来越多,您哪能事事沾手,哪里忙得过来。” 莫青鸾边笑边哭道:“你要是有个不好,我哪里还想以后呢?今儿个到底怎么了,你快与我说。” 莫磐张张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难道直接问‘娘,我爹是谁?你怎么没跟爹在一起?爹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吗?这让他娘情何以堪。 莫青鸾等的着急:“到底怎么了?” 莫磐试探着将在书院里听到的话说给莫青鸾听,小心的觑着莫青鸾的神色,打算他娘一有不对就停住话头。 谁知,直到听莫磐说完,莫青鸾神色都一点没有变化。甚至等莫磐说完,还松了口气,嗔怪道:“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你跟你弟弟们的身世?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来问我我难道不告诉你?至于这么藏着掖着的。” 莫磐好奇道:“娘,您难道不觉着意难平吗?” 莫青鸾好笑道:“你才多大点年纪,就知道什么叫意难平了?有遗憾才会意难平!我莫青鸾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我与林如海之间算计成分居多,就算他有情,我也无意。真要算起来,负心薄幸的应该是我才对,更何况,我背着他生了你们兄弟三个,他却到现在没有一儿半女,听着怪让人心酸的。”她还替林如海感慨上了。 莫磐抽了抽嘴角,觉着一言难尽的同时,又觉着莫青鸾活的实在洒脱。她要是哭哭啼啼以泪洗面满心愤恨,他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现下刚刚好! 又道:“那娘,你与我细细说说他家的事吧。”他得再次确定下人物关系,好判定这里到底是不是红楼世界。 红楼是一本书,是有自己的故事主线和命运轨迹的。正所谓天命难为,他跟着惠慈大师耳濡目染了一些佛□□回命运之说,对这些还是很在意的。 不是最好,要真是红楼,那他得好好想想那本书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哪些是跟他息息相关的,他也好早做准备! 莫青鸾饮了一口蜜水,开始跟莫磐说些当年的事:“那年我与你祖母逃荒到苏州实在过不下去,你祖母又病入膏肓,看了多少大夫都只说早点准备后事吧。我们藏起来的盘缠一点点花了出去,最后没有法子,我便打听了苏州城里名声最好的人家,自卖自身,换了十两银子,体面的送走了你祖母。” “你祖母虽然出身不高,但心气极高,将莫氏的传承看的尤其重要,她对我卖身为奴的做法极不赞同。好在她最后的时日里浑噩度日,也分不清昨时与今日,要不然,肯定要骂我不孝女了。”她当年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一心只想好好活下去,能够好好的安葬母亲,母亲却说她没有莫氏的风骨。她当时很是不服,她莫青鸾要是死了,莫氏就再也没人了,哪里还谈什么风骨? 这些都是莫青鸾在进林府之前遭遇的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如今坐在宽敞温暖的屋里说起往事,原本以为刻骨铭心的伤痛,如今居然只剩下淡淡的惆怅了。 莫青鸾看着儿子认真倾听的小脸,心中暖意盘旋。心想,纵使老天曾降下过苦难,也已经给了她最大的补偿了! 莫磐听的起劲,催促道:“然后呢?” 莫青鸾笑道:“然后,我自然是进了林府,去伺候林老太太。我看的没错,林家果然是积善人家,对下人是极好的,最让人钦佩的是有怜悯之心!不然,以我当时的条件,买家极大可能是不收的,更不会给十两银子,跟我差不多的,人家也只要二三两,便宜的紧。” “因我识得几个字,便被老太太安排到佛堂和小书房里伺候,有时也去祠堂里洒扫一番,所以我就知道了这林家跟咱家一样,原本也是前朝世家,只不过咱们没有撑过战乱,慢慢败落了,这林家不仅撑过战乱,还能跟对了人,得了个五代列侯的爵位,到了林如海这里,他也没堕了祖宗的威名,虽然没了爵位传承,却能考中探花,倒比他的先祖更有出息一些!” “林如海的出息可不是大风刮来的,他读书极为用功,我进了林府三年,统共没见过他几次,他不是在前院读书就是在书院读书,从没见他有半刻放松,更不用说跟后院里的貌美丫头调笑了。这原本是爷们上进的好处,奈何林老夫人不这样想。” “按她自己的说法,林老太太是在她将近三十的时候才得了这根独苗,她又中年丧夫,觉着自己也活不长久,又因着林家五代单传的缘故,所以一直想让儿子早通人事,要是能早早的留下子嗣,她到了地底下也能有脸见列祖列宗。奈何,林如海是个心高的,小门小户的他看不上眼,丫头奴婢更是没资格进入他的眼中,所以,他一心博取功名,将来聘个高门大户的妻子,也好成为他晋升的助力。” “林老夫人纵使有一百个法子,林如海没有这份心思,她也无济于事。所以,那年夏天,林如海对我流露出一点意思之后,林老夫人看到了机会,几乎是立刻,就把我送到了林如海的身边。林如海也半推半就的应了。” 莫磐皱眉:“她逼迫您了?” 莫青鸾笑道:“哪里需要逼迫,大半年的流民生活,我什么没见过?那时候,我已长成,不遮掩一番,我都不敢出老太太的院门,就怕遭遇不测。谁知,还是被林大爷看到了。就像老夫人说的,只要让人看见我,不是进了这个高墙,就是进了那个高墙,有什么好选择呢?至少这林家是真正的好人家,也没有那些腌臜事,所以我就应了。” “我知道将来少奶奶的身份肯定不凡,所以我一直都是低调做人,万事不出头,只等将来大奶奶进门,我也好生个一儿半女的,传承我莫氏血脉。只是没想到,林如海竟然这样出息,前脚被点位探花郎,后脚就做了国公府的女婿!” “这国公府可不是一般的人家。贾家祖籍金陵,开国的时候挣下了一门两国公的爵位,兄长宁国公,弟弟荣国公,在整个大周都是绝无仅有的,白玉为堂金作马说的就是他家。荣国公贾代善是当今圣上的心腹肱骨之臣,权势煊赫滔天,当年,我随着林老夫人陪林如海进京赶考,可没少见贾家人的富贵和张扬。” “显然,林老夫人和林如海没想到天上掉馅饼,竟砸在自己的头上,高兴之余,对国公夫人提出的要求无有不应。从我知道荣国公看中林如海开始,就明白自己在林府待不下去了,可又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被玩弄抛弃,所以,在亲事定下来之前,我就打算尽量怀个孩子,能不能怀上就看老天造化。我若是对命运听之任之,任人宰割,跟那牲畜又有什么不同?没人为我谋划,我就自己搏,成与不成我都不后悔。” 莫磐握住莫青鸾的手,安慰道:“娘,您成功了!”宁国公和荣国公,一门两国公,对上了! 莫青鸾轻呼一口气,叹笑道:“是啊,娘成功了,娘还是有几分运气的。所以,当国公夫人暗示自家已经选好陪送丫头的时候,林老夫人听玄歌知雅意,想要打发我。” 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嘴角含混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对莫磐道:“林如海一开始是犹豫的,我能感觉出来,他很喜欢我的颜色,奈何,那几个月,我怀了身孕,虽然没有明显的反应,但脸上开始长黄色的斑点,身体也慢慢变的浮肿起来,我再打扮遮掩一番,他原先喜欢的好颜色就变得暗淡无光,就像那枯黄凋谢的花朵,不再惹人怜爱,也就失了留下我的兴致,随林老夫人处置了。林老夫人也没亏待了我,不仅给了我庄子铺子,还应我的要求,给姑苏那边的人去信,为我立了女户,我才能安心生下你。”所以,莫磐是她第一次主宰自己人生的的契机和指望,也是上天在她有限的生命里第一次给她的恩赐,她对这个儿子的出生寄托了太多的期望和妄想,她将莫磐的身体和生命看的万分重,不允许有半分的差池。 莫磐却听的心疼不已,为林如海的有眼无珠,也为莫青鸾的决绝心肠。就像莫青鸾自己说的那样,她喜欢谋定而后动。因为她早做了打算,所以当时莫青鸾只拿出一副听君安排的态度。相反的,要是莫青鸾表现出半点的犹豫和不情愿,为绝后患,不论是林家和贾家,等待她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下场,更别说能有财务傍身了。也正是她表现的乖巧听话体面大度,才会赢得林氏母子的心软和慷慨。 只是,恐怕林氏母子也没想到,表面乖巧的莫青鸾另有打算吧。 “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你,你比一般的孩子说话晚,又不爱动” 莫磐翻了个白眼,说他娘:“娘你就干脆说我傻吧!” 莫青鸾大笑出声,搂着莫磐打趣道:“我儿那是大智若愚,否则,哪里有过目不忘被人赞‘钟灵毓秀’的傻子呢?”又道:“只是,娘心里太慌了,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娘也不知道能护你几年,外面来的终究没有亲生的亲,便一心想着再给你生个弟弟或妹妹,将来你也好有个依靠,不至于流落街头,就又有了后来的事。” 莫磐有些不高兴,闷声道:“宋夫子说,说那谁是鸡鸣狗盗之徒呢。”明明已是有妇之夫,还不守夫道,在外面拈花惹草,真是应了‘探花’的好名声! 莫磐却完全忘了,当年可是莫青鸾主动勾引的林如海。 莫青鸾笑道:“鸡鸣狗盗算不上,顶多算好(四声)颜色,被人知道了也就添些风流的名声,我又不做外室,更碍不着他了。更何况,我原本就是他家的人,即便我已不再是奴婢之身,可也还住着他家的庄子,花着他家的银子,即便这些庄子铺子已经写了我的名字,在那些人眼里,我一朝为婢,就永远打上了婢女的烙印,我一天成为林如海的女人,那就该一生都是他的女人,他们管这叫贞烈!” 莫磐摸着他娘光滑如玉的脸,安慰道:“娘,您以后会被成为莫夫人,您的称呼也会随着儿子身份变化而变化,不再跟那个人有关系了。” 莫青鸾感慨道:“是啊,要不说生孩子就是女人的再一次投胎呢,只要有我儿在,我以后还怕什么呢?” “娘,您知道贾夫人的闺名吗?”莫磐问。 “单名一个敏字。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青鸾好奇。 莫磐嘘声道:“没什么,就是确认一下,免得以后不知道,错过了。”林黛玉的母亲正是叫贾敏! 莫青鸾不明白儿子的意思,但是他儿子一向有自己的想法,无关的事她从来不追究到底。 说起贾敏,莫磐又将孙山长说的贾代善病逝的事说了,莫青鸾听了只道:“可惜了。”显然认为这事跟自家没什么关系。 莫磐见了莫青鸾对待林氏和贾氏事不关己的态度,就知道自家娘根本没想跟那边扯上任何关系,也好,这正是他对待那两家人的态度。 他们母子意见能达成一致,真是太好了! 莫磐又想起孙山长说的关于自家方子的事,便把孙山长的话说了一遍,好奇的问莫青鸾:“娘,方子上真有‘莫’字吗?” 莫青鸾好笑道:“那个方子是我后来自己写的,用的是从铺子里淘的前些年徽州那边产的纸墨,又做了旧。‘莫’字也是我自己添的,为的就是好让人知道那是我莫家的东西。” 莫磐疑惑:“按说,这些把戏孙山长那样积年的大儒应该能看出来啊,怎么还当成家传的凭证了呢?”现在的大儒辨认纸墨的眼力可不是盖的,书写的方子纸墨出产和是否做旧造假都是可以看出来的。这方面惠慈大师是一绝。 莫青鸾随口道:“可能是没想到一个女子能得家族传承吧。” 莫磐沉默,半晌道:“娘,咱家以后得了女孩儿,也教她些传承的东西,好让人高看一等。” 莫青鸾笑道:“好。” 莫磐又问起方子来历的事:“孙山长说方子来自宣州,还说我们不是徽州人,更像南方人。” 莫青鸾笑道:“孙山长是个火眼金睛的。这方子的来源的确是宣州。宣州李家,是我□□母的娘家,这造纸方子就嫁妆之一。”又道:“你忘了,从我高祖母起,莫家历任主母差不多都来自南边,林如海也是南边人,说我们从身形上看是南边人并没有错。” 莫青鸾一说他就想起来了,族谱里有记载了历代主母的家世来历,还专门记录了一些可供家族传承之用的良方、字画、古董之类,只是,他没朝这方面想罢了。 看来,以后还是要多在自家族谱上下功夫,说不得还能找出几门联络有亲的亲戚呢。 母子两人又说了些其他事,莫青鸾看看天色,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就留莫磐自己玩会,她去安排晚膳事宜。 现在,莫磐基本可以确定以及肯定,这里就是红楼世界了。 目前,祖代和父代的人物关系和故事背景也都对应上了。 关于主角,莫磐哂笑,贾代善刚死,太子尤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坏了事’,更是离主角出生还有十来年呢,他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 第11章 后续下 晚膳的时候,宋夫子着人送来一剂安神的汤药,嘱咐莫青鸾给莫磐服下,以免他晚上惊醒。 莫青鸾见儿子没事,心里便对宋夫子的埋怨少了些,只客气道:“劳夫子挂心,磐儿只是中午没睡好,又积了食,我已经给他服下了惠慈大师配置的丸药,已经好了。” 留下安神药,说明会给莫磐服下后,又包了些自家晒制的干果让来传话送药的宋老头拿回去给宋夫子尝鲜,最后又派了春分去当面给宋夫子回话,好让他务必放心。 宋老头原本是宋夫子的大管家,如今是跟着宋夫子是在这大罗村养老的,平日里宋夫子出门马夫小厮护卫的活计他一人全包了。这次也是宋夫子实在放心不下莫磐,才让他这个‘老人’特地来一趟。 可这莫小娘子的行事做派着实让他不自在,恭敬之余未免太客气了些,话语里句句都是诚惶诚恐,背地里的意思确是句句在说‘赶快走吧’‘怎么还不走’‘我家不欢迎你’。 想他早年跟着自家老爷,什么阵仗没见过?却在这小妇人手里吃了个哑巴亏,关键他还没处说理去。因为说起来也是自家老爷做事不牢靠,好好的把人家活蹦乱跳的小公子带出家门,送回来的时候却变的蔫头耷脑,这让把儿子当命根子的小寡妇能给他好脸色才怪! 等回了宋家,宋老头只说人没事,就坐在屋门前的石疙瘩上抽旱烟,自己生闷气。 宋家宅院是村里最好的,即便再好,那也是村里的联排的几间石头屋,不比高门大院里样样俱全,出屋门就是平坦的农家小院,连个遮挡都没有,更没有让人坐着歇脚的桌子凳子,都是捡个疙瘩就能坐下侃大天,随意的很。 宋夫子看着奶兄弟气呼呼的样子,实在好奇:“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宋老头喷了口烟雾,含糊道:“没什么。” 宋夫子跟宋老头坐成一排,猜测道:“莫娘子说什么了?” 宋老头:“没说什么。” 宋夫子心想,肯定说什么了,便将手臂搭在宋老头肩头,哥俩好的道:“说吧,说一说,你不说出来,多憋的慌。” 宋老头扭头看着自大病一场就没再胖起来的老主人,叹了口气,斟酌道:“我觉着,人莫家母子,未必能领你的情。” 宋夫子一顿,慢悠悠道:“领不领情,我得无愧于心呢!” 宋老头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当初她拿了吴老爷的信件,你半个‘不’字没说,不光安家落户,置田生产哪个落下啦?是,她是给了方子,但那是给书院的,你连看都没看就交出去了,你做的够周全了,她还想怎么样?” 宋夫子叹息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她的方子不是给书院,是给我的!是我自己转手给书院,想给她们母子争些好处,谁知方子进了书院,便自此没了消息。你说我做的周全,莫氏生产的时候,可是差点一尸三命,磐儿半夜里来敲我的门,手都敲破了也没见门开,还是惠慈大师不放心,算着莫氏该生产了,留了心,才救回她们三条命。他们母子二人若是毫无血性,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了!” 宋老头又抽了口旱烟,想起莫氏生产那夜星子亮的格外好看,他跟老爷晚上对着如此月夜多喝了几杯陈年老酒,睡的格外沉了些,家里伺候的小厮仆妇偷懒,听到了敲门声求救声也没应,差点害了人家母子三条性命。他虽心里也不好受,却还是说:“这也不是你的过错,都是那启子好吃懒做的叼奴” 宋夫子打断他的话:“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推卸责任了?我既收下了她们的东西,就有责任护他们周全。我不仅没护住他们,还差点误了他们的性命,这就是我的过错!” 宋老头被训了也不着恼,只担忧道:“你也说了莫小公子是个有血性的,他会不会记恨老爷?” 宋夫子笑道:“老夫活了这把年纪,生死关头走一遭,自认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都说三岁看老,磐儿是个是非分明的,你看他如今是如何待惠慈大师的,又是如何待我的就知道了。他既还肯叫我一声夫子,随我读书,那就是将当年的事揭过去了,以后或许不会太过亲厚,师徒之情还是可以论一论的。” 宋老头说不过自家老爷,他虽心里总觉着事情不会太简单,但他也不会让自家老爷担心,便道:“那我以后多留心那边。” 莫磐不知道宋家之事,用过晚膳之后,他就温习了功课,早早歇下了。因宋夫子说他明天可以在家歇一天,所以,第二天醒来用过早膳后,他就溜溜的带着春分去了惠慈大师那里。 惠慈大师正在着手修补那副颜真卿真迹。 见他来了,就让他自己去玩,自己认真工作。 莫磐看了一会惠慈大师修补古字,一时有寺里的僧人送来了今冬的柴碳用度,莫磐就帮着惠慈大师入库,对好账本后,又送僧人离开。一时山里又起了风,莫磐就帮着把晾在院子里的僧衣鞋袜收拾到隔壁房间里的窗下,用衣架子晾好,那边是待客的禅房,今天没有客人,虽然有风,但阳光甚好,将衣物搭在屋里阳光下,既能躲风,又能散湿气,一举两得。一时又有知客僧来问,有香客卜卦问签,惠慈大师可要见客,莫磐见惠慈大师一副痴迷进古字的模样,知道他一时半刻是不得闲了,便帮他回了知客僧,说今日大师不得空。 知客僧也了解惠慈大师的脾气,只不过来例行问一下,得了回话就离开了。 闲及无聊,他就捡着院子树下散落的石头,站在一丈远的地方,用石头砸枝头还没有落尽的树叶,砸几下总有一次是准的。 惠慈大师看他忙的不可开交,总没有一刻安静闲着的时候,便放下手中的修补刷子,叫他过来,道:“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罢,昨天都遇到什么了?” 莫磐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从哪里看出我心事重重了,我明明很活泼好吧?” 惠慈大师道:“是啊,活泼到开始祸害我院子里的树了。你要是心里没事,早安静的读书写字去了,还能在我这里活蹦乱跳?快说吧!” 莫磐抽抽嘴角,心想,活蹦乱跳是这么用的吗?他原本等惠慈大师忙完了再说,但现在惠慈大师既问了,他就把昨天的事事无巨细的都说了一遍。 惠慈大师听完,沉默下来。 良久才道:“荣国公病逝,太子” 莫磐少见惠慈大师这般沉重的脸色,不由接口道:“太子要不好了吗?” 他说的随意,惠慈大师确是身子一震,两道目光如利箭一般射过来,刺了莫磐一个哆嗦。 “你说什么?” 莫磐嗫喏道:“太,太子,要,要不好了。” 惠慈大师长舒口气,揽过莫磐忍不住颤抖的身子,温声问他:“吓到了?” 莫磐瞧着惠慈大师重新变的慈爱的眼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惠慈大师笑道:“又点头又摇头,你到底是吓到还是没吓到?” 莫磐小声道:“刚开始有吓到,后来又知道是大师,就又没吓到了。” 惠慈大师笑着安抚他,过了一会,又迟疑的问道:“你为什么说太子要不好了?” 莫磐去着惠慈大师的神色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就实话实说:“宋夫子说孙山长是为太子做事,孙山长又说现下局势艰难,还劝宋夫子不要掺和进来,要拜托他照顾后辈。你刚才说道太子的时候,也是脸色难看的很,我就猜是不是太子不好了。” 实际上,他是真的知道太子快要不行了,因为他知道以后会有个‘义忠亲王老千岁’,很可能就是现在的太子。而且,下一任皇帝并不是太子。 惠慈大师叹道:“是啊,先前是局势艰难,荣国公死后,就是局势崩塌了。”又告诫莫磐:“你以后就不要去书院了。” 莫磐疑问:“为什么?” 惠慈大师嗤笑道:“堂堂江南首屈一指的书院,居然成了太子的后花园,他们怎么不去造反呢?你看着吧,迟早,这书院里的人会换一大批。你还小,莫要牵扯到这里面,对你好!” 莫磐点头答应:“知道了。” 惠慈大师眯眼:“真的知道了?” 莫磐叹口气,老气横秋的道:“真的知道了,你都说的这么明显了,那里面的一大批人就要倒霉了,我还去那里干嘛?再说,我只有六岁,课都听不懂,又没人跟我玩,更没理由去了。” 惠慈大师听的满意,说道:“嗯,宋缺要是再带你去,你就拿这话说给他听。” 莫磐自然应下来。 第12章 生病 等稀稀拉拉的下过几场雪粒子后,时间就进入了腊月,年关将近。 日子很快就清闲下来。 因为扬州的冬天又湿又冷。一到阴天,雪要下不下的时候,莫磐就身上发懒,觉得浑身难受。莫青鸾见儿子整天的没个精神,怕他万一在哪里病了自己不知道,就禁止莫磐再去学里上课,请宋夫子给他布置了课业在家里做,必要让儿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好时时看顾着他。 莫磐也不是一定非得去上课,在家学也是一样的。所以,一进入腊月,莫磐就开始在家里猫冬,甚至连惠慈大师那里都不愿意去了。 莫家一家子不是弱就是小,去年冬天又过的艰难了些,所以今年秋天翻新房子的时候,莫青鸾就给家里大大小小的屋子都砌了火炕,好让他们哥仨过个暖冬。 在没有空调排湿的情况下,阴天下雪的时候,莫磐就指望火墙和火炕烘干湿气,好让自己舒服些。但实际上,这里的温度也并没有低到需要点火炕的程度,所以扬州的一般人家,并不流行烧炕,顶多点个火盆。烧炕是北方人过冬的标配,就连栖灵寺那里,也是惠慈大师来了之后,才有的。 不过,火炕点多了,就容易上火。兄弟三个又都小,降火的茶不能多喝,双胞胎在屋里待不住,穿暖了在外面跑跑跳跳还好,莫磐就不行了,他既不想动,也不想喝药,就只能整日里昏昏沉沉的,盼望着冬天早点过去,好让他好过些。 莫青鸾给儿子找了个活做。 原本,莫青鸾想要在莫家庄重建莫氏祠堂,但在莫磐去了一次书院回来后,莫青鸾就改变主意了。 “是我想差了,建了祠堂,就暴露咱们的底细了,得不偿失。”莫青鸾有些不甘心道。 莫磐就有些不明白了:“娘,他们知道就知道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他们做什么?” 莫青鸾想了想,觉得这些事早晚得说给儿子听,于是就跟莫磐说了一段并不算久远的往事。 莫磐沉默不语。 莫青鸾倒是看得开:“现下咱们刚扎下根来,很不必自找麻烦。只要有族谱在,这些都不重要,一切且等你长大了再说。” 最后,莫青鸾也只是在小佛堂的里间,设了她的祖父母、父母、兄嫂的牌位。然后在牌位后面放了个匣子,里面放着莫氏族谱,充当莫氏列祖列宗,供他们祭拜。 这样,莫青鸾之前准备的祖宗牌位就用不到了,烧了之后开始准备新的牌位。 之前,莫青鸾考虑到儿子毕竟年纪小,以他的排序给祖宗立牌位未免不详,所以她是以自己的排序给祖宗重新立的牌位。 现在,莫青鸾不这么想了,她就是要莫磐亲自立莫氏的牌位,好砸实他莫氏新任家主的身份,免得以后有人质疑儿子的身份。 所以,莫磐接的新任务就是给他的□□父母、祖父母、大伯大伯母描牌位。在灵牌上,他还写不了太小太复杂的字,所以就由莫青鸾先拿刻刀在灵牌上刻好字迹,再由他拿着毛笔描画上去,就当是他为他们重立的排位了。 描墨倒是不难。难的是他娘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刻,所以一连好几晚,都是他一边听他娘说着祖宗的陈年往事,一边看他娘刻字。等刻好了,他再拿毛笔描上墨,这样一个牌位就完成了。 今天晚上是最后一个,描完最后一个牌位,莫磐就沉沉睡去。睡前还想着,应该找个晴天日子,到惠慈大师那里去拜访一下,顺便抄份圣旨回来,这样,重设牌位之事就彻底完成,只等安排祭祀事宜即可。 谁知,第二日,他就一病不起! 这几日,天一直是灰沉沉的,谁都知道这是有雪要下,可就是迟迟的下不下来。终于,到了这日夜里,黑沉的夜空洋洋洒洒的下了一场大雪,第二日反倒是个大晴天,难得的出现了太阳。 莫青鸾知道莫磐这几日身上不舒坦,早上就没去叫他起床,是想让他多睡一会的意思。 可仆妇刘氏是个精心的,她觉着养孩子不能向太太一样,太过随心所欲。养孩子,就得该起床的时候起床,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用膳的时候用膳,这样才是规矩。 刘氏不好质疑莫青鸾,就吩咐儿子春分去看看大少爷,醒没醒,要不要喝点蜜水润喉。他知道自家大少爷怕湿又怕燥,需精心伺候。 谁知,转头春分就慌张的跑来跟她说:“大爷发烧了!” 这可唬了刘氏一大跳,这家里谁都能出事,就是大少爷不能出事。半点没耽搁,立马禀报莫青鸾。 莫青鸾也吓的六神无主,在确定莫磐已经烧的人事不知的时候,莫青鸾头晕目眩的同时,没忘了吩咐春分去寺里请惠慈大师来看诊。 惠慈大师来的比想象中快。 他先给莫磐摸了脉,又看了舌苔,试了体温,最后诊断道:“是风寒,怎么回事?” 莫青鸾也猜到几分是风寒,听闻诊断结果,更是自责不已,泣声道:“都怪我,这两日晚上我拉着他给祖宗牌位描墨,不成想竟着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惠慈大师摸着莫磐已经烧得通红的小脸,连着棉被将他裹着抱起,对莫青鸾道:“这里不方便,老衲带他回寺里诊治,你得了空就来看他吧。” 莫青鸾不敢说不好,纵使心里担心难过的要命,也只能连声道:“大师放心,我晓得的,我儿就拜托大师了。”说罢跪下给惠慈大师磕了个头。 这十里八乡再没有比惠慈大师更好的大夫了。这年头风寒能死人,莫磐还这般小,又生来体弱,莫青鸾已经将全部希望都放在惠慈大师身上。 惠慈大师叹道:“不必如此。” 说罢人已经出了院门,几步就消失在去栖灵寺的山道上。 直到此时,春分才从寺里赶回来。见女主人跪在屋门口,惠慈大师抱着一团棉被走远,不由气喘吁吁的问他娘刘氏:“太太怎么了?大爷呢?惠慈大师不是来给大爷看诊的吗?怎么走了?” 刘氏不管儿子,上前扶起莫青鸾,安慰道:“惠慈大师医术精湛,慈悲为怀,定能治好大爷。太太还是放宽心,照顾好两位小少爷才好。” 莫青鸾正心痛的六神无主,听到刘氏说“照顾好小少爷”,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道:“你说的对,是我糊涂了,已经病了一个,那两个可得看好了,再不能病了。”说罢便急着去看双胞胎。 刘氏拉住慌乱的莫青鸾,劝道:“我已经看过两位小少爷了,并无大碍,太太不如先去换身衣服,洗漱一番,免得将病气过给小少爷。” 莫青鸾努力定下神来,握着刘氏的手庆幸道:“多亏你提醒我,不至于让我再犯下过错。”一时吩咐徐氏带着人去烧热水,一时又拉着刘氏一起去换衣服,忙的不可开交,倒冲散了些心里的害怕和慌张。 在睡梦里,莫磐一时觉着自己被火烤的发烫,一时又觉着空调开得太低了,冷的人直打寒战,一时又感觉自己被淹在了水里,憋闷的喘不过气来,一时眼皮有如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既睡不安稳,也醒不过来。 等他被一双大手翻来覆去的折腾过几回后,便觉有一股浊气缓缓从胸口排出,身体也变的轻快许多。 不由舒服的翻了个身,再一次沉入黑甜乡,美美的睡了过去。 惠慈大师见莫磐终于退烧,也不再难受的□□不止,才放下心来,坐在床边,给他重新把起脉来。 等莫磐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中午了。 前两天他也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几次,但都是被喂了些米汤药液,就又重新昏睡过去。 莫青鸾也是日日来看望他,见他虽然昏睡不醒,但也病情稳定,又有惠慈大师在旁看顾照料,她便放下心来,白日里来到莫磐床边,看着他睡觉,也好让惠慈大师歇一歇,她也不闲着,给莫磐缝些里衣袜子之类的小东西,算是个消遣。只是,一坐就是一整天,晚上再回家看双胞胎。 她一边两头跑,一边还要照顾双胞胎,心下又煎熬不已,只两天的功夫,就憔悴了许多。 莫磐醒过来,就见自己睡在寺里待客禅房的床上,莫青鸾正坐在床边,给他缝制袜子,袜子分为两层,中间夹了薄薄一层的棉花,相毕穿着会很暖和。 莫磐看着她憔悴的脸庞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不由心疼的叫了声:“娘!” 莫青鸾身子一震,惊喜的看着莫磐:“磐儿你醒了?”说罢就抱着莫磐又哭又笑:“阿弥陀佛,苍天有眼,可算是让你醒过来了!还难受不难受?饿不饿?渴不渴?可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 莫磐任母亲抱了好一会,等她平复下情绪来,才道:“并不太饿,就是有些渴。” 莫青鸾听说儿子骇渴,连忙把儿子好好的塞在棉被里,才从旁边用炭火暖着的茶锞子里倒了一杯浓香的药茶给他喝。 莫磐看着雾气袅袅的茶汤,问:“这是什么茶?” 莫青鸾道:“这是惠慈大师专门配的防寒的茶汤,现下寺里的人都喝它御寒。大师说了,你醒过来就给你喝这个,快喝吧。” 莫磐接过来尝了一口,苦中回甘,还挺好喝的。 喝过茶后,莫磐舒服许多,又问他娘:“娘你在这里照顾我,家里怎么办?双胞胎还好吗?” 莫青鸾看着精神大好的儿子,欣慰道:“家里有刘嫂子和徐氏照看,并不妨事,你安心在寺里调养,不用担心家里。” 莫磐还想再细问,就听惠慈大师冷声道:“你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休养,那些个琐事俗务并不需你过问。命都没了,你家里无论兴败也都于你无关了。” 原来惠慈大师听了客院里的僧侣汇报,说他醒了,就过来看他。谁知,刚到屋门口,就听他在一个劲的操心家里的事。心下着恼,忍不住训了他几句。 莫磐还是很怕惠慈大师冷脸的,诺诺道:“我不过问了几句,也好放心不是。” 惠慈大师拿他没办法,跟他说,也是跟莫青鸾说:“你这个年纪,正是该天真烂漫调皮捣蛋的时候。你倒好,比那壮年男人还要耗费心血,偏又生了个多愁多病身。长此以往,英年早逝都算你活的长了。” 莫磐被那句“多愁多病身”麻的不轻,莫青鸾却是听的心下骇然,惊声问:“什么耗费精血?什么英年早逝?我儿不就是身子弱了些?小孩子不都这样?” 惠慈大师道:“你当那佛纸方子怎么来的?那荆棘条在这山间不知长了多少岁月,怎的偏生就被他发现用来做了佛纸?你以为那四书五经是那么好读的?多少人读一辈子都读不明白,偏就他能得名士大儒夸赞?多少男人一辈子都理不清自家一亩三分地,偏就他能算的头头是道。多思者耗神,他这样小的年纪,有多少精血供他耗费?” 缓了一口气,继续道:“况且他胎里带了弱症,本就与寻常孩童不一样,继续这样煎熬下去,即便活到成年,也难以延续血脉,寿终正寝。” 莫青鸾听惠慈大师一通说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本已心疼的心如刀绞,待听得“胎里弱症”,不由眼前一黑,恍若晴天霹雳,立马想到了莫磐三岁之前状若痴傻的事。 第13章 夜话上 都说‘奇人异事’,莫磐三岁之前痴傻的事,莫青鸾只当是一件‘异事’看,有时候还做过儿子‘将来必定不凡’的美梦。当然,就现在来看,莫磐也不是一个一般的小孩。 但是,莫青鸾从来没有朝‘胎里弱症’方面去想过。 毕竟,儿子只是从尤其笨变的尤其聪明,在此之前,都是心智方面的变化,身体是从来没出过大毛病的。此时,听惠慈大师说的这般严重,让她怎么相信和接受? 莫磐见他娘被骇的站不住脚,脸色青白的模样,着急的就要下炕去扶。惠慈大师摇摇头,按住莫青鸾的肩井穴用内劲一点,顺势扶她在莫磐身边坐好。 莫磐担心的抱住他娘,问道:“娘你还好吧?” 莫青鸾看着儿子雪白的小脸,一把抱住痛哭出声:“我可怜的磐儿,是娘害了你,娘没有怀好你,让你现下遭这般罪。娘没本事好好养你,让你这般为咱们家殚精竭虑!” 莫磐满心无奈,安慰道:“娘你别听大师危言耸听,我好着呢,这次就是受了点风寒,不也很快就好了吗?” 莫青鸾摇头哭道:“不是的,不是的,你不知道,大师说的是真的!” 莫磐疑问道:“什么真的假的?” 莫青鸾只摇头痛哭,并不再继续说。 莫磐不由疑问更甚。 惠慈大师看不下去,在一旁敲边鼓:“老衲观磐儿这病症,并不是因你之故,可是跟他父亲有关?莫施主,治病求因,老衲只有知道了病理源头,才能根治此症。” 莫磐看了眼惠慈大师,心想这老和尚又在忽悠人了,只不过他也很想知道就是了。 莫青鸾见莫磐和惠慈大师都拿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她等她解释,她又担心儿子的身体,心下计较一番,便说:“磐儿,你也知道你生父的事了。之前,之前在他家里的时候,我也影影绰绰的听过一耳朵,只不过并没有当真,如今想来,竟是真的了?” 莫磐好奇道:“娘,什么真的假的?你听到了什么?” 莫青鸾苦笑道:“就是他们家代代单传的事,而且都寿数不长。他们都说这是林家祖上传下来的弱症,所以每一代都只有一个孩子出生。可是,我虽没见过林老爷,但林如海看上去还是很好的,况且,我一连生了你们兄弟三个,就更没往这方面想了。” 莫磐一时无语,惠慈大师轻咳一声,道:“若是他家的话,事情倒有些棘手。” ‘林如海’三个字一出口,惠慈大师就知道莫磐的来历了。 见母子二人抱在一起,一大一小用一模一样的眼睛看向自己,惠慈大师不由讪笑道:“也不是没有办法。不瞒你们,老衲曾经给林侯爷诊过脉,却如莫施主所说,他家是祖传的血弱,这种病无药可医,但却可以调养,再辅以道家养精调血和佛家强健筋骨之法,子孙满堂寿终正寝也不是不可能。” 又道:“当年也是老衲为曾应林老爷的要求,为林如海调养过一段时间,所以,林如海能有磐儿他们兄弟三个很正常。可能是他用功太过的缘故,所以磐儿的身体不大康健。” 莫磐急道:“那我弟弟们呢?”都是一个父亲,没道理只有他体弱吧? 莫磐大师看了眼莫青鸾,不由心下感叹:真是亲母子,一人一句话就把自家老底抖露干净了。 看来,双胞胎也是林如海的种。 他咳了一声道:“到了双胞胎的时候,林如海已中探花,正值春风得意,气血强健,而且,他们在胎里的时候,有老衲为莫施主调养身体,双胞胎身体自然也更好些。” 莫磐心下放轻松了些:“那也不能放着不管,还要请大师诊脉开方,从小根治了才好。” 他完全忘了林如海到现在还没有一儿半女的事,倒是莫青鸾若有所思。 惠慈大师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道:“操那许多的心!你先跟着我养好病再说。” 莫青鸾因为莫磐的病自责不已,觉着都是因为她以儿子为排序立牌位招了忌讳,才让儿子大病一场,差点害了他。 她将这话试探着跟惠慈大师说了,想请惠慈大师给儿子化解一番。 惠慈大师沉吟了一会,对她道:“小孩子魂轻,确时有些经不住,这样,我留他在寺里住上些时日,一为调养身体,二来我带着他多读些经书,给他定定魂,也是一样的,并不用大费周章。” 莫磐听的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就扯到给他‘定魂’的身上去。倒是莫青鸾,一脸感激的将儿子留下来,还叮嘱他:“我每日白天里都会过来一趟,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可跟我说,要听大师的话,”想了下,又道:“没有功名也没什么,还有你弟弟他们呢。读书毕竟太过耗神,你如今也挣下这般家业,我们母子生活尽够了,以后就好好养身子,旁的就不要再想了。” 此时,莫磐只当他娘受到了惊吓,在他身体好起来之前都不再允许他读书了,谁知,莫青鸾居然到学里跟宋夫子说,他以后都不去读书了,要跟着惠慈大师学佛法,调养身体。 这可惊着了宋夫子,还以为莫青鸾打算送莫磐到寺里出家了! 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想要一副病歪歪的身体,更何况,他以后还要科考,他可不想死在考场里。所以,为了以后着想,莫磐决定老老实实的跟着惠慈大师学习吐息调养之法,为身体打根基。 只是,你一个和尚,怎么会道家的功法? 惠慈大师以‘你真是大惊小怪’的语气道:“佛法原本是西域之法,传到中土自然要带几分中原的脾性。现在的佛家讲究兼容并蓄,我不仅会道家的功法,还懂易经八卦看风水呢。这些以后都教给你,省的你心思没处使,净想些腌臜俗物。” 莫磐对惠慈大师的财大气粗又有了新的认识,想着自己既然已经背靠大树了,自然要好好乘凉一番,便将那些山下的心思收起来,一心跟着惠慈大师修行。 说是修行,其实就是早晚呼吸吐纳打坐,养精蓄神,上午随着寺里的师兄们打打拳,上上课,说些周易八卦,读写四书五经,中午雷打不动的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下午排棋作画,吹箫弹琴,晚上再温习功课,听惠慈大师讲些药理知识。这样的生活忙碌之余,又清闲自在的很,真妾的让他体会了一番何为岁月静好,何为处事安然。 直到这日,宋夫子来访。 宋夫子在莫青鸾去给莫磐退学的时候,就想来寺里拜访了。只不过冬日里潮湿寒冷,他老迈的身体受不住,小病了一场,再加年关日紧,诸事繁多,直到今日,才抽出时间来看看自己看好的学生。 有知客僧带领着宋夫子到了一处宽敞幽深的禅院。方转过一处拐角,就听见了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像是初学者所为。又见到一树开得正盛的腊梅,梅枝上还堆着未化的积雪,吸一口气就有冷香袭来。宋夫子忍不住赞叹:“好梅花!” 等随着知客僧进了一处院门,抬眼就看到有一玲珑可爱的小童,正裹着皮裘穿着棉衣跪坐在窗下案边练琴。案上有一香一琴,窗边有一瓶开的正好的腊梅插瓶,正是清香袅袅,琴韵悠然。 宋夫子心下了然,刚刚听到的叮叮咚咚的声音,想必就是这个小童的练琴声了。 宋夫子正在疑惑这个小童是谁?就见那小童抬起头,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正是他曾经的学生:莫磐。 莫磐今天下午的课业是练琴,除了有些冻手指,莫磐还是很喜欢对梅弹琴这样附庸风雅的事的。 正弹的起劲呢,抬眼一看,院门内站着一个人,居然是宋夫子。 一番问候之后,师生两个分宾主坐下。 宋夫子细看这禅房的摆设用度,内敛中带着奢华,对莫磐在这里的待遇心里有了数。他迟疑的开口问道:“你不再念书了吗?” 莫磐反问:“夫子怎会有此问?我还要参加科考,自然要继续念书的。” 宋夫子透过袅袅禅香,问他:“那你到底是何打算?怎的你母亲跟我说,你以后都不去我那里念书了?” 莫磐真是惊讶了:“怎么会?我从来没说过不再念书。不过是这两天我病了,暂且在惠慈大师这里调养身体而已,等来年开春,暖和些了,我自然是要继续到夫子学堂里念书的。” 宋夫子松了口气,忙道:“惠慈大师的医术是出了名的好,我的病就是他治好的,你的身体有他调养,必能痊愈。”又道:“即便你不去学堂里,你什么时候想要读书了,给我说一声,我也能教你。” 第14章 夜话下 莫磐一边琢磨着宋夫子话里的意思,一边对宋夫子道:“我现下也有每天读书,只不过读的时间少了,惠慈大师也能教我。” 宋夫子感兴趣道:“哦?你每天什么时候读书?都读些什么?” 莫磐道:“每天上午读大半个时辰,接着夫子先前教的读。” 宋夫子听说他每天连一个时辰的书都读不了,想说些什么,待看到学生娇弱幼小的样子,心下也是不忍,只道:“难为你了。” 莫磐不解,有什么好难为的? 就听宋夫子又道:“惠慈大师毕竟是方外之人,儒家经典治世之学还是要跟俗世老师学习的好。待你能下山了,不拘什么时候,你去我那里,我单独教你。” 莫磐迟疑道:“这不大好吧?太麻烦夫子了。”单独授课是弟子的待遇,可他并不想拜宋夫子为师。 宋夫子却觉着此法甚好,不容置疑道:“没什么不好的,也不麻烦,来,你现下读到哪里了?我来考考你。” 待到夕阳西下,莫磐才送走宋夫子。 他被宋夫子考了一下午,晚上就有些怏怏的提不起精神来。 原先莫磐病的厉害,不宜挪动,等他好些了,惠慈大师就让莫磐跟着他住,方便且放心。 莫磐住在哪里都行,不过,跟着惠慈大师住过几天后,他对惠慈大师的博学又有了新的认知。 晚上泡过药浴之后,他就躺在惠慈大师坚硬但温暖的炕上,盖着棉被,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惠慈大师收拾好浴桶,回来就见一小崽子正躺在他的被窝里伤春悲秋的叹气。 也不管他,只坐在桌旁,开始称量药材。 莫磐身体还小,有些药材的药性并不适合他,药材的计量也要随着他脉象的改变时时变化。所以他一般是两三天就换个药方,这样精细的调养方法实施起来麻烦的紧,惠慈大师却将此作为修行,再加上一股子养孩子的兴奋劲,每天都忙活的不亦乐乎! 莫磐见惠慈大师不理他,只好自己搭话:“大师,我拜您为师可好?” 惠慈大师手里一顿,问他:“怎么想起这茬来?” 莫磐道:“下午宋夫子来看我了,我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想收我为弟子呢。” 惠慈大师好奇了,说道:“他是怎么说的?” 莫磐将下午对话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说道:“他说可以单独教我,不就是要收我做弟子的意思吗?” 惠慈大师道:“是你想多了,宋缺此人耿直之余心眼不足,又好为人师,他说单独教你就是趁你方便的时候到他那里听课学习的意思,并不是想收你做弟子。” 莫磐皱眉道:“是这样吗?” 惠慈大师道:“肯定是这样的,哪有你这样不能时时跟在老师身边学习的弟子。” 莫磐一咕噜翻了个身,趴在炕沿兴致勃勃的问惠慈大师:“您呢?我倒是时时在您身边跟着你学习,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是你的弟子了?” 惠慈大师哼笑道:“未曾拜师就称弟子,你这个便宜占的可不地道!” 莫磐道:“那你给我补个拜师礼,不就名副其实了吗?” 惠慈大师道:“补拜师礼?你是想剃度还是要带发修行?” 莫磐道:“佛家不是有俗家弟子吗?我可以做您的俗家大弟子。” 惠慈大师道:“俗家弟子一般都是占个名分,学些皮毛,你要只这点心气,也不用做我的俗家弟子,寺里的任何一位师兄师弟都能教你。” 莫磐不满道:“我自然要学大师您高深的本事,那些个皮毛有什么好学的?” 惠慈大师满意道:“这才像话!” 莫磐又转过话头:“那你是要收我为亲传弟子了?我娘肯定不愿意我剃度做和尚,不如我带发修行?” 惠慈大师不客气道:“想得美。” 莫磐不明白了:“为什么?” 惠慈大师老神在在的道:“你与我佛无缘。” 莫磐被口水呛了下:“你之前还说我们有缘呢?你不是又是哄我的吧?”他记得他们刚认识的那会,惠慈大师就说他们缘分匪浅。 惠慈大师叹道:“我是说你与我有缘,不是说你与佛有缘。” 莫磐皱眉:“有什么区别吗?” 惠慈大师眼神悠悠的看着他,道:“区别大了!” 莫磐被看的心下不自在,说道:“我没看出区别,你是佛陀,我与你有缘,不就是与佛有缘吗?” 惠慈大师只道:“我与你有缘,你与佛无缘,我能教你实在本事,却不能与你有师徒名分,你记住就行了,不需要弄得太明白。人啊,难得糊涂,分的太清未免徒生烦恼。” 莫磐虽然满心不愿,但他向来心里将惠慈大师看的急重,并不愿逼迫他说他不想说的话,现在惠慈大师不愿意告诉他其中缘由,他便只好听大师的话,只当‘难得糊涂’。 惠慈大师见莫磐蔫头耷脑的将自己埋在被子里,不由问他:“这么想拜我为师?” 莫磐闷声道:“是啊,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见着你就像见着自己的父亲一样。我们既然做不了父子,可以做师徒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教我本事,我以后为你养老送终,多好!” 惠慈大师沉默了会,道:“我乃方外之人,且不缺人养老送终呢。” 莫磐道:“那不一样。” 惠慈大师将称好的药材用油纸包好,放在箱子里,盖上箱子盖,回到炕上躺好,闭眼问:“有什么不一样?” 莫磐一个猫身,如一尾游鱼一般滑溜的钻进惠慈大师的臂弯,抱着惠慈大师的腰身道:“就是不一样!当然不一样!” 惠慈大师摸了摸小孩的手脚,发现都是暖乎的,就轻声道:“睡吧。” 莫磐有点睡不着,他还有个存了很长时间的疑问,以前不敢问,现在却想问一问了:“大师,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若只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只要施舍些财物,平日里多看顾些就罢了。 惠慈大师对他如师如父如友,却是比师父更仁义,比父亲更慈爱,比朋友更周到。 这到底是是为什么呢? 惠慈大师不答。 莫磐不依,他今晚一定要搞明白。他开始挠惠慈大师的胳肢窝,一缕一缕的揪他的腋毛玩,不让他睡。话说,惠慈大师一个老男人,身上居然没有汗臭味,是怎么做到的?以后定要好好问问,不过现在,他更想听听这老和尚怎么说! 惠慈大师被他闹的睡不着觉,只好和着眼跟他说:“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与我佛有缘。” 莫磐手上动作一顿,鄙夷道:“大师,你刚才还说我与佛无缘。”编谎话也不编个严谨点的,哄他玩也是需要技术的! 惠慈大师叹道:“无缘既是有缘,有缘既是无缘。此间道理,你多念几遍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就懂了。” 莫磐道:“骗人,骗小孩的大骗子!” 惠慈大师睁眼看到了一双倔强明亮的眼睛,心下一顿,他半躺起身,扶着大半夜不睡觉的小孩在自己身上坐好,回忆道:“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觉着你这小孩违和的很,再看你第二眼,却只觉云山雾绕,命途奇诡,已成变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的一便是变数。你即已成变数,就会影响无数跟你有关和无关好的坏的人事变化,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渡你入空门。所以,我说你与我佛有缘。” 莫磐心里咯噔一下,他以往只觉惠慈大师是个得道高僧,但还属于人的范畴,现下听他说起所谓的‘命运’之说,就有点被看穿了感觉,背后直发毛。 惠慈大师倒是疑惑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又说‘你与我佛无缘’了?”。 莫磐不由咽了口口水,问他:“怎么又无缘了?” 惠慈大师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只把他看的不自在了,才道:“变数嘛,有可能朝坏的地方变,也有可能朝好的地方变。我为什么要因为有‘不好’的可能,就绝了‘好’的路?况且你性格倔强,又至情至性,既抛不下母亲幼弟,也抛不掉有生带来的红尘枷锁,光靠佛门是关不住你的,我为什么又非要勉强你?你虽与我佛无缘,但你跟在我身边,进不进佛门又有什么区别?” 又道:“更何况,我也很好奇是什么引起了你命格的变化,就留下来吃了你一碗米饭。” 往日里惠慈大师总说他们之间是‘一饭之谊’,莫磐只当做是调侃,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深刻的考量。 虽然惠慈大师的命理之说很高大上,但他现下更关心自己。 莫磐疑惑道:“你总说我什么命格变化,到底是怎么个变化法?而且我与母亲生活在山野,更没人为我逆天改命,总不会是人为的。” 惠慈大师道:“命运命运,先有命才会生运。人一出生,他此生的命途就刻画在脸上了,这叫面相。此后的人生际遇,无论有运还是无运,大差不差的总跑不出那个命的范畴。你不一样,你是生生换了一副面相,改了命的轨迹,将南改到北,结果自然天差地别。而且,你的命运的改变,将会影响千万人,第一个受你影响的就是你身边的至亲之人。” 莫磐:“什么意思?” 惠慈大师:“当年,从你母亲面相上看,她就是个将死之人,正处于困死之局。如今再看,你们家正是枯草逢春之景,她也是一副柳暗花明、云消雨散、艳阳高照的好面相。这就是好的变化,也是你为她带来的。” 莫磐浑身一震,他将心思放在了前半句话,有些打磕巴道:“什、什么将死之人?” 惠慈大师怜爱的看着莫磐受到惊吓的眼睛,抚摸着他僵硬的背脊,安慰道:“都说已经改了,不必害怕。” 莫磐颤声问:“那我母亲呢?”要知道,这里可是红楼,有着警幻仙姑和一僧一道马道姑等玄幻人物,他自己就是个例子,惠慈大师也表现的有些道行,他说的话由不得莫磐不信。 惠慈大师道:“你们母子命运相连,休戚相关,你即已改了,你母亲自然也改了。都说了已经柳暗花明,不然,你怎么还能在这里问我话呢?” 莫磐松了一口气,软下身子,不由自言自语道:“希望是真的!” 他记得自己浑浑噩噩了几年时光,自从决定在这里安定下来,就慢慢清醒了,来到扬州不久后就遇到了惠慈大师。惠慈大师说遇到他的时候他的命格已改,那很大可能就是从他清醒之后就开始改变了。 还有,惠慈大师说他是变数,会影响身边的人。这个已经证实了,不提他们母子四人原该怎么样,只说至少林如海和林黛玉的命运肯定不会再和书中一样的结局了。 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在书中,林黛玉是独女,林如海是没有儿子的。而现在,虽然林如海自己不知道,事实上却是他已经有三个儿子,而且他们很大可能会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在书里,如果林如海真的有三个儿子,如果他是其中之一,那么只要他们还在扬州,只要他还在读书,只要他流露出科举进入官场的野望,那么他肯定要和扬州的读书人打交道,而林如海将来会是巡盐御史,衙门就设在扬州城,还是探花,他和扬州的文人圈子本就有天然的交集。 只要他们的生活交际圈子有交集,他们母子四人就必定会进入林如海的视线。而以林如海那时的权势和能耐,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存在,他就不可能让林黛玉落得个无人依傍,客死他乡的结果,自己也落得个宗嗣断绝无人祭祀的下场。 现在,只要有莫磐他们兄弟在,只要林如海坚持,无论是碍于礼法还是强权压制,作为林如海的亲生儿子,莫磐和莫青鸾都没有理由拒绝林如海的要求。毕竟,他们是兄弟三人,不是一根独苗,到时候就算一家分一个,都还多出来一个呢。 当然,前提是他林如海得确定莫磐兄弟三人是他的种。 只要他们兄弟三人有一人回归林氏,林黛玉就不再是孤女,到时候不论是何种情景,莫磐都不会放任林黛玉客死荣国府 因为他丢不起那个人!! 从这点来看,至少林黛玉的命运是改变了,那么,是不是可以证实,莫青鸾的命运真的像惠慈大师说的已经改变了呢?不再是‘将死之人’,已经‘云消雨散’。 想通这些,莫磐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不禁又好奇的问:“那我和我母亲原本是什么样的命格?” 惠慈大师像是没有发现他刚才的沉默和思考,只如实告诉他道:“按照你原本的命格,你应是个魂魄不全,天生痴傻之人,一生都是靠旁人施舍为生,最后横死街头。你的母亲,却是幼年平顺,少年离散,青年困死的命。而这一切,都在你清醒的那一刻改变了。你即已清醒,自然就不会甘于平庸,你的母亲有你相伴,心怀希望,又凭遇贵人相助,自然也会平安无事,顺利终老。” 莫磐又想起给母亲诊脉调养的惠慈大师,想起将母亲从生产鬼门关拉回来的徐婶,想到若无他二人,‘将死之人’这个说法未必不能成为真实。而这两人,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惠慈大师说莫青鸾的命随着他改变是有道理的。 不过,莫磐还是有些担心:“我娘的困死之局是什么?” 惠慈大师道:“生产!女子生产本就鬼门前走一遭,你母亲能平安生下你,算是她为自己搏得改运的一线生机。这生机她即已得了,就该好好维系,可她又选择再生一次,这一次,就是真的要拿命搏了。搏成功了,以后富贵荣华,一片坦途,搏失败了,万事皆消,此间再无此人痕迹。” 又道:“佛家讲究慧根,你既慧根天成,自然是与佛有缘的。但你右边母亲和幼弟,又有那样的身世,你就得在红尘中打滚,名利中追逐,这又与佛无缘了。”这是解释他有缘无缘的事。 莫磐有些不快:“就因为这个?就因为我注定是红尘中人,您就不愿收我为徒?” 惠慈大师道:“谁不是红尘中人?我们这些僧道既入了红尘,就是红尘中人!同样也少不了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人生六苦。我不正式收你为徒,还有一些我自身的缘故,以后你自会知晓。虽然我们没有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这样不好吗?” 莫磐:行吧! 你总是有道理! 多思无益!他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困意慢慢上涌,他就翻身从惠慈大师身上下来,躺好,开始睡觉。 惠慈大师奇怪了:“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了?” 莫磐闭眼道:“还能有什么原因?见猎心喜呗。”惠慈大师是命理专家,见了此等改命的奇事,自然要好好研究一番,带在身边时刻观察就是是个好选择! 惠慈大师沉吟道:“可以这么说。”又道:“那你能说说你是怎么从一个傻子变成一个聪明孩子的吗?” 莫磐气道:“我不是傻子!我只是话说的晚,路走的少罢了。” 惠慈大师和声道:“好好,那你能说说你为什么说话晚,不想走路吗?” 莫磐猛然坐起,盯着惠慈大师道:“您是故意的吧?” 惠慈大师转身躺好,合眼,道:“是你大晚上不睡觉非要说话的!” 莫磐恨恨的躺下,忽然道:“大师,你可听说过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惠慈大师道:“自然听过!你说这个作甚?” 惠慈大师等了一会不见有声音传来,扭头一看,小孩已经睡着了,不禁笑骂道:“小兔崽子!”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果真是个有来历的! 第15章 六年上 很快就是年节。过年肯定是要在自家过的,栖灵寺也早早的封了寺,准备过节事宜。 莫磐一直等到年三十的上午,才被莫青鸾亲自接回家,并跟惠慈大师说好,年初六就送莫磐回寺里。 过了小年之后,莫磐也回了家里几趟,帮着莫青鸾准备了几回年节祭祀的事,都是当天就被莫青鸾送回了寺里。因是离得实在近,莫磐只当换了个住处,并没当回事。现在,他娘居然年初六就打算把他送回来,这还没出十五、年都没过完呢。 不由难过道:“娘,你是不打算要我了,要把我送给惠慈大师做小和尚吗?” 莫青鸾拿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戳了下自己宝贝儿子,笑声道:“我就是不要自己,也不能不要你!我已经跟宋夫子说了你年后就不去他那里读书了,你以后就跟着惠慈大师好好修行,咱们山上山下的住着,离得也不远,你听话,跟着惠慈大师好好调养身体,我也好放心。” 莫磐想跟他娘说宋夫子已经去看过他了,以及他以后还会读书的事。但看到莫青鸾幸福满足的脸庞,他就不敢开口,就怕再让他娘为他担心害怕。心想,再等等吧,等他好的差不多了,到时候再开口,他娘也没道理拦着他上进不是? 这一等,就是六年! 这六年里,莫磐也不是一点书都没读,相反,科考要考的四书五经他都已经背的滚瓜乱熟,尤其是周易,他跟着惠慈大师好好学了几年,现下,他也能给人看个卦、解个签文什么的。但他觉着,周易里最实用的还是看天气和节气。 这六年,要说最大的变化,还是莫家庄的风景。 这几年,莫家庄在莫青鸾的经营下,里面的变化就跟莫磐的个头一样,一年一个样,让人看的目不暇接。 最初两三年,莫青鸾按照莫磐画的图纸,围绕着庄子里的大湖和荒地进行基础建设,所耗费的不过些庄子上的人力物力,并不需要多大的抛费。 最需要花银子的地方是将搜罗到的各地知名果树苗运输回庄子,和运到后的栽种嫁接事宜,这些苗木有活下来的,但更多的不是水土不服很快枯死,就是实验方向错误白白耗费了。惠慈大师只承诺给联系人脉,并不管他怎么折腾和折腾成什么样,更不会自己出钱给莫磐折腾。 所以,很快,当时吴家给的银子和金子如流水般被花了出去,等莫青鸾准备将她的体己拿出来要给莫磐的时候,莫磐坐不住了,这样的坐吃山空他心里发慌。 最后,他请吴大壮做中人,给吴家主吴存送了一瓶他自己酿造的葡萄酒,并且言明自己有酿造葡萄酒的方子,问吴家主可有兴趣。 吴皇商自然是有兴趣的,他作为皇家采办,美酒从来都是大头。他尝了大孙子送上的红酒,觉着并不比欧罗巴进上的差多少,又仔细研究了酿造方子,觉着有很大的改进空间。所以,他找了个时间,同样由惠慈大师做证人,跟莫磐签订了第一个十年协议,言明这十年里,由莫磐和吴家共同开发研究葡萄酒酿造技术,莫磐出方子和技术,莫家出人力和财力,所得分成五五开。等十年之后,无论酿造技术如何,是否继续合作到时候再说。 莫磐觉着自己占了大便宜,因为他虽然出方子,但是没有付诸实施的方子也就是一张废纸,在开发这个方子的过程中,所耗费的例如葡萄种植、采集、酿造时间、投入的人力、物力、以及最终的售卖推广和所有过程中遇到的风险,都由吴家包了,而他却能拿一半的分成,虽然只有十年时间,但也算他占了大便宜了。 吴存觉着自己占了大便宜。不说以后还能不能酿造出更好的葡萄酒,就现在莫小郎提供的酿造方法,他就有把握酿造出一批中上等的酒液,供给各大酒肆饭店和平民百姓,这里面的利润,光想想就让他兴奋不已。如果,侥幸研发出上上品的葡萄酒,能得圣上青眼,那么他吴家以后的富贵和荣华就不用愁了。至于,什么物力人力财力那些耗费,对家大业大的吴家来说,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他觉着自家真是占了大便宜,便决定在分成的时候多分给莫小郎一些,就等着十年之后可以继续续约。 莫磐的困境就这样解决了。交易的琐事和所得钱财一概交给莫青鸾打理,自己又可以继续悠闲的在寺里万事不操心的随着惠慈大师修行。 你说方子来历?哦,他给惠慈大师和吴家的说法是自家祖传的,反正有造纸方子珠玉在前,吴存也没怀疑,至于惠慈大师有没有怀疑,他压根就不在乎,他现在在惠慈大师眼里还有秘密可言吗?没有!惠慈大师既然没问,他也不解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给莫青鸾的说法是跟惠慈大师学的,反正他娘知道他正在跟惠慈大师学习,那么他酿酒的本事自然就是惠慈大师教的。这有什么问题吗?当然没有! 所以,他酿酒的方子到底是哪里来的,根本没人在意,也不重要,因为他们心里都有自己的考量和认知。 有了酿酒的进项和莫磐的高投入,莫家庄以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高速发展起来。 最先得到产出的是围着大湖建造的一个小型生态园。经过深挖整理之后的大湖,最长超过百丈,宽也有几十丈,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湖’。莫青鸾又着人开凿了引水沟渠,将湖周围几里之地都变成了良田地亩,专门种植一些精贵的细粮,所得除了留下自己吃和供给栖灵寺外,有余下的就放在城里的铺子里寄卖。 就如当年他跟吴大壮说的,等湖重新挖好了,就在里面种满了莲花菱角,水里养了鱼虾龟鳖等水生物,湖边还有野鸭鸳鸯天鹅大雁等禽类栖息,一等绿意盎然风光无限的夏日光景,光大湖周围就能让人流连忘返。每年夏日莫家庄几日游,已经成了吴大壮这几年雷打不动的出游项目。 除了良田中田种植各类粮食外,庄子里还有大量的下等田。 其实这个类似于明清的时代,国内已经有类似于玉米、番薯、花生之类的作物引进,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大力的推广开来。所以,等他在惠慈大师那里吃到鲜嫩的黄玉米和煮花生之后,心里别提有多惊讶了。 惠慈大师问他:“可是要在你那庄子里种上些?” 莫磐自然忙不迭的点头答应。花生不用说,自然种在土地肥沃、排灌良好的良田里,他还指望榨花生油呢。 庄里剩下的贫瘠田地就被莫磐混着大豆种上了玉米。要不是因为玉米种子不够,他还想连田埂岭地里全都种上。 莫青鸾看了有些担心道:“要不要在良田里种上些?这新粮要是挑地怎么办?” 莫磐挠挠头,不能跟他娘说,其实玉米不挑地性,在良田里自然要长的更好一些,但他更想培育优质的能适应贫瘠地的玉米种子,这样,所谓的下等田就会有了新的定义和用处。 而且,玉米除了可用作粮食饱腹外,它的茎叶还能用作畜牧养殖的主要原材料。所以,重要的不是长的好,二是种的多,产量多。更关键的是,等测算过产量之后,庄子里的养猪场就可以着手扩大规模了。 山下的田地逐渐有了出产,这让莫青鸾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儿子想做什么,她自然只有大力支持的份,就算山上的果树不结果子,她也只当给儿子养了个趣味,更何况,每年春天到冬天,漫山遍野都有不同品种的花朵盛开,光看着也让人舒坦。 虽然每季吴家那里都会有分红送来,但是,就算有再多的银子,也不能无底线的投入不是?好在,今年湖里的莲藕鱼虾总算长成了,养的野鸡大雁天鹅野鸭子鸳鸯也可以卖钱了,精贵细粮不用说,只有供不应求的,如今,就连让人发愁的下田里也种上了稀罕作物,圈里的牛羊猪兔子也长的膘肥体壮,她就等着数钱了! 数钱的快乐自然无法言喻。她这些年虽然没短了吃喝用度,但手里也一直没什么进项,如今她自己当家做主,看着自家欣欣向荣的庄子,莫青鸾第一次感觉到了生活的乐趣。 以前?以前那些顶多叫生存,现在的才叫生活! 就像莫青鸾说的,他家庄子的三个山头,都被他按着植物喜好穿插着种了许多的果树和花木,尤其以桃李杏栗枣梅葡萄最多,除此之外,还种了些南瓜、苹果、樱桃、蔷薇、玉兰等不同种类的作物,数量不多,仅供自家吃用。 所以,他家山头一年四季都能繁花盛开,就是结的果子一言难尽。他想要大的甜的,结果结的果子不是苦的就是酸的,形状也千奇百怪,倒是让惠慈大师看了个热闹。 最后,惠慈大师实在看不下去,给他荐了个精于果木种植的奇人来。 严学书之所以被惠慈大师称为奇人,是因为他不仅精于果木嫁接种植之术,看地气风水,更是通读各家经典著作,精通各地风土人情。按说这样的人才,理应在名利场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偏他左眼天生缺陷,脸部怪异,别人虽敬佩赏识他的才华,却不能接受这样一张脸天天在眼前晃悠,所以他原本的豪情壮志也就一年年的消耗干净了。 惠慈大师觉着莫磐应该不是个以貌取人的,更何况他来了,也是住在山上,平日里也见不到几个人,就荐了他来莫家庄居住。 严学书接到了惠慈大师的书信,就带着家眷投奔莫磐来了。 严学书自己虽然长了一副吓人的面貌,却娶了个尤其貌美的娘子,还生了个美貌的女儿,不由让莫磐看了啧啧称奇。 莫青鸾却道:“负心薄幸者从来都是人模狗样,像严先生这般天残地缺却深情专一的,却是少见。严娘子挑了个好人。”原来,严娘子曾是花魁,看中严学书后,就自卖自身,嫁了他。几年后,独女严赐出生,她们一家过得更加圆满了。 莫青鸾留了严家母女住在庄子上,放任严先生或山上或庄子或寺里随意居住,只看顾好了严娘子和严姑娘,其他的一概不问。 自从严先生来了之后,给这漫山遍野的果苗花木一番整治,今年夏天,总算结出了第一批他想要的果子。虽然产量不高,但是好吃啊。而且,随着果树的长大,结的果子也会越来越多的。 莫青鸾很满意,这几个山头总算没白费这些年的功夫,终于有大产出了。今年她家的果子成了扬州城里最热门的话题。 无他,只有一个字:甜! 第16章 六年下 九月九日重阳日,正是登高望远时。 一大早,莫磐就被惠慈大师吩咐到去采些品相好的菊花,好供今日簪花用。 自从来了寺里,每年重阳这天莫磐都会和几个功夫好的武僧漫山遍野的采集鲜花,一来供奉给佛祖,二来就是供来寺里祈福观光的达官贵人赏用。所以,如往年一样,莫磐用过早膳,换了身利索的衣裳,就到其他禅院里去找相熟的武僧师兄,相约一起去采花。 送走莫磐后,惠慈大师叫来小沙弥洒扫庭院,更换香茗,静待贵客。不一时,有女官开道,惠缘大师引路,将一雍容华贵,花发满头的妇人引入惠慈大师的禅院。 惠慈大师早已在院门前等候,见到妇人近前,便迈步上前,施了个佛礼,温声道:“阿弥陀佛,施主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妇人站定,定定的看了惠慈大师好一会,才张口道:“一别经年,你倒是越发的慈悲了。” 惠慈大师低眉顺眼的道:“贫僧日日受佛法熏陶,耳濡目染,自然消了些往年的戾气,让施主见笑了。” 妇人哼声道:“我看不是受佛法熏陶,是有佳儿承欢膝下,让你长了些慈父心肠吧!” 惠慈大师尴尬的咳了一声,光洁的脑门上直冒虚汗,还想说些什么,就听那妇人道:“罢了,进去吧。” 惠慈大师心里吁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随着妇人进了自己起居的禅院。 分宾主坐下后,众人退去,只留下一豆蔻年华的少女于身前侍候。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妇人只出神的看着庭院里硕果累累满枝头的红石榴不语,惠慈大师想说些什么,可看见妇人的神色,又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倒是,坐在下首的豆蔻少女一副落落大方的做派,好奇的看着惠慈大师。 惠慈大师冲她笑笑,她也不害羞羞,也抿唇一笑,露出几分少女的明艳和可爱。 妇人见这一老一少笑的起劲,便将手里端着的茶盅在桌案上重重一放:“真是个老不修的,做了和尚也没见你收了拈花惹草的性子!” 惠慈大师跟少女脸上同时一僵,都扭头看向妇人,一个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不明白自家祖母什么意思,一个眼里则充满了无奈,叹声道:“你还是这么个爆碳性子,心直口快的。”又道:“这个就是你孙女吧?” 妇人没有回答,只道:“宁儿,给惠慈大师见礼。” 姚宁依言起身,给惠慈大师福了一礼,口称:“见过大师。” 惠慈大师连忙回了一礼,念了声:“阿弥陀佛!” 见完礼后,惠慈大师就叫来在禅院里听候吩咐的了知和尚领姚宁去看些寺里景致。 等房里只剩下两人的时候,惠慈大师沉默了一会,才道:“你何苦来这一趟,我也未必就有什么事。” 妇人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当年,我以长公主之尊,也以为未必会有什么事,到最后,还不是将我的命根子折了去?他还不到三十岁,就这样被人害了去,纵使让那人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说道最后,脸颊上忍不住落下了两行泪。 惠慈大师劝道:“缘来缘去皆是命,你怎不知他已重新投胎,另觅良缘?” 长公主拭去颊边泪珠,说道:“我也这样告诉我自己的。我日日在佛前为他念经祈福,就是盼望他来生能托付个好人家,不要再受这些无妄之灾,能平安终老,寿终正寝。”又动情道:“我既已尝到失去的滋味,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跳进火坑,去陪侍那样的一个人。” 惠慈大师道:“他原本并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只不过…” 长公主质问道:“只不过什么?你还想着他的那些好?你怎不知都是骗你的?” 惠慈大师低眉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往事已矣,他既想见我,我自然要去见他一面,也好了却最后的因果。” 长公主问他:“你决定了?你一定要去?” 惠慈大师肯定道:“必须去。” 长公主又问:“你有几分把握?” 惠慈大师回道:“一分。” 长公主惊怒道:“只一分把握你就敢去,你是不想要命了吗?” 惠慈大师笑笑,道:“原本只有一分,现下你来了,圣上必会顾念一些,我倒有了三分把握。” 长公主道:“三分还是太小了,不如我去回了皇兄,就说你,就说你病的起不了身了。” 惠慈大师噗嗤笑道:“这话你信吗?” 长公主也知道自己出了个馊主意,说道:“总得想个法子,找个借口。” 惠慈大师笑叹道:“总是要回去一趟的,毕竟是留着同一个祖宗的血,还没出五服呢,他也不至于就要了我的命。况且,我已…” 已经什么?长公主想问问他是不是准备了什么后手,又怕问出来会坏了安排,便止住了疑问,最后只得问他:“什么时候启程?” 惠慈大师却道:“不急。你今日来见我,不只是说这些吧?” 长公主叹息一声:“瞒不过你。今日我来,除了你的事,还想请你看看宁儿的姻缘。” 惠慈大师疑惑道:“她还愁嫁?” 长公主道:“以前自然是不愁嫁的,现在嘛,我看着京里那些人的嘴脸就觉面目可憎。况且,那些个公候子弟,个个软脚虾一般,没一个能看的。文官重臣那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但现下时局未定,我是真的怕了,就怕选错了人,害了宁儿。左右她明年才及荆,我便带她出来逛逛,也好请你看一看,到底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合适。” 惠慈大师沉吟了一番,道:“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你看不看的上眼。” 长公主感兴趣道:“谁?” 惠慈大师咳了一声,不好意思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正是我养的小子。” 长公主睁大了眼睛,只拿手指头指着惠慈大师气的说不出话来:“宁儿是我的掌上明珠,你以为是什么阿猫阿狗就能许的吗?” 惠慈大师不服道:“你都还没见过他,你怎知你就看不上眼?” 长公主恨声道:“好,你把他叫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你说项。” 惠慈大师着人去找莫磐,等待的空档,他又要了姚宁的生辰八字,先行测算一番,看看两人八字合不合。 莫磐全然不知惠慈大师正在给他说媳妇,而且进度喜人,马上就要被相看了。 第17章 承诺 今年的日照充足,他家的果树结的好,这山上的花儿开的也好,他跟寺里师兄们跑了半个山头,就采摘了几大篮子的花朵,个个开的及其美丽。等有师兄过来找他说惠慈大师要他回去的时候,他就随手提了一篮子花朵,几个起落就回了惠慈大师的禅院。 等进了院门后,他只觉得今日的禅院要比往日里安静些,还隐隐的有女子脂粉香气。他只当刚才有女客来访,并不见怪,而且,现下院里安静还无随侍下人,说明访客已走,他可以去见自家师父了。 他在门口随意喊了一声:“师父,我回来了。”就进了惠慈大师起居的房舍。 房舍里开着窗子,有秋日的暖风穿堂而过,带来微醺的花香。 惠慈大师笑问:“都摘了些什么花?” 莫磐就拿了自己带回来的花篮子给惠慈大师看:“有茶花、兰花、玫瑰花,最多的是菊花,今年的菊花开的最好。” 惠慈大师看着这些娇艳的花朵,笑着打趣他:“有花堪折直须折,说起来,你也到说亲的年纪了,可有想过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莫磐上下仔细打量了一回他亲爱的师父,确定是原装的,又要拿手掌去摸他师父的脑门,看看他师父是不是发烧了,要不然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 惠慈大师拍掉他作怪的手,只说道:“我跟你说真的呢,你好好跟我说你是怎么想的?” 莫磐挠了挠脸颊,不明所以道:“您今儿个怎么说起这个来?我娘都还没考虑给我找媳妇呢?” 惠慈大师道:“你母亲平日里能见到几个大家闺秀?你有什么想法先跟我说。” 莫磐疑声道:“我说了你就能帮我找?”又觉着好笑道:“你能见到大家闺秀?”又想,惠慈大师是大和尚,说不定还真能见的到。 只是,他今年三月才刚过了十二岁生日,虚岁十三,还没开始想媳妇的事呢! 惠慈大师道:“你只说就是了,”又解释道:“你不知道,这大户人家相看婚事,都是要提早好几年开始打算,你今年十三,已经不小了,等你再长大些,好的就被人挑走了。” 莫磐嘘声道:“我居然不知道自己这样优秀,还能娶大家闺秀?还能随意挑好的?师父,您可真看得起我!” 惠慈大师惊讶道:“是谁成天跟我说自己将来要是考□□名了就如何如何,要是做官了如何如何。你说的这般笃定,我还以为你对举第做官已经十拿九稳了,怎么,竟不是吗?” 莫磐被噎了一下。他平日里是好说些自己的见解和抱负,但那不就是说说嘛?况且,就算他对自己有信心,那也不能明晃晃的说出来,不然多么的二百五! 莫磐不自在道:“那也得等我真的功成名就了!再说了,以后等我出息了,什么样的媳妇娶不到?” 惠慈大师道:“说的不错,但是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总要想一想吧?” 莫磐皱眉道:“没想过。” 惠慈大师道:“现在想一想。” 莫磐深吸一口气,心想,看来今天这话是绕不过去了,想就想吧,谁让自家师父想听呢? 他换了个自在的姿势,倚靠在靠枕上,沉吟道:“第一,肯定是要读书识礼能写会算的,这样才能帮着我娘管理家业,这样她们婆媳两个也能有话说。” 惠慈大师点头道:“不错!” “第二嘛,最好能活泛些,要是个木头人,一起过一辈子多没意思?当然也不能太活泛了,要是搞得家宅不宁,那就是招灾纳晦了。” 惠慈大师同意道:“有道理!” 莫磐又考虑了下,才道:“这第三,最好是仕宦之家,且门风清正的。你也知道我们家里人脉不广,有个做官的岳家,好歹能帮扶些。不过,不是也没什么,只要人好就行,毕竟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惠慈大师点头赞同。 莫磐又道:“第四嘛,哎呀第四条我实在想不出来了,要不干脆你替我想吧。” 惠慈大师笑话他:“又不是我娶媳妇,让我给你想,你还真拉壮丁,”又好奇道:“你就没有对相貌上的要求?你不想找个美娇娘?” 莫磐却道:“只要长得端正能看就行了,要说美,能比得上我?”说罢还对惠慈大师挤眉弄眼一番。 惠慈大师看着莫磐雌雄莫辩的脸,戚戚道:“确实没有!”心下已经决定走前一定对莫磐的武力进行强化训练,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去。也更加坚定了给他早点定下婚事的想法。 莫磐道:“所以,想要看美人,我看我自己就行了,将来媳妇长什么样,我不是很挑。” 惠慈大师道:“我知道了。” 莫磐道:“我既已说了,那你是不是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总不会无缘无故的问他这些,还非说不可。 惠慈大师也不瞒他,道:“我要进京了。” 莫磐惊道:“什么?为什么?不是已经…” 惠慈大师直接道:“圣上招我回去给义忠亲王讲经,想来,我们可能有几年见不到了。” 莫磐知道,前两年太子已废,成了他听过的义忠亲王,他原本以为这就是个时政要事,跟他们师徒没啥关系,可谁知,没几天他师父就接到了要他在寺里清修,不要乱走动的圣旨。他虽然好奇,但也知道有些事,还是不要问的好。今日又听惠慈大师说起跟前太子有关的事,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问他:“就不能不去吗?” 惠慈大师道:“我非去不可。我也不是立时就走了,此话以后再说。现下是给你找个可靠岳家的事最重要,要不然我不放心。” 莫磐明白了缘由,又想到惠慈大师对他的好,不由趴在师父肩头,难过道:“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事该如何化解吧,我的事且还早着呢,以后再说也不晚,”又问他:“我能去看你吗?” 惠慈大师摸着徒弟的发丝,回道:“恐怕不能。不过,等你以后进京赶考功成名就了,说不定我们能见上一面。” 莫磐皱眉道:“你不该拦着我进学的,如今我只过了县试、府试,连院试都没考,还不是秀才,更不要说跟着老师学作策论了。即便现下成了秀才,我也考不了秋闱,再等进京赶考,功成名就,就更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惠慈大师道:“即便让你学了,以你的年纪也考不了。先成家后立业,不如徐徐图之,功业家庭两不耽误。如今扬州书院算是安稳下来了,等过了院试你就去学习吧。” 莫磐只好答应下来,想着这么短的时间里惠慈大师未必能找到合适的,现下最要紧的是温书,过几天的院试考个好名次才是。便告辞了惠慈大师,回了山下家里去做些安排,暂且不提。 等莫磐离开,旁边一门之隔的待客禅房房门打开,一位豆蔻少女扶着一位花白头发的妇人走了出来。 少女脸上还带着些红晕,也失了先前与惠慈对视而笑的爽利劲。长公主则是长呼出一口气,对惠慈大师道:“你没跟我说他长的这样一副好相貌。” 惠慈大师笑道:“可还满意?”说罢还瞟了一眼脸蛋已经殷红的少女。 长公主看了一眼自家孙女,对她道:“去玩吧。” 少女红着脸低头行了一礼,便匆匆的离去。 长公主笑着摇头道:“我这孙女向来是个泼辣的,没成想还能看到她怀春的模样。” 惠慈大师笑道:“只要见了我这徒儿,没几个女儿家能把持的住。” 长公主确是担心道:“就是长得太好了些,可有妨碍?” 惠慈大师道:“男生女相,大贵之态!唯一的妨碍就是需得配个权贵之女,要不然压不住他。” 长公主满意道:“我孙女已是皇兄亲封的有封地有宝印的郡主,又有我这个长公主做祖母,宫里现有的公主都已出嫁,从身份上论,这世间未婚女子还有谁比的上她尊贵?”关键这孩子是惠慈看着长大的,没什么乱七八糟的牵扯,清净的很。现在她最想要的就是清净! 惠慈大师点头,显然也很满意。 长公主又道:“刚才你已经合过他们八字了,可有什么说法?” 惠慈大师道:“天作之合。” 长公主疑声道:“真的?你不会为了你的好徒儿骗我吧?” 惠慈大师失笑道:“八字不合,与两人都有妨碍,我能做此糊涂事?你要不信,再找人去合。” 长公主心想也是,但还是想着再找人去测算一番。 虽然心下满意,但她还是挑剔道:“孩子是好的,就是家世差了些。” 惠慈大师道:“他今后是要走科举进官之路的,以后有了官身,他又长了一副讨喜的模样,到时候世间女子皆可配。”又道:“你也听说了,他已过两试,过几天开了院试,一个秀才是跑不了的。” 长公主道:“一个秀才罢了。” 惠慈大师摇头道:“要是我跟你说,宋缺一直想收他为弟子呢?” 长公主惊讶道:“你说的是宋缺宋一分?” 惠慈大师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长公主道:“宋缺此人虽然有些天真,但看学生的本事还是有的,看来,磐儿真的有几分读书的天分。” 惠慈大师心想,你都开始喊我徒弟的名儿了,还只承认他只有几分天分,真是嘴硬。 惠慈大师想了想,又跟长公主合盘托出了莫磐的身世,又道:“名次不好说,但只要他愿意,以后官场必有他一席之地。” 长公主这回真是惊呆了,喃喃道:“竟是他家!”又问惠慈大师:“那他以后…” 惠慈大师道:“以后如何都轮不到他,他还有两个兄弟呢,他以后必要传承莫氏的。莫氏,在当朝,没有比莫氏更清白清净的了,正合了你的意。” 长公主点头,都姓莫了,说他姓林,谁有证据?就是有她也给弄成没的。转头又说回莫磐才学上,道:“要是他家,倒还真有几分可能,有你教导,他也长不歪。只要他能在考场上考出真才实学,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名落孙山。” 只要榜上有名,以莫磐的才貌就不会辱没了她孙女。到那时候再回头看,这亲事就结的很合适了。更难得的是少年夫妻,孙女也能把住那孩子的心,以后日子过得舒坦些。 惠慈大师道:“你也说了,郡主明年才会及荆,你也可以多看一阵子再说。只一点,我是等不了那个时候了,但只要磐儿能如你我今日所说,你就要信守承诺,为他们两个定下来。” 长公主道:“一言为定!” 第18章 郡主 华柔长公主封地扬州。她此次携孙女来到封地,一是想要见惠慈大师一面,彼此通个气,以后也好有打算,二来是来扬州城散散心,好纾解些丧子之痛。没成想,竟有莫磐这个意外之喜,倒是为她解了个大难题。 外表疏阔内里奢华的马车里,华柔长公主打趣孙女:“可是看上了?” 怀宁郡主拿帕子盖住热意一直没有退下去的脸颊,不依道:“祖母你能不能说些正经的?” 华柔长公主笑道:“好,那我说些正经的。你也看到了,他现下也就相貌长的好些,以后如何还未可知呢。配你确是有些勉强了。” 怀宁郡主拿下帕子,惊讶道:“惠慈大师竟收了个扶不上墙的人做弟子?” 华柔长公主噎了下,嗔她:“你倒是信那老和尚。” 怀宁郡主讪笑道:“还不时您整日里说大师有多神道,还说他心高的很,一般人都入不了他的眼。我想着那人既已入了大师的眼,想来是个错不了的。” 华柔长公主叹了口气,对她道:“你还小,不懂人心易变的道理。那莫小郎现下看着是好的,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变呢?就是得道高僧也把控不了人的心思变化。你可要将你那心思收着些,莫要将来把自己给赔了进去。” 怀宁郡主心下好笑,说她祖母:“祖母,现下八字还没一撇呢,您就说以后,也忒长远了些。” 华柔长公主却道:“以你的身份和地位,这世间男子有几个能拒绝的了的?凡是有野心有抱负的爷们都不会放过你。” 怀宁郡主抽了抽嘴角,她现在正是少女心思浮动看什么都美好的时候,就有点不能接受祖母太过功利的说法,说的对象还是她心里想着的那个。 不过,她知道自己祖母的脾气,不能跟她反着来,就顺毛道:“难道我就是个死的,我那些禁卫兵士都是摆设不成?就算是我看上眼的,他要是忤逆了我,我只需吩咐一声,打出去便是。” 华柔长公主点头赞同道:“你能明白这些,不枉我这些年教了你一场!” 怀宁郡主心下也觉着自己刚才这番说辞威风的很,不过,她还有另一层不可言说的担忧。 她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手把镜,镜面只有巴掌大小,晶莹明亮,照的人纤毫毕现。但就是照的太清楚了,便映的少女青春的脸庞不免寡淡了些。 怀宁郡主担忧道:“祖母,你说,他要见了我,会不会讨厌我?” 华柔长公主立马道:“咱们女子向来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回去咱们搜罗些没见过的脂粉花红,仔细的装扮起来,定比那些妖里妖气的更美上几分。我跟你说,这南边的人最会打扮自己,你好好学一学就是了。” 怀宁郡主见祖母一听自己说起自己的容貌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觉着喜悦的同时又有些心里发酸。心想,这世间也就祖母不笑话她长的不好看了。 便道:“祖母说的很是,我一个郡主要什么样的花样找不来?等回了府,我定要细细研究一番。况且,祖母你也听他说了,他并不介意自己妻子容貌如何,我虽其貌不扬,但也没到丑的地步,他也没道理嫌弃我不是?” 华柔长公主将孙女揉进怀里,说道:“很是。” 心想,只要那莫磐真心待孙女,且有他的好处呢。 莫磐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终身没经过他的同意就已经被人划算好了。 他现在一心只想着温习功课,连惠慈大师问他的择妻要求都没跟莫青鸾说,就准备院试考试去了。 吴轩跟他一起考,而且两人都榜上有名。 只是,他跟惠慈大师学了几年佛法,又有莫青鸾在他耳边敲边鼓,他那些追求名利的心虽然没消,但也没有那么执着了。所以,前两场考试他就只是考过了,名次并不好,虽然院试勉强得了个第五名,但总排名下来,他的秀才名次并不高。 倒是吴轩,得了个案首的好成绩。 扬州府的案首含金量可高的紧,喜的吴家主连摆了半个月的流水席,拦都拦不住。 羞的吴大壮连夜收拾包裹,躲到了莫磐那里去,打算从莫家和莫磐一起去书院读书,不回自家了。 这几年,莫家早就在莫家庄依山傍水的修建了别院,方便居住。每年吴轩都来,所以莫家别院里也有吴轩单独的屋舍,里面堆满了吴轩的各种玩的用的。平日里两人吃住在一起,并不缺什么东西。 他在村口遇见了春分,听说莫磐在自己家里,他就让车夫跟自己的小厮把东西拉去别院,自己随着春分到了莫家。 秋日天高气爽,莫青鸾带人去庄上盘点今年收成,准备冬藏事宜,双胞胎去了村里学堂念书,家里只留莫磐一个在读书。 吴轩奇怪:“这都考完试了,你怎么还在家里念书?” 莫磐道:“我在温习,过几天书院开学,学起来容易些。”又问他:“你怎么来了?”离开学还有大半个月呢。 吴轩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家里闹哄哄的,我来找你玩几天。” 莫磐心里大概猜到一些,笑道:“秋日到处是打谷场,尘土飞扬的,可不好玩。” 吴轩道:“我们可以到栖灵寺玩,有惠慈大师在,还缺好玩的东西?” 莫磐道:“这几天我师父白日里不得空。” 吴轩道:“怪不得你在家念书,原来是惠慈大师有事要忙。你已经够聪明了,还是不要念了,我有个新闻要跟你说,你要不要听?” 莫磐无奈放下手里的书,问他:“是什么?”他要是不接话茬,这吴大壮能一直闹他。 吴轩神秘道:“当今圣上的胞妹华柔长公主来扬州了,带着怀宁郡主!” 莫磐挑眉,华柔长公主他知道。当今圣上一共有五个姊妹,如今在世的只有一个华柔长公主了,所以,这位公主据说在皇室地位超凡。 但是:“怀宁郡主又是谁?” 吴轩得意道:“是华柔长公主嫡亲的孙女。” 莫磐疑惑:“你得意个什么劲?” 吴轩神秘道:“我有小道消息,你要不要听?” 又来了!莫磐不惯着他:“爱说不说。”说罢拿起书本继续读。 吴轩急了:“哎哎,跟你我有关呢,这你都不想知道吗?” 莫磐道:“或许跟你有关,但肯定跟我没关系。” 吴轩夺过莫磐手里的书本,对他道:“不仅跟你我有关,凡是书院里的学生都有关。” 莫磐听说跟书院有关,倒是真的好奇了,顺势问他:“怎么说?” 吴轩道:“我听我祖父说,咱们开学当日,长公主会带着郡主莅临书院,参加咱们的入泮礼,你说是不是跟我们有关?” 莫磐:“就这?” 吴轩道:“不止,”压低声音在莫磐耳边道:“我祖父猜测,长公主此次来扬州封地,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为郡主择婿。” 莫磐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让吴大壮这样神秘兮兮的,现下听到择婿的话语,立马打消了心里的好奇,推开吴轩的大头,问他:“怎么,吴先生想让你做郡马不成?” 吴轩摇头道:“我祖父说,长公主或许会给郡主挑个家世简单的郡马,可能会看不上我。书院里有的是家世简单但有才华年纪也相当的学生,所以我猜,长公主带着郡主去书院,说不得就是提前相看一番。你说,是不是跟我们有关系?” 莫磐皱眉道:“你也说了是你猜的,你这样胡乱猜测,小心坏了郡主的名声,给家里招祸。” 吴轩挠挠头皮,委屈道:“我也就跟你这样说说,在祖父面前我都没乱说呢。” 莫磐道:“难道我还谢你不成?” 吴轩道:“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心动?那可是朝廷册封的有封地有宝印的实权郡主,整个大周只此一个,给个公主都不换呢。你要是娶了她,可以少奋斗几十年。” 莫磐是真的无奈了,他摸摸吴轩的脑门,问他:“你没烧糊涂吧?你也说了这个郡主不简单,人家能看上我?做梦比较快点。” 吴轩道:“那可不一定。我听说啊,我听说郡主喜欢美人。嗯,其实我远远见过郡主一面的,怎么说呢?长的不难看,但绝对称不上漂亮,她要是真的喜欢美人的话,你绝对是首屈一指,我就不信,这扬州城里,还有人长得比你还美?” 莫磐盯着吴大壮不放,冷声道:“你再说一遍试试?”他跟惠慈大师开开玩笑就算了,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别人对他的相貌品头论足。 吴轩缩缩脖子,嘀咕道:“我说的是大实话,你不承认也没办法,等你进了学,大家都长了眼睛呢,你想藏也藏不住!” 莫磐不管他,只道:“以后美人这话你不许再说!” 吴轩答应下来:“知道了!” 莫磐也不管他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只告诉他,他晚上要去给师父请安,让他自己去别院居住吧。 第19章 离开 莫磐去给惠慈大师请安的时候,惠慈大师正在安置客人。 惠慈大师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莫磐道:“我算着日子呢,觉得师父应该今天下午就能回来,所以晚上就来看看师父可回来了?没曾想师父有客人在,倒是我唐突了。”说罢,向禅房里另一个穿僧衣戴僧帽的老尼姑行了一礼,对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笑了笑。 老尼姑回了合掌回了一个佛礼。 惠慈大师介绍道:“这位是净言师太,那位是妙玉,师太的弟子。”又道:“我请净言师太来寺里住些时日,你若没有旁的事,就在家里用功读书吧。”意思是,你可以回去了。 莫磐心里犯嘀咕,妙玉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一时想不起来也就没放在心上,正要告辞离开,就听净言师太出声道:“既已来了,就是缘法,何不留下来,一起听一听。” 惠慈大师皱眉道:“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能有什么缘法?” 净言师太却道:“既无缘法,大师何必以师徒相称。” 惠慈大师警告的看着净言师太,对莫磐道:“磐儿,你且回家吧。” 净言师太就像没看到惠慈大师的警告,笑言道:“既已入局,如何走脱。与其到时候一无所知,不如一开始就做执棋人。”又对莫磐道:“你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师父,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说罢,便合眼诵佛,不再管他们师徒。那个叫妙玉的小女孩在旁看的津津有味。 莫磐看了眼净言师太,拉着惠慈大师回了他的起居禅房。 他先倒了杯清茶推给惠慈大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饮了一口,才对沉着脸的师父道:“师父,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去了一趟姑苏,就带回来个说话云里雾里的老尼姑,还带着个带发的小尼姑?还有,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惠慈大师仍旧不语。 莫磐继续道:“我觉着她说的挺有道理的,与其一无所知,我更愿意做执棋人。” 惠慈大师道:“大言不惭。” 莫磐就当没听到,只说:“我说过,我要为您养老送终的,要是以后都见不到了,岂不是失言了?” 惠慈大师平静道:“她那是在诓你呢。” 莫磐道:“且不管她是不是在诓我,师父,您此去京都,应该没有多大把握还能回来吧?那位师太是您找的外援吗?” 惠慈大师皱眉看着他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莫磐回道:“我知道您与皇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您此次进京,说是为义忠亲王讲经,实则被囚禁。师父,您不能让我眼睁睁的看着您身陷囹圄还无动于衷。” 惠慈大师叹息道:“你既然已经明白这些道理,为什么还要掺和进去?我一直不肯收你为徒,就是为了避免今日之局。你还小,等过个几年,无人记得寺里的这些往事,你就可以一身轻的走你的青云路,施展你的抱负理想,难道不好吗?” 莫磐道:“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会被忘记。我们相处了七年,而不是七个月、七天、七个时辰,说不得京里的那些人都知道我了呢。” 惠慈大师合眼道:“这可是要命的事。” 莫磐气道:“救命之恩当以命还!若无师父当年伸手相救,这世间早已没有莫氏母子四人,师父你也不用在这里跟我说什么‘要命的事’了。” 他缓了口气,继续道:“况且这七年,师父你是如何教我爱我护我的,就凭这些我也不会弃您于不顾的。” 惠慈大师笑道:“你怎不知这些都是我虚情假意骗你的?为的就是今日你心甘情愿的帮我渡过死劫?” 莫磐深吸一口气,确定道:“师父你终于承认你进京就是有去无回了!” 惠慈大师无奈了:“你都在说些什么有的无的?你看我是自投罗网的傻子吗?都说了是虚情假意…” 莫磐翻了个大白眼,示意他师父是在说瞎话,还怼他道:“那你多来点这些‘虚情假意’,徒儿照单全收。” 惠慈大师被怼的哑口无言,只得道:“跟你说也没什么。不过都是些意难平的陈年往事,需要入京去做些了结罢了。” 莫磐做出洗耳恭听状,表示自己在听。 惠慈大师道:“这还要从当年的太/祖和太/祖皇后说起。当年战乱频发,有一次太/祖和太/祖皇后走散了,等再找回来的时候,皇后已经身怀六甲,以月份算,也有可能是太/祖的孩子,也有可能不是,就连皇后自己都说不清楚这孩子父亲到底是谁的。太/祖愧疚不已,直言‘吾妻生的就是孤的孩子’。当时太/祖麾下知情者无不言太/祖乃是重情信义之人,他后来也是这么做的。这个孩子出生后不久,太/祖诸事皆顺,很快就问鼎天下,建立大周朝。有一次太/祖指着那个孩子,也就是我的父王,对文武百官诸臣子道‘此乃吾之福星矣’。这话被当时还是皇子的先帝听到,认为这是太、祖要立太子的信号,于是就以‘父不详’的名义逼迫父王退出皇位继承之列。” “其实,他不知道,当时太、祖已经拟定立太子圣旨,人选就是先帝。可是先帝的做法恶了太、祖,虽然最终仍是先帝继位大宝,但他一直记恨当年之事,没几年我父王就被磋磨死了,他自己也讨着什么好处,更是早早的留下当今一命呜呼了。” 说到这里,惠慈大师畅快一笑:“要说当今,他的年纪并不比我大多少。他当年继位的时候我们还是哥俩好的好兄弟呢,也不知道他听了谁的话,认为先帝是被我害死的,就慢慢与我生了嫌隙,我也没有与他纠缠,直接到了大龙寺里剃度出家,并言明此生不再留下子嗣,让上一辈的恩怨在我身上终结,这才打消他的疑虑。可能是出于愧疚,也是为了补偿,先太子出生后,就言明太子要拜我为师,为我养老送终…” 说道‘养老送终’这四个字的时候,惠慈大师意有所指的睨了莫磐一眼,莫磐回以傻笑一枚。 “总之,我与先太子情分非常,也不知什么时候又触动了当今的哪根筋,他居然说出‘太子亲汝更甚’这样猜忌的话来,我一气之下就离了京都,到了扬州投奔师兄,结果在山下遇到了你。” 莫磐道:“然后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一句吃醋的气话,不至于几年之后还要至师父于死地吧?” 惠慈大师叹息道:“当然不只这些。原本我离京出走,已经缓和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后来我还不是将佛纸送回京吗?他还大方的给了赏赐,谁知,没几个月,太子竟然毒杀当今,而毒药,居然是我提供的…” 莫磐惊声道:“什么?” 惠慈大师道:“你也觉着不可置信吧?可是多方查证的结果,都认定那毒药就是先帝的死因之一,如今,太子又要用它来杀死当今,两任皇帝都涉及同一种毒药,而这种毒药还都与我有关,你说当今会怎么做?” 莫磐无语道:“那不是没死吗?” 惠慈大师叹道:“那是因为有人做了替死鬼。” 莫磐:“谁?” 惠慈大师道:“荣国公贾代善!” 莫磐倒吸一口凉气,只觉毛骨悚然。 惠慈大师继续道:“原先只是禁足栖灵寺,这档口,先太子又言要听我讲经,你说,我能怎么办?” 莫磐不语,这种事,怎么看都是死局一个。都说人心难测,多疑的皇帝要是存心找你麻烦,给你按个莫须有的罪名都是轻的,要是暴戾点的,直接把你拉出去砍了都不会有旁人置喙。 “那,师父,那毒药,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莫磐迟疑道。 惠慈大师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说道:“我怎么知道?我说无关也没人信呢。” 莫磐憋着一口气,就听到了这么一个回答,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惠慈大师问他:“害怕了?” 莫磐道:“没影子的事,我怕什么?” 惠慈大师赞道:“好胆气!” 莫磐又问:“那需要我做些什么?” 惠慈大师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你进京后,要是有机会就多去看我一些,等新皇继位就好了。” 莫磐皱眉:“就这些?” 惠慈大师道:“还能怎么样?我都被逼出家绝嗣了,他们还能拿我怎么样?顶多把我囚禁在大龙寺里,不让我见人。但我算到我的转机在新皇身上,至于新皇是谁,谁能知道?” 莫磐突然福至心灵,出声道:“净言师太!师父你是不是去苏州找净言师太,请她帮你测算新皇是是谁?” 惠慈大师点头道:“是也不是。天子命格乃上天所定,不可测算!净言师太虽精演先天神算,但也算不出下一任皇帝是谁,不然,这世间岂不是都乱套了?我在上京前,秘密去找净言师太,是想请她为我算一算‘转机’的大体时间,我也好心中有数。谁知,这老尼竟然跟我说,要带着徒弟随我回栖灵寺,不然,她就不给我算。我没法子,只好带她们回来,谁知,刚回来你就一头撞上来,正好让那老尼守株等着了你这只兔子。” 莫磐疑问道:“她是来找我的?” 惠慈大师道:“我原本也不知道她坚持的因由。可刚才你也看到了,她明显就是奔着你来的。” 迟疑了下,又道:“我当年见到你,就觉着跟你缘分匪浅,说不定我以后有难,你就是我的生机所在。虽然到现在我也没看出我的生机到底是什么,但我总感觉只要有你在,我的那一线生机就断不了。想必那老尼也一样。”复又叹道:“所以,待会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你要答应了,可能结果就跟我现在一样,你以后想甩都甩不掉了。” 莫磐自然答应下来不自找麻烦,但是:“师父才不是麻烦呢!” 也从另一方面证实了,这一个和尚一个尼姑,都是有些道行的。因为他确实知道下一任皇帝是谁,只要盯着贾元春进了哪一家府邸就行了。从这方面来说,惠慈大师感觉生机在他身上是正确的,前提是,他所说的转机真的在新皇身上! 惠慈大师说他:“傻子!我都说了,我是为了我自己才会对你好,你怎么就听不明白?” 莫磐却道:“这世间谁人不是为了自己?师父你说是为了自己,可待我的情谊却不是假的。我说我不会放弃师父,师父怎就不知道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惠慈大师好奇道:“为你自己什么?” 莫磐冷声道:“为了我自己心安!为了我自己仁孝的好名声!为了跟着师父进京认识更多的达官贵人!好处多着呢,师父你就说你给不给吧。” 惠慈大师失笑道:“好好好,你都愿意跟先太子做师兄弟了,我还有什么不敢给的?” 听得莫磐自己倒笑了起来。 师徒之间既已说解开来,便一起去见净言师太。 刚才想起贾元春,他突然就记起妙玉是谁了。刚才惠慈大师又说净言师太‘精演先天神算’,那就相互对应了起来。 妙玉,正是红楼梦里跟林黛玉、薛宝钗等齐名的十二钗之一。 此时已经入夜,小女孩经不住舟车劳顿,早就已经困的睁不开眼了,但还在倔强的陪净言师太等着他们。 莫磐突然就心疼起来,他跟净言师太说:“我送这位小师傅去休息吧。” 他原本以为净言师太会拒绝,谁知她竟直接将小女孩抱起,塞到他的怀里,说:“就交给你了。” 没头没尾的,唬了莫磐一跳。 惠慈大师说:“给我吧。”伸手就要接过来。 突然被送人的小女孩已经惊醒,此时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害怕的看着莫磐,莫磐突然就明白了净言师太的意思。 他不想接手,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转手给惠慈大师,此后这个小女孩如何都与他无关。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他不想放手! 可能是他停顿的时间太长了,也或许是净言师太就在旁边,小女孩没觉着危险,就用她幼小的胳膊环住了莫磐的脖子,小脑袋靠在他的肩窝里,闭着眼睡着了。 惠慈大师看的皱眉,想强硬的将小女孩接过去,莫磐叹息一声,跟惠慈大师说:“还是我去吧,师父陪师太坐一会。” 说罢就抱着已经睡着的小女孩往自己的禅房走去。 净言师太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惠慈大师怒目瞪向她,冷声道:“你最好解释清楚。” 净言师太道:“我都说了是缘法!你也不必愤怒,你的事,我必竭尽所能!” 惠慈大师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了,你最好现在就带着你那个好弟子离开!” 此时莫磐已经回来了,闻言说道:“什么离开?天都黑了,要走也得等到明天了。” 净言师太合掌施礼道:“施主说的极是,况且,我受人之托,还没履行承诺,可不敢离去。” 惠慈大师哼道:“你最好能算出些什么。” 莫磐向净言师太笑道:“师太可要休息准备一番?” 净言师太和声道:“三注清香足矣。” 寂静的禅室里燃起袅袅的清香,笼罩着净言师太变的模糊的脸和她手里不断变动的龟甲和茅草,最终,清香燃尽,龟甲和茅草也错落的排列出一个图案。 莫磐细看,试着用易经八卦去解,却只觉头晕目眩,恶心想吐。惠慈大师拿手捂住他的眼睛,口中唱了一段梵音,莫磐方觉呼吸顺畅起来。 惠慈大师放下手,莫磐不敢再去看,只盯着净言师太的脸,想听听她会说些什么。 净言师太道:“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必有结果。” 说罢,又深深的望了莫磐一眼。 惠慈大师嘘口气道:“十来年,不算长久。” 莫磐却皱眉有所不满,时间太长了! 莫磐道:“师太…” 惠慈大师接口道:“磐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记住,有时不求便是求,执着太过,就是祸端!” 莫磐低头,小声道:“是。” 惠慈大师抚摸着他的发顶道:“你最听师父的话了,是不是?” 莫磐不甘道:“要十来年呢!我怎么舍的?” 惠慈大师却觉着无所谓:“我心安处既故乡。不是跟你说了,你可以找机会去看我,只要能时常相见,在哪里不是一样?我在这栖灵寺里呆了七年,你可有觉着难过?” 莫磐道:“那怎么一样?” 惠慈大师反问:“怎么不一样?” 纵使莫磐再不甘心,他也明白现在他真的是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现下最重要的是养精蓄锐,才能再言其他。 两日之后,惠慈大师离开呆了七年的栖灵寺,随人坐船上京。 离开的时候,莫磐没有去送,他在自己山下的房间里温习功课。 离开前,惠慈大师叮嘱了他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要他安心备考。只有考□□名,他才有机会进入那个京城的名利圈,才能有资格见到一些他想见到的人。 第二件事就是他教他的养身健体的法门不要落下。身体是他拼搏的根基,要是他奋斗到中途,突然身体不给力了,他哭都没处哭去。 第三件事就是他已经给他定好了一门亲事。具体是谁,言明只要他通过了考验,自有人上门说项,信物是半块玉佩,另半块在对方手里。 惠慈大师也叮嘱了莫青鸾几句话,说了些什么,莫青鸾没说,他也没问。 至于其他的大小事,都由他自己裁决。 千山路远,各自珍重! 第20章 干亲 惠慈大师的离开对外的说辞是外出游历,许多相熟的人都没有怀疑,因为大家对惠慈大师的印象多是居无定所,反而这七年呆在栖灵寺是少有的安定。 莫青鸾是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她想安慰下儿子,可莫磐除了恢复了小时候读书的劲头外,该吃吃,该睡睡,该检查双胞胎的课业的时候也没有放水,看上去跟以往并无不同,让莫青鸾除了心里担忧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好在有净言师太跟她说些因果佛理,她心里也疏散了些。 说起净言师太,这是个并不输于惠慈大师的得到高僧。虽然惠慈大师是个普度众生的,只是毕竟男女有别,有些话,莫青鸾并不好同惠慈大师说。如今有了净言师太,她算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时常说些并不足为外人道的话。 比如,这两年一直有个登徒浪子来偶遇她,让她十分的烦恼。 “师太你不知道,那人你说他无礼吧,可他并没有做出什么逾矩之事,你说他没什么歪心思吧,可他又时不时的送些鲜花胭脂簪子之类让人看了想打人的东西,有一次我出门车坏了,他还帮我修好了马车,还必要我回谢礼,否则就要上门讨要。师太,你说这人是不是忒烦人了些。” 净言师太今日下午带着妙玉到村里化缘,可巧遇到莫青鸾在家,就受邀到莫家为莫青鸾说了段因果。 净言师太望了眼窗外,看妙玉和双胞胎正一起掐花儿玩,笑的脸红红的,正是难得的好气色。 莫青鸾也随着净言师太看三个小孩子玩耍,笑道:“这俩小子平日里皮实的紧,今日倒是能安静的玩一玩,多亏了妙玉。” 净言师太道:“这孩子本姓苏,名浣,是姑苏一官宦之家的女儿,因她生来体弱,怎么都好不了,她父母无奈,只好送到我那里带发修行,方才好些。” 莫青鸾看着净言师太,不知道她突然说这些是做什么。 净言师太看着莫青鸾道:“所以说,有的人生来就要与青灯古佛作伴,否则就好不了,就如妙玉。也有的人即使入了空门,也能因缘不断,享尽荣华,就如施主。” 莫青鸾诧异的看着净言师太,她们之前也说些因果俗理,解些俗世烦恼,却都只是说说话解解闷,她也从未请求她做些什么。 却未料这次净言师太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莫青鸾:“师太这话是什么意思?” 净言师太道:“从施主面相上看,施主并非守寡之人,且红鸾未逝,儿女双全。施主今生才到中途,就言余生尚且过早。” 莫青鸾迟疑道:“你是说…” 净言师太道:“施主何不将烦恼与莫大爷分说一二,也能得些主意。” 莫青鸾涨红了脸,摆手道:“这如何说得,说不得说不得!” 净言师太并不很劝,只道:“顺其自然。” 净言师太在莫磐回家前就带着妙玉离开了。等莫磐送走吴轩从别院里回到家的时候,双胞胎还在争‘妙玉妹妹’更喜欢谁掐的花,谁的花更好看。 莫磐看着变得光秃秃的花枝和地上零落的花瓣,心想双胞胎该挨他娘的打了,谁知莫青鸾自己却神思外游,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莫磐吓了一跳,忙问:“娘,您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事?” 莫青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心事表现的太过外放,要是让儿子发现就不好了,就说:“今日净言师太过来了,与我说了些话,你也知道她们出家人,说话都是带着警示之言的,我听了有些感悟,倒让你担心了。” 莫磐皱眉道:“她经常过来吗?” 莫青鸾道:“三两天一次,并不常过来。”又叹道:“她带着个孩子化缘实在辛苦,我见了不免多施舍些,并不算什么。” 莫磐知道,自从他们家过得舒畅些后,莫青鸾就多了些怜贫惜弱的心肠,这本是好事。可要是被人因此利用,就触犯了莫磐的逆鳞了。 心想,是时候和净言师太谈一谈了。 第二日,莫磐以给惠慈大师的禅院洒扫为名,找到净言师太。 莫磐道:“师太有何话语,不妨直言。” 净言师太看着变得疏离的少年,直言道:“施主可是认为我打扰了令堂?” 莫磐不语,只拿眼睛望着她,好似在说:难道不是吗? 净言师太道:“我想为妙玉结门干亲,总要先去考察一番,否则岂不是错付了。” 莫磐挑眉:“结干亲?”不是要莫青鸾收她做养女? 净言师太道:“不错,妙玉亲生父母尚在,她自然要回姑苏承欢膝下。现下寄样在我那里是不得已而为之,等她的身体养的好一些,就要送回去了。” 莫磐道:“我不明白师太的意思。”到底为什么这么折腾? 净言师太只道:“这孩子是个命薄的,需权贵相护才能长远。与贵家结下干亲,就是借些名头,并不过分打扰,施主不比担心。” 莫磐道:“师太确是找错人了。我家并非权贵,也护不住她,怕是要让师太失望了。” 净言师太道:“施主不必过谦。贫僧可允施主三卦,如何?” 莫磐突然笑了。说起来,他相熟的这两个和尚尼姑,都不像是清静无为不染尘埃的出家人,惠慈大师就不必说了,出家做和尚都摆脱不了那些俗世尘缘。这净言师太更直接,张口闭口就是交易,直接的连让人还口的机会都不给。 莫磐道:“师太这么为小丫头着想,不是一般的师徒吧?” 净言师太也不隐瞒:“妙玉姓苏名浣,正是贫僧俗家侄孙女。” 好吧,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莫磐也没阻拦的道理。况且,只是结个干亲罢了,要真结成了,以后也就当一门亲戚处着,并不碍着什么。 莫磐道:“只是还要我母亲同意才成。” 净言师太道:“自然由贫僧去劝说。” 莫磐看着老尼姑平静无波的脸,突然不放心她再跟莫青鸾接触,就开口道:“算了,还是我去说罢,不劳师太费心了。” 净言师太自然应是。 莫磐是这样跟莫青鸾说的:“净言师太是师父邀请来的,也为师父出了些力,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为妙玉找一门干亲,能帮着化解一些她命里带来的一些劫难。她说娘亲总是能逢凶化吉,是个有福运的人,就想让妙玉认您为干娘,好沾些您的福气。”他先是搬出惠慈大师,又将妙玉说的可怜了一些,又说了净言师太与妙玉的关系,还吹了他娘一波,就是想充分引起他娘的同情心,好绕过他们之间做交易的事。 莫青鸾只有一个疑问:“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净言师太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怎么反而去找你做说客?” 莫磐脸上一僵,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对啊,算起来,净言师太应该跟他娘更熟悉一些才是,这事表面上跟他有什么关系?妙玉要拜的干亲是他娘啊。 莫青鸾眼睛一眯,一拍桌子,喝道:“你跟我老实说清楚!” 莫磐一缩脖子,无法,只好合盘托出,又道:“那老尼姑是个有些道行的,说不得以后就能用的上呢?我虽然不知道怎么结一门干亲就能化解那小丫头的劫难,但不过一门干亲,想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莫青鸾骂他:“连干亲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你就胡乱答应,我看你师父刚走没几天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仔细你的皮。” 见儿子蔫蔫的脑袋都耷拉下来了,就赶他道:“行了,这件事交给我,你以后就不要问了!” 莫磐赶紧溜了,他娘发起火来还是很可怕的! 也不知道莫青鸾怎么和净言师太说的,总之,妙玉成了莫家三兄弟的干妹妹,莫青鸾给她起了名,叫莫鱼,希望她能如滑溜的小鱼一般,逃脱命运的灾厄。 此后头三年三节两寿的时候,莫鱼需要到莫家亲自给莫青鸾送节礼之外,以后只照平常亲戚走动即可。 在敬告过天地祖宗,给莫青鸾磕过头之后,妙玉这门干亲算是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