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海云生镜》 第一章 因缘 《月海云生镜》第一卷:天霓曲 文/ 赖尔 第一章因缘 ◎ ◎ ◎ 天地苍茫,雪落无声。在那银装素裹的山峦之后,却有火光冲天。火焰灼烧之声,嘶吼喊杀之声,纷乱脚步之声,将这隆冬雪夜的静谧与安宁,尽数打破。 在那熊熊烈焰之中,忽升起妖异身影。那是一条硕大颀长的巨蛇,蛇身负着四只巨大的翅膀,四翅齐展,几乎遮蔽了夜空。它愤怒地扭动着身躯,昂首向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顿时,火舌骤然蹿升丈高,星火灰烬被蒸腾的烈火送上天际,与飘零的飞雪交织在一起。 面对可怖妖异,聚集在山头的人们纷纷向后退去。一些来不及逃跑的武人,登时被火舌吞噬,在火海中发出痛苦悲鸣,血肉焦糊的味道充斥在夜空中。见此情景,一队法冠高束、身披道袍、手持长剑的道士们,整齐划一地跨上前来。为首那人身形高瘦、面目俊朗,穿一身绘有两仪太极的紫袍,他一手持剑,一手捏了张符咒,朗声喝道: “剑阵,起!” 莹莹紫光直冲云霄,二十四道剑光以上天星宿之阵法,封住了鸣蛇的四象通路。剑光流转,剑气冲霄,在夜空中组成一个莹紫色星图。在为首那人一声怒喝下,二十四道长剑在空中嗡鸣不绝,兀自旋转着冲那鸣蛇直击而去! 蛇身、羽翼皆被长剑刺穿,如汞水般的银色液体,顺着蛇身流淌。那鸣蛇凄绝惨嚎,竟一头冲向地面,以自身向道士与武者狂袭而来。一个修行不足的道士立即被它蛇尾扫飞,就在鸣蛇以泰山压顶之势与人们同归于尽之时,只见那紫袍道士忽纵身跃起,他凭虚御风,厉声喝一声“破!”,将手中符咒掷向鸣蛇封住其动作的同时,长剑已直插蛇头正中! 鸣蛇庞大的身躯,重重地摔落在雪地上,破碎的蛇身化为银色光点,如星屑一般,飘散在深沉夜幕之中。 就在这时,东首的武人高叫着“还有一条!”,紫袍道士立刻带领门人,急匆匆地赶向山头东面。只余下先前被鸣蛇扫飞的一名布衣小道士,正费力地在雪地中爬起身。忽然,他瞧见那鸣蛇散落的尸首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 小道士提着长剑,小心翼翼地向蛇尸靠近,却见一个大概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挣扎着从蛇尾下爬出。 小道士松了一口气,他放下长剑,蹲在男孩面前,轻声询问:“小弟弟,你是被妖怪抓来的吗?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男孩五官俊朗,虽未脱稚气,但浓眉大眼,眉宇之间隐隐透着一种英武之气。孩童并未出声回答,只是以那双仿佛黑曜石一般的墨色双眸,静静地望着面前的人。 小道士以为他吓傻了,一边说着“小弟弟,你别怕”,一边伸出手,想摸摸孩童的脑袋以示安慰。可他的手还没有触碰到对方,忽觉得眼前一花,冰冷的剑锋已架在他的颈项上。只见那孩童举着比自己身子还长的宝剑,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小道士心下暗惊,再看那男孩,只见对方那童稚却森冷的面容上,额间滑落一道银色水痕。 寒冬的雪,轻轻地飘落在男孩的肩头,他只需将手指挪动半寸,就可让这对他示好的道士身首异处。可面对这面露惊惧的人类,他却有着刹那的犹豫。忽然,风声掠耳,一道绘有朱砂印记的黄色符咒破风击来,正插入孩童的背部,瞬间爆裂——正是那紫袍道士赶到出手。符咒爆裂的力量,登时将男孩掀翻,他口中喷出银血,跌跌爬爬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向林间雪地奔逃。紫袍道士见状,立刻提剑追击,却被那小道士伸手拦住: “大师兄,那是个孩子!” “胡闹,”紫袍客一挥衣袖,甩开那小道士,“什么孩子,妖孽就是妖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说罢,紫袍道士提气纵身,刚要飞身急追,却又被那小道士抱住了腿脚:“师兄,那只是个小妖,等他将来为祸,再斩不迟啊。” 紫袍客一脚踹开对方,甩手一巴掌,重重地扇在自家师弟的面上,只听他厉声质问:“好个等他为祸再斩,这期间若有人因此丧命,这人命债是不是由你来担?” 小道士一手捂着面颊,呆愣原地。紫袍道人再不多言,当下足踏青松,几乎是踏风而行,向那孩童身影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崇山峻岭之中,一道银光御风疾行。那是一条三尺来长的鸣蛇,它的羽翼残破不堪,可怖的窟窿几乎贯穿了翅膀。在林间穿行的它,跌跌撞撞的,不时撞上粗壮的树干,引得松枝乱颤,雪沫纷纷。 身后的足音与喊杀声渐渐远去,山林重回静谧,可那道凌厉的杀气却始终跟随在几丈开外,不曾放弃追逐。随着小小鸣蛇急速奔逃,它翅上的创口也不断被撕裂扩大,最终,它身形一颤,羽翅终是彻底撕裂,它重重地撞击在一棵老松上,又摔落在地,再度化为了人形。在他这重击之下,松枝上厚厚落雪轰然坠落,将小小的身子半埋在雪中。 簌簌落雪,纷纷飘零。全身的气劲随着银血流出体外,冰寒积雪将他冻僵,男孩的意识逐渐迷离,恍惚之中,他隐约看见爹在烈火中怒吼咆哮,却被乱剑斩杀;他看见娘眼含泪光,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然后化成蛇身冲出洞府…… 少年紧紧地攥住了拳头,纵使全身冰寒,但心头恨火却格外炽热,几乎将他的意识灼烧殆尽,唯有一个“杀”字在思绪中格外清明: 杀!杀!杀!天地妖灵,何时沦落到任人宰割?寰宇六道,唯有人族不应留存! 恨意在胸膛里沸反盈天,他挣扎着从雪堆中探出手来。心中恨海翻腾的他,将所有妖力聚集在眉心,登时一股热流涌向额间,黑瞳之中乍现妖异银光。正当少年即将幻化本真,打算与仇人以死相搏的时候,忽然,一双温暖又柔软的小手,一把握住他冰冷的手掌。 “呀,有人埋在雪里啦!” 那是一个清甜糯软的童音,下一刻,少年只觉指尖传来一阵拖拽的力量。 “嘿呦、嘿呦!”那个软软童音,似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一边用力想将他拖出沉沉落雪,一边小声地念叨着号子。许是拖得累了,那人丢开了手,转而轻轻地拨开沉沉落雪。 少年只觉得头顶上覆雪骤轻,他拼着全身气劲,霎时出手!在擒住了来人喉头的同时,他一双深沉黑眸,牢牢地锁定对方—— 对上的,是一双仿若星子一般明亮、如琥珀一般温润的眼眸。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她穿着一身绿棉袄,梳着两个包包头,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正用那双亮晶晶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少年。 人。只消一眼,少年便判断出对方的种族,对人的仇恨让他不由地收紧两指,可就在这时,那女童忽抬起两只小手,双手“啪”地一合,将他冰冷的五指,拢在了她的掌心里: “僵了僵了,小蛇你不要冻死啊。” 指尖温暖的热度,让少年心弦一颤,女童的话更是让他心惊。他这才发现,原来重伤失力之下,自己的腿脚已恢复蛇形,可那女娃娃却半点也不惧怕,只是用力地揉搓着他的手,想让他暖和起来。她不时地低下头呵出两口热气,然后歪了头,好奇地问: “小蛇小蛇,这么冷的天,你为什么不回洞里冬眠?是不是你也饿了,出来找食吃?” 听到“洞府”二字,少年的心脏猛地收紧,他的眼中再现愤恨银光:人,该死!杀了她,以血肉为食,便能妖力大增! 他猛地挥动胳膊,挣脱对方软小的手掌,五指成爪,直击女童心门! 那女娃娃明亮的眼眸里,刹那间闪过一丝疑惑。眼看着少年的五指就要触及她的胸膛,突然,女童颈项上那用红线拴着的翠玉,发散出一阵碧绿光芒。登时,少年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整个人被绿光弹了出去,再度撞在粗壮的树干上,又重重跌落。 “你怎么这样啊,”看着他受创倒地,那女娃娃不满地撇了撇嘴角,气鼓鼓地道,“我看你那么冷,想要帮你呀,你不领情就算了,干嘛要害我?” “哼,废话少说,”少年倒在雪地上,一手捂住胸口,冷哼道,“别惺惺作态了,谁要你帮?你们杀我爹娘,毁我家园,说什么斩尽天下妖魔,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啊?”女童一愣,她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将少年打量了一圈,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原来你是被人追杀呀,师父说了,那个斩妖盟是糊涂盟,都是糊涂蛋……” 说到这里,女娃娃眨了眨眼,她忽走上前,伸手覆上少年的额头,捂住那流淌着的银血,小声地安慰道:“不难过,不难过,小竹和师父都不是糊涂蛋,小蛇你别害怕,痛痛,飞走!” “滚开!你说谁害怕了?”少年大声怒吼。 就在这时,凌厉杀气渐渐逼近,不过须臾便至。少年心念一动,刚要锁住女童的颈项,将她作为人质,可就在这时,那女童忽皱了皱小巧的鼻子,继而两手一推,将他猛地推进了雪堆里。少年哪料到她突然发难,再加上身受重伤,一时不察给她送入雪堆。他刚想纵身跃出,岂料那女童却一巴掌拍向老松,落雪簌簌坠落,登时再度将他埋入积雪之中。 人族果然狡诈卑鄙,就连这几岁的娃娃都如此阴险!少年暗暗咬牙,他刚要挣扎起身,忽觉得头顶上一沉,竟是那女娃娃一屁股坐在了雪堆上。紧接着,杀气已至,显是那紫袍道士赶到: “小姑娘,请你让开。” 女娃娃歪了脑袋,抬头打量对方。那紫袍道士一手持剑,却不曾横剑相对,而是负在身后。女娃娃摇了摇头,轻声反问道:“这荒山野岭也不是大哥哥你家的,为什么你要我让开,我就得让开呢?” “你可知,你身下雪堆中藏有妖孽?”紫袍道人沉声道。 女娃偏头望向天际,眼神游移不定:“什么妖孽呀,这是我堆的雪人,虽然堆得是难看点,但是也不像妖怪嘛。肯定是你搞错啦。” 紫袍道人双眉紧蹙,不满地冷哼:“小姑娘,你爹娘难道没教过你,为人要诚实守信,不能口出谎言吗?” 女童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望向身前的道士,她咧开嘴角,浅浅一笑:“没错啦,师父是教我做人要诚实,但是师父也说了,聪明的小孩要懂得审时度势,如果是出于善意,偶尔撒个小谎也没有关系。” “胡言乱语,”紫袍道士怒道,“小姑娘,那妖怪杀人不眨眼,难道你想做他腹中饵食?” “我当然不想被吃掉啊,”女童笑望道人,忽然提问,“大哥哥,老虎也吃人,假如你在林子里看见一只老虎,但是老虎在打盹,没有要袭击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要冲上去,一定非得把老虎打死呢?” 紫袍道人微怔片刻,显是没想到对方竟会有此一问。他猛地一甩衣袖,怒道:“荒谬,寻常猛兽怎能和妖异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一样呢?”女娃歪着头道,“老虎吃人,是为了填饱肚子。妖异吃人,也是为了填饱肚子。人吃猪狗鸡鸭,也是为了填饱肚子。若妖怪当我的面吃人,我当然要帮着人打妖怪。可是小蛇他那么小,肯定没有杀过人啦。如果仅仅因为是他将来可能会杀人,就要斩尽杀绝的话,大哥哥你干嘛不去把世间的老虎豹子大熊全部杀杀掉呢?” 不等道士反驳,女童抬起短短的胳膊,指向覆了雪衣的峰峦,又道:“这青川山,本就是妖灵与猛兽所居之地,人要是没事来山里转悠,就要有被吃掉的心理准备。就像是老虎上了街,肯定会给人乱棍打死嘛。师父说了,这叫做‘井水不犯河水’。大哥哥,我知道骗不过你,小蛇的确是在这里,可是你就当行行好,放了他好不好?” 第二章 “大哥哥,我知道骗不过你,小蛇的确是在这里,可是你就当行行好,放了他好不好?” 女童的话,透过层层落雪,传入少年的耳中,在他胸臆中掀起轩然大波: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娘亲也向他说过。然而,身居洞府、鲜少离开青川山、更遑论杀人的爹娘,今日却遭杀身之祸!就在一刻之前,他还恨不得杀光天下世人,可他万万想不到,这小小的女娃,这素不相识的弱小人类,却挡在他的身前,为他的生死放言辩驳、苦苦哀求…… 就在少年思绪纷纷之时,却听那紫袍道人厉声喝道:“小姑娘,你一再包庇妖异,究竟是何居心?闲话少说,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我动手!” “哎呀!”女孩惊呼一声,继而上方覆雪一轻,应是她被人使蛮力拉开。少年只觉得胸中一热,怒火更炙,他祭出全身妖力,猛地冲破积雪!只见那女娃被道人攥住了胳膊,正不停地挣扎着。 “放开她!”少年怒喝,他五指成爪,直击道人面门。紫袍道士立刻将女童扔在一边,他左手捏一个剑诀,手中长剑便散出莹莹紫光,眼看那剑气就要冲少年击去,就在这转瞬之间,那女童忽然奔到道人身侧,张开嘴对着他的手臂就是一口。 道士勃然大怒,恨声道:“你这是非不分的小鬼,别怪我手下无情!” 说罢,道士横起长剑,竟是向那女娃扫去。少年见状,想也不想地飞身跃上,一把抓住那森冷剑锋,挡在了女童的身前。利刃割破手掌,银血肆意流淌,而剑中所蕴的道术之力,更是向雷电之击一般,鞭挞着少年全身骨血。可他咬紧了牙关,不曾挪步半分,死死地守护着背后的女娃。 “知恩图报,倒也算有点良心,”紫袍道人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个痛快!” 话音未落,道人左手祭出符咒,朗声道一句“破”,向少年眉间掷去!眼看这一击之下,少年必定颅脑爆裂而亡,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忽然,一件物事破空而来,直将那符咒击坠,牢牢地插在雪地上。 道人凝神一看,只见符纸上插了一片碧绿的竹叶,却如锋利短匕一般,贯穿了朱砂符咒。 “师父师父!”女童惊喜地道。 伴着她糯软童音,只见松林中走出一个俊秀青年。那人面目清秀,发如乌檀,白衣胜雪,手持一根绿竹杖。睡眼惺忪的他,一脸没睡醒的模样,伸手掩在唇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才掀了掀眼皮,扫了一眼面前形势。他慢吞吞地踏雪而来,伸出食指屈起指节,轻轻叩击女童的脑门,慢悠悠地道:“小竹丫头,你又给我惹祸。” “什么叫又啊,小竹还不是为了给师父你找吃的东西,才跑这么远的?”女童一手捂住脑门轻揉,一手抓住青年的衣摆摇晃,“好啦好啦,师父,要打要骂咱们回去再说,现在有人蛮不讲理,还打小孩子,你说怎么办嘛!” 青年瞥了一眼少年与道人,然后慢条斯理地抬起手,“啪”地打了一个响指——火舌骤升,雪地上的符咒自中间燃起,霎时便化为了灰烬,飘散在无瑕雪地里。而那竹叶却并未受损,仍像刚从竹枝上摘下来一般,翠绿翠绿的。 这一招看似平常,却已非寻常道法能及,紫袍道士抬起双手,冲那白衣青年作揖抱拳道:“这位仙君,在下乃是天玄门大弟子——慕子真。今日叨扰贵境,全因鸣蛇出没危害人间,我天玄门特来斩妖除魔,还百姓一个安宁。” “哎呀,我说这位小兄弟,”白衣青年微微一笑,他以绿竹杖指向守在小竹身前的蛇尾少年,道,“你们要安宁是不错,可难道这山里的精怪妖灵,就不要安宁了吗?” 慕子真皱起眉头,放下双拳,正色道:“仙君此言差矣,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若非妖孽横行,伤及无辜,天玄门又怎会平白无故地前来诛妖?” 青年笑着摇首,缓缓道:“什么‘妖孽横行’,人族遍布神州,不也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都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填饱肚子讨生存,又有谁比谁更高贵呢?” “就是就是,师父说得对,”小竹歪着脑袋,从少年身后探出头来,冲慕子真做了个鬼脸,“真要这么算起来,是不是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都要联合起来把人都杀杀掉呢?反正说到底,人就是最大的吃货嘛,能吃的不能吃的,都有办法煮下肚啦!无论是妖怪动物还是人,谁都不比谁高贵,凭什么只准你杀我,不准我杀你啊?” 慕子真先是一愣,随即蹙紧双眉,冲小竹怒道:“你身为人,竟说出如此混话谬理,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小竹嘻嘻一笑:“我是人嘛,跟你一样,不是东西。” 慕子真大怒,他横起长剑,挽了个剑花,沉声道:“这位仙君,既你有心包庇妖异,就休怪我动武了。就算你法术非凡,我慕子真也绝不会不战而退,哪怕豁出这条命来,也要拼个正理道义!” 见对方摆出了起剑式,那白衣青年露出苦恼的神情来,他轻轻叹息一声,无奈道:“什么正理道义,说到底就是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唉,你天玄门隶属道家,本该讲的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讲的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怎么到了你这一辈,偏偏教出这么个死脑筋呢?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住口!休得辱我师门!”慕子真怒而出剑,只听他手中长剑铿鸣不绝,紫光划破虚空,如一条紫色长龙向青年击去。青年却并不畏惧,他懒懒散散地向后退去一步,轻而易举地避过了剑气狂袭。慕子真招式未老,只见他虚步点地,长剑于月下闪过森冷寒光,一人一剑,却呈十方幻影,疾速向那白衣青年刺去! 青年却像是喝醉酒一般,晃悠悠地退了数步,他的步法看似杂乱无章,可任慕子真如何变招,始终不得近身半分。道人把心一横,他手腕一翻,左手两指夹紧一道符咒,以一招玉石俱焚的“无还之道”,蕴起全身气劲,向那青年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青年猛地横起手中的绿竹杖。只见一道绿影如飞鸿掠水,轻如拂风,却快如闪电,正中慕子真眉心。 剑风停,剑气止。紫袍的道者重重地摔在雪地上,不省人事。那青年慢条斯理地将绿竹杖收回腰间,摇首感慨:“这年轻人啊真是想不开,有这份心气干点什么不好,偏学人家玩同归于尽,多大仇啊这是……” 说到这里,青年从袖中甩出一道墨色长索,倏地缠上慕子真腰际,然后他右腕轻翻,长索骤然飞纵,将道者拦腰悬在了雪松高枝之上。小竹仰起红彤彤的脸蛋来,望着那数尺枝头上的人,拍着手笑道:“凶巴巴变成毛毛虫啦!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冻僵吧?” “没事,这小子修为不凡,最多半个时辰就醒了,没什么大碍,”说着,青年拍了拍肚皮,冲着自家的徒儿哀怨地道,“一动手就饿了。小竹,有吃的没?” 小女孩撇了撇嘴:“这天寒地冻荒山野岭的,哪里去找东西吃?再说了,师父你不是还有储备粮吗?” 青年掏出腰间的绿竹杖,凑到嘴边,“啊呜”咬了一口。嚼了两下,似是有些咯牙,他忽抬手打了个响指,顿时他那如雪白衣,幻化成一团纯白烟雾。待到烟尘散尽,少年定睛一看,哪里还有什么俊秀挺拔的仙君,只余下一只黑白相间、胖墩墩圆滚滚的大熊猫,懒洋洋地坐在雪地上,抱着那根绿竹杖乱啃。 那熊猫一边啃着竹子,脑袋一边往下耷拉,一副睡意朦胧、边吃边睡的模样。女童似是见怪不怪了,她伸手揉了揉熊猫脖颈上的软毛,笑着对少年说:“小蛇小蛇,师父的毛又软又暖和,你抱着他一会儿就不冷啦!” 面对女娃娃的热情与善意,少年只觉心头五味杂陈:杀了他爹娘、毁了他的家园洞府,是人。可是在他命悬一线之时出手相救,亦是人。他原想杀光世人,为爹娘报仇,可此时此刻,他却又迷惘了。 见他不说话,小竹还以为他不好意思,便用软软的小手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往熊猫边上拉。那小小掌心内,温暖的热度,烫得少年一个激灵,他猛地挥动胳膊,甩开她的手,冷声质问:“你知不知道,方才我还想杀了你?” “我知道啊,”小竹望着他,粲然一笑,“可是就在刚刚,你还帮我挡住了那个‘凶巴巴’的剑,对不对?” 年幼的她,那双水盈盈的琥珀色眸子,笑眯成了一弯月牙。她再度伸出小手,抓住少年被割破的手掌,对着那可怖的创口,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气,像是念叨什么咒语一样,虔诚地祈愿:“痛痛,飞走~~~” 那熊猫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个孩子的动作,良久之后,它从嘴里拔出那咬了一半、沾满口水的绿竹杖,冲少年的方向晃了晃:“喂,小子,别一副像是在便秘的纠结脸啦,人有多坏,人就有多好。就像你们做妖怪的,不也是三教九流什么样儿的都有嘛。你想报复倒也没错,但打击面也不能太广呀。” 少年一愣,未想到对方竟已看穿他的心意。而小竹听见熊猫师父的话,点了点头道:“师父说得准没错!那些糊涂盟里的糊涂蛋,不分青红皂白见妖就杀,都不是好人。但是我和师父就是好人啊,小蛇你就算要报仇,也不能把人都杀光光啊,不然你和那个‘凶巴巴’,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女童的言语,极是质朴。可就是这一句朴质纯真的反问,如一汪冰山清泉,涤荡了少年的心田。他抬眼望向松树上的慕子真,见昏迷的道士像是咸肉一样被吊在树上,心中恨意涌动,他不由暗暗攥紧了双拳,然而最终,他终是放开了五指: “你说得对,若想着斩尽杀绝,我与他便别无二致。而眼下,即便我杀了慕子真,也并非为爹娘报仇,只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终有一日,我要亲手了解他的性命,以慰爹娘在天之灵。” 说到这里,他抬起重伤的双手,向熊猫与女童微一抱拳,沉声道:“今日二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归海鸣,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将来必定报答两位恩情。” 见他说得郑重,女娃娃扑哧一笑,也学着少年的模样,团起小拳头,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月小竹,今天也谢谢小蛇哥哥的救命之恩,将来如果小蛇你再遇见坏人,我帮你打跑他。” 清甜的声音,灿烂的笑容,月小竹那真挚甜美的笑颜,是那隆冬雪夜之中,唯一的温暖。纵使时光荏苒,时隔百年之后,他仍记得当日她那琥珀色的眼眸,映着盈盈月光,笑意盎然,像是落在人间的新月。 然而当时,惨遭家门巨变、悲痛与愤恨萦绕心头的鸣蛇?归海鸣,却并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已将那宛若春风的笑靥,深深地埋藏在了心间。他只是冲月小竹和熊猫师父微一颔首,道一声“告辞”,随后化为本尊鸣蛇之态,默然离去。 只留下与他许下小小誓约的女娃娃,凝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半晌后轻声道:“师父,以后我不吃蛇肉了。” 熊猫转过肥嘟嘟的脖子,用那双黑乎乎的大眼圈望向小姑娘:“那你下次遇见了牛啊羊啊猪啊的,是不是就不吃牛肉羊肉猪肉了?” “呃,也对……”小竹思索了片刻,苦恼地应道。 熊猫将绿竹杖三口两口丢进嘴里,给了她一个白眼:“天道轮回,自有定数。寰宇六道,因果不爽。人生也罢,熊生也罢,在世间走这一遭,不就是吃喝拉撒一辈子?心存善念,自然是好事,但凡事也不必苛求。该吃吃,该喝喝,问心无愧就好。此生你吃猪,指不定下辈子你就投胎变猪被人吃,老天爷啊,公平得很嘞。小丫头,你就别想那么多啦。” 小竹点了点头,忽又向熊猫眨了眨眼,道:“师父,你说那么多,是不是怕我以后不做红烧肉了,所以故意忽悠我?” “当然,熊猫本来就是杂食的嘛,谁规定熊猫不准吃肉啦?” 熊猫懒洋洋地爬起身,小竹笑眯眯地将手递进他肥嘟嘟毛绒绒的大手里,将脸孔埋在他黑白相间的软毛上磨蹭:“好吧,为了答谢师父救我和小蛇哥哥,等到明年开春,我做竹笋炒肉片给你吃。” “能用笋尖吗?” “有的吃就不错了,师父你也太挑嘴了吧?” “这不叫挑嘴,这叫精益求精。” 年幼的女娃娃,一边和她的熊猫师父拌嘴,一边跟随着那非黑即白圆滚滚的身躯,一步一步地踏在厚实积雪之上,缓缓消失在那漫天飞雪的沉沉夜幕之中。 那一年,应龙与相柳,上古神魔,大战东海。 蛟龙相争,翻江倒海,竟使神州大陆为之震颤。东南沿海广袤沃土,皆被巨浪吞噬,地动山摇,死伤无数。千万人流离失所,沧海亦被血水染红。 为保神州百姓,儒释道三教连同天下武者,共同立下“诛妖令”,其中又以天玄门、十方殿、赤云楼、渡罪谷四大门派为首,成千上万的修行之人,以诛灭天下妖魔为己任,四处寻觅妖灵异兽,斩尽杀绝。 鸣蛇,现之必有大旱,杀! 蜚,现之必有大瘟疫,杀! 毕方,见之必有妖火,杀! 梁渠,现之必有兵燹,杀! 乘黄,骑之寿过千载,杀! 赤鱬,食之不长疥疮,杀! 旋龟,佩之可治百病,杀! …… 神州寰宇,生灵涂炭。妖异毁天灭地,术者拼死反击,却将更多无辜妖灵卷入战端。 苍天之下,厚土之上,哀鸿遍野,哭声震天,却已分不清是属于颠沛流离的羸弱百姓,还是属于愤恨搏命的妖灵异兽。 第三章 启程 ◎ ◎ ◎ 十年后。 暮春夏初,正是繁花似锦、绿树茵茵的好时节。在青山翠岭之巅,立着一座小小的竹屋。屋外无栅无栏,唯有一片绿竹林连绵不绝,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山头。竹林之外,被人特意辟出了几片菜地,绿油油的青菜、白白净净的大白菜、圆润饱满的紫茄子,虽不若花朵般姹紫嫣红,但各个是新鲜水嫩,也算是娇艳欲滴。 “嗝!”竹屋之内,传来一声响亮的饱嗝。只见一名乌发白衣的俊秀青年,正从摆满空碗碟的桌边起身,他一手拍着肚子,一手拿着竹签剔牙。剔完之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道鱼香茄子做得不错,丫头你赶紧收拾,一会儿我教你个新术法。” 被他称作“丫头”的姑娘,看似不到双十年纪,她明媚皓齿,五官清秀,穿一身水绿裙衫,腰间还挂着枚小巧的翠玉葫芦。听青年唤她,她一边将碗碟拾进厨房,一边扭头冲自家师父做了个鬼脸:“学法术有什么用?既不能帮我摘菜,又不能帮我洗碗,就算我学得再厉害也打不过师父你,又不能让你做饭给我吃。” “喂喂,我在竹林子捡到你的时候,你还没板凳腿高哩,不是我做饭给你吃,难道是你做饭给我啊?” 面对青年的反驳,那姑娘抓了一块桂花糕,扬手丢了出去:“是哦,只不过你做的都是竹叶清汤,要不就是开水煮竹笋,我没给吃死,真是我天赋异禀。” 那晶莹剔透的桂花糕,竟像是有绳索牵引似的,在空中飘浮着向青年飞去。青年“嗷呜”一张口,那清甜的软糕便落入他的嘴里,他砸了咂嘴回味了片刻,抬手“啪”地一个响指,屋内便涌起数道清泉,那涓涓细流却如银色游龙,自沾满油污的碗碟上方飞过,登时将之冲刷得干干净净,光亮如新。 “怎么样?”青年得意地挑了挑眉,“这招要不要学?” 岂料那姑娘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他的胳膊死命地摇晃:“师父混蛋,有这招你不早告诉我?害我洗了十几年的碗碟!”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青年被晃得摇头晃脑。 “今儿个晚饭,你自己啃竹子吧!”女孩抱起双手,宣布罢工。 “我错了我错了,我这不是忘了么……”吃饭皇帝大,做饭的闺女比太上皇还大,青年立刻讨饶。 “你怎么不忘了吃饭?”一记凌厉眼刀。 “好啦好啦,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师父现在教你。” 说着,青年踏出竹屋,站定在门外的小小院落之中。午后的日光和煦地洒在山头,映照着苍翠峰峦,只见远山如黛,茂林修竹,竹影婆娑,在暮春暖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青年的眼皮子沉重起来,他眯着眼踏前一步,双手半握空圆,左手在下掌心向上,右手在上掌心向下:“丫头,注意感受体内气息变化……” 秀美姑娘依样照做,这动作是修行道法的起始之式,跟随师父修习多年,她也是轻车熟路了,很快就感觉到四肢百骸之中涌动潺潺暖流。就在她等待自家师父做出下一步指示的时候,对方却半晌都没有动静。月小竹挑了挑眉,收了起式,快步绕到青年身前,只见对方的双眼已经眯成了一条小缝儿,显是快要睡着了。 “师父!” 姑娘的呼唤,让对方全身一个激灵,登时一阵白烟笼罩,那个清瘦俊秀的青年,化为了一只圆滚滚的大熊猫,干脆趴倒在地面上,享受着暖洋洋的日光。见他那副懒散惬意的模样,小竹哭笑不得,嘴里嘀咕着“就知道”,一边坐定在熊猫身旁,枕着那柔软的黑白短毛,感受着春日明媚的阳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小竹,隐约觉得大地轻颤,一阵骏马奔腾的蹄声,已是逼近山下。她立刻睁开眼,却见自家师父不知何时起,已经再度化为人形,他挺直了脊背,玉树临风地站定在山门之前,表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小竹刚想询问,却见山间绿林中,惊起鸟雀纷飞。东南西北四方,忽然各窜出一把青锋长剑,悬浮在天地之间。四剑齐鸣,齐齐散发出四种耀眼光芒:北首银白,南首赤红,东首萤绿,西首灿金,四道亮光连接成规整方正,将这山头锁在正中。 “四象阵?”小竹惊道。她虽为人,对仙灵道法的修行资质平平,但若说起读书记忆,却是天生好手。这十几年来,每每闲来无事,她便翻阅师父的道法奇书,也算是博闻强识。这四把青锋剑所组成的阵法,正是以御剑飞灵而著称的天玄门,闻名天下“四象阵”。传说此阵可以封印六道五行,莫说是猛兽妖灵,就是地仙也能为之封锁。果然,那纷纷逃离的飞鸟,撞上天地间无形的巨网,登时自空中坠落。 来者不善。月小竹担忧地望向自家师父,却见他头也不回,只是淡淡地陈述:“丫头,你先回屋。” 虽然平日常与师父拌嘴,但每每遇到正事,月小竹却绝不会忤逆将她抚养长大的师父。她听话地点点头,叮嘱了一句“师父,你一切小心”,便踏入屋中,自竹窗缝隙处,窥视外界状况。 不多时,只见那绿树成荫的山道上,奔出六个青壮男人。他们各个法冠高束,身穿天青色道袍,腰间悬挂着青锋剑,穿着打扮与十年前那个“凶巴巴”慕子真极为相似。须臾之间,又有二十余人跃上平台,衣着却与先前六人大不相同: 一者手持云纹铁笔,身披赤红长衫,袖口领口皆绣有银色祥云;一者手持长戟,武者短打扮,只是墨色衣衫上以金线绣有龙纹,金龙张牙舞爪,自胸膛盘踞至腰间;一者手持灰白浮尘,束冠盘发,青衫大袖,穿着如寻常书生,腰间却悬的是木鱼和佛珠。 就在这时,一名佩剑男子,缓缓走出人群。正是曾与小竹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慕子真,只见他望向青年,沉声道:“墨白仙君,别来无恙。” 墨白师父扬起唇角,笑在唇边,笑意却并不达眼底:“你们这一上山,无恙也变有恙了。究竟是哪门子的邪风,竟刮得诛妖四大派,一齐来到我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 原来,这一行共计二十八人,正是执行“诛妖令”的四大门派: 天玄门,剑法无双,剑阵更是精绝诡奇。传说天玄门中高人还可御剑飞行,日行千里。 赤云楼,以丹朱铁笔而闻名,术法非凡。此派所绘符咒,更是极富异能,为百姓争相索求、庇佑平安的护身之符。 渡罪谷,长于武术,信奉“以恶制恶,以武渡罪”,坚信唯有以武治天下,方能荡尽世间罪恶,还神州以安宁。 十方殿,以医药与炼丹见长,有“十方探寻儒释道,十殿阎罗不敢收”的别名,坚信唯有儒释道三教融会贯通,方能救黎民百姓于水火。 如今,四大门派齐聚青川山巅,还以四象阵设置封印,这架势怎么看也称不上是“善意”二字。而那渡罪谷的一名武士,更是跨前一步,手中长戟往地上重重一掼,荡起尘土飞扬,只听他厉声道: “称你一声‘仙君’,是看得起你,说穿了不就是只山野走兽,机缘巧合修成地仙罢了。墨白,只要你交出云生镜,我们绝不危难你,如果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们……” 那武者话音未落,忽见墨白抬手打了个响指,登时,一道冰锥在日光之下闪烁耀眼光芒,竟直直向那武者面门击去。武者神色一变,立刻挥舞银色长戟,想要劈斩那如锥冰晶。可他动作虽快,冰锥速度更快,眼看那银白利锥就要插入对方眉心,忽然,就在距离武者额前不足半寸的地方,那冰锥轰然碎裂,碎成片片冰晶,如凡间星辰一般散落,正将那武者的嘴巴封了个严严实实,让他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见墨白出手,渡罪谷的其余六名武者皆亮出兵器,将青年包围。更有一名劲装女子手持三叉戟,冲墨白怒道:“你身为地仙,竟对人类出手,以大欺小,忒地卑鄙!” “论起卑鄙,我还比不上你们这些饱读诗书之人,懂得以多欺少,恃强凌弱,”墨白轻轻一笑,反唇相讥,“再说了,他说得没错,我是山野走兽,哪里懂得什么尊卑大小,只知犯我亲者,虽远必诛!” 平日总是懒懒散散、似乎怎么都睡不饱的青年,此时一双眼却亮如晨星,凌厉地扫视在场众人。 见他动怒,慕子真走上前来,拦住了渡罪谷一行,转而望向墨白,沉声道:“仙君,荆兄性子耿直,方才多有得罪,是我们冒失。只是事态紧急,他才口不择言。不瞒你说,我们此次前来,是想向仙君求取一样宝物……” “求取?”墨白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既是求人办事,就拿出有求于人的态度。封我山林,闯我住地,还大呼小叫颐指气使,你们便是这般‘求取’的?” 听他这句,渡罪谷众人面面相觑,先前那武者擦去嘴上冰晶,刚想说话,却被自家师姐一个眼神个堵了回去。就在这时,赤云楼一派的为首之人,一名身穿红衫、手持玄铁云纹笔的青年,缓步走到墨白身前,向他深深一躬: “晚辈毕飞,今日拜见前辈,实不相瞒,确有要事相求。” 第四章 “晚辈毕飞,今日拜见前辈,实不相瞒,确有要事相求。” 这毕飞眉目清秀,身形清癯,竟有种不染尘凡的脱俗之感。可惜他一表人才、风姿俊朗,左腿却有些许不妥,微微拖在地上,方才只不过短短数步,却已显露微跛之态。只见他躬身行礼之后,挺直了脊背,朗声陈述道: “十五年前,上古神魔应龙、相柳,大战东海,掀起江海翻腾山摧地裂,致使生灵涂炭,死伤无数。当年之惨况,想必前辈也有所耳闻。” 不同于众人的兵刃相对,毕飞却将他的铁笔收进了袖管里。见对方言语谦和、礼数周到,墨白面色稍缓,他将右手负在身后,淡然道:“不错。” “那想必前辈也知晓,当年是天玄、赤云、渡罪、十方四派掌门,共同定下了‘诛妖令’,屠杀人间妖灵异兽。当时,神州罹难,血流成河,不仅寻常百姓颠沛流离,妖灵更是无处藏身……” 说到这里,毕飞长叹一声,他面露悲戚之色,向墨白继续道:“可是,想必前辈并不知晓的是,四大门派合力诛妖,却是另有原因。当年,应龙与相柳之战,足足延续百日,不但未分胜负,并且还愈演愈烈,大有进入神州内陆再战的趋势。战事始终不得安定,而天下苍生却深受其害,上天神祇不曾理会,西天佛祖亦不曾搭救,唯有人族自寻法门,自寻生路。那时,四大派掌门经过合计商议,想出了封印应龙相柳的唯一办法,那就是聚集天下妖灵的内丹,以妖力为屏障,才将应龙与相柳禁锢在东海之滨。” 听毕飞这一说,慕子真低垂双眼,望向手中长剑。而那手持三叉戟的女子,则是将枪柄竖在地面上,高声道:“我也知道,墨白仙君你是走兽之身修行得道,自然看不惯我们屠杀妖灵,还将我们视作罪大恶极的嗜杀者。可当时景况,又岂容我们迟疑?若非诛灭妖魔,提取妖灵内丹,届时神州沦陷,大家谁也活不了!” 女子的说辞,让四派门人纷纷点头。墨白闻言,却是在唇边勾勒出讥诮的弧度,冷笑反问:“既然十年之前,应龙与相柳已被封印在东海之滨,那为何这十年来,‘诛妖令’却一直不曾撤回,诛杀之举仍在继续?” 那渡罪谷女子昂首回答:“如若撤回诛妖令,那无异于放虎归山。妖异本就为祸人间,此次遭受重创,必将伺机反扑。未免妖魔横行、为祸百姓,为了守护天下黎民,我们只有将妖魔一网打尽,一劳永逸!” “好个义正言辞的做派,”墨白冷眼瞥向那女子,道,“斩尽杀绝还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什么‘守护天下黎民’,说穿了,不过是怕被你们杀伤的妖灵,会打击报复罢了。” “你!休得胡言乱语!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我渡罪谷心存正义,岂容你污蔑?” 女子的争辩之声,传入了竹屋之中,也传进了月小竹的耳朵里。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诛妖令”别有内情的说法,她不由想起十年前,曾经遇见的那个小蛇哥哥。被人重伤的他,本是满眼愤恨,的确也曾想杀尽世人,还蹭打算扼断她的脖子,可也正是那个小蛇哥哥,坚定不移地挡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下了慕子真的长剑。 正当小竹忆起前尘旧事的时候,屋外情势却又有转变。听了毕飞的说法,墨白已将众人的意图,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听他冷然道:“东海之滨的封印必是有所疏漏,你们才将主意打在了我的身上。不过你们这如意算盘也未免太美了些,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劳什子的云生镜。” “胡说,”那女子厉声指责,“我师尊言明,云生镜有药死人医白骨之奇效,凡人得了它,只要修炼得法,不用数十载,便能得道飞升。你墨白原是山野走兽,能有几许阳寿?若不是有云生镜在手,你能轻易修成地仙?别当我们是三岁娃娃,任你蒙骗!” “陆姑娘,请稍安勿躁。”毕飞出言制止陆灵,他转而望向墨白,低声请求道: “前辈,若非情势危急,我们也不会前来打扰。正如您所说,东海之滨的封印,已是岌岌可危,应龙与相柳不久便将破封而出,此事一旦发生,十年前的惨事即将重演。前辈您身为仙君,难道就能不闻不问,在您的山头过您的日子,而不去思索有成千上万的人身陷无边炼狱之之中?” 毕飞之言,让墨白沉吟片刻,缓缓道:“天道伦常,自有定数。并非我袖手旁观,而是我确实没有你们所求之物。” 慕子真与毕飞面面相觑,良久无言。而那渡罪谷一行却躁动起来,先前那汉子嚷道:“别听他瞎扯!师尊判断从未有错,云生镜定在这家伙的手上!兄弟们,动手!” 说罢,他一声爆喝,纵身跃出,凌空踏出数步,一柄银色长戟犹若升空银龙,矫若惊鸿,向墨白兜头劈下!墨白微一旋身,指尖轻动,一枚碧绿竹叶径直向对方肩胛飞去,立刻没入皮肉,虽不曾重伤对手,却让那武者肩膀一麻,再也抬不起沉重长戟。 “退下!”伴随一声清咤,陆灵横起三叉戟,向墨白重重劈斩。其余几名渡罪谷门人,也都立即出手。顿时,银光流转,激起呼啸风声。 墨白面色一沉,一手抽出腰际绿竹杖,格去三叉戟的同时,左手掌心已蕴出旋风肆虐。突然,山巅风云变色,天地之间忽拉开一道如长龙般的巨影,竹林为之狂舞,飞腾的竹叶如卷入漩涡激流一般,快速地旋转起来。纷飞的绿叶,四散的泥尘,旋风夹杂这碎土和竹叶,无情地扫过峰峦。 本是青翠可人的竹叶,此时此刻,却像是一柄柄锋利的小刀,划过众人身侧。陆灵的左脸被叶片划破,滴下一条血痕,她愤怒高叫,强撑着挥动三叉戟,向墨白斩去。而其他三派弟子,见渡罪谷众人受挫,也都同气连枝,一齐向墨白出手。 赤云楼门人当下掏出符咒,除了毕飞之外,六人将墨白团团围住,皆是两指夹缚甲符,用力向墨白掷去,并齐声大喝一个“封!”字。六道符咒如离弦之箭,在空中瞬间燃起,如火箭一般朝墨白周身击去!墨白右手一翻,刚以绿竹杖扫开一枚符咒,就在这时,慕子真又率天玄门人,加入战局。 “仙君,得罪了!”慕子真沉声道,随即朗声高喝:“四象六合,剑阵,起!” 顿时,六名剑者齐齐出手。其中四人各占四方,其余二人,一人飞纵攻击墨白天灵,另一人主攻下盘。此阵如网如织,死死封住了墨白的退路。而东南西北四方剑者,其剑阵更是与悬于山林间的“四象阵”相呼应,在天地中拉开一道细密罗网。墨白手持绿玉杖,对着南方剑者击去,想打开一道生门,岂料那慕子真纵身跃入阵中,他手中长剑灌注十分内劲,剑吟不绝,剑气如虹,剑光如白练一般缠住墨白手中绿竹。 “破!”慕子真一声令下,剑者右掌朝天,手中长剑兀自旋转,剑影幻化之快,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而那赤云楼门人,趁势再出缚甲符。墨白刚想以旋风抵挡,忽觉胸中内息阻滞,竟提不起半点真气来。 “你虽为仙君,却也不要小瞧咱们凡人的手段啊。”只听一个阴柔男声,轻轻笑道。此人正是十方殿一行的首领,蔺白泽。原来,就在方才墨白以旋风退敌之时,蔺白泽趁另三派与其打得正酣,便将专门克制仙灵的药物“嗜枯藤”之粉末,洒在了狂风之中。 真气受制,无法运用术法的墨白,只能以武招相敌。渡罪谷武者立刻挥戟迎上,劈砍厮杀,竟是下了狠手。墨白身若疾风,足踏迷踪步伐,刚闪过陆灵分天劈海一般的凌厉招式,那一厢,赤云楼门人的缚甲符又至,爆裂的符咒正击在墨白背心上,震得他一个踉跄。 陆灵见状,当下又起杀招,她在空中纵身回旋,手中三叉戟竟向墨白受创的背部击去。眼看那锐利尖戟就要戳入青年皮肉,忽然,只听风声掠耳,一道翠绿长索如灵蛇一般,霎时缠上长戟银柄,将她这一击拽脱了去。陆灵大怒,一抬眼,只见竹屋之中飞出一道轻灵身影,如飞燕一般,掠至墨白身侧。 “不许伤我师父!口口声声说什么正义,求取不得就施暴明抢,这就是你们的正义?” 小姑娘的声音清甜悦耳,可言语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只见月小竹挺身护在墨白身前,冲在场武者朗声提问。 听她之言,那毕飞神色一黯,双目低垂,若有所思。可那渡罪谷的汉子却歪了嘴角,淫邪地笑道:“不愧是走兽升仙,畜生就是畜生,还包养了个小姘头哪。” 他话刚出口,墨白面色一寒,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寒之色,他当下一扬手,一枚竹叶破风急行,如尖刀一般,正插入那口出不逊的汉子下唇,又从他上唇穿了出去。只听墨白冷声道:“一张烂嘴,还是缝了得好。” 那武者疼得眼角乱抽,可偏偏张不开嘴,连惨呼都呼不出声,只能歪着嘴角直哼哼。见状,四派武者攻势更猛,那慕子真率领天玄门人,以飞天长剑,封起四象六合剑阵。此时墨白以无术法拦截,月小竹立刻以长索直击,想将其中一柄长剑击落,打破剑阵。可她的意图早已被慕子真看穿,他手腕一翻,长剑虚点,一剑十化,盈盈剑光呈十方幻影,让小竹的长索扑了个空。 “万象归元,收!” 随着慕子真厉声呼喝,六合剑阵散发耀眼光芒,在空中绘出一道六芒星阵,而星阵中央,正锁定了墨白。莹莹紫光急速收缩,竟化为捆仙绳索,牢牢地束缚在墨白周身。顿时,那俊秀青年便被打回了原型,化为黑白相间、圆润迟缓的熊猫。 “呦,充什么大仙,眼下这愣头愣脑的,还真可爱啊。”陆灵讥笑道,渡罪谷门人发出一阵哄笑。 第五章 “呦,充什么大仙,眼下这愣头愣脑的,还真可爱啊。”陆灵讥笑道,渡罪谷门人发出一阵哄笑。 功体被封,此时的墨白别说是使用仙法,就连话都说不出,只能用那双黑眼眶望向陆灵。这模样更是让这群武们狠狠嗤笑,陆灵探出手刚要挠一挠墨白的下巴,突然,月小竹一个箭步,挡在了自家师父身前,一双琥珀色眼眸牢牢地锁定面前敌人: “别碰我师父!” “我偏要碰,怎么着?”陆灵长戟一挥,竟是横起兵刃向小竹击去。 小竹不敢闪避,生怕对手那三叉戟会伤及身后的师父,于是她立刻横起长索,硬生生地扛下这一招。那陆灵是渡罪谷首席弟子,论功夫身手是神州一流之列,又怎是鲜少练武的小竹能够抗衡的?这一戟蕴劈山之势,被小竹生生拦下,顿时压得她两膝一沉,胸中更是气海翻腾,嘴角溢出鲜血来。可即便如此,她却不曾移动分毫,坚定地守在师尊身前。 “呦,这小丫头片子,倒还挺硬气,”十方殿蔺白泽一甩浮尘,嘴角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来,带着些哄骗的意味道,“小姑娘,只要你让开,咱们绝不会伤你分毫。但若你一意孤行,包庇这畜生,就莫怪我们不怜香惜玉了。” 小竹倔强地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迹,她眨了眨眼,故做迷惘之姿,疑惑道:“哎呀,究竟是哪里来的小畜生,汪汪汪汪叫个不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蔺白泽闻言大怒,恶狠狠地道:“小丫头,你找死!” 小竹冷眼扫过对方,眼底里尽是赤裸裸的鄙夷,只听她以清甜的声音,道出讥讽之言:“有些人满口仁义道德,嘴里说什么保护百姓,斩妖除魔,却是说一套做一套。什么‘十方探寻儒释道’,难道儒释道三教,教的是你目中无人、视礼法于不顾、对平白无辜的人下手吗?” 听她之言,蔺白泽恼羞成怒,扬起手中浮尘,眼看就要往小竹天灵击去,忽然,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拦住了他的动作——正是赤云楼毕飞。这位俊秀儒雅的青年,微微敛起双眉,向蔺白泽缓声道:“蔺兄,不可滥杀无辜。” “无辜?她与这畜生为伍,就是同伙!”蔺白泽怒道。 “就算如此,也不该痛下杀手,”毕飞皱眉道,“我们执行诛妖令,为的是封印应龙相柳,救黎民于水火。小姑娘有句话说得不错,若滥杀无辜,我们还有何颜面自称正义?” 见毕飞阻拦,陆灵不耐烦地道:“啰啰嗦嗦,我最烦听什么大道理!既然不能杀她,打晕了便是!我就不信她还能护着这只臭熊猫!” 说罢,陆灵横起三叉戟,急速旋身,以戟柄重重击向小竹后脑。眼看那银白长戟就要击中小竹,这年轻秀美的姑娘非但并不焦急惧怕,反而扬起沾血的唇角,讥诮一笑: “吾血为凭,吾命为契,噬!” 霎时,天地间弥漫重重血雾。那漫天红血,像是一只只血色红蝶,纷纷向在场众人周身涌去,瞬间拉开无数条血红锁链,倾入肌肤。蔺白泽见之大惊,失声高叫: “噬灵血法!” 听得这句,毕飞面色大变,忙祭出铁笔符咒,为赤云楼门人张开守护结界。而慕子真与天玄门人,此时也顾不得六合剑阵,立刻出剑击向那翩翩血蝶,细密剑气如织如网,将那噬灵之蝶挡在身外。 这“噬灵血法”是邪派禁术,以人血为凭,以人命为契,将自身骨血化作妖灵血蝶,蚕食对手的三魂七魄。若被血蝶所侵蚀,轻则丢魂少魄,终生成为痴呆,重则魂魄尽散,当下殒命不算,还无法重入轮回,魂灵彻底消亡,魂飞魄散。总而言之,这是六道寰宇皆不容的玉石俱焚的禁法。 万万没想到这姑娘竟能使出这样可怖的邪法,四大门派众人都是措手不及,慌忙应付血蝶。那蔺白泽挥舞着浮尘,扫向红血束缚,可就在这时,一只血蝶落在他的侧脸上,登时惊得他哇哇大叫起来。心中极惧,蔺白泽手忙脚乱,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登时,数百只零落血蝶涌来,停驻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衣袍尽数染红。 “啊——”凄厉惨呼划破云霄,蔺白泽捂住脑袋,惊惧地感受着魂飞魄散的滋味儿。可等了半晌,体内却并无半分感应,他讶异地睁开眼,却见那些血蝶,化为了红色飞雪,纷纷扬扬地无声飘零。再看那竹屋前,哪里还有熊猫与少女的踪影? 蔺白泽一愣,愤愤道:“他妈的,中计了!” 众人皆停下动作。陆灵手持三叉戟,以利刃指向蔺白泽鼻尖,怒道:“都是你,大惊小怪!张口就是什么‘噬灵血法’,害我们中招!” “怪我?”蔺白泽斜了她一个白眼,“你自己不也吓得六神无主?有本事你刚刚怎么不识破那小鬼的诡计?” 慕子真抬手,制止了二人的争执:“无妨,山岭四方皆被四象阵封锁,他们逃不脱的。” 说罢,他屏息凝神,右掌一翻,长剑兀自旋转,忽剑尖一沉,指向南方山野。见状,一行人立刻提气纵身,向南面山道疾行追击。 奔!奔!奔! 耳边掠过疾疾风声,青翠绿林不断向后退去,月小竹捏了一个“驰风诀”,拉着墨白师父一路在山林中狂奔。 “师父,你该减肥了!”小竹咬牙道。平日里仿若谪仙一般俊秀的师父,一旦化为原型,其体重就翻了好几倍,小竹几乎是拼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拖着攻体被封的墨白师父,逃出了四大门派中人的视野。 脑袋被轻轻拍了一下,显然是师父在抗议她的说法。这一拍之下,倒将小竹的脑袋拍得更灵光了。她眼珠子一转,惊喜道:“有办法了!师父,你先委屈一下啊。” 说着,她伸出两指,在虚空中划了一道符咒,朗声念了一个“化!”字。顿时,墨白那圆滚滚的身体,便突然间缩小了数倍,化为了仅有一尺来长的小熊猫。小竹捞过墨白师父,将它短小圆润的胳膊往自己脖子上一搭,将之负在了肩上。 这下子,逃起来省下了不少气力,眼看着就要逃出青川山道,忽听一声铿鸣不绝,一道赤红荧光从天而降,直朝小竹面门击去! 这一击如光如电,实是太过突然,小竹立刻旋身闪避,但她动作再快,又怎能快过咒法神光?眼见避不过,小竹想也不想,一把扯过肩上的小熊猫,将师父搂紧在怀中,就地一滚。赤光划过她的肩背,登时刺入肌肤,划出一条深深血痕。 身子因痛楚而微微抽搐,小竹抬眼望向天幕,只见蔚蓝晴空之中,立着一柄赤红长剑,正是天玄门“四象阵”中的朱雀阵眼。 前有剑阵阻拦,后有追兵在即,月小竹心急如焚。她将师父放在一旁树下,刚要祭出长索破坏阵眼,却觉衣角一沉。她低头去望,只见小熊猫伸出短短的小胳膊,正抓住她的裙摆,冲她摇了摇憨憨可爱的脑袋。 “师父,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小竹柔声安慰道,她弯下腰,轻轻地掰开了熊猫的小爪子。然后,她从袖管里抽出那绿色长索,向那虚空长剑,骤然出手! 只见绿影闪动,如青龙一般向天幕飞腾而去!眼看着那长索缠上剑柄,那赤红剑光光芒乍现,凭空燃起一团火焰,顿时将长索烧成了灰烬。 小竹银牙微咬,手中又夹起几枚竹叶,清咤一声:“疾风,起!” 碧绿竹叶如片片利刃,在疾风席卷之下,朝那空中飞剑狂袭而去。只听“叮、叮”数声,长剑急速旋转,竟将那些叶片一一击回,以落雷般直击地面。小竹赶忙抓起师父的后颈,纵身跳向灌木从中,就地一滚。与此同时,“噗、噗”几声,竹叶深深地埋入了泥土之中。 “四象阵果然名不虚传,”小竹不由有些后怕,她轻轻拍了拍小熊猫黑白相间的背部,安抚地道,“吓死我了,师父差点就要变成筛子了。” 怀里看似慵懒的小家伙,抬了他那双黑乎乎的大眼眶,不满地瞥了小竹一眼,好似在感叹她学艺不精一样。小竹撇了撇嘴角,伸出食指轻摁师父的鼻尖,无奈地道:“喂喂,师父,每次你说要教我法术,结果都是你一晒太阳就睡着,还好意思怪我咧。” 小熊猫抬起圆圆胖胖的脖子,无辜地望着天幕,这幅推卸责任的模样,让小竹哭笑不得。灰头土脸的她强撑着直起身,这个动作牵动了右肩伤口,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她的臂膀滑下,令她不由抽搐了眼角。这细微的动作并未逃过墨白师父的双眼,小熊猫手脚并用地从她的怀里爬了出来,竟是向来时的方向缓步而行。 “师父,你做什么?”小竹急道。 小熊猫停下动作,望着小竹,无声地摇了摇头。墨白虽不能说话,但他的心意就算不用开口言明,小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强忍着伤口疼痛,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拦住墨白的去路,焦急地道:“师父,你别灰心,我一定能想出办法破坏四象阵的!” “姑娘,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就在这时,一个男声忽然响起,竟是慕子真御剑而来。他捏了个剑诀,自飞剑上纵身跃下,那青锋剑便“噌”地一声,落回他身后的剑鞘之中。他站定在小竹与墨白身前,沉声陈述:“四象阵是我天玄门至宝,就算是地仙也得受其束缚,小姑娘,你莫白费心思了。还是听从你师父的意思,速速离开吧。” “笑话,”小竹捞起墨白后颈的软毛,再度将他紧紧护在怀中,“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哪有让孩子抛下爹妈的道理?我还不想遭天谴嘞!” 慕子真皱起眉头,道:“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话音未落,慕子真背后长剑骤然出鞘,只听剑吟不绝,剑者手持青锋剑,剑若惊鸿,向小竹斜刺而来。 小竹抄起墨白手里的绿竹杖,向后急退数步,右腕回转,正拦住剑刃。慕子真面色一沉,招招紧逼,他剑法诡奇,一人一剑却呈十方幻影,自四面八方向小竹袭去。小竹手持竹杖,奋力阻拦,但论起武艺能为,她又怎是天玄门大弟子的对手?只见她被慕子真逼得不断后退,正要踏入四象阵界限之外,朱雀灵剑有所感应,登时红光大盛,澎湃剑光如雷劈落! 眼看那赤红剑光如落雷一般击向小竹天灵,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蔚蓝晴空之中,忽闪过一道炫目银光,发出破空的尖啸声,如银龙一般,重重地击向那朱雀守剑! “铿!” 只听一声脆响,似是短兵相接,那朱雀剑竟是应声断为两截,自虚空中直直坠落。 下一刻,一道高瘦的背影,正挡在小竹身前。 第六章 下一刻,一道高瘦的背影,正挡在小竹身前。 那人发冠高束,却是一头银丝如雪,及肩的华发随风轻曳。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宽肩窄腰,身形仿佛雕塑一般硬朗。他的右手紧握一把银色长枪,右臂肌肉紧绷贲出,而那手中银枪在日头下映出森冷寒光,那锋利枪头直指慕子真喉头,只要送入半寸,便能让对方穿喉而亡。 天降救兵,竟还击破了四象阵,小竹又惊又喜,抬眼打量拦在自己身前之人。却见那人微微侧过脸,深邃如墨的黑眸,正牢牢地锁定了她的右肩,好像是在观察她的伤势一般。 慕子真喉头被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竟与我天玄门为敌?” 那青年睨视对方,冷然道:“你的催命人。” 言毕,青年单手向前一送,慕子真惶然退后,可他退得虽快,那青年追得更快,尖锐枪尖径直戳入对方皮肉,一道血线喷薄而出,正溅射在青年冰寒面目之上。血珠顺着他瘦削的面容滑落,他眼光一寒,正要收了对方性命,就在此时,只听林中传来悲戚呼喝: “大师兄!” 青年剑眉微挑,竟停下了夺命之举。他抬眼望向密林,只见天玄门及其余诛妖三盟的弟子,一齐奔至此处。见慕子真受困,天玄门人纷纷持剑击来,剑光流转,剑气纵横,直朝那青年狂袭! 见剑光若荧荧流火,显是要将这持枪青年大卸八块,小竹立刻捏起竹叶掷去,想要化解凌厉剑气。可在这危急局势之下,那青年却不闪不必,仍是站如青松,挺直脊背立在那里。他右手长枪仍锁在慕子真喉前,既不向前送他上路,也不撤去放他逃离。而他的左手掌心,却已蕴出幽蓝火焰,在虚空中不断跃动着。 “荒火焚天。” 低沉醇厚的声音,冰寒森冷的语调,银发青年冷然道出术法之名。 顿时,幽垠暗火骤然蹿升,火舌刷地席卷了山林,流火如灵动长蛇,飞腾盘旋,正将诛妖四派众人围在火圈之中。陆灵性子最急,当下提气纵身,想跃出火焰包围,可她跳得越高,那火舌窜得越快,喷薄的暗火如铜墙铁壁一般,将众人牢牢地束缚其中。 “好惊人的妖力!”毕飞惊叹道。 陆灵气不过,她挥舞着三叉戟,想劈开这幽暗火光,可就在戟尖碰触到火舌的刹那,那幽蓝火焰忽地向上跃动,幻化成如暗夜般漆黑之色,瞬间便缠上三叉戟。那沉重武器,此时像是纸片一样,不过转瞬之间,便化作了灰烬。若不是毕飞眼疾手快,一把将陆灵往后拉扯,此时的她,早同她不离身的武器一样,被黑炎烧成灰渣了。 山风拂过,扬起的飞灰,须臾便消散在虚空之中。又有谁能想到,这四散尘灰,就在片刻之前,还是精钢打造的斩妖利器?陆灵惊得一张脸煞白,而她身侧的蔺白泽亦是面如土色,就连舌头都是打了哆嗦:“焚……荒火焚天……应……应龙!” 听蔺白泽之言,诛妖四派门人都是面色大变,更有几个胆小的,忍不住向后退去数步,试图拉开与那青年的距离。原来这“荒火焚天”正是神魔应龙的绝招之一,这幽垠暗火,莫说是草木人兽,就是顽石金属,也能将之于瞬息之间烧成一堆焦炭。 面对众人惊惧之色,那青年却是面无表情,他一双如墨玉般的深邃黑眸,透过幽蓝火焰,望向天玄门一名门人,冷冷道:“方才是你唤他?” 青年口中的“他”,正是咽喉被枪头所抵、正不住流出鲜血的慕子真。而青年所问的天玄门人,也许是生了张娃娃脸的缘故,看上去极是年轻,天生上扬的嘴角,令他瞧上去像是无论何时都很是开怀。此时此刻,这张娃娃脸上却露出焦急之色,道人点头急道:“不错,请你放了大师兄。” 银发青年微微低垂双眸,面色极是阴沉。他瞥了一眼慕子真,剑眉瞬间拧起,眼底涌现暴戾杀气。然而他终究是垂下右臂,收回了明晃晃的枪尖,冷然道: “仇必报,恩必还。既然你为他求情,今日我便饶了他一条狗命。你于我之恩,自此一笔勾销。” 慕子真与那小道人闻言皆惊。而小竹听得那句“仇必报,恩必还”,忽觉记忆深处的少年面目,与面前这个冷峻的青年,渐渐重叠起来。她猛地一拍巴掌,讶道:“小蛇哥哥!” 只见归海鸣掌推袖扬,掀起一阵疾风,慕子真便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树上,又滑落在地。那小道士忙奔上前,一把扶住自家师兄,却见慕子真喉头鲜血喷涌,好在未伤及气管,保下一条命来。道士松了一口气,忙抬手向归海鸣抱了抱拳:“吾名居尘,谢过不杀之恩。” “无须道谢,我只是还你当日的人情。”归海鸣冷声作答,继而冷眼瞥向慕子真,一字一顿地道:“你我之仇,不共戴天,他日相逢,我必取你性命。” 听得这句,居尘忙扶起慕子真,架着他的胳膊,率领天玄门人退去。渡罪谷陆灵刚想开口质问,却被毕飞拦住。这俊朗术者轻轻摇首,道:“这人身怀应龙神力,绝非在场之人可以拦得住的。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们先各回师门,向师尊禀报再说。” “不错,”蔺白泽亦是忙不迭地点头,压低声音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先回禀四派师尊,定有办法解决他们!” 陆灵一脸阴霾,思忖片刻,终究是道了个“撤”字。不多时,四派弟子便撤了个干干净净。青翠山岭,重回静谧安宁。 归海鸣抬起左掌,五指一收,那幽火霎时熄灭。他这才转过身,望向被自己守在身后的姑娘,却见她素净小脸上,明眸浅笑,与记忆之中极是相似,却又有些许不同: “小蛇哥哥,许久不见啦!” 一直被小竹搂在怀里的墨白,也举起他毛绒绒的小胳膊,算是打了个招呼。 “小竹,仙君,久见了。”归海鸣微一颔首,沉声道。 听他唤出她的名字,小竹脸上漾起明媚笑容:“这次多亏了你及时出现,不然师父就要给别人捉去当宠物啦。” 墨白抬起爪子,刚想拍口没遮拦的徒儿一巴掌,突然瞄到她右肩上的伤势,于是改为用爪子轻轻地抓着她的袖子摇晃。小竹抽了抽眼角,正想说句“没事”,就被一只大掌摁住了肩头。归海鸣在她面前蹲下,扯下了一块下摆,为她包扎起伤口来。他面色虽是冰冷不近人情,可下手却是轻柔。 墨白抬起笨重的脑袋,用那双黑眼眶打量着银发青年的动作,小爪子挠了挠下巴,若有所思的模样。小竹轻道一句“多谢”,并好奇地问:“小蛇哥哥,你怎么突然会出现在这里?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嗯。” 归海鸣虽是寡言,但也没让小竹知难而退,她微一思忖,便想通了其中关节:“我明白了,你一定是看见了四象剑阵,于是便想来找天玄门的麻烦,却正好碰上了我们。” “不错。” 听到此处,墨白舞动两只短小的胳膊,不停地晃来晃去。小竹见状,心领神会地替他提问:“小蛇哥哥,师父是想问你,你为什么会那个荒火焚天啊?” 归海鸣目光一寒,冷冷道:“无可奉告。” 他话音刚落,却见面前的清秀少女,连同她怀中的小熊猫,一齐睁大眼,一脸期待地望着他。一人一熊,神态动作别无二致。那琥珀色的温润双瞳里,闪烁着晶亮亮的好奇之光。曾数度经历生死关头、从不怯弱半分的归海鸣,突然觉得背脊上升起莫名寒意,沉默片刻,他终是冷然道: “我曾与人立下誓约,不能透露半分。” “哦~~~”小竹拉长了尾音,望了望怀里的师父。而墨白则摊了摊毛绒绒的爪子,表示无可奈何。 这时,归海鸣也已将小竹的伤口包扎好,小竹仰起笑脸,刚想再度道谢,就被墨白师父“啪”地扇了后脑勺。只见小熊猫从上而下地挥舞着两只爪子,然后又在身侧上下拍打,做出“飞飞”的姿势。 “师父你是问那个‘噬灵血法’?”见墨白不住点头,小竹嘻嘻一笑,道,“你放心啦,我哪里会那么傻,拿自己的命去跟那帮家伙拼。我是从你的藏书里看见过这招,所以刚刚割破手心放血,然后再加上‘疾风诀’和一点小幻术,故意骗他们的嘛。” 小熊猫两爪叉腰,气鼓鼓地瞪大圆圆的眼睛,一副“坑爹啊,吓死爹了”的表情。小竹吐了吐舌头,讨饶地道:“好了好了,下次不玩这招了就是。师父你别生气,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解除你身上的禁咒。” 说到这里,小竹的面色凝重起来,她一边回忆书卷中的描述,一边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不但中了天玄门的‘万象归元’,还有赤云楼的‘缚甲神符’,再加上十方殿的‘嗜枯藤’,这几招混杂在一起,就算是找三派门人各自解咒,怕是也无法完全解除你的禁制。师父师父,你有什么办法吗?” 墨白思忖片刻,忽从抓过地上的绿竹杖,在泥地上歪歪扭扭的四个字: 青霜卅草。 小竹“啪”地打了一个响指,笑道:“我记得《森罗图志》上说,青霜卅草生于鼎山之中,有妖灵看守。不管怎么说,有办法就好,师父,咱们立刻出发!” 说着,小竹回过身,也学着武者的模样,向归海鸣抱起了双拳:“小蛇哥哥,这次多谢你。咱们后会有期,有缘再见啦!” 归海鸣淡淡瞥她一眼,却不回应一句“告辞”,而是一手提起蟠龙枪,一手从她怀中扯过墨白的后颈,反手将之安顿在自己的右肩上。不着一言,但同行的决心,却已是溢于言表。望着面前那高瘦挺拔的背影,小竹扬起唇角,笑意写在唇边,写进了灿若星河的眼眸里。 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暮春午后,月小竹、归海鸣,还有墨白师父,在那满目苍翠的青川山再度重逢,在那步步紧逼的诛妖四派面前同进同退。 此时的小竹和归海鸣,还不知道他们将遭遇怎样的艰难险阻,也不知道对方将在自己未来的生命力,扮演怎样的一个角色。他们不知道,他们会几经患难、生死交托,他们会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他们会以命相搏、至死方休…… 那时的他们,只是迎着和煦山风,走下青翠峰峦,为给墨白师父寻找解咒之法,肩并着肩,一同踏上了凶险诡奇的旅程。 第七章 鬼镇 鼎山地处神州西南,因其形似钟鼎而得名。此山方圆百里,植被众多,更有千年古木直插云霄。在这郁郁葱葱的山峰之上,由于地形凹陷,形成了一个天然湖泊,人称“鼎湖”。鼎湖之水天上来,是这千丈高峰上的瑰丽明珠,清流如练,依山流淌,犹如一条盘山而下的银龙,蜿蜒之间,哺育了山上草木生灵,也灌溉了山脚下的鼎山村。 当小竹他们赶到鼎山村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落日余晖斜斜地映照在这小小村落之中,将烟囱里的袅袅炊烟都映上了暖红之色,晚风送来饭菜的香味,坐在归海鸣右肩上的墨白,吸了吸小小的鼻头,举起了右爪,表示自己有话说。 “我看师父你不该是熊猫,应该叫‘馋猫师父’才对。”小竹笑着打趣,引来墨白一记眼刀,只是这犀利瞪视隐藏在黑乎乎的大眼圈之中,威力大打折扣。 在馋猫师父的要求下,三人决定先在小村里填饱肚子,稍事休整,翌日再上鼎山寻找青霜卅草。三人刚步入村落,就见一个猎户站在村口,正和左邻右里高声笑谈:“李婶,你瞧瞧这皮子,一水儿的白,连半根杂毛都没有。等入了冬,给你家小孙子做件皮袄子,再合适不过啦!” “还是留给你家孙子吧,”正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摘菜的圆脸大婶,冲那猎户笑道,“你家鸿飞都二十出头了,什么时候娶个媳妇啊?” 乡亲间的对话,落入小竹的耳中,让她莞尔一笑。从小到大,她就与师父住在青川山上,从不知“邻居”是个怎样的状况。她不由好奇地打量起那猎户,只见他一身短打,身材高壮,胡子拉碴,浓眉大眼,看上去约莫四十来岁。似乎是刚打完猎回村,他背后的竹竿上还挑着两只野兔一只野鸭。听了大婶的话,那猎户歪了嘴角,朗声大笑道: “谁知道那臭小子!他那面皮子薄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一问他有没意中人,就闷着脑袋不说话。” 说到这里,那猎户无奈摇头,这一摇头,正瞥见不远处站了个小姑娘。他登时一愣,抬起眼来望向小竹,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然,他面露喜色一拍大腿,大叫一声“正点”,随即一个箭步冲上来,满脸堆笑地问:“姑娘哪儿的人啊?生面孔啊,怎么从没见过?是这儿哪家的亲戚啊?今年十几啦,婚配了没啊?” 他的问题,如连珠炮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小竹都给他问懵了。归海鸣不悦地敛起眉头,跨步拦在小竹身前,以自己高瘦挺拔的身形,为她拦去了猎户探究的目光。见状,猎户一愣,随即抬手摸了摸鼻翼,郁卒地道:“啧,原来有主儿了啊。” “老郭你真是,看把人闺女吓的,”那圆脸大婶看不下去了,起身将那猎户拉了回去,然后望向小竹与归海鸣,歉然地笑道,“两位是过路的吧,请别见怪啊。老郭这人性子直,说话不经脑子,其实是个热心肠。他家儿子也老大不小了,他总想着给儿子物色个媳妇。可咱们这村里就没几口人,适龄的姑娘更是一个没有,他才见了姑娘就犯浑。” 听大婶一翻责难与解释,那猎户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笑道:“实在对不住,俺这一急就……呦,这熊猫长得俊,膘肥体壮的,可惜就是小了些,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一张好皮子啊!” 见小姑娘有人守着没了念想,那猎户把眼一抬,竟瞧上墨白的毛皮了。听那一句“膘肥体壮”,小竹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起来,而墨白则不满地抽了抽鼻子,他用右掌握了绿竹杖,毫不留情地拍在猎户的肩膀上。 “呦,这畜生通灵性咧,还会用棍子抽人哩,”老郭顾不得疼,瞪大眼惊奇地道,“这到底是只熊还是只猴儿啊,这么灵!” 被惦记了一身毛皮的墨白师父,不满地抱起两只胳膊,哼地一声别开了头,不去搭理对方。而归海鸣更是冷眼扫过那猎户,那阴冷神情,似乎只要对方再靠近半步、威胁到小竹和墨白,他便会祭出荒火焚天一般。 见归海鸣一脸阴沉、像是下一刻就要与人动手的模样,小竹赶忙打起了圆场,轻笑着向那猎户解释:“郭叔您好,我们是采药人,正打算去鼎山找些药草。正巧路过贵村,又逢天色渐晚,想找个地方借宿一宿。” 她声音清甜,笑容清丽,又是尊老有礼,那猎户被那一声“郭叔”喊得心都化了,乐得找不找北,当下咧嘴笑道:“这个好说,你们要不嫌弃,就到俺家住一宿!保证咸肉管够!” 说着,猎户热情地领着小竹他们往村里走,边走还边斜眼打量小竹与归海鸣。看到最后,他惋惜地摇摇头,直咂嘴地抱怨道:“多好一姑娘,怎么配上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冷脸。真是可惜,鸿飞那臭小子,怎么就没这福气嘞!” 听得猎户嘀咕,归海鸣双眉微蹙,表情更是冷峻骇人。坐在他肩头的墨白,突然伸出两只爪子,扯起青年的嘴角,拉开上扬的弧度。归海鸣当下翻脸,一掌拍开墨白的爪子,凌厉目光瞪向对方,无声警告。墨白则抱起双手,不屑睨视,那表情好似在说:小子,跟我耍横,你还嫩了点! 一个沉默寡言,一个有口不能言,一蛇一熊就这么无声地对峙起来。小竹哭笑不得,忙踮起脚尖,伸手从归海鸣肩头抱下墨白,并屈起食指,轻叩熊猫脑门:“师父,小蛇哥哥帮了咱们大忙,又陪咱们为你寻找解咒之法,你跟他置什么气啊。” 墨白举爪捂着脑袋,“呜呜”起来:小丫头越来越大胆了,敢弹你师父脑门! 小竹嘻嘻笑道:“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师父你不也经常弹我脑门,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嘛!” “呜呜!”丫头学坏了!你这是趁人……不,趁熊之危! 小竹狡黠一笑:“就是趁你没办法还口,过过嘴瘾嘛!” 一人一熊,竟然斗嘴斗得不亦乐乎,归海鸣默默地看着身侧少女的笑容,恍惚之间,又回到那个漫天飘雪的隆冬月夜。在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冰冷寒雪之中,一双软软的温暖的小手,将他从无垠黑暗中拉了出来,也将他拉出了那“杀尽世人”的恨海心魔…… 正当归海鸣思及旧事之时,一行人也已走到郭猎户的住所。正如那位大婶所说,鼎山村并不大,由南到北也不过几亩地头。郭猎户家住村北,跟他一路走来,小竹细心一算,这村里只有七户人家,顶多也就十几二十口人。此时,天色渐沉,夕阳暮日斜斜地吊在山峦之侧,昏黄光芒正映在郭叔那间铺着茅草顶的小木屋上。猎户扯着嗓子唤了声“鸿飞”,却没人应声,老郭嘀咕了一句“臭小子,又去哪里晃荡了”,一边推开门,引小竹他们进屋。 木屋地方不大,但却是干净整齐,桌椅板凳收拾得一一当当。墙上挂着猎户打来的皮子,门后还吊着两块咸肉,小木桌上摆着一个茶壶、两只小杯。郭猎户抓起茶壶,给小竹与归海鸣一人满了一杯,又硬塞进二人手里。小竹边道谢边接过,指尖触及杯壁,传来暖暖热度——那茶水还是热乎乎的,显是才烧好不久。 “俺这地方是小了点,”郭猎户咧嘴一笑,“但米饭大肉管饱,床铺子软实,你俩要不介意,就在俺这里凑合一宿。俺家娃儿过会儿就着家了。”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微微下撇,露出些无奈的意味来:“这村里大多是老弱妇孺,鸿飞自小就没有玩伴,把这小子憋成了个老气横秋的闷罐子。你们和他年纪相仿,陪他说说话也好。” 听得这句,墨白轻叹一声,约莫是在感慨养儿不易。如果他能说话,少不得要和郭猎户交流一下育儿心得了。然而此时,他只是扒在小竹的胳膊上,突然挺起了胸脯,用黑眼圈扫了扫小姑娘清雅秀丽的面目,那得意的表情仿佛是在说:瞧,我家姑娘养得多好,我就没养出个闷罐子! 就在郭猎户招呼着客人、准备张罗晚饭的时候,忽听门外传来急急锣声。他登时面色大变,急道一声“你们等着”,便抓起门边的弓箭,风也似的冲出门外。透过敞开的门扉,小竹看见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都奔出了屋:妇人们用锤衣棒敲打着铜盆盆地,发出“咣咣”的声响,男人们则抓着犁头铁锨,一边跑一边叫嚷: “蜚来啦!蜚来啦!” 鼎山之蜚,难道就是守护青霜卅草的异兽?闻言,三人立刻追出门外,跟随一众村民,向村西的林子里奔去。 残阳似血,将山林映得一片妖异血红。纷乱脚步之声,在原本静谧的山野之中回荡不休,惊得鸟雀振翅高飞,小兽惊慌而逃。松鼠急急窜上枝头,将脑袋隐藏在茂密枝叶之中,惶惶不安地望着树下的十余村民。 猎户郭武冲在最前,眼见前方密林之中,涌现层层迷雾,他抬手喝止了村人脚步:“停!” 这高壮魁梧的汉子,先前脸上爽朗笑容,此时一扫而空。他面色铁青,一双眼牢牢地锁定那沉沉雾霭,满眼是止不住的恨意。他反手从背后的箭袋里掏出数枚箭矢,张弓搭箭。只见他挽弓如月,拉开弓弦的右手手背上,爆出了根根青筋。他咬紧牙关,猛地松开了手指,登时,离弦之箭划破虚空,掀起阵阵疾风,向那雾霭中飞速击去! 羽箭被雾气所吞噬,郭武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同时不停地搭弓放箭。忽听那漫山的灰色雾气之中,传来一声低低的悲鸣,像是什么动物吃痛哀嚎一般。听得声响,郭武浓眉一挑,嘴角微撇,似是在笑,却又是笑得极难看,倒有七分像哭一般。 只见郭武从腰间取下一把三尖叉,咬牙切齿地攥紧在手心里,正要向那浓密雾霭直冲过去,忽被身后的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抱住了腰:“郭子,你不要命啦!小文子在天上看着你呢!” 那大爷这一吆喝,让郭武身子一颤。这位壮硕勇武的汉子,此时竟是眼眶一红,眉间成川,刻印出隐忍的弧度来。可紧接着,他抬了手背一抹眼,然后抓住那大爷紧扣着他腰际的胳膊,用力想要挣脱:“徐叔,你放手!” 徐爷虽是已过花甲之年,但却是拼着力气不撒手,大声劝道:“郭子,就算你不惜命,也得想想鸿飞啊!鸿飞还没取上媳妇,你忍心留下他孤苦伶仃一个人?” 听得这句,郭武的动作一僵,终究是挺直了挣扎。徐爷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了他壮硕厚实的腰板。郭武低下头,望着手中被残阳映出似血红光的三尖叉,缓缓收紧了五指,直让指节都泛了白。 半晌之后,他终究是将铁叉塞回了腰际,从徐爷手中接过一串炮仗,点燃了引线,将那串“百里响”狠狠地掷向迷茫雾霭之中。 顿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响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林里。飞禽走兽惊得四处逃窜,而村民们则是敲着锣打着鼓,将手里的棒槌铜盆敲得山响,并大声叫嚷着: “大瘟去,大霉去,炮神走,蜚不留!” 村民们反复念诵了三遍,须臾之后,那沉沉迷雾终于缓缓退去,最终消散在密林之中。村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妇人们收了瓢盆结伴往回走,驼着背的徐爷叹息着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郭武的后背。就在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急匆匆地赶到猎户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焦急地上下打量: “爹,你没事吧?” 见了这青年,徐爷面露喜色:“鸿飞你来得正好,赶紧劝劝你家老子,又犯浑啦!” 别看那郭武生得五大三粗,这儿子鸿飞倒是个眉清目秀的俊朗青年。他穿得虽是短打布衣,但瘦削单薄的身形却半点不似武人,倒有一种读书人的书卷气。明明是个神采清雅的俊秀小伙,可惜就是面色苍白了些,双眉之间略有忧色,看上去为他添上了与年纪不符的老成与忧愁来。 听了老者的话,郭鸿飞先是点头致礼道了句“多谢徐爷”,在目送华发老人离开之后,他才转而望向自家爹爹。只见郭武一双眼布满血丝,红得骇人,原本爽朗精神的面目,此时是怒气冲天,一副随时要与人拼命的模样。鸿飞垂下眼,原本紧抓郭武胳膊的手,缓缓地放了开去,轻声唤了句:“爹……” 郭武别过头去,两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随后又转回身来,大掌一挥,拍上鸿飞的背心,大声道:“臭小子,走,回家去,来客人啦!” 说着,郭武揽着儿子肩头,正打算回家,刚一转头就瞧见小竹姑娘抱着小熊猫,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而那冷脸的高个儿青年却不知所踪。郭武浓眉一挑,抢一步凑到小竹面前,低声问:“小姑娘,那大高个儿哪儿去了?他是你什么人呀?” “你说小……”差点将那“蛇”字脱口而出,小竹赶紧刹住了舌头,“郭叔,你是问归海哥哥?他,他内急,去去就回。” 原来,方才郭武和村人们吓退了蜚、林中雾霭渐散的时候,归海鸣便施展妖力,身形如鬼魅一般掠过,以疾风之速闪入密林中,寻找蜚的下落。小竹以为猎户汉子问的是归海鸣的踪迹,便随口编了个借口搪塞,她哪知道,郭武的重点根本不在前半句。一听“哥哥”两个字,郭武简直是心花怒放,赶忙将鸿飞推到小竹面前,笑道:“小姑娘是来鼎山采药的,人生地不熟,臭小子,你有空就带姑娘去山上跑跑。” 郭鸿飞哪会不知自家老爹打的是什么算盘,当下尴尬地扭过头,不言不语,面色却格外苍白了。 不多时,归海鸣也自林中走出,他冷眼扫过众人,只冲小竹和墨白微微摇头。不过这一次,对于他的冷淡态度,郭武非但没有半句牢骚怨言,反而热情地迎上来,殷勤地道:“呦,小哥你这泡尿够长的啊,是不是肾虚啊?赶明儿大叔给你泡点鹿茸酒,包准管事!” “……”归海鸣无言以对,只是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倒是软趴趴俯在小竹肩头的墨白,笑得浑身一抖一抖的。察觉到墨白嘲笑的目光,归海鸣冷眼一撇,冷峻的神色不怒自威,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但墨白哪里会被他吓住,立刻不甘示弱地回瞪对方。 可就在这时,郭武拍着郭鸿飞的后背,撺掇着他喊归海鸣一声“大哥”。墨白听了,登时笑得全身黑白软毛都在颤动,终于“啪嗒”一声,从小竹的肩膀上滑了下去,重重摔在泥地上,跌了个四仰八叉。 第八章 残阳已没,夜幕渐临。 小小木屋中,却是烛光摇曳,映照一方暖暖天地。桌上摆着四个碗碟,油亮亮的鸭肉、红艳艳的腊肠、水嫩嫩的青菜,再加上一叠滴着麻油香气扑鼻的豆腐乳,虽是山野家常菜,却也让人食指大动。 郭武一条腿翘在板凳上,上手撕了两条明晃晃的鸭腿子,给小竹和归海鸣碗里一人丢了一只,朗声笑道:“咱山里人就是靠山吃山,没别的好,就是野味多。姑娘,小哥,你俩赶紧尝尝,俺家鸿飞煮得香不香?” 猎户汉子一个劲儿地推销,可那郭鸿飞却是低着头捧着碗,埋头只吃白饭和青菜。他这样儿,惹得郭武直咂嘴,扬手一巴掌拍在鸿飞后脑勺上,骂骂咧咧道:“臭小子,你倒是说句话啊,一棍子打不出个半个闷屁来!” 挨了自家老爹这一巴掌,鸿飞差点一头栽进饭碗里。抬了眼,他望了望小竹和归海鸣,轻声招呼了一句“吃菜”,就又低下了头去。郭武看得一头恼火,伸手从地上抓过一坛烧刀子,拿了个大海碗,满满当当地倒了一整碗,昂首一口吞下。 浓郁的酒香在屋里弥漫开来,墨白吸了吸鼻头,伸出两只爪子,轻轻敲击着桌面。看他动作,郭武啧啧生奇,忙问小竹:“这熊猫咋的了?” 小竹哭笑不得,抬手揉揉墨白背后的软毛:“他啊,馋酒啦。” 郭武闻言大笑,忙又拿了只海碗满上,推到墨白面前。后者干脆一屁股坐在桌上,捧着碗,就着竹子,啃一口,喝两口,好不快活。郭武乐了,抬起大碗,跟墨白手里的碰起杯来:“嘿,这家伙灵的嘞,干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郭武人逢酒伴精神爽,一人一熊竟然也能借着酒劲交流上了,足足灌了半坛子老酒。郭鸿飞实在看不下去,从郭武手中夺过酒碗,闷声阻拦:“爹,别喝了。” “喝!干嘛不喝?”郭武大着舌头反问,说话都打起了啰啰,“小文子才两岁,俺就拿筷子蘸酒给他喝……” 说到这里,郭武的眼眶又红了。而鸿飞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是煞白煞白的。小竹见了,不由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郭鸿飞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而他那醉鬼老爹,则摇摇晃晃地靠上来,想从他手中夺回酒碗。鸿飞“噌”地直起身,猛地推开木窗,将碗里的酒泼出了窗外。郭武心疼得“嘶嘶”直抽气,瞪着眼扬起手作势要打儿子,可手停在半空颤了半天,终是缓缓垂了下去,只在鸿飞肩头拍了一拍,口中不满地念叨:“你……你个臭小子……” 这四十多岁的汉子,这时候却像个小孩儿一样,抱着那空酒坛子不撒手,就这么呆愣愣地坐在条凳上。郭鸿飞轻叹一声,也不再管他怀里的酒坛,一边收拾着泼泼洒洒一片狼藉的桌子,一边向小竹与归海鸣小声致歉:“抱歉,让你们见笑了。” “没事啦,说起来也是我家师……我家小白不对,才害郭叔喝高了。”小竹歉然地道,并给了墨白一记眼刀。后者酒足饭饱地拍了拍肚皮,然后抬起爪子做摊手状,那表情分明是在说“酒量不济,与我何干”,半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归海鸣忽然开口,单刀直入,冷声询问:“你可知蜚在哪儿?” “咣当——” 只听一声脆响,那原本被郭武抱在怀里的酒坛子,此时却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郭鸿飞身子一颤,忙丢下手中碗碟,小声嘱咐了声“爹,你莫动”,然后蹲在郭武脚边,小心翼翼地收拾起碎片来。 “俺老郭这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一件事,就是带小文子上了山……” 这壮实的汉子,再没有先前的豪迈,眼下他却是垮下了肩,整个人好似瞬间老了十多岁一般。只见他放在膝上的右手,缓缓收紧成拳,用力之大,直让青筋都爆了出来: “十二年前,俺不知发了什么疯,竟带着小文子上山打猎。那时,小文子才八岁,但已经能背十几首诗,徐爷李婶各个都说他是个读书的材料,将来不用一辈子留在山里,能考上状元……” 前尘旧事,如烟如云,一一浮上心头。他还记得那个还不到他膝盖高的娃娃,拉着他的裤管,“爹爹爹爹”地叫个不停,然后献宝似的背诵起诗歌来,摇头晃脑的模样引得他哈哈大笑。徐爷说读书人都要有表字,给娃娃取字“书文”,村里人便不再喊娃儿的小名阿宝,都一口一个“小文子”,希望娃儿能够有出息,将来能够金榜提名,光宗耀祖。然而,所有的念想,都断送在了那个炎炎夏日里…… 那时正是三伏天,小文子在屋里苦背诗书,热得汗流浃背,满脑门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子。他看着心疼,便让娃儿跟着他上山打猎,进山里乘乘凉。小文子听了,开心得连鞋都没穿好,迈着小短腿,蹦蹦跳跳地跟着他往鼎山上走。山路难行,林子里却是阴凉,怕小家伙累着,他便将小文子抱在一棵老樟树上,叮嘱娃儿有事就吼。小文子向来乖巧,他也不担心,便提着弓箭走开了些。可等他提着猎物寻回那老樟树,却是没了娃儿的踪影。 他急得四处奔走,大吼着寻找小文子。就在那时,他看见林子东首迷雾缭绕,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烟雾所到之处,山泉为之干涸,草木为之枯萎,皆是一片凋零。他心下一惊,大喊娃儿的名字。不多时,迷雾中缓缓浮出个人影来,小文子兴高采烈地奔了出来,高举着双手跑向他,笑眯眯地跑向他: “爹爹爹爹,我看到一只好有趣的牛牛。” 心头大石落了地,他一把抱起小家伙,紧紧地搂在怀里。小文子贴着他的耳朵,笑嘻嘻地道:“那牛牛长得好奇怪,白脑袋,蛇尾巴,而且只有一只眼睛哦。可是它受伤了,眼睛一直在流眼泪。我找了半天才看见,它的肚子上扎了一根好长好长的刺,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刺拔出来。爹爹爹爹,小文子厉害不厉害?” “厉害。”郭武随口应道,他觉得儿子贴在他面颊旁的脑门有些发热,忙伸手探向小家伙的脑门——果然是烫得厉害。他是个大老粗,平时别说是读书,就是民间故事都没听说过几个。此时听了儿子的话,又见小鬼发了热,他只以为小文子是贪凉得了热伤风,因此说起胡话来,便赶忙抱孩子赶回了镇里。回家之后,郭武再探小文子脑门,只觉得那热度已是降了下去,和常人无异,也就放下一颗心来。 一夜无语,待到翌日清晨,他唤小文子起床,却怎么唤也唤不醒。他一把掀开被子,伸手去搔儿子的咯吱窝,可碰到的,却是一片冰凉。 小文子双目紧闭,嘴唇青紫,一张素净小脸上再不见往日红润,而是泛起冰寒的青白之色。年仅八岁的小家伙,竟已是气绝多时了。 郭武抱着儿子,发了疯似的嚎,他用力地将儿子搂紧在胸口,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儿子暖和起来,可始终熨不暖。 许是听到他嚎哭,几位乡邻来看状况,不多时,连徐爷也赶了来。面对徐爷的询问,郭武说出昨日所历之事。闻言,徐爷大惊失色:“白首蛇尾,一目而形似牛,那是蜚啊!完啦完啦,小文子是遭了瘟啦!” 听到一个“瘟”字,村人们惊得纷纷向后退去。就连向来疼爱小文子的徐爷,也不敢靠近这可怜的娃儿,老者长叹一声,冲郭武道:“郭子,别怪老头子心狠。小文子不能入土,你……” “……徐爷说不出口,但他的道理,俺懂。”陈年旧事,让这健硕的山野猎户,红了双眼,只见郭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继续说下去: “当天,俺就送走了小文子,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娃儿乖巧又聪明,俺还没等他长大考状元,他才八岁,就剩下一抔子灰……怪俺,都是俺的错……” 说到这里,郭武再也说不下去,他抬起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掌,用力地捂住了脸孔,双肩不住地颤动。 郭武所说往事,让在场众人都是怅然:最先问出蜚之下落的归海鸣,此时不言不语,他一张冷峻英气的面容,依旧是那样不近人情的模样,可他的双拳却是捏了个死紧,直让骨节都泛了白。墨白坐在桌上,抱着两条短胳膊,无奈地摇了摇毛绒绒的脑袋。而小竹则不忍地探出手,轻轻抚摸着长者的后背,柔声劝慰道: “郭叔,请您不要再自责了,小文子在天有灵,也一定不想看见你伤心难受。师父曾对我说,天道轮回,自有定数,寰宇六道,因果不爽。小文子是心怀善意,热心助人,虽然此生早夭,但老天爷的账都算得清清楚楚,一定会给他好报的!” 只听郭武闷声道:“当真?” “当真!”小竹重重地点了点头,竟是扬起灿烂笑容来,“师父说了,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郭叔,我知道你提起旧事,心中极是伤怀。但就当是为了小文子,也为了鸿飞,你莫难受了,笑一个好不好?” 听她提起鸿飞,郭武放下双手抬起眼,正看见那腼腆清瘦的青年,正站在自己身侧。他满面忧色地望着自己,却又手足无措地杵在哪儿,似是不知该从何安慰。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遇伤心事都愁容以对,那就成面瘫啦。越是伤心,就越是要笑,笑给自己打气,也笑给关心自己的人看。郭叔,请您节哀顺变,您若悲伤难受,想必鸿飞比你更揪心呢。” 小竹的话,让郭武一怔。过了半晌,这山野莽汉用手背抹了抹眼,伸手大力地拍打养子的肩膀,歪了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不错,俺还有鸿飞。当老子的,哪儿能让臭小子为俺担心……” “爹,莫说了。”郭鸿飞顺手扯过郭武的胳膊,将他架过自己的颈项,半扛着壮汉走到床铺边,为他脱了鞋袜,盖好薄被。 郭鸿飞照顾完自家老爹之后,又忙着搭床铺被,安排小竹他们:“抱歉,家里地方小。本想将两张床让给二位,但爹实在醉得厉害……” “没事没事,有遮风挡雨的屋子睡,我们就已经很感激啦。”小竹连连摆手,笑着道谢。 最后,郭鸿飞照应郭武睡在外间,小竹、墨白、归海鸣三人则挤在里间。刚进里屋,墨白师父就从小竹怀里纵身跃下,他先是伸出爪子,费力地拖动一条长板凳,将之横在门口,然后,他拽了小竹的裙摆,指了指床铺。又拽了拽归海鸣的裤腿,指了指板凳。然后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桌子,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抱起胳膊,面朝长凳,虎视眈眈地瞪着归海鸣,明显是“休得越雷池半步”的意思。 归海鸣冷眼瞥向墨白,送去一个嘲讽的眼神,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凳上,挺直脊背,身形不动如山。小竹侧身躺在木床上,和衣而睡。而墨白防贼似的盯了一会儿之后,两只眼皮就开始打起了架,终究是熬不住睡魔两眼一闭,胖乎乎圆滚滚的身子向后栽倒,蜷成了个黑白毛球儿。 第九章 子时。 夜深沉,云微移。 朗朗明月,映出一地银霜。那凝在碧草上的夜露,本被月光映得宛若晶莹珠玉,忽一阵阴寒夜风,吹得乌云游移,遮天蔽月,万事万物陷入阴霾之中。霜华不再,浓雾涌动,笼罩了这山中村落。灰雾所到之处,草木摧折,原本吊在屋檐角下、随风而动的铃铛,忽变得锈蚀斑斑,无声垂落。 寒意骤升,妖气大起。归海鸣猛地睁开眼,他从背上取下蟠龙枪,攥紧在右掌中,同时起身拍醒了墨白和小竹。小竹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有些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小声询问:“小蛇哥哥,怎么了……哎呀?” 她惊异地瞪大眼,只见眼前本是干净整齐的木屋里,此时却是一片狼藉:层层叠叠的蛛网,盘踞在墙角上;木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给墨白蹭出一道一道的印子;对面的木窗早已掉了半扇,另半扇歪歪斜斜地吊在窗棂上,在夜风中摇摇欲坠……这景象,哪里像是有人长居在此,倒像是废弃了十多年似的。 “走。”归海鸣双眉紧蹙,冷声道。他一脚踢开条凳、推开里屋木门,只听“吱呀”一声,久积的灰尘自门头簌簌坠落,而外屋破败之态,比里屋更甚: 就在几个时辰前、几人围坐同饭的小桌,此时不仅满是陈年积灰,而且还缺了条木腿,斜斜地支在那里。碗碟横七竖八,碎了一地。门后的腌肉腊肠,黑乎乎地凝成了一团,看上去像是比石头还硬。而屋中的木床上,落了一层厚厚蛛网,蛛丝微有起伏,似是其中躺了个人。 归海鸣跨步上前,以枪尖挑开蛛网,只见床上躺着一具佝偻干尸,早已瞧不出面目,只是身侧还躺着一把牛角弓,正跟郭武所使的那把一模一样。 “郭叔?”小竹一惊,难以置信地道。 “此村古怪,你跟好。”归海鸣沉声道,他手持蟠龙枪,戒备开道。小竹抱起墨白,紧跟其后。只见归海鸣一掌轰开大门,振得烟尘四散。屋外雾霭沉沉,月亮都似长了毛似的,月光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真切。 小竹伸出右手,两指于虚空中倒画星阵,朗声念诵:“驰风诀。” 顿时,暗夜中凭空生起一阵清风,将雾气一扫而空,朗月重现。 只见月光之下,村落内一片荒芜,衰草遍地,却是连半声虫鸣都没有,四下一片死寂。房屋破败不堪,屋倒梁折,原本架在屋外的铁犁铁锨,布满了红色锈蚀,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小道上。 白日里安宁和乐的小村,眼下竟是鬼气森森,这让小竹大惊失色。她忙奔进一户民家,却见屋里床铺上,躺得皆是干枯尸骸,与郭武家如出一辙。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小竹望向墨白,却见熊猫摊手摇头,表示自己也搞不清状况。 就在这时,忽听远方村口,隐隐传来兵刃相击之声。小竹与归海鸣对望一眼,齐齐奔出,却见一路上每隔数丈,就有一莹绿色光球,悬浮在半空中。数十只光球,连成一天元法阵,绿光莹莹,妖气涌动,正将整个小村笼罩其中。 小竹他们却无暇探究这法阵究竟,因为那打斗声已是越发切近了。只见村口立着一道熟悉的瘦削身影,正是郭鸿飞。他手持一柄牛角叉,那普普通通的农家器物,在他手中却涌出隐隐紫光,竟如雷电一般在叉身盘旋游走。 郭鸿飞横起铁叉,这白天里腼腆少言的青年,此时竟是怒吼咆哮,哮声震天: “九天绝雷!” 登时,那牛角叉雷光大胜,一道紫光如炸开的烟火,急速窜入暗夜天幕。下一刻,虚空中响起霹雳之声,天地间忽拉开数道紫电金光,齐刷刷地从长空劈落,正砸在山道上,激起尘土弥漫。 在那电闪雷鸣之中,忽传来一个阴冷声音:“妖孽,莫再执迷不悟!” 尘烟散去,小竹定睛一看,只见与青年对峙的,竟是一只身穿惨白寿衣的队伍。共计三十余人,各个是白服黑面,面目狰狞,脚下无影,竟是一支鬼兵。为首那人面色铁青,发束紫金冠,左手持丹书铁卷,右手执一根判官笔,想必方才出言之人,就是他了。 “你可知逆天转命、背离天道是何下场?” 面对青面文官厉声呵斥,郭鸿飞却是将铁叉叉尾重重掼在地上,怒吼道:“我只知若想进入鼎山村,便踏过我的尸体罢!” 青面文官连道三个“好”字,忽一抬手,数十鬼兵齐齐跃上,操起刀枪剑戟向郭鸿飞击去。青年不闪不避,寸步不移地守在村口山道上,他弓步沉身,运起全身气劲,猛然旋身挥叉,荡平四野。利刃横扫,切开周遭敌军的颈项。热血喷涌而出,一颗颗头颅高高地飞起,又跌落在汹涌的军队之中。 如若是寻常军队,郭鸿飞此举,无疑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而那来自幽冥鬼府的鬼兵,哪怕断头裂身,仍是不死不灭。一名丢了脑袋的鬼兵,双手在地上摸索着自己的头颅,捡了脑袋安回颈项,又操起长刀,奔回战局。 “妖孽,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得几时?”青面文官阴沉地道。 “滚!”郭鸿飞爆喝一声,飞溅的热血淋了他满头满脸,让他化身为修罗厉鬼,比那鬼兵还要可怖三分。他手中利刃寒光所至,在敌阵中卷起血肉之杀,掀起弥散血雾。 鬼兵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周而复始,源源不绝。郭鸿飞虽如修罗战神,但以一敌多,身上已是遍体鳞伤。小竹看不下去,当下伸出两指,想要以仙法救助,可她的法术刚念了一半,就被肩上的墨白伸爪拦住。小竹讶异侧脸,却见熊猫师父用那双黑眼眶盯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师父虽是贪吃嗜睡看似不靠谱,但向来好打抱不平,万不是如此绝情之人,为何眼下却不允许她出手相助?少女心中疑虑更深,奈何师命难违,墨白此举自有他的道理,便只得放下双手,忧心观战。可就在此时,她的身侧却闪过一道黑影—— 那身形如若鬼魅,瞬间便掠至郭鸿飞身侧,不是归海鸣,还能是谁? 月光如霜,洒在他俊朗的面容上,更添上了一丝冷峻之色。只见归海鸣蟠龙枪横扫,震力一荡,澎湃气劲掀起尘土纷纷,银枪灼灼,在冷月下如一条银色长龙,直刺对手胸膛,巨大的冲力使得枪头刺穿血肉,穿透鬼兵胸背,直至没柄: “鸣霄之炎。” 归海鸣冷冷道出这四个字,顿时一道蓝色幽火,如游龙一般缠上银枪杆,瞬间侵上那鬼兵。只听一声短促惨呼,那斩首不死的鬼怪,顷刻化为一堆焦炭,被吹散在夜风之中。 万没想到竟会有人加入战局,郭鸿飞震惊地望向归海鸣。察觉到他的视线,归海鸣却连看也不看对方,只是冷然道: “身处战阵,怎可分神?” 在发出质问的刹那间,归海鸣蟠龙枪横扫敌军,凝在枪尖的幽冥之火,仿佛青龙降世,在人间拉开一道幽蓝龙影。焚火所到之处,血肉瞬间化为尘灰,哀嚎与悲鸣,被阴冷夜风送出,回荡在这幽冥鬼狱一般的山野村落之中。 有归海鸣助阵,局势立转,三十余鬼兵竟有过半被他灼烧殆尽。一时之间,只见暗火幽光与雷鸣紫电,在虚空暗夜中如游龙奔舞。那青面文官见情势不妙,当下左掌一翻,祭出丹书铁卷,帛书一展,溢彩流光: “神护之阵!” 一道璀璨金光,从天而降。那剩下的十余名鬼兵,本是或被蟠龙枪挑得肠穿肚烂,或被雷光铁叉击得皮肉焦糊,可当金光降临,重伤的鬼兵瞬时恢复如初。青面文官左掌一收,鬼兵们立刻停刀放剑,整齐划一地列队后撤。 文官的咒法,让归海鸣不由挑了挑眉,疑道:“圣烨之术?” 六道寰宇,神、仙、妖、人、鬼、畜,各行其道:上天界之神,掌管人间自然法则,为六道之首;仙者,由妖人鬼畜四道修行飞升而成,拥有神赐之仙法威能;妖者,为天地灵气所蕴化,具有极强之妖力;凡人,身处乱世红尘,爱欲贪嗔痴妄念极重,但资质较高;恶鬼,身已亡而魂不灭,即化为恶鬼;畜生,为六道之末,骨肉皮牙皆为人所用,乐少惧多,生而受苦。 那青面文官所使之“神护之阵”,隶属圣烨术法一系,为神祇独有。没想到郭鸿飞的对手竟是天界神明,不止归海鸣心生疑惑,小竹亦是大为震惊,她望向那青面文官,只见他手持书卷,以判官笔直指归海鸣,厉声喝道:“不错,算你这小妖识相。既已知晓本神身份,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归海鸣牵扯了嘴角,冷笑一声道:“神又如何,便能以多欺寡?我管你是神是仙,犯我友人,来一个我便斩一只,来一对我便砍一双。” 闻言,那文官一张脸青得更甚,他再展铁卷,怒喝一声:“冰狱寒岚!” 顿时,天地间涌起冰霜雪舞,霜华在大地上一路疾走,迅速蔓延至归海鸣与郭鸿飞二人脚下,冰晶瞬间凝结,竟是要将二人身形制住。归海鸣剑眉一挑,反手运起蟠龙枪,银色枪尖重重扫过坚冰,发出碎裂脆响,只听他朗声高喝:“破!” 虚空爆破,轰鸣震天。归海鸣挺直脊背,傲然枪收,刹那间,冰华尽碎! 那青面文官神色凛然,怒斥道:“好个为虎作伥的妖孽,你可知这孽畜的真面目?” 言毕,文官忽抛出手中判官笔,只见那铁笔凌空一转,笔尖蕴出一道金色光华,破空击向郭鸿飞。归海鸣横枪去拦,谁知这金光竟毫无杀伤之力,可光芒所及之处,青年背后忽升起四只银色薄翼,那峻冷面目之上,也显出片片银鳞,犹如铸铁一般,于月下映出冰寒之光。 而站在他身侧的郭鸿飞,亦是被神光所映。只见鸿飞鲜血喷涌的伤口之处,血肉中隐隐闪现紫光,而他的身影则在荧荧紫电中不断变幻,最终竟是化成一只似牛非牛的妖兽,白首、独目、蛇尾,正是郭武曾说过的、散布瘟疫的蜚! 此情此景,让归海鸣与小竹皆惊:谁能想到郭鸿飞,竟然就是害死郭武孩儿小文子的元凶? 第十章 此情此景,让归海鸣与小竹皆惊:谁能想到郭鸿飞,竟然就是害死郭武孩儿小文子的元凶? 见归海鸣面露惊诧之色,那青面文官厉声道:“鼎山村全村二十三口人,皆因蜚乱入鼎山,沾染瘟疫而亡。这样的妖孽,你也要帮?” 听得这句,那鸿飞所化之蜚,默然垂首,其声呜呜然。归海鸣冷眼瞥他,忽执枪立于蜚之身侧,冲那文官冷然道:“那又如何?我本是妖灵,凡人死活与我何干?我只知我欠他一饭之情,我归海鸣有仇必报,有恩必还!” “简直是非不分,黑白不辨!”青面文官恨声道,扬手又要出招。而归海鸣横枪而立,身形不动如山,宛若沙场战神。 “且慢!”忽听一声清咤,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正是小竹踏上前来。这位凡人少女,面对妖神之争,却是不惊不惧,她快步走到归海鸣身侧,将冲那青面文官作了一揖,朗声道: “这位神官,你说是鸿飞散布瘟疫,害了鼎山村二十三口条人命,既是神仙开口,我不得不信。但我亲眼所见,鸿飞对郭叔至情至孝,绝不是作假,郭叔对鸿飞爱护有加,确发自真心。我亦相信眼见为实,我想此事必有内情,还请神官明鉴。” “好!我便做个明鉴,”那青面文官展开手中长卷,高声诵读,“庚辰年六月初五丑时三刻,郭文书因触及太山之蜚染瘟,卒。庚辰年六月十七亥时,郭海染瘟,卒。庚辰年六月十八子时,徐田卒染瘟,卒。庚辰年六月十八……” 文官一连报了数个名字,小竹他们先前所见的李婶、徐爷皆在此列。更令她吃惊的是,村人离世的庚辰年六月,却与郭叔曾说的小文子染瘟火葬之时,相距不过短短数日。原来,这鼎山村早在十二年前,就已因瘟疫蔓延,而惨遭绝户之祸,不仅是村人,就连猫狗牲畜一并死绝,成为一座鬼村。 “妖孽,你以青霜卅草为封印,将鼎山村与世隔绝,令二十三口村人魂滞山村,改写生死命盘,此乃弥天大罪,天理不容!” 听得青面文官质问,小竹这才明白,为何鼎山村入夜之后,会变得破败荒芜,为何郭叔等人又会以枯槁尸身之态,卧于睡榻之上。而这手持书卷铁笔的文官,想必就是阎罗死判,为拘鼎山村二十三条亡魂而来,却被郭鸿飞借青霜卅草之威能,拦在村口不得行入半步。 “天理不容?”归海鸣嘴角勾起讥诮弧度,只见他冷笑一声,忽拔起银枪,枪尖直止文官,冷声质问: “应龙相柳大战东海,祸害神州,生灵涂炭,你们神仙在哪里?四大派齐下‘诛妖令’,妖灵异兽尽被斩杀,血流成河,你们神仙在哪里?万千妖灵内丹被置于鼎炉之中,遭受火炼之苦,炼妖炉中凄绝惨呼,哭嚎震天,你们神仙又在哪里?” 只见归海鸣咄咄相逼,一句一问,竟让那神官面色一沉,久不能言。这位持枪而立的高瘦青年,一双如墨般深邃黑眸,映着冷冷月光,傲然怒问: “红尘罹难,惨绝人寰,你们不闻。神州震荡,翻江倒海,你们不问。数十万条性命葬身于江河之中,无数妖灵化为厉鬼于天地徘徊,你们又何时曾去理会?如今,一个小小鼎山村,区区二十余魂魄,竟然就碍了你们的眼,要你们来寻什么天理不容?” “荒谬!”文官重重一甩袖,勃然大怒道:“天道有常,生死命理自有定数,神州之祸实乃注定之劫难,岂是你黄口小儿说改就能改的?可这妖孽逆天转命,擅改命盘,你可知又造成何等惨烈后果!十二年来,每至天明,鼎山村人便回魂重生,又杀了山野多少无辜生灵?” “什么命理定数,我只知我的生死掌握在我掌上,命就拴在这蟠龙枪枪杆子上,”归海鸣握紧长枪,将枪尾重重掼在地上,傲然道,“什么生死有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判官面色更沉,刚想开口,却听一个清甜声音,在暗夜中响起:“小蛇哥哥,你先别动怒,我想我能理解神官大人的意思。” 没想到小竹竟为神官说话,归海鸣不悦地敛起眉,冷眼望她。这位清秀可人的姑娘,并没有被他冰冷的目光吓住,而是反问他:“你可记得我们刚入山村之时,瞧见郭叔扛着刚猎来的野兔野鸭?” 不等对方作答,小竹自顾自地说下去:“按理说,鼎山村民早该在十二年前便悉数殒命,可因为鸿飞的作为,使得村民白日回生。这许多年来,又有多少命不该绝的动物,丧生在郭叔他们这些活死人的手中?师父曾说,六道轮回,因果不爽,这本不该死的命,却一笔一笔地算在了郭叔他们的头上,又要他们如何偿还呢……” 听她这句,那神官面色稍缓,颔首道:“你这凡人倒还有些慧根。不错,这每一条命,都涉及六道轮回,又将打乱多少命盘?” 说着,神官转而望向已再化人形的郭鸿飞,怒问:“妖孽,你可知你所回护之村民,又有多少被你害得错过投胎转世的时辰,错失来生机缘?如那徐田,一生行善,来世本该降生于盛世宫闱之中,一世安乐无忧。可因你施术滞留魂魄,害他被困枉死城,再等两百余年,才有下一个轮回。” 鸿飞身子一震,面上顿失血色,他的嘴唇掀了掀,却像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直过了良久,他才发出了声音,却是哑得不成腔调:“我……我知道……” “你知道?”这一次,小竹却是百般不解,不由疑道,“鸿飞,十二年前究竟发生何事,让你明知如此后果,却还要逆天转命?” 只见那面色苍白的青年,缓缓垂下了脑袋,哑声道:“当年,我原本居于太山,数十载与世无争,直到一个妖人欺上山来。她妖力极强,还放出一条化蛇,致我重伤。当时我身染剧毒,为保性命,便逃至鼎山,想找寻那解百毒的青霜卅草,遇上了小文……” 当日之景,历历在目。就在他命悬一线、奄奄一息之时,是那个小小的男孩毫不惧怕,为他拔下了化蛇毒牙,才让他寻得一丝生机。而当他好容易找到一棵青霜卅草、解毒复原之后,便赶往鼎山村寻那男孩儿,想要报答对方的恩情。可他所见的,却是那个魁梧汉子,在那裹着焦黑尸首的烈焰面前,哀恸跪倒的情景。 他欠了小文一条命,也欠下了郭武一笔命债,自那一刻起,他便对天立下誓约,要为小文照顾阿爹。所以,他化为一个与小文年龄相仿的男孩,谎称迷路寻不得家,最终被痛失爱子的郭武收养。然而,不过短短数日之后,郭武竟也高烧不退,他立刻再上鼎山寻找青霜卅草,想救治郭武和村民的病症。然而,但他摘得草药,赶回村落之时,郭武却已断了气。而鼎山村男女老少,竟在短短几个时辰里,皆毒发身亡。 那一刻,他握着青霜卅草,却救不回自己打算喊一辈子“爹”的人。他已活了近百年,却从未体会过那样的憋屈,那样的不甘,那样的痛楚几乎将他的心肺撕裂。直到鬼差前来索魂,他才回过神来。当听见“郭武此生身为猎户,杀业罪重,手刃性命成百上千,来生必入畜道”之时,他掌中蕴出五雷之阵,将那鬼差劈成了焦炭。 从那时起,他便做出了不该的决定,以自身近百年的妖力,加上青霜卅草的灵力,将整个鼎山村封印。外界遍寻不得,莫说是人,就是鬼神也一并瞒过。未被鬼差拘走的魂魄,也就被封印锁在村里,白日里一如既往,安宁平和。可一入子时,生气渐沉而死气渐升,村中物事便会被打回原形,直至天明日出。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默默地守护着这小小村落,一守便是十二载。然而,伴着自身妖力的消耗,而三十年才成熟一次的青霜卅草也已告罄,就在数日之前,他终究是支持不住那封印,让冥狱判官寻上门来。 每一夜,他都要施展浑身能为,几乎是祭出命来,与鬼兵拼个你死我活,将战局拖至天明,鬼兵方才尽散。可身受重伤的他,已撑不住这隔世之封,这才让小竹三人进入了村中。而耗尽妖力的他,有时连白日都维持不住人形,才会被村民瞧见元身,险些被郭武一箭射死…… 听到这里,归海鸣双眉微蹙,他收了长枪,不言不语,剑眉之间刻印出隐忍的弧度。 小竹却是握紧了墨白的爪子,她从小受师父养育之恩,鸿飞的心情她亦能体会几分,只听她缓声道:“鸿飞,若我是你,我亦会不惜逆天转命,也要护师父周全,不让他受炼狱之苦,不忍见他再沦畜道,终日惶惶保命,生而受苦……”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望向那几乎是遍体鳞伤的苍白青年,又道:“可是,你也知道,这终不是长久之计啊。封印渐渐崩落,鬼兵夜夜来犯,你撑得过一时,撑得过一世么?” 鸿飞默然垂首,望向自己沾满斑斑鲜血的手掌,却不知这双手,究竟还能握得几许雷叉,还能守得住几宿鬼村…… 见他双眉之间忧色更深,小竹心中顿生惆怅:鸿飞对郭叔的不舍与眷恋,同为养子的她亦是感同身受,她宁可犯下弥天大错,也不愿看师父受如此苦楚。然而,心里越是同情伤感,她却越是要出言相劝: “为了心中坚守,虽死无悔。鸿飞,我明白你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也想守着郭叔,守着鼎山村这一片安宁净土。可你该明白,这安宁平和,皆是虚妄假象,真正的鼎山村是怎般模样,你是最清楚的了,不是吗?” 这一句反问,让鸿飞嘴角一抽,一张脸白若灯纸。见他凄然神色,小竹自知戳中对方心中痛处。想起方才所见的破败鬼村,想起躺在厚厚尘灰与层层蛛网之中的郭叔遗骸,她亦是心生不忍,可她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怕了神官大人,也不是想劝你投降,如果我们放手一搏便能克服困境,我月小竹虽然本领有限,但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为了朋友,大不了豁出命来搏一场,就算死了也觉悟半句怨言。可是,哪怕我们拼死胜了,又如何?就算神官大人放过了我们,又如何?随着你妖力渐弱,封印终会破灭,这虚伪的繁荣祥和,终究会化为乌有。而越多拖一日,郭叔他们所牵连的生死也就越多,罪业也就越深。因业果报,天网恢恢,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啊。” 少女的话,令鸿飞颓然垂首,他慢慢收紧了五指,将那些斑驳血印,一一收紧在掌心。良久之后,只听他缓缓开口,哑声自问: “是我害鼎山村瘟疫横行,鸡犬不留。也是我封印鬼村,使得徐爷他们错过投胎之机……时至今日,我也不知我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对也罢,错也罢,但求无愧于心。”归海鸣冷声道。 “不错,小蛇哥哥说得对。是对是错,如今都已不必执着。我只知你心心念念报答小文恩情,是为至诚至善。我只知你待郭叔如至亲骨血,是为至情至性。我只知你在村中人缘极好,徐爷李婶他们都满口夸赞,是为至真至礼。而瘟疫一事,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去怪那个带着化蛇的妖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小竹的话,让一旁的墨白抱起了两只爪子,赞同地点了点头。 忽然,鸿飞双膝一沉,竟是跪倒在那青面神官之前,沉声道:“擅改命盘,是我罪犯滔天,我愿受一切刑罚。可此事与郭武及鼎山村人毫无关系,请求神君高抬贵手,勿责罚村中乡里。” 青面判官冷哼一声,怒道:“妖孽,你罪大恶极,案律当诛,又有什么资格和本座讨价还价?” 见判官态度强硬,归海鸣立刻挺起蟠龙枪,横眉冷目,左掌再祭幽火,大有一言不合、随时再战一场的态势。 谁知,鸿飞却是抬眼望向归海鸣,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位面色苍白的青年,自从初见之时,便一直是愁眉深锁、郁郁难安,仿佛双肩上扛了沉重巨石,压得他时刻不得解脱,可到了这一刻,在他面上,却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来: “归海兄仗义出手,救我于危难之间,月姑娘直言不讳,解我十余年之惑,二位的恩情,鸿飞没齿难忘。直至今日,我终于才想明白,躲避脱逃,终究不是解决之法。我的作为,非但不能帮助阿爹,反而累他愈深。而徐爷与一众乡里,也因我一己之私,被困鼎山十余载。我之罪业,万死难辞其咎……” 说到这里,鸿飞两手摊在地上,忽重重俯下身来,额头磕在坚硬山阶之上,发出一声闷响。只见他向那判官跪地叩首,沉声道: “我愿剔魂剥骨,受斩魂之刑,以妖灵骨血为上界神君练就金丹,只求神君大发慈悲,允郭武早入轮回,不受鬼狱酷刑。” 听他这句,小竹“啊!”地惊叫出声:将魂魄、骨血与肉身生生剥离,那是怎样可怖的刑法,简直比凌迟车裂还要痛苦百倍!更何况鸿飞所说的“斩魂”,乃是天界极刑,六道之中无论神鬼妖仙人畜,受此刑者,神魂俱灭,魂飞魄散,化为世间尘埃,再无转生可能。 那青面判官也露出微讶之色,显是未曾想到郭鸿飞竟自愿受如此极刑,他一时无言,却听鸿飞连连叩首,那沉闷声响,一声连着一声,在这渐逝的暗夜山间,徘徊不散。 东方天际,晨曦微露,如黛青山之后显出浅淡的光华来。清风拂过,碧草为之摇摆,晶莹的露水将草叶压得沉甸甸,竟也像是在神官俯首一般。 青面判官瞥了一眼面前跪拜叩首的青年,又瞥了一眼前方被幽绿光阵笼罩封印的山间小村,他终究是微微颔首,沉声道: “好,你若当真愿剔魂削骨,受斩魂之刑,我便让郭武再入轮回。” “谢过神君。”鸿飞叩首拜谢,再抬眼之时,只见他额前已是血肉模糊,可他的嘴角却是欣喜扬起,与前日忧郁神色大不相同。他冲归海鸣与小竹微微颔首,笑着拾起了手边的牛角叉,将之反手握住,对准了自己的左胸。 “且慢,”眼看鸿飞就要将那利刃戳入胸膛,那判官忽沉声喝止,他双眉紧蹙,神色依旧严厉,语气却放缓了些:“本神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我要你解除鼎山村的禁制,再自行了断。” 郭鸿飞身子一僵,呆愣当场。这位凛然赴死、不曾有半点怯弱的青年,此时却不由地颤抖起来,他缓缓放下了雷叉,冲那判官深深行了一礼,颤声道: “多……多谢……” 第十一章 当初升旭日渐渐露出山头,第一缕晨光穿透随风流云,斜斜地映入鼎山村中,只见弥漫雾霭被金光驱散,瞬息之间,伏倒在泥地上的衰草,齐齐立了起来,像是被丹青妙笔点了翠色,变得如碧玉一般,青翠欲滴。 迷雾渐退,屋倒梁折的断壁残垣,忽在晨光间转瞬伫立,连那锈迹斑斑、僵在残破檐角的风铃,都变得光亮如新。清风徐来,铃儿便随风轻曳,发出清脆玲珑之音。 枯草丛中散落的骸骨,凭空跃起,组成了一只头顶红色扇冠的大公鸡,锃亮的羽毛在日头下反着光,只见它精神十足地抖抖翅膀,伸出爪子,昂起脖子,仰天啼鸣。 嘹亮鸡鸣声中,村北的那户木屋,烟囱里最先冒出了炊烟。烟气随着清风袅娜,缓缓升上蔚蓝的天幕。而那小屋木窗里,露出一个消瘦身影,正在灶台前不停地忙碌着。 郭武是被一阵香味熏醒的。他还没从睡梦中回过神,就先闻到扑鼻的香味儿。这位魁梧的山中猎人,一个鲤鱼打挺从床铺上起身,披了件外衫就走进厨房。只见自家儿子正站在锅台前,不时翻动着手里的锅铲。而一旁的小桌上,已摆了几个碗碟: 一锅香喷喷的米粥,洒了切成丁的皮蛋和肉末,正热腾腾地冒着气儿。两块方正正、白嫩嫩的豆腐卤,淋上了金灿灿的麻油,香气逼人。蒸得油亮亮的咸肉,切成了一张张薄片,齐齐地列在盘子里。 光是用看的,就将郭武的馋虫都勾引了出来。他馋得直咂嘴,笑得直将嘴角咧到了后耳根,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照着鸿飞的后脑勺,给了那小子轻轻一巴掌,笑道:“臭小子,开窍了,懂得献殷勤了嘛!俺家鸿飞就是厉害,手艺这么赞的小伙儿搁哪儿去找,我包准那女娃娃吃了这顿饭,肯定非你不嫁,跑都跑不掉啦!” “爹,别瞎说,他们一早就走了。”鸿飞回过身,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儿,里面盛的是刚出锅的葱油饼。 一张叠着一张,绿油油的葱沫儿配着黄澄澄的油饼,那香味儿让郭武鼻子直抽抽,他忙不迭地扯了一张,却又觉着烫,在两只手掌里换着倒腾了半天,才张口咬下一大块。老爷子吃得两个腮帮子撑得鼓鼓的,直冲鸿飞竖大拇指。 过了好半晌,郭武一口咽下饼子,又是一拍大腿:“这么好的油饼都没吃到,小姑娘真是亏大发了!臭小子你也真是,怎么不拦着人家,俺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来这么个水灵灵的丫头,你怎么把人给放跑了?你让俺上哪儿再去给你找这么好的儿媳妇儿?” 鸿飞垂下眼,似是从喉咙眼里憋出来似的,闷闷地应声:“爹,你放心,鸿飞一定给你找个漂亮儿媳妇。” “嘿,你这臭小子今儿个转性啦!你说的可当真?” “当真。” “那就好,”郭武直点头,又抓了块油饼,边啃边说,“不过话说回来,漂亮水嫩当然是最好,但更重要就是要心眼儿好,心善,得厚道!爹年纪得朝五十数啦,总不能陪着你一辈子。傻小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婆娘,将来老了也有个伴儿……” 青年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面前的长者,看着他一边啃着油饼,一边珠连炮似的话唠个不停。那黝黑的皮肤,厚实的肩膀,说到兴起时眉飞色舞的表情,这十二年来被他称作“爹”的男人,正一如既往地冲他唠叨着“成家论”。可这一次,鸿飞却没有尴尬地别开脸,而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应承道: “爹,我会娶个漂亮媳妇儿,一齐孝敬您老人家。” 郭武先是一愣,随即乐得连嘴都合不拢了,伸出大掌,直拍鸿飞的肩膀:“好小子,这些年你老子俺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你可总算是开窍了啊!” 猎户的手掌很大,骨节分明,猎户的笑声很响,豪迈爽朗。听着他的笑声,感受着肩膀上的力度,鸿飞抽了抽嘴角,努力想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怎么都做不好,三分像笑,七分像哭。他别过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随即又回转过身,冲郭武咧开嘴角,献上最努力的笑容: “爹,多谢你。” 见他笑容,郭武一怔,刚嘀咕了一句“臭小子你怎么……”,话音未落,便被鸿飞一把搂住了肩膀。青年的双臂,搂得像铁一样紧,他瘦削的身板,像是石头一样坚硬,却又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一般,颤个不停。 晨光透过木窗,映入小小的屋子里,映出青年微颤的双肩,也映出他那龇牙咧嘴、狼狈不堪的苦笑面容来,而泪珠早已滚了满脸。 “爹,对不住……” 霎那之间,被他紧搂在怀中的长者,那壮实的脊背,变得干枯萎缩;那乌黑的发髻,变得零乱而沾满尘灰;那本想轻拍儿子肩背的大掌,化为五根森森指骨,僵直在半空中。 一阵清风拂过,溜进了屋子里,扬起了长者变得陈旧破败的衣角。 瞬间,那枯槁干瘪的身躯,崩塌破碎! 青年还曲着双臂,维持着那僵硬的动作。可原本被他搂紧在怀中的躯体,已化为零落尘灰,随着清风,于虚空中飞散。 桌椅崩落,碗碟残碎,这承载数不清回忆的小屋,顷刻间摧折塌陷。郭鸿飞孤零零地站在那废墟里,抬眼望向他最熟悉不过的鼎山村。和煦暖阳,映照着这座残破村落,房屋倾倒,枯草遍地,四处萧索,一片荒芜。 住了十二年,守了十二年的小村,再度成为一座死气沉沉的孤寂鬼村。 在朗朗日光之下,满目苍凉,只有远方立着两道身影:那个高瘦挺拔的青年,背负银色长枪,不动如山,正默默望向这里。而那个娇小清秀的姑娘,则抱着那只小熊猫,一脸担忧地凝望着他。 郭鸿飞抬起双手,用力地抹了把脸,然后迈步走向他们。他抱起双拳,冲二人行了一揖,沉声道:“归海兄,月姑娘,能结识二位,是我之幸。我听爹提起,你们是为采药而来,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就是来寻青霜卅草的罢。只是可惜,这青霜卅草,每隔三十年才成熟一回,最近一次成熟就是在十二年前,已给我全部采摘来用作鼎山村的封印了。我着实对不住二位。” “鸿飞,你别这么说,”小竹慌忙摇头,安慰道,“师父的事儿我们会再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总能有招儿应对的。只是你……你当真要……” 说到这里,小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与郭武、鸿飞,虽然只相识了短短一日,但这一夜所经历之事,却让她毕生难忘。一笔命债,一个誓约,一段养育恩情,却造就如此凄苦下场。鸿飞为保郭武再入轮回,宁愿剔魂剥骨,神魂俱灭。这样的付出,令她不由红了眼眶。 见她眼里聚起盈盈水光,郭鸿飞却是扬起唇角,展露出一抹浅淡笑容,只听他缓声道:“月姑娘,请你莫要难过。鸿飞已是求仁得仁,再无遗憾。只愿二位诸事顺遂,早日为令师尊寻得解封之法。咱们就此别过罢。” 小竹撇了嘴角,平日里总和师父斗嘴而修炼出的伶俐口舌,此时却全然派不上半点用场。她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想说一句“保重”,却又觉得这句不妥。就在这时,忽听一个阴沉声音从天而降,正是那青面判官再现: “不错,既然你求仁得仁,半个时辰已到,就遵照先前承诺,受斩魂之刑!” 见了判官,郭鸿飞淡然一笑,他行至神君身前,单膝跪地,泰然受死。 小竹不忍再看,慌忙别过头去。归海鸣却是握紧双拳,剑眉深锁,默默地看着面前情势。只见判官从袖中取出一柄鬼头刀,眼看就要兜头劈下,忽然,一声娇笑,响彻云霄: “呦,这可使不得。若蜚给你斩去了,奴家要上哪儿找这么好的雷鸣珠?” 伴随着甜腻的语调,只见一道白练倏地划破虚空,向那判官直袭而来。判官立刻横刀格挡,同时于左掌一翻,蕴出圣烨光华。可就在瞬息之间,那长索竟是在半空拐了个弯儿,朝判官面门冲去——那哪儿是什么长索白绳,根本是一条碗口粗的长蛇,只见它疾驰如飞,猛地张开两片上下颚,登时,一道如墨汁般的乌黑秽水,顺着尖锐毒牙喷簿而出,正喷得青面神官满头满脸! 顿时,神官发出一声惨呼,鬼头刀脱手而出,他死死地用两手捂住了脸孔。鲜血自他指缝中溢出,又在瞬间化为浓稠的黑水。 一击已成,白蛇又回转飞腾,退至来人身侧。只见废弃的山道上,款款走来一位妙龄女郎。她行走之姿,如风中摇柳,身形妖娆,玲珑有致,穿着一身深紫裙衫,露出雪白的颈项来。而那长蛇则盘踞在她臂间,仿若飘带披帛。 “哎呀,我说神君大人,这千婴血的滋味儿,真是不错吧?” 第十二章 “哎呀,我说神君大人,这千婴血的滋味儿,真是不错吧?” 女郎笑得极是甜美,可言语中“千婴血”三个字,却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那千婴血,是邪道禁术,具有克制仙神的功效。其制作之法简直泯灭人性,丧心病狂。要寻得一千名初生婴孩,将其放入炼蛊之中,任其沉睡而亡。而千名婴孩的魂魄,连同不散之怨气,化成了腥毒血水。此物乃天下至阴至毒,就连神祇也要惧其三分,不敢与之接近。一旦碰触千婴血,轻则丧失百年道行,重则神魂被蚀、圣烨之力尽失。 果然,青面判官全身痉挛,伏地不起。那女郎娇笑出声,从袖管中掏出一把青锋短匕,放在手心中把玩,一边轻笑道:“什么地府神祇,原来就只有这点斤两么,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角色罢了,真是让奴家失望哩。” 言毕,女郎高举短匕,狠狠向判官天灵击去。说时迟,那时快,原本跪在判官身侧的郭鸿飞,抄起雷叉双手横起,硬生生地拦下了对方锋芒。 “是你!”鸿飞横眉怒目,突爆喝一声,自苍穹中引下霹雳狂舞,聚在叉尖,重重向女郎劈去。 女郎笑如银铃,身如幻影,只见紫裙一闪,人已掠至丈外,避过雷电之袭。她翘起修长手指,拈了个莲花印,笑道:“俏郎君,你可真会躲,竟逃到这么个小地方来了。这些年来奴家寻遍天下,找得可苦哩。” 原来,这女郎就是十二年前,带着化蛇欺上太山,致使蜚身受重伤、身染剧毒的罪魁祸首。如今鸿飞妖力大伤,加之青霜卅草封印渐弱,不止判官鬼兵,她也已寻至此处。 郭鸿飞双目赤红,横叉恨声道:“是你!令我祸及无辜,害我家破人亡,今日我要你血债血偿!” “哎呀,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奴家的小心肝可都吓得直哆嗦哩。”女郎妖媚一笑,忽掌推袖扬,臂上缠绕之化蛇,如风掠出。 只见那邪物忽张开血盆大口,亮出两颗尖锐毒牙,直冲鸿飞扑去。消瘦青年立刻挥舞雷叉,高喝一声“九天绝雷”,再次引动天雷声声。可落雷虽快,但那长蛇行动更快,长身如白色幻影,竟从几道闪电之中穿梭而行,直逼敌手面门。鸿飞忌惮千婴血之毒,不得不向后急退数步。就在他退为守势的刹那,那化蛇长尾一摆,兜头朝他劈去! 鸿飞架起雷叉,挡下这泰山压顶般的巨力。可那化蛇之力道,岂止千钧?重击之下,鸿飞脚下泥土尽碎,竟被对手澎湃气劲荡出一个深坑来。这几夜来,鸿飞夜夜拼死与鬼兵作战,早已是身受重伤,法力耗尽。眼下这化蛇妖力惊人,尚未使出毒物,只这气劲就已让鸿飞难以招架,唇角溢出鲜血来。 眼看鸿飞陷入苦战,归海鸣与小竹同时出手相助。前者右手运起蟠龙枪,左掌祭出幽垠暗火,“鸣霄之炎”火舌向化蛇喷薄而去。同一刹,小竹长袖一扬,一条翠绿长索自她袖口骤然击出,向那化蛇蛇身缠去。 “呦呦呦,小妹妹好俊的身手。”伴着一声娇笑,那女郎忽抬起涂满蔻丹的右手,迎天一扬。 顿时,天地之间扬起漫天红雪。那纷纷扬扬的红色血羽,看似再柔和不过,随着清风缓缓飘零,但那本该燃尽世间金石的暗火,竟被这红雪无声熄灭,消逝在虚空中。而小竹手中绿索,更是早已失了力道,垂落在地不说,沾染血羽之处,更是给侵蚀得千疮百孔。 突然,女郎身形转瞬即逝,忽出现于二人身后。只见她扬唇媚笑,竟是凑近归海鸣的右耳,轻轻吹了一口气,调笑道:“俏郎君,你这暗火更是厉害得让奴家心动哩。不过幽火虽强,也敌不过这天下至阴的千婴血,莫说是小哥你,就算是应龙本尊在此,也要忌惮三分哩。” 归海鸣剑眉一挑,当下旋身飞腾,反手荡出银枪,那锐利枪尖映出灼灼日光,如银龙跃世,直向那女郎额前刺去。只见蟠龙枪荡起尘土纷纷,以破风之速刺入对方眉心,可那女郎不惊反笑,身形忽化为翩翩血蝶四散,又聚拢在前方两尺开外,朝归海鸣媚笑道: “俏郎君,奴家真是越来越舍不得你了。不如你也做奴家的化蛇,永永远远地陪着奴家,好不好?” “荒火焚天。”归海鸣冷眼睨视对方,面色森然,冷声道出咒法之名。 只见幽火再生,流火如龙,飞腾盘旋,正将那女郎围在其中。女郎抬手掩唇,故作娇嗔:“呦,还真是无情的回答呢。人屠血锁。” 她掌推袖扬,袖管中忽射出一条暗红色锁链,足有拳头粗的链条上,沾满了斑斑血迹。她身形被焚炎所困,无法飞身跃出火圈,但那沾染了千婴血的血锁却毫无滞碍地冲破暗火,却不是冲归海鸣击去,而是击向另一侧的小竹。 见那血锁如光如电,破风飞旋而至,小竹当下抛出墨白师父,竟是抬脚踹向师父圆滚滚的屁股,直将他踢出好远。同时,她左手捏了个“驰风诀”,右手运起竹叶刀,扬手撒向逼近血锁,却听“铛、铛”数声,竹叶短刃悉数被击落,而那血锁去势不减! 眼看血锁就要击中小竹,忽然,只听一声铿鸣,一柄银枪正截住了那斑驳血锁。归海鸣高瘦的身形,正将少女护在了身后。他剑眉紧蹙,双肩一沉,幽蓝火舌便自他双手喷出,如两条青龙般,沿着蟠龙枪杆盘旋上升,与人屠血锁之红光相抗衡。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娇咤,那血锁瞬间爆裂,竟裂成四条稍细锁链,一齐飞散开来,飞向归海鸣周身。归海鸣见情势不对,立刻舞枪阻挡,只听两声嗡鸣,他以枪尖挑去其一,以枪尾压制其一,可另两条却是缠上他的身躯,登时,千婴血之毒发作,侵肤蚀骨。 蟠龙枪自掌心跌落,焚炎之火也瞬息无踪。那女郎行出消逝火圈,翘起了兰花指,指向归海鸣轻笑道:“傻哥哥,你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关心别人。奴家就是逗你玩儿呢。” 说着,她款款走向归海鸣,那上下打量的审视眼神,好像对方已是她囊中之物了一般。就在她伸手想触碰归海鸣面颊之时,忽然,天地间旋起一阵疾风,卷起尘土纷纷,向那女郎劈头盖脸地席卷而去。 一时之间,飞沙走石,正是小竹吟唱“风无定”之咒文,并击出数十枚竹叶碧刃,与狂风一齐飞旋,向那女郎击去。那女郎正欲挥袖破法,突然觉得面上一疼。她伸出芊芊玉质,拂上面庞,指尖却凝起腥红血点。她登时大怒,高喝一声,身形如蝶飞散,瞬息移至小竹面前: “我就先拿你个黄毛丫头来炼蛇!” 女郎恨声道,她一把伸出左手,掐住了小竹颈项,同时高高扬起右手,那尖利五指,眼看着就要劈进少女天灵—— “住手!”伴随一声爆喝,只见归海鸣咬紧牙关,奋力运起全身妖力,面目上隐隐闪动蛇鳞银光,精壮的身躯上筋肉贲张。可他越是挣扎,那血锁便勒得越紧,直割破皮肉,嵌入骨血之中,伤口可见深深白骨。 同一时间,远处的墨白发出呜呜声响,四脚着地,一路狂奔而来,却苦于身小腿短,奔跑不及。 “呦,俏郎君,现在改变主意了?”见归海鸣愠怒之色,女郎轻笑一声,随即面色一沉,冷哼道,“别做梦了,就算你现在求饶,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你放心,等我炮制了这丫头,就来照应你。” 说完,女郎收紧五指,右掌轰然劈落!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尖锐利爪击落的刹那,一个黑影猛地窜了出来,以庞然之躯将女郎撞向一边! 白首蛇尾,身躯似牛,这正是已化为元身的鸿飞。原来,方才见归海鸣与小竹遇险,鸿飞再不顾与化蛇的缠斗,也不管对手的毒牙咬住自己,他祭出仅剩的妖力,化成原形之蜚,已自身重量,向死敌撞击! 女郎被撞得一个踉跄,但她劈落的利爪,趁势穿透了蜚的头骨。登时,血溅三尺,殷红血线,喷溅在女郎白皙的面目上。 颅骨破碎,这牛首而独目的妖灵,发出一声凄厉惨呼。只见那女郎五指一收,蜚仅有的一只眼珠,就被她生生地抠了出来。她抬起手,将那沾血的圆珠放在手心里把玩,一边冲蜚笑道:“傻小子,早这么自觉,可不就省了奴家多少工夫呀。”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尖锐哨响,声震云霄。 听得声响,那女郎面色一变,而那化蛇也已飞身而至,栖息在她臂膀之间。女郎复又扬起浅笑,笑吟吟地看着浑身浴血、失去独目、颓然倒地的蜚,又道:“你这颗雷鸣珠,奴家可就收下了。哎呀,奴家还有要事在身,不跟你们戏耍了,那位俊俏哥哥,下次奴家再招你炼蛇呗。” 说罢,女郎长袖一翻,那人屠血锁立即飞回她的袖管。束缚得解,归海鸣立刻掷出暗火。可那女郎退得极快,霎时化作一道紫光,消逝在山野之中。 归海鸣提枪欲追,可耳边传来的却是凄楚恸哭。只见小竹伏在蜚的身上,双手捂住他头颅上那处血窟窿,可鲜血仍是不住地自她指缝溢出,沾了她满手满身: “鸿飞,鸿飞!” 少女的双肩不住地颤抖着,她喃喃地念叨着这位新结交的友人的名字,可是对方却连出声回应的力气也没有了。 本是白色的头颅,如今已是血红一片。蜚微微动了动他那血肉模糊的脑袋,失去了眼珠的他,却将空洞的眼睛,朝向了正北的方向。 小竹顺着鸿飞的动作,扭头望向远方。在那里,是一片残碎废墟,屋倒房塌,萧索荒芜。可恍惚之间,透过迷蒙水汽,在那被泪水扭曲的视野中,她却依稀看见了一座小小木屋:屋外墙边堆着整齐的柴垛,狩猎的三尖叉斜斜地靠在柴垛上,烟囱里升起袅娜烟气,木窗里传来爽朗笑声…… 蜚,向北垂首,再无声息。 第十三章 千婴 暮日西沉,斜阳晚照,将这青山翠岭之下的小小村落,映上了昏黄的颜色。在这山村里,万籁俱寂,甚至没有半声鸟叫虫鸣。满目苍凉之间,似乎天地之中,只剩下那三道高矮不一的身形,被斜阳拉出长长的暗影。 当妖女退走、鸿飞离世之后,那中了千婴血之毒的判官,只丢下一句“本座一言九鼎,郭武轮回之时,吾自会安排”,便也化光而去,狼狈地离开了鼎山村。 就在前日的傍晚,这里还是一个祥和、安乐的世外桃源,如今,却已成一片死寂荒芜之所。望着满目疮痍,小竹红了眼眶,她弯下身,抱着蜚的颈项,费力地将他庞大的身躯拖向北方的小屋。看见她的动作,归海鸣默然垂眼,伸出大掌,一把托住蜚的身子,将故友扛在了自己肩上,大步走向那破败院落。 在二人合力之下,蜚的尸身,被埋葬在了郭武屋前的小院里。 小竹双手合十,跪拜在土包前,为这新坟添上了一抔黄土。在她身侧的墨白师父,伸出爪子拍了拍她的臂膀,以示安慰。归海鸣则是持枪而立,他的脊背与手中银枪一样笔直,他默默地收紧了五指,将冰冷枪杆攥紧在掌心里。落日余晖,映照在他如雪银丝之上。只见他本就冷峻的面目,此时更是森冷冰寒。他剑眉深锁,忽提枪转身,大步向村外山阶行去。 “小蛇哥哥。”小竹轻声唤道。 归海鸣脚步微停,却不曾回身,只是冷声应道:“我另有要事,待事情解决,自会寻你二人,搜寻墨白解封之法。” “不是啦,我并不是让你跟着我们帮师父找解药。”小竹轻轻摇头。她抬起眼,用那双琥珀色的温柔眼眸,望向对方高瘦挺拔的背影,轻声道: “我明白,小蛇哥哥你表面上总是冷冰冰,一副谁也不待见的模样。可是你一旦将谁视作了朋友,你便是真心相待,哪怕要你两肋插刀、豁出命来,你都没有半句怨言。虽然你和鸿飞相识不过短短一日,但在你心里,已经把他当做了朋友,你所谓的‘要事’,是想去寻那化蛇妖女,为鸿飞报仇。” 归海鸣默然转身,一双墨玉般深邃的黑眸,牢牢锁定了面前的少女。只听那个清秀姑娘,继续说下去:“我并不是想阻止你,相反,我想和你一块儿去。” “不行。”归海鸣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行?”小竹快步上前,拉住他的袖口,轻声道:“小蛇哥哥,鸿飞不仅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为他讨一份公道,我也想报答他的这份恩情,岂有袖手旁观、任你一人去报仇的道理?” 归海鸣剑眉紧蹙,仍是冷冷否决:“你报恩也罢,报仇也罢,我不会让你同去。” 见他态度强硬,小竹佯装苦恼,她丢开青年的袖子,转而抱起脚边的墨白师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师父师父,有人要跟我们分道扬镳呀。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告诉他妖女的下落了,咱们自己去找,好不好?” “你知道?”归海鸣冷声反问。 听他有此一问,小竹扬起唇角,浅浅一笑:“我虽不知道她会出现在哪里市镇,但我却知道有什么线索,能指引我们找到她的踪迹。除非你答应带我一起去,否则我就只能自己去找啦。” 归海鸣不言不语,仍是面色凛然。他默默地望着少女那清雅秀丽的面容,忽忆起当年雪夜之中,那个童稚可爱的圆脸来。那时她不过八岁,初遇身为妖异的他,她非但不惊不惧,还为他向追兵隐瞒。哪怕被慕子真长剑所指,她都不曾退却,不曾改变初衷。 良久,他终是点了点头,沉声应道:“好。” “真的?”小竹眼睛一亮,急切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反悔呀!” “绝不反悔。” 得他承诺,小竹笑容飞扬,直将那水汪汪的双眸,弯成了皎皎月牙。然而片刻之后,她又敛去了笑意,一贯上扬的唇角,抿成了一条隐忍的线,接着缓声道: “今日一战,那妖女为了对付神君和你,耗费了不少千婴血。这至阴至毒的邪物炼制不易,提取千名婴孩戾气之魂魄,也只能凝成少量而已。我想那妖女势必要再行炼制,只要我们四处打探,哪里有初生婴儿无故消失,顺藤摸瓜,定能找到她的下落。” 说着,小竹伸出右掌,轻轻摩挲着墨白背上的软毛,柔声道:“师父封印的事固然重要,但眼下情势,却是刻不容缓。师父此时并无性命之忧,而周遭却有千百婴孩,被妖人觊觎,命在旦夕。我想师父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墨白点了点毛绒绒的脑袋,可刚点了两下又意识到不对,他抬起爪子,轻敲了一下小竹的脑袋,并用黑眼眶瞪她一眼,好似再说:凭你我现在的身手,拿什么去救人? “我虽然法术平平,最熟练的就是用来晒衣服吹被子的驰风诀,但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助力。师父、小蛇哥哥,你们放心,我保证,如果看到情势不对,该躲就躲,该逃就逃,绝对不拖后腿。”少女认真地道,并安抚地挠了挠墨白软绵绵的下巴。 看见那黑白相间的柔软毛皮,磨蹭在在小竹的臂弯里,归海鸣眯起双眼,剑眉上挑,他忽伸出手,一言不发地捏住小熊猫的后颈,将墨白拽出少女的怀抱,继而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后者立刻用那一对黑眼圈向青年投以死光,但他“我瞪!我瞪!我瞪瞪瞪!”的招数,却丝毫不能撼动前者半分。一切眼神攻击在万年面瘫的冰山冷脸面前,只剩下两个字:败阵。 夕阳西下,三人踏上年久失修的山阶,逐渐消失在山林之中。晚风轻扬,扬起坟头的尘土,在落日余晖映照之下,仿若金色细沙,飞散在这渺无人烟的荒芜村落里。 第十四章 鼎湖之水清澈甘甜,如一条轻纱飘带,俯身于青山翠岭之间。小竹三人沿着清泉一路追寻,几经蜿蜒,便进入了位于鼎山东南的白河镇。 此时,夜幕渐沉,可镇中却仍是热闹非凡。满大街都是各色花灯,透出暖暖光华,小贩们张灯结彩地吆喝着生意:胭脂水粉、玉镯银簪、折扇书画、茶具瓷器,一应俱全。在这繁华街市上,车马川流不息,行人往来如梭,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乏叫卖与讨价还价的声音。只见街边屋檐下,吊着一串红彤彤的花灯,各个形如鲤鱼,惟妙惟肖。暖黄色的火光,映出了街上百姓各样的笑脸。 小竹久居山中,从没见过这庙会夜景,只觉眼前满是乌泱泱的人头,一时竟傻了眼。行在她身侧的归海鸣,察觉她步子迟滞,冷眼一瞥之后,他默默地跨前一步,以自己高瘦的身形,为她挡去汹涌人潮。而墨白早已因为行路无趣,困顿地蜷成一团,昏昏欲睡地趴在他的右肩,全靠两只爪子扒在归海鸣如雪银发上,才没有落得个摔下地的下场。 惦记着千婴血一事,小竹正欲找个镇民询问,忽然,余光里似乎瞥见什么黑白物件。她偏头望向街市一侧,只见那鲤鱼花灯之下,正布着一个小小摊子,上面摆满了一排毛绒绒的黑白布偶,憨态可掬,正是小熊猫的模样。 那布偶摊主,看上去年纪轻轻,约莫二十来岁,身穿一袭青色长衫,书生打扮。若不是他将折扇插在后颈里,看上去带了些痞气,那倒还真是一位眉清目秀的俊书生。他眯着个眼,悠闲地坐在摊旁的小凳上,也不张罗生意。似乎是察觉到小竹的视线,他跳将起来,来了精神似的,冲她笑道: “姑娘,这可是蜀地有名的食铁兽,来看看呗?” 小竹还未回话,刚巧有位穿着印染蓝花布、抱着个襁褓的大婶路过小摊,听得书生的招呼,斜眼瞧了瞧摊上的布偶,啐了一声道:“呸呸呸,这种丑娃娃,倒贴白送我我都不要哩!又不是做白事,非黑即白的,看着就晦气!” 听她这句,那摊主倒也不生气,仍是笑眯眯地坐回了自个儿的小板凳上,翘着二郎腿,取了后颈的扇子,优哉游哉地扇起风来。可大婶那嫌弃的口气,让小竹心中不痛快起来。虽明知师父说过“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道理,可她仍是忍不住出声为师父辩驳: “这位婶子,俗话说得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就觉得这食铁兽黑白分明,憨憨厚厚,很是可爱啊。您不喜欢这娃娃自是无妨,但也无需在人摊主的面前说什么晦气吧?” 那大婶扭头,将小竹上下打量了一遍,道:“呦,丫头,按你这道理,长得丑还不许人说了啊?” “是美是丑,每个人自有评断,标准各不相同,”小竹轻声应答,“您认为这食铁兽长得不讨喜,是您一家之言,回家关了门怎么说都行。但眼下您是在这玩偶铺子前,老板显是喜好食铁兽,你又何须在他面前大叹美丑,侮辱别人的心头好,惹人不悦呢?” “小丫头,你是说我嘴贱了?”那大婶顿时上了火。 看她恼羞成怒,小竹瞥了一眼她怀中的孩儿,忽道:“你这娃娃长得可真磕碜,塌鼻子小眼睛,就是白送我我都不要哩。” “小贱人,你说什么?”这一句简直跟捅了马蜂窝似的,那大婶立刻跳将起来,伸手指向小竹的鼻头,嚷嚷道:“你瞎了眼睛啊,敢说我家娃儿丑?你才丑,哪里来的丑八怪野丫头,有爹生没娘教的东西!年纪轻轻就抛头露面跟着男人逛大街,简直不要脸!” 那大婶竟似是连气也不带喘的,骂得那可叫一个顺溜,一句赶着一句地往外蹦。其实,早在她骂出第一句“小贱人”之时,归海鸣剑眉一挑,黑眸中已浮现森冷杀意。可就在手指微动、想蕴出幽垠暗火的那一刹,却被小竹伸手拦住。 面对那些恶言恶语,小竹非但不恼,反而扬起唇角,勾勒出隐隐笑意。在向归海鸣轻轻摇了摇头之后,她转而望向那大婶,笑道:“婶子,抱歉了,其实你家娃娃虎头虎脑,看上去伶俐可爱,方才是我无礼……” 听到这里,那大婶神色稍缓,刚嘀咕了一句“看你还有点眼色”,却听面前的清秀少女,笑着继续道: “……方才我当着您的面,说您的娃娃面目丑陋,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是不是想跳起来与他拼命呢?换做这位老板也是同样,这些布偶娃娃是他的生计,就像是他的孩子一般,您若说他们的不是,他也会心生不满。我只是想请您将心比心,心直口快固然不是坏事,但也请您考虑下别人的心情吧。” 这一番话,说得那大婶哑口无言,最终只有讪讪地抱着娃儿离开了小摊,不多时便灰溜溜地钻入了人群之中。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那摊主笑眯眯地摇着扇子,半晌才转头望向小竹,笑道:“多谢姑娘,简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小生我于水火之中,帮助我于生死危难之间,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恩同再造啊……” 他的道谢像是蹦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倒将小竹惊得连连摆手:“小事而已,哪儿有这么严重?掌柜的,你也太夸张了……” “不不不,一点都不夸张。你想啊,那泼妇说我家食铁兽生得晦气,我身为男子汉大丈夫自然不便与她一介妇人计较,便只能憋着这口闷气。这憋着闷气,我就食不下咽,睡不安稳。这吃不饱睡不着我就要生病,一生病就得卧床不起说不准一口气上不来就得骑鹤西去啦,真是呜呼哀哉……” 那摊主一边摇着折扇,一边连连摇头,故作凄苦之色。他这一番话听得小竹直发愣,而归海鸣早已嫌他聒噪,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可后者刚迈出一步,就听那摊主笑着唤他:“哎,这位小哥,你肩上的这只食铁兽,真是做得惟妙惟肖,好生别致啊。” 听他赞赏墨白师父,小竹心中亦是开怀,她笑着答一句“多谢”,并望向伏在归海鸣右肩上的小熊猫。可这不望不要紧,一望倒将小竹吓了一跳:只见墨白师父竟是全身僵硬,四肢伸得笔直,两眼圆瞪,一动不动的模样,就跟那摊子上的布偶一模一样。 小竹忙踮起脚尖,伸手抱下师父,轻柔却又焦急地抚摸着他的毛皮,轻声询问:“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不同于平时,就算墨白师父不能说话,但也能点头摇头或以眼神作答,此时的他却像是完全没听见一般,仍是僵在那里。更糟糕的是,小竹轻抚他的肚腹,却连呼吸的起伏都感觉不到,若不是皮毛带着暖意,她简直要以为这不是自家师父,而是那小摊上卖的布娃娃了。 小竹急得眼眶都红了,她茫然无措地抬眼望向归海鸣,却见对方也是一脸的疑惑。就在她连声呼唤“师父”的时候,只见小熊猫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幅度,冲她挤了下眼睛,继而又呆滞地望向前方,回归到僵直的状态。 小竹一愣,随即明白师父是故意装模作样,似是要躲避什么人。她立刻戒备地向后退去一步,望向面前的摊主,却见那人“唰”地一声收起了折扇,以扇骨轻巧掌心,大声笑道: “喂,小黑白,你这装死的招数也未免太拙劣了。吾若被你骗过,那这几百年可不就白活了?还是说,非要我动手烧了你的尾巴,你才肯出声?” 他话音未落,却见墨白飞也似的从小竹怀中窜了出去,如离弦之箭一般,迈着四条短腿冲入人群之中,转眼便望不见了。 小竹大急,连声唤起“师父”,向墨白逃离的方向追去。她刚跑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朗朗笑声,她回头一瞥,却见那摊主站在暖红色的鲤鱼花灯之下,展开折扇轻摇起来,他冲她微微点头、轻轻一笑,瞬间消失于虚空之中。连同那摆满玩偶的小摊,也一同无影无踪。 她又惊又疑,却来不及细思其中因由,只是冲入熙熙攘攘的行人之中,寻找墨白的踪迹。然而,庙会中路人往来如梭,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哪里还瞧得见小熊猫的影子?小竹站在茫茫人海之中,急得一头热汗,顺着鬓角滑下。 见她焦急模样,归海鸣大掌轻拍她的肩膀,沉声道:“莫急,墨白仙君又不是几岁的娃娃,还怕他走丢不成?” “可是师父眼下法力尽失,而且诛妖四派都在捉他,他的处境可比走丢了的几岁娃娃还要糟呀。” 小竹心急如焚,一边说一边点着脚尖,伸着脖子四下张望,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人群里有几个穿着赤红长衫、领口袖口绣有银色祥云的人,还有几个青衫大袖、手持拂尘的文士,正是当日欺上青川山的赤云楼与十方殿门人打扮。她当下缩回身,抓住归海鸣的袖子,让他蹲身躲避。 “要战便战,区区几个凡人,我岂会怕了他们?”归海鸣冷声道。 说罢,他反手从背上取下蟠龙枪,冷眼扫向对面敌手。他本就身形高瘦,在人群中无疑是鹤立鸡群,果然,那十方殿弟子首先瞧见了归海鸣,当下嚷嚷起来:“蔺师兄,看!是那个蛇妖……呜呜呜呜!” 小弟子话还没说完,就被身侧的蔺白泽一把捂住了嘴。后者身子一矮,拖着自家师弟隐入人群里,低咒一声:“瞎嚷嚷什么?你以为就你长了眼啊!” “可是蔺师兄,那个妖孽明明……” 蔺白泽甩给小弟子一个白眼,道:“闭嘴!就你能耐!那鸣蛇懂得应龙焚火,别说是我们几个,就是四大派齐聚也未必能拿下他,你他妈不是找死么?再说了,我们这次下山又不是为了对付他,你管他做什么?” 听他这几句,小弟子再不嚷嚷了,捂着嘴连连点头。蔺白泽刚舒了一口气,就听身侧传来一声怒吼: “妖孽!哪里跑!” 正是一名赤云楼门人瞧见归海鸣,立刻出声怒吼。听得这句,蔺白泽那一张本就上了层粉的小白脸,这下子变得煞白煞白的,他小声“呸”了一句:“妈的,赤云楼的蠢货,没带脑子出门啊!兄弟们,抄家伙,外围放招!” “可是蔺师兄,你刚刚不是说……” 小弟子一脸疑惑,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蔺白泽一个眼刀吓得闭了嘴,只听后者咂嘴道:“你个猪脑子,此一时彼一时,赤云楼的蠢货跟那妖怪打上了,咱们同行盟友难道还能装死么?要让师尊知道了那还得了!这不等着回师门受刑吗?” 言毕,蔺白泽手中拂尘一甩,又从袖口中掏出一包药粉,却是冲十方殿弟子们使了个眼色,一众人站在包围圈最外侧,伺机而动。 十二名赤云楼门人,则将归海鸣与月小竹团团围住。他们个个祭出丹朱铁笔,左手两指捏着破魔符咒,并一齐大喝“破!”字。十二道符咒脱手而出,在虚空中燃起,如火箭一般朝归海小竹二人击去! “驰风诀!”小竹清咤一声,伸出两指倒画星阵。顿时,一阵清风扬起,向破魔符咒飞旋而去,卷起那燃烧着的符纸化成星火余烬,如欲火之蝶飞向深沉夜幕。 “鸣霄之炎。”归海鸣冷冷道,自他掌心燃起幽蓝暗火,顺着蟠龙枪银色枪杆盘旋而上,如游龙一般旋绕长枪。只见他旋身一转,黑炎瞬时聚拢于枪尖,如飞腾黑龙龙吟不绝,击向赤云楼门人! 那门人大惊,连连向后退却,可他退得虽快,又怎能快过归海鸣这雷霆一枪?眼看暗火便要欺上那门人的面目,突然,空中闪过一道晶莹水光,只听一个清朗声音: “天雪寒霜!” 第十五章 “天雪寒霜!” 只见一道白色符咒正击在蟠龙枪尖之上,伴随一声清响,那本该薄薄一张的符咒,却像是一块冰片般碎裂开来,在暗夜中破碎成星点残片,宛若星落人间。同时,枪尖凝起一层白霜,迅速向枪柄蔓延而去。归海鸣冷哼一声,手腕一震,那寒霜便又随即退却,眼看就要被暗火吞噬,突然,人群中爆起一阵掌声: “好!” “再来一个!” 伴随着热烈掌声,还有不少人向战阵中扔起铜钱来。登时,“叮叮当当”的铜钱落地声响,不绝于耳。原来,路人们以为这是哪里来的戏班子,在庙会上演起了武戏,纷纷围观喝彩。 归海鸣何时被人们当做戏耍围观?当下冷眼一瞥,翻掌一扬,幽暗玄火便从枪尖喷薄而出,击向人群之中。说时迟,那时快,忽然,又是一道白符,竟在空中掀起雪舞纷纷,冰晶急速伫立,如一道冰墙般拦在那火焰前,又在瞬间被击得粉碎! 冰片从天而降,带着未熄的幽火,如绚烂烟花,绽放于夜幕之中。虽是耀眼美丽,但碎裂的冰片如雹子一样纷纷扬扬,砸在路人们的头上,惹得四下一阵纷乱。路人们再也顾不得围观,纷纷呈鸟兽散去,只有一道清癯身形,仍是立于原地。 归海鸣冷眼望向那人,只见他身穿赤红云袍,眉目清秀,风姿俊朗,左手持云纹铁笔,右手捏了几张符纸。正是当日杀上青川山的赤云楼大弟子——毕飞。方才使出那招“天雪寒霜”的,必定也是他了。 毕飞望向归海鸣与月小竹二人,抱了抱拳,道:“二位,在下明白,你我之间素有仇怨,今日狭路相逢,难免一场恶战。但实不相瞒,我等另有要事在身,不想再生事端,也请二位暂收敌意,就此别过罢。” 说罢,他转身望向赤云楼弟子,道了一句“退下”,便要率众离去。可惜他一表人才,但行走之态微有不妥,左腿无力拖在地上,竟是个跛子。 “毕师兄,师尊早就言明,邪魔人人得而诛之!就算这妖孽身负邪能,咱们也不能视而不见,向他们服软啊,”一名赤云楼弟子高声叫嚷,“你不愿战,我们战!” 说着,那人又是祭出符咒,念诵口诀向归海鸣袭来。后者冷笑一声,指尖蕴出暗火刚要击出,却见身前一道黑影闪过,竟是那毕飞挡在了他的面前。只见毕飞清喝一声“断!”,冰华再起,将自家师弟的符咒,瞬间冻结坠落。 见状,那弟子又急又怒,道:“毕师兄,你这是做什么?竟然护着这两个妖人!” 毕飞道:“事分轻重缓急,眼下咱们的人物是寻找被妖异劫走的孩童,并非是对付仙君与他的亲友。我们多耽搁一刻,那些孩童就更危险一刻。在这十万火急的情势下,你还执意一战吗?” 那弟子顿时羞愧地垂下头去,再不吭声了。而听毕飞这句,小竹与归海鸣对视一眼,前者轻声道:“那妖女果然出手,看来就在这白河镇附近了。” 眼见这架是打不成了,二人再不多言,转身就走。可那毕飞听得小竹之言,立刻跨前一步,拦在她身前,冲她深深一躬:“难道月姑娘你有什么线索?还请不吝赐教!” 小竹退去一步,侧身避过他的揖礼,道:“我可受不起你这一拜。用得着咱们的时候,就是仙君和月姑娘,用不着咱们的时候,就是‘妖魔邪道人人得而诛之’,这脸翻得比翻书还快。” 毕飞牵扯了唇角,竟是扬起一抹苦笑来,他也不顾赤云楼门人如何看待,仍是执意躬身,恳求道:“月姑娘,在下知道,四大门派齐上青川山,与墨白仙君言谈不合,惹起一场战端,你对我们心存敌意,也是难免。可眼下救人如救火,白河镇数十孩童命悬一线,请您暂时抛下咱们的恩恩怨怨,据实以告。” 小竹沉吟片刻,缓声道:“你说得不错。其实,昨日我们遇上一个带着化蛇的妖女,她使出了邪道禁法——千婴血……” 她简要地将化蛇与妖女出现的经过说了,却隐去了鸿飞和鼎山村一段旧事。听得“千婴血”三个字,毕飞、蔺白泽以及这赤云楼十方殿一众弟子,皆是大惊失色,更有弟子当下叫骂起来: “残杀婴孩,炼制这等毒物,这蛇女简直是丧心病狂!” 小竹望向身侧的归海鸣,见他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她转而望向那叫嚷的弟子,忽道:“那你们呢?你们屠杀世间妖灵,以其内丹来铸造东海封印,这与千婴血又有什么不同?” “满口胡言!诛妖铸封,是为了天下苍生,保卫神州,岂能和这种邪魔外道相提并论!”那弟子大怒道。 “难道妖灵异兽,就不是天下苍生了吗?”小竹反问道,“师父说得不错,说到底就是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拿妖灵铸封,从不曾有什么愧疚。而妖灵拿婴孩炼药,同样也毫无愧意。又有谁比谁更残忍,谁比谁更正义呢?” 那弟子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看就要扑上来再战一场,只听毕飞长叹一声,道:“别争了。既知是何人出手,眼下当务之急,是寻找那妖女的下落,找到失踪的孩童才是。” “对,咱们还是要以大局为重,”蔺白泽赶忙插口,他转头望向自家门人,高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人!毕兄,我带着我十方殿的弟兄,去镇东查探。咱们稍后会合。” “有劳。”毕飞颔首道。 蔺白泽冲自家师弟使了个眼色,立刻带着手下离开。毕飞则向小竹道了一声“告辞”,继而与赤云楼门人,转向镇西方向,搜寻线索。不过那毕飞腿脚不便,比起门人走得慢些。而小竹与归海鸣二人则继续寻找墨白的踪迹,就在这时,忽听街角传来一声凄厉哭嚎: “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小竹、归海鸣、毕飞三人足下生风,立刻循声奔去。却见一个穿着蓝染花布的大婶,坐在门口嚎哭不断,正是小竹他们先前遇见、大叹熊猫如何难看的那位。毕飞立刻上前询问,却听那大妈哭得直抽抽,断断续续地道:“我的儿子被抓……抓走啦,我可怎么活啊……” 没想到方才还有过一面之缘的娃娃,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就遭遇如此横祸。小竹柔声安慰,问道:“婶子,你先别哭,抓你孩儿的是什么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大婶似是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抬起哭得直打颤的手,指向镇南方向。小竹虽可怜那孩子,却又担心墨白师父独自一人,若被诛妖四派撞见,定要被捉。于是她扯了归海鸣的袖子,将他拉出数尺,直到那毕飞听不见的地方,才小声附耳道: “小蛇哥哥,我担心师父撞上诛妖盟的人,能不能请你去找师父,我跟着毕飞去找那孩子的下落,好不好?” “不可,”归海鸣剑眉紧蹙,断然拒绝道,“以你的功夫要对付那妖女,简直痴人说梦!” “正是因为我功夫差,你妖力高强,我才想拜托你去师父那边,”小竹敛去了唇边惯有的笑意,一双星眸望向对方,轻声道,“小蛇哥哥,其实,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师父的安危更重要的了。原先我说来白河镇寻找那个妖女,阻止她杀死婴儿炼制千婴血,那是因为当时师父虽被封印,但并无更多危险。可眼下情势却大不一样,师父随时可能被诛妖盟的人抓去,而我法术低微,就算找到了师父,万一撞上了对手,也无法保证师父的安全。小蛇哥哥,就当我拜托你,你帮我去找师父,好不好?” “既然如此,妖女之事暂且按下,我们先去找回墨白仙君,”归海鸣冷眼瞥向那哭闹不休的妇人,冷冷道,“那些婴孩的死活,与你非亲非故,又何须理会!” “如果不是师父捡了非亲非故的我,我当年早就冻死在竹林里啦,”小竹扬起唇角,她抬起眼,浅笑着凝视面前的青年,“师父嘴上总是说些‘天道轮回,自有定数’的话,总是说什么‘无为’,可每次真正遇上什么事情,他却总是会从‘无为’变成‘有为’,从‘无事’变成‘多事’。所以,既然让我撞上了这档子事,我就没法视而不见。师父曾说过‘尽人事,听天命’,虽然我对付不了那个妖女,但至少我尝试了去追,就不会后悔。” 归海鸣一时无言,他默默地望着那双琥珀般清澈的眼瞳,从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十年前,正是这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少女,挺身挡在他的身前,也正是她口中那个看上去懒懒散散、总是说什么“无为”的熊猫,将他自天玄门的利剑下救出,他才会保住一条命遇见应龙,找到了他毕生的信念…… “好,”良久之后,归海鸣冷声应道,“我去寻墨白,尽早与你会合。你一切小心,切莫硬拼。” “嗯,我明白的。”小竹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回望,却毕飞早已踏风急行,赶往镇子南面。她刚要快步跟上,忽然,一只冰冷但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眼前忽闪过一道银色光芒,额头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凉意沁入肌肤之中。那是归海鸣伸出两指,在她额间点下了一个银色符印。只见他面色阴沉,冷声道:“若遇险境,你便默念‘九天鸣霄速临’。那个毕飞是赤云楼的人,你万事提防,紧要之刻,当舍则舍,当杀则杀!” 听他这句,小竹迟疑片刻,终是再度颔首。她捏了个“驰风诀”,向镇南疾行追赶。而归海鸣见她应承离开,默默地提了蟠龙枪,踏上与她相反的道路,御风而去,不过须臾便消失于暮色之中。 第十六章 夜幕渐沉,庙会上的欢声笑语逐渐被抛至身后,小竹一路疾行,不多时便追上了毕飞。只见这位腿脚不便的年轻术者,正停步于墙角,自地上拾起一片破碎的蓝染花布。 “那婶子所穿的就是这个颜色,我记得她手中娃娃的襁褓,也是这个花纹图案。”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当时为了给师父打抱不平,小竹多瞅了那娃娃几眼,所以对这布料印象极深。她一眼就瞧出了这蓝染花布,正是婴儿襁褓上所有。听见她的话,毕飞微微讶异,柔声问道:“月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怎么,难道只有你们诛妖四派可以锄奸助人?”小竹斜了他一眼,反问道。 听出她言语之中的敌意,毕飞轻叹一声,道:“我知道月姑娘对我们颇有成见,但冒犯仙君,本非我所愿,亦是无奈为之。” 说到这里,他再不多辩解,只是从袖管中掏出一张符纸,与那蓝染花布一并夹在左手两指之间,右手则从腰间取出丹朱铁笔,划破自己的手掌,顿时鲜血蜿蜒而下,滴落在那符咒与碎布上。只听他凝神静气,朗声吟唱: “蜉蝣生,蜉蝣灭,出窈窈,入冥冥……” 那张清俊的面容上,此时是沉稳而庄重。只见毕飞手腕一翻,铁笔自下而上,如利剑一般划破虚空: “引!” 伴随他一声清诧,那符咒不点自燃,红色的火焰瞬间将符纸与布帛吞没,像是一只红蝶,停留在铁笔之端,轻轻地扑扇着蝶翼。在这暗夜之中,那红蝶带着火星余烬,乘风飞起,径直向南方飞去。 “魂引之术?”这一次换做小竹惊讶了,“可是古籍上说,这是消耗施术人气血而寻魂引道的术法,是被正道诸派禁止的邪法啊?” “人命关天,管他正法邪法,能派的上用场的就是好法,”毕飞冲她微一眨眼,狡黠一笑,道,“再说我也不怕月姑娘你会上赤云楼向师尊告发我,是不是?” 这一句,小竹倒是始料未及。无论是数日之前青川山一遇,还是方才白河镇中的狭路相逢,这位赤云楼的首席弟子,表现出的都是沉稳与正直的一面。可眼下听他这句,看来这毕飞与天玄门慕子真以及渡罪谷陆灵那群嚷嚷着“斩妖除魔”的“正义之士”,倒还有些不同,并非那般食古不化。 敌意稍减,小竹与毕飞再不多言,一路追上,却见那红蝶于夜幕中轻舞飞腾,径直飞向镇外的一条土路上。在那朗朗明月之下,一个驼背的中年男人手中抱着个孩童,正急匆匆地向外赶。他并不知道,在他身后一只星火之蝶,悠悠盘旋了三圈,便消散于夜空之中。 “难道是那女妖的同伙?”毕飞微一思忖,当下祭出符咒,再出“天雪寒霜”的术法。 只见漫天霜雪从天而降,冰霜迅速于地面凝结,急速向那汉子脚下延展。那汉子脚下一滑,“哎呦”一声,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而他手里的娃娃,则重重地摔了出去。 眼看那婴孩就要砸落在地,小竹清咤一声“驰风”,顿时天地间扬起一阵旋风,正托起了襁褓,停滞在半空中。小竹再挽了一个诀,右掌一翻,那旋风便像是最柔软的棉被,包裹着孩童,将他轻轻地送入了小竹怀里。 那汉子好半天才爬起身,转头正看见这一幕,当下吓得两股战战,指着她惊声道:“妖……妖怪啊!” 看他吓得脸色发青,一双腿抖得都快站不住的样子,哪有半点像那妖女诡谲残忍的模样?小竹疑惑更深,不过眼下却并非质问的好时机,她忙低头望向怀中的婴儿,只见他正裹着那蓝染花布的襁褓,肌肤白嫩,虎头虎脑,睡得极是香甜。她这才放下一颗心来,抬眼望向那汉子,低声质问:“你为什么抢走婴孩?” “俺没,俺绝对没有,”那汉子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用颤抖的双手呈上,“妖怪……不,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俺是花钱买的这娃儿,有字据为证的,俺可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啊。” 毕飞上前接过字据,展开一看,上面确实是白纸黑字,写明以两百文的价格买下婴儿,最下方还有画押手印。此情此景,二人始料未及,小竹与毕飞面面相觑,后者微微敛起双眉,沉声喝道:“胡说,哪有父母以两百文卖掉自家孩儿?这字据莫不是你假造?” “大侠明鉴,俺绝对没有!”那汉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冲二人叩头道,“我这绝不是强抢孩童,而是明码标价的老实生意。再说两百文不少啦,都够买一条猪腿了……” 最后一句,是那汉子小声嘀咕的。小竹闻言,不由心生悲凉:莫说是以两百文卖子,当年她的父母分文未取,不也将她丢弃在竹林之中?不过正如师父常说,福祸相依,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遇上墨白师父了…… “还在狡辩,那大婶分明说你抢走她的孩子,你可敢当面对质?” “对质就对质,”听毕飞这句,那驼背汉子倒是忙不迭地点头,而后又垮下脸来道,“好啊,俺可算明白了,定是那女人反悔,诓了两位大侠来讨孩子……两位大侠,你们千万别被那女人骗了!俺有字据在手,是那女人亲手画押,只要比对一番,就知俺没说半句假话!” 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样,毕飞望向小竹道:“我看这人贩子所言非虚。” “可我看那大婶也不像作假,”小竹接口道,“我先前曾因故说她孩儿不是,她气得立刻叫骂,显是宠这孩子宠得紧,怎么可能转头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便将孩子如此轻易地卖了呢?还有,我觉得最奇怪的地方是,既然白河镇妖怪抢夺孩童的风声,都传入了你们四大门派的耳中,要你赤云楼和十方殿率众来寻,那这件事应该是闹得满城风雨才对。可刚才在庙会之中,却见到处欢声笑语,哪里有半点人心惶惶的样子?” “你是说,有人故意向四大门派假传消息,让我们误以为婴儿是被妖异掳走,将我们引到这白河镇来?”毕飞沉吟片刻,道,“此事颇有疑点。不管怎样,先将婴儿送回那婶子手里,让二人当面对质,再做定夺吧。” 说罢,小竹抱了那婴儿、毕飞则扯了那人口贩子,两人快步赶回镇中。 此时已接近亥时,庙会早已结束,花灯已尽数熄灭,街边的小摊也悉数收了,只留下黑暗而沉寂的街巷。可那位失去了孩子的大婶,还在原地哭泣不休,她颓然地坐在青石板上,也不顾夜露寒凉,哭得直抽抽。直到不远处传来纷乱脚步声,她才抬起先前一直耷拉着的脑袋。这一望,直让她瞪大了眼:踏月色而来的少女,怀中抱着的襁褓,正是她自家的娃娃! “我的儿啊!儿啊!”大婶立刻起身扑了上去,一把夺过小竹怀里的婴儿,紧紧搂住不放。 孩子失而复得,大婶泪流满面,看见她抱着孩子轻轻磨蹭的样子,小竹只觉心中流过一阵暖意:这世上,还是在乎自家孩儿的母亲多一些…… “喂,姓陈的,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白纸黑字写好了字据,你两百文把娃儿卖给我,怎么又突然反悔,找了这两个妖……两个大侠来抢娃儿?”那驼背汉子大声嚷嚷起来。 陈婶听了,登时身子一颤。她慌忙掀开孩子的襁褓,又掀了他的肚兜,瞪了一眼后,她脸色大变,突然将手里的娃娃又塞回了小竹怀里,急道:“这不是我要找的娃儿!” “这怎么可能?”小竹惊道,她低头望向那蓝染花布的襁褓,又瞧了瞧那个粉嫩嫩的娃娃,疑道,“可这襁褓,我认得颜色花纹,正是先前那个。而且这娃娃我也见过,眉目模样,都是我先前所见,怎么就不是你家的娃娃了呢?” 陈婶直跺脚,她刚要说话,却听暗夜中传来一阵娇媚的笑声: “她要的娃娃,在我这里呢。” 伴随着柔媚的声音,明月之下,忽闪过一条颀长黑影。蛇影盘踞,降落于人间,只见一位妙龄女郎跳下蛇背。她身姿妖娆,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容,正是在鼎山上杀死郭鸿飞的妖女。 “妖怪!”那驼背汉子登时软了腿脚,跌坐在地。 而被他称作“妖怪”的女郎,斜了他一眼,笑道:“奴家可有名有姓的,不姓妖哩。小妹子,咱们又见面啦,呦,怎么不见那位冷冰冰的俏郎君?这么快就一代新人换旧人了啊,这位干干净净的俊俏小哥,你叫什么名儿,想不想陪着奴家呀?” 她声音柔媚,言语之中诸多挑逗,毕飞无奈一笑,拱手道:“这位姑娘,上苍有好生之德,恳请你放下那孩童。” 原来,此时盘踞在那女郎身侧的化蛇,嘴里正叼着个蓝染花布的襁褓,与小竹手中的那个一模一样。只要蛇口一张,那婴孩即刻便会命丧黄泉,所以毕飞百般忌惮,不敢以道术与之相拼,只能出言请求。 可那妖女又岂是易于之辈,当下娇笑不止,伸出涂满蔻丹的修长手指,冲毕飞勾了勾指头,笑道:“哎呦,喊什么‘姑娘’那么生分,奴家姓钟,闺名无嘉,小哥你唤我‘无嘉’便好。不过话说回来,这位书生哥哥,若我放了他,可有什么好处?”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毕飞沉声应答。 “哎呦呦,还真是舍己为人呦。”钟无嘉轻声娇笑,笑得连如若拂柳的娇柔身段,也跟着摇摆。而那化蛇则“嗖”地一声游走飞起,正如披帛盘旋在她臂间,那叼着婴儿的蛇头,则蹭在她纤纤玉指之下。她轻轻地拍了拍那蓝布襁褓,又是娇笑道: “可唯有这个娃娃,奴家不能给你。因为奴家要还给这位婶子哩。” 此言一出,让小竹心下一惊。鼎山村一战,她亲眼瞧见这女子手段毒辣,是如何活生生地击穿蜚之颅脑,挖出了他的眼珠。这人以“心如蛇蝎”相称亦不为过,可眼下她竟说要归还婴儿?这实在让她难以置信。 “呦,妹子,怎么,你不信我?”钟无嘉瞥见小竹惊讶的模样,笑意更甚,却故作捧心状,“呦,这真是好伤奴家的心呦。你可知道,这婶子为什么要我手中的娃娃,却不要你的那个?” 这也是小竹心中的疑问,她转而望向那陈婶,却见这位妇人吓得浑身打颤,却伸着胳膊探向蛇口下的婴儿,颤声道:“我的儿……把我的孩儿还……还给我……” “哎呀呀,你说这一只?”钟无嘉用小指的长指甲挑起那襁褓,媚笑道,“我瞧瞧,这细皮嫩肉的真水灵,跟他孪生姐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 听她这句,小竹顿时会意,她垂眼望向怀里的婴儿:难怪两个襁褓所用布帛一模一样,难怪这孩子的面目与她先前在熊猫小摊前瞧见的别无二致,原来,这一对竟是双生子! “只不过多了一个小把儿,便金贵多了呀,”钟无嘉仰天大笑,忽脸色一沉,厉声质问,“儿子你的孩儿,女儿便不是了吗?” 第十七章 “儿子你的孩儿,女儿便不是了吗?” 她这一声又尖又细,面目更失了先前的妩媚,双目圆瞪、眉间成川,满面的怒容让她看上去再不似蛇蝎美人,而是来自地府的修罗恶鬼。而她身侧的化蛇,更是受她感应,挺起了蛇身,白森森的三角脑袋上,一双碧绿的眼狠狠地瞪视着那陈婶,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咬断对方的喉咙。 陈婶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讷讷地张着嘴,却是半句话都答不出,只能不停地颤抖。 到了这时,小竹终于理清了思绪:原来这陈婶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她将男孩儿当做宝贝,容不得人说半句闲话,却将那孪生姐姐以两百文钱的价格卖给了人口贩子,还欢天喜地带着男娃娃逛了庙会。这钟无嘉定是看不过眼,便掳走了男孩儿。而她与毕飞听得陈嫂哭喊,一路追踪,在墙角捡到的布片,却是属于那女孩儿的,因此才会找错了娃娃。 想到这里,小竹冷眼瞥向陈婶,再不为她辩驳半句,只是轻轻地摇了摇怀里的女孩儿,让她睡得更安稳些。 或许是感受到了大人的怒意,挂着钟无嘉小指上的男娃娃,忽放声大哭起来。听得婴儿的哭喊,毕飞抬起双手,冲她再度作揖:“钟姑娘,就算陈婶处事颇有不当,但这孩子却是无辜,你又何必拿孩童撒气?” 钟无嘉敛去了怒容,再度恢复了那蛇蝎美人的姿态,娇笑着反问:“书生哥哥,你可知这被卖的女娃娃,会被带到何处?” 毕飞自然答不出,他与小竹一齐望向那跌在地上的驼背汉子,后者见了他们的脸色,慌忙摆手,吞吞吐吐地道:“我……我不知道……我只管收了带走,交给下家,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行内的老手,你会不知道?”钟无嘉抬手掩唇,娇笑道,“年长些的女娃还能调教一番,卖给窑子妓院。这没几个月大的女娃娃,能卖得了什么价钱?就算是无儿无女的人家,都不愿意买这么个赔钱货来养,你们做买卖又不是开善堂,怎么会有那耐心把女娃养大?当然是往罐子里一闷,炼了千婴血,用来对付仙灵妖异,逮只璇龟包治百病,捉个乘黄求求长寿。千来个女娃娃加起来才不过二十两银子,这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奴家都要羡慕呢。” “什么?千婴血是人贩所炼?”小竹脱口惊叫,她睁大眼望向那人口贩子,却见他脸色大变,全身抖得如筛糠一般。 毕飞面色铁青,他握紧了手中的丹朱铁笔,沉声质问:“她说的可当真?你们贩卖女童,就是为了炼制千婴血?” “没……大侠饶命!我真……真不知道……”汉子的舌头像打了结似的,只能不停地重复着“我不知”三个字。 毕飞也不与他多费唇舌,当下弯身摸向对方的衣衫。那汉子慌忙挣扎,死死地捂住了胸口。就在这时,钟无嘉打了一个响指,那化蛇便瞬间窜至驼背汉子身后,缠住了他的手脚与脖颈。衣襟被扯开,一个瓷瓶掉落出来。虽有木塞掩住瓶口,但那血腥之气仍是溢出,弥散在虚空之中。 “哎呀,这么爱说谎,奴家要怎么罚你呢?”钟无嘉佯装思索,微微一笑,“就罚你陪我家宝贝耍上一耍。它可最爱缠人了,保证将你身上的骨头一根一根地绞碎,变得像它一样柔软可爱。” 她话音刚落,化蛇便绞起蛇身,只听一声闷响,从那人贩皮肉中传来,同时他发出一声凄绝惨叫,响彻云霄。眼看着他身子一软,腿骨已被化蛇绞碎,一双腿像是烂泥一样地瘫在地上。 听着那凄惨哀嚎,小竹瞬间心生不忍,刚想出言制止,却又觉得他是罪有应得,活该受如此酷刑。再看那陈婶,早已吓得浑身哆嗦,打着抖儿地向后退走,生怕那化蛇下一个就要来绞杀自己。 “哎呀,大难临头,连娃儿也不管了吗?”钟无嘉笑道,她忽然抱起被自己勾在手中的男婴,以纤细手指轻抚他的面庞,“这水灵灵的,十几年后肯定也是位俊俏小哥呢,只可惜你投错了胎,摊上这么个娘亲。我该怎么处置你好呢?干脆剪了你那命根子,看你家娘亲还是不是把你放在手心里疼?” 说罢,钟无嘉探手伸入襁褓,掀开男婴的肚兜。看见她动作,那陈婶打颤的双唇中,似是从喉咙管里溢出一个“不”字,却又轻得像是蚊子哼唧一般,不敢大声叫嚷。看见她畏缩的神色,钟无嘉冷笑一声,忽抬起双手,作势要将男婴掼在地上: “你不是想要儿子吗?我还你个死儿子便是!” 眼看钟无嘉双手聚起幽蓝之光,那孩童便要身首异处,忽然,只听一声玲珑笑声,竟是出自小竹之口: “喂喂,钟姐姐,你不觉得这样太便宜她了吗?”小竹笑道,“就算你掼死了这孩子,陈婶还能再生嘛,她既然能卖女,分明就是将儿女当做母鸡下蛋一般,都是可以拿去换钱的买卖。你摔死了她儿子,只能让她痛苦一时,却不能让她悔恨一辈子呀。” 钟无嘉闻言,挑了挑眉,忽扬唇笑道:“这么说来,妹子,你有更好的主意?” “当然,”小竹笑道,“所谓治标治本,她既然不把女儿的命当做命,就让她再也不能生育,从此绝子绝孙好了。然后嘛,你再把这男娃娃打成痴呆,还她这个傻儿子,看她还养不养。” 听她这句,毕飞震惊道:“月姑娘,你怎能为虎作伥,出此毒计?” “我是出损招没错啦,但是再毒有她毒吗?”小竹瞥向陈婶,淡淡道,“重男轻女也就罢了,还将女儿卖给人贩子制造千婴血,这种人不配做母亲,别说让她不能生,就是打死了也活该。” “不错不错,”钟无嘉抚掌笑道,“哎呀,小丫头,我倒是对你刮目相看了。这样一来,她就算是恨透了痴儿,可也舍不得扔了,的确是痛苦一辈子了。” 小竹微笑颔首:“至于我手里的女娃娃,当然绝不能还给这婶子,否则指不定还要被卖到什么地方,当做供养弟弟的工具。咱们干脆给她一个痛快吧,怎么也好过被放入炼蛊之中,被人贩子炼成了怨魂。” 说着,小竹从袖里滑出一柄碧绿的竹叶刃,攥在手心里,贴向那女婴的颈项。眼看锋利的短匕就要划向那吹弹可破的皮肤,毕飞面色一变,高喝:“住手!月姑娘,你怎能如此是非不分?” “你们赤云楼懂得什么?”小竹恨声道,“我也是被爹娘抛弃的女娃娃,若不是遇上了师父,早已化为白骨了。而你们什么诛妖盟,根本就是糊涂盟!伤我师父,却要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这才是是非不分!” 说着,她手上的刀刃,离那孩童又近了一分。毕飞敛眉,他一甩铁笔,祭出符咒,高喝一声:“天雪寒霜!” 冰晶从天而降,迅速向小竹脚下蔓延。小竹手腕一翻,手中短匕掷向毕飞面门。后者立刻横起铁笔,格挡对方攻击,同时左手捏起两张红色符纸,朗声清咤: “封!” 铁笔一点,如利剑直劈,那飞驰的符咒却不是往小竹的方向,而是向钟无嘉面门击去。同时一道绿色长索,如青龙破空,倏地缠起钟无嘉手中的娃娃,在对方抵挡毕飞符咒之击的同时,猛地将娃娃卷出了她的怀抱,掷进了陈婶的怀里。 “还不快跑!”小竹厉声道,同时将自己抱着的女婴也丢了过去,“再敢卖她,定取你命!驰风!” 她高喝一声,旋风骤起,卷了那浑身瘫软的妇人和一对龙凤胎,被疾风送至数丈开外。小竹再不敢分神耽搁,横起长索,那绿帛便像是长蛇一样,击向钟无嘉周身。而那化蛇,全身被如丝线一般闪耀的红光所束缚,正是赤云楼的绝招“缚甲神符”。 原来,方才见钟无嘉以化蛇绞杀人贩子,毕飞正欲出手相救,却被小竹拉住了胳膊。后者冲他微微摇头,又瞥了一眼钟无嘉手里的婴儿。毕飞也明白,若贸然出手,只怕会伤及无辜孩童,必须伺机而动。两人虽未多言,彼此救人的意图却已明了。所以,当小竹赞赏钟无嘉的言论,还另送“良”计的时候,毕飞便知她意在救人,于是他故意与她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却是暗中藏了一张“缚甲神符”,攻向看戏的钟无嘉。 钟无嘉一时麻痹大意,眼看那“缚甲神符”就要击在她身上,原本绞杀人贩子的化蛇,立刻游走道钟无嘉身前,挺起了蛇身。毕飞的符咒,结结实实地击在化蛇上,顿时红光大盛。数十条红色光线,将蛇身牢牢缠住,令它难以动弹分毫,只能横陈在地。 钟无嘉面色一变,尖喝一声,从袖中甩出人屠血锁。只见那赤红铁链,犹如一条暗夜毒蛟,又如破天之剑,极速向小竹击去。小竹咬紧牙关,向后急退数步,扬起绿索在天地间拉开盘旋青龙,龙舞飞腾,与恶蛟纠缠在一起。可她的武器终究是寻常布帛,而那人屠血锁是何等彪悍的毒物,当下穿透青光封锁,向小竹面目袭来! “寒岚冰凛!” 只听毕飞朗声高喝,天地暗夜中,忽飘落漫天霜雪。雪片急速聚集,在小竹面前筑起一道坚冰之壁。那人屠血锁撞击在冰墙上,登时将冰晶撞得粉碎,洋洋洒洒如星辰坠落。可那血锁的去势也被冰壁阻滞,小竹跃身而退,趁势躲过了这致命一击。 钟无嘉原本带着娇媚笑意的面容,此时早已阴沉如修罗鬼面。她杏眼圆瞪,双眉蹙起,带着罗刹鬼一般的怒容,扬起长袖,甩起血锁正要追击,忽然,那被符咒束缚的化蛇,张口吐出一声呜咽: “小……小嘉……” 竟是人言!那声音低沉,却是像许久未曾说话了,略有口吃地打着颤儿。 听得这句,钟无嘉身形猛地一滞,满面怒容瞬间变成惊诧。她瞪向那化蛇,只见它双目紧闭,缚甲之咒的红光,似是嵌入了蛇身之中。她微一顿足,忽收起血锁,腾身跃起,水袖一甩,洒下数十血锥! 血色尖锥向毕飞与小竹击去。前者以气运笔,墨峰绘正气方圆,浩然气息将血锥震得粉碎。后者洒出一把竹叶刃,只听“铛铛铛铛”数声,将血锥尽数击落。而那钟无嘉,则趁二人抵御血锥之时,水袖卷起那伏倒在地的化蛇,于血沫与冰屑之中,霎时消失了身影。 待到血冰尽散,小竹与毕飞再望四方,只见暗夜中树影幢幢,钟无嘉与化蛇已是不知所踪,而地面上只剩下那驼背汉子,下半身已是瘫软成了肉泥,喉管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毕飞忙奔到他身侧,点下他上身数处大穴,连声询问:“你们将买来的女婴藏在哪里?” 那驼背汉子,眼下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罢了,莫说是说话,连吭声都难。他猛地吸了两口气,口中刚吐出一个“南”字,忽然两眼一翻,颓然倒地。见人贩子断了气,毕飞双眉微蹙,他直起身,向小竹拱手抱拳,道:“月姑娘,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才能保那母子三人平安。眼下或许还有更多女童身陷苦海,恕不相陪,告辞。” 说罢,毕飞拖着跛腿,向先前人贩抱着女婴疾走的镇南方向,疾行而去。可他刚走了两步,就觉身子一轻,脚下清风骤起,正是“驰风诀”的效用。他微一侧身,便将那清丽纤秀的身影,与他一道揽风疾行。 “月姑娘,你……” 他的话还没问出口,就见小竹微微一笑,反问道:“难道这村镇小路是你开的吗?怎么只有你走的,我就走不得?” 毕飞先是一愣,随即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温和笑容来。 第十八章 夜深沉。 朗朗明月之下,只见镇南上空升起袅娜青烟。若是顺着那烟火望去,便能瞧见一栋朱门大宅,伫立在夜色之中。宅院里还有一座小楼,楼前挂着个幡子,上书一个硕大的“铁”字。 “婴儿虽小,但千名孩童也不是小数,而那些枉死孩童的尸骨亦需要处理。我想这些人贩子出于谨慎,不会将他们埋葬于山野,以免被人发现追究,最大的可能便是找个地方烧了。” “哈,一听就知道你没做过菜啦。就算是鸡骨头,丢进炉膛里都难烧成渣渣,人骨哪里是随随便便一把火就能烧干净的?我看用炼炉还差不多。” “炼炉?难道说……铁铺!” 毕飞与小竹经过一番思量,将目标锁定在镇南的一家名为“南河铸铁”的铁铺里。以二人的身手与术法,轻而易举地潜入了宅院之中,只见在那小楼里立着一个高耸的炼炉,熊熊火光之下,是炙红的沸腾铁水。 二人悄无声息地跃入楼中。片刻之后,在那空无一人的小楼里,忽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青石地板应声开启,两个背着麻袋的男人先后走出地窖,一边走向炼炉,一边道: “嘿,你说这小孩血真有用吗?干这么久也没听说头儿抓着了神仙妖怪的,吃了能长生不老啊。” “你管这个干嘛,就算真抓着了也轮不到咱们,给一份银子做一份差事呗!” 男人话音刚落,突然,一道晶莹冰锥破空而来,直插他的喉头。一道血线喷溅,那人瞪大眼,连自己如何死的都不知道,瞬间栽倒在地上,断了气息。他手中的麻袋落在地上,未封的袋口中,散落出一具具幼小并干瘪的尸体来。 而他身侧的那名汉子,震惊之后刚要放声尖叫,一道绿索从天而降,正缠住了他的颈项。只听一声脆响,那人的颈椎瞬间被拧断,软绵绵地瘫了下去。 两个男人瞬间命丧黄泉,毕飞与小竹飞身跃下。后者垂下眼,只见那散出麻袋之外的婴儿尸首,全身都是腥红色的干涸血印,小竹胸膛里一阵气血翻腾,当下冲入地窖里。 地下的景象,更是可怖。数十尺的地窖内,叠着百余只炼蛊,虚空中弥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许是夜风顺着窖口窜入了地下,墙壁上火把,将那些炼蛊的影子投映在地面,摇曳不停的火光,映得黑影随之狂舞,像是不甘的怨气想要冲破这阴毒牢笼一般。 小竹向一只炼蛊中望了一眼,登时愣在当场。那孱弱苍白的女婴,竟然仍有气息,她的眼睛虽然紧闭着,但那小小的青紫嘴唇却在轻轻地颤动,几不可闻的微弱啼哭,仿佛是在呼唤着母亲一般。小竹心口一窒,探出的右手停在半空,不知是该将这娃娃抱出炼蛊得好,还是给她一个痛快得好。 看见她迟疑的动作,毕飞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炼蛊,他那本是俊秀温文的面容,顿时变得冷若冰霜。他右手夹出一张金色符咒,沉声道了一个“护”字,以指尖轻点婴儿的前额。顿时,金色光芒将这可怜的孩子轻轻笼住。 一声长叹溢出唇外,只听毕飞沉声道:“十方殿善于医疗丹药见长,若是蔺兄在这里,她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罢,毕飞拖着腿脚,快步走出地窖,行至小楼外,从袖中掏出一支响箭,对着夜空掷出。只听一声尖锐哨响,夜幕中绽放出一朵炫色烟花。随后,他又匆匆赶回地窖内,以护身符咒,一一寻找炼炉内还未断气的女童,为她们护身续命。 “活下来又怎样呢,”身后传来低喃之声,小竹像是在问他,可更多却是像自言自语,“就算活下来,也只是在这世上受苦罢了……” “月姑娘,蝼蚁尚且偷生,难道你眼睁睁地看她们命丧这无间炼狱?”毕飞低声问。 “如果死了比较幸福,那还不如什么也不懂,就死在这里得好,”小竹垂下双眼,思索片刻,轻声道,“如果我是她,就算今日有你相救,留下一条命来,可将来我长大之后,发现是我的爹娘将我卖给人贩子,还被收了魂魄,从此成为痴痴呆呆的痴儿,我……我恐怕不会庆幸自己的存活。” 毕飞手上释符护体的动作未曾停下,那温润的褐色双眸,却是锁定了小竹,沉声问道:“就算真有那一天,要死要活,是她自己的选择。将来她后不后悔,我管不着。我只管当下,只管我自己,我若不救他,我必定后悔一生。” “……”小竹怔了片刻,继而眼睛一亮,扬唇笑道,“你说得不错,我何必纠结这许多?小蛇哥哥也说过,对也罢,错也罢,但求无愧于心。” 说到这里,她快步走到毕飞身侧,询问救助之道。毕飞将护身符咒交给她,并告知她运用灵力催动符纸的法门。小竹立刻走到屋子另一端,每个炼蛊逐一排查,将自身灵力聚于符咒上,为活着的女婴施法疗伤。 就在这时,忽听地窖上方传来纷乱脚步之声,紧接着便是“蹬蹬”的足音,正是十方殿蔺白泽率众赶来。当他看见满屋子的炼蛊之时,登时大惊失色,失声叫道:“千婴血?” “不错,”毕飞沉声道,“蔺兄,还有几个孩子尚有气息,烦请十方殿为其治疗。” “那是自然,”蔺白泽满口答道,他从袖中掏出药材,以金针为一名女童施药,一边道,“你放心,既然撞在了咱们手里,我保证不会多一个娃娃咽气,否则咱们还有什么脸面称‘十殿阎罗不敢收’?兄弟们抄家伙,赶紧的!” 在蔺白泽号令之下,十方殿弟子皆忙碌起来。他们小心翼翼地为女童止血,再将她们抱出炼蛊之中,撕下衣摆将婴儿周身裹住。一时之间,四溢的药香,甚至暂时盖过了地窖里的血腥气味。 直到所有活着的女童都被抱出,蔺白泽才松了一口气,他以手背拭去了额头上的冷汗,忽瞥见小竹也在施术救治女婴。他咧了咧嘴角,走上前笑道:“呦,姑娘,多谢了啊。” 他话音未落,忽扬手洒出一把褐黄色的粉末。小竹哪里想到,方才还一并救治女婴的人,会突然向她下手?刹那间,她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手脚霎时失力,连手里的孩童都抱不住了。眼看女童就要摔在地上,蔺白泽伸出手,接住那娃娃,同时冲小竹阴阴一笑。 不过转瞬之间,手脚便不像自己的了,小竹瘫倒在地,浑身无力,只能恨瞪蔺白泽。而一旁的毕飞见此情景,惊讶质问:“蔺兄,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为咱们立一件大功啊,”蔺白泽将女童丢给一名师弟,随后他抓起一只炼蛊,笑道,“有千婴血在手,又逮着了这黄毛丫头,这简直是天助我也。我就不信这样还搞不定墨白那畜生。” 毕飞双眉紧蹙,断然道:“不可!若不是有月姑娘相助,凭我一己之力,无法救出这些孩子。况且千婴血乃邪派禁法,我们怎么能使用这种毒物?” “嗳,毕兄,你别这么死脑筋嘛,”蔺白泽咧嘴道,“你说有了这千婴血,就是应龙也要忌惮三分,只要墨白交出云生镜,定能解决东海之患。” “……”听他这句,毕飞迟疑了片刻。蔺白泽趁热打铁,接着劝说道:“再说了,这血炼都炼出来了,难不成都扔了吗?就算扔了那些死了的娃儿也不会复活了,不如物尽其用,拿它对付妖魔。那鸣蛇小妖会荒火焚天,那可是应龙的火法,咱们要对付应龙,不妨今儿个就先拿那蛇妖练练手。” 蔺白泽这一番话,让毕飞略有动摇。而他的迟疑落入小竹眼中,后者愤然道:“卑鄙无耻!” “丫头片子,少罗嗦,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蔺白泽阴沉一笑,伸手攥住小竹的右肩,将她提了起来,“你一个人类的小丫头,天天跟畜生妖怪混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善茬!我倒要看看,那妖怪管不管你死活。” 说罢,蔺白泽拎起小竹,将她拖出地窖,用铁链将她的双足拴在炼炉之上。之后,他又招来十方殿与赤云楼弟子,命他们将地窖里藏着的千婴血全部搬出,以符咒和药物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墨白与归海鸣投上门来。 炼炉内,蒸腾的火焰跃动不休,红亮的铁水顺着石质的沟槽缓缓流淌。小竹的脚上拴着两指粗的铁链,被锁在炼炉边角之上。炙热火光,掀起热浪阵阵,因中了十方殿的毒物而气力尽失的她,只能无力地伏倒在地。而早已布下机关的蔺白泽,则与毕飞一起隐藏于暗处,窥视着小楼内的景象。 “天都快亮了!那鸣蛇小妖也就罢了,怎么墨白那畜生也还不出现,”蔺白泽抱着双手,不耐烦地道,“磨磨蹭蹭的,难不成那畜生和这丫头拆伙了?” 毕飞垂眼不答。先前听见陈婶哭喊、月小竹与鸣蛇分头行动之时,后者虽冷面少言,但眼里的回护之色却是骗不过别人,他相信那鸣蛇绝对不会丢下月小竹,置之不理。 “咦?那丫头是不是脑袋热坏了,竟然拿脑壳去撞炼炉?” 正当他暗暗思索时,身侧的蔺白泽忽诧异道。毕飞忙抬眼去看,只见那个身中软筋散、气力全失的少女,以双手强撑着那纤弱的身形,一步步地爬向炼炉边的石槽,竟将自己的脑门,重重往那粗粝的石壁上撞去。 毕飞先是一惊,忽想起几个时辰前,鸣蛇在离去之时,曾在月小竹的额前,点下一个银色印记。当时他虽听不清二人对话,但看那符咒形制,大约是个召唤之术。难不成,她是想将那印记毁去?毕飞心中一寒,他刚踏前一步,便被身侧的蔺白泽抓住了胳膊,用力将他拦住: “你管那丫头犯什么病,只要她没撞死,咱们等着捉妖就是!” 毕飞所料不错,小竹在恍惚之中,想起了归海鸣在她额间点下的印记。 师父,小蛇哥哥……绝对,绝对不能来这里! 第十九章 师父,小蛇哥哥……绝对,绝对不能来这里! 怀有这个认知的她,生怕归海鸣利用那个九天鸣霄之印前来寻她,便想用什么将额头苍印剜去。可她身上的竹叶刃皆被蔺白泽收走,她只有出此下策,以双手苦苦支撑,爬向那石槽,生生地撞击、磨蹭,一点一点地磨去那苍印。 温热液体自额前滑下,本是白皙细嫩的皮肤,被粗粝石壁磨得血肉模糊。零乱的发丝被热血浸湿,狼狈地贴在额头上,而那鲜红血液则顺着她秀丽的面庞,滴落在衣襟上,晕染出一朵又一朵血莲。若不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小竹定会咬牙撕下自己额前的皮肤,可眼下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磨砺,将那创口磨得更深,更加不堪。 最初是狠狠撞击的钝痛,紧接着是伤上加伤那钻心刺骨的疼痛,额前火辣辣地疼,小竹却不曾畏缩退却。伤口越是火辣疼痛,她便越是想起归海鸣以两指轻抚她额间、点下九天鸣霄之印时,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想起师父温暖又柔软的毛皮,年幼时候她总是爱缠师父现出原型,枕着师父毛绒绒的背脊晒太阳打瞌睡…… 熊熊烈火在炼炉里不住跃动,沸腾的铁水散发着炽热红光,顺着石槽缓缓流淌,掀起一阵又一阵热浪。炙热的温度让小竹头昏眼花,意识也逐渐迷离起来。眼前事物渐渐变得模糊,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刹,忽然,一声爆裂巨响,声震云霄! 小楼朱门应声碎裂,清风从破碎的门扉处袭进楼里,稍稍吹散了炙热气息。小竹的神智瞬间清明了些,她掀起疲惫不堪的眼帘,却见一道高瘦挺拔的黑影,逆光而立。 那人发冠高束,却是一头银丝如雪,及肩的华发随风轻曳。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宽肩窄腰,身形仿佛雕塑一般硬朗。他的右手紧握一把银色长枪,右臂肌肉紧绷贲出,而那手中银枪在初升旭日下映出森冷寒光。 糟糕!别进来!小竹拼命摇头,她想要大喊制止对方,可是失力之下,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而那人在瞧见她之处境的刹那,便已飞身跃入楼中,左手将她扶住,右手长枪一挑,只见火星迸射,将她足上铁链尽数斩断! “逃……” 小竹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却见小楼上方数十扇窗齐齐开启,透入晨光百道。霎时,只听破空之声,数百道“炽火符”自四面八方射入楼内,却不是击向归海鸣与小竹二人,而是一齐朝底部炼炉击去! 炽火齐爆,蹿升的火舌足有丈高,像是一条被囚禁在炼炉里的火龙,想要挣脱束缚,冲破天际一般。与此同时,楼外一阵悉索声响,门窗尽数被封锁,连同那被炸开的朱门也被木板与铁链死死锁住,小楼瞬间被禁锢成一座囚室。 归海鸣眼光一寒,右手蕴出鸣霄之焰,幽蓝暗火顺着蟠龙枪盘旋游走,他振臂一挑,暗火幽龙便如离弦之箭,向那门扉急冲而去。可预期中的爆裂之景并未发生,那暗火像是这座阴森楼宇吞噬了一般,瞬间消失于无踪。 “荒火焚天。”剑眉一挑,归海鸣冷声道出应龙火法,可就在这一刹,自小楼穹窿之上,忽滴落一点水珠。 那一点腥红的粘液,“啪”地滴落在归海鸣的手背上,像是滚油一样得烫。刹那间,鸣蛇之鳞骤然立起,仿若铸铁一般的片片银鳞,覆了他满手满臂,想要保护主人的躯体。可即便如此,那点腥红血雨,仍是穿透了银鳞,钻入骨血之中。 千婴血。 归海鸣只消一眼,便已判断出他所面对的,是怎样可怖的至毒。他神色一凛,反手将蟠龙枪负在背上,伸出双臂将小竹护在怀里,同时用他那瘦削的肩背,为她挡去那致命的血雨。 一滴,两滴,漫天红血,从天而降。 雨点砸在他的面目上、脊背上,穿透了将那闪着寒光的银鳞,在他的身上溶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血洞。归海鸣的发冠早已被侵蚀散开,银白的发丝被血雨染成了鲜红的颜色。他背上的衣物,早已是千疮百孔,露出被红血侵蚀的蛇鳞,而那深深的孔洞里,流淌着银色的血液。 归海鸣默然无言,他只是将小竹抱得更紧。背上的银色翼翅骤然伸展,将小竹护紧在银翼之中,一步步地走向那被封锁的大门。 因中毒而失力的小竹,眼下又中了千婴血腥毒之气,此时的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透过迷蒙双眼,望向那个将她护在怀里的人—— 他那冷峻面目上,银鳞贲张,映出森冷寒光。他的额角滑落斑驳血痕,被腐蚀的蛇鳞脱落斜出,露出模糊血肉来。明明是极狼狈极痛苦的景象,可他那双深邃的黑眸里,却没有半点犹豫,仍是那样坚定地护着她在血雨中前行。 明明没有被千婴血雨淋到,可小竹的心口,却像是被毒血击中了一般,忽觉炽热滚烫,灼得心头发热,发酸。她不知道是怎样的感情在作祟,只觉得胸口满满当当的酸,似要爆开一般。 血雨飘摇,此时此刻,归海鸣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他的唇角溢出银色暗血,每一滴血雨击在他的身上,便让他的妖力削弱一分,便让他的伤势增加一分。银翼已是千疮百孔,他的额上,脸上,背脊上,被酸蚀的血肉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可他始终提着一口气,脚步却丝毫未曾停顿。 一步,一步,又一步,迈向那扇被铁链禁锢的大门…… 门外,蔺白泽正向他十方殿弟子,得意洋洋地讲述他的计划:“……有这千婴血阵,别说是一个小小蛇妖,就是大罗金仙也未必能逃得出来。咱们打赌,我看不要半个时辰,那小妖怪就化成满是血窟窿的一摊烂肉啦!” “师兄果然妙计!”、“蔺大侠英明!”——不止十方殿门人,就连赤云楼弟子,也纷纷称赞他的计策,只有毕飞面色凝重,他一把抓了蔺白泽的胳膊,急道:“那月姑娘怎么办?怎能将他们关这许久,只要等鸣蛇无力反抗,我们便该打开血阵,将人就出啊!” 蔺白泽咧了嘴角,嬉皮笑脸地道:“那丫头跟妖孽为伍,是非不分,也不是什么好鸟。你不记得她在青川山上,出言回护那妖孽和畜生么?她根本不把自己当人看,咱们又何须管她的死活?” 他话音未落,忽听一阵簌簌声响。蔺白泽忙转头去望,忽见那朱门外的铁链,正不住地颤抖着。他脸色一变,大喝一声“封住!”,可就在这时,眼前忽闪现银光万丈,只听一声爆响,那门扉铁链化为四散残片,大门应声开启—— 血雨纷纷,红雾弥漫。自那蒸腾的血雾中,走出一道黑影。 那名高瘦的武者,此时站定在血泊中,全身上下已是鲜红一片。他的肩上、背上,已是伤痕累累,皮肉翻出,深可见骨。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双深邃黑眸,冷眼扫过在场众人。他左手将小竹揽在身侧,右手取下背上的银枪,一步一步走出楼外。 那宛若恶鬼临世的气势,那不惧生死的气魄,惊得在场众人不敢逾越,竟是纷纷向后退去。直到蔺白泽如梦初醒,大吼一声:“怕他个鸟,上!”两派弟子才涌上前去,拂尘与铁笔,术法与符咒,一齐冲那二人击去! 妖力被千婴血噬去,此时的归海鸣只能以武力应对。他右掌一翻,只听长枪嗡鸣一声,竟自顾自地旋转起来。飞纵的银光如雷电般划破虚空,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寒光闪烁的枪尖已插入临近的十方殿弟子的喉头。归海鸣反手将长枪拔出,对方喉头之血溅了他满头满脸,他也不去擦拭,而是继续向前迈出。 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两派弟子轮番上阵。归海鸣妖力全无,只靠精妙的武技抵挡敌手。他虽只有一人一枪,可那银枪却如同游龙一般,在他手中飞纵幻化,直取对手心门。只听数声惨呼,又有几名门人被他放倒,蔺白泽怒吼道:“符!上符!” 两派弟子立刻祭出“炽火符”,数十道符咒向他击去。归海鸣手中长枪再出,如星辰流火,青龙长啸,将数道符咒拦截于半空之中。可更多的符咒却是破空而行,归海鸣剑眉一挑,竟是侧身回护,以自身背脊护住怀中的小竹。 爆裂的气劲炸在归海鸣的脊背之上,直炸得血花四溅。归海鸣一个踉跄,险些栽出去,他反手将长枪插进泥土之中,支撑自己身形不倒。然而此时的他,已是浑身浴血,用“千疮百孔”来形容也不为过。银血顺着他的手臂滑落,又沿着手里的银枪不住流淌,他却连吭都不吭一声,只是将怀里的少女护得更紧。 “不愧是会应龙火法的妖孽,倒是有几分能耐,”蔺白泽咧嘴道,“不过挨了千婴血阵,就是应龙本尊也得认栽,我就不信你还能撑!兄弟们,抄家伙!” 蔺白泽一声令下,两派门人又是一轮“炽火符”出手。眼看那符咒就要在归海鸣身侧爆裂,忽听毕飞朗声道: “寒岚冰凛!” 天地之间,忽扬起漫天霜雪,无声飘零。雪片急速聚集,在归海鸣与小竹身前筑起一道坚冰之壁。“炽火符”撞击在冰墙上,登时爆裂,碎裂冰晶如星辰坠落,纷纷扬扬地飘散在虚空之中。 “毕飞!你什么意思!”蔺白泽转身怒道。 只见那个面目清秀、腿脚不便的青年,一手持冰霜之符,一手祭起丹朱铁笔,竟是扬起唇角,淡淡笑道:“对也罢,错也罢,只求无愧于心。天雪寒霜!” 说罢,他右腕一翻,铁笔凌空飞旋,墨点纷飞,正击在他掷出的符咒上。顿时,冰华再起,漫天飞雪遮天蔽日。就在蔺白泽等人挥舞着拂尘,想荡尽眼前雪羽之时,毕飞足下生风,跃至归海鸣与小竹身侧,架起二人的胳膊,轻声道:“走!” 待到天雪散尽,哪里还有三人的影子。蔺白泽拂尘一甩,愤然道:“那个吃里扒外的小白脸!哼,两个废人一个跛子,必定逃不远,追!” 第二十章 故人 苍翠山林之中,忽惊起数十飞鸟,振翅高飞。透过碧翠树荫,隐隐约约可见两道黑影疾行而过,身形有若驰风,又如闪电,瞬息间划破寂静山野。 那跛脚的赤袍书生,一手扶着少女虚弱的身躯,领着她一路疾驰。归海鸣因救人而入红血阵,早被千婴血之毒侵蚀得遍体鳞伤,此时已化为鸣蛇原身,被小竹紧紧地抱在怀里。 银色的翅翼千疮百孔,布满了血窟窿。本该坚如铸铁的鳞片,亦是残破不堪。冰冷的银血顺着蛇身蜿蜒滑落,浸湿了小竹的衣衫。她用颤抖的双手抚摸那冰冷的蛇躯,就如年幼时候二人初见那一刻,她拼命地摩挲着那残缺而冷硬的蛇鳞,想让它暖和起来,可掌中的触感却越发冰寒,竟似腊月中的冰棱一般。那寒意侵入肌肤,似是侵透了少女的血脉,让她的心房猛地一寒: “小蛇……哥哥……” 只唤出这一声,小竹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记得在那熊熊烈火之中,那个挺拔的背脊,是如何荡起蟠龙长枪,划破滔天烈焰。她记得在那漫天红雨之下,那个高瘦的身影,是如何张开银翼,为她遮挡腥红毒血。 一滴泪珠,无声坠落。晶莹的清泪,带着温暖的热度,正落在鸣蛇的额前,又顺着它满是鲜血与尘土的蛇躯,潸然滑落开去。 似乎是感应到那滚烫的泪滴,鸣蛇的脑袋微微挪动了半寸,向她的掌心蹭了蹭,似乎是在劝慰她“没事”一般。可小竹心里明白,千婴血乃天下至阴至毒,就算归海鸣有千年道行,遭此重创,也是命悬一线,凶多吉少。她咬紧牙关,忽腾出左手,以食中二指点向鸣蛇顶心,默默念诵道: “化生诀。” 顿时,小竹周身亮起淡淡的金色光点,在虚空中时隐时现的光华,源源不断地钻入鸣蛇的躯体之中,而少女的面色却越发苍白起来。 “月姑娘,住手!” 毕飞以余光瞥见她的动作,立刻横起手刀,劈向她的手腕。小竹本就中了十方殿的毒物,先前全凭撑着一口真气,才跌跌撞撞地逃到这里。眼下受了毕飞一击,她登时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连同她怀中的鸣蛇,也一并跌落在泥地上。“化生诀”术法为之中断,光华也随之消散。 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瘫倒在地的小竹立刻探出手,向鸣蛇的所在摸索。见她连站都站不起来,毕飞双眉微蹙,缓声道了一句“得罪了”,他刚弯下身想扶起少女,就在这时,只听风声过耳,一道朱砂符纸如破空之箭,在他身侧骤然爆裂! “毕飞,我看你是昏了头了,”蔺白泽走出密林,他瞪着毕飞,又斜了跌在地上的小竹和鸣蛇一眼,冷笑道,“还是说,你看上这小妮子了?” 他话音未落,林中又走出十余人,正是十方殿和赤云楼两派弟子,将小竹等人团团围住。 见此情景,毕飞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苦笑:“究竟何为‘是’,究竟何为‘非’?蔺兄,你口口声声是‘除魔卫道’,可你竟用邪法千婴血来对付一个寻常姑娘家,这难道就是你要卫的‘道’吗?” 蔺白泽眼角一抽,冷笑道:“与妖魔为伍,这样的人岂是寻常?毕飞,我不跟你耍嘴皮子,只要你杀了这蛇妖和妖女,我自然会给你美言几句,让诛妖盟四大掌门不治你擅放妖人之罪。可你若执迷不悟,就别怪我……” “别怪你什么?连我一起杀了吗?”毕飞忽仰天大笑,笑声震天,“哈哈!可笑,简直可笑!诛妖四派,联而为盟,为的是封印东海之滨的应龙和相柳,守卫神州之安宁,保天下人之平安。可眼下你们做的,却是斩尽杀绝。不去追究炼制千婴血的真凶,反而以这邪物对付一介凡人,你之所为,岂是诛魔,简直是成魔!” 听他之言,蔺白泽不怒反笑:“究竟谁是谁非,谁成了妖魔帮凶,在场的弟子看得一清二楚。赵小兄弟,你倒是说一说,你们毕师兄说得可有道理?” 他口中的“赵小兄弟”,正是那名曾在庙会上高呼“邪魔人人得而诛之”的赤袍弟子。此时他一脸激愤,手中铁笔怒指毕飞,愤然道:“毕师兄,你怎能是非不分,帮助妖人脱逃!难道你忘了师尊的教诲,要背叛师门不成?” 面对他的质问,毕飞缓缓摇首,黯然道:“师尊之教诲,毕飞不敢有半分懈怠,只是……” “只是舍不得这个小妖女,对呗?”蔺白泽打断毕飞的话,咧嘴嗤笑道。说着,他跨前一步,用脚踢了踢瘫软在地的小竹。小竹所中之毒,此时已延及四肢百骸,无力与之抗衡的她,只能咬牙将鸣蛇之躯揽在身侧,不让蔺白泽动友人分毫。看见她回护的动作,蔺白泽讥诮一笑,抬眼望向毕飞,嘲讽地道: “看见没?这妖女迷恋那蛇妖迷得紧咧,毕飞你莫不是想横插一杠吧?你就不怕戴上个绿帽子?” 听他说得露骨,十方殿门下众人,皆跟着蔺白泽嗤笑起来,眼光还滴溜溜地在毕飞、小竹及鸣蛇身上游移,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此情此景,让赤云楼众人觉得面上无光,那赵姓弟子更是又气又急,他一甩铁笔,怒指毕飞:“毕师兄,你若还当自己是赤云楼的弟子,便杀了这两个妖人!如若不然,便是偏护妖异,背叛师门!” 十余道目光,齐齐投在毕飞身上。尤其是赤云楼弟子,都盼着毕飞能弃暗投明,以雪前耻。察觉到他们热切的视线,毕飞垂首苦笑,沉声道:“赤云楼以丹朱铁笔而闻名天下,符咒之法更是神州一绝,庇佑百姓平安。可不知从何时起,我赤云楼竟成了索命的侩子手了?” “少废话!一句话,你杀是不杀!”蔺白泽手中拂尘一甩,挑起眉头,不耐地道。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毕飞并未作答,他只是从袖中掏出数张符咒,夹在指尖,浅淡而又无奈地一笑: “来战罢。” 虽只是短短三个字,但毕飞之决意,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尤其是赤云楼的弟子,万万想不到他们的大师兄竟会做出如此抉择。那赵姓弟子登时咆哮出来: “我赤云楼弟子没有你这么个师兄!” 说罢,他手腕一翻,铁笔在虚空中划下一个法印,一张本是软塌塌的符纸,忽变得如铁片一般笔挺,又如箭矢一般向毕飞击去! 面对炽火之符,毕飞不闪不避,他只是抬起双臂,手化两仪,指尖微动,沉声道了一句: “寒岚冰凛。” 霎时间,只听细微的“咔咔”之声,白色霜华在地面上疾走而来,所到之处,衰草涵霜,凝露成冰。那冰华自下而上,在虚空中凝成一道坚冰之墙。炽火符如利箭直插冰墙,顿时爆裂,可爆火之力并未穿透冰层,只激起碎裂冰痕。 一击不中,那赵姓弟子更是恼怒,扬手高喝:“师兄师弟们,今日咱们必须得清理门户,若不能击杀了这叛徒,我们赤云楼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不错,绝不能容许这叛徒败坏我派声誉!”另一名赤云楼弟子也高声回应,“咱们一起上!” 眼见那十余名赤云楼弟子各自施展铁笔符咒,一齐向毕飞击去,蔺白泽一甩拂尘,抱着双手嗤笑道:“毕兄,看来你这人缘还不是一般得糟糕啊。兄弟们,抄家伙,倒看看这姓毕的和妖人能撑到几时!” 话音未落,蔺白泽已抽动拂尘,露出藏于银丝中的尖锐钢针,向毕飞狂袭而去!毕飞向后急退数步,右手铁笔在空中画开个半圆,只听一声铿鸣,正好格挡住蔺白泽拂尘钢针。但同一时刻,赤云楼弟子又从四面放出炽火符。毕飞左手击出数张符咒,以“寒岚冰凛”与炽火相击,爆裂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毕飞术法修为虽是不俗,但毕竟是凡人,以一敌多已是极限。随着赤云楼和十方殿数十名对手的进攻,冰面上碎出数条裂纹,隐约可闻破碎之声。蔺白泽见他苦苦支撑,冷笑一声道: “好你个毕飞,为了这两个妖人,竟然连同门情义都不顾了。这小丫头片子,倒还是个人物,不止勾了墨白那畜牲和这只蛇妖,连你都这么死心塌地,还真是仙妖人三界全吃啊。” 小竹虽是身中剧毒,气力全无,但听觉却并未受影响,方才毕飞与众人的对话,她一字一句听入耳中。眼下听得蔺白泽口出秽语,小竹虽是虚弱,仍是费力地扬起唇角,讥诮道:“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咳……” 胸膛内气息流转,小竹咳了数声,吐出一口鲜血来。她不顾伤重,苍白的脸上,勾勒起轻蔑的弧度:“……你这人倒是淫者见淫,满脑子的男盗女娼,你们十方殿那句‘十方探寻儒释道’,不如改成‘十方探寻花柳道’算了……” “死丫头,死到临头,还敢口出妄言!” 蔺白泽面色一变,举起手中的拂尘,重重地向小竹扫去。眼看那钢针就要落下,小竹牙关一咬,将鸣蛇揽入怀中护住。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毕飞剑眉微挑,他清咤一声,掌中铁笔兀自翻腾,只见一道墨色印记,在虚空中骤然飞旋而出,如蛟龙出水一般,竟是扑向那冰壁。 刹那间,冰壁上燃起蓝色幽火,犹若青龙在疾速游走,延绵数十尺。幽龙所到之处,冰面尽碎,冰片连同幽火一齐飞旋爆裂,幽蓝之焰向四面八方奇袭而去! “冰凛幽煌!”蔺白泽惊叫出声,他一边向后急退数步,右手挥动拂尘,左手捏了一个诀,才险险抵挡住幽火与冰片之攻击。但十方殿其余弟子却没有这般能耐,被冰片割裂血脉者有之,被幽火烧焦了肌理的亦有之,一时之间,哀嚎不断。见此情景,蔺白泽恨声道: “好小子,看不出你还有些能耐,竟打通了奇脉,冰火双修!” 毕飞右腕一番,那丹朱铁笔便如墨龙游走,停驻于他指尖。只见他淡淡一笑,淡然道:“蔺兄,明人不说暗话,你该知这冰火双修之法,至少需一甲子的术法修为。一甲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付妖灵异兽或许是相形见绌,但对付区区二十余人,与在座各位拼一个你死我活,倒也不是难事。诸位师弟,可做好了与师兄同归的准备了?” 他笑容越是淡然,众人的脸色便越是难看。十方殿一名门人,一手捂着胳膊上的伤口,一边压低声音冲蔺白泽道:“师兄,咱们怎么办?难道……真跟他拼命吗?” 蔺白泽面色阴沉,他沉默片刻,忽收回拂尘,高声笑道:“诛妖盟四派同气连枝,咱们理应助赤云楼一臂之力,斩除邪佞,将妖人一网打尽。可这姓毕的背叛师门,赤云楼要清理门户,咱们虽为盟友,也不好插手别派内政。师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那十方殿门人立刻会意,忙不迭地点头道:“蔺师兄所言极是!赤云楼清理门户,别派不便干预……” 说到这里,他瞄了瞄蔺白泽的脸色,在看见对方冲他暗暗使了个眼色之后,那门人放开了胆子,接着大声道:“诸位师兄师弟,今日咱们就卖赤云楼一个面子,暂不和这姓毕的妖人计较,咱们撤!” 言毕,十方殿门人立刻撤离。眼见他们迅速消失于密林之中,赤云楼弟子是又急又气:明知那些家伙们是一看形势不对,找了个借口逃了,可偏偏十方殿的说辞却又是合情合理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毛病来。那赵姓弟子更是气得脑门上全是汗,他转而怒视毕飞,恨声道: “我赤云楼赵聪,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毕飞你既然背叛师门,还拔刀相向,我赵聪就跟你拼了这条命!” 说罢,赵聪祭出铁笔,以灵力运起数十道炽火符,竟是将全身的修为都灌注其中。毕飞大惊,他刚想道一声“不可!”,便见那符咒燃起熊熊烈焰,朝他面门直击而来!面对这豁命之招,若毕飞以“冰凛幽煌”与之抗争,便有七成胜算,可如此一来,术法较量之时,那赵聪必是气空力竭而亡。毕飞眼神一黯,却不曾使出冰火双修之法,而仍是祭出“寒岚冰凛”,张开冰壁防护—— “铿!” 数十道符咒犹如火龙行空,怒撞坚冰。冰壁瞬间分崩离析,火龙穿透冰华,重重地击在毕飞身上!毕飞虽已侧身闪避,但苦于腿脚不便,腾挪不及,仍是被焚火所伤,顿时真气激荡,被击退数步的同时,唇角溢出殷红血痕。 赵聪显然也未想到对方手下留情,霎时露出惊讶之色。可就在这时,眼看毕飞受创,其余赤云楼弟子哪里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十余人趁势出手,更有人叫嚷着“叛徒受死!”,对准了毕飞不灵便的跛腿,击出符咒! 炽火纵横,火龙游走,毕飞被逼得连连败退,腿脚更受重创,血流不止。重伤的左腿,膝盖一软,终究是支撑不住身形,单膝跪在了地上。眼见他单膝跪地,血满衣袍,赵聪抬手示意,令众人停下攻击。随后赵聪跨前一步,执起手中铁笔,将那锐角对准了毕飞的眉心,居高临下地道: “毕飞,若你还顾念师门情义,就杀了这两个妖人。今日之事,师弟们绝对不会向楼主与诸位师叔透露半句。但你若一意孤行,就别怪师弟手下无情!” 面对昔日同门的夺命之招,毕飞昂首望向曾经的师弟,一双星目中毫无惧色,只见他于唇边扬起无奈的弧度,轻叹一声道:“今日我若出手杀了月姑娘,那我必定抱憾终身,日夜饱受良心折磨……” 第二十一章 “今日我若出手杀了月姑娘,那我必定抱憾终身,日夜饱受良心折磨……” “你!”赵聪恨声道,手中铁笔向前插入三分,瞬间刺破了毕飞的皮肉。 只见一滴腥红血珠,从毕飞仿若白玉般的额间滑下,可他非但没有半分畏惧,没有半分恼怒,反而是扬起一抹微笑,朗声道: “哈,人间走这一遭,总是要死的。生里来,死里去,凡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听他这句,赵聪愤然地送出了手臂,眼看那铁笔就要穿透毕飞颅骨,电光石火之间,忽听疾风阵阵,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一条暗红色锁链,忽划破虚空,缠住了赵聪的颈项,将他抽飞了出去! 只听一声哀嚎,赵聪的身子被抛出去丈远,重重地撞击在粗壮树干上,又颓然坠地,再无声息。其他赤云楼弟子尚未回过神,只能茫然地四处张望,忽又听一阵娇笑,葱葱绿树之中,走出一位美若天仙的聘婷女子来: “呦,这位俊俏哥哥,奴家可不能让你死在这里呦。” 伴随着娇俏甜腻的语气,只见钟无嘉扭动着窈窕身形,款款而来。她的左手还抱着一个蓝染花布的襁褓,婴儿正发出阵阵啼哭。 赤云楼弟子见她貌美如花、笑若春风,手里还抱着个娃娃,哪里想得到方才击杀赵聪的人,正是面前这个天仙般的女子。正当一名弟子开口道一句“姑娘,请你速速离去”的时候,钟无嘉忽水袖一扬,从她的袖管中,突然射出一条布满血污的粗壮铁索,正是邪器——人屠血锁! 钟无嘉轻轻一笑,展现美艳笑容的同时,水袖翻转,血锁如灵蛇般破空而来。可怜那弟子连一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血锁缠住了颈项,继而拧断了脖子。 众人大骇,纷纷祭出铁笔与符咒,可钟无嘉动作更快,只见她朱唇轻启,一道碧翠青烟自口中喷出,如一条青色长蛇,旋绕住血锁。锁链之上,赤血斑驳,青烟浮动,一赤一青纠缠不休,煞是诡异。 “哎呀,看了这位俊哥哥,我还当赤云楼的郎君各个都像你似的呢,”钟无嘉露出惋惜之色,摇了摇头,轻轻笑道,“谁知尽是些下等货色,看了都嫌碍眼哩。” 说着,她“咻”地一声,扬起手中血锁,踏足挥臂,竟如飞天之舞般,旋身回转。那青赤二色的沉重锁链,在她手中却如丝绦飘带一般,回旋翻腾,扫过赤云楼诸弟子。锁链所及之处,那青烟幻化成一条条的青蛇,怒张下颚,尖牙刺穿敌手皮肤。 不过须臾之间,伴随婴儿的啼哭之声,众弟子便面呈黑紫,倒地而亡。 眼见昔日同门瞬息毙命,毕飞眼角微微抽搐,良久才蹙起剑眉,冷眼望向钟无嘉,沉声道:“为何救我?” 钟无嘉娇媚一笑,款款走到毕飞面前,伸出小指勾向他的下巴,却被毕飞扭头避过。钟无嘉讨了个没趣,竟也不着恼,只是笑着说:“奴家只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话说回来,俊俏哥哥,你这细皮嫩肉的,奴家真想咬上一口哩。” 一边说着,钟无嘉探出雪白的颈项,亲昵地凑上脸来。毕飞立刻侧身闪避,就在这时,忽听林子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那原本跟随在钟无嘉身侧、形影不离的化蛇,从灌木丛中缓缓游走而出。它那白色蛇躯之上,此时伤痕累累,“缚甲神符”的红色细丝,紧紧地嵌入了鳞片之中。本该灵活的蛇身,眼下却极是迟滞,那双如珊瑚般绯红双眼,默默地望着钟无嘉。 本是娇笑着的女郎,忽敛去了唇角的甜美弧度。钟无嘉眼光一寒,瞥了那化蛇一眼,冷冷地道了一个字:“滚。” 身中符咒的化蛇,却仍是艰难地扭动着蛇身,缓缓向钟无嘉靠近。随着它的动作,那缚甲红绳勒得更紧了,几乎将蛇身勒成了几段,鳞片翘起脱落,所过之处,留下白色残骸。 钟无嘉眼中神采更是黯淡,一张绝美的面容,此时冷若寒霜,紧蹙的双眉隐含暴戾怒气,宛若罗刹。再也不看毕飞一眼,她水袖一扬,身形便化为青色烟尘,遁入天幕之中。而那化蛇,一双红眼如鸽血宝玉,默然无声地望着钟无嘉离去的身影,然后它挪移身躯,缓慢却坚定地跟了上去。 青山翠岭,终归平静。只留下一地尸骸,证明方才的一场恶战。 毕飞怅然地望着同门的尸身,片刻之后,他右手撑地,费力地直起身。可伴随他这个动作,左腿伤处便汩汩地流出鲜血来,被炽火术法击伤的左胸内,更是气血翻腾。毕飞左手捂住心门,垂眸冲小竹无奈苦笑,勉强道:“月姑娘,抱歉,在下当真撑不住了……” 气息减弱,毕飞终是一个踉跄,颓然倒下。本就中了毒物的小竹,见毕飞重伤昏厥,一时气急攻心,喷出一口黑血来。就在她的意识远去、双目迷离的那一刹,透过眼前层层迷雾,她隐约瞧见林子里走出两道身影。其中一人,一袭白衣,身形高挑,像极了…… “师父……” 神智恍惚的小竹低声呢喃,继而两眼一黑,彻底陷入了昏迷之中。 那白衣人快步上前,跪倒在少女身侧,将她揽入怀中。只见他探出食中二指,点向小竹的眉心,正待将灵力注入她的体内,忽然,一个黑色物事正砸在他后脑勺上,打断了他的念诵。只听“哐当”一声响,那东西摔在地上,跌了个四分五裂,正是一个酒嗉子。 “小黑白,这就是你的宝贝娃儿?” 伴着沉厚的声音,一名青衫书生,摇着折扇,缓步上前,正是那庙会上卖食铁兽布偶的摊主。而他口中的“小黑白”,不是墨白仙君,又能是谁? 墨白并未回身,只是侧目瞥了书生一眼。平日里总是如谪仙一般泰然处事的他,此时却眉间微敛,没好气地道:“你这话就跟你这皮子一样,都不经脑子。” “哈,你还真是护短得紧。几百年的交情,还比不上一个捡来的娃娃?” 书生摇扇一笑,忽见光芒大作,金色华光笼罩了那书生周身。待到光华退去,哪里还有什么书生小贩,却是一个身穿青色战袍、背一把玄铁重剑的武将。他身形魁梧,面目俊朗,背脊挺拔,单单不言不语立在那处,便显出一种英武之气。只是他嘴角上扬,勾勒起戏谑的弧度,笑容带着些痞气: “就你那刚解封的破身板,还想逞英雄施展化生诀,我说,究竟是谁做事不过脑子?” 话音未落,只见那武将单掌一翻,一道炫金真气自他指尖窜出,径直没入小竹眉心。转瞬之间,少女苍白的面色就渐渐红润起来,原本微弱的气息也逐渐平稳,那模样好似陷入甜美睡梦中一般。见状,墨白面色稍缓,唇边渐渐扬起惯有的弧度来,似笑非笑地道:“跟你,我就不说什么客气话了……” “哈,”那武将昂首大笑,“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何时懂得‘客气’二字如何书写?” 墨白微微露出局促的表情,勉强笑道:“我说你好歹也是堂堂神将,咱们朋友一场,要不要这么记仇?” 那武将咧嘴一笑,从腰间掏出一只酒嗉子,昂首灌下一口酒,方才回话:“当年你口口声声答应随我修仙飞升,却忽然间没了踪影,我寻遍三界不得,还当你这畜生惹了什么事端,被人打得魂飞魄散了。想不到,十九年来,你竟然用我赠你的翡翠葫芦作结界,故意让我寻不得你。哼,你这朋友,倒是够意思。” “喂喂,陈年旧事,要不要记得这么牢靠,真是锱铢必较的坏朋友,”墨白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该知道,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不得不躲开……” 那武将又灌了一口烈酒,冷哼一声道:“哼,口口声声说什么‘避世无为’,我看你的闲事,管得比谁都多!若不是着了诛妖盟的道儿,失了法力,连禁制也维持不住,你是不是打算躲我躲到天荒地老?” 墨白面露尴尬之色,然后露骨地岔开话题:“好好好,就当是我不厚道,但你也不必化身为摆摊的书生罢?你那话说得跟珠连炮似的,我倒从来不知道,沧溟你还有话唠的潜质。” 那名唤“沧溟”的神将,将手中的酒壶递给友人,大笑道:“我这招还不是跟你学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毛团子,在断云山上絮絮叨叨,连竹子都堵不住你的嘴。这次,也让你尝尝耳根不得清净的滋味儿。” “喂喂,我看你岂止锱铢必较,是睚眦必报才对。”墨白挪揄道,一边接过酒嗉子,笑着饮下一口。 恍惚之间,太虚流转,二人似乎又回到断云山那段对月畅饮的岁月。然而,片刻之后,沧溟便敛去了笑容,收起了他短暂的笑意。他撇了一眼沉睡的小竹,又瞧了瞧被她护在怀中的奄奄一息的鸣蛇,方才沉声道: “你当真决定淌这一摊子浑水?莫说应龙和相柳,便是那劳什子的诛妖盟,既知那物件在你手中,决计不会轻易放过你。” 面对沧溟的质问,墨白淡然一笑,他把玩着手中的酒嗉子,不以为意地道:“畜道之命,不过短短数十载。墨白能活到今天,已是占了莫大的便宜了,又何须强求什么修仙飞升?这乱世红尘,我还未曾看够啊。” 沧溟负手而立,面容之上再无先前那戏谑痞气的笑意,仿佛是带上了一层冷硬面具。只见他身负重剑、冷面默然,当真如庙宇中供奉的金刚神像一般,不怒而自威。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再不多言,”沧溟淡漠地道,“此乃神州必经之劫难,天庭神祇不会插手半分,你自求多福。” 他话音刚落,也不等墨白回应,沧溟当下转身,一振衣袖,瞬间化为一道炫金剑光,直插云霄。眨眼之间,便再也望不见了。 碧空如洗,墨白怔怔地望着那苍蓝天幕,直至良久,才缓缓垂首。却见晕厥在地的归海鸣,此时已化为人形,身上被千婴血侵蚀的伤口,已一一痊愈。一旁的毕飞亦是如此,心门与左腿上的伤势也已平复。 墨白微怔,随即举起酒壶灌下一口,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笑道: “哈,真是个口硬心软的坏朋友。” 第二十二章 正邪 夜幕沉沉,星辰漫漫。在九天银河之下,只见一座奇峰高耸入云,恰似一把利剑,插入云霄之中。在那峰顶之上,忽闪现隐隐火光,明明灭灭,与璀璨星河相映相辉,有如九阙晨星坠落人间。 朦胧之中,小竹闻见一阵阵甜香味儿,就像在年幼之时师父拿桂花和米粉熬制的糖糕,那样香醇甘甜的味道,历久弥新。她费力地掀了掀眼帘,疑惑地睁开眼,只见不远处生着一堆篝火,摇曳的火光映出一个熟悉的背影来。那人白衣胜雪,发若乌檀,正用手中的绿竹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堆。 “师父!” 小竹惊叫道,她猛地直起身子,顿时脑中一阵眩晕,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下一刻,一只温暖的大掌,抚上她的前额,清凉之气随之涌入,缓缓注入四肢百骸,压制了那股燥意。小竹登时觉得神清气爽,她再度睁开眼,便瞧见那再熟悉不过的俊秀容颜,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丫头,把眼瞪这么大做什么?难道不认得我了?” 小竹眨了眨眼,确认自个儿不是在做梦,方才惊喜地道:“师父,你中的封印毒咒,一齐解了?” “咳,此事说来话长……”墨白以拳掩唇,轻咳一声,露骨地想要岔开话题。可他话音还未落,就听一个冰冷的声音,截断他的话头: “那便长话短说。” 小竹循声望去,只见归海鸣正靠坐在石壁旁,手中的蟠龙枪尖还挑着一只焦黄色的烤鸡,架在火上翻来覆去,香气扑鼻。看他一边烤肉,却冷着一张脸,好似有谁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模样,小竹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开来。 千婴血阵、林中围击,先前所经历之种种奇象,都被她暂时抛诸脑后。她抬眼打量四周,却见这是一处山野洞窟,山壁空空,只有她的身下垫了些茅草,权当是简易的铺子。洞窟中部的空地上,生了一堆篝火,火堆旁还摆着两只拔了毛的鸡。归海鸣和一位俊朗书生围炉而坐,后者身穿赤袍,腰间系着一制丹朱铁笔,正是毕飞。 察觉她的视线,毕飞冲她轻轻一笑,抱了抱拳,道:“月姑娘,看来在下要叨扰一阵了。” 听他这一说,小竹又忆起先前十方殿、赤云楼两派弟子,逼迫毕飞取她性命的场面来。她忙抱拳回礼,感激地道:“多谢毕公子,若不是有你相助,我和小蛇哥哥,怕是难逃此劫。” “月姑娘言重了,在下只是心从所向,从心而已。再说,多亏了令师尊为在下疗伤,否则毕某怕是早已命丧黄泉。”毕飞笑道,转而又向墨白一揖。 墨白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从腰际解下酒嗉子灌了一口,淡淡地道:“好个‘心从所向’。从心从心,那不就是个‘怂’字么?” 被他这一说,毕飞面露尴尬之色,再不言语了。小竹心知墨白厌恶诛妖四派,于是伸手拽过师父的衣袖,轻声劝说:“师父,我知道你烦那个糊涂盟,对那些糊涂弟子不留情面。可是毕公子被咱们拖累,已经被赶出赤云楼不说,还差点丧了命。你就少说两句,别戳刺人了,好不好?” “不错,”先前一直沉默的归海鸣,忽插口道,“仇必报,情必还。欠你的这份人情,我归海鸣必定归还。他日你若遇上什么麻烦,我必竭尽所能。” 毕飞轻轻一笑,冲归海鸣微微颔首,道:“那就先谢过归海兄了。其实,在下现在便有个不情之请……” 归海鸣剑眉一挑:“说。” 毕飞尴尬地笑了笑,他一边无奈地拍了拍肚皮,一边望向蟠龙枪上的烤鸡,咧开嘴角“嘿嘿”了一声。归海鸣顿时无语,他撕下一个鸡腿递给小竹之后,将剩下的塞进了毕飞手里。别看毕飞书生打扮,斯斯文文,这时候倒也烦不了那些繁文缛节,直接两手撕开鸡腿鸡翅,分别递向墨白仙君和归海鸣。 墨白却并不接过,他屈起食指,扣向小竹的脑门,道:“丫头,省着点肚子。这粗陋的烧烤有什么好吃的,师父另有美食。” 被评价为“粗陋烧烤”的归海鸣,冷眼扫过墨白。墨白得意地挑了挑眉,挑衅般地斜了对方一眼,然后用绿竹杖在火堆里拨了拨,挑出一团黑漆漆的土团子来。他一棍拍开封泥,露出一块褐色的物件,看上去隐约像是一只鸡。 “别看这卖相是差了一点,但这叫花鸡可是师父拿手的美味,包你垂涎三尺。” 说着,墨白硬是将小竹手里金黄油亮的鸡腿夺了过去,然后乐颠颠地扯下一块叫花鸡,塞进少女的掌中,然后期待地望着自家徒弟。 低头望着手里的灰褐肉块,小竹犹豫了片刻,最终仍是拗不过墨白眼中的期待之光,她缓慢而僵硬地抬起手,将叫花鸡凑到唇边,小小地咬下一口,慢慢地咀嚼着。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吧?师父绝对宝刀未老!” 面对墨白的连声询问,小竹抽搐了眼角。她费力地将口中的坚硬肉块咽了下去,沉吟片刻,最后挑了一个最为委婉的说辞: “这个……师父,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我第一次下厨煮饭吗?” “当然,”墨白不假思索地回答,“别看你那时人小手短,站在小凳上烧灶煮饭,那架势却是有模有样。那时我便瞧出,你这丫头倒颇有厨艺天赋……” 眼见墨白眯起一双明亮的凤眼,显是陷入了昔日的回忆之中。小竹的眼角再次抽搐,忍不住出言,将对方从神游太虚之中拉回当前: “师父,其实我的重点是——你已经有十三年没有下过厨了。” “噗!”正在大快朵颐的毕飞,一时没忍住,喷笑出声。正所谓乐极生悲,他这一笑,险些让食物呛了气管,只得“咳咳咳咳”地咳嗽个不停,眼角亮晶晶的,显是连泪水都咳了出来。 归海鸣面无表情地将黑炭般的叫花鸡丢回了火堆里,然后将自个儿烤的鸡腿丢还给小竹,最后蟠龙枪一横,将另一只食材挑上枪尖,冷声道: “鸣霄之焰。” 烈火骤然蹿升,顺着银枪游走至枪尖,瞬间便将那肉鸡烧了个外焦里嫩。 眼见自己的“杰作”被付诸炭火,墨白此时的脸色,已与那黑炭相差无几。面对小竹奉上的美食,他别过脸去,抓起绿竹杖,愤愤地咬了一口。白色烟雾升腾而起,须臾之后,墨白化为原型食铁兽,他圆滚滚毛绒绒,屁股朝向火堆,别扭地坐着,还故意将那竹杖嚼出好大的声响,“咔嚓、咔嚓”地咬个不停。 小竹不由莞尔,她轻轻地拍了拍熊猫厚实柔软的肩背,为他挠了挠颈后的毛皮。墨白这才没好气地转过身来,还用那双黑乎乎的眼眶,恶狠狠地瞪了归海鸣一眼。归海鸣却仍旧是万年冰山,视墨白于无物。而毕飞则好容易顺过气来,在填饱了肚子之后,也打开了话匣子: “墨白仙君,归海兄,月姑娘,不知三位今日作何打算?另外,在下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仙君你是如何解开禁制?还有归海兄,经千婴血阵一役,当时可谓是命悬一线,除非神祇出手,否则恐怕生机渺茫,仙君你又是用何法救治的呢?” 不止毕飞,小竹和归海鸣也有此疑问,三人一齐把目光投向那圆咕隆咚的熊猫,就见它晃了晃熊掌中那咬了一半、口水噌亮的绿竹杖,懒洋洋地道:“还能用什么法子,你不都猜到了吗?” “难道真是神祇出手?”小竹惊讶道,她忽忆起先前庙会那夜,那个摆摊卖食铁兽、后又凭空消失的书生。墨白师父也是在见了那人之后,才没个交代转头就跑,显然二人是旧识。想到此处,小竹忙问:“师父师父,难道帮你的神君,就是那天的摊主吗?” 眼见熊猫点了点它圆乎乎的大脑袋,小竹却更是疑惑了:“可你一看见他就逃跑,看上去并不像是朋友啊。既非友人,他又为什么要帮你解除禁咒,又为什么要帮我们三个疗伤呢?” 墨白大口大口地嚼着竹子,道:“这嘛……其实那家伙是我的债主啦。丫头,你没听说过么,这年头欠债的才是大爷,我要是挂了,他上哪儿找人还债去?” 听他答得随意,小竹眨巴眨巴眼,想从对方脸上瞧出些蛛丝马迹来。可惜此时墨白变回原形,那黑白二色的脑袋上,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看了半晌之后,小竹终是败下阵来。她不满地撇了撇嘴角,嘀咕道:“师父好狡猾。” 被称为“狡猾”的墨白,反守为攻,向小竹提问道:“说到这个,丫头,那天我离开之后,你们究竟闹出了什么事儿来?竟险些把小命都送掉了。” 小竹将那日庙会之后,如何遇见毕飞和十方殿、赤云楼两派弟子,又如何与归海鸣兵分两路,寻找被人贩拐走的婴孩,又撞上钟无嘉等等事情,一一说了。当说到在那制作千婴血的铁铺之中,十方殿以她为饵,布下红血阵,引归海鸣出现之时,墨白冷笑一声,道: “好个诛妖盟!口口声声说什么‘大义’,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党同伐异,戕害同族,这就是人族所谓的‘正义’么?” 听得墨白的怒斥,毕飞苦笑道:“虽然在下已不再是赤云楼一员,可我仍是要说,仙君此句,或许以偏概全。不错,蔺白泽布下千婴血阵,又以月姑娘为诱饵,想要击杀归海兄和仙君你,此举我亦觉得不妥。但平心而论,当年应龙与相柳激战东海之滨,祸及天下苍生。天玄门、渡罪谷、赤云楼、十方殿四派出面,组建诛妖盟,诛杀天下妖灵,提取内丹制造东海封印,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即便如今我已被逐出师门,我仍认为这是正义之举。” “正义?”归海鸣一掼长枪,面色森然,恨声道:“那我父母双亲,世上万千妖灵,难道就该死吗?”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一时之间,只听火燃木柴的细碎声响。小竹默然垂首,思量许久,忽抬眼望向墨白,轻声道: “从小师父你就教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让我凡事三思,要设身处地去想,不能任由自己的性子来做事。所以,妖怪也罢,人类也罢,畜生也罢,我总是换着立场去想。我觉得畜生被人吃很可怜,可又觉得人吃肉是天经地义。诛妖令也是一样,我既觉得人类诛杀妖灵是无奈为之,又觉得无辜妖怪很可怜,凭什么要为东海封印丧命。我总是想,却想不明白想不通透,倒把自己搞混了,不知道该赞同谁,反对谁……” 少女的疑问,打破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也让归海鸣与毕飞为之一怔。而墨白则幻化为人形,白皙修长的五指,轻轻地揉了揉小竹的脑袋,揉乱她那柔软的发丝: “你这傻丫头,我让你设身处地去思考,只是想你学会宽容体谅,又不是让你纠结这些。这些别说你,就是我也看不穿,要不然又怎会执迷这人间万象,又怎会和这姓毕的小子在这里啰嗦?哈,枉我这数百年的道行,又何尝能看得个清楚明白?” 墨白的声音之中,虽带着些许笑意,但更多是怅然与无奈。小竹仰面望他,黑亮的眼眸之中,仿若星辰落世: “那……师父,我不要想那么多了,好不好?我不想再去站什么边,我不想以我人族的立场去体谅诛妖盟,我也不想以你或者小蛇哥哥的畜类和妖类的立场,去指责人族无情无义。我不管谁是谁非,不管谁有多么高深正义的理由,我只知道,那些要抓你的家伙,还有伤了小蛇哥哥的家伙,我就当他们都是坏人,好不好?” 墨白先是一愣,片刻之后,他扬起唇角,勾勒出浅淡的弧度: “好。” 毕飞琢磨了片刻,忽道:“等等,这思路一言以蔽之,不就是‘帮亲不帮理’吗?这想法莫不是太简单粗暴了些?” 归海鸣冷眼瞥他:“乱世之中,各自为战。生死存亡之际,又有什么大道理可讲?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字:活。” “小蛇哥哥说得不错,”小竹抚掌道,“眼下诛妖盟数次取要取我等性命,我管他有什么正义之理,总不能任人宰割。就算诛妖盟有天大的道理,我也不会让师父和小蛇哥哥送上门给他们杀呀!还有钟无嘉,她为夺雷鸣目杀害了鸿飞,这笔账我们总是要讨的!” 说到此处,小竹眉头微敛,忽想起一个问题来:“说来,那日在密林之中,倒是钟无嘉救了你一命。难不成你和她有什么渊源?还有,那时我神智昏沉,却隐约听见有婴儿啼哭之声,毕公子,你可记得?” “不错,”毕飞颔首道,“当日钟无嘉手中的确是抱着个婴孩,若我没看错,那襁褓模样,正是白河镇那陈姓婶子的。只是对于她为何突然出手相助,我亦无头绪,更不知她口中的‘受人之托’,究竟所指何人。” “难道那娃娃又给钟无嘉掳去了?”小竹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她将目光投向墨白,摇晃着师尊的袖口,恳求道,“师父师父……” 墨白屈起食指,又扣向她的脑门,故意板起面孔道:“怎么?你又想求我去管那些闲事?因业果……” “因业果报,自有定数嘛,”小竹嘻嘻一笑,“师父你总是满口‘因果’装大仙,虽然也会远走避世来个眼不见为净,但每当有事撞在你面前,你却从来都做不到不闻不问。这婴儿的下落,其实哪里用得着我求,师父你心中自有计较,不是么?” 面对小竹的反问,墨白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小丫头,你是吃定我了,是么?要寻钟无嘉的下落也并非难事,只要能寻到什么物件,哪怕一根头发也成,我都能以‘引魂之术’寻其灵气及魂息所在。” 忽然,毕飞“啪”地一声拍响了巴掌:“有办法了!咱们虽然没有钟无嘉的东西,但那日密林之中,那化蛇却因受‘缚甲神符’的缘故,脱落了不少鳞片。只要寻得化蛇所在,钟无嘉的行踪也就不言而喻了。” “咱们?”墨白挑眉道,“你明知我与归海鸣是众矢之的,上一次你牵扯进来,更是险些丢了小命,怎么?你不怕死么?” 毕飞扬唇一笑:“毕某虽是一介凡夫俗子,但也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仙君与归海兄,身为异兽妖灵,都能为一名人族孩童奔走,在下又怎能袖手旁观?再者,在下已与十方殿弟子结下仇怨,而同门又惨遭杀害,此次毕某已是百口莫辩了。诛妖盟定是认为毕某背叛师门,投靠了诸位。横竖是陷入了众叛亲离、人人喊打的境地,还不如跟着诸位,或许毕某还能多活些时日。” 墨白不语,只是上下将毕飞打量了一遍,随后淡淡一笑:“哈,你这人倒是有趣。” 说罢,墨白再不多言,他右手捏了一个法诀,登时清风流转,虚空之中凝起浅金灵光。随着他清咤一声“揽风神行”,四人的身形竟化为游移光影,不过须臾,便消散于夜风之中。空荡荡的洞窟之内,只剩下火光轻曳,投下孤寂暗影。 第二十三章 当墨白以缩地之法,将一行四人带回白河镇附近的山野之时,林中仍是一片狼藉。赤云楼弟子的尸身仍杂乱地横在地上,只听低哑啼鸣,几只乌鸦在空中低低盘旋,却不敢啄上那些身中剧毒、面呈黑紫的尸体。倒是赵聪,因脊柱断裂而亡,成为了鸦雀们竞相争夺的饵食,场面着实骇人。 毕飞心生不忍,忙拖着跛腿上前,挥袖驱走乌鸦。然后,他垂下眼,右手捏起一张符咒,哑声念了一句“天雪寒霜”。雪羽纷纷,无声飘零,雪沫覆在赵聪的面目上,片刻便将那残缺的躯体覆上了一层冰霜。毕飞蹲下身,缓缓地探出双手,在泥地上挖掘起来。 归海鸣冷眼扫过他的动作,冷声道:“哼,自命正义,却行卑鄙之举,这种人有此下场,亦是咎由自取。” “就是啊,”小竹也跟着点头,道,“小蛇哥哥说得不错。毕公子,这些人想要置你于死地,根本就没有顾念同门情义。这种人,你还管他们干嘛?” 毕飞手上的动作未停,他仍是坚定而缓慢地扒开泥土。却听他垂首轻言,语调中带着些许无奈的意味:“我自小在赤云楼中长大,承蒙师尊不弃,与诸位师弟相处二十余载。莫说今日之事,是我违背师门组训,有错在先,就算是诸位师弟当真有负于我,我也断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暴尸荒野。” 小竹与归海鸣对望一眼。前者取出腰间短匕,走到毕飞身侧蹲下,也跟着他一下连着一下地刨起土来。 “月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毕飞见状,惊讶地问。 “我可没那么好心,还帮这些要杀我的人收尸,”小竹撇了撇嘴角,转而望向毕飞,轻笑道,“我才不是帮他们,我只是想帮你的忙。” 她话音刚落,却听归海鸣冷声道了一个“破!”字。登时,鸣霄之焰火光骤亮,山石爆裂,烟尘四散,地面上出现一个硕大的坑洞来,约莫一人来长,丈许来宽,可放下十余人。见此情景,毕飞更是惊异,他抬眼望向归海鸣,却见对方持枪而立,面若寒霜,嘴唇抿成了一条坚毅的直线。 毕飞怔然,片刻后,他忽扬起唇角,笑意写在唇上,也写进了灿若星河的黑眸里:“我毕飞何德何能,能结识两位好友,这辈子总算没白走一遭!什么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总之,为了良朋益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谁要你赴汤蹈火啊,”小竹忙摇晃着双手,笑道,“咱们聚在一起,是为了求生,可不是为了求死的。赶紧让你的师弟们入土为安,咱们还有正事要忙呢。” 听得这句,毕飞唇畔的笑容顿时僵硬,他默默地将赵聪等人一一抱至土坑里,让他们挨个儿躺好,又为他们理了理衣角。待到一切处理妥当,毕飞捧起一抔黄土,慢慢地洒在了昔日同门师弟的身上。眼见他低眉垂眼,面露悲戚之色,小竹不忍心再看,便念诵了一道“驰风诀”。清风徐徐,扬起尘土飞扬,不多时便将尸身掩埋于黄土之下。 毕飞起身,默默地冲那土堆躬身一揖,随后他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月姑娘所言极是,一味缅怀也于事无补,还是正事要紧。仙君,请问化蛇之踪迹,可有头绪?” 这一厢,早在毕飞忙于同门遗体的时候,墨白已捡起一片白色蛇鳞,并祭出了禁法“魂引之术”。只见他摊开右掌,掌心中的蛇鳞兀自燃烧起来,幻化成一只火焰之蝶,扇动着赤红羽翅,在虚空中沉沉浮浮,似乎在向墨白诉说着什么一般。 墨白双眉微蹙,忽讶道:“你说赤云山?” “什么?”毕飞闻言大惊,急道,“赤云山正是师门所在,难道要妖女上赤云楼作乱?” 那炎蝶像是有灵性一般,上下轻轻飞舞,随即振翅飞往南方天际,不多时便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见状,先前主张营救婴孩的小竹,此时却犹豫起来:“如果钟无嘉当真找上赤云楼,咱们反而不用担心了。赤云楼自诩名门正派,怎么也不会坐视钟无嘉伤及无辜孩童,必会出手营救。不过,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古怪……” “不错,此事疑点众多,”墨白双眉未展,淡然道,“一来,钟无嘉虽擅长毒术,并拥有人屠血锁这样法宝,但毕竟是孤身一人,她忽然闯入以丹朱铁笔和符隶术法而闻名天下的赤云楼,实是不合常理。就算她武功再高,但面对赤云楼千余弟子,无异于以卵击石。二来,出入敌阵,她竟还带着个婴孩,难道就不怕孩童啼哭,成了累赘吗?” 小竹思索片刻,忽惊道:“师父师父,你说钟无嘉会不会拿那婴儿作饵,用来暗算赤云楼的高手?” 墨白还未回答,毕飞却已是等不及,他上前两步,冲墨白作了一揖,沉声道:“钟无嘉心思歹毒,手段狠辣。眼下她既然敢挑上赤云山,定是有所图。虽然我已被逐出师门,但师尊这二十余载,待我视如己出,我毕飞断不能坐视师门陷入困境。恳求仙君慈悲,以缩地之术送在下前往师门,毕某感激不尽。” 面对毕飞之揖礼,墨白竟是退后一步,侧身避过。毕飞见状,竟是双膝一弯,就要向墨白行叩首大礼:“恳请仙君……” “喂喂,你这人要不要那么啰嗦,动不动就又跪又拜的,简直比那个冰山脸还要碍眼!”墨白不耐地道。 毕飞一怔,抬眼望向墨白,却见那人右手捏了一个法诀: “揽风神行。” 清风流转,萤火纷飞。只见墨白、小竹、归海鸣三人已踏入法阵之中,俊朗仙君、烂漫少女,还有那沉默寡言、持枪而立的武者,身形皆已化为浅金华光,变得模糊起来。见毕飞怔然呆立,小竹开口催促道:“你若再不来,咱们可不等你啦。” “可是,你们……我……”满肚诗赋、善于言辞的书生,此时却是词穷了。 “怎么?”闪烁灼灼华光的法阵之中,女孩冲他轻轻一笑,“方才口口声声说什么‘赴汤蹈火’,难不成只允许你为良朋益友付出,却不容朋友为你付出了么?” 毕飞呆愣当场,片刻之后,笑意再现。他毫不犹豫地踏入法阵之中,四人身形化光而去,犹如赤贯星划破天际,飞落神州东南。 借以缩地之术,可日行千里。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四人已立于赤云山之上。只见满目苍翠,树木高大挺拔,树冠遮天蔽日,树下繁花灿漫,犹如织锦。再眺望远方,崇山峻岭,层层叠叠,山势险峻,云雾缭绕。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此处的云雾并非寻常模样,而是呈现酡红之色,犹如姑娘家白皙无暇的面容上,染了淡淡的胭脂一般。 “不愧是赤云山,名符其实,”墨白极目远眺,一览众山小,不由叹道,“此山乃是天地灵脉,灵气逼人。若在此处修行,可得事半功倍之奇效。” “难怪赤云楼的符隶法术那么厉害,原来是仗着天时地利之和。”小竹恍然大悟道,一边四处张望。 只见山巅之上,坐落着几座飞檐楼宇,雕梁画栋,琉璃溢彩,于彤云中时隐时现,有若天宫。 毕飞拖着跛腿,急匆匆地往那通向山巅的石阶走去,可没走两步,便见那“魂引之术”的炎蝶,扑扇火焰双翅,在他眼前左右摇摆了两下,而后竟是飞往相反方向。四人再不耽搁,跟随红蝶穿梭于林间,也不知走了多久,却见炎蝶飞至一棵老树前,盘桓飞旋。 那老樟树约莫有上百年的历史,需要两人合抱才能环住。可这赤云山乃天地灵脉,乔木大都长得又粗又壮,高耸入云,这棵老树在郁郁葱葱的树海之中,也算不得特别出众,只是被虫蚁蛀空了一个树洞,与周遭树木略有不同。 只见那焰蝶环绕着老树,幽幽地盘旋了两圈,忽火光一闪,竟然是钻入了树洞里。小竹微讶,正待上前查探,忽被归海鸣伸手拦住。后者默然不语,反手从背上取下蟠龙枪,单臂一沉,幽垠暗火骤然蹿升,犹如幽蓝蛟龙盘旋于枪上。 “破!” 随着归海鸣沉声念诵,那幽龙如离弦之箭,直撞老树。只听“轰”地一声,那老树周遭数丈,皆被烧成焦炭,露出一个地下的空洞来。洞壁上贴着数张符咒,张开一道星阵,隐隐闪现紫光。 “封魂符?”毕飞一眼就认出了那符咒,面色更是讶异,“这符咒贴在这里,显是防止魂魄逃出洞外的。可是我在赤云楼二十多年,从未听师尊说过,本派有什么封印魂魄的密道啊。” “多说无益,一探便知。”归海鸣冷声道。 “小蛇哥哥,小心有埋……”一个“伏”字还未说出口,就见归海鸣已纵身跃入洞内。小竹一手扶额,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跟上。 看着小辈们鱼贯跳下洞窟,墨白右手摸了摸下巴,苦笑道:“一个是冷脸少言重情重义,做事倒是够爽快,可惜仗着一身功夫,妄自尊大。一个是多嘴多礼,重情念旧,书是没少读,可惜滥好心了些……还真是麻烦的选择啊。” 一边嘀咕着,墨白一边念了个“驰风诀”,由清风所托,衣不沾尘,落至洞底。 只见洞窟内狭窄异常,只容一人通过,地上碎石杂乱,石笋竖立,石壁上粗糙斑驳,石块凹凸不平,好似这洞穴是天然形成。然而,当四人行了数丈之远,地面却渐渐平整起来,而那石壁也越来越光滑。又走了数尺,四壁竟是用青石铺得规规整整,好似一个墓道般。 在这阴森幽暗的甬道中,万籁俱寂,四人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洞窟蜿蜒向下,仿佛是隔离了明世与幽界一般,越是向前,便越觉得周身阴冷。归海鸣手持银枪走在最前,以自己高瘦的身躯挡下一切妖魔鬼影。之后便是小竹,她紧跟在归海鸣身后,掌心向上,在掌中蕴出低级的离火之法,照亮了暗道中的通路。再次是毕飞,墨白则负责殿后。 火光轻曳,将四人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拉出斜长的暗影,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更令众人惊异的是,那石壁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毕飞凝神去看,越看越觉惊奇:“这咒文前所未闻,并非是我赤云楼所传授的符咒。” “此乃‘炼魂灭咒’。” 四字一出,众人皆停下步子。小竹睁大了眼,骇然道:“师父师父,你所说的‘炼魂灭咒’,难不成就是那上古邪法?” 墨白无声颔首。毕飞却是不明就里,疑道:“什么上古邪法,我从未听说过。” “我从师父的藏书中曾经看见过,”小竹解释道,“所谓‘炼魂灭咒’,是取十万生灵之魂魄,将之困于血阵之中,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炼成天下最为可怖的武器‘炼魂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传说上古时期,炎黄二帝与蚩尤大战,蚩尤曾试图炼制炼魂玉,以此击杀黄帝。可由于此法太过复杂,蚩尤终究功亏一篑。否则,这神州历史,或许便将改写了。” “世上竟有此等凶恶的邪法?”毕飞大惊。 “不错。你该领教过千婴血的厉害罢,那千婴血的炼制,不过是这‘炼魂灭咒’邪法中的毛皮,已具有毁灵封神的效用,”墨白轻叹一声,道:“未想到在这赤云山内,竟有人在炮制此等上古邪法。” “这……这不可能……”毕飞惶然道,“赤云楼一贯讲的是正气义理,断不会炮制这等邪物!炼魂灭咒出现在此,一定另有缘由!” 说罢,毕飞抢出一步,越过归海鸣,同时他招出一张炽火符,点燃于指尖,一路快步疾行,探究暗道内幕。忽然,他身子一怔,竟是愣在那里。 归海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是顿住了脚步。他身后的小竹脚步未停,一下子撞在他坚硬的后背上,忙一手揉着鼻梁,一边探头去看: “小蛇哥哥,怎么了?” “别看。” 归海鸣沉声道,同时伸出大掌,遮住了小竹的眉眼。 第二十四章 “别看。” 归海鸣沉声道,同时伸出大掌,遮住了小竹的眉眼。 只见暗道四壁,布满了数以千计的脸孔,他们或痛哭哀嚎,或瞪眼惊惧,面容各异,但各个都是栩栩如生,且有着相同的恐惧与绝望。 “这便是血阵所在,”墨白冷冷道,他的声音里再无平日的温柔与和煦,而是寒冷如冰,“千万生魂,被困此处,日夜悲泣苦嚎,却不得逃脱。他们的怨气,被留在了这墙壁之上,化为了顽石。” 毕飞双拳紧握,他瞪视着墙壁上万千脸孔中的一张。那张面孔,国字脸,方下巴,蓄着络腮胡,五官方正,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是个壮年汉子。与众多面目不同的是,在他的脸上找不出惊恐之色,他面色凛然,双目紧闭,眼窝里流淌出两行血泪来。 “戚师叔,”只听毕飞颤声道,“这是我赤云楼第三代弟子中的翘楚,亦是我的师叔。他为人正直,深得门派上下弟子的敬仰。六年前师叔下山除妖,便再也未回归门派,谁想到他竟被困在炼魂灭咒的血阵中……不行,我一定得查明建造这炼魂阵的幕后主使,向师尊禀明真相!” 说到此处,毕飞当下拔足狂奔,冲向暗道深处。墨白敛起双眉,刚道一句“归海,你带小竹先行离开”,就听前方传来毕飞的惊呼。归海鸣当下提枪奔出,小竹亦是快步跟上,墨白方才的指示,也只得作罢。 三人一路疾行,不多时便见前方暗道里传来隐约火光,幢幢火影将墙壁上的面目映得忽明忽暗,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当转过一个弯角,面前的景致豁然开朗,只见约有丈宽的方正石室内,四周沿着墙壁开凿有石质坑槽,槽内鲜血缓缓流动。而坑槽上方的石墙上,每隔约十尺远,皆立出一个龙头雕刻,龙口中正吐出幽蓝色的暗火,将偌大的石室映照得一清二楚—— 石室中央,立着三道人影。毕飞手持丹朱铁笔,将一名老者掩在身后,而与二人对峙的,正是钟无嘉。此时她横眉怒目,一手抱着那婴孩,一手舞着人屠血锁,冲毕飞怒道:“让开!再敢拦我,我连你一起杀!” 毕飞却不曾退却半步,他不动如山地挡在老者身前,沉声道:“师尊待我恩重如山,让我弃师而逃,绝无可能。钟姑娘,虽然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我也绝不会坐视你欺上我赤云楼。” 钟无嘉微微眯起眼,注视着毕飞决绝的神色,片刻后,她冷笑一声:“既然你执意庇护这老家伙,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话音未落,她水袖一甩,血锁暴长,发出铿鸣之声,向毕飞直击而去。毕飞清诧一声,指尖符咒化为冰华,漫天霜雪张起坚冰之壁。可钟无嘉手中铁链,乃是以人血浸泡的凶器,戾气极重,竟是如天降飞龙,红龙长吟不绝,一头撞在那冰墙上,登时将之撞得四分五裂,冰屑纷纷。 眼看那人屠血锁就要击上毕飞,归海鸣长枪一挑,鸣霄之焰自蟠龙枪上盘旋,他身形如电,长臂一伸,只听“铿”地一声,短兵相接,银枪与血锁相击,正拦下对方攻击。与此同时,小竹念诵“驰风诀”,想趁钟无嘉不备,将她臂弯里的婴儿救出。可惜小竹动作虽快,但紧跟钟无嘉的化蛇,却察觉了她的动作。那化蛇虽是中了“缚甲神符”,再无先前那般飞天入地的异能,但它竟是游走横身,以自身挡住了飞旋风咒。 “好个碍事的东西,那日就该一起杀个干净!”钟无嘉恨声道,她面目越发狰狞,再无平日里那娇媚之色。只见她张开朱唇,青色毒烟喷薄而出,如青蛇一般缠上她手中血锁。她高举纤纤玉臂,如飞天起舞一般,飞身腾空,旋身扬锁。一青一赤,至毒至凶,所到之处,激起劲风阵阵。 “不好!”毕飞见识过此招的厉害,眼见来不及闪避,他想也不想地回转过身,将老者护在自己的身形之后。眼看那沾之即死的毒物就要扫到毕飞身上,忽听一个清朗声音: “长风万里。” 石室之中,忽掀起一阵疾风,火光剧烈地颤动起来,强风飞旋而起,竟凝成一股羊角风,将钟无嘉裹在其中。她咬紧牙关,试图以妖力与之抗衡,但终究是抵挡不住,重重地摔下地来,而那人屠血锁,亦再无半点气劲,随之跌落在地。 眼见钟无嘉败落,那化蛇立刻游走到她身侧,想撑起她的身子,却见钟无嘉恼怒地一挥袖,怒斥一声: “滚开!谁要你帮?!” 化蛇呆立不动,只是以那双血玉般的双眼,默默地凝视对方。钟无嘉却连一眼都不看它,她一手撑地,费力地直起身,抹去了唇角的暗红血痕。她一双美目,此时写满阴毒怨恨,怒视着墨白,冷笑道: “好……好个仙君,当日在鼎山村收拾那倒霉的蜚,没一并收拾了你,是我的失误……” 听她提及鼎山村和鸿飞,归海鸣眼神一黯,当下送出手中长枪,直取钟无嘉喉头。然而,刹那之间,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掌,忽握上了枪身,拦住了他的动作。只见墨白伸手拦下蟠龙枪,他那俊秀面容上,平日里一贯上扬的唇角,此时却是抿成了凝重的直线,只听他沉声质问: “钟无嘉,这炼魂血阵你是从何处得知的?这等工程,绝非你一人可完成,你与同伙究竟有什么目的?” 钟无嘉闻言一怔,片刻后,她竟是放声大笑,笑声震天: “啊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这血阵是我建的?哈哈哈哈……” 钟无嘉仰面大笑,笑得眼角泛出泪光,笑得她再度咳出血来。那化蛇见状,蹭向她的手掌,却又被她一掌挥开。半晌之后,她似乎终于笑够了,只见一行清泪自她眼角滑落,钟无嘉冷眼扫过墨白等人,恨声道: “我花了十年的工夫,才找到这里,今日本能报得毕生大仇,却被你们这帮糊涂蛋给搅了。你们要杀便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听她之言,众人皆奇:若这炼魂血阵并非钟无嘉炮制,那究竟是谁…… “……六道寰宇,仙妖末路,鬼魅不存,奇灵异道,诛路消亡,封神灭灵!” 突然,众人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墨白面露惊诧之色,他猛然回身,只见被毕飞护在身后的老者,双手结印,正喃喃念诵着咒文。 当“封神灭灵”四个字在石室内响起,刹那之间,石槽内的血液如沸腾地翻滚起来,只听一声轰鸣,龙首吞吐的幽蓝火焰暴长数尺,喷薄而出,在这四四方方的石室内,正组成一个暗火星阵。 幽蓝光芒映照众人,同一时间,一种尖锐声响在石室内盘旋,像是通过耳孔,钻入了颅脑内一般。墨白双手掩住耳孔,咬牙不语,可他的面色却变得惨白可怖,汗如雨下。归海鸣单膝跪地,右手紧握蟠龙枪,苦苦撑住自己的身形,在他的脸上、手上,已爆出片片银鳞,宛若铸铁。钟无嘉已受不住阵法和符咒的力量,瘫倒在地,嘴角再度溢出血痕。而那化蛇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着,似是痛苦难当。 “师父,小蛇哥哥!”小竹惊道,她慌忙上前,扶住墨白的胳膊。 “炼魂血阵,封……封,”墨白咬牙道,他的手臂微微颤抖着,冷若寒冰,“封神灭灵……之法……” “不错,看来你还有些见识,”老者微微一笑,看似和蔼可亲的面目上,露出了些许得意的意味来,“不过你身为仙君又能如何?别说仙君妖灵,饶是大罗金仙,进了本座的炼魂血阵,也得法力尽失。” 毕飞一脸震惊,此时的他面色苍白,冷汗浸湿了额前碎发,听了老者的话,他哑声道:“师尊,你……你说什么?” 那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赤云楼楼主、也是毕飞的授业恩师——正德真人。只见老者放下结印的双手,满意地看着面前的景象,随后一脸慈祥地拍了拍毕飞的肩膀:“不愧是本座的乖徒,带来了两个上等魂魄啊。” 毕飞扬手挥开对方,拖着腿向后退去了一步,震惊地瞪视着老者:“师尊你……你说什么?这炼魂血阵是师尊你建的?为,为什么?方才月姑娘说了,这炼魂血阵是上古邪法,需要十万生魂啊!” 正德真人斜了他一眼,不满地训斥道:“傻孩子,大惊小怪。为求正义,有所牺牲是在所难免。若炼魂灭法成功,届时便能击杀应龙相柳,还神州永世安宁。这十万生魂的牺牲,又能算得了什么?” “这算是哪门子的‘正义’,简直可笑!”小竹一手扶着墨白,转而放言怒斥,她一手指向石墙上那一张张恐惧绝望的面容,恨声道,“就算你要击杀应龙相柳,难道就该用人命来填吗?这十万人,难道就活该丧命吗?” 正德真人冷哼一声,道:“你这小丫头片子,阅历尚浅,自然不能理解本座的宏图伟业。” “是,我是不能理解,我不能理解有人竟能凶残至此!还说什么‘赤云楼擅长符咒、是为百姓祈安求福’,口口声声说什么‘斩妖除魔’,我看你才是个老妖怪大魔头!” 听了小竹的怒骂,正德真人面色铁青,他愤然伸臂,怒指少女:“好你个是非不分的丫头!你虽为人族,却与妖异为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如此,本座就拿你来炼魂。飞儿,杀了她!” 听闻师尊的指示,毕飞却是身形不动,他握紧了手中铁笔,低头望向指尖的符咒,哑声道:“师尊……究竟谁才是‘是非不分’呢?你说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正义才建造了这炼魂血阵,可是……戚师叔会在这里,想必也是被你炼魂了吧?” “不错,”正德真人双眉紧蹙,面色凝重严肃,冷声道,“戚师弟虽是术法精湛,可惜他目光短浅,气量狭小,不能理会本座的大计,还妄言本座是走火入魔。哼,本座大仁大义,不计前嫌,拿他炼魂,将来炼魂玉出世,应龙相柳皆伏法,他也能分得一份功德……” “够了!”毕飞打断了对方的说辞,他执起丹朱铁笔,却不是谨遵师命对付小竹,而是将符咒对准了正德真人。 老者眯起眼,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的爱徒,冷声道:“你也要像那姓戚的一样,忤逆本座吗?” “养育授业之恩,毕飞没齿难忘,”毕飞抱拳揖礼,但随后又挺直脊背,无畏地注视着对方,“但师尊你所作所为,却已不是我心目中那个讲究道义正理的师尊。什么道义,什么正理,难道还能凌驾于无辜性命之上吗?戚师叔说得不错,月姑娘说得也不错,你不但已走火入魔,而且已化身成魔。” 正德真人缓缓摇头,痛心疾首道:“万万没想到本座教出来的乖徒儿,竟然也如此狭隘,如此愚昧!讲道义,也要分清对象,与这些妖灵有什么道义好说?至于正理,成王败寇,唯有王者所言,才是不灭正理……” “哈!好个强盗逻辑,你不如说得更直白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小竹截断老者话头,大声道,“别说妖灵,就连畜生都懂得手足情深,枉你还自称一代宗师,竟连同门恩情都不顾,滥杀无辜,残害同门,你还说什么道义正理,我看你就是四个字:禽兽不如!” 第二十五章 “哈!好个强盗逻辑,你不如说得更直白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小竹截断老者话头,大声道,“别说妖灵,就连畜生都懂得手足情深,枉你还自称一代宗师,竟连同门恩情都不顾,滥杀无辜,残害同门,你还说什么道义正理,我看你就是四个字:禽兽不如!” “好个是非不分的丫头!”正德真人大怒,他爆喝一声,抬手就向小竹击去。毕飞见状,立刻跨前一步,祭出“寒岚冰凛”,化出冰墙应对。可论起赤云楼的术法修为,毕飞怎能和授业恩师相提并论?老者掌中蕴出炽火,一掌便将坚冰拍得四分五裂,澎湃的气劲重重击在二人的身上,直将二人扫飞了出去! 重重摔落在地,小竹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似的,胸中气海翻腾,不禁呕出一口血来。而摔在她身侧的毕飞,亦是不停咳血。两人费力地撑起身,就见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容痛心苦闷,叹息一声道: “飞儿,本座本想栽培你成为我赤云楼一代栋梁。他日炼魂玉制成,本座便带你一同去对付应龙相柳,成就一代霸业。未想到你这小子,竟行差踏错,误交匪类。既然如此,本座也不能刻意包庇,就让你一同化为炼魂玉,为神州安宁出一份功德罢。” 说罢,老者抬起右掌,索命炽火在掌中翻腾不休。眼见他一步步向毕飞和小竹逼近,忽然,一道绿影飞过,正是那绿竹杖,落在二人脚边。顿时,浅金色华光将二人包围,正是“揽风神行”的缩地之法。 “哼,没想到你这畜生,倒还有些本事,”正德真人冷笑一声,转而望向被“封神灭灵”之法困住的墨白,“不过你也太小看本座的法阵了。” 果然,老者话音刚落,那金色光华便随之消散,并未能将小竹和毕飞送出险境。可本就在血阵中苦苦支撑的墨白,这一次尝试,更是将他所剩无几的法力全数耗尽,此时他已被打回了原型,圆滚滚的身子无力地趴在地面上,似乎连话也说不出,只能用那双大大的黑眼圈,瞪视着正德真人。 “什么仙君,不过是畜生修法,竟也敢在本座面前撒野?”老者一边冷笑,一边以充满不屑鄙夷的视线扫过墨白与归海鸣,最终落在钟无嘉惨白的面目上。正德真人挑了挑眉,道:“妖女,本座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找到此处?” 在“炼魂灭咒”血阵的威能之下,再加上“封神灭灵”之咒法,除了人族不受影响,神仙妖鬼皆被剥夺法力,且神魂也备受煎熬。此时的钟无嘉,再无平日的妖冶,她瘫软在地,连身子也直不起,却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老者,眼中写满了仇恨: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不死的东西,你以为你派人炮制‘千婴血’,当真是人不知鬼不觉吗?” 钟无嘉之言,震惊四座。谁能想到那用初生婴儿的魂魄制成的天下至阴至毒之物,竟然是四大正道之一的赤云楼所做?贩卖婴孩、炼魂成血,这一系列令人发指的恶性,谁能想到赤云楼楼主便是那幕后黑手? “师……”毕飞张口欲喊,可“师尊”二字,却再也说不出口。 只听老者冷哼一声,挺直了腰板:“本座行得正,坐得直,何惧他人口舌?不错,千婴血的炼制,是本座一手掌控,可本座所为,亦是行善积德。那些婴孩,本就被父母抛弃,断无生路。与其尸陈荒野,不如让他们炼制千婴血,千名魂魄,不仅可以对付妖异,而且亦可以用于‘炼魂灭咒’,成为十万生魂的一员。待到炼魂玉制成,应龙相柳伏法,这些婴儿亦有功德,总好过白来世上走一遭……” “住口!”钟无嘉咆哮道,她那涂满蔻丹的指甲,死死抓住地面石砖的缝隙,指缝中都溢出血来。 直到此刻,小竹才明白:这石室四周石槽内的鲜血,原来竟是“千婴血”。正德真人为制炼魂玉,必须集结十万生魂,这十万人可不是小数目,岂是那般容易找的?再者,若将人都带上这密道,难免会露出蛛丝马迹,惹人生疑。于是,他便设点制造“千婴血”,一瓶千婴血,凝炼的是千名婴孩的魂魄,他再将千婴血带来密室,以供炼魂灭咒之用。 而这么一来,钟无嘉的作为,也有了合理的解释:钟无嘉一直在寻找制造千婴血的幕后主使,当她看见白河镇的婶子,将自己龙凤胎中的女娃娃卖给了人贩子,她就明白了女婴的下场,必是被做成千婴血,最终送入幕后主使的手中。于是,她故意掳走了男娃娃,因为这男娃和她的胞姐源自同胎,两者魂魄相通,亦会相互吸引。钟无嘉就借由此法,一直寻到了赤云山…… “什么‘功德’?哪里有什么‘功德’?哈,哈哈……”听了老者的说辞,毕飞沉默片刻,竟是大笑起来,“表面上自诩‘正义’,骨子里却是丧心病狂。我只恨我有眼无珠,平日里竟看不出你如此的疯狂心性。什么赤云楼,什么庇护神州百姓,简直可笑,可笑!” 听他大声发笑,正德真人面露不悦之色,他挺直脊背,义正辞严,毫无半点愧疚,还在继续阐释他的“丰功伟绩”:“行大事之人,不拘小节。本座早已言明,为求神州长治久安,牺牲在所难免。若以小部分人的生死,能换取天下安宁,难道不是功德一件?” “去死去死去死!” 只听一声爆喝,钟无嘉骤然暴起!她以两手成爪,聚力催命,直击老者心门! “妖女,死来!”正德真人目光一黯,掌中炽火再现,径直朝钟无嘉天灵击去! 眼看这一击,就要置钟无嘉于死地,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忽见一道白影闪现。带着炽火翻腾的雷霆一掌,并未击在钟无嘉的身上,而是在半途中被拦截——那身受重伤的化蛇,以自身全部灵力,飞纵腾空,以蛇身朝老者撞去! 轰然一声,炽火在白色蛇身上游走,受掌的那一处更是被打得焦黑一片,露出一个黑色掌印来。受此重击,那化蛇全身一颤,朱红双目迸射妖异光芒,只见它张开下颚,蛇口中喷射出一道乌黑脓血,正射在老者双目之上! 正德真人发出一声怒吼,双手掩住面目,向后急退数步。而那化蛇一击已成,颓然坠地,蛇身竟已被炽火烧得斑斑驳驳,蛇鳞尽数脱落,露出焦黑皮肉来。 钟无嘉先是一愣,随即惶然地扑了过去,双臂抱住化蛇,不住地颤动着。这几日来,她一直对那化蛇不假辞色,可眼下,大滴大滴的泪珠却涌了出来,落在那散发着焦糊味儿的蛇身上。再无平日里那样妖冶艳绝的姿态,此时的钟无嘉,就像是个普通姑娘家,嘴唇轻轻颤动着,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然而,众人却无暇细思她的反常变化,因为双目被毒液侵蚀的正德真人,正捂着双眼咆哮: “无耻妖孽,都给我死,受死罢!” 一边愤怒咆哮着,老者忽高举双臂,登时,石龙幽火骤然明亮,蓝色火柱在虚空中变幻阵型,那是启动“炼魂灭咒”的征兆。同一时刻,墨白、归海鸣、钟无嘉的神魂再度受创,墨白的四肢不住抽搐着,归海鸣背上爆出了银色翅翼,钟无嘉虚弱地搂着化蛇,再度瘫软倒下。 眼见暗火越演越烈,法阵阵眼幽光大胜,四道火柱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凭空燃起,将众人锁在阵中,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个清朗声音,在石室中响起: “风无定!” 只见小竹浮空而立,右手捏了个法诀,她足下生风,衣袂飘飘。偌大的石室之中,忽扬起清风过耳。风势越来越大,凝成一股股旋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向正德真人击去! 正德真人眼不能视物,全凭耳力应对敌手。眼下四面风声,他只得祭出“天雪寒霜”之术,以天雪冰壁制衡狂乱旋风。就在漫天冰雪之中,他忽觉得背心一凉—— 一支丹朱铁笔,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背心。 铁笔穿胸而过,笔尖上凝落星点血珠。 老者的身后,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来。毕飞双目低垂,嘴唇轻颤: “师尊……请恕弟子不肖……” 风停,雪止。幽火尽数熄灭,法阵效力亦失。先前饱受折磨的墨白与归海鸣,此时双双直起身来,默默地看着正德真人颓然地倒在毕飞怀里。只见老者的身躯忽然抽搐起来,紧接着,他周身散出一阵浓烈的黑烟。待到那阴霾散尽,老者忽探出手去,胡乱地摸索着弟子的面目: “飞……飞儿……” “弟子在。”毕飞慌忙伸出手,一把握住老者无助的手掌。 鲜血自老者唇边溢出,染红了他的白须,却听他断断续续地道:“十余载恍然若梦,吾浑浑噩噩,不知所为……时值此刻,大梦方醒,灵台清明……” 听闻对方之言,毕飞大惊,他急道一句“师尊,弟子这就为你治疗!”,并慌忙将手掌覆在正德真人心门之上,试图灌注自身灵力为其治疗。可老者却缓缓摇首,枯瘦的五指慢慢地抓住了青年的手腕,颤声道: “无……无须……吾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落得这等下场,是吾咎由自取……你……你听我说,十余年前,应龙相柳大战东海,诛妖盟以妖灵内丹铸造封印,吾……吾前去探查,遇上一名黑衣男子,他自称‘应龙尊者’,将‘炼魂灭咒’之法诉诸于吾,并言明此法可永除后患……不知怎的,自那一刻起,炼魂之法在吾心中便根深蒂固,只觉茫茫尘世,寰宇六道,唯有此法可救天下于水火之中……咳……” 老者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便吐出大口鲜血。毕飞不忍,又想为其救治,却被老者紧紧攥住了手腕,动弹不得。只见真人费力地将鲜血吞入腹中,撑着一口气,接着道: “吾……吾今日之言,并非祈求宽宥,只是诉诸于你,望汝铭记……那人必有诡计,你切记提防应……应龙尊者……” 老者的声音渐渐低沉,最终再不可闻。而那双枯瘦如柴的手,终是松了开去,无力地垂落。 毕飞连声呼唤“师尊”,却再也唤不回老者的神智。而小竹等人,原本觉得正德真人死有余辜,他那样癫狂地坚持所谓的“正义”,甚至不惜剥夺数万人的生命,正如他所说,有此下场,全是他咎由自取。可在瞧见了毕飞面上的哀戚之色后,责难的语言却也说不出口,众人只得默然。 偌大的石室之内,陷入一片静默之中,唯有隐隐约约的低沉啜泣声: “你不要走……你还欠我的……你……” 小竹闻声望去,只见钟无嘉双手紧搂着化蛇,泪珠顺着她美艳的脸庞滑落,滴在化蛇焦黑的蛇皮上。而那化蛇的双目,再不如往日里的鲜红似血,而是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像是察觉了众人的视线,化蛇微微挪动了脑袋,慢慢地张开了蛇口,竟是吐露了人言: “求你们……不要杀……小嘉……” 第二十六章 前尘 十年前,应龙与相柳,上古神魔,大战东海。 蛟龙相争,翻江倒海,掀起万丈巨浪,竟使神州大陆为之震颤。东南沿海广袤沃土,皆被巨浪吞噬,地动山摇,死伤无数。千万人流离失所,沧海亦被血水染红。 那一年,无数难民背井离乡,不得不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田地,拖家带口地向神州西北迁移—— 漫天雪羽,无声飘零。北风萧瑟,天地苍茫。 在那一望无际的茫茫旷野之上,只见数十个小黑点,排成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一直向北方延绵而去。 那是一支由流民自发组成的逃难队伍。男人们背着锅碗瓢盆和沉重的行礼,女人们牵着哭闹不休的孩子,老人们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咒骂着不公的上苍: “臭老天,贼老天!妖魔鬼怪四处横行,刚连着十天半个月的大雨,眼下进了三月还下这么大的雪,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妖魔当道,恶鬼横行,这道理你活了这么大把岁数,难不成才明白么?”一个身材高壮、手脚粗大的汉子,长叹一声道,“这世道早就乱了,乱了!” 就在这时,队伍里一个骨瘦如柴的干瘪老头,忽然虚晃一下,一头扎进了雪地里,发出了“噗”的一声闷响。听见声响,周围的人全都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瞪着那个老头子,眼底里闪现着莫名复杂的光芒。 队伍中唯一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费力地踏着雪,走到老人身边蹲下,将两指探到老人鼻翼之下。片刻之后,文士直起身,向众人摇了摇头。 刹那间,那些一动不动的人,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大家一窝蜂地冲了上来,向老人狂奔而去。 一位扎着花头巾的女人冲得最快,她一边挥舞着双臂,用胳膊肘撞击着试图超过她的人,一边用力地在雪地里扎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她冲到老人的尸首旁,一把扯下尸体背后的包袱,麻利地打开布巾,翻出一块干巴巴的饼子来。 “给我!给我!”众人哄抢作一团。争的,抢的,被撞倒了痛苦哀嚎的,各样的声音在雪地中扩散开去,又被纷纷扬扬的落雪,掩于茫茫白雪之下。 那花头巾的女人,手脚并用地往地上一爬,从老老少少纷乱狂冲的腿脚中,艰难地爬了出来。此时的她,已是满头乱发,衣衫凌乱,好似疯婆子一样。她也来不及收拾,赶忙走到一边,冲两个人影招了招手: “老头子,虎子,快来快来!” 在她的招呼之下,一个面色蜡黄、看上去病怏怏的中年男人,和一个裹着蓝灰棉袄、看上去大约十三、四岁、虎头虎脑的少年,向她走了过去。三个人凑作一堆,女人将圆饼子掰了一半,先递给了男孩,然后才将剩下的一半一分为二,自个儿和丈夫分着吃了。 比起女人和男人的狼吞虎咽,那名叫“虎子”的少年却有些犹豫。他低头望着手里的干饼,又扭头望了望不远处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最后小声地道:“娘,我不饿,我这半给妹妹……” 他话还没说完,手里的饼子就被女人一巴掌夺了回去。只见女人把半块饼塞进怀里,又道:“别管那丫头片子!虎子,你听娘说,女孩儿都是外人,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只有你才是娘的心肝宝贝儿。这饼子娘先给你收着,等你饿了,再管娘要,啊?” 少年垂下眼,思量了片刻,他抬头挤出个笑容,道:“娘,那我还是先吃了吧。” “乖。”女人疼惜地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把半块干饼递给他,笑吟吟地看着他吃。虎子装作啃得欢,却偷偷撇下小半块,藏在了掌心里。 不多时,队伍再度前行。那干瘪老人的尸首上,只剩下一条亵裤遮体,不止衣物、拐杖,连布鞋都给人脱走了。飘零的雪羽,静静地覆在他失了温的皮肤上,一点一点,缓缓聚起了一件白衣,远远望去,倒像是穿了寿衣一样。 虎子故意放慢了脚步,趁女人不注意,他偷偷摸摸地跑向队伍的末尾,奔向那个瘦小身影。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面容姣好,五官秀美,只是面无血色,嘴唇动得发了青。穿着一件单衣的她,在风雪中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蹭着臂膀的两只小手,五根手指头像是萝卜一样,又红又肿。 “小嘉,哥给你带吃的了。” 虎子压低声音道,一边将藏了许久的一小块干饼,向对方递了过去。可被他唤作“小嘉”的女孩,却丝毫不领情,她“啪”地一声,重重挥开了少年的手,那只有小半个巴掌大的烧饼,登时摔进了雪地里。 “谁要你好心?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女人恨不得我赶紧冻死,还能扒下层布料给你的袄子缝缝补丁。” 女孩冷声道。她那秀丽的柳叶眉,此时却蹙成了愤怒与怨恨的“川”字。那双黑白分明的明亮的双眼,迸射出愤恨与不甘的光芒。 虎子无助地望着面前的亲生妹妹,他不安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棉袄,又偷偷瞥了一眼妹妹那褴褛单薄的衣衫,嘟囔着小声辩解:“我……我也不想的……” “哈,你不想?”女孩冷笑一声,凄厉的声音划破风雪,显得说不出的刺耳: “是,你不想!你当然不想!小妹出生才刚刚三个月,爹娘和你连名字都没给她取一个,只有我抱着她喊她小雪,因为她出生的那天飘着鹅毛大雪……你知不知道,那女人从我怀里抢走小妹,卖给了人贩子,就为了换你这身棉衣!” 虎子一愣,他退后一步,慌乱地摆着手,辩解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只要有饭吃有衣穿,你哪里会去管别人?”女孩恨恨地一跺脚,恨声道,“可难道从没想过吗?为什么你有了新衣服,而小妹却没了踪影?” “我……我……”虎子支支吾吾,却说不出话来:这些事,娘自然没有告诉过他,可是他心里隐隐约约,也曾觉得有些不安…… 说到伤心处,一行清泪从女孩的面颊上滑落,只听她用冻得直打颤的牙关,颤声质问: “小妹才刚刚三个月大,连名字都没有,就被卖了换你的袄子,就因为她是女孩子吗?” “咱们都是一个爹一个妈生的,凭什么你能吃得饱穿得暖,我只能挨饿挨冻挨苦,就因为我是女孩子吗?” “凭什么你能跟着爹妈,有他们爱有他们管,而我却不知道会在哪一天被卖掉,去换几个可怜的铜板,就因为我是女孩子吗?” 一声一声的质问,像是铁锤一样,重重地击打在虎子的心坎上。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看着那个面色苍白、又瘦又小、眼里却闪烁着不屈之光华的女孩子,只见她抬起瘦弱纤细的胳膊,以手背狠狠地抹了抹眼,然后冷冷地说: “拿走你的饼,滚!我钟喜嘉是死是活,用不着你来管!” 明明比对方大了两岁,少年却连半句质疑的话都说不出,他只是慌乱地捡起那小块饼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再也不敢看对方一眼。 在那之后,虎子再也没有和妹妹说过话。他偶尔会远远地望向队伍的末尾,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在雪地中穿行。她会像娘亲一样,去争抢死者的衣服食物,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有时一连几日都没有食物,她就会用那满是冻疮的小手,捧起一抔雪,胡乱地塞进嘴里…… 但终有一日,那个瘦小的身影,却再也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母亲捧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喜笑颜开地对他说:“虎子,快吃快吃!还热乎着哩!” 少年愣住了,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傻愣愣地瞪着面前那两个冒着热气的馒头。突然之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水忍不住冲上喉管,他“呕”地一声吐了出来,大吐特吐,吐得胃里什么都不剩下了,才虚弱地抓住了女人的袖子,拼命地摇晃着问: “小嘉呢?小嘉呢!” 女人不自然地别开了眼,小声道:“我……我怎么知道……” 少年却再无平日里的懦弱,胸膛里燃起一团炽热的火焰,他只觉得连心口都烫了起来,烫得他心头一阵阵刺痛,烫得声嘶力竭地大吼: “小嘉呢?我妹呢?你把她卖给谁了?你把她卖去哪儿了?你说啊!你说啊!” 女人似是被他的模样吓到了,她只能慌慌张张地抬起手,指向西面:“卖给三……三个男人……” 虎子推开女人,疯了似的冲了出去,一路向西面狂奔。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远,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 妹妹。 妹妹,那是他血亲的妹妹啊!十几年来,他没能照顾她一日,他从没能尽到做哥哥的责任,而她却被卖了,换来两个馒头,去填饱他的肚子…… 日暮西沉,当夕阳斜斜地洒在那片废弃的山头上,虎子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妹妹。 那是一个乱葬岗。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野地里,别说墓碑,连一块木牌都没有。 就在那杂乱的尸堆旁,他看见了那个瘦小的身子。 衣不蔽体,下体满是污迹。 她倒在一块大石旁。石头上满是鲜血,血水在石上画出纠结的纹路,又滴落在荒草之上。 少年的手脚颤抖着,他一步一步,颤抖着走向那瘦小的躯体。蹲在她的身侧,脱下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子遮好,然后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 那秀美的容颜上,再没有平日里的激愤。她的双目紧闭,额头上破了一个硕大的血口,鲜血在她的面颊上流淌,将她的肌肤衬得格外苍白。 “小嘉……小嘉……你醒醒,你起来骂我啊……是哥没用,是哥错了……你起来打我,好不好……” 少年一遍遍地呼唤着妹妹的名字,却始终唤不醒那紧闭的双眸。终于,少年仰面向天,发出一声凄绝哀嚎: “啊——” 嘶哑的声音划破天际,像是失了崽的野兽,在旷野上放声嚎叫。 最后一抹日光,也渐渐黯淡下去。 夜色阴沉,乌雀啼鸣,乱葬岗上刮起一阵邪风,吹得人骨子里都发了寒。不知从哪里传来低哑的呜咽之声,仿佛是鬼夜哭一般。可少年却丝毫不觉得害怕,他甚至期望着,怀中的人能够化为鬼魅,出来索他的命。这样,他就能跟她说一句话,说一声“对不起”。 忽然,乱葬岗上亮起萤萤磷火。少年猛抬起头,便见不远处立着一道高瘦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戴着一个半截的银覆面,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眼珠和嘴唇来。他足不沾地,漂浮在虚空之中,全身还散发着浓重的黑色烟雾。 只消一眼,便知对方不是常人。少年只道他是前来收魂的鬼差,于是慌忙向男人叩首行礼:“大仙,求你大发慈悲,求你救救我妹!她不该死,不该死啊!大仙,我求求你!” “大仙?哈,有趣,”男人的嘴角微扬,勾勒出饶有兴味的弧度来,“此人自戕而死,怨气冲天,倒是炼魂的绝佳材料。不过,本尊倒也不是不能通融。小子,以物易物,这才是公平的买卖。若我救活了他,你拿什么来换?” “什么都可以!你要什么都行,我的命都给你,只求大仙你救救她!” “吾乃应龙尊者,并非什么欺名盗世的神佛仙君,”只听那黑衣人淡然道,“救她亦无不可,只是本尊从不做无用功。若她能化为至毒妖蛇,为本尊所用,吾便答应救她一命。” “那由我来做妖蛇!”少年想也不想地回答。 应龙尊者大笑一声,扬手指向少年。顿时,一股浓重黑烟将少年包围起来。骨肉撕裂肌肤,异变的痛苦使得少年发出一声声惨呼。片刻之后,浓烟散尽,世间已再无少年身影,只剩下一条碗口粗壮、通体白鳞的红眼化蛇。 男人微微一笑,又指向女孩的遗体。不多时,女孩睁开眼,惊异地望向面前的男人和妖蛇。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指尖便沾染了粘稠血污。她又动了动身子,似是牵动了下体的伤处,痛苦地蹙紧了双眉。霎时间,她一双大眼恨瞪男人,眼神如刀子般凌厉: “是你救我?” “不错。” “谁要你多管闲事!”女孩恨声道,眼中写满了不甘怒火,“我本就一心求死,谁要你来救!这世道我是一日也不想活了!” 应龙尊者淡淡一笑,声音却是冷峻:“既然这世道乱了,那终结了它便是。” 女孩先是一愣,随即握紧双拳,沉声道:“这道理倒是不错。既然如此,请赐我妖力异能,我要手刃仇人,终结这无良世道!” 化蛇那血色双眼,骤然黯了黯。黑衣尊者但笑不语,只是打了一个响指。黑烟包围了女孩瘦小的身躯,须臾之间,一个身姿娉婷、容颜娇媚的美人儿,立在了一片荒芜的乱葬岗上。她涂满蔻丹的指尖,还冉冉漂浮着墨绿毒烟。 女郎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她忽扬手挥袖,水袖中骤然射出一道血锁,以万钧之势击向那块沾满鲜血的大石,顿时将石块击得个四分五裂。火光迸射,烟尘四散,爆破之声,响彻四野。 “呦,好生厉害。”女郎娇笑出声,“有了这手段,何愁不能杀尽天下无情弃子之父母,弑尽天下买卖孩童之人贩?” 说着,她又躬身一福,向黑衣男人道:“多谢阁下出手相助,自此听候阁下差遣。” 应龙尊者唇角微扬,一振衣袖,淡然道:“既是如此,那边将这条化蛇赠予你罢。” 化蛇扬起白色的尖长蛇头,那双红色眼眸里闪过感激的神色。然而这一切,美艳的女郎却不曾发觉,她只是轻笑一声,抬起双臂,任由那化蛇缠绕在她的臂膀上,成为她别样妖异的披帛,成为她杀人灭世的武器。 而自那一刻起,世间再也没有那个弱小无助的弃女钟喜嘉,有的,只是那个妖冶无情、杀人不眨眼的妖女——钟无嘉。 无嘉,无家。 第二十七章 那化蛇本就因缚甲神符而妖力受禁、拖着重伤的蛇躯一路追随,方才又受了正德真人那炽火焚烧的雷霆一掌,眼看着已是回天乏术。墨白见它气力渐失,却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祈求众人,求他们放钟无嘉一条生路,便出手轻点化蛇额首,使出了“回生溯梦”的术法,将化蛇想说、却因耗尽妖力而说不出的话,一一展现在众人面前。 虚空之中,忽扬起黑白二色之光点,在石室内游移沉浮,渐渐化作了陈年旧事…… 于是,那一望无际的雪原,那阴霾诡谲的乱葬岗,那不甘自戕的女孩,与那自愿成魔的少年,一幕又一幕,因缘际会,因业果报,皆以墨色光华闪现于虚空,最终又飘然而逝,无迹可寻。 直到这时,小竹才明白,钟无嘉为什么要杀那卖女的陈婶,要杀那买婴孩的人贩子,为什么她会以十年之久,追查制造“千婴血”的幕后黑手。也直到这一刻,小竹也才明白,为什么初见钟无嘉时,她与化蛇形影不离,口口声声说是“奴家的宝贝”。可当那日在白河镇中,化蛇因中了毕飞的“缚甲神符”,痛苦难当,开口唤了一声“小嘉”之后,钟无嘉就变了脸色,自此判若两人,对化蛇不理不睬,不闻不问…… “我……我知道……我们做了许多坏事……杀了许多人……”气若游丝的化蛇,断断续续地道,“我不敢祈求原谅……我只求……求你们放过小嘉……” “够了!住口!”钟无嘉恨声喝止。事实上,从墨影飞散的那一刻起,她的脸色便阴沉下来,眼角也微微抽搐着。可她终究没有拂袖离去,她只是收紧了纤细修长的五指,攥紧了双拳,直将指甲嵌进了掌心里,却始终没有松开双臂,没有推开化蛇那残破的躯体。 见此情景,墨白轻叹一声,黑眸低垂,并未答话。毕飞的拳头渐渐松开,可复又捏紧起来,他缓缓摇首,哑声道:“钟姑娘虽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亦同情她的遭遇,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滥杀无辜啊!并非因她可怜,这黑白是非就可以混沌一团啊!” “谁要你可怜?”钟无嘉面色一变,恨瞪毕飞,厉声反问。她那美艳的面容,此时却如罗刹鬼魅一般狰狞,似乎下一刻便会动手索命一般。可就在这时,那化蛇艰难地昂起头,磨蹭着她白皙的手背,小声地道: “小嘉……不要……哥求你……不要再杀了……” “住口住口住口!”钟无嘉声嘶力竭地咆哮,“谁要你管?谁要你求情?我没有哥!我从来就没有亲人!”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头望向众人,一双水光盈盈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决绝之色。只听她恨声道:“你们,你们要杀就杀,少来废话!你们不是要斩恶锄奸,为人报仇吗?杀啊!来杀我啊!” 钟无嘉喊得越是凄厉,表现越是张狂,小竹就觉心底越是沉重。她又瞥了一眼那化蛇,只见平日里那双妖异的红眸,此时已是格外黯淡,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光芒。小竹无奈垂首,轻声道:“其实,我也是被父母抛弃的女孩,我能体会你的不甘……但毕公子说得对,可怜并不是你作恶的借口,若咱们可怜你,谁来可怜那些被你杀掉的人呢?” “月姑娘所言极是,正是这个道理。”毕飞颔首,出声附和。谁料小竹下一句话,却是大出他的意料: “你们所犯下的罪行,必会遭受报应。而咱们,既不算什么正义之士,又不是天庭地府的判官,也没什么立场制裁你,为那些死去的凡人讨什么公道,”小竹垂下眼,声音微颤,“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杀了鸿飞。如果我们放过了你,那鸿飞呢?谁来可怜他,又有谁来为他讨公道,难道他就该死吗?” “不错,”归海鸣冷声道,他持枪而立,一双冰眸凌厉地扫过那重伤的化蛇,“我本妖异,与人族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杀不杀人,又与我何干?但这女人杀了鸿飞,这笔账,我归海鸣绝对会清算到底!” 那化蛇似是急切地想辩解,他费力地想昂起蛇头,可他微一动作,蛇驱上焦糊的皮肉便掉落在地,蛇身变得千疮百孔,残缺不全: “小……小嘉与蜚无冤无仇,是应龙尊者……尊者的指示……” 说到此处,他的身子忽然一阵抽搐,随着皮肉的脱落,蛇身也更是残破可怖。来不及辩解更多,化蛇只能喃喃地重复着两个字:“求你……求你……” 归海鸣双眉紧蹙,冷眼凝视那气若游丝的妖异。沉默片刻之后,他终是冷声道:“我只保证今日不会杀她。若有朝一日她再出现于我面前,莫怪我枪下无情。” 得他保证,那化蛇勉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了下去。他轻轻地挪动颈项,蹭了蹭钟无嘉的臂膀,小声道: “小嘉,哥不能陪你了。” 伴随着几不可闻的最后一句,红眸里最后一抹光华,消亡尽褪。化蛇白色的身躯,化为了黯淡的黑灰色。长蛇的尾端,无力地垂落在地,竟如同干瘪的土块一般,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钟无嘉,那向来张狂邪魅的妖女,此时却是呆若木鸡,愣在当场。片刻之后,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动起来。她探出手,想抱紧那黯淡的蛇躯,可就在她纤长五指触及对方的刹那,蛇身顷刻间碎裂坠落,化为了破碎的沙土。 她慌忙去抓,可那细碎灰暗的沙尘,却自她白皙的指缝间滑落,轻柔地洒落在石板上。 钟无嘉茫然地捧起那细碎尘灰,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时却是眼角飞红。她的嘴唇不住地颤动着,似是想说什么,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个在世人眼中妖媚狷狂的女魔,此时却像是在“回生溯梦”的幻境之中,那个立于漫天雪羽之下,凄苦无助的小女孩。她睁大了眼,茫然无措地望着手中的沙尘,直到一阵清风过,拂起她掌中的细沙,飘散而去…… 她骤然一惊,慌乱地探出手臂,想去抓住飞散的尘沙,可它们却随风而去,飘散于石室之间,零落四方,无处可寻。 泪珠滴落,在石板上润出一个黯淡的灰印。钟无嘉的手臂僵硬在虚空之中,还维持着那个探寻的动作。良久之后,她终是颓然跌坐在地。面容苍白、嘴唇轻颤的她,用那空落落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脸孔。一声低沉的呜咽,隐隐约约地溢出唇外: “哥……” 飘散的飞灰,轻轻地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就仿佛是那前尘旧梦之中,无声飘零的飞雪。 此情此景,令小竹心尖一颤:钟无嘉恨尽世人,立誓杀尽天下无情弃子之父母,只因自小被父母抛弃,更被当作货物一般,用来换取男丁的吃食。在她的心中,或许从未把那一家子当作自己的血亲,也从未将那名少年当作自己的兄长。然而,此时此刻,当她终于唤出一声“哥”,在这世上唯一在乎她、陪伴她、甚至自愿为她化身妖魔的亲人,终是离她而去了…… 她曾怨钟无嘉杀人无度,怨那化蛇助纣为虐,可这一刻,她却只觉怅然:她与钟无嘉同为弃女,但她却比钟无嘉幸运太多。她虽无父母养育,却有师父关怀照应,虽非血亲,胜于血亲。反观钟无嘉,若当年能有人施以援手,若当年她不曾遇见应龙尊者,若她能早日明晰兄长的心意,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这个问题,小竹答不出。她朱唇轻启,轻叹一声,却荡不尽心中的怅然与憋屈。千言万语,终是只化作一句:“钟姑娘,请节哀顺变。” 小竹话音刚落,钟无嘉却猛然抬起头,一双布满红丝的大眼恶狠狠地瞪向众人: “谁要你们假好心!” 只听她怒喝一声,随即暴起出手,水袖骤扬,那血锁便如闪电般飞出袖口,朝小竹面门击去! 小竹刚想以捏诀阻挡,可她身侧的归海鸣动作更快!只见归海鸣眼光一寒,挥枪一挑,瞬间便将血锁击飞了出去。钟无嘉见一击不成,立刻五指成爪,指尖隐隐冒出绿色毒烟,然而她的毒术还未施出,只见蟠龙枪如同银龙啸空,掀起劲风阵阵,眼看就要穿透钟无嘉的喉管——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又在离她喉头不足半寸之处,枪尖稳稳地停了下来: “我已承诺你兄长,今日不杀之约。莫要再惹动我的杀机。”归海鸣持枪而立,冷声道。 听见“兄长”二字,钟无嘉的面色格外惨白。片刻之后,她终究是愤愤地一跺脚,纵身向后掠去,身形有若紫燕,不过须臾便消失于石道中。 而见她离去的身影,毕飞忙疾步上前,冲她消失的方向朗声道: “钟姑娘,莫忘了你哥的请求,别再杀了!” 黑暗甬道之中,无人应答,只有回声阵阵,最终又回归沉寂。 幽蓝暗火影影绰绰,将四周石壁上那些或痛苦或惊恐的面目,映得格外狰狞。小竹不由轻叹,转而望向墨白,轻声询问:“师父,咱们将这炼魂阵毁了,可好?” “不错,”毕飞亦是颔首赞同,沉声道,“这邪阵断不可留。仙君,在下总觉得此事蹊跷。师尊虽是自诩正义、偏执痴狂,但究其根源,他是受了应龙尊者嗦摆,才会走上邪路。而钟姑娘亦是受那人唆使,就不知这个应龙尊者,究竟有什么阴谋诡计了。” 小竹点头附和:“还有,化蛇先前说,杀害鸿飞、夺取雷鸣目,也是那个应龙尊者的主意。师父师父,你能瞧出什么端倪么?” 墨白双眉微蹙,思索片刻后,摇首道:“应龙尊者,前所未闻。但他既会嗦摆赤云楼楼主炮制‘炼魂玉’,想来也绝非什么善茬。事不宜迟,我们先毁了这邪阵再说。” 言毕,墨白抬起手掌,凝神蕴气。虚空中凝起清风阵阵,顷刻之间,便聚成澎湃旋风。狂风劲劲,吹得幽火明明灭灭,地面上的石板也随之掀动起来,一块一块地被卷入风漩之中。风声凄厉,那些惊惧的脸孔,则在旋风里沉浮不定,仿佛是在恸哭哀嚎一般。 毕飞望向石壁上那张方正的面容,他神色凛然,双眼流淌血泪,正是死于正德真人手下的戚师叔。毕飞轻叹一声,抱起双拳,冲石壁躬身一礼。就在这时,劲风骤停,飞旋的石板又摔回了原位,发出沉闷的声响。毕飞与小竹,疑惑地望向墨白,却见对方收了法诀,淡然道: “此处的炼魂灭咒尚未完成,若能寻得‘定魂珠’,或许可以打破禁咒,让这些亡魂摆脱邪咒禁制,重入六道轮回。” 听他之言,毕飞面露喜色,忙冲墨白作了一揖,叠声言谢。墨白挑了挑眉,退开半步,避开对方的礼数,道:“你这迂小子,哪儿来那么多啰啰嗦嗦的礼法?这阵中凝着数万条人命,我又不是为了你那个倒霉师叔,才会……” “是哦是哦,”小竹笑着插口,少女的眉眼弯成了九天弦月,明媚动人,“我看师父你根本就是属鸭子的才对,口口声声都是‘懒得管’,装作一副避世离尘的散仙模样,可事实上,师父的心肠比谁都软,闲事管得比谁都多。” “你这小丫头,敢拆师父的台。”墨白抬手,轻轻拍上小竹的后脑勺。 此举登时引来一道“死光攻击”。察觉到归海鸣冰冷而不悦的视线,墨白挑眉扬唇,故意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毫不留情地揉乱了小竹柔软的发丝,然后又瞥了那冷峻青年一眼,眼神中满是挑衅。 一熊一蛇,暗暗地以目光较着劲儿。此情此景,早在墨白法力被封、化为原型的时候,就不知道上演过多少遍了。然而毕飞对此却毫不知情,眼看那二人视线胶着,火光“噼里啪啦”地闪了一片儿,他只能硬着头皮轻咳一声,露骨地岔开话题: “咳,仙君,不知那定魂珠正在何处?未免夜长梦多,还是早日解开炼魂禁制,破除这法阵得好。” 墨白掐指一算,将“定魂珠”的方位确定在东南之地。众人再不耽搁,当下走出密道。 行出洞口之时,归海鸣掌中蕴出“鸣霄之焰”,银枪骤然击出。只听一声巨响,火光迸射,山石爆裂,烟尘四散。散落的碎石,正将那洞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接着,墨白又施以术法封印,以防有人误闯炼魂阵。 而毕飞则怀抱正德真人的遗体,并将之埋葬在了赤云山巅的古松之下。 之后,墨白再施缩地之法,四人化光而去,离开了这云霞飘渺的灵山圣地,也离开了这暗藏玄机的狂邪诡境。 第二十八章 尊者 近山苍翠,远山如黛,峰峦叠嶂,连绵不绝,好似泼墨画卷一般。就在这青山翠岭之中,忽听脚步纷纷,打破山野安宁,惊得飞鸟振翅,直上云霄。透过层叠树影、葱郁绿叶,隐约可见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正相携疾行。 男的那个,身形颀长,面容俊秀,他穿一袭天青色长衫,额间一点萤绿印记,形如腾云,更显得他面目俊美,不染尘凡。女的那个,容颜秀丽,面色却是苍白,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额角滑落。若是仔细端详,便能看出她小腹微微隆起,不良于行,每走数步便要停下喘息片刻。 哪怕是在奔逃之中,青年也一直小心地搀扶着女子,目光中满是爱怜。然而,身后密林内的喊杀声却是越发迫近,听见那“别让他们逃了!”的厉声呼喊,那青年面色愈沉,他横臂将女子揽在身后,神色一黯,双目中闪现妖异萤光。而他额间的那点萤绿印记,登时犹若流光闪烁,骤然明亮起来。 见他神色凛然,宛若玉面修罗,那秀丽女子忙伸手挽住了对方的胳膊,急切地道: “萧郎,不可。” 被唤作“萧郎”的男子,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背,柔声劝慰道:“若诗,你放心,我答应过你,不会再伤及人命。” 女子垂下眼,望向自己微微凸出的肚皮,她轻轻地抚摸着小腹,缓声道:“就当是为了咱们的孩子,莫和他们一般计较。我不想他还未出生,就遇上这些血光之灾。天大地大,咱们躲得远远的,总能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吗?” 说到最后,女郎抬起水漾漾的双眸,满眼恳求之色。青年再不多言,而那仿若翡翠碧玉般的额印流光,再度变得黯淡下去。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他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随后纵身一跃,竟足下生风,御风疾行。 然而,没过多久,那女子面若白纸,额前的汗水将碎发都浸得湿了,零乱地贴服在她白皙的额头上。她默默地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可她越发冰寒的手掌,却将她的状况诉诸于身侧的青年。萧行之挥袖停步,右手贴上女子背心,以“化生诀”之法,缓缓将灵力渡入她的体内。可这一来,追兵又至,喧哗足音踏破宁静山野,一队武者追至此处。 这一队约有二十余人,各个是短打扮,墨色衣衫上绣有金色龙纹,金龙张牙舞爪,自胸膛盘踞至腰间,端的是气派非凡。为首那人是一名劲装女子,她发辫高束,手持一玄铁三叉戟,正是渡罪谷首席弟子——陆灵。 见那青年步伐停滞,陆灵当下一个响指,二十余名渡罪谷武者,各自横起武器,将那一对璧人围了起来。其中一名留着络腮胡的男人,两手武起长戟,直指那萧姓青年,冷笑道: “好你个妖精,夹着尾巴逃得倒快!你胡爷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你那蹄子快,还是爷爷我的招式快!” 说罢,胡九大喝一声,重重一顿足,反手横起长戟,重重向那青年劈头盖脸地轰了过去。顿时,只听轰然一击,尘沙四起,长戟如电如光,兜头劈去。 可那萧行之却是驻足不动,他的右手不离女子背心,只是横起左掌,在虚空中拉开一道萤色光影。那长戟击在萤绿光点之上,犹如击于石壁,那胡九合起双掌,两手紧握枪柄,咬牙切齿地将长戟往下压去,想要以内劲冲破妖力的封锁,却仍是穿不透那萤绿之光。 胡九顿觉颜面尽失,他把眼一横,怒吼一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还跟这种妖孽讲什么武者道义么?一起上啊!” 在他呼喝之下,渡罪谷武者纷纷上前,从四面八方向那青年狂袭而去。萧行之面色一沉,他右掌仍紧贴女子后背,以“化生诀”为其渡气,只见他臂膀一弯,将她护在自己的臂弯里,与此同时,他左掌一翻,掌心中幻化出一柄奇异长剑。只见它通体透明,剑刃不住地涌动着,乃是以风云气息汇聚的风之刃。 萧行之举剑斜劈,一剑斩断了胡九的长戟。胡九尚来不及收去力道,顿时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摔了个四仰八叉。这让他格外恼怒,当下抄起那两截长戟断刃,却不是冲那青年,而是向被他护在一旁的女子扎去—— “住手!” 只听一声爆喝,一柄银色三叉戟,拦在了胡九身前,正是陆灵。 “大师姐,难不成你要包庇这妖精?难道你也看上他这张小白脸了?”胡九怒道,他一手指向萧行之,破口大骂,“这妖精小白脸,勾了一个还不够,还想让咱们渡罪谷颜面尽失吗?!” 听他口出秽语,陆灵双眉紧促,二话不说,扬起手掌,“啪啪”两掌,左右开弓,直扇得胡九呆愣当场。见他单手捂着脸孔,呆若木鸡的模样,陆灵“啐”了一声,冲武者们朗声道: “咱们渡罪谷武者,遵从‘以武渡罪’,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不错,萧行之该杀,但这女子却是凡人,咱们渡罪谷武者,什么时候干起杀人的勾当、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了?” 几名武者面露愧色,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长戟。可那胡九却是不依不饶,他一手捂脸,一手直指萧行之身侧女子,怒骂道:“她算什么凡人?根本是个贱人!若不是我们渡罪谷保佑乡民安宁,这贱人早就被妖怪吃了下肚了!她倒好,还和这白脸妖精勾勾搭搭,还怀了这么个狗杂种!这种女人难道不该杀,不该斩?” 听他之言,萧行之目露异色萤光,掌心之中的风灵剑杀气更甚,引起寒风袭人。察觉到他的杀意,那女子探出柔荑,轻轻握住了青年持剑的左手。然后,她微微转过身,勉强地屈起膝盖,冲陆灵及渡罪谷众人福了一礼,轻声道: “陆姐姐,各位侠士,这些年多谢诸位守卫山谷,为家乡百姓守下一片清净之地。可萧郎并非那些十恶不赦、以人为饵食的妖异,他已答应了我,再不会伤及无辜。求各位侠士放过我们,我保证会和萧郎长居山野,再不踏入市镇半步。” “哼,答应?妖怪的承诺,能值几斤几两?”胡九冷哼一声,不屑地道,“言若诗,别忘了你是怎么家破人亡的。若不是渡罪谷,你以为你个小贱货能活到现在,能长大成人,活到勾搭这妖精?哼!早知如此,不如早早杀了你这祸害!” 胡九说得极快,放炮似的怒骂不止,岂料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陆灵扬起手掌,竟是再度扇了胡九一巴掌。只见这位英姿飒爽的女武者,杏眼圆瞪,呵斥道: “得了两巴掌,还不长教训吗?我才是渡罪谷首席弟子,在我面前,何时轮到你说话的份了?统统给我闭嘴!” 见陆灵动了真怒,渡罪谷一众武者面面相觑,最终再不多言。而那胡九更是瞠目结舌,愣了片刻之后,他面露阴霾,愤愤地瞪视着陆灵。陆灵却连看也不看他,而是转而望向言若诗,沉声道: “言妹子,你该知道,这萧行之并非凡人。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弃暗投明,渡罪谷不会追究你盗宝的罪过。但若你一意孤行,就别怪姐姐手下无情,抓你一同治罪了。” 言若诗一手搭在腹上,她缓缓弯下双膝,竟是跪在陆灵面前:“陆姐姐,渡罪谷对若诗的恩情,若诗永生不忘。关于萧郎盗宝一事,实是无奈为之,若诗保证,只要过了六月,定会将‘定魂珠’送至渡罪谷,绝不敢据为己有。” 陆灵望了望她苍白的面色,又望了望她隆起的小腹。对方虽未言明,但她也能将言若诗的苦衷,猜出个八分来:人妖相恋,本就不容于世,遑论为妖异生子,更是九死一生。萧行之擅闯渡罪谷,冒险盗取“定魂珠”,定是为言若诗护命保胎之用…… 稍一迟疑后,陆灵摇首,道:“言妹子,你该知道渡罪谷与妖灵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不管你们盗宝是出于何种目的,我只追究结果。我给你两条路:一,离开这妖孽,归还定魂珠。二,随他一起死。” “大师姐说的不错,”一名武士附和道,“言若诗你个不要脸的浪蹄子,谁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难不成还要渡罪谷贡上珍宝,助你生下这小杂种吗?如果你还有点廉耻,就速速把宝物归还本派!” 言若诗面色凄然,她向陆灵微微颔首,缓慢却又坚定地道:“我绝不会离开萧郎。陆姐姐,抱歉了。” 话已至此,唯有一战。陆灵一手握紧三叉戟,可当她瞥见言若诗的肚腹,看见萧行之明知遇见索命杀敌,却自始至终不曾放下手掌,仍以“化生诀”之法,将自身灵力渡给身侧的女子,陆灵又微觉怅然。 离,或者死。陆灵的狠话虽撂得斩钉截铁,可眼看要出手一战,她却又微怔踌躇起来。 然而,就在陆灵怔然的那一刻,渡罪谷二十余名弟子却一齐动起手来。面对妖灵异兽,武者们从没有什么单打独斗的理念,众人挥舞长戟,荡起浩风如潮,自四面八方向萧行之猛击而去。萧行之一手护住言若诗,左手挥舞风灵剑,以精妙剑法格挡众人的进攻。 可萧行之剑法虽是精妙,却苦于搀扶着身怀六甲的妻子,无法腾挪纵跃,身形步法皆是受制。更何况他先前又将灵力渡给言若诗续命,妖力术法亦是大打折扣,那风灵剑的风刃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又怎能挡得住众人齐袭?只见他刚挥剑斩去一名武者手中利器,身后戟风又袭,半月锋刃在日头下反射出灼灼华光,向二人直劈而来!萧行之忙将言若诗护在怀中,举臂横剑,只听数声轰鸣,火光迸射,戟锋划破萤色光华,重重地砍在萧行之肩头。 一道血线溅射而出,在虚空中拉开殷红曲线。萧行之倒退半步,他甚至来不及喘息,便再度祭出妖力,蕴出风灵剑,反手向那人斩去。只见他额间印记萤光大盛,流光一闪,风刃爆长数尺,眼看就要划开那渡罪谷弟子的颈项,可就在电光石火之间,萧行之眼光一沉,竟是稍渐妖力,令那风刃短了几分,险险地避过了武者喉头,只站在对方肩胛之上,令他无法抬臂动武。 可相比起萧行之的一念之仁,渡罪谷武者却是招招夺命,尤其是那胡九,杀得最凶。他看准了言若诗身子羸弱,便专向她身上击去,逼得萧行之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护,剑招大乱,已无章法可言。不多时,萧行之臂上再添新伤,伤口深可见骨,血染衣袍。 眼见萧行之像是从地府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浴血而战,陆灵更是愣在了原地。她收紧五指,将手中三叉戟握得更紧,却迟迟不愿上前加入战局。见她迟疑,渡罪谷武者皆是颇有微词,胡九更是放声怒骂:“难道你也被这小白脸迷住了不成?!” 另一名武士也高声叫道,“这妖孽盗了咱师门秘宝,按罪当诛!大师姐,你什么时候竟开始心软了?” 陆灵深吸一口气,终是提起了三叉戟,一步步跨入战局之中。就在她横起长戟,向萧行之斜劈而去之时,忽听破风之声,只见一道幽蓝火焰,如青龙降世,划破虚空,掀起凌厉风声。下一刻,幽龙暗火击在武者的枪戟之上,瞬间便将那坚硬铁器燃成了一团焦炭。 “鸣霄之焰。” 冰冷的声音,低沉的语调,这术法名称更极是耳熟。陆灵又惊又喜,忙扭头去看,只见林子里多出四道身影。为首的那人,身形高瘦,背脊挺立,面容冷峻,银丝如雪——不是归海鸣,还能是谁? 第二十九章 若是往日,陆灵瞧见归海鸣与墨白等人,无疑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免不了一场大战。可此时此刻,陆灵却觉得心头一宽,一块大石落了地。她立刻收起三叉戟,将戟柄重重地跺在地上,冲渡罪谷众弟子朗声道: “咱们撤!” 此令一出,众人愕然。一名武者惊异地问:“可是大师姐,定魂珠还没……” “我说撤,你听不懂吗?”陆灵截断他的话头,高声道,“你们是睁眼瞎还是怎的,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吗?墨白仙君的术法,岂是咱们能够抵挡的?更何况还有那懂得应龙火法的妖异,凭咱们几个,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送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 果然,听得这句,就连胡九也不免胆怯。渡罪谷弟子虽以勇武而闻名天下,但当日青川山一战,归海鸣祭出焚天荒火,就连天玄门引以为傲的“四象六合阵”都拦不住他。荒火一出,万物俱烬,那是何等霸气!昔日之景,历历在目,更何况眼下没有天玄门、赤云楼、十方殿等三派术者在场,光凭渡罪谷武者,若坚持一战,无疑是以卵击石,徒增伤亡罢了。思及此处,众人再不去理会萧行之和言若诗,纷纷退避于山林之中,不多时便撤了干干净净。 当众武者退去,山林重归静谧。萧行之先是询问了言若诗的状况,在确认她身子并无大碍之后,方才转而望向小竹等四人,只见他抱起双拳,沉声道:“多谢诸位出手相助,萧行之感激不尽。” 在他说话的同时,他额间那流光溢彩的萤绿色云纹,也渐渐恢复了平静。而他左掌中的风之利刃,也随之消弭无踪。小竹转了转眼珠,回忆着曾经翻阅过的典籍,片刻之后,她恍然大悟地拍了巴掌,笑道: “我明白了!你是传说中司风的飞廉!” 飞廉,又称“蜚廉”,是鹿头而鸟身的神兽,有令风起云涌、疾风大作之异能。见自己的元神被瞧出,萧行之微微颔首,抱拳道:“不错,萧某的元神正是飞廉,不知诸位有何指教。” 他本就全身浴血,伴着他抱拳的动作,肩头的伤口再度涌出殷红血迹。小竹见状,忙捏了一个诀,施展出“气愈术”这样粗浅的疗伤之法来——这也是自那日墨白解除封印之后,传授给她的新术法。只见浅金色的光点从天而降,柔和地洒在萧行之的肩头,那深可见骨的伤口,虽未全然愈合,却已不再血流不止。 见情郎伤势好转,言若诗屈身向小竹一福,感激地道:“多谢姑娘。”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小竹忙摆了摆手,笑道,“其实我们和渡罪谷也有些过节,看他们追杀你们,怎么也得拦上一拦的。” 小竹他们是借墨白的“揽风神行”缩地之法,径直从赤云山赶往位于东南方的这片岐山山脉,刚化光落地,便听见了打斗之声。萧行之、言若诗,以及陆灵和渡罪谷武者先前的对话,小竹等人并未听见。但渡罪谷武者们是如何嚣张跋扈,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斩妖除魔”,那蛮横的态度,小竹是早就领教过的。再加上他们围攻的对象,一个是身受重伤的妖异,一个是身怀六甲的女子,其中的曲曲折折,她大致也能猜出几分。所以,四人问也不问,先赶跑了陆灵一众再说。 立于一旁的毕飞,眼见言若诗大腹便便、面色苍白,便上前两步,缓声道:“在下师出赤云楼,略懂岐黄之术,若姑娘不嫌弃,请让在下为你诊上一脉。” 听他这句,言若诗面露惊诧之色,小声道:“面容俊秀,腿脚不便,长于符咒与医术,师承赤云楼,莫非您便是‘诛妖盟四杰’中的毕飞毕公子?” “诛妖盟四杰”,正是天玄门慕子真、赤云楼毕飞、十方殿蔺白泽、渡罪谷陆灵。听女子道出这过往称号,毕飞面露尴尬之色,缓声道:“在下哪里是什么‘杰’,不过是赤云弃徒罢了。” “弃徒?”言若诗更是惊讶,“毕公子你是赤云楼首席弟子,怎会判出师门,和妖灵仙君为伍?” 听得这句,毕飞微显怅然。瞧出他的惆怅,小竹笑着插口:“这位姑娘,你不也正和神兽飞廉心心相惜吗?哎呀,六道轮回,指不定下辈子会是什么东西呢。就像我,我师父曾是六道之末的畜类,后经百年修为化为地仙,我是一介凡人,而我的恩人挚友则是妖灵。人之际遇,全凭一个‘缘’字,合则来,不合则去,何必要分什么种族派别?” 她的话令言若诗怔了一怔,片刻后,她忽然扬起唇角,浅浅地笑了起来:“姑娘说的是,是若诗失言了。那就有劳毕公子。” 毕飞先冲萧行之点头示意,然后拉过言若诗的手腕,为其诊起脉来。不多时,毕飞眉头微敛,沉声道:“姑娘脉相虚浮,体质亦是虚弱,若在下没有猜错,若不是有这位萧公子以神力渡入,怕是无法承受这灵胎。别说诞下麟儿,怕是姑娘会有性命之忧。” 对于毕飞的诊断,言若诗并未惊讶,她垂下黑眸,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爱怜地道:“就算是有性命之忧,我也想为萧郎生下这个孩儿,虽死无悔……” “若诗!”萧行之双眉紧蹙,打断了她的话。他将妻子纤若无骨的手,攥紧在自己的大掌里,以拇指安抚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轻声道:“你放心,有定魂珠在手,我绝不会让你出半点差错。” 这“定魂珠”三个字落入众人耳中,小竹讶道:“原来定魂珠在二位的手中。实不相瞒,我们就是为了寻它,才会来到这岐山的。” 先前的温柔之色尽数收敛,萧行之眉间成川,将言若诗挡在身后,露出戒备的意味来。看出他的戒心,小竹忙摆手,笑着道:“两位请放宽心,我们才不是渡罪谷那样蛮横的人,要什么东西直接动武明抢呢!其实,我们寻定魂珠,是想超度被邪阵所困的魂魄,助他们重入轮回,不受炼魂之苦。” 说罢,小竹将“炼魂阵”一事简要地说了,不过她隐去了赤云楼和正德真人等关键所在,只说发现有人设立邪阵,禁锢了千人魂魄,被他们无意中发现。而他们打算以“定魂珠”解脱被困魂魄,再将邪阵彻底捣毁。 听她说完前因,萧行之和言若诗对望一眼,以眼神交换了决定。后者从袖口掏出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珠来,它仿若珍珠一般莹润,隐隐透露着浅金色的光华,一看就知绝非凡品。只听言若诗轻声道:“既然诸位有要事在身,这定魂珠就先借给诸位罢。” 说着,言若诗便将定魂珠递了过来,交到小竹的手心里。这让小竹始料未及,没想到对方这么痛快大方,小竹讶异地道:“姑娘,可这宝珠是你续魂固命的救命符啊,你将它交给我们,难道就不怕我们骗了你、拿走不还吗?” 言若诗轻轻摇首,道:“先前若不是诸位出手相助,我和萧郎只怕已被渡罪谷武者制住,命丧黄泉了。再者,这‘定魂珠’也并非我夫妻二人所有,其实,它本是渡罪谷的秘宝……” 只听言若诗娓娓道来,向小竹等人说明前尘往事: “还未向各位恩公介绍,我本姓‘言’,出生于长宁镇。家乡虽名为‘长宁’,但却毫不安宁。十年前,应龙相柳大战东海,使得天地震颤,妖异横行,群魔乱舞。在我家乡附近,凶兽穷奇时常出没,见人就吃,吞噬了上百人的性命,十分凶悍可怖。镇中居民皆是人心惶惶,大伙儿最终决定,宁可背井离乡,也要离开长宁镇,去找一片安稳地方。 “那时,我才九岁,只知跟着爹爹妈妈一同离家。当时,两千余镇民一齐奔逃,穷奇紧追不舍。有位年迈老人,为了给自己的子女挣得活命的机会,他宁愿以自身为饵食,让穷奇吞食,给大伙儿求取片刻逃亡的时间。老人的举动,令镇民无不感动。可他或许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舍身之举,竟提点了一些心怀不轨之人……” 说到这里,言若诗轻叹一声,无奈摇首: “当时,有几名壮年汉子,见老人舍身,就嚷嚷起:‘大难当前,生存为先,老的让少的,咱们必须延续长宁镇的香火!’——他们逼迫队伍里的其他老人,必须效仿那自愿舍身的老者,以身饲兽。若有老人不愿意的,他们便打断老人家的双腿,迫使他们留在原地,被穷奇逐一吞食……” 听到此处,毕飞倒吸一口凉气,惊道:“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简直禽兽不如,比那穷奇还要可怖!” 归海鸣冷眼一瞥,冷声反问:“人心之毒,猛于妖灵异兽。这道理,难道你还看不透么?” 向来能言善辩的毕飞,却被归海鸣这一问,噎得半天没吭声,只能垂首不语。而小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叹息道:“最可怜的是先前舍身的那位老人家,他本是大仁大义的善举,却成了其他老人的催命符,若他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后悔自己的作为……师父师父,这算不算好心办坏事呢?” “傻丫头,”墨白屈起食指,轻弹小竹的脑门,“你以为没有那位老人家,那些人就想不到其他办法保命了么?归根到底,这并非老人的过失,而是有人心存恶念,为保自己之命,不择手段,连最根本的人味儿都舍弃了。” 言若诗点头道:“仙君所言极是,那些人的确已泯灭人性。当队伍里的老者悉数被迫留下,丧身于穷奇之口,那群人又将主意打在了孩童的身上,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孩子可以再生,保存青壮年才能让长宁镇香火不灭’。那时我尚年幼,便被一名汉子抓住胳膊,将我投到了队伍最末……” 第三十章 那时我尚年幼,便被一名汉子抓住胳膊,将我投到了队伍最末……” 虽已过十年之久,但当日可怖景象,仍是萦绕不散:在一片慌忙奔逃的脚步中,年幼的女娃娃被摔得鼻青脸肿,无力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穷奇发出骇人的嚎叫声,向她直逼而来。就在那一刹,忽见一个黑影跃过她小小的身子,向穷奇急冲而去。那男人挥舞着双臂,大声叫嚷着“妖怪,来这里!”,并向与队伍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竟是以自身将妖兽引开。同一时刻,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抱起,朦朦胧胧之间,她觉得脸上一凉,一点冰凉的水珠落在面颊上。重伤的她,费力地睁大眼,才发觉是泪流满面的娘亲抱紧了自己,而那个引开妖怪的男人,正是自己的爹爹…… 见言若诗良久不语,眼眶微红,萧行之探出手,将发妻修长的手指,紧紧握在掌中。指尖传来温暖的热度,言若诗自往昔景象中回过神来,先是向萧行之送去一个“我没事”的眼神,然后又向众人歉然一笑,继续道: “就在穷奇逼近的那一刹,爹爹引走了那凶兽,而娘亲则抱着我向另一边逃开。就在那时,我忽然听见穷奇发出凄厉的嚎叫,原来是有几位渡罪谷高手正巧路过,联手制服了凶兽。娘亲忙抱着我回头去找爹爹,但还没走到穷奇前,娘亲就捂住了我的眼睛。可……我从娘颤抖的指缝中瞧见,爹爹全身是血,已被拦腰咬成了两截…… “见穷奇被杀,镇民们欢欣鼓舞,尤其是那几个壮年汉子,无不高声欢庆。娘亲抱着我,没有走回乡亲的队伍里,她将我交给了一名渡罪谷的前辈,求他代为照应。我记得娘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诗诗,答应娘,别看。 “我听娘的话,乖乖把眼死死闭上,没有看。不久之后,我就听见镇民们发出一阵惊叫。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娘将一把切菜小刀藏在袖管里,走向那个将我扔出去的汉子,一刀扎进了那人的胸口。然后,她又在众人惶恐的尖叫声中,走到了爹爹的尸体身边,自刎而死。” 闻言,墨白轻叹,毕飞伤感摇首,归海鸣面若寒霜,小竹低垂双眸,她只觉心间一沉,想出言安慰,却又无从说起。她能想象得出,言家妈妈是用何等复杂的心情,将女儿托付给渡罪谷武者,又是以何等心情嘱咐女儿闭上眼,然后孤身击杀仇人,自裁殉夫…… 却听言若诗继续道:“……渡罪谷的前辈,在打听了前因后果之后,见我父母双亡、孤苦伶仃,便将我带回了渡罪谷。可自那一日起,我的双眼便无法视物,只要一睁眼,瞧见的便是漫天血雾和爹爹拦腰截断的惨象,唯有双目紧闭,才不会被那血腥景象所困扰。那位带我入谷的渡罪谷前辈,本想教我习武,见我双目不明,加之从小体弱,最终也只能作罢。因此,我在渡罪谷长大,做一些洗衣洒扫的杂事,我虽未投入渡罪谷师门,但谷中弟子对我极好,尤其是陆姐姐,经常找我聊天,告诉我江湖上的奇闻异事。” “原来如此,”毕飞颔首道,“难怪言姑娘对诛妖盟四派的情况,甚是了解。” 小竹望着言若诗那双水漾漾的明眸,好奇地道:“言姐姐,那你的眼睛,后来又是怎么好了?” 言若诗温柔一笑,将目光投向了身侧的俊朗青年。一直关注她状况的萧行之,冲她轻轻颔首,安抚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代她继续说下去: “两年前,渡罪谷武者说什么除魔卫道,平白无故地欺上伯风山,烧我洞府。我一怒之下,孤身闯入渡罪谷,打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一把火将他们的门派烧个一干二净。可当我闯入谷中,却看见一位盲女,正手忙脚乱地打扫着枯枝落叶。” 言若诗“噗嗤”一笑,她略显苍白的面上,扬起明媚温婉的笑容:“还说呢,你来的时候,狂风大起,飞沙走石,才闹得枯叶纷飞,害得我狼狈不堪。更好笑的是,他还以为我是被渡罪谷掳来做下人的——你呀,也不想想,真要掳人做工,谁会去掳一个瞎子?” 后半句是冲萧行之说的。比起言若诗的笑靥如花,萧行之俊朗的面目上,则浮现出尴尬的红云来,只见这位有呼风唤云之异能的神兽妖灵,此时却是不自然地压低了声音:“这哪儿能怪我,我身居伯风山修行六百载,从不过问人间俗世。若不是渡罪谷欺上门来,我也不会下山报复。我只当那什么劳什子的渡罪谷,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山寨,行事才会如此嚣张狂妄。” 听他辩解,别说言若诗,就是小竹也忍不住轻笑出声:“噗,萧公子说得好!那渡罪谷行事狂妄嚣张,仗着武艺过人就四处撒泼,还欺上我师父的居所,可不就是强盗山贼么?那后来呢,定是英雄遇美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什么的,这架也打不成了。” 听小竹说得直接,言若诗面露羞赧之色,柔声道:“那时,我眼不能视物,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怒气冲冲地道:‘好个渡罪谷,竟让个盲女做活,简直恬不知耻。走,我带你下山。’我还以为他是新来的弟子,误解了师门,才打起了抱不平。于是,我便向他解释了一番,说到是渡罪谷高人击杀了食人的凶兽穷奇,并将我带回谷中,抚养我长大成人。当我说完,却久久听不见他的回应,正想着这新弟子好生奇怪,忽觉那狂暴的邪风,渐渐平静下来。” 萧行之正色道:“我原以为渡罪谷中人,无缘无故烧我洞府,定是十恶不赦。谁知这群狂傲嚣张的武者,也并非是该死的恶人。人之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眼界狭隘亦是在所难免。我已有六百年的修为,何苦和小辈一般见识?原本来寻仇的怒气,也便散去了。” “萧公子倒是明理,”毕飞不由感慨,“至于渡罪谷的作为,其实也并非无端寻衅滋事。实是近两年来,东海之滨的封印日趋动荡,为避免应龙与相柳破封而出,诛妖盟才会四处奔波。一方面寻找仙界宝物云生镜,用以重塑封印。一方面猎杀天下妖灵异兽,以妖灵内丹加固东海封印。” 毕飞的解释,令气氛登时冷了下来:归海鸣面若寒霜,眼神凌厉如冰冷刀锋。墨白则是双眉微蹙,显是已神游太虚。小竹见状,心知归海鸣又想起父母的血海深仇,却不知墨白师父究竟在思索些什么,她心中微疑,一边出言岔开话题,转而询问言若诗:“那后来呢?是萧公子治好了你的眼疾?” “不错,”言若诗轻轻点头,道,“那时陆姐姐常常出谷办事,鲜少有空闲与我交谈。而我不懂武术,与其他弟子也少有共鸣。萧郎见我时常独自闷坐于后山,便会来同我闲聊。我不知他什么模样,更不知他身为神兽妖灵,只知他是一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嘴上虽是言辞犀利,不留情面,但为人却极好。为了让我重见光明,他每日傍晚,都会送药入谷,而我眼前的血雾,也一点一点地逐渐散去。每次我问他究竟用的是什么药物,他总是避而不答。有一次,我特地藏了一小口药,拿去给谷里的大夫看,大夫看了大惊失色,他告诉我,那是赤鱬的鳞片……” “咦?赤鱬?”小竹惊讶道,“我在师父的藏书里看见过,那是《南山经》里的异鱼,食之能医百病。只是它生活在即翼之泽,此泽地形险峻,伴有异兽出没,凶险异常。就算萧公子是飞廉神兽,也少不得一番大战,还未必能全身而退……” 说到这里,小竹了然地望向萧行之,笑嘻嘻地道:“不过嘛,为了佳人明眸,再是艰险,想必萧公子也不以为意啦。” 言若诗面上一红,轻声道:“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他并非渡罪谷的弟子,试问又有哪个弟子,有这般能耐,能从即翼之泽中取来赤鱬鳞片呢?那一日,他又为我送药,我却不肯再服,我不愿他为我耗费心力、险中求药。而他却以为我察觉他并非凡人,并因此惧怕于他,于是勃然大怒,愤然离去……” 当日情景,言若诗记忆犹新:她眼不能见物,只觉周遭寒风阵阵,几乎冻进了她的骨子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带上了从未有过的愤怒。她听见他冷声道: “不错,萧某确为妖灵。想不到这半年来言谈交心的情义,终是敌不过‘异类’二字。既是如此,吾也无意令你为难。自此情终义止,萧某再不出现便是。告辞。” 再平常不过的“告辞”二字,却像是一把冰冷尖锥,刺在她的心头。她想要开口辩解,可萧行之来去如风,瞬间便消失了踪影。她苦苦呼喊,却求不来友人的声音。那一刻,从未有过的冷寂孤绝,让她手足无措,无以自处。她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幼年时的那一天,娘亲命她闭紧双眼,于是,在一片沉沉黑暗之中,世上最亲近她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她而去,自此再无相见之日…… 时至今日,忆起当时的无助之感,言若诗仍觉心间微冷。她不由收紧五指,握紧了夫婿温暖的大掌,方才接着道: “我不想被萧郎误解,更不想与他恩断义绝、情终义止,便决定下山寻他。我向陆姐姐打听,问她可曾听说过风之妖灵。陆姐姐这才告诉我,原来他们曾经烧毁了飞廉的洞府,本想将其活捉,却遍寻而不得。我也是到这时候才明白,为何萧郎会出现在渡罪谷,这也让我更加坚信,萧郎绝非恶人。哪怕他怒火冲天前来寻仇,在查明缘由之后,他也未追究烧毁洞府的这笔恩怨,反倒还为我这个凡人费尽心思……” “我虽眼盲,但心却不盲,谁待我真挚用心,我感受得出。自那时起,我便打定了主意,哪怕路途艰险,也一定要寻得萧郎,向他表明心迹,告诉他,我从未因他并非常人,而心存半点嫌隙。” 说到此处,言若诗浅浅一笑,她将视线投向身侧的青年,复又柔声道:“我偷偷下山,本以为会遭遇无数难题,哪里想到翌日傍晚,他又随风而来,默不作声地将那以赤鱬鳞片熬制的汤药,递进了我的手里……” “噗嗤!”小竹忍不住喷笑出声,见萧行之面露尴尬之色,小竹忙左手掩唇,摇了摇右手,笑道:“咳!飞廉大人虽是说过‘不再出现’,可既然言姑娘你看不见,他自然就不算是出现在你的眼前,倒也不违前言。” 众人莞尔,只有萧行之面色尴尬,只听言若诗笑道:“萧郎他向来口硬心软,嘴上说得不留情面,可仍惦记着我的眼睛,将汤药送来。我怕他来去如风,转身又要离开,于是情急之下,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求他留下,听我解释。可事实上,那时的我脑中乱作一团,也不知该如何表述,只是胡乱地说,愿陪他一生一世。” “哎呀呀……”小竹笑着应声。墨白亦是扬起唇角,唇畔勾勒出柔和笑意。而毕飞则笑着调侃了一句:“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未想到了言姑娘这里,却唱了一曲《凰求凤》。” 三人皆笑意盎然,唯有归海鸣双眉紧蹙,面色阴沉,不言不语。只是这时,小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言若诗的身上,饶有兴味地听她讲述着与萧行之如何暗生倾诉,因此,小竹并未察觉到归海鸣的异样表现。 第三十一章 三人皆笑意盎然,唯有归海鸣双眉紧蹙,面色阴沉,不言不语。只是这时,小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言若诗的身上,饶有兴味地听她讲述着与萧行之如何暗生倾诉,因此,小竹并未察觉到归海鸣的异样表现。 言若诗羞涩垂首,小声道:“那时我心乱如麻,口不择言。只因我听他说过,他家中并无亲人,许多年来都是一人独处。我那时就想,我不动武,又不会灵力术法,但总能做一些家事,陪他聊天解闷也好。” “可当我表明心迹之后,他却沉默良久,始终不答。若非手里还攥着他的手腕,我几乎要以为,他又默默离去了。我等了许久,才听他冷声质问我:‘即使我是妖灵,你也不怕?’” “其实,因幼年时所闻所见,我是极怕妖怪的。我还误以为世间的妖灵,都与那凶兽穷奇一样,长得凶残可怖。可那时,我却只有一个执念:无论萧郎是怎样怪异的模样,哪怕他三头六臂,比穷奇可怖千倍万倍,我都要伴他一生,不让他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若诗。”萧行之轻唤一声,柔声唤出结发妻子的闺名。言若诗笑望夫君,她虽是面色不佳,容颜憔悴,但那唇畔的笑容,却是再真诚不过,再动人不过。 见他们俩夫妻琴瑟和鸣,互敬互爱,小竹拍手笑道:“言姐姐与萧公子不惧种族之分,两情相悦,心意相通,实是人间佳话。这是这段日子以来,我见到的最美好的事情了。小竹谨祝二位百年好合,缘定三生,能远离这俗世的纷纷扰扰,做一对神仙眷侣!” 她真挚的祝福,让言若诗与萧行之二人相视一笑,并齐声向她道谢。可立于一边的归海鸣,却始终双眉紧锁,一双冰眸里,闪过异样光华。 “再后来,萧郎仍是坚持去寻赤鱬鳞片,为我医治眼疾。我深知他的个性,言出必行,明白劝不动他,只能终日祈求上苍,保佑他平安归来,”言若诗缓声道,“终有一日,我眼前血雾尽散,重见天日,也初次瞧见了萧郎的模样,才知原来妖灵并非我原先所想那般怪异可怕……” “非但一点不可怕,还是个帅小伙儿哩,姑娘你这买卖可是赚大发了。”墨白打趣道,惹得言若是双靥绯红,羞涩地道: “让仙君见笑了。在那之后,萧郎还带我回到长宁镇,去祭拜爹娘。在爹爹和娘亲的墓前,我与萧郎定下了终身之诺。” “我与萧郎成亲之后,便生活在这岐山上,因为此处地势险峻,有长河天险,不易被渡罪谷和诛妖盟中人发觉。我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安宁地过下去,直到我怀上了萧郎的骨肉……” 说到此处,言若诗轻叹一声:“正如方才毕公子所说,以我的状况,很难将孩儿生下。萧郎担心我,便潜入渡罪谷,盗取了秘宝‘定魂珠’。” 言若诗虽是一语带过,但小竹也将其中的缘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言姑娘身为凡人,却孕育了神兽妖灵之子,可谓九死一生。而“定魂珠”有聚魂固魄之效,可在她分娩的危急时刻,助她一臂之力,让她不致因此魂飞魄散。 “自我追随萧郎,不告而别,陆姐姐一直在寻找我的下落。当‘定魂珠’被萧郎盗走,她或许是想起了我先前询问的风兽一事,并因此起了疑心,四处查探,追查我们的下落,终是找上了岐山。是时我正逢胎动,萧郎将自身灵力渡入我体内,本就消耗甚多。加之因我与渡罪谷颇有渊源,他也不欲伤众人性命,所以我二人逃得甚是狼狈,终被渡罪谷武者所困。若不是有诸位出手相助,怕萧郎与我,难逃此劫。若诗再次谢过诸位恩公。” 说着,她又盈盈一拜,并逐一冲四人颔首致意。当她向归海鸣道谢之时,只见后者退开半步,侧身避过。向来沉默寡言的归海鸣,此时眉间成川,那一双如刀锋般冷硬的冰眸,竟是微微偏移闪烁,他将头撇向一边,似是不愿对上言若诗感激的眼神一般。 而当言若诗拜至小竹身前,小竹慌忙伸手将她扶起,并笑着道:“言姐姐,该是我们谢你才是,多谢你将‘定魂珠’借给我们。你放心,我们这就去破了那邪阵,尽快归还宝珠。” 毕飞双手抱拳,冲萧行之与言若诗分别作了一揖,由衷地道:“多谢二位慷慨相助,毕某替戚师叔谢过二位。” “毕公子不必言谢,我们也是慷他人之慨,”言若诗无奈一笑,道,“这‘定魂珠’本不属于我夫妇,等将来孩儿临盆之后,我也会请萧郎将他归还于渡罪谷。今日遇上各位恩公,听闻炼魂阵之事,若我们能为解救万千魂灵出一份绵薄之力,也是我夫妻二人的荣幸,为孩儿积一份福德。” 萧行之亦向众人抱拳,沉声道:“若诗所言不错。这定魂珠就先交予诸位,但萧某恳请几位能及早交还,以保内子平安。” “这是自然,”墨白接口道,他微一思索,又道,“按今日之事态,恐怕渡罪谷武者并不会善罢甘休。加之言姑娘气虚体弱,萧公子需渡气守护,依我看,两位不妨另寻一处安稳居所。我曾在断云山修行,那里山势极高,虽是苦寒,但胜在与世无争。若二位不介意,便由我送二位前往断云山,一来暂避风头,二来也可休养生息。” “那便谢过仙君。”萧行之抱拳道。 墨白转而吩咐小竹,道:“丫头,你和归海毕飞二人,先在此处等着……”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小竹笑吟吟地接过话头:“我明白的。就算是师父,今日接连施展‘揽风神行’之法,也会有所疲累。断云山之行,我就不凑热闹啦。我、小蛇哥哥、毕公子,先回炼魂阵那里,等你送完言姐姐和萧公子,咱们就在那里碰头。” 墨白唇角微扬,一边笑着点头,一边伸手轻弹小竹的脑门:“你这鬼丫头,话都给你说完了。喂,那个面瘫的小子。” 后一声,是冲归海鸣说的。后者冷眼瞥他,冷声回应:“无须废话啰嗦,小竹我自会照应。” 若非有要事在身,被评价为“啰嗦”的墨白,少不得要反唇相讥,然而此时,他只是斜了归海鸣一眼,然后手捏法诀,再度施展出缩地之法。霎时,清风流转,虚空之中凝起浅金灵光,而墨白、萧行之、言若诗三人的身形,须臾间便化为游移光影,消散于虚空之中,只留下言姑娘一声温婉的“再会”。 当光华散尽,小竹正待依照先前约定,再赴赤云山中的炼魂阵,可还没走出两步,忽觉心中隐隐不安。她驻足停步,倾听片刻,却觉四周一片安静——在这岐山山野之中,本该是鸟语花香、虫鸣阵阵,可此时此刻,却是万籁俱寂,别说鸟叫虫鸣,连风拂叶片的声响都听不着。这绿意盎然的青翠山林,呈现出诡谲的死寂氛围来。 她抬眼望向身侧的归海鸣,正要出言询问,却见对方那本就冷峻的面目,此时格外阴沉。只见他剑眉紧蹙,薄唇紧抿,一双冰眸望向东方天际。小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天幕变得一片阴霾,滚滚乌云奔涌而来,遮天蔽日,像是要倾覆整片大地一般。 “小蛇哥哥……”她出言轻唤,话还未出口,却见归海鸣握紧了手中的蟠龙枪,转而向她沉声叮嘱: “你和毕飞待在这里,不可离开。我去查探。” 说罢,不待二人反驳,他向毕飞微一颔首,随即纵身一跃,转瞬间化为银色华光,破空而去。 第三十二章 乌云密布,狂风肆虐。厚重云层覆压在岐山山巅,暴风吹得山中古木飘摇,落叶纷纷。忽然,一道霹雳从天而降,仿佛是来自神祇的神兵,在天地之间拉开一道刺目的枪戟,也映出了那立于山头的壮硕身影。 那人身形魁梧,穿一席龙纹战甲,肩甲之处刺出锋利尖刺,宛若龙爪。他长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右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划到下颚,让他的面目更显得狰狞。 这时,一道银光划过阴霾天幕,正落于山巅。不过须臾之间,那光华化作一道人影,只见那人身形高瘦,持枪而立,正是归海鸣。 山雨欲来,电闪雷鸣。在忽明忽亮的刺目电光中,两道身影,对峙于山巅。 那武将魁梧壮硕,身形仿若一座肉山,稳稳立于狂暴的疾风里,衬得归海鸣愈显得清癯。只见前者抱起他有常人小腿粗、青筋贲张的健硕胳膊,微微歪斜了嘴角,勾勒出一抹邪气的笑容: “老三,你可算来了。” 伴着他低沉的声音,浓云之中隐隐闪过阵阵电光,只听闷雷声声,犹若擂鼓。面对这天地无光的异象,归海鸣不惊不惧,只是面色更沉。只见他冷眼扫过那武将,冷声质问: “是义父派你来?” 武将大笑三声,笑声震天,更胜响雷:“你倒还记得父王。本座还当你沉迷温柔乡,早将父王的交代,忘得一干二净了。” 归海鸣眉间成川,冷然道:“义父之令,归海不曾忘却。” “不曾忘?”武将咧开嘴角,冷笑道,“父王命你一月之内取得风凌角,你倒好,在这里陪起小女人来了。” 归海鸣冰眸一黯:“我只是报她昔日救命之恩。” 武将猿臂一挥,不耐烦地道:“我不管你是报恩还是报仇,如今焱罗爪、水玄麟、雷鸣目,三灵俱在,只缺风凌角。你也知父皇从不是耐心善候之人,本座再给你一日,若明日傍晚还不能交出风凌角,别怪本座不留情面,拿你那位小恩人开刀。” “玄翼!”归海鸣厉声喝止,双瞳中闪现妖异银光。与此同时,鸣霄闇火骤然蹿升,绕着蟠龙枪盘旋而上,幽蓝暗火在枪头怒燃,在这黑沉天幕中更显灼灼。 “呦喝,这就动怒了啊?”那被称为“玄翼”的武将,扯了扯嘴角,笑容无比猖狂。只见他双掌一翻,天幕骤然一亮,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如倒竖的角叉兜头劈下!那两道分岔的电光,正落在玄翼两只手掌里,登时化作两柄粗壮的金锏。 那一对闪着霹雳电光的金锏,足有一尺来长,又粗又重,四棱上设有倒挂的钩刺,若是被它挨上一下,定是落得骨肉分离的下场。玄翼狂笑一声,挥起那对金锏,嚣狂地道: “本座许久没舒活筋骨了!老三,来战!” 话音未落,只见玄翼眼中闪现嗜血红光。他拉开双臂,几乎以泰山压顶之势,咆哮而来。别看他身形庞大、一对金锏更有百斤之重,但玄翼的速度却有若凌空闪电,伴着两道金光,金锏便兜头落下—— “铿——” 只听短兵相接之声,归海鸣横起蟠龙枪,硬生生地扛下这雷霆一击。同时,狂风大作,天地色变,伴随雷鸣阵阵,大雨如瓢泼般兜头落下,劈头盖脸地泼在归海鸣身上。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激起水花四溅。 “哈!再来!” 玄翼大喝一声,身形暴涨,两道金影在雨幕中如疾风掠过,照着蟠龙枪劈砸而去。归海鸣只觉虎口一麻,双臂随之震颤,他冰眸一黯,冷声道: “荒火焚天。” 只见那盘旋于银枪之上的幽蓝暗火,忽然幻化为如暗夜般漆黑之色,有如一条黑龙,向玄翼喷薄而去。可面对那焚尽万物的恶焰,玄翼非但不惧,反而嘴角一歪: “呦喝,小鬼,你没搞清对手吧?你拿应龙之火,来对付应龙之子,老三,难不成今日你就没带脑袋出门?” 只听玄翼爆喝一声,猛击金锏,那道暗色荒火便逆雨而上,飞腾至金锏两侧,烧得格外剧烈。玄翼大笑,双锏凌空重击,却见幽冥闇火如两道灵蛇般纠缠,随即被他所控,反倒向归海鸣喷薄而来。归海鸣面不改色,反手将长枪一抡,银枪急速旋转,几成一道铜墙铁壁之扇面。眼看那两道黑龙暗火便要穿入细密枪路之中,忽见归海鸣身形微动,移形换影,瞬间掠至玄翼身侧——原来,他方才阻拦之姿,竟是一记虚招。 眼见归海鸣如利箭一般,直袭而来,玄翼浓眉一挑,发出一声暴喝,手持金锏猛地向前劈砸而去!双锏相击,迸射出耀眼火光,如钟般洪亮的声响,响彻四方。霎时间,地动山摇,山体亦为之震颤。可归海鸣却反手一格,以枪尾挡下对手重击的同时,忽听一声金属擦击之声,银光骤闪—— 锋利的枪刃,已抵住玄翼的喉头。 磅礴暴雨之下,归海鸣一头银丝,紧紧贴在面颊上。较之冷雨更为冰寒的,是他那一双闪耀银光的冰眸。只见他右手持半截枪尾,格挡下那一对金锏的重击,左手则紧握半段枪尖,欺上玄翼的颈项。只要他手腕微动,便可刺穿对方喉管。 这两人的比试,不以法术见长,只因二人术法系出同源,皆是传承自应龙。两人动起手来,计较的是武艺长短、技艺高低。武者有云:“一寸长,一寸强”,归海鸣手持蟠龙枪,宜攻宜守,拦拿扎、劈崩架,无一不擅。可玄翼的一对金锏,却偏偏是归海鸣的克星,只因金锏招式,纯以劈砸见长,少有变幻之招,出手朴拙,却力道惊人。而玄翼又天生神力,有劈山裂地之能,因此一对金锏,在他手中使得是炉火纯青。归海鸣无法与玄翼硬拼气力,便以灵动的身法闪避。但只守不攻绝非归海鸣的作风,他祭出“荒火焚天”,却不是为了退敌,而是暗中将蟠龙枪烧断,断成两截。当玄翼一招既出,归海鸣立刻近身欺上,以枪柄为棍,格挡对手重击,同时以短刃逼上对手死穴。 霹雳乍亮,一道华光映出归海鸣冷峻的侧脸。天地之间,只剩下雨水哗然之声。片刻之后,他撤回左手银枪,淡然道: “你的弱点,话太多了。” 玄翼愕然,随即放声狂笑:“臭小子,想不到武艺又精进不少。你这一招,莫不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 归海鸣并不作答,他双手一拧,祭出荒火,再度拼起蟠龙枪,方才冷声回应:“飞廉风凌角之事,我自有主张。至于月小竹和墨白,你若打他们的主意,休怪我手下无情。” 玄翼歪斜了嘴角:“呦喝,老三也懂得护短了。本座答应你,不碰他二人,不过你也需答应本座,待到父王解封之时,与我痛快一战!” “嗯。”归海鸣简短应声。 “好,本座等的就是你这一句话,”玄翼收起金锏,大笑道,“老二终日神神秘秘,戴着鬼面从不示人,若不是听他是男声,本座都要以为他是个娘们儿了。至于老四,阴阳怪气,只懂术法,连杆趁手的兵器都无。应龙四尊者,本座最愿跟你一战,小子,你可洗干净脖子,等着本座来宰。” 这一次,归海鸣却连哼一声都吝啬,他不言不语,冷眼扫过对方——玄翼,应龙四尊者之首,亦是应龙之子。 最后,玄翼只留下一句“明日子时,东海之滨”,便化光而去。 暴雨停,狂风止。云开雨霁,乌云渐散,一缕阳光穿透厚重云层,正映照在归海鸣挺拔的背脊之上,也在他那如雪般的银丝上,映上些许金色光华。只见他默然垂首,眉头深锁,望着掌中那柄盘有龙纹的银枪,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而他,归海鸣,四尊者排行第三,亦是应龙义子。 第三十三章 正当归海鸣与玄翼大战岐山山巅之时,在三十里开外,渡罪谷弟子正于回程,度谷下山。 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一行武者措手不及。因心中挂事而放慢脚步的陆灵,正走在峡谷吊桥之上,陡然间,只听天空炸开一道霹雳,紧接着,天地震颤,地动山摇,那吊桥剧烈地晃动起来,绳索骤然断裂! 身子一轻,陆灵来不及细想,慌忙挥出三叉戟,狠狠地扎在桥板上。 万丈峭壁夹起奔涌江流。上方是如潮暴雨,倾盆而落。脚下是轰鸣奔流,白浪滔天。 此时,断裂的吊桥一分为二,正将队伍尾端的陆灵和胡九,与众人分于南北两侧。那胡九因走在最后,一手抓住了桥梁绳索,一时还不至掉落。可陆灵的形势却是堪忧:三叉戟穿透木板,那本就老旧的桥板上蔓延数道裂痕。更何况豆大的雨点不停地冲击着桥板,陆灵若是借由长戟之柄,向上攀爬,必定会引得木板碎裂,落得坠落寒江的下场。 见此情景,胡九一手抓紧绳索,一手向陆灵探去。可就在这时,那劈头盖脸下个不停的暴雨,正击在他的脸上,面颊一阵刺痛,令他想起了陆灵毫不留情面的三个巴掌。胡九一怔,他伸出的右手,又紧握成拳,再度缩了回去。 他这一伸一缩,落在陆灵的眼中,令她震惊万分。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同门师弟,竟会见死不救。可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更多的却是心底彻骨的冰寒。当真是“求猪狗,不如自动手”,陆灵自嘲地一笑,随即拼起全身气力,奋力地想要借由臂力,搭住那晃动的绳索…… “咔嚓!” 只听一声脆响,那木板终是不堪重负,四分五裂。随着碎裂的木块,三叉戟瞬时坠落,而陆灵也随之一同跌入滚滚浪涛,霎时便被浪头卷了。 狂浪声声,冰冷的江水冲刷在身上,冻得骨子里都侵了寒意。陆灵在江水中沉沉浮浮,好容易浮上江面,却又被一个浪头打进了水底。水下扭曲的视野中,隐隐出现一道白色人影。朦朦胧胧之间,陆灵只瞧见那人一袭白衣,身若水中蛟龙一般自在,悠然地向她靠近。 一声清朗的“哎呀”,便是陆灵失去意识前,所听见的最后声音。 第三十四章 杀意 十年前,在那个隆冬雪夜,居于青川山上的鸣蛇洞府,被天玄门大弟子慕子真率众击破。小小的鸣蛇由母亲所护,悲愤出逃,却被追兵一路逼迫,险些丧生于利剑之下,幸得一个凡人小姑娘和熊猫仙君所救。当年幼的归海鸣向小竹与墨白告别之后,双翼撕裂、遍体鳞伤的他,却立于漫天飞雪之中,不知何去何从。 落雪无声,满目苍凉。父母惨遭杀害,洞府付之一炬,四处皆是诛杀妖灵的人族武者,天地虽大,但竟无他一个小小妖灵的容身之地。少年拖着残破的身躯,漫无目的地在雪地中行走,背脊上的破碎翅翼无力地耷拉下来,银血顺着肩胛缓缓滑落,宛若汞水一般坠入厚厚的积雪里,又被冷雪所覆。 那几日,重伤的归海鸣,行于山中,以雪为食。他虽为妖灵,有凡人所不及的妖力,但终究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童,加上身受重创,终是捱不过病魔,自山路上一头栽倒,伴着簌簌落雪,滚入了冰河之上。 如镜坚冰,冰寒彻骨。只听一声脆响,冰面应声碎裂。少年清瘦的身形,顿时被冰窟吞没。 冰水如尖针一般扎入肌肤,钻入骨髓。肩上、背上的创口中,涌入刺骨冰水,痛到极致,反倒是麻木了。须臾之后,四肢便像是脱离了躯干似的,再无知觉。在这蚀骨寒河中,那映照在冰水上的星点微光,随着被北风吹皱的波浪,漾在少年苍白的面目上。归海鸣费力地睁开眼,却瞧见冰面上折射出皎洁月光,与那残碎冰屑一同沉浮,仿若九天星河。 就在这时,他忽觉冰寒雪水之中,传来一丝微弱的灵气。 那是母亲的灵气! 少年身子一震,他奋力地抬起手臂,张开被冰水冻僵、失了温的五指,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在冰河中寻找母亲的踪迹。那灵气微弱至极,时隐时现,但归海鸣始终未放弃搜寻。年幼又重伤的他,拼了命地祭出全身妖力,在那刺骨冰河中游弋。 也不知过了多久,冰面渐融,潺潺流动的河面上,漾起一点微光。少年奋力游动,终是透过那一漾一漾的波纹,浮出了水面。此时的他,湿漉漉的银发贴在惨白的小脸上,他的嘴唇冻得青紫,他死死咬紧了牙关,迫使自己不会打起哆嗦。就是这样狼狈又凄惨的他,那双闪现妖异银光的冰眸里,却始终没有一丝怯弱。 少年归海鸣,冷静地凝视着水面上的明光。那是一盏橙红色的灯笼,正挂在一艘木船的船头。那木船不过十尺来长,断然放不下一条鸣蛇的身体,可娘亲的灵气正源自那艘小船,却又极是孱弱,若有若无。此情此景,唯有一种解释: 母亲的内丹,被人取出,并且曾被放置在这艘船上! 思及此处,归海鸣只觉全身血液都似沸腾起来,心中恨意沸反盈天,几乎将胸膛撑破。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额间银光乍现,杀意蹿升。那一刻,他化作鸣蛇原形,打算一头撞向那木船,与船上的术者同归于尽。正在向木船急冲而去的刹那之间,他忽听见船舱中传来了交谈之声: “师父,有了这九百九十九颗内丹,定能将应龙与相柳两邪魔封印在东海之滨,神州之危可解了!” 不同于那年轻而欣喜的声音,一位老者沉声道: “汝想得太简单了,飞儿。要化解神州之难,岂是这区区近千颗内丹便能完成的?这些妖灵内丹,只能暂时禁锢应龙与相柳,令二者不能破封而出。若要神州安宁,再无天地动荡,还需另寻他法,唯有掌握仙家法宝,方能定海平川。” 直到这时,少年归海鸣,方知这一场天下妖灵的劫数,究竟从何而起。应龙相柳大战东海之滨,使得天地震颤,神州动荡。凡人无力与之抗衡,便杀尽天下妖灵,以内丹为封,禁锢两大邪魔。 这个认知,让少年的心脏霎时揪紧,他来不及愤怒,他来不及质问,他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若父母双亲的内丹仍存留于世,只要他找到两枚内丹,找一处洞天福地加以勤修,或许能修补灵魄,让爹娘重生! 本是一心与仇敌同归于尽的少年,此时却是寻得了一线生机。为了父母复生、家人团聚,他当下一头扎入黑暗冰冷的河底,顺流而下,向东海疾行而去。 鸣蛇本是飞蛇,五行属火,有吞云吐火之异能。可那时的归海鸣,双翼破碎,遍体鳞伤,灵力消亡,失了飞天之力,竟是连一条寻常水蛇都不如。本不擅水的他,强忍着全身痛楚,以惊人的意志,在河流中穿行了月余,才终于到达东海。 只见东海之滨,云雾缭绕,隐隐透露五彩霞光。不知何时起,入海口的水域中,竖起了七根粗壮的铁柱,呈现北斗七星之势。那溢彩流光,便是源于这七根铁柱,无穷无尽的灵力自柱中散发,正拉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东边的无垠海域,与西边的神州大陆,分隔开来。 归海鸣努力辨认着母亲的灵气,在东海水域中艰难前行。一个接着一个的浪头,重重地打在他身上,将少年重伤羸弱的身子,狠狠地拍入沉沉深海,似是将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死狱。全身的伤口沾了盐水,像是千万根尖针,从创口一直刺入血肉,钻入了骨头眼里。少年全身轻颤,可他却毫不畏缩,毫不迟疑,一次又一次地,迎着毁天灭地一般的风浪,游向七印之柱。终于,他在坐落于“天璇”星位的铁柱旁,感受到了父母的灵力。 那七印星柱几有天高,每一根都要四、五个男人拉手合抱,方能围成一圈。少年的身形漂浮于沧海之上,竟似一只小小雀鸟,立于参天古木之下。然而,即便如此,归海鸣却没有片刻的犹豫,他从水下捞起一块顽石,然后豁出了全身的气力,狠狠地朝铁柱砸去! 一声,又一声。石块猛击厚重铁柱,发出沉闷声响,却又在瞬间被海风吹散,消逝于无垠天海之间。 他从清晨砸到日暮,夕阳西下,染红了沧海。呼啸的海风,似是在嘲笑他“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一般,将他那染上似血残阳的银发,肆意地吹乱。可风再大,浪再高,少年却始终没有放弃,始终没有停下动作。 银血自指缝中溢出,将那灰暗石块,染上了流动的银光。归海鸣十指出血,肩胛与背部的伤口再度裂开,汹涌海水灌入伤处,可他却不离不弃。他清瘦的背影上,遍布脊背的伤痕,在落日的映照下,仿若一条条鲜红血口,显得格外狰狞。可纵使伤重狼狈,他的背脊却不曾弯折,他仍是一次又一次地高举手中顽石,一次又一次地砸向那巨柱。 然而,那神柱柱身上,却连一丝划痕也未留下,更别说撼动分毫了。 日落月升,夜幕深沉。入夜涨潮之后,风浪更急。只听一声轻响,重击神柱的顽石,竟应声碎裂,化为了破碎的残片,又从少年的掌中滑落,跌入冰冷的海水中。归海鸣微微一愣,就在这时,澎湃的浪潮发出闷雷般的咆哮,滔天巨浪像是一座黑暗的山峦,狠狠地将少年的身形,打入了幽暗不见底的深海里! 冰浪寒潮,巨大的力量将归海鸣掀翻,他尝试着向上方游动,却被那可以分天劈山般有力的浪头,再次压进海底深渊。气力渐失,他从模糊的视野中,看见那深埋海底的神柱,柱上一条灰色巨龙盘旋,威严的龙首似乎正怒视着他。 将爹娘还来!还来!还来! 少年发出无声的悲鸣,他张开五指,死死抠进凸起的龙纹雕刻之中,银血涌入海水,在无垠黑暗之中,洒开了几道蜿蜒的银光。只见少年的冰眸,呈现出妖异的亮银色,下一刻,人形不在,归海鸣化为鸣蛇原身,如离弦之箭,一头撞向那神柱! 他竟是打算以己之命,撞断七印星柱,放出被镇压其中的爹娘灵魄! 鸣蛇飞身如剑,重撞封魂柱!银色血液顺着龙纹雕刻缓缓流淌,将那黯淡的龙纹,染成了荧荧之色。忽然,那龙首之眼,迸射出妖异红光! 霎时间,大地震颤,巨浪咆哮。无垠海水竟如万马奔腾,浪涌不休!海水倒流,浪头竟是逆流而上,将重伤的少年归海鸣托出了海面。只见明月之下,一条玄色巨龙冲破万丈海水,飞腾凌空,长啸一声后,巨龙化为一道魁梧的人影,立于浪涛之上。那人穿着龙纹战袍,负手而立,因背着月光而站看不清面目,低沉的声音引得海水为之震动—— “你这小子,倒是有趣。” 那一夜,归海鸣见到了被封印于东海之滨的上古神魔——应龙。 少年不曾想到,自己拼死之举,竟撼动了七印星柱,放出了被禁锢于阵中的应龙。只是因妖灵之力、阵法之威,他不能跨出七印海域。对此,那魁梧汉子仰天大笑,笑声震天撼海: “想不到人族蝼蚁倒还有些小聪明,为封印本神,想到以妖灵内丹打造这七印星柱!” 说到此处,那人双眼如腥红宝珠,迸射出灼热而嗜血的红光。只见他大掌一挥,归海鸣周身瞬间燃起幽蓝暗火,却是令少年浴火重生,不止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就连重撞破碎的颅骨、撕裂的翅翼,都一并治愈。 “小子,看在你助本神解封化形的份上,只要你遵从本神,我便教你打破封魂柱,救你爹娘脱困。” 希望之火,重新在少年心头燃起。归海鸣想也不想,抱拳行礼,俯首道: “是。” 在那之后,应龙收他为义子,教他功夫术法,还将应龙焚火的法门传授给他。但七印星柱确是上古奇阵,加之万千妖灵内丹灵魄之力,饶是应龙也无法轻易破除。日月飞逝,转眼便是十年过去,这十年来,应龙与其座下四尊者,皆在神州奔波不停,寻找解封之法,同时布下重重暗棋。 终于,一个月前,应龙再度现身,告之四尊者:以焱罗爪、水玄麟、雷鸣目、风凌角四灵器作祭,便能摧毁星柱神力,打破东海禁咒。 归海鸣领命,再赴神州内陆。在搜寻飞廉下落之前,他先回青川故里,却正瞧见天玄门四象六合阵封锁山头,诛妖盟四派齐聚围攻,墨白与小竹境遇堪忧。归海鸣想也不想,祭出焚天荒火击退诛妖各派,救下了二人,并一路护送。 第三十五章 暴雨停,狂风止,和煦金阳穿透云层,映照在苍翠山林之间。只见碧叶之上,晶莹水珠微颤,如玉珠一般润泽,更映得那片绿叶儿青翠欲滴。 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小竹和毕飞淋了个湿透透的。好容易待雨停了,小竹一边拧着衣角,一边施展出“驰风诀”,让清风吹干湿漉漉的衣衫。而毕飞亦祭出了“炽火符”,两人围着火堆坐下,等待归海鸣。不多时,高瘦身影穿过层层绿荫,进入二人的视野之中。 小竹一抬眼,就见归海鸣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忙起身迎上前,轻声询问:“小蛇哥哥,究竟是出什么事儿了?” “无妨,”归海鸣冷声道,“不过是一只水兽,已退去了。” 得了他的解释,小竹也不怀疑。思及墨白仙君已经带着萧行之、言若诗离开许久,三人再不耽搁,决定赶往赤云山与墨白汇合。可惜三人都不精通缩地之法,正当小竹打算施以风咒、加快众人脚程的时候,却见归海鸣额间浮现出鸣霄之印,那宛若银月般璀璨的光华,迅速扩散至全身。他裸露的面容、手背上,仿佛铸铁一般的银色鳞片,一片一片地贲张而出。不过转瞬,人形不再,一条硕大颀长的巨蛇,张开四只遮天蔽日般的翅翼,出现在二人面前。 眼看那数倍于己的巨蛇,毕飞瞠目结舌,愣愣地道:“归海兄,你这原形,着实伟岸了些啊。” 小竹也是微讶,不过下一刻,她却“噗嗤”一声笑了开来。她伸出两条胳膊,拉开两尺长的宽度,轻声笑道:“小蛇哥哥,初见你时,你的尾巴才这么长。现在这幅模样,要改名叫做‘大蛇’啦。” 伴着她调笑之语,那双水盈盈的琥珀色眸子,笑眯成了一弯月牙。她那笑意盎然的模样,清亮纯净的眼神,一如十年前那个年幼的女娃娃,在那隆冬雪夜里,抚上他冰凉的小手,将他从落雪中拉了出来,让恨意沸反盈天、恨不得杀尽天下世人的他,渐渐平静下来。 鸣蛇无言,他只是用那双如冰华一般的银色双眸,凝视着面前的姑娘。须臾之后,他微微沉下蛇首,轻轻蹭了蹭小竹的胳膊,然后示意她坐在他的背上。 小竹照做,侧身坐在他四只羽翼当中,轻轻地抓住了其中一扇。毕飞也有学有样,他刚迈开一步,想爬上蛇背,却见巨蛇四翅齐振,骤然腾空,遮蔽了日光,将巨大黑影投映在地面上。 “喂,归海兄,”毕飞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我与你虽无月姑娘那样深厚的渊源,但好歹也算是共历陷阱、生死之交,你这差别对待,未免也太大小眼了吧?” 鸣蛇冰眸流转,如刀芒般锋利的视线,仿佛在嫌他聒噪一般。只见他蛇尾一扫,卷起了毕飞。下一刻,他几成一道银色光痕,划破天际,破风而行。 不过盏茶的工夫,归海鸣便带着二人飞至赤云山,而墨白仙君早已等候多时。眼见小竹和毕飞迥然不同的待遇,墨白扬起唇角,刚“哎呀呀”地感慨了一声,就被再度化为人形的归海鸣,冷声打断:“要事在身,少耍嘴皮子。” “啧,真是个不可爱的小鬼。”墨白嘀咕了一句,但仍是收了话头,快步行入炼魂阵中。 黑暗甬道内,墙壁上凸显出千百张绝望哭嚎的脸孔。小竹将定魂珠交给墨白,只见后者从腰际掏出绿竹杖,疾走数步,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星图,随后清咤一声: “起!” 原本无形的星图,突然变得明亮起来,闪现出浅金色的光芒,正是北落师门之星阵。墨白摊开手掌,流光溢彩的明珠便自他掌心飞腾而起,兀自在虚空中旋转着,与地上的星阵交相辉映。墨白绿杖微斜,在空中掠一道半弧,身形有若剑舞,掀起轻柔的风。霎时间,阵法之光,如星辰腾空。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生,神得一以灵……” 伴随墨白朗声吟诵,定魂珠的光芒越发璀璨,而星阵明光,如片片金蝶,向墙壁轻舞游移,像是在虚空中拉开一道破碎的银河,洒下细碎的星之尘埃,正落在那些惊恐的面目上。光芒所到之处,凸出的眼球回到了眼眶里,裂开的嘴唇恢复了红润,破裂腐败的伤口慢慢地愈合了,连那悲愤的血泪,也渐渐消散于无。 “魂归魂,魄归魄,重入乾坤,化形归一!” 清朗的声音,念诵出超脱的术语。石墙上那一张张凸出的面容,化为成百上千的幽光,齐齐涌入定魂珠内,令宝珠灵光大盛。同时,那灌满千婴血的血池,亦剧烈地沸腾起来,血色气泡中冒出一缕缕纯白色的纤弱光影,飞至定魂珠中。直过了约有半炷香的时间,血池才不再沸腾,而那石壁也一片光洁,再无悲惨面容。 墨白微微颔首,小竹、毕飞、归海鸣三人,立刻会意,各自施展出咒法来—— 小竹清咤一句“驰风诀”,于掌中蕴出旋风,风过处,掀起片片石砖,砖块被旋风所卷,相互击打,一时间铿鸣作响。 毕飞右手两指夹起符咒,诵一句“寒岚冰凛”,顿时霜华疾走,在墙面上铺成一层银霜。只见毕飞指尖微动,随着他一个响指,那些被冰华所覆的石墙,顿时随冰破碎。碎石掉落、冰屑纷纷,犹如星落人间。 归海鸣不言不语,只见他横起蟠龙枪,右掌猛力一握,手臂上青筋贲张,瞬间,幽垠暗火骤然蹿升,直将银枪烧成了一把幽蓝色的火尖枪。归海鸣冷眼望向邪阵中的龙首雕刻,剑眉一挑,猛然挥动长枪——暗火如龙,又如闪电霹雳,发出尖锐啸声,向四面八方喷薄而去!所到之处,墙毁砖折,伴随一声轰鸣,炼魂血阵化为废墟! 立于废墟之中,墨白单掌一翻,那定魂珠金光大起,瞬时逆向旋转。齐聚宝珠中的魂魄,顷刻间飞驰而出,千百条璇光幻影,飞向无边天际,犹如怒放的焰火一般,在蔚蓝天幕中散开! 璇光渐散,唯有一道赤色光华,犹若流星,拖着荧荧光点,在毕飞身侧萦绕不散。毕飞见之微愣,随即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戚师叔,师尊已逝,炼魂阵亦已损毁,您大可放心了……” 那最后一抹光华,上下颤动了两次,拉开一道荧惑之光,飞向万里晴空,终是随风消逝了。 第三十六章 在捣毁炼魂阵之后,众人打算依照先前约定,将定魂珠归还于萧行之、言若诗二人。不过这一次,本该施展缩地之法、以“揽风神行”赶往断云山的墨白仙君,却斜了归海鸣一眼,然后他“啪”地打了一个响指——随着云雾乍现,本是俊秀非凡的仙君,化为一只圆墩墩的大熊猫,好整以闲地往地上一坐,捧着他那根绿竹杖“吧唧吧唧”地啃了起来。 这幅摸样,摆明了拒不合作,小竹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摆明就是要归海鸣化为鸣蛇原身,再来一次飞天遁地之旅。妙龄少女“嗤”地轻笑一声,她伸手轻轻抚摸着熊猫背上的软毛,笑道:“师父,这就是你小心眼了,就算方才小蛇哥哥说你‘耍嘴皮’,你也不能拿人当坐骑啊。” 墨白那双黑色的大眼圈,瞪了小竹一眼,他晃了晃手中的竹枝,指向归海鸣:“你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这臭小子目无尊长,总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尊老爱幼!” 小竹笑意更甚,抚着墨白的后劲,轻轻地为他顺毛:“什么‘尊老爱幼’,师父你哪里有半点老嘛。好啦,别和小蛇哥哥置气了,咱们可答应了萧公子和言姐姐,早日将定魂珠还给他们,助言姐姐诞下小宝宝呢。” 听得这句,墨白吧嗒吧嗒嘴,黑眼圈又瞪向归海鸣,却见后者面若寒霜,眼神游移,似是在犹豫什么。墨白“喂”地一声,道:“臭小子,想什么糊涂心思呢?” 归海鸣冰眸一黯,沉默片刻,忽道:“既然墨白仙君封咒已除,术法修为亦已恢复,我另有要事在身,便不奉陪了。” 小竹一怔,先前的笑意僵在唇瓣,过了好半晌,她才垂下眼,轻声道:“怎么……这么突然?” “我本是报二位救命之恩,眼下仙君功体无碍,也无需我陪同了,”归海鸣冷声道,他抬起手,冲墨白和毕飞抱了抱拳,却偏偏没有去看小竹,“各位,告辞了。” 墨白没应声,只是瞥了小竹一眼。毕飞亦觉得事出突然,一时愕然无语:当日在白河镇中,归海鸣为救小竹,孤身闯入千婴血阵,被至毒血水伤得千疮百孔。而小竹宁可被烈火灼烧,也要以头抢地,磨去额间的鸣霄之印,只为了不让归海鸣发觉,不致使他踏入陷阱之中。昔日情景,历历在目。这份过命的交情,怎么到了今日,却是连半点先兆都无,分道扬镳,说走就走? 见三人不答,归海鸣也不多言,他面色更是冷峻,冲众人微一颔首,便化为了鸣蛇,四翼腾空,御风而行。眨眼之间,便消失于天幕之上。 望着碧空万里,小竹怅然垂首,小声自语:“我……我还没说‘再会’呢……” 看见小竹怅然神色,墨白缓缓摇头,轻叹一声。他伸手拍了拍小竹的肩膀,缓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生际遇,过客匆匆,本是强求不来。” “师父,”小竹牵扯了嘴角,无奈一笑,轻声回应,“曲终人散的道理,我是明白的。只是未想到如此突然,连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略有不安罢了。” 见她笑容,墨白双眉微蹙,下一刻,他屈起手指,重重地叩上小竹的脑门。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墨白收敛了唇边惯有的弧度,正色训斥道:“丫头,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笑法?简直比哭还难看!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喜怒哀乐一一尝过,方没白走这一遭。哭笑平常事,何须遮遮掩掩?这半哭半笑的纠结模样,师父我可没教过你,定是跟那臭小子学来的。哼,教坏我徒儿,我看那小子简直五行欠揍。” 一句“五行欠揍”,让小竹哭笑不得,她只好露骨地岔开话题,道:“好啦,师父,咱们还有正事要做,言姐姐还等着咱们呢。” 在她的催促之下,墨白施展缩地之法。在场三人化光而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到达了断云山。 萧行之、言若诗二人,暂居在当日墨白修仙所居住的洞穴内。尘封百年之久的锅碗瓢盆,被两口子拿出来洗洗晒晒,虽只有短短半日,两人便将洞窟内收拾得一一当当,颇有居家过日子的氛围来。由于山势极高,气候清冷,萧行之猎了野兽,做了一张皮子,挂在洞口,正挡去了来势汹汹的山风。 身为飞廉神兽,萧行之耳力极佳,墨白一行还未到,他便已在洞口等候了。见了小竹等人,这位俊俏青年,双眉舒展,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小竹知他心系妻子的安危,于是忙从袖口里掏出定魂珠,递了过去: “完璧归赵,萧公子可以放心啦。” 被她看穿心事,萧行之面色微酡,流露出一抹赧然之色。就在这时,言若诗掀开厚重毛皮,走出洞外,弓身向三人行礼致谢:“多谢三位恩公,我夫妻二人感激不尽。屋内已备好了茶水,各位若不嫌弃,进屋一叙可好?” 见她身怀六甲的模样,小竹忙摆了摆手,笑道:“咱们便不叨扰啦。言姐姐,外面风大,你快些进去休息。等到小宝宝降生之后,咱们再来看望你们。” 说罢,三人也不逗留,化光离开。 然而,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就在不久之前与他们分道扬镳的归海鸣,此时正立于断云山最高峰,他握紧了手中的蟠龙枪,像是山巅上一尊冰冷的雕像,默默地看着三人离去的身形。 凛冽山风肆意地撞击在洞口的皮草上,撞开了一道缝隙。透过那细微空处,只见洞内虽是简陋,但排列得整整齐齐。洞窟一侧,以青石垒了一个小小灶台,陶罐子架在火上,柴火哔哔剥剥地燃烧着,散发出温暖的热度。罐子里的汤药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袅袅轻烟缓缓上升,像是一条若隐若现的轻纱飘带,带着浓郁的药香味,在这小小的石窟里,徘徊不去。 那一面粗糙的皮子,将洞里洞外,分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洞外是冷风呼啸,洞内却是暖意盎然。 萧行之蹲坐在火堆旁,正小心翼翼地看着炉火,为妻子熬制补身的汤药。言若诗见他额角泌出了汗珠,便扶着腰走上前来,抬起袖口,轻轻为他擦拭着额上的薄汗。察觉到她的动作,那个不善言辞的青年,轻轻地牵动了唇角,向发妻送去一个温柔的笑容。言若诗亦以笑容回应,她捧着肚子,小心地弯下身,坐在丈夫的身侧,将头靠在那坚实的肩膀上,轻声笑道: “前阵子一直奔波而逃,咱们都没来得及给孩儿想想名字。眼下拜仙君所赐,终于安顿下来,萧郎,你说给孩儿取个什么名字好?” 萧行之伸出胳膊,将妻子揽入怀中。他沉吟片刻,笑道:“若是男孩,就叫‘守安’,若是女孩,就叫‘言安’,带上一个‘安’字,只盼他们平平安安,安宁无忧便好。” 言若诗轻轻地摸了摸小腹,刚想笑着接口,忽然,冷冽寒风肆意地钻入山洞,将火光吹得摇曳不停。两人惊讶地望向洞口,却见一个高瘦的身形,逆光而站。那人手持银枪,面若寒霜,正将洞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两人先是一怔,下一刻,言若诗害羞地直起身,端坐在一旁,红着脸道:“原来是恩公。方才墨白仙君与月姑娘刚来过,恩公莫不是与他们走散了?” 归海鸣一双冰眸,冷冷地扫过面前景致。将那简陋却温暖的陈设,一一收入眼中。他双眸一黯,将五指收得更紧,深吸一口气后,冷冷吐出三个字: “风,凌,角。” 言若诗不明白其中深意,只是疑惑地望向身侧的夫君。萧行之面色一僵,不过转瞬之间,他便调整了神情,只见他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柔声道:“若诗,我与恩公有要事商谈,你先在洞里静养。别出来,好么?” 听他之言,言若诗身子一颤。没来由地,她想起年幼时母亲的嘱咐,那一句“诗诗,答应娘,别看”,换来的却是天人永隔,她甚至没有见母亲最后一面。眼下夫君的说辞,让她心头涌上了一阵不安,她不由握紧了萧行之骨节分明的大掌。 瞧出了她的紧张,萧行之缓缓摇首,柔声叮嘱了一句“无妨”,随即他轻轻掰开了发妻握紧不放的手指,走向归海鸣,出手冲对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归海鸣微一颔首,眸色更黯,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出山洞。萧行之先将皮草覆好,小心地掩住了洞口,不让冷风灌入,之后,他又领着归海鸣绕到远些的地方,才压低声音道: “你为风凌角而来?” “不错。”归海鸣冷声回应。 萧行之苦笑一声,道:“飞廉灵角,脱之则死。我萧行之的命是你救的,若是平日,就算这条命还了给你,又有何妨!可眼下吾妻临盆在即,萧某绝不可能束手待毙。” 他这一番话,让归海鸣的眼角微微抽搐,面色格外阴沉。“飞廉灵角,脱之则死”的道理,他又何尝不明白?越是见萧言二人温柔缱绻,越是见他二人期待孩儿的降生,越是见那简陋洞穴透出家之暖意,归海鸣的心就越是低落。然而,十年来的希冀,父母双亲的生死,全系于此,他又怎能因一时心软而放弃? 只见他紧抿唇角,额间成川,终是举起手中银枪,荡开灼灼寒光,冷声道: “多说无益,拔剑罢。” 萧行之亦不再辩解,他抬起双臂,冲对方抱了抱拳。旋即,他额间萤纹爆出明光,随着手掌一翻,风刃聚集,化作一把剑刃涌动的透明长剑,剑指对手。 没有呼喝,没有交谈,甚至没有丝毫仇怨。一为救命,一为保命,两个沉默的男人,无声地进行着决斗。 萧行之手中风刃,荡起旋风阵阵,向归海鸣周身击去。一时间,飞沙走石,断云山的苦寒山风,也在飞廉的指引下,加入了战局之中。那风刃爆涨,怒张的剑刃在萧行之精妙的剑法下,几乎成了坚不可摧的剑网,如网如织,阻住了对手的攻势。 归海鸣银发飞扬,衣袂猎猎。狂暴的风将他包围,他运起妖力横起长枪,银枪寒光森冷,映在他冷峻的面目上。只见他长枪横扫,震力一荡,澎湃气劲掀起尘土纷纷,银枪灼灼,如一条银色长龙,冲破了旋风的桎梏,直刺对手胸膛。 萧行之激起掌中风灵剑,奇风所组的剑刃跃动不休,他身形矫若惊鸿,旋身掠去,剑尖微微下沉,竟是将那道银龙劈头斩开。只听一声铿鸣,枪剑相击,就在这一瞬,归海鸣剑眉微挑,一道蓝色幽火,如游龙一般缠上银枪杆,正是鸣霄之焰! 为避闇火,萧行之疾退数步,他大喝一声,额间萤光更盛,风刃上聚起萤绿色的光点来。而归海鸣那凝在枪尖的幽冥之火,仿佛蛟龙降世,在人间拉开一道幽蓝龙影。 一青一蓝,两道极光骤然相撞! 虚空爆破,轰鸣震天。妖力相撞,迸发耀眼光华,山石崩塌,山峦为之震颤。萧行之退了三步方才稳住身形,却止不住胸中气海翻腾,呕出一口血来。归海鸣侧身挥枪,锐利枪尖映着寒光,直指萧行之喉头。只见他垂下眼,哑声道: “抱歉。” 话虽出口,枪尖却不曾挺进。归海鸣身形不动如山,臂膀上青筋爆出,却始终无法将那尖枪挺进半寸。 就在这时,身后忽传来一声惊呼,正是言若诗感到山体震颤,忍不住前来一探究竟。眼见这剑拔弩张的场面,言若诗想也不想,扑上来抱住归海鸣的胳膊,死死拉住,不让他出手的同时,她冲萧行之急切呼喊:“萧郎,快走!快走!” 此情此景,忽让岁月流转。归海鸣只觉耳边嗡鸣一片,他似又看见了那漫天的火光,看见了那斑斓剑阵,看见爹在烈火中怒吼咆哮,却被乱剑斩杀,看见娘眼含泪光,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然后化成蛇身冲出洞府…… 指尖轻颤,归海鸣缓缓地放下了手中长枪。一双冰眸,此时竟带上了些许红丝,他缓缓抬眼,哑声道: “昔日凡人术者为铸东海封印,屠杀妖灵炼化内丹。今日,我为父母复生,要杀与我无冤无仇的你。倘若我当真下了杀手,与那些卑鄙之人,又有何不同?你……走罢。” 见他放下夺命之枪,言若诗奔至萧行之身侧,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夫君。萧行之抬手抹去嘴角鲜血,抱起双拳,又咳出一口血来,方才说下去:“多……多谢不杀之恩……” 他话音未落,忽觉眼角寒光一闪。一道玄影骤然划过,激起一道血线,正喷溅在言若诗白皙的面目上。那一道热血,烫得她浑身一个激灵,她惊愕地瞪大了眼,却发现她所搀扶的丈夫,已是身首异处。 虚空之中,浮着一道魁梧身影。那人身穿战甲,身负金锏,正是应龙四尊者之首——玄翼。而他的右手里,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俊秀的面目上,剑眉、薄唇、额间绘有萤绿云纹,不是飞廉?萧行之,还能是谁? 言若诗瞠目结舌,直过了许久,才从喉管中隐隐挤出一丝悲鸣。那个纤弱单薄的女子,颤抖着向那头颅探出了手,一声呜咽堵在喉中,不成音调,只是哆哆嗦嗦地打着颤儿。 见此情景,归海鸣亦是震惊失语。他拔枪怒指玄翼,厉声呼喝:“玄翼,你……” “老三,你心软了。” 只见玄翼抬起左手,冲归海鸣左右摆了摆,送来一个蔑视的眼神。下一刻,他仰天大笑,右掌中火焰蹿升。被他揪住发髻的头颅,在荒火之下,化为了神兽原形。玄翼毫不犹豫地抓起那鹿首,用力一掰,便将那闪烁着萤萤磷光的鹿角,猛地撕扯下来。 紧接着,他随手一丢,便将那头颅抛了回来,正砸在萧行之的身躯之上。尸首颓然倒地,鲜血从颈项中溢了出来。言若诗慌乱地伸出手,将那倒下的身躯抱紧在怀中,她用颤抖的指尖抓住那头颅,将他拼在颈项上,她用双手去捂那个血淋淋的伤口,想捂住汩汩向外喷涌的鲜血。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鲜血却不住地从指缝中渗出。 “萧郎……萧郎……行之……” 她一声一声地唤,想唤醒自己的夫君。可任她怎么呼唤,那双本该清亮温柔的双眼,却终究是永远地阖上了。 掌中的热血,像是滚烫的油,烫在她指尖,也烫在她心尖上,又像是剧毒腐水一样,将她的心蚀出了一个大洞来。呼啸的风声响在耳边,她听不见。归海鸣怒喝了什么,她也听不见。她只觉天地无声,万籁俱寂。什么妖灵异兽,什么山峦寒风,一齐都远远地离去了。天与地之间,只剩下她怀中那具渐渐冷却的躯体。 心脏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她突然想放声嚎哭,她很想问他,说好要伴她一生一世,说好要为孩儿起名,说好一家人安宁无忧,说好的这一切,他怎能离她而去? “行之……行之……”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视野骤然转黑,她一头栽倒在血泊之中,终究失去了知觉。 第三十七章 小竹一行刚离开断云山不久,毕飞忽然想起,身上还带着几味草药,配在一起能有安神护气的功用,方才走得匆忙,忘了交给萧行之与言若诗二人。听了他的话,墨白仙君笑着摇头,调侃道:“果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是呦是呦,”小竹弯了眉眼,笑着挪揄,“师父你身上毛绒绒的,办事最牢靠了!” 被徒儿调侃,墨白出手揉乱她额前碎发,一边嘀咕着:“丫头,我看你法术功夫没多长进,光学会跟师父斗嘴了。” “承让承让,都是师父教得好嘛,”小竹嘻嘻一笑,反唇相讥,“一说教法术师父就犯困,唠叨起来却是精神十足。” 就在师徒俩相互斗口之中,墨白再施缩地之法,掉头重回断云山。可当三人刚刚降至山野,便被面前的景象,震得呆住了—— 那一对历经坎坷、互爱互敬的年轻夫妻,此时双双躺在血泊之中。可怜那情深一片的萧行之,此时已是身首异处,惨不忍睹。而身怀六甲的言若诗,则全身浴血,静静地倒在地上,生死未卜。 而在二人身侧,立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只见归海鸣持枪而立,垂首无言,默默地望着那对倒在血泊中的身形。他的背影是那样孤孑,他的靴上溅满了鲜血,他紧握银枪的大手上,血痕蜿蜒,腥红凝厚的血珠,顺着银色枪杆滑落,被映衬得格外刺目。 “这……这是为什么……”小竹一手掩唇,颤声发问。她怎么也想不到,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一对璧人、方才还向他们说笑致谢的俩夫妻,眼下竟是如此惨状。 “归海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毕飞拖着跛腿,急急上前,一边高声询问。 听得二人声音,先前垂首不语的归海鸣,微微侧过身,一双冰眸冷眼扫过三人。没有一句回应,他忽提起银枪,化为鸣蛇原身,张开遮天羽翼,向东方天际疾行而去。 来不及深究他的反应,三人迅速上前,毕飞将言若诗揽在怀中,伸手探向她的鼻翼。在感受到微弱的气流之后,双眉深锁的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他从衣袋中掏出一枚药丸,塞进了言若诗的口中,又掐起她的人中,轻压她的血脉,助她清醒。 而墨白则敛去了唇角一贯上扬的弧度,他默默地凝望着萧行之的尸首,又出手掀开尸身的衣襟,观察了片刻,墨白忽长叹一声,摇首道:“他先是被鸣霄之炎的爆裂之力,震伤了气脉,然后被人用利器,以迅雷之速割下了首级……” 墨白未把话挑明,可鸣霄之炎,正是专属于鸣蛇一脉的火法。小竹闻言,身子一颤,随即慌忙摇首:“不会的!不会的!小蛇哥哥与萧公子言姐姐他们无冤无仇,怎么会下如此杀手?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可若不是他,还能有谁?还有谁能掌控鸣霄之炎?”毕飞张口反问,“还有他满手鲜血,凶器上亦是血迹斑驳,若萧行之不是他所杀,他为何又一声不吭,毫不辩解?” 这一句,将小竹问得哑口无言,毕竟方才的惨状与归海鸣的异状,是三人亲眼所见。 见小竹不语,毕飞痛苦地闭上双目,复又睁开,怅然道:“我一直不明白归海鸣为何突然与我们分道扬镳,想不到他是另有所图。我亦不愿相信归海兄是如此狠心之人,更不知他为何要痛下杀手,可是证据确凿。仙君,想必你心中亦有结论,不是么?” 墨白嘴角弯折,神情苦涩,他忽抬眼望向小竹,缓声劝慰:“丫头,如今回想一番,当时在岐山上咱们初遇萧行之,那小子便有些不对劲……” “师父!”小竹伸手抓住了墨白的衣袖,打断了对方的话。只见少女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缓慢却又执着地摇了摇头,沉声道:“我相信小蛇哥哥,他绝不会滥杀无辜!” 不等墨白与毕飞反驳,她又继续说下去:“师父你还记得吗?十年前在青川山,你制服了天玄门弟子慕子真,亦是小蛇哥哥的杀亲之仇,可他并没有趁人之危痛下杀手。十年后,当日诛妖盟四派围攻你,小蛇哥哥再遇慕子真,他明明已刺中了对方,可因为小道士居尘的一句恳求,他再次手下留情。当日鸿飞怒战冥府鬼兵,小蛇哥哥愤然入局,只为助朋友一臂之力。还有,他几次三番救我性命,差点连命都送了……这一切这一切,小蛇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师父,咱们是最清楚的了,不是吗?” 说到这里,小竹又转而望向毕飞,恳求道:“毕公子,我知道你与小蛇哥哥相处时间不长,但咱们几个,是共过生死的人,是过命的交情啊!若我们不信他,还会有谁信他呢?我确信小蛇哥哥绝非滥杀之人,更何况言姐姐临盆在即,小蛇哥哥怎会在此时杀了她的夫君?他绝非那样的人啊!” 毕飞闻言微怔,墨白亦是叹息道:“丫头,你说的不错。那小子虽有事瞒着咱们,但还不至下手如此冷血残酷。此事疑点诸多……对了,当日归海鸣为你下了鸣霄之印,若反其道行之,或许能查探出他的下落。” 思及此处,墨白伸出两指,正摁在小竹的眉心上。随着他指尖金光一现,小竹额前浮现出一道银白色的蛇纹,并若隐若现地闪动着。只见墨白双眉微蹙,惊讶道:“东海之滨?他去那里做什么?” 疑问刚刚出口,墨白忽想到了什么,他撤回两指,转而去点萧行之的头颅。在他掌中金光映照之下,那脑袋现出了飞廉原形,只是那鹿首之上鲜血淋淋,一双灵角齐齐连根断去。墨白见之大惊,他骤然起身,一边思忖,一边喃喃自语: “东海之滨,风凌角……当日钟无嘉杀了郭鸿飞取下雷鸣目,那化蛇曾言是受应龙尊者嗦摆……难道……” 墨白面色一变,竟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就是当日诛妖盟四派围上山头,亦或是在那可怖的炼魂血阵中,小竹都未曾见过师父这般满是阴霾的神情,不难猜出事态的严重性。玲珑如她,思忖片刻之后,忽惊叫道: “难道此事与东海之滨的应龙封印有关?” 墨白未回答,只是默默颔首。毕飞见状大惊,急道:“那可如何是好?若东海封印被破,届时应龙再现于世,神州大地必是一场血雨腥风,到时不知道要葬送多少性命!不行,我得立刻通知诛妖盟,制止此事!” “小子,你凭什么制止应龙解封?”墨白沉声反问,“你不过是赤云弃徒,莫说你刚入诛妖盟就被别人一刀砍死,就算你能留下性命知会四派,他们又凭什么相信你?好,退一万步说,就算诛妖盟相信了你,照目前看来,如今四灵物已收集过半,据此推测,那什么应龙尊者或许早已将灵物收齐了才是,诛妖盟又凭什么与他们斗力斗法?难不成再次斩杀千万妖灵,提取内丹以固封印吗?” 一句反问,将毕飞问得怔住。他缓缓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咬牙一字一顿地道:“不,错,以内丹制造封印,的确对不起那些无辜的妖灵,可是若不是这样,咱们又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难不成袖手旁观,就眼睁睁地看我同胞死于水火之中吗?” 墨白无声叹息,静默了片刻,方才垂下双眸,淡淡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本非你我可阻止之事。更何况这是神州之劫,又岂是我们几个便能扭转乾坤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了最后,已是几不可闻,也不知是说给小竹与毕飞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于是,难不成咱们当真就眼睁睁地看着世人受尽折磨,神州生灵受此劫难?” 毕飞的反问,令那个向来洒脱的仙君,露出了哀戚之色。小竹将他落寞的神情看在眼里,忽出言道: “毕公子,师父说得对。咱们还是做好眼前事吧。师父师父,烦劳您为言姐姐疗伤,我和毕公子去找一处僻静地方,让萧公子入土为安,好好安葬了他。” 墨白闻言颔首。小竹冲毕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可二人没走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喝: “且慢。” 小竹止步,她故作疑惑之貌,回首询问:“师父,又怎么了?” “你这丫头,险些将我骗过,”墨白无奈摇头,缓声道,“从小到大,你向来爱打抱不平,好管闲事。这一次更是事关那条笨蛇,你怎会如此简单地放弃?你是想诓我照顾言若诗,自己偷溜去东海之滨,对也不对?” 眼看自己的伎俩被一眼看穿,少女小声道:“师父,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废话,你是我从小养大,我岂会看不穿你这丫头动的什么歪脑筋?”墨白双眉紧蹙,质问道,“就凭你一介凡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去东海送死么?” 小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对,我是没能耐,我是一介凡人,术法学得又糟糕,就算去了东海,也帮不上什么忙,也是必死的命。但是,我虽无能,却不想蒙起双眼捂住耳朵,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与其将来终日后悔,自责今日的怯懦,我宁可拼死一战!至少我战过,拼过,虽死无憾!” 墨白皱眉道:“蝼蚁尚且偷生,我何时教过你这般不惜命的拼法?” “但是师父教过我,做人就要做得开心,要问心无愧,”说到这里,小竹竟是扬起唇角,坚定地道,“我不要活得畏畏缩缩,不要天天活在愁云惨雾中。我宁可远赴沙场,我开心,我无愧,我战得快意,就算是死,也死得快意!” “好!好个战得快意,死得快意!”毕飞抚掌叫好,朗声道,“月姑娘说的不错,这条命,我跟定你了!” 墨白默默地望着面前的少女,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孩儿,如今已有了自己的主见。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烁着的是璀璨的信念之光,那光华是如此耀眼,不逊色于灼灼日光。沉默片刻,墨白忽昂首大笑: “哈!你这丫头,我这老糊涂倒是被你点醒了。修仙数百年,年纪大了,在乎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渐渐失了少年时不畏生死的热血,倒变得畏手畏脚起来……” 小竹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师父你从未糊涂。我知道师父这十年来,平日虽是和善爱笑,但一提到东海之危,便会摇头叹息。我知道师父你心里有一道坎,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就是当日无所作为……我亦知道,你顾虑良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当时还在襁褓中的我。是我拖累师父,让师父不能率性而为。如今,小竹已非当年的小娃娃。虽然与师父相比,小竹人微力薄,但也愿拼尽全力,与师父并肩而战!” “哈,丫头,师父没白疼你。既是如此,这东海之滨,咱们就走一遭,又能如何!” 唇角微扬,墨白眸若星辰,凝视着面前的爱徒。 小竹微微一笑,道:“更何况咱们并非没有胜算啊。目前看来,应龙尊者已拿到了两件灵物,也许其他的物件并未收集齐全,小蛇哥哥也许就是去制止他们的。说不定咱们能赶得及,能制止十年前的悲剧再度重演。那么,那一件件惨事就不会再重复,不会有家破人亡的小蛇哥哥,不会有颠沛流离被父母抛弃的钟无嘉,不会有那些被做成千婴血的无辜婴孩……” “事不宜迟,”墨白微一点头,只见他掌推袖扬,右手捏了一个法诀,随即念诵起术法之名,“揽风神行。” 顿时,清风流转,虚空之中凝起浅金灵光,结起一个法阵来。墨白和小竹走入法阵,毕飞刚想跟上,却被回过身的小竹一把推开:“毕公子,你懂得岐黄之术,言姐姐就拜托你照应了。我怕她醒来后会想不开,还有她的宝宝也得靠你费心。” 毕飞来不及反驳,就见墨白与小竹的身形化为了游移光影,不过须臾,便消散于山风之中。 第三十八章 应龙 巨浪被狂风卷起,伴着落雷之声,骤然拍向岸边礁石,碎裂成偏偏浪花。乌云低低笼罩,遮蔽四野。就在那黑沉沉的天际,一道霹雳轰然坠落,划破天际!刹时,天地之间闪出一道雪亮的三叉戟,直击汹涌海洋! 风越狂,雨越盛,浪越腾!在这浩瀚的东海之上,滔天的巨浪似是要吞噬一切。然而,却又七座参天的神柱,直穿云霄之中,发散着五彩华光,连成了七星阵法。任狂风如何怒吼咆哮,任巨浪如何奔涌撕扯,七印星柱不曾动摇半分,矗立在毁天灭地的海浪之中,岿然不动。 惊雷再落,天地霎时一片刺眼白亮。就在这转瞬即逝的雷点光芒之中,只见虚空之中悬浮着四道身影,各立于东南西北四方,正将那七印星柱围在正中。 北首,身穿战甲、身负金锏的魁梧汉子,为应龙四尊者之首“九煌”——玄翼。他高举焱罗爪,激发出灼灼烈火,焰舞腾天。 西首,全身黑衣、戴着银色鬼面的飘忽身影,为应龙四尊者中排行第二的“虚影”,手持雷鸣目,以妖力催生雷影紫光。 南首,身披五色霓裳、白面朱唇、显得妖娆无比的瘦弱男人,为应龙四尊者中排行第四的“魂煞”,他掐着兰花指,捏起水玄鳞,激起幽蓝冰华。 东首,那个身形颀长、挺直的脊背上负着一把森冷银枪的青年,正是应龙四尊者中排行第三的“焚祭”——归海鸣。此时的他,一双冰眸低垂,无声地凝望着掌中的风凌角。那对沾血的灵角,正散发着萤萤绿光,与那腥红血迹相映衬,显得说不出的刺目。归海鸣薄唇紧抿,抿成了隐忍的弧度。眼前血雾弥散,他似又看见了那个深情的青年,是如何温柔照顾着妻子,似又看见了那个简陋却温暖的石穴家园,似又看见了男人身首异处时,女子颤抖恸哭的模样…… “老三,还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玄翼一声爆喝,唤回了归海鸣的神智。后者缓缓地收紧了五指,将那染血的灵角攥紧在掌中。骤雨不止,狂风不息。归海鸣一头如雪银发,被雨丝淋湿,覆在他的额前,更让他冷峻的面目,添上了几分孤寒之意。他剑眉紧蹙,缓缓闭上了双眼,待到再度睁眼之时,一双冰眸里,已闪烁着坚定光华。 人都死了,多说无益。眼下正事要紧,唯有解开东海封印,毁了七印星柱,方能救出爹娘灵魄! “起!”归海鸣冷声呼喝,并举起了掌中的风凌角。随着他妖力激发,那对灵角忽闪现萤绿华光,缓缓浮上虚空,顿时在天地只见掀起一道羊角旋风。怒涨的海水被狂风卷上天幕,飞速盘旋的水花犹如蛟龙出水,直冲云霄! 同一时刻,炎罗爪火光大盛,火龙腾空;惊雷乍响,乌云中闪出阵阵耀眼电光;冰华漫天,竟将暴雨凝为冰片,重重地击砸向澎湃海面。 天地四方,赤青紫白,四道华光迸射,犹如四色巨龙翻江倒海,汇聚于九霄之上。 伴随一声震天撼地的轰鸣,那云端上的极光,又直劈而下,冲破云雾风雨,正劈在那七印星柱之“天枢”位上! 矗立于无垠瀚海之上、历经暴雨惊雷不曾撼动半分的神柱,忽迸出一条裂缝,那裂纹自下而上,疾行游走,忽听一声爆裂,柱身上的龙纹刻印骤然崩毁。紧接着,那五人合抱方能围住的巨柱,瞬间崩塌! 大地震颤,怒海咆哮,碎裂的铁块纷纷坠落,砸进汹涌的海面上,激起无数浪花。那直指北极星的天枢神柱,终于震颤着沉入汹涌浪涛之下。与此同时,七印星柱连成的五彩霞光,竟被一道巨浪打得分崩离析,华光四散。 “破!” 玄翼暴喝一声,他高举双臂,从天而降的霹雳分落他两掌之中,聚起怒放的雷光,向“天机”星柱奔腾而去!阵法已破,威能不再,“天机”瞬时被九天狂雷劈中,轰然崩塌。而虚影、魂煞两位尊者,分别施展异能,将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四座星柱,逐个击破。 归海鸣如离弦之箭,飞至“天璇”星柱旁。他虽是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吭出一声,但他面颊上的肌肉却不住地颤动着。他紧握银枪的臂膀上,筋肉贲张,怒张的青筋几乎要爆出皮肉。他的嘴唇抿得是那么紧,他一双冰瞳中的神采是那么炙热,而他的手却又是那么稳健。他缓慢却坚定地举起了掌中的银枪,将之对准了“天璇”星柱: 十年。十年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无不在期盼着这一刻,期盼着打破着禁锢父母双魂的囚牢。什么神柱,在他眼中只是一座黑暗无边的牢狱。当日父母被术者所杀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恨意沸反盈天,怒火在胸膛里翻腾。什么东海封印,什么神州安宁,什么劳什子的天下太平,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知父母双亲不该死、不该亡! 眯起一双冰眸,归海鸣在掌中蕴出鸣蛇一脉特有的“鸣霄之炎”。蹿升的火舌顺着银色枪杆盘旋而上,炽热的火焰凝在枪尖,兀自跃动不休。只见归海鸣高举右臂,狠狠地将银枪扎下! 火光、寒光,随着他聚力一击,狠狠地刺穿了那镇海巨柱。尖锐的枪尖在柱身上开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裂纹疾速扩散,一块碎铁自柱上剥落,紧接着,整个神柱轰然崩塌! 然而,没有灵魄华光,没有妖灵内丹,只有破碎的铁片,不住地坠入万丈瀚海,瞬间被巨浪吞噬。 归海鸣震惊失语,只有瞪大了眼,瞪视着“天璇”星柱的崩溃。向来面目冷峻、暗暗背负着使命与责任的青年,此时却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无助神色。直到那参天的神柱化为了废墟残渣,他仍是不能相信面前的景象,他无助地向虚空中探出手去,想从那天地之间抓住些什么。 可是,他的掌心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抓到。只有如刀的冰片刮破了他的掌心,狂暴的大雨冲刷了蜿蜒的血痕…… 归海鸣的嘴唇动了动,他想唤一声“爹”,唤一声“娘”,可是声音却堵在了喉管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修长而苍白的五指,缓缓地攥紧在掌中。他垂下了高傲的头颅,任由狂暴的风雨打乱他一头银丝,如苍茫的落雪,披在他瘦削的肩背之上。 七印星柱,尽数崩毁。 忽然,风浪滔天的海面上,爆出丈高的水柱!在这有如暗夜的天幕之下,在那风雨飘摇的瀚海之上,数十道水柱轰然而起,落雷声声,只听一声巨响,一道巨大黑影自水面升起! 只见水柱黑影中,忽睁开一双嗜血的红眼,直视而来! 应龙,解封了。 龙腾于空,遮天蔽日的躯体,在狂风骤雨中愈显得狰狞。黑色的龙鳞上,隐隐闪烁着血色光华,仿若是暗夜星辰。上古神魔,终已全形再现于世,可那一双赤红眼瞳,却像是地府血池一样,妖邪嗜血。 下一刻,巨龙化为一道魁梧的人影,立于浪涛之上。那人穿着龙纹战袍,眉眼与玄翼有几分相似,但却更显气派万千,不怒而自威。当他睁开一双红瞳,瀚海为之怒啸,天地为之震颤。狂风暴雨、霹雳雷鸣、巨浪如山,都遮不住他低沉的声音: “十年禁锢之仇,如今百倍讨还。吾,将毁天灭世。” 怒雷破空,阴霾天幕被闪电撕开一道裂口。银亮白光,映在那人的面目上,将他血红的双眼,映得格外骇人。 “父王!”玄翼惊喜呼唤。而虚影与魂煞,则双双垂首,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尊神”。唯有归海鸣默然不语,他默默地收紧了拳头,缓缓地抬起眼,一双冰眸锁定了啸海中的魁梧身影,一字一顿地道: “你,骗,我。” 应龙负手而立,红瞳扫过青年苍白的面目,淡然反问:“那又如何?” “好,很好,”归海鸣咬牙道,他握紧手中银枪,冷声质问,“我爹娘灵魄,究竟哪里去了?” 应龙扯了嘴角,冷笑一声。却是跟在他身后的虚影,在银色鬼面之下,哑声作答:“早在十年前,尊神的神识回归之刻,这九千九百九十九颗妖灵内丹,便成了尊神的囊中之物。只待星阵解封,便能被尊神吸纳化体,提升万年修为。那相柳必将成为尊神手下败将了。” 原来,自己所作所为,非但不能解救爹娘,反将这天地邪物放诸与世。十年来的期盼与希冀,早已破灭,成为了邪者利用自己的筹码…… 归海鸣眼神一黯,忽暴起飞腾,一人一枪,如银龙跃空,径直向应龙直击而去! 眼看那森冷寒枪,就要击中应龙胸膛,后者却不动如山,连半寸都不曾偏移。只听一声铿鸣,短兵相接,正是玄翼架起一对金锏,拦住了归海鸣的蟠龙枪。只见玄翼横眉怒目,冲归海吼道: “老三,你脑子浆糊了!跟着父王,咱们毁天灭地,将凡人杀他个干净痛快,不就报了你杀父之仇?” 不等归海鸣作答,应龙抬起右掌,示意玄翼退下。只见这上古神魔,以嗜血红瞳扫视面前持枪的青年,淡然道:“本神念在你立下大功,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忠于本神,天下万物,皆是你掌中之物。” 归海鸣冰眸更黯,薄唇微启,却是一字一句地道出森冷死咒: “去。死。罢。” 话音刚落,归海鸣蕴出鸣霄之炎,横起长枪,身若惊鸿,飞纵狂袭。他一枪接着一枪,一枪快过一枪,挑起鸣霄怒焰,荡起万丈浪头,如一赤一白两道游龙,向应龙面门击去!而他自身亦与长枪化为一体,如一道银白电光,划破无垠瀚海,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然而,这豁命之招,却不能撼动应龙分毫。只见后者扬唇冷笑,他抬起右掌,海面便蹿起数十道水柱,凝成一道滔天巨浪,以分天劈海、毁天灭世之势,撞向归海鸣! 归海鸣被狂浪吞噬,在那澎湃气劲之下,身体倒飞出去,竟一直飞出了数十丈之远,重重撞击在海边的悬崖峭壁之上。这一击,撞得山石崩塌,岩层崩裂,而归海鸣亦是五内俱催,身子无力地坠落,眼看就要坠入深海之中,忽然,一道金光洒在他的身上,托起了他的身形。同时,一道绿索从天而降,正卷住了归海鸣的腰际。 狂暴巨浪之上,金光乍现,正是一道神行法阵。只见一名白衣文士,和一名绿衣少女,立于法阵之中,正是墨白仙君与月小竹二人。小竹手腕一翻,手中绿索犹如灵蛇,便将归海鸣卷入法阵范围。而墨白则立刻吟诵咒文,想要化形遁地。可就在这时,却听应龙冷哼一声: “哼,哪里来的小虫。” 他话音未落,却见一道焚火,已破空而来。在这昏天黑地的暴雨下,炽热的火光竟快过闪电迅雷,向法阵直袭而去! 墨白眼光流转,他无声地瞥了一眼身侧的少女,忽跨前一步,行出法阵之外。只见他双手合十,运起全身法力,周身荡起金色华光,在啸海上拉起一道屏障,竟是天界神将的守御之术:“神护之光”。 应龙焚火,重击金色华光。毁天灭地的赤焰,瞬间将墨白清癯的身形吞噬了。 “师父!” 小竹惊叫一声,她慌忙要跨出法阵,双手结印想要为墨白施展气愈之法。可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神行之术也已发动,小竹与重伤不支的归海鸣,顷刻间化为了虚幻的光影。 在离开怒海的最后一刹,小竹瞧见墨白的身形,在焚火中化为乌有。 只剩下一黑一白两道魂魄幽光,飞散在天地之间…… 第三十九章 旧梦 《月海云生镜》第二卷 凡尘歌 文/ 赖尔 前尘 上古神魔——应龙、相柳,大战东海,使神州大陆地动山摇,死伤无数。为保神州百姓,儒释道三教连同天下武者,共同立下“诛妖令”,其中又以天玄门、十方殿、赤云楼、渡罪谷四大门派为首,成千上万的修行之人,以诛灭天下妖魔为己任,提取妖灵内丹,借以封印东海神魔。 妖灵鸣蛇?归海鸣,惨遭灭门之祸,在重伤逃亡之际,被熊猫仙君?墨白与其收养的人类少女?月小竹所救。 十年之后,四大门派找上墨白仙君索要法宝?云生镜,归海鸣与小竹护着被打回原形的熊猫师父,一同踏上了寻找治疗之法的仙侠长路,并结识了赤云楼大弟子?毕飞——后者为保护友人险些丧命,并被逐出师门。 四人一路披荆斩棘,历经世态炎凉,亲见纠葛种种、爱恨重重:一心供养老父、孝感动天的郭鸿飞,饱受世人误解、为了彼此宁可付出一切的钟无嘉兄妹,不容于世人、却情比金坚的伴侣萧行之、言若诗…… 与此同时,一个诡谲可怖的阴谋,渐渐展露冰山一角:赤云楼楼主正德真人受应龙尊者嗦摆,竟以千万生灵布下“噬灵魔阵”,炼制天下至阴至毒——千灵鸩。而将钟无嘉兄妹变为妖异化蛇、残杀郭鸿飞夺取雷鸣珠、斩杀萧行之夺取风凌角的罪魁祸首,亦是应龙四尊者。 原来,应龙被封印于东海后,心存不甘,指示四位尊者——九煌、虚影、焚祭、魂煞,于人间搜寻解封之法。而归海鸣,正是四尊者中排行第三的“焚祭”。 焱罗爪、水玄麟、雷鸣目、风凌角,四灵器集结,打破禁咒,摧毁了东海封印?七印星柱。上古神魔?应龙,再临人间!然而,归海鸣之双亲并未随之复生,后者才知自己受应龙蒙骗。归海鸣豁出性命也要斩杀应龙、纠正自己的过错,可他的抗争在上古神魔面前,却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就在归海鸣命悬一线之时,墨白仙君与小竹再度出手相救。 为了保护青年与少女,墨白仙君冒死祭出仙法,将归海鸣与小竹送离险境。而他自身,却被应龙焚火击中,肉身顷刻焚灭,只剩下一黑一白两道灵魄幽光,飞散在天地之间…… 第一章 旧梦 ◎ ◎ ◎ 雪羽飘零,纷纷扬扬降临人间,落入这小小平城之中。洁白的雪片,无声零落,穿梭在一盏盏温暖橙红的灯笼之间。 这一日,正月十五的小年夜,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灯笼,或是绘着粉黛佳人的六角宫灯,或是莲瓣儿层层叠叠的荷花灯,挂在屋外檐角,于风中轻轻摇曳,照亮了这冷寂冬夜。温暖的烛光,映照着一个个欢笑团聚的身影,也将暖黄色的光芒映在街面的落雪之上,似是将雪地也映得暖了。 暖灯千里,飞雪飘扬,山城夜景,宛若画卷。就在这如画美景之中,走来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大的那个,是一名清瘦青年,他一袭白衣胜雪,发如乌檀,眉目俊秀,微微上扬的唇角,似是无时无刻不带着温和笑意。 小的那个,约摸六、七岁年纪,穿一身厚厚的绿棉袄,梳着两个可爱的包包头,小脸红扑扑粉嫩嫩的,右手里提着一盏兔儿灯,左手还抓着个五彩缤纷的小风车。她将风车举得高高,迈着小短腿,边跑边看那叶片随风旋转,眉眼都弯成了天边的月牙儿。 “噗通!”小家伙跑得太快,一不留神绊倒在地上,整个人面朝下摔在落雪里。这一下摔得不轻,她却不哭不闹,赶紧自顾自地爬起来,伸出小短手,摸了摸自己磕疼了的额头。再然后,她吐了吐舌头,向身后的青年歉然一笑,像是在反省自己的冒失一样。 “丫头,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白衣青年笑着摇首,他蹲在女娃娃的身前,伸手为她掸去发丝上的雪沫,动作极是轻柔。 “师父师父,你最厉害了!”女童的声音清甜糯软,她两只白白软软的小手抱住了青年的胳膊,轻轻地摇晃着,恳求的意味溢于言表。这时,青年才发现,那只兔儿灯摔在雪地里,被压折了竹架。他屈起食指,轻轻地叩向女娃娃的脑门,小施惩戒之后,趁四下无人关注,便举起衣袖,掩住了那破碎的花灯,同时右手轻轻一点。虚空之中,忽闪耀起一道金色光华,沐浴华光的兔儿灯,顿时恢复了原貌,洁白如新。 女娃娃开心地拍起了巴掌,然后伸出短短胖胖的双臂,一把搂住青年的颈项,将小脸贴上了对方的侧颜,“啾”地一声,大方地印上一吻。青年无奈轻笑,他一手捡起花灯与风车,一手将小丫头抱了起来。女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靠在对方怀中,将小脸埋在师父的颈窝里,甜甜地笑了。 这二人,正是墨白与小竹。墨白本是山野熊猫,因缘际会之下,修为仙君。他身居山野数百年,不问世事,直到有一日,他在月夜竹林里捡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初生女婴,便用仙法为她延命,并收养了她,取名“月小竹”。 墨白虽法术高强,但毕竟是个单身公熊猫,对育儿之事,一窍不通。数百年不染尘凡的他,只得抱着女婴,离开了他修行多年的断云山,进入了蜀地山城里。他自称是落榜书生,为乡邻代写家信、逢年过节写写对联,与邻里相处和睦融洽。附近的大妈大婶,不但教会了他如何照顾婴孩,有的甚至还用自家奶水哺育小竹。 这一住,便是六年。 “呦,墨秀才,带闺女来赏灯啊?”中气十足的女音,唤住了穿行在街市灯火中的两人。 墨白驻足回首,只见那是一位身材敦实、穿着朴素的妇人。见了她,小竹甜甜一笑,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柳嬷嬷,过节好~~~” 这柳家妇人是二人的邻居,当年墨白带小竹进入平城之时,历经丧夫之痛的她,刚刚产下了个遗腹子,取名“阿刚”。柳家大婶身子骨健壮,奶水也足,便经常唤墨白抱小竹来蹭奶。这么一来,她也算小竹半个乳母,所以小竹喊她“柳嬷嬷”,对她极是亲近。 然而,就在去年,又一场悲剧,降临在这位热心肠的婶子身上。那一天,柳嬷嬷带阿刚回娘家省亲,在路上撞见了吃人的妖怪。那蛊雕一个猛子扎下来,一双利爪扯住睡在嬷嬷背上的小刚子。柳嬷嬷拼了命地去追,可她一个人两条腿,又怎么能追得上那插着翅膀的妖怪?等她追到山里,找到的,只有孩儿的衣衫,上面布满了鲜血与撕裂抓痕…… 从那之后,孤苦伶仃的柳寡妇,终日郁郁寡欢,再没有露出笑脸来。每每见到小竹,她的脸色就会变得惨白:同样是吃自己奶水长大的孩子,小竹越是粉嫩可爱,便越是让她想起自己那被妖怪吞噬的可怜的独生子。小竹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娃儿,当察觉柳嬷嬷心绪起伏之后,便不再黏着对方,不让对方见了她难受。 可让二人没想到的是,眼下的柳嬷嬷,却一扫平日的阴郁哀愁,眉眼之间带上了些许笑意,整个人也精神多了。见她喜笑颜开的模样,小竹也舒了一口气,软声问对方:“柳嬷嬷,你也出来看灯吗?” “俺哪有那工夫,俺这不带它出来找大夫么!”柳寡妇口中的“它”,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羊羔,只是右边后腿上绑着根布条,布条上隐隐渗出血迹,看样子,应该是被山野里的陷阱铁夹伤了。柳嬷嬷将小白羊抱在怀中,爱怜地抚摸着它的背脊,柔声道:“俺一见它就喜欢得不得了,总觉得特别亲切。你们看它那双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 正如柳寡妇所说,小白羊仰起头,用它那双黑亮亮忽闪闪的大眼睛,打量着面前之人。小竹歪着脑袋,望着它那双仿佛墨玉一般的眸子,她忽觉得心间一暖,好似整个人都要被吸进那双黑眸,吸进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般。她吓得向后一缩,忙将脸埋进墨白的颈项,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个清朗男声: ——莫怕。 那声音并非近在耳边,而是于她的脑海中响起。不知为何,她直觉地意识到,那是小白羊的声音。小竹偷偷偏过脸来,缓缓睁开因惧怕而紧闭的双眼,小心翼翼地瞥向小白羊。只见它摇了摇尾巴,墨玉般黑亮温润的双眸,正凝望着她: ——吾乃白泽,并非恶妖,莫惊莫怕。 “白……泽……”小竹喃喃自语,小声念诵出那个名字。下一刻,她抬起头来,望向墨白俊秀的侧脸,好奇地问:“师父师父,白泽是什么?” 墨白未答话,只是温柔地望了她一眼,轻轻地冲她“嘘”了一声。收到暗示,小竹立刻不说话了,她疑惑地望着那只乖乖巧巧的小羊羔,又望了望柳嬷嬷。后者好像完全没有听见白泽的心语,只是担忧地望着它裹着绷带的伤腿: “白?白啥子呦?不跟你们多聊,俺带它去找大夫瞅瞅,这坏腿子不知能不能瞧好。” 眼见柳寡妇就要带着白泽离开,墨白笑道:“柳婶,墨白略懂医术,家中也有些草药,能治疗寻常皮肉外伤。若你不嫌弃,就让我为这小白羊瞧瞧罢。” 柳寡妇自然感谢,墨白当下不再多逛,抱着小竹径直回家。离开繁华绚烂的灯市,三人一路走向城东小巷。墨白与小竹的居所,地方不大,只有两间小小的木屋,陈设极是简单,一如寻常人家,无非是起居卧室与炉灶饭厅罢了。但与众不同的是,这院落是由一排翠竹守卫,而不像别家那样以砖瓦或是篱笆围成一圈。一眼望去,只见碧色茵茵,落雪覆绿竹,别有一翻韵味。 行入院内,墨白随手将兔儿灯挂在屋边的竹枝上。暖灯烛火,随风轻曳,竹影婆娑,宛若轻舞。跨进屋里,小竹自觉地跳出墨白的怀抱,啪嗒啪嗒地迈着小短腿,跑到桌边掌灯。烛光照亮四壁,也映照出书架上一排排的古籍书卷,与地上散落着的皮球与竹蜻蜓。 小竹极是乖巧伶俐,她“嘿咻嘿咻”地端来板凳,正要请柳嬷嬷落座,却听墨白笑道:“柳婶,熬药制药,少不得要花上点工夫。要不您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我就将小白羊送到您府上。您看如何?” 此时已过酉时,柳嬷嬷也不便逗留,她将小白羊放在桌边,又恋恋不舍地拍了拍它的脑袋,连声道谢后,方才转身离开。小竹将她送出院子,甜甜地道了别,直到对方的身影再也望不见了,这才奔回屋,扑上墨白的大腿,好奇地抬起头,软声问道: “师父师父,你为什么要支开柳嬷嬷?还有还有,白泽到底是什么呀?为什么柳嬷嬷听不见它的话?” 墨白将小羊抱在膝上,小心地为它解开右后腿上的布条,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他也不去寻什么草药纱布,只是将手覆在创口的上方,朗声念诵一句“气愈之术”,指尖便汇聚了金色光华,点点金光洒落于伤口之上,不过须臾之间,血流止,皮肉生,创口随之痊愈。 小羊一个箭步跳下墨白的膝盖,撒开蹄子在地上晃了晃,确认伤势痊愈之后,它忽停下了步子,闭上了双眼。下一刻,它周身迸射出耀眼白光,待到光芒散尽,哪里还有羊羔的影子,只立着一位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五官俊朗,眉目如画,额间绘着一点浅金色纹印,肩披纯白皮草,脚蹬一双黑皮靴。他抱起双拳,向墨白微微一揖,朗声道: “昆仑白泽,谢过仙君。” “不敢当。举手之劳,无须言谢。”墨白亦回了一礼,然后拍了拍小竹的肩膀,轻声道:“丫头,你的问题,就让白泽来答罢。” 少年欣然答应,他冲小竹微一颔首,道:“吾乃白泽,本长居昆仑山修行,师尊太一真人言明,若求修行有所成,必先踏入红尘历练,除魔正心,方能飞升为仙。” “哦,这样啊~~~”小竹拖长了尾音,摇头晃脑地答。她两条小腿跪在椅子上,两只胳膊趴着桌面,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听白泽满口“吾”来“吾”去,有些句子她是听得云里雾里,但大意倒是不难理解:“总之总之,就是你家师父要你到这里来修行,然后你就能像熊猫师父一样,成为仙君了!” “不错,”少年白泽轻轻一笑,道,“师尊还特意交代,蜀地山城有一妖物作祟,滥杀无辜,残忍卑鄙,让吾为民除害。吾依言来到此地,察觉山林之中果真妖气冲天。就在吾追寻妖气,打算追寻那孽畜下落之时,忽然听见孩童啼哭之声……” “啊!”小竹立马直起身子,她瞪大了眼睛,惊喜道,“有小孩子在山里?会不会是刚子?师父师父,会不会刚子没有死?” 说着,她伸手去扯墨白的衣角,一边摇晃着他的衣摆,一边狂喜地询问。然而,后者却是垂下眼,他伸手轻抚着她的后脑勺,缓缓地摇了摇头。看见他悲悯无奈的神色,小竹眼里的惊喜与期待,顿时黯淡了下来:“我……我还以为……要是刚子没有被妖怪抓走该有多好,柳嬷嬷也不会伤心难过了……” 女娃娃悲伤的模样,让白泽的言辞顿了一顿,他忆起了初遇那被称为“柳嬷嬷”的妇人之时,那人哀愁的面目,那一双四处张望搜寻的黑眼里,写满了希冀和祈求,却又一次次因失望而黯淡。原来,她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亲儿。白泽思忖片刻,复又说下去:“当时,吾听见孩童啼哭之声,便前去查看。谁料到是那孽障故作婴啼,将吾引入它布下的毒阵中。当吾察觉气息有异,已是吸入毒气,攻体大损……” 小竹惊呼一声,不由抱住了师父的臂膀。墨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淡淡一笑,道:“你长居昆仑山,那是个物华天宝、灵气冲霄的仙境,并无恶妖凶兽出没。所以,你不知人间百态、世道险恶,不能洞悉那妖孽的伎俩,也是难免。那蛊雕形如鹰而长角,声如孩啼,口吐毒烟。当年刚子被它掳去,我曾寻至山中搜寻,打算手刃那妖孽。但它极是狡诈奸猾,被吾斩断一翅后,尖啸一声,招来百鸟出林,它趁乱逃走,自此再无踪迹。没想到那妖孽失了飞翅,如今倒玩起了守株待兔的把戏,利用婴啼与毒烟,招引猎物。” 听他之言,白泽再度抱拳一揖,道:“原来是仙君出手,将妖孽困于山野,庇佑百姓生灵。正如仙君所言,吾资历尚浅,更是缺乏历练,空有一身仙法神力,却仍是着了那妖孽的道儿。好在平生所学并未忘却,最终仍是斩杀了那只蛊雕,幸不辱命。” “太好了太好了!”小竹“啪啪啪”地拍起了巴掌,直将两只小手都拍红了。她跳下板凳,奔至白泽的身侧,仰起头笑眯眯地望他:“白泽哥哥你好厉害,一下子就杀了那坏妖怪!” 墨白颔首笑道:“白泽不愧是昆仑山上灵力最强的神兽。若换做是我,中了那厮的障毒,绝无可能击杀祸首、全身而退。” “哇,最强神兽,好好厉害的样子,”小竹惊喜道,不过下一刻,她又歪了脑袋,换上了疑惑的表情,“可是白泽哥哥,你都这么厉害杀死蛊雕了,怎么后来又会成了小白羊,还踩进了猎人叔叔的陷阱里呢?” 她这一问,让少年白泽的面目上,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色:“说来惭愧,这一战打得极是狼狈。吾虽取胜,但功体受损,被打回了原型。加之毒气侵脑,恍惚中踩入了埋藏于山林间的捕兽夹,幸被那柳姓妇人救下。” 小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柳嬷嬷好可怜,她肯定还是很想念刚子,才会不死心,每天都去林子里找他……” 白泽挑了挑眉。小竹虽未明说其中的前因后果,但从她言语之中,白泽也将这“柳嬷嬷”和“刚子”的遭遇,拼拼凑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垂首默然,思忖了片刻,忽仰首沉声道:“这位柳嬷嬷对吾有救命之恩,吾必将倾尽全力,报答于她。” 听他这一句,小竹又是拍手叫好:“好啊好啊,我觉着柳嬷嬷可喜欢你了,我好久没有看到柳嬷嬷像今天这么开心了!” 白泽知恩图报之言,让小家伙欢天喜地,也让墨白微笑颔首。此时的三人,怎么也料想不到,这出于良善的感恩报答,竟会引来一场腥风血雨,以凄绝的哀嚎、悲恸的泪珠,写下一曲跌宕悲歌。 第四十章 这一夜,白泽便暂歇在墨白屋中。小竹从小住在山城,头一次遇见神兽妖灵,便缠着他讲述昆仑山上的故事。白泽也是个极有耐性的好脾气,将仙境中的奇珍异宝,挑挑拣拣地说给女娃娃听。当听见九天玄女,听见天鹿和灵猊,小家伙瞪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心驰神往地发出“哇~~~”地赞叹。 直至夤夜,在墨白三番四次的催促之下,女童才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张开胖胖软软的胳膊,抱着师父的颈项,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毛毛……要毛毛……” 墨白轻轻一笑,笑容中有三分无奈,七分宠溺。只见屋里“咻”地升腾起一阵白烟,萦绕墨白周身。待到白烟散去,青年清瘦俊秀的身形再无可寻,换上的,是一只黑白相间、胖胖圆圆的大熊猫,怀里还抱着那白白净净、粉粉嫩嫩的女娃娃。小竹半梦半醒之间,探出小手,抓住了师父毛绒绒的胳膊,将脸蛋埋进柔软的毛皮里,甜甜地睡着了。 “让你见笑了。”墨白抬起头,那双黑乎乎的眼圈望向白泽,压低了声音道。 “育儿不易,仙君甚是劳心,”白泽笑着摇头,片刻后,又敛起笑意,轻声道,“只是这孩子似是一介凡人,仙君你就不担心见她长大成人,终老逝去?” 熊猫的身形迟滞片刻,他垂首望向怀中的孩童,见她睡得香甜,小脸埋在毛皮之间,脸蛋红扑扑的。墨白此时的模样,瞧不出面上的表情,只是那一双黑眸中的神采,越发温柔起来。只听他淡然道:“我本无意与人深交,却偏偏撞上了她,这亦是天命所归罢。至于寿命……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若是为人父母的,当真能为孩儿操心一世,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 说到这里,墨白岔开了话题:“倒是你,又有何打算?蛊雕恶患已除,你也该回昆仑复命了罢?” “不,”白泽不假思索地答,“那妇人之恩情,吾尚未有所回报,又怎能折返昆仑?” 闻言,墨白淡然道:“柳婶质朴良善,只可惜一生坎坷,痛失爱子一事,更令她心力憔悴,万念俱灰。她心中祈愿,不求金银富庶,不求飞黄腾达,只求有人陪伴,慰藉枯涸心泉。若有你陪伴,定能淡化她丧子之痛,令她重展欢颜。” “吾正有此打算,”少年白泽微微颔首,道,“人生苦短,不过数十载。她于吾有救命之恩,就算伴她一世,又有何妨?相信师尊亦会体谅。” 说罢,白泽再度幻化,变为了那纯白可爱的小羊羔。墨白以胖乎乎的手掌,为他的后腿系上了绷带,借以掩盖痊愈的伤口。随后,二者又畅谈修行轶事、人间趣闻,直到鸡鸣拂晓,柳家婶子拍响了院门,墨白才化为人形,行入院中,拉开了门扉。 “墨秀才,那小家伙好点儿了没?”柳寡妇边问,一边踮起脚尖伸出脖子,向大门里张望。小白羊晃荡着蹄子,慢悠悠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冲她轻轻地“咩”了一声。见了它,柳家婶子眼睛一亮,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忍不住称赞道:“果然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秀才还能当大夫哩!” 山城居民向来直爽,二人也不多寒暄,柳寡妇弯下身,伸出双臂将小白羊揽进怀中,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然后,她又冲墨白道了声谢,便抱着小羊羔转身离开。 墨白与小竹,原以为白泽一心报恩陪伴、而柳嬷嬷极喜欢这只小羊,二人定能相处融洽。可谁又能想得到,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就在三日后,一心为善的白泽和柳嬷嬷,却遭遇了可怖的变故。 白泽在入住柳婶的小屋后,本想以白羊的形态默默陪伴。然而,每一日入夜后,他都能瞧见柳嬷嬷辗转难眠,听见她长吁短叹。更深露重,她总不得好眠,常午夜时分起身,就着月光,走到刚子的小床前发呆,攥紧了孩儿曾盖过垫过的被褥,垂泪无言。 白泽明白,他的伴随虽为柳氏排解了些寂寞,但在那个朴素妇人的心中,心心念念所想的,永远是那个不幸早夭的娃娃。 那一晚,长居昆仑山、不通人间世理的白泽,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他以灵力窥视柳婶脑中所思所想,感受到的,是柳嬷嬷对孩儿汹涌澎湃的思念。那些无声又撕心的呼唤,如排山倒海一般,一声连着一声,皆是一句:孩儿,你快回来…… 悲恸至极的希冀与祈求,让白泽心弦一颤。他思忖良久,决定达成柳婶的心愿,令她美梦成真。于是,他按照对方思绪中孩童的样貌,幻化了身形,变化成了刚子的模样。 一声童稚的“娘”,将柳嬷嬷从追忆中唤回。她一转身,便瞧见月光之下,自己朝思暮想的孩儿,正凝望着自己。她震惊愕然,瞠目结舌,下一刻,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战栗的双手探向那个小小孩儿…… “娘。”白泽轻唤,他迈开孩童的小短腿,走向那个善良淳朴的妇人。 泪珠从眼眶中滚出,顺着粗糙的面庞滑落。望着那个走近自己的孩子,柳嬷嬷泣不成声,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一把将孩子搂紧在了怀中,发颤的双唇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孩儿的名字:“刚子……你回来了刚子……” 温暖而收紧的怀抱,将白泽熨得暖暖的。他能感受到环住自己的妇人,那震颤着的身躯,还有那热烫烫的泪珠滴落在自己的肩头,润湿了衣衫。就算不用灵力窥测,他也能感觉到,对方心中的怅然与思念,化为了重逢的狂喜。那炽热的暖意,那疯狂的喜悦,也感染了白泽: 原来,这就是人的情感。不像是昆仑山上玄女们的离世脱俗,无悲无喜,不染尘凡。不像是上古神兽吸天地之精华,无欲无求,波澜不惊。在凡人的心间,喜、怒、哀、乐,狂躁而直接的情感,将胸臆充斥得满满当当,填满了心房,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那一根弦…… 就在白泽感受着人间亲情的那一刹,因喜悦而落泪的柳嬷嬷,终于停止了哭泣。她用那双粗糙而长了茧的山城妇人的手,轻轻抚摸着儿子嫩嫩的小脸,揉弄着他柔软的发丝,似乎是想将儿子上上下下真真切切看个遍儿一样: “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面对妇人的颤声疑问,白泽微微一笑,学着孩童乖巧的模样,柔声答道:“娘,是我,刚子回来了。” 银月如霜,在月光的映照下,只见妇人的眼中闪着盈盈水光。她左手再度将孩儿揽在怀中,右手揉搓着他的头顶。可就在这一刹,妇人喜悦而温柔的表情,突然凝固在面上。她仿佛遭了雷击一般,一把将孩童猛地推开老远,同时整个人慌乱地向后退去,直撞到了墙角: “不对!你不是刚子!刚子的顶心长了颗瘊子,你不是他,你不是我孩儿!” 妇人惊惶高叫。白泽暗暗地责备自己思虑不周,他探出小手,想抓住柳嬷嬷的衣角,令她不要惊慌害怕。可一句“你听我说”还未说得出口,只见柳嬷嬷全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她忽然抄起桌上竹筐里的捡到,冲他狠狠扎了过去: “妖怪!妖怪!你是妖怪变的!还我孩儿,还我刚子!” 柳嬷嬷失控地尖叫道。猝不及防的白泽,被自己想要报答的恩人,刺中了心窝。冰冷的尖刀戳入皮肉,鲜血染红了衣衫。白泽震惊失语,他瞪眼望向面前的妇人。惊慌失措的妇人,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但她似又想到了孩儿的惨状,鼓起勇气又冲了上来,拔起剪刀,再度戳向对方: “妖怪!妖怪!” 一声声的咒骂,仿佛是冰冷的利剑一般,刺入骨髓。那样椎心泣血般的疼痛,比尖刀所造成的伤口更为痛楚。白泽只觉得全身发冷,如坠寒潭。可心中升腾的怒火,却如地底岩浆一般沸腾着,灼烧着他的神智。下一刻,被蛊雕侵入的毒气,在他脑中再度迸发。悲伤、暴怒、憎恶,失控的情绪如火山般喷发,失去理智的白泽,霎时之间,身形巨变—— 一股邪恶的黑烟蒸腾而起,将孩童的身形笼罩在阴霾之中。黑影不断扩大,再无年幼的孩童,也无洁白的羊羔。昆仑神兽,在毒气的侵袭下,化为了一只狰狞的巨兽,冲破了屋顶,发出雷鸣一般的咆哮! 暗夜之中,悲愤狂怒的嘶吼,震撼天际。 墨白瞬时从睡梦中惊醒。就连小竹也听到声响,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师父师父,是打雷了吗?” 可师父却并未回答她。墨白面色凝重,急急匆匆地披了一件外衫,冲出了竹院大门。疑惑的小竹歪了脑袋,她跳下床榻,迈开双腿走向门外—— 昔时年幼,那些在平城的日子,有许多小竹已记不清。可唯有那一年的冬天,却在她的脑海中格外分明,一生难忘。她记得漫天落雪、无声飘零,她记得火光冲天、浓烟密布,她记得妇人嚎哭、妖兽嘶鸣,她记得鲜血淋漓、黑影幢幢……一幕一幕,将她所有美好的憧憬与希冀,一一击碎,化为寒冷刺骨的冰渣,又被北风吹散在天地之中。 她所看见的,是炼狱一般的景象:妖气冲天,遮天蔽月。柳嬷嬷家的宅子,已被烈火所吞噬。凶猛的火舌四处喷溅,引燃了周围的民宅。房倒屋折,梁柱崩塌,那些邻近的叔叔婶子们慌不择路地在小街上奔逃,哭号着大叫:“妖怪——有妖怪——” 他们口中的妖怪,正矗立于烈火之中。漆黑毒影,在火光映衬下,鬼影幢幢,愈发狰狞。小竹吓得躲在了门背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害怕地望向那个咆哮喷火的庞然大物。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那个黑影大妖的脑门上,有个金色的纹印,纹路与白泽的一模一样。 小竹惊讶地瞪大了眼,她拼命地摇了摇头,不愿相信那个漆黑可怖的庞大怪兽,就是那个纯白温和的少年。就在这一刹,那妖怪举起双臂,又轰然捶下,竟是要将柳嬷嬷的屋子碾成碎渣。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火光里闪现一道银光,竟是墨白腾空而起,立于虚空之中。他右手挥舞绿竹杖,左手捏了一个法诀。伴着一声清朗叱咤,旋风骤起,卷起了火舌,如同一条火龙般,向那妖怪狂袭而去,沿着它的身躯盘旋而上。 巨兽咆哮嘶吼,将怒火转移到面前的青年身上。它挥舞着双臂,黑色毒烟骤然喷发,令它的身形又暴涨数倍。面对排山倒海一般狂袭而来的毒烟,墨白双眉紧蹙,他瞥了一眼身后的民居房屋,和街道上那些惊慌失措的邻里,他咬紧牙关,清咤一声: “寒岚冰凛!” 霎时,天降霜雪。冰晶迅速凝结,竟组成一面透明的高墙,拦住了山崩海啸一般袭来的黑色烟尘。同时,纷纷扬扬的雪羽,也压制了那些蹿升的火舌,减轻了火势。 然而,昆仑神兽的灵力得天独厚,远胜于仙君修行之力,加之蛊雕之毒甚是强悍凶狠,不过须臾之间,冰壁便开始碎裂,伴随着“咔嚓”声响,碎裂纹路在冰面上游走,碎冰如星辰破碎,降临人间。眼看那奔腾的毒烟,就要冲破冰壁的阻挡。墨白大喝一声,手中的绿竹杖顶端,发出了耀眼的萤绿色光芒。 可小竹分明瞧见,墨白师父的唇边,溢出了一丝血痕。而师父的身形也有了变化,一黑一白两道光点时隐时现。灵力透支,他连人形也保不住,险些就要被打回原形。见此情景,小竹想也不想,她一弯腰从地上抓起碎石,冲那巨兽狠狠地扔了过去: “不许伤我师父!” 那石块还未击中巨兽,就被毒烟侵蚀于无。可她童稚的声音,却吸引了妖魔。如潮毒烟骤然调转方向,竟是向小竹迎面扑来。女娃娃虽不知那黑烟究竟是什么,但出自本能的恐惧,令她拔腿就跑。可她终究只是个六岁的娃娃,没跑两步就被毒烟追上,侵蚀的黑雾瞬间吞噬了周遭的绿竹房屋。而小竹腰间系着的翠玉葫芦,也因系带断裂而跌落在地,发出莹润的光华。 毒烟越逼越近,如一条邪恶的黑色蛟龙,冲向奔逃的女童。眼看那黑雾就要将小竹吞噬,忽然,一道高壮浑圆的身形,挡在了她的身前,将她死死搂紧在怀中。只见那黑白相间的熊猫,用他宽厚的脊背,为徒儿挡去了毒烟的侵袭。 “噗!”墨白吐出一口血来,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先是将小竹揽在身后挡好,随即回身望向那巨兽,朗声念诵:“以血为凭,以魂为证,吾命化锁,牵魂制灵!” 那时的小竹,还不明白这是怎样凶险的禁法,不明白墨白师父是祭出了自身的修为乃至性命,与白泽神兽的灵力相抗衡。她只知道,在师父法术的牵制之下,一道银色华光,如绳索一般缠上巨兽的身躯。妖魔身形受制,不住冲墨白咆哮。墨白无半分惧意,反是厉声呵斥: “白泽,回归本心,莫让那妖毒控制!” 听他这句,小竹吓了一大跳,她一把抓住师父的胳膊,急道:“师父师父,为什么白泽哥哥会变成这样?哥哥是好人啊,他是想帮柳嬷嬷啊!” 女童稚嫩的话语,传入巨兽的耳中。那狰狞的黑影似是为之一滞,竟是停止了挣扎。片刻后,贲张的毒烟缓缓褪去,狂怒的烈火也渐渐熄灭,而那巨兽额头正中的金色光纹,却越发明亮起来。终于,那黑影毒烟被金光湮没,妖异般的庞大身影不断缩小,化为了那个俊朗少年。 望着周遭被烈火焚烧的残垣断壁,望着惊惧戒备的邻里,望着唇边溢血、满身烟尘的墨白仙君,白泽面露愧色,默然垂首。只见他走入宅院的废墟之中,抱出被吓晕了的柳嬷嬷,默默地走到墨白身前,将自己想要报答、却反被她刺入心窝的恩人,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然后,他双手抱拳,冲墨白深深一揖。 此时的白泽,面色苍白,鲜血从胸膛心门的伤口汩汩流出,染红了衣衫。见他这幅狼狈的模样,墨白也能将事情的缘由经过,猜出个几分。他刚抬手捏了法诀,想为白泽施术治疗,却见对方缓缓摇首:“不必了。为妖毒所控,伤人造业,这是吾应承受的罪愆。仙君,抱歉。” 少年白泽沉声道出真挚的歉意。下一刻,他化为一道白光,如流星一般在夜色中消逝,却并不是朝向昆仑山所在的西方。 未能斩妖除魔,反倒伤人造业,白泽无颜回昆仑面对师尊。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他涉世未深,不通世故,即便有窥测人心的术法,仍不能理解洞悉,反是铸成大错,令恩人愈发悲痛疯狂。自此,白泽只愿离群索居,深居山林,孑然一身,形影相伴,再不愿与人牵扯,再不愿重蹈覆辙。 墨白怅然叹息,却牵动了胸中气海,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可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疾步上前,捡起了掉落在地的翡翠葫芦,飞快地将它系回在小竹的腰间,正色叮嘱道: “丫头,这葫芦你须日夜佩戴,千万不可离身,知道了吗?” 在小竹的印象中,师父总是笑吟吟的,就算要教训她,也是扬起唇角,调侃着说她是“傻丫头”、“小笨蛋”。小竹从未见过师父这般紧张的模样,也从未听过他这般郑重地嘱咐于她。女童虽不明白为什么,但师父的话,她一向听从。她一边“嗯”地重重点了点头,一边伸出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师父的后背,为他顺气。 得她承诺,墨白这才松了一口气。就在此时,见妖怪逃走,邻里乡亲们也都壮着胆子走上前来。他们手持锄头铁锨,戒备地瞪视着墨白和小竹。方才与白泽一战,墨白不但祭出了法术,还显露了原形,乡亲们看得清清楚楚,平日里代写家信的落魄秀才,变成了一只黑白相间的食铁兽。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妖怪”,就像掀开了序幕一般,咒骂声讨,不绝于耳: “妖怪!滚出这里!” “妖精,你骗得我们好苦,快走!滚出去!” 平时亲切和善的叔叔婶婶,此时却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叔叔们挥舞着手里的锄头,恶狠狠地瞪视着二人。婶子们有的抄着锅铲,有的捡了石头菜叶,一边砸向二人,一边大声咒骂着。 被他们骂作是“小妖怪”的小竹,害怕地抓紧了师父的衣角,躲在了他身后。见此情景,墨白无奈地牵扯了唇角,勾勒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他抱起小竹,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们的怒骂声中,走出小街,走出居住了六年的平城。 夜风习习,被系在绿竹上的兔儿灯,与婆娑翠竹一齐,在风中轻轻摇曳。绿竹萋萋,花灯犹在,七彩的小风车仍兀自转动着,然而那个承载着无数美好回忆的“家”,却已是人去楼空,变得寂静清冷。 落雪无声,夜色沉沉,一大一小的身影,融入漫天雪羽之中,已再也望不见了。唯有低喃细语,隐隐约约,被这元月里的料峭寒风,送至昔时旧宅: “师父师父,我们不能回家了吗?那我们要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人、也没有妖怪的地方。” 第四十一章 故友 ◎ ◎ ◎ 小竹骤然惊醒。她睁大了双眼,琥珀般温润的双瞳泛着盈盈水光,如蝶翅般的睫羽上凝着晶莹的泪珠,她迷茫地望向身侧,却只能瞧见山林树影、夜色深沉,并无那个最为熟悉的身影。 不知为何,她竟梦见了孩提时的旧事,梦见了那青翠碧竹间的小小院落,梦见了那个热闹非凡、花灯暖暖的平城,梦见了热心朴质的柳嬷嬷和一心报恩的白泽。正是自那日起,她与师父背井离乡,来到了人迹罕至的青川山,从此离群索居,不问俗世凡尘。 然而,好梦易醒,好景难留。诛妖盟四派杀上青川山,逼迫墨白师父交出仙界至宝——云生镜,从那一刻起,安宁恬淡的日子,便被再度打破。被迫踏入尘世争端的他们,历经腥风血雨、百般磨难,却终究无法阻止应龙降世的噩梦。 她记得在那风高浪急的东海之滨,怒雷声声,狂浪滔天,七印星柱轰然崩塌,上古神魔——应龙,再临人间。 她记得龙腾于海,啸声撼天,怒海为之咆哮,天地为之震颤。狂风骤雨之下,应龙掌中蕴出焚天荒火,炽热火光快过闪电惊雷,向众人直袭而来! 她记得面对应龙毁天灭地的焚火,墨白师父无声地瞥了她一眼,他以缩地之法将她与小蛇哥哥送离东海,自己却跨出法阵之外,以肉身阻挡应龙杀招。 她记得赤焰滔天,墨白师父清癯的身形,瞬间被焚火吞噬。天地苍茫,白浪滔滔,她再也瞧不见师父的身影,唯有那一黑一白两道灵魄幽光,飞散在天地之间…… 心口一窒,一阵刺痛从心底蔓延开来,痛楚与酸涩弥漫在胸膛内,激得她眼眶一热,泪珠潸然落下。旧梦方醒,神智逐渐清明,小竹终于意识到:那个将她养育成人、会屈起手指轻叩她的脑门、笑着唤她“丫头”的熊猫师父,已经不在了…… “师父……” 悲伤的呢喃,低哑的啜泣,被夜风卷了,吹散在暗夜林间。夜幕沉沉,星河璀璨,漫天的星子明明灭灭,星光映出少女单薄的身影,也映出那两行清泪,无声坠落。 这已是应龙破封之后的第三天。当日,墨白以肉身为盾,将小竹和重伤的归海鸣传离东海。由于墨白当场身亡,“揽风神行”的缩地之法亦受到灵力波动的影响,小竹和归海鸣竟是被传入江河之中。 因应龙再生、天现异象的缘故,那一天的雨,如下得如瓢泼一般,豆大的雨点砸在河面上,劈啪作响。暴雨滂沱,风雨交加,渭水暴涨,水流湍急,河中掀起丈高的浪头来。一个大浪兜头劈来,顿时将小竹砸进了河底。浪涛滚滚,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将她整个人淹没。她拼命地伸手挣扎,可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开,重重地砸在她的脸上,直将她往水中砸去! 或许……就这样也好…… 被浪头卷入河底、在水中沉浮的那一刹,这个念头忽然钻进小竹的脑中。是她没用,不能保护师父。黄泉路上,师父独自前行,一定很是寂寞。没人陪他聊天打趣,没人陪他斗嘴谈心…… 意识逐渐游离,就在小竹放弃了挣扎、想要追随墨白而去的那一刻,透过一片冰蓝色的水幕,她瞧见不远处的归海鸣,已经无声坠落,静静地躺在了泥沙之上。先前与应龙的一战中,归海鸣受伤太重,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使出玉石俱焚的招数,想与应龙同归于尽,却被应龙破解并重创。眼下的他,已是气空力尽、五内俱催,整个人陷入晕厥,被暴雨打入了河底。 小蛇哥哥! 小竹咬紧牙关,她挥动了双臂,向归海鸣的方向游去。她用力地拉住了归海鸣的胳膊,奋力地向河面上游动。然而,暴雨实是太猛太急,此起彼伏的浪头,三番四次地将她狠狠砸入水底。面对暴雨狂澜,小竹拉着昏厥的小蛇哥哥,一次又一次地被击沉,却一次又一次地拼命游出水面。 近了……近了…… 当小竹终于游到岸边、并将归海鸣推上河岸的时候,她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身心俱疲的她,既是无力,亦是不愿抓住河岸泥土,只是任由狂风巨浪砸在她的身上,将她砸入冰冷的河水中,继而向河底缓缓坠去。 就在这一瞬,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将少女坠落的身形,从冰河中提了上来。 她错愕地睁开眼,透过迷蒙水汽,所见的,是一个身穿青色战袍、背一把玄铁重剑的武将。他身形魁梧,面目俊朗,背脊挺拔,英武威严。此时的他,眉间成川,面有愠色,冷冷道: “就算你不惜自己的命,也该惜墨白换来的命。若你葬身河底,到了九泉之下,有什么颜面去见你师父?” 这一句,如当头棒喝,让小竹浑身一个激灵。她瞪大了水盈盈的眸子,在那因水雾而扭曲的视野里,她似乎是又瞧见了师父,瞧见了他变成大熊猫时憨态可掬的模样,瞧见了他白衣胜雪、发若乌檀、唇角含笑的俊秀容颜,瞧见了东海之滨的血战之中,他那决绝的神色,以及无声的道别…… 是了,师父是为救他们才死的。如果她在这里轻言放弃,到了九泉之下,她哪有颜面去见师父?就算是向来好脾气的师父,也一定会勃然大怒,将她骂个狗血淋头的。 想到这里,小竹用力地攥紧了拳头,用指甲掐入掌肉的痛觉,将眼泪逼了回去。她强忍住心头酸涩,抱起双拳,向那武将深深一揖,沉声道: “多谢您提点。我知错了,小竹愧对师父教诲。” 武将冷哼一声,双眉仍是紧蹙,但面色已是稍显缓和。小竹抬起眼,疑惑地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遍:此人的战袍与玄铁重剑,隐隐透出浅金流光,绝非凡品,不似人间之物。更令她又惊又疑的是,这人面目俊朗英武,她见所未见,可她偏偏又觉得,眼前这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听您先前之言,应该是与墨白师父颇有渊源,敢问尊姓大名?” 面对小竹的疑问,武将从腰间取下一只酒嗉子,仰首灌下一口酒,方才勾了勾唇角,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颇有渊源?哈!吾之名姓,即便告知予你,又能如何?小黑白躲我十八载,生怕我上门讨债,又怎会将债主挂在嘴边?” 听他这句,小竹心生不快,截断话头道:“这位仙君,小竹多谢您救命之恩,但请您不要乱说话。墨白师父从小教我‘信义’二字,师父他向来诚信,绝对不会做出欠债不还、还躲避逃债的事情来的。” “哈哈哈!”那武将仰天大笑,消声震天。他又灌了一口烈酒,忽望向小竹,久久不语。小竹只觉他目光凌厉,如刀锋一般森冷,让她忽觉背脊上升起一阵寒意。只见他沉默片刻,忽指向小竹腰间的翠玉葫芦,淡淡道:“拿来。” 小竹更是讶异,她微微侧身,双手将葫芦掩在掌中:“抱歉,这葫芦我不能给。虽然仙君对我有救命之恩,按理说您的要求我不应拒绝,但是这翠玉葫芦是师父赠予,师父曾经千叮万嘱,这葫芦绝不可离身。望仙君见谅。” 那武将再度扬起唇角,那笑容多是讥讽,却又有半分无奈苦涩。小竹暗暗生疑,却见对方昂首,将烈酒一饮而尽,又将那酒嗉子随手抛入河中,方才淡然道:“葫芦底部,应刻有‘沧溟’二字。” 小竹瞪大眼,愈发惊讶:这葫芦她从小带到大,每一处花纹雕刻她都了如指掌,在葫芦底座,的确是刻了两个古体大字,正是“沧溟”。年幼的时候,她也问过师父,这个“沧溟”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刻在这里。可师父却总是笑,笑而不答。 “你怎么知道的?”她脱口而出,问道。 那武将负手而立,挺拔的背脊如傲雪青松,身形不动如山。他抬起眼,望向风起云涌的阴霾天幕,似是在回首旧事,又似在遥望故人。只听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吾乃沧溟。” 第四十二章 ◎ ◎ ◎ 昔日景象,如梦似幻,如烟如雾,不甚分明。 七百年前,天象异动,阴阳失衡,被轩辕帝斩首的上古邪魔——蚩尤,受日蚀与阴气的感召,其头颅化为至凶至邪的魔物——饕餮,为祸人间。饕餮嗜食,不论仙人妖兽,它皆吞食入腹,不放过任何生灵。神将?沧溟,受天庭之命,下界斩杀饕餮。经过一场三天三夜的恶斗,沧溟终将那上古凶兽斩杀于剑下。饕餮临死,尸身尽碎,化为幽冥暗火,纷乱火光自天际砸落神州,引起滔天烈焰。 沧溟乃是斩妖武将,并非行云施雨的雨神,但眼见漫天火光,群鸟惊飞,走兽惊逃,无数生灵于火海中悲鸣,他心生不忍,便催动神力,引周遭江河湖泊汇聚于天,降下滂沱大雨。本就因恶战而消耗大半神力的沧溟,在施这逆天之雨后,亦是受到禁法反噬,神力尽失,坠落凡尘。 重伤的沧溟,坠落于巴蜀的一片竹林当中。那时,饕餮之火仍未尽数熄灭,沧溟身处火海,气空力尽,只见烈焰蒸腾,吞噬大地,飞禽走兽,仓惶逃窜。就在他望着贲张火舌、自嘲一笑之时,他忽觉得身侧略有异动。沧溟偏首一看,竟是一只黑白相间、毛绒绒的小圆球儿,咬着他的战甲下摆,费力地将他往外拖拽,想将他拉出火海。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小家伙略有迟滞。它抬起圆滚滚的脑袋,一双黑眼圈疑惑地望了他一眼。被火舌吞噬的竹叶,化为了漫天星火,纷纷扬扬的灰烬,又被瓢泼般的大雨砸向地面。那小团子浑身湿透,绒毛都被灰水染成了灰扑扑的颜色。就在这时,那邪魔暗火,如回光返照一般,猛地窜起尺高,吓得那毛团子浑身一哆嗦,它傻愣愣地张大嘴,手脚并用地向外面窜出寸远。 可最终,它却没有像寻常野兽一样,遵从本能向外逃窜,而是又折返回来。那毛团子一低头,再度一口咬住了沧溟的衣摆。它用两只爪子死死扣住泥地,似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一寸一寸地将他往外挪,逃离那步步紧逼的火舌。 灵性。沧溟一眼便瞧出,这个山野间的小熊猫,有着超凡脱俗的灵气。然而,若没有沧溟先前的行云施雨、浇灭幽垠暗火,这慈悲的小团子,却会为自己的好心付出代价,最终落得个葬身火海的下场。若他放任不管,总有一天,这小家伙,定会被自己的滥好心害死。 正当沧溟如此思忖之时,那烈焰火海,终是敌不过倾盆大雨,火势越来越轻,最终熄灭在暴雨之中。那毛团子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噗通”一声,两只毛绒绒的胳膊往前一扑,整个身子趴倒在了水泊里,还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 身处上天界之时,神祇各司其职,少有会面。而沧溟身为守天之武将,他终日背负玄铁古剑,傲然立于云端之上,更是鲜少与人交谈,默默忍受千年孤寂。然而这一刻,沉默寡言的他,却莫名地开了口,出言轻唤:“喂,过来。” 那黑白毛团子,似乎意识到对方是在唤它,它傻不愣愣地直起身,用胖乎乎的屁股墩坐在泥地上,歪了歪脑袋,疑惑地望着他。它那憨傻模样,让沧溟微微扬起唇角。这位浴血而战、神力全失的神将,艰难地撑起身子,靠坐在一株绿竹之下,他从腰间取下盛满烈酒的翠玉葫芦,昂首灌下一口。 似是见他饮酒的畅快模样,那毛团子又将脑袋歪向另一边,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怎么?你也想喝两口?”沧溟大笑道,他扬手将翡翠葫芦抛了过去。 那毛团子抬起两只胖乎乎的胳膊,正将葫芦接入掌中。然后,它学着沧溟的模样,两只爪子捧起酒葫芦,仰着脑袋吸了一大口。紧接着,小团子像是吓到了一样,伸着舌头“噗、噗”地往外吐,忙不迭地将葫芦丢在地上。可须臾之后,它又用爪子抹了抹嘴,然后再度拾起那酒葫芦,抬起两爪,又吸了一小口。过了约摸盏茶的工夫,毛团子坐不住了,它飘飘然地爬了起来,在泥地上爬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斜线,然后一头撞上沧溟的大腿,又一屁股跌坐在他身侧,毛绒绒的脑袋正搁在沧溟的腿上。 “哈,你这小家伙,倒是与我臭味相投,”沧溟大笑道,他伸手揉向小团子的脑袋,思忖片刻,又笑道,“既然你我有缘,我就助你一助,将来倒是个酒友。” 说罢,沧溟从怀中取出仙家法宝?云生镜,又用古剑割破手臂,以自己的神祇之血,凝成一条红线,将云生镜绑在了小熊猫的颈项上。 沧溟伤愈之后,虽回到了天庭复命,可隔三差五就会下至凡间,找这个酒友共饮,并唤它“小黑白”。而借由云生镜这件天庭宝器,小熊猫吸天地之灵气,修为大进。同时,又因沧溟血线之庇佑,别说山野猛兽,就连妖魔也不能近身半分,保它性命无忧。只用了三十年,小黑白就能口吐人言,与沧溟畅谈自如。两百年后,小黑白终于修得人形,化作一黑发白衣的书生,自称“墨白”,并正式长居断云山,读天下古籍,修身养性。 数百年前的旧事,仿若一场如烟迷梦。沧溟记得百年初见,那个黑白相间的圆球儿、满地滚偷酒喝的景象,也记得那个凭借云生镜练出千年道行的俊秀书生,笑着说什么“好友,跟你我就不客气了”,硬是将他的翡翠葫芦拿了过去、拒不归还的景象。 沧溟更记得,十九年前,那个与自己交往数百年的挚友,抱着酒坛子,对他笑说“飞升”之承诺,却自此消失人间,了无踪迹。 那一夜,断云山上,圆月当空,月朗星稀。二人对月畅饮,其间大多是墨白絮絮叨叨地说些山野间的趣事,诸如哪家的狐狸修成了精,哪家的槐树凝出了妖魄之类的八卦。对于沧溟来说,这些小妖小怪的旧闻,并无半点趣味,但他却早已习惯友人抱着酒坛、啰啰嗦嗦的声音——这是他千年孤寂当中,唯一的陪伴。 “……然后那小妖当真就被那个人唬住了,真以为吐口口水就能要了他的命,还一直把那人背回了家!哈,妖倒被人算计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嗝!” 醉意朦胧的墨白,说着说着忽然打了个酒嗝儿。只见白烟升腾,把酒狂歌的俊秀书生,变回了胖乎乎圆滚滚的熊猫模样。酒劲上头的他,还未搞清状况,只是傻不愣愣地抱着那酒坛子,用那双大大的黑眼圈望向好友,怔怔地道:“好友,你什么时候练就出三头六臂了?” 沧溟冷眼一瞥,将友人蠢萌蠢萌的模样收进眼底。他一手刀劈过去,一把夺过墨白怀中的酒坛,冷声道:“千年修行,却连形态都控制不住,小黑白,我看你的修行,是白修了。” “哈,好友在侧,对月同饮,我又何须去控制什么形态呢?”墨白大笑道,他非但没有半分窘迫,反而张开两只胖乎乎的胳膊,顺势往地上一躺。柔软的毛皮蹭在青草上,他用那双黑眼圈,望向夜空中皎洁的玉盘,笑道:“其实做一只山中野兽,不也挺好?不用去管什么修行,不用去管什么礼教,也不用理会天下分分合合、盛衰兴亡,心中无牵无挂,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就吃,岂不快意?” “我看你这辈子投错了胎,”沧溟冷眼瞥他,道,“我看你不该是熊猫,是猪才对。” “哈哈,其实究竟是做人快活,做仙快活,还是做猪快活,还真是个难题哪。”墨白大笑出声,他一骨碌直起身,又变回了盘腿而坐的青年。只见他望向友人,扬起唇角,轻轻笑道:“不过嘛,像我这么守信用的熊猫,一定会修仙飞升,去天庭向好友蹭酒嘛。有云生镜之助力,依我看,再有半月,我便能修行圆满。好友,到时候你别忘了去南天门迎接我啊。” 沧溟知道,墨白向来守信。然而,半月之后,当他依照约定,于南天门等待友人,却始终不见好友身影。心觉有异的沧溟,立刻下界直奔断云山,却感受不到友人的半分灵气。 墨白忽然消失,无影无踪。沧溟遍寻三界,搜寻十余年,仍是找不到友人的下落。他甚至开始怀疑,友人是不是惹了什么事端,被人打得魂飞魄散了。正当沧溟四处查探、拼凑友人消亡之真相、想找出真凶为其报仇之时,就在半年前的一日,他忽然察觉到灵气波动,竟是墨白再现人间。 于是,白河镇中,沧溟化身为卖食铁兽玩偶的书生,再遇故人。那时的墨白,中了诛妖盟四派缚甲封神的术法,法力被尽数封印,化为了一只不能言语的小熊猫,趴在一位少女的肩头。沧溟一眼就瞧见,当年赠予对方的翡翠葫芦,被少女系在腰间。原来,这十九年来,墨白是用那只翡翠葫芦,设下结界,令神力遍寻不得。直到墨白的法力被封,那结界才露出些许破绽,沧溟也由此察觉到友人的气息。 故友重逢,墨白见了他,竟是转身就跑。但法力全无的他,怎能跑得过上天界神祇的沧溟?白河镇郊,垂头丧气的小熊猫,将真相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原来,就在墨白即将修行圆满、飞升登仙的前一夜,他在月下竹林中,捡到了一名刚出生的女婴…… 沧溟默然不语,一双冰眸,冷冷地望着面前的少女。因缘际会,世事无常,本该进入天界、再无尘世牵挂的墨白,偏偏遇上了不能舍弃的羁绊,自此步入命定的深渊。他将半子半徒的小竹抚养成人,又因云生镜卷入了人界纷争,受诛妖盟四派步步紧逼,直至应龙重临天下,最终殒命于焚天荒火之中…… 应龙临世,神州罹难,是天道既定的劫难。身为上天界神将,沧溟不能逆天而行,无法迎战应龙,出手救下友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那滔天巨浪之上,在那炽热烈火之中,友人神形俱散,灰飞烟灭。 天上地下,他沧溟唯一的朋友——墨白,遵从心之所念,行逆天转命之事,哪怕生死魂灭,亦不曾后悔半分。就如同初见之刻,那个憨傻缓慢的熊猫,明知烈焰滔天、危难当前,却仍是傻乎乎地凑上来,不曾退缩半分。 而他沧溟,唯一能为朋友做的,就是祭出半生神力,护住墨白飞散的灵魄,并将之送入翡翠葫芦中。 无声叹息,溢出唇外。沧溟望着好友唯一的徒儿,缓缓开口:“你可想再见你师父?” 小竹惊愕地瞪大眼,先前强忍着的泪水再度盈满眼眶,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流光闪动,她忍不住探出手抓住沧溟的衣摆,急切地道:“您、您有办法救师父?” 沧溟微微颔首,淡然道:“我与你师父是至交好友,当年他还是一只山野熊猫,是我借他云生镜,助他修行成仙。这翡翠葫芦,原本是我的酒壶,后来被他诓去。应龙一战,我不便出手,只能暗中将他的灵魄打入葫芦中……” 听他之言,小竹慌忙解下腰间的翠玉葫芦,递至沧溟手中,哑声祈求道:“多谢仙君出手相助,求您救救师父!” 说着,她双膝一跪,叩首拜谢。沧溟侧身避过,他以拇指轻抚掌中的翡翠葫芦,冷声道:“且慢。墨白神魂虽在,但要使其重聚凝结,并非一件易事,还需四件法宝相助。否则,就算我为他重塑肉身,神魂不入,亦只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一听师父有救,小竹大喜过望,她拉住沧溟战甲下摆,恳求道:“究竟是哪四件法宝,但请仙君明示。只要能救师父回来,小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绝无怨言!” “好!算他没白疼你,”沧溟沉声道,“这四件法宝,正是诛妖盟四派的镇派之宝。渡罪谷的‘定魂珠’,你已经见识过了,此外,还有天玄门的‘紫宵剑’,赤云楼的‘乾坤鼎’,十方殿的‘窥天幡’。人间争端,我不便插手,更不能恃强凌弱,以神力仙法强取豪夺。所以,这法宝能否集齐,就看你的本事了。” “你放心,”小竹握紧了拳头,双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收齐这四件法宝,救师父回来!” 听她肺腑之言,沧溟竟是一声冷笑,笑容中颇有讥讽之意:“他救你,你救他,这人情债救来救去,还来还去,又有什么意思?红尘纷扰,人情世故,他终究是看不透……” “请恕小竹多言,”小竹仰头望向沧溟,琥珀一般温润的双眸里,仿若星辰闪动,只听她轻声道,“人情冷暖,并非全是债啊。师父救我,绝非还什么人情债,我要救师父,也并不是为了报答,只因我们是亲人啊。为了亲人,为了朋友,哪怕豁出命来也心甘情愿,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沧溟闻言一怔。他默默地望着面前的少女,从那清秀的面容上,看见了友人的神采。他忽想起当日警告墨白,让对方不要插手应龙之事。那个时候,那家伙笑着望他,眼眸中的光华,亦是如此熠熠,仿若星河: “畜道之命,不过短短数十载,墨白能活到今天,已是占了莫大的便宜了。所谓生里来,死里去,不怕无常,只怕遗憾。这乱世红尘,我还未曾看够啊……” 友人的笑语,似是就在耳边。沧溟沉默片刻,忽伸手将跪倒拜谢的小竹扶了起来,轻声唤道:“丫头。” 这一声“丫头”,正如墨白师父平日的笑语呼唤,小竹心弦一颤,强忍酸涩,闷声应道:“是。” 她颤抖的声调,含泪的目光,沧溟又怎会听不出、看不出?这位守望于天、看淡凡尘的神将,忽觉心中怅然。他突然能明白,为何墨白宁可放下飞升成仙的机遇,也放不下这个凡人少女。正如他当日初见墨白,明知违反天规,也放不下那个毛绒绒的黑白团子,将天界宝器云生镜偷偷赠予了它,助它修行得道。 “缘”之一字,千言难诉。 “丫头,”沧溟缓声道,“你修行尚浅,需小心谨慎。” 说着,沧溟于指尖凝起金色光华,只见他轻点小竹额中,流光立即没入。小竹只觉得顶心一暖,脑海中忽闪过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符咒。一时之间,她神智恍惚,只觉得眼前闪过一个模糊身影,手持双剑,使起一套精妙无双之剑法,腾挪纵身,矫若游龙。约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小竹才觉眼前迷雾散尽,神智重回清明,而自己体内充斥着暖暖真气,在四肢百骸中缓缓游走。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沧溟暗中授以神力,教她剑技与术法。 “多谢沧溟师父!”小竹跪拜叩首,却被沧溟侧身避过。只见他勾起唇角,讥诮一笑: “莫拜我,我可不是你师父。此行凶险,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师父就算活了,也少不得找我拼命。” 听他这句,小竹不由在脑中描绘出熊猫师父气急败坏、找挚友算账的模样,思及此处,先前一直心绪沉重伤悲的她,首次露出些许笑意来。这一笑,在她那泪痕未干的清秀面容上,如云开雨霁,绽放出明媚灿漫的神采来,琥珀色的双瞳里,亦闪烁着希冀之光:“沧溟师父你放心,我一定会集齐四件法器,让师父活回来找你拌嘴的!” 沧溟淡淡一笑。他再度出手,指尖蕴出炫金光华,治愈了昏厥之中的归海鸣。小竹跪坐在小蛇哥哥身侧,扶住他的身形,见他面色稍缓,气息逐渐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仰起头,正要再度拜谢,却听沧溟沉声道: “墨白是我此生挚友,我并非惧怕违背天规,才坐视他被应龙击杀,我实是不能出手。若我对战应龙,逆天而行,必受刑谪仙,天庭少不得要追究云生镜一事,届时牵连甚广,墨白亦难逃其咎……” 说到此处,沧溟顿了一顿,他神色复杂,瞥了小竹一眼,复又沉声道:“搜寻诛妖盟四法器之事,就交由你了。待你集齐四法器,便去冰魄寒潭找我,我会在那里为墨白重铸肉身。” 说罢,沧溟将翡翠葫芦收入袖中,转身便要离去。而小竹忽觉心中异样,忙出言询问:“等等,沧溟师父,当初诛妖盟四派逼上青川山,让师父交出云生镜,用来加固东海封印,禁锢应龙。那时候,师父明明白白地说了,他没有云生镜啊!” 沧溟身形一滞,默然不语。下一刻,他一振衣袖,霎时化为一道炫金剑光,直插云霄。转瞬之间,便再也望不见了。 第四十三章 证心 ◎ ◎ ◎ 夜深寒凉,风雨飘摇。细雨如梭,在天地之间拉开一道细密的珠帘。雨滴从破庙那长满杂草、缺砖少瓦的屋顶漏了进去,滴落在倾斜着的菩萨身上。渐渐地,菩萨那温润的面颊上,凝下两行雨水印记,倒像是落泪了一般。悲天悯人的观音大世,手拈莲花,低垂着双眼,似是凝视着蜷缩在她足下的少女。 这是一间被废弃多时的观音庙。十年前,应龙相柳大战东海之滨,掀起江海翻腾山摧地裂,致使生灵涂炭,死伤无数。千万人背井离乡,村镇庙宇皆被废弃,沿海小村已成死寂。小竹背负着昏厥的归海鸣,无法远行,便找了这处破庙,遮雨歇脚。 少女撑着青年的胳膊,扶着他靠坐在褪了色的立柱旁,以衣袖为帕,为他擦去唇边的血迹。东海一役,归海鸣豁出性命对阵应龙,身受重创,奄奄一息。若不是师父与她及时赶到,小蛇哥哥怕是已变成死蛇哥哥了。也幸好后来有沧溟师父出手相助,否则以她“气愈术”的法力,也无法治愈对方。 正当小竹暗暗庆幸之时,忽然,手腕被人猛地捉住了,肌肤相接之处,传来冰寒触感。她抬起眼,对上的,是一双黑曜石般的墨色双眸。 “小蛇哥哥,你醒了!”小竹惊喜道。 归海鸣冰眸一黯,他缓缓松开攥住小竹腕子的手,垂在身侧,复又握紧成拳。只听他黯然道:“你该……” “我猜你是想说,”小竹忽然将脸一板,将眉头狠狠地皱在一起,学着归海鸣那冷冰冰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道:“‘你该恨我的’……” 归海鸣先是错愕,随即低眉垂首,双拳攥得更紧。瞧出他自责愧疚的神色,小竹微微一笑,伸出双手,覆上他冰冷而骨节分明的大手,轻声道:“小蛇哥哥,你千万别这么想。是的,师父走了,我好恨好恨,我比世上任何人都难过,我甚至想过追随师父上路……可是师父的死,不关你的事啊。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去怪应龙,他才是罪魁祸首。” 小竹暖热的掌心,渐渐熨暖了归海鸣冰冷的拳头。后者神色黯淡,哑声道:“若非我听信应龙之言,事不至此……” “既然知道做错了,那就去改啊,”小竹抱起双膝,坐在他的身侧,轻轻道,“小蛇哥哥,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时候,你父母双亲被天玄门的臭道士杀害,你恨世间所有人,口口声声说要把人杀个干干净净。可是后来,你却为我挡下了那个‘凶巴巴’慕子真的剑,一点也不像你说的那么狠嘛!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口硬心软的人……” 说着,小竹仰起头,望向那垂泪的观音像,小声道:“我一直相信着,小蛇哥哥绝对不是坏人。我坚信你不会去杀无辜的人,不会杀萧行之萧公子。至于应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信了他,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去做那个应龙尊者,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有你的理由……” 听她说到这里,归海鸣深邃冰眸之中,流光一闪。他咬紧牙关,隐忍不语。 小竹见状,也不催促,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也知道,小蛇哥哥你不是个多话的人,有什么事情总是喜欢憋在心里,有什么事情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扛。但咱们是朋友,不是吗?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我,再加上毕飞毕公子,正好凑足三个。我们几经困境,共历生死,这份过命的交情,又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呢?说出来,或许就能找到解决之道,而不是一个人越陷越深,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顿了一顿,小竹扬起唇角,浅浅一笑,故作神秘地道:“如果你说出来,我就告诉你一个关于师父的好消息。”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归海鸣又惊又喜,急道:“仙君无事?” 小竹抽回暖热的双手,抱起了双臂,望天望地就是不望她的小蛇哥哥,摆明了是有交有易,非等对方先开口不可。归海鸣因应龙复生、墨白身死一事,本是愧疚难当、自责万分,眼下听小竹之言,似有另有生机,他强忍心头钝痛,将陈年旧事,一一道来: 十年前,鸣蛇一脉惨遭杀身之祸,归海鸣父母双亲被天玄门人杀害。重伤的归海鸣,被墨白与小竹相救,自慕子真剑下逃脱。之后,双翼撕裂、遍体鳞伤的他,因伤重失力,坠入冰河之中,却意外地感受到娘亲内丹之妖力。于是,他跟随诛妖盟船舶,潜行至东海之滨,发现了以千万妖灵内丹铸成的七印星柱。为救爹娘,归海鸣力撞星柱,却无法撼动封印半分。就在他濒死之时,妖血沾染星柱龙纹,因缘巧合,使应龙解封化形。那时,应龙虽化得形体,但因受七印星柱的禁锢,无法脱出结界半分。应龙出言诓骗,收归海鸣为四尊者之一,并承诺:待到七印星柱尽毁,应龙再临人间之刻,便是归海鸣双亲脱困复生之时。 暗哑之声,缓缓道出前尘昔影。听到这里,小竹已将前因后果,理清了九分。她不忍地蹙紧了双眉,再度伸手,覆上归海鸣冰冷的手掌:“小蛇哥哥,你莫要自责了。你有情有义,也是出于一个‘孝’字,才会受应龙蒙骗,助他解封……” “可因我之故,应龙才会再临人间,郭鸿飞、萧行之,亦是因此而亡。”归海鸣恨声道,他薄唇紧抿,抿成了隐忍的弧度。眼前血雾弥散,他似又瞧见了鼎山村中,郭鸿飞送走老父,最后化身为蜚,望北垂首、气绝身亡的模样。他瞧见了情深意重的萧行之,与妻子举案齐眉、相视而笑,可最终情深不寿,两人双双倒在了血泊之中…… 见他眉间成川、冰眸暗沉,小竹亦觉心头酸涩。她固执而倔强地,将自己纤细的五指,叩入对方的指缝中,牢牢握紧对方冰寒的大掌,将自己掌心的热度传了过去。她抬起眼,凝望着归海鸣坚毅的侧脸,锁定他泛红的眼眶、如深渊般黑暗冰寒的双瞳,缓声道: “小蛇哥哥,鸿飞和萧公子不是你杀的,他们也并非因你而死。就算你不曾出现,应龙还是会想别的法子,寻找脱困解封之法。是,你是错了,你唯一错的,就是听信谗言,助纣为虐。可错了,咱们还可以改啊。师父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悔而改之,永远不会太迟。你还有我,咱们一起想办法,把应龙封回去!” 归海鸣闻言一怔,他垂下眼,缓缓抽回手,冷声道:“不。你不过一介凡人,无异于……” “无异于螳臂当车嘛,”小竹截断话头,她固执地攥紧对方的手,不让对方挣脱,“是,我是凡人,你们都是仙啊妖啊上古神魔啊什么的,跟你们比,我就是小小蝼蚁。但蝼蚁也有蝼蚁的活法,蝼蚁也不会任人欺凌,任人踩踏。万蚁尚且能食象,小小蝼蚁也有自己的办法啊。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一滩浑水,我是趟定了!小蛇哥哥,你可别想抛下我!” 指尖传来温暖的热度,归海鸣微微偏首,瞧见的,是一张清秀的笑靥。她那如琥珀般温润的双瞳里,如星辰破碎一般,闪烁着希望与信念的光芒。没来由地,归海鸣忽然忆起了初见之时,那个圆脸蛋、粉嫩嫩的女娃娃,扑哧一笑,团起了软软小小的拳头,对他说: “我月小竹,今天也谢谢小蛇哥哥的救命之恩,将来如果小蛇你再遇见坏人,我帮你打跑他。” 清甜的声音,灿烂的笑容,那真挚甜美的笑容,是当年隆冬雪夜之中,唯一的温暖。时光荏苒,十年逝去,他仍记得她当日的模样,记得那琥珀色的眼眸,映着盈盈月光,笑意盎然,像是落在人间的新月。 原来,自那一天起,他的心间就已刻印下了一张笑靥,永不磨灭。 细雨凄凄,观音垂泪。冷峻的青年,微笑的少女,十指紧扣,不离不弃。 光阴似是在此停滞,静谧的庙宇之中,只闻彼此气息之声。先前一心劝慰对方的小竹,这时才意识到,二人十指交握的姿势过分亲昵,她慌忙想要缩回手,可这一次,却是归海鸣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不愿放开。 小竹轻咳一声,露骨地转移了话题:“我先前说的好消息,其实只是个补救之法。师父有位至交好友,名为‘沧溟’……” 接着,她便将沧溟那日如何出现、以及他所说的关于墨白师父复生一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少女挑了挑眉,扬声道:“……所以,只要咱们集齐了四法器,就能唤回师父!还有,按照沧溟师父的说法,云生镜本来是在师父手里的,虽然不知道后来去了哪儿,但不管怎么说,镜子的下落,师父肯定知道!小蛇哥哥,咱们还有机会。等到师父好了,咱们就去找云生镜,将应龙再次封印起来!” 闻言,归海鸣心绪为之一振:助应龙复生、害墨白仙君殒命东海,是他毕生之憾事。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矫正过往,扭转乾坤。这位冷峻少言的武者,郑重颔首,沉声道:“若能令仙君复生、封印应龙,归海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竹展颜一笑,朗声道:“没错!小蛇哥哥,咱们一起战!上古神魔又如何,还不是有鼻子有眼睛的?只要咱们战过,努力过,就不会后悔!” 少女晶亮亮的双眸里,闪耀着希望之光,这份不屈的战意,令归海鸣那宛若深渊寒潭的冰瞳,也为之绽放出新的华彩。后者颔首应诺,微微思索道:“若有仙界神器?云生镜,便可与应龙放手一搏。不过,咱们的对手并非只有应龙一个,其座下另外三名尊者,九煌、虚影、魂煞,各怀异能,并非易于之辈……” 说到这里,归海鸣双眉紧蹙,接着道:“当日鼎山村一役,钟无嘉杀害鸿飞,因她乃是凡人异化成妖,我并未往应龙尊者一事上怀疑。可东海之滨,四灵器集结之刻,竟是虚影取来雷鸣目,足见钟无嘉之举,实是由他暗中指使。” 小竹骇然道:“小蛇哥哥,你是说,当年将钟无嘉兄妹异化成妖的祸首,就是这个虚影吗?” “不错,还有赤云楼楼主正德真人临终所言、教他‘炼魂灭阵’、使他动念成魔的应龙尊者,依我看,亦是虚影所为,”归海鸣冷声分析道,“应龙四尊者中,这个虚影极少露面。他一贯戴着银色鬼面,声音极是沙哑,似是刻意为之。此人城府极深,心计过人,这十年来,我也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我们若要搜集诛妖盟四法器,需得小心行事,以免走漏风声,现出端倪。” 小竹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小蛇哥哥你说得对,若让应龙他们瞧出师父还有救,查到云生镜一事,那可就糟糕了。至于四法器,眼下已知定魂珠在言若诗言姐姐的手里,不过她刚刚痛失夫婿,又临盆在即,急需定魂珠保胎,这段时日,我们还是莫要打扰她的好。不如咱们先去与毕飞毕公子会和,然后寻找其他三件法器,好不好?” 归海鸣沉声应了个“好”字,随即屏息凝神,下一刻,他的额间浮现出鸣霄之印。一道宛若银月般的光华,将他笼罩其中。冷峻青年的面目上,隐约浮现出一片片铸铁般的银色蛇鳞。转瞬之间,他便化作一条颀长巨蛇,四翼齐展。他以冬日冰华般的银眸,凝望着小竹,微微沉下蛇首,示意她坐在他背上。 待到少女坐定,只见鸣蛇振翅,腾空而起,刹那间化为一道银色光痕,直冲云霄,破风而行。 第四十四章 天玄 ◎ ◎ ◎ 神州北首,峰峦叠嶂,青山起伏,绿水长流。在那潇潇流云之间,隐约可见金顶铜檐,正是一座恢弘楼宇,坐落于崇山峻岭之上。山风轻拂,流云奔壑,当飘渺迷雾散尽,骄阳映射之下,只见楼宇层叠,琉璃璀璨,楼靠青山,池涵绿水,雕梁画栋与碧空浮云相映衬,美不胜收,有若天庭仙宫。 就在这如诗如画的美景之中,忽见流光闪动,竟是一个发冠高束、身着紫色道袍的伟岸男子,脚踩一柄银色飞剑,御剑腾空,穿过山峦云雾,落在偌大的广场上。这广场三面环楼,青石铺就的地面上,以五色鹅卵石拼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圣兽的图腾。广场正中,数十名剑客竖成列、横成行,正在一名青袍剑者的带领下,修习剑法招式。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好不凌乱,只见剑光灼灼,如星如电。 瞧见那紫袍男子御剑飞落,为首的那名青袍剑客,旋身挽了一个剑花,收了剑招,抱起双拳向对方行礼致意,朗声唤道:“大师兄。” 原来,此处正是天玄门。作为诛妖盟四派之首,天玄门亦是当今武林的中流砥柱。相传天玄门剑法无双,剑阵更是精绝诡奇,门中高人还可御剑飞行,日行千里。在百姓眼中,天玄门的剑者就如同仙人一般,斩妖除魔,超凡脱俗。 这名紫袍男子,便是天玄门第七代弟子之首——慕子真。瞧他面目俊朗非凡,颇具英武之气,虽看似刚过而立之年,但武功修为却已是上乘,只稍稍逊于门派中七位长老,是年轻一辈弟子中的楷模。 而那名青袍剑客,生了张娃娃脸,似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他的嘴角天生上扬,令他面目含笑,亲切近人。他名为“居尘”,是第七代弟子中排行最小的一位。十年前青川山上,正是这个居尘,放过了年幼的归海鸣。 听得居尘呼唤,慕子真微一颔首,他振袖一挥,那飞剑凭空而起,径直飞入他背后的剑匣里。见慕子真双眉紧蹙,面若寒霜,神情极是严肃,居尘不由疑道:“大师兄,出什么事儿了?” 慕子真面色凝重,他望了小师弟一眼,沉声道:“七印星阵被毁,应龙已脱出东海。” “什么?”居尘大惊,上扬的嘴角顿时僵硬凝固。场上弟子也都闻言色变,一时之间,“发生何事?”、“怎会如此?”之类的惊问,不绝于耳。慕子真并未作答,只是冷眼扫过诸位弟子,随即一振衣袖,大步踏入位于广场北首的正殿之中。 大殿之中,七把以青石雕刻而成的石座,成扇形排开。此青石非同寻常,乃是自极北苦寒之地采集而来,眼下放在室内,仍有寒气袅袅,如烟如雾。石座上,天玄门七大长老正襟而坐,位于最中央的是七长老之首、亦是天玄门掌门人——玄麒真人,袅娜寒气时隐时现,露出玄麒的面目来,只见他须发皆白,五官面色却如三十出头的青年人一般,双目如星,风姿俊美。 慕子真踏入正殿,他抱起双拳,向玄麒与诸位长老作揖行礼之后,方才沉声道:“禀报掌门与各位师伯师叔,东海之滨的七印星阵已尽数毁灭,应龙与其座下四尊者已脱出东海,如今下落不明。” 听他这句,长老们叹息不已。排行第六的天胤真人,看似不惑之年,留一把络腮胡子,他性子最急,当下拍案而起,声若洪钟:“我就说这是邪道!当日,正德老头非说提炼妖灵内丹,辅以咱们天玄门的七印星阵,能让应龙永无翻身之地。可现在又怎样?封印一年比一年衰弱,应龙还不是破封而出?啧!” 说到最后,天胤啐了一口,忿忿不平地重重坐下。十年前,天玄门加入诛妖盟,残杀妖灵提取内丹、用以制作东海封印之时,他就极不赞成,并出言力辩。可最终,随着东海形势日渐堪忧,应龙与相柳之力毁天灭地、祸及神州内陆,其余六位长老皆赞成了炼魂为封的作法,而天胤也只有沉默。 七长老中排行第二、看似耄耋老者的元虚真人,长叹一声道:“以杀制杀,本是不得已而为之。按本座先前估算,千妖之力能将应龙与相柳禁锢于东海之滨,至少九百年不得出。如今这番变故,定是另有缘由。” “元虚师伯明鉴,”慕子真沉声道,“据弟子调查,应龙四尊者中有一位是当日青川山的鸣蛇余孽,七印破封时他亦在场。妖力流失、封印衰弱一事,应与他脱不了干系。” 天胤冷哼一声,道:“眼下跟谁有干系都没用,封印已解,应龙脱困,而相柳仍被禁制,应龙一人独大,比起当日两大神魔对阵,此刻情势更糟百倍。以应龙睚眦必报之个性,必要掀起滔天的祸事来。你们还有什么招儿?再去找千百个妖怪来杀一杀么?” “天胤!”一声呵斥,截断了天胤真人的话头,正是七长老中排行第三的紫术真人。他两鬓斑白,面露风霜,神情肃穆,只听他厉声道:“当日若不痛下决心,这十年间神州早已沦陷,成为应龙相柳争斗的战场。吾等虽造杀孽,但亦保得神州大陆十载平安。两弊相衡取其轻,这道理你本该明白,一味指责又有何用,难不成你另有解决之道吗?” 听得紫术反问,天胤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来,只能皱起眉头,默然不语。元虚见状,无奈抚起长须,随后一甩手中拂尘,朗声道:“应龙破封,当务之急,便是寻找云生镜,将这上古神魔再度封印。子真,你带领弟子四处查探,寻找云生镜的下落。若遇地仙墨白,你切莫硬拼,以飞剑传书,我等自会御剑前往。” “是,元虚师伯。”慕子真抱拳应承。 就在这一刹,忽然,先前一直未言语的掌门人玄麒,忽腾身飞纵,化作一道白影冲出殿外。慕子真一惊,唤了声“师父”,忙追出殿去,却见那鹤发青颜的剑客,凭虚御风,衣袂飘飘,正足踏飞剑,立于虚空之中。 清风拂过,吹动玄麒两鬓华发,如雪如霜,随风轻扬。只见这面若温玉的道者,此时神色凝重,一双星目遥望东方天际。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剑匣忽颤动起来,并不住地震颤嗡鸣。忽一阵青绿华光划破长空,直冲云霄,竟是他的佩剑——斩妖剑,自行冲破剑匣。玄麒剑眉一挑,他薄唇微启,音若冷玉: “布阵。” 两个字,音量虽不大,气势却是不容置疑。闻言,其余六位长老,也都飞身出殿。天胤真人动作最快,他“喝”地一声,背后剑匣轰然开启,一柄半人高的大剑瞬时飞出,直立于虚空,隐隐透出青气。元虚、紫术、玉仪等人亦是各据一方,七人站位恰如北斗七星,皆御剑而起。顿时,剑气冲霄,剑光流转,七道剑光以上天星宿之阵法,在天幕中组成一个幻彩星图。 居尘与广场上的众多弟子,都讶异于长老们的动作,只有慕子真顺着玄麒的视线,向东首望去:本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晴空,忽涌动大片阴霾。乌云密布,狂风肆虐。厚重云层覆压在山巅,暴风吹得山中古木飘摇,落叶纷纷。弟子们被这阵邪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得以手掩目,勉强站立。 风起云涌,妖气袭来。天际传来婴儿啼哭之声、嘶吼鸣叫之声,涌动而来的,哪里是什么乌云,竟是成百上千只飞鸦妖异:形态丑恶、鸣若婴啼、嗜好吃人的蛊雕,独头双身、六腿四翅的肥遗,通体乌黑的三足乌,九头独生、喷火食人的九婴…… 伴随着妖异的嘶鸣之声,惊人的妖气狂袭而来。为首的蛊雕身上,立着一道魁梧人影。那人身披龙纹战甲,浓眉大眼,右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划到下颚。而在他身侧的三足乌上,侧身坐着一位瘦弱男子,他身披五色霓裳、白面朱唇、显得妖娆无比。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狂笑,响彻云霄。正是那面目狰狞、身材魁梧的汉子,抱起双臂,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大喝道:“应龙尊者?九煌,今日要血洗天玄门,以报十载前仇!”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天玄门众弟子做梦也想不到,刚刚得知“应龙临世”的消息,便遇上应龙党羽前来寻仇。更何况眼前形势,这九煌所领妖物,成百上千,年轻弟子何时见过这等阵仗,登时又惊又骇,愣在当场。唯有慕子真拔出佩剑,清咤一声: “还愣着做什么?二十八星宿阵,起!” 听他一声呵斥,先前微微失神的居尘,当下横剑布阵,其余弟子也纷纷效仿。只见众人分战东南西北四方,百余名弟子御剑冲霄,构成一个庞大的剑阵。每一柄剑上,都闪烁着盈盈流光,相辅相成,随着慕子真一声令下,百剑冲霄,剑光灼灼,向那背负着九煌?玄翼的蛊雕直插而去—— “呦,这娃娃家的小把戏,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奴家真是看不下去哩。” 忽听一声娇笑,那侧坐于三足乌上白面男子,挥动水袖,彩衫一扬。霎时间,上千之银针如疾风骤雨般落下,正撞击在长剑之上,只听“叮叮”之声不绝于耳,天玄门弟子的攻击,竟被这一把银针尽数拦下。那诡谲男子一手掩唇,咯咯一笑,故作娇羞道:“什么百年基业的天玄门,不过也就这点尽量,还自称什么‘阵法精绝’,‘剑术无双’,简直笑掉奴家的牙。” 听他言语不敬极是轻蔑,慕子真双眉紧蹙,持剑而立,朗声呵斥道:“妖孽!住口!” “哎呦呦,奴家好怕。”那男子故作捧心状,连拍了数下心口。 一旁的玄翼似是看不下去他那做作模样,皱眉道:“魂煞,少与这些蝼蚁啰嗦,一并碾死了就是!” 他话音刚落,那蛊雕发出尖声嘶鸣,登时,千百妖魔同急冲而下,如一朵乌压压的黑云,以泰山压顶之势直冲天玄门!眼看妖魔们就要俯冲杀入,忽然,天幕上亮起幻彩流光,蛊雕黑鸦等似是撞上了瞧不见的屏障,哀鸣阵阵。 原来,方才掌门玄麒真人与诸位长老布下的,正是天玄门秘法“七印星阵”。当年东海之滨的封印,亦是参照此法铸造,这也是应龙尊者首先杀上天玄门报仇的缘由。眼见情势危急,七长老竖剑布阵,七剑七星,正在天地间拉开了一道幻彩穹窿,笼罩并守护门派楼宇与一众弟子。 眼见诸妖不得入,“魂煞”帝奴抓起手中的丝帕,愤愤地道:“哼,使来使去就这么一招!这阵法虽是有点能耐,但无妖魔内丹,只凭区区几个凡人的法力,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到几时!喝啊!” 言毕,帝奴尖啸一声,上百只九婴飞出队列。这种九个脑袋的妖怪,既能喷水又能喷火,以人肉为食,食量极大。它们用贪婪的目光盯着地面上的人,九个脑袋同时张开了九张血盆大口,冰寒的凶水与炽热的烈火,同时喷薄而出。上百只九婴,近千道火焰与激流,重重地撞击在星阵的护壁上,激起一阵炫目幻光! “咯咯咯咯,小娃娃,你们可要卖力些。”帝奴翻脸如翻书,此时又换上了娇羞笑容。他一手掩在唇上,做了个飞吻,抛了个媚眼,媚笑着望向玄麒真人。 玄麒真人面若凝玉,俊秀非凡,他持剑而立,背脊挺拔,高束的白发与衣袂随风飘扬,宛若一尊神像。面对“魂煞”帝奴挑逗的动作,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敛眉望向天幕黑压压的妖魔,望向那冰火两重天的妖法。他右手操控斩妖剑,维持阵法屏障,左手忽单掌一翻,背后的剑匣再度开启,一道炫目紫光轰然击出,掠过虚空,竟是穿透了七星护壁,剑气纵横,一举刺穿九婴,将它的九个脑袋,齐齐割下! “呦,这倒是个好东西!”帝奴拍掌笑道,他水袖轻扬,如灵蛇一般向那紫剑缠去。而那紫剑亦是有灵性一般,“嗖”地一声,急速飞回阵中,停驻于玄麒真人身侧,立于虚空兀自转动着。 这把剑,就是天玄门至宝——紫霄剑。相传曾有一名神将,以天外陨石为原料,辅以三味真火与天河寒水,铸造了这把斩妖除魔的神兵利器。虽不知是何因由,让它成为了天玄门的镇派之宝,但数百年间,紫宵剑确实由天玄门妥善保管,并世代相传。 “聒噪!”玄翼失了耐性,只见他双掌一翻,天幕骤然一亮,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如倒竖的角叉兜头劈下!那两道分岔的电光,正落在玄翼两只手掌里,登时化作两柄粗壮的金锏。那一对闪着霹雳电光的金锏,足有一尺来长,又粗又重。玄翼敲击一对金锏,只听轰然巨响,声若炸雷,他大笑一声,嚣狂地道:“少啰嗦!速速碾平了这天玄门!” 说罢,玄翼纵身一跃,从蛊雕身上腾空飞起,他抄着一对金锏,如落雷一般,砸向七星护壁。登时,雷光大作,幻光涌动,激起炫目光华! 七长老中,除了玄麒面色不改,其余六人或多或少面有动容。分别排行六、七的天胤、玉仪两位真人,更是面色发白,额角滚落汗珠。只见天胤这心直口快的汉子,“喝”地一声吼,改为双手握剑,将全身灵力灌注其中,用以支撑七星阵的力量。 “雕虫小技。”玄翼冷笑道,高举双臂,雷霆一击,再度落下! 金锏闪着电光,一道霹雳自幻彩穹窿上方急速游走,只听悉索之声,那护壁上竟是裂开了一道细小缝隙。而反观地面,元虚、紫术持剑而立,苦撑阵法,可他们的双足,却已踏碎了青石板,入土三分。玄翼力道惊人,可想而知。 九煌、魂煞不给天玄门一众任何喘息的时间,玄翼金锏神力频频击出,帝奴操控着九婴喷火吐水,众妖魔盯准了七印星阵的裂缝处,一次又一次地发动冲击。终于,排行最末的玉仪真人,法力耗尽,内伤严重,“噗”地喷出一口血来,手中长剑也骤然摔落。 刹那间,护壁失效,数百只妖魔涌入天玄门!蛊雕见人就叼,弟子们被它抓上半空,又重重摔落在地,再也动弹不得。九婴嗜食,九张大口同时咬响天玄门弟子,引来哀嚎惨呼不断。肥遗与三足乌所到之处,漫天火起,楼宇檐角尽数被点燃,烈火吞噬了这本该仙境般的隔世门派。 眼见情势危急,慕子真与居尘师兄弟,想也不想地冲至玉仪真人身旁,两人同时高举手中长剑,屏息凝神,运功顶起了“瑶光”星位。刹那间,剑光再起,连成北斗阵型,幻彩光华再度笼罩了天玄门,将还未来得及冲入的妖魔、以及玄翼帝奴二人,阻拦在了护壁外围。 然而,护壁之内,却仍有数百只妖魔肆虐。一时之间,天玄门火势熊熊,弟子们发出惨烈悲鸣。玄麒真人一面操控紫宵剑斩杀不断冲向他的妖魔,一边沉声道出指令:“战。” 第四十五章 “战。” 仅仅一个字,低沉却又坚定。天玄门弟子挥舞手中长剑,奋力抵抗,剑光如梭,对战周遭魔物。数百妖魔虽彪悍凶残,但天玄门弟子修为亦是不俗,加之玄麒真人分神操控紫宵剑斩妖,渐渐地,护壁内的情势有所好转,弟子们逐渐占据上风。 可令慕子真倍觉不安的是,在星阵重启、护壁再现之后,九煌和魂煞二人,并未再发动攻击,而是抱着双手,看戏一般地瞧着护壁内天玄门弟子顽抗的模样。特别是魂煞,他眨了眨眼,那阴沉又诡谲的嬉笑,像是在期待什么一般…… 忽然,慕子真的余光瞥见一个黑影,竟是一只蛊雕向他直冲而来。他心念一动:他身居瑶光星位,眼下苦撑阵法,既无法挥剑抵挡,亦无法闪身躲避。眼看那蛊雕狰狞可怖的头颅越发切近,那对利爪就要令慕子真身首异处,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一个身影倏地闪过,竟是挺身拦在了他与蛊雕之间—— “噗。” 伴随一声闷响,蛊雕的利爪折断了格挡的佩剑,插入了居尘的胸膛。那个总是笑意盈盈的青年,一贯上扬的唇角中,此时溢出了鲜血。他的身形虚晃了一下,似是就要倒下,可他却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半截残剑,左手一把抓住蛊雕的利爪绝不松开,右手将那把残剑,狠狠地割断了妖魔的颈项。 尖锐的嘶鸣,戛然而止。那可怖的妖物,终是摔落在地。而居尘也拼尽了气力,颓然倒下。他单膝跪地,以半截残剑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堕落在妖魔的黑血之中。这个心存良善、眉目含笑、待人温和的剑客,费力地抬起眼,望向与自己同门十余年、悉心教导他的慕子真: “大……大师兄……”居尘缓缓开口,他每说一个字,胸膛便随之起伏,心口的破洞就汩汩地冒出鲜血来。只见他费力地牵扯了嘴角,勉强地挤出一抹笑容来:“抱……抱歉……居尘无能,不能与你并肩……并肩而战……” 这句话传入耳中,令慕子真心如刀绞。居尘五岁入门,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年幼之时,居尘最喜欢站在他身侧,拿着训练用的小木剑,将小胳膊举得高高,笑眯眯地对他说:“大师兄,将来居尘要长得跟你一样高,跟大师兄肩并着肩,一起斩妖除魔!” 时光荏苒,如今的居尘再不是当年的孩童,这个小师弟的个头比起慕子真还要略高一些。然而令慕子真万万没想到的是,居尘竟一直记着那年幼时稚气的承诺。直到这时,慕子真才意识到,不论是十年前的青川山,还是这些年的南征北战,亦或是眼下门派陷入危机苦战,他的身侧,总立着这个小师弟,笑若春风,默默陪伴。 “师,弟……” 慕子真张了张口,可是嗓子眼却像是堵住了似的,“师弟”两个字,重逾千斤。这个铁面无情、一心除魔卫道的剑客,此时却觉心如针扎,视野被水汽扭曲。他眼睁睁地看着居尘冲他笑了笑,看着他缓缓地低下头去,维持着持剑半跪的姿势,默然无声…… 心中大恸,一行热泪潸然落下,热辣辣的烫。然而慕子真却无法放下手中长剑,为了保护天玄门,他甚至不能离开星位、弯身扶起自己的师弟、为他治愈疗伤,他只能死死地攥紧了左拳,将指甲嵌入皮肉之中,哑声道:“师弟……阿尘,大师兄欠你一条命,我……” 他的话并未说完,声音却已是暗哑得说不下去了。慕子真咬紧牙关,他忽然“喝——”地一声嘶吼,祭出全身气力,苦撑七星阵。他手中长剑的灵光,暴涨几分,青绿色的光芒直冲云天,他竟是豁出了性命,注力于护壁之上。流光幻彩的穹窿,瞬时膨胀了几分,盘旋在护壁上方的妖异,一时无法抵挡这神光,惨叫着向后退却。 然而,“九煌”玄翼与“魂煞”帝奴,却并不在意自己统领的妖兵退却。前者浮于虚空之中,好整以闲地抱起双臂。后者阴阴一笑,惨白的面目更显诡谲,他一双黑眸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正凝视着慕子真的身后…… 豁命而战、恨不能斩尽妖魔的慕子真,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重伤的小师弟,一手撑着残剑,竟是缓缓地直起身来。他的唇畔,再没有平日里的笑意。他的双眸,再没有昔日飞扬的神采,而是一片深沉的烟灰色。他的鲜血,再不是炽热鲜红,而是乌黑如漆。居尘的周身,散发出一阵浓烈而腥臭的黑烟,双目无神的他,举起手中长剑,一步一步,向慕子真的背后逼近…… “子真!” 玄麒真人发觉异状,立刻出言警示。慕子真立刻翻转左掌,灌注十成内力,旋身准备给妖物致命一击。可当他回身之时,所见的,却是面无表情的居尘。慕子真登时愣住,这一掌僵在当场,并未击出。然而此时,居尘却提剑刺来,扎入了慕子真的左肩。 慕子真闷哼一声,吃痛的他并未出掌反击,而是改掌成爪,一把抓住了居尘握剑的手腕,死死握紧: “阿尘,莫被妖气所控,醒醒啊!” 面对慕子真沉声呼唤,身散黑烟的居尘,双目深灰,神情迟滞,他僵硬而沉默地与对方角斗,试图将手中半截残剑刺得更深。 不止是居尘,广场上大半弟子,都已经染上了妖气,成为了行尸走肉一般,提剑斩向昔日同门。剩下神智清明的天玄门弟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不得不出剑还招以自保,却又不想伤害同门。可随着蛊雕与诸妖魔不断喷出黑烟,越来越多的弟子被妖气所控,其余几十人眼看性命堪忧,只得步步退避,惨嚎道: “师父,怎么办?” “掌门,师兄弟们都变成妖魔了,杀不杀?” 无助的声音此起彼伏,引来“魂煞”帝奴的娇笑:“咯咯,奴家就说,这样比较有意思嘛。你们天玄门不是喜欢斩妖除魔吗?现在遍地都是妖魔,自己人都变成妖怪,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个斩法。杀呀,你们倒是快杀呀!” 原来,不同于“九煌”玄翼粗暴碾压、荡平天玄门的复仇之法,“魂煞”帝奴认为,所谓复仇,便要戳到对方的痛处才好。天玄门一向以斩妖除魔为己任,面对恶妖邪异,向来是无情斩杀,毫不手软。所以,他故意集结了蛊雕、肥遗、九婴和三足乌这些妖异,趁护壁破碎的那一刹进入天玄门,所有与之对抗并受伤的弟子,都被毒烟所喷,沾染了妖气,最终妖化。 听得“魂煞”的怂恿,慕子真只觉胸中气海翻腾,怒火重天。他大声呼唤“阿尘”,却唤不回居尘的意识,只得来妖者更激烈的反抗。而广场另一侧,数百名弟子被妖气感染,成为毫无痛感、只知听命屠戮的妖异。这些妖化弟子,步步紧逼,竟是围成了一圈,将剩余数十名门人围在其中。终于,恐惧大过了同门情谊,这些人开始挥剑反击,刺杀昔日同门。 “老子不干了!”只听一声怒吼,立于“开阳”星位的天胤真人,竟是撤剑破阵。他怒发冲冠,双目血红,恨声道,“弟子成妖,自相残杀,我们还守着天玄门做什么?难不成就为了保护这些破楼破殿吗?” 只见他横眉怒目,望着天幕中的应龙尊者与其余妖魔,怒骂道:“妖孽!我跟你拼了!” 说罢,天胤真人腾身御剑,他足踏飞剑,右手紧握斩妖剑,向天际直冲而去,魔挡杀魔,妖挡杀妖,竟是在黑压压的妖群中冲开了一条血路,直刺“魂煞”!后者邪佞浅笑,水袖一扬,又是一把银针,如雨如梭,眼看就要将天胤刺成筛子! 说时迟,那时快,忽见一道青绿光影,飞上云霄。竟是一条绿色索带,如灵蛇一般盘旋缠绕,将那银针尽数拦下。 下一刻,银翼蔽空,一条银色鸣蛇四翅齐展,划破天际。坐在他背上的绿衣少女,双手捏了一个法诀,伴随着念诵“长风万里”清朗声音,天地之间,忽掀起一阵疾风,地面楼宇上的烈火剧烈地颤动起来,强风飞旋而起,竟凝成一股羊角旋风,扫开一众妖魔的同时,少女纵身一跃,立于旋风之上,任驰风托起,直面“魂煞”帝奴。 同一时刻,银光大盛,那鸣蛇在虚空中幻化为人形,正是银发冰眸、高瘦挺拔、手持蟠龙枪的归海鸣。他爆喝一声,长枪如光如电,“鸣霄之焰”在枪上盘旋游走,犹如一条火龙,发出尖锐啸声,直冲玄翼面门! 原本被鸣蛇尾端缠绕的俊秀书生,亦被旋风托起降落于地面。只见他两指间夹起一张符咒,倒画星印,朗声道一句“天雪寒霜”。登时,霜雪漫天,空中掀起雪舞纷纷,洋洋洒洒地降临人间。地面凝结冰华,冰晶急速伫立,竟是凭空立起一道冰墙,将妖化弟子隔离其中,不让他们突破伤人。 这三人加入战局,形势立转。“九煌”与“魂煞”被归海鸣与小竹牵制,众妖化弟子被毕飞禁锢,天玄门诸位长老寻得喘息之机,立刻御剑杀敌,紫宵剑紫影如梭,将周遭妖兽尽数斩杀。而不再顾忌阵法的慕子真,轻道一句“阿尘,抱歉”,他一手制住居尘的腕子,另一手扯下锁剑的铁链,捆住了居尘挣扎不休的手臂。 见情势扭转,玄翼大怒。他挥动金锏,召九天狂雷。雷霆紫光,与鸣霄之焰的火光撞击在一起,迸射出刺目光华。归海鸣的战力,即便是玄翼也不敢怠慢,他一边催动雷霆之力,一边怒瞪归海鸣,咆哮道:“老三,你疯了!” 归海鸣不言不语,只是冷眼扫过玄翼与帝奴。帝奴是个心思活络的人精儿,当下柔声劝慰道:“鸣哥,尊神是对不住你。但你瞧瞧这些人,这天玄门可是你的杀父仇人啊,你怎么反倒帮起他们了?” 第四十六章 “鸣哥,尊神是对不住你。但你瞧瞧这些人,这天玄门可是你的杀父仇人啊,你怎么反倒帮起他们了?” 一边说,帝奴一边偷偷观察归海鸣的脸色。他深知应龙四尊者中,其功夫法术各有所长,虽有上下排名,但论起实战,难分伯仲。眼下,归海鸣摆明了对上玄翼,而他面前的丫头也与当初东海之滨所见大不相同,灵气骤升,绝非易于之辈。再加上天玄门的臭道士,九玄等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旦无所顾忌,反击起来必是凶狠。本是十拿九稳的战局,却在归海鸣等人搅局之后,极有可能逆转。思及此处,“魂煞”帝奴更加卖力地游说,娇声道: “鸣哥,奴家也知道你对尊神有怨气,但你也不能为了对付尊神,就去帮杀父仇人啊。最多你两不相帮,奴家给你安排个好位置,你就坐着看戏呗。” 听他这句,不仅慕子真与天玄门人悬起心来,就连毕飞都忍不住开口道:“归海兄,天玄门所作所为,确有不妥之处。但你若坐视应龙肆虐,届时天地变色,生灵涂炭,大局为重啊!” “呦,大局?”帝奴嗤笑道,“当年封印尊神,杀尽天下妖灵提取内丹的时候,也是大局为重嘛。” 他句里藏针,字字直戳归海鸣的心伤。就在众人或惊或疑、或恐或忧之刻,唯有小竹面色如常,似是胸有成竹。果然,归海鸣冷声开口: “仇必报,情必还。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归海鸣必手刃仇家。但天玄门弟子亦对我有救命之恩,今日我便还了这个人情,他日再战。至于应龙,实为罪魁祸首,诓骗利用我在先,吞噬我父母妖力在后,更杀我救命恩人墨白仙君,此仇不报,我归海鸣枉来人世!” 他语调冰寒,声若冷玉。在场众人,无论是与他有杀亲之仇的天玄门人,还是两名应龙尊者,无不为之一凛。唯有小竹抚掌笑道:“说得好!仇必报,情必还。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小蛇哥哥,我挺你!” 天玄门七长老,听得归海鸣之言,大多神情复杂。玄麒面若寒霜,元虚、紫术摇首叹息,而先前一直反对炼魂为阵的天胤真人,豪气万千地道:“好小子!杀尽妖灵,炼魂为阵,这事是我们天玄门不地道。归海鸣,待今日击退仇敌,解天玄门之困后,我天胤的这条命,就赔了给你!” 听他傲然允命,归海鸣一双冰眸冷冷扫过天胤真人,默然不语。只见他跨前一步,掌中炽火猛地窜出数尺,火舌迸射,不仅沿枪而出,更如一条火蛇直冲妖群。肥遗与三足乌躲避不及,被鸣霄之焰烧个正着,翅翼焦糊,凄啼摔落。 同时,小竹从腰际取下一根绿竹杖,举杖念诵“风卷残云”,疾风呼啸,与炽火相辅相成,在虚空中拉开一道火焰龙卷,击穿了黑压压的乌云。妖异四散,阴霾的天幕再现明光。 见此情景,玄翼举起一对金锏,爆喝着向归海鸣砸击而去。惊雷从天而降,雷光涌动,击向火蛇,而玄翼的金锏正与蟠龙枪相击,发出轰然巨响,迸射出刺目炫光。雷火相抗,炫光耀空,爆裂之声,响彻四方。霎时间,地动山摇,天玄门楼宇亦为之震颤,金顶琉璃簌簌坠落。 眼见天玄门摇摇欲坠,玄麒真人竖起两指,运气于指尖,指向虚空长剑。那紫霄剑在他驾驭之下,如紫龙跃空,“嗖”地冲上云霄。这宝器威能,即便是“魂煞”都要忌惮三分,他掌推袖扬,从水袖中射出九道银针,却并非退敌,而是就近扎入了一只九婴的九个脑袋。只见他单手微微回转,那九婴便被他撕扯着拉近,正为他挡去紫霄剑一击。九婴连惨呼都来不及,九头齐落,毒血漫天。眼见紫霄剑去而复返,帝奴柳眉微蹙,娇嗔呼喝:“玄翼,咱们走!” 玄翼正与归海鸣酣战,听得这句,他扭头呸了句“扫兴”,随后猿臂一扫,那一对金锏便荡出浩气如潮,雷霆之力扫过虚空。归海鸣身如迅影,只见银光一闪,便已闪至小竹身侧,他横起蟠龙枪,运气于长枪之上,登时火龙尖啸,拉开了一道火之屏障,为她抵御了玄翼之力。而这时,玄翼与帝奴二人也趁势化光离去。众妖魔失了指引,唯恐被众人斩杀,亦争先恐后地拍翅飞散,不过须臾之间,便散得个干干净净。 青空再现,骄阳映照天玄门,这本该如人间仙境一般的门派,此时却化为炼狱。楼宇坍塌,火光灼灼,数百名妖化弟子被围困冰墙之中。他们双目无神,身散黑烟,无情无感,动作僵硬,只知机械地锤击着冰壁,想要破墙而出,攻击昔日同门。 此情此景,就是向来对天玄门没好感的小竹,都忍不住黯然神伤:若是她至亲之人化为妖邪,成为这六亲不认、只知杀戮的妖人,她定是伤心欲绝,就算走遍天涯,也要找到令他们恢复如常的方法。 不止是她,毕飞亦是摇首叹息。经过这一场恶战,惊魂未定的天玄门弟子,来不及处理治疗自己的伤势,而是奔向冰墙前,查看同门的状况。当发觉自己的同门师兄弟、自己的至交好友,当真已成为无情无感的妖物之后,有几名弟子当下红了眼眶,扭头求助地望向七位长老,哀求地呼唤着: “师父,师兄师弟他们……他们……” 说到这里,他们便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们瞧见玉虚、紫术真人,皆无奈摇首,沉默不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不知谁先忍不住啜泣了一声,紧接着,广场上响起了低沉的悲鸣。向来铁面无情、忠诚不二的慕子真,他攥紧了手中的铁链——铁链末端,是双手被缚的居尘。那个总是唇角上扬,笑着唤他“大师兄”的小师弟,如今却成了面色青紫、身冒黑烟、满身邪气的妖人,无时无刻不挣扎着想要扑上,将他吞噬入腹,置他于死地…… 慕子真默默地收紧了五指,铁链上凸出的尖刺刺入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铁链流淌,滴落在青石板上。闻到血腥味儿,居尘的身子颤了颤,又迈动双足想要扑上,无奈被铁链牵制,无法近身,他竟是扑倒在地,贪婪地舔舐着地面上的血迹。其形其状,半点不似常人。 心头像是被谁狠狠揍了一拳,又像是被一把尖刀刺穿了似的,慕子真心如刀割。他的手掌被扎得鲜血淋漓,他也不觉得疼痛,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捅开了一个破洞,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居尘做出非人之举,却无力阻止。直到归海鸣与小竹乘风落下,站定至广场上,慕子真才别开了眼,再不去看居尘。他抓紧铁链,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天胤真人,将铁索交至他的掌中,先是深深一躬行礼,而后哑声道:“天胤师叔,阿尘就烦请您照料了。” 不等天胤真人作答,慕子真强行递出铁链,随后,他转身踏步,抱起双拳,逐一向玄麒、玉虚、紫术等长老一一行礼,最后,他行至归海鸣身前,垂下了他高傲的头颅,沉声道: “归海鸣,多谢你出手相助,解我天玄门之危。十年前,是我杀你父母双亲,我愿以死谢罪。” 说罢,慕子真双膝跪地,竟是跪在归海鸣的身前。后者冰眸一黯,执起蟠龙枪,冰冷尖锐的枪尖,直指慕子真喉头—— “铿嚓……铿嚓……” 忽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众人抬眼,却见被天胤真人牵制住的居尘,忽然躁动起来,使得铁索不住颤动出声。他暴躁地晃动着全身,拼命地撕扯着铁链,双足不停蹋动,灰蒙蒙的无神的双眸,直勾勾地望着慕子真的方向,又冲归海鸣龇牙咧嘴,喉管中发出“唬——唬——”的低吼。 小竹不由“啊”地惊叹出声:哪怕变成妖人,哪怕神智全失,在看见慕子真濒死之刻,居尘却仍是试图保护他的师兄。这份情谊,实是令她动容。不过下一刻,她又勒令自己狠心将这份动容抛却脑后:若连她都同情居尘与慕子真兄弟情义,那又有来同情家破人亡的小蛇哥哥呢? “哈哈!”伴着豪爽笑声,那一下巴胡渣的天胤真人,大步走上前。他伸手抓住慕子真的胳膊,硬将跪在归海鸣身前的他拉了起来,然后又将牵制居尘的铁链塞入慕子真掌中。天胤拍了拍慕子真的肩膀,大笑道: “傻小子,人有好人坏人,妖不也是一样?我知道你爹妈妹妹都给妖怪吃了,你恨妖怪恨得一个洞,所以成天满口‘斩妖除魔斩妖除魔’,都跟念经似的。啧,眼下这情况,倒还真是着了那娘娘腔的道儿了。你这个妖怪师弟,我可管不了,倒看你怎么办吧!” 天胤真人大掌一挥,将慕子真拍到一边,自己却站定在归海鸣面前。他挠了挠下巴,一脸为难地道:“哎,这位鸣蛇小哥,那混小子杀了你爹娘,这笔账的确是要清算清算。不如这样,我这条命赔给你,你看在居尘救你一命的面子上,饶了那混小子,可好?” 话音刚落,天胤反手抽出他那柄宽刃大剑,当下横剑,决绝地割向自己的喉管。眼看他就要割喉而亡,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紫影飞速掠空,正撞在天胤紧握剑柄的右手上,撞偏了他的动作。登时,血溅三尺,天胤的剑锋偏离半寸,只割破了颈项,未伤及气管。 紫光回转,紫霄剑退回剑匣。只见玄麒真人白发随风,衣袂飘飘,身姿挺拔,宛若谪仙。他双眼锁定归海鸣,淡然开口: “身为掌门,若要赔命,也是由吾来赔。十年前,是吾决定加入诛妖盟,炼妖为封。天玄门弟子是得吾授意,才会残杀天下妖灵。这一笔笔命债,追根溯源,该算在吾之身。” 他声音清冷,语调无波无澜,似是无半分悔意。小竹闻言,不由替归海鸣打起抱不平来:“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小蛇哥哥被你害得家破人亡,你连半句‘抱歉’也没有。” 玄麒真人表情冷漠,并未作答。倒是一旁须发皆白的老者——元虚真人,一个箭步冲上来,厉声呵斥:“够了!” 元虚真人立于玄麒身侧,他猛地抬起手,竟是一把扯开了玄麒真人的衣襟。眼前所见,令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只见玄麒真人裸露的胸膛,已成乌黑一片,皮肤溃烂,皮下隐隐有红血涌动,全然不似正常之人。 众人皆惊,惊望玄麒,却见他漠然地掩上了衣襟,将那不似人形的皮肉遮了起来。他冷眼瞥向元虚,淡然道了一句“莫说了”,可元虚却并未听从。这位耄耋老者,一反常态,神色激动,恨声道: “师兄,时至今日,元虚实是忍无可忍!诛妖盟各派,只道你出头斩妖,是觊觎盟主之位,意图大权在握,指点江山。归海鸣这一众妖魔,只知你冷面无情,残杀天下妖灵。他们都不知道真正的你,不知道你究竟付出多少——” 说到此处,元虚振袖转身,望向在场众人,大声宣布: “玄麒真人并非凡人,他本是神兽——水麒麟,他与天玄门师祖?玄天上人是生死之交,因此在玄天师祖仙逝之后,他成为天玄门掌门人,守护灵山。十年前,应龙相柳祸及神州,炼妖为封亦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表面上,师兄统领诛妖盟,杀尽天下妖灵收取内丹,实际上,他祭献自身妖力,用七印星阵之法,将妖灵内丹禁锢于七星柱内,并不会伤及妖灵真元。若不是应龙复苏,残食七星柱内妖灵内丹,他们本不会死。倒是师兄,为守护妖灵内丹,被应龙重创,落得五内皆衰、大限将至的下场!” 元虚之言,震惊四座。不止天玄门普通弟子,就是紫术、天胤等长老,也从不知道,自家掌门竟然是神兽水麒麟所化。而归海鸣更是惊骇失语: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为何当年在寒河之中,他能感受到父母内丹的灵力,并一直跟随至东海。若不是年幼的他救母心切,怒撞星柱,应龙就不会苏醒,父母的内丹便不会被应龙暗中吞食…… “天命既定,因业果报,一切皆有定数,”玄麒真人淡然道,竟是出言劝慰归海鸣,“你阴差阳错,令应龙复苏,实为天意,无须自责。若论因由,仍是吾炼妖为阵在先,才导致今日这局面。” 归海鸣咬紧下唇,良久之后,缓缓收起蟠龙枪,反手扛在背后,冷声道:“我与天玄门的恩怨,自此一笔勾销。” 小竹也跨前一步,抱起双拳,冲玄麒真人弯身一礼:“真人,抱歉,方才是我冲动,言语多有得罪,还望您见谅。原先天玄门伤了小蛇哥哥,又欺上青川山,凶巴巴地找师父要什么云生镜,让我误以为你们是不分青红皂白的野蛮人。眼下听得其中缘由,才知并非如此,先前多有得罪,对不住了。” 听两位友人都放下心结,毕飞舒了一口气。他缓步上前,冲小竹和归海鸣颔首示意之后,转而望向玄麒真人,拱手一揖,道:“玄麒掌门,实不相瞒,这次我们来到天玄门,是为了紫霄剑……” 接着,毕飞将收集四法器、为墨白仙君定魂、询问云生镜下落的情况,一一说明了,只是隐去了神将沧溟的段落,只说是有高人指点。 听完此中经过,玄麒真人淡然道:“若能取得云生镜,便可再度封印应龙。这紫霄剑,吾可以借出。” 毕飞大喜,正待谢过,却听玄麒继续道:“借剑之刻,并非今日。眼下应龙尊者随时会再袭,吾曾答应挚友,守护天玄门,但吾受创匪浅,大限将至,若失紫霄剑,便再无余力。待汝等取得其余三样法器之后,再来天玄门索剑罢。” 玄麒之言,有理有据。小竹、归海鸣、毕飞三人,皆赞同这处理之法,并抱拳谢过。玄麒转而望向被冰墙禁锢的诸位妖化弟子,他竖起两指,御气操纵紫霄剑,只见紫影飞天,继而是漫天霜雪—— 雪羽纷纷扬扬,无声飘落。落雪扑灭了火舌,覆上了琉璃屋瓦,林立楼宇。冰华渐起,冰墙越发厚实,冰晶欺上了妖化弟子们的双足,又自下而上,将他们青紫的面目,也冻结于冰霜之中。天地皆白,粉妆玉砌,琼楼玉宇,尽数被飞雪湮没了。 “吾不知解除魔气之法,只能将天玄门暂时冰封。待到寻得解决之道,再为众弟子医治。”玄麒之声,冷若霜雪。 慕子真忽跪地叩拜,沉声道:“师父,子真愿下山,寻找解除魔气之法。” 玄麒真人未出声,只是颔首应允。 慕子真并未起身,仍是双膝跪地,恳求道:“弟子还有个不情之请,请求师父应允,让子真带师弟同去。” 在慕子真说话的同时,妖化了的居尘,正躁动不安地挣扎着,将铁链扯得“铿铿”作响。此时的他,已经听不懂人言,当然也不会明白慕子真所说的“师弟”指的是谁。全身被漆黑魔气笼罩着的居尘,灰暗的双目瞪视着铁链另一端的身影,那青紫的面色、可怖的表情、那暴躁的动作,似是随时都会冲上来,将对方拆解入腹一般。 见居尘狰狞模样,天胤真人出言阻拦慕子真:“子真,你疯了!居尘已失了人性,你带着他,迟早会被他杀了!” 听了天胤的劝诫,慕子真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他顺着那沾染了鲜血的铁链,抬眼望向那被他锁链禁锢的妖人,沉声道: “我已答应阿尘,从今往后,与他并肩而战。” 听了慕子真这句,见对方神色决绝,天胤真人长叹一声,再不多言。而玄麒则默然不语,他静静地凝望着徒儿跪拜的身影,片刻之后,他终是微微颔首,无声首肯。 得掌门应允,慕子真直起身来,他攥紧了手中的铁链,牵着浑身魔气的居尘,义无反顾地踏上茫茫雪羽,缓缓跨出了山门。 “铿嚓……铿嚓……” 两道不屈的背影,一个背脊挺拔、宁折不弯,一个魔气覆身、步伐僵硬。两个并肩的青年,由一道铁链所牵,缓步而行,渐渐融入漫天落雪之中。而那铁链摩擦的悉索之声,也渐行渐远,终是听不见了。 第四十七章 赌约 ◎ ◎ ◎ 月朗星稀,寂夜深沉。山峦重重,恰似浓墨泼绘,云雾缭绕,随风轻动。若在白日,便能瞧见彤云漫天,依山傍水,犹如胭脂一般。不过眼下,只能瞧见明月当空,云烟时聚时散,露出掩藏其中的飞檐楼宇,雕梁画栋。夜风清凉,拂得枝摇夜动,山林如涛。树下繁花于月下绽放,灿漫娇美,犹如织锦。四周弥散着浓郁的药香味儿,似是藏于树木花草之间,又似来自那精致楼宇之中。 此处名为“赤云山”,位于神州南方,为天地灵脉,灵气逼人,是修行的绝佳之境。当今神州最著名的术法门派——赤云楼,便身在此山中。赤云楼以丹朱铁笔而闻名,术法非凡。此派所绘符咒,更是极富异能,为百姓争相索求、庇佑平安的护身之符。 此时正值夤夜,万籁俱寂,众人酣睡。赤云楼中,只有数处还亮着灯光,其余大部分楼宇皆是门窗紧闭,陷入宁夜。偶尔有一支六人组成的小队,在门派里游弋巡逻。这些赤袍弟子举着火把,一边走一边打起了哈欠,直到天幕中暗影一闪,急速掠过,在地面上投映出一闪而过的黑影。 “什么东西?”一名弟子惊道。他慌忙抬头张望,却见夜幕沉沉,唯有明月在天。 “瞧你那样儿,紧张什么,”另一名弟子嗤笑道,嘲笑起同门来,“肯定是有鸟飞过去呗,瞧把你吓的。” 交谈之中的巡逻弟子,并不知道,那掠过长空的“飞鸟”,此时已降落在赤云楼最高处的“鼎塔”上。 鼎塔,是一座七层宝塔,也是收藏赤云门至宝——乾坤鼎的所在,相传由此鼎炼制的金丹,有医死人、药白骨的奇效,吃了这金丹,普通人能延年益寿,修行者更能功力大增,早日得道。正因这乾坤鼎的威力无边,赤云楼历代掌门都视之为圣物,不仅鼎塔四周守备森严,塔中还藏有阵法与机关,以防宵小之辈。然而,守卫在鼎塔四周的十余名赤云楼弟子,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头顶上方掠过了一道如光如电的银影,径直降落在宝塔最高层。 那身覆四翼的银色鸣蛇,盘踞在宝塔最顶端的宝珠上,它那一身银亮的鳞片,在皎洁月光之下,闪烁着如星辰一般的光芒。只见它收起双翅,摆动长尾,先将尾端卷起的赤袍书生轻轻地放在塔顶,随后俯下身,让坐在它背上的少女,跳下它的背脊。下一刻,鸣蛇周身银光闪耀,颀长的身躯凝成一道高瘦而挺拔的身影,正是银发黑眸、面目冷峻的归海鸣。 原来,自小竹遇见神将沧溟、得知救治墨白之法后,她与归海鸣二人,立刻前往断云山,找毕飞会合。三人一合计,都认为言若诗临盆在即,不宜惊扰,还是先将“定魂珠”一事暂且压下,寻找其他三样法器。因为归海鸣与天玄门有杀亲之仇,三人便决定先去找天玄门的麻烦,谁知正撞上“九煌”玄翼、“魂煞”帝奴率领众妖攻打天玄门。虽然与这两边各有仇怨,但小竹、毕飞皆深知天玄门诛妖实是迫不得己,究其根本,罪魁祸首还是应龙,便决定出手相助,待到赶走应龙尊者,再论与天玄门的恩怨。 然而,让三人震惊的是,天玄门掌门人玄麒真人,竟是神兽水麒麟所化,而当初诛妖一事另有内情,他并未将众妖灵置于死地,而是将妖灵内丹禁锢于七印星柱之中,先行将应龙、相柳囚禁于东海之滨。玄麒本想以妖灵内丹为缓兵之计,待到寻出云生镜,以这天界神器铸封,彻底封印应龙相柳,再将妖灵内丹自星柱放出。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料到十年前,幼年归海鸣为了解救父母,以身撞柱,竟无意中惊醒应龙。这些年来,应龙偷偷吞噬星柱中的妖灵内丹,用以增强自身法力,终是以四件灵物冲破了七印星阵,再临人间。 得知其中因果,归海鸣自责万分,也化解了与天玄门、与慕子真等人的怨仇。三人立誓要救回墨白仙君,找出云生镜,将应龙再度封印,以报千百妖灵殒命之仇。而关于四法器之“紫霄剑”一事,玄麒真人受妖力反噬、大限将至、功力大损,而应龙尊者随时会再攻天玄门,他必须留下紫霄剑助阵。但玄麒真人也承诺:待到小竹他们收集到其余三法器,届时,他必会借出紫霄剑,救助墨白。 得他承诺,三人辞别了天麒门人,离开了天玄门。毕飞曾为赤云楼弟子,对乾坤鼎一事最为了解,在他的一再劝说下,三人决定夜探赤云楼,偷出乾坤鼎。毕竟,毕飞为了救小竹与归海鸣,早已被赤云楼除名,成为了人人唾弃的“堕入魔道的赤云弃徒”,别说想借乾坤鼎,就是他出现在赤云楼山门外,都会被昔日同门群起而攻之。当然,以三人的实力,并不畏战赤云门人,但毕飞宅心仁厚,他顾忌同门情谊,不想挑起争端,再增伤亡。 眼下,三人立于鼎塔之上,毕飞俯身揭开一片琉璃瓦,指向那小小洞口,冲两位同生共死的好友解释道:“乾坤鼎是本门至宝,这鼎塔是专门建造用来护鼎的,塔分七层,每一层都有机关暗器,击杀入侵者。而乾坤鼎究竟藏在塔内何处,只有历代掌门才知道……” 说到这里,毕飞的语气略有迟滞,他不由想起了赤云楼前任掌门、亦是他的授业恩师——已逝的正德真人。谁又能想到,那样正派和善的老者,竟会被应龙尊者嗦摆,最终本心渐失,暗中铸造炼魂血阵,搞起了千婴血那些至邪至毒的勾当?他想起了那幽暗的地道,想起了戚师叔流着血泪的面容,想起了师尊满口“仁义道德”、面目却已是猖狂狰狞,有若修罗恶鬼…… 友人心生感慨,小竹与归海鸣又岂会猜不出?两人对望一眼,心中皆是了然,他们也不催促,只是静立一边,默默等待。没过多久,毕飞自回忆中回过神来,他冲二人歉然一笑,接着道:“咱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啊,对,我虽不知道乾坤鼎藏在何处,但我知道这鼎塔机关最薄弱的地方,是自上而下,若我们自塔顶侵入,逐层搜索,小心为上,应该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找出乾坤鼎。” 他话音刚落,归海鸣手腕一翻,蟠龙枪枪头调转,运着千钧之力,重重没入琉璃瓦中。本该发出破裂脆响的瓦片,在破裂的同时,被游走在枪身上的鸣霄之焰焚化,瞬间便被烧成了飞灰,露出了一人宽的窟窿来。归海鸣二话不说,纵身跃入,小竹、毕飞也依次跟进。 正如毕飞所说,鼎塔中机关重重,暗藏杀机。归海鸣刚踏上七层地板,忽然足下一沉,石砖竟是随之下陷,机关触动,墙壁上探出数支强弩,只听“嗖嗖”破风之声,利箭齐发,径直向三人直冲而来。若是普通闯入者,少不得要被这密密麻麻的箭矢射成刺猬—— “小……” 毕飞一个“心”字还未说出口,只见归海鸣冰眸一扫,衣袖一振,三人周身便荡起鸣霄之焰,将那羽箭烧得个干干净净。毕飞抿起双唇,硬将未完的话吞回了肚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与友人们迈步向前。 七层宝塔,各有玄机。时而羽箭如梭,被毕飞以“天舞寒霜”之咒,化出冰壁阻挡;时而地沉砖陷,被小竹以“驰风诀”托起众人身形,轻松化解;时而天降刀刃、地升尖刺,被归海鸣以“鸣霄之焰”,焚火燃尽。三人各怀绝技,皆不是常人,这鼎塔的防护之法,对三人而言,可谓形同虚设。 然而,麻烦的是,别说小竹和归海鸣,就连毕飞也未见过乾坤鼎的模样,不知它是大是小,是方是圆。而这鼎塔数十丈高,极是宏伟,四壁雕刻着飞龙彩凤、神兽祥云,每一层还供奉着一尊神像,在这偌大建筑之中,实在难以寻找。 “奇怪,按理说乾坤鼎作为四法器之一,应该是灵力充盈,就像那紫霄剑灵气冲天一样,”小竹不由疑道,她右手捏了个法诀,正用自身的灵力作为牵引,感受塔内的灵气走向,“可我方才搜寻了半晌,也没感觉到宝器的存在啊。” 归海鸣双眉微蹙,冷声道:“不在塔中?” “小蛇哥哥,你的意思是,这鼎塔是个障眼法?”小竹眨了眨眼,恍然抚掌,道,“也就是说,觊觎宝鼎之人,都上了赤云楼的当,进入塔中着了道儿,实际上那乾坤鼎另存他处,这倒是一个声东击西的好办法。” 毕飞沉吟片刻,缓缓摇首:“月姑娘,归海兄,毕某觉得并非如此。若乾坤鼎另存他处,势必要派人手看惯,而保存之地也需要阵法、咒术配合防范,以防万一,但据我所知,赤云楼中,除了这鼎塔所在,并没有第二个地方,有这样的防范警戒。” 小竹“啪”地拍了巴掌,道:“那这么说来,就是有什么东西,将乾坤鼎锁在其中,阻隔了它灵气的外泄。” 说到此处,她将目光投向那摆放在塔楼正中的神像,又道:“会不会是被塑封在神像里?” “一试便知。”归海鸣冷声作答,他横起长枪,冰冷锋刃直劈神像。那铜铸镀金的铸像,本该是坚硬非凡,但在归海鸣一枪之下,却如同粗枯拉朽一般,不堪一击。铜像裂为两爿,摔落在地,但其中并未藏有什么物件。归海鸣冰眸一暗,冷声道:“再来。” 说罢,他一手撑住木阶围栏,纵身一跃,便径直跳入第三层,稳稳站定。正当他右臂一挥、横枪再试的时候,忽听小竹一声轻唤: “等等,有灵气!” 她话音刚落,就听底层传来一声轻响,似是有人推门而入,踏上了一层。小竹跨前一步,她两手扶着鼎塔内盘旋而下的栏杆,探头去望,只见底楼门扉之处,闯进两个黑衣人。为首的那个,戴着个黑色面罩,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左右张望了一圈,待到身后那人也行入塔中,方才把门从内拴上了。那人摘下脸上的黑色覆面,点开了手中的火折子,笑道: “看不出来,你这‘沉眠溺梦’的药粉还挺管用的嘛,十几个人全都睡倒了。喂,小白,你究竟是从哪儿找到这药方的?” 火光摇曳,映照出那人爽朗的笑容,英气而不失魅力的面目,竟是眼熟得紧——正是渡罪谷武者?陆灵。夜行衣裹住了她玲珑有致的身形,她扎着高马尾,手中提着一柄半月戟,一身武者打扮,极是干净利落,英姿飒爽。 而陆灵身侧那被称为“小白”的黑衣人,是身姿挺拔的青年男子。他并未覆面,火光映出他俊朗的面容,以及唇角上扬的弧度。可令人不解的是,这人的前额上,围了一圈银箍——那银圈有半指宽,样式普通,毫无花纹雕刻,并不像是饰物。他一头乌发,被银箍圈住,自耳后披散而下,垂至腰间。他右手五指攥着一把折扇,正用木质扇柄,轻轻敲击左手掌心,缓声道: “这嘛,吾也记不清是从哪本古籍上看来的了,哎呀呀,汝看吾这脑子,”说着,他以扇骨轻敲额头,无奈笑道,“陆姑娘,汝也知道吾这脑子记不住事,就别为难吾了。” 陆灵一巴掌夺下他手上的折扇,瞪眼道:“你这书呆子,明知道脑筋不好,还成天敲啊敲的,更笨了怎么办!还有,别成天‘汝’啊‘吾’的,听着真别扭,一个‘你’字那么难说吗?” 失了掌中的折扇,那青年无奈地摊了摊手,道:“好吧好吧,你是你,吾还是吾。唉,说起来,戏文里的大小姐,不都喜欢文采非凡、风度翩翩的书生吗?吾遇上的,怎么偏是个胸无点墨的母老虎……” 第四十八章 “唉,说起来,戏文里的大小姐,不都喜欢文采非凡、风度翩翩的书生吗?吾遇上的,怎么偏是个胸无点墨的母老虎……” “要死啊你!谁是母老虎!”陆灵一个眼刀瞪过去,同时举起折扇就在青年的脑袋上轻敲一记,佯装恼怒地道,“没事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戏文,学的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好了好了,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赤云楼的人就要换班了,咱们得在此之前将乾坤鼎偷出去先!” 原来陆灵和这白书生,竟然也是冲着乾坤鼎来的。小竹面露疑色,暗暗思忖:一来,渡罪谷与赤云楼同为诛妖盟一员,而陆灵又是渡罪谷的首席高手,若是渡罪谷需借乾坤鼎一用,由她上门求取便好,为何要用偷盗之法?二来,那“小白”书生的面容,她总觉得有些不妥,隐隐有种怪异的感觉…… 不等小竹细想,立于她身侧的归海鸣,已是提枪跨前,显是不容他人抢先。然而,毕飞却伸出手来,拦住了他的动作,只听他压低声音,小声道:“归海兄,少安毋躁。既然陆姑娘也是来盗鼎的,咱们不妨静观其变,或许她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线索,能找到乾坤鼎也说不定。” 听他这句,归海鸣暂且按下战意,三人将身形隐藏于阶梯阴影之中,静观陆灵与书生小白的动作。只见鼎塔底层的机关果然更密集更厉害,陆灵刚走一步,便地陷砖沉,不仅是羽箭飞矢,竟还有炽火符狂袭而去,火箭犹若流星,陆灵抬臂举戟,双手握住长戟中部,两臂轮转用力,竟是将半月戟舞得密不透风,将流火飞箭尽数挡在外围。待一波攻击结束,她趁喘息之机,右臂一挥,将公子小白拦在身后,朗声道: “喂,白呆子,你站在门口,切不可踏入半步,知道吗?这里机关众多,我只能应付自己,保不了你。” 听了陆灵的叮嘱,那青年轻轻一笑,他退后一步,将双手拢在了袖中,淡然道:“陆姑娘,若你有件宝贝,想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你会怎么做?” “自然是锁在箱子里,埋在地下……”她还未说完,又是一波羽箭如潮而至,她立刻运起长戟,再度回护。只见她撇了嘴角,不满道:“啐!怎么这么多,打都打不完!” 公子小白拱手观战,轻轻一笑:“这倒也是个方法,不过也并非完全之策,你又怎知别人未曾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那宝贝箱子偷了出去?若换做是吾,定是将宝贝藏在眼皮子底下,才可放心的。” “喂,别啰啰嗦嗦跟我打哑谜,有点子就快说,这么磨叽!”陆灵不耐道。 那书生小白扬起唇角,淡淡笑道:“你猜,若乾坤鼎藏在这里,为何塔中并无弟子守备,只在塔外设置重兵把守呢?” 他这一句反问,令陆灵愣了一愣。不过就在这时,机关火符又齐齐袭来,她忙于应付,无暇多想。倒是暗藏于三楼的小竹,听了这一问,灵光乍现:对啊!虽说鼎塔之中有机关重重用以守卫,但如果乾坤鼎藏在塔中,为何不再多加几名弟子驻塔防范呢?还有,方才进塔之后,她便祭出灵力,探寻乾坤鼎的灵气所在,但却并无收获。莫非宝鼎当真不在塔中,而是…… “宝珠!” “塔顶!” 小竹幡然醒悟,她与毕飞二人竟是同时寻出答案,异口同声道。这脱口而出的惊呼,亦传至陆灵耳中,她猛地抬起头,通过盘旋的阶梯望向上方,挥动半月戟,皱眉怒喝道:“谁?谁在哪儿!” 面对她的质问,归海鸣不言不语,只是冷眼一瞥,当下幻化原形。只见他侧脸上银鳞贲张,背后双翼伸展,刹那间便化为鸣蛇原身,扇动翅翼,骤然腾空。那颀长银蛇,长尾一扫,将小竹和毕飞一并卷了,撞破了楼板,径直向鼎塔最上方,飞腾而去。 随着鸣蛇粗暴的动作,上层楼板被穿透,阶梯木栏亦是破碎,化为残破的木块,坠落在地。整个鼎塔内部,被鸣蛇开辟出一条开敞的通路。皎洁的月光,从先前被三人击穿的屋顶窟窿中,洒入这昏暗的塔楼之内。那银鳞闪烁的鸣蛇,沐浴着柔和的月光,飞向那通往夜空的出口。而塔内机关,也因鸣蛇毫无顾忌的破坏,齐齐触发。炽火符、寒冰咒、羽箭飞矢、短匕利刃,像是疾风骤雨般,狂暴地击向鸣蛇。若是常人,面对这可怕攻击,真是死一万次也不够,但归海鸣又岂会将这人间符咒放在眼中?只见蛇口一张,鸣霄之焰喷薄而出,什么术法符咒,什么暗器飞箭,都在这鸣蛇妖火之中,化为了灰烬,又随着它振翅的气流,飞散在虚空里,宛若飞舞流萤。 “怎么又是这妖孽!”陆灵恨声道。眼看鸣蛇就要飞至塔顶,她来不及多想,当下抬起右臂,按下机簧。她袖中藏有铁爪绳索,在机关的作用下,拴着长绳的铁爪,“嗖”地一声猛地射出,利爪直插楼板,牢牢勾住,长索同时收紧,将陆灵带上半空。 就在这时,那些破碎的楼板,带着尚未熄灭的火舌,纷纷扬扬地坠入底层。不过眨眼之间,塔楼底部的木质阶梯,便燃烧起来。陆灵本想独自追击,抢下乾坤鼎,但眼见书生小白立于火海之中,她立刻左掌一翻,搂住了青年的腰际,与他一起飞向塔顶。 明月当空,映照朗朗乾坤。只见那矗立于月光之下的七层宝塔,被一条颀长飞蛇撞破塔顶,冲入夜空。那鸣蛇扑扇翅翼,停驻在虚空,它晃动长尾,将尾端搭在塔尖下的宝珠上,放下了小竹和毕飞。二人立于塔顶瓦片上,沐月色而愈显纤美的少女,伸手抚上那足有半人高的浑圆宝珠—— “长风万里。” 随着她轻声吟唱,凭空升起的旋风,仿若利刃一般,扫向月光下的塔尖。只听“嚓”一声轻响,那金色琉璃珠的外表,裂开一道细纹。同一时刻,小竹便察觉到,从那裂缝中传来丰沛的灵气,她不由惊喜道:“果然藏在这里。” “住手!”只听一声娇喝,陆灵纵身一跃,登上塔顶。她一手推开公子小白,双手端起半月戟,就向小竹直劈而去。 塔顶不过弹丸之地,也仅仅只够四人站立罢了,眼看半月戟锋刃反射寒光,径直冲她面门而来,小竹退无可退,立刻右手一转,操控风咒,阻拦陆灵这一击。只见旋风劲劲,卷起破碎的琉璃瓦,发出细碎的声音,向陆灵飞旋而去。陆灵虽习武多年,武艺惊人,但在这狭小地方实在是施展不开,只能转攻为守,收戟回护。见她停止攻击,小竹也解除风之咒法,道: “我们不想伤人,你也别再胡搅蛮缠了。” “我胡搅蛮缠?”陆灵横枪怒喝,“你们与这妖孽狼狈为奸,伤人无数,如今还想盗取赤云楼宝器,如此大奸大恶,你们还倒打一耙了?” “喂,我说,你讲的倒是光明正大,”小竹唇角微扬,反唇相讥,“可你自个儿不也是冲着乾坤鼎来的?” “我……”陆灵柳眉紧蹙,急急辩解,可她只说了一个“我”字,便截断了话头,转而怒斥道:“本姑娘所为,自然对得起天地良心,又何须向你说明?你这是非不分的女人,速速交出乾坤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见对方义正言辞、又横起手中半月戟、摆出要开打的架势,小竹简直哭笑不得:“喂,凶巴巴,你是不是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啊?几次交锋,你们都是一败涂地,是我们好心放过你。你这人半点不承情也就罢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咱们麻烦?你都不觉得烦吗?” 毕飞也温言劝阻:“陆姑娘,你听我们解释,我们确实有不得以的苦衷……” “你们这些黑白不辩的恶徒,竟倒戈妖孽,谁要承你们的情?”陆灵不由分说,挥戟上前,“少说废话,来战!” 见她再度出击,小竹也不得不再次祭出术法,以风咒阻拦对手。盘旋的劲风呼啸而过,琉璃碎瓦随风飞旋,相互敲击,发出清脆之声。这一次,陆灵鼓足了一口气,她并未守御,而是挺起半月戟,想要靠自身修为穿透旋风,抢上前夺取乾坤鼎。狂风吹得她衣袂飞扬,马尾青丝也随风摇摆,陆灵咬紧牙关,挺身上前。然而,就在这一刹,一片碎瓦被旋风卷了,重重地擦过她的眼窝。陆灵慌忙急退数步,才险险避过,没有落得个瞎眼的下场。可她没有意识到,这塔顶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她这一退,竟已退出檐角,一脚踩空—— “陆姑娘!”毕飞疾呼,连忙探手去抓! “小心!”小竹也惊声提醒,她忙收了风诀,探手向前。 只听“撕——”一声,布帛撕裂,小竹仅抓到半截袖子,陆灵却已是惊呼着摔下塔去。 七层高塔,坠地必亡。就在小竹惊愕地瞪大眼,望向面前的虚空时,忽然,一道银光闪过。伴着银色翅翼扇动之风,鸣蛇飞腾,露出了被它卷在尾端的女武者。 “呼——吓死我了……”小竹松了一口气,她后怕不已地轻拍着自己的胸口,继而笑望银蛇:“小蛇哥哥,多谢你啦!我差点以为自己害死人了,那真是一辈子都要不安心的!” 陆灵也是一脸惨白、惊魂未定的模样,不过下一刻,她又挣扎起来,不住地捶打着卷住自己腰际的鸣蛇之尾,恨声道:“谁要你们装好人?放我下来!” 见陆灵五指成爪、使劲撕扯蛇尾鳞片,小竹忍不住怒道:“喂,到底是谁是非不分,小蛇哥哥三番四次放过你,你半分感激都没有,还恩将仇报,你还自称什么仁义之士?” “跟你们这些邪魔外道,还有什么‘仁义’可说?”陆灵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男声,慢悠悠地响起: “哈,两位姑娘,吾实在不愿打扰二位的雅兴。不过此时此刻,或许不是吵架斗嘴的好时机呦。” 小竹偏头去望,只见银月如霜,映照在那公子小白柔顺垂下的乌发上,乍一眼看去,仿若落雪。没来由地,她忽然心弦一颤,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似是说不出得怪异。她默默凝望,那白书生唇角浅浅扬起,温和含笑。越是凝视这,越让她有一种违和之感: “哎呀,吾知道吾容姿俊美,不过姑娘,你再这么看下去,帅气如吾,也是会害羞的哪。”公子小白戏谑道,他抬起右手,指尖折扇指向不远处。 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只见地面上亮起星星点点火把之光,正是赤云楼的巡逻弟子听闻异动,赶来查看鼎塔。同时,塔下四周的守卫弟子,也从那“沉眠溺梦”的药效中逐渐醒来。一名赤袍弟子,一边迷迷糊糊地晃了晃脑袋,一边嘀咕着“怎么睡着了”,可当他瞧见周遭全是倒地熟睡的同门,他立刻瞪大了眼,高声惊呼: “来人啊——” 呼喊之声,划破云霄,响彻暗夜。那弟子惊慌失措,四下张望,当他看见地面上残碎的琉璃瓦片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瞪视着塔顶。明月之下,银鳞灼灼,鸣蛇的身形分外清晰。那弟子疾呼一声“妖怪——”,同时手中符咒已击出。闻声赶来的赤云楼众弟子,也都随之效仿。一时之间,炽火符、寒冰符破空,火焰与冰雪齐出,犹若灿漫烟火,于夜空中相继绽放。 塔顶众人,若是执意一战,凭归海鸣的妖力、小竹的灵力,加上毕飞的术法,并不畏惧赤云楼众多弟子。但毕飞不愿与昔日同门为敌,不愿再增伤亡,他的心思,小竹与归海鸣二人,皆是了然于心。于是,三人也不硬拼,鸣蛇仰天长啸,威慑赤云楼众弟子的同时,左翼一沉。小竹与毕飞当下会意,双双跳上他的脊背,抓住了银色翅翼。那公子小白有学有样,如法炮制,竟也跟了上来。归海鸣蛇尾一摆,想把陆灵丢在塔顶,转而卷起那宝珠离开。而陆灵察觉到他的意图,顿觉不妙,立即伸展双臂抱住蛇尾,惊呼道: “别!别抛下我!若让赤云楼抓住,我没法向师门交代!” 听她出言恳求,归海鸣冰眸一扫,终究没有丢下陆灵,而是以蛇尾将她缠住。腾空飞起的同时,鸣蛇张开蛇口,叼住了那塔尖宝珠。下一刻,他振翅腾飞,如星辰掠过夜空。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鸣蛇携众撤离的那一刹,先前被小竹法术击出裂缝的宝珠,被蛇口一叼,缝隙迸裂,骤然破碎。暗藏其中的乾坤鼎,瞬间自云端直直坠下,摔落在地。若归海鸣执意去抢,就会与地面的赤云楼弟子大动干戈,届时必有伤亡。鸣蛇身形微滞,终是化光而去,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将那些追赶不休的赤云楼弟子,抛之与后。 第四十九章 ◎ ◎ ◎ 山野密林,幽深静谧。东方天际,晨曦微露,草木之上,夜露成珠。忽听风声掠耳,一道银光径直冲入林中,疾风吹得草叶摇摆,露珠如星,坠落尘泥。 银光渐渐散去,呈现出五道身影。那身姿聘婷、马尾高束的年轻女武者,忙不迭地跳开一步,像是要与众人保持距离一般。这个动作,让那身着绿裙、清秀可人的少女,不满地抱起了双臂: “喂,你这人真是过河拆桥,方才明明是你恳求小蛇哥哥,带你离开赤云楼,眼下却又这嫌弃到底的模样。在江湖上还说是什么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巾帼英雄,依我看来,根本就是一个胆小怕事、敢作不敢当的胆小鬼。” 被小竹这一说,陆灵那一张脸涨得通红。她张了张嘴,似是想反唇相讥,却又硬生生顿住,转而愤愤跺脚:“你明白什么?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来赤云楼的!哪像你们这些小贼,根本就是来盗宝的!” “是哦是哦,我们是盗宝的小贼,”小竹冲她做了一个鬼脸,“难道你穿了夜行衣,夜半潜入赤云楼,不是来做贼,倒是来做客的?” 小竹平日待人和善,言辞有度,从不像今日这般咄咄逼人,出言辛辣。论其缘由,是她对陆灵等渡罪谷武者,心怀不满:当日青川山上,诛妖盟四大派逼迫墨白师父交出云生镜,就是这渡罪谷武者最为可恶,他们出言不逊,步步紧逼,不但将师父禁锢回熊猫原形,还满口“小畜牲”,打伤了她师父。小竹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但事关师尊,这口气,她怎么也没法咽下!之后几次交锋,渡罪谷率众围追萧行之、言若诗一事,也令她心生厌恶:渡罪谷武者满口仁义、看似大义凛然,可实际上,却对那身怀六甲的言若诗出手,这更让小竹不耻。所以,今日再遇陆灵,小竹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言辞也比往日激烈。 果然,小竹那一句,又将陆灵噎得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来。见她气愤又尴尬的模样,毕飞赶紧开口打起了圆场:“好了好了,两位姑娘,都请少安毋躁,有什么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月姑娘,我与陆姑娘相识多年,深知她是位有情有义、英武果敢的女侠。陆姑娘,我与月姑娘虽相识不久,但几经患难、共历生死,她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了……” “问题是,人家也得把你当好人,你这担保才有用啊,”小竹忍不住插口道,“什么糊涂盟,都把你当做结交妖魔的叛徒,你说什么,人家大英雄大女侠才不会相信呢!” 听她这句,毕飞怅然一叹,不再多说,只是欲言又止地望向陆灵,似是在寻找昔日友人的认同。察觉到他的视线,陆灵将头扭向一边,冷哼一声道:“你勾结邪佞,我与你再无什么交情可言。道不同,不相为谋!” 毕飞眼神一黯,小竹见状刚想发作,却听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男声:“哈,有人真是属鸭子的,就算煮到熟了,嘴还是硬的。也不知是谁,眼泪汪汪地说过:‘言妹遇上他们,真是太好了’。” “你闭嘴!”陆灵大声呵斥,此时别说是她的脸颊,就连耳朵根都变得红彤彤了。面对她厉声训斥,那公子小白也不介意,仍是笑眯眯地继续说下去: “有些人啊,面子上凶悍得很,其实嘴硬心软。为了言若诗的事,同门反戈,差点连命都丢了。” “言姐姐?”小竹疑道,“那日岐山一战,不是你们穷追不舍,硬逼言姐姐打掉孩子、和萧公子分手吗?言姐姐情深意重,不愿离开爱侣,是你们咄咄逼人,非要取他们性命。难道这其中还有内情?” 陆灵涨红了脸,闭口不答。倒是毕飞琢磨出味儿来了,他恍然大悟,抚掌道:“我先前就觉得那日岐山之事颇有蹊跷,以陆姑娘的性子,就算明知不敌,也必血战到底,绝不退缩。可当日却是她主动提出撤退,令渡罪谷众弟子放弃纠缠。” 听到此处,小竹也会过意来:这陆灵满口是斩妖除魔,但看来也并非那般固执无情。关于言若诗,她或许也纠结万分,并不想将昔日姐妹斩尽杀绝。所以,当看见他们一行,这本不畏战的女武士,却弃战撤退,其实是找了一个台阶,放萧行之言若诗夫妇一条生路。 想通此中关节,小竹对陆灵的看法略有改观,口气也放缓了下来:“看来你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嘛。那‘同门反戈’,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也与毕公子一样,被逐出师门了吗?” “我呸!你才被逐出师门了呢!”陆灵急道,她愤愤地将半月戟掼在地上,右手指向小竹,“少罗嗦!我与你们这些邪魔外道,没有什么好说的!总而言之,这乾坤鼎我是要定了!挡我路者,定杀不留!” 陆灵说得极是凶狠,但方才听得那白书生和毕飞的剖析,小竹也多少瞧出些道道来,明白对方心存良善,只是嘴上不招人待见。于是,她也不再出言讥讽,而是扬唇笑道: “那正好,我们对乾坤鼎也是势在必得。既然眼下乾坤鼎摔回了赤云楼,那咱们不妨来打一个赌好了。若你先拿到乾坤鼎,我们就向你坦白盗鼎的缘由。若我们先取得乾坤鼎,你也必须向我们说明才行。” “我与邪佞不共戴天,谁要与你们作赌?”陆灵冷哼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怎么?你不敢?”小竹目光流转,狡黠一笑,“这也难怪,实力太过悬殊,怎么看你都完全没有胜算嘛。” 她这一句,令陆灵火气骤升,后者岂是不战而退之人?她举起半月戟,又将之重重插入泥土中,挺胸大声道:“休得胡言!赌就赌,倒看最后是谁俯首称臣!” 明明是露骨的激将法,却正戳中了陆灵的死穴,激得她傲然应战。瞧见这一幕,归海鸣默然不语,只是以冰眸扫过那聪颖灵秀的少女。而毕飞则无奈地摇了摇头,暗暗好笑。倒是那公子小白以扇骨轻敲掌心,一边鼓起掌来,一边笑眯眯地吆喝了一声:“呦,有好戏看了。” 公子小白这说辞,引来了陆灵的白眼,但他视若无睹,反而从衣袖里掏出一包瓜子,抓了一把递给身侧的毕飞,热情地招呼道:“来,看戏看戏,吾最爱看戏了。” 面对公子小白热情的招呼,毕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无奈苦笑。这两人并肩而立,皆是文士打扮:毕飞赤袍、束冠、腰间系着丹朱铁笔,面目温和俊秀。而那公子小白则是单衣披发,额佩银箍,明明是俊朗非凡,打扮得却是不修边幅。更令小竹倍觉疑惑的是,青年始终唇角微扬,看似含笑,可那笑意却只挂在唇角,半分不入眉目…… “哎呀,这位姑娘,你再这么看下去,就是帅气如吾,也忍不住要脸红了,”公子小白戏谑道,“还是说,你也想来点零食?” “吃你的,废话那么多!”陆灵柳眉紧蹙,她伸手一把抓住公子小白的后领,硬生生地将人拖了开去,一路走入密林之中。而那青年被她拖走,也半点不生气,仍是笑眯眯的,还向小竹等人挥了挥手,直到隐入林间,再也望不见了。 眼见二人离开,毕飞垂眼望向手里硬被塞来的瓜子,哭笑不得地道:“这位公子倒是个奇葩。对了,月姑娘,你为何要与陆姑娘打赌?” 小竹微微一笑,轻声道:“陆灵蒙面偷盗,又怕被赤云楼逮住、没法向师门交代,这表示渡罪谷八成并不知情。而听公子小白方才之言,依我看,陆灵盗鼎一事,或许和言姐姐有关。但她对我们颇有敌意,若我们直接问她,她必定不肯说,所以我便和她打个赌,以她的个性,愿赌服输,就算不情不愿,也会遵守诺言,告知我们真相的。” 然而,聪颖灵秀的小竹、冷峻寡言的归海鸣、温和正直的毕飞、倔强重诺的陆灵、笑面盈盈的公子小白,此时的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场大戏,这一个赌约,竟是以友人的性命,作为最惨痛的代价…… 第五十章 秘境 ◎ ◎ ◎ 皓月当空,火影在地。险些被盗走门派至宝“乾坤鼎”的赤云楼,眼下戒备森严,守卫重重。众多弟子被编成若干个小队,六人一组,进行巡逻。他们手中的松油火把,正“毕毕剥剥”地燃烧着,灼灼光华,游移逡巡,似是想让一切暗影无所遁形。 然而,这些巡逻弟子不曾想到,此时此刻,在众人所站立的地面之下,一个矫健的身形,正于幽深的水路,匍匐前行。 地下水路,幽暗寂静,阴风阵阵,水声淙淙。身着黑色劲装的女武者,在这漆黑狭窄的通道内,俯身行进,毫不畏惧。涓涓细流从她的指缝中流淌而过,掌心触及之处,皆是长满绿苔的冰冷,阴寒冰冷。偶尔有一两指老鼠,悉悉索索地从她身侧爬过,她也毫不闪躲,只是霸气地抬起巴掌,一掌将小鼠扇飞罢了。 此人正是陆灵。从小被渡罪谷收养、生长于武功门派的她,什么苦没有吃过,又怎会将这小小水道放在眼里?她听声辩位,顺着水流的方向,一路摸索,寻找赤云楼中水井所在。原来,经过鸣蛇鼎塔一役,赤云楼弟子加强了戒备,陆灵明白,想要像上一次那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偷闯入内,必定极是困难。为了盗取乾坤鼎、赢得与月小竹的赌约,思来想去,她决定趁夜于水路潜入赤云楼。考虑到此行艰险,她没有带上公子小白,而是独自潜行。 也不知爬了多久,陆灵忽觉虚空中传来腥臭的气息,指尖的水流也有异样,变得粘稠起来。她柳眉微蹙,反手从腰际的小袋里,掏出一枚豆大的夜明珠。就着那莹莹微光,只见她的五指沾染了暗红水迹。她心下一惊,瞪眼望向身下的水道——涓涓流淌着的,不仅有清澈冰凉的地下水,其中还间或夹杂着粘稠的暗红细流,分明就是鲜血。 “难道他们血洗赤云楼?”陆灵惊呼一声,但下一刻,她便摇了摇头,做出了否定的答案:虽然她一直骂归海鸣、月小竹他们是歪魔邪道,是妖魔邪佞,但就这几次事件来看,他们不至于为了盗宝,杀人无度。更何况还有毕飞,凭他的个性,是绝不会对昔日同门下手的。 想通这一点,陆灵却更是疑惑:若不是鸣蛇屠戮,又会是谁对上了赤云楼,搞到这血流成河的地步?越想越急,陆灵加快了步伐,疾行上前,想早点出路,能上去帮赤云楼弟子杀几个敌人也好! 她越走越快,血腥气味也越来越重,鲜血竟让地下山泉也染了暖温,不再如先前那般冰寒。就在陆灵焦急万分、担忧赤云楼弟子安危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黑暗中传来声声悲鸣—— “呜——” 那哀嚎尖锐凄绝,在水路中徘徊不去。紧接着,更多的嘶吼随之响起,有些如同狼嚎豹吼,有些如同婴孩啼哭,有些发出奇异的嘤嘤之声。 有妖魔! 这个念头,令陆灵警戒万分。她反手摸上背后的半月戟,当下运功聚气,准备破土而出,与那些妖魔鬼怪杀个你死我活,救下赤云楼弟子再说!可就在这一刹,她忽然听见一个恶狠狠的男声: “叫什么叫,吵死了!都给我闭嘴,还想挨鞭子吗?” 陆灵身子一震,打断了聚气。她只觉这情势说不出得诡异,微怔片刻之后,她支起两肘,顺着那人声与惨呼传来的方向,快速行进。约莫过了盏茶的工夫,不远处传来些微亮光,而那血腥之味已是浓重难忍。陆灵一手掩住口鼻,双眼从那透着光的、狭小的孔洞中望了过去—— 眼前景象,将她惊得呆了! 那是一个地牢,青石墙壁上竖着数枝火把,将这炼狱一般的囚室,映照得格外分明。只见地宫内纵横交错,立着无数精钢铁条,分出十余个牢笼。每一个牢笼里,都关着一只妖灵异兽:夔牛、獬豸、当康、灭蒙等等,皆被铁镣扣住了四肢,被铁条死死压制在方寸之地,动弹不得。它们遍体鳞伤,躯干上被开出了数个血窟窿。汩汩流出的鲜血,顺着石砖流淌,滴落在陆灵藏身的地道之中,汇入了地下水路。 更令她震惊的是,囚室内站着是九名赤云楼弟子,手里攥着皮鞭、铁棍或是钢刀。其中一人,正透过铁笼,将尖刀利刃插入了一只角端的肚腹内。那角端腹上本就开着伤口,皮肉翻出,鲜血淋漓。那赤云楼弟子竟是出刀捅入了同一个伤口,他左手拿着一个瓷瓶,执刀的右手向前伸出,又捅深了几分。不多时,伤口处流出了惨绿色的液体,那弟子忙将瓷瓶凑上去,盛入瓶中。 陆灵登时会意:那赤云楼弟子,竟是在取角端的胆汁。更令她骇然的是,从那角端腹部红白交错的伤口来看,既有新伤,又有旧痕,说明这赤云楼弟子,并非初次取胆,而是将妖灵长期囚禁在此,时不时割胆取汁。 随着胆汁的流出,角端发出痛苦的悲鸣,先前那凄绝的惨嚎,便是由它发出。陆灵侧耳倾听,隐约能辨识出其中言语: “杀——杀了我——” 那独角灵兽惨呼声声,竟是一心求死之言。陆灵闻言一怔,心中五味陈杂,思绪纷乱:她自小受师门教训,最恨妖魔精怪,可眼前所见,竟是让她有了些许疑惑。就算妖魔该死,给它一个痛快就是。日复一日,活取胆汁,这般作为,残忍至极,简直有违道义。 就在陆灵心生不忍之时,其余妖灵见了角端的惨状,也都随着啼鸣出声,叫声凄厉。这让赤云楼弟子不耐起来,一名执皮鞭的弟子,当下高举胳膊,重重扬鞭,抽在一只九尾狐的背脊上。暗藏倒钩的皮鞭,登时拉开了九尾的毛皮,抽出一道血痕。 “吵吵什么?全都给老子闭嘴,小心我割了你们的舌头!” 那弟子厉声呼喝。这赤裸裸的威胁,竟让那些身怀百年道行的妖灵们,为之惊惧噤声。陆灵仔细观察,才看出每一根铁条上,都刻印着封印符咒,想必赤云楼门人便是用此法禁锢妖异。 不多时,绿汁放尽,那弟子赶忙用木塞塞好瓶口,将瓷瓶放入小木箱里保存。然后,他竟看也不看角端一眼,只是随意地拔出了捅至深处的匕首,利刃再度划破伤处,伤上加伤,如雪上加霜。那角端闷哼一声,似是连求死的力气都耗尽了,只能无力地趴在铁条之中,勉强地喘着气。它一双仿佛黑石一般的眸子,怨恨地瞪视着赤云楼弟子,嘴中发出“嘶、嘶”的声响。 陆灵侧耳,费力去听,才听出那并非因疼痛而抽气的“嘶嘶”之声,而是妖兽最为怨毒的诅咒: “死……去死……” 那眼神,那咒怨,令陆灵不寒而栗。可更令她胆寒的是,那些同为诛妖盟一员的赤云楼弟子,面对妖灵的诅咒,却是毫不为意,反而嬉皮笑脸。那取胆汁的弟子,终是回头瞥了角端一眼,他张了张口,竟是“呸”地一声,将一口吐沫喷在了角端的面上: “想杀小爷我,做梦吧你!再吵吵,明儿个我掏了你的肝,一片片割下来喂狗。” “那也太浪费了吧?”另一名弟子接口,大笑道,“角端是灵兽,它的肝可了不得,少则能增加十年修为哩。干脆咱们煲一锅汤,炖着吃了。” 众人哄笑起来,并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那重伤的角端。那种目光,好像是在看一块煮好了的红烧肉一般。其中一人还颇为惋惜地道:“可惜只能想想,真把它弄死了,还不知能不能抓到第二只。到时候长老们责怪下来,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句话,令那角端狂躁地暴动起来,它试图用利爪抓挠敌人,可它的四肢都被铁链死死锁住,只能发出铿铿之声,却移动不了半寸。火光轻曳,将独角灵兽狼狈而悲惨的身形投映在墙壁上,也映照出它的爪子——血淋淋、光秃秃,分明已被人剥去了指甲。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八个字,忽然在陆灵脑海中闪过,她只觉得胸中气海翻腾,一口恶气骤然涌了出来。而当她看见一名弟子,将屠刀伸向一只灭蒙鸟,试图在它残缺不全的翅膀上,再割下一块肉翅时,她再也忍不住,抓起背后的半月戟,重重挥斩,破墙而出: “住手!” 随着她厉声呵斥,青石被半月戟斩破,尘烟四散,露出她宛若天兵般傲然身姿。她的出现,令赤云楼弟子们当场愣住,一人横眉怒目,质问道:“哪里来的娘儿们,竟到我赤云楼撒野?” “嘘、嘘!”那名手持长鞭的弟子,冲同门撇了撇嘴,示意对方收声。下一刻,他走上前,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原来是渡罪谷大师姐陆女侠大驾光临。” 听他这一说,其余弟子都不做声了:陆灵武艺高强,为人处世更是强悍,这在诛妖盟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母老虎惹不得,也算是众多男弟子的共识了。 那持鞭弟子接着道:“虽说咱们诛妖盟四派同气连枝,但怎么说也是各派有别,陆师姐擅闯赤云楼禁地,不知有何见教啊?” 他嘴上尊称一声“陆师姐”,可实则绵里藏针,指责陆灵擅闯别派之罪。陆灵心知自己有错在先,若让渡罪谷谷主和诸位前辈听见,定是要追究治罪的,说不定还会演变成两派争端,但她眼看那些妖灵被折磨至此,她仍是止不住满腔怒火,挺身而出。她故意忽略那弟子的问题,转而指向牢笼中的灵兽,厉声质问: “你们为何这么做?如果是作恶的妖异,痛痛快快杀了便是!如此折磨,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瞪,一脸义愤的模样,透出怒气与威严来。几名赤云楼弟子被她的气势所震慑,一时无言以对。而那些被铁索禁锢、备受折磨的妖灵,听得她这一句,皆不安躁动起来。铁链铿鸣,哀嚎声声,高低粗细各不相同的声音,竟都是在吟鸣惨呼: “杀……杀了我……” “杀杀杀,杀了他们……” 方寸囚室,哀鸿徘徊。陆灵能感受到彻骨的绝望,也能感受到滔天的怨恨,灵兽们有的一心求死,有的一心复仇,那深入骨髓的怨恨,让她遍体生寒。她不得不握紧了手中的半月戟,令自己挺直脊背,不露半分怯意。她再度开口,朗声呵斥: “要杀就杀,都利落些!如此折磨虐待,简直比食人的妖魔更为凶残,禽兽不如!” 听她咒骂,那持鞭弟子歪斜了嘴角,满脸堆笑,谄媚道:“是,这事是我们不地道,不过我们也是受了代掌门的命令。还请陆师姐禀明盟主,带着渡罪谷谷主,一起来为小的们做主,否则咱们也不好违背师命啊。” 见他认错服软,陆灵面色稍缓,道:“既然如此,等我回到渡罪谷,便禀明师尊……” “哈哈哈!”她话音未落,便被一阵猖狂笑声打断,正是那执鞭弟子仰天大笑,继而道,“果然是个一根筋的笨女人!这么说来,你来赤云楼之事,谷主根本就毫不知情。既然如此,咱们可不能放虎归山了。” 陆灵闻言一怔,方才明白,对方服软之言全是诡计,为的就是探听虚实。她不由暗暗懊恼,但表面上却仍是强悍非凡、毫无惧色。只见她横起半月戟,摆出攻势,朗声道:“想要擒我,倒看看你们有没有这本事!” “呦,真是只母老虎,”另一名持刀弟子道,他将陆灵上下打量了一遍,舔了舔嘴唇,笑道,“师兄,这母老虎刚才说我们禽兽不如,那咱们不妨就做些禽兽的事儿,嘿嘿……” 他猥琐一笑,众弟子立刻会意,也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用露骨的眼神盯向陆灵。陆灵何时受过这份侮辱,当下大喝一声,横戟飞纵,直劈那猥琐弟子。只见银光流转,锋刃闪烁寒光,瞬时便杀至那弟子身侧。她动作极快,功力更是收放自如,眼看半月锋刃就要割断对方的颈项,陆灵五指一收,长戟便稳稳当当地停在距离那弟子脖颈不到半寸之地: “无耻做派,简直枉为人!今日我看在诛妖四派、同气连枝的份上,放过你这条狗命。他日,若你再调戏女子,小心你项上人头!” 陆灵之言,掷地有声。那弟子吓得两股战战,险些尿出来。见他惊骇模样,陆灵收戟而立,冷眼扫过众人:“还有谁想试一试我手中的半月戟?” 赤云楼弟子面面相觑,不敢应声。火光摇曳,将陆灵英武身姿,投映在青石上。囚室内有片刻的沉寂,就在这时,忽听一声轻唤:“陆师姐。” 陆灵循声望去,刚一扭头,就瞧见漫天黑乎乎的东西,向她迎面撒来。她慌忙屏息凝神,同时挥舞左手,想扫开那不知名的粉末,可就是这眨眼的工夫,手脚却已是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半月戟从她掌心跌落,陆灵整个人摔在地上,无力瘫倒,只能恨瞪那人:正是先前那个背着药箱、取角端胆汁的弟子。 “怎么样,这天狐粉的效用不错吧?”那人扬了扬手中的小小锦袋,又将之收入木箱里,然后狞笑着走向陆灵,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这下子,倒看你还能神气什么!” 眼见对方狞笑着靠近,周围的赤云楼弟子也都发出猥琐的笑声,全身失力的陆灵,只能死死闭上了双眼,阻隔了那些屈辱与不怀好意的目光…… 第五十一章 命脉 ◎ ◎ ◎ 银月如霜,透过窗棂映入屋内,映照出一层层雕花木架和陈列其上的古籍。一名削瘦青年,正立于书架前,他手持书卷,食指不时从书页上划过,星目逐字逐句地扫过文字。越是观看,他的面色就越是凝重,一双剑眉也微微蹙起。下一刻,他猛地阖上了卷册,怒气冲冲地走出了藏经楼。若是趁着月色仔细观看,便可瞧出他的右腿有恙,行走略有不便。 此人正是毕飞。他孤身一人,夜探赤云楼,并非是为了乾坤鼎,而是冲着这藏经阁而来。赤云楼以术法见长,藏经阁中更是收集典籍数万册,分门别类,包含了各种奇法异术。当日天玄门一役,数百名弟子中了九煌、魂煞之计,沾染了妖毒,化为了妖人。毕飞一直心系此事,便决定独自夜探藏经阁,想翻看楼中典籍,看看有没有什么去除魔气的方法,医治那些天玄门弟子。 虽被逐出师门,但毕飞一直身穿赤云衣袍,没想到这念旧之举,此时倒派上了用场。赤云楼虽是加强了守备,但在这暗夜之中,毕飞身着制服,又是一人行动,守卫便没有多加留意。毕飞小心谨慎,熟门熟路地摸入藏经阁,将关于魔气的典籍一一翻过,可都没有找到祛除之法。正当他心有不甘、开始翻找其他驱邪避晦之术时,忽觉得书架有什么不妥。他曲指轻敲,发觉书架有一格似是空心,内藏他物。毕飞挑了挑眉,当下拆除了木板,从中取出一册书卷来。 那书卷封面上,并无标题。毕飞心生疑惑,翻开内页,却见其上密密麻麻,记载着日期与妖异之名:角端、夔牛、獬豸、当康、灭蒙鸟、九尾狐…… 毕飞越看,越是心惊:这分明是一本账册!竟是有人暗中捕获妖灵异兽,将它们囚禁在赤云楼中,日夜取其五脏血肉,入药制符。什么胆汁,什么肉翅,什么颅顶,这些冷冰冰的文字背后,隐藏的是淋漓的鲜血。 胸臆之中,愤懑难平。一颗心沉了下去,毕飞阖上账簿,冲出藏经阁,直奔书卷上所注之地牢。 因前夜鸣蛇盗鼎一事,大多数弟子都被调派去保护乾坤鼎了,所以通往地牢这条路上,并没有什么守备。毕飞一路疾行,径自冲入囚室,刚踏入阶梯,便听见地下传来淫笑声: “这娘儿们看上去凶得很,不知谁能先驯了这母老虎啊。” “怕什么,中了天狐粉,就算她有天大的能耐,这时候也成了死老虎啦。” 毕飞一惊,他来不及细想,三步并作两步,冲下阶梯,一掌轰开了铁门。只见陆灵瘫倒在地,几个赤云楼弟子正围在她身侧,指指点点,欲行不轨之事。毕飞只觉脑中轰地一声,血气上涌,他扬手就是数张寒冰符,清咤一声: “天雪寒霜!” 霎时间,数道冰锥从他掌中飞了出去,直击那几名弟子。其中一人距离陆灵最近,毕飞对他下手也是最狠,只见那冰锥如利箭一般,竟是射穿了他的手掌,疼得那人急退数步,抱着手掌,哇哇大叫。 “杀戮凌虐,调戏妇女,我赤云楼什么时候有这等不肖之徒!” 毕飞正色喝斥。他疾步上前,轻道一声“陆姑娘,得罪了”,随后扶起陆灵。见她全身无力、无法站立,毕飞便将她负在背上。他环顾四周,扫过那些被囚禁、被凌虐的妖灵异兽,毕飞心绪更沉,总是温和待人的他,此时却已是怒发冲冠,高声怒斥: “赤云楼讲的是善、诚、义,我们修习术法,绘制符咒,为的是行善助人,庇佑百姓安宁。可如今,你们的善在哪里?诚在哪里?义在哪里?你们所作所为,简直是泯灭人性,不配为人!” 他义愤填膺,扬声斥责。那执鞭弟子见状,冷笑一声道:“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你这叛徒。毕飞,枉我们先前还尊称你一声‘大师兄’,你倒好,勾结妖魔,倒被一个小丫头勾跑了,护着那蛇妖和熊猫畜生。怎么,小丫头玩够了,眼下又来勾搭母老虎了?” “你!”毕飞怒到极致,一时语结。他紧握双拳,勒令自己平静下来,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赵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赤云楼修行十余年,就修来这满口污言秽语?” “哈,你倒还记得我,”赵明扬起长鞭,凌空一甩,满眼愤恨之色,恶毒地瞪向毕飞,“看来你记性不错。就不知你记不记得赵聪,我那被你所杀的苦命哥哥!” 毕飞心弦一颤,默然无语:赵聪之死,是他一个心结。当日,白河镇中,赤云楼、十方殿两派数十位弟子,以月小竹为饵,引归海鸣出现,并以千灵鸩将归海鸣伤得千疮百孔。他见月小竹心怀良善,归海鸣有情有义,心生不忍,于是救下二人。这一举,便成了勾结妖魔的罪证,赵聪率众追击,誓要清理门户。当时,他为了保护小竹与归海鸣,亦是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于同门手中。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是钟无嘉带化蛇出现,出手相助,只是她行事毒辣,一出手就毒杀赤云楼众人,赵聪亦身中剧毒而亡。此后,钟无嘉翩然离去,这一笔笔人命官司,便算在了他毕飞头上,令他百口莫辩。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赵明恨声道,“满口仁义道德,什么善良诚信,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你杀我兄长之时,怎么不顾忌同门情义?好你个毕飞,眼下还敢闯入赤云楼,为这些妖魔叫起屈来!好,你不是心疼它们吗?我就搞给你看!” 说罢,赵明跨前一步,夺过同门手中的钢刀,反手一击,狠狠插入了铁牢里,插入了那角端溃烂的伤口,还用力拧了一圈。角端发出痛苦的悲鸣,哀嚎震天。听得那凄厉惨呼,毕飞只觉这一刀也捅在了自己心上,他急道: “你有何不满,冲我来便是!妖灵异兽,与人无异,既有食人残暴的恶妖,也有善良温和的善妖,还有远离红尘的隐世之妖。你怎能一概而论,滥杀无度!” 他这一句,令地牢中饱受折磨的妖灵,发出一声声悲鸣。它们躁动地牵扯手脚上的铁链,却始终不能突破铁牢的束缚,可怜那角端以前额灵角在铁笼上磨蹭,一次次地撞击,却只让它的伤势更加严重。毕飞瞥了一眼那可怖狰狞的疮口,不忍再看,他抬手指向众多牢笼,悲愤质问: “角端,产瓦屋山,不伤人,惟食虎豹。” “獬豸,身若麒麟,善人言,辨是非曲直,识善恶忠奸。” “夔牛,似牛独腿,入水则引暴风。炎黄之战,皇帝捕夔制鼓,声震五百里,震慑蚩尤。” “当康,兆丰穰之瑞兽,形似猪而有牙,叫声有如唤其名。” “灭蒙,青身而红尾,亦称孟鸟。” “天狐,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五十则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神巫,千岁则与天通……” 他每说一句,便指向相应的妖灵。这些传说中的瑞兽,此时却是遍体鳞伤,惨不忍睹。说到最后,毕飞的声音已是微颤,只听他恨声道:“这字字句句,《山海经》、《图南志异》上记载得明明白白!身为赤云楼的弟子,你们修习术法,了解妖异,理应是一清二楚,怎能对他们下此狠手!” 毕飞恨声质问,并未能打动在场的赤云楼弟子,却令他背上的陆灵,为之一怔:陆灵她从小成长于渡罪谷,自小苦练武艺,但对妖灵异兽并无研究,只知穷奇、饕餮、蛊雕之类的妖怪吃人作恶,却不知天下还有这许多瑞兽。当看见言若诗一家因穷奇而家破人亡,她更是愤恨妖魔,立誓诛杀天下妖灵,以护神州安宁。而当日言若诗随飞廉私奔,她还骂言若诗“白眼狼”,骂她“数典忘祖”,痛骂她“自家爹妈都被妖灵所害,你竟然还和一个妖怪私定终身”。如今看来,是她狭隘。这就好比一个劫匪杀人,难道被害者家属,要因这个劫匪而痛恨天下人么? 正当陆灵扪心自问之时,那背着药箱的弟子,大声辩解道:“就算是瑞兽又如何?还不都是妖怪。十年前诛妖盟造东海封印,难道杀得还少吗?” 毕飞跨前一步,急道:“十年前炼妖为封,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实是应龙相柳为祸人间,天下存亡在此一举,所以才出此下策,你以为掌门与诸位长老就乐意吗?” “他们不得已,我们还不得已呢, ”那弟子辩驳道,“别提掌门了,掌门无故失踪,诸长老为了代掌门一位,打得是不可开交。咱们也是受了大长老的命令,抓妖制药,提升修为。我们才管不了妖怪是好是坏,只要能为我所用,能制药炼符,谁管得了那许多!” 毕飞闻言,怒极反笑:“好,好你个‘为我所用’,若是人肉能强身健体,你是不是也要杀人来吃?你这举动,又与妖魔何异?不,我错了,妖魔食人只为果腹,汝等行为,却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比妖魔更甚!” 那弟子一时语结,另一名持刀弟子,以刀尖指向毕飞,骂道:“伪善!说得冠冕堂皇,好像你没杀过妖似的!以前斩妖出战,你杀伤的妖魔最多,如今跟了妖怪,倒是转了性儿了,反倒帮妖怪说话了,简直恶心,无耻!” 面对那弟子指责,毕飞一双温和眼眸,此时闪烁着的是不屈之光芒,只听他沉声道:“是,我是杀过妖魔。但我修习术法,杀生斩妖,每一笔命债,都是为了保护他人。杀生,本是为了护生,并未为了私欲而屠戮。” 说到这里,他微一停顿,转而抬起手,逐一指向在场弟子:“而你们,一个个,学了十余载的术法,却未学得半点德行,只知凌虐欺辱,根本就是堕入邪道,不配为赤云楼弟子!” 第五十二章 “而你们,一个个,学了十余载的术法,却未学得半点德行,只知凌虐欺辱,根本就是堕入邪道,不配为赤云楼弟子!” 不同于往日温和劝导,此时毕飞之言,抑扬顿挫,掷地有声。那持刀弟子竟是被他气势所迫,向后退了一步。赵明见状,扬鞭怒道:“跟这个背叛师门的叛徒,还有什么好说的?一起杀了,也算清理门户!” 说罢,赵明挥舞手中倒钩长鞭,同时左手掏出炽火符,烈火熊熊,向毕飞面门击去。毕飞背负着陆灵,不便闪躲,他立刻扬起衣袖,迅速画印施术,朗声喝一句: “寒岚冰凛!” 只见冰霜骤起,飞雪飘零,虚空中忽凝起一道坚冰墙壁,将鞭子与火符统统拦截下来。只听“噗、噗”数声,众弟子们的炽火之咒撞击在冰墙上,发出爆裂的声响。然而,爆裂过后,坚冰毫无损伤,连一条细微裂缝都没有。赵明等弟子,见状色变,背药箱的那个小声道: “这样不行啊,你也知道大师……那个毕飞他、他的修为是赤云楼中排得上号的……” “闭嘴!”赵明怒斥一句,吓得那弟子不敢说话了。 毕飞立于冰壁之后,未再出手,只是朗声道:“我无意伤人,只要你们打开牢笼,放了这些妖灵,我绝不为难诸位。至于大长老一事,我自会与他当面对质,你们无须惧怕。” 面对他的承诺,赵明歪斜了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真没想到啊,大师兄你竟然还会顾念旧情。也好,反正这任务是大长老交代下来的,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不满你找他,咱们也不想背黑锅。师弟们,都动动手嘿,大师兄要咱们放了这些妖灵,咱们就放给他看看。” 说着,赵明眨了眨眼,冲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立刻会意,他们晃里晃当地走到牢笼四周,弯下身,好似要打开笼锁…… 不对!毕飞灵光一闪,他瞥见那持刀弟子佯装开锁,实际上却是偷偷摸上了牢房墙壁,按下了一块青砖。毕飞察觉不妙,立刻提气纵身,施展轻功,向上飞纵。果然,霎时间,他脚下的方砖骤然坠落,露出一个黝黑的洞窟来。若他方才未及时跃起,必已落入陷阱之中。 “卑鄙!”毕飞怒斥,他掌推袖扬,施展“天雪寒霜”之术,一道寒冰真气瞬时击出,将那持刀弟子击飞了出去,远离机关所在。然而,还不等毕飞背负陆灵一齐落地,周遭弟子纷纷攻了上来。那赵明一手挥着长鞭,一边高声呼喝: “打女的!” 他话音未落,只听“嗖嗖”之声,竟是皮鞭破空,向陆灵身上抽去。毕飞忙旋身回避,以自己的背脊为陆灵挡下这一击。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炽热火焰。众弟子围成一圈,将炽火符投向陆灵。毕飞袍袖挥舞,为她拦下数道火符,同时自腰间抽出丹朱铁笔,反手一挥,那铁笔便如有灵性一般,凌空旋转,攻向周遭弟子,令他们退开数步。 然而,毕飞术法虽强,可此时要顾及瘫软失力的陆灵,他应对施术便要打上一个折扣。就在他以铁笔助攻,刚刚寻得喘息之机时,只听那赵明又是一声吼: “炽火符打女的!用刀的砍他跛腿!” 与此同时,皮鞭破空,倏地绞上了毕飞的右腿,倒竖的钩刺立刻嵌入他的皮肉之中。下一刻,赵明用力收臂,毕飞便被他拉得滑开一步,而那倒钩也便嵌得更深,鲜血瞬时便将他长裤染红。 见此情景,陆灵只恨自己无半分气力,反成拖累。她用尽全身气劲,好容易才开口说出一句:“别、别管我!” 可毕飞却不为所动。他咬紧牙关,默默承受腿上的痛楚,同时他袍袖一扫,一道寒冰真气又击飞身侧一名弟子——那人正不断投出炽火符,招招都是冲陆灵而去。 为保陆灵,毕飞受伤愈深。一名使刀的弟子,趁乱砍向陆灵背心,毕飞听得风声掠耳,立刻旋身应对,他横起丹朱铁笔,格住那人的刀刃。就在这一刹,赵明欺上前来,他一脚踹上毕飞本就有恙、眼下更是重伤流血的右腿—— “咔——” 只听一声闷响,毕飞右腿腿骨,竟被赵明踹得断裂。撕心般的疼痛,并没有令毕飞痛呼出声,他只是苦苦撑着身形,同时旋起铁笔,以“天雪寒霜”拦下炽火符的攻击。 “看你能撑到几时!”赵明一边怒骂,同时再起一脚,重重踹上毕飞折断的腿骨。 在此重击之下,毕飞终是失了平衡,身子歪向一边,眼看就要摔入那漆黑的陷阱。就在这一刹,他慌忙扯过陆灵,改背为抱,用双手护住她的头,以背脊护住她的身形,双双坠落! 那坑洞黑暗幽深,毕飞只觉背脊撞击于坚硬的地面,那痛楚顺着脊柱爬入脑中,五脏六腑都像是错了位一般,令他不由闷哼一声。然而,他来不及关注自身伤势,而是低声询问:“陆姑娘,你没事儿吧?” “没,”无垠黑暗中,传来陆灵虚弱的声音,“你呢?” 毕飞送了一口气,他轻道一声“没事”,慌忙松开双臂,将陆灵扶在一旁,小声道歉:“方才事态紧迫,并非刻意轻薄,多有得罪,望姑娘见谅。” 若不是全身乏力、蹦不出几个字儿,陆灵真想扯着嗓子骂他一顿:这人的脑袋简直迂腐透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为这种事情还要道歉,他以为他是酸秀才吗?他是在救她的命啊,她要是这都看不出,还怪他轻薄得罪,那她还是人吗?等等,这么想来,她的确挺不是人的。她和毕飞虽不是同门,但皆属诛妖盟一员,斩妖除魔之时,也常常一起行动。她明知这人正直和善,却仍相信了传言,认为他背叛师门、结交妖魔,还曾当面骂他“勾结邪佞”、说什么“你我再无交情可言”。然而这个人,并未生气,只是默然接受一切责骂。如今,在这生死攸关之时,是他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思及此处,陆灵费力地张了张口,道出由衷的歉意:“抱、抱歉……”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毕飞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不让她发出声响。正当陆灵疑惑之时,忽觉这黑暗死寂的地洞内,传来一阵腥臭的气息。她双眉紧蹙,屏息凝神,转头望向那腥气传来之处—— 血红双眼,骤然睁开! 黑暗中的那双眼珠,犹如鲜血一般赤红,正贪婪地盯着二人。下一刻,只听沉重脚步之声,是那怪物迈开腿,步步逼近。毕飞忙将陆灵护在身后,他右腿遭受重创,只能勉强站立。他攥紧手中丹朱铁笔,戒备万分。 “哈哈哈哈!”洞窟上方传来猖狂大笑,正是那赵明愤愤出声,“姓毕的,你不是喜欢妖魔吗?我就让你和真正的妖魔耍上一耍,看看这吞噬天下的梼杌,究竟会不会留你一条狗命!” 赵明之言,令毕飞倒吸一口冷气。梼杌是人间至凶,《神异经》中有记载:“其状如虎而大,毛长两尺,人面虎足,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是与饕餮、穷奇、混沌并称“四大凶兽”的妖魔。毕飞做梦也想不到,如此邪恶魔物,竟然被豢养在赤云楼地下! 似是闻到人味,那魔物迈开虎爪,而那双赤红血眼,也越发迫近。忽然,地道顶部一亮,竟是赵明高举火把,特意映照洞内景象:“姓毕的,我要看着你怎么死!” 伴随他恶毒的诅咒,摇曳的火光也映照出梼杌的全貌:那张着血盆大口、露出满嘴尖牙、比猛虎可怖百倍的妖魔,正用赤红血眼,紧盯二人。毕飞腿伤极重,皮肉翻出,鲜血横流,这血腥之气,激得那梼杌从喉管中“唬”出一声来。下一刻,它骤然跃起,如刀锋般尖锐的利爪,击向毕飞—— “冰凛幽煌!” 毕飞朗声念诵,霎时间,他手中的丹朱铁笔,腾入虚空,兀自旋转不休。天降霜雪,冰华凝结,铸成一道冰墙。与此同时,铁笔笔尖掀起一道墨色印记,如蛟龙出水一般,径直扑向冰壁。瞬间,冰壁上燃起蓝色幽火,犹若青龙在疾速游走,延绵数十尺。幽龙所到之处,冰面尽碎,冰片连同幽火一同飞旋爆裂! 冰锥、幽火,同时击向梼杌,那梼杌闪躲不及,被冰片割裂了毛皮,被幽火烧着了利爪,发出了暴怒的吼叫。这一招“冰凛幽煌”,是打通奇脉、冰火双修才能习得的绝技,但也极是消耗灵力。毕飞深知梼杌的威力——从前斩妖之时,若遇上四凶兽,需天玄门剑阵禁锢,赤云楼术法攻击,或许还要以十方殿药物辅助,才能拿下这残暴凶兽。然而,此时此刻,莫说陆灵中毒失力,就算陆灵毫发无伤,仅凭二人之力,也绝非梼杌的对手。想通这一关节,毕飞一开始就祭出冰火双法,一时之间,冰片与幽火齐飞,爆裂之声不绝于耳,那妖兽也未料到面前凡人有此异能,被毕飞轰个正着,受创怒吼。 暴怒的梼杌,冲毕飞龇起了獠牙,那本就狰狞可怖的身形,经“冰凛幽煌”的伤害,此时毛皮焦黑,格外骇人。它抬起虎爪,发出一声狂怒的嚎叫,正弓起虎背、要再度发起攻击,可毕飞动作更快,只见他振袖挥笔,以灵力操控丹朱铁笔,在空中划出一道如墨龙般的印记。这个平日温文和善的文士术者,眼下却是挺直脊梁,站定在梼杌身前,显得沉稳威严,厉声喝止: “孽畜!还想受冰火之刑吗!” 他这一声怒斥,竟将那梼杌喝得怔住,它伸爪不前,有片刻踌躇。原来,梼杌虽为四凶,威力非凡,但却不是死战到底的妖兽,趋利避害是它的本能。深知这一点的毕飞,刚一照面就给了它一个下马威,眼下又摆出了十足的气势,竟是将那梼杌给唬住了。可事实上,此时的毕飞可谓“外强中干”,不仅身受重伤、血流不止,法力也耗尽大半,全凭坚强的意志,强撑着一口气,才能挺直身子,屹立不倒。 坑洞上方的赵明,眼见梼杌踯躅不前,气得是咬牙切齿。他当下从怀中掏出数张炽火符,扬手扔入地洞中,怒气冲天地道:“姓毕的,我倒看你能撑到几时!” 第五十三章 “姓毕的,我倒看你能撑到几时!” 火符骤燃,直扑而下。毕飞明知炽火符冲他而来,但他更明白,若他此时闪躲,便是露了怯意,梼杌不再畏惧,必上前攻击。思及此处,毕飞不闪不避,仍是站如青松,不动如山! “轰!” 炽火符应声爆裂,正炸开在毕飞身侧。数道烈焰爆弹,直将他炸成了一个血人,额上、面上、肩上,处处血痕,简直像是从地狱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可即便如此,毕飞仍是傲然挺立,身若苍山,他浅褐双眸,牢牢锁定面前的凶兽,神情肃穆,不露半分惧意! 被他护在身后的陆灵,从来没有如此愤恨自己:若她不是着了赤云楼弟子的道儿,若她还有力气一战,她怎么也不会让毕飞一人应对!她恨自己软弱无力,悔恨自己冤枉挚友,她拼了命地想要收紧五指,想要握住半月戟,却终究敌不过天狐粉的异能,只令她怒海滔天,义愤难平。 而立于坑洞上的赵明,看见毕飞硬撑着挨下炽火符,令那梼杌畏惧不前,更令他怒火中烧。他扭头一个箭步冲到角端的牢笼前,一刀斩开这瑞兽的肚腹,当鲜血横流之时,他抓起一个铜盆接下大半,然后又疾步冲到地洞上,抬手就将鲜血泼了下去: “姓毕的,我看你还有什么能耐!我看你这次还不死!” 随着赵明愤声咒骂,那腥臭粘稠的血液,正淋了毕飞满头满脸。血腥之气,在地洞中弥散开来,那梼杌被血气所激,再度低吼出声,眼珠也变得格外通红嗜血。毕飞心知,如此境地之下,那梼杌被血气所激,必疯狂食人,威慑之法再无功效。须臾之间,他已暗暗做出决定。他微微偏首,瞥了瘫倒在地的陆灵一眼,缓声道: “陆姑娘,麻烦你替我向月姑娘与归海兄道歉,毕飞无法陪伴他们救助墨白仙君了。” 说罢,不待陆灵回答,毕飞迈开步子,拖着受伤的右腿,一步一步,径直走向那梼杌。只听他“喝”地一声,朗声清咤: “万灵归烬!” 竟是赤云楼禁招——万灵归烬!招如其名,正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咒法! 伴随毕飞清朗的声音,伴随着他坚定的步伐,他的双手掌中已燃起喷薄火焰。陆灵眼睁睁地看着那单薄瘦削的背影,一往无前地走向梼杌,一个“不”字卡在她的喉头,泪水却已模糊了视野,令那个谦和文士的身形,变得扭曲起来。 眼看毕飞就要与梼杌同赴火海,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忽听地洞上方传来轰然巨响!下一刻,碎石崩落,泥尘纷纷,地洞内骤然明亮起来,一道旋风冲入地下,将毕飞赴死的身形卷了回来—— “毕大哥,朋友是用来分忧解劳的,可不是用来听道歉的。” 伴着清脆婉转的声音,三道人影跃入地洞。那个身形高瘦、银发如霜的男子,正是归海鸣。只见他背脊挺直,双手挑起蟠龙枪,沉声喝一句“鸣霄之焰”,幽蓝暗火顺着银枪盘旋而上,如青龙傲世,尖啸一声,冲那妖魔直击而去! 那个身穿绿色裙衫、娇小灵动的少女,将双剑收回腰际,然后竖起两指,轻吟一声“气愈之术”。虚空之中,忽凝起金色流光,如流萤一般,在毕飞身侧盘旋游走,本是血流不止的伤口,瞬时凝固,皮肉翻出的右腿,伤处也渐渐愈合。月小竹冲毕飞做了鬼脸,好像是在说“你啊,你啊”一般,然后回转过身,两手抄起双剑,与归海鸣一起杀入战局。 而一袭黑衣、乌发垂顺、额佩银圈的青年书生,则以折扇扇骨轻敲额角,露出“伤脑筋”似的表情。公子小白先冲毕飞抱了抱拳,然后走到陆灵身侧,扶起她的身子,同时从衣襟里掏出一个药瓶,取出一枚黑色药丸,让陆灵吞下。 陆灵依言照做,片刻之后,就觉得方才如烂泥一般瘫软无力的身躯,渐渐恢复了力道,经脉顺通,内劲于四肢百骸中游走。一待气力回复,她忙起身,一个箭步冲到毕飞身侧,焦急道:“你没事吧?” “无,”毕飞缓缓摇首,扬唇笑道,“有劳陆姑娘挂心。” “什么‘陆姑娘’?”陆灵抬手擦干眼眶,豪气万千地道,“我陆灵曾唤你一声‘毕师兄’,这辈子都是你的师妹!” 原来,早在毕飞被逐出门派之前,诛妖盟四派同气连枝,四派弟子会以师兄弟相称,陆灵也曾喊过毕飞“师兄”,后来毕飞勾结邪魔,她便直述他姓名,再不视他为同盟。如今,陆灵忽出此言,分明就是认可了毕飞,前嫌尽弃。 听她这句,毕飞扬起唇角,温和一笑,刚想道谢,却见陆灵双眉紧蹙。她瞥了一眼他血红的衣袍,随即抄起身侧的半月戟,起身挺立,怒叱一声: “放着我来!” 她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径直冲了出去。只见她身形如光如电,武功强悍无双,半月长戟的锋刃在空中掠过,犹如一道银月,斩向那梼杌首级。见她气势汹汹,月小竹轻轻一笑,向后跃开一步,给陆灵腾出施展武技的位置。 银光幽影,令人眼花缭乱。蟠龙枪与鸣霄之焰,犹如青龙跃天,重创梼杌周身,令其发出惨呼声声。半月戟如银月当空,又如银龙降世,陆灵腾挪纵身,招招直击梼杌之首。她那不要命似的打法,令归海鸣剑眉微蹙,最后,他撤枪而立,将最后一击留给了陆灵。 “喝!”伴着陆灵朗声呼喝,半月戟寒光一闪,锋刃径直没入梼杌额中。这凶恶妖兽,终是惨呼一声,轰然倒地,再无声息。陆灵却怒气未消,她紧握长戟,将长柄重重掼在地上,恨声道:“月姑娘,请你送我上去,我要宰了个那个畜牲!” “咦?”小竹惊诧道,“‘月姑娘’?‘请’?哎呀,你怎么突然变客气那么多,总算知道咱们是好人了?” 陆灵持戟而立,正色道:“我相信毕师兄认定的人,并非恶徒。” 小竹闻言轻笑,她轻唤一声“驰风诀”,旋风便凭空而起,将众人托出了地洞,稳稳站定于囚牢地面上。再看四周,赤云楼弟子七零八落,躺了一地。原来,方才归海鸣、小竹、公子小白闯入地牢,已给了他们好一顿排头吃,不过皆未伤及要害,只是出手令他们丧失战斗能力罢了。 陆灵横眼一扫,一眼揪出了试图躲在铁牢后的赵明。她大步上前,反手抽出半月戟,将那锋利月刃抵在了对方的喉头,恨声道:“滥杀无辜,卑鄙无耻,你这样的畜生,不配活在这世上!” 那赵明吓得两股战战,拼了命地摆着双手,辩解道:“陆女侠,陆师姐,我们也是被逼的,是大长老让咱们这么做的……” “住口!你不配喊我师姐!”陆灵大怒,她胳膊向前探出一分,那半月锋刃就向赵明颈项迫近一分,在他的脖颈上划开一道血痕。 感觉到疼痛,赵明慌忙将视线投向毕飞,苦苦哀求道:“大师兄,救救我、救救我!” “住口!”陆灵怒斥,“这时候你倒唤他‘大师兄’了?方才你口口声声要他死的时候,怎么不念及同门情义?” 毕飞神色一黯,他缓步上前,攥住了半月戟的戟身,将锋刃拨向一边。只听他轻叹一声,缓声道:“算了。赵明的亲兄长赵聪,虽不是我所杀,但的确是因我而死。这笔命债,是我欠他的……” 说到此处,毕飞顿了一顿,他环顾四周,望向周遭铁笼和其中躁动哀嚎的妖灵,怅然道:“我只是想不通,赤云楼何时变成如此境地?囚禁妖灵,凌虐取胆,豢养凶兽,动用私刑,本该是守护百姓安宁的赤云楼,何时竟变得如此残暴?” 那名给角端取胆汁的弟子,忙辩解道:“大师兄大师兄,方才我们真没骗你。在楼主忽然失踪以后,几位长老为了代掌门一位,闹得不可开交。是大长老吩咐咱们,囚禁这些妖灵,取血肉脏器入药,说是能提高修为,延年益寿。就连那梼杌,也是大长老吩咐关在这里的,说是能守备地牢,备不时之需。” “好个不时之需,”小竹撇了撇嘴角,冷声道,“什么名门正派,竟然一群乌合之众!为了夺权谋位,内斗不休,做出如此下作之事,我看这赤云楼是要玩完。” 毕飞又是一声长叹,良久无言。自从在密道中发觉赤云楼楼主——正德真人,竟私下聚魂为阵、谋求无上力道之时,他便对赤云楼充满不安。他本以为随着师尊悔恨身亡,赤云楼中暗藏的邪法,也能随之尘封。谁知门派中派系争斗,邪法再出,竟是越演愈烈,直至覆水难收之境…… “毕师兄,你别灰心,”陆灵朗声道,“等我回渡罪谷禀明师尊,咱们再找上天玄门和十方殿,让诛妖盟盟主来主持公道,制裁那什么劳什子的大长老!” 毕飞闻言苦笑,未说话,倒是公子小白摇扇轻笑:“哎呀呀,吾说陆姑娘,你这如意算盘也未免太妙了一些。吾看经这么一闹,你这渡罪谷是回不去了。” “为什么?”陆灵挑眉发问。 公子小白拢起扇面,轻敲掌心,道:“据吾看戏多年的经验,咱们前脚刚走,这些家伙自然会禀明那什么大长老。吾看这大长老也不是呆子,自然明白先下手为强的道理,不用你回门派,他便先派人寻去渡罪谷,告发你勾结歪魔邪道,擅闯赤云楼盗宝。接下来,你就和你这毕师兄一样,成了过街老鼠喽。” 听公子小白这一说,陆灵怒火更胜,她一脚踹在赵明的胸上,厉声道:“畜生,你给我听好了!这次若不是毕师兄为你求情,我眼下就将你一刀斩成两截!如果你们胆敢嚼舌头,向那该死的长老透露今日之事,我陆灵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取你们狗命!” 说着,她加重了腿上的力道。那赵明疼得龇牙咧嘴,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块儿,嘴里连声说:“是、是,小的明白。” 见他那猥琐形貌,陆灵气不打一处使,她手腕一翻,撤回半月戟,将之负在背上,随即转过身去,不愿再看赵明一眼。毕飞见状,向她轻声道一句“多谢”,随后又望向那赵明,沉声询问:“你们可知乾坤鼎藏在何处?” “就在鼎塔里,”此时的赵明,可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忙不迭地交代出来,“大长老说了,既然贼……呃,既然你们盗鼎不成,必定还会再来,这一次你们一定以为乾坤鼎令存他处,想不到它会放在原地。” “这个大长老,倒真是老奸巨猾,”小竹叹道,“不过正如熊猫师父常说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做人有时候还是得糊涂一些。这种人就是太聪明了,就动起了歪脑筋,倒成了个老混蛋了。” 公子小白笑道:“令师尊之言,倒是颇有趣味。不知吾是否有幸,能与他畅聊一番?” 小竹垂下眼,握紧了捶在身侧的拳头,坚定地道:“能!一定会有那一天!” 第五十四章 “能!一定会有那一天!” 在场之人,只有归海鸣和毕飞二人,明白小竹话中含义。归海鸣默然不语,只是出手摁住她的肩头,无声宽慰。毕飞则转了话题,道:“既然乾坤鼎还在塔中,那咱们不妨兵分两路。归海兄,鼎塔虽机关重重,但却奈何你不得,就烦请你和月姑娘去取乾坤鼎。我留在此处,解开这些妖灵束缚。大家觉得如何?” “我也留下,”小竹笑道,“我的气愈术虽不及师父,但若是皮外之伤,我大都能应付。” 陆灵双眉微蹙,挺胸道:“那我也去鼎塔!咱们的赌约还没结束,我陆灵岂是轻易言败之人?归海鸣,咱们就比一比,看谁能先取得乾坤鼎!” 她的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强悍,但众人又岂会读不出她话里有话?这是陆灵第一次唤归海鸣的名字,而非以“妖孽”相称。归海鸣一双冰眸,冷冷瞥了她一眼,不言不语,大步踏出牢笼。被无视的陆灵,愤愤地一跺脚,随即不甘示弱地跟了上去。见她不服输的模样,小竹、毕飞、公子小白,皆是扬唇轻笑。 之后,三人转而解救囚室内的众多妖灵。毕飞自赵明身上寻得钥匙,逐一将牢笼开启。小竹则竖起两指,不停施展“气愈之术”,将金色流光降临在遍体鳞伤的妖灵身躯之上,缓缓为他们治愈伤处。公子小白也是个奇人,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瓶灵药,那药香四溢,闻之神清气爽,食之回血生肌。毕飞问他灵药何明,他笑而不语,只让妖灵们一一服下。 夔牛、獬豸、当康、灭蒙……备受摧残的妖灵异兽,在三人的救治下,渐渐恢复生机。唯有那角端,被凌虐最重,五脏皆衰,已是撑不下去了。 小竹不肯放弃,她耗费全身灵力,一遍又一遍地施展“气愈之术”,金色流光接连不断地沐浴在角端的身上,却仍不能使伤口愈合。公子小白掰开角端之口,将灵药灌了下去,也仍是毫无起色。这位总是笑面盈盈的青年文士,此时将唇角抿成隐忍的弧度,冲小竹和毕飞,缓缓地摇了摇头。 毕飞心如明镜,他明白这角端已是灯枯油尽了,他不忍再看它残缺可怖的伤口,只是缓缓抚摸灵兽独角,讷讷地道:“对不起……” “毕大哥,你不要自责,”小竹出言劝慰,“这些卑鄙勾当,你又不知道。眼下你已不是赤云楼一员,又何须为他们道歉?” 她话音未落,那角端竟是浑身一颤。濒死的灵兽,竟是回光返照一般,骤然睁开眼。这本该吞噬虎豹、毫不伤人的瑞兽,忽变得面目狰狞,并从喉管中发出沉闷声响: “死……死……” 那声音先是低沉,而后逐渐放大,最终化作撕心裂肺的嘶吼,字字句句,都是一个“死”字。伴着这催命之言,那重伤不治的角端,竟是缓缓直起身来。它的身体里,忽散出漆黑浓烈的烟雾,并且不断扩散,不过刹那之间,便盈满了整个牢房。 “不好!它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就将气血化为毒瘴,打算自爆拉所有人陪葬!快退!” 公子小白急道,他一把拉过小竹的胳膊,将她往牢房外拖,同时出言提醒毕飞。然而,毕飞闻言微一迟疑,却并未掉头逃跑,而是走进了浓雾之中。公子小白一愣,大喊道:“别傻了,你阻止不了它!” 毕飞的背影渐渐融入黑雾之中,再也望不见了,只有他温和的声音,缓缓响起:“纵然阻止不了,也该尽力一试。赤云楼于我有养育之恩,月姑娘归海兄于我有救命之情,毕飞无以为报,但求奋力一战,问心无愧。” 就在这时,那毒烟又暴涨数尺,小竹甚至能听见角端的骨头发出“咔咔”的声响,那是它化血为毒、即将自爆的前兆。她忙探手向前,想追进毒烟中,将友人拉出险境,可公子小白早已看穿她的动作,死死扯住她的胳膊,不让她上前。 “毕大哥!”小竹死命挣扎,却仍挣脱不了公子小白的桎梏,急得她眼角飞红,大声疾呼。 然而,回答她的,却只有角端凄厉惨呼,冲破云霄: “赤云楼,死!” 瞬时,只听轰然巨响,那角端应声爆裂,漫天毒水,砰然四散。爆裂之力,竟将地牢石顶都掀翻开来,露出朗朗明月。毒水磅礴而出,炸入夜空,竟是遮蔽了明月,又瓢泼般地洒了下来,方圆数百里。高耸的楼宇,在那侵蚀毒水侵蚀之下,顷刻化为袅袅青烟。 眼看这吞噬万物的毒水,就要淋在每一个赤云楼弟子以及小竹等人的身上,忽然,那熟悉而坚定的声音,于暗夜中响起: “水龙吟!” 伴随毕飞朗声念诵,只见他抬起右掌,丹朱铁笔急速飞旋。那漫天毒水,在他操控之下,并未四下散落,而是集聚凝结,化为天地间一道飞旋的黑色暗影,墨印腾飞,有如蛟龙。那墨龙尖啸一声,在虚空中盘旋数丈,龙吟不绝。 “收!” 毕飞大喝一声,那毒水飞旋而下,墨龙傲世翔天,狠狠地冲向人间,径直没入了毕飞的胸膛! 原来,千钧一发之际,为救昔日同门,为救今日挚友,毕飞竟选择了以自身为容器,将角端之毒,尽数吸入体内。 雨霁,风停。 明月皎皎,夜幕沉沉,仿佛方才那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唯有那个赤袍青年,仍傲然立于原地,任由朗月当空,映出他瘦削身形。 然而,下一刻,随着夜风轻拂,拂起那人鬓边发丝,那不屈的背影,终是颓然倒地。 月华如霜,映出他轻阖的双眼、乌黑的双唇,也映出唇角上扬的弧度,淡淡的笑意。 第五十五章 善缘 ◎ ◎ ◎ 长空万里,暗夜无垠,一轮明月有如玉璧,静静地悬于夜幕之中,洒下一地银霜。在那轰天巨响之后,万籁俱寂,连半声虫鸣也无,唯有风轻轻,夜沉沉。直到小竹挣脱了桎梏,奔至青年的身侧,哭着扶起他瘫倒的身躯: “毕大哥,你醒醒,你醒醒啊!” 少女的呼唤带着颤音,泪珠潸然滑落,滴落在毕飞灰白的面目上,被月光一映,仿若是东海冰晶一般,晶莹银亮。小竹攥紧了他的胳膊,轻轻地摇晃着,却怎么也唤不回那个温和正直的青年。 公子小白抿起双唇,一贯笑意盈盈的他,此时却是面色凝重。他走到小竹身侧,蹲下身,将修长的手指搭在毕飞的手腕上,凝神片刻之后,他缓缓摇首,轻声道:“脉搏清浅,气息渐弱,月姑娘,吾看毕公子怕是……” “不会的不会的!”小竹拼命摇头,她猛地直起身,竖起两指,祭出全身灵力,念诵“气愈之术”的咒法。虚空中凝起金色流光,宛若流萤飞舞,萦绕在毕飞周身,却始终不能令他睁开双眼,不能令他乌黑的双唇减退一分毒色。 “气愈之术气愈之术气愈之术……”小竹不停地念诵,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她法力耗尽,额泌汗珠,脸色惨白若纸,她仍是不愿放弃,颤声呼唤对方:“毕大哥,你说过要帮我们找四法器的,你说过要帮我们救师父的,你说过咱们是朋友,咱们有过命的交情……像你这么好的人,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绝对不会骗朋友的,对不对?” 说到最后,小竹泣不成声,她呜咽着垂下双眸,将头埋在毕飞的胸膛上,凄然道:“不要死……我不要再有人死了……你也好,师父也好,你们都说话不算话……你们都骗人……” 当归海鸣听得爆裂之声,瞬间化光疾行,飞至小竹身边时,所见的,便是这一幕—— 毕飞双目已阖、唇指发黑,显是毒发不治。而小竹则趴在他身侧,掩面恸哭。这是归海鸣第一次看见小竹流泪,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娇小清秀的女孩儿,从小便是笑吟吟的,即便是经历大风大浪,即便是生死关头,她也从不曾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样。当日墨白仙君被应龙所杀,于东海化为灰烬,当他自昏迷中醒来、自责万分之刻,是小竹温言劝说,反而安慰起他来。这个总是笑对磨难、打起精神、鼓足勇气的少女,此时面对友人的逐渐离去,终是卸下了她坚强的面具,低声啜泣…… 归海鸣,这位总是冷峻寡言、面若寒霜的青年,从不会说什么劝慰的话语。他只能默默地站在小竹的身侧,一双冰眸,将那悲戚的少女、将那温和的青年,一齐收入眼中。而后,他缓缓伸出右手,用他骨节分明的大掌,抚上了她单薄的肩头,传递温暖的热度。 就在众人悲伤无语、四下寂静之刻,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吾有一法,或可为他续命。”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小竹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声源:只见那身若麒麟、全身幽蓝的妖灵,迈开前肢,向众人走来——正是能辨是非曲直、识善恶忠奸的獬豸。这威严肃穆的灵兽,先是向小竹微一颔首,道一句“多谢姑娘救治之恩”,随后走向毕飞,停驻在他身前。紧接着,獬豸周身泛起幽蓝光点,如幻灵飞舞,如星落九天。 立于轻舞流光之中,獬豸缓缓开口,吐出一颗天青色宝珠。那光珠圆润透亮,流光溢彩,正是獬豸修行数百年之内丹。只见那宝珠缓缓飞至毕飞额前,在他周身旋转数圈,不久之后,宝珠光华渐弱,而毕飞指尖、唇瓣的乌黑至毒,亦随之渐渐消退。 大约过了盏茶的工夫,獬豸低吼一声,张开大口,那宝珠回旋疾行,飞回他的口中。再看毕飞,眼皮轻颤,竟是缓缓睁开了眼。当看见众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大家是怎么了?莫不是不认得我了?” “太好了……太好了……”小竹喜极而泣,她忙抬起手,以手背拭去眼角的泪珠。 归海鸣虽未言语,但他侧颜冷硬的线条,此时缓和了许多。他唇角微扬,勾勒出不易察觉的弧度,同时向友人探出手。毕飞微微一怔,随后明白过来,笑着伸手,任由归海鸣大掌一收,将他拉了起来。 直起身的毕飞,眼见獬豸立于身前,也将缘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忙抱起双拳,向獬豸作揖致谢:“多谢相助。” “不敢,”獬豸微微颔首,沉声道,“其一,应是吾先言谢,谢过汝救治之恩。其二,吾之内丹,并不能根除角端之毒,只能暂时压制毒发,为汝争得一月时间。下个月圆之夜,便是你毒发催命之时。” 他这一句,又令小竹、归海鸣与公子小白,黯然失语。唯有毕飞面色不改,反而轻笑出声:“哈,能多活一日,便是多赚了一天,已是我毕飞的福气了。多谢。” 獬豸颔首致礼,而后化为幽蓝光华,随着天狐与灭蒙鸟等妖灵,一起飞入长空,最终消失于夜幕之中。 就在这时,陆灵也已盗得乾坤鼎,折返此地。她将那半人高的宝鼎扛在肩上,以左手稳着,一边冲众人挑了挑眉,面有得色道:“怎么样?妖灵又如何,还不是我手下败将,这下子你们可愿赌服输了吧!” 她得意洋洋地说完,却无人应和。陆灵心生疑惑,目光一一众人,皱眉道:“喂,你们几个,怎么都哭丧着脸啊!特别是那个万年面瘫,那脸黑的,谁欠你们钱啦?” 小竹刚想开口,说明毕飞身中剧毒、只有一个月可活的前因后果,却见毕飞冲她微微摇首,以眼神示意。小竹只得闭口不提,而毕飞则冲陆灵笑道:“既然取得乾坤鼎,大功告成,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撤罢。” 他正说着,却听远处传来脚步纷杂,正是赤云楼弟子听得爆炸声响,纷纷前来查探。火把摇曳之光,竟将地牢四周包围起来。眼见火把林立,对手多过百人,小竹从腰间抽出双剑,摆出战斗之姿;陆灵左手护着乾坤鼎,右手提起半月戟,打算随时投入搏斗。归海鸣冰眸一扫,挥臂一振,鸣霄之焰便顺着他紧握的蟠龙枪,盘旋游走,火舌贲张。毕飞双眉微蹙,面露伤怀之色,缓缓举起了丹朱铁笔。公子小白则将两手拢在袖管里,勾勒了唇角,笑眯眯地望向众多赤云楼弟子,仿佛是在说“这下有好戏看了”一般。 众人打定主意,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可就在此刻,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别打了,放他们走吧。” 出声之人,竟是赵明。不久之前,还恨不得至毕飞于死地的他,此时从瓦砾中爬起身来,他瞥了毕飞一眼,又望向外围众多弟子,小声道:“若不是大师兄方才出手,咱们赤云楼已是鸡犬不留了,放他们走吧。” 小竹、归海鸣、公子小白,目睹方才一切,都明白毕飞为救师门、为救挚友、宁可舍生聚毒的行为,终是感化了赵明。唯有陆灵不明缘由,异常错愕,惊道:“怎么一回事?这人渣突然转了性了?” 她的疑问,无人回答。倒是赤云楼众多弟子,怒喝道:“赵明,连你也被这叛徒蒙蔽了吗?” “不,”赵明摇了摇头,“我不是被蒙蔽,我相信我亲眼所见。我相信大师兄不会背叛师门,不会杀我兄长。” 他这一句话,令毕飞身形一颤。这位温柔谦和的文士,瞪大了双眼,震惊地望着赵明。片刻之后,他扬起唇角,勾勒出感动的笑容来,缓声道:“谢,谢谢。” 赵明之言,令赤云楼众多弟子半信半疑。而先前那几个在地牢中的弟子,则面面相觑。那个背药箱、取胆汁、亦是角端最为愤恨的弟子,缓缓举起了右手,唯唯诺诺地开了口:“我……我作证,是大师兄救了我们。” 见此情景,另几名牢中人,也先后举起了胳膊。一时之间,“我也作证”、“大师兄没有背叛师门”的声音,不绝于耳。 渐渐地,包围圈中,有人退开了一步,有人放下了手中的炽火符,有人别开了眼、当做没有看见,人群中,竟是自发地散开一条通路来。 方才面临生死关头,都不曾露出半点怯色的毕飞,此时却是眼角飞红。他轻轻颔首,向众多昔日同门道了一句: “多谢。” 简短的两个字,却重逾千钧。自被逐出师门,毕飞饱受指责辱骂,骂他“欺师灭祖”、骂他“背叛师门”、骂他“多行不义”、骂他“勾结妖魔”,可到了这一刻,昔日仇敌为他出声辩驳,昔日同门为他辩白作证,他只觉心中郁结许久的悲哀、徘徊不去的遗憾,终是化为乌有,消散于九天之外。 最终,赤云楼诸多弟子,无人出手攻击。在众人的沉默中,归海鸣化为鸣蛇原形,将小竹与毕飞负在双翅之间,以蛇尾卷起陆灵和公子小白,腾空而起,划破长空,带着乾坤鼎,离开了赤云楼。 第五十六章 ◎ ◎ ◎ 蛇影如弓,银光如电,归海鸣带着四人飞行数百里,降落于青川山。在青山翠岭之巅,立着一座小小的竹屋。屋外无栅无栏,唯有一片绿竹林连绵不绝,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山头。竹林之外,被人特意辟出了几片菜地,只是其中半颗果蔬皆无,唯有杂草疯长,间或夹杂不知名的野花,显是许久不曾有人打理了。 鸣蛇停驻于竹林之外,微微俯身,小竹翻身跳下蛇背,她出神地望着那小小竹屋,往昔景象,如烟如雾,浮上心头。年幼的她在竹林里撒丫子乱跑,后面跟着的是笑眯眯的熊猫师父。师父贪睡,每每到了日头最毒时,便不管不顾地往地上一坐,“嘭”地一下变成圆滚滚胖乎乎的大熊猫,摊开四肢躺在地上乘凉。而她则会迈开小短腿,跑到师父身旁,抱住师父毛绒绒的胳膊,靠在他宽阔厚实的后背上,倚着软绵绵的绒毛打哈欠…… “咦?这里不是墨白仙君的住所?”陆灵的疑问,将小竹从回忆中唤回。后者回过身,微微一笑,她轻轻推开竹屋门扉,冲众人摆了个“请进”的手势。 因久未住人之故,屋里灰尘遍布,桌上、椅上都积了一层灰。小竹轻念一声“驰风诀”,屋里便扬起徐徐清风,将久积的尘埃一并卷了,吹出了窗外。这一招,是师父教她的第一个法术,也是她练得最为纯熟的术法,她常用它来打扫、晾衣、吹掸被褥。那时的她,虽不会什么高深的术法,却是无忧无虑,怡然自乐。而眼下,她学会了沧溟所传授的奇术与剑法,功力大增,可待她亦父亦师的熊猫师父,却不知魂归何处…… “小竹。”低沉清冷的声音,唤回了小竹的神智。她抬起眼,冲归海鸣扬唇一笑,轻道一句“我无事”,随后笑着招呼众人:“大家稍等片刻,我去烧水煮茶。” 归海鸣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到屋外水井边,提起一桶清凉甘泉。这看似冷峻、面若寒霜的妖族青年,沉声道一句“鸣霄之焰”,升腾的妖火瞬时盘旋而上,甘泉顷刻间便沸腾冒泡,而那盛水的木桶却是安然无恙。他拎着沸水,大步走到小竹身侧,将水倒入了茶碗里。 他这一系列动作,看得那陆灵瞠目结舌。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令诛妖盟四派束手无策、伤透脑筋的鸣蛇妖灵,那个武技无双、术法精绝、令渡罪谷谷主头大如斗的恶敌,竟然就是面前这个烧水煮茶的冷面青年。她愣了半晌,才讷讷道:“这……这简直……哪里还像妖孽,根本是只忠犬吧。” 她的感慨,令公子小白“噗”地喷笑出声,他忙摇开折扇,掩面轻笑。毕飞亦是温和一笑,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莫说煮茶,归海兄烤鸡的本领,那才是一绝……” 他话音未落,只听“嗵”地一声,一只茶碗破空而来。毕飞抬手翻掌,那茶盏便稳稳落在他掌中,连一滴茶水都未泼出。毕飞低头泯了一口茶,又抬眼望向那击出茶碗的冷峻青年,见对方冰眸凛冽,目光如刀,毕飞笑道:“好好好,算我多嘴,我不提了便是。归海兄,喝茶,喝茶。” 茶香四溢,烟气袅娜。五人围坐桌边,品茶论事。前一夜还与小竹他们剑拔弩张、立誓作赌的陆灵,眼下再无敌意,她昂首饮下茶水解渴,然后豪迈地将茶碗掇在桌上,大声道:“好茶,再来!” 归海鸣冷眼一瞥,冷声道:“你断手断脚?” 他那冷漠的态度、带刺的言语,令陆灵不悦道:“喂,你这人,说的这是什么话!” “人话。” 言下之意,就是说陆灵听不懂人话了。归海鸣冷淡的两个字,瞬间让陆灵怒气上涌,她登时拍桌而起。毕飞见状,忙起身劝架:“别吵啦。人生一遭,相遇就是有缘,何必闹到不开心呢?莫吵莫吵,来,归海兄,陆师妹,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 归海鸣冰眸一扫,毫不犹豫地掉头走人,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陆灵闻言,皱眉疑道:“毕师兄,今儿个你怎么怪怪的,好像变了许多?” 说到此处,陆灵顿了一顿,又想起一事来:“还有,说来奇怪,那赵明和赤云楼门人,也都像是转了性一般。你究竟给他们下了什么迷魂药啦,一个个突然就喊起‘大师兄’了,看他们当时神色态度,也不像是佯装啊。” 面对陆灵的询问,小竹与公子小白,皆是低头喝茶。陆灵见众人无意回答,便将视线投向毕飞,摆明了要他作答。毕飞无奈一笑,轻声道:“这嘛……” 在陆灵紧迫盯人的目光下,毕飞将二人离开地牢之后的事情,简要地说了。说到角端重伤不治,愤怒难平,为报凌虐之仇,它将自身血肉化为至阴至毒,欲爆体而亡,将毒血遍布于赤云楼。又说到他不忍昔日同门受难,不忍祸及友人,将毒血引入自身…… “那你有没有怎么样?毒呢?”陆灵惊呼出声,她慌忙扯过毕飞的肩膀,上下打量对方。 “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么,”毕飞笑道,“幸好有獬豸出手相助,解了我的毒。” 听他这一说,陆灵才松了一口气。但小竹他们,却是心下雪亮:毕飞刻意隐瞒,对于獬豸所说“不能根除角端之毒,只能暂时压制毒发,为汝争得一月时间”之事,只字未提。而毕飞态度微变,比起先前的温和稳重,眼下要显得开朗了一些,也是因为他大限将至,不愿虚度人生,正如他方才所言:人生一遭,开开心心,不留遗憾才好。 陆灵不明缘由,还真当毕飞的毒已经解了。而听了他的说明,陆灵这才明白:当时她与归海鸣在鼎塔内找寻乾坤鼎,听得爆炸声,归海鸣立刻弃鼎而去,原来是惦记友人安危。而她争强好胜,一心惦记赌约之事,只忙于找鼎,未想到那许多。 思及此处,陆灵面露羞愧之色,她举起放在脚边的乾坤鼎,将之墩在了木桌上,愧疚地道:“这个赌约,是我输了,我陆灵心服口服,这乾坤鼎是你们的了。不过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们商量。我需要借鼎一用,最多半个时辰,用完立即归还!” “借是没问题啦!毕竟这乾坤鼎又不是我们的,我们也是万不得已才会用偷的,”小竹眨了眨眼,望向陆灵问,“只是我着实好奇,你要这乾坤鼎来做什么?究竟是什么让你不惜瞒着渡罪谷,自己偷偷摸摸来赤云楼盗鼎?” “这……”陆灵双眉微蹙,略有迟疑。 “说好了愿赌服输,刚才你自己也说了,你输得心服口服,可不能耍赖啊!”小竹笑道。 被她使了这一招激将法,陆灵向来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之人,当下柳眉一挑,朗声道:“我陆灵岂是食言之人?好,说就说,告诉你们也无妨。我擅离师门,盗取乾坤鼎,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言若诗……” 第五十七章 因果 ◎ ◎ ◎ 原来,当日陆灵奉师门之命,率领渡罪谷弟子围追萧行之与言若诗,索讨“定魂珠”。她虽与言若诗情同姐妹,奈何师命难违,再者,当时的陆灵对妖异抱有成见,她怎么也想不通,父母因妖异而亡的言若诗,为何还能跟妖怪定下白首鸳盟,甚至还不顾多年养育恩情,出手盗窃师门秘宝。那时,她只觉得言若诗是受妖怪蒙蔽、被飞廉?萧行之灌了迷魂药,因此对飞廉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才好。 然而,当渡罪谷众人一路围追堵截,将萧、言二人困在山中,她却又觉得有些许异样:即使身处险境,但萧行之也不曾出手杀人,而他对言若诗呵护备至,甚至豁出命来,也要保言妹子周全。将这些景象看在眼中,陆灵又是疑惑,又是着急。眼看着被她视为妹妹的言若诗,铁了心地要跟着那妖怪,甚至宁愿与萧行之同生共死,陆灵也下不了狠手,当真将言若诗就地正法。就在她内心焦急万分的时候,幸好小竹、归海鸣、墨白仙君、毕飞一行出现,救下了萧行之和言若诗,也让陆灵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所以,向来毫不畏战的她,才会说出:“墨白仙君的术法,岂是咱们能够抵挡的?更何况还有那懂得应龙火法的妖异,凭咱们几个,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送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 正如毕飞先前猜想的那样,陆灵向来执着,绝非贪生怕死之人,她宁愿和敌人战至最后一刻,也不会轻言放弃。她之所以令门人撤退,实是小竹一行的出现,正为她提供了一个台阶,让她能够放言若诗与萧行之一马,不再执意追杀那一对苦命鸳鸯。 然而,陆灵并未想到,她的做法引起了渡罪谷弟子胡九的不满。当日,山上忽降暴雨,渡罪谷一行武者正走在峡谷吊桥上,突然,天空炸开一道霹雳,紧接着天地震颤,地动山摇,那吊桥剧烈摇晃起来,绳索骤然断裂。眼看就要坠入万丈峡谷,落入奔涌巨浪,陆灵立刻挥出长戟,狠狠扎在桥板上,被吊在半空之中。当时,胡九离她最近,只要他出手相救,陆灵便能脱离陷阱、性命无忧。可事实上,胡九却只是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那老旧的木板绽开裂缝,最终四分五裂,坠入万丈深渊。 那时的陆灵,惊愕地望着同门师弟,却已无力回天。随着木桥碎裂,她顿时跌入滚滚浪涛,霎时便被浪头卷了。 江水冰寒,狂浪声声,陆灵在寒江中沉沉浮浮,最终被巨浪打入了水底。就在她神智逐渐迷离之时,朦朦胧胧的视野中,她瞧见一个白色人影。那人一袭雪衫,身若蛟龙,在水中怡然自在,悠然地向她靠近。一声带着笑意的“哎呀呀”,便是陆灵失去意识前,听见的最后声音。 待到陆灵醒来,所见的,是一个仿若桃源仙境般的地方。只见碧草茵茵,梨花漫漫,碧波之畔,坐落着一座小木屋。清风徐徐,拂起一树梨花轻轻摇曳,落英缤纷,花华轻落。那花瓣儿飞散如雨,又如漫天飞雪,随着清风轻舞飞旋,渐渐落入那清澈溪流,荡漾于碧波之上,随波逐流。 此情此景,险些让陆灵以为,自己是死后升入了天庭。就在她瞠目结舌、傻愣愣地望着面前美景的时候,忽听木屋中传来一阵笛声。那笛声婉转悠扬,温柔缱绻,却又偏偏带着些许无奈,好似怅然叹息,徘徊不绝,回荡于落水繁花之间。 陆灵不由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那木屋门扉。笛音戛然而止,下一刻,门扉轻启,露出一位俊朗非凡、文士打扮的青年来。那人五官清秀,唇角微扬,一头柔顺乌发,被额前银箍圈住,自而后披散而下,垂至腰间。见对方一袭白衣,陆灵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惊道: “啊,我记起来了,水里的那人就是你,是你救了我!”说到这里,陆灵抱起双拳,冲对方深深一揖,沉声道谢,“谢过阁下救命之恩,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那人轻轻一笑,缓缓摇首道:“举手之劳,无须挂齿。姑娘,既然你没什么大碍,还是早些离开,找寻你的同伴罢。” 提到“同伴”二字,陆灵的心骤然一沉。她视为亲妹的言若诗,跟了一个妖怪,叛出师门。她所带领的师弟,为了权责面子,竟不念师门情义,反而袖手旁观,置她于死地……她陆灵习武二十余载,自问行得正坐得直,光明磊落,俯仰无愧于天地,却落得这般下场,连半个知心同伴也无…… 一时之间,陆灵只觉得脑中思绪纷乱,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有不甘,有无奈,有愤怒,亦有怅然。她只觉得心乱如麻,忽开口请求:“这位恩公,可否请你再吹一遍刚才的曲子?” 青年一怔,片刻之后,却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只见他从袖管中掏出一柄竹笛,凑至唇边,紧接着,悠悠笛音流泻而出,回荡于山谷之间。陆灵听得出了神,她只觉得那婉转笛声,正如她方才的心境一般,既有万般无奈,亦有怅然若失。她静静地立在门边,抬眼望向那零落梨花,宛若飘雪。直到一曲终了,她仍是怔怔地站着,仿佛笛音未止,余音袅袅,仍是徘徊在她耳边。 陆灵虽不是精通音律之人,可她分明从那笛声中,听出了冷寂与孤绝,听出了淡淡悲伤,隐隐悔恨。她想也未想,疑问脱口而出:“恩公,你可有什么朋友?” 青年默然,良久之后,方才轻轻扬起唇角:“曾经有过。” “那正好,”陆灵不假思索地道,“咱们相逢就是有缘,更何况你还对我有救命之恩。既然如此,不妨交个朋友,怎么样?在下姓‘陆’,单名一个‘灵’,敢问贵姓?” “缘……吗?”青年喃喃自问。直过了许久,久到陆灵忍不住开口提醒,第三次询问对方名姓,那青年才轻轻答了一个字: “白。” 此人便是公子小白。陆灵执意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可偏偏对方只会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婉拒她的谢意。可陆灵偏偏又是个倔脾气,见小白居于这万仞山谷之间,独居在寒潭之畔,无朋无伴,形单影只,她便干脆留在了山谷里,露宿于距木屋数里开外的地方。平日里,她没事便挖些番薯,出门寻些玉米栗子,烤好了放在公子小白的屋子门口,聊表谢意。 陆灵身为渡罪谷武者,常年出门在外,练就出了一身自制干粮的好本事,风餐露宿也是习以为常,不在话下。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向来身体健康、早已习惯露宿野外的她,没过几日,便觉得全身沉重,继而发起高烧来。就在两眼昏花、全身无力的她,勉勉强强跌跌撞撞走到寒潭边,想掬一汪清泉洗脸降温的时候,陆灵只觉脑袋一重,竟是跌入了冰寒潭水之中。 待到她再睁眼之时,已身在公子小白的木屋内。屋中既没什么家具,也没什么摆设,满满当当堆的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典籍,被人分门别类地归纳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置身书海之中,这让勤于学武、但不善读书的陆灵头更痛了,她循着灯光望去,只见那数日不曾露面的青年文士,正坐在屋里唯一的家具边,挑灯夜读。摇曳的烛火,映在他的侧脸上,给他俊朗的面目添上了一丝柔和。 “这位晚还看书,白公子,莫非你要考状元不成?”陆灵忍不住开口。 听她疑问,青年轻掩书卷,轻轻一笑:“谁说读书只为考取功名?书中故事,或喜或怒,或哀或乐,下笔千言,写尽人情冷暖,述尽世态炎凉,难得不值一读?” “哈,我还以为你读的是四书五经考功名,原来是喜欢小说话本,说穿了,就是喜欢听故事嘛,”陆灵笑道,“这个简单!距我们渡罪谷不远的小镇上,有家茶铺子,里面常驻一位厉害的说书师傅。他能连说三天三夜都不带停的,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古往今来的神怪传说,他都能讲得有声有色。白公子,下次我请你去听!” “这倒有趣,”青年扬起唇角,望她道,“你可觉得好些?” 听他这一问,陆灵不好意思地道:“好多了。说来抱歉,又给恩公添麻烦了。不过这也奇怪,我从前任务在身,连续一、两个月在野外奔波,也从没有个头疼脑热的。可这几天,也不知怎的,越发觉得阴冷,没捱几天就躺倒了。” “陆姑娘,你有所不知,这里是寒渊冰涧,冰泉蕴含至阴寒气,本不是常人能受得住的。” 青年的回答,让陆灵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了。我就说嘛,我比牛还壮,怎么会轻易病倒?等等,既然这里寒气极重,公子你为何不离开?” 公子小白星目低垂,缓声道:“吾避世于此,早已习惯。” “你年纪轻轻,又不是七老八十看破红尘,你避什么世啊,”陆灵道,“你虽身居寒渊,但你这么爱看话本,这么爱听故事,显然是对外面的世界还很向往嘛。不过,光看光听有什么用?我虽不爱读书,但也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道理,恩公你又何不出门游历一番呢?” 她的话,让青年淡淡一笑,笑容颇有怅然之意。只见他抬起眼来,望向陆灵,反问道:“陆姑娘,这番话,你有资格说吾吗?方才你也说了,你是渡罪谷弟子,常有要务在身,想来会到这贫瘠之地,也是因为任务所迫吧。可你竟然放下任务,在这寒渊冰涧,一住就是五日,难道你不是避世吗?” “不是吧,我刚才只讲了两句,你这都能猜得出来?”陆灵惊愕道。 陆灵为人向来豪爽,敢说敢做,心里也藏不住事儿。这些日子里,她一直惦记着像她亲妹子一般的言若诗,也回想起自己在渡罪谷中、与师兄弟们相处的一言一行,想搞明白究竟哪里得罪了胡九……这越想就越让她心中憋闷,直至今日,遇见公子小白,她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先前种种都说了出来:包括言若诗与飞廉萧行之私定终身,偷了渡罪谷秘宝“定魂珠”;说到师门派她捉拿言若诗与萧行之,甚至打算就地正法;说到墨白仙君与归海鸣等人如何出现救下言若诗,令她放下心来;说到行至山中吊桥,胡九如何见死不救,令她坠落滔滔江水之中。说到最后,陆灵苦恼地皱起眉头: “……的确,我是在逃避,我躲在这里不想出去,一是怕回到门派,师父还让我去找若诗妹子,找她要定魂珠。二来,我也不想回到渡罪谷,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师兄弟们,特别是险些让我见了阎王的胡九。” 青年默默聆听,待陆灵将事情经过一一说完,他才缓声道:“依吾看,萧行之盗取‘定魂珠’,是因为言姑娘身怀六甲、临盆在即,急需‘定魂珠’的庇护,才能安然生产。” “是啊,我猜也是,”陆灵叹息道,“所以我才不想回门派,想拖过这一阵子再说。可是我又担心,谷主会派别人去找若诗的麻烦,届时我又不在场,想帮都帮不上。” 听她语气略显烦躁,青年道:“你少安毋躁,这件事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萧行之言若诗留着‘定魂珠’,无法为了保她顺利产下麟儿,保她们母子平安。吾有一法,如以乾坤鼎为鼎炉,炼制春晖草,就能达到凝神安胎的功效,其效用与定魂珠无异。只要炼制出这药,用以换回定魂珠,你就可以交差,而渡罪谷也不会再找言若诗的麻烦了,不是吗?” “好办法!”陆灵大喜,抚掌道,“没错没错!只要我用药换了定魂珠,然后再撒个谎,就说萧行之已经伏法,谷主就不会再派人去打扰言妹子他们了!” 说到这里,她忽又转喜为忧,蹙起柳眉:“可是乾坤鼎是赤云楼的镇派之宝,也不会轻易外借啊?啊,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法子的?我从没听说过那个乾坤鼎还能用来炼草药啊。” “这嘛……”面对陆灵的疑问,青年轻轻一笑,“吾曾经在书中读到过这一古方,具体哪一卷哪一册却记不清了,要不,你自己找找?” 说罢,青年侧过身,指向屋中一角的书册。面对那堆得向山一样的书,陆灵心里直打怵,忙摆了双手:“不用了找了不用找了,我信你就是。罢了罢了,不就是赤云楼么,为了言妹子,闯他一闯又如何!” 听她说得豪气干云,青年睫羽轻扇,星目微垂:“方才你说,当日救下言若诗等人的,是一名熊猫仙人,名唤‘墨白’?” “是啊,怎么了?”陆灵疑道。 “熊猫修仙,世间还有这等稀奇事,”青年缓声道,“我也想与你一前去,不知陆姑娘是否介意?” 陆灵忙摆起双手,出言拒绝:“不,这不能带你!” 青年剑眉一挑,反问道:“方才你不是说,让我行万里路,多出门走动?” “那不一样,那是旅行历练,这是去盗宝啊,”陆灵露出苦恼的神色,道,“你一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青年淡淡一笑:“放心,我自有分寸。再说了,就算你盗取乾坤鼎,不明白炼制之法,又有何用?我随你同去,便能迅速炼制,早日归还宝鼎,不至于东窗事发啊?” “唔……”陆灵思忖良久,只得答应,“那好吧。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恩公,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青年用右手磨蹭着下巴,沉默片刻,忽道:“好像叫做……白米饭?” 陆灵双目圆瞪,惊道:“哪有这样的名字!” “那或许是……白菜?白面?白糖?” “……”这一次,轮到陆灵沉默了。傻子也看得出来,对方是故意说笑的,她微微蹙起双眉,不悦道:“喂,咱们有约在先啊,行走江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连名字都不敢说,难道怕我吃了你不成?” 青年扬起唇角,勾勒出浅淡的弧度,他虽是在笑,但笑在唇上,笑意不达眼底:“吾并非刻意隐瞒,实是久居冰涧,寒气袭脑,以前很多事,早已记不清了。” “哇,这寒气这么厉害,”陆灵大惊,她忙拉过对方的胳膊,快步走出木屋,“咱们快走快走,呆久了人都会变傻的!那这样,我以后就唤你‘公子小白’,可好?” 青年跟随陆灵行出冰涧,他轻笑颔首,默许了这称呼。 第五十八章 ◎ ◎ ◎ 接下来,陆灵和公子小白日夜兼程,赶往赤云楼,偷取乾坤鼎。未想到正与小竹、归海鸣与毕飞撞上,打着打着,竟成了朋友。陆灵不仅对毕飞前嫌尽弃,对归海鸣和小竹也刮目相看,不再一味排斥妖灵: “……所以,请各位行个方便,让我借鼎炼药,给若诗妹子送去!” 说到最后,陆灵抱起双拳,向小竹等人拱手一礼。 小竹不由叹出一口气来,轻声道:“原来你夜探赤云楼、盗取乾坤鼎,是为了言姐姐……只是,只是……” 听她语气踌躇,陆灵柳眉一挑,急道:“怎么了?若诗出什么事儿了?” “不是言姐姐,是萧公子。”小竹一声叹息,将那日与陆灵等渡罪谷众人狭路相逢、救下萧言夫妇之后的事情,说予陆灵听:“那日你们撤退之后,师父怕你们渡罪谷的人会穷追不舍,再去打扰他们夫妇,便将萧公子和言姐姐送上了断云山。那里灵力丰沛、山势险峻、常人难入,言姐姐他们本该在那儿无忧无虑,好好过日子,生下小宝宝,可谁知道,应龙尊者‘九煌’玄翼,竟会突然出现,还斩下了飞廉之角……” “什么?”陆灵惊得拍案而起,急道,“飞廉脱角即死,那萧行之岂不是……” 一时之间,屋内陷入沉寂,众人皆未言语。归海鸣五指收紧,死死攥住了手中的蟠龙枪。瞧出他自责神色,小竹探出手,轻轻地覆上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她虽未说话,但如琥珀一般温润的双眸凝视着对方,分明是在轻唤“小蛇哥哥”。毕飞默然无言,只是摇首轻叹。见他们的神色,陆灵已知答案,她心下一沉,忙问: “那若诗妹子呢?她怎么样?她可有事?” “言姐姐……”小竹迟疑了片刻,道,“她虽未受伤,但亲眼目睹夫君身亡,她又怎会安然?” 陆灵只觉胸口一窒,极是憋闷:当日她以为言妹子是被妖魔蛊惑,也曾想斩杀萧行之。可当她看见萧行之豁出命来、将言若诗护在身后,她又觉得心中怅然。如今,经过赤云楼一战,她方才明白,妖灵之中,亦分善恶,就如同凡人一样,既有人重情重义,也有人卑鄙无耻。而那萧行之,便是情深意重之妖。思及此处,陆灵又急问:“应龙尊者是什么?他为何又要斩飞廉角?” “这……”小竹踌躇了一下,抬眼望向归海鸣,后者薄唇紧抿,片刻之后,沉声道:“一切因我而起,十年前……” 紧接着,归海鸣说到十年前他追随父母内丹灵气、一直寻到东海七印星柱、无意间唤出应龙,说到这些年来应龙一直为冲破东海封印、重临神州而秘密谋划,说到应龙四尊者“九煌”、“虚影”、“焚祭”、“魂煞”,说到收集四灵器焱罗爪、水玄鳞、雷鸣目、风凌角打破了七印星柱,亦说到应龙再出、墨白仙君为救两人,荒火所噬…… “什么?应龙已冲破封印、再临人间了?”陆灵大惊失色,惊声道。 归海鸣冰眸一黯,微微颔首。毕飞亦长叹一声:“天下大乱矣。陆师妹,你有所不知,就在不日前,应龙尊者九煌、魂煞,已率领千百妖魔,杀上天玄门寻仇了。应龙睚眦必报,祸及神州,而诛妖盟四大派,便首当其冲,是他最先攻击的目标。” “这、这可如何是好?”陆灵捏紧手中的半月戟,她忽将长戟尾端掼在地上,猛地直起身来,“不行!我得回渡罪谷!若应龙尊者杀上门派,我定要背水一战!” “哎呀,吾说这‘背水一战’,四个字听着是很霸气没错,但你若就这么贸贸然冲回渡罪谷,背水一死还差不多。” 先前一直没开口的公子小白,忽扬起唇角,勾勒起讥诮弧度。他转而望向小竹,轻道:“听方才之言,月姑娘,你们先去了天玄门,这又来赤云楼盗取乾坤鼎……哈,若吾猜得不错,应是收集人间四法器,想要复活你那位熊猫师父吧?” 小竹心弦一颤,她睁大了琥珀色的眼睛,望向面前笑面盈盈的青年文士:四法器一事,只有神将沧溟知晓,就连天玄门掌门玄麒真人也不曾听说,这位年纪轻轻的书生,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见她惊诧模样,公子小白淡淡一笑:“月姑娘,你是不是想问‘你怎么知道?’,哈,方才陆姑娘也说了,吾久居冰涧,什么别的好处都没有,就是书读得多。吾记得似乎隐约在哪本书上读到过,人间四法器紫霄剑、乾坤鼎、定魂珠、窥天幡,四物集齐,有逆天转命之奇效。当然,墨白仙君被应龙荒火吞噬,理论上应是已魂飞魄散,但既然姑娘能收集四法器,吾想,自然另有高人相助,能为墨白仙君聚气凝神。月姑娘,我猜得不错吧?” 小竹微怔,继而抱起双拳,行了一礼:“敢问阁下何方高人?” “哎呦呦,姑娘你这可就猜错了。”公子小白指尖微动,手中折扇“唰”地一声,应声展开。只见他摇扇轻笑,道:“吾哪里是什么高人,只不过是个喜欢听故事的穷酸书生罢了,特别是这些志奇志怪的神怪古籍,吾可是爱不释手哪。书海无涯,吾也看见过不少奇闻异事,所以略知一二罢了。” 见公子小白笑得泰然自若,小竹心中更觉异样:在对方的身上,她感觉不到异样的灵力,似乎当真是个普通书生。可四法器的秘密,难道真的曾有古籍记载?她抬起眼,望向身侧的归海鸣,以眼神示意。察觉她的意图,归海鸣微微颔首,表示并未感觉出异样妖气。小竹这才放下心来,道: “白公子一猜即中。两位,实不相瞒,我们的确是为了救师父,情非得已,才会收集四法器的。一来,这是出于我的私心,二来,世间唯有师父知晓云生镜的下落,若能寻得云生镜,我们便能将应龙重新封印了。” “我就说嘛,云生镜一定在你师父手上!”陆灵一拍大腿。当日青川山上,诛妖盟四派围攻墨白仙君住所,为的就是逼他交出云生镜。那时墨白矢口否认,如今看来,他们倒是没有猜错。陆灵抬手,摩挲着下巴思索片刻之后,忽猛地一拍巴掌,大声道: “好!就这么决定了!我和你们一起去收集四法器,能出份力也好!” 小竹微讶,这答案倒是她始料未及。就连毕飞也十分讶异,出言劝阻:“陆师妹,你的好意我们心领,可是你的情况不同。你是渡罪谷首席弟子,师门上下以你为傲,若是被他们发现,你与我们一起行动,怕是与你不利。” “毕师兄,你不也曾是赤云楼首席弟子么?”陆灵反问道,随后她柳眉一挑,笑道,“从小师父教我,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现在有一条能对付应龙的明路,避走而逃,可不是我的风格。就算被误会又有何妨?我陆灵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别人嚼舌根!再说了,我现在好歹还是渡罪谷的大师姐,各门各派都要卖我几分面子。你们下一个目标,便是十方殿了吧?若我先去打个前战,寻得窥天幡的所在,想必能事半功倍,还不用多增伤亡。” 这一席话,令小竹刮目相看,她忍不住抚掌道:“哈!陆姐姐,不瞒你说,我以前很讨厌你,谁让你出手对付师父。现在这么一看,你也是个爽快性子,我喜欢!” 陆灵开怀一笑,道:“以前我也当你是个勾结妖魔、是非不分的小妖女啊!过往种种,无须再提,皆是立场不同,各自为阵。如今我已知道,诸位无论是人是妖,都是热心的好人,这就够了!眼下咱们的重点是,尽快集齐四法器,救出墨白仙君,寻找云生镜的下落。” 闻言,毕飞微笑颔首。归海鸣仍是面无表情,万年冰山模样,但紧蹙的眉头稍有舒缓,不再额间成川。公子小白则轻摇折扇,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位姑娘一笑泯恩仇,他那悠闲又期待的表情,好似在说“有好戏看了”一般。 接下来,众人一番讨论,决定先以春晖草与乾坤鼎,炼制固命丹药,解言若诗燃眉之急,换取定魂珠。当公子小白依照古方、炼制成功后,归海鸣化为鸣蛇原形,日行千里,将众人送往断云山。因不想惊扰言若诗、令她想起萧行之亡故之景,归海鸣、小竹、毕飞、公子小白,皆未前往言若诗的居所,而是原地等待,只有陆灵一人前去相见。 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陆灵折返与众人汇合。这位武技过人、豪爽直率的女武者,此时双目微红,缓步踏出山道。见她模样,小竹忙上前询问:“陆姐姐,怎样了?言姐姐她……情况如何?” “她……很好,”陆灵微怔,随即长叹一声,“若诗妹子很是坚强,她对我说了,她不会整日伤感、自怨自艾,她要开开心心、要快快乐乐,才能生下健康的宝宝,就像萧行之所期待的那样,母子平安,让宝宝健健康康,平安长大……” 说到这里,陆灵眼眶又是一红。小竹亦觉得心中憋闷:想到言若诗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又是以怎样的心情保持所谓的“开心快乐”,她就觉得胸口堵了块大石一般,沉甸甸的,让她透不过气来。 只听陆灵哑声道:“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人也好,妖也好,人生在世,不就是个知心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他二人以心交心,我偏偏看不穿看不透,还曾骂她被妖魔蒙蔽,骂她白眼狼,我还说定要斩杀萧行之那妖怪……如今,萧行之当真死了,我却后悔了。若当日我不曾与渡罪谷弟子追击他们,他们是不是就能逃过一劫,就不会阴阳两隔……” “陆姐姐,莫说了,”小竹轻声宽慰,“此事与你无关,当时你虽率众追击,但已是网开一面。而且这件事归根到底,是应龙尊者作恶,就算你不曾出现,他也不会放过萧公子的。” 陆灵深吸一口气,她握紧手中长戟,挺直脊背,恨声道:“不错,这笔账,定要应龙血债血偿!走,若诗妹子已将定魂珠交还给我,咱们这就前往十方殿,偷出窥天幡!” 说完,归海鸣再度化形,只见银蛇腾空,四翼齐展,在日头下反射出荧荧粼光,罡风吹得松枝乱颤。正当众人冲入云层、腾于长空之时,公子小白垂眼望向那似是插入云霄的断云山,望着那覆雪山巅、青翠山峦,他缓摇折扇,朗声吟唱,如诗如曲: “一字情真,一语情深,一世情诚,一生情问。” 言毕,他从袖管中掏出竹笛,凑至唇边。悠悠笛音,带着几分缱绻,几分怅然,徘徊于青山之中,终是飞散于万里长空。 第五十九章 故乡 ◎ ◎ ◎ 十方殿位于神州东部,门派以医药与炼丹见长,有“十方探寻儒释道,十殿阎罗不敢收”的别名,坚信唯有儒释道三教融会贯通,方能救黎民百姓于水火。 不同于天玄门和赤云楼居于山巅,高处不胜寒,这十方殿却是坐落江淮丘陵之中,背有山石环抱,前有碧水清湖。欲进殿中,必先泛舟横穿镜湖,再穿过竹林山道。陆灵身为渡罪谷首席弟子,向十方殿渡船弟子报了名号,谎称有事求见。那渡船弟子忙请众人上船,只见那竹蒿子往水中一插,便在湖面上荡开一条细线,波光粼粼,漾碎了如镜湖面,让那延绵青山的倒影,为之震颤。 此时的小竹等人,都穿上了渡罪谷弟子的制服,并用胭脂水粉和油彩等物化了妆,乍一看去,模样大变,丝毫瞧不出原先的面目来。 “白公子,多亏了你,没想到你还懂得易容术啊。”坐在船尾,随波轻漾,小竹笑望公子小白。 公子小白摇扇轻笑:“月姑娘谬赞了,吾这哪里是什么高深的易容术,不过从杂书上看来些妆扮技巧,稍稍改些模样,不至于一眼看穿就是了。” 那渡船弟子立于船头,众人坐在船尾,语音又是极低,所以并未让那十方殿弟子听去。毕飞放眼望去,环顾四周,只见湖面轻烟渺渺,如纱如雾,远方拱桥如虹,岸边烟柳凄凄,此情此景,极是美妙。他不由出声赞道: “我这还是第一次来十方殿,果真是江南美景,不枉此行。人生一遭,见识了这小桥流水、烟雨江南,若再能见识见识莽莽雪原、漫漫黄沙,这辈子倒也无憾了。” 毕飞言出肺腑,他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小竹面上的笑容顿时僵硬,她与归海鸣面面相觑,默然无语,却都是在想毕飞只剩下一个月寿命的事实。归海鸣冰眸一黯,沉声道:“莽莽雪原,漫漫黄沙,我带你去看。” 听他这句,毕飞才意识到自己先前所言,他忙摆手道:“归海兄,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什么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陆灵不知毕飞将死,只觉得他们的话说得是不清不楚,听得她云里雾里,她疑惑地挑了挑柳眉,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毕师兄说得没错,走遍神州大好河山,才不枉此生。日子长着呢,等封印了应龙,咱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不就是雪原沙漠吗,毕师兄,我陪你去看!” 见她拍着胸口保证,毕飞扬起唇角,笑如和煦春风。而小竹和归海鸣,却皆是心口一窒:封印应龙,谈何容易,且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夫,而毕飞身中角端奇毒,能否撑到那个时候,却是未知…… 察觉到友人的担忧,毕飞笑着岔开话题,他伸手指向远方宝塔,道:“这十方殿不愧是名门,你们看,青山之中,是佛教的宝塔浮图。依湖而建,还有儒家的学堂庭院。而山中略高处,则是道家的金殿,果然是集儒释道众家所长。” 正如毕飞所言,十方殿的建筑集儒、释、道三家之长,却又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了一起,坐落于这延绵百里的青山之畔,绿水粼粼,杨柳依依,风景如画,极是动人。众人虽是各怀心事,但在这青山绿水之中,泛舟于如镜平湖之上,也多多少少平缓了心绪。小船悠哉悠哉,划破一湖明镜,就这般荡漾了三炷香的时间,这一叶扁舟终是靠了岸。陆灵抱拳,先谢过那渡船弟子,随即踏上青石山道,与友人们一起,向十方殿金顶正殿前行。 虽说是山阶,但这山路极是平缓,阶梯以青石铺就,因水汽充沛,道上常有青苔依附。道路两旁,是一片翠绿竹林,间或夹杂着不知名的野花,白如落雪,红如胭脂,鹅黄淡粉,煞是好看。就在毕飞不由评论起“十方殿的门人,倒极是风雅”的时候,忽听前方山道传来阵阵足音,似是有人仓促而行。 “快些!一个个是不是早上没吃饱啊?走快些!” 不多时,只见绿竹林间道路另一端,冲出六名十方殿弟子来,他们手持灰白浮尘,束冠盘发,青衫大袖,穿着如寻常书生,腰间却悬的是木鱼和佛珠。为首的那人,白面红唇,双目细长,发冠用一支玉簪子插起,腰间还系着个玉扣带,看着就是个注重仪表打扮的人——正是十方殿首席弟子之一,蔺白泽。 见了蔺白泽,归海鸣一双冰眸,寒光乍现。当日白河镇中,就是这蔺白泽以小竹为饵,以天下至阴至毒的千灵鸩为武器,设下红血阵,置他们于死地。若不是先有毕飞倒戈,后有钟无嘉和墨白仙君出现,小竹和他险些便命丧当场。思及此处,归海鸣反手抄上蟠龙枪,蓄势待发。而站在他身侧的小竹,察觉到他的动作,忙抬手牵了牵他的衣袖,阻止他发难。 眨眼的工夫,蔺白泽已率众奔至身前,他一抬眼便看见了陆灵等人,当下一怔,驻足停步,望着众人道:“你……你们……” 听蔺白泽这一句,众人皆暗暗备战,就连毕飞都暗中攥紧了符咒,做好了一战的准备:公子小白虽有化妆奇巧,但也并非万无一失之计,而蔺白泽与他熟识,又与归海鸣和小竹照过几次面,对方会不会发现端倪,则是未知之数。 只见蔺白泽那一双细长的凤眼,在众人面上打量了一圈,最终落于陆灵。他一甩浮尘,躬身一礼,随即笑道:“呦,这不是陆师姐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蔺兄,”陆灵抱了抱拳,沉声道,“我带领渡罪谷弟子,前来贵派,有要事相商。” “要事?”蔺白泽眼珠子一转,笑得格外殷勤,“陆师姐,不瞒您说,最近东海出了些事端,似乎是与应龙那厮有关,殿主和几位师伯师叔,都忙着赶赴东海之滨啦。您有什么要事,与我说也是一样,咱们路上谈,路上慢慢谈。” 说罢,蔺白泽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竟是让众人跟他同行。陆灵瞥了毕飞一眼,二人交换了个眼色,然后女武者抱起胳膊,双足未动,冷声道:“蔺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自渡罪谷远道而来,连正殿都不曾踏入一步,这便要赶我们走么?诛妖盟四派同气连枝,什么时候到了这田地了?” “哎呦,这哪儿能啊,陆师姐大驾光临,我们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赶人呢?”蔺白泽慌忙解释,他又苦下脸来,“师姐,这这这,实不相瞒,殿中确实没有长老坐镇。而我又有任务在身,没法子陪你逛一逛啊,只好请您边走边说啦……唉,说起来,都是那些妖怪闹的,在附近小城里横行无忌,造孽哦……” 他一边故作长叹,一边偷瞄陆灵的表情。看他这副表面唉声叹气、忧国忧民,实则小心算计、贼兮兮的模样,毕飞可算是明白了:蔺白泽出言相拦,并不是看穿他们的伪装,阻止他们进入十方殿,而是因为他要下山除妖,人手又不够,所以才要与陆灵边走边说,设计她跟着去帮手。 诛妖盟四派首席弟子中,撇开他自个儿不谈,慕子真为人正直、嫉恶如仇,陆灵豪爽大气、说一不二,那两人都是极重信义之人,也从不耍什么阴谋诡计。唯独这十方殿蔺白泽,为人不坏,但心眼子多,有便宜就占,赤云楼有弟子私下评价他“鸡贼”。眼下,蔺白泽正愁帮手太少,对付妖怪不易,陆灵他们这些假渡罪谷弟子正好撞上来,他又岂会白白放过、有便宜不占? 思及此处,毕飞正想拉过陆灵、将蔺白泽的小算盘告知于她,又怕自己这番动作太过显眼,让对方看出不妥。至于出声提醒,那更是万万不能,蔺白泽与他相熟,定会识破。正当毕飞发愁的时候,忽听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声音: “哎呀呀,吾说这位兄台,这小九九盘算得真是极妙,这边走边说,是不是要走到那闹妖怪的小城才好?” 公子小白悠闲地摇着扇子,望着蔺白泽,扬唇浅笑。这一行人中,唯有他与蔺白泽素未蒙面,因此出言毫不顾忌。被他一针见血地戳穿心事,蔺白泽眼角微微抽搐,本就涂了层粉的小白脸,倒是看不出什么变化,只见他以拳掩唇,轻咳一声,道: “咳!那哪儿能啊?陆师姐来咱们十方殿做客,哪有让客人帮忙干活的道理?蔺某就是想请师姐同行,也不耽误事儿。等说明白了,师姐您忙您的,我就带着咱们几个弟兄,去寻在城里作乱、殃及百姓的妖怪,找它们拼命去!” 蔺白泽话说得是冠冕堂皇,但他刻意加重了“几个兄弟”、“殃及百姓”、“拼命去”几个词的读音。陆灵也不是傻子,经公子小白一点拨,这时又怎会听不出蔺白泽话里有话?她蹙起一双柳叶眉,沉声道: “要我帮忙,你尽管直说!别跟我搞这些弯弯绕的。若真有妖怪在城中横行,祸及百姓,我渡罪谷武者焉有袖手旁观之理?带路!” 说着,陆灵当下转身,折回来时路。蔺白泽一拍大腿,笑嘻嘻地夸赞道:“不愧是陆师姐,为人就是痛快,果然是爽快豪迈,雷厉风行啊。女中豪杰、巾帼英雄,蔺某佩服,佩服!兄弟们,还不谢谢陆师姐?咱们一并下山,为民除害去。” 蔺白泽夸得是天花乱坠,在他的示意下,另五名十方殿弟子也纷纷抱拳,说些“多谢陆师姐出手相助”之类的赞语。陆灵道一句“无事”,便负起半月戟,登上乌篷船。蔺白泽见了,一双细长凤眼,笑意弯弯,就像是偷了腥的狐狸似的,露出诡计得逞的得意神色。 看他那模样,毕飞摇头苦笑,不予置评。小竹双手一摊,她踮起脚尖,压低声音,对归海鸣附耳道:“小蛇哥哥,跟这种小人,你就别置气啦。我也恨他用千灵鸩伤你,也想报仇来着,但仔细一想,这家伙所作所为,也全因立场,就像陆姑娘也曾与咱们为敌一样。眼下最大的危机是应龙,咱们还是大局为重罢。” 归海鸣默然不语,只是微微颔首。见他点头赞同,小竹扬起唇角,笑若春风,琥珀色的眸子凝视着对方,映出那冷峻的面容。待二人商谈完毕,小竹转身望向湖岸,只见陆灵已被蔺白泽招呼着,随着十方殿弟子上了第一艘乌篷船,并荡入镜湖之中。而第二艘小船,正靠在岸边等待着他们,只见公子小白与毕飞坐在船上,前者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后者则抬起了衣袖,遮住了双眼。 因不用顾忌蔺白泽,小竹也未刻意压抑声音,她三步两步登上船去,慌忙出言询问:“毕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衣袖之下,传来毕飞含笑之声,“是有些人太闪了,我怕被闪瞎啊。” 小竹一怔,她愣了片刻,方才明白毕飞是拿她和归海鸣开起了玩笑。听他出言戏谑,小竹撇了撇嘴角,半是放心,半是无奈,嘀咕道:“毕大哥,你真是学坏了。” 毕飞放下衣袖,望向两名有过命交情的友人,大笑出声:“非也非也,不是变坏,而是想开了。人生一遭,最重要就是开心。来来来,行船无趣,我给你们说个笑话:从前有只小猪……” 紧接着,毕飞扬唇轻笑,说起些书卷上看来的奇闻异事。对于他的冷笑话,归海鸣这座万年冰山,毫不给面子地别开眼去。小竹虽是捧场地听完,但却一脸疑惑,真诚地询问:“那个,毕大哥,请问这笑点在哪里啊?”只有公子小白收起折扇,夸张地以扇骨敲击着大腿:“哈哈,我说这笑话根本就不好笑嘛哈哈哈哈!” 清风徐徐,掠起涟漪圈圈,拂动青烟袅袅。泛舟湖上,众人宛若身处于天界云端。在这静谧安宁的镜湖上,偶有清朗笑声,被清风拂去,消散于天地之间。 第六十章 ◎ ◎ ◎ 行出十方殿,蔺白泽带领众人,奔赴闹妖怪的平城。平城位于十方殿偏西百余里,若是归海鸣化为鸣蛇原身,展翅腾空,不过转瞬便至。但眼下情势,众人只得跟随蔺白泽等十方殿弟子的脚程,疾行赶路。这一走便走了有大半日,当众人行入城中,已是暮日西沉。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在这座小城上,将那马头墙的影子拉得极长,也将那烟囱里飘出的袅袅炊烟,染上了暖红的颜色。风中送来米饭的香味,以及隐隐约约的笑语。刚步入城门,小竹便是一愣。她抬起眼,望向这小小城镇,只觉得那白墙黑瓦、那暖阳炊烟,隐隐透露着一种熟悉感,似是哪里见过…… “怎了?”见她骤然停步,归海鸣行至她身侧,沉声道。 “我……我,”小竹瞪大了水灵灵的眸子,讷讷地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既然是闹妖怪的地方,当然是有些不对劲的,”毕飞笑着接口,小声道,“咱们四处看看,或许能察觉些蛛丝马迹,瞧瞧究竟是恶妖作祟伤人,还是善妖无意为之。” 就在三人驻足低语之时,那一头,蔺白泽已领着陆灵及其余众人,穿过城门,步入街巷之中。他回头一看,见三人还在磨蹭,张口便唤:“几位渡罪谷的师弟师妹,动作都带快些!妖异作祟,人命关天,耽误不得。陆师姐,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是转头问陆灵的。显然是蔺白泽对三人的拖拉不满,但毕竟他们不是十方殿弟子,他也不能越俎代庖,当着陆灵的面出言训斥,便催促了两句,末了再向陆灵讨个好。不过,陆灵性子直率,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的花样精,她并未注意蔺白泽耍的滑头,只是提了半月戟,大步走出,四处查探妖气与灵力波动。 众人跟随蔺白泽的脚步,穿过正街,步入窄巷,穿行于街市之中。越是前行,小竹就越觉得心中忐忑,她不由抬起眼,四下打量起周遭景致。小小街巷,分割出数家门庭小院,皆是错落有致。这些住家都颇有年头了,外墙上石灰斑驳,木门上的对联也被日头晒褪了色。 “就是这儿了!” 随着蔺白泽的话,众人停下步子。小竹驻足抬眼,只见那老旧的檐角下,挂着一只褪色的红灯笼。暮日余晖,在那斑驳白墙上打上了暖黄色的印记,晚风清扬,吹动那不再红艳的小小灯笼,红丝线穗子微微晃动,漾在小竹的眼中,竟是说不出得眼熟。 “这里……这里是……”小竹喃喃道,她慌忙转身向屋子西侧奔去,行出数十步,果然看见一座小院。院无外墙,唯有绿竹成排,而那扇篱门,早已是颓败不堪,上面布满了灰尘,险些是数年不曾住人了。 心弦一颤,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昔日景象:那个张灯结彩的元宵佳节,那个飞雪零落的小年夜,家家户户都在屋外挂上了灯笼,照亮了那冷寂冬夜。她似乎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推出那扇小小篱门,小的那个裹着厚厚的棉袄,手里提着支雪白可爱的兔儿灯,大的那个白衣胜雪,发若乌檀,他探出胳膊,将小丫头高高抱起,扛在肩上…… 紧跟其后的归海鸣,看见她发怔模样,剑眉一挑,沉声询问:“小竹,发生何事?” “我,我和师父,曾经住在这里!”小竹抬起眼,望向身侧的冷峻青年。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隐隐有水光闪动:那时的她还不到七岁,太过年幼,很多人很多事已是记不清了,她也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在七岁以前,是跟随熊猫师父住在城镇之中。不同于青川山的静谧安宁,城镇中常有欢声笑语,有和睦热心的邻里,有疼爱她的叔叔婶婶,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喂,你们两个,在那儿傻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啊!” 不远处传来蔺白泽的呼唤,将小竹从昔日回忆中唤出。她轻轻探出手,恋恋不舍地拂过门外竹叶,随后转身走回队伍。 只见蔺白泽立于那红灯笼之下,抬手叩响门扉。不多时,只听“咔嚓”一声,门闩被拉开,先前紧锁的大门,被人推开了一条小缝儿,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者面目来。 “娘!”蔺白泽大声呼唤,生怕老人家听不见似的。 老太太那紧张又戒备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下来,她忙将门推开,乐呵呵地道:“儿啊,你可回来了!还带着朋友啊,快请进快请进。” 说着,老人家热情地招呼众人进屋。众人鱼贯而入,十来个人登时将堂屋塞得满满的,只能干杵在那里,大眼瞪小眼。老太太又张罗着要泡茶,蔺白泽一抬手,阻住她的动作,道:“娘,你坐着,别管我们了!这些都是我的同门师弟,你不用招呼了。” “那、那可怎么好意思?”老人家埋怨地瞪了儿子一眼,她抬起手轻轻拍了蔺白泽的脑袋,然后转而望向众人,道:“各位辛苦了啊。我这个宝贝儿子,心眼可好,就是嘴巴不招人待见,各位都是他的师兄弟,麻烦大伙儿多多担待。” 听了老太太的话,十方殿的五个弟子,忙低下头去。平日里大师兄对他们呼来喝去,威风得紧,他们倒是第一次看见蔺白泽吃瘪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陆灵和毕飞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看到老太太的慈母模样,皆是心生感慨。归海鸣和公子小白皆默然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小竹忍不住开口道: “您放心吧,柳嬷……”说到这里,她赶紧截住话头,她轻咳一声,故意压低了声音,又道:“老嬷嬷,我们会照应蔺师兄的。” 听见小竹的声音,蔺白泽虽觉耳熟,但也没往心里去。毕竟诛妖盟四派弟子常一起出任务,遇见过着小师妹也不稀奇。见自家师弟们抿着一张嘴、憋着笑的模样,蔺白泽狠狠地瞪了一个白眼,然后截断老太太的话头: “娘,你别念叨了咱们了,你不是说城里出妖怪了吗?快给我们说说!” 听他这句,小竹才恍然大悟:难怪蔺白泽火烧火燎地奔出十方殿,就连门派里无高人主持也顾不上了,难怪他诓骗陆灵一起捉妖,然后火烧屁股似的一刻也不敢耽搁,原来是惦记自家娘亲。看不出来,这蔺白泽倒还挺孝顺,还有些良心。 提到这茬儿,老太太打了个寒颤,道:“唉,你们不知道,这些日子来,家里出了不少怪事。锅碗瓢盆明明摆在这儿的,第二天天一亮,我起来一看,统统都挪了位啦!” “嘿,我以为多大事儿呢,”蔺白泽呼了一口气,道,“娘啊,是不是记错了啊?” “你娘还没老糊涂,记性好着呢!”老太太抬起手,又是轻轻地一巴掌,然后接着道,“这怪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周围邻里哪个没遇到过?不是东西挪了位,就是干脆丢了东西没影子了!还有还有,隔壁老李家的石磨子,一转眼跑道张家的柴房里去了,你说这还不怪?城里人心惶惶,都说是闹妖怪啦!” 老人家一番话,让蔺白泽皱起眉头:若一家两家出了怪事,还好解释。但若整个城里的人都遇上麻烦,那的确非妖即怪。他安抚地拍了拍老太太的后背,劝慰道:“娘,你莫担心!这里都是捉妖的好手,若真有妖怪作祟,咱们一出手,定将妖怪打得个落花流水!陆师姐,你说对不对?” 说到最后,他凤眸一瞄,殷勤一笑,又拉陆灵下水。陆灵也是个热心肠,她当下一抱拳,冲老人家道:“嬷嬷,你放心,渡罪谷斩妖除魔,绝无二话。这件事就交给我们了!” “好,好,好,”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连说三个“好”字,随即称赞道,“瞧这姑娘俊俏的,又这么能耐,蔺小子,你啥时候能给俺带个漂亮的儿媳……” “娘!”蔺白泽忙打断她,找了个借口支开老人家,免得她再念叨儿媳妇,“都这时辰了,娘你做饭了没?” 大娘“哎呦”一声,急道:“你看我这一说就给我忘了,蒸了窝窝在笼上哩!姑娘小伙子你们等等,再过半个时辰就有饭吃了。” 正说着,只听里屋传来“咩”地一声轻唤,紧接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羊羔撒开四蹄,慢悠悠地钻了出来。见了羊羔,十方殿几名弟子眼睛一亮,其中一人小声嘀咕:“师兄师兄,你娘可真好,还给咱们羊肉吃啊?” “肉你大爷,”蔺白泽拂尘一甩,冲那说话的弟子就是一眼刀,压低声音道,“那是我娘养的宠!告诉你们,谁敢打它的主意,谁敢动它一根汗毛,我就宰了谁炖汤!” 那弟子慌忙吸了吸口水,不敢吱声了,他只能哀怨地看着那白白净净的小羊羔。只见老太太弯下身,将小羊抱在了怀里,她一边轻抚它背上的绒毛,一边努着嘴轻声唤它“小乖”,然后抱着它走进里屋,张罗晚饭去了。 看见这一幕,十方殿弟子多是小声抱怨“羊肉火锅没了”,毕飞和陆灵则是感慨“老人家独居不易,养只小宠派遣寂寞”,归海鸣与公子小白仍是沉默不语,唯有小竹瞠目结舌、仿佛见了鬼似的表情。直过了好半天,小竹才哑声询问:“蔺……蔺师兄,那个,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若是十方殿弟子说这句话,蔺白泽定是一句“明知不当问还啰嗦什么”给堵回去了,不过眼下问话的小竹却是渡罪谷弟子打扮,蔺白泽瞥了陆灵一眼,挤出笑容来,道:“小师妹莫要拘谨,有什么问题,你直说便是。” “蔺师兄,”小竹踌躇了片刻,终是出言发问,“若我猜得不错,您不是大娘亲生的吧?” 蔺白泽一怔,他右手一翻,甩起浮尘,厉声道:“小师妹,你何出此言?莫说你我终是两个门派,就算身处同门,也不该如此失礼,探听他人隐私!陆师姐,蔺某对这位师妹直言,希望你不要介意才好。” 他这句的确在理,陆灵也不便出言为小竹回护,只有向后者使了个眼色。小竹抱拳一礼,道:“抱歉,是我失礼了。蔺师兄,若您不介意,我想出门逛一逛,采办些驱邪捉妖的物件。” “嗯,我们一并去。”陆灵接口道,而归海鸣、毕飞、公子小白三人亦出门同行。见他们离开,蔺白泽面色稍缓,堆笑道: “陆师姐说的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那你们先忙,我们也不打扰。咱们便约亥时见,可好?” 换而言之,就是连这顿晚饭都给省了。对于蔺白泽能省则省、有便宜能占就占的风格,众人皆已看破,却懒得与他计较,陆灵当下说了声“告辞”,便与小竹等人转身离开。 第六十一章 走出蔺家,确认无人跟随后,陆灵忍不住开口询问:“月妹子,究竟怎么了?你刚才怎么莫名其妙突然问出那一句?还有,我瞧你进了屋就一直失魂落魄的,见了那羊羔更是见了鬼一样,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小竹轻叹一声,她抬手指向不远处长满绿竹的旧屋,轻声道:“咱们去屋里细说罢。” 陆灵暂且压下满腹疑问,跟随小竹走向那破败小院。只见小竹抬起双手,轻轻推开篱门,一阵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显然是有数年不曾有人碰触过了。小竹踏入院中,只见竹影婆娑,一株翠竹上还挂着个残破不堪的破花灯,纸张早已在数年的风吹日晒中化为乌有,唯有那竹架子还支楞着,勉强可瞧出是个兔儿灯的形貌。 小竹从竹枝上摘下花灯,放在手心,轻轻地摩挲着。然后,她缓步走近堂屋大门,轻轻将门推了开来。暮日斜阳撒入门中,映出屋中物事:书架上摆着一排排古籍书卷,地上散落着皮球与竹蜻蜓,皆是布满尘灰,显得老旧不堪。 “这里曾是我与师父的家,”小竹回过身,望向四名友人,轻声道,“听师父说,他在山中竹林捡到我的时候,我才刚出生没几日。他不忍见我被弃荒野,便决定将我养大,只是他不懂育儿之术,所以只好扮作一名落榜书生,搬入平城,平日里他代写书信为生,向邻里询问养育婴孩之法。周围的邻居都很是善良热心,常有婶子照应我。” 听到这里,陆灵抱起胳膊,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刚刚喊了半声‘柳嬷嬷’又憋了回去,原来你认得蔺白泽的娘亲。” “是的,柳嬷嬷待我极好,当年我还喝过她的奶水,”小竹微微一笑,可这笑容转瞬即逝,她又垂下眼眸,缓声道,“可是到了六岁那年,我们遇上了白泽,从此便离开了平城。” “白泽?那不是神兽?”陆灵皱起眉头,思忖道,“这么一说,蔺白泽也名为‘白泽’二字,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小竹点了点头,将一幕幕陈年旧事,娓娓道来:“说起来,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尚年幼,所以身在平城的很多事情,已是模模糊糊,记得不太清了。但唯有白泽这件事,毕生难忘。我记得那是一年冬日,正值元宵佳节,我和师父上街看灯,正遇上柳嬷嬷。说起来,柳嬷嬷是个命苦的人,她早年丧夫,含辛茹苦地将儿子拉扯到七岁,可在一次省亲的途中遇上了妖怪,刚子哥被蛊雕吃了。从此之后,柳嬷嬷就再没露出过笑容……” 说到这里,她怅然一叹,又接着道:“可就是那个小年夜,柳嬷嬷却显得非常开心,原来她在山中捡到一只受伤的小羊羔,还说与那小羊十分投缘,见了就欢喜,于是忙带着它去疗伤。但师父当时就一眼看出,那小羊并非寻常畜生,而是神兽白泽…… “见白泽受伤,师父便将他接回家中,为他治疗。白泽哥哥是个善良温柔、有情有义的人,当时他是奉了师父的命令下山除妖,在与蛊雕一场大战后,他将那魔物击毙,自己也身受重伤,被打回原形,正遇上了好心的柳嬷嬷。他见她孤苦伶仃,便决定留在平城里陪她,报答柳嬷嬷的救命之恩。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那时的白泽哥哥已中了蛊雕的妖毒,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竟然妖毒发作,化为巨大妖兽,还险些伤了柳嬷嬷和周围邻里…… “师父见状,便施法与他对阵。但白泽哥哥本就灵力非凡,而妖毒又令他狂性大发,就连师父也难以应付,还显出了熊猫原身。好在白泽哥哥战胜了心魔,没有大开杀戒,他愧疚难当,最终离开了平城。而师父因为露出原形,被邻里乡亲们视作妖怪,只有带着我离开了小城。” 说着,小竹的眼前又浮现出当时的景象。她急得向来和蔼可亲的叔叔婶婶们,露出了愤怒的神色。他们有的挥舞着出头,有的抄着锅铲,还有的捡了石头菜叶乱砸,大声咒骂着:“妖怪!滚出去!”她也记得师父无奈地牵扯了唇角,勾勒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他抱起她,带着她离开居住了六年的小家,步入茫茫落雪之中。他轻声告诉她,会带她去一个没有人、也没有妖怪的地方…… 当小竹陷入昔日回忆之中,陆灵一拍巴掌,恍然道:“原来还有这一段过往,难怪你见了那小羊羔就傻了……等等,不对啊,照你这么说,那白泽险些把老嬷嬷杀了,那老人家不就知道它是个妖怪了吗,怎么还会再养只羊羔?这不闹心嘛!” 毕飞亦是颔首道:“陆师妹说得不错,按这因果叙述,似是不合常理。而且我与蔺兄相识多年,他倒是无意中透露过一次,他本是孤儿,幸得母亲收养,待他如亲子。所以这样看来,是柳嬷嬷收养了他,并为他取名‘白泽’。” “是啊,这说不通啊,”陆灵摸着下巴道,“既然知道了白泽的真面目,还差点成了夺命之人,老太太怎么还那么惦记着那妖怪?” 听了他二人的疑问,小竹缓缓摇头,轻声道:“这也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而当年白泽哥哥为何会突然妖毒发作,狂性大发,我亦不知缘由。我只知道,当我出门看见他的时候,他已化为了一个庞大可怖的凶兽,心门的位置还有好大一个血窟窿。” 陆灵一拍大腿,惊道:“难道这次城里闹妖怪,就是这个白泽惹的祸事?兴许是他妖毒又发了,或是又有哪根筋搭错了,决定回来报复柳嬷嬷与平城镇民!” “不,不会的,”小竹立刻摇头否定,“白泽哥哥心地良善,知恩图报,不会做出这等是非不分的事情。” 陆灵斜了她一眼,出言反驳:“那可不一定,当年那白泽不也是心心念念说要报恩,结果还是差点把无辜镇民都害死了。谁知道他那个妖毒是怎么个原理,会不会有一阵没一阵,就跟犯了癫痫似的?若他真是疯起来,还哪里会讲什么道理。” 她这一番话,让小竹的心登时沉了下去。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出什么辩驳之言:陆灵话糙理不糙,妖毒发作,确实难以凭常理猜度,当年白泽哥哥化妖,便是个惨痛的例证。 见小竹面露悲戚之色,归海鸣冰眸一黯,冷声道:“是否白泽作祟,今夜一探便知。” “不错,”毕飞接口道,他望向小竹,亦出言劝慰,“月姑娘,你别想太多,或许只是巧合。这镇子究竟出了什么怪事,只待我们入夜查探一翻,必能水落石出。” 说到这里,毕飞轻轻一笑,转了话题道:“话说回来,诸位不觉得饿吗?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可是腹中空空了哪。不如咱们大伙儿找家饭铺,边吃边等,等入夜再说?” 在毕飞的提议之下,众人走出旧院,前往饭铺觅食。只等亥时一至,便与蔺白泽汇合,捉妖除怪。 第六十二章 暗影 ◎ ◎ ◎ 夜幕沉沉,弦月当空。 银色的月光映照在马头墙上,黑瓦白墙皆被染上了一层银霜,乍一看去,宛若落雪。地面青石板上,凝了浅浅一层夜露,一脚踏上去,便激起水花溅落,犹如银珠。 此时已近亥时,家家户户都早已熄灯安歇,就连饭铺茶楼也已闭门谢客。小竹一行与蔺白泽等人约见于城门之下,两队汇合之后,蔺白泽从袖管中掏出数支烟花,递至众人手中,嘱咐道:“这东西名为‘炫影’,腾空时可发出哨响,绽放时便是在白日也看得见。咱们两两一组,分头巡查,若有异状,便放出‘炫影’,大伙儿速速集合。” 说罢,众人分散行动。小竹与归海鸣一队,陆灵、毕飞、公子小白一队,分别朝城北、城东的两条街巷走去。走出数里,却见小巷沉入夜梦,每户人家都是门窗紧闭,熄灯入睡。月映眠城,四下一片安宁寂静,看似毫无异样。 “小蛇哥哥,你可觉得有些奇怪?”小竹忽停下步子,抬眼望向归海鸣,轻声道,“方才我们从饭铺出来,还能看见衙役巡逻,可眼下却瞧不见一个人。还有,照理说这个时辰,更夫也应该出来敲锣打更了,可咱们这一路上,却没有听见过一声呀。” 归海鸣剑眉一挑,他屏息凝神,片刻后道:“不止人声,鸟叫虫鸣也无。” “这也太诡异了。”小竹嘀咕道,下一刻,她竖起两指,捏了一个法诀,只见指尖神光流转,金色光点犹如飞舞金蝶,向小城中心的街道疾行而去。这一招,正是沧溟所传授的“灵华流转”之术,用于探查灵力之波动。随着灵光指引,小竹与归海鸣紧跟其后,越是前行,越是觉得面前的景致越发眼熟——正是柳嬷嬷所居住的小巷。 难道真的是白泽作祟?小竹心中“咯噔”一下。事实上,她连白泽的样貌都已记不太清,只记得他那时少年模样,态度温和,还说了许多昆仑山的奇闻异事给她听。在她的印象里,那个温和良善的白泽哥哥,绝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但偏偏事与愿违,一心报恩的白泽,却险些成了柳家嬷嬷、成了周围邻里的催命符,这其中因由,她怎么想都不明白,只能将之归咎于妖毒…… 正当小竹一边疾奔、一边回忆旧事之时,忽然,身侧传来“咔嚓”声响,一道黑影穿破民居木窗,嚎叫着向二人狂扑而来。小竹闪身欲避,归海鸣已横起蟠龙枪,一枪将那全身散发黑气的妖异挑了开去,同时他飞起一脚,直将对方踹出数尺远。那黑影重重撞上小巷石墙,软塌塌地瘫倒下去。然而,仅仅是转瞬之间,那妖异周身黑气更盛,只见猖狂黑烟中,亮起一双血红眼珠。那被归海鸣踹断了腿骨的妖怪,竟然又缓缓地站了起来,并拖着一条断腿,一步一步,歪歪斜斜地向二人走来。 乌云随风移去,露出皎皎明月。月若银霜,映照在那个黑影身上,只见那全身冒着黑气的身影,竟是个中年男人模样。他身着中衣、发冠披散,若不是那腥红血眼,看上去就像是普通入睡的镇民一般。与此同时,先前那被撞破的木窗里,又爬出一个黑烟四散的妖异,那小妖只到归海鸣的腰际,月光映照下,分明是个孩童! 伴随“吱呀”一声,民居大门被推开,门扉中走出一个只着中衣的妇人来。她面无表情,行动迟缓,周身黑烟缭绕,双眼红如鲜血,伸长胳膊,缓缓挪动。男子、妇女、孩童,一齐向小竹与归海鸣步步逼近。 同一时刻,只听“啪、啪”数声,周遭几户民居,皆是门扉开启,行出十余个如鬼魅一般的镇民来,他们各个妖气绕身,无神无感,只知缓慢前行,喉咙中还发出“唬唬”的声响。此情此景,小竹先前也见过,那是于天玄门中,中了妖毒的天玄门弟子。她震惊地瞪大了眼,惊声道: “这……分明是镇民被妖毒所染,化为了妖人!” 十几名化妖的镇民步步紧逼,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将小竹和归海鸣围困在当中。然而此时此刻,二人既知妖异的真面目,便不敢再下重手,以法术或剑术枪术击伤众人。小竹掏出那支“炫影”,刚想放出信号,忽听几声尖锐哨响,紧接着,夜空中绽开四道炫目烟花——除他二人之外,其余四队,皆已遇袭! 眼看妖人逼近,小竹又不愿强行突围、伤及镇民,归海鸣冰眸一扫,忽化为鸣蛇原身,腾空而起。只见他蛇尾一卷,将小竹放在自己背上,紧接着银光掠空,向金影飞散的城中,疾飞而去。 “小蛇哥哥!是毕大哥他们!”小竹居高临下,一眼看见毕飞、陆灵、公子小白三人也被妖化镇民所困,忙出言提示。鸣蛇沉默不语,只是压低身形,如疾风一般,自友人上空掠过,以蛇尾将三人一并卷起,并再次腾入夜空。 “多谢归海兄,”毕飞长吁了一口气,“若不是你出现,我们还真不知如何解围。” 陆灵握紧手中半月戟,恨声道:“可恶的妖怪!竟然将镇民变为妖人,简直罪无可恕!若我逮着那混账,定要将他大卸八块!” 公子小白却并未言语,他只是微微蹙起剑眉,望着地面纵横交错的屋舍。须臾之后,他忽道:“你们仔细看,这房屋布局,像个什么?” 经他提示,众人定睛一看,只觉屋舍排列错落有致,东南西北四方各有建筑群,俨然构成一个工工整整的阵法。毕飞见状,脱口而出:“是四象阵!” “不错。”公子小白沉声道,向来手持折扇、笑说趣闻、满口读书看戏的他,此时却是面色凝重。他抬眼望向弦月方位,掐指一算,缓缓道:“子时已至。” 他话音刚落,忽见小城中心,忽腾起冲天的黑气!妖气骤升,无天黑炎自城中骤然喷薄,直冲云霄,弥散的黑雾将整个小城笼在其中。登时,满城妖异,一齐厉声呼号,凄厉哀嚎,响彻四野。归海鸣冰眸一黯,一个猛子冲那妖气升腾之处扎了下去! 只见那城中小巷里,蔺白泽正将重伤晕厥的自家师弟护在身后,孤身面对幢幢妖影。此处黑雾最为浓重,满目昏聩,他也瞧不真切那浓雾之中,影影幢幢的,究竟是什么妖怪。他只知方才走在巷中,忽然生起浓浓迷雾,一个黑影直扑而来,一口咬在师弟的脖颈上。他忙挥动拂尘,一掌将那黑影击飞,可师弟却在顷刻间陷入昏迷。他忙为师弟止血,并让对方吞下驱邪解毒的药丸,之后他放出“炫影”,摆出守备之势,随时准备迎击迷雾中的妖物,同时等待援军。 忽然,黑雾传来厉声嚎叫,一个妖影低吼着朝他冲去,蔺白泽踏前一步,拂尘一扫,正要还击,忽听天际传来厉声呵斥: “住手!” 下一刻,一道银光俯冲而下,竟是一条鸣蛇落定于他面前,继而幻化成那身形高瘦、手持银枪的冷峻青年。蔺白泽震惊失语,好半晌才抬起颤抖的手,颤声道:“是……是你!你竟然是那鸣蛇妖怪!” 蔺白泽全身抖得像筛子似的,他佯装惊恐,实际上却是将左手偷偷伸入衣袋,想掏出些降妖束怪的法宝,用来对付归海鸣。他的小动作,被毕飞收进眼底,后者忙跨前一步,一把抓住他欲图不轨的左手,沉声道:“蔺兄,莫要敌我不分,我们是来帮你的。” 他这一句,并未刻意压低嗓音,因此立刻被蔺白泽辨认出来。后者惊诧万分,尖声道:“你是毕飞!你这叛徒,究竟要做什么!好啊好啊,原来是你们捣的鬼!” “闭嘴!”陆灵不耐烦地呵斥,“瞎吵吵什么!你少说两句,给我看仔细了,这妖怪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陆灵训斥的同时,小竹已捏起法诀,朗声吟唱“驰风诀”的咒文。清风骤起,吹散了层层迷雾,在这妖气蔓延之地,荡开了方寸安宁之处。皎洁月光,映在那黑烟弥漫的身影之上,只见先前要袭击蔺白泽的那个妖人,头发花白,脊背微驼,脚边还跟着一只同样散发黑烟的小羊羔…… “娘!”蔺白泽失声道,他瞪大眼,一把揪住毕飞的衣领,“你们究竟把我娘怎么了!说!说啊!” 陆灵一个箭步冲过去,横起手刀劈在蔺白泽胳膊上,趁他吃痛之时,忙将毕飞救下。只见她杏目圆瞪,急道:“你个糊涂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若我们真要害你,刚才根本不会出声提示,让你娘咬死你、或让你杀了你娘不就好了?蔺白泽,你给我冷静点!” 听她这句,蔺白泽微怔,他抬眼望向自家妖化的娘亲,却见她额上贴着一张符咒,抑制了她的妖气与凶性,正是赤云楼的“缚甲神符”。而在千钧一发之刻,大喊“住口”,阻止他击伤老母之人,亦是毕飞。思及此处,蔺白泽深吸一口气,勒令自己平静下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我娘会变成妖怪?” “不止是柳嬷嬷,”小竹缓声道,“全城的人都被妖毒所染,化为了妖异。若我猜得不错,柳嬷嬷说,每到清晨天明,邻里乡亲就会察觉物件移动,怀疑是闹了妖怪,其实这妖怪就是他们自己。” 蔺白泽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只听小竹轻叹一声,继续说下去:“这种景象,我们先前也见过一次,就是中了妖毒的天玄门人,会化身为妖异,六亲不认,无神无智,只知屠戮活人。但他们在染毒之后,便全然妖化,我也从没见过像柳嬷嬷与乡亲们这样,白天里好端端的,到了晚上却变成妖怪的。直到方才,我们翔于天际,经公子小白提点,我们才发现,这小城竟是以四象阵法而建……” “四象阵?”蔺白泽惊声道,“那不是用于禁锢妖异的阵法?你是说,平城在数百年前,就有妖异作祟,后来被人建城镇压?” 小竹微微颔首,轻声道:“我曾从师父的典籍中看到过,四象阵不止可以用于禁锢妖邪,还常用来镇压地脉阴邪浊气。我方才飞行鸟瞰,四象阵的阵眼所在,就是柳嬷嬷的屋子。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为何当日白泽哥哥会忽然幻化为巨大妖兽,一方面是蛊雕之毒令他神智迷失,另一方面,应该是这阴邪浊气惹的祸,抑制了他体内神兽祥瑞之灵气,将之尽数妖化。” 陆灵摸着下巴道:“这么说来,这次平城妖气再出,定是那白泽搞鬼了!” 小竹轻轻摇头,否定了这个说法:“不,我觉得这件事和白泽哥哥,并无关系。若是他妖化再出,那必定像十年前那样,神智迷失,只知屠戮,又怎么会采用如此迂回的方法?依我看,是浊气自行泄露,渐渐污染了平城,所以才会出现‘白日为人、夜间为妖’的奇象。” 毕飞思忖片刻,赞同道:“月姑娘说的不错。白天阳气重,地脉浊气不重,因此镇民便不受影响。可入夜之后,阴气骤升,妖力大盛,这浊气黑烟便沾染了镇民,令他们为之妖化。” “可、可娘亲来信说,”蔺白泽急道,“平城是最近一段时日才闹妖怪的,以前从没有异象啊!若按你们的推测,是浊气沾染,不是早该出问题了吗?” 小竹思索了片刻,才开口道:“依我看,四象阵是将浊气封住了,所以数百年间,平城不曾出过什么怪事。但是最近浊气忽然井喷,这可能与应龙有关。应龙破出东海封印,再临人间,强大的妖力激得地动山摇,而平城距离东海并不远,应是受应龙妖力的影响,浊气冲破了四象阵的禁制,自地缝裂隙喷薄而出。” “又是这妖孽!”陆灵恨声道,“他害得神州还不够吗?该死,我们得赶紧找到窥天幡,集齐四法器!我定要找到云生镜封印那妖孽,将他千刀万剐,让他再也不能害人!” 一听见“窥天幡”三个字,蔺白泽一甩拂尘,咬牙切齿地道:“好啊,我说你怎么突然找上十方殿,原来打的是我派宝器的主意!好你个陆灵,连你也勾结妖魔,为虎作伥了!” 陆灵挺起胸膛,朗声道:“你尽管骂就是了,我陆灵行得正坐得直,对得起天地良心,随你怎么说!” 见两人又争执起来,毕飞跨前一步,拦在二人中央,缓声劝慰:“你们都别吵了。的确,我们是觊觎窥天幡,但这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唉,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当务之急,是要解决这里的浊气啊!我看眼下的情势,平城百姓还只是半人半妖,但随着浊气不断喷薄,地缝逐渐扩大,百姓们体内的妖毒也会不断加深,届时完全妖化,那便后悔莫及了。” 第六十三章 当务之急,是要解决这里的浊气啊!我看眼下的情势,平城百姓还只是半人半妖,但随着浊气不断喷薄,地缝逐渐扩大,百姓们体内的妖毒也会不断加深,届时完全妖化,那便后悔莫及了。” 经毕飞这一劝,陆灵不再愤懑相争,蔺白泽亦是无言以对。众人皆望向柳嬷嬷的屋子,只见院中妖气升腾,黑烟喷涌,而房屋外墙上,已裂开了一条条黑色的缝隙,墙灰碎瓦簌簌落下,倾颓之势早已显现。 这正如毕飞猜测的一般,随着浊气不断涌出地缝,周遭房屋亦为之破败受损,而以建筑群构成的四象阵,其禁锢之力日益衰颓。照这景象来看,也只需短短数日,浊气便能冲破位于阵眼的房屋,届时墙倒屋毁,四象阵立破,浊气遍布全城,而城中百姓也将被浊气感染,彻彻底底地化为妖魔。 望着那冲天的妖气,望着那倾颓的房屋,蔺白泽眯起了本就细长的凤眼,暗暗捏紧了左拳。他将拂尘插回腰际,从袖管中掏出数个瓶瓶罐罐,又在衣襟里摸出几张银票,又在腰带上摸索了半天,好容易翻出几枚碎银和铜板,捏在掌心里。他细眸一扫,视线一一从众人面上掠过,最终停留在陆灵的身上。蔺白泽咬紧牙关,面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然后才走向陆灵,勉强挤出一抹笑,讨好地道: “陆师姐,你向来言出必行,是咱们盟里的出了名的巾帼英雄,一言九鼎,一诺千金。就算你勾结妖魔,也会顾及同门情义,绝对不会食言的,对不对?” 他忽然一改先前义愤之色,又是唤“师姐”讨好,又是戴“巾帼英雄”的高帽子,又是使激将法,明显是有事相求。陆灵一眼看穿蔺白泽的用意,皱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有话快说,别这么阴阳怪气的。” “好,陆师姐果然是痛快人,”蔺白泽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在场诸位之中,我只信得过你。小弟有一事相求:待到明日清晨,我老母恢复神智之后,烦请你将这些药瓶和银两转交给她,就说我回十方殿修道去了。” 说罢,他也不等陆灵应答,便强行将药瓶、银子塞进她的手中。陆灵不明就里,只得茫然接过。只见蔺白泽回转过身,右手再度执起拂尘,左手捏了个法诀,一步步走向自家院落,踏入了冲天浊气之中—— “天冥冥,地冥冥,天地乾坤,混沌出冥。 佛有灵,道有灵,佛道神祇,万物归灵……” 蔺白泽双目紧闭,低声念诵,并以拂尘在虚空中绘出符咒纹样,黑雾之中忽亮起幽蓝光点,自他指尖散出,萦绕周身。毕飞见状,先是一怔,随即大惊,他慌忙上前制止:“蔺兄,不可!这是以身化印的禁咒啊!” 一边出言阻止,毕飞一边疾奔上前,却一头撞上了冰墙,摔倒在地。原来,蔺白泽左手袖管中藏了一张“寒冰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耍滑头和赤云楼弟子索要来的。眼下,他扬手放出寒冰符咒,凭空而起的坚冰之壁,正将众人与他隔绝开来。 只见蔺白泽立于地面缝隙之上,任由邪气缠身,阴风扬起他的袖袍,面色煞白的他,朗声念诵: “知天地之冥,悟佛道之灵,乾坤万物,听吾号令: 吾以身为契,吾以血为凭,封神铸禁,化骨成岭!” 话音刚落,只见幽光粼粼闪动,猛一阵飞沙走石,黄土尘埃,纷纷涌动,一齐堆上蔺白泽的双脚,竟让他的双足化为了顽石——这正是十方殿的禁法?“骨镇”!施术之人,能镇妖驱魔,但自身骨血也将化为顽石。此时此刻,蔺白泽为了养母、为了平城百姓,竟决定施展“骨镇”之术,以血肉之躯,堵住浊气裂缝! 眼看尘沙蔓延,从蔺白泽的足部向上延伸,他的双腿,乃至腰际,皆已化为顽石,众人都露出不忍之色。毕飞握紧双拳,小竹垂下眼不忍再看,陆灵眼中有隐隐水光闪动,她高举手中药瓶银两,大声道:“蔺白泽,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你娘亲!我陆灵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蔺白泽嘴角一抽,也看不出是在哭在笑,就在这一刻,沙尘已爬上他的脖颈,直至没顶。那似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此凝固在石像的面目上。 忽然,一道炫目金光划破虚空,击碎坚冰,正没入石像眉心。霎时间,沙石迸裂,尘土飞散,石像登时破碎,又露出蔺白泽的血肉之躯来。紧接着,一道白影如鬼魅一般,冲入妖气黑烟之中,正站定在了地缝裂隙之上,而蔺白泽竟已身在数尺之外,正傻不愣愣地站在柳嬷嬷身侧,显然是还搞不清状况。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立于那浊气缝隙上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公子小白。 面对众人惊诧神色,公子小白不言不语,只是淡然一笑。他唇角微扬,笑在唇上,也笑进了一双黑亮的眼眸里。 蔺白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道:“你做什么?会死啊你!” 面对蔺白泽的质问,公子小白一双星目流转,他缓缓抬起手,摸向额间银箍,并轻声笑问:“你可知道,你为何名为白泽?” 就在蔺白泽与众人皆是又惊又疑之时,公子小白缓缓取下了额前银饰。那足有两指宽的银箍之下,在双眉眉心的位置,竟是狰狞的伤疤。那疤痕似是有年月了,纵横交错,似是有人用利器刻意割开。但即便如此,却掩不住错综疤痕之下,那淡淡的金色印记,正是一枚独特金纹,现于眉心。 “你……你是……白泽哥哥!”故人的名姓,脱口而出。直至看到金纹的那一刻,小竹才认出对方。十年前,一来小竹年幼,二来,当时白泽也是少年模样,与眼下俊朗样貌略有不同,所以她并未一眼认出,只是隐约觉得眼熟罢了。直到此时,小竹才明白,为何第一眼见到公子小白的时候,心中就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触。 公子小白——不,白泽向小竹微微颔首,淡然轻笑:“小竹妹子,久见了。” 眼前变故,令蔺白泽瞠目结舌,过了半晌他回过神来,连声质问:“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与我娘究竟有什么渊源?” 白泽眼神略一闪烁,只见他催动神兽灵力,运于指尖,随即抬手指向柳嬷嬷。登时,金色光点流转于虚空之中,萦绕于老人家的周身,驱散了升腾的妖气黑烟,也将那“缚甲神符”给消了个干干净净。老太太赤红嗜血的双目,逐渐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她浑浑噩噩地睁大了眼,望向周遭众人,惶然道: “这……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在家里睡觉么,怎么……哎呦我的妈呀,这是什么?” 她一抬眼便看见自家院中升起冲天的黑气,当下惊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好蔺白泽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他撑住养母的身子,轻声宽慰:“娘,你别怕,没什么大事儿,我们搞的定。你、你认识这家伙吗?” 蔺白泽抬手一指,柳嬷嬷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便瞧见了立于浊气裂隙之上的公子小白。此时的他,青丝、衣袖皆被阴风吹得摇曳不休,缠身的黑色浊气,更令他显得极是诡异。柳嬷嬷愣了愣,疑惑地道:“这是什么妖怪?” 闻言,蔺白泽精神大振,朗声道:“你看,我娘根本不认识你!你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到底是敌是友……” 然而,他还未说完,就被柳家嬷嬷一把拉住了胳膊。只见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抓着养子的手,急道:“儿啊,娘让你来处理闹妖怪的事儿,并不是要你来杀妖的啊!妖怪也有好的,也有善心的,你要搞清楚,切莫错怪了好人,伤了无辜的人啊。” 听她这句劝诫,蔺白泽一时无语。而公子小白却是星眸一黯,他敛去笑意,抱起双拳,冲柳嬷嬷躬身一揖,缓声道:“嬷嬷,抱歉,昔日白泽少年心性,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祸,这些年一直愧疚万分。” 柳嬷嬷身子一颤,她瞪大双眼,将对方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了一遍,半晌才颤声道:“你……你是……小白?” 第六十四章 “你……你是……小白?” 向来笑面盈盈的文士,此时笑意全无,他一双星目闪烁,默然无语,只是微微颔首。见他承认,老嬷嬷怔怔地迈出步子,向前走出一步,却被身侧的小竹伸手拦下:“柳嬷嬷,莫要向前走了,浊气危险。我虽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但白泽哥哥一定不是有心伤你的。” 她清脆声音落入老者耳中,柳嬷嬷又是一惊,她转头望向小竹:“你……你又是……” “柳嬷嬷,我是小竹啊。”少女垂下琥珀色的双眸,轻声道。 柳嬷嬷闻言大惊,她猛地伸出干瘪的手,一把抓住了小竹洁白纤细的五指,重重握住:“小竹、小竹,我……我对不起你和你爹!墨秀才……不,墨仙人,他,他还好吗?” 听了一句“你爹”,小竹刚想轻笑辩解,但一句“他还好吗?”,又让她心如刀绞,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一旁的蔺白泽,见母亲竟与月小竹相识,更是疑上加疑,心乱如麻,连声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娘,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一切皆因吾而起,”公子小白缓声道,“十年前,吾奉师尊太一真人之命,首次步出昆仑山,来这平城降妖除魔,却不慎被蛊雕所伤。吾身中妖毒,化为原形,幸得柳嬷嬷相救。那时吾尚年少,又初出昆仑,不通人情世故,只知要报答柳嬷嬷救命之恩。适时,吾见柳嬷嬷夜不能寐,思念夭折的孩子,便读其心象,并幻化为孩童模样……” 柳嬷嬷眼里泪光闪动,摇首道:“都怪我、怪我糊涂!你明明是要帮我陪我,我却把你当作坏妖怪,还险些杀了你……” 听到此处,小竹终于将昔年往事拼凑出来:白泽意图报恩,见柳嬷嬷思念死去的孩儿,便化身为刚子,想慰藉柳嬷嬷爱子之情。可柳嬷嬷不知怎的发现了端倪,还拿利器通伤了白泽的心门。白泽濒死之刻,神力衰颓,妖力骤升,所以才会受到体内妖毒所控。加之此地本就阴气极重,隐隐有浊气弥散,白泽终究狂性大发,才化为了凶兽,险些夷平小城…… 想到这里,她不由轻叹一声,感怀世事无常,阴错阳差,似是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只听柳嬷嬷又接着说下去:“……后来我问了先生,问了大师,才知道你是白泽,是昆仑山的神兽,通得灵性,能知道人的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你才会知道刚子是什么模样……怪我、都怪我当时不清不楚,不但错怪了你,还伤了你。就连维护我们、保护镇子的墨秀才,都被我们逼得走了……” 说着,老嬷嬷泪水连连,忍不住抬起衣袖,擦拭着泛红的眼角:“我那一刀捅得那么深,你又被墨仙人打伤,我以为你活不成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好后悔……” 她还未说完,但震惊无措的蔺白泽,已是忍不住插口道:“娘,你给我起名‘白泽’,还有养这羊羔,都是为了纪念这妖怪?” 柳嬷嬷含着泪点了点头,她轻抚养子的后脑勺,爱怜地道:“娃子,我送你上十方殿,就是想你能多读书,多习道,明辨是非,别像娘这般老糊涂。” 蔺白泽抿紧了嘴巴,他将头偏向一边,垂眼看地,再不言语了。柳嬷嬷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而又望向公子小白,喜极而泣地道:“太好了,小白,你没事就好。不然,我这一辈子,到死都不会安心啊……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公子小白星眸流转,他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倒是一旁的陆灵恍然大悟,她猛地拍了巴掌,道:“我明白了!照这么说来,十年前小白你重伤之后,并没有回昆仑山,而是钻到寒渊冰涧里,避世不见人去了!难怪我怎么拖怎么拽你都不愿出来,若不是我提到墨白仙君,估计你就打算在那儿躲一辈子罢!” “不错,”公子小白淡然一笑,缓声道,“吾受妖毒所控,伤及无辜,无言见师尊复命,此其一。其二,吾虽空有洞察心意之能,却不能通达人情事理,凭添祸事,殃及他人,吾这样的灵力异能,又要来何用?” 小竹“啊”地惊叫出声:“所以白泽哥哥,你额头上这伤,是你自己划的?你刻意自残,就是为了摆脱这洞察人心、听闻心音的异能?” 一时之间,小竹只觉脑中思绪纷杂,感慨万千:她忆起当年初见白泽之时,那个意气风发、善良温和的少年,那时的他极爱与人相处,还向她说了许多昆仑山的奇闻异事。然而,十余年来,那个温柔和善的少年,却独居寒潭冰涧,长伴冰寒溪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他痛恨起自己的灵术异能,甚至不惜自残。他读遍天下书卷话本,却不愿再与人多有交往。若不是陆灵误打误撞,又提到了墨白师父,他或许仍是形单影只,寂然数百年。就算他为了报师父的恩情,决意出山,他也再不同昔日的热心少年,他说话总是不着边际,看似嘻嘻哈哈,游戏人间,却只是戴上了一张笑容的覆面,笑在唇边,却不入眼底,不入心间…… “喂,小白,”陆灵不满嘀咕道,“我看你简直比那梨园的戏子还厉害,瞒得我好苦!难怪你会知道乾坤鼎炼药的方子,还骗我说是书上看来的,你这家伙,也真能装!” 公子小白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浅淡的弧度,只听他缓声道:“昔年,吾有意出手助人,却险些酿成毕生遗憾。吾不知与诸位同行,吾之作为,是否会拨乱命盘,又将带来何种因果。所以,吾不出手,不多言,袖手旁观,但看因缘际会。”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转而望向柳嬷嬷,淡然笑道:“然而时至今日,再遇故人,吾才知晓,纵使人心难测,而善意仍可达;纵然因果难衡,大丈夫立身天下,有所为有所不为,唯心而已。蔺白泽,好生照顾你娘,这地裂浊气,便由吾来填。” 不等众人阻止,公子小白朗声清咤,竟是将先前“骨镇”之咒,尽数背出。霎时间,狂风大作,沙尘漫天,而他伤痕累累的额间,顿时迸发出耀眼的金色光华。 金色流光不住游走,在天地之间荡开涟漪金波。走石飞沙,亦被灵光所染,金色尘埃漫天飞旋,竟将冲天的黑色妖气压制下来,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灵光冲撞之下,那黑雾不断退缩,终究是不敌神力,埋入了地面裂隙中。 流光若蝶,翩然飞舞,立于灿漫光华之中,立于浊气裂缝之上,公子小白从袖管中掏出玉笛,以笛轻敲掌心,朗声长吟: “风笑风声轻,云逐云无形,尘染尘不经,心痕心难静。诸位,再会了。” 说罢,他冲众人淡然一笑。刹那间,流光消散,夜幕再临,公子小白已化为一尊石像,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而他脚下,本该隐隐散发浊气的裂隙,却已是消弭无痕。 清风徐徐,扬起最后一丝金沙,飞舞流光,渐渐黯淡,最终消逝于夜色之中。 夜幕沉沉,明月皎皎。小城陷入沉酣夜梦中,四下一片静谧安宁,唯有夜虫啼鸣声声,更显幽静。 目睹这一切,小竹垂下眼,不忍去看那了无生气的石像。归海鸣冷眼一瞥,知她心绪凝重,于是伸出大掌,静静摁住她纤弱的肩头。陆灵瞠目结舌,讷讷道:“怎……怎么这样……为什么一定要用人来祭,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堵住这裂缝了吗?” “白泽身为昆仑神兽,学识广博,通达天理,若有他法,他又岂会选择‘骨镇’之术?”毕飞缓缓摇首,他怅然叹息一声,随后出言安慰,“人生一遭,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白泽他亦是遵从心意,诸位也莫太伤怀了。” 蔺白泽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搂住养母的肩膀,将母亲揽入怀中,任由她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衣襟。 “哎呀呀,吾说你们一个个,这愁眉苦脸的。若被过路人瞧见,还当你们哭丧呢。” 忽然,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声音,打破了宁静暗夜。众人皆惊,循声望去,只见那跟在柳嬷嬷脚边的小羊羔,正抬着脑袋,用那双黑亮的大眼睛,打量着众人。它那黑眸中,流光闪动,隐隐透着狡黠笑意。 “小白?”陆灵失声惊叫,“你不是用了那什么骨镇,变成石头了?” “哈哈,”小羊羔轻笑一声,“若是常人,施展骨镇之术,必定是骨肉化石,神形俱灭。可吾乃昆仑白泽,上古神兽,又怎会等同于凡人?吾虽以骨血为镇,当灵识仍可转移,便暂且附在这小家伙的身上。只要再经百年修行,便可再次化形。” 蔺白泽“呼——”地吁出一口气来,他嘴角抽了抽,细长双眼瞥向那小羊羔,嘀咕道:“嘿,既然有不死人的办法,你怎么不早说?” “喂,蔺白泽,你这话什么意思?”见蔺白泽那理所当然的样子,陆灵忍不住为公子小白打起抱不平来,“你当小白那肉身很好修吗?人家舍弃了几百年的修为,你连一句感谢都不说也就罢了,现在倒怪起小白没早说喽?” 陆灵这一席话,说得蔺白泽登时没了脸面,讷讷不作声了。见他那被训得吃瘪的模样,陆灵又低头瞥了一眼自个儿手中的药瓶银票,这位爱恨分明的女武者,大步走上前,将它们统统还给了蔺白泽,大声道: “你这家伙,虽说有时候爱占小便宜,能缩头就绝不出手,显得特鸡贼,但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嘛!倒也是条汉子!喏,拿好了,这些药材银子,你自己给你娘。” 被陆灵这一说,蔺白泽脸上有些挂不住,眼角抽搐了一下,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接过陆灵递来的物事。毕飞将昔日旧友的尴尬看在眼中,他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为蔺白泽解围:“多亏白泽前辈出手相助,封住了地脉浊气。柳大婶你放心,天明之后,城中百姓的妖毒就会渐渐化解,今后也再不会有闹妖怪的奇事了。” 柳嬷嬷一边轻抚羊羔的背部,一边破涕为笑,连声向众人道:“多谢,多谢大侠。天也快亮了,我给你们煮粥做饭去。” “不必麻烦了,大婶,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毕飞婉言谢绝,他转而望向蔺白泽,缓声道,“蔺兄,眼下我们的身份皆已暴露,你也已知道我们的目标是贵派的窥天幡。实不相瞒,我们已收齐另三派法器,只欠十方殿秘宝?窥天幡,为的是令墨白仙君复生,寻找云生镜的下落,继而封印应龙。我亦不想蔺兄为难,只求你当做不曾听见过此事,请勿说予贵派长老,勿令他们加强防备便好。” 蔺白泽扯了扯嘴角,避而不谈。见他那犹豫模样,陆灵又来了火气,她提起半月戟,将戟尾掼在地上,皱眉道:“你这家伙,简直是榆木脑袋!到了这时候,难道你还觉得我们是勾结妖魔、为非作歹的恶人吗?告诉你,就冲着小白替你挡住浊气这一点,这个忙你是想帮也得帮、不想帮也得帮!柳嬷嬷,请你闭眼别看,我要打晕你儿子,让他不能告密。” 说完,陆灵当真捏起拳头,朝蔺白泽步步逼近。柳嬷嬷看看她,又看看自家儿子,忙拉住养子的衣袖,开口劝说道:“娃子啊,墨秀才、不,墨仙人帮过咱们,你就当看在娘的面子上,好不好?” “娘,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吗?”蔺白泽眯起细长双眸,他安抚地拍了拍母亲布满皱纹的手,又冲陆灵摇了摇头,“陆师姐,你冷静,冷静啊!等等,收起你的长戟,放下你的拳头,我可从来没说过,我要回十方殿告密啊。” 陆灵闻言驻足。只见蔺白泽贼兮兮地左右张望了一圈,见四下无人,但却仍是压低声音道:“你们几个,也给我留点后路啊。我那几个师弟就在附近巡查,如今浊气已散,他们说不准就摸回来了,陆师姐你声音那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一边说,蔺白泽一边抬手示意,让众人先行进屋。待众人都跨入院中,他在门口探了探脑袋,左看看右瞅瞅,确定没人看见,才慌忙将院门关上,又落了木栓子。然后他转过身,撇了撇嘴角,冲众人道:“我娘都开了口了,你们说这个忙我能不帮吗?窥天幡收在哪里,我心中有数,但现在可不敢告诉你们。” “此话怎讲?”小竹挑眉,轻声询问,“只要你告诉我们窥天幡的下落,我们即刻前去取宝,不正好与你撇清关系?” “好个什么啊,”蔺白泽垮下脸来,哀怨道,“我这次是偷跑出来的好吧!早跟你们说了,这几天派中长老都去东海之滨了,师父本是让我在派中看守,可我一听娘这里闹妖怪,就忍不住冲出来了。若你们这时候盗走窥天幡,我回去怎么交代?还不得提头去见师父他老人家?” 毕飞思忖片刻,颔首道:“不错,这的确令你难做了。蔺兄,你可另有他法?” 蔺白泽摸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眼珠子一转,拍了巴掌道:“这办法也不是没有。这样,你们多等一日,等我和师弟们回到门派,然后……” 他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将计划告知在场众人。听他说完,小竹、归海鸣、毕飞三人当下点头赞同,而陆灵更是拍手笑道:“你这家伙,就知道你鬼点子多,自个儿门派都被你设计了!” “陆师姐,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我这还不都是给你们逼上梁山的?”蔺白泽无奈地一摊手,愁眉苦脸地道,“事不宜迟,等师父和长老们回来,就没这么简单了。咱们明儿个一早,与师弟们汇合之后,立刻出发。对了,你们可都把妆画好了,别露出马脚啊。” 一个时辰后,鸡鸣破晓,十方殿弟子果然回到柳家宅院,与蔺白泽会合。而在此之前,小竹等人早已做好装扮,将一切准备妥当。众人辞别了柳嬷嬷,依计赶往十方殿。至于公子小白,本想助一臂之力,却因察觉地脉异动,担忧魔气再出,不得不驻守平城,以白毛小羊羔之姿态,看守浊气裂隙。 第六十五章 历练 ◎ ◎ ◎ 更深露重,明月高悬。夜风吹皱镜湖,漾起阵阵涟漪。就在那宛若明镜一般的湖面上,忽映照出一道银白飞影。那飞影掠空而过,竟是一条身负遮天双翼、通体银亮鳞片的鸣蛇。只见它四翅齐展,停驻于镜湖湖畔,展翅于儒家学堂之上,它忽张开蛇口,喷出熊熊烈焰! 火舌喷薄,瞬间便吞噬了屋瓦房梁,将万事万物都吞入火海之中。不多时,浓烟滚滚,火海滔天,不仅映红了镜湖湖水,也照亮了夜空。那火光直冲云霄,就算身处数十里外,都是清晰可见。片刻之后,面朝镜湖、背靠丘陵青山的十方殿门中,亦燃起冲天的火光。那是门派里的厨房所在,本就堆积了柴火木料,如今更是烧得一发不可收拾。巡逻弟子见此情景,立刻一边奔去救火,一边高声呼救:“走水啦!走水啦!” 正当十方殿弟子从梦乡中惊醒,忙不迭地披了件衣服前往厨房、学堂等地救火的时候,蔺白泽正领着两个披着低阶青衫的弟子,奔向门派正殿。他们刻意隐藏行迹,在建筑间的小巷中奔行。直到进入正殿,蔺白泽瞅准四下无人,慌忙将殿门关上,然后压低声音冲另二人道:“你们可得守好,莫让人进来。” “放心,包在我身上!”一名弟子拍了胸脯道,那豪迈的语气、清脆的声音,正是陆灵。 “蔺兄且放宽心,我们明白。”这身穿青袍、语调温和的青年,不是毕飞,又还能是谁? 原来,蔺白泽这一招,便是三十六计中的“声东击西”。那日平城中,在与其余弟子会合之后,他先是当众辞别了陆灵等人,做出“陆灵及渡罪谷弟子已离开”的假象,可事实上,他却是与四人相约,会面于镜湖之畔。他拿出三套低阶弟子的衣衫,给小竹、毕飞与陆灵穿上,又将三人偷偷领进了十方殿门派之中。入夜之后,归海鸣先现出鸣蛇原身,在无人的儒堂里放火,故意吸引十方殿弟子的注目。而小竹则假扮弟子,借“驰风诀”等风行术法,点着了夜间无人居住的厨房,引人救火。而毕飞与陆灵,则跟着蔺白泽,趁乱潜入藏有“窥天幡”的正殿。 殿中并排供奉着儒释道三尊神像,只见蔺白泽走到莲花灯旁,取下了灯上的蜡烛。下一刻,他挥动手中拂尘,将拂尘的尾端,插入了原先放置蜡烛的莲灯孔洞里,并用力一转。登时,只听“咯噔”一声响,玄天上帝的神像足下,竟显现出一个两尺来长的孔洞来。蔺白泽走上前,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放置其中的雕花桃木盒,又取出了自己的拂尘,然后才转身将木盒交给二人,小声叮嘱道: “这里面的就是窥天幡了。你们用完之后,可得还回来……” “蔺兄放心,事成之后,一定完璧归赵。”毕飞沉声应诺。 “不不,别找我,”蔺白泽忙不迭地摆起手来,“我算是怕了你们了,你们可千万别来找我!我可不想暴露,被师父砍了脑袋。这样,到时候你们就让那条蛇飞着扔到镜湖小船上就行,就会有渡船弟子瞧见送回来的。” 说到这里,蔺白泽皱紧了眉头,简直将眉间拗成了一个“川”字。他拍了拍右胸,硬着头皮道:“你们来罢!” 毕飞与陆灵对望一眼,后者提起半月戟,刚想出手,忽然,蔺白泽又向后跳开一大步,苦着脸道:“别别!陆师姐你下手太重,我真怕给你一戟戳死了。毕……毕师兄,还是你来吧。” 到了这时候,他又讨好地喊“师兄”了,陆灵冲他翻了个白眼,“啧”了一声。而毕飞则是轻轻点头,沉声道:“也好。蔺兄,你忍着些,请恕毕某得罪了。” 说罢,毕飞竖起两指,夹了张“寒冰符”,只听他轻声念诵:“天雪寒霜。” 冰华迅速凝结,虚空中忽凝成数枚寒冰箭矢,径直向蔺白泽左肩、左胸的位置疾飞而去。被冰箭击中的蔺白泽,被那力道击得倒退了好几步,一头栽倒在地。鲜血自创口涌出,蔺白泽疼得五官都扭曲了,一张脸煞白的,他痛苦地道: “毕、毕飞,你下手也不轻啊……不行,我要晕了、晕了……你们跑……记、记得门开着,让人救、救我……” 眼见他这惨兮兮的模样,毕飞先是一怔,继而忙上前询问:“蔺兄,你怎么样?我这咒法并不……” “你别理他了,这小子就是护疼,”陆灵一把扯住毕飞,撇了嘴道,“他这也就是皮肉伤,我看得清楚着呢,根本没伤到心脉。既然捱不住疼,学人家玩什么苦肉计?行了,你就躺着吧,我们会引人过来救你的。” 最后一句,是冲蔺白泽说的。只见这位“捱不住疼”的主儿,干脆抬起脑袋,自个儿往地上一磕,只听“咚”地一声,他两眼一翻,彻底厥过去。 第六十六章 ◎ ◎ ◎ 取得“窥天幡”之后,小竹、归海鸣、毕飞与陆灵四人,立刻前往天玄门,向玄麒真人借取紫霄剑。 鸣蛇日行千里,不多时便飞至天玄门。此时的天玄山,再不似初见时那峰峦叠嶂、绿水长流、流云奔壑、玉宇琼楼的盛景,而是千里冰封、满目苍茫。冰华封冻了金顶与琉璃,也在地面青石上覆了一层寒霜。泛着黑气的妖化弟子,被冻结在冰雪之中,冰晶也掩不住他们狰狞面目,那嚣狂的动作,似是随时都会破冰而出一般。 此情此景,令陆灵大惊失色:“天玄门怎变成这幅模样了?这这,这被冰封的弟子,足有数百人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搞到这般田地?” “陆师妹,这就说来话长了,”毕飞轻叹一声,解释道,“就在一个月前,应龙破出东海封印,立刻派遣旗下‘九煌’、‘魂煞’两位尊者,前往天玄门复仇。他们故意散播妖毒,让天玄门弟子化为妖人,为的就是看同门相残的惨象。” 说话的工夫,鸣蛇已降落在山门前,银光掠过,归海鸣幻化为人形,四人并肩而立。昔日守卫森严的山门前,如今只剩下一名弟子看守。瞧见四人,那弟子上前一步,抱拳拱手道:“诸位请,掌门已等候多时。” 说罢,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四人跨上山阶,走向正殿方向。四人一路行进,只见山道青石,皆是冰雪深深,楼宇檐角,垂下尖锐冰棱。本该仙风道骨、宛若天境的天玄门,此时已是门派凋零,而这一路上,所见手脚完好、神智清明的弟子,也不过数十人罢了。 “可恶!天玄门为诛妖盟之首,未想到如今竟变得这般落魄,都是该死的应龙!”陆灵恨声道。 她话音刚落,忽听一个清朗洪亮的声音,如钟鼓鸣罄一般,回荡在天地之间: “花无常开,月无常圆,世间之事,有枯必有荣,有盛必有衰。天玄门亦不过凡尘俗派,又岂有长盛之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天玄正殿外,立着一名如冰似雪、身姿挺拔的男子。那人鬓发皆白,面目却极是年轻,他五官俊朗,双目如星,风姿俊美,只可惜面无血色,一眼望去,倒像是由冰雪雕刻而成的塑像一般。 “玄麒前辈。”小竹、归海鸣、毕飞三人,皆抱拳行礼。倒是陆灵大吃一惊,讶声道:“什么?这便是天玄门掌门人?玄麒真人?怎么如此年轻?” 天玄门、渡罪谷虽同属诛妖盟,玄麒真人却从未出现于商议盟会之上,相关事宜皆由二长老?元虚真人代为转述,因此陆灵从未见过这天玄掌门。她哪里会想到,传言中近两百岁高龄的真人,竟是面前这个看上去风华正茂的俊秀青年? 瞧见陆灵瞠目结舌的模样,毕飞以拳掩唇,压低声音,小声解释道:“这位玄麒真人,本是神兽水麒麟。他原是天玄门师祖?玄天上人的生死之交,在玄天上人仙逝之后,他继任掌门之位,代替友人守护灵山。这其中种种因缘,之后我再向你细说。” 未想到毕飞这低语轻喃,仍是落入玄麒真人的耳中,他冷声道出“不错”两个字,同时一振衣袖。他背后的剑匣铿然开启,一道闪烁荧荧紫光的利剑,便破匣而出,仿佛有灵性一般,停驻在玄麒真人的身侧,兀自转动着。 只见玄麒真人面若冰霜,无悲、无喜、无惧、无忧。他那幽蓝双瞳,扫过在场众人,淡然开口:“吾受人之托,镇守天玄门百年,这紫霄剑亦是故友托付。吾曾立誓,绝不踏出天玄山半步,绝不舍弃紫霄剑半分。” 听他语调冰寒,言语更是不容置疑,小竹微微着急,她跨前一步,冲对方又作了一揖,沉声道:“前辈,君子一言九鼎,当日是您亲口答应,若等我们集齐乾坤鼎、定魂珠、窥天幡三样法器,您就借出紫霄剑,助我们救治墨白师父的。” 玄麒真人一双幽蓝冰眸,有如寒潭冰水,冷眼望向众人:“不错,吾曾出此言。” “那您的意思究竟是怎样?”见对方承认先前所言,却又无半分借剑之意,小竹不由迷惘了。不止是她,就连陆灵都不禁小声感慨:“哇,这态度好冷好嚣张啊,喂,长蛇,我看你是找到对手了。若论扮万年冰山脸,我看这玄麒真人比你还厉害些。” 说着,陆灵瞥了归海鸣一眼,并用胳膊肘捅了捅身侧的同伴。归海鸣无视她的动作,他反手取下背上的蟠龙枪,冷声道:“紫霄剑我势在必得,若你有意食言,便莫怪我动手了。” 银枪紫剑,各占一方,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见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毕飞疾走两步,行到归海鸣身前,出言劝慰:“归海兄,莫要急躁,听前辈把话说完。玄麒前辈是一派之主,凭他的人品,又怎么会是故意赖账的人呢?” 毕飞表面上是阻拦劝解归海鸣,实际上则是对玄麒真人行激将之法。后者修行千年,将人世凡尘看得通通透透,毕飞这点小心思,玄麒又怎会瞧不出?只见他幽瞳一黯,淡然道:“尔等若能通过吾之试炼,吾自会借剑。” “喂,前辈,你怎么这样?”陆灵忍不住打起抱不平了,“照大家的说法,当初是你答应借剑的,可没说还要加什么劳什子的试炼。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不成还能中途改条件的?你是堂堂掌门人,这也太坑人了吧?” 面对陆灵的质疑,玄麒真人的面容,仍是面无表情,不露半分情绪,只是淡然道:“如今天玄门门派凋零,正处生死关头。吾借出紫霄剑,便是做好了应龙尊者再袭、天玄门自此万劫不复的打算。冒此凶险,吾自然要掂量清楚,诸位是否有能之人,是否当真有直面应龙的胆量与决心。” 他这一句,有礼有节,毕飞微微颔首,再不言语。就连心直口快的陆灵,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小竹抱拳行礼,沉声应了一个“好”字。归海鸣更是傲然挺身,他负起长枪,冷声道:“闲话莫提,放马过来便是!” 见众人应允,玄麒真人捏了个法诀,忽然,他的双眼迸发幽蓝灵光,同时衣袖一振。只听一声铿鸣,那紫霄剑得主人指示,立刻凭虚飞出,向四人疾驰而去。归海鸣横枪阻拦,谁料那紫霄剑却是剑锋一转,竟径自插入地面,登时,土石崩裂,乱尘纷纷。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冰华尽碎,青石崩落,地面竟被击出硕大的裂口。四人身形,立刻摔入黑暗深渊。 待黑暗吞没四人身影,那裂缝瞬间合起,不留半分踪迹。玄麒真人收回紫霄剑,负手立于冰雪之上,冷眼望向万丈青空。 第六十七章 窥心 ◎ ◎ ◎ 花灯璀璨,飞雪纷扬。 零落雪羽,轻轻降临人间,穿梭在灿漫花灯之中。就在这安宁祥和的夜晚,忽然,城中夜空升起熊熊烈火,黑气蔓延,一个巨大的妖异身形,屹立于天地之间,冲天的妖气,遮天蔽月。紧接着,便是哭喊嚎啕的声音: “妖怪——有妖怪——” 镇民们惊惶奔走,从着火的屋子里逃了出来。孩童啼哭的声音、鸡鸣犬吠的声音、纷纷杂杂的足音,连同那烈火燃烧的毕剥之声,还有妖怪咆哮呼吼的声音,混杂在这飘雪冬夜中。 在绿竹居的门背后,蜷缩着一个小孩子。那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女娃娃,穿着绿色的棉袄子,梳着一对可爱的包包头,粉嫩嫩的小脸上,此时满是惊讶与不解。她错愕地望着不远处那立于烈火中的妖怪,那周身遍布漆黑毒影、口吐火焰的庞然大物,在它狰狞的面目上,竟显现出熟悉的金色纹印。 “丫头,你待在这里,不要乱跑,明白吗?” 耳边传来清朗声音,女童循声望去,却见身侧不知何时立了一道清瘦身影。那俊秀容颜,那白衣乌发,那映着月光的温和眸子,皆是那般亲切。刹那之间,小竹只觉得脑中纷乱,不知自己身处何时、身处何地。她只能怔怔地望着那人,傻傻地点了点头。 墨白伸手揉乱她额前碎发,随即转过身,竟然是腾空而起,立于虚空之中,直面那庞然巨兽。只见他右手挥舞绿竹杖,左手捏了个法诀。伴随着他朗声叱咤,旋风骤起,火舌喷薄,宛如一条火龙般,向那妖怪狂袭而去,沿着它的身躯盘旋而上。 巨兽咆哮嘶吼,黑色毒烟骤然喷发,令它的身形又暴涨数倍。那漆黑浊气,如排山倒海一般,不仅汹涌地扑向墨白,也扑向他身后的民居以及慌不择路的邻里。墨白高举竹杖,一声清咤: “寒岚冰凛!” 霎时,天降霜雪。冰晶迅速凝结,竟组成一面透明的高墙,拦住了山崩海啸一般袭来的黑色烟尘。同时,纷纷扬扬的雪羽,也压制了那些蹿升的火舌,减轻了火势。 然而,那巨兽妖气冲天,不过须臾之间,黑气便击碎冰壁。只听“咔嚓”的细碎声响,碎裂纹路在冰面上游走,碎冰如星辰破碎,降临人间。眼看那奔腾的毒烟,就要冲破冰壁的阻挡。墨白大喝一声,手中的绿竹杖顶端,发出了耀眼的萤绿色光芒。 烈焰蒸腾,小竹瞧见墨白师父的唇边,溢出了一丝血痕。而师父的身形也有了变化,一黑一白两道光点时隐时现。灵力透支,他连人形也保不住,险些就要被打回原形。见此情景,小竹想也不想,她一弯腰从地上抓起碎石,冲那巨兽狠狠地扔了过去: “不许伤我师父!” 那石块还未击中巨兽,就被毒烟侵蚀于无。可她童稚的声音,却吸引了妖魔。如潮毒烟骤然调转方向,竟是向小竹迎面扑来。小竹拔腿便跑,可此时的她只是个六岁的娃娃,又能奔得多快?只见毒烟越逼越近,如一条邪恶的黑色蛟龙,眼看着那黑雾便要将她吞噬,忽然,一道高壮浑圆的身形,挡在了她的身前,将她死死搂紧在怀中。 只见那黑白相间的熊猫,用他宽厚的脊背,为徒儿挡去了毒烟的侵袭。 霎时间,一道炽热的血线,溅射在小竹稚嫩的面容上。不知何时,那毒烟竟幻化成一条乌黑的钢鞭。乌鞭的一头,狠狠扎入了墨白的后背,又从前胸穿出。那总是黑白二色的躯体上,忽绽开一朵鲜红的血莲,染红了白色的毛皮,也映红了小竹的双眼。 “师……师父……” 女娃娃颤抖着探出双手,想要堵住那个喷溅热血的窟窿。指尖传来温暖却粘稠的触感,鲜血自她的指缝中溢出,她瞪大了琥珀色的双眼,呢喃着呼唤将她养大的熊猫师父。可任由她如何呼唤,对方却不曾有半句回应,只是颓然地瘫倒在地。 钢鞭消失无踪,毒烟渐渐散去,连那庞然巨兽都消散了身形,可这一切,小竹却并未察觉,她只是紧紧地抓住师父柔软的爪子,轻轻摇晃着他的身躯,并一遍又一遍地轻唤“师父”。 漫天雪羽,纷纷扬扬,落在女童稚嫩的面目上,又融化成了晶莹的泪滴,潸然落下。 那飘零的落雪,亦覆在墨白的身形上,却渐渐堆积起来,将他埋没在了皑皑落雪之中。 小竹慌忙伸手去掸,不让雪羽淹没了她的师父。可她刚刚扫去了师父毛皮上的积雪,更多的雪片却又悄无声息地欺了上来,将那黑白相间的绒毛、渐渐失温的血水,统统湮没在了无瑕白雪之下。直到师父变成了一个雪人,她才忽然真正意识到: 她的师父,已经不在了。 女娃娃无助地坐在雪地上,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雪堆,望着她再也唤不醒的师父,就连碎石瓦片砸在她的身上,她也不曾察觉。直到一枚臭鸡蛋,撞碎在墨白覆雪的身体上,她才震惊地瞪大了眼,忙探出双手,抹去那肮脏污迹。可下一刻,更多的秽物,却如雨一般地砸了过来: “小妖怪,滚出去!” “你们这些妖精,骗得我们好苦,快滚快滚!” 一只破瓷碗被人狠狠丢出,正砸在小竹的额侧,登时划开了一条血口。血水蜿蜒而下,染红了女童稚气的侧脸。她茫然地偏过头,望向那咒骂怒吼的人们。他们都是平日里亲切和善的叔叔婶婶们,此时却都露出了愤怒的神色,恶狠狠地瞪着她。有人挥舞着锄头,有人抄着锅铲,有的捡了石头菜叶,重重地砸向她。 当看见有个老人家,从泔水缸子里舀了一勺馊臭的泔水,狠狠泼来的时候,小竹顾不上自己疼痛的伤口,她“噌”地直起身,张开一双短短的小胳膊,拦在了师父身前。 登时,泔水劈头盖脸地淋了她一身,酸馊的味道简直令人作呕。小竹来不及掸去挂在自己身上的剩面条,她忙转身去看,见师父身上仍是干干净净,才放下心来。紧接着,她又转而望向怒骂不断的镇民,小声地说: “我们走,我们这就走,求求你们,不要伤我师父。” 软软的童音,道出最卑微的请求。小竹学着记忆中师父的动作,抬起两只短胳膊,冲众人抱了抱拳,作了一揖。之后,她跪在师父身侧,抓住师父毛绒绒的胳膊,以自己幼小的身形,费力地撑起师父的身子。她迈开小短腿,勉强而又坚定地拉着墨白的躯体,一步又一步。在落雪上拖出一条深痕。 “师父师父,我们走……小竹带你走……咱们去一个没有人、也没有妖怪的地方……” 一边缓慢前行,她一边轻声呢喃。她那矮小的身形、蹒跚狼狈的动作,连同雪上拖行的痕迹,很快便被埋没在纷扬雪羽之中,消失无踪。 小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周围景致由冬夜小城,渐渐变化为了暗夜密林。一轮银月,明晃晃地挂在枝头,映出幼小的她、拖着比自己高壮数倍的师父、那近似可笑的身影。她喃喃地重复着“快到了!快到了!”,却不知是说予逝去的师尊,还是说给自己鼓气。 忽然,她脚下一个踉跄,磕到了落雪中的石块,终究是腿脚一软,摔入了厚厚的积雪里。本是强撑着一口气的她,到了这一刻,气劲全失,受伤失血的痛楚与疲累,一齐涌上她小小的身子。年幼的女童,终究是捱不过寒冷与疲惫,她瘫倒在地上,再也直不起身来。 她撑起胳膊肘,费力地挪动到师父的身侧,靠上墨白柔软却冰冷的毛皮。天寒地冻,她缩起手脚,蜷缩在师父身边,小声地嘀咕着:“师父师父,小竹会陪着你……” 回应她的,却只有呼啸的北风,和落雪簌簌之声。冷得全身打颤的小竹,将脸孔埋在师父的毛皮上,浓浓的倦意,也随之袭来。就在她意识逐渐游离、即将陷入黑甜梦境的那一刻,她的耳边,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唤: “丫头,蝼蚁尚且偷生,我何时教过你这般不惜命的拼法?” ——那亲昵的称呼,带着笑意的语调,是如此熟悉,如此温暖。这声音属于那个将她抚养长大、亦师亦友、如父如母的亲人。 “就算你不惜自己的命,也该惜墨白换来的命。若你葬身河底,到了九泉之下,有什么颜面去见你师父?” ——严厉的语气,不满的质问,正属于那个英武威严的神将。虽只有一面之缘,却如醍醐灌顶,为她燃起了新的希望。 “我归海鸣,有仇必报,有恩必还。” ——冰冷的语调,隐忍的情绪,那个人,是与她几经生死、性命相托的挚友…… 耳中纷杂一片,许许多多的声音,在她脑中徘徊不去。有人唤她“月姑娘”,有人唤她“小竹妹子”,各样的称呼,几乎撑破她小小的脑袋。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笑容春风的师父、冷峻寡言的小蛇哥哥、温柔谦和的毕大哥、爽朗豪迈的陆姑娘、谈笑风生的公子小白,甚至还有鸡贼狡黠的蔺白泽、白发年迈的柳嬷嬷…… 不对!这里不是昔日平城,她也不是十多年前的六岁孩童! 小竹弯曲了手指,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她将手肘支在地上,费力地撑起自己的身子,她抬起沾满雪尘的小脸,望向那当空明月,以稚嫩的童音,坚定地诉说: “我明白了,这不是往事回忆,这是对我的试炼……” 忽然,一阵幽蓝光芒,笼罩了小竹周身。幽光之中,她的身形不再是六岁孩童的模样,而是一点一点抽长,最终变化为了那个芳龄少女。 “我自小被师父收养,敬他爱他,视他为亲生父亲。东海之滨一战,我眼见师父为了保护我而身亡,当时的我几乎万念俱灰,不知何去何从,甚至想过以死追随。怕师父亡故,怕师父救不回,这便是我的心魔……” 幽光散去,少女立于雪地林间,她垂眼望向雪中的熊猫身躯,缓声道: “在这一路历练上,我结识了许多朋友,也瞧见了人世间分分合合、无奈分离的景象。我明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就算是父母,就算是师父,也不可能与我相伴终生。终有一天,他会离我而去,但就算没有师父,我也要活下去,这也正是师父他所希望的……” 说到这里,小竹抬起头,她挺直了脊背,坚定地望向朗朗明月: “玄麒真人,请借我紫霄剑!我坚信,我一定能救回师父!就算有朝一日,我们会天各一方,哪怕会阴阳两隔,我也会坚定心智,坚强地面对,不会再受心魔所扰。” 她话音刚落,只见夜空中忽亮起幽蓝冷光。银月、落雪、山林,乃至墨白躯体,皆化为尘埃,飞散在天地之间。足下空无一物,立于无垠混沌之中,小竹深吸了一口气,下一刻,她坚定地踏出步子,走向茫茫虚空,走向那幽蓝光华所在…… 第六十八章 心魔 ◎ ◎ ◎ 当玄麒真人突袭、大地震颤之刻,归海鸣立刻横枪插入地缝,并探手抓向身侧的小竹,不料却捞了一个空。正当他双眉紧蹙、掌中运出“鸣霄之焰”时,忽见无边黑暗笼罩四野,下一瞬,整个人已从虚空跌落,摔入一座山中小村。 眼看便要从高空坠落,归海鸣提气挑枪,在虚空中疾速旋身,最终稳稳落地。他先是环顾四周,却瞧不见小竹与其他同伴的身影。他屏息凝神,催动灵力,却依然感受不到小竹他们的灵气波动。他不由抿起双唇,剑眉一挑,再度观察周遭景象。 放眼望去,这小村一片荒芜,房屋破败,杂草丛生。四下寂静无声,别说人言人语,就连鸟叫虫鸣也无。归海鸣将蟠龙枪负在背上,他化为鸣蛇原身,振翅冲霄,谁料到天幕中竟闪现出一道溢彩流光。鸣蛇直冲幻光虚壁之上,又重重摔落,再度幻化为人形。 这景象,归海鸣也曾见过,正是当日天玄门对付“九煌”玄翼的结界。他冰眸一黯,正要再次击出“鸣霄之焰”,灼烧幻光结阵,就在这时,忽听一声低低的啜泣,自不远处传来: “爹爹……娘亲……你们在哪里,在哪里啊……” 那啼哭之声稚气未脱,听似是个孩童。归海鸣将寻找小竹与同伴的念头暂时压下,循着哭声,走向西面屋舍。只见那屋子布满焦黑印记,烧成乌炭的房梁摔在地上,砸成了两截。屋中桌椅陈设,接在烈火中化为乌有,徒留一地灰烬残渣。而那个孩童,看身形也就八九岁模样,他独自躲在一片废墟之中,用双臂环着膝盖,将脸孔埋进了腿间,哭得身子不住地颤抖抽动,看上去极是可怜。 见那孩童羸弱而孤独的背影,归海鸣一双黑曜石般的墨色眸子,此时更若寒潭般深不见底。他眼角微动,牵动了嘴角,冷声道: “哭,又有何用?” 他冰冷的声音,打破了山村的寂静。那男孩身子一颤,抬起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只见他面上布满黑灰,却又因眼角泪痕,冲刷出两道蜿蜒痕迹来,看上去着实狼狈。他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归海鸣,抽抽着小声问:“你……你是谁?” 归海鸣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冷声陈述:“既要寻找父母,就站起来走出去找,躲在这里哭,又有什么用?” 听对方语气严厉,面目更是冷峻,那男孩畏惧地缩了缩肩膀,红着眼眶与鼻头,小声地辩解道:“可、可是,爹娘被大妖怪抓去了,我……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归海鸣眼神更黯,他瞥了一眼那孩童,蹙起剑眉,冷声道:“既是如此,你便在这里慢慢哭,哭到爹娘被妖异杀害,接着哭丧好了。” 这一句,让那孩子身形一僵,下一刻,他拼命地摇头,直将脑袋摆成了拨浪鼓一般,似乎是要将那些可怕的想法从脑中驱逐:“不会的,爹爹和娘亲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 然而这一次,归海鸣却没有再搭话,他甚至看也不看那孩子一眼,转身就走。可他刚跨出两步,便听见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归海鸣剑眉一挑,驻足而立,微微偏过头去,只见那孩童正费力地直起身来。 许是哭得久了,男孩的动作有些迟滞。他伸出小胳膊,以满是尘泥的手背,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擦去眼角的泪水,直将一张脸抹成了灰痕凌乱的花猫。然后,他向归海鸣的方向踏出数步,直至走到对方身后,他抬起小手,似是想拽住对方的衣角,却又畏缩而踌躇。 归海鸣不言不语,大步向前。那孩子一惊,想也不想地探出手去,攥紧了对方的衣摆,小声道:“叔、叔叔,你知不知道,苦蠪大王的洞府在哪里?我、我想去救爹娘。” “苦蠪?”归海鸣挑眉道。 小男孩重重地点了点头,含泪答道:“他是山里的妖怪,每年都要来村子,让村里人祭献一对童男童女。今年轮到我家,娘不忍心将我交出去,就将我藏在地窖里。谁知……谁知……那妖怪就放火烧了我家的屋子,还抓走了我爹娘……” 说到最后,孩童垂下脑袋,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他慌忙咬住下唇,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想将泪意憋回去。随后,他又抬起小脸,恳求地望向归海鸣:“叔叔,你会武功的对不对?你能不能教教我,我要救回爹娘、一定能救回爹娘!” 孩童的话,与其说是祈求,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地陈述。他四下张望一圈,从地上捡了支废弃的竹枝,学着归海鸣的样子,将那竹条当做长枪一般,攥紧在手中。此时的他,眼眶仍是红彤彤的,眼神却再不似先前的茫然无措,而是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归海鸣垂下眼,将这不到自己腰际的小男孩、那稚嫩却坚定的动作收进眼底,向来面若寒霜的他,此时抿紧了唇角,曲成了隐忍的弧度。片刻之后,他将提起蟠龙枪,冷声询问:“那苦蠪从何方进村?你带路。” 男孩伸手指向西面,随即迈开腿脚,一路小跑着奔了过去。归海鸣大步流星,伸手一把攥住男孩的后领,将对方提上半空,又丢至自己肩头。男孩坐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指引他走出小村。这一路上,男孩说他名为“小海”,母亲是山中采药人,事实上整个村子的村民,都是以采、卖药材为生。而他的父亲,本是制陶烧瓷的手艺人,九年前运送瓷器路过此山,却不料遇上山洪暴发,重伤之时被小海的母亲救下。在养伤的这段时日里,二人情愫渐生,最终喜结连理,生下了小海。 “爹爹的手艺可好了,”说起爹亲,小海自豪地挺起胸膛,眉飞色舞道,“村里人每一家每一户,都是用爹爹烧的瓷碗,又白又亮,漂亮又耐用!” 归海鸣淡淡地应了一个“嗯”字,这样的回应显然不能令小海满意,后者伏下身,凑近归海鸣的耳朵,轻声询问:“叔叔,你家是做什么的呀?你爹爹是不是练武的教头,所以你才背着长枪很厉害的样子?我爹爹说了,这叫‘子承父业’,将来等我长大,他也要教我做瓷器烧瓷器!” 听了这句,归海鸣身形一滞,骤然停下步子:十多年来,他时刻不曾忘却,昔日青川洞府中,爹娘教他如何聚灵运气、吞吐鸣霄火焰,教他如何振动翅翼、冲入云霄翱翔天际,教他如何凝神幻变、幻化出人形。还有当日天玄门人围攻洞府,父亲拼死一战、却被乱剑穿心,母亲为护他出逃、临行前不舍的额前一吻…… 诸般景象,纷纷杂杂,排山倒海一般侵入归海鸣的脑中,他微怔片刻,面色更显阴冷。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强压下心头千般情绪,随后冷声应了句“不错”,便再度迈开步子。而从对方简短的回答中,即便是年幼的小海,也能感觉到一丝不妥。他缩了缩肩膀,识趣地闭上了嘴,再不多问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二人行入深山,渐渐步入山谷。谷道幽深,绿水潺潺,烟雾缭绕,水汽腾腾。绿苔爬满了山阶,令石路又湿又滑。虚空中蕴满潮湿水雾,将周遭灌木叶片润得绿油油的。那宽阔的芭蕉叶,一枚接着一枚连成了片儿,几乎遮蔽了日头,只在叶片的缝隙处留下几缕阳光。 察觉到灵力的异动,归海鸣反手拎起小海的后领,将孩童轻放在地,并护在身后。然后,他剑眉一挑,取下背上的蟠龙枪,横枪击向那水汽最为丰沛之处。只听一声轰鸣,那弥散着水烟的树洞,被归海鸣一枪轰开,木屑纷纷,枝叶震颤,露出一条黑咕隆咚的地道来。 “跟好。” 归海鸣微微偏过头,冲身后的孩童冷声叮嘱。小海乖巧地点了点头,伸手攥住了归海鸣的衣摆,跟着那高瘦的身形,一步一步,踏入黑暗无垠的地洞。当归海鸣右掌一翻、在掌心中燃起一簇幽火,小海惊讶地瞪大了眼,好奇地赞叹道: “叔叔,你是怎么做到的啊?好厉害!” “术法。”归海鸣沉声应答。只见那鸣霄之焰,在他掌中不住跳跃,摇曳的火光,映出周围的景致:这地洞蜿蜒而下,四壁皆是潮湿泥土,正好能容一人通过。穿过漫长的甬道,前方是一片开敞的地下洞窟,正中横着一片泥潭,潭水中还不住地滚着气泡,好似沸腾一般。 见地窟阴暗,而那沼泽更是诡奇,小海忍不住畏缩地挪动步子,藏身在归海鸣背后。归海鸣剑眉微蹙,他抬高手臂,竟将掌心中的鸣霄之焰掷向那泥潭。登时,火光爆裂,沼气被暗火点燃,激起一片蓝色幽焰。 下一刻,潭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气泡越聚越多,从那泥水之中,冒出一个满是泥污的脑袋来。那人纵身跃出泥潭,他全身稀泥,腰背弯驼,手里拿着一对铜锤,只见他“哐当”一声,砸击手中重锤,恨恨道: “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货,敢到你苦蠪爷爷的地盘来闹事!找死么,呱!” 第六十九章 “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货,敢到你苦蠪爷爷的地盘来闹事!找死么,呱!” “什么苦蠪,不过是只癞蛤蟆,”归海鸣冰眸一扫,冷声道,“若不想被大卸八块,就立刻交出小海的爹娘。” “呱!你个小娃子吃大蒜——好大的口气!” 那苦蠪大王恶狠狠地“呸”了一声,同时双腿一蹬,整个人高高跃起,他举着一双铜锤,以泰山压顶的千钧之势,向归海鸣直击而去。 归海鸣左手一拨,将小海推向一边,同时右手横起蟠龙枪,并在掌心蕴出鸣霄之焰,火焰如龙,顺着银枪盘旋游走。只见他长枪一挑,火龙便喷薄而出,划破虚空,直朝那苦蠪面门击去! “哎呦我的妈!”苦蠪大骇,他慌忙合起双手,转攻为守,用铜锤掩住自己面门。 那鸣霄之焰将铜锤烧个正着,不过转瞬之间,一对铜锤竟已化为乌有,只余下苦蠪手中的一双长柄。见状,苦蠪大惊,他倒退三步,再也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一双大眼眨巴眨巴地瞪着归海鸣,倒像是见了鬼一般。 一招便分胜负。归海鸣将右臂向前一送,蟠龙枪的枪头,正插入距离苦蠪喉头不足半寸之处:“说,人在哪里?” 面对锋利枪尖,苦蠪吓得两股战战,竟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向归海鸣俯首叩拜,颤声回答:“这位大侠,这位侠士,小的真不知道你说的是啥啊!” 归海鸣剑眉一扬,暗暗思忖:瞧这癞蛤蟆的模样态度,不似作假。再者,就凭这三脚猫的能耐、如鼠辈般的胆量,亦不像是能做出杀人放火之类酷刑的恶人…… “叔叔,在这里!” 就在归海鸣心觉异样之时,忽听小海大声呼唤。归海鸣循声望去,只见小海趴在泥潭边,伸手指向潭中水雾。雾气袅袅,湿气弥漫,隐隐约约能瞧见几个人影,正立于潭中。 归海鸣抬起左掌,催动灵力,那几个人影便自泥潭中脱出,径直掠至岸边,稳稳落地。他们皆全身泥泞,掩住了面目和衣衫,分辨不出男女,只能瞧见身形高矮。小海慌忙扑上,用衣袖擦拭那泥人的面目,口中喃喃地呼唤:“爹爹、娘亲,你们不能有事啊!” 见此情景,归海鸣眼神一黯,掌中银枪刺出,直插苦蠪喉管。只听他冷声道:“好个癞蛤蟆,倒是会做戏!”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苦蠪忙抬掌拦住银枪,就连枪头插穿了他的手掌,他也顾不上喊疼,只是忙不迭地辩解道:“请大侠明鉴啊!我真没有抓过人,这些都是村里手艺人帮我做的瓷娃娃!我我我,我只不过是想要个伴儿啊!” 苦蠪话音刚落,只听小海又是一声惊呼。归海鸣斜眼一瞥,只见孩童擦去了泥人面上的淤泥,却露出了白生生、硬邦邦的面容来,正是陶瓷烧制而成。 小海惊得一屁股摔在地上,他讷讷地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下一刻,他猛地起身,扑向苦蠪,狠狠捶打着对方的身体: “你!是你!你这个妖怪,把我爹爹娘娘都变成了瓷人,快把他们还来!还来!” 因顾忌归海鸣在场,苦蠪不便发作,只能任由男童抡着拳头不停敲击。他抬起胳膊遮住自己的脸孔,一边“呱呱”地叫唤着:“喂喂,打人别打脸呱!小家伙,我真没抓你爹娘,我连你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呱……啊,等等!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烧瓷的老蔡家的娃子,是也不是?” 听得这句,归海鸣出手拽住小海的后领,将愤怒的男童从苦蠪身上撕了下来。他微微眯起双眼,一双冰眸锁定苦蠪,冷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说清楚!” “是、是,大侠明鉴,我这就说,这就说,”苦蠪忙不迭地点头,一五一十地道,“这老蔡是村里出名的手艺人,烧陶制瓷那是一等一的,我每个月都到他家买瓷娃娃,所以也曾经瞥见过这娃子一眼……” “你骗人!”小海打断苦蠪的话,气愤地道,“我爹爹做碗做壶做瓶子,我从来没见他做什么瓷人的!” 苦蠪垮下脸来,愁眉苦脸地道:“小娃娃,你说话可要摸着良心啊。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爹做才瓷人?有次我去买娃娃,你还跟着你爹蹲在窑边,死缠着老蔡学捏瓷娃的手艺咧!我就是那次瞧见你的,不过你看我宽额长眼,说我长得不像好人,还给吓哭了。” 小海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瞪大双眼,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却又慌忙摇了摇头,流露出迷惘的表情。 只听苦蠪接着道:“说来惭愧,我也的确动过糊涂心思,想去村里掳人……啊啊,大侠,你别生气呱,我没想干什么坏事!我我我,我这人就是天生话多,想找个人唠唠嗑。可我长得这模样,别说姑娘,就连汉子小伙儿看见我,都不愿多瞧一眼的。他们嫌我头大,嫌我两眼隔太宽,嫌我……” “说重点。”归海鸣冷声截断话头。 “哦哦,对,不说我,不说我,”苦蠪忙不迭地应声,又道,“总之,他们嫌我丑,我一气之下闯进过村子,曾撂狠话让他们每个月派出一人陪我聊天。那大概是三年前吧,当时全村人都吓傻了,是老蔡头一个站出来,说他愿意陪我聊聊。我就把他带来这里,抓着他吐苦水,说些修炼无聊,找不到人说话什么的。老蔡一字不落地听了,听完了还安慰我,说什么这是修行历练,还说没人跟我说话,其实是件好事。否则哪天我真跟谁聊开心了,两人做朋友了,可百年之后,我还有的活呢,那人却老了死了,到时候我还不得难过死……” 苦蠪顿了一顿,又道:“老蔡说得有道理,我一听,想想也是,就问他有什么办法能解决。他说,以后他每个月都给我做些漂亮的瓷娃娃,让我摆到洞里,每日每夜地陪着我,也不用担心他们生老病死。于是,我再也没有抓过人了,就是每个月初,到老蔡家去取新娃娃,顺便和他聊聊天……” 说到这里,苦蠪长叹一声,一张脸更苦了:“唉,老蔡还真没说错,凡人生生死死的,说不准哪天就没了。呱,哪个猜得到呦,他家好端端地起了一场大火,老蔡和他老婆,都没能逃出来……” “你胡说!你胡说!”小海用双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道,“我不听!我不听!爹爹和娘亲才没有烧死,是你抓走了他们!你这个坏妖怪,把他们变成了瓷人,还编个故事来骗人!” 苦蠪急得抓耳挠腮,急道:“你个小娃子,怎么自家爹娘咋死的都不记得。我我我、我真没抓你爹妈呱!啊,对了,既然你不信,你去看看那些瓷娃娃的脚底,你爹烧瓷时落的印还在上头呢!” 小海抱住脑袋,跪坐在地上,却不挪动半步。见状,归海鸣行至一个瓷人身侧,出掌一推,那陶瓷人便摔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翻倒的腿脚脚板心,正露出了一枚青色烙印,上书“蔡大海”三个字。 见了那印纹,小海忽然僵住了身形,一时之间,呆若木鸡。孩童怔怔地瞪着那破碎的瓷人,脑中忽浮现诸般景象,一一闪现: 火热的窑边,汗流浃背的父亲正在烧制瓷器。他常常躲在门外,看着爹爹的动作,一边偷学,一边立誓要像爹爹那么厉害。他也瞧见过苦蠪前来取瓷娃娃,并和爹爹谈笑风生。那天晚上,他趁爹娘睡着之后,一个人偷偷溜到窑里,拿泥捏了个小碗碗,学着爹爹的样子放火烧瓷,可火花却迸射出来,点燃了摆满瓷瓶的木架子。他惊慌失措地往外跑,想去叫醒爹爹和娘亲,可火烧得太快,烟太大,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找不着爹娘的房间…… “原来,是我……是我害死了爹娘……”小海讷讷地道,他双目无神,失魂落魄地望着一地残片,自言自语地道,“是我……我想学爹爹,我也想做出那么漂亮的瓷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火会冒出来,为什么会烧了屋子……” 苦蠪目瞪口呆,半晌才惊叹一声:“呱!原来是你个熊孩子,害死老蔡!呱,你还赖在我头上,说我抓了你爹娘,好啊好啊,究竟谁才是骗子!呱!” 小海抬起双手,捂住脑袋,痛苦地道:“我……我真不记得了……我记得是妖怪来我家,抓走爹爹和娘亲,还抓了好多娃娃……究竟哪个……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直到这时,归海鸣才明白先前为何会有种种疑点与违和之感:若真如小海所言,苦蠪向村人索求童男童女,村人为何不逃离村舍,另觅他处?再者,若苦蠪当真喜欢孩童,为何不抓走年幼的小海,却抓走了他的父母?原来这一切,都是小海的幻想。这孩子一心想要继承父亲的手艺,学习制瓷之术,却不慎点燃了屋舍,害得双亲丧生火海。年仅九岁的孩童,不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为了逃避,他不知不觉中封锁了真实的记忆,捏造出了“妖怪苦蠪抓走父母”的假象。 见小海痛苦自责的模样,归海鸣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隐隐有流光闪动,他默默地垂下眼,不忍看那孩童满面泪痕,啜泣不止,最终伏倒在地,嚎啕大哭。 忽然,小海探手抓住一片碎瓷,紧紧握在掌中,竟是要反手插入自己的心窝。察觉他的动作,归海鸣身若电光,刹那间便掠至小飞身侧,一个手刀切向孩童的手腕,打落了他手中的利器。只听小海哭诉道: “叔叔,你不要救我!是我害死爹娘,我没颜面活在这世上,我……你让我死罢!” “死?”归海鸣冰眸一黯,声若万丈寒冰,“死之一字,最是简单。你说你无颜活在世上,我倒要问你,你又有何颜面见你九泉下的爹娘?不错,是你无意中害死了你爹娘,你既知痛苦自责,便要受着这痛,记得这苦,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做出一番事业,清洗你的罪愆!届时,你才有脸面见你爹娘,向他们忏悔,祈求他们的原谅!自责难当,一心求死,这又有什么用,又算是什么本事!” 归海鸣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霎时间,泥潭、洞窟,连同那苦蠪大王,皆化成了幽蓝光点,飘散于虚空之中。而那跪地哭泣的小海,竟在莹亮流光之中,慢慢变化了身形,变为了少年模样。 那少年直起身来,只见他五官俊朗,虽未脱稚气,但浓眉大眼,眉宇之间隐隐透着一种英武之气。他那一双墨色眸子,仿佛是黑曜石一般,而那头过腰的长发,竟是银白之色,皎若月光,又如冬夜落雪。 “……”归海鸣一时语结:此人面目身形,分明是少年时的自己。 少年归海鸣,向他微微颔首。平日里一向紧抿的双唇,此时竟是轻轻上扬。而那自少年时代,便显得严肃冷峻的面容,此时此刻,竟透露出了些许笑意。随着他淡淡一笑,下一刻,流光飞舞,光华大盛,少年身影化为幽蓝冷光,笼罩四野,映亮虚空…… 第七十章 心影 ◎ ◎ ◎ 毕飞立于山阶之上,一抬眼,便瞧见山峦叠嶂,云烟缭绕。那如胭脂般的彤云,萦绕在青山之旁,仿若绯色纱幔,随风轻曳。而那重檐翘顶的山门上,以书写着古体“赤云”二字。放眼望去,透过那巍峨的石坊,隐约可见在那青翠山林中,露出飞檐楼宇,雕梁画栋。这般景象,对于毕飞来说,是再熟悉不过,正是他生活了二十余载的师门——赤云楼。 难不成玄麒真人使了个神行缩地之法,将他送回了赤云楼?毕飞心中疑惑。就在此时,忽听说笑之声,从那山阶之下传来。他慌忙侧身,想躲入道边林子里:如今的他,是“臭名昭著”的赤云弃徒,若遇上昔日同门,少不得动手打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正但毕飞如此思忖、并藏身林间之时,忽见那青石铺就的山道上,走来两道身影:左边那人,身披赤色长袍,他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端的是仙风道骨。右边那人,国字脸,放下巴,蓄着络腮胡,是个五官方正的壮年汉子。二人并肩而行,一边交谈,一边步上层层山阶。 此情此景,将毕飞惊得怔住:那白发老者,分明是他的授业恩师——正德真人;而那魁梧汉子,则是被封在炼灵灭阵里的戚师叔——戚万山! 直怔了半晌,毕飞才迈开步子,行出树林,忙躬身向两位长辈行揖礼,并轻声呼唤:“师父,师叔。” 然而,正德真人和戚万山竟像是没听见他的呼喊、更没看见他的身影一般,仍是谈笑风生,拾级而上。眼看着两人身形就要撞上毕飞,毕飞慌忙侧身闪避,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戚师叔背后的宽刃大剑,因剑柄较长,正好划到了闪躲不及的他——却从他的胸膛里,径直穿了过去。 胸口毫无疼痛感,仿佛刚才的景象,乃是虚幻错觉一般。毕飞大惊,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毫无异状。他又抬眼望向师父师叔离去的背影,并探出了右手,尝试着碰触自己的师尊。可就在他的手指接触正德真人的那一刹,手掌却化为了扭曲的光影,穿透了师父的肩头,又空落落地滑了开去。 幻影。 刹那间,毕飞便领悟出了此境的根本:想必是玄麒真人使了什么障眼法,让他陷入幻象之中。若能找到阵眼,便能冲破幻景,回归本源。 就在毕飞暗思脱困之法时,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啼哭。担心师尊遇袭的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山阶,却见正德真人与戚万山驻足于山道上,后者手中还提着一个竹篮。篮子里,一个虎头虎脑的婴儿,正不住地啼哭。 见此弃婴,正德真人长叹一声,道:“近几年来,天象异变,不是干旱便是洪涝,收成极差,这孩子想必是山下村民所生,因无力抚养,才送到赤云楼的罢。” 说着,正德真人伸出两手,将哭泣不止的婴儿从篮子里抱出,搂在怀里,轻轻地摇晃着。伴着他的动作,一张书页从孩子的襁褓中掉落出来,轻飘飘地晃落在地。戚万山忙伸手拾起,他展开纸页,轻声念诵: “毕飞,壬戌年腊月……等等,这个生辰八字,是大凶之兆啊。” 戚万山右掌一翻,手指轻拈,蹙眉盘算。只见他的面色越发凝重,片刻之后,他忽震惊地瞪向那婴儿,惊声道:“师兄,这娃娃天生煞骨,若我算得没错,他与你八字相克,是你命中的克星。终有一日,你将丧命于他的手中。” “那又如何?”正德真人扬起白眉,望向身侧的师弟,缓声道,“难不成咱们要因为一件还未发生之事,便将这娃娃遗弃于此?修道人慈悲为怀,若我们罔顾他的性命,还有什么面目自诩修行为善?” 他的反问,让戚万山哑口无言。这位高壮的汉子,默然垂首,望向师兄怀中的婴儿。只见那娃娃哭声渐止,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呀眨的,正好奇地望向这灿漫人间。许是觉得老人家的白头发白胡子颇为有趣,那小家伙挥动着肉肉短短的小胳膊,竟一把拽住了正德真人的长寿眉,“咯咯”地笑了起来。 长眉被小娃娃扯住,正德真人也不恼怒阻止,他呵呵一笑,望着怀里的婴孩,缓声道:“我看这娃娃与我有缘,既是如此,我便收了他,作我的关门弟子罢。” 眼前景象,令毕飞无言以对:他只知自己被父母遗弃于山道之上,得师尊正德真人收留,从此于赤云楼中修习术法,长大成人。他从不知晓,原来自己的身世中还有这么一段,从不知戚师叔曾断言他天生煞骨、是师尊的索命人。他又想起在那暗无天日的密道中,师尊神智不清,狂性大发,满口功德善举,却是遵循邪法,竟以生灵为祭。那时,是他孤注一掷,以丹朱铁笔,了结师尊的痴狂幻梦…… 思及此处,毕飞只觉胸口一窒,心头仿佛被无形之掌狠狠揪住,疼痛难耐。就在这一刹,周围景致有了变化,青山化为长河,楼宇化为船只。一叶扁舟,沉浮于滔滔白浪之上,乘风破浪,顺流而下。 他立于船尾,只见那船舱小窗里,隐隐透出烛火光华。毕飞上前,轻而易举地穿过墙壁,却见在那船舱里,立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正是师尊正德真人,与少年时的自己。少年面露欣喜,道:“师父,有了这九百九十九颗内丹,定能将应龙与相柳两邪魔封印在东海之滨,神州之危可解了!” 老者负手而立,驻足于窗前,他望向江河茫茫、浪涛滚滚,长叹一声,道:“汝想得太简单了,飞儿。要化解神州之难,岂是这区区近千颗内丹便能完成的?这些妖灵内丹,只能暂时禁锢应龙与相柳,令二者不能破封而出。若要神州安宁,再无天地动荡,还需另寻他法,唯有掌握仙家法宝,方能定海平川。”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疑道:“师父,那你所说的仙家法宝,究竟身在何处?” “傻孩子,既是仙家法宝,自是存于仙界,”正德真人叹息道,“想要寻得天庭神器,谈何容易啊……”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阵阴风钻入舱中,吹熄了那桌上的灯烛。同一时刻,少年的身形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无力地瘫倒在地。正德真人慌忙唤一声“飞儿”,抱起少年正欲查探,就在这时,船舱的幕帘被风吹动,剧烈摇摆起来,一个高瘦的黑影,缓缓行入舱中。 那人身着一袭黑色长袍,全身亦散发着浓重的黑色浊气。他戴着一具半截的银色覆面,遮住了眉眼,只露出青紫的薄唇来。只见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弧度,阴沉沉地道: “不错,仙家法宝,凡间难寻。不过若要剿灭应龙相柳,倒也不难。” 正德真人蹙紧双眉,戒备地道:“你是何人?” “吾乃尊者——虚影,”那黑衣人慢条斯理地回答,他忽轻轻一笑,“老头儿,你心心念念所想的,不就是灭了应龙与相柳?吾有一法,就看你愿不愿听了。” 虚影之言,令正德真人微有迟疑。毕飞见此情景,当下又急又怒,他大步上前,张开双臂拦在师尊与虚影之间,恨声道:“师父你别听他的!他是应龙尊者,是来迷惑你的心智的!师父,你千万莫信他的话啊!” 然而,无论毕飞如何呼喊,他的声音,全连半分也无法传达。他试图伸手阻拦拖拽,可一次次的尝试,却都以失败而告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正德真人犹豫片刻之后,沉声道:“什么方法,汝说。” 虚影扬唇轻笑,霎时间,虚空中亮起腥红血光,映入老者的双瞳。只听虚影冷笑道:“只要遵照上古秘法,以十万生灵,炼灵为阵,便能聚拢无上神力。上古神魔,又有何惧?” 正德真人双目血红一片,只见他面目僵硬,缓声道:“不错。炼灵为阵,牺牲在所难免。只要能击杀神魔,便是斩恶为善,即为王道。” “住口!”眼见师尊被妖人蛊惑,毕飞气急攻心,他掌推袖扬,竟祭出“冰凛幽煌”之法,掀起冰火两重天,狠狠击向虚影尊者。 然而,冰雪飞扬,怒焰贲张,却是穿透了虚影的身躯,打乱了幻光流萤,面前流光舞动,场景再度变化。江河船舶,皆化为阴冷密室。幽暗甬道中,隐隐有火光闪动,毕飞快步向前,却见前方是约有丈宽的方正石室。石室四周,沿着墙壁开凿有石质坑槽,槽内鲜血缓缓流动。而坑槽上方的石墙上,每隔约十尺远,皆立出一个龙头雕刻,龙口中正吐出幽蓝色的暗火,将偌大的石室映照得一清二楚—— 戚万山那方正英武的面目上,双目圆瞪,剑眉上扬。他半是震惊,半是义愤,怒问正德真人:“师兄,你怎能以生灵炼阵,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正德真人一甩衣袖,斜了对方一眼,不悦道:“枉你术法精湛,没想到为人如此鼠目寸光,气量狭小。为求正义,有所牺牲是在所难免。若炼魂灭法成功,届时便能击杀应龙相柳,还神州永世安宁。这十万生魂的牺牲,又能算得了什么?” “正义?”戚万山难以置信地重复这两个字,他缓缓摇首,反手摸上了背后的大剑。下一刻,他直面正德真人,摆了一个起剑式,沉声道:“师兄,你已然走火入魔。请恕万山不敬,即便拼了这条命,我也得阻止你。” “啧啧,”正德真人摇了摇头,痛心疾首道,“万万没想到,本座的师弟,竟是如此狭隘,如此愚昧!罢了罢了,即便你对我刀剑相向,我也不能无情无义。我便拿你的生灵来炼阵,将来炼灵玉出世,应龙相柳皆伏法,你也能分得一份功德。” “师兄你……你……”面对正德真人如此神色言论,戚万山震惊到极致,反连半句话也说不出了。他大喝一声,挥出那宽刃大剑,以分天劈海之势,击向面前之人。 剑映寒光,奔狂的气劲,荡起龙首幽火,激得火光摇曳。正德真人冷哼一声,反手退出一掌,竟在身前拉开一道气劲护壁。在接下戚万山这一剑的同时,正德真人衣袖一挥,左掌中聚起沉厚灵力,浩然气劲,轰然击出! 这雷霆一掌,正拍在戚万山肚腹之上。眼见师弟口吐鲜血,正德真人并未收手,他疾步向前,竟是运气于臂,直将戚万山拍入了石壁之上! 戚万山壮实的身躯,竟是融入了墙壁之中,唯有面容仍露出墙外。陷入如此诡奇境地,戚万山面无半分惧色,他面色凛然,默默地望着面前的师兄。下一瞬,他长叹一声,闭上双目,眼窝里流淌出两行血泪来,转瞬之间,化为了壁上顽石。 “师父!师叔!”毕飞大声疾呼,早在正德真人与戚万山动手之刻,他便一次次地祭出“天雪寒霜”之术,想要阻止二人的争斗。可无论他如何呐喊“收手!”,却始终无人应答,任由他如何施展术法,却不能阻滞师尊半分。最终,他泪流满面,悲怆跪地: “住手……师父,住手啊!” 回应他的,只有正德真人猖狂的笑声,回荡在方寸石室之中…… 第七十一章 心明 ◎ ◎ ◎ 明月当空,映照朗朗乾坤。 陆灵放眼四方,只见自己身处于一座南方小镇当中,左右皆是高脚竹楼,潺潺溪水从竹楼下蜿蜒而过,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一轮明月,宛若玉盘,轻轻漾动着。 “毕师兄?”疑惑的陆灵,朗声呼唤着自己的同伴,“小竹妹子?长蛇?你们在哪里?” 夜色宁静,只有溪水潺潺,虫鸣阵阵。陆灵微微思忖,她提气纵身,借力于戟,支住自己的身形,同时足下轻点,整个人便如鹏鸟一般,跃上了竹楼的顶端。月光映出她秀丽又挺拔的身姿,她居高临下,一双秀目,俯瞰全镇。 只见镇子西面的广场上,燃起了一簇火堆。耀眼火光,映亮夜空。全镇的镇民,似乎都聚集在那里,对着那火堆指指戳戳。陆灵定睛一看,那火堆上竟绑了一个木架子,一个身形纤弱、身着紫色裙衫的姑娘,被束在木架上。眼看那攒动的火舌,就要烧上她的衣角,将她吞噬殆尽。夜风轻拂,隐隐送来人们的呼喝声: “杀了她!杀了这妖怪!” “烧!烧死这害人精!” 陆灵挑起一双柳叶眉,她提起手中的半月戟,当下迈步疾奔,在竹楼上腾挪纵身,身形如光如电,疾速冲向西面的广场。 烈焰蒸腾,火舌贲张,那女子苍白的面色,在火光的映衬下愈显孱弱。她一双眸子,隐隐透露着紫色光华,但这妖异紫光,在泪水的掩饰下,却显得虚弱而无助。她将视线投向远方的人们,那原本待她如亲生女儿的亲人,此时却露出了惊恐又愤怒的神色。他们高举着胳膊、紧捏着拳头,冲她瞪圆了双目。看见那充满敌意的威吓动作,她无力地闭上了双目,仍由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秀美的面庞,潸然落下。 火焰越烧越旺,柴木发出哔哔薄薄的声响,就像是催命的气息,细数着她生命最后的光阴。就在紫衣女子放弃了所有希望与憧憬,默然静候索命之焰时,忽然,她只觉面上一阵劲风扑过。下一刻,身子一轻,紧紧束缚着她的绳索,霎时散落。在她坠落之刻,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际。清朗而不容置疑的英气女声,在她耳边响起: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你们简直没人性!” 女子睁开泪眼,睫羽震颤,泪珠扑落,望向身侧之人。那是一位个子高挑、身材玲珑有致的女武者,她右手攥着一把银色长戟,半月形的锋刃正在月光映照下,闪烁着森冷寒光。银月也映照在她的面目上,勾勒出她俊俏的五官。她微微偏首,瞥向女子的同时,轻声询问:“姑娘,你没事吧?” 泪光涌动,紫衣女子咬住下唇,轻轻摇了摇头。见她双目微红、梨花带雨的模样,陆灵皱了皱眉头,随即望向在场众人,再度高声质问:“喂,你们这些人,究竟有没有人性?滥用私刑,欺负一个小姑娘,简直无耻至极!”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镇民们一时怔住。一个壮年汉子首先反应过来,他怒气冲冲地对陆灵扬了扬手里的锄头,狠狠地道:“哪里来的野女人!我们在这里除妖,与你何干,要你多管闲事!” “对啊对啊,这丫头是个妖精,”一名中年大婶也点头附和道,“我们若不烧死她,少不得要害人哩!” “哦?”陆灵柳眉一挑,她望向那大婶,朗声问道:“那你倒说说看,这姑娘究竟害死谁了?若她当真伤人性命,我自然不会帮助一名杀人凶手。但若她未做伤人之事,你们却在此滥用私刑,险些将她烧杀致死,这笔命债,我也要好好向你们讨教讨教!” 听她这句质问,道理明晰,掷地有声,先前说话的那名婶子,缩回了人群中,不做声了。那汉子倒是大掌一挥,拍上一名老者的后背:“孙伯,你给大伙儿说说,这女妖怪是怎么害你家伯勇的!” 被点名的那位老者,须发花白,腰背微驼,手里还拄着根拐杖。他面色凝重,复杂地瞥了那紫衣女子一眼,然后转而望向陆灵,道:“姑娘,这是我们的家事,与你无关,还请你速速离开,不要再庇护这恶妖了……” “哈!妖怪就一定是恶的?”陆灵截断他的话头,大声道,“老人家,你也活了一把岁数了,吃过的盐应该比我吃过的饭还多。你倒说说看,你这几十年来,见没见过丧心病狂、十恶不赦的人?” 老者皱起眉头,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拿人和妖怪比?” “对!我就是拿人和妖怪比,”陆灵将半月戟的戟身插在泥地上,朗声陈述,“我见过丧心病狂、十恶不赦的人,也见过一心为善、菩萨心肠的妖。既然人能分三教九流,有好有坏,为什么妖怪就不能分三六九等、有善有恶?” 说到这里,陆灵伸出左手,指向那紫衣女子:“我不管你们谁是人、谁是妖,我只管谁行善、谁占理。如果她当真杀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她若没伤人,你们这般行径,与强盗土匪乃至吃人的妖魔,又有何异?” “大妹子,你有所不知……”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只见老者的身侧,走出一位同样年过花甲的老婆婆。她满面皱纹,腿脚不便,颤颤巍巍地跨出两步,缓声道:“我儿伯勇,原本身强力壮,自从娶了这妖怪,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我和老伴儿找遍了大夫,都瞧不出他的毛病,还是一位道人告诉我们,原来他是讨了个妖怪作老婆。大妹子,你说,她是不是个害人精?” 听了老婆婆这句,陆灵微有迟疑,她转而望向那女子,却见对方早已是泪流满面。这位羸弱苍白的姑娘,哭泣着摇头,抽泣着道:“娘……不是的……伯勇是生了病,但并非因我而起……我……” “我儿经常上山打猎,身子骨健壮着哩!不是因为你这妖怪,又怎么会变成这样!”老人家抬起手中拐杖,狠狠地撞击着地面。 女子掩住了面目,轻声啜泣:“爹、娘,实不相瞒,我本是山中灵鹿,曾经误入捕兽夹,伤了腿脚,卡在了陷阱里。那时,是伯勇出手相助,他非但没有杀我,还帮我裹好了腿伤,放我离开。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报答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害他呢?” 听她这般解释,两位老者面面相觑,一时无言。过了好半晌,老爷子才继续开口询问:“若不是因为你,那我儿又怎么会患上重病?” 紫衣鹿妖抬起脸来,皎洁月光映在她面目上,更显得苍白:“自从得伯勇救命之恩,每次他上山打猎,我都会在旁暗中窥视。那一天,我瞧见伯勇遇上一条剧毒金环蛇,我忙奔去驱赶,却已是来不及,伯勇他已被毒蛇咬伤,眼看便要命丧七步。我为了助他,才幻化人形,假作迷路山中,此后嫁入孙家,亦是为了日夜陪伴,以灵力化解他体内的毒性。只可惜我道行浅薄,有时不能压制住毒血……是我没用……” 说着,紫衣女子又掩面低泣。陆灵见之不忍,忙出言安慰:“姑娘,你莫要自责了!若不是有你在,那孙伯勇早就命丧黄泉了。老大爷、老婆婆,还有你们这些人,听了这个故事,你们还打算烧死这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鹿妖吗?” 这后一句,陆灵是冲周围镇民说的。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感慨,也有人小声质疑,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人再提起将鹿妖架上火堆。而先前那名壮汉,许是自知理亏,他也不多言,径自去打了一盆冷水,浇熄了木架上的火舌。 老婆婆颤巍巍地走上前,捉住了鹿妖纤细的五指,柔声道:“佳儿,娘对不住你。娘错怪你了,你别怪罪娘……你,跟娘回去,可好?” 鹿佳儿双目低垂,思忖了半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见状,老婆婆似是舒了一口气,又转而望向陆灵,道:“大妹子,多谢你仗义执言,否则我们就要错怪好人了。若你不嫌弃,就到我家坐一坐,也让我们老两口谢谢你。”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陆灵侧身一抱拳,笑道,“现在既已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我也觉得欢喜,只盼自此之后,您身体康健,合家美满。” 老婆婆笑呵呵地道:“不成不成,大妹子,你怎么也得来喝口茶,免得我老俩口心里惦记啊。” 见老人家盛情相邀,陆灵也不好推辞,便跟着三人走向孙家。一路上,老婆婆又牵着鹿佳儿的手,询问自家儿子的状况,鹿佳儿都一一回答了。说到最后,她还郑重承诺道:“娘,你放心,按照目前的进展,再过月余,我定能为伯勇清除余毒,令他痊愈。” 老人家听了,不住地点头。说话的工夫,一行人也来到了位于镇北的孙家。只见一座两层的小竹楼,沐浴皎洁月光,立于绿树只之间。陆灵受老人家之邀,进去喝了两杯茶。而鹿佳儿则走进内室,照应孙伯勇去了。 见儿媳离开,老婆婆压低声音,小声询问陆灵:“大妹子,你跟老太婆说实话:你说这妖怪,当真能对人好?俗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陆灵蹙起柳眉,微有不悦道:“老婆婆,敢情你对鹿姑娘说的,都是些客套话?我方才就说了,人也好,妖也罢,有善有恶,有好有坏。只要将心比心,以诚相待,我相信她那么有情有义、温柔和善的人,一定是全心全意照料这个家的。” 老太太偏头望了一眼内室的方向,她的嘴角动了动,似是还想问什么,却又担心陆灵不满。陆灵瞧出对方的戒备和犹豫,心中只觉憋闷,她将手中茶碗放在小案上,抱拳道:“请恕在下不便久留,告辞了。” 说罢,陆灵站起身,辞别了两位老者,转身走出孙家。可她跨出竹楼,行了还不足百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惨叫。陆灵转头一看,只见那孙家的小楼里,已燃起了曳曳火光。 陆灵立刻回转过身,抓了半月戟,向竹楼飞身狂奔。她一肘子撞开竹门,冲入屋中,只见火舌肆虐,顺着竹楼四壁燃起。而屋子中央,鹿佳儿抱着昏睡中的孙伯勇,正立于虚空之中,周身散发着荧荧紫光。至于两位老者,早就吓得两股战战,跌坐在地,动弹不得了。 “鹿姑娘,你这是做什么?”陆灵皱眉,厉声质问道。 “我做什么?”鹿佳儿一双紫眸,亮起妖异之光,她微微眯起眼,轻声道,“我自然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了。” 她那故作轻松的语调,与先前的温柔凄然全然不同。陆灵怔了一怔,双眉蹙得更紧,言语也更为严厉:“就算两位老人家怀疑你,做得的确过火了些,但现在事情已说得明明白白,他们俩也已经认了错,你为何不能看在你夫君的面子上,放下旧怨?” “看在夫君的面子上?呵呵,好笑,真好笑!”鹿佳儿放声大笑,她的笑声与烈火毕剥之声融在一起,更显得诡谲。她像是从未听过这么可笑的言语一般,笑得连眼泪也流了出来,她也不去擦拭,只是任由泪水拂面。忽然,她面上笑意尽散,只见她瞪圆了紫眸,恨声道: “我中了道人的符咒、灵力丧尽、手脚被缚的时候,我的夫君在哪里?我被抬上火堆,险些化为灰烬的时候,我的夫君又在哪里?不错,伯勇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也救他一条命。但我已仁至义尽,一等他解毒痊愈,我便与他一刀两断,再无瓜葛!至于这两个老东西……” 鹿佳儿猛地伸出手,怒指两位老者,更为愠怒地道:“自我加入孙家,我悉心治疗夫君、服侍公婆,将他们当做亲生爹娘来侍奉,可如今,我得到的又是什么?得到的不过是一句‘妖怪’!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听到这里,陆灵微觉得怅然,她缓声劝慰道:“原来你都听见了……的确,两位老人家做得确实不厚道,但是毕竟人妖有别,他们又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心有戒备,也是难免……” “老实人?哈哈哈哈哈!”鹿佳儿猖狂大笑,笑声震天,“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将我带回家中、为什么要道歉认错?他们是怕我一气之下走了,让他们的宝贝儿子毒发身亡!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非要邀请你来喝茶?他们是看你有能耐会武功,特地诓你回来看着我的!你说,是也不是?” 说着,她伸手指向那老婆婆,后者吓得面色煞白、满头冷汗,只能讷讷地点了点头。鹿佳儿见状,面上恨意更深,只见她咬紧下唇,过了半晌,她才开口,冷冷道:“好,既然你们想烧死我,我鹿佳儿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也要你们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儿!” 伴随着鹿佳儿充满恨意的宣言,四周烈焰也像是感受到她的怒火一般,火舌骤然窜起数尺。见此情景,陆灵横起半月戟,摆了一个进攻的起手式,沉声道:“既然如此,也休怪我无情了。” “连你也要阻止我?”鹿佳儿面色阴沉,冷笑道。 “不错!”陆灵毫无惧色,半月锋刃映出她英气逼人的侧颜,只听她一字一句,沉声诉说: “我不管是人还是妖,我不管什么族什么类,我只知道,该惩恶,应扬善。堂堂武者,就要助好人,治恶人。哪个心存恶念,哪个作恶伤人,我就送他两个字——欠揍!” 一个“揍”字还未说完,陆灵已飞身上前,她提气高纵,双手握紧半月戟,将之高举头顶,以分天劈海之势,重重击向鹿佳儿。随着森冷锋刃重重劈落,霎时间,鹿佳儿、孙伯勇、那对老夫妻,连同烈焰奔腾的竹楼,全部化为幽蓝光点,飞散于天地之间…… 第七十二章 云生 ◎ ◎ ◎ 流光飞舞,幽光散尽,先前种种幻象,皆随风消逝。小竹、归海鸣、陆灵三人睁开眼,只见冰雪茫茫,满目苍凉,众人正立于天玄门正殿前。而那银发似雪的玄麒真人,则站在皑皑雪地之中,他右手执紫霄剑,左手竖起食中二指,以指腹轻轻擦拭着冰冷剑锋。 “毕师兄呢?他还没脱出幻境?”陆灵四下张望,惊讶出声。 她话音刚落,忽见虚空中凝起一道眩光。幽蓝光点,如烟如雾,在半空中拉开一个流转的漩涡。一道模糊的声音,缓缓自漩涡中行出,那人黑发赤袍,正是毕飞。此时的他,嘴唇青紫,面色苍白,鬓角亦被冷汗浸湿。陆灵慌忙上前,一把将之扶住,焦急询问:“毕师兄,你怎么样?” “无、无事,”毕飞抬眼望向众人,苦笑道,“看来是我修行未够,定力不足,险些被心魔纠缠,长困于幻境之中……” 听他这一说,陆灵忽想到了那容貌纤丽、梨花带雨的鹿佳儿,她顿时柳眉微蹙,道:“你瞧见什么了?什么心魔纠缠于你,难不成是个美若天仙、千娇百媚的大美女不成?” 毕飞牵扯了唇角,勾勒出一抹勉强的弧度,极是苦涩:“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我见到了师父他老人家……” 说着,毕飞无奈地闭上双眼,缓声道:“我瞧见师父在赤云山捡到襁褓中的我,看见他将我抚养长大,也看见了应龙尊者?虚影,是他将那邪法告诉了师父,迷惑了师父的心智。我……我还看见,师父将戚师叔……” 说到这里,毕飞再也说不下去了。而小竹、归海鸣却已是心下了然:当日赤云楼密阵中,那个五官方正、刚正不阿的武者,化为石像、目流血泪的样子,至今仍是历历在目。 不愿毕飞徒增伤悲,小竹忙接口安慰道:“毕大哥,你莫多想了,那些都是幻象,是玄麒前辈给予我们的试炼……话说回来,小蛇哥哥、陆姐姐,你们又瞧见了什么?” 归海鸣简要说明了小孩与苦蠪一事,陆灵亦复述了鹿佳儿与孙家的恩恩怨怨。听了二人之言,小竹思忖片刻,忽抚掌道:“我明白了!玄麒前辈给我们的试炼,这所谓心魔,其实是我们各自心中,最为忌惮害怕的事情!我最害怕的,就是师父救不活。小蛇哥哥心中最放不下的,是他阴差阳错召唤了应龙,酿成大错,祸及被封于七印星柱中的父母。一直萦绕在毕大哥心头、挥之不去的,是当日与他师尊刀剑相向之刻。而陆姐姐你最担心的,是分不清妖怪的好坏,不知是该帮还是该杀……” 小竹顿了一顿,她抬眼望向那鬓发皆白、宛若冰雪雕刻而成一般的玄麒真人,她跨前一步,冲对方抱歉道:“前辈,多谢您方才的试炼,令我们明晰了心念,坚定了心智。我已做好了准备,无论如何,也要救回师父,封印应龙。肯请您将紫霄剑借给我,拜托了。” 玄麒真人淡漠不语,只是静静地擦拭着手中长剑,并未作答。忽然,他衣袖一振,背后剑匣便轰然开启,紫霄剑鞘冲入虚空,又如落雷劈下,如有灵性一般,径自套入了映射寒光的剑锋之上,只听一声铿鸣,剑鞘相击,严丝合缝。 只见玄麒真人右掌一翻,紫霄剑便在虚空中荡开一道紫光残影,飞至小竹面前,停驻于半空中。小竹伸出双臂,摊开掌心,那紫霄剑便顺势落下,降落在她手中。 “依照约定,诸位战胜心魔,这紫霄剑,便借予诸位。” 玄麒真人声若寒玉,淡然陈述。下一刻,他竖起两指,捏了一个法诀,空中再度凝起幽蓝光点,结成一个法阵纹样。小竹一眼便看出,那法阵与墨白师父所使的相同,是“揽风神行”的缩地之法: “冰魄寒潭,地处灵山密境,常人难以寻觅。事不宜迟,吾便送你们一程。” 听得玄麒之言,小竹忙行礼道谢,她将紫霄剑抱在怀中,冲对方躬身一揖:“多谢前辈。” 玄麒却再未作答,只是微一摆手,示意众人离开。四人先后行入法阵之中,身形化为流光飞散,转眼间便化身于千里之外。在那苍茫冰雪之上,只余玄麒一人。他负手而立,凝望天玄门正殿之重檐金顶,忽怅然一叹,缓声道: “吾曾立誓,绝不离紫霄剑半分。老友,吾食言了。” 第七十三章 ◎ ◎ ◎ 正如玄麒真人所言,冰魄寒潭位于灵山密境,此处天生异象。它虽不在北方苦寒之地,亦不在高峦雪山之巅,而是处于山间深谷之中,但却终年被冰雪所覆,纵使三伏夏日,那厚厚的积雪,也不曾消融半分。 华光散尽,四人聚形。放眼望去,只见山间银装素裹,树木无半片绿叶,只剩嶙峋枯枝,枝上覆着一层寒霜,枝下挂着颀长的冰棱,宛若一把把明晃晃的利箭,反射着森冷寒光。一阵寒风吹过,震得枯枝震颤,那些冰匕便如暴雨般落下。好在四人皆非常人,小竹抽出腰间双剑,归海鸣挥舞蟠龙枪,陆灵抄着半月戟,毕飞祭出炽火符,将冰棱一一斩落。 穿过那苍白枯林,前方是一片雪原。落雪皑皑,白雾茫茫,遮天蔽日,不辨东西。若是常人,定会迷失在这寒雾之中,一路彷徨,直至气空力竭而死。不过这在四人面前,亦非难题。小竹捏了一个“驰风诀”,只见虚空中荡起徐徐清风,吹散了迷雾,寻出一条通路来。 踏过雪原,在那漫漫寒雾的尽头,立着一个黑暗幽深的洞窟,洞口由坚冰所覆。那坚冰如钢似铁,即便用刀枪剑戟斩击,也未必能磕出一条细缝儿。归海鸣激发妖力,祭出“鸣霄之焰”,幽冥暗火,终是将冰壁吞噬。四人踏入洞窟,只觉洞内冰寒刺骨,走过一段不见五指的暗道,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之后,眼前景致,豁然开朗—— 只见洞窟深处,是一个偌大的地宫。周遭石壁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冰柱,而那地宫中央,则是一口深邃寒潭。潭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仿若明镜。而坚冰下的潭水,却缓缓流动着,映出幽蓝冷光。 在那晶透银镜之下,在那寒潭冰水之中,躺着一个乌发白衣的清秀身形。潺潺冰水,漾起他如乌檀一般的细碎发丝,幽蓝流光,映在他阖起的双眸之上,也映在他一贯上扬的唇角之畔。 “师父!” 小竹惊声道,她快步上前,凑至潭边,望向寒潭中墨白的身影。这一看,便让她眼角飞红,险些落下泪来:潭水中人,与记忆中的师父,别无二致。若非他面无血色,她简直以为师父只是在此偷懒小憩。而东海之滨的那场恶战,师父在应龙焚火中灰飞烟灭的那一幕,似乎只是她的一场噩梦罢了…… “哭什么?若是救不回来,有的是你哭的时候。” 耳边忽传来沉郁声音,小竹抬眼一望,只见神将沧溟不知何时已立于寒潭之侧。他身形魁梧,身穿青色战袍,背一把玄铁重剑,面目俊朗,英武威严。他攥着一个酒嗉子,仰首灌下一口,随即瞥向小竹,冷声道:“丫头,让你寻的东西,带来了没?” “嗯!都带齐了,”小竹重重点头,她忙将紫霄剑递了上去,一边小声询问,“沧溟师父,你方才所说,难不成师父他能否救回,还是未知之数?” “少说废话,一试便知。” 神将眉间成川,沉声道。他随手将酒嗉子抛向一边,跌得瓷片四分五裂,酒香四溢。下一刻,他“喝”地一声,运气于指,右手猛地一挥,顿时,那紫霄剑冲出剑鞘,在虚空中兀自转动不休,荧荧紫光,与冰晶之华相互辉映,流光溢彩,是为奇景。 沧溟左掌一翻,乾坤鼎、窥天幡、定魂珠三样法器,竟似得到召唤一般,从众人行囊中破风而出,径直聚拢在神将周身,三物齐旋。 只见沧溟掌推袖扬,那窥天幡首先动作,幡子无风自展,霎时间化为一张银光大网,竟将整个地宫笼罩于其中。毕飞见状,不由啧啧称奇:“原来如此,这窥天幡,竟是用来阻绝神法的。有此幡遮蔽,便是天界神祇,也瞧不见此间的景象了。” 就在毕飞赞叹之时,神将左掌一沉,那浮空的乾坤鼎,便轰然落下,稳稳落于冰面之上,激起雪尘纷纷。沧溟冷眼一瞥,先右掌一推,将定魂珠送入鼎中后,从腰际解下那只翠玉葫芦来。他将翡翠葫芦攥紧在掌心里,以指腹摩挲了片刻,终究将它抛入了乾坤鼎内: “天道八荒,日月玄罗,返命封辟,琅环化生!” 伴随着沧溟朗声念诵,乾坤鼎内金光大作,那沉重铜鼎,竟随之震颤起来。金环流转,定魂珠亦浮现五色流光,忽然,那翡翠葫芦中飞出一黑一白两道光影,犹若太极鱼一般,围绕着流光闪烁的定魂珠,阴阳相生,追逐游动。 “起!” 沧溟厉声道。那定魂珠被金光所托,自乾坤鼎中飞出,缓缓游移至冰魄寒潭之如镜冰面上,正悬浮于墨白躯体的上方。眼见那黑白灵气,小竹攥紧了拳头,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息。她瞪大琥珀双眸,望着沧溟高举右臂,忽如雷霆斩落—— “破!” 他话音未落,那紫霄剑已如落雷一般,自上而下狠狠贯穿了定魂珠,将之插在寒潭冰面、亦是墨白心门之上。只听一声脆响,定魂珠应声碎裂,阴阳鱼钻入冰下,瞬时融入墨白身躯之中。而被紫霄剑穿透的冰面,亦发出破碎之声。未几,寒潭冰层龟裂,细纹斑驳交杂。忽然,破碎的冰片竟然飞腾而起,继而碎作冰屑,粼粼飘散下来。 一时之间,冰华散落,仿若九天星辰,降临人间。 在那漫天星屑之中,忽立起一道清瘦身形。冰华落在他发上、肩上,濯濯幽光,映出他唇畔上扬的弧度,也映出他轻轻颤动的睫羽。只见睫羽微扬,露出一双墨色星眸,他目光流转,透露出隐隐笑意,灿若星河。 小竹瞪大了眼,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熟悉的容颜,讷讷不能言。直过了良久,她才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寒潭冰面,泫然欲泣道:“师父……真的是你……” 她刚踏上寒潭,便被人一把拎住了后领。只见沧溟面色一沉,冷声道:“嚷嚷什么?就他现在这副破身板,给你这一扑,又得躺回潭里去,我可没工夫再救他一次。” “哈,我说好友,”那带着笑意的清朗声音,徘徊在冰窟之中,只见墨白扬唇轻笑,缓声道,“原来堂堂神将所捏造的化身,也不过尔尔,如此不经事呀。” 神将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只酒嗉子,昂首灌下一口酒,方才冷冷道:“哼,不过说这丫头半句,你便出言回护。小黑白,我看你该改个名字,姓‘护’名‘短’。” “护短又何妨?我护得光明正大,”墨白笑意更浓,道,“不像某人口硬心软,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会插手半分,自求多福’,实则暗中出手,回护旧友。” “啰嗦!”沧溟截断话头,扬手将酒嗉子抛了过去。 墨白伸手接过,笑着饮下一口。不料一口酒刚刚下肚,他周身便升腾起白色轻烟,霎时间,便化为一只黑白相间、胖墩墩圆滚滚的大熊猫,一屁股墩坐在冰面之上。他打了一个酒嗝,摇了摇毛绒绒的脑袋,抱怨道:“我说好友,你捏造的这化身也太不中用了,简直是一口就倒。我看往后还有谁能陪你喝酒喽。” 两人唇枪舌剑,小辈们一时插不上话,只得干看着。小竹刚才还泫然欲泣,此时看见熊猫师父化为原身,又破涕为笑。归海鸣、毕飞二人,亦是面色轻缓,露出喜悦之意。唯有陆灵垂首不语,她望着那散落的定魂珠残片,一脸为难。片刻之后,她忍不住开口道: “仙君,神将,请恕陆灵冒昧。但眼下‘定魂珠’破碎,我无颜面再回师门。还请墨白仙君明示,那云生镜究竟藏在何处,我要带回云生镜,封印应龙,也好将功赎罪。” 陆灵这一句,竟令墨白与沧溟二人,同时默然。两人对视一眼,沧溟冷笑道:“你自己搞出的烂摊子,倒看你如何收场。我可管不了。” 听神将这句话,陆灵柳眉微蹙,疑窦顿生。却见墨白缓缓摇首,道:“对不住,陆姑娘,我刚刚返灵化形,此刻颇有不适,关于云生镜一事,我一时无法作答。但你放心,定魂珠损毁,是因我而起,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师父,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小竹忙上前扶住墨白的胳膊,焦急地道。 墨白那藏在黑眼眶里的大眼睛,扫向众人之后,缓声道:“丫头,你我师徒俩许久不见,为师有话要对你说。” 听出他弦外之音,归海鸣、毕飞、陆灵三人,自是不便逗留,只好退至洞外等候。而沧溟则瞥了墨白一眼,在与对方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也消失了身影。冰洞之中,只剩下墨白与小竹二人。小竹刚想为师父施展气愈之术,减轻他的病痛,却被墨白以一双大掌,摁住了肩头: “丫头,你听我说。” 顿了一顿,墨白深吸了一口气。他目光流转,望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姑娘,沉默良久之后,终是缓声道出惊天秘密: “小竹,你就是云生镜。” 第七十四章 决意 ◎ ◎ ◎ 隆冬腊月,天寒地冻。月色朦胧,夜幕之中,雪羽静静飘落,又被北风卷了,飞舞轻旋,宛若梨花漫天。 在这寒冷冬夜,断云山中一片静谧,只剩下北风刮过的呼啸声。莫说飞鸟鸣虫,就连长着厚厚毛皮的野兽,也都耐不住寒冬,找了洞穴蛰伏起来。然而,就在这银装素裹、白雪皑皑的山道上,忽有一人,踏雪而来。 那是一名清瘦青年,他一袭白衣似雪,发若乌檀,眉目俊秀。在这隆冬时节,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书生长衫,将两手拢在袖中,却并不像是畏寒瑟缩的模样,而是唇角上扬、眉目含笑,悠哉悠哉地走在落雪之上。 一枚冰晶轻轻飘零,正落在他的鼻尖。那人微微一笑,将修长的五指从袖笼中探了出来,任由雪羽落在他的掌心。未几,那落雪便融化成了晶莹的水滴,在银月的映照下,宛若熠熠明珠。 青年无声浅笑,他抬起头,望了望漫漫苍穹、银月当空。须臾之后,他复又垂下眼来,环顾四周:只见青山覆雪,满目苍茫。厚厚的积雪,压在青松针叶之上,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老松斑驳的树皮,轻轻笑道: “老松啊老松,今日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了。愿你早日修行得道,千年不倒。” 北风呼啸,拂动松枝,积雪压得松枝下坠,复又反弹回去,倒像是那老松在向青年点头致意一般。松枝轻颤,雪沫纷飞,落在青年的乌发之上,他也不去掸,只是笑着拍了拍树干,像是道别似的,然后又继续踏雪前行。 此人正是墨白仙君。早已修成地仙之身的他,经好友神将沧溟的点拨,以及神器云生镜的聚法加持,修为突飞猛进。明天便是他飞升登仙之日,沧溟还曾与他约定:南天门相见,迎接友人飞仙。 所以,这一夜,墨白信步闲游,将断云山景致尽收眼底,也向这居住了数百年的故乡,道别告辞。 今夜之后,他便将脱离尘世,再无红尘纷扰,再无俗事缠身,斩情丝,断凡尘,从此位列仙班,潜心修炼。 思及此处,墨白唇畔笑意更浓,那双如墨玉一般温润的眼眸,映着盈盈月光,光华流转,将断云山的一草一木,将那漫天飞雪、雾霭苍茫,一齐收入眼中,刻印心间。他闲游漫步,走下层层山阶,步入山脚的一片竹林。 这竹林,本是墨白最爱之处:春日里竹笋冒尖,又鲜又嫩;夏日里竹叶成荫,遮蔽骄阳;秋日里风拂翠枝,竹影婆娑。就连这万物偃息的冬日里,雪羽飘零,落在翠竹之上,白如羊脂,青如翡翠,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就在他漫步竹林间、赏竹影映冬雪的这一刻,忽然,墨白脚下一个踉跄,似是磕到了什么东西。这时节,总不可能已冒了笋子,他弯下身,伸手拂去层层落雪。眼前景致,令他大惊失色,笑意全无: 埋在雪地里的,竟然是个初生女婴。 她的小脸皱巴巴的,脑袋还不及拳头大,身上竟还连着脐带。墨白慌忙刨开积雪,将女婴抱了出来,贴在胸口,想以体温熨暖了她。可那孩子许是冻得久了,小小的身子硬邦邦的,紧闭的双眼上,落满了冰冷的雪片。此情此景,显是回天乏术了。 望着那幼小的婴孩,墨白心口一窒,他忙探出两指,念诵“气愈之术”的咒文,已仙术灵法为女婴医治,却仍是不见起色。他不由蹙起双眉,他不忍见这小小生命,刚刚降世,便遭此横祸,她甚至未来得及睁开眼,瞧一眼这凡尘景致…… 墨白微一思忖,他从衣襟里摸出一面古镜。那古镜通体银白,背面雕刻着祥云纹样,并隐隐散发着金色流光,正是仙界神器“云生镜”。 “对不住,墨白要失约了。” 他轻声诉说,也不知说予谁听。下一刻,墨白将自身灵力运于掌中,那云生镜登时光华大盛,整面镜子形态幻化,凝成了耀眼的金色光束,甚至映亮了竹林。只见墨白竖起两指,催动灵力,将那金色华光,引入了女婴的胸膛,瞬间没入了她幼嫩的肌肤之中。 光华隐没,暗夜再临。静谧竹林中,忽听一声洪亮啼哭: “哇啊——” 婴孩的啼哭,打破了暗夜的宁静。望着在他怀中哭闹不止、蹬腿伸臂的女娃娃,墨白先前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扬起唇角,轻轻地逗弄了一下小家伙的下巴,这动作,不知怎的,竟让那女婴停止了哭泣。小家伙睁开了一双水亮亮、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面前的青年。 见状,墨白扬唇浅笑,一边伸指逗她,一边轻轻道:“既然是月下竹林遇见你,那便唤你‘小竹’好了,月小竹。” 女婴自然听不懂名姓,她只是张开小嘴,“啊呜”一口,咬上了墨白的手指,小口小口地吸吮着。 她这动作,令墨白尴尬一笑,无奈地叹了一声:“哎呀呀……小竹,乖了,你师父我可没这功能……啊,对了。” 墨白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腰间解下了一枚翠玉葫芦,又将灵力灌注其中,自言自语道:“云生镜是仙界神器,沧溟虽借之于我,助我修行,但终究还是要收回宝器,带回天庭的。可眼下小竹元神已与云生镜融为一体,全靠神器法力续命……不行,不能让他找着小竹,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撕下一片衣摆,小心翼翼地小竹裹好,又将翠玉葫芦放在襁褓之中。这翡翠酒葫芦,本是沧溟所赠,眼下却被墨白以术法制成封印,用以隐藏他与云生镜的灵气,令沧溟遍寻不着。 墨白抱起小竹,他挺直脊背,抬眼望向茫茫天幕,月影朦胧,轻声道了一句: “好友,对不住了。” 说罢,墨白捏了一个法诀,施展“揽风神行”的缩地之法。虚空中凝起萤色绿光,结成荧荧法阵。他抱着小竹步入阵中,瞬时消失了身影。 华光尽散,万籁俱寂,断云山重回暗夜。月映青山,天地苍茫,只余雪羽纷纷,无声零落。 第七十五章 ◎ ◎ ◎ 潭水粼粼,冰华灿灿。在这冰魄寒潭内,冰棱透亮晶莹,闪烁着冷色寒光。墨白坐在潭边,于这冰雪之境,将昔年旧事,娓娓道来。 “在那之后,”他长叹一声,缓声道,“我便抱着你入住平城,而后又因白泽一事,隐居青川山。” 小竹点了点头,轻声接口道:“所以,当日诛妖盟四派杀上青川山,甚至用诡计将你封印,师父你都绝不承认云生镜的存在。而你刻意隐瞒沧溟师父,隐藏自己和云生镜的灵气,令他三界寻不得,也是怕他向你索要云生镜……” 说到这里,她抬起眼,那双琥珀色的温柔双瞳,映出了面前师父的身影。只听她恍然道:“这下子,我全明白了。因为诛妖盟封印了师父你的法力,所以沧溟师父才会找到你,他才会故意出现在白河镇,假扮卖食铁兽的小贩。而师父你那时转头跑掉,是为了让沧溟师父去找你,而不是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察觉我便是云生镜的化身……” 小竹顿了一顿,她伸手抓住了墨白毛绒绒的大掌,轻声道:“师父,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我。你不想沧溟师父、不想诛妖盟的人发觉云生镜的下落,只因为,若我失了云生镜的法力续命,便会立刻身亡,对不对?” “……”墨白未出声作答,只是怅然叹息,继而缓缓颔首。 将师父那怅然摸样,收入眼中,小竹忽然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浅淡笑容,她伸出双臂,环上对方圆滚滚的身躯,将脸孔埋在墨白毛绒绒的胳膊上,轻声道:“师父,谢谢你。” 听她道谢,墨白先是一怔,随后厉声道:“丫头,你可别作傻事。师父救你回来,可不是想看你送死的!” 小竹摇了摇头,柔嫩的面颊蹭在温暖的毛皮上,她贪心地汲取熊猫师父身上暖热的温度,过了许久,才轻声作答:“师父,你这么辛苦才救回小竹,我要是还想不开做送死的事情,那不是对不起您吗?” 墨白呼了一口气,大掌轻轻揉乱了小竹柔顺的发丝:“丫头,你能这么想,师父就……” “可是,我也能感觉到,”小竹忽开口打断了墨白的话,“我知道师父心里一直很不好受。应龙作乱,危害四方,师父你若祭出云生镜,便可以阻止他,可你为了我的命,一直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在听到应龙残暴、神州罹难的时候,会露出很哀伤的神色。师父你一直在自责,在内疚。” 被她说穿了心中最为苦闷之事,墨白沉默无语。 小竹放开了双臂,向后退开了一步,她挺直脊背,面对面地望向熊猫师父。如今,她再不是那个依赖师父的女娃娃,而是一个独立坚强、有责任有担当的少女。她轻轻地扬起唇角,将笑意写在面上,写进了灿若星河、琥珀般温润的眼眸之中: “师父,天下苍生,神州安宁,这话题太过庞大,看似离我极远。我一个小姑娘家家,又怎能管得了天下百姓,管得了万物苍生?但我知道,若不阻止应龙,住在平城的白泽哥哥与柳嬷嬷,就会首当其冲。借出紫霄剑、点破我们心魔的玄麒真人,虽然看上去凶巴巴、但其实有情有义的慕子真,都会倒大霉。还有命运坎坷的言若诗言姐姐、爱占小便宜的蔺白泽,他们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说着,小竹不由回忆起这段旅程中的种种景象:鼎山村的鸿飞与郭大叔,遭受世间不公而妖化的钟无嘉兄妹,情比金坚的伴侣萧行之言若诗,赤云楼的正德真人与被囚禁的妖灵异兽,被妖毒所染的天玄门师弟居尘、以及带着他走遍天下寻找治疗之法的慕子真……那些人,那些事,宛若昨日,历历在目。小竹定了定神,继续缓声道: “师父,我不想那些悲剧再度上演,我想保护我的亲人朋友。毕大哥是我一生挚友,他温和善良,数次救我性命。还有陆姑娘,她虽然性子急躁,但说一不二、敢爱敢恨,我们亦并肩而战。至于小蛇哥哥,我绝对、绝对不要再看见小蛇哥哥为昔日放出应龙而自责伤悲,也不要看见师父为隐瞒云生镜的下落而内疚……” 那双琥珀色的温润双眸,绽放出坚定的光华,只见小竹握紧了拳头,直视面前的师尊,沉声道出自己的决定: “师父,我不要再隐世逃避,我要战斗,封印应龙!” ◎ ◎ ◎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东海之滨,正是一派风起云涌、怒海咆哮的景象。 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月,厚重云层间隐隐有雷光闪动。伴随着阵阵雷鸣,暴雨倾盆,巨浪滔天,狂风呼啸,丈高的浪头一遍又一遍地击打在岩壁上,似乎是要将世间万物吞噬殆尽一般。 就在这风高浪急的海面上,立着一道高瘦的黑影。 那人披着一袭黑色长袍,戴着一个半截的银色覆面,遮住了眉眼,只露出青紫的薄唇来。他漂浮在虚空之中,全身散发着浓重的黑色浊气。只见他摊开右掌,一簇暗紫色的幽火,竟是沐着狂风骤雨,忽然蹿升燃起。 那幽紫闇火,摇摆蹿动着火舌,仿佛在向那银面人讲述着什么。若仔细聆听,还能听见细碎的声响,那无情冷酷、仿若念诵经文一般的浊音,既似迫近,又似源于千里之外。 “墨白聚灵化身,云生镜再现于世么……” 一道霹雳电光,划破阴霾天幕。荧荧紫光映在那黑袍人的银面之上,反射出冰冷光华。那人屈起五指,将暗火握灭于掌心中,随后轻轻扬起唇角,在唇边勾勒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呵呵,有趣了。” 第七十六章 冰魄 《月海云生镜》第三卷?九霄吟 文/ 赖尔 前尘 应龙重现东海,意图染指人间,掀起血浪滔天。为了阻止这上古神魔,保护自己唯一的徒儿,墨白仙君不惜冒死祭出仙法,将月小竹和归海鸣送离险境,自己却被应龙焚火击中,肉身顷刻焚灭,只剩下一黑一白两道灵魄幽光,飞散在天地之间…… 经神将沧溟指点,若能重聚四件法宝:紫霄剑、定魂珠、乾坤鼎、窥天幡,墨白仙君就能寻得一丝生机。为了救回师父,人族少女?月小竹、妖灵鸣蛇?归海鸣、赤云楼反叛弟子?毕飞,一同踏上了寻宝的历程。 然而,应龙尊者已率先动作:“九煌”玄翼、“魂煞”帝奴率领诸妖魔,袭击天玄门并杀害门中弟子,将他们变为只知杀戮的妖人活尸。如果不是小竹他们及时赶到,这百年名门,险些毁于一旦。在天玄掌门?玄麒真人的试炼之下,小竹他们各自战胜了心魔,借取了天玄门至宝?紫霄剑。 夜闯赤云楼时,小竹他们无意中碰上了渡罪谷武者?陆灵,两方不打不相识,因缘际会之下,竟是结成了伙伴。而在盗取乾坤鼎的过程中,赤云楼囚禁并折磨灵兽、取它们的五脏制药的行径,也因此暴露。为了解救这些受苦的灵兽,也为了让暴怒的灵兽不伤及整个门派的师兄弟们,毕飞祭出了自身性命。虽然他得到了一只灵兽的救助,但也身中奇毒,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 在十方殿中,小竹一行碰上十方殿大弟子?蔺白泽,巧合之下,竟揭开十余年前的谜团。蔺白泽养母?柳嬷嬷所居住的小镇里,居民们白天平安无事,一旦入夜,却会在浊气的影响下,化为行尸走肉。自称“公子小白”神兽?白泽,曾在十余年前受过柳嬷嬷的救命之恩,为报昔日恩情,他甘愿以骨镇之法,以肉体封印地缝浊气。而因白泽而得名的蔺白泽,为还这份情,里应外合,暗中帮助小竹他们窃取了窥天幡。 集齐四件法宝,在神将沧溟的帮助下,墨白仙君再临人间,小竹与众人皆是欣喜万分。然而,短暂的欢喜之后,更大的难题出现在众人面前:应龙祸害人间,不可不除。唯有祭出天界至宝?云生镜,才能封印应龙。而世上知晓云生镜下落的人,唯有墨白仙君。 当被问及云生镜下落的时候,墨白仙君屏退众人,只留下他一手养大、几乎像是亲女儿一般的月小竹。面对小竹一人,墨白仙君道出了惊天秘密:原来,小竹就是云生镜…… 第七十六章 冰魄 ◎ ◎ ◎ 冰雪苍茫,满地寒霜,数尺长的冰锥自洞顶垂下,在这幽深洞窟之中,一汪冰潭宛如明镜,散发着凛冽寒气。而在这寒潭之畔,立着两道身影。大的那个,胖乎乎毛绒绒,黑白二色的厚实毛皮,在这冰寒雪境中,倒是添上了些许暖意。小的那个,身形娇小灵动,面容清秀可人,她那一双水亮亮的眸子,牢牢地锁定了面前的熊猫,眼里漾着浅浅的笑意: “师父,天下苍生,神州安宁,这话题太过庞大,看似离我极远。我一个小姑娘家家,又怎能管得了天下百姓,管得了万物苍生?但我知道,若不阻止应龙,住在平城的白泽哥哥与柳嬷嬷,就会首当其冲。借出紫霄剑、点破我们心魔的玄麒真人,虽然看上去凶巴巴、但其实有情有义的慕子真,都会倒大霉。还有命运坎坷的言若诗言姐姐、爱占小便宜的蔺白泽,他们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她的声音婉转轻柔,极是悦耳。听了她的话,墨白仙君那浑圆的肩膀向下微倾,向来笑面盈盈、似是天下无烦恼之事的他,此时竟是露出了些许的疲态。 “师父,我不想那些悲剧再度上演,我想保护我的亲人朋友。毕大哥是我一生挚友,他温和善良,数次救我性命。还有陆姑娘,她虽然性子急躁,但说一不二、敢爱敢恨,我们亦并肩而战。至于小蛇哥哥,我绝对、绝对不要再看见小蛇哥哥为昔日放出应龙而自责伤悲,也不要看见师父为隐瞒云生镜的下落而内疚……” 那双琥珀色的温润双眸,绽放出坚定的光华,只见小竹握紧了拳头,直视面前的师尊,沉声道出自己的决定: “师父,我不要再隐世逃避,我要迎战,封印应龙!” 少女的言语,在这寂静空灵的冰窟中,徘徊不散,掷地有声。那一汪如镜寒潭,映出她清新秀丽的面容,也映出她决绝执着的神色。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墨白良久无言,只是用他那双黑眼圈,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十六年前的那个雪夜,他在竹林中捡到襁褓中的婴孩,成为了他一生中的劫数。他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看着她从婴儿变为糯软可爱的女童,陪伴着她经过那段上房揭瓦、猫嫌狗厌的童年时代,晃眼之间,她便成了落落大方、温婉可人的小姑娘,却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是绕着他满地跑、枕着他毛皮熟睡、任他哄任他骗的小娃儿了。 而如今,这孩子明知自己是云生镜托生,明知若迎战应龙,使用云生镜之力封印这上古神魔,就唯有落得个神魂俱灭的下场,可她却毅然选择了自认为正确的道路…… 霎时间,墨白周身青烟缭绕,眨眼便从那憨态可掬的熊猫,变为了白衣胜雪、发若乌檀、纤瘦俊秀的书生模样。他虽是无言,但那一双墨色星眸,却又像是有千言万语,想对面前的徒儿细细言说。然而,纵然心中五味陈杂,纵然百般不情愿,但他终是未将劝阻的话语说出口,只是任由一声无奈的叹息,缓缓溢出唇外: “唉,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师又能奈如何?总不能把你一棍子打晕了,将你扛到天涯海角守着……” 墨白苦笑着摇头,他那俊秀的面容微露疲惫,而向来上扬的唇角,此时却变为苦涩的弧度: “丫头,为师何尝不想当真揍晕了你,带你永离这凡尘俗世,再不用问这魔乱人间。但我亦知,应龙翻覆乾坤、血洗天下之日,你昔日旧识、你亲朋好友,无人能逃过此劫。到那一日,你非但不会感激为师救命之恩,反而会憎恨为师的一意孤行……” “不,师父,小竹怎么会恨您?”少女忙打断对方,她急切地拉住了师父的袖管,轻轻地摇摆着,“若不是有师父一路相帮,小竹根本不会活到这么大,早就变成孤魂野鬼了。师父师父,上次您为了我们,受应龙焚火所伤,那时我恨不得代替师父,我宁愿死的是我,我只希望师父平安无事……” “傻丫头,”墨白苦笑道,“你眼下不恨我,不代表届时不会憎恨为师。至于换命一事,你不可再提。当日应龙之难,是为师的选择。我抚养你长大,只盼你健康安乐,绝不是为了养出个替死的木偶娃娃。” 顿了一顿,墨白敛去唇边的苦涩弧度,抿了抿嘴角。一声长叹,似是荡不尽心中憋闷。只听他沉声倾诉,不知是说给小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花无常开,月无常圆,磐石亦会崩落为尘土,沧海亦能化为桑田,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一尘不变的呢?是我错了,是我堪不破。莫说是你我师徒之缘,即便是嫡亲嫡亲的血缘父子,又岂能长久相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曲终须散,生死劫数,又有谁人能破……丫头,既然你已做出了决定,为师也不再强求,放手做你想做的事罢。” 得到墨白仙君的应允,小竹面露喜色,她忙向师尊躬身行礼,轻声道:“多谢师父!” 谁知墨白却退开一步,侧身躲过她这一礼。只见他敛起平日笑面盈盈,此时面色肃然,竟是显得说不出的冷漠: “至于‘师父’二字,今后不必再提。丫头,我虽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墨白绝不赞同自家徒儿欣然赴死。要我以师尊之名,送你踏上这条无还之道,我墨白做不到……你我师徒之缘,便缘尽于此罢。” 一句“缘尽于此”,简直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将小竹劈傻了。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师尊,从小到大,师父从没有对她露出这般冰冷的表情。在她的记忆里,师父总是笑面盈盈,那悠闲懒怠的模样,似乎是天塌下来都不怕。即便她小时候调皮得狠了,师父也是佯装生气,可脸板不过片刻,便又会露出笑颜。师父有过冷脸之时,但那只会面对诸如四大门派那样闯入青川山的不速之客,师父的冷漠,从来不会针对她…… 面对那张冷漠容颜,小竹突然意识到:这一次,师父真的不要她了。 “师、师父……”小竹的声音打起了颤儿,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呼唤,却又像是重逾千斤,死死地卡在嗓子眼儿里,让她难以发声。可更令她难受的是,墨白仙君根本不想听完她的诉说,竟是捏了个法诀,以一招“天霜雪舞”,掀起冰窟中漫天雪羽。 “这只布偶赠予你,就当做留个念想吧。” “丫头,后会无期。” 寒风呼啸,雪舞零乱。在那狂舞的雪片中,小竹看不见师父的身影,只能听见那冷淡的声音。待到霜雪散去,一切重归静谧,却哪里还有墨白仙君的影子?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中,只剩下雪羽纷纷,无声零落。而在她的面前,虚空中漂浮着一只比巴掌大一圈的熊猫布偶。她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将布偶牢牢地搂进怀里。 “师父?”小竹颤声呼唤,她慌乱地向四周张望,却再也寻不到那熟悉的身影。在这寒冷沉寂的冰封雪境之中,唯有她的身影映在如镜冰潭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满目苍茫,寒气刺骨,静默是对她的唯一回答。如蝶翼一般的睫羽,轻轻地颤动着。晶莹的泪珠凝在睫毛上,终是克制不住,潸然滑落,顺着她的面颊,滴入她怀中的布偶里。小竹的手指轻轻颤抖着,她只能将那黑白二色的布偶,抱得再紧些,再紧些。 良久之后,少女曲起双膝,跪在一地寒冰上,然后重重地、虔诚地,向前方磕了三个响头: ——嗵! “师父,多谢您的养育之恩。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即便师父不认我了,小竹也会念着师父,一辈子念着师父。” ——嗵! “师父,对不起。小竹知道,是我太自私,自以为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却是让师父、让这世上最关心我的亲人,为了我伤心难过。但是这世上有些事情,即便明知会让师父难过,小竹也是铁了心要去做的。师父,小竹对不起您,也多谢你的体谅和尊重。” ——嗵! “师父,小竹向您道别辞行。今日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时。小竹欠您的恩情,唯有来世再报了。” 少女的额头磕在坚硬寒冷的冰面上。当她直起身来,只见她的额前早已通红一片,眼眶中更有盈盈水波涌动。她强忍住泪意,抬起衣袖擦尽面上泪痕,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片刻之后,将熊猫布偶抱紧在怀里,然后大步向前,决绝地走出了这座冰寒雪窟。 行至洞外,归海鸣、毕飞、陆灵他们早已等候多时。看见小竹眼角飞红的模样,归海鸣神色一窒,忙跨前一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臂,紧张道:“怎么了?” “没,小蛇哥哥你放心,我没事,”小竹摇了摇头,勉强地挤出一抹笑容来,“只是和师父说到当日东海一战,难免有些伤感罢了。” 这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当日东海之畔,墨白遭受应龙焚火、形毁魄散的那一幕,即便今日想起,仍是让人动容。归海鸣不疑有他,放下心来,他一只大掌松开了小竹,转而轻轻摁住她单薄的肩头。这是这个沉默寡言、情感内敛的男儿,能表现出的最大的安慰了。 陆灵惦记着“定魂珠”被毁一事,急切地询问:“那墨白仙君呢?定魂珠是我们渡罪谷的门派至宝,如今为了救他被毁得一塌糊涂,拼都拼不到一块儿了。他总得告诉我云生镜的下落,让我将功补过,至少回谷能有个交代啊。” “陆姐姐你放心,师父已经将云生镜交给我了,对付应龙之事,咱们总算有了些眉目。”小竹微微一笑,故作轻松地回答,却将“小竹便是云生镜,凭借仙器法力而生,失镜必死”一事隐去,绝口不提。 “那咱们还等什么?事不宜迟,赶紧出发!”陆灵是个急性子,当下提起半月戟,一副“这就准备上路”的模样。 “陆师妹,请少安毋躁。”毕飞缓言道,他打量了小竹的面色,又望向那空无一人的冰潭,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毕飞微微蹙眉,思忖了片刻,复又轻声道:“月姑娘,敢问墨白仙君身在何处?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明示。咱们这一路,几经难关,数临险境,都是生死之交。若有什么考量不便,但说无妨。” 小竹莞尔一笑:“毕大哥,你这是多心了。师父他刚刚聚魂化形,需要好好休养,所以不便和大家见面。不过,师父虽不便出手,但把法宝交给了我,那也是一样的。我看当务之急,咱们得先将紫霄剑、窥天幡、乾坤鼎三样法器物归原主,然后再拖上天玄门那位特豪爽、好说话又明事理的天胤真人,由他作保,去帮陆姐姐向渡罪谷说明定魂珠一事。既然四大门派曾上青川山向师父索要云生镜,那他们必定知道以镜封印应龙的方法。” 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墨白对云生镜的纠结,小竹提起四件法器之事,果然引开了毕飞的关注。只见他微微颔首,道:“月姑娘说的是。方才等待之时,我也向神将大人请教了解除魔气之法。咱们不妨先前往天玄门,解慕兄他们的燃眉之急。” 四人当下依计行事,归海鸣侧脸上银鳞贲张,背后双翼伸展,刹那间便化为鸣蛇原身,扇动翅翼,骤然腾空。那颀长银蛇,微微俯身,先让小竹坐在他的背脊之上,随后长尾一扫,将毕飞与陆灵一并卷了,冲上万古云霄。 反观冰潭这边,寒风凛冽,拂动覆雪枯枝,吹得雪沫纷飞。在那细碎白雪中,忽现出一道清瘦身影。那人身着白衣,青丝如墨,不是墨白又能是谁?只见他双眉微蹙,抬眼望向如洗碧空,眉宇之间,是掩不住的忧虑。 “既然放心不下,又何必说得如此决绝?” 伴随沉厚声音,在墨白身侧,浮现出另一人身影。此人身负玄铁重剑,一身铠甲战袍,正是天界神将?沧溟。 “……”墨白垂下眼,无奈道,“做师父的,焉有目送徒儿去送死的道理?若不恩断义绝,我难保不会做出阻拦之事,令生灵涂炭万劫不复,也令她恨我一辈子。” “哼,说得倒是像模像样,”沧溟冷眼瞥向友人,冷声讥讽,“实际上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黑白,我看你该改个名儿,姓‘护’名‘短’好了。既然你已决定袖手旁观,为何又分离一缕元神,化成那布偶陪她?” “……”这一次,墨白终是无言以对。 雪舞癫狂,寒风肆虐。墨白满腔的无奈,终是化为一声叹息,刚一出口,瞬间便被北风卷了,飘散在天地之间。 第七十七章 离尘 ◎ ◎ ◎ 暮日西沉,将云朵染成了昏黄的颜色。缭绕云烟之中,隐隐现出一道道苍翠山峦,峰峦叠嶂,延绵不绝。一眼望去,仿若一派泼墨画卷。忽然,只见山间惊起飞鸟一片,振翅冲入云霄。 “铿嚓……铿嚓……” 在那青山密林之中,传来异样的声响,好似铁片一类的金属碰撞摩擦,甚是刺耳。不止是鸟儿惊得振翅离巢,山间野兽也被其惊扰。松鼠野兔竖起耳朵,望向那发声的幽暗深林,下一刻,它们像是察觉到什么危机一般,连蹦带窜地逃了开去,一头扎进了树洞里,不敢露出脑袋。 “铿嚓……铿嚓……” 铁片摩擦之声,越发近了。不多时,只见那幽深林间,行出两道人影。前面的那个,是一名身形修长、俊朗挺拔的青年,他发冠高高束起,身着紫色道袍,右手攥着一把映着寒光的青锋长剑,左手里牵着一条碗口粗的铁链——原来,方才铿锵之声,正是由这铁索发出的。 那铁链显得锈迹斑驳,上面还凝固着早已干涸的血迹,红黑混杂,黯淡无光。而铁索的那一端,正锁着后方的那人。那人高高瘦瘦,罩着一身宽大的袍子,头上戴着一顶挂黑纱的竹笠。他的双手不但被铁链环绕,就连脖颈与肩膀都被链条牢牢锁住,令他除了双腿向前迈步之外,做不出任何其他动作。 “唬、唬——”隐约之间,只听诡异的呼吸声,从那竹笠黑纱之下传来。那声响,半点不像寻常青年,倒像是野兽的低沉嘶吼。 晚风轻拂,掠得轻纱晃动。从黑纱的缝隙中,只见一张年轻却诡谲的面容—— 斜飞入鬓的剑眉、挺直俊俏的鼻梁,本该是一张帅气的容颜,此时却煞是可怖。他的肌肤早已化为腐朽的黑色,肌理中透出青紫的血管,纵横交错,倍显狰狞。更令人惊惧的是,他不但生得一张丑脸,表情神态竟是半点人味儿也无。他一双赤红血眼,直勾勾地瞪视着前方的人,他的嘴里露出尖锐獠牙,他不断撞击上下颌骨,尖齿相撞,发出咔咔的声音。那表情,分明是对人血人肉赤裸裸的渴望。若不是有铁链紧锁,他定会直扑上前,咬断面前人的喉管,将对方生吞活剥。 面对这骇人的怪物,前方那青年却是不以为意。他抬眼望了望天边暮日,随即缓声道:“天色已晚,师弟,咱们就露宿在此罢。” 原来,这二人正是天玄门弟子:慕子真、居尘。 当日,应龙四尊者中的两位——“九煌”玄翼、“魂煞”帝奴,率领一众妖魔攻上天玄门。为守护门派,大弟子?慕子真撑起守御阵法,顽抗众魔,却遭到帝奴偷袭。千钧一发之际,是师弟居尘以身为盾,为慕子真挡去了致命一击,自己却落得个穿心而亡的下场。谁料到,帝奴心如蛇蝎,想出一个极阴毒的招儿来。他将魔气引入居尘的体内,将之变成了六亲不认、只知杀戮食人的行尸走肉。 “咯咯,奴家就说,这样比较有意思嘛。你们天玄门不是喜欢斩妖除魔吗?现在遍地都是妖魔,自己人都变成妖怪,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个斩法。杀呀,你们倒是快杀呀!” “魂煞”帝奴那恶毒的语调,直至今时,犹在耳边。 正如帝奴所说,天玄门向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而身为天玄门首席弟子的慕子真,在他人生的近三十年里,亦是以“扫平天下妖魔,还神州以安宁”为目标。他剑法无双,阵法高超,斩妖除魔从不手软。可那一日,面对狰狞可怖、嗜血残暴的尸人居尘,慕子真却再也无法举起手中的青锋宝剑。 那一日,慕子真对天立誓:终其一生,定要找出消弭魔气的方法,令师弟恢复清明。 为了过往“并肩而战”的约定,也为了不让失去本性的居尘伤害他人,慕子真用铁链将他锁了,带着他一并离开了天玄门,寻找解除魔气之法。此后,他二人一路前行,走遍大江南北,寻遍古籍典册,访遍高僧老道,只求一丝线索。 最后一抹霞光也消失在了青山背面,夜幕低垂,晚风渐凉。慕子真将手中铁索拴在了一棵老松上,腾出双手,捡了些木柴,以火石点燃,升起了一团篝火。随后,他又猎了一只飞鸟,简单地处理了羽毛内脏,用树枝串了,架在火上烤起来。在慕子真忙碌之刻,被拴在松树下的尸人居尘,始终狂躁地晃动着,口中发出低哑嘶吼,那声音像是饿兽的悲鸣,在这暗夜中格外瘆人。 “师弟,莫急,再等片刻。”慕子真缓言安抚,虽然他明知居尘已丧失心智,听不懂人言。 烤肉的香气渐渐溢出,待到鸟肉被烤熟,慕子真拆下一只大腿,又稍微松了松居尘手部的铁链,将香喷喷的熟肉递进对方手中。尸人居尘像是疯狂的野兽一般,低下头张开大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可没啃到两口,他又“呸!呸!”地吐了出来,将手里啃了一半的鸟腿,愤怒地砸向慕子真。 对于他这般反应,慕子真却像是毫不意外,他微微侧身,便躲过了鸟骨的袭击。尸人居尘更加狂怒,他伸出双手拼命地向前探向前挠,恨不得冲上前咬下慕子真的皮肉来,只是身体还被绑在松树上,挪不开半步。他的双目越发血红,表情越发狰狞,吼叫声也越发狂野暴怒。 “抱歉。”慕子真缓缓道出两个字,随之一同出口的,还有一声沉沉的叹息。他明知居尘要的并非熟食,而是鲜血淋漓的生肉,但他决不能令师弟步上这条嗜血啖肉的修罗之路。 下一刻,慕子真指尖微动,沉声道了一个“收”字,那铁链便牢牢地收紧在一起,再度将尸人居尘捆了一个严严实实。不顾对方愤怒嘶嚎,慕子真就着火堆,草草吃了两口,然后靠坐在另一株老树之下,怀中抱着青锋剑,和衣而睡了。 居尘嚎叫狂吼之声,铁链摩擦碰撞之声,他早已习以为常,竟也不觉得扰耳,很快便进入浅眠—— “哥哥哥哥,快看快看,好可爱的小猴子!” 糯软清甜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他睁开眼,只见碧空万里,翠草茵茵。前方的小溪旁,站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娃儿,小脸蛋红扑扑的,正冲着他开心地笑,亮晶晶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霎时间,慕子真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人在何时,身在何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下意识地垂下头,望向自己软软嫩嫩的小手,他迈开小小短腿跑到溪边,清澄如镜的溪水里,映出一张童稚的面容来。 “哥哥哥哥,别发呆啦,咱们快去看小猴子。”女娃娃抱住了他的胳膊,一边轻轻地摇晃着,一边急切地催促。 喉管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半天发不出声音,只觉脑子里混混沌沌。他望着面前那稚气可爱的女童,盯着那盈盈笑颜,直过了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子……子善。”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他的家乡。江南水乡,丘陵延绵,雨水丰沛,土质肥沃,正是产茶的好地方。他家有一片茶田,产的是镇上最好的碧螺春。炒出来茶叶白毫微露,色泽银绿,泡出来更是香气袭人,如云沉浮。爹娘便是靠这茶钱,供养他与妹妹读书习字。 是了,这时候正是采茶的忙季,爹娘一早就上茶田忙活去了。他和妹妹出来,是为了给爹娘送午饭的。慕子真低头望向自己拐着的竹篮子,那里装着两碗米饭,一碟子炒得绿油油的青菜,一碟子小葱拌豆腐。这都是他拿手的菜式,也是娘亲教他的头两道菜。娘亲说了,青菜豆腐保平安,一家人简简单单、平平安安就是最好了。 思绪渐渐清明,慕子真牵起妹妹的小手,指尖传来软软的、暖暖的触感。这温暖,像是冬日里的阳光,似是让心都化了。他忍不住咧开嘴角,望向身侧乖巧可爱的小妹,笑着问:“什么小猴子,在哪儿呢?” “那里那里!”妹妹一手指向前方,一手拽着他的衣袖,将他往那儿拉。 在那茵茵碧草之中,坐着一只不到尺长的小猴儿,它全身毛绒绒的,一双大眼睛黑亮黑亮,正抬头打量靠近它的两名孩童。更令兄妹俩啧啧称奇的是,这小猴儿生得特别好看,头上是白白软软的绒毛,脚下却是火炎炎的红毛儿,亮眼又喜庆。 “呀,小猴子受伤啦。”当看见小猴儿的肩膀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子善不由惊呼。 “别担心,我给它包扎一下。”慕子真安抚自家妹子,他将自己挽着的竹篮递给妹妹,然后从衣襟里掏出一截白纱。爹娘常在茶园里干活,有时难免被枝枝杈杈划伤手臂,所以慕子真随身都带着些白纱与药品,以备不时之需。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绷带,洒了点金疮药,然后轻轻地贴在小猴儿的肩上,又慢慢地缠了几圈,动作极是轻柔。那小猴儿像是明白他的善心一般,眨了眨大眼睛,还冲他歪了歪脑袋,那神情动作,就好像是在道谢一般。而妹妹更是开心地拍了双手,然后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胳膊:“哥哥真好,哥哥最好心了!” 霎时间,万倾碧空、青翠茶田,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烈火,烧着了房梁,烧红了四壁。他和妹妹蜷缩在墙角里,又惊又惧,全身颤抖着个不停。他用双手捂住了妹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那可怖的一幕,自己却是瞪大了双眼,将烈焰中的妖异,狠狠地映在眼中,刻进心底。 只见烈焰升腾,在那蹿升的火舌中,立着一个两人高的巨兽。它形如猿猴,白首红脚,此时正懒洋洋地坐在正堂的桌上,一边“吧嗒吧嗒”着嘴,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在啃。啃够了,它随意地一抛,那东西便摔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两圈,正落在慕子真的脚边。 那是一截骨头,小臂骨。之所以慕子真能辨认得如此分明,是因为那块臂骨还连着被啃得精光的手骨,五根手指白骨上,鲜血清晰可见,还连着些许筋肉。 烈焰腾腾,将猿猴妖魔的影子投映在白墙上,只见那黑影俯下身,又扯下一根大臂,边啃边说:“啧,人这全身上上下下,就数手指头最好吃了,不过男人的手太粗,皮都老了。小孩的手太嫩,一咬骨头就碎了。还是壮年女人的手最好吃,不嫩不老刚刚好,最有嚼劲。” 火焰燃烧之声,木梁坍塌之声,还有那妖魔嘶哑却得意的声音,统统混杂在了一起,成为慕子真此生最可怕的梦魇。他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的尸首被扯碎,成为妖魔口中咀嚼的肉块。他只能抱紧了怀中颤抖不休的妹妹,遮住妹妹的眼睛,并伺机寻找逃脱的机会。 “哐——”烈火吞噬了屋梁,梁垮屋折,正塌在妖魔与慕家兄妹之间,阻隔了妖魔的视线。就在这刹那,慕子真一把抱起妹妹,将她从窗户里推了出去。一声撕心裂肺的“逃”,刚刚吼出口,那猿妖竟已穿过烈火,咧开血盆大口,猖狂大笑: “嘿嘿,臭小鬼,想在爷爷我面前玩滑头……嘿,爷爷我可是玩火的祖宗!” 说完,猿妖一挥臂,火舌立刻窜起老高,墙壁应声垮塌,正将墙外的慕子善压了个正着。女娃娃被残壁压得动弹不得,嘴里“噗”地吐出一口血来。见此情景,慕子真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死死抱住了猿妖的腿脚,不让它接近自己的妹子。 “快起来!快跑!跑!”慕子真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猿妖,同时恨声大吼。 可他不过八岁的孩童,就算豁出了全身的力气,在这千年的猿妖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猿妖大脚一开,瞬间便将慕子真踹飞了出去,直飞了有丈远,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一摔,慕子真的肋骨都断了几根,许是插进了肺里,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呼吸之间,鲜血汩汩地从唇边溢出。 断骨之痛,没有让他丧失斗志。年幼的男孩,拼进了最后一口气,手脚并用,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爬向那倒塌的残壁,爬向自己嫡亲的妹妹。他每爬一步,都在地上拖出一条歪斜的血痕。 近了,近了。 慕子真探出满是泥土和鲜血的手,探向神智恍惚的妹妹。眼看他就要触及妹妹那软软的小手,就在这一刹,先前抱着胳膊看戏的猿妖,猿臂一伸,一把抓住了慕子善的小腿,将她倒吊起来。 熊熊烈火,映出那狰狞的黑影,将之投映在一面未坍的残墙上。白墙之上,上演无声的惨剧。黑影大口一张,那被吊起的小小身影,头下脚上地,被投入了獠牙与大嘴之中。 第七十八章 熊熊烈火,映出那狰狞的黑影,将之投映在一面未坍的残墙上。白墙之上,上演无声的惨剧。黑影大口一张,那被吊起的小小身影,头下脚上地,被投入了獠牙与大嘴之中。 不、不…… 慕子真想大吼,却发不出一点声息,哪怕是一个破碎的音调。他的嘴唇动了动,狂涌的鲜血立刻呛住了他的喉管,令他无法呼吸。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猖狂的猿妖,看它用小指剔了剔牙,剔出了一只小鞋,然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 杀!杀了它!杀杀杀杀杀! 恨火在少年的胸膛里肆虐,杀意占据了他的脑海,胸口里满满当当的,除了恨,还是恨,只有恨! 突然,天幕中紫光一闪,一道落雷直劈而下,正击在猿妖曾经受伤的肩膀上。下一刻,一道剑光划破虚空,斩断了猿妖的脖颈,顿时令它身首异处。 猿妖的脑袋滚在地上。剑光回旋,“嗖”地一声,飞上半空,插回了道人背后的剑鞘里。那是一位白须长者,他脚踩一柄宽刃飞剑,驭风而行。见猿妖伏法,他御剑乘风,翩然落地,二话不说掏出一颗金丹,塞入慕子真口中。 “傻孩子,朱厌乃是至邪至诈的凶兽,哪里是可以救的。” 一声叹息,落入慕子真的耳中。 那是慕子真第一次遇见妖魔,遇见术法,遇见天玄门。元虚真人见他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便将慕子真收入门下,带回天玄门抚养。而就在那一日,就在那残破尸骨之中,在那升腾烈焰之间,年幼的慕子真,举起三指,对天立誓: “我慕子真从此拜入天玄门下,誓要杀尽天下异兽、斩尽天下妖魔!” 昔年旧事,蓦然化入梦中。慕子真猛地睁开眼,只见夜幕沉沉,明月高悬。夜风透着寒气,拂过他的面庞,将他额前鬓角的微汗吹得刺骨冰寒,让他全身冷得透透的,如坠冰窟。 是了。二十年前,他与妹子救助了一只白首红脚的小猴儿。他们见它受伤可怜,还将它带回了家中,好生照料。可又有谁能想得到,那看似可爱乖巧的小猴儿,竟是妖魔?朱厌。 原来,朱厌喜食人肉,恶名远播。天玄门七长老中排行第二的元虚真人,四处搜寻这妖孽的下落,欲为民除害。在双方酣战之中,朱厌的肩上受了重重一剑,这狡猾的魔物心知不妙,便使了个障眼法,一路窜逃,逃入了慕家的茶园之中。它瞧出慕家兄妹心地善良,便故意变成幼猴的模样,在兄妹俩的照料下,养精蓄锐,暗中图谋不轨。 当朱厌的伤势稍有好转,它那贪婪残暴的本性便暴露出来。面对救治它的慕家兄妹的,朱厌不但现出妖魔原形、纵火烧屋,更将慕家爹娘生吞活剥。当时年仅八岁的慕子真,亲眼看见爹娘妹妹被朱厌吞食,若不是元虚真人赶到,他也将成为朱厌腹中的饵食。 面对滔天烈焰,面对残尸断骨,重伤咳血的孩童,用满是鲜血泥土的稚嫩双手,捧起了双亲残断的白骨,拾起了妹妹破碎的衣衫。然而,即便他跪在焦土上四处搜寻,却也只能寻到少得可怜的尸骨,连亲人的全尸都拼不出,留不住。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那一刻,他连一声悲鸣都发不出,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满腔的悲恸与悔恨,只化作了一句“斩尽天下妖魔”的誓言。 月影如霜,映在慕子真的发上、肩上,乍一眼望去,仿若银发如雪。这位坚韧不屈、果断英武的天玄门首席弟子,此时却面露迷茫之色,他缓缓垂下头,怔怔地望着被自己的双掌。在他的掌中,再没有妹妹柔软稚嫩的小手,只有一柄青锋长剑,银白利刃,在月下映出森冷寒光。 “嚓……嚓……” 细碎的声音,被夜风送来,将慕子真从旧梦中唤回。他微微转头,循声望去,只见摇曳不定的篝火,将一个佝偻扭曲的诡异黑影,投映在老松的树干上。尸人居尘正蹲着身怂着背,面朝老松不知在做些什么,只是肩膀不时耸动着。 见对方这诡谲行为,慕子真剑眉紧蹙,沉声呼唤:“师弟。” 像是听见了他的呼喊,尸人居尘的动作僵硬了一下。缓缓地,居尘扭过了头,伴随着颈间“咔、咔”的声响,他的头颅与颈项,弯折成了诡异的角度。月光映在他那狰狞黑紫的面目上,映出了他血红的双眼,以及沾满鲜血的青紫双唇。 只见尸人居尘的双手里,抓着一捧鸟的内脏,沾血的羽毛,邋邋遢遢地粘在他的指尖。他的嘴里还叼着半颗鸟心,他的上下颌骨每闭合一次,牙缝中就涌出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滑下,汇成一条黯淡的血痕。 “……”慕子真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的居尘,哪里还有半分人样?若不是有锁链牵制,他早已扑上来吞食人肉,而不是捡这禽畜内脏。鸟心鸟肝,他每咬一口,血红的双眼中便迸射出异样的光华。那残暴嗜血的模样,像极了修罗恶鬼,像极了当日啖生肉、喝生血的朱厌…… 如,出,一,辙。 慕子真收紧了五指,紧握长剑的右手,指节都因用力而泛了白。缓缓地,他直起身来,提着青锋长剑,一步一步,走向那早已失了人性的行尸走肉。 贪婪食肉的尸人居尘,勾着肩膀、埋着脑袋,大口地咀嚼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慕子真的接近。当他吃完最后一口内脏,又贪婪不舍地舔了舔指尖的鲜血,慕子真已站定在他的面前。银月映在慕子真的身后,他的面容隐在沉沉暗影里,看不出神情面色。 剑尖微动,锋利的剑刃映着寒光,随时都可以划过尸人居尘的头颈,终结这错误的命途。 慕子真右手五指紧扣,将剑柄握得铁紧。他的左手垂在身侧,早已捏紧成拳,力度之大,令指甲都嵌入掌心的皮肉中,一行热血,从腕边滴落。 许是闻到了鲜血的味道,尸人居尘又躁动起来。眼见慕子真掌中的鲜血滴落于黄土之上,他竟是俯下身子,伸长了脑袋,伸出黑紫的舌头,一点一点地舔去地面上的血珠。那卑微又野蛮的动作,分明是逐食的野兽,毫无尊严,毫无人性。 居尘,早已不在了…… 霎时间,慕子真心中剧痛,好似有人拿了把无形的钝刀,插进了他的心房,用力地翻搅着。他僵硬地抬起了右臂,缓缓地举起了青锋剑,将森冷银刃对准了俯首在他脚下的尸人…… ——大师兄,将来居尘要长得跟你一样高,跟大师兄并肩而战,一起斩妖除魔! 童稚的声音,骤然炸开在耳边。眼前月光朦胧,他似又看见了青山环绕的天玄门,看见了演武场上,那个举着木剑的小小少年。居尘五岁入门,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这孩子年幼之时,最喜欢站在他身侧,拿着训练用的小木剑,将小胳膊举得高高,笑眯眯地对他说些“并肩而战”的话来。他将居尘视为亲弟,剑法技艺,无不倾囊相授。可今时今日,他却将手中长剑,对向了亲如兄弟之人。 ——大师兄,他只是个小妖,求您放过他罢。等他将来为祸伤人,再斩不迟啊。 他似又看见了雪羽纷纷,在那冬夜的青川山,初次离开天玄门、受命捉拿鸣蛇的居尘,捉住了他的衣袖,苦苦地哀求道。那时,他只怨居尘太过心软,对妖孽还讲什么仁义。他不曾注意到,自十年前青山一役,到后来这些年的南征北战,无论他身在何处,他的身侧,总立着这个小师弟,默默陪伴。 ——大师兄……抱……抱歉……居尘无能,不能与你并肩……并肩而战…… 他似又看见了那剑光冲霄、剑气流转的战场,应龙尊者率众妖魔入侵天玄门,面对妖魔偷袭,居尘以肉身为盾,为他挡下了那致命一击。那一刻,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烫进了他的心底里。他记得妖魔的利爪和折断了的佩剑,是如何插入了居尘的胸膛。他记得居尘心门的破洞,是如何汩汩冒出鲜血。他记得居尘那最后的虚弱微笑,那一个满怀歉意的神色,那一声断断续续的“抱歉”。 “咣当。” 长剑跌落在地。那银白的剑刃,映着静谧月光,也映出剑者飞红的双眼,以及眉间隐忍的弧度。 “今生誓言,我慕子真终无法守诺……” 心中已然做出抉择,慕子真双膝跪地,跪在厚土黄尘之上,抬眼望向茫茫夜幕,沉声倾诉: “……爹,娘,请恕孩儿不孝。子善,是哥哥对不住你……” 他曾对着爹娘与妹妹的遗骨,立下“斩尽天下除魔”的誓约,可时至今日,他却要违约了: “……可师弟待我的情义,恩重如山。他因我化身成魔,这份恩情,我慕子真焉有不报之理?” 慕子真转头望向那狰狞魔物,纵使对方口鼻沾了鲜血肉渣,他亦不觉憎恶嫌弃。他抬手拭去尸人居尘面上的血污,不顾对方挣扎嘶吼。下一刻,慕子真一双黑眸,牢牢地锁定了对方的赤红血眼: “阿尘,师兄绝不会丢下你。” 魔人喉管里发出躁怒低吼,这就是居尘唯一的回答。 早已化身为魔的尸人居尘,不会谅解慕子真矛盾的抉择,不会听懂他坚定的诉说。这位与他有着过命交情的师弟,此时只是癫狂地晃动着双手铁链,将尖锐獠牙嗑得咔咔作响,好似面前的男人,只是一块会走动的活血生肉一般。 第七十九章 ◎ ◎ ◎ 晨曦微露,自青山背后漾出一缕金光来,映出被夜露压弯了腰的碧草。一阵清风拂过,那沉甸甸的草叶便微一低头,让那晶莹剔透的露珠儿,无声地润入脚下泥土之中。 “师弟,咱们启程了。” 虽然明知尸人居尘听不懂他的话语,但慕子真仍是缓声告知。他熄灭了火堆,背上了行囊,然后走到被铁链捆缚在松树上的居尘面前,抬手为他戴好了那顶黑纱斗笠,又将对方的宽袍大袖扯了扯,遮住了那肤色腐黑、紫筋爆出的双手,待一切收拾妥当,这才解开缠绕在树干上的铁索,将铁链的这一端,牢牢地握紧在掌心里。 “铿嚓……铿嚓……” 伴随铁链摩擦的刺耳声音,慕子真牵起尸人居尘,再度踏上漫漫长路,寻找解除魔气之法。 慕子真听闻,在距离此处三百余里的天水镇,有一座千年古刹,那里香火极胜,寺中主持?慧文大师更是一位得道高僧,据说他博闻广识,无他不解之谜题。也正是因为这个传闻,慕子真才会带着尸人居尘,渡过滔滔黄河,来到这河川腹地。 若是慕子真一人,他大可以御剑飞行、日行千里,但因牵着挣扎不休的尸人居尘,这三百里路足足耗费了大半天的工夫。当他赶到天水镇的时候,正是日头高悬、骄阳似火之刻。 刚进小镇,慕子真便觉不妥:原本只有两三千人、甚是平静安宁的天水镇,今日却显得格外热闹,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道旁摆满了小摊儿,小贩儿卖力地吆喝着,从笔墨书画到胭脂水粉,从锅碗瓢盆到糖棍小食,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显然正撞上了庙会的日子。 当慕子真与居尘跨入镇中,立刻引起不少人的关注。街上行人见他手持铁索、身后还跟着个瞧不出面目的斗笠男,都投来好奇异样的目光。更有壮年汉子走上前,“嘿”地一声,招呼了起来: “嘿,这位差大人,看你的模样,不像本地人啊。敢问您是从哪里来的?这人又是犯了什么事啊?” 原来,那汉子见慕子真一脸正气,腰间又挂着佩剑,便将他认作为捕快高手。而被他牵着的,自然就是犯了事的恶人囚犯了。 听见汉子的询问,慕子真缓缓摇首,沉声解释:“不,在下并非什么官差衙役,他也并非朝廷命犯,而是舍弟。舍弟患了狂躁之症,不得已才用铁链拴住,还望见谅。” 那汉子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随即又皱起眉头,嘀咕道:“虽说你弟是有病,但你这也太狠了吧?这是你亲弟啊,拿根麻绳捆捆就不过当了,怎么能狠心用这碗口粗的铁链子?” 听汉子这句,过路人也都对着慕子真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起来。慕子真修习武功术法多年,耳力自是极佳,路人的议论,一一落入他耳中: “看他长得一表人才,谁知道内里却是个黑心鬼,对亲弟都这么狠!” “对啊,你看他们穿着打扮,都是好料子好衣衫,定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我看啊,这当哥的八成是为了争家产,才故意这么对待弟弟的。” “是啊,谁知道这弟弟是真疯假疯,说不定就是这当哥的把他逼疯的。” 最开始不过是些好奇的话语,可说着说着却变了味儿,倒码出一折子曲折复杂的戏文来。于镇民来说,慕子真与居尘二人的出现,无疑是添了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大可以信口开河,天马行空地炮制些“争家夺产”的戏码来,并将慕子真想成是一个背信弃义、毫无血肉亲情的大恶人。他们又哪里会知道,慕子真是怀着何等心情,为居尘套上铁链,锁其双手、捆其肩背,带着他走遍山河? 面对众人非议,慕子真置若罔闻,毫不辩解。他抱拳对那汉子说了“告辞”两个字,便踏上青石路,朝寺院所在的方向,一路前行。 然而,偏偏有好事者,不愿放他二人清净。一名卖柑橘的贩子,长得尖嘴猴腮,先前就是他揣测出“兄长逼疯亲弟”的谣言来,此时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眼珠子一转,拿起摊上吃剩的橘皮,偷偷向居尘的黑斗笠掷去—— 听得风声,慕子真一个箭步闪至居尘身侧,他竖起两指,将那飞掷而来的物事夹住,又丢弃在地。这一系列动作只在瞬间完成,如鬼魅一般的速度,让那小贩大惊失色,围观众人也都啧啧称奇。只见慕子真剑眉一挑,一双深邃黑眸牢牢锁定那人,眼中是不容置疑的警告。 被他这一瞪,那卖柑橘的小贩耸了耸肩膀,灰溜溜地躲进人群,不敢再出头了。慕子真见他收敛,也未置一词,只是转身再度上路。 可就是这须臾之间的攻击与回护,却激起了更多人的关注。大人们碍着面子,也碍着慕子真腰间的佩剑,不敢上前造次,但孩子们可顾不了那许多。原本在泥人摊前看泥娃娃的几个孩子,看见了先前一幕,都是忽闪忽闪着大眼睛,满是好奇的意味。其中一名男娃个子最高,似是这里的孩子头儿,他向同伴使了一个眼色,这几名孩子忙会意点头,然后一窝蜂地奔上小街: “哦哦哦哦——”孩子们一边撒欢高叫,一边三三俩俩地在小路上奔跑着,擦过慕子真与居尘的身侧。 慕子真只道孩童顽皮撒丫子疯跑,怕他们冲撞了居尘,于是便牵动铁索,将昔日师弟拉近自己。他哪里会想到,这些小娃娃根本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几名小童凑到慕子真身边做鬼脸,而那位孩子头儿,便趁着同伴分散剑者注意力的时候,从袖口里掏出一个抽陀螺的小棍儿,朝着居尘的黑纱斗笠用力一顶—— “啪。” 斗笠应声掉落,露出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容来。那腐黑的颜色,那贲张的青筋,那尖锐的獠牙,那赤红的双眼,便这样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察觉到孩童与众人的目光,尸人居尘龇开青紫双唇,露出口中鲜红血印,冲那孩子头儿发出暴怒的嘶吼: “唬!!!” 那娃儿虽是狡猾又大胆,但何时见过这等可怖景象?吓得他当场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登时吓得眼泪横流,惊惶嚎哭起来: “妈呀,有鬼啊!” 这一声哭喊,令路人纷纷侧目。当他们瞧见尸人居尘那狰狞诡异的面目,大伙儿都是惊得呆住,继而拔足狂奔,一边呼喊着“救命喽”,一边掉头就跑,呈鸟兽状散去。不过眨眼之间,原本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庙会小街,就散成了一条空巷。因慌忙失措而来不及收拾的小摊,横七竖八地散在那里,货物摔得凌乱不堪,一地狼藉。 虽然大多数人胆小奔逃,但还有几个胆大的,面对魔物异类,仍是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先前问话的那壮年汉子,便是其中一员。他慌张地从一旁民宅的墙边抄起一只锄头,攥紧在双手里,摆出戒备的姿势,颤声发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和这妖、妖怪什么关系!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来我们天水镇!” 还不等慕子真作答,那尸人居尘见汉子皮实肉厚,双目顿时迸射出妖异红光,他扭动挣扎着向前疾扑,牙齿咔嚓咔嚓地上下撞击,恨不得能扑到那汉子身上,咬下一块血肉来。他这嗜血残暴的行径,惊得那汉子倒退数步,差点连手里的锄头都拿不稳了。 “阿尘,住手!”慕子真厉声呼喝。见尸人居尘狂暴躁动,他立刻手腕一翻,那铁索便似有灵性一般,缠着居尘双肩又绕上一圈,慕子真使力一拽,收紧双掌,那铁链便将居尘牢牢束住,锁得动弹不得。 “嘶嘶……嘶唬……”尸人居尘暴怒地挣扎着,却撑不开铁索半分,只能发出凄厉的吼叫。 见到妖魔被缚,那汉子又壮起胆子来。他随手抄起地上的碎石,冲尸人居尘狠狠地砸了过去: “妖怪!快滚出咱们天水镇!” “滚出去!滚出去!” “哪里来的妖孽,不要弄脏了咱们的镇子!”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没来得及跑远的镇民们,见妖魔被铁链锁得严严实实挣脱不开,这会儿又折了回来。男人们拿起了锄头铁锨,妇女们抓起了锅子棒槌,将孩子们保护在身后。他们一边愤怒地咒骂着,一边拾起散落的瓜果蔬菜、烂砖碎瓦,用力砸向尸人居尘。 慕子真虽是剑术无双,却不能贸然出手,拔剑对向这些惊惧愤怒的普通镇民。纵使他生得三头六臂,也不能将这成百上千的秽物一一挡去,他只能跨前一步,拦在昔日师弟的身前。 “啪嚓。”——随着细碎的声响,一枚鸡蛋砸碎在慕子真的额角,流下粘稠的液体。紧接着,是烂糟糟的菜叶,是酸臭的馊汤剩水,还有那些恶狠狠吐出的浓痰,泼得他一身邋遢。有人在烂菜叶里裹了石头,碎石尖角正磕在慕子真的额前,划开了皮肉,蜿蜒血痕,潸然滑落。那鲜红的血滴,混杂着残汤馊水,顺着他的发丝,缓缓滴落。 昔日被诛妖四盟弟子尊称为“大师兄”的慕子真,被众多前辈评价为“天赋极佳、实为人中龙凤”的慕子真,这位曾经器宇轩昂、意气风发的天玄门首席弟子,如今却像是从泔水缸里捞出来的乞丐一样,全身上下早已没一处干净的地方。面对千夫所指,受尽了厌恶的白眼,他默然无言,只是稳稳站定,不动如山,用挺拔的背脊,为身后的尸人撑起一片狭窄的天地。 “这人是妖怪的同伙!他护着妖怪呢,打死他!” “砸死他!砸死他!” 慕子真不言,不语,不争,不辩。居尘已丧失人性、化身为魔,镇民惧他伤他,实是出自本能,并无半分过错。而在镇民眼中,他护着妖魔的举动,无异于为虎作伥,亦是该死之人。他无从辩驳,无从解释,只能默默承受。 一件黑色物事破空而过,“噗”地一声扎进了慕子真的左肩,登时划开一道颀长血口,鲜血汩汩涌出。那是一柄生了锈的破剪子,不知被何人趁乱丢了出来。 “铿嚓!铿嚓!” 身后的尸人居尘,骤然暴怒起来。只听铁链被掀得“嚓嚓”作响,居尘目露凶光,脸上青筋暴涨,狂暴地扭动着身躯,突然,伴着一声炸裂声音,那碗口粗的链子,竟被他挣断了一截。 “嘶嘶……嘶……师……” 喉管里断断续续地挤出不成调的音节,却让慕子真骤然怔住:自从居尘魔化,他就只会吼叫嘶鸣,不曾说出半字人言。而刚刚那短暂的一瞬,他似是听见了半个字音,莫非是他听错,又或是…… 胸臆中突炸开一阵激流,那如萤火般些微的希望,却带来如潮如海般的狂喜。慕子真慌忙回身,一把攥紧了居尘的双肩,企图从那腐黑的肌理、从那赤红的血眼中看出点什么。 而就在慕子真背过身、凝望居尘之时,他身后的人群中,先前那名尖嘴猴腮的小贩儿,抓起隔壁肉摊的三尖刀,悄然接近慕子真的背后…… “且慢!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个洪亮声音,念诵着梵音经文,如落雷般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道路尽头,行来一个身披袈裟、手持禅杖的僧人。他头顶十二戒疤,雪白的胡须垂到胸前,他虽是满面皱纹,面露风霜,看似已耄耋之年,但他的双目却仍是炯炯有神,声音更是有若洪钟,气色极佳,精神矍铄。 “是慧文大师!”有妇女唤出了僧人的名姓。 在这天水镇中,天水寺的慧文大师颇有威望,即便不信神佛之人,也都尊敬这位睿智的老者。见他来临,路人们纷纷让开一条通路,而那卖柑橘的小贩也忙将屠刀摔回了肉铺,皮笑肉不笑地对慧文大师辩解:“大师,我这不是怕妖怪伤人嘛。好好好,您说放下,咱们就放下。” 慧文大师轻轻颔首,微微一笑,随即走向慕子真与居尘二人。他也不在意慕子真满身的馊菜吐沫,伸出干瘪枯槁、沟壑深深的右手,搭上慕子真的肩膀,然后沉声向众人宣布: “这位侠士,乃是天玄门的首席弟子,他身为门派翘楚、又为诛妖盟四杰,这些年除奸驱恶,无时无刻不在守护神州太平。而这位少侠,亦是天玄门弟子,乃是被魔气所控,暂时失了本性。诸位乡里,切莫错怪好人哪。” 慧文大师这一席话,令路人们面面相觑,露出惊愕的神色。紧接着,惊诧便化为了懊悔与不安。先前那壮年汉子丢开了手里的锄头,妇女们放下了擀面杖,大伙儿齐刷刷地望着满身邋遢、血流不止的慕子真,渐渐流露出愧色。 “大兄弟,对不住啊。”那汉子倒是个直爽的人,率先出声道歉。 然而,对于他的道歉,对于路人们的转变,慕子真毫不在意。此刻的他,满心满脑的,只有慧文大师的那句“暂时失了本性”。“暂时”二字,为他点燃了希望之火。慕子真甚至来不及拔出左肩上的剪刀,他忙抱起双拳,向面前的老僧深深地作了一揖: “敢问大师,您是知道解除魔气之法?还请您不吝赐教。” “不错,老衲是略知一二,”慧文大师点了点头,缓声道,“不过这法子,实是有些难办……” 见慧文大师面露难色,慕子真当下抱拳俯首,欲行叩拜大礼:“请大师明示。只要能令居尘恢复人性,慕子真就算搭上这条命,刀山火海,也绝无二话。” “这可使不得,快快请起。”慧文大师扶住慕子真的胳膊,用力将他扶起,然后又颔首笑道:“此事一言难尽。就请侠士随我回到天水寺,解除魔气之法,老衲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得到慧文大师的允诺,慕子真只觉得心下一宽,胸中涌出一股暖意。他不禁转头望向尸人居尘,面前的师弟虽仍是黑面獠牙,但慕子真却从那狰狞可怖的面容上,瞧出了昔日小师弟的影子。 唇角微扬,一抹淡淡笑容,无声绽放。这数月来,慕子真头一次感到些许轻松,头一次感到半点快意。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重新聚起了气力,连额上、肩上的伤口,也都不觉得半点痛楚了。 只见慕子真左手攥住铁链牵了居尘,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随着慧文大师的脚步,向那镇中的古刹走去。 第八十章 ◎ ◎ ◎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远远瞧见天水寺的黄墙黑瓦,隐在苍翠绿树之中。微风轻拂,送来朗朗诵经之声,也将烟火的香味,以及那袅袅青烟,一同送入这万丈红尘,送上无垠碧空。 在慧文大师的指引下,慕子真与尸人居尘穿过门墙,踏上层层石阶,来到正殿门外。慧文大师停下脚步,转身冲二人微微一笑:“慕侠士,不知可否劳驾,烦请您先去西侧厢房,待到沐浴更衣之后,再入宝殿。” 虽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快些问清解除魔气的方法,但慕子真明白,此事也急躁不得。毕竟眼下他满身邋遢,怎能擅闯佛家宝殿,这未免太过放肆无礼。于是他轻轻点头,同意了慧文大师的提议。而当他牵动铁链,准备带居尘离开正殿、行入厢房之时,却听慧文大师又道: “至于居少侠,便由老衲先领入正殿。这解除魔气之法,第一步便是化解他的戾气。殿中有十二名沙弥念诵经文,能起安神定心之效用,对居少侠大有益处。” 大师虽说得有理有据,但自从居尘入魔以来,慕子真从未离开他半寸。此时,他难免有些不安:“大师,可否稍待片刻?师弟他眼下毫无理智,一旦狂性大发,我怕他伤及无辜。” “慕侠士大可放心,老衲心中自有计较,”慧文大师微微一笑,答道,“并非老衲强人所难,只是此时正值晚课。若等僧人散去,只留老衲一人诵佛,效力难免有所不足。” 所谓“晚课”,说的是在傍晚时分,寺院的僧人会聚集殿中,念佛诵经。对于僧侣们来说,晚课的时辰日日相同,雷打不动。慕子真不能因一己私欲,让全寺的僧人变更作息,这也太强人所难。想到这里,他也只能抱起双拳,再向慧文大师深深一揖: “一切听从大师的安排,有劳大师了。” 说罢,慕子真将手中的铁链,递进了慧文的掌中。从未被外人牵扯的尸人居尘,此时再度狂躁起来,他的双手挣扎着上下摆动,想要挣脱那铁索的束缚,又像是不愿随慧文离去。见此情景,慕子真沉声道了一句“阿尘”,刚想出言规劝,却见慧文大师合起双掌,竟然向躁动的尸人躬身行了一礼,随即朗声念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起始之句,当慧文大师放声念诵,朗朗经文之声,竟真的使尸人居尘渐渐平静了下来。那双原本腥红妖异的血眼,竟黯淡了些许颜色,变得不那么嗜血骇人了。见此情景,慕子真只觉得心中一阵激荡,当下抱起双拳,向慧文大师深深一躬,感激地道:“多谢大师!阿尘有救了!” “善哉善哉。”慧文大师微笑颔首,然后牵过毫不挣扎的尸人居尘,跨入宝殿之中。 殿中十余名僧人,在慧文大师的受益之下,放声诵经,诵声朗朗。那“菩提萨埵”之声,余音绕梁,徘徊不绝。对于慕子真来说,这诵经之声宛若天籁,一想到居尘身上的魔气能被压制,最终全然消弭,他的胸中便涌起一股暖流。这许久未曾有过的喜悦,令心田都暖了起来。 此时虽是黄昏,慕子真却觉得视野一片光明。过往的苦难,过往的艰辛,一并淡然消逝了。这漫长的旅程,终是度过了无垠黑暗,迎来了黎明乍现之刻。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忙一路疾行,冲入了西侧厢房。 沐浴更衣,洗去了满身的秽物,洗去了狼狈与邋遢。慕子真换上了一套干干净净的天玄门弟子服,三千乌发垂肩,又被他高高束起。剑眉斜飞入鬓,星目坚定不移,此时此刻,这位天玄门的首席弟子,又恢复了以往的意气风发。 在从厢房奔往正殿的路上,慕子真脑中纷杂一片,思绪万千。昔日天玄门中他传授这位小师弟剑法时的景象,当日居尘化身为魔的景象,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浮现。他明知解除魔气绝非易事,但他仍是止不住地憧憬着居尘痊愈、恢复往日形貌的那一刻…… 近了。 眼看前方重檐飞翘,琉璃顶熠熠生辉,那正殿佛堂近在咫尺,慕子真刚要欣然上前,却忽觉得心中一悸,似乎有哪里隐隐不妥。只见正殿大门紧锁,四下一片沉寂,先前那朗读诵经之声,此时全听不见了。 难道是僧人们下了晚课?慕子真心念一闪,但立即被他否决。此时此刻,这天水寺中,别说是僧人诵经,就连飞鸟鸣虫也都销声匿迹,寺中悄无声息,如同死水一般。 心中一凛,慕子真剑眉紧蹙,顾不上什么礼仪尊重,他想也不想,一脚踹开正殿大门,同时高声呼喝:“阿尘?慧文大师?” “砰”地一声,木门撞在墙上,抖落簌簌尘灰。只见那正殿里一片昏暗,只亮着一盏白烛,烛火摇曳不定,全然不似方才那香火鼎盛、僧侣齐聚的模样。正前方金身佛像高高耸立,地上歪歪斜斜地躺着几个蒲团,木鱼法器零乱地散落在地。一片死寂的殿堂中,唯有“咔嘣、咔嘣”的细碎声响,从里侧的角落传来。 慕子真循声望去,只见那昏暗的墙角中,躲着一个佝偻诡异的人影。尸人居尘蜷缩着身体,低垂着头颅,双手铁链已被斩断,他两掌捧着一根白森森的骨头,正啃得咔咔作响。 “……”霎时间,脑中空白一片,如遭雷击。慕子真睁大双眼,怔怔地瞪着那啃噬血肉的魔物。如果他不是学武之人,如果他不是眼里极佳,他或许就辨识不出,对方啃咬的正是一根人腿骨。可他偏偏就是认得出,辨得明,而且清,清,楚,楚。 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憧憬,所有的喜悦,在这一幕宛若血炼地狱的景象前,显得是那么幼稚,那么可笑。 全身的热血,像是在此刻突然冷却。全身的气力,像是在此刻全数流失。向来坚强不屈、宁折不弯的慕子真,此时忽然一个踉跄,身形一晃,竟然向前栽倒下去。他一手撑住了门旁立柱,才勉强都支撑住自己。 “咦嘻嘻嘻嘻,我说慕大侠,奴家为你准备的这份礼物,你可喜欢不喜欢呀?” 在这死寂的正殿中,忽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诡谲声音。下一刻,伴随“咕噜噜”的声响,一颗人头被抛在地上,滚到了慕子真的身前。那人头双目紧闭,满面皱纹风霜,下颌的白须上沾染了鲜血,格外刺目——正是慧文大师,只是他面目青白,已然尸僵,显是死去多时了。 慕子真缓缓抬头,望向那发声之人。在那高耸佛像的肩膀上,坐着一个白须老者,赫然也是慧文的面目。只是他一脚踩在金身佛像的颈项上,没有半分虔诚敬意,他的双脚欢快地摇摆着,摇头晃脑地,显出与面目绝不相符的轻佻神情。 那不男不女的声音,那阴阳怪气的笑法,那轻佻无耻的态度,那个人,正是当日攻上天玄门、用魔气将居尘变成尸人的罪魁祸首,是慕子真恨之入骨、恨不能千刀万剐的仇敌—— “魂煞”帝奴。 慕子真捏紧双拳,从牙缝中挤出破碎的声音:“是……你……” “哎呦喂,慕大侠还记得奴家,奴家好生感激呀。”帝奴娇笑起来,他忽抬手一扬,青烟乍起,只见他身上的僧袍袈裟,变幻为轻柔水袖。水袖扬起之处,哪里还有老者高僧的影子?有的,只是一瘦弱男子,他身披五色霓裳、白面朱唇、显得妖娆无比。 这白面妖人,正是应龙四尊者之中,排行最末的“魂煞”帝奴。此时他捏起兰花指,掩住双唇,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嘻嘻,奴家可是为了这一出戏,排练了许久呢。慕大侠,你说奴家演得好不好,美不美呀~” 不等慕子真作答,帝奴像是显摆似的,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为了扮这个老秃驴,奴家可是学了好半天呢。奴家就猜到,慕大侠你会找这老家伙,奴家就先行一步,布好这出大戏的场子嘛~” 原来,慧文大师早已被这妖孽杀死,从天水镇初见的那一刻,便是“魂煞”设好的局。 “嘻嘻,慕大侠你可真是个天生的戏骨,演角儿的好料子呢。你知不知道,奴家只要略施小计,暗中压制了些许魔气,你那丑师弟便要乖上一分。你还以为他是恢复了一点儿人性,那感激涕零的模样哦,看得奴家都心疼了呢~” 原来,什么解除魔气之法,什么念佛诵经化解戾气之说,全是这妖孽胡编乱造,演出的一幕幕假象。 “呵呵,慕大侠你心心念念要你那丑师弟痊愈,不让他沾染生肉生血,生怕他入魔太深无法回头。咦嘻嘻嘻嘻,奴家便让那丑师弟饱餐一顿,不但吃饱喝足,还是如假包换的人肉人血。虽然是肉是老了点儿,但好歹是名高僧,说不准吃了还能延年益寿哩。慕大侠,你说奴家对你那丑师弟好不好,是不是关怀备至呀~” 慕子真只觉得胸膛一阵剧痛,像是被人以千斤铁锤重重敲击。霎时间,胸中气海翻腾,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一个趔趄,单膝跪在地上,“噗”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来。 骗局……一切皆是骗局,是他有眼无珠,是他轻信于人,是他亲手将居尘的铁链交到“慧文”的手中,令阿尘走上这条食人成魔的不归路…… 慕子真缓缓握紧了五指,将双拳捏得铁紧。恨意在胸膛里沸反盈天,那无边无际的悔恨几乎将他吞噬,他只能死死咬紧牙关,却说不出一个字儿来。他缓缓转头,再度望向角落中吞食尸骨的居尘,对方每啃下一块皮肉,每吞下一口筋血,慕子真只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破碎了。 渐渐地,居尘原本腐黑的皮肤里,爆出血红的筋脉,凸出了皮肉之外。他那双原本就腥红的眼睛,此时格外鲜红,红得简直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他的身形开始变化,他的体型不断扩大,黑紫的肌肉撑破了衣衫,嘴里的獠牙向外龇出,他的指甲疯狂地生长着,终是化为了尖锐的利爪——此时此刻,居尘身形暴涨,完全化成了魔物。 连最后的一丝人样,也都守不住了。 看着昔日的师弟,终是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妖魔,肆无忌惮地啃食着僧人的尸体。慕子真全身的血液,像是在此刻冻结了。他的一颗心,像是被人剜了出来,丢在冰天雪地里,冻得透透的,然后一点一点地碎裂开去。 “啪、啪、啪!” 在这无间炼狱之中,却有欢快的掌声响起。帝奴矫揉造作地拍着双手,喜笑颜开地说:“哎呀呀,奴家最爱的,就是眼下这场高潮戏了。慕大侠慕英雄,你要怎么对付你那位丑师弟呀?大义灭亲什么的戏码,奴家最爱看了。” “你……”牙关里挤出森然之音,慕子真攥紧手中长剑,刹那间,他一人一剑化为一道紫色炫光,如流星般向帝奴击去! “受!死!” 伴随愤然怒喝,慕子真的剑气如狂潮怒浪,狂袭而去。他的身形迅若游龙,几乎与青锋长剑化为一体,如虹剑气荡起星点火光,直取帝奴天灵。这一招“九天俱焚”,招如其名,乃是拼尽武者修为、玉石俱焚的招数。 然而,那“魂煞”帝奴为应龙四尊者之一,虽是排行最末,亦有千年修为的妖力。而慕子真毕竟是一介凡人,纵然武功修为极高、剑法凌厉称绝,但又如何耐得了这千年妖异?只见帝奴轻轻旋身,水袖一扬,便化为了一道青烟幻影。 “轰——”只听轰然爆裂之声,慕子真这一招,正击在正殿横梁之上,将大梁击了个四分五裂。倒塌的帷幕纱幔,坠落在下方的案台上,正被那白烛引燃。不过须臾之间,火舌便连成一片,将佛殿化为火海。 “哎呦呦,奴家真是想不到,慕大侠这么不经逗呀。”火海之上,忽浮起帝奴妖艳身形。 慕子真立刻御剑狂袭,只见剑光一闪,飞掠至帝奴身前,却是穿了一个空,帝奴的身姿再度化为青烟,这又是一个幻影假身。 “哎呀,真是无聊,一点趣儿都没有,”这一次,帝奴却没有现身,只是那阴阳怪气的身影,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既然如此,奴家也不陪你戏耍了。慕大侠,临走之前,奴家再好心给你提个醒儿。你可赶紧想想怎么对付你那丑师弟吧,眼下他不但不听话,而且功力大增,可不是好对付的哦。” 帝奴声音渐弱,似是当真离去,只从远处飘来戏谑之语: “嘻嘻,这折子戏取个什么名儿好呢?是‘师兄斩魔大义灭亲’呢,还是‘师弟吞兄屠遍天水镇’呢?慕大侠,你可千万别演砸了呀~” 轻佻调笑的语调,道出慕子真不愿面对的事实:若他不制止居尘,以对方人性尽失、只知食人填腹的本能之行,必将祸及整个天水镇。届时,不知多少无辜生灵,会被居尘吞食入腹。 此时,罪魁祸首帝奴已然离去,持剑而立的慕子真,默默地望着不留半点人样的居尘。 曾经禁锢对方的铁链,早已被帝奴斩断,只剩下手腕上还拖着半截铁索。如今的妖魔居尘,足有两人来高,面目狰狞,形容丑陋,獠牙尖爪令他不似人形,倒像是凶恶猛兽。他双手捧着尸骨啃噬,即便烈焰逼至身侧也不在乎。殷红血珠,顺着他的一双利爪,顺着那残断的铁链,蜿蜒滑落,滴落尘土之中。 烈焰升腾,将巨魔食人的身影,投映在白墙之上。此情此景,竟是与记忆中儿时的影像,渐渐重叠。慕子真悲怆无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十年前的悲剧,再度重演。只是这一次,他所面对的,不再是十恶不赦的猿妖朱厌,而是曾经至亲至诚的小师弟…… 曾经“斩尽天下妖魔”的誓言,此时此刻,成为他最不愿履行之事。 昔日“绝不会丢下你”的承诺,此时此刻,成为他最不能遵循之言。 无垠悲恸,如潮如海,几乎将慕子真淹没。他的双手,像是被铅锤缚住,千钧之重。他的双脚,像是被巨石拴住,苦苦相拖。然而,他仍是收紧了五指,死死地攥住了掌中剑柄,缓缓地动作起来。 举步维艰,他却仍是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向那火海,走向那狂暴的妖魔。 臂似千钧,他却仍是一点一点地,缓缓抬起了双手,剑指那昔日的兄弟。 “阿尘。” 嘶哑的声音,从喉管中溢出。 第八十一章 “阿尘。” 嘶哑的声音,从喉管中溢出。 妖魔居尘闻声转头,早已丧失人性、丧失了记忆与思维的它,当然听不懂半句人话,只是凭借本能在动作。当它看见慕子真,在它那双赤红的血眼之中,看见的不是昔日照应他的师兄,甚至不是一个持剑的陌生人,而是一块肉,一块会动的活肉。 “唬——” 狂暴的吼叫,就是妖魔居尘唯一的回答。下一刻,它丢掉了手里的人骨,举起粗壮的胳膊,挥动尖锐的利爪,照着慕子真的天灵盖拍了过去! 慕子真不闪不避,他左手捏了一个剑诀,右手挽了一个剑花。青锋长剑紫气大盛,一人一剑,宛若一道紫霞剑光,剑气冲霄。依然是那招“九天俱焚”,依然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决心,心中却不再是沟壑难平的愤怒与悔恨,有的,只是一丝遗憾,一声叹息: “是师兄无能,无法保你周全。阿尘,这条黄泉路,咱们兄弟二人,便一同启程罢。” 凝望那庞然魔影,慕子真哑声道。 眼前星火纷纷,烈焰令视野扭曲。在这如梦似幻的朦胧虚影之中,昔年旧事,无声闪过—— 那江南水乡之中,碧空万里,丘陵延绵,溪水如蜿蜒丝带,流经一望无际的青翠茶园。 妹妹迈着小短腿跑来帮忙,小脸蛋红扑扑的,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笑弯成了月牙。 阳光映照在娘亲满是笑意的侧脸上,她那白皙纤细的手,摘下碧绿碧绿的茶叶细芽儿。 炒锅里热气蒸腾,忙着炒茶的爹爹赤裸着胸膛,额角的汗珠顺着他黑黝黝的脸庞滑落。 再然后,便是天玄门。那青山深处,云烟缭绕,重檐金顶,如天上宫阙。师父元虚真人,待他视如己出。掌门玄麒真人虽沉默寡言,却也会指点他两招。爽朗热情的天胤师叔,还硬拉他去酒窖偷酒,说什么“无酒不丈夫”的混话。 随后便是居尘,他最小的师弟。居尘六岁被领入门中,师父让他多多照应着些,他便牵了他软软的小手,领着那还不及自己腰高的孩子,带他辨认天玄门的每一栋楼宇屋舍。他领他到演武场,将亲手雕刻的木剑,递进那双小小的手掌里,然后教他每一个招式,每一个动作…… 火海滔天,烈焰升腾,将这人间佛堂烧作地府炼狱。慕子真望着那立于火焰中妖魔巨影,却从那诡异恐怖的形容中,看见了昔日那个乖巧孩童,看见了那个俊朗青年,看见了与他并肩而战、不离不弃的兄弟。 “九天俱焚”之招,催动剑气凌霄,一道紫光荡起星火纷扬,直击居尘的眉心。而巨魔雷霆一掌,也在此时轰然落下。眼看剑气便要穿脑而过,眼看利爪便要拍碎慕子真天灵,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忽听两个清朗声音: “天雪寒霜!” “风无定!” 伴随咒术之声,一道霜华于虚空之中凝起,结成银白冰片,正拦截在居尘与慕子真之间。剑气与利爪同时击在寒冰之上,只听轰然巨响,冰华应声碎裂,冰屑纷纷扬扬,宛若九天星辰,散落人间。 与此同时,伴着拂面清风,一道绿索从天而降,正束住了魔化居尘的身形。若按常理来说,这小小布帛在魔人巨力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但因术法驰风的约束,任居尘如何挣扎,却也无法挣脱这禁锢。 豁出命来的这一招,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打断。慕子真一惊,刹那间,只听头顶屋檐传来爆裂之声,下一刻,如血残阳映入佛殿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几道熟悉的身影—— 那振翅翔空的巨蛇,身负四扇羽翼,全身鳞片贲张,如生银铸铁,映着暮日余晖,正是鸣蛇?归海鸣。骑乘在他背上,那身着绿衣、清秀可人的姑娘,正是墨白仙君之徒?月小竹。至于身着赤云袍、手持丹朱铁笔的书生青年?毕飞,以及背负半月戟、英姿勃发的渡罪谷首席弟子?陆灵,对于慕子真来说,更是旧识了。 只见鸣蛇俯下身躯,月小竹、毕飞、陆灵三人便纵身跃下,从屋顶跳入殿内。而鸣蛇躯体银光大盛,顷刻之间,便化为那个高瘦挺拔的银发男子,稳稳落在同伴身侧,持枪而立。 原来,当日离开冰魄寒潭,小竹他们从神将沧溟的口中问得了解除魔气之法,便想先赶往天玄门,一来为天玄弟子化解魔气,二来归还门派至宝?紫霄剑,三来,也向天玄门诸位长老请教一下,以云生镜封印应龙的方法。 而就在归海鸣化为原形,载着小竹他们飞向天玄门、并途经天水镇的时候,他忽感受到了一种熟稔的妖气。归海鸣立刻辨认出,那妖气来自同为应龙尊者的“魂煞”帝奴。众人立即前往查探,却见这天水寺里火光冲天,僧人四处逃散。而那烧得七零八落的木窗里,映出了慕子真和食人巨魔的身影。 陆灵当下横起半月戟,想冲上去斩杀巨魔、助慕子真一臂之力,可她刚踏出一步,却被鸣蛇“住手”二字,冷声打断。陆灵登时怒了,急道:“喂,长蛇,我知道你跟慕子真有仇,但上次不是说好一笔勾销了吗?咱们怎么能见死不救?” 鸣蛇黑眸流转,冷冷吐出两个字:“居尘。” “居尘?你是说天玄门那个笑眯眯的小师弟?这跟他有什么关系?”陆灵诧异万分。 “陆姐姐,若我猜得没错,这个食人的妖魔,便是当日小蛇哥哥的救命恩人——居尘侠士,”小竹微微垂下眼,不忍心地道出真相,“他现在这副模样,我们是认不出来了,但是小蛇哥哥却闻得出他的味道,不会错的。” 当日,“九煌”玄翼与“魂煞”帝奴率领众妖魔攻上天玄门,众人背水一战,居尘被妖气所染,化为尸人魔物,而慕子真用铁链禁锢居尘,带他离开天玄门寻找治愈之法,其间种种,小竹、归海鸣与毕飞三人亦是见证,唯有陆灵不知道这来龙去脉。 眼下看这庙中情势,再联想到先前察觉到帝奴的妖气,小竹也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他们瞧见慕子真使出“九天俱焚”的招式来,立刻出手拦截。毕飞使出“天雪寒霜”的咒法,化为一道冰壁,拦在慕子真与魔人居尘之间,阻挡了这玉石俱焚之招。而小竹则使出“风无定”,配合手中绿索,缚住了居尘的身形。 雪舞纷扬,冰霜飞散,渐渐扑灭了这怒张的火舌。虽是阻止了慕子真与居尘同归于尽的下场,但当众人于殿中落定之后,却又都没了言语,竟是一齐踌躇了。 小竹与归海鸣对望一眼,默然不语。少女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为难:她是束缚住了居尘没错,可这不过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毕竟,居尘在帝奴的诡计之下,此时堕入魔道,生食人肉,形势已入死局,没了转圜的余地。 毕飞望向那被疾风法诀束住的魔物,面露不忍之色。诛妖盟四派,同气连枝,他与这位居尘师弟也有过数面之缘。昔日俊朗爱笑的师弟,今日却落得这般田地,怎能让他不唏嘘怅然? 就连向来心直口快的陆灵,此时也抿紧了双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只能默默地望着被并称为“诛妖盟四杰”的慕子真。那位平日不苟言笑、冷漠肃然的天玄门大师兄,此时却微微扬起了唇角,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多谢诸位出手,只是慕某心意已决,诸位请速速离去罢。” 是了,他们出手又能怎样?只是将这死局拖延片刻,仍是无济于事。他们无法放任妖魔居尘离开,慕子真仍旧面临生死抉择,仍要重复方才夺命之招。他们的救助之举,或许只是再添一次抉择的痛苦罢了。 毕飞心中一沉,他拖着右腿缓缓迈出一步,抬手冲慕子真作了一揖,缓声道:“慕师兄,我们已寻得解除魔气之法……” 这几个字,让慕子真的眼睛瞬间亮了,可这光芒却又转瞬即逝,他的眼睛霎时又黯淡了下去。他牵扯了唇角,勾勒出一抹疲惫的弧度: “太迟了。” 慕子真笑了,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而毕飞也止住了话头,因为他明白,慕子真说得没有错。 是的,太迟了。即便毕飞他消弭了居尘的魔气,又能如何?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从居尘挡下那一招、穿胸而亡的时刻,他就已经没了活路。直至他被变成尸人,众人所寻找的解除魔气之法,也只是令他重回清灵、平静往生罢了。 归海鸣提起银枪,跨前一步,站定在魔化居尘面前,冷冷道出两个字: “我来。” 十余年前,若不是小道士居尘心怀不忍,放过青川山上那条小小鸣蛇,归海鸣早已随着爹娘一同被封在七印星柱之中,成为禁锢应龙的封印。因此,在之后的种种际遇里,即便对天玄门怀有滔天恨意,归海鸣也秉承“仇必报,情必还”的信念,看在居尘的面子上,数次放过慕子真和其他天玄门弟子。 直到玄麒真人与七印星柱的秘密曝光,归海鸣方知当日天玄门杀伤妖灵,实为末路穷途,况且玄麒真人以千年修为保护妖灵内丹,令它们元魂不散。若不是应龙暗中吸食妖力,归海鸣的父母本不会殒命。直至那一刻,归海鸣才彻底放下了对天玄门的仇恨。 今时今日,面对曾经的恩人,归海鸣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却是持枪以对,了结居尘这悲哀的命运,也为他们师兄弟减轻一分痛苦。 “不,由我来。” 慕子真抬起右臂,拦住了归海鸣的长枪。他坚定地摇了摇头,下一刻,提起手中青锋长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妖魔居尘的身前。 此时,居尘仍被烈风之法束缚,虽是挣扎咆哮,却半分动弹不得。慕子真只需轻轻一剑,便可穿过居尘的颅脑,无须什么繁杂招式,更不必玉石俱焚。然而,这夺命之招,越是轻而易举,手中的长剑便愈加沉重…… 小竹已不忍再看,她别开了眼去,垂头望着地面尘土。陆灵亦是如此,她闭上双眼,握紧了手中的半月戟。毕飞无声叹息,他抬眼望向天幕,凝望那似血残阳。唯有归海鸣屏息凝神,他剑眉紧蹙,神情肃穆,将慕子真那有若提线木偶的僵硬动作,将那重逾千钧、生硬却又决绝的一剑,收进眼底,刻于心间—— 一道腥红血线,溅射在慕子真的侧脸上。 嘶吼咆哮之声,戛然而止。只听沉闷声响,那狰狞可怖的庞然魔躯,终是重重倒下了。浓稠黑血在地上蜿蜒流淌,映着那未散的冰霜,黑白分明,分外凄凉。 看见那腐黑的躯体,忆起初见时的景象,小竹只觉眼眶一热,一颗心空落落地沉了下去。眼前这一幕惨剧,似又掀起漫天血雾,将过往种种惨剧,再度现于她眼前: 当日“九煌”玄翼为了风凌角,将萧行之斩首取角,拆散了一对璧人。她记得身怀六角的言若诗,是如何无助地捧起夫君的头颅,最后晕倒在血泊里。 那应龙尊者之“虚影”,利用钟无嘉的怨气,将她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而她的兄长为了保护妹子,竟被变成了妖蛇。她记得那妖蛇,是如何化为钟无嘉指缝间的尘土,最终飞散在天地之中。 至于居尘,她虽和居尘不熟,但她知道,居尘是小蛇哥哥的救命恩人,是个有善心的好人。可就是这样的好人,却被“魂煞”帝奴使出这等残忍手段,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她再也、再也不想看见好人受苦,再也、再也不想看见好人受这生死别离。 她,一定要封印应龙,无论要她付出怎样的代价。 就在小竹于心中暗暗起誓之时,却见黑血蜿蜒,缓缓流尽,而那污秽魔气,也随之尽数散去。渐渐的,那暴涨的身形恢复了原样,腐黑的皮肤褪去了颜色,尖锐的獠牙缩成了寻常的犬齿,贲张的血筋没入肌理之中…… 狰狞的面容再也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熟悉的、俊朗的容颜。居尘的嘴角一贯是上扬的,像是总含着笑,像是对谁都不会生气似的。若不是他眉心那个深深的血窟窿,乍一眼望去,他倒像是含笑入睡、梦见了什么好事一般。 万未想到,苦苦追寻的痊愈之法,竟是这有死无生的绝路。慕子真先是一怔,下一刻,他竟是仰面向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癫狂笑声,回荡在这佛殿之中。 那是嘲弄,是愤恨,是不甘,是荡不尽的憋屈,是诉不完的懊恼,是解不开的痴狂。 笑着笑着,那猖狂笑声中,却又带上了些许颤音。那个向来坚忍刚强、宁折不弯的剑者,忽然跪在了那滩黑血之中,跪在了师弟躯体之旁,他将脸孔埋进了手臂里,他的肩膀轻轻地颤动着,却再未发出一点声响。 天地无声。 似血残阳从庙堂屋顶的破洞中映了进来,正映照在那殿中的大佛之上。先前法术所起的天雪寒霜,此时渐渐消融。只见那佛像金身的面上,一行红雪,如泪滑落。那低垂的双眼,似乎是在凝望脚下的冥冥众生,将他们的离合悲欢,一一收进眼底。 第八十二章 清浊 ◎ ◎ ◎ 落日余晖在西天烧出艳丽的火云。天水河波光粼粼,一漾一漾的,倒映着似血残阳,承载着一叶轻舟,缓缓东流不复还。在那河岸旁,立着五道青年身影。为首的那人,举着一支火把,他怅然地凝望着那越行越远的小船,似是想将挚友兄弟的容颜刻印在心中,再看一眼,再一眼…… 小船被刻意装点过,四周缀上了洁白的葱兰,纤丽而柔美。那虽是寻常野花,却是在这山间野地,能找到的最美的花儿了。船底垫了一层树枝,又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干草,居尘双目轻阖,就躺在这柔软的草塌之上,沉睡在素淡繁花之中。他显得如此平静,含笑的唇角微微上扬,就像是熟睡入梦一般。 晚风轻拂,撩动清波荡漾。那小船顺流而下,荡漾在天水波光中,渐行渐远…… “唉……” 没有悲恸陈述的悼词,没有催人心肺的挽歌,却只有一声怅然的叹息,被晚风送入苍茫暮色。只见慕子真缓缓闭上眼,他慢慢地举起了右手,丢出了手里的火把—— 他背上的剑匣轰然开启,一道剑气破匣而出,化作绚烂光华截住那跌落的火把,随即,华光一闪,青锋剑与火把合为一体,化为一道幻光向那小船追去,正击在船舷上。下一刻,火光引燃了船体,不过眨眼的工夫,烈焰便吞噬了整艘小船,在河面上漾起灼灼烈光。 一叶轻舟入碧海,白浪滔滔卷空船; 把酒笑谈影犹在,琴音渐渺人未还。 慕子真记得,当师父元虚真人牵着只有六岁的小居尘来到他的面前,曾说起过居尘的来历:居尘本是东海渔村的住民,当应龙相柳大战东海之滨,掀起滔天骇浪,席卷了居尘的家乡。他的父母双亲都在这灭顶之灾中丧生,而当玉虚真人御剑赶到的时候,全村早已化为一片泽泊,只有年幼的居尘坐在木盆里,随波逐流,惶然地大哭着。 那时的居尘还太小,小到记不住事儿,所以在天玄门学武的日子,便成了他的全部,他早已记不得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父母双亲是什么模样,只当自己从小在天玄门长大。而师父见居尘忘了故乡旧事,此后便也不再提起。可就是那初见时的只言片语,慕子真却是牢牢记下了。 当毕飞提出“慕兄,让居尘师弟入土为安罢”的时候,慕子真却否决了这个提议。他不想居尘葬在这里,葬在这个毫无恩情、只有悲伤与苦难的天水镇里。他遵照居尘故乡的惯例,进行了水葬,让这个漂泊半生的小师弟,可以魂归故里。 回家,回家…… 摇曳清波,一浪接着一浪,像是在吟唱着步入归途的轻歌。火光与波光相映衬,那渐渐沉没的小船,终究是被卷入了潺潺碧水之中,没入了沉沉暮色。 像是伴随居尘走了最后一程,那刺入船舷、随船沉没的青锋剑,忽发出一声嗡鸣,猛然跃出水面,如银龙飞天,激起浪花翻腾。只见剑光回转,划破虚空,如游龙迅影,掠回慕子真身侧,“铿”地一声飞入剑匣,铿鸣而闭。 慕子真垂在身侧的双拳,握紧复又松开,片刻之后,他回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小竹、归海鸣、毕飞与陆灵四人,抱拳道: “多谢诸位,送阿尘一程,慕某感激不尽。” 嘶哑的声音,道出致谢之语。但这一席话,听得小竹心里沉甸甸的:慕子真所谢的,是他们陪伴在这里,送了居尘一程,却不是谢他们出手相助。或许,当时天水寺的大殿中,使出“九天俱焚”的禁招,与妖魔居尘同归于尽,对于慕子真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虽有心劝慰,但小竹与慕子真素来没什么交情,几次碰面都是针锋相对,她实在没什么立场去劝说。她只能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毕飞,期待能言善辩的毕飞能说些什么。可毕飞也是双眉敛起,半是伤感,半是为难。反倒是向来说不出什么漂亮话的陆灵,她将手里的半月戟往地上重重一掇,大声道: “慕师兄,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不说什么‘节哀顺变’的废话,我只知道,害死居尘师弟的,是那个杀千刀的‘魂煞’。既然居尘师弟也叫我一声‘陆师姐’,此仇不报,我陆灵绝咽不下这口气!” “不错。”答话的竟是向来沉默寡言的归海鸣。他手握长枪,一道幽蓝荒火骤然蹿升,缠绕在银色枪杆之上,犹若龙纹飞焰。他剑眉紧蹙,目光坚定,冷冷陈述:“仇必报,情必还。居尘曾救我性命,昔日恩情,归海鸣从不曾忘。他的这笔命债,便由我替他去讨。” “哈,长蛇,这次你倒说了句人话。什么‘魂煞’帝奴,什么应龙尊者,就算是千年的妖魔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咱们跟他拼了!”陆灵挺起胸膛,大声道。 二人的话,让慕子真抿起双唇,眼中闪过决绝神色,显是心中已有决断。只见他抱起双拳,冲四人示意,随即沉声道:“居尘之仇,我慕子真倾尽全力,定要让帝奴血债血偿。但不止是居尘,天玄门近百名弟子,此时仍受魔气所苦。听诸位先前说起,已知解决魔气之法,烦请相告。” “实不相瞒,我们正欲赶往天玄门,”毕飞微微颔首,解释道,“一来为诸位师兄师弟解除魔气,二来归还贵派的紫霄剑,三来,我们还有一件要事,事关云生镜,希望能与贵派长老商榷。” “诸位,请随我来。” 慕子真当下催动剑气,青锋剑再度破匣而出,正停驻在半空中。慕子真踏上飞剑,御剑腾空,宛若谪仙。此时此刻,他不再受尸人拖累,不必再苦行千里,可他那御剑飞腾、瘦削挺拔的背影,在清冷月光之下,却显得格外孤寂。 “铿嚓……铿嚓……” 夜风扬起他的衣袖,露出了被他系在左腕的一截黑色铁锁。这沉重锈蚀的铁链,不再是束缚的枷锁,而是一道牵绊,系着清风,轻声作响。 第八十三章 ◎ ◎ ◎ 夜幕沉沉,明月当空。银色飞剑,如流星划破长空。紧随其后的,是身形颀长、身负四翼的鸣蛇,如铸铁般的鳞片,映射出清冷月光。前方那人御剑飞行,将身负三人的鸣蛇引入青山之中,只见缭绕云雾之中,隐隐现出楼宇高阁,重檐翘顶上覆着银霜寒雪——正是被术法冰封的天玄门。 慕子真御剑落下,停驻在山门之前。鸣蛇亦随之着陆,放下小竹等人后,幻化为男子身形。守门弟子见了他们,当下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欣快地唤道:“大师兄,你回来了!” 听见他这一喊,广场上的其余弟子也纷纷赶来。他们都是当日天玄门之劫的幸存者,慕子真牵起尸人居尘、下山找寻解除魔气之法的那一幕,他们也都是见证。如今见了慕子真,一个个喜上眉梢,奔走相告:“大师兄回来了!师兄弟们有救了!” 不多时,那身形魁梧、胡子拉碴、正值壮年的天胤真人,第一个赶到山门前。他大掌一拍,重重地落在慕子真肩头,刚笑着说了一个“好”字,忽又截住了话头。他望了望慕子真的身后,又瞥了一眼青年左腕的半截铁链,天胤那爽朗的笑容,顷刻间凝固在脸上。直过了好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重重地拍上慕子真的后背,沉声道:“走,跟师叔喝酒去!咱们不醉不归!” 一醉解千愁,这便是天胤那老酒鬼,惯用的伎俩了。只见他从腰间取下一枚酒葫芦,昂首灌下一口烈酒,然后递向慕子真。慕子真单手接过,依样照做,烈酒入喉,像是炙热的岩浆,烧得胸膛里热辣辣的,却带不来半分醉意,只烫得他格外清醒。 “师叔,”慕子真将酒葫芦归还,沉声道,“子真今日归来,是有要事相商。” 听他说到这里,后方的毕飞、陆灵,双双上前冲天胤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天胤师叔”,而小竹也笑着唤了一声“真人”,算是招呼过了。天胤大手一挥,冲慕子真丢下一句“好!咱们改日喝个痛快!”,随后便领着众人穿过广场,迈入天玄门的正殿——云霄楼。 经上次一役,天玄门再也不是往日那楼宇重重、金顶琉璃,隐于青山流云、映于绿水清池,宛若天庭仙宫的模样了。此时的天玄门,寒雪漫漫,满目苍茫。由玄麒真人所施展的冰霜之术封锁了整个门派,到处是皑皑白雪,青松被积雪所覆,冰霜湮没了琉璃瓦,池中水波不兴,早已被冻结成厚实的冰面。随处可见的坚固冰墙,阻隔成透明的牢笼,禁锢了那些散发着黑烟、显是被魔气所染的尸人弟子们。 众人踏入云霄楼,只见大殿之中,七把以青石雕刻而成的石座,成扇形排开。此青石非同寻常,乃是自极北苦寒之地采集而来,眼下放在室内,仍有寒气袅袅,如烟如雾。最中央的石座,本该是天玄门掌门人——玄麒真人的位置,此时却是空缺。 而中央石座左手边第一个位置,是属于一位已过耄耋之年的老者。他不仅白发白须,还留着两条长长的白眉,精神矍铄,面色和蔼,像是画卷中的老仙人一般。他正是七长老中排行第二的元虚真人,亦是慕子真的授业恩师。见爱徒步入殿中,老者当下起身,大步行至徒儿身侧,上下打量,似是在确认徒儿安然无恙。 “师尊,”慕子真抱起双拳,躬身一礼,哑声道,“居尘师弟他……已经去了。” 元虚真人登时怔住,这位年近百岁的老者,这位睿智多谋、被誉为天玄门第一智囊的真人,此时却像是一位寻常的老人家,垮下了不屈的肩背,双目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久久不能言。 他这一生中,只收了两名亲传弟子,皆是在他云游途中结缘,视如己出。未想到他这一把年纪,竟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见元虚真人颓然垂首、面露悲戚的模样,其余诸位长老,亦是默然无语。毕飞见之不忍,他拖着跛腿上前一步,冲众长老行了一礼,缓声道:“诸位师伯师叔,请节哀顺变……我等得高人指点,已知晓化解魔气之法,希望能助天玄门一臂之力。” “是什么法子?”一听弟子们有救,天胤真人急道。 “传闻在昆仑山有一处洞天福地,聚天地之灵气,沐日月之光华,生出一件至清至灵的法宝——玄冰葫芦,能吸收净化世间浊气,”毕飞复述当日在冰魄寒潭、神将沧溟之言,“若能寻得这玄冰葫芦,配合清心驱邪的法诀,定能化解天玄门诸位师兄师弟的魔气,令他们恢复如初。” 谁知听他这句,几位长老非但没有半分喜色,反而面面相觑。那七长老中排行第三、向来严肃严谨的紫术真人,皱起眉头道:“毕师侄,你所说的那处昆仑福地,我们也曾听说过,只是当年应龙相柳大战东海,为封印这上古神魔,我天玄门四处搜集妖灵内丹,亦曾搜寻过那处洞天福地。当时洞中住着一位火系小妖,见了我们便惊慌失措,竟是放出烈火,将那洞府烧了个干净,而那小妖也不知所踪。那时我们便探查过,别说是什么法宝玄冰葫芦,就连洞中山石,也都一并化为灰烬了。” 没想到好不容易寻来的方法,竟也落了空。听了紫术真人这句,毕飞不禁愁上眉头。而他身侧的归海鸣,听闻此言,冷冷道出二字:“报应。” “大胆,你说什么?”七长老排行最末的玉仪真人,不悦怒斥。 面对玉仪的怒斥,归海鸣却是冷漠藐视,不理不睬,竟是连一声回答也懒得多说。倒是小竹站了出来,轻声道: “这位真人,你也别先急着发怒。小蛇哥哥虽已放下与贵派的仇怨,但他的洞府亦是因贵派而毁,你让他一点脾气都没有,这也有点强人所难吧?再说了,小蛇哥哥刚刚那句‘报应’虽是不中听,但也是实话实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今日救助贵派弟子的救命法宝,竟是因贵派当年搜集妖灵内丹的举动被毁,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因果呢?” 小竹一席话,让那玉仪真人噎住,竟是无从反驳。别说是他,就连元虚、紫术等人,也都无奈摇首,怅然叹息。 可小竹开口,也不是为了打击众人、揭人伤疤的,只听她继续说下去:“不过俗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这条路走不通,咱们再想法子就是了。况且沧……咳,况且那位高人从未有半字虚言,他既然指出玄冰葫芦这条路,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相信那玄冰葫芦,一定尚在人间。这位真人老伯不是说到那放火的小妖吗,他究竟是怎么样的妖灵,又会逃去哪里?咱们顺着这条线索,好好查找搜寻便是。” 紫术真人抚须不语,他双眉紧促,显是在沉思回忆。而那玉仪真人火气最盛,方才听归海鸣之言本就有气,眼下又被小竹这一番话噎住,当下更加不悦,冷声反问:“你口口声声什么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他的?” “信也罢,不信也罢,与吾何干?”归海鸣一双墨玉般的黑眸,冷冷瞥向玉仪,他面若寒霜,声若冷泉。 别说是归海鸣的脾气上来了,就连陆灵都有些恼火,她急忙跨上前来,冲那玉仪真人道:“玉仪师叔,您怎么不信人呢。我陆灵,还有毕师兄,难道会害咱们同气连枝的天玄门不成?” “毕某以性命担保,绝无虚言。”毕飞抱起双拳,正色道。 不等玉仪真人答话,只听天胤真人扯了嗓子,如一道惊雷,打断他们的争论:“够了!我说你们,都别吵吵了!真法假法,一试便知。那什么玄冰葫芦,你们瞧瞧,是不是这幅模样?” 说着,天胤真人从腰间解下他那酒葫芦,抛到了小竹手里。小竹定睛一看,只见那葫芦皮色青白,似是玉石翡翠,其间隐隐有流光闪动,透着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气,的确不似凡物。 “天胤,这是从哪儿来的?”紫术真人皱眉道。 天胤真人,这位看似四十上下、胡子拉碴的大叔,此时却像是个懵懂青年一样,挠了挠后脑勺,尴尬地笑道:“咳,我说师兄,当年你上昆仑那会儿,我不是也跟去了嘛。我看那洞里落着个挺好看的葫芦,就随手捡了回来,装装酒喝了。”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想到天胤真人竟甩出这么个法宝,众人都是喜出望外。小竹左掌摊平,托起那玄冰葫芦,然后步出云霄楼,站定在门外广场之上。她轻轻闭上双眼,竖起右手两指,捏了一个法诀,念诵起清新驱邪的口诀来: “祈天地,诚我意, 风得以静,水得以宁, 诸邪皆驱散,秽魂得一清。” 随着她轻柔声音,只见那葫芦萤光流转,翠色更深,渐渐浮现出幽蓝光点来。与此同时,虚空之中忽升起一阵清风,微风徐徐,扬起小竹的裙衫衣角,拂动她鬓边碎发。而那些在广场上被冰壁所禁锢的尸人弟子,亦渐渐停下了愤怒的嘶吼。一缕黑色烟气,从他们的身上漂浮而出,渐渐被那盈盈清风卷了,飘向那玄冰葫芦…… “起效了!”天胤真人眉飞色舞,立刻大声叫好。 骤然间,黑雾喷薄而出,像是挣脱了清风无形的束缚,转眼又“咻”地一声,冲回尸人的颅脑。眼见功亏一篑,那天胤真人的笑容瞬间僵硬,其余在场众人,或叹息或摇首,皆是一脸惋惜神色。唯有那玉仪真人备显恼怒,他拂尘一甩,指着小竹道:“你的咒法前所未闻,妖女,是不是你故意使诈?” 第八十四章 “你的咒法前所未闻,妖女,是不是你故意使诈?” 术法失败,小竹也是心有不甘。此时被玉仪一番指责,她不悦地蹙起姣好的柳叶眉,反唇相讥:“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和小蛇哥哥虽然与你们天玄门有过节,但后来几番曲折,也算是化敌为友,眼下更是真心实意要帮你们的。偏偏只有你这个牛鼻子顽固不化,非但不领情,反而百般指责。你能不能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若我们当真心存歹念,当日天玄门危机之刻,我们何必对付‘九煌’与‘魂煞’?坐视他们血洗你天玄门,不是一了百了?” “……”这一席话,令玉仪再度无语,倒是天胤真人接了话茬: “这位小姑娘说的没错,当日若不是他们插手,咱们天玄门或许早已化作焦土,你我也或许早已变为行尸走肉了。”天胤牵扯了嘴角,在唇边勾勒出自嘲的弧度,下一刻,他转头望向小竹,又爽朗笑道: “妹子,我师弟这人向来谨慎过头,疑心病也是忒重。他日日夜夜没一天不在担心,担心妖怪遗族或是什么应龙尊者上门寻仇,都快成了心病了,你别往心里去。话说回来,这法术为什么没用,是不是这葫芦坏了?这都怪我,十几年也没当它是个好东西,成天拿它打酒随手乱抛,保不齐哪里磕着了。” 这位胡子拉碴、看似不修边幅、说话爽快直率的大叔,是天玄门众长老里,让小竹他们最有好感的一位了。见天胤真人露出自责的神色,小竹忙出言解释: “真人不必自责,这葫芦也没坏,问题的症结并不是出在这里。”说到这里,小竹顿了一顿,她沉吟片刻,又闭上双眼,感受掌中玄冰葫芦的灵力,随后才继续说下去:“依我看,这葫芦虽有天地灵气,但修为尚浅,灵力尚弱,不足以驱散尸人的魔气。” 此时的小竹,得墨白与沧溟亲传法术,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只会粗浅术法的三脚猫了。她屏息凝神,便感受到周遭灵力流转,所以这玄冰葫芦的灵力修为,她能估算出个八九不离十。 “你的意思是,这玄冰葫芦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一只?”天胤真人皱起眉头。 毕飞微一思索,抚掌道:“这么说来,也就说得通了。玄冰葫芦既然聚天地灵气,又自昆仑玄冰中所生,理应不惧烈火。如果我猜得没错,当年昆仑洞府中的玄冰葫芦,应该有两只。大的那个修为较久、灵力丰盈充沛,被当年的小妖摘走。而小的这只,被天胤师叔无意中捡到。方才月姑娘施展术法,先是起效,后又失效,正是因为这小葫芦灵力不足,无法吸收魔气。” “那可如何是好……这人海茫茫的,要到哪里去寻那只大葫芦啊?”陆灵不由犯了难。 毕飞的眼光闪动了一下,他忽扬起唇角,冲小竹笑道:“月姑娘,能否请将这小葫芦借我一观?两只玄冰葫芦既是出自同根,或许能有什么蛛丝马迹,有线索指引我们也说不定。” 小竹毫不怀疑地将玄冰葫芦递进毕飞的手中,后者将葫芦握在掌心,忽朗声念诵: “乾坤九转,天玄地煞, 枯荣无极,万念归一。 化生为灵,气行两仪, 祭吾灵法,逆转丹行。” 伴随他清朗声音,毕飞的眉间忽亮起一点金光,那光点如烟如雾,在虚空中袅袅轻曳。当最后一句咒法吟唱完毕,那翩翩金蝶掀动光翼,尽数没入了毕飞手中的玄冰葫芦。登时,葫芦表面亮起璀璨光华,流光溢彩,霎时灵气大增。 毕飞所念诵的,竟是“化生诀”的咒文。这可谓是逆天转命的术法,施术者将自身的修为灵力,转移给他人,为后者延续生气,可以说是“以命换命”也不为过。当日归海鸣受“千婴血”的禁制,全身法力尽失,命悬一线之时,小竹也曾想用“化生诀”以命抵命。万万没想到的是,毕飞竟使出这决绝的招数,将自身的修为灵力转给了这只玄冰葫芦…… “毕大哥,你这又是何苦。”小竹的声音打了颤儿。 其实,毕飞所思所想,她也能猜出几分:当日赤云楼一役,神兽?角端受尽赤云楼弟子的折磨,临死之前将怨念化为腐蚀毒水,继而爆体而亡,为的就是报仇雪恨,令赤云楼万劫不复。而毕飞虽为赤云楼弃徒,对门派的感情却从未减少半分。千钧一发之际,是他以肉身为皿,将角端毒血尽数引入体内。当时,若不是辨善恶、分是非的神兽?獬豸出手相助,毕飞早已身死魂灭。 “吾之内丹,并不能根除角端之毒,只能暂时压制毒发,为汝争得一月时间。下个月圆之夜,便是你毒发催命之时。” 獬豸之言,犹在耳边。 月盈满,月弦缺。这些日子奔波劳碌,从那赤云楼到十方殿,从平城小镇再到冰魄寒潭,扳指一算,毕飞所剩的日子,竟是只有十来天了。而此时此刻,眼见天玄门弟子仍被魔气所苦,毕飞自知命不长久,于是将自身修为灌入那玄冰葫芦里,令其灵力大增,以驱散尸人魔气。 毕飞的身形踉跄了一下,归海鸣立刻跨前一步,一把扶住了友人的双肩,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毕师兄!”陆灵亦是心急如焚,赶忙凑到毕飞身侧。 此时的毕飞,面色青白,嘴唇更失血色,冷汗顺着鬓角滑下,令碎发粘在他的面庞上。他虚弱地牵扯了唇角,勉强一笑,将手里的玄冰葫芦递向小竹,轻声道:“月姑娘,接下来,便烦劳你了。” “……”小竹接过这灵力充盈的法宝,却是久久不能言。她双目低垂,睫羽轻颤。 当日毕飞在赤云楼的处境,在场众人当中,唯有小竹和归海鸣知晓,就连陆灵都被毕飞骗过。此时的他们,只知毕飞大损修为,将灵力转给玄冰葫芦。对术者而言,灵力是根基,是本源。毕飞的献祭,令众人大为动容,而那天胤真人更是大步上前,他将右掌抵在毕飞背心,急道: “毕师侄,你这是何必。这本是天玄门的劫难,就算要使化生诀,也该是咱们天玄门的人来使,怎能让你损失修为?乾坤九转,天玄地煞……” 说着,天胤便再度念诵“化生诀”的咒文,显是想将自身的修为转给毕飞。而毕飞却抬手打断了他,缓声道: “天胤师叔,我无妨。我曾受神兽獬豸所助,因此修为大进。此时不过是将这些本不属于我的灵力,送给有需之人,你们无须太过在意。我只是刚刚施展化生之法,略觉疲惫罢了,并无大碍。” 毕飞为人向来真诚,此时却是面不改色地扯起了谎话。可他的谎言,偏偏又是九真一假,令人难以察觉。尤其是陆灵,听了毕飞的解释,她登时舒了一口气,满面的忧色转而晴朗,笑道:“太好了。那天獬豸的义举,不但帮了毕师兄,还帮到了天玄门的诸位师兄弟呢,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天胤、元虚、紫术等一众长老,听了毕飞的解释,也稍稍放下心来。天胤真人取下腰间佩剑,忽重重将之往地上一丢,懊恼道:“咱们总是说什么‘大仁大义’,要‘守神州太平,保百姓安宁’。当日剿杀妖灵夺取内丹,铸造东海封印禁锢应龙,挂的也是这仁义的名头。可眼下天玄门遭遇劫数,却是这鸣蛇小哥出手解围,是神兽獬豸帮了大忙,我们还有什么颜面自称‘仁义’?” 天胤的话,令众长老面色复杂,一时慨叹不已。在场众人当中,唯有小竹与归海鸣知晓真相,二人对望一眼,又望向同行许久的友人毕飞。却见毕飞冲他俩摇了摇头,面露恳求之色,显是请二人莫要说出实情。 “我心意已决,月姑娘,有劳了。”毕飞缓声道,虽是恳求之语,但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纵是心中有百般不舍,纵然并不赞成他的做法,但小竹唯有尊重友人的决意。她轻轻地捧起那只玄冰葫芦,再度念诵出先前的法诀。清风扬起,幽蝶翩舞,玄冰葫芦的周身漾起幽蓝光华,而尸人体内的魔气亦被吸出。只见广场之上,黑烟缭绕,犹如一只漆黑鬼爪,遮蔽了天幕。 “收!” 小竹朗声道。霎时间,那遮天蔽月的黑色烟雾,被清风迅速卷起,聚成一道黑色旋风,犹如羊角一般,尽数被吸入玄冰葫芦之中。 被冰壁囚禁的尸人,恢复了常人面色。在这些天玄门弟子中,有许多人早已在当日的战役中丧失了性命,此时魔气被驱散,便颓然倒下,再无声息,从此长眠。但还有一些人,当日被魔物重伤,眼下魔气离身,伤势立刻显露,发出了痛苦的哼吟。 “铿!” 剑匣轰然开启,宝剑长吟不绝。元虚、紫术、天胤等长老,一齐挥动衣袖,数道剑光划破虚空,有若雷霆降世,又如游龙腾空,瞬时击破冰壁。众弟子忙冲上前,一时之间,啜泣之声、呼唤之声,以及吟唱气愈术法之声,连成一片。 “师兄,你醒醒啊师兄……呜呜……” “六师弟……小陆,你睁睁眼……他还有气!来人,快来人,他还有救!他还有救!” 广场上忙作一团,天玄门上下所有弟子,都在确认同门的性命,救治伤者,祭奠死者。散落在地的冰晶残片,映出那一张张或悲或喜的面容:有人怆然泪下,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惨声哭号,有人悲恸不语…… 夜幕沉沉,一弯弦月正当空。银白月光,洒在这冰封雪境之上,映出那些忙碌的身影。不仅是天玄门长老,就连小竹陆灵也加入其中,为伤者施展气愈之术。唯有一人身形不动,呆立场上。他神色平静,无悲无喜,只是默然垂首,凝望左腕铁索。银月如霜,碎雪纷扬,背影孤孑,宛若白头。 第八十五章 长夜 ◎ ◎ ◎ 这一夜,是天玄门最漫长的一夜。所有门人都忙碌不休,或是在救治伤者,或是在为死者收敛遗体。小竹他们虽有心归还紫霄剑,并且询问“云生镜”一事,但也不能急于一时。在元虚长老的安排下,四人被指引入偏殿的客房休憩,可面对此种情势,又有谁能安然入睡?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明明已至夤夜,小竹却无半分睡意,她推开木窗,靠坐在窗边望那一轮弯弯的弦月。年幼时的她,最喜欢那一轮玉盘似的圆月,许多美好的童年记忆,都与明月有关。 她记得元宵佳节,细雪纷纷,师父会将她扛在肩上,带她去镇子里看花灯,五彩缤纷的宫灯莲花灯兔儿灯,每个都让她惊喜万分,舍不得移开眼。还有那丹桂飘香的中秋时节,她和师父会坐在院子里,啃着那又香又甜、圆圆的月饼,化成熊猫原形的师父,会伸出那毛绒绒的大手,拭去她唇边沾上的麻仁碎屑,软毛挠得她痒痒的,忍不住咯咯直笑…… 然而,如今的她,却从没有那么畏惧过圆月。她恨不得时光就此停滞,深沉天幕中的那一弯弦月,永远都不会圆满起来。 “师父,我有些明白了,”小竹双手捧起那熊猫布偶,轻轻地诉说,“我明白您当日的感受,明白您为什么不愿再做我的师父了……毕飞毕大哥时日无多,今日他祭出修为,助天玄门弟子驱除魔气。从理智上说,我明明知晓他做的是好事,也明明知道这是最佳的办法,但我心里却就是憋屈,就是看不下去。当时的我,简直想把毕大哥拖出来打一顿,让他清醒清醒,别拿自己的命不当命……师父,您也是同样吧?” 手里的布偶,当然不会回答她。这段师徒情义仅剩的证明,那一双大大的黑眼圈,就像是在凝望着少女一般。小竹轻轻地摆弄着熊猫布偶的双臂,将它们举得高高,一边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不愿自己的亲人朋友拿命去拼,哪怕我明白,那是正确的选择……师父,您是不是也这么想的呢?所以您生我的气,所以您不想见我了,我都明白……” 说到这里,小竹伸出手指轻轻地刮了下熊猫布偶的鼻子,她轻轻地扬起唇角,在月下绽放出温柔的笑颜: “师父,虽然我明白您的心情,可是……这世上有些事情,哪怕要惹亲人朋友伤心,却也是非做不可…… “就像师父您当初不顾性命,为了我和小蛇哥哥受了应龙一掌。就像小蛇哥哥哪怕全身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生死关头命悬一线,也要为我遮挡千婴血。就像毕大哥,明知死路一条,却还是要为赤云楼挡去毒水,为天玄门损耗仅剩的修为…… “师父,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我有天下最好的师父,结识了天下最好的朋友…… “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们。” 轻柔的语调,说出最决绝的信念。小竹水灵灵的眼眸里,映着盈盈月光,既是柔美,也闪动着坚定执着的神采。 就在这时,忽见一点银光掠至窗外,如夜幕繁星,流散人间。那星点光华,随着夜风飘入窗棂,在小竹面前轻轻飞舞。小竹先是一愣,随即扬起唇角,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任由那银光停在指尖。 “小蛇哥哥,是你吗?” 听了她轻声询问,那银光上下舞动,仿佛是在点头一般。小竹笑着起身,推开房门走出屋外,远远地看见前方院落之中,立着一道高瘦挺拔的身影。她快步上前,还没来得及招呼说话,那人便脱下了外衫,将那厚实的罩衫披在她单薄的肩上。 外衫里侧还带着暖暖的体温,环住了她纤丽的身形,阻隔了微凉的夜风。贪恋那温柔的暖意,小竹不由拢了拢衣襟,同时一个小小的疑问浮上心头,让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沉厚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小竹仰起头,望向那个与自己几经生死、共度难关的男人,笑盈盈地道:“我方才突然想到,蛇不是冷血的么?为何小蛇哥哥你却这么暖和?” 这个问题,让归海鸣一时无语。他本不是擅长言辞之人,更不会回答她这样的俏皮话了,小竹也便不再为难他,微笑着发问:“小蛇哥哥你也睡不着?是不是也在烦恼毕大哥的事情?” “嗯。”归海鸣沉沉应声,双眉又是敛起:毕飞与他们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之后一路经历风雨,引为知己良朋。如今毕飞死期将至,他又怎会无动于衷?无心入眠的他,方才幻化出一道星影,本想令其守护在小竹门外,未想到她亦未入睡。 相比起归海鸣双眉紧促的忧虑模样,小竹却是要淡然许多:“我原本也难受,也怨毕大哥帮赤云楼帮天玄门帮这个帮那个,就是没将咱们的心情放在心里……可是,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心之所向。我们作为朋友,既然无法劝阻,也只有为他祈福,陪他走完这十来天,令他开心快意就好。” 此时的小竹,心态已不同从前。毕飞时日无多,她又何尝不是?面对应龙之时,便是她剥离云生镜、身死魂灭之刻,或许也只比毕飞多活几日罢了。有了这份觉悟,所思所感,便大不相同。 “……”归海鸣默然不语,只是皱眉望向小竹。片刻之后,他伸出一双大掌,扶住她的双肩,沉声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没有啊,”小竹轻轻摇首,笑道,“我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不,你一定有事瞒我,”归海鸣斩钉截铁地做出判断,他一双黑眸牢牢锁定了小竹,沉声道,“你爱憎分明,感情极是浓烈,绝不是这般看淡生死分别之人,这不像是你说的话。” 小竹一怔,未想到她一番感慨,竟被归海鸣瞧出了端倪。她想编个谎圆过去,可正如归海鸣所言,以往的她,喜怒哀乐皆不遮掩,更不是擅长撒谎之人。一时之间,她也难以找出什么借口。 “小竹,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自从离开冰魄寒潭,你便有些变了。”归海鸣目光坚定不移,他只觉心中隐隐不安,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这次轮到小竹无言了。她万万不能说出自己就是云生镜这件事,她不想将师父面对过的那些为难与矛盾,也带到小蛇哥哥的面前。她不想小蛇哥哥为她纠结,为她难受…… 默默地攥紧了手中的布偶,小竹抬起眼,一双如秋水洗过的清亮眼眸,静静地凝望对方。心中已有决定的她,轻声说出半真半假的谎言: “小蛇哥哥,我先前没有对你们说,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师父了……师父他重伤初愈,沧溟师父要带他远离尘世,疗伤修行,此后大约不会再临凡尘了。” 小竹隐去了“墨白与她断绝师徒情义”的一段,只说从此再不相见。毕竟,若说到断绝师徒的原因,便难以避开“云生镜”这个话题。她想扬起唇角,给对方送上一个安心的微笑,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这笑容却难免沾上些苦涩: “师父曾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别说是朋友,就算是父母亲人,又有谁能相守相伴呢?师父已离凡尘永不得见,毕大哥也将不久于人世,小蛇哥哥,就是你与我,也会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天……我改变不了什么,也只有祈愿,愿咱们相处的每一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天地之间,似是只有这二人无声凝望。 小竹轻声的诉说,是说给面前的他,亦是说给今后的他。待到她离去的那一天,只盼小蛇哥哥能记得今日之言,无须太过伤怀。 归海鸣亦是无法回应,无法给出“不离不弃”的承诺。毕竟他们要面对的,是上古神魔?应龙。而他早已打定主意,若有任何不测,他定会豁出命来,只为保她周全。 静默的凝望中,蕴藏的是二人无法言说的决心。为了守护面前的人,他们都做好了舍命的准备。在这狂潮乱世之中,他们给不起一生一世的承诺,许不下天荒地老的誓言。他与她能做的,皆是将这份以命相交的情感,深深地埋藏在心间。 不语。 夜风清凉,扬起二人的衣摆,拂动鬓边的碎发。归海鸣银发若雪,小竹青丝如墨,被清风一并吹拂,缱绻纠缠,像是难以分舍的眷恋。 终于,还是归海鸣率先动作,他长臂一伸,揽住了小竹的肩头,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 沉沉叹息,溢出唇外。 归海鸣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不知从何开始,最初那个有着一面之缘的小恩人,成为他最珍视的友人。他们携手共进,并肩而战,面对风风雨雨,共度生死难关。渐渐地,她的笑容,她的眼泪,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动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一根细弦。 隐忍沉默的他,不擅长说什么动听的漂亮话,他能做的,只是守护在她的身侧,默默陪伴。然而今日,他终是逾越了守护者的那条沟壑,正因小竹的那番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又有谁能长久相伴呢? 封印应龙,这明明是一条无还之道,归海鸣心中早有决意。踏上这条催命的血路,他不曾后悔过。他只怕人生一遭,留下难解的憾事。 生里来,死里去,不怕无常,只怕遗憾。 归海鸣心中所想,小竹自是无从揣测。她只知道,她的面颊贴在归海鸣的胸膛上,温暖的热度令她的双靥微微发烫,连耳根都微红了起来。 除了亦父亦师的墨白仙君,小竹从未和男人如此靠近过。她知道,这不像是搂着毛绒绒的熊猫师父,这个拥抱是特别的,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初次相拥的羞怯,让她有一丝难以自抑的退却,但几乎是在同一瞬,归海鸣却收紧了双臂,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一样,他小心翼翼、却又倍加呵护地,将她牢牢地锁定在自己的臂弯之中。 耳里传来那稳健的心跳声,那是他们活着的证明。经历过那许多磨难,看了太多的生死别离,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他们还能守在一起,已经是上天眷顾。慢慢地,小竹放下了羞怯与不安,她的动作也不再僵硬,她轻柔地搂住了归海鸣的腰际,大胆地将面容埋入他的胸膛。 温暖的触感,令心底涌上甘甜的热流。她不由想起初次邂逅的那个隆冬雪夜,年幼童稚的她,从雪堆里拉出一个蛇尾的少年来。那时的他双手冰凉,面色苍白,目露凶光,眼底尽是毫不掩饰的阴冷杀意。谁又能想到,那落雪中的一面之缘,竟会变成彼此今生的牵绊…… 昔年旧事,浮上心头。正当小竹想起初见那一刻时,忽觉眼前闪过一点微光。她抬眼去看,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归海鸣以术法幻化出无数银色光点,银光飞舞,无声飘零,宛若落雪一般。 弦月映青山,夜风拂银雪。漫天银光流转,犹如雪舞纷扬。星星点点的光华,随着清风摇曳,好似九霄星辰,轻轻零落人间。 眼前景致,美轮美奂。小竹欣喜地睁大眼,将这如流萤幻梦一般的景象,尽数收进眼底,深深刻印在心间。 十余年前的隆冬雪夜,与面前这个银羽纷纷、流光飞舞的夜晚,渐渐重叠起来。她与他,不再是当年稚嫩的女童,不再是当年悲愤的少年,这些日子,走过风霜雪雨,闯过血海杀阵,他们终是听从心底最真诚的声音,携手相拥。那明明灭灭的星点银光,轻盈又温柔地落在二人的身影上,将他们簇拥在银雪星辰之中。 第八十六章 ◎ ◎ ◎ 黑暗之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道。远处传来凄绝的惨呼之声,听得人心里发毛。突然,不远处火光一现,在这转瞬即逝的光亮中,她瞧见自己身在一个阴暗幽深的地道中,脚下全是浓稠腥臭的红血,有若地府血池。 似曾相识的景象,令她皱起了英气的双眉。此时光华消逝,四周再度陷入昏暗。她摸索着地道的墙壁,小心地向前迈开步子。也不知走了多久,腥臭血气越发浓重,前方忽出现一点火光,似乎是一个出口。 她立刻上前查探,可这一望,却让她惊得愣住—— 那是一个血池洞窟,其中立着一个庞然黑影。那张着血盆大口、露出满嘴尖牙、双目赤红的怪物,正是比猛虎可怖百倍的妖魔——梼杌。此时的它,正用一双腥红血眼,瞪视着面前的两个人。 前方那个书生打扮、手持丹朱铁笔、身形清癯的人,正是毕飞。而被他掩在身后的人,则是一张更为熟悉的面容——正是她自己。 一时之间,陆灵只觉脑中纷杂一片。对了,她想起来了,这里是赤云楼的地道。赤云楼弟子将神兽妖魔囚禁地下,割下皮肉、取其胆汁入药,没日没夜地折磨。即便是恨妖魔入骨的她,却也看不下去这残忍的酷刑。她挺身而出,想要制止对方,却被对手用卑鄙的手段制服,险些受辱。那时,是毕飞毕师兄出现,解了她燃眉之急。而后,他们被赤云楼那几个无耻小人设计,落入了圈套之中。这地下洞窟正豢养着与饕餮、穷奇、混沌并称“四大凶兽”的妖魔?梼杌,面对这凶残魔兽,一场血战已被拉开—— 梼杌举起虎爪,骤然跃起,那如刀锋般的尖锐利爪,径直朝毕飞的面门扑去。而此时的毕飞腿伤极重,皮肉翻出,鲜血横流,简直无法移动半分。见此情景,陆灵心急如焚,她想也不想地扑了上去: “小心!” 陆灵拔出背后的半月戟,照着梼杌的后背猛击过去。可这有分天劈海之势的聚力一击,竟是从梼杌的体内穿了过去。这让陆灵登时傻了眼,此时此刻的她,简直像是幽灵幻影一般,在这战局之中起不到半分作用。 而就在这时,梼杌轰然暴起的这一击,也已经逼近了毕飞。这位为人谦和、从来都对人留有后路的文士术者,此时却祭出了决绝的一招: “冰凛幽煌!” 毕飞朗声念诵,霎时间,他手中的丹朱铁笔,腾入虚空,兀自旋转不休。天降霜雪,冰华凝结,铸成一道冰墙。与此同时,铁笔笔尖掀起一道墨色印记,如蛟龙出水一般,径直扑向冰壁。瞬间,冰壁上燃起蓝色幽火,犹若青龙在疾速游走,延绵数十尺。幽龙所到之处,冰面尽碎,冰片连同幽火一同飞旋爆裂! “孽畜!还想受冰火之刑吗!” 伴随着一声清咤,毕飞这雷霆一击,果然令梼杌有所迟疑。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术者,眼下却是挺直脊梁,不动如山,沉稳威严。可就在这一刹,洞窟上方却传来愤怒又恶毒的声音:“姓毕的,我倒看你能撑到几时!” 数道炽火符,被兜头掷入洞窟之中,直扑而下。此时的毕飞,明知应该闪躲,却不能逃避半分。因为一旦他露出惬意,梼杌必上前攻击,将他与背后的陆灵二人撕成碎片。 “轰!” 炽火符应声爆裂,正炸开在毕飞身侧。数道烈焰爆弹,直将他炸成了一个血人,额上、面上、肩上,处处血痕,简直像是从地狱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 “住手!” 陆灵恨声呼喝,她直冲上前,将半月戟舞得密不透风,恨不能将那梼杌碎尸万段。可她却是个虚无幻影,她的每一击,每一斩,都是扑了一个空,丝毫伤不到妖魔半分。陆灵从未有过这般无力的心情,怒火在她的胸膛里熊熊燃起,她恨那伤了毕飞的小人,恨那狰狞可怖的魔物,更恨这个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此时的毕飞全身浴血,重伤之下简直连站都站不稳,全凭着一口气兀自强撑。而那暴怒的梼杌发出一声狂怒的嚎叫,弓起了虎背抬起了虎爪,如一道黑色疾风向毕飞猛冲而去! “不——” 胸中似有什么东西爆裂了,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陆灵的心脏,令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愤怒、悲伤、不甘……复杂的情绪纠结心田,将她的胸膛撑得满当当的,极致的伤恸与迸发的怒火纠缠不休,沸反盈天,心中似乎有一头恶兽要咬破皮肉,冲破胸膛。她猛地睁开眼,却见朦胧月光,静静地映入木窗。 夜凉如水,月光如霜。静夜之中,唯有她急切的喘息,久久不能平静。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陆灵抬手抚去额角的汗珠,却荡不尽心中那锥心的痛楚。 是梦。 这个认知,让她微微放下心来,但是下一刻,她的心脏又像是被谁揪紧了一般,因为她明白,这不仅仅是梦,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 是毕飞挡在她的身前,甚至不惜使出“万灵归烬”的绝招咒法,险些与梼杌同归于尽。是他以一己之身,将角端剧毒之水收入体内,救了她,救了小竹和归海鸣,救了赤云楼上百弟子的性命。当时若不是有獬豸出手相助,毕飞早已……不敢再想,陆灵慌忙甩了甩头,将那不祥的念头抛出脑外。 此时被惊醒,陆灵已毫无睡意,满心满脑的,只有梦中惨烈的景象。只要忆起毕飞浴血重伤的模样,她的心就沉了下去,像是掉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空空落落的。她又忆起前不久毕飞耗费修为,以“化生诀”为玄冰葫芦增添修为的那一幕,当时他面露疲态,不知眼下可好些了…… 踌躇犹豫绝非陆灵的风格。心有挂念,她干脆直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衫,然后就推开房门,快步走到了隔壁院落中。她原本只想在门外听一听,看他是否已熟睡歇息,可没想到的是,刚踏入院中,便见对面的木窗中烛火摇曳,将那清癯的身影,映在了窗纸之上。 “毕师兄,你怎么还没休息啊。”陆灵急道,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埋怨。 听见她的声音,窗前的人影停下了提笔书写的动作。须臾之后,木门被推开,月光映出毕飞越发清瘦的身形,也将他的面容映得格外苍白。 “陆师妹,发生何事?”毕飞柔声询问。 “没啥,就是想看看你睡了没。”陆灵心直口快,想也不想地回答。 这个答案让毕飞先是一怔,随即也将对方的担心猜出了几分,他浅浅地扬起唇角:“师妹且放心,我并无大碍……” “脸色这么糟,还说没大碍?”陆灵截断他的话头,皱着眉头望他,“最近咱们一直东奔西走的,今天你又消耗了那么多灵力,还不好好睡一觉补补,还在瞎写什么呢?你看你的脸色跟鬼一样,嘴唇都是紫的。” 越是仔细打量毕飞,就觉得他的状态越糟糕。陆灵心弦一颤,只觉得心底隐隐浮现一丝不安。她当下加快步子,凑到毕飞身前,刚想近距离地观察对方情势。没想到毕飞却是退开了一步,尴尬地轻咳一声: “咳,陆师妹,这更深露重的,明日再聊可好?” “怎么,你嫌我吵你了?”陆灵撇了撇嘴。 “当然不会,”毕飞回答,见陆灵依旧不解的模样,他只好将话挑得更明白些,“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又是身在别派,如此夤夜相会,若要让旁人瞧见,人多嘴杂,少不得一番闲话。我身为男子无须介怀,怕就怕损了师妹你的名声。” 听了他这句,陆灵刚刚心中那一点小纠结,顿时烟消云散了,立刻笑道:“原来你担心这个,我还以为你嫌我烦呢。咱们渡罪谷的武者,成天南征北战,平日与同门师兄弟同吃同住,露宿野地都是常有的事儿。毕师兄,也就你读书多,才成天守礼讲仪的,咱们都糙惯了,哪儿那么多顾忌?” 听她之言,毕飞也便不再坚持。只是这深更半夜,总不好招待她进屋坐,陆灵虽不在意旁人闲话,但若真有什么闲言碎语,总是对她姑娘家不好。微一思忖,毕飞便从屋里搬出两张圆凳,放在庭院的树下,赏明月,沐清风,倒也悠闲自在。 凉风习习,忽送来星点银光,宛若落雪,飘入院内。陆灵先是一愣,连忙仰头望天,却见夜幕沉沉,弦月当空,哪里有半点下雪的架势?而那星星点点、宛若雪片的银色光华,却是从隔壁院落飘来的。陆灵刚想前去查看,却听毕飞又是一声尴尬的轻咳:“咳,陆师妹,非礼勿视啊……” 还不等他说完,陆灵已是缩回了脑袋。方才她从院墙花窗上轻轻一瞥,便看见隔壁院中小竹与归海鸣立于月下的身影,她这才明白毕飞所说的“非礼勿视”是什么,不由地咋了咋舌,笑着感慨:“哇,想不到那长蛇,倒还懂点气氛嘛!” 毕飞微微一笑,不予置评,他抬首仰望那星点银光,有若九霄星辰,被清风送来,也萦绕在二人身侧。在他为数不多的日子里,能瞧见如此良辰美景,能知晓他两位挚友成双成对,他作为朋友,作为这一路苦难的见证人,亦是为他们喜悦开怀。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毕飞柔声道,他的笑容真诚温和,有若和煦春风。 谁想到他这一句,却令陆灵猛然变了脸色,只见她双眉一敛,竟是掩不住的忧虑和惆怅。毕飞微一思索,也将缘由猜出几分:“陆师妹,你是想起了言姑娘与萧公子?” “嗯……”陆灵低低地应了一声,郁结已久的心底话,忍不住向面前的人倾诉:“我简直是个混蛋!当初我一心想拆散若诗和萧行之,只因他是妖灵化身,就认为他十恶不赦,一定是欺骗若诗。结果呢?他对若诗尽心尽力,关怀备至,为了护她连命都不要。这感情,还要怎么证明?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当初偏偏看不明白,还去追他们,逼他们分手……” 见她越说越是自责,毕飞柔声劝慰:“陆师妹,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了罢。其一,你是受门派之命,奉命捉拿。再者,言姑娘与萧公子的悲剧,并非因你造成,而是应龙尊者夺取风凌角,才使得他们天人永隔,与你无关。” 他的劝慰,确实让陆灵好受了一些,她怅然叹息:“我早该明白的,萧行之是人也好,妖灵也好,只要他和若诗两情相悦,他们开心就好了啊。我好后悔,管他什么门户种族,就算背出门派又怎么样?我只想他们开开心心在一起,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 “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戳中了毕飞的心底,荡起了颤动的涟漪。他本想笑对人生,走完仅剩的这十来天,可他亦是明白,他的心底还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太多太多没有做完的事情。他不能与挚友并肩而战,封印应龙,他不能看见赤云楼一扫邪风,重振昔日荣光……是啊,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只有人活着,才有无限的可能。 陆灵并不知道毕飞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她哪知自己无心之言,竟在对方心底掀起轩然大波。此时的她,陷入了旧日回忆之中。在萧行之飞廉的身份尚未暴露之时,那个被她视作妹妹的女孩,曾向她谈起心中挂念之人: “陆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只知听见他的声音就能安心,若他一日不来,便要挂念惦记,担心他是否安然。若听见他哪里不适,我就提心吊胆,整颗心都像揪了起来。” “有这么玄乎吗?”当时的陆灵,简直要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言若诗所说之事玄之又玄,真是莫名其妙。 “是真的,”言若诗轻柔地笑了起来,“陆姐,终有一天,你一定会遇见那个令你惦记挂念的人。他病,你会伤心难过,他好,你会开心快意。你会因他或悲或喜,不等你自己察觉,你自然会被他牵动心绪的。” 那时的陆灵,并不相信言若诗的这番话,自然也没往心里去。但对方当时的神情,却是陆灵久久无法忘怀的。双目皆盲的言若诗,那本该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却绽放着异样的神彩,就像是看见了人世间最绚烂的霞光,整个面容都红润起来,唇边扬起盈盈笑意。 这样炽烈的情感,陆灵不能明白,她也从未心心念念地挂念过什么男人,更别提为之或悲或喜,心绪难宁了。想到这里,陆灵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刚想与毕飞继续先前的话题,却见对方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模样。 月色如水,映出毕飞苍白的面色和青紫的唇瓣,哪里像平日里那健康清朗的样子,显是重伤未愈,又消耗了太多灵力。陆灵心里一抽,只觉得心底一阵酸涩,她赶忙拉住毕飞的胳膊,扶他起来: “别聊了,你还是赶紧去睡吧,瞧你那样子,糟糕得一塌糊涂,我看着心里都难受……” 话刚到嘴边,陆灵自己就给愣住了。他经历险境身受重伤,她的心简直就像是掉进了滚水里一样,每一刻都是煎熬。他身体抱恙、面有倦容,她便担心难受,一定要看一看才放心。就连做梦都是他的身影,噩梦惊醒都是担心他的安危,如果这都不算挂念惦记,什么才是? ——你会因他或悲或喜,不等你自己察觉,你自然会被他牵动心绪。 言若诗言妹子的话,似是响起在耳边。陆灵怔怔地望向毕飞,原来她的心里早已惦记上这个人,这个善良温和的,平日里随和好相处,关键之时又决绝坚强靠得住的毕师兄。 猛然察觉自己的心意,陆灵怔了片刻,随即打定了主意:喜欢就喜欢了,有什么好纠结的,说出来就是了。 “喂,毕师兄,我发现我中意你,我追你好不好?” 直白的询问,打破了这宁静的夜晚。紧接着“哐当”一声,那是毕飞一个不留神,从凳子上摔下来的声音。 毕飞万万没想到,陆灵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登时惊了,哪怕面临生死关头都面不改色的他,现在却是露出了惊诧又茫然的神色,傻不愣愣地望向陆灵。 “我有这么可怕吗,你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陆灵不满地嘀咕着,一边伸出双手,将不慎滑倒的毕飞扶了起来。待他坐稳了,她又毫不迟疑地抛来一个烫手的问题:“毕师兄,那个啥,你对我有意思吗?” 直白,太直白了。陆灵这个人向来直爽率性,什么羞怯什么矜持,从来都不是她要考虑的事情。可毕飞却像是被这直白的问题惊吓到了,整个人都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来。 这迟疑的态度,就已经是一种答案了。陆灵原本期待的神色,此时微微黯淡下去。但紧接着,她却是毫不气馁地开了口:“也不奇怪,师兄弟们都说我是男人婆,没有女人味,你对我没意思也正常。毕师兄,我虽画不了容妆下不了厨房,但我背得了干粮上得了战场,咱们的征程还长着呢,说不准将来你会改变主意的。” 说着说着,陆灵竟自卖自夸起来。可她这一句“将来”,却又是戳中了毕飞,让他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毕飞并非无情之人。在赤云楼中,身为首席弟子的他,也曾收到过师妹的暗示,皆被他婉言阻绝。他自知身有残缺,是个跛腿的瘸子,不想拖累人姑娘家,所以从不曾去思考儿女情长。而眼下的他,更是一个半条腿跨进棺材的将死之人,他哪里还剩下什么将来,又如何做得出未来的许诺? 思及此处,先前听闻陆灵情意时的惊讶与无措,渐渐平静下来。毕飞淡淡一笑,他抱起双拳,冲陆灵轻轻一礼:“多谢师妹青眼有加。只是毕某从未奢望儿女情长,怕是师妹错付了。” 温和的婉拒,陆灵又怎会听不出来?但放弃绝不是陆灵的风格:“以前从未奢望,不代表今后不能考虑下啊。” “师妹,毕某身有残疾,实在不是良人之选。”毕飞苦笑道。 “我不怕,你腿脚不好,大不了我背你走,”陆灵回得斩钉截铁,“残疾怕什么,只要心不残,就是良人之选。世上有那么多好手好脚、一颗心却又脏又残的人,看上那种人,才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呢。” 可他偏偏就是心残了啊。苦涩的弧度在唇边泛开,毕飞不由自嘲而笑:只剩下十来日阳寿的他,拿什么去给人希望? “师妹,是毕某无缘,还请你另觅他人罢。” 向来说话留有余、几乎从不让人难堪的毕飞,此时却不得不道出直白而强硬的拒绝。 心里像给人重重敲了一闷棍,敲得陆灵胸口憋气。定了定神,她还想继续争辩,但瞧见毕飞那苍白的面色,这位刚强不屈的姑娘,却登时心软了。她将辩驳的话语吞了回去,转而道:“算了,今儿个不说了。毕师兄,你早点歇息吧。” 清冷月光,映照出空空落落的庭院,树下已无对坐畅谈之人。眼见陆灵失落的背影跨出院门,毕飞缓缓阖上木窗,满心的惭愧与歉意,只能化为一句无人听见的低语,和一声无奈的叹息: “师妹,抱歉了。” 第八十七章 ◎ ◎ ◎ 翌日,天玄门正殿?云霄楼。 寒气袅娜的七把玄冰宝座上,仍是缺了天玄掌门?玄麒真人的身影。除了六位长老,殿上还立着慕子真、小竹、归海鸣、毕飞和陆灵这五个后辈。小竹先是取出了紫霄剑,双手将之呈上,真诚地道谢:“紫霄剑物归原主。如今墨白仙君已经安然无恙,多谢诸位借剑之情。对了,请问玄麒掌门呢?我想向他当面道谢。” 最年长的元虚与紫术真人对望了一眼,前者缓声道:“掌门近日闭关修炼,不便见客。姑娘的好意,我等会代为转告的。” 既是如此,小竹也不强求,于是便直奔下一个话题:“先前天玄门、赤云楼、十方殿、渡罪谷的武者齐聚青川山,向墨白仙君索要云生镜,据说是要用来封印应龙的,请问此法要如何进行?” 师父已言明与她断绝师徒情义,纵然小竹在心中永永远远尊敬墨白为师尊,但在外人面前,她已不能再顶师父的名头,所以每每提到之时,都以“墨白仙君”为称呼。 那元虚真人缓缓摇首,无奈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七印星柱尚未被破坏,结界虽有疏漏,但只要祭献天界神器?云生镜之威能,便可加固七印星阵,令应龙禁锢其中,永无逃脱之力。可眼下星阵已毁,应龙已然脱出,应对之法需从长计议,不是单靠云生镜便能解决的了。” “……”小竹不语,心中却是惆怅感慨:当初若不是为了维护她,师父也不会一口咬定,云生镜不在手中。如果不是因为她,或许事情不会沦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不,哪儿来那么多“如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事已至此,面对便是! 想到这里,小竹又问:“那眼下可有解法?” “目前,除了我天玄门因尸人一事,先前无法调派人手,赤云楼、十方殿、渡罪谷三派,皆已派遣精英弟子前往东海。虽无法正面抗拒应龙之力,但至少可以救援黎民百姓,并牵制应龙动作,让他不能长驱直入,侵入中原内陆。然而根除之法,尚未可知。” 元虚的回答,令众人心下一沉。而陆灵听闻门人前往东海,当下提起半月戟,急切道:“我也去。” 见她恨不得立马冲入战局的模样,天胤真人背起宽刃重剑,豪迈笑道:“真是个着急的小姑娘,倒是和我臭味相投。走,一起!” 他话音还未落,却见大殿中央那把空着的玄冰宝座上,忽凭空生出一点幽蓝光芒,幽光莹莹浮动,忽飘向小竹,在她身侧萦绕三圈。 “是掌门。”元虚惊讶道。 幽光忽急速漂移,如一道急坠的流星,在虚空中拖出长长的荧亮彗尾。众人一路跟随奔向后山,只见郁郁葱葱的翠林深处藏着一条小路,两旁繁花似锦,一条清澈溪流如白练一般蜿蜒穿过。毕飞一眼便看出,那溪流的走向并不寻常,而是连成了一个诡谲的阵法。 “天行地转,日月轮常,阴阳有道,两仪化形,这才是正理。可为何这阵法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像是个倒行的两仪阵?”毕飞心中满是疑惑,忍不住出言询问。 元虚真人面露为难之色,并不作答。而那玉仪真人却是一个箭步抢上前,他伸臂拦住了小竹等人,严肃道:“止步!前方是我天玄门禁地,外人速速离去。” 他还没说完,却见那点幽光又折转回头,来到小竹、归海鸣、毕飞与陆灵四人身前,逐一飞过。这表现分明是在说,邀请他们四个一同进入。玉仪虽不甘心,但也只能收回手,不甘不愿地道了一个“请”字。 幽光复又行进,隐入密林之中。小竹他们忙跟上,可刚一穿过那如屏如障的苍翠树林,却见面前景致截然不同—— 草木枯萎,落叶凋零,哪里还有先前绿植茂盛、花团锦簇的模样?此处满目苍凉,一派萧索景象,就连地面泥土都是干涸龟裂,没有半分生机。而在那衰草寒烟的深处,立着一道嶙峋峭壁,底部似有一个洞窟,只是此时石门紧锁。 谁能想到,在那青山环抱、云雾缭绕、宛若仙宫的天玄门深处,竟藏着这样一个荒芜的禁地。只见元虚真人走上前,冲那石门行了一礼,朗声道:“掌门,我等听命而来,请掌门明示。” 只听沉闷声响,石门缓缓开启,一个冰冷漠然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进。” 众人鱼贯而入。穿过枯石所构的通路,只见洞穴深处亮起隐隐荧光。走近一看,只见晶石林立,如一道道斜插的宝剑,刺向虚空之中。那一道道水晶柱体,或一支一支,或一簇一簇,皆发散着幽蓝荧光,令整个洞窟都陷入神秘的幽光之中。 而在那石洞的最里侧,双目紧闭、盘腿坐在晶台之上的,正是许久不见的玄麒真人。 “掌门?!”不止是小竹他们,天玄门诸长老也都发出了惊诧的声音。 小竹记得,昔日初见玄麒之时,只觉得这掌门半点不像凡人:他如冰似雪、身姿挺拔,虽是鬓发皆白,但面目却极是年轻。他五官俊朗,双目如星,风姿俊美,只可惜面无血色,一眼望去,倒像是由冰雪雕刻而成的塑像一般。 然而,此时此刻,玄麒真人的模样却是大不相同。他半边脸仍是如冰雪雕琢一般的俊秀,但另半张脸,却已成乌黑一片,皮肤溃烂,皮下隐隐有红血涌动,半点不似人形。 面对如此诡谲的景象,众人皆惊。玄麒真人睁开双眸,他的眼瞳幽蓝似海,只见他冷眼扫过众人,微微一抬手—— 只听剑吟不绝,随着一声嗡鸣,原本被紫术真人抱着的紫霄剑,像是有灵性一般,飞向玄麒身侧,稳稳落入他的双手之中。玄麒真人以指腹轻轻摩挲着紫霄剑的冰冷剑锋,那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 些微动容之色转瞬即逝,玄麒将紫霄剑攥紧在掌中,抬眼望向面前之人。那玉仪真人忍不住上前数步,急切道:“掌门,您的脸怎么了?您是不是受了重伤,要如何救治才好?” 在场的天玄门人和玉仪一样,皆是先惊异后急切。唯有元虚真人面露不忍,似是对这景象毫不意外,他无奈叹息,怅然道:“师叔,你祭出千年修行,妄图逆天转命,如今落得五内皆衰、妖气反噬的下场,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听到“逆天转命”这四个字,毕飞脑中骤然清明,他恍然大悟道:“难怪是个倒行的两仪阵,难怪洞外草木皆衰,玄麒掌门所使的,是‘时禁尘封’的古老禁法,为的是令天玄门内时光延缓,为那些中了魔气的弟子们争取片刻生机。若不是有玄麒真人施展禁法守护,即便昨日我们解除了魔气,众入魔弟子或许早已被魔气吞噬,身死魂灭,无人可以生还。” 此言一出,不仅天玄门诸位悲恸不已,就连小竹他们都觉得心里一阵憋闷: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可民间也有一句俗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墨白仙君也好,玄麒真人也罢,皆是尽心尽力,为徒儿们倾尽所有。 玄麒真人目光流转,他那幽蓝双瞳,扫过在场的天玄门弟子,最终落在小竹的身上。银发如雪的他,冷声询问:“汝已取得云生镜?” 小竹上前一步,她深深地向玄麒行了一礼,真诚地道:“不错,我已取得了云生镜,请玄麒真人告知封印应龙之法。此外,多谢玄麒真人借剑之恩,救助墨白仙君,小竹感激不尽。” “虽持神器,此道无还,汝心意可决?” 玄麒真人的话,令小竹心中一凛。在其他人的耳中,表面上听来,即便持有神器,但迎战应龙,定是九死一生,怕是没有回头路了。可只有小竹明白,玄麒大约早已看穿她靠云生镜定魂维生一事,所以不问旁人,单单问她是否打定主意。 小竹抬起眼,毫不畏惧地直面玄麒真人:“我心意已决,绝不后悔。” 第八十八章 “我心意已决,绝不后悔。” 玄麒不语,一双冰眸锁定小竹,似是想从她的面容神情上,评断这份信念的成色。而小竹毫不犹豫的回答、坚定执着的目光,终令玄麒再度开口: “应龙吸纳七印星柱中妖灵内丹,如今破封而出,灵力大有增益,威力更为惊人。他尚未离开东海,只因相柳仍受封印所制,此乃应龙铲除敌手的大好时机。但相柳与他同为上古神魔,虽是身受禁制,仍非轻易便可击毁湮灭。应龙必定差遣其下尊者,寻找耗元吞灵的法宝,将之置于相柳封印之中,假以时日,令其灵力削减。待到相柳灵力大损,应龙聚力一击,便可破敌致胜,令相柳灰飞烟灭。” “掌门说的是,难怪应龙未离开东海海域,原来打的是这番算盘,”小竹琢磨了一会儿,正色道,“咱们必须趁着这段时间,想法子将他封印。否则应龙除掉相柳一家独大,一旦他离开东海深入内陆,届时整个神州动荡,天下苍生将遭灭顶之灾。” 在场众人皆点头,陆灵却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插口问道:“既然玄麒掌门您能算得出应龙的计谋,那当初他还被封印之时,咱们也去找那些耗元吞灵的法宝,等他灵力削弱,咱们将应龙干掉不就行了?” 不等玄麒回答,毕飞却是柔声解释道:“陆师妹,你想,应龙乃是上古神魔,若他的灵力以十成计算,我等凡人即便修为再高,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及万中之一。即便万名术者聚集,也不能撼动应龙半分。即便我等使用耗元吞灵之法,又要耗到何年哪月,才能将应龙之力削减到凡人能够对抗的地步?” 听毕飞这么一剖析,陆灵也立刻反应过来,她抬手敲了下自己的脑壳,尴尬道:“师兄说的是,是我愚笨了。” 在这二人问答释意的工夫,小竹却陷入了思索中:应龙尚未入侵神州内陆,是因他将相柳作为首要之敌。一旦应龙尊者寻得那些耗元吞灵的法宝,便是应龙诡计得逞、相柳败落毁灭之日,而神州之劫不远矣。 “玄麒掌门,照这么说来,咱们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几件耗元吞灵的法宝,”小竹眼波流转,冷静地分析,“一来,直接破坏应龙的计划,二来,既然九煌、虚影、魂煞三位尊者,正各自为阵、四处搜寻法宝,那么也给了我们逐个击破、拔除这应龙爪牙的机会。” 玄麒真人微微颔首,冷声道:“汝遗漏了一处,最紧要之处。” 小竹当下抱拳作揖,诚恳一躬:“请玄麒掌门不吝赐教。” 玄麒真人一双幽蓝冰眸,冷冷瞥向小竹身后的归海鸣:“夺取四件命器。” “何谓‘命器’?”小竹疑惑了,她听说过法器、神器,可从来没听说过“命器”二字,就连墨白师父的藏书之中,也没有过相关记载。 玄麒真人并未回答,却是归海鸣变了脸色:“难道是……当初破除东海之封、毁去七印星柱的四件物品,炎罗爪、水玄鳞、雷鸣目、风凌角?” “不错。这四件物品,出自四位修行千年的神兽妖灵,是他们灵力之源,亦是他们的命魂之本,是以称为‘命器’。” 玄麒之言,令小竹和归海鸣都沉默下来。昔日友人的模样,不由浮现眼前,却已是逝者不可追—— 蜚,原本修行于太山。太山多金玉,是狂雷聚汇之地,蜚那一只独眼,也因此修得了雷鸣之力。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专注修行、心无旁骛的蜚,却遭到了应龙尊者“虚影”的攻击,重伤之下,一路逃到鼎山村。因缘际会之中,蜚化身青年郭鸿飞,陪伴鼎山村猎户老伯郭武,以报救命之恩。可惜好梦由来最易醒,这父子亲情再度被“虚影”魔手斩断。虚影差遣了座下侍者?钟无嘉与化蛇,利用天下至阴至毒、封神禁灵的“千婴血”,终致鸿飞于死地。小竹和归海鸣,眼睁睁地看见蜚之独目,被钟无嘉残忍抠下。 飞廉?萧行之,在伯风山洞府中修行千载,有司风之异能。因洞府被毁,飞廉前往渡罪谷寻仇,但他并非粗暴蛮横之人,在听闻渡罪谷武者的缘由之后,便放下了复仇之心,更恋慕上了凡人女子——言若诗。二人两情相悦,心意相通,虽经历重重磨难,却始终携手不离。最终在墨白仙君他们的帮助之下,移居断云山,从此远离凡尘俗世,定下白首鸳盟。可惜自古多情空余恨,就在言若诗身怀六甲之时,“九煌”玄翼杀上断云山,斩下萧行之首级,扯下风凌角。一对璧人,从此天人永隔,阴阳两岸。 然而,此时却非沉溺过往、唏嘘感叹的好时机。小竹虽在心中倍感惆怅、为旧友的亡故而伤感,却仍要开口询问:“请问玄麒掌门,为何要夺取这四件命器?难道它们不但是当日破除东海封印的关键,亦可以用来对付应龙?” 玄麒颔首道:“这四件命器聚汇天地灵气,皆已修行千年,虽主人身死魂灭,但命器灵性不改,亦始终寻找返灵之法。当日应龙尊者以四命器摧毁七印星柱,无量妖力震荡天地,而助他解封的四件命器,也在应龙神力激荡、突破东海之封的紧要关头,吸纳了应龙元魂之力。” 他这一句,令四座哗然,元虚真人更是率先理解这其中含义:“这么说来,四件命器皆蕴含了应龙元魂,假使我们以四命器禁锢为封,正是以应龙元魂之力对抗应龙,或许当真可以再度将其封印!” “四命器旨在牵制,无异于以彼之矛攻己之盾,若要封印应龙,必须凭借神器云生镜之威能,在四命器反噬的刹那封锁应龙,”玄麒冷然陈述,“此法并非万全,胜算不足一成,但却是对抗应龙的仅剩之法。汝等可思虑妥当?” 小竹明白,玄麒真人这一问,是给予他们的最后退路。可神州虽大,退,又能退到哪里去呢?今日避而不战,他日应龙降世,神州罹难,她必将后悔万分,只恨自己不曾奋力抗争。 “玄麒掌门请放心,我已思虑妥当,绝不反悔。”小竹正色回答。 “好,很好。”伴随他冰冷声音,玄麒指间微动,捏了一个法诀。顿时,幽光大盛,整个石窟内都被幽蓝荧光所染,就连水晶柱内都亮起莹莹光点。只见玄麒真人那如冰似雪的面目,此时骤然变得透明起来,那些幽光聚集在他的面前,光点汇聚成无声的场景—— 天地茫茫,黄沙万顷。呼啸的风卷起沙尘,犹若倒悬的羊角旋风,掀动漫漫黄沙,接连天地。在那戈壁沙堡之中,一支银白色的匕首静静地躺在金色细沙里。 “荒尘刃,由天界神匠以幽都玄铁所铸造,后流落人间,现于西域荒漠。耗元吞灵之法宝中,属它最为出众,必是应龙尊者首选。” 幽光再度变幻,那苍茫万顷的沙漠骤然消失不见,幻化为一个繁华街道,街上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在围观什么,而被围观的中央,是牵着猴子老虎的街头艺人,在他的手中攥着一支骨头雕琢而成的骨笛。当他吹奏骨笛,面前花草顿时枯萎,令围观路人啧啧称奇。 “夔骨之笛,被凡人无意中取得,目前流落于渭水一带,吞灵之力仅次于荒尘刃。” 幽光流转,汇聚成一个幽暗洞府,洞窟中央的石笋上,缠绕着一支发散着黑气的藤蔓。 “噬枯藤,位于西南秘境黑龙沼,亦是……噗!” 玄麒的话未能说完,却是“噗”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幽光所聚的景象顿时被打散,莹莹光点隐入虚空之中,消散不见。而那落于地面晶石上的一滩腥红血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一时之间,天玄门众人高呼“掌门”,他们疾步上前,想要查看玄麒真人的伤势,可却被玄麒冷然喝止:“停步。” 此时的玄麒真人,那半张溃烂的面容,皮肉翻出,血管涌动,显得格外恐怖。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即便玄麒苦撑压制,也无法抑制住那反噬之力了。天玄门人皆是心急如焚,可掌门之命却又不得不听,他们只得停下步子,遥望那位镇守门派百年的掌门人。 “师叔,你这是……唉……”元虚真人怅然垂首,一句“这是何苦”终是未能出口。玄麒真人,本是品性仁慈、妖力强大的水麒麟,能谙悟世理,通晓天意。方才以幽光幻化藏宝之境,正是玄麒祭出最后的灵力,开天眼,窥天命。 反噬之力,终是冲破了玄麒苦苦支撑的禁制。霎时间,玄麒周身气流激荡,银发纷飞,那半张冷若冰霜的面容,此时当真如冰雪一样,变得透明起来—— “天胤听令。” 听似漠然冰冷的声音,道出不容置疑的命令。天胤真人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应答: “在。” “吾将掌门之位传于汝,从今日起,天胤真人即为天玄门第三代掌门人。” “什么?!” 天胤大惊失色,忙抬头望向面前的掌门人。只见玄麒一双幽蓝眼瞳,平静地凝望着他。那深邃的目光,似是透过他,看向了更久远的地方。 “汝性子直爽,脾气刚烈,情急之下易失理智,但汝心不染半点尘埃,善恶分明,对待人畜妖灵皆一视同仁,这份正直,像极了当年的他……元虚、紫术,汝等需尽力辅佐,警惕提点,勿令天胤感情用事。” 天胤真人还想出言推辞,可元虚、紫术两位长老,已是齐齐应声,担起了辅佐新任掌门的职责。 见此情景,玄麒真人微微颔首。他双手托起那把紫霄剑,以指腹轻轻摩挲着剑身。直至此刻,他那如霜似雪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些微动容,打破了先前那犹如古井深泉般的波澜不惊。 “吾受人所托,镇守天玄门百年。吾曾立誓,绝不踏出天玄山半步,绝不舍弃紫霄剑半分。未想到终我一生,仍是不免食言。” 灵气升腾,幽光乱舞。光点萦绕在玄麒身侧,那纷飞的银发,那冰冷的面目,那持剑的双手,一同随着幽光散去。 “老友,吾守得太久了……” 唇角微扬,溢出怅然叹息,似有卸下重任的感慨,似有无法相守的遗憾,似有终离尘世的无奈。 光华狂舞纷飞,复又渐渐轻缓,终是不免消散。 那柄失了主人的紫霄剑,“哐当”一声,落在空荡荡的晶台上。 “师叔!” “掌门!” 天玄门人纷纷惊呼,却留不住陪伴守护他们百年之人。而小竹他们,虽非天玄弟子,亦是心下悲凉。 玄麒真人,是神兽?水麒麟,亦是天玄门师祖?玄天上人的生死之交。在玄天上人仙逝之后,他继任掌门之位,代替友人守护灵山。这其中重重因缘,小竹他们自是无从得知,但他们知道,玄麒真人用他这一生,守住了天玄门百年基业,守住了与挚友的约定与承诺。 第八十九章 骨笛 ◎ ◎ ◎ 亲眼见证了玄麒真人卸任仙逝,以及天胤真人继任天玄门第三代掌门人,在那之后,小竹、归海鸣、毕飞与陆灵,便再度踏上寻找“四命器”的征程。其中,炎罗爪为“九煌”玄翼所持有,水玄鳞为“魂煞”帝奴所持有,雷鸣目为“虚影”所持有,而那风凌角则被曾为应龙尊者之“焚祭”的归海鸣,埋葬在了断云山,葬在萧行之的墓穴里。 众人第一站,便是断云山。虽是不愿打扰故友的安眠,不愿开棺取物,但此种情势之下,亦是无奈之举。考虑到言若诗临盆在即,正是需要安心静养的时候,众人商量之后,决定暂时不向言若诗说明,偷偷从墓穴中取出了风凌角。 “萧公子,实在对不住,”小竹双手合十,在墓碑前默默地想,“我大约是无法前来归还道谢了,但我一定会拜托小蛇哥哥,将风凌角归还于你的。” 不仅是她,众人皆在萧行之的墓前躬身致意,心情却是各有不同:归海鸣默然不语,毕飞惆怅感慨,陆灵面有悔意。然而事态紧急,他们没有更多伤感的时间,归海鸣化为鸣蛇原身,他伸展银色翅翼,载起三位友人,冲向朗朗长空。 身处万丈虚空,风拂面,云拂身。鸣蛇那如墨玉一般的双眼,眼波微微流转,显是在询问下一站的方向。小竹沉吟片刻,尚未回答,而那方的陆灵却是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去西域荒漠找荒尘刃了,这有什么好迟疑的?玄麒真人不是说,那玩意儿是应龙尊者的首选。” “陆师妹,有些时候首选,亦未必是最佳的选择哪,”毕飞轻声提示,“诚然,荒尘刃是耗元吞灵的法宝中最为有效的,咱们直奔西域,十有八九能迎战一名尊者。可夔骨之笛目前正在渭水一带的城镇当中,若应龙尊者前来杀人夺笛,我怕会有更多百姓遭殃。” 被指出了不足,陆灵非但没有半点不悦,反而是眉开眼笑,晶亮亮的眸子望向毕飞,欣喜地道:“还是师兄想得周全,那就这么办。” 她那一双明眸里,透着直白赤裸的仰慕。瞧见她的神色,毕飞先是一怔,随即尴尬地别开了脸去。 鸣蛇展翅,日行千里。当一行人赶到位于渭水中游的铜礼城时,已是近黄昏。鸣蛇降落在一片人迹罕至的郊外田野中,他收起翅翼微微俯首,放下小竹他们,随后蛇躯银光大盛,不过眨眼之间,便化为那俊朗挺拔的身形: “帝奴气息,就在城中。”归海鸣沉声道。 舍西域荒漠的荒尘刃,取道渭水寻找夔骨之笛,这一赌,竟是赌对了。 铜礼城,背靠秦岭,渭水穿城而过。因为深处神州内陆,所以城市并未遭受应龙之劫的影响,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不少东南沿海的难民一路逃来,渐渐汇聚并定居于此,使得城中人口越聚越多。 城里街市繁华,茶楼酒肆,鳞次栉比。此时虽是傍晚,但人来人往,依然热闹非凡。最前方的闹市,更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并且还传来一阵阵叫好声: “好!再来一个!” 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可以看见一个由条凳和木板搭起的简陋戏台,台上是一个杂耍班子,杂耍人正卖力地表演着—— 随着一声虎啸,一只黄毛黑纹、头顶“王”字的斑斓大虎,竟然慢条斯理地走到了戏台上。看见这一幕,最前排的观众惊叫一句“哎呦我的妈”,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就在大伙儿惶恐又好奇的目光中,一名大约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轻盈地走上了台。 她一身短打扮,干净利落方便行动,浅绿色的短衫配上白绸裤,整个人像是水嫩嫩的青葱一般。正直豆蔻年华的她,脸上还留有一丝尚未褪去的稚气,可就是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然毫不畏惧地径直走到老虎面前,脆生生地道:“张嘴。” 那老虎当真张开了血盆大口,而小姑娘则毫不迟疑地将胳膊伸进了老虎的嘴里,引得台下观众一阵惊呼。下一刻,老虎大嘴一合,直将那少女的手臂吞入口中,观众们登时慌作一团,有大呼“杀人啦!”的,有扯嗓子叫“快跑”的,就在这时,却听那少女笑盈盈地道:“乡亲们别怕,大黄逗你们玩儿呢。” 说完,少女用左手拍了拍老虎的脑门,那大家伙慵懒地张开嘴,舌头一卷,将女孩的手臂吐了出来。哪里有什么血流成河的凄惨景象,少女的胳膊好端端地连在身上,老虎还像是舍不得一样,用舌头舔了舔对方的掌心。 “嘻嘻,别闹。”女孩笑着回答,然后屈起左手食指,给老虎的脑门来了一个“毛栗”。老虎“嗷呜”一声,吼得没半分霸气,倒像是埋怨一般。 这一人一虎,看得观众们是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而少女这时又拿起火把,点燃了一枚中空的铁圈,指引着老虎钻过熊熊烈焰。而那老虎当真是乖巧,女孩让它向东便向东,让它向西便向西,聪明又听话,片刻的工夫便跳了几个来回。这一次,如雷鸣般的掌声纷纷响起,观众们简直没把手都给拍红了,惊叹于这位驯服野兽的妙龄少女。 “谢谢各位乡亲,”少女站定在戏台中央,冲大伙儿鞠躬谢意,然后又拍了拍老虎的背,笑着道,“大黄,你也谢谢大家呗。”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老虎昂起脖子,一声磅礴霸气的虎啸声彻云霄,好似当真在向观众们致意一般。这让围观的人们格外兴奋了,一时之间,叫好声此起彼伏。而趁着大伙儿掌声雷动的时候,一只戴着小花帽的小猴子,双手端着一个小铜盆,两条腿晃悠晃悠的,像人一样走向观众们面前。瞧它那滑稽的动作,大伙儿也都会意,纷纷掏出铜板丢向那铜盆,“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戏台上的杂耍仍在继续,少女刚刚下场,便走上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壮年汉子。他身长八尺,虎背熊腰,半敞着的衣襟里,露出贲张的肌肉,整个人往大伙儿面前一站,简直像是座小山似的。只见他拿出一柄长矛,尾端撑在地上,竟将矛尖对准了自己的喉管。 “喝!”壮汉大吼一声,丢开双手,同时脖子向前一顶,正让矛尖顶在了喉咙上。 观众们倒吸一口凉气,生怕那锋利的尖刃戳穿了壮汉的脖子。可那壮汉却毫不畏惧,反倒将身子越压越低。只见那长矛受力之下,渐渐弯曲成弧,然后越压越弯,最终“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而那壮汉跟个没事儿一样直起了身,冲大家亮了亮他的脖子,别说是戳出伤了,就连油皮都没破一层。 “真正的刀枪不入啊!”、“好!再来一个!”——观众中爆出兴奋的呼喊,同时掌声如潮。 紧接着,壮汉又表演了两个项目,一个是蒙着眼睛掷飞刀,一个是胸口碎大石,都令观众们叫好。在他下场之后,走上来一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披着一件漆黑的斗篷,遮住了身形。他不言不语地走到戏台中央,伸出了藏在斗篷下的双手,将三枚亮闪闪的铁球抛上了空中,不间断地接下再抛上,速度之快,直将铁球连起一道闪眼的光华。 他的动作虽然娴熟,但比起那带老虎的姑娘和刀枪不入的汉子,这表演毫无危险,便显得平淡多了。观众们的叫好声登时弱了下去,连拍手鼓掌都给省去了。就在众人兴趣缺缺的时候,那年轻人忽解开了背后的斗篷,两只手伸向空中,竟将三支明晃晃的匕首抛了上去。 三支匕首,三枚铁球,在空中接连不断,年轻人每次都能准确地抓住匕首的刀柄,而不是被刀刃划出个血肉模糊。但这都不是最令观众们惊诧的,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是那青年的手——四只手! 没错,四只手。其中两只与常人无异,但另两只却是长在背上。自他背后的肩胛骨,伸出两条胳膊,大臂小臂手腕手掌五指一应俱全,与他正常的那两条一模一样。 “怪、怪物!”人群中传来惊惶的声音,更有“畸形”、“怪胎”之类的字眼不时冒出。带着孩童的妇人,慌忙用双手捂住了孩子的双眼,似乎生怕他们多望一眼,便会像那台上的青年,长出四只手来一样。 “下去!谁要看个畸胎啊!”伴随妇人愤怒的声音,一件灰黑色的物事被狠狠地掷向青年,那是一只破烂的草鞋,正拍在了他的左肩。顿时,他的手为之一抖,那高高抛起的匕首与铁球便再也接不住,眼看利刃急剧下坠,就要扎上他的脑袋,青年慌忙向后急退,一个踉跄摔倒在台上。 只听“铿”地数声,匕首险险地擦着他的面颊,扎进了他身旁的木板里。青年惊魂未定,还来不及爬起身,却听见台下爆出一阵大笑: “哈哈,看他那蠢样儿,摔了个四脚朝天。” “喂,你算错啦,明明是‘六脚朝天’才对嘛。” 正如围观者所说的那样,此时的青年背部着地,双腿和四手都向上抬起,简直像是龟壳儿着地的乌龟一样,动作荒诞滑稽。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慌乱地往台下走。可跑了一半,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头拾起了那黑斗篷,系在肩上遮住了背后的双手,这才又匆匆忙忙地下了台。 这一场表演,就在大伙儿的哄笑中,仓促地结束了。虽有不少人对这畸形怪胎又怕又厌,但也有不少人觉得猎奇有趣,尤其摔倒那一幕,更是蠢得可笑,在他们意犹未尽的笑声中,下一位出场的是个干瘪的老头儿,他驼着背,脸上瘦成了皮包骨头,右手捧着一盆并不名贵的普通茶花,左手攥着一支米黄色的骨笛。 老头儿走到戏台中央,放下了那盆茶花,然后双手搭上那支骨笛,吹奏出一个低沉呜咽的音调。 霎时间,那茶花好似闻音而动,陡然震颤了一下。随着笛声绵绵,原本盛开的花朵渐渐凋零,先是红润的花瓣失了颜色,卷了枯边儿,然后整朵花蜷缩起来,褐黄干枯的花瓣缓缓掉落。繁花不再,笛音吹奏之下,那陪衬的绿叶也随之枯萎零落。当一曲终了,一盆好花竟是半点绿意都不剩,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了。 这一番变故,令在场观众赞叹不已,又是一阵狂雷般的掌声。而这似乎是杂耍团压轴的表演了,那小猴子又端着铜盆晃悠悠地走上前,向客人们索要起钱场来。大饱眼福的人们倒也不吝啬,铜钱抛入,竟是像落雨一般,叮咚作响。 戏台旁热热闹闹,生意是红红火火,那老头子和杂耍班子的戏员们,除了那个面色苍白的四手怪胎,其他人都是喜笑颜开。而此时此刻,在远处观望的四人,却是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夔骨之笛有耗元吞灵之能,令繁花枯萎自然是轻而易举,”毕飞一语道出了老者的把戏,“但此异术并非凡人能够驾驭,夔骨之笛同时也在吞噬那老人的生气,瞧他面容枯槁,怕是撑不了太久。” 陆灵恍然大悟:“难怪老头儿瘦得跟干尸似的,原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这也好办,人家是开门做生意的,咱们干脆出个价,将那笛子买了就是。” 听了她这办法,小竹忍不住轻笑出声:“陆姐姐,你这法子倒是霸气,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几个身上能凑出十个铜板么?” “呃……”陆灵登时语结:她行走江湖,奉命斩妖除魔,又不是出来做生意的,哪里会带多少钱财在身上?毕飞已是赤云弃徒,必是身无分文。至于小竹和归海鸣,能上天入地,乘长风万里,武技术法更是难有敌手,他们要钱做什么? 见她说不出话来,毕飞缓声解围:“陆师妹的法子有些道理,只是咱们此次寻找夔骨之笛,并非为了占有这法宝,而是以此为饵,引出应龙尊者。如此看来,骨笛在谁之手皆不重要,阻止应龙尊者夺笛之举,夺取尊者所持的命器,才是初衷。” “对,毕师兄说得在理,是我目光短浅,就事论事了。”陆灵称赞道。性子直率的她,做错事说错话也绝不推脱诡辩,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 小竹转而望向归海鸣,轻声询问:“小蛇哥哥,你先前说感受到帝奴的妖气,‘魂煞’就在城中。而这杂耍班子又掀起这么大的热闹,他理应看见了才对,为何不直接夺取夔骨之笛,反倒是按兵不动呢?” 归海鸣眼神一黯,冷声道:“昔日应龙四尊者之中,‘魂煞’帝奴是个异类,他行事诡谲,玩心极重。每每瞧见旁人美满,便要想方设法从中作梗。他常变幻形貌,逢场作戏,直至拆得对方家破人亡、生死相隔,他便乐在其中。” 这一番话,让众人皆是一怔,不由忆起当日天水镇的那一幕。“魂煞”帝奴假扮慧文大师,骗慕子真交出尸人居尘,随后引诱居尘吞食人血人肉,将之彻底变为妖魔。面对悔恨自责的慕子真,帝奴猖狂大笑,还要夸赞自己演技非凡,再布下生死难局,硬生生逼慕子真手刃居尘。他的阴险毒辣,由此可见一斑。 “我呸,”陆灵愤然道,“这个魂煞帝奴简直卑鄙无耻,根本是见不得人好!” “不错。旁人越是矛盾挣扎,帝奴便越是开心快意。如今他藏身于杂耍班子里,必是找到了乐子,所以暂缓杀人夺笛,又开始演起戏来。” 归海鸣的回答,让小竹微讶:“小蛇哥哥,你是说,帝奴现在已经变成了杂耍班子里的一员,正想着法儿使坏?那你能不能查探他的妖气,看出他究竟变成了谁?” 归海鸣摇首道:“戏台众人皆被帝奴妖气所染,即便是我,也无从判断。” 这么说来,那驯老虎的小姑娘、刀枪不入的壮汉、四手畸形的怪胎,以及吹笛的干瘪老头儿,都有嫌疑了。而他们也不能直冲上前,逮住这几人逼问。一来,这未免打草惊蛇,帝奴若是乘乱逃走,便失了线索。二来,这另三人皆是寻常凡人,他们是想制服帝奴,但更要保护凡人,不能有所闪失。 思及此处,毕飞沉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将计就计,逢场作戏。由我加入戏班,找寻线索。帝奴从未见过我,亦不知我们循着夔骨之笛的线索,早已锁定了他,所以应该不曾防范。一旦我认定出帝奴假扮之人,便引他出来,届时陆师妹、月姑娘、归海兄再上前围攻,必能将之制服。” “我也去,帝奴也从来没见过我,”陆灵斩钉截铁地道,“再说了,这计划虽好,但万一有什么危险,只有毕师兄一个人,我不放心。” 一句“不放心”,话说到这个明面上,就是毕飞也难以找到什么说辞,阻止陆灵的提议了。而归海鸣与帝奴曾同为应龙尊者,自然是老相识,小竹也在天玄门一战中,与帝奴打过照面,所以皆是不便前往。两人只得隐藏行迹,小心跟随,暗中保护友人安危。 第九十章 ◎ ◎ ◎ 日落西山,天色渐沉。街市终是平静下来,小商小贩们早早收了摊,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烛,将一双双和乐美满的身影,映在了白色的窗纸上。街道之上,只剩下这杂耍班子的艺人们还在折腾。那干瘪驼背的老头儿,提着一盏旧灯笼,就着这微弱的光芒,那豆蔻少女、彪形壮汉、四手怪胎,皆是忙碌不休,拆木板的拆木板,收条凳的收条凳,不多时,那戏台便被拆了个干净。 最后一块木板也被拆下收好,那少女“呼”地舒了一口气,她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珠,然后转头望向老头儿,清脆的声音带着些许困惑:“爷爷,这铜礼城人这么多,咱们为啥不多呆几天,再演个几场?” 老头儿把眼一瞪:“钱重要命重要?赚得再多有啥用,等那大妖怪来了,还钱咧,啥都不剩了!” “哪儿有那么多妖怪,”小姑娘撇了撇嘴巴,总觉得老人家在吹牛,“爷爷你说的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啦,那个什么应龙,还有那些个奇奇怪怪的妖怪,不早就被高人捉起来了,这世上现在还剩下几只?爷爷,你担心太多啦。” “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老头儿吹胡子瞪眼,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就前阵子,咱们碰到的那几个难民,说东海又开始震了。唉,看来太平日子要到头喽……笙丫头,别光扯嘴皮子了,赶紧烧火做饭,吃完大伙儿好好睡一觉,明儿个一早继续往西面走。” 小姑娘嘟起了嘴,一边嘀咕着“爷爷就是爱乱操心”,一边拿出了锅碗瓢盆。看见她的动作,那一厢刚刚撑好帐篷的四手怪胎,赶忙过来帮手,他那两双手各捧了一抱木柴,三下两下就将柴火搭好,并用火石点燃。 篝火摇曳,小姑娘在火堆上架好锅子,放了些青菜茄子豆腐,煮起了素杂烩。望着食囊里仅剩下的一点肥肉,她却不舍得丢进锅子里,而是走到老虎身边,拍了拍它毛绒绒的脑袋:“大黄,今儿个累了吧,多吃点。” 老虎用脑袋蹭了蹭姑娘的掌心,然后埋下头,“吧唧吧唧”地啃起肉块来。围绕火堆席地而坐的三个男人,对这景象是见怪不怪了,而那壮汉更是笑着调侃:“笙丫头,你这心可真偏嘞!咱们几个大老爷儿们,还没那畜生吃得好。” “大黄能钻火圈,你能吗?”小姑娘牙尖嘴利,不甘示弱地反驳,“你要敢钻,我也给你吃肉好不嘞?” 壮汉说不过对方,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就在这时,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 “老人家,三位朋友,我兄妹俩想加入贵团,能否请诸位给个机会。” 几人转头一看,只见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正向他们抱拳作揖。他们穿着破旧的衣衫,背着个不大的行囊,虽是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样子,但掩不住出众的五官、熠熠的神采。男的那个,面目极是俊秀,唇角带笑,一眼看过去便让人心生好感,只可惜腿脚似有不便,走路微跛。女的那个,眉目如画,星目朱唇,身姿姣好,却又透着一股英气。 这二人,自然就是毕飞和陆灵了。先前商议了对策,两人即刻行动,先是找流民换了衣衫,又稍微打扮了一番,待一切准备妥当,这才来到戏班。毕飞取“飞”字的谐音,谎称姓“斐”,并称兄妹二人来自江淮,因应龙之乱逃难而来。 老头儿直起身,走到二人面前,以苍老的声音道:“两位,我这杂耍班子是小本生意,为的是赚些盘缠混口饭吃,可没法儿养什么闲人。你们逃难是不容易,可我这也算是做买卖的,不是开善堂的呦。” 言下之意,就是“没门”两个字了。听了班主的拒绝,毕飞也不气馁,而是温和笑道:“老人家说的,在下都明白。您大可放心,我与妹子也会些杂耍技艺,定能派上用场。再者,先前听闻班主说到,一路西去才是万全之策,但神州西部多山峦高地,行路极难,谋生不易,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助力。” 这番话,确实戳中了班主的心思,老者一时没搭话,似是在心中考量。而那边的壮汉却是嚷嚷起来:“喂,你说得倒是轻巧,咱们做这行的哪个不是台上一刻,台下十年功。你这一个跛子,走路都一瘸一拐的,能会什么高深的技艺?” 听他出言不逊,陆灵皱起眉头,刚想与他理论,却被毕飞轻轻拉住。只见毕飞轻轻笑道:“这位兄台说得没错,技艺靠的是勤学苦练,我曾拜入赤云楼门下,学过五年的粗浅术法……” 听见“赤云楼”三个字,那小姑娘眼睛一亮,急切地打断他:“难道你说的是诛妖盟四派的赤云楼?你会什么术法,快耍来我们看看!” “好,请恕在下献丑了。”毕飞笑答。 随后,毕飞右手指尖夹起一张“寒冰符”,左手捏了一个法诀。随着一声清朗的“雪舞霜华”,那符咒上忽凝起洁白的冰霜,随着他一声清咤,虚空中落下点点华光,皆是轻薄冰片,纷扬飘零,犹若落雪。 这本是赤云楼寒冰一派术法中,最为简单浅薄的一招。毕飞不动声色地使出,一不暴露自身术法修为,二是暗中窥探在场众人的反应—— 那小姑娘一见落雪,立刻为之惊叹,她摊平手掌接取雪片,满面的欢欣喜悦。那壮汉似是从未见过术法威能,登时愣了一愣,当瞧见雪片飘落在肩头,他慌忙抬手去掸,生怕这雪会伤了他一般。那老者也是怔住,抬头默看雪羽纷纷。而那四手怪胎,却像是对这术法毫不意外,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毕飞,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 将众人的神态一一记下,毕飞与陆灵暗中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收了术法。而那小姑娘却还像是意犹未尽一般,左望望右望望,直到最后一枚雪片也消失无踪,她才转而望向毕飞,欣喜道:“斐大哥,既然你这么厉害,干嘛要离开赤云楼,逃难到这里啊?” 毕飞敛起笑容,故作怅然道:“我本以为学习术法,就能降妖除魔,谁知却是自不量力……两年前,我曾受命捉拿妖灵,谁知五载所学术法,在妖灵面前不堪一击,还因此坏了右腿。经那一役,我心灰意冷,便脱出了赤云楼,与妹子一路西行,远离那纷乱战局。” 那小姑娘吓了一跳,“啊”地一声惊讶道:“不会吧?斐大哥你在赤云楼学了五年,都能召出雪来,你这么厉害,也打不过那些妖怪?” “笙丫头,你当妖怪那么好对付吗?你太天真了,”老者打断了少女的惊叹,转而望向毕飞和陆灵,“两位既然会些术法,在这班子里也算有事可做。再者小伙子说得不错,多个人多个助力,你们就留在班子里,咱们一同西逃罢。” “多谢老丈。”毕飞抱拳一礼,陆灵也跟着道谢。 “嘻嘻,入了班子,咱们就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啦,”那小姑娘笑盈盈地说,“来,斐大哥,斐姐姐,先来一起吃饭呗。对啦,给你们介绍一下,我叫泠笙,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大黄。” 说着,泠笙指向那只斑斓大虎,后者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位是牟勇牟大哥,他的力气可大了,而且练得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哦。”被泠笙所指的,是那位彪形大汉,后者微一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 “那边是予玺,他是个哑巴,不过他能听懂我们在说什么。”泠笙口中的“予玺”,就是那位四只手的怪胎。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不言不语,只是用那双深邃的黑眸,牢牢地锁定了毕飞和陆灵,似是想看穿他们一般。 在泠笙的招呼下,毕飞陆灵也围坐在篝火边。泠笙端了几个瓷碗,为每个人盛上一碗素杂烩。大伙儿边吃边聊,倒也热闹得紧,当然,大多时候都是活泼的泠笙问个不停,好奇地打听赤云楼的术法是什么样子,诛妖盟其余三派又会些什么功夫。毕飞推说自己只是入门弟子,对门派中事并不怎么了解,惹得小姑娘不免失望。 而在言谈之中,毕飞陆灵也打听到,这杂耍班子起始于十二年前,班主姓李,泠笙是他的孙女儿。 当年,年仅三岁的泠笙曾经被人贩子拐走,李老头儿急得两眼一抹黑,差点没昏死过去。老头儿的儿子儿媳因意外身亡,就给他留下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他硬是撑住了一口气,四处搜寻,逢人就问,终是找出了点线索。 当李老头儿追到郊外林子里的时候,却见那人贩子不知怎么的,倒在地上,早已死去多时了,而泠笙却是不见踪影。李老头儿在人贩子身上摸索,想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却只摸到一个怪模怪样的笛子。就在这时,他听见女童咯咯的笑声,还有“驾!驾!”的呼喝声。 李老头儿循声望去,这一望,差点害他吓掉半条命:泠笙,这三岁的小女娃儿,竟然骑着一只小老虎,兴高采烈的样子。而那小老虎也半点不生气,任她骑在背上,放肆地揉搓着两只毛绒绒的耳朵。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自打泠笙碰上了小老虎,就黏上分不开了一般。李老头儿开始也怕,生怕这老虎吃人,可防备着防备着,日子久了,也看出点门道了。这老虎看上去威武霸气,可一遇上泠笙,就温驯得跟只懒懒散散的大猫一样。 那时,祖孙俩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家里的壮年劳力都走得早,就这一老一小,背不能挑肩不能扛的,糊口都成问题,更别说还要养一只吃肉的老虎了。李老头儿愁啊,愁得头发大把大把掉,心里的难处没法发泄,他无意中摸索出那笛子吹,这一吹,却让周遭的草木全都枯了个一干二净。路过的人瞧见了,正啧啧称奇呢,小泠笙正好又骑着老虎出来溜达,大伙儿一看:哦,这是杂耍呢,当下哐哐当当投起了铜板儿。 这巧合倒是给李老头儿帮了大忙,指出了一条明路,谋个生计。从此,他便吹着骨笛,带着泠笙和老虎,四处游历表演,赚点儿口粮钱。后来,爷孙俩又先后碰上了牟勇和予玺。他们两个也像是“斐家兄妹”一样,毛遂自荐前来投靠的。而这二人的加入,令这戏班子完全成了型。 “大黄大黄,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救了我对不对?”说起陈年旧事,泠笙水灵灵的眼睛笑弯成了月牙,她两手捧起老虎的脑袋,亲昵地磨蹭着对方的鼻子,任由那软毛扎上自己水嫩的面颊。 那“王”字当头、霸气十足的猛兽,此时像是黏人的猫儿一般,慵懒地伏在泠笙的脚下,竖起尾巴轻轻地摇晃着,为她驱赶恼人的蚊虫。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老虎是致命可怖的凶兽,但在泠笙的眼中,它却仍是当年的那只又软又傻的小老虎。这十二年来,他们陪伴着彼此长大,它是她在这世间最重要的朋友,这份交情不亚于手足同胞。 篝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声响,众人围炉而坐,吃完这简陋的晚餐之后,已经是深夜了。班主李老头儿招呼大家各自休息,泠笙麻利地收拾了碗筷,予玺帮衬着收了锅子,牟勇拍着肚皮躺倒在帐篷里,而毕飞和陆灵则自告奋勇外出汲水。两人各提了只木桶,并肩走向水井所在。 “毕师兄,你看哪个有问题?”一边走,陆灵压低了声音询问。 毕飞缓缓摇首:“只这片刻的工夫,尚未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但按照归海兄先前所言,帝奴是见不得人好,见不得人开心快意,从这个角度逆向思索,这杂耍班子里最美好的事物,我看无非是李班主与泠笙的祖孙之情,或是泠笙与那老虎之间的友谊。” “还是毕师兄脑子好使,”陆灵笑道,凝望对方的目光里满是钦佩的神采,“我都没想到,还能站在帝奴的角度逆向倒推。这么看来,我们重点盯住牟勇和予玺就是。对了,说到那个四手的怪胎,方才师兄你使出寒冰符咒,别人都大呼小叫的,就他没反应,半点不惊讶的样子。” 毕飞微微敛眉,沉声道:“予玺确实有些可疑,但旁人或惊或叹,也可能是帝奴佯装,咱们不能掉以轻心。” 二人边说边走,转眼的工夫,便来到水井旁。一弯残月映在井水之中,小桶骤然落下,砸碎银月,荡起粼粼波光。陆灵动作极快,打满了两桶水,左右手各提起一只,抢着拎了起来。 瞧出她的殷勤,毕飞忙出言阻止:“师妹,让我来罢。” “你在天玄门耗了那么多修为,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陆灵头也不回,一边提着水向前走,一边出言劝阻。 “我修为受损,也不是断手断脚,这等小事,我还是撑得住的。”毕飞无奈了。 “我没说你撑不住啊,”陆灵扭头,冲他粲然一笑,一双星眸似是映着九天星辰,只听她轻笑着道,“但我看不下去,我不想我喜欢的人受累,这还不成吗?” 最直白的言语,道出心底最诚挚的想法来,喜爱与厌憎,从不加以掩饰,这便是陆灵了。 毕飞闻言一怔,不由停下了步子:自从叛出师门,踏上这条对抗应龙的江湖路,这一路走来,他与她经历数度生死关头,从相遇,到相知,成为可以为彼此守护背后的战友…… 井水轻漾,渐渐又恢复了平静,破碎的粼光重新聚集,又汇成了那一弯凄冷的残月。余光瞥见了那弯银月,毕飞心头一紧,他立刻截断飞散的思绪,自嘲地扬起唇角: 时匆匆,人难留。已不剩下几日的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面对陆师妹的厚爱呢? 望着前方那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姿,毕飞默然无语,只是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 第九十一章 ◎ ◎ ◎ 翌日,李班主本打算上路西行,谁料一大早便下起了瓢泼似的大雨。这天要留人,谁也挡不住,直过了午后,雨才渐渐停下。到了这时候再上路,未免太过匆忙,杂耍班子里的大伙儿略一合计,便决定在这铜礼城多留一日,多演一场。 于是,大伙儿齐心协力,各自忙活起来。泠笙与哑巴予玺两个人六只手,搭起了条凳铺上了木板,牟勇用几根竹竿撑起了油纸,撑出了个简易的顶棚。淅淅沥沥的毛毛雨,顺着油纸的边缘滴落,滴答滴答的,很快便被铜锣吆喝声掩盖了。 “铛铛铛铛——” 戴花帽子的小猴儿,直起上半身敲起铜锣,框框当当地响,引得对面茶馆的宾客们纷纷侧目。李班主扯着嗓门吆喝起来,无非是“出门在外讨口饭吃”、“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之类的场面话。紧接着,固定套路的表演,便这么一样接着一样地开场了—— 最先出场的,还是泠笙和她的老虎大黄。在少女的引导下,猛兽之王聪明乖巧的表现,令对面观众啧啧称奇。当大黄接二连三地跳过火圈时,李班主冲毕飞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忙放出一张“寒冰符”。顿时雪羽纷纷,无声飘落,在熄灭了烈火的同时,也引来一片掌声。 紧接着是刀枪不入的牟勇,他照例赤裸着上身,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上戏台,健硕贲张的肌肉上凝着几滴雨珠,更显得魁梧有力。他先是表演了一段胸口碎大石,引来观众纷纷叫好。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抓起长矛,将锋利的矛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头。 “喝!” 随着一声呐喊,牟勇沉下双肩,用喉咙抵上枪尖,全身的筋肉随之紧绷起来。眼看那长矛越压越弯,力度越来越大,观众们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这一刹,毕飞忽觉背脊一凉,一阵诡异浓重的妖气,迅速弥散开来。他还没来得及辨认出这妖气从何处而来,眼角忽闪过一点银光,下一刻,便是“铿”地一响,像是金属碰撞敲击之声。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呼,响彻云霄。只见牟勇摔倒在地,抱着膝盖痛苦哀嚎。长矛不知为何断成了两截,尖锐的矛头扎进了他的大腿,从前方贯穿至膝窝,直扎开一个硕大的破洞,鲜血汩汩地流淌而出,染红了戏台。 众人皆惊,别说观众们傻了眼,就连泠笙都愣在了当场。还是李班主率先回过神,老人家高喊着“阿勇!”冲上台去,毕飞也疾步上前,他伸手点了牟勇大腿的数处穴位,又用绷带缠住腿根,以免他血流不止。 虽是减缓了鲜血流失,但却止不住钻心的疼痛,牟勇疼得在地上翻滚,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滑落。这位壮硕的汉子,此时却是虚弱哀嚎,面色如纸。毕飞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却见牟勇的膝盖骨已然被击碎,今后怕是再也无法站立了。 毕飞迅速扫了一眼周遭,只见一旁的木板里插着一支银白色的匕首。显然方才就是这短刃划破虚空,正撞在牟勇所使的长矛上。本就受力弯曲的矛杆,在这一击之下,硬生生地断成了两截,而那尖锐锋利的一头,正扎碎了牟勇的膝盖,甚至穿腿而过。 眼看方才还好端端的人,突然遭此横祸,李班主也丢了魂儿似的,嘴里喃喃地问:“这……这究竟是咋了……怎么突然就出了乱子了,阿勇你从来没失手过啊,怎么就……” 疼得说不出话来的牟勇,颤抖着抬起手,指向站在舞台另一端的人。众人随着他的指示望去,只见予玺面色苍白,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手上还攥着支匕首。察觉到众人的视线,予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摇了摇头,张口“啊、啊”了几声。 “你你你……”李老头儿气得身子直打颤,伸手指着予玺“你”了半天,恨声道,“还没到你上场你投什么刀子!你这不是害人吗?作死啊!” “……”面对李班主的指责,予玺默不作声,只是用那双深邃的黑眸望向对方。 演出因意外而中断,观众们议论纷纷,渐渐散去了。对于他们来说,学艺不精的杂耍人搞断了自个儿的腿,这倒也是个有趣的谈资。可对于戏班子里的每个人来说,心里就跟着灰蒙蒙的落雨天一样,昏暗而压抑。 李老头儿请了大夫,为牟勇看了伤。大夫清理了创口,取出了断裂的矛头,用夹板固定住牟勇的腿脚,之后又开了镇痛的药剂,终于将这位壮汉拉出了鬼门关。但大夫也坦言,他虽然能保住这条腿,却无法治愈伤势,牟勇的腿已然跛了,此后终身无法离开拐棍。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的心头都覆上了一层阴霾。而牟勇,那个本是像小山一样壮硕有力的汉子,听了这句话之后,当场红了眼。他抬起双手遮住了面容,却掩不住微颤的肩头,以及指缝中溢出的水珠。 李班主从装盘缠的包袱里掏了好半天,好容易才凑齐了诊金和药费。当大夫离开的时候,天又落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在天地之间拉开一道珠帘。一时间,只听雨声泠泠,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压抑的沉默。 “瘸了……瘸了……”好半天之后,才听牟勇极是嘶哑的声音,从悲痛到愤怒,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双眼狠狠地瞪向站在最远处的予玺,冲对方咆哮嘶吼:“为什么!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此时的牟勇,如一只困斗之兽,若不是无法站立,他定要冲上前逮住予玺,狠狠地揍上几巴掌。瞧见他愤恨的神色,予玺不由倒退一步,一张脸煞白煞白的,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旁边的泠笙看不下去了,她轻声地劝慰道:“牟大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我相信予玺不是故意的。我们大家一起走南闯北,也有好几个年头了,予玺虽然不会说话不会辩解,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最清楚了,不是吗?他怎么会故意害你,这……这是个意外啊。” “意外?!那我打折他的腿,也说是意外!”牟勇怒到极致,冲泠笙大声咆哮。 “唬!”原本蹲在泠笙脚边的老虎大黄,看见牟勇恼怒的动作,立刻拦在少女的身前,它弓起了脊背,喉管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一双金色眼眸锁定了牟勇,像是在确定对方会不会伤害自己的朋友。 “好啊,连这畜生也欺到我头上……”牟勇气得浑身颤抖,惨声道,“我现在成了残废,你们满意了?这哑巴怪胎把我害成这样,你们还替他辩护,现在连这畜生都来了劲,是不是想吃了我?!” “牟大哥,你别这么说,大黄不是这个意思……”泠笙小声辩解,但她知道牟勇才听闻噩耗,正在气头上,怕是劝不住的。思来想去,她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予玺,轻声道: “予玺,你先避一避好不好?牟大哥眼下正难受着,我看你还是暂时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等他冷静下来,咱们再好好向他道歉。” 被点到名的哑巴青年,无声地点了点头。他神色复杂地望向牟勇,冲对方拱手一礼,似是在道歉一般。下一刻,予玺转身离开,孤身走进了蒙蒙细雨之中。 见此情景,毕飞和陆灵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原就怀疑牟勇和予玺两人,现在牟勇重伤,又是予玺毫无缘由下的黑手。莫非他就是帝奴假扮,故意要搅得这杂耍班子分崩离析,才觉得开心快意?想到这里,二人循着予玺离去的方向,快步追了过去。 风凄凄,雨泠泠。当毕飞和陆灵追上的时候,只见予玺正孤身一人,躲在一条暗巷之中。他抱着双膝躲在墙角,垂头丧气地望着脚下的水洼。雨珠落下,溅起一圈圈涟漪,他便这样痴痴傻傻地望着,好似天地之间,只剩下面前这方寸之地。 那个飞扬跋扈、嚣张肆意、以拆散他人为乐的帝奴,当真会是面前这个不能言语、四手畸形、孤孑一身的青年?毕飞心中闪过一丝疑虑,还不等他细细剖析,只听身侧的陆灵已是朗声发问: “喂,予玺,你为什么要废了牟勇的腿?别跟我说意外那一套,你那一刀可叫一个精准,就是冲长矛去的,故意将矛击断成两截。幸好牟勇命大,那矛头插进了腿,没插在他胸上肚上,否则他怕是已经见了阎王了。” 陆灵身为武者,耳聪目明,予玺这蓄意一击,当然瞒不过她。而听了她的质问,那予玺猛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慌的神色,他登时直起身,似乎转身想逃,可陆灵哪里会让他如愿,她当下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予玺堵在了巷子里。为了探明对方的底细,陆灵随手抄起一截破旧的晒衣竿,挽了一个枪花,急速向对手攻去。 “啊!”予玺发出短促的声音,他似乎是想闪躲,但这巷子窄小,三面是墙,根本无法腾挪闪躲。眼看那竹竿就要击在他头上,予玺的神色格外复杂,而他背后的两只手已率先动作,它们猛地探向虚空,快速捏出一个法诀。顿时,一道紫光闪过,气劲爆裂,正将那兜头劈下的竹竿炸了个稀烂。 浓烈的妖气弥散开来,只见予玺立于渺渺雨幕之中,他的眼神一变,双眼闪耀着夺人心魄的妖异紫光。 “好啊!果然是你这个害人精,”陆灵恨声道,“你倒是真会演,找了这么个角色,帝奴,今日我要你血债血偿,给居尘师弟赔命!” 说罢,陆灵横起半月戟,冲予玺直击而去。而见予玺妖气暴露、战局已起,毕飞也立刻祭出“寒冰符”,一招“天雪寒霜”将凄凄细雨幻化成纷纷雪羽,寒风卷起雪片,像是锋利的刀片向对手周身袭去—— 予玺眼神一黯,他四手同时结印,顿时妖气流转,脚下的水洼急速涌动,水花飞旋,竟是凭空而起,像是一道水龙飞腾,径直击向寒风雪羽。 只听“轰”地一声,水龙与雪刃相撞,登时水花四散,冰片零落,一时阻隔了毕飞与陆灵的视线。而当冰雪散尽,只见暗巷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予玺的影子? 陆灵纵身一跃,双足轻点墙壁,如飞燕一般掠起。而当她立于屋檐之上,放眼望去,只见细雨蒙蒙,那予玺的动向是半分也寻不着了。她愤愤地一跺脚,急道:“可恶,让他给跑了!毕师兄,咱们已经打草惊蛇出了手,眼下该怎么办?” “师妹少安毋躁。一来,夔骨之笛还在李班主手里,帝奴的使命尚未完成,必定还会回来,”毕飞沉吟片刻,又道,“再者,帝奴并不知我二人身份来意,此人飞扬跋扈自命不凡,即便发现我二人是除妖的术者,也不会将区区两个凡人放在眼里。咱们不妨守株待兔,回戏班等候,他必会出现。” 陆灵颔首赞同。两人又折回了戏班里,只见每个人都是愁容满面:牟勇靠坐在床边,耷拉着脑袋不说话。李班主抓着包袱,正盘算着剩下的铜板,数着数着,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泠笙坐在戏台边,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幕,眼神空茫茫的,不知在想些什么。那老虎大黄便悄无声息地伏在她的脚边,它像是明白她心中的惆怅一样,不发出一点声响打扰了她,温驯得像是一只乖巧的猫儿。就连那小猴儿都失了往日的活泼与聒噪,缩手缩脚安安静静地蹲在角落里。 听见雨路足音,泠笙眼睛一亮,忙转头望向小路这方。当她看清是毕飞和陆灵之后,她眼中那期待的神采瞬间黯淡下去,满眼是毫不遮掩的失望,却仍是起身招呼:“斐大哥,斐姐姐,你们有看到予玺吗?” 陆灵摇了摇头。看见她的动作,泠笙垂下眼,小声地嘀咕道:“他会去哪儿了呢……我让他暂避一下,只是让他一时半会儿不要出现在牟大哥面前,并不是赶他走啊。这天都快黑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正如泠笙先前对牟勇所说,予玺加入杂耍班子也有好几个年头了,这些年他们一齐走过大江南北,彼此间亲如家人兄弟。看得出来,泠笙是真心在为予玺担忧的,这让陆灵心间一沉:她要如何告诉面前这个单纯善良的小姑娘,与她一齐走南闯北的那个予玺,大约早已被杀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妖孽假扮的冒牌货。 “笙丫头,”李班主轻声唤道,他本就瘦削干枯的面容,此时带上一抹倦容,让他更显苍老,“咱们拾掇一下,明日再演一场罢。你和大黄多演几个节目,唉……” 说着,老人家又是一声叹。泠笙忙出言劝慰:“爷爷,你也别太操心了。当初开演的时候也就我们两个,再艰难的日子,咱们也熬过来了对不对?钱不够了,咱们再赚便是。” 听了泠笙的话,李班主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咱们留在铜礼城多演几场,攒点盘缠药费,先让牟小子把伤养好了再说。对了,斐小子,眼下咱们缺人手,明儿个你也上台施几个法术。” “班主请放心,在下自当尽力。”毕飞应道。 第九十二章 “班主请放心,在下自当尽力。”毕飞应道。 这一夜,无人安睡。这一场“意外”,对于杂耍班子里的每一位来说,都是飞来横祸,毁了牟勇的后半生,也将他们的计划全盘打乱。牟勇望着自个儿的伤腿红了眼,李班主长吁短叹,泠笙亦是辗转反侧。而毕飞和陆灵二人,无时无刻不在凝神戒备,小心提防着帝奴回来杀人夺笛。然而,直至天明,那予玺也没有出现。 日上三竿,大伙儿又收拾着撑起了戏台,为了生计而表演。小猴儿照例敲响了铜锣,李班主照例吆喝起“捧个人场”,泠笙照例牵过老虎大黄,第一个登台上场—— 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笑盈盈地冲台下观众作了一揖。哪怕心里再苦,哪怕处境再堪忧,只要登了台,泠笙就只能微笑。她仍然是那一身短打扮,浅绿色的短衫配上白绸裤,像是水嫩嫩的青葱一般。而她身侧的斑斓大虎,则长啸一声,它抖了抖身子,全身的毛都竖立起来。 在观众们惊愕的目光中,泠笙笑着拍了拍老虎的脑门,脆生生地道:“大黄,张嘴。” 老虎又是一声咆哮,然后张开了血盆大口。泠笙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胳膊伸进了大黄的嘴里,引来台下观众们阵阵惊呼。 浓重的妖气骤然升腾! 刹那间,守在后台的毕飞,突然感受到无比强烈的妖气。他立刻冲上台去,只见台下数十名围观路人中,混着一张熟悉的惨白面容——正是予玺。 “小心!”毕飞沉声喝道,他两指夹起一张“寒冰符”,拦在了李班主的身前,以防予玺杀人夺笛。而陆灵则一个箭步上前,拉过泠笙掩在身后,然后横起半月戟,严阵以待。 就在这一刹,予玺双眼忽闪耀妖异紫光,他纵身一跃,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冲前方戏台—— 毕飞朗声念诵“天雪寒霜”,陆灵握紧长戟挺身格挡,可预期中的对抗并未发生。只听一声沉闷声响,似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倒下了。待霜雪飘散,只见予玺手持一柄银色短匕,而匕首的尖端,已深深插入了老虎额中的“王”字,深入颅脑。 此情此景,震惊全场。毕飞和陆灵也是瞠目结舌,他们哪里能想到,予玺的目标既不是李班主也不是泠笙,而是老虎大黄? “噗”地一声,予玺收回匕首,默然挺立。随着刀刃被拔出,老虎额头中央的血洞里,赤红的鲜血汩汩地溢出,顺着它的毛皮滴落在地,顷刻便染红了木板。那只看似凶悍实则乖巧的猛兽,那位与少女最为亲密的保护者,此时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那双金色的眼眸,是再也无法睁开了。 “大……大黄……”泠笙颤声轻唤,她跪倒在老虎的尸首前,白皙纤细的双手紧紧攥住了柔软的毛皮,试图摇醒自己的朋友,可却只让鲜血格外肆虐。泠笙慌忙顿住,她转而捧住了老虎的头颅,她想要堵住那汩汩冒血的狰狞伤口,可腥红的血迹却从她的指缝中涌出,怎么堵也堵不住。 “大黄,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少女的声音带上了扭曲的音调。从三岁起,她就认识了大黄,对于她来说,它不是猛兽不是畜生,而是她最重要的朋友,与她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然而,这位她最珍视的伙伴,竟在她的面前,被人击杀了。 泪珠断线一般涌出,泠笙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个手持利刃的凶手。透过因水汽而扭曲的视野,她能看见予玺右手攥着的匕首上,鲜红的血迹蜿蜒而下。她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她冲到予玺的身前,双拳狠狠地砸在他的胸膛上: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大黄!” 予玺的面色惨白,简直如窗纸一般。此时此刻,他双眸里的妖异紫光已然消散,一双深邃黑眸,默默地凝望着面前愤怒哭泣的少女。面对泠笙的质问,他不言不语,只是抿紧了青白的双唇,抿成了刚硬的直线。 “妖孽,看你这次往哪儿逃!”陆灵一把将泠笙拉回,同时长戟一震,锋利的半月刃直击予玺面门。 予玺当下急退数步,险险地避过锋刃。而陆灵招式未老,立刻变化,她改劈斩为横扫,戟身一晃,撞上予玺前胸。予玺受这一击,当下身形一晃,他似是不愿恋战,祭出妖力化身为一道华光,飞纵而去。 “追!”陆灵急道。她“喝!”地清咤一声,长戟在地面上重重一掼,荡起尘土纷扬,而她借力腾空,身若飞鸿,掠上重重屋檐,在屋脊上疾奔不休,一路追击。 毕飞腿脚不便,自然没有陆灵这般厉害的轻功。眼看陆灵迅若疾风,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他不由担忧地蹙起双眉。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烟花,放向朗朗天幕。只听一声尖锐哨响,炫色烟云骤然绽放,正是给予小竹和归海鸣的暗号。 那一头,予玺化光奔行,陆灵一路追击,眼看从城镇追到了郊外,那予玺忽身形一滞,停步当场。陆灵心觉有异,担心其中有诈,她随即停下,横起半月戟,摆了个守势。 只见予玺一手捂住心门,身形又是一晃,竟是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地,随即“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喂,妖孽,你的戏码已经暴露,还在装什么装!”陆灵大声喝道,同时横枪戒备。 予玺摇了摇头,他的嘴角染上凄红血印,与本就苍白的面色一衬,看上去格外糟糕。他费力地挪了挪胳膊,似是想撑着自己站起来,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耗尽了他的力气,令他的呼吸都为之絮乱。 看到“炫影”追来的小竹与归海鸣,以及行动稍慢的毕飞,当他们三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么一幕。陆灵横起半月戟,戒备地锁定了予玺。予玺单膝跪地,面若白纸,气若游丝,他全身的妖力溃散,连背脊上的双手都无力地垂落,似是连站立都极是艰难。 此情此景,显然不是演技能做到的了。而那帝奴身为应龙尊者,拥有千年妖力,又怎么会落得这样狼狈的境地? “你究竟是谁,你与帝奴是什么关系?”陆灵厉声道。 予玺抬起苍白的面孔,一双黑眸望向前方四人,眼里闪过悲哀的神色来。下一刻,他张嘴“啊”了一声,然后以沾染了血迹的右手食指,在地面黄土之上,缓缓写下了一行字: ——恳请放过泠笙,汝等可收吾命。 “放过泠笙?这是什么话,搞得好像我们是坏人一样。”陆灵皱起了眉头。 不止是陆灵,小竹、归海鸣看了予玺这番恳求,也是疑惑重重。毕飞沉吟片刻,他上前一步,走到予玺面前,缓声道:“我们绝无伤害泠笙姑娘与李老丈的意思,你大可放心。但你伤害牟勇在先,击杀老虎大黄在后,你究竟与杂耍班有何怨仇,为何要下此毒手?” 予玺虚弱地摇了摇头,他似是张口想解释,但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的声音,这让他露出了更加绝望的表情。 明白他有口难言,小竹走上前,轻声道:“别担心,交给我吧。” 说罢,少女抬起双手,水袖轻扬,只见她捏了一个法诀,指尖便聚起金色光华。这正是“回生溯梦”的术法,当日在赤云山上,墨白仙君也曾经用此法显现化蛇的心事。而如今的小竹,得到墨白与神将?沧溟的亲传,亦学会了这神奇的术法。 于是,虚空之中,便亮起金色华光,在天地间游移沉浮,渐渐化作了诸般景象。那是予玺说不出口的话语,是他深藏于心中的往事痕迹…… 第九十三章 ◎ ◎ ◎ 昔年旧事,犹在眼前。 “你这小怪物,为什么还不死!” 凄厉的呼号,有时会响起在他耳边。闭上眼,便能看见那愤怒到扭曲的面容,记忆中的那个女人,高高地举起了烛台,那烧得滚烫的蜡烛,以及燃烧的烛火、滴落的蜡油,皆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皮肉,烧出焦糊的气味。 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予玺是半妖。他的父亲不知是哪里的妖灵恶兽,强占了他身为凡人的母亲,以至于生下他这么个不人不妖的畸形。在他的记忆之中,母亲看他的眼神,永远是充满了赤裸裸的厌恶,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憎恨。 那个不知名的妖魔,毁去了母亲的清白,毁掉了她本该幸福美满的一声。而予玺的存在,就像是一根戳进了母亲心头的尖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曾经遭受过的耻辱。她成为了父老乡亲们口中的笑柄,不敢走出家门一步,她成日闷在家中,每每怒上心头,便抓住予玺一顿毒打。 可日子还得过,人要吃要喝,母亲可以避不见人,他却不行。予玺已经记不清,从何时起,他变成了家里抛头露面的那一位。为了生计,他不得不走上街头,捡些剩菜烂叶,拾些碎布破衣,带回家烧烧煮煮,缝缝补补。 “快看快看,是那个四只手的小怪物!” “你说我砍掉他一只手,他会不会再长出一根来?” 纵使予玺用黑布裹起了自己的肩背,也总会有好事者将它扯去,然后对着他那不该有的双手指指点点,发出各样的声音。 有惊恐的尖叫,有冰冷的嘲笑,有愤怒的咆哮。“怪物”和“畸胎”已经是最柔和的说法,还有人说他是鬼怪,是老天降祸于世的象征,见到他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于是,他被人套了布袋,拖进暗巷里一顿猛揍,而他连施暴者是谁都没有看见。 当他好不容易从布袋里爬出,暗巷里早已空无一人。当年尚不满十岁的予玺,只能拖着被打断的腿,被拧脱臼的胳膊,还有满身屈辱的尿液,跌跌撞撞地爬回了家。 望着鼻青脸肿、遍体鳞伤的他,那一晚,母亲没有毒打他。她甚至没有嫌弃肮脏的他,母亲伸出手,抚上他那折断的手骨,轻轻说了两个字: “别怕。” 就在那一夜,母亲用烛火点燃了家里的被褥,烧着了桌椅板凳。顷刻之间,那个破败的、邋遢的家,那个他仅剩的归宿,就这样化为了一片火海。 那一刹,予玺只觉天地无光,万物皆消散,浑浑噩噩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出火海的。或许是求生的本能,让那个年幼的孩童,爬出了死亡的门扉,一路逃向郊外山林。 在那之后,他便藏身于山林洞府之中,孤身修行了十载。 这十年间,他没出过一次山,没与人说过一句话。若是寻常人,早已被逼得疯了,可予玺却是甘之如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这无边孤寂,对于他来说,已是最好的归宿了。 光阴匆匆,弹指瞬间。 冥冥之中,似是自有注定。终有一日,他遇见了泠笙。 当日所见之景象,一花一草,一颦一笑,予玺终其一生,也绝不会遗落半分。 那是在十二年前,在那片镇郊的密林,他忽然听见了孩童啼哭的声音,便不由地多望了一眼。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他瞧见不远处的树下,坐着个穿红衣的女娃娃。她大约只有三岁,短短的小手抹着眼泪,可那一串串泪珠,仍是顺着那圆圆嫩嫩的包子脸,潸然落下。 在女童的身旁,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隐隐灵气从尸首上浮现,予玺一眼便辨认出,那大约是什么耗元吞灵的法宝,将男人的生气吸了个一干二净,令其暴毙。若是那法宝继续吞噬灵气,下一个身亡的,必是那女娃娃了。 予玺不愿见人,但也不想坐视女童死在他面前。于是他便捏了一个法诀,使用自身灵力,凭空幻化出一只小松鼠,滴溜溜地窜到了女娃娃的脚边。 果然,瞧见那毛茸可爱的小松鼠,女娃娃立马不哭了。她那张红扑扑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却是破涕为笑。软软的童音“松松、松松”地唤着,她一边迈开小短腿,追随着蹦蹦跳跳的小松鼠,走到林子深处,远离了带着法宝的尸体。 见女童脱离险境,予玺便收了灵力,小松鼠顿时消失不见。女娃娃仰着小脸,四处张望着,一脸迷茫的神色。予玺刚想悄然离去,却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枯枝,发出了一声“噼啪”的轻响。 听见动静,小家伙立刻撒丫子奔了过来。她那短手短脚的,一不留神便拌了个结实,眼看就要摔个灰头土脸—— 予玺身形一动,如疾风划过,霎时间便冲到女童面前,将她稳稳接住。 女娃娃歪着脑袋,满是水光的大眼睛,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予玺面无表情地将她放下,转身刚要离去,却觉背后传来异样的感觉,转头一看,那小家伙竟是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似是不愿他离开。 在她这一拉一拽之下,被系在肩上的破旧斗篷,无力地跌落在地。 于是,他肩背之上的双手,便这么直咧咧地呈现出来。许是被压抑束缚久了,那一双多余的、丑陋的手,竟是自然而然地探向天空,像是刺入虚空的嶙峋的枝杈,渴望阳光的映照。而在明媚阳光之下,这畸形的肢体,毫无遮掩,无所遁形。 予玺神色一凛,他慌乱地捡起那黑色的布帛,刚要仓皇离去,却听身后传来糯软的声音: “大哥哥,你为什么有四只手呀?” 予玺瞪大眼,回身望向那个稚嫩的女娃娃。那双水灵灵的黑眸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没有憎恨。天真无邪的女童咧着嘴角,好奇地伸出小手,轻轻地戳向他背后的手掌: “啊,我明白了!你就是爷爷说的戏文里的三头六臂对不对,很厉害很厉害的,好棒哦!” 指尖传来轻柔的触感,女娃娃又软又嫩的小手,轻轻戳着他那丑陋畸形的肢体。没有丝毫的畏惧与嫌弃,她那黑亮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崇拜与歆羡,红扑扑的小脸蛋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来,似是在为自己能看见戏文里的英雄而自豪一样。 好棒。 这是予玺从来没有听过的词语。在他人生的这二十个年头里,受尽白眼与欺凌,满耳皆是愤怒的呼喝,皆是恶意的诅咒。他是怪物,是畸形,是不该降世的祸害。从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好话,从没有人给他一个好脸色…… 女童疑惑地歪了脑袋,奇怪地问他: “大哥哥,你为什么哭啊?” “……” 予玺这才察觉,面颊上传来湿润的感觉。被母亲烫伤处罚,他不曾流泪。被人们蒙头毒打,他也不曾流泪。他以为自己早是心如死灰,可就在这一刻,在这个稚嫩的女童面前,眼泪却是不受控制,无声滑落。 见他泪流,女娃娃像是慌了神,她“唔”地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小手掏向衣兜,欣喜地说: “大哥哥,不哭不哭!喏,给你糖糖,爷爷自己熬的,可甜了。” 一颗粗糙的山楂糖,被软软嫩嫩的小手,捧到予玺的面前。 那是一枚红艳艳的山楂,外面裹上了一层金色的糖衣,只是毫不光滑,大约是生手做的,糖浆凝得歪七扭八,显得粗糙不堪,卖相极差。 可就是这么一枚粗陋的山楂糖,却被女娃娃献宝似的,捧到他的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张红扑扑水嫩嫩的笑脸,和那一双黑亮水灵的大眼睛,那闪闪发光的眼神似乎会说话,分明在“不哭不哭”地劝慰他一般。 在女娃娃期待的眼神中,予玺缓缓伸出手,将那枚粗糙的山楂糖,捏在指尖,凑到唇边,轻轻地咬了一口。 好甜。 甜味聚在舌尖,弥散在口腔里。心底有什么地方,似乎也为之融化了,一阵暖流在他的胸膛里流淌,四肢百骸都变得温暖起来。 这是予玺第一次收到礼物。 第一次,有人对他笑。 第一次,有人对他好。 予玺想开口,但十年未曾说话的他,连一个简单的“谢”字都难以表述出口,磕磕绊绊地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忽听远方林中传来老者的呼喊:“泠笙——泠笙——” “呀,是爷爷来了!” 女娃娃欣喜地说,然后转身就跑,向声源所在奔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予玺垂下眼,默然无语。片刻之后,他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忽合起双掌,以灵力催动,将他修炼了十年的内丹,逼出了体外。 顿时,金光涌动,那内丹在虚空中沉沉浮浮,像是在等候主人的指令一般。 予玺灵力大伤,面色惨白的他,双手再捏了一个法诀,竟将那金色的内丹,幻化为了一只毛绒绒的小老虎。 “阿……阿……笙……” 磕磕绊绊,结巴似的唤出了女童的名字。 泠笙回头望他,却见那个四只手的大哥哥,将一只小老虎放在地上,艰难地道: “送……送……给……你……” 小老虎轻轻地甩了甩身上的毛,然后快步奔到女娃娃的脚边,小爪子搭上了她的裤管。泠笙眼睛一亮,忙蹲下身将小老虎抱在怀里,笑嘻嘻地揉搓着它软软绒绒的毛耳朵。 而当泠笙仰起小脸,想说“谢谢大哥哥”的时候,予玺已退至密林之中。他隐去了身形,透过层叠枝叶,默默地看着泠笙与小虎玩耍嘻戏,看着她口中的爷爷寻了过来,眼泪横流地抱住孙女,将她与她怀里抱着分不开的小老虎,一起领回了家。 失去了内丹真元,十年的修行付之东流。相比起那一颗小小的粗陋的山楂糖,这份回礼实在太过于厚重,但予玺却并不在乎。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咬了一小口的山楂糖,用法术将它封住,然后藏在了贴心口的衣袋里,就好像这是天下间最可贵的珍宝一般。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一晃眼又是十年过去,在这其间,予玺仍藏身于山林洞府之中,他虽重新修行,可惜因失了内丹,事倍而功半。而由他内丹真元所幻化的虎崽,则陪伴着泠笙一齐长大,成为她最好的玩伴,最有力的保护者。 直至那一日,予玺忽觉胸膛里传来一阵震颤,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真元,给予他的警告。意识到泠笙有难,予玺立刻冲出山野。而当他看见昔日的女娃娃时,却见她面色隐隐发灰,而她身侧的老者已是面容枯槁,显是生气被耗尽。 予玺万没想到,当日尸首上的法宝,竟被老者捡了去,成为表演赚钱的道具,并且影响到了泠笙。然而,即便他辨认出夔骨之笛,以他的修为,远远不足以抵抗法宝的威能。身为一介半妖的他,灵力本有缺憾,他甚至无法移形幻影,掩去自身背部的畸手,遑论对抗夔骨之笛、恢复泠笙祖孙的生气了。 这一刻,予玺暗暗做出了决定。他以自己的声音作为交换,以声灵与夔骨之笛相抗衡,令骨笛吸灵之威大减。同时,他以自身妖力供养骨笛,令这法宝不再吸纳泠笙祖孙俩的生气。从此,他便成了一个哑巴,投奔了杂耍班子。而此时的泠笙,已是亭亭玉立,她已忘却了三岁时的那匆匆一瞥,早已记不得那个“四只手的大哥哥”了。 ——值得吗? 这个问题,予玺从未想过。他只知道,每每瞧见泠笙抱着老虎,亲昵地与它嬉闹,他便觉得胸膛里暖流涌动,心中甚是平和安宁。恍惚之间,他似又看见当日那个圆圆嫩嫩包子脸的女娃娃,用那双白白胖胖的小短手,将那枚红艳艳的山楂糖,笑盈盈地捧到他的面前。 失了内丹也罢,封了声音也罢,损了灵力也罢,只要瞧见她健康平安,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第九十四章 ◎ ◎ ◎ 浮光影动,旧时种种,那受尽欺辱凌虐的半妖孩童,那潜藏山林孤身修行的青年,还有他与女娃娃初遇时候的诸般景象,连同那一颗红艳艳的山楂糖,那一只毛茸茸的小老虎,一齐由涌动的幻光所描绘,又在虚空中随风而逝,无处可寻。 眼前的景象,令众人都愣住了。他们先前还以为,予玺是由“魂煞”帝奴假扮,故意想搞垮这杂耍班子,看泠笙祖孙俩陷入困苦境地,并以此取乐。谁料得到,予玺非但不是暗藏的施暴者,反而是泠笙的守护人。 作为一介半妖,修行本就更加艰难,予玺却将自己的内丹祭出,陪伴泠笙十余年。更糟糕的是,就在半个时辰前,予玺亲手击杀了由他内丹幻化的老虎,换而言之,他亲手将自个儿的内丹击了个粉碎。也正是这个缘故,他才会妖力溃散,虚弱不堪。 此时的予玺,气息早已絮乱,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鬓边青丝被汗水打湿黏在侧脸之上,唇角还沾染着未干的血痕,让他的面色更显虚弱苍白。瞧他这般糟糕的状况,小竹立刻吟唱“气愈之术”的咒文,为他医治伤势。 归海鸣冰眸一黯,冷声道,“如此说来,帝奴的目标并非泠笙,而是予玺。” 毕飞立刻会意:“归海兄说得不错,我们原以为帝奴是要拆散泠笙祖孙,或是拆散泠笙与老虎大黄的情义,瞧见别人越是伤心痛苦,他就越是开心快意。现在看来,帝奴看中的人并不是泠笙,从头到尾,他都是在针对予玺。” 听见他二人的对话,予玺露出微微疑惑的神色,他以指为笔,在地上书写: ——帝奴? “魂煞?帝奴,乃是应龙四尊者之一,他妖力强大,狡诈奸猾,”毕飞简略地解释了帝奴的身份,接着分析道,“难怪在牟勇受伤、老虎遇刺的时候,我都感受到一种浓烈的妖气。我原以为那是假扮予玺的帝奴所致,现在仔细回想,应该是帝奴的作为。若我猜得没错,予玺,你是感受到了妖力侵袭,才出手动作的吧?” 予玺不能言语,只是点了点头。他从未听说过什么“应龙尊者”,什么“魂煞帝奴”,他只是察觉到杂耍班子里有妖气萦绕。他分辨不出妖气的来源,只得小心戒备,时时警惕。 在牟勇上台之时,予玺忽感受到妖气升腾,竟是覆在了牟勇所用的长矛之上。在那短短一瞬,予玺只能仓促出手,用匕首击断了长矛,否则矛尖早已戳穿了牟勇的喉管。 而泠笙与老虎大黄的表演,情势也是相似。当时,他只觉得妖气骤升,那股强大诡异的力量,竟是欺上了由他内丹所幻化的老虎,而他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眼看老虎受那陌生的妖气操纵,张口就要伤及泠笙,在那电光石火之间,无法可想的予玺,只能出手击杀了老虎,也亲手粉碎了自己的内丹灵元。 直到此时此刻,毕飞他们才明白予玺出手的因由,心间亦随之一沉:予玺一心救人,却被误解蒙冤,有口难辩,就连泠笙都不再相信他…… “糟了!”毕飞忽道,“帝奴使用妖法,逼迫予玺出手,造成这众叛亲离的局面。按他一贯残忍的手法,他知道予玺最大的弱点就是泠笙,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场戏还未结束……” 他话音未落,只见眼前紫光一闪。原来,予玺听闻泠笙有难,当即强撑着一口气,祭出仅剩的些许妖力,再度化光疾行,向戏班所在飞驰而去—— 天幕沉沉,乌云涌动,小雨点儿淅淅沥沥地降临人间,润湿了泥地聚成了水泊,并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戏台下的观众们早已散去,只剩下台上的泠笙,在这凄凄冷雨之中,抱紧了怀里的老虎。 雨点打落在少女的面容之上,长长的睫羽之下,眼角滑落一行清流。冰冷的雨滴掺杂着温热的泪珠,滑落在老虎毛茸茸的脑袋上。平日里最温暖厚实的毛皮,此时却渐渐变得冰冷,冷得她心里一个趔趄,也让她意识到,这位从小陪伴着她的好朋友,终是离她而去了…… “笙丫头……”李班主长叹一声,他想出言劝慰,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虚的。泠笙三岁时带回来这一只小老虎,这十余年来的日日夜夜,他们走过大江南北,几乎是寸步不离。因为长年旅行,泠笙没有什么同龄的伙伴,唯有这老虎与她一起长大。想到这里,老头儿又是一声叹息,本就枯槁苍老的面容,此时显得格外沧桑了。 就在泠笙与李班主为了大黄的死亡而伤怀之时,忽听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一个奇异的声响。那声音又尖又细,像是开心的笑声,却又无比的诡异: “咦嘻嘻嘻,不就是一只臭烘烘的大猫么,死了就死了呗~” 尖细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李班主一惊,他四处张望,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而那诡谲的笑声还在继续: “哎呦呦,小妹子,看你这伤心的模样哦,奴家可都有点心痛了呢~” 泠笙瞪大了眼,李班主也察觉了声音的源头,两人惊异地望向戏台的角落。在那里,顶着小花帽的小猴儿,正咧开嘴角,冲他们露出了一口白牙。随着“咦嘻嘻嘻”的诡笑,那小猴子的身形不断变化,竟是变成了一个白面朱唇、身披五彩霓裳的瘦弱男子——不是帝奴,还能是谁! 只听帝奴娇笑一声,他捻起兰花指,冲泠笙眨了眨眼睛,笑得无比妖娆:“嘻嘻嘻,长了四只手的怪胎半妖,竟然还将内丹送了人,哎呦呦,真是蠢得可爱哩。小妹子,我倒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魅力,迷得那小妖怪神魂颠倒,连命都不要呦~” “妖、妖孽啊!”眼见小猴子变成了人,李班主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指着对方的手颤抖个不停。 “你……你在说些什么……”泠笙又惊又惧,可更令她心中不安的,是这个白面妖孽所说的话。什么半妖,什么内丹,难道他口中的小妖怪,说的是予玺?顿时,泠笙脑中纷杂一片,只觉得在遥远的记忆之中,似乎有什么地方隐隐浮现…… 帝奴笑得格外妖媚,只见他水袖一扬,原本被抱在泠笙怀里的老虎,突然光芒大盛,竟是幻化出了一枚金色的宝珠,脱出泠笙的双臂。而那宝珠上,布满了错综的裂痕,有些部分已经分崩离析,剥落下来。 “啧啧,那小小半妖也是蠢,竟然自个儿动手毁了内丹,我看这下子怕是活不长咯~” 帝奴邪魅一笑,随着他指尖轻动,那金色宝珠便飞至他的手中,他用修长的五指把玩着那破裂的宝珠,每每捻动一下,便有更多的碎屑剥离,化为金色幻光,消隐在虚空之中。 就在这时,远方袭来一道紫光,如利箭划破虚空,正落在戏台上。予玺挡在了泠笙与李班主的身前,背脊上那双畸形的手臂伸展开来,像是一尊硬朗的塑像,为少女和老人挡去了帝奴不怀好意的目光。 “哎呀呀,小呆子,你可算来了,”帝奴笑靥如花,他抬起小指,冲予玺眨了个媚眼,“看你那紧张的样儿,真是有趣得紧呢,也不枉奴家扮了那么久的小角儿。咦嘻嘻嘻,你说这最带劲的好戏要怎么演呢,是先杀了这丑老头儿呢,还是你心心念念护着的小妹子呢?” 予玺面色一凛,当下捏了个法诀,可他的术法还未击出,只见帝奴五指一收,被他捏在指尖的金色宝珠,发出一声脆响,顿时碎成残片! “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呼喊,震彻九霄。予玺跪倒在地,胸膛像是被人撕裂了一样,似乎有一把砍刀戳入了他的心肺,然后左劈右斩,将他大卸八块。剧痛令他奄奄一息,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嘴里溢出。 帝奴柳眉一挑,他毫不在意地拍了拍双手,像是丢弃什么垃圾一样,任由金色碎片纷扬坠落,跌入脚下尘泥之中,随即化为无形。他伸出食指,点向痛苦俯首的予玺的头颅,娇笑道: “看在咱们也同行几天的份上,小呆子,奴家这次就给你一个痛快,送这小妹子和老头儿一起下去陪你,黄泉路上也不寂寞嘛。嘻嘻,你们说,奴家是不是很好心呀~” 说完,帝奴抬起右手,霎时指尖多出三根银针。眼看三人就要穿脑而亡,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予玺的身体忽向前一扑,盛开的血花从他的胸膛绽放,那一支骨笛如利剑般穿胸而过,送入了帝奴的心门—— 原来,方才予玺跪倒之时,背后的双手也随之垂落。他虽已是气若游丝,但他强撑着一口气,以背脊上的手探向身后的李班主,从他腰间取下夔骨之笛。当帝奴嬉笑之时,予玺将骨笛插入了自己的后背,穿破胸膛,以自身为遮挡,只为等这聚力一击—— “咿呀呀呀呀呀——” 这一次,换成帝奴惨呼不休。被予玺的伎俩所蒙骗,帝奴的心门被捅出一个血洞。这不是普通的刀剑之伤,那夔骨之笛是耗元吞灵的法宝,一入体中,帝奴顿时觉得妖力被吞噬,令他功体大损。他愤而出掌,想将对方拍飞,可是予玺的双手牢牢地抱住了他的双腿,不让他趁势脱离—— “噗。” 受这一掌,予玺吐出一口淤血。而在这一击之下,骨笛断成两截,半截戳在帝奴心门,半截留在予玺体内,一阵灰黑色的雾气,掺杂着淡紫色的气息,弥散空中。那是夔骨之笛的灵力,以及当初予玺封印此力、作为交换的声灵。 失去禁制的夔骨之笛,顿时发散灰色雾气,包围了帝奴和予玺。比起帝奴气急败坏的神色,予玺的表情却是格外平静。在被迷雾吞噬前的最后一刹,他回过头,冲身后的姑娘,送上一个虚弱的笑容: “阿……笙……” 重新恢复的声音,却因许久不曾说话而迟滞。他结结巴巴地呼唤那个名字,一如十余年前,在那苍翠树林之中,他遇见了那个笑盈盈的女娃娃,初次尝到人间温暖,初次体会人世关爱。 一眼万年。 灰雾弥散,终究吞噬了那个一生坎坷、饱受欺凌的青年。就在他化为虚无的那一刻,一颗红艳艳的、被咬了一小口的山楂糖,轻轻地掉落在地,咕噜噜地滚进了泥泞的水塘之中。 泠笙瞪大了眼,眼中水雾弥散。一句“阿笙”,一颗残糖,像是一声轻唤,唤醒了她记忆深处的年幼过往。片段景象,浮上心头,那个四只手的大哥哥,那只被送到她面前的小老虎…… 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缘由。 从头到尾,陪伴着她、守护着她的,就只有一个人—— 予玺。 少女的双手轻颤,探向那泥泞的水塘里,捞出了那枚染了污水的山楂糖。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掌心里,贴在了心口的位置…… 突然间,灰雾迅速膨胀,继而被一扫而空。只见帝奴脸色铁青,发丝凌乱。好不容易脱身的他,正“呼——呼——”地喘着气,哪里还有平时那光鲜体面的模样?更可怕的是,他的半只手已经成为了枯槁的骷髅骨,森森白骨指向泠笙和李班主,愤恨地高叫: “臭丫头,都是你那个姘头,将奴家害成这样!奴家要让你生不如死!” 骷髅鬼爪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眼看就要击中泠笙的天灵盖,忽见银光一闪,一柄长枪扎中帝奴手臂,枪头为之一转,瞬间就将那干枯的鬼手斩飞了出去! 手持蟠龙枪、傲然挺立的青年,银丝如雪,面若寒霜,一双冰眸冷冷地注视着惨呼不休的帝奴。而在他的身后,清灵的少女、红衣的术者、持戟的武士,也纷纷赶到,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这位残暴狡诈的应龙尊者。 “你、你们……”又惊又惧的帝奴,顾不上右手被斩断的痛楚,他左手拢了拢鬓边凌乱的发丝,赶忙换上一副刻意的笑脸,讨好地道,“哎呦,三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看在咱们同门十载的份上,好哥哥,你就饶了奴家这一回吧~” “饶了你?”归海鸣冰眸一黯,冷声反问,“予玺与你无冤无仇,你又何曾饶过了他?居尘于我有救命之恩,却被你逼得生食血肉、化身为魔,最终落得身死魂灭的下场。被你演戏作弄、最终家破人亡的苦主,何止成百上千?今时今日,你让我饶过你?你先问问那些死在你手中的无辜之人,究竟答不答应!” “……”帝奴面色大变,他登时祭出全身妖气,打算化光奔逃。可他刚刚动作,只听归海鸣冷声言诉,声若寒冰: “鸣霄之焰。” 霎时间,幽蓝暗火猛然蹿升,像是一条迅猛青龙,缠上蟠龙枪,长啸一声,冲向帝奴。那帝奴刚要转身逃跑,便被这鸣蛇幽火击中了背心。若是平时,身怀千载妖力的帝奴,或许还能抵挡片刻。然而此时,在先前与予玺缠斗之中,帝奴的妖力已被夔骨之笛吞噬了大半,正是虚弱无力之刻,眼下又遭受归海鸣致命一击,帝奴连一声哀嚎都发不出,便被幽火包围,烈烈灼烧。 终于,这位热衷于拆散他人幸福、旁人越是痛苦悲恸,便越是开心快意的奸邪妖异,在幽蓝闇火中化为了灰烬,归于虚无。而被他藏在怀中的“命器”——水玄鳞,则无声坠落,被归海鸣伸手接住。 尘埃落定,梦魇终醒。 归海鸣持枪而立,他傲然挺身,望向沉沉天幕。小竹轻轻走到他的身侧,她双手合十,向细雨飘零的天幕微微一礼,向那些丧生于“魂煞”之手的人们,无声告慰。居尘、予玺、慧文大师,还有那些不知名的人们,在天之灵,可得安息。 而经这一番变故,李班主和泠笙还跌坐在地。老者仍是心惊胆战,吓得浑身打着哆嗦。少女却是跪在地上,她用双手捧住那颗残破而肮脏的山楂糖,泫然欲泣。 “笙妹子,人死不能复生,你难受也没用……”陆灵口拙,她也不擅长劝慰,只能说出“节哀顺变”之类的话语。 泠笙眼角飞红,泪目盈盈,好半天才颤声道:“我……我怎……怎么就忘了呢?” 忘记了他与她的邂逅,忘记了陪伴自己的人。而当予玺击杀老虎的时候,她还大声指责控诉,却不知他亲手击毁了自己的内丹,妖力溃散,命悬一线……予玺虽不能言,却处处回护,无声守候。而她浑然不知,将他一片苦心,尽数辜负。 盈盈珠泪,无声垂落。她心心念念,皆是一个“悔”字。 虽悔,晚矣。 将泠笙的悔意收进眼中,众人皆心绪沉沉,正觉唏嘘之时,却见毕飞弯下身,从地面汇聚的污雨中,捞起了几枚残片。那是予玺被击碎的内丹,只是失了妖力,再无一丝神采光芒,死气沉沉,一片灰暗。 “的确,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毕飞轻声道。伴随他清朗的声音,他将那些残片握紧在掌中,暗暗祭出自身灵力。 “……不过,迟到的后悔,总好过不曾察觉。天无绝人之路,也许在遥远的将来,还能有一丝转机。” 他摊开掌心,只见那些残片在他灵力催动之下,重新凝聚成圆。那宝珠较之前小了一圈,而且遍布裂痕,看上去遍体鳞伤。虽是残破受损,但它却又重新亮起,一下一下地,发散着微弱的荧光。 此时的毕飞,气色又差了几分,但他的唇角却扬起了盈盈笑意。他转身将宝珠交给泠笙,又对小竹轻道:“月姑娘,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接下来的事情,怕是要麻烦你了。” 小竹立刻会意:毕飞是献出了自身修为,以及当日獬豸传予他的灵力,促使予玺的内丹再度聚化成形。而她得到墨白仙君与神将沧溟的亲授,幻身变化的术法,如今也略知一二。只见她捏了一个法诀,将术力注入那伤痕累累的宝珠。 微弱的金色光华,如呼吸一般,时明时灭。渐渐地,那光华汇成一道虚影,在迷蒙烟雨之中,幻化成一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老虎,步履蹒跚地走向泠笙的脚边。 泠笙喜极而泣,一把将小虎抱起,搂紧在怀中。她将面颊贴在小家伙软软绒绒的毛皮上,口中喃喃念诵出它真实的名字: “予玺……予玺……” 看见这一幕,毕飞扬起唇角,笑若春风。小竹与归海鸣对望一眼,无声地牵住了彼此的双手。陆灵亦是满面欢喜,但这愉悦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她不禁又敛起双眉,望向毕飞更显苍白的面容,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不知何时起,如烟如雾的雨丝,渐渐停息。雨霁云开,阳光自厚重的云层后方展露,一缕金色华光映照大地,映出泠笙眼角喜悦的泪光。那可爱毛绒的小老虎,睁大了圆圆的金眸,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轻轻地舔去了少女脸颊上的泪珠。 第九十五章 荒尘 ◎ ◎ ◎ 黄沙伸万倾,天地漫千苍。 鸣蛇飞纵于青天之上,脚下是荒沙漫漫,无垠无岸。朔风吹得沙丘涌动,乍一眼看去,竟是如潮如海一般。而在这偌大的沙海之中,满目荒凉,唯有鸣蛇负着双翼的身形,被阳光投映在黄沙之上。 当日击败了“魂煞”帝奴,夺取了属于“四命器”之一的水玄鳞之后,小竹、归海鸣、毕飞与陆灵一行,便告别了泠笙祖孙俩,离开了铜礼镇,飞往这塞外大漠,搜寻“荒尘刃”以及应龙尊者的踪影。然而,鸣蛇在沙漠上盘旋了数个时辰,也未能察觉灵气异动,寻得蛛丝马迹。 此时骄阳似火,好在归海鸣伸展翅翼,为坐在它背上的三人遮起一片阴影。或许是天气燥热的缘故,大伙儿都关上了话匣子。就连向来有啥说啥的陆灵,此时都抿着嘴,像憋着什么话儿似的,却又一言不发。 忽然鸣蛇长嘶一声,小竹循声望去,顿时眼睛一亮:只见在那莽莽沙尘中,弯着一汪月牙形的清泉,水边绿树茵茵,树下还撑着数十只五彩帐篷,看样子像是个绿洲村落。 “先去那里休息片刻,等挨过了正午日头再走吧?”陆灵突然打破了沉默,提议道。 身为渡罪谷武者的陆灵,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烈日又怎会阻碍她的脚步?小竹和归海鸣都明白,陆灵的建议完全是为了毕飞。这几日来,毕飞几次三番祭出灵力,修为大损,如今体质虚弱,甚至不及普通人。 银光一闪,鸣蛇划破天际,俯冲而下,降落在距离泉水绿洲不远处的戈壁里。四人踏着漫漫黄沙,深一脚浅一脚地步入那绿意盎然的小小村落。成片的沙枣树连起绿色的屏障,淡黄色的小花点缀在枝头,为这贫瘠的荒漠带来了生趣。村落中央,那一汪清泉形如弯月,水质澄澈,清可见底。几名孩童正在水边嘻戏,他们赤着脚丫踩在黄沙上,手里挥舞着沙枣树枝,不时发出“驾、驾”的吆喝声。 “看我的汗血宝马,绝对是最快的!”那是一个剃了寿桃头的小男娃,看上去大概八九岁,正是上房揭瓦、猫嫌狗厌的年纪。而他口中的“汗血宝马”,正是被他夹在胯下的一支扫把。他那摇头晃脑、兴高采烈的得意劲儿,好像当真是骑着宝马神驹、日行千里一样。 “切,”对面的小伙伴大声地嘘他,“马有什么用,嬷嬷说了,在咱们这里,马才跑不快呢,只有骆驼最管用了!将来我要养一大堆骆驼,一百只那么多!” 说着,这扎了一支冲天辫的男孩,还伸出两手,比划了一个“很多很多”的动作。“寿桃头儿”登时不服气了,他狠狠地一甩树枝,装了一个策马扬鞭的架势,嘴里“哒哒哒”地吆喝着,在同伴身边绕了一个来回,然后“吁——”地一声停下了: “你嬷嬷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她能懂什么?还是我阿姐厉害,她会读书给我听,书上说我这汗血宝马比骆驼还快,它不怕沙子的!” 孩童们的争辩,引来旁边帐篷里的大人们一阵哄笑。只见帐篷的遮帘被掀开,走出一位面目如画、秀丽非凡的美人,她身着紫衣,看上去二十出头,长发高高束起,虽是一个简单的马尾造型,却更衬得她五官清丽,既不失秀美,又颇有隐隐含着英气。 “阿光,你胡说些什么呢,快跟小达和达嬷嬷道歉。”看来,这位美人就是“寿桃头儿”口中的“阿姐”了。 被称为“阿光”的男孩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说的是实话嘛”,但他最终还是听从了姐姐的吩咐,转头望向自己的小伙伴:“嘿,是我错了,我以后不说你嬷嬷不识字了。” 说完,他转头望向自家阿姐,好像是在等待她的评判一样。那女郎笑着点了点头,她那白皙纤长的五指,轻轻地拍向阿光的后脑勺,表面上是小施惩戒,其实下手却是极轻。 女郎的出现,令小竹等人为之一震:一股强大丰沛的灵气,自女郎身上浮现。再仔细一分辨,那灵气来源于挂在女郎腰间的一柄弯刀。那弯刀小巧玲珑,刀鞘由白银打造,缀着鸽血红的宝石,金丝拧成的花纹环绕着宝石,在刀鞘上描绘出美好的图案。 这柄弯刀,竟是玄麒真人在幻象中展现的神器——荒尘刃!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他们心心念念寻找的神器,竟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众人喜出望外,陆灵更是走出了沙枣树荫,直接上前冲那女郎抱了抱拳,朗声道:“这位姑娘,敢问你这弯刀从何而来?可否行个方便,借我等一观?” 女郎这才注意到树下的四人,瞬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下一刻,她便平静下来,笑着冲众人行了一礼,道:“诸位是路过的旅人吧?咱们村子已经有数年没来过外人了,方才吓了我一跳。至于这弯刀,是家父赠予的传家之物,不便外借,真是抱歉了。” 既然是传家宝,自然不能随随便便给陌生人拿去观看。正在陆灵犯难之时,那帐篷的帘子又被掀开了,走出七八个人来,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为首的那个是银发老者,她满脸皱纹,背部微驼,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冲小竹他们笑道: “几位年轻人,你们是要穿过戈壁吧?来者皆是客,咱们村与世隔绝,有七年没见过外人了,几位不如就在咱们这里休息一晚,也给咱们好好说叨说叨,外面的日子怎么样了。非烟,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招待客人啊。” 面对这拳拳盛意,小竹与归海鸣先是对望了一眼。两人暗中以灵力查探,在场众人全无半点妖气,除了女郎所佩戴的“荒尘刃”有灵力波动之外,这村落和村民皆没有异状。确认了这一点,小竹放下心来,她笑着向老人行了一礼,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老人家的款待了。” 在那位被称为“非烟”的女郎的指引下,小竹他们四个走进了帐篷里,坐在羊毛编制的花毯上。那叫“阿光”的小男孩大约是看上了归海鸣的蟠龙枪,大眼睛亮晶晶的,他动起了点子,先是学着姐姐的动作,为客人们端上了一碗羊奶,然后趁机偷偷摸了一下长枪。他以为自个儿的动作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他的这些小动作,早就被大人们看在眼中,只是没有戳破罢了。 “抱歉,我这弟弟就是顽皮了些,让诸位见笑了。”女郎歉然道。 “那是非烟你太惯着他了,”旁边一位裹头巾的婶子笑着道,“得让他吃吃苦头,才会学乖呢。” 女郎眼波流动,瞥向那婶子,微微一笑:“乖巧固然重要,但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个性,爱玩爱动,本是自然。倘若大人说什么便做什么,有如提线木偶一般,那孩童之心又在何处呢?阿光虽然顽皮,有时稍有闹腾,但他心地善良,从不做伤人害人之事。只要他待人友善,不行恶事,我又何必强加束缚呢?” 那婶子被她这一说,顿时噎住了似的,半晌才尴尬道:“非烟你就是护短……罢了罢了,你是姓慕的,出自书香门第,懂的道理多,我是说不过你呦。” 女郎扬唇浅笑,冲阿光招了招手。小男孩立刻撒丫子跑了过去,盘腿坐在姐姐身侧,这次当真乖乖地不说话了。而等到着一家人坐定,那坐在主位的老者才又开了口,询问道:“诸位,敢问应龙之乱可解?徽州百姓是否安宁?” 先前听那婶子说到书香门第的“慕”家,眼下又听见“徽州”二字,毕飞忽觉灵光一现,惊讶道:“难道……是徽州慕家?” “徽州慕家?很有名吗?”见毕飞这般吃惊的模样,陆灵不由疑惑了,她压低声音,小声询问。 “陆师妹你渡罪谷位于神州北部,大约未曾听说这段故事,”毕飞解释道,“当年应龙相柳大战东海,掀起滔天巨浪,祸及江南一带。百姓被迫离乡背井,向西北逃去,大批流民聚集在徽州城。七年前,因应龙之乱,暴雨连连,庄稼颗粒无收,徽州城内外饿殍遍野,情况极是惨烈,甚至听闻人肉相食的传言。当时的徽州城官姓‘慕’,名‘之诚’,慕大人不忍百姓饥寒交迫,便下令打开粮仓,将朝廷储备的官粮发放给百姓流民,以解燃眉之急……” 说到这里,毕飞轻声一叹:“这本是救人于水火的大好事,可是却引来了杀身之祸。朝廷震怒,追究慕之诚慕大人私放官粮之罪,为了杀鸡儆猴,杜绝他人效仿,当年的刑罚之重,简直令人义愤。朝廷不仅免去了慕大人的官职,将他斩首示众,还祸及九族,他的家人三代皆被流放至塞外……” “我呸,这算什么事儿?好人反而惨遭杀害,这还有天理吗?!”不等毕飞说完,陆灵已是激愤拍桌。 毕飞转而望向上座那位老者,抱拳道:“当年曾有传闻,说慕家流放塞外的途中,曾遇狼群袭击,惨遭灭门之祸。这则消息流出,当时徽州百姓皆悲伤万分,甚至有人自发戴孝,以示悼念。未想到慕大人的亲眷家属,在这荒漠绿洲中定居下来,也算是冥冥之中,苍天自有庇护。” 听了他的一席话,那名叫“慕非烟”的女郎眼波流动,她不言不语,只是抬起胳膊,轻轻抚摸弟弟阿光的后脑勺。而她身侧的小男孩却已是按耐不住,他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毕飞,急切地道: “叔叔,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啊?是不是就像书里写的似的,有老高老高的山峰,有碧绿碧绿的田野?咱们这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无趣透了,我好想出村看看,大山是什么样儿的……” “够了,阿光!”那白发老婆婆重重敲了敲手里的拐杖,打断了男孩的话,“如今咱们全家扎根在这清月泉边,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这已是老天有眼,眷顾咱们慕家了。出村一事,休要再提。” 被奶奶这一训斥,小慕光撇了撇嘴角,气鼓鼓地不说话了,只是将脑袋埋进了身边姐姐的臂弯里。慕非烟连忙打起了圆场,道:“奶奶,有客人远道而来,咱们就不提过去那些闹心事了罢。几位贵客,今晚正是村里的节庆,就请诸位留宿一晚,一同庆祝如何?” 见“荒尘刃”在慕非烟手中,小竹他们本就打算留下,守株待兔,防备应龙尊者前来夺取神器。眼下对方邀请,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第九十六章 ◎ ◎ ◎ 入夜。 莽莽荒漠之上,上弦月正当空,皎洁的月光映照四方,也映在那弯弯的清月泉上,漾在清澈的水波之中。村民们在泉水边架起了篝火,姑娘小伙子们围着灼灼火光跳起了舞,欢笑之声不绝于耳。小竹他们四位也在慕非烟的安排之下,落座在帐篷外的篝火旁,参加这满是欢声笑语的庆典。 “咱们这儿热闹吧?不知道比起书里记载的庙会怎么样,听说那儿有卖花灯卖泥人卖糖葫芦的……叔叔,糖葫芦是什么,好吃吗?” 阿光凑了上来,他大约是瞧上了蟠龙枪,又或许是瞧出归海鸣会功夫,所以这位活泼好动的小男孩,黏上了沉默寡言的武者。他一脸歆羡地望向归海鸣,一双大眼睛闪亮亮的,满是好奇地问。 向来冷峻的武者,平日最不擅长的便是跟人打交道,更别说这么个问题多多的小家伙了。就是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归海鸣,此时却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将双唇抿得更紧。这让小竹忍不住“噗嗤”一笑,替他解围: “庙会的确热闹,但是这里也别有一番风味呢,没有谁高谁低之分。至于糖葫芦,甜甜的,可好吃了!阿光你要是有兴趣,下次我带来送你。” 一听有好吃的,小男孩登时眼睛一亮,小短腿冲到小竹身旁,开心地举起了右手小指:“大姐姐,你可得说到做到!咱们拉钩,可不许反悔。” “好,拉钩,绝不反悔。”小竹笑盈盈地回复,她伸出小指和男孩勾了一勾,然后笑着发问:“对了,阿光,这庆典是为了庆祝什么呀?我看到那边还有好多人在放孔明灯,是为了纪念什么吗?” 顺着小竹手指的方向,只见年轻人欢快地舞蹈着,而年长些的则架起了孔明灯,随着灯芯被点燃,灯火缓缓飘起,飞入了苍茫天穹,宛若璀璨的星子,与月同明。 “哦,他们啊,那是奶娘,还有达嬷嬷和小达子,那边是齐叔叔……”阿光一个接着一个地介绍,然后他又转头望向小竹,挺起小小的胸膛,道,“阿姐说,他们原来都是我们慕家的仆人,因为爹爹的缘故被牵连,和我们一齐被流放到了这里,这一辈子都不能再回家乡了。阿姐还说了,只要我们把想说的话都写在孔明灯上,再放飞到天上去,远方的亲人就能看见,知道咱们在想念他们。” 原来,这所谓庆典,是为了纪念慕家逃过一劫,定居在这清月泉畔。而这孔明灯,便是为了寄托遥思。小竹轻轻点头,她抬眼望向沉沉夜幕,只见漫天灯火映着璀璨星辰,美若仙境一般。 “阿光。”不远处传来轻声呼唤,慕非烟笑着向男孩招了招手。小小的慕光看见阿姐的动作,立刻撒丫子奔了过去。他从阿姐手里接过一盏已被点燃的孔明灯,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用双手捧住灯烛的边缘,然后闭上眼,大声说出心里的愿望: “阿爹,虽然我已经记不得你什么样儿了,但是我知道,阿爹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将来阿光长大了,也要像阿爹一样,做一个很厉害很厉害了不得的大人物!” 短短胖胖的小手轻轻松开,那孔明灯就慢悠悠地漂浮起来,渐渐升上了天幕。带着小男孩的思念,带着他的期盼,一同飞入沉沉夜幕之中。 越来越多的明灯被点燃,缓缓飞入无垠苍穹,就像是繁星汇成了银河,彼端在天,此端在地,接连了人间与天界的通路。漫天明灯,仿若星辰降世,清泉如镜,将这绮丽的景象倒映在水面上,与天映衬,如梦似幻。 歌声、鼓声、笑闹之声,从不远处传来。青年人踏着有节奏的步子,欢快地舞蹈起来,衣衫随着舞步摇曳,犹如一朵朵盛开的花朵。被这样欢乐的气氛所感染,小竹扬起唇角,她向归海鸣伸出右手,盈盈一笑:“小蛇哥哥,咱们也去跳舞。” 归海鸣微怔,便被小竹半拖半拽地带到了篝火边。妖力惊人、武艺非凡的他,此时身处于翩翩舞者之中,却显得异常笨拙木讷。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深邃的冰眸头一次闪过尴尬的神采,这让小竹笑意更浓,挽了他的胳膊,随着人群边走边唱,欣然雀跃。 见友人们欢乐的模样,坐在一旁的毕飞也扬起唇角,唯有陆灵不言不语,仍是冷着一张脸。察觉到她反常的态度,毕飞不由担忧地问:“陆师妹,在咱们离开铜礼城之后,你便开始闷闷不乐,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吗?” 陆灵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半晌才开口:“我的烦心事,就是你。” “我?”毕飞惊讶道。 “没错,就是你!”陆灵终于憋不住满肚子的话,她急道,“毕师兄,你总是帮这个帮那个的,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上次在赤云楼,你吸了角端的毒液,险些连命都没了!好,你这是为了师门之情,你有情有义。前阵子在天玄门,你又将修为分给他们,帮他们祛除魔气。好,那次你是为了同盟情义,你英雄你伟大。可昨天你将灵力分给予玺又是为了什么?他和你素不相识,你的修为也不是白来的,你自己都已经灵力大损体质虚弱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你是不是所有人都要帮一帮,就是不帮帮你自己呢?” 越说越是激动,陆灵深吸一口气:“是,你是个大好人大英雄,但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不想看我喜欢的人受苦受累。我明白我没资格替你瞎操心,但我还是忍不住要生气发火,毕师兄,你帮这个帮那个的,你倒是注意下自己的状况好不好?你看你这脸色,白得跟鬼一样,我简直看不下去,我恨不得能分一半体力给你,也好过你虚弱成这样……” “……”毕飞垂下双眼,一时无言。陆灵话中那些直白的爱慕与关切,他又何尝听不出?性子直率、爱恨分明的陆灵,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表露心迹,那些发自真心的关怀照应,又怎能不让他感怀动容?然而,纵然心中掀起再大的波澜,他也凭借理智死死抑制,死期将至的他,拿什么回应陆灵的厚爱?掐指一算,距离满月,也只有短短七日了。 七日之后,生死两隔,一切深情厚谊,皆埋葬于黄土之下。 毕飞牵扯了唇角,扬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来。他无法回应的情感,他不能言说的辩解,尽在这苦笑之中。他能做的,只是抱起双拳,冲陆灵躬身一礼:“陆师妹,毕飞此生不诉情缘,恐怕你的一片赤诚,已是错付于人了。还请你……另寻良人罢。” 再一次毕飞被拒绝,陆灵的脸色一黯,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一双黑眸锁定了毕飞,眼底闪过一丝幽怨。就算她是个刚烈豪迈的武者,就算她是渡罪谷弟子口中的师姐,也终究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家,被心仪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当然也会心酸难受。她一手抓起半月戟,死死握紧那冰冷枪杆,别开了脸不看毕飞,哑声道:“我去巡夜。” 不等对方出言,陆灵快步离开,走出那漫天灯火的美好景象,走出那欢歌笑语的热闹庆典。她一头扎进沙枣林子里,直将歌声笑声都远远抛在身后,直到完全听不见了,才停下了步子,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头。 夜风清凉,树影婆娑,比起方才灯火通明的帐边,这里显得阴暗清冷。陆灵靠在树干上,任由夜风吹凉她的面庞,一声“可恶”,不知道是在责备毕飞的狠心,还是痛恨自己的逃避。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黑影从陆灵的余光里闪过,那影子速度极快,半点不像常人。敏锐的武者立刻横起半月戟,疾奔追去,却见那道黑影一直奔到树林的边缘,踏上了在月下显得银白如雪的沙尘,然后停止了动作。 直到这一刻,陆灵才就着月光,看见黑影的面目:那是一个半人高的孩童,手里抓着一根树枝,正是白天见过的那个跟阿光争辩骆驼和马谁比较厉害的男孩。被唤作“小达”的男童,无声地向陆灵挥了挥手,就像是在道别一样,随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沙堆里。 “喂,你做什么?”陆灵大惊,她慌忙冲上前,两手拼命扒开沙尘,想将那孩童扒出来。可无论她怎么努力,无论她怎么挖掘,指缝里却只有细细的黄沙滑落,小达像是融进了沙尘里一样,别说是人了,就连半片衣角都瞧不见。 这景象古怪至极,陆灵虽然觉得异样,但此时此刻,救出那孩童才是首要。她连忙放出“炫影”烟花,一面更加奋力地挖掘。可直到小竹、归海鸣、毕飞他们看见“炫影”赶到,直到她的指甲里嵌满了沙尘,她还是没能看见小达的身影。 “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村人们也跟着赶来,看见陆灵几近疯狂的动作,慕非烟轻声询问。 “有人埋在里面了,”陆灵急道,“快帮我一起把小达挖出来!” 听了她的话,归海鸣、毕飞两人立刻动作,而小竹则念诵起“御风诀”的咒文,以旋风驱散黄沙。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村人们却面面相觑,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小达?那是谁?” 陆灵闻言一惊,她转头望向村人们,男女老少的脸孔上,都浮现疑惑莫名的神色。她眼光一扫,伸手指向其中一位满面皱纹、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急道:“达嬷嬷,小达不就是你孙儿吗?” “哎呦姑娘你可别瞎说,”老太太慌忙摆起手来,“老身在慕家做了一辈子的厨子,终生未嫁,别说孙儿了,连老伴都没有过。一辈子清清白白的,哪里有什么儿子孙子呦!” 旋风卷起风沙,在这荒漠地下,除了沙尘还是沙尘,哪里有什么人影?小竹停了术法,与同伴们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眼神:白天里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小达和阿光嬉闹不休,阿光出言不逊,慕非烟还让弟弟向小达和达嬷嬷道歉,怎么到了这时候,包括达嬷嬷在内,所有人却都像是不记得小达的存在了? 就在小竹他们四个惊诧万分的时候,忽听一个男童的声音嚷嚷开来:“胡说胡说胡说!小达是我好朋友,他明明就在这里,你们怎么都不认他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人群中拱出,正是阿光。男孩气急败坏地直跺脚,他冲到达嬷嬷的身前,一把拽住了老人家的衣角,着急地道:“嬷嬷,你怎么可能没有孙子,小达就是你孙子啊!阿姐阿姐,上次你缝衣服,做了两件一模一样的给我和小达一人一件,还说要和朋友分享,你怎么会不记得小达啊!还有奶娘,齐叔叔,你们都照应过小达!你们、你们究竟在发什么疯啊!” 被阿光点名的大人们,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慕非烟走上前,她蹲下来平视阿光的眼睛,两手扶住了孩童的肩膀,担忧地说:“阿光,你是不是睡糊涂了?村子里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小达,你说的那些,大约是在做梦吧。” “我才不会弄错!”阿光甩开姐姐的手,看见自己的亲人朋友那一张张难以置信的面容,小男孩一转身跑到了小竹他们这一边,他一把抱住了归海鸣的大腿,央求地说:“叔叔,你告诉他们,你见过小达的对不对?” 不等归海鸣回答,慕非烟连忙赔不是:“家弟顽劣,让诸位客人见笑了。小孩子天生爱臆想,怪我没跟他说清楚。阿光,来我这里,别黏着叔叔了。” 说着,她向弟弟招了招手。阿光却向她做了个鬼脸,抱着归海鸣就不撒手。被男童依赖的归海鸣,一双冰眸冷冷扫过面前的众人,他长臂一伸将阿光抱起,扛在肩头,随即冷声道:“你说得不错,我见过小达。” “我就说嘛!”阿光得意地望向阿姐和村人,但下一刻他又垮下脸来,低头望向归海鸣急道,“叔叔,那小达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让归海鸣一时语结:他要怎么向阿光说明,他的好朋友已经变成了黄沙消散,再无可寻?就在他敛眉纠结的时候,好在身侧的小竹开了口:“阿光,今天实在太晚了,咱们明天天亮了再去找小达,好吗?” “不行,万一小达遇上狼怎么办?”阿光拼命摇头。 小竹笑着劝说:“不会的,我们这么多人看着呢。我想小达走不远,大约就是在村子的哪里玩累了睡着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如何?” 阿光犹豫了一下,终究是点了点头。小竹与同伴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她走向慕非烟,轻声道:“慕姑娘,方才您也瞧见了,阿光口口声声朋友不见,这件事确实有点蹊跷。您若不介意,今晚阿光就与我们一个帐子休息,由我们劝说他,您看成吗?” 慕非烟微怔片刻,她望了阿光一眼,思忖了片刻,方才点头道:“那就有劳月姑娘了。” 言毕,众人见这闹剧散去,也都三三俩俩地回到了村子里。归海鸣抱着阿光回到帐中,男孩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刚沾上榻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待阿光入睡,四人压低了声音,交谈起来: “这太古怪了,我亲眼看见那孩子跌进了沙里,”陆灵皱起眉头,“你们说,会不会是应龙尊者搞得鬼?” 归海鸣摇首道:“我并未察觉‘九煌’或‘虚影’的妖力。” “小蛇哥哥说得对,这村里除了‘荒尘刃’的灵气之外,并没有半分妖气异动,”小竹也敛起一双秀气的柳叶眉,疑惑道,“正是因为没有妖异作祟,所以这村民齐齐失忆一事,才显得格外古怪。” 毕飞沉吟片刻,转而望向陆灵,轻声询问:“陆师妹,烦请你将方才所见景象,再细说一遍。或许其中暗藏什么蛛丝马迹,先前被我们遗漏了也说不定。” 陆灵又将瞧见黑影直至小达消失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当听见小达挥了挥手像是道别一般,毕飞敛眉道:“这么说来,那孩子像是知道自己的处境,但却并不觉得惊骇畏惧,反而欣然消逝……这,似乎更加诡异了。” 诸般异象,纷杂诡谲,令众人琢磨不透。此时已至深夜,归海鸣与毕飞两位不便在帐中久留,便告辞前往对面的帐篷休憩。陆灵自告奋勇,在帐中戒备守夜,小竹则和衣而睡,不久便陷入浅眠。 第九十七章 ◎ ◎ ◎ 夜半时分。 帐篷的帘幕被轻轻掀开,皎洁的月光映入帐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清甜的香气。原本靠坐在一旁守夜、手中还握着半月戟的陆灵,突然间身子软绵绵地歪了下去,睡倒在地面绒毯之上。 月光映照之下,一个窈窕婀娜的身影,缓缓步入帐中。她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扫了一眼被迷倒的陆灵,又瞧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小竹,然后轻轻走向床榻,微微俯下身,伸手探向床铺的里侧——在那里,阿光正呼呼大睡,全然沉溺在香甜的梦乡里。 修长白皙的柔荑,贴上男童的额头。女郎朱唇微启,轻轻念诵: “沉眠溺梦,流光蜃影, 前缘尽忘,重绘幻境。” 伴随着轻柔的声音,女郎指尖亮起五色华光,渐渐没入了阿光的额中。就在术法将成的那一刹,忽然,竹刃掀起一道绿影,锋利的刀刃对准了女郎的喉管—— “慕姑娘,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掩藏在这小小村落里,竟然不留半点破绽。” 小竹手持绿竹刃,一双盈亮的黑眸,戒备地望着面前的女郎。而另一边,慕非烟喉头被锁,身形顿时僵硬,她眼波流动,先是瞥了一眼小竹,又望向沉睡中的阿光,随后轻声道: “实不相瞒,月姑娘,非烟的确并非常人。至于其中缘由,咱们还是出去详谈,我不想惊扰我阿弟……” 听她口口声声关照着自己的胞弟,小竹也不由地心软了:毕竟在这里舞刀弄枪,若是吵醒了慕光,确实无法向这小小孩童解释。想到这里,小竹稍稍收回了竹刃,而就在这刹那间,慕非烟朱唇微启,竟是冲小竹面门吐了一口气—— 糟了!小竹心中警铃大作,她连忙屏住呼吸,可慕非烟喷出的那道幻彩云烟,仍是扑面而来。 只见烟雾缭绕,幻光流动,五彩华光竟是汇聚成一片绿竹成林。在那苍翠竹林之中,掩着一座草屋,门外遍地蔬果菜花,十足的山林野趣。小小柴门无声开启,走出一名白衣胜雪、发若乌檀的青年来,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绿裙的女娃娃。那景象对于小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那青川山的一草一木,那小屋菜园,正是墨白师父与她居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幻象层出不穷,五色光华萦绕在小竹身侧,似乎是要将她拉入流光幻境之中。若是常人早被幻境所困,沉溺于虚影之中,可如今的小竹灵力充盈、术法非凡,心智更是坚韧不屈,又怎会因这小小幻影失了方寸?她当下念诵起“风无定”的咒文,登时清风随之飞旋,驱散了烟雾幻影。 凭空而起的清风渐渐停止,烟雾与幻光为之消散,小竹定睛一看,帐中哪里还有慕非烟的影子?她忙追出账外,只见夜幕沉沉,冷月茫茫,一道紫衣迅影正朝清月泉疾行。 “揽风神行。” 小竹捏了一个法诀,登时清风再起,扬起她鬓边青丝,拂动她的衣衫裙摆。她足踏清风之力,御风而行,向慕非烟逃窜的方向急追而去。 银月当空,映照这莽莽荒漠,映出那一汪如镜清泉。只见一道紫光率先划破如镜水面,紧跟其后的,是一道青翠绿影,她踏风追逐,荡开粼粼波光。 突然,紫影骤然停步,慕非烟立于银波之上,一双水眸望向前方。在那里,一位裹着头巾的中年大婶,以及一位高高壮壮的中年汉子,正站在清月泉边,微笑着凝望她。那汉子抬起胳膊,冲她挥了挥手。而那婶子则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寂静无声。 荒漠的夜风,冰冷如刀,割破了清明镜湖,也割向那湖边的二人。那大叔大婶忽身形一矮,双膝竟是化为了细碎的黄沙,不过眨眼间,整个人就化为尘土,融入了漫漫沙尘之中。 “不……”慕非烟探出手去,似乎是想留住那消逝的人形,可随着夜风拂过,那尘沙便被卷入苍茫天地,再无可寻。 当小竹追到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么一幕。她清楚地辨认出,那大叔大婶正是阿光口中的“奶娘”和“齐叔叔”,二人消失之前,面上并无半分怨怼憎恨,而是诚挚的笑意。而那婶子无声的话语,以唇形来看,分明是“多谢”两个字。 一时间,小竹只觉脑中疑问纷纷,千头万绪理不清:那慕非烟显然不是常人,她刻意隐藏法力,定是有所意图。而村人消失,化为尘土,明明是一件惊悚可怖的事情,可照眼下的情势看来,村人并无半分惊惧,反而像是早已料到,甚至欣然道别…… 慕非烟垂首不语,她那清亮双眸中,凝起盈盈水光。片刻之后,她握紧了双拳,猛地抬起头,恨瞪小竹。霎时间,她的双掌中流光涌动,化作一对双剑,只听她恨声道: “你们……欺人太甚!” 不等小竹回话,慕非烟一旋身,双剑荡起幻彩华光,如斑斓大蛇向小竹狂袭而来。小竹向后急退数步,右手一挥,以手中绿帛为长索,先挡去慕非烟这狂怒一击,方才大声回复: “慕姑娘,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慕非烟冷哼一声,双目中恨意更浓,她双剑舞得更急,身形如九天落雷,在清月泉上映出紫影炫光,欺近小竹身前,“我隐姓埋名,从不踏出荒漠半步,究竟是哪里招你们惹你们了,非欺我家园,毁我蜃境!” 一个“蜃”字钻入小竹耳中,令她脑中灵光一闪:不错,能以烟雾化为幻境的,能以沙尘幻化为人的,只有沙漠中的蜃妖了。想到这一层,似乎许多疑点便有了解释,可不等小竹理个清楚明白,慕非烟的杀招已是近在咫尺—— 一对双剑剑气如虹,华光迷炫了眼,如斑斓巨蛇欺上小竹的身形。小竹立刻以绿竹双刃格挡,同时念诵风驰之术。顿时,旋风从她脚下盘旋而上,卷动了清月泉水,在天地间连起一道水龙。水龙长吟,水花四溅,同样迷乱人眼,让慕非烟不得近身。 慕非烟格外恼怒,她手腕一翻,地面黄沙应声而起,盘旋入空,直击水龙。月光之下,只见一蓝一黄两道巨龙飞速相撞,沙尘与水花在虚空中飞腾。慕非烟化为紫影掠起,冲破水雾沙帘,再次挥剑斩向小竹。小竹一看避无可避,只好挥动手中绿索,如灵蛇一般击向慕非烟—— “铿”地一声,那是短兵相接的声音。慕非烟的双剑兜头斩下,却被小竹手中的短刃架住,终究未得手。另一方面,小竹挥舞的绿索撞上了慕非烟的右胸,在这一撞之下,慕非烟身形一滞,双剑脱手而出。 “噗。”慕非烟突然喷出一口血来,这让小竹一惊。只见慕非烟方才被绿索撞击的右胸,隐隐透出红色血印来,而这绝不是小竹造成的。 小竹停下攻势,道:“你受伤了?” “呵,少装模作样了,”慕非烟恨声道,她怒瞪小竹,满眼皆是怨憎,“想夺走荒尘刃,便先踏过我的尸体!” 听出慕非烟言语之中的决绝意味,小竹心中疑惑更深,眼看对方竟是拿出了豁出命来的觉悟,若与之硬战,怕是难免伤及对方。小竹心念一动,她手掌一摊,将手里的短匕丢进了脚下清泉之中,缓声道: “慕姑娘你错了,我们并非要夺取荒尘刃。先前出手,也是错以为你要对阿光和村民有所不利。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还请你放下敌意,咱们把这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说着,小竹也收了术法,旋风为之停歇,凶猛的水龙失了方向,水滴又跌回了泉中,在月下掀开一道银色珠帘。见此情景,慕非烟为之一怔,她一手捂住心门伤处,眉眼间尚有戒备之色,但也暂时止住了攻击。她捏了一个法诀,让沙尘巨龙盘旋在身后,并未上前进攻。 “先前见村民消失,众人却矢口否认,而你又夜半潜入帐中,对阿光施法术法,我便以为你要害他,”小竹缓声道,“可方才听闻你是蜃妖,我便想明白了一些,你对阿光念诵的咒文,只是用蜃光编造幻境,并不伤及性命。若我猜得不错,你是用术法幻境编造一个过去,一个没有小达的梦境,彻底让阿光忘记小达的存在。” 听小竹一开口就是阿光的安危,慕非烟脸色稍缓,身后的黄沙之龙也稍有平复,减轻了敌意。这让小竹微微一笑,又继续分析下去: “这么一盘算,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为何全村的人都要陪着你撒谎,欺骗阿光呢?这本是不合常理、疑点重重的事情,可刚才看到奶娘婶子和齐大叔向你道别、继而化为沙尘的景象,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这村子并不是真的村子,村民也不是真的村民,他们都是你用沙尘和幻影变化出来的。唯有阿光才是真实,所以也只有阿光记得小达,而你为了掩盖这一事实,必须用术法潜入他的梦境,修改他的记忆。” “……”听见这句,慕非烟低垂了双眼,眼中盈盈波光涌动。 瞧出她的伤怀,小竹上前一步,柔声轻问:“慕姑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要编造这样的幻境,又是为何人所伤呢?” 慕非烟抬起盈盈水眸,她刚想说话,霎时间,一道狂暴的杀气狂袭而来!一道黑影掠过长空,幽垠暗火瞬间爆裂,溅起飞散的血花! 这一击实在太快,竟是比落雷更为迅猛,小竹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见眼前血雾弥漫,慕非烟的右肩被这爆裂之力撕开,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落入脚下的清泉之中,将泉水染成了淡红色。 “气愈之术!” 小竹慌忙念诵起治愈的咒文,并一把抱住了慕非烟摇摇欲坠的身体。而就在这时,夜幕传来低沉的笑声: “呵呵,有趣……云生镜出现于此,看来是想好了法子,准备对付应龙了。” 小竹闻言一惊,世间知道她云生镜之身份的,唯有墨白仙君与神将沧溟。她抬头望向天幕,只见银月之下,立着一道高瘦的身影。 那人披着一袭黑色长袍,戴着一个半截的银色覆面,遮住了眉眼,只露出青紫的薄唇来。他漂浮在虚空之中,全身散发着浓重的黑色浊气。只见他摊开右掌,一簇暗紫色的幽火,火舌摆动不休。而在他的左手里,正握着那柄银色弯刀——荒尘刃。 这个人,小竹曾在东海远远一瞥,正是应龙四尊者中排行第二的“虚影”。原来,方才是他放出幽火偷袭,不但重创了慕非烟,而且趁此时机夺过了荒尘刃。 “是你!”慕非烟又急又怒,可她刚一开口,鲜血便从她的唇中溢出。她挣扎着要起身,伸手探向虚影手中的利刃,急道:“还、还给我!” 幽紫闇火在那银色覆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华,“虚影”牵扯了唇角,勾勒出一抹嘲风的弧度: “如若不然,又能怎样?你虽是一介地仙,但眼下重伤至此,也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罢了……小姑娘,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即便你放出了那支烟花,你那鸣蛇哥哥不会赶来的。蜃仙的幻境沉眠,唯有同级的仙圣可以抵挡,即便是归海也无从破解。” 后半句是冲小竹说的。小竹的动作一僵,她正将右手背在身后,的确打算放出“炫影”之光,召唤同伴赶来。而听了“虚影”这句,她立刻明白:为何先前她与慕非烟打斗许久,归海鸣他们并未发觉赶到,只因慕非烟与墨白师父一样,已修炼为地仙之身。身为地仙,慕非烟的修为自然是非同凡响,她用蜃影幻境将归海鸣他们禁锢在梦中,而小竹因为是天界神器云生镜化生,所以才没有着了她的道儿。 “还!给!我!” 慕非烟厉声道。她虽然已是重伤难愈,却像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般,祭出全身的灵力,召唤沙尘幻影。顿时,夜空中流光飞舞,只见她发丝零乱纷飞,沙尘听她号令,再度盘旋腾空,化为一条巨龙,向“虚影”咆哮而去! “呵,翻来覆去只有这一招么?无趣。” “虚影”冷笑道。眼看那黄沙巨龙就要吞没了他,突然,“虚影”周身黑色浊气贲张散去,瞬间化为虚无。巨龙扑了一个空,而转瞬之间,“虚影”的身影已出现在截然不同的方向。 “噗!”使出这聚力一击,慕非烟一口鲜血呕出,身形向一旁倒去。幸亏有小竹扶住她,并以灵气缓缓渡入,才支撑着维持慕非烟的性命。 “呵呵,可笑,一介地仙本可自在逍遥,非要踏这尘世的浑水……”虚影森冷一笑,他抬起右手,掌中幽垠闇火攒动不休,如蓄势待发的恶魔,将要扑向自己的猎物:“既然你如此恋世,便死在这万里尘沙之中罢。” 话音刚落,“虚影”掌中幽火如落雷般劈下,以破风之势向小竹与慕非烟袭来,眼看就要将二人炸为焦土,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羊角旋风骤然升起,卷起清月泉水拉开一道屏障,正拦在二人身前—— “轰!” 随着一声巨响,水龙长吟,爆裂之力激荡,溅起红雨纷纷。只见那纷乱雨珠中,小竹目光坚定,她一手护住慕非烟,一手操控水龙扭转盘旋,同时,她的额间亮起银色光华,只听她朗声念诵: “九天鸣霄速临!” 伴随她清朗声音,额间浮起一道炫光符印。与此同时,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一道银光如流星火雨飞降人世,径直撞入湖面,激起轰然大浪。待到水花散尽,只见纷纷银珠之中,立着一道高瘦挺拔的身影,银丝如雪,眼神如冰。 “归海鸣!”虚影的声音微变,“你不是被蜃梦所困?!” 归海鸣眼光如刀,冷冷扫过“虚影”的假面,他右腕一翻,一道幽蓝闇火骤然升腾,犹如一条青龙缠绕,窜上了他手中的蟠龙枪。银月之下,归海鸣那挺立的身形,如一尊冷傲的战神雕像。 曾有“焚祭”之称的归海鸣,是应龙尊者中排行第三的妖灵,若论修为战力,与“虚影”不分伯仲。一时之间,万籁俱寂,周身散发着黑色浊气的妖异“虚影”,与掌中燃起焚天闇火的武者“焚祭”,两人无声对视,战事一触即发。 “呵呵,”虚影忽扬起唇角,率先打破了这沉默的僵局,他竟是收敛了黑雾浊气,扬手将那荒尘刃抛向了归海鸣,“老三,你我若是一战,谁都讨不到便宜。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卖你一个人情。” 荒尘刃划破虚空,被归海鸣稳稳接住。武者剑眉微挑,冷声质问:“虚影,应龙尊者之中,唯有你我最看不透。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如今不战而退,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虚影的眉眼被银面遮蔽,看不出面目来。只见他扬起青紫薄唇,讥诮一笑:“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之胜负,本是五五之数,坏就坏在你那小丫头,不知会趁机耍些什么滑头,令我赢面极低。呵呵,自你破出蜃梦之刻,我设下的局便已经败了,又何必自寻死路?” 说到这里,虚影摊开手掌,一颗紫色圆珠在他掌中升起,悬浮于空中。紫珠周身电光涌动,隐隐闪烁雷光,正是“四命器”之一的“雷鸣目”。 “若我猜得不错,这才是你们的目标罢。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我是受谁的号令夺取雷鸣目,郭鸿飞之死,究竟又应该算在谁的头上,想必不用我再提示了罢,呵呵……” 虚影的笑声极是阴沉,只见他手腕一翻,那雷鸣目便从他手中脱出,径直飞向归海鸣。后者敛眉不语,当下伸手接过,而就在这一瞬,虚影周身浊气大盛,黑气贲张,霎时化为飞散的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倒要看看,对付应龙,你们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黑烟散尽,苍莽荒漠之上,唯有阴冷的嗤笑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眼见“虚影”不战而退、并且还留下了荒尘刃与雷鸣目,小竹与归海鸣二人对望一眼,心中皆是疑惑万分。然而,眼下并非追究疑问的好时机,小竹再度捏了一个法诀,念诵“气神流转”的治愈咒文来。 霎时间,流光飞舞,金色光华如蝶翩舞,萦绕在慕非烟周身,缓缓渗入她的伤口之中。渐渐地,先前汩汩流出的鲜血停歇下来,皮肉翻出、几可见骨的创口,一点一点地开始愈合。 见此情景,小竹这才松了一口气,抬手逝去了额角的汗珠,然后抬眼望向归海鸣,冲他展颜一笑:“小蛇哥哥,多亏你及时赶到,不然慕姑娘可就危险了。” 归海鸣默然不语,只是伸出右手,以生了茧子的大掌抚向小竹的前额,用指腹轻轻摩挲那额间看不见的刻印。感受到他忧虑的视线,小竹笑意更浓,她探出双手,捧住他微凉的大掌,轻声笑道: “若不是有九天鸣霄之印,小蛇哥哥便不能从蜃梦中清醒,我和慕姑娘怕是要糟糕了。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看来上天也是站在咱们这边呢。” 这九天鸣霄之印,是在许久之前,归海鸣以自身银血为凭,特意刻在小竹眉间的。为的就是在她陷入危机之时,能以此封印召唤他随时现身。方才,蜃仙的幻术将归海鸣深困其中,令他分不清是真是幻,险些长睡不醒。若不是有先前这道咒印,有小竹念诵“九天鸣霄速临”,有这以血为凭的召唤陡然将归海鸣自幻境中惊醒,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小竹和慕非烟若被虚影所杀,归海鸣、毕飞与陆灵三人也将永陷蜃梦。这其中因果,或许当真如小竹所说,乃是上天庇佑了。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轰鸣。小竹与归海鸣循声望去,只见泉边远处的那片沙棘林,竟是无端坍塌了,树衰木折,激起黄沙飞扬。正当二人生疑、打算前往查看之刻,只听耳边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荒……荒尘刃……给、给我……” 慕非烟颤声道。虽有小竹为她疗伤,但先前受了“虚影”重创,新伤旧患叠在一起,此时的她元气大伤,全身乏力。似乎是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了,她只能挪动颤抖的五指,努力地探向归海鸣。后者眼神一黯,将那柄天将铸造的神器,递进了慕非烟的掌中。 拿到了荒尘刃,慕非烟死死地收紧了五指,直让指节都泛了白。她闭上双眼,口中喃喃念诵: “流光蜃影,绘我幻境,尘沙不老,聚形化……噗!” 喉头一阵鲜血涌出,打断了她的咒术。小竹见状慌忙再施灵法,一边缓解慕非烟的伤势,一边轻声劝阻:“慕姑娘,以你现在的状况,决不能再施展法术了,否则灯枯油尽,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的。” “不……村子不、不能散,”慕非烟摇了摇头,执着地握紧了掌中的弯刀,沾着鲜红血痕的嘴角,溢出深藏多年的苦衷,“阿光他……他……他会发现……” 夜风呼啸,卷起这荒漠中的尘沙,粗粝不堪,飞散四野。此情此景,正是像极了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第九十八章 ◎ ◎ ◎ 慕非烟本不姓慕,她无名无姓,是这荒漠中的蜃妖。她形单影只,孤零零地活在这苍莽尘沙之中,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发现了荒尘刃。荒尘刃虽有耗元吞灵的功效,但毕竟是天宫神将打造,是一件天界法宝,它不像夔骨之笛或者噬枯藤那样邪性霸道,只要运用方法得当,并不会对主人造成负面影响。蜃妖便以这法宝为凭借,只用了短短三百年,便修成了地仙之身。 修成正果的蜃仙,并未离开这片生她养她的茫茫大漠。闲暇无事,她会日行千里,去城镇中买些书卷杂集来读。读到有趣的地方,她便左手持卷,右手化诀,将黄沙幻化成书中的楼宇街市,沙尘聚起小小人形,化为贩夫走卒,走街串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蜃仙独居荒漠,平日读书看景,倒也自得其乐。 直到七年前,徽州城官慕之诚,因私开官粮被判刑斩首,其父母妻儿皆受牵连,祖孙三代连同府中仆役共四十三口人,一齐被判作朝廷要犯,发配到这远漠边疆。那一日,官差押解着慕家上上下下,途经荒漠边境,正遇上了饥饿的狼群。 面对这群可怖的野兽,官差衙役们仓皇逃离,竟是将犯人们当做了减缓狼群攻势的诱饵。可怜这四十三口人,大多数都是些老弱妇孺,即便有几位在慕家当长工的壮汉,此时也都被上了枷锁、锁了手脚。当狼群蜂拥而至,他们别说是还击对抗,就是想撒腿逃跑,都因脚下拴着的铁链,难以迈开步子。 一时之间,哀嚎遍野。 野狼咬断了他们的颈项,撕开了他们的肚肠,血腥之气被夜风送出几里远。当蜃仙察觉血气、赶到现场的时候,荒漠沙尘已被鲜血染红,满地都是破碎的尸块,饿狼们大快朵颐,贪婪地咀嚼着新鲜的血肉。 在这血池肉林般的炼狱之中,唯有一个两岁大的孩子,茫然地哭泣着。那是在一座被风沙侵蚀形成的天然沙堡里,男童被人推进了小小的洞口,而在洞口外拦着一具肠穿肚烂的尸体。那是一位中年妇人,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的脸上没有惊慌失措的表情,反倒是咬紧牙关的坚定,定格在了她的最后一刻。 蜃仙不忍再看,便驱散了正在啃噬妇人腿脚的野狼。她伸手阖上了妇人的双眼,用法力挪开了那具残破不全的尸体,抱出了那小小孩童,并用白皙的五指轻柔地覆上了孩童的眼睛,不让他看见母亲凄惨的死状。 “娘……呜呜呜……我要娘……” 被蜃仙抱在怀中的男童,不住地抽泣着。即便她温柔地请拍他的脊背,也不能令他安静下来。蜃仙转身望向这满目疮痍,染血沙尘之上,四十余条人命葬送于此,却拼不出几具完整的尸体来,这让她也不免怅然叹息。就在这时,她瞥见地上落着一卷布帛,便翻动手腕,将那卷文收至掌中——那是慕家人的判书,被仓皇逃窜的差役不慎遗漏在了这里,上面书写了众人被发配边漠的来龙去脉,以及所有人的名姓关系。 读完帛书,蜃仙更是感慨。上古神魔大战东海,百姓颠沛流离,城官慕之诚解流民饥苦,却遭受斩首之刑,家人亲眷更是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慕家上上下下,竟然只剩下了两岁的幼子?慕光。 正当蜃仙唏嘘不已之时,忽觉得手上一热。眼不能视物的小慕光,用软软胖胖的小手向旁边摸索着,然后抓住了蜃仙温暖纤细的手指。指尖传来稚嫩又柔软的触感,霎时间,蜃仙只觉心弦一颤,从未有人与她如此靠近过…… “你……你是位大姐姐对不对?姐姐姐姐,求求你、求求你带我去找阿娘好不好,求求你嘛!” 因为母亲的极力维护,被堵在沙堡洞口里的男孩,并没有看见全家人被狼群啃噬惨死的场面。眼下又瞧不见状况,男孩只能撒娇似的央求着,短短胖胖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攥住了蜃仙。 这是素来独来独往、形单影只的蜃仙,第一次感觉到被人依赖的滋味。面对这孤苦伶仃的孩童,从不擅长与人交往的蜃仙,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水袖轻扬,顿时沙尘涌动,如浪头一般袭来,将那些鲜血与尸块深埋地下,埋葬在这荒漠之中。 蜃仙眼波流动,她单手取下了腰间的荒尘刃,将之握紧在掌中。感受神器充沛的灵力,她缓缓念诵起“蜃光绘影”的咒文。霎时间,五彩蜃光于虚空中飞舞,化作了清澈泉水,化作了茵茵绿树,化作了五彩帐篷。与此同时,细碎的沙尘在她的号令之下,不住地涌动着,竟是缓缓地立了起来,聚成了腿脚,凝成了躯干,最终化出了头颅,模样打扮与先前的尸体别无二致。 蜃光有若流萤,翩翩飞舞,绘作绿洲清泉之景。尘沙缓缓聚集,化作四十余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与判书上的姓名身份对应。待到幻光散去,人形褪去了黄沙的踪迹,蜃仙才放开了遮住男童眉眼的手,冲他温柔一笑: “阿光,我们到家了。” 看见了娘亲与家人们的踪影,慕光眼睛一亮,他用力地挥舞着胳膊,大声呼喊着“娘亲!”,然后一个蹦跶跳出了蜃仙的怀抱,钻进了妇人的胸膛里。下一刻,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望向蜃仙,疑惑不解地歪了脑袋: “大姐姐,你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蜃仙轻轻一笑,她伸出食指,点住了阿光的额头,温柔地蛊惑道: “你连阿姐都不认识了吗?” 幻彩流光映入了男童的前额,更改了他过往的记忆。于是本是独子的他,便有了一个大他十来岁的阿姐,名唤慕非烟。 在蜃仙所编造的蜃楼幻境之中,被流放塞外的慕家人,合力赶跑了狼群,定居在了这片绿洲中。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大伙儿过着与世隔绝、欢乐美满的日子。在这小小村落里,每个人都是那样和善,大家围炉起舞,对月高歌,每一天都是欢声笑语。 一晃眼,便是七年过去。慕非烟与慕光,就这般生活在这美好的蜃境之中。数百年来都是孤身一人的她,从来没有这么大的一个家,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亲人。渐渐地,蜃仙自己也迷醉在这重复了一千一万遍的谎言里,认定了自己慕非烟的身份。她当真将阿光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教他读书习字,教他与人为善。 而阿光也渐渐抽了个子,不再是当年好骗好糊弄的孩童,已经九岁的他,正是猫嫌狗厌的岁数,成天想着出村看一看。小家伙常为此和大人拌嘴,却唯独对慕非烟的话说一不二。在他的心中,那是最疼他的阿姐,甚至比娘亲与奶奶还要疼他。 然而,这隐居桃源的笑闹岁月,终是被一道浊气打破。那一日,应龙尊者之“虚影”寻上门来,指明了要抢荒尘刃。慕非烟当然不能让他得逞,她虽为地仙,法力不俗,但要维持这么庞大的蜃境,要维持四十多人的身影,全靠这件神器的灵力支撑。 “想要荒尘刃,便踏过我的尸体!” 面对步步紧逼的“虚影”,慕非烟紧握荒尘刃,绝不退让。她宁可豁出命来战,也不会让人破坏她的家园,哪怕她明白,这不过是个虚幻的蜃境。 可“虚影”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不但妖力极强,而且诡计多端,设下一计,重伤了慕非烟。虽然慕非烟最终抵挡住了对方的攻击,守住了荒尘刃,但她因重伤不愈,元气大伤,“蜃光绘影”的咒术也因此产生了裂隙,这才出现了村民重归沙尘的状况来。 而在这种情势下,小竹他们进入村中,上来便询问“荒尘刃”一事,慕非烟误以为他们与“虚影”是一伙的,便借口庆典留宿,实则暗中出手,将众人困入蜃梦之中,令他们长睡不醒。好在小竹有云生镜护体,不受这咒术影响,才逃过这一劫,令事态未走进无法挽回的境地。 第九十九章 ◎ ◎ ◎ 风声瑟瑟,沙尘漫天。 当慕非烟缓缓道出那前尘旧事,小竹这才恍然大悟,先前的诸般疑点,此刻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难怪她与归海鸣先前进入村里时,没有察觉到半分妖气,只因慕非烟已是修成正道,而她那地仙灵气被荒尘刃的神灵之气所掩盖。而村民们化为沙尘,临别前的道别之举,也在情理之中了。 “看来那个‘虚影’早就察觉我们要来,所以他在第一次重伤了慕姑娘之后,并没有趁胜追击,而是布下这个局,”小竹敛起她那双秀丽的柳叶眉,认真地分析道,“他故意让慕姑娘先入为主,误解我们与他是一伙儿的。他先掩藏行迹,坐山观虎斗,当慕姑娘对我们施下蜃影幻术,消耗灵力修为无力抵抗,而我们也被幻术所困,不能清醒的时候,他便出现夺走荒尘刃。啧,好个一石二鸟的损招儿!” 说到这里,小竹将目光投向身侧的伙伴:“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小蛇哥哥,虚影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荒漠?而且他竟然对我们的目标了若指掌,知道我们要用四命器对付应龙,这不合常理啊!” 归海鸣双眉紧蹙,沉声道:“应龙尊者之中,虚影向来飘忽游离,深藏不露,我与他交往不深,也难以揣测他的行迹。” “咱们多提防着点,这人实在是捉摸不透,而且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他……”说到这里,小竹心间一凛:想到“虚影”看穿了她云生镜的身份,她便愈发不安。好在方才乱局之中,“虚影”并未向归海鸣提到这点,否则她的计划也不免暴露了。 正当小竹疑虑重重之时,慕非烟深吸一口气,竟是用颤抖的双手,再度捧起荒尘刃,企图再一次施展“蜃光绘影”的咒术来。归海鸣见状眼神一黯,横起手刀劈落。慕非烟虽为地仙之身,但在此等重伤情势之下,竟是敌不过这寻常一击,身形为之一震,荒尘刃骤然脱手,落在莽莽黄沙上。 “你若死了,要幻境何用?”归海鸣冰眸一扫,冷声道,“难不成让那小鬼一辈子活在梦里?” 慕非烟双唇轻颤,此时的她面无血色,闪着水光的盈盈双眸里,透着些许茫然与不安,半点不似初见时那般干练的模样。她那纤长白皙的五指,费力地探向细碎沙尘,试图捞起那天界神器。看见她的神情动作,小竹也觉心中沉闷,她不由轻轻地叹息一声,缓声劝慰道: “慕姑娘,我知道你舍弃不下这七年来的家园幻境,你不想让阿光看见残酷的事实……可是小蛇哥哥说得对,若你为施蜃术灯枯油尽,你若死了,那阿光又能依靠谁呢?幻术什么的,骗得过一时,骗不了一辈子啊。” “我、我明白……”慕非烟哑声回应,她低垂双眼,望向被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的荒尘刃。小竹所说的道理,她又何尝不明白?可今时今日,她要怎么告诉阿光,自己并不是她的家姐,而村中的亲人朋友,不过是尘沙凝成的幻影,那些欢笑开怀的日子,皆是虚妄的假象? “那都不是假的啊,”小竹忽插口道,她一双琥珀般莹亮的双眼望向慕非烟,像是看穿了对方心中的纠结。只见这位清秀可人的姑娘,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温柔和煦的微笑,然后她柔声说下去: “的确,这村子这房子,这花花草草还有这清泉绿洲,都不是真的,”她伸手探向脚边清泉,清澈泉水被她掬在掌中,不多时便化作细密黄沙,从她指缝中滑落,“但这七年来,你和阿光在这里的日日夜夜,都不是虚无的幻象。你教他读书习字学做人,你让他放孔明灯寄托遥思缅怀先人,那些都不是蜃术,而是实实在在的情感啊。” 说到这里,她展颜一笑,伸手捧住慕非烟的双掌,轻声笑道:“阿光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会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再说了,别说是在这里长大的阿光,就连只来了一天的我,也会记得那灯火漫天的景象,记得和大伙儿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的场面,那种暖洋洋乐呵呵的开心劲儿,又有什么比这更真实的呢?” 小竹这一番言说,令慕非烟默然不语。大漠无声,天地苍苍,茫茫月下,尘沙尽老。直过了许久,慕非烟终于撑起虚弱的身形,她抬眼望向小竹,眉宇之间虽有掩不住的忧愁,但亦有打定主意的决绝: “多谢二位相助,”她的声音中透着暗哑,“请随我来,让我为二位的朋友解除蜃术。” 小竹一手扶住慕非烟,一手捏了个“揽风神行”的法诀,在清风托举之下,三人回到绿洲小村里。此时村子外围的沙棘林,正发出沉闷的声响,缓缓地坍塌下去,一点一点地沉入漫漫黄沙。原本林立于村中的帐篷,那鲜亮绚烂的色彩无声地退去了,化作了老旧破败的模样,最终又化为了细碎的沙尘。 白发佝偻的老人家、染花布裙的大婶、粗布短衫的壮年汉子、携手相牵的青年男女、羊角小辫儿的孩童……沙人们像是感觉到了灵力的消退、蜃术的崩落,他们走到了街市上,一齐望向那给予他们虚幻生命的蜃仙。 慕非烟一眼望去,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那相处了七年之久的亲人朋友,他们的脸孔逐渐褪去了光泽,变得灰白惨淡,最终,他们的鼻梁眉眼都塌了下去,躯干四肢分散开来,最终化为了一堆黄沙,缓缓流入脚下的荒漠之中。 慕非烟忽加快步子,奔到一位老者的身边。那位七年来被她当做长辈的白发老婆婆,她手中的拐杖、她的腿脚、她的双膝,一一化为了尘土,而在最后一刻,老人家伸出了右臂,满是皱纹的干瘪的手,抚向慕非烟的额头,轻轻抚摸她柔顺的青丝,就好像在安慰自己的儿孙一样。 “奶……奶奶……” 慕非烟颤声呼唤,她的视线早已被泪水扭曲。原本孤孤零零的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吸收天地灵气修行百年,从未觉得孤独寂寞。可这些年来,她的命途陡然改变,这七年来的日日夜夜,都充满了欢笑与温情,绘满了五彩斑斓的图景。 轻拂她额头的手,终究是化作了细细沙尘,洒在她的长发上,铺了浅浅的一层。在银月的映照下,乍一眼望去,宛若鬓发皆白。慕非烟的双肩轻轻颤抖着,她明明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用法术幻化出来的人偶,但她却无法将感情抽离。七年间每一朝每一夕的相处,早已刻印进她的心田,再也泯灭不去。 终究,一个接着一个,沙人们无声无息地散去了。来不及辞行,来不及道别,他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未能留下存在过的痕迹,整个村子已化为破败的戈壁沙堡,唯有毕飞、陆灵和阿光三人,枕着荒漠尘沙,仍陷入沉沉梦乡之中。 慕非烟水袖轻扬,一道幻光在虚空中亮起,飞向沙地上的三人。毕飞和陆灵率先醒来,见了村中景象都是大为震惊,他们还来不及询问,就听阿光嘀嘀咕咕着“天亮了吗……”,一边翻了一个身。 “阿光,醒来吧。”慕非烟轻声呼唤。 “不要嘛,我还没睡够……”阿光嘟嘟囔囔地说,他抬了抬手,似乎是想让自己钻进被窝里,可左拉右拉都拽不到被褥,才不甘心地揉了揉眼睛,抱怨地说,“阿姐我困……我还要多睡一会儿嘛。” “我……不是你阿姐……”慕非烟垂下眼,一句否认堵在了喉管里,几不可闻。 先前一直劝说慕非烟放弃幻术、将真相告诉阿光的小竹,到了这一刻,却又犹豫了。方才她努力地劝说,归根到底,是不想蜃仙以性命为代价,保住这个虚幻的蜃境。而此时此刻,亲眼看见小村化为乌有,小竹却又觉得,其实真相并不是那样重要了。 慕家上下四十余口人,究竟是七年前丧生于狼口,还是今夜化为沙土黄尘,这两个同样残酷的事实,又何必分清谁真谁假、谁是谁非呢? 七年前的救命之恩,七年间的相依为命,慕非烟与慕光的这份恩义亲情,甚至浓于骨血。拆穿蜃仙的身份,追究他们是否亲生姐弟,又有什么意义呢? 心弦轻颤,小竹心念已动。就在这时,慕非烟已上前轻轻摇醒了阿光。小家伙揉着朦胧睡眼,望向周遭的景象,顿时吃了一惊。 清泉绿洲不复见,村落帐篷无影无踪,莽莽荒漠之上,放眼望去,一片荒芜。唯有几座被风侵蚀得嶙峋丑陋的沙堡,突兀地立在一望无际的黄沙里。 “这是哪里?阿姐,我们怎么会在这儿?”阿光瞪大了眼,惊讶地问。 慕非烟眼神一黯,她刚想开口解释,忽听一个带着盈盈笑意的声音,在这月下荒漠中响起: “小懒虫,你还不快起来,咱们都走出老远老远啦!” 慕非烟一怔,她转头望向小竹。只见小竹笑若春风,冲阿光勾了勾手指:“你非烟姐姐说要带你进城,去吃糖葫芦呢!” “真的吗?”阿光顿时眼睛一亮,他一骨碌爬起身来,攥住了慕非烟的衣角,“阿姐阿姐,你当真带我进城,去看荒漠外的样子?” “……”慕非烟怔住,久久不能言。而小竹则是抢过话头,她眼珠子一转,不多时便想好了借口: “这次为了带你去见世面,你非烟姐可是顶撞了慕家奶奶,有阵子不能回家去喽。我看你们干脆去神州内陆转转,游历大江南北,玩个三年五载,等你们奶奶消了气,再回来荒漠好了!” 听了小竹的话,阿光的小脸都泛了光,他仰头望向慕非烟,欣喜地说:“阿姐阿姐,这是真的吗?你要带我去看山看河?嘿,阿姐你最好了!” 说着,小家伙开心得手舞足蹈,一头撞进慕非烟的怀里。一时间,慕非烟有些手足无措,她怔怔地望向小竹,却见后者温柔一笑,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阿光也好,慕非烟也罢,他们已失去了太多太多。他们的家园毁于一旦,他们的亲人朋友皆埋葬于黄土之下,这样残酷的事实,一个人背负已是足够,又何必让九岁的孩童也受此煎熬呢? 察觉到小竹鼓励的目光,慕非烟终是定下神来。她缓缓探出纤细的双臂,将这世上她仅剩的亲人、将她唯一的弟弟,紧紧地搂进了臂弯里。 见此情景,少女扬起唇角,她望向身边的友人,小竹与归海鸣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无垠荒漠,银月当空,月光映出他们的身形,有若青丝覆雪。 虽然那清泉绿树已化为虚无,但这荒漠绿洲里人们载歌载舞、灯火如星的景象,将永远烙印在阿光,以及其余众人的记忆之中。或许回忆就是一种蜃术,记忆也不免有真有假,有虚幻的美化,也有虚妄的夸大。在那记忆的幻境里,是美是丑,是明是暗,全然依赖人心所向,喜怒哀乐,欢喜憎恶,各绘不同色彩,但凭一个“情”字。 第一百章 魔噬 ◎ ◎ ◎ 在向慕非烟与阿光道别后,小竹他们再度踏上了征程。归海鸣化为鸣蛇原身,展翅腾空,其余三人坐在蛇背之上,日行千里,赶往“噬枯藤”所在的黑龙沼。在这途中,小竹将蜃仙与孩童的相遇、她以蜃术制造幻境的缘由,以及“虚影”夺取荒尘刃重伤慕非烟、导致蜃术崩落的前因后果,一一向毕飞与陆灵解释了。听了这其中因由,毕飞双眉微敛,不由唏嘘感慨: “慕之诚慕大人一生清廉,所作所为皆是为百姓祈福,谁知道家人亲眷竟落得如此下场,实是令人悲愤,”毕飞轻叹一声,望向银月下的莽莽荒漠,“好在慕姑娘有情有义,出手救下阿光,为慕家留下了血脉。愿他们姐弟俩此后远离世间纷争,平安顺遂。” 说到这里,毕飞顿了一顿,转而望向小竹,又道:“可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既然蜃仙慕非烟的幻术如此厉害,就是归海兄都无法脱出蜃梦,为何月姑娘你却不受影响呢?” “咳,这嘛……”小竹支吾了一下。她当然不能直说自己是云生镜托生,因此就算慕非烟有天界神器?荒尘刃作为法术加持,也不能将她困入蜃梦之中。眼看毕飞和陆灵还在等待她的回答,小竹将真相略一修饰,半真半假地道:“那是因为师父曾经送给过我一个护身符,大约是从沧溟师父那里顺来的什么仙器吧,所以慕姑娘的术法才会对我无效。” 这个解释,完美地搪塞了毕飞的疑问。此时晨曦微露,鸣蛇迎日飞行,霞光映在它的鳞片与翅翼上,为它镀上了一层绚烂的金色。而那片密林与沼泽,不多时便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归海鸣稳稳降落,众人放眼望去,只见周遭幽暗无光,水汽氤氲,一派阴沉诡谲的景象,与先前在空中看见的瑰丽景色截然不同。这黑龙沼地处神州西南,密林重重,树木奇高,茂密的树冠连成了一片,几乎遮蔽了天地。在这暗无天日的密林中,潜藏着无数毒物,花色斑斓的毒蛇缠绕在树枝上伺机而动,随时会对过路的生灵发出致命一击。 归海鸣一个箭步抢在最前方,他手中的蟠龙枪缠绕着无垠闇火,斩去一切阻挡在前的障碍。陆灵紧握半月戟,一脸戒备地走在队伍末尾,将试图偷袭的蛇虫斩为两截。而小竹与毕飞两位术者,则被保护在队伍的中央,小竹吟唱起“驰风诀”的咒文,顿时清风扬起,驱散了空中弥漫着的紫色毒雾。 黑龙沼危机四伏,无数生灵丧命于此,但四人皆非寻常过客,各怀本事,区区毒沼自然不在话下。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一行人便穿过沼泽,来到了一座峭壁前。根据玄麒真人所指示的景象,噬枯藤就位于这里的天然洞窟之中。 只听一声轰鸣,归海鸣祭出暗火,轰开了山壁。毕飞两指一扬,夹起一张“炽火符”,符咒应声燃起,照亮了这阴暗幽深的洞穴。只见洞中石柱林立,隧洞曲折,路线错综复杂,是一座天地物主以鬼斧神工雕琢而成的天然迷宫。 走在最前方的归海鸣刚一踏入洞中,立刻惊动了洞中栖息的蝙蝠,成千上万的蝙蝠扑腾着翅翼涌出洞外,简直像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一般。众人立刻低头躲避,而毕飞见此情景也放下心来,微笑道:“看来应龙尊者还没有找到这里,咱们的行动还不算迟。” 正如毕飞所说的那样,洞窟中全然没有被侵入过的景象,唯有浓烈的紫黑浊烟,从洞窟深处幽幽传来。不过对于四人来说,这浊气,这迷宫,都不能阻挡他们分毫。小竹屏息凝神,感受洞穴内的灵气走向,以此作为判断,很快便锁定了浊气的来源,找到了通往噬枯藤的通路。大约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在那耸立的石笋之中,众人瞧见了一支散发着浓浓烟雾的黑色藤蔓,正式玄麒真人在幻境中展现的噬枯藤。 按照玄麒真人先前的提点,应龙若要吞噬相柳之力、彻底铲除敌手,便需要寻一件耗元吞灵的法宝。如今,夔骨之笛已经被毁,“魂煞”帝奴也因此丧命,而 “虚影”又在荒漠一战中吃了瘪,并没能去的荒尘刃,那么依照目前情势,身为应龙尊者之首的“九煌”玄翼,必定会来到这黑龙沼中寻找噬枯藤。众人一番商量后,决定守株待兔,就在此地埋伏下来,等到玄翼前来之时,一举将对方拿下,夺取最后一件命器——焱罗爪。 “九煌?玄翼是应龙之子,有千年修为,妖力极强,若想减少损伤对付他,最好的方法便是以静制动,”毕飞分析道,“此处易守难攻,我们已是占了地利。只要我们布下阵势,待到玄翼出现,便立刻出击抢占先机,便能多出几分胜算……” 毕飞话音未落,陆灵已是横起半月戟,跃跃欲试地截断话头:“那就这么办!咱们杀他个措手不及!” “陆师妹,少安毋躁,”毕飞轻声道,“这守株待兔的法子虽好,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此处的噬枯藤邪性霸道,若我们埋伏在此,也不免受到影响……” 听到这里,小竹笑着插口:“这点不用担心,我召唤旋风形成屏障,将噬枯藤的力量禁锢在屏障之内就是。” “那便最好,”毕飞笑着点了点头,“这样一来,就烦劳月姑娘施展风法,禁锢噬枯藤之力。我与陆师妹分守洞口东西二侧,归海兄正面应敌。一旦九煌玄翼闯入洞中,归海兄请拖住敌手的动作,将他的攻势缓上一缓,届时我便放出缚甲神符,力争封住他的法力。若一切顺利,以四敌一,应该能兵不血刃,制住对方。” 战术既定,四人当下依计行事。小竹念诵风法口诀,顿时一道旋风凭空升起,在虚空中盘旋不休,正将那团黑色浊气包裹在其中,令其无法向外扩散。归海鸣冰眸一黯,提起蟠龙枪,傲然挺身立于石壁旁。陆灵手握半月戟,守在洞口的西侧。毕飞熄了炽火符,转而以右手两指夹起“缚甲神符”,屏息以待。 一时之间,石窟陷入沉寂之中。众人也不知在这片黑暗里等了多久,就连向来没耐性的陆灵也没有显露出半分烦躁,战局当前,四人皆是严肃戒备。毕竟九煌虚影并非寻常妖异,一味以武力硬抗,就算四人皆是身手不凡,也必定死伤惨重。必须以智取胜,抢占先机,一击即中。 直过了许久,久到四人已盘算不清时辰,忽听洞外传来一声轰鸣,显是有人以武力轰开了山门。下一刻,一股强大的妖气骤然闯入,掀起飞沙走石,径直向这深处的洞穴飞驰而来—— “鸣霄之焰!”归海鸣大喝一声,他振臂一挥,黑暗中顿时亮起一簇幽蓝闇火。那幽火有若游龙,径直向洞口急冲而去,正与那强势的妖气冲撞在一起,顿时击起爆裂声声,宛若落雷一般! 那道黑影显是未料到这一击,顿时被撞得向后退去一步,行动也随之一滞。说时迟,那时快,毕飞立刻扬起胳膊,迅速甩出缚甲符咒。原本轻薄的符纸像是铁片一般急冲出去,正撞在那黑影身上,顿时连起暗红色的丝线,将黑影牢牢捆住。同一时刻,陆灵立刻挽了个枪花跟上,半月戟的锋刃底上黑影的颈项,只要再靠近半寸,就能割断对方的喉管。 “嘿嘿……”低沉粗犷的笑声在这幽暗的洞窟中徘徊不去,那黑影低垂着头颅,面目看不清晰,“果然是有点小聪明,不过老三,你也太小看我了!” 诡谲笑声回荡在洞窟中,下一刻,那黑影的身形猛然暴涨,不过眨眼之间,竟然顶住了山穴的顶部,而且还在不断地膨胀扩大。众人皆是一惊,陆灵唯恐对方耍出什么花样,当机立断,送出手中半月戟,直直插入了那黑色躯体之中! “轰!” 一声巨响,那膨胀到极致的躯体在这一击之下,竟是瞬间爆裂!登时黑水四溅,淋了众人满头满脸,全身上下散发着腐臭的味道,同时一阵剧痛袭来,被黑水淋到之处,犹如千万根尖针插入了皮肉。 “啊——”陆灵不禁一声惨呼,她看见自己抓着长戟的双手皮肤,竟是开始了溃烂,一点一点地脱落下来。这诡异的景象,令这个向来彪悍倔强的武者心底一凉,惊得说不出话来。而当她看见毕飞的脸孔也被毒水腐蚀、溶出红色的血孔之时,她却连感到害怕疼痛的工夫也来不及,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力将腿脚不便的术者拽出了毒血的范围。 “气愈之术!”小竹连忙施术,方才她距离洞口最远,但脸孔与双手仍是不免被毒水侵蚀。顾不上钻心的疼痛,她慌忙为同伴施展疗伤之法,可预期中的金色光点并没有在虚空中浮起,任由她如何祭出灵力,都无法施展术法,这让她心急如焚。 此时此刻,陆灵与毕飞都已瘫倒在地,受毒血所伤,无力起身。归海鸣单膝跪地,冷峻的侧脸上浮现出宛若铸铁一般的银色鳞片,他一双冰眸如锋利的刀刃,扫向地面那一团庞然大物。只见黑烟弥散,黑影幻化为一只四角猪耳的妖异,妖异红眸黯淡下去,霎时没了气息。 “呼……呼……”归海鸣瞪视着那毒物的尸体,毒血的腥气被他吸入体内,令他的呼吸都不再顺畅。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侧脸滑下,他攥紧了手中的枪杆,全凭毅力支撑自己的身形不在此刻倒下。 “嘿嘿,老三,守株待兔的法子,不是只有你会啊。” 黑暗中传来低沉的声音,霎时间,火光骤然亮起,映出一道壮硕的身形。那人身形魁梧,穿一席龙纹战甲,肩甲之处刺出锋利尖刺,宛若龙爪。他长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右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划到下颚,让他的面目更显得狰狞。 此人正是应龙尊者之中,排行首位的“九煌”——玄翼。 只见玄翼右手掌中升起一簇烈焰,映照出他那青筋贲张的健硕胳膊。他的身形仿若是一座肉山,步伐极是稳健,每走一步都会令大地震颤。他微微歪斜了嘴角,扬起一抹邪气的笑容来: “老三,你也太嫩了些。相处十余年,你该不会以为我只是个逞勇斗凶的蛮夫罢?诸怀可是你鸣蛇一族的克星,看来你那早死的爹妈,还还没工夫告诉你喽。” 万物相生相克,正所谓“一物降一物”,世间从未有什么屹立不倒的最强之物,妖异也是同样。鸣蛇虽有飞翅腾空,更有吐火之能,但偏偏惧怕一种东西——这种名为“诸怀”的怪物,它的鲜血是一种奇毒。常人若被毒血淋到,肌肤皮肉会被其侵蚀,而鸣蛇天生对这种毒没有半分抗性,若沾染了毒血,会丧失神智,狂性大发,即便归海鸣修为惊人,也得在这克星面前认栽。 正如玄翼所说,归海鸣不到十岁便失去了父母双亲,此后在因缘际会之下,投靠了应龙修炼妖力,成为了应龙尊者之一。但他不过是应龙手中的一枚棋子,应龙又怎么可能将这致命弱点告之于他。此时玄翼明知要对付归海鸣,便设下圈套,先用妖术将诸怀变幻成自己的模样,当归海鸣他们一举击杀这“假玄翼”之时,毒血迸射而出,正命中了归海鸣,令他丧失了战力。 “你、你怎么会……”侵蚀骨肉之痛令毕飞几乎晕厥,只能从牙缝中祭出破碎的声音,他实在想不通事情为何会演变成这一步,显然玄翼早就知道了他们的计划,才会设下埋伏,请君入瓮。可在他看来,这极不合常理,先前山洞里的飞蝠,分明标志着没有人进入过这山腹。 “哈哈,你当然想不通,”玄翼挑起浓眉,仰天大笑,猖狂的笑声在这山窟中徘徊,简直震耳欲聋,“帝奴那小白脸虽然聒噪,但还有点用处,他死前将你们寻找夔骨之笛的消息以千里传音告诉了我。我早就料到你们会来寻这噬枯藤,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你们上门送死。” 说到这里,玄翼笑声更为狂妄,他右掌一翻,一道闪电登时凭空劈落,将这山穴内部照得一片雪亮。众人仰头望去,只见山腹内的石笋竟是分成了两色,以噬枯藤为中心的石柱多呈灰黑色,而顶部吊下的钟乳石有些已残断,刚好留下了十二根吊柱,正构成了一个诡异的阵型: “禁疗阵!”小竹惊讶道,这阵法正是克制治愈之术的,难怪她无法为同伴疗伤。 更诡异的是,在这十二根钟乳石之外的地方,山石呈现出一种不同的灰褐色,石头的纹理也略有差异。小竹先是一愣,但很快脑中灵光一闪,捕捉到了一个看似异想天开、可此时又是唯一合理的念头: “搬山术!” 玄翼扯了嘴角,眼中闪现嗜血红光:“小丫头,倒是有点见识。” 这句话无疑是印证了小竹的猜测:原来,这山体早已被玄翼改造过。“魂煞”帝奴临死之时,曾向“九煌”玄翼报信。曾经同为应龙尊者,玄翼深知归海鸣的脾气,若二人硬碰硬,就怕这小子发起狠来以命换命,更何况归海鸣还有几个帮手,即便玄翼在这战中赢了,也少不得剥层皮下来。于是,他干脆抢先一步埋伏在这黑龙沼,用金锏与狂雷将山体大卸八块,又砍断钟乳石造了个“禁疗阵”,最后以妖力威能施展搬山术,直将他山之石搬到外围,将整个陷阱团团罩住。 由于玄翼使出了搬山术,整座山头被他移了过来,包括山上的草木、山体中的飞蝠,因此小竹他们先前进入山洞之中,未能发现端倪,还当自己抢占了先机。而进入山腹深处,洞穴幽深,光线昏暗,若不是此时被玄翼刻意点破,在强光霹雳照耀之下现出差异,他们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从进入山门的那一刻起,就已陷入了迷局之中。而之后的“假玄翼”,更是专门针对归海鸣的伎俩。 虽然看穿了玄翼所使的诡计,但众人已然中伏,情势不可逆转。随着毒血的不断侵蚀,受创最深的陆灵已是倒地不起,气若游丝。毕飞的双手皮肉溃烂,血流不止,他死死咬住下唇,阻止痛苦的吟鸣溢出唇外。归海鸣有银鳞护体,皮肉之伤虽是最轻,但此刻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爆出,显是在苦苦压抑狂性,不令毒血侵蚀他的神智。 “九煌玄翼不愧为应龙尊者之首,不但武力惊人,而且有勇有谋……”小竹缓声道,她望向对方那凶悍嚣狂的面目,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将左手藏在背后,并攥紧了指尖的绿竹刃。眼见玄翼得意地挑了挑眉,小竹骤然出手,手中竹刃冲天而去,直击洞窟顶端的钟乳石柱,试图破坏禁疗之阵—— 一道狂雷霎时劈落,瞬间将短刃劈成了灰烬,同一时刻玄翼身形如电,他瞬时欺到小竹身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头:“小丫头,想在我的面前耍滑头,你还早了几百年。老三,你这小恩人的命,就交给你来了结。” 说罢,玄翼猿臂一挥,将小竹甩到了归海鸣的面前。此时的归海鸣面目极是狰狞,他的双眼满是血丝,如鲜血一般腥红。在他的眼里已经没有小竹的身影,只有漫天血雾齐齐涌了上来。他的脑中一片混沌,恨意在胸中沸反盈天,无尽的狂怒与杀意,像是一只嗜血的恶兽,就要咬破他的胸膛急速跃出。 “小蛇哥哥!”小竹急切地呼唤对方,可这声音却无法传达到归海鸣的耳中。被诸怀毒血所控的鸣蛇,此时满心满脑的,只剩下一个字: 杀!杀!杀! 眼前纷纷血雾之中,忽浮现诡异的黑影,归海鸣定睛一看,只见额间长角的修罗恶鬼,正齐齐冲他诡笑,并且向他步步逼近。眼看那罗刹鬼已在身前,归海鸣立刻出手,制住了对方的脖颈! 在归海鸣混乱癫狂的视野里,恶鬼被掐住了喉管,还在阴森狂笑。可在冰冷现实之中,小竹却已是接近窒息,她整个人被归海鸣凌空提了起来,双脚不能着地,只能苦苦挣扎,她的双手扣上归海鸣的五指,想掰开对方铸铁一般的双手,却敌不过那可怕的力量。 “嘿嘿,老三干得不错,”玄翼抱起青筋虬结的粗壮胳膊,得意地扬起浓眉,“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间蝼蚁,能撑到几时,哈哈哈哈!” 第一百零一章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间蝼蚁,能撑到几时,哈哈哈哈!” 玄翼笑声震天,震得石窟顶端落下簌簌尘灰。在他那可怖的小声之中,归海鸣的狂性大发,五指收得更紧,竟是要活生生地掐死小竹。眼看小竹面色巨变,一口气已然要接不上,瘫倒在一旁的陆灵强忍着钻心蚀骨之痛,一把抓起半月戟: “住手!住手啊!”陆灵悲愤大吼,手中长戟冲归海鸣的背心撞了过去! 森冷戟刃撞击在归海鸣的背上,却奈何不得他那刚硬银鳞,只在鳞片处划下浅白色的痕迹,并未伤及皮肉。但这一击已然激起归海鸣越发狂怒的杀意,他一把将小竹扔在地上,转身以一双血瞳牢牢地锁定了陆灵。 陆灵横起半月戟,刚想摆一个守势,可她的腿脚方才也沾上了毒血,此时已是侵蚀到了骨头,她根本无法聚力站立,一个踉跄又跌回了地上。就在这时,神智已失的归海鸣,五指收而成爪,擒住了陆灵的天灵,竟是要以蛮力捏碎同伴的头骨…… “啊啊啊啊啊啊——”凄厉的叫声在洞窟中震荡。头颅遭到千钧巨力的重击,陆灵甚至能听到骨头传来细碎的声音,她忍不住发出尖锐的惨呼。就在她的意识逐渐迷离、一只脚已然跨入鬼门关的时候,突然,头颅遭受的巨力消失了—— “归海兄。” 温和的声音,虽唤不醒归海鸣的意志,却能让他转移注意力。归海鸣转身对上毕飞,陆灵寻得喘息之机,头痛欲裂的她惶然地睁大了眼,却见归海鸣的面前,立着一道清癯的人影。那人一袭红衣,是如此鲜艳刺目,只见他毫无惧意,面色平和地抬起右手,将丹朱铁笔狠狠地刺进了自己的心门,又狠狠地拔了出来—— 心门动脉被刺穿,鲜血喷溅而出,正溅了归海鸣一脸。霎时间,眼前的修罗恶鬼消失不见,层层迷雾被驱散开来。归海鸣眼中的腥红戾气逐渐褪去,眼神再度回归清明。 曾在赤云楼中毒的毕飞,幸得獬豸所助,被压制了体内的毒性。如今的他,血液里也蕴含着獬豸内丹的灵力。方才归海鸣狂性大发、陆灵险些穿颅而死的紧急关头,毕飞割断了自身动脉,用鲜血驱散了归海鸣身上的诸怀之毒。 一滴,两滴,三地…… 温热的鲜血,顺着额前的碎发,滑落在归海鸣的面颊上。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前方,却见一张惨白的病容,以及对方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下一刻,那清瘦的身影,重重地倒在地上。鲜血从他心门那硕大的血窟窿中,汩汩地涌了出来,将地面尘土尽数染红。 “毕、毕师兄?”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陆灵怔住了。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到脚将她钉在原地,她的手脚根本挪动不了半分,她只能翕动着嘴唇,喃喃地呼唤对方。 时间像在此时凝固,而当毕飞咳出一口血来,陆灵瞬时清醒,她一个箭步冲到对方身边,将那颓然倒下的身躯抱紧在怀中。 “你、你……”千言万语,却偏偏挤不出半个字,陆灵慌乱地伸出手,用双手去捂那个血淋淋的伤口,想捂住汩汩向外喷涌的鲜血。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鲜血却不住地从指缝中渗出。温暖的热度,像是滚烫的油,让她惊得全身颤抖起来。 曾站过沙场、经历生死的巾帼武者,眼下露出了无比脆弱的模样,她的面容煞白,她的手指颤抖,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吐不出只言片语。她是那样的无助,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只能紧紧地偎依在他身旁。毕飞只觉得心间一暖,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伤口的鲜血一齐,从心底渐渐流淌出来: “陆、陆师妹……别难、难过……” 他想柔声劝说,可一开口,鲜血就呛住了他的喉管,令他费力地咳嗽起来。他看见陆灵顿时红了眼,他看见她惶然无措的表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她紧紧地握住了,握得那么紧那么紧,似乎生怕这一放手,他就会离开她一般…… 怅然的情绪从心田升起,除此之外,还有一抹甘甜的暖流,像是填补了他心口的那个破洞,令他感受到些微的暖意。突然间,他的心底浮现出一个微弱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向他重复着: 他……还不想死啊…… 他曾说过,生里来,死里去,不怕无常,只怕遗憾。当日为了赤云楼,他吸纳角端毒血,几乎丧命当场,那时的他不曾遗憾;当日为了天玄门剑者,他祭出灵力催生玄冰葫芦,驱散尸人身上的魔气,那时的他不曾遗憾;当日为了一对眷侣,他以仅剩的修为凝聚予玺内丹,保他神形不灭陪伴泠笙,那时的他不曾遗憾……他以为自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今时今日,他却觉得满心满脑,尽是满满的遗憾,满满的不甘—— 他舍不得,舍不得仅剩的五天性命,舍不得离开这凡尘俗世,舍不得告别面前的人……若他死了,谁来陪伴这个心直口快的姑娘,谁来哄她破涕为笑,谁来劝阻她那些冲动鲁莽的念头? 遗憾与不甘充斥在胸膛里,诸般疑问与思绪萦绕在脑海中,毕飞只能用那双温润清澈的双眼,温柔地凝望着面前的人。他看见眼泪从她的眼角溢出,晶亮亮地,无声地坠落下来,落在他的面颊上。明明是冰凉的泪珠,他却觉得那么烫那么烫,像是侵入了皮肤,烫到了他的心上…… “别、别哭……” 胳膊似有千钧之重,他却忍不住执着地抬起手,用沾满鲜血与尘泥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面庞,抚去她眼角的泪珠: “我本、本命不久矣,师妹的情意,不、不敢回应……先前多有得罪,实、实非本意……对、对不住了……” 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并非他心中无情,而是不敢,更是不能。他从未如此渴望,渴望时间能就此停滞,再多给他一天的性命,哪怕再多给他短短一瞬,让他将心中那些无法言说却又盈满心田的话,一一向她抖落出来。早已看淡生死的他,此时却产生了卑微的希冀: 他想活,他想活下去啊…… 然而,比起心底燃起的炙热的希望,他的身体却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全身的气力随着鲜血一齐涌出体外,他苦苦支撑着的手臂已是又酸又重,艰难地几乎让他就此睡去。他明白,自己已到了极限。他能做的,只有努力睁大逐渐迷蒙的双眼,将伙伴们最后的面目,一一刻印在心间: “归海、归海兄,你、你无须自责……毕飞不、不过早走几日,你、不必挂怀……” 那个温和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请、请恕毕飞无法相陪……诸位,就此别过……” 他的手臂没着没落,终究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师、师……” 陆灵张口呼唤,可一句简单的“师兄”,却像是堵在了喉管里,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子。什么“命不久矣”,什么“不敢回应”,她全然不懂,她只觉得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她的眼前只有那个唇角殷红的男人,她惶然地握紧他垂落在侧的手,将那沾满鲜血的五指紧握在掌中,好像只要她死不放手,他就不会离开一样…… 然而,那双温润清澈的星眸,终究是缓缓地阖上了。 “……” 陆灵瞪大了眼,茫然地凝望着他陷入沉睡一般的容颜。小竹哭泣呼喊“毕大哥”,她听不见。归海鸣愤而挥枪,与玄翼战成一团,爆裂之声响彻耳际,她也听不见。她只觉得天地无声,万籁俱寂。什么应龙尊者,什么命器神器,什么东海之战,一齐都远远地离去了。天与地之间,只剩下她怀中那句渐渐冰冷的躯体。 地动山摇,簌簌尘灰兜头落下,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眉间,覆在他俊秀的面目上。陆灵慌忙去掸,可更多的尘土,却接连不断地洒落,像是要将他彻底埋葬在这幽深的洞窟里。她顿时慌了神,她想抱着他离开这地下深穴,但手脚上因淋了诸怀毒血而侵蚀的大小伤口,却令她根本挪不开半寸…… “走!” 随着一声大喝,疾风骤起,有人一把抓起陆灵的胳膊,将她拽离开始崩塌的洞穴。大大小小的落石,开始轰然坠落。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正砸在她的右肩上,令她肩膀脱力,手中紧抓不放的身躯,无力地摔落在地。 “不!!!” 陆灵撕心裂肺地大吼,她探出手向前摸索,想去抓住那个人,可狂风却拖拽着她,将她送向相反的方向。无论她如何呼喊挣扎,那个人却离她越来越远…… 纷纷坠落的巨石,不断地跌下叠起,顷刻间便封锁了山窟—— “轰——” 伴随一阵轰鸣,前方视野一片漆黑。洞穴已然坍塌,通路被落石封锁,阻隔了陆灵的视线,也将那个人,永远地留在了山穴里。 第一百零二章 ◎ ◎ ◎ 当众人步入玄翼设下的圈套,归海鸣更因克星毒血狂性大发之时,毕飞毫不迟疑地割断了自己的动脉,用蕴含抑毒灵力的鲜血,唤回了同伴的神智。 眼见毕飞气绝身亡,归海鸣挥动蟠龙枪,与玄翼以命相搏。纵使玄翼妖力惊人,一对金锏武得虎虎生风,但在不要命的归海鸣面前,也只能节节败退,不敢与之硬碰硬。玄翼急退数步,以洞窟石柱为掩护,放出应龙焚火,想从远处重创归海鸣。 眼看焚火袭来,归海鸣祭出“鸣霄之焱”,小竹亦施展“长风万里”,风助火势,一同抵挡玄翼的妖术。三重力量相互撞击,掀起爆裂的气劲,竟是炸断了噬枯藤所依附的石柱。 噬枯藤的浊气被尽数释放,浓重黑雾充斥于洞穴之中。小竹顿生一计,她操控旋风,卷起噬枯藤,围绕在玄翼身侧飞旋。这么一来,玄翼不但视线被浊气所阻,视物不清,而且噬枯藤消耗了他的法力,不断吞噬他的灵元。趁此时机,归海鸣提枪冲出,一枪穿透了玄翼的颅脑,令其当场毙命。 玄翼既死,归海鸣从尸首上翻出最后一件命器“炎罗爪”,可就在这时,玄翼尸首竟燃起焚火,将身躯连同噬枯藤都烧得一干二净。这黑龙沼中的山窟,本就被玄翼重砸改造过,靠着噬枯藤的灵力才没有崩塌。眼下噬枯藤被烧毁,山体顿时失了支撑,开始震颤坍塌。霎时间地动山摇,落石纷纷。 眼见山石崩落极快,转瞬就要将众人埋葬其中,小竹当下使出“驰风诀”,清风托住众人身形,向洞外急速撤离。谁料到落石正砸在陆灵的肩膀上,竟将毕飞的遗体留在洞窟里。那当真是千钧一发之际,通路瞬间被封锁,更何况小竹尚未得空为众人疗伤,自己也是被毒血腐蚀,实是无能为力,来不及反应。 当三人撤出洞外,已是夜幕沉沉的时候了。 没了“禁疗阵”的禁锢,小竹立刻施展“气愈之术”,为受了重伤的陆灵和归海鸣治疗。金色光点萦绕在他们的身侧,身上的痛楚渐渐消散,伤口渐渐愈合,他们却没有半点欣喜,一时之间,天地无声,万籁俱寂。 陆灵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茫然地望着那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的山洞。 归海鸣握紧双拳,眉间成川,他向来冷峻隐忍的面目,却掩不住此时的自责内疚。 小竹见状不忍,哑声劝慰道:“小蛇哥哥,这件事怪不得你,是玄翼设下毒计……毕大哥也说了,你不要自责了……” 听她这一句,归海鸣并未回应,倒是陆灵仰起脸,那双盈盈水眸望向小竹,喃喃地问:“他说什么命不久矣什么时日无多,究竟怎么了?我不明白……不明白啊……” “其实,早在赤云楼之时,毕大哥就中了角端之毒,差点当场气绝……”小竹轻叹一声,将前尘旧事一一说给陆灵听,讲到獬豸是如何以内丹为毕飞压抑毒性,又是怎么为他定下了一个月的大限:“……獬豸说,月圆之日便是他的催命之时。毕大哥对你说他的毒全被獬豸解了,其实是骗你的。他还拜托我们,让我们帮他隐瞒,不要告诉你。” “原来……如此……” 陆灵缓缓闭上眼,黑暗之中,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个温和的声音: ——师妹,毕某身有残疾,实在不是良人之选。 ——陆师妹,毕飞此生不诉情缘,恐怕你的一片赤诚,已是错付于人了,还请你另寻良人罢。 ——我本命不久矣,师妹的情意,不敢回应,先前多有得罪,实非本意……对、对不住了…… 原来,她的一片诚心,从未错付啊。 陆灵睁开眼,仰望那无垠夜空,只见弦月当空,皎洁月光静静洒下,仿若映了一地落雪。 人,已逝。 月,未圆。 第一百零三章 狂浪 第一百零三章 狂浪 ◎ ◎ ◎ 茫茫瀚海之上,巨浪被狂风卷起,像是一座巨大的山峰,狠狠地推向海岸边,似乎要将陆地上的一切都拍碎在浪头之中。在这滔天巨浪面前,岸边的人影简直渺小得像是蝼蚁一般,但是他们并没有退却,而是高举手中的长剑,坚定地守卫在海岸线上—— 为首的那人,手持一把玄铁重剑,腰间别着个酒葫芦,下巴满是胡茬儿——正是天玄门的新任掌门?天胤真人。此时的他,收起了一贯戏谑的笑容,他面色凝重,浓眉紧蹙,那双深邃的眼映出了那骇人的巨浪,他却毫无畏惧迟疑,朗声高喝: “阵起!”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百道剑光乍起,萤萤华光连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随着法阵光华大盛,数百名剑者旋身舞剑,剑光相互辉映,如织如网,在天地间拉开一道青光屏障。 乌云涌动,在那阴沉昏暗的天际,忽见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像是倒竖的三叉戟直落碧海,带来毁天灭地的力量。与此同时,巨浪咆哮轰鸣,狠狠地撞向岸边,眼看就要将万事万物一并吞噬,可就在那一刹,令人震惊的情势发生了——那沿着海岸线的青光剑阵,竟连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巨浪潮水的侵袭。 风愈啸,浪愈狂,溅落的水花砸在天玄门人的面上,但剑者们却不为所动,他们紧握手中的长剑,他们耗尽了修为气力,他们挺直了脊梁,他们坚守着家园故土。在上古神魔?应龙的面前,他们显得是如此渺小,然而,哪怕明知是以卵击石,哪怕明知是蜉蚍撼树,他们也不曾退却半步。 “呕噗!”一名年轻的天玄门人终于支撑不住,呕出一口血来,同时他身形一晃,整个人向前跌去。眼看他就要摔入浪潮之中,忽然,一只有力的胳膊扯住了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拽了回来。那人束着道冠、腰间挂着拂尘,腰间却悬的是木鱼和佛珠,穿着一件书生式的青色长衫——正是十方殿的大弟子?蔺白泽。 蔺白泽一手托住那名脱力的天玄门弟子的背心,一边灌入真气,一边从袖口甩出一个药囊。他单手翻开一看,立马皱了眉头,一扭头冲后方大吼:“愈心丹,快!” 听得他的命令,一名十方殿门人将药丸奉上,蔺白泽赶忙接过,飞快地将那枚红色丹药塞进了天玄门弟子口中。眼见对方面色稍缓,蔺白泽这才舒了一口气,将病患丢给身后的同门,将并将之拖离了海岸边。 在病患被带离的同一时刻,又有天玄门人抢出一步,抵上了先前的空位。这人一身最低等的道袍,显然是新入门不久。眼见他灵气不足,那剑阵之光也因此变得黯淡起来,蔺白泽拂尘一甩,左手搭上了那小道士的肩膀,祭出自身的力量,令剑光再起。 “都给我警醒着点,若同盟的师兄弟有什么闪失,咱们十方殿‘十殿阎罗不敢收’的名头可得折在这里了!” 蔺白泽扯起嗓子,冲后方的十方殿弟子高叫。后方的同门立刻大声呐喊,仅仅只有四个字的回答,在这毁天灭地的灾难面前,显得是如此孱弱,却又是如此执着: “绝不死人!” 绝不死人,最普通不过、最卑微不过的愿望,却是“诛妖盟”上上下下千余人共同的祈愿。 原来,自东海封印被毁、应龙脱出七印星阵之时,诛妖盟四派便开始了动作:门派位于江南的“十方殿”,距离东海最近,殿主以及数位堂主,率领殿中弟子六百余人,率先赶到了东海之滨,疏散周围村落的百姓。虽说十年前遭过一次劫难,但不少渔民还是有落叶归根、安土重迁的想法,眼见这些年太平了,又拖家带口地回到了故乡。眼下应龙再临人间,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东海沿线的百姓,当蔺白泽他们赶到的时候,浪头已摧毁了数个渔村,数百人无家可归,伤亡惨重。十方殿以医术高明而著称,立刻救治了幸存的伤者,并且以飞鸟传信,将东海的状况告知了同盟内的其他三派。 因为“九煌”玄翼、“魂煞”帝奴率众妖魔偷袭,众多弟子被变为了尸人,再加上玄麒真人的仙逝,天玄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百年基业险些毁于一旦。然而,就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存亡之际,新接任的天胤真人和派中长老,仍是率领仅剩的门人奔赴东海。当时,应龙催动妖力,滔天巨浪席卷天下,就在浪头即将吞噬万物的那一刹,只见华光流转,数百道飞剑降临海岸,竟若流星赶月一般。御剑飞行的天玄门剑者,有若谪仙降世,他们当下布起法阵,青蓝剑光连成的灵力屏障,苦苦抵挡着汹涌的巨浪。 天玄门起阵御浪,为东海之乱争得喘息之机。十方殿门人立刻带领那些手无寸铁的渔民,撤离这腥风血雨的战场。待到百姓撤走,在殿主长孙无忧的号令下,众门人又回到了海岸线,与天玄门的盟友一同抵御应龙之力。 这已是两派联手抵抗巨浪的第三天,连日的不眠不休,众人的体力早已透支,但他们却不敢休,不能休。一旦法阵被冲破,巨浪来袭,便再无转圜的余地,在场两派的千余名弟子,都将葬身瀚海,无迹可寻。 “嘎——” 突然,东方天际传来一声尖利的啸声,那声音极是尖锐,像是利器划过人们的耳膜,令人难以忍受。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滔滔巨浪之后,阴沉天幕之下,不知何时聚起一片黑云,简直要将整个天际都遮蔽了一般。狂风呼啸,浪潮奔涌,而那黑云也像是被狂风卷了,迅速地向海岸这方靠近—— 风起云涌,妖气袭来。那无边无际的黑云,黑压压地笼罩了天幕,近了,更近了,露出了那一个个狰狞的面目,那飞腾的丑陋的翅翼。随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婴儿啼哭之声、嘶吼鸣叫之声。这哪里是什么乌云,是成千上万的妖魔异兽,铺天盖地狂袭而来! 眼看妖云逼近,众人皆惊,就连长孙殿主与天胤真人也不由为之色变:那些妖魔显是应龙召来的帮手,有形态丑恶、鸣若婴啼、嗜好吃人的蛊雕,有独头双身、六腿四翅的肥遗,有通体乌黑的三足乌,有九头独生、喷火食人的九婴…… “哎呦我的娘嘞!”蔺白泽何时见过这么可怖的阵仗,他本就是一张小白脸,这下子更是吓得面无血色,若不是在众多弟子面前要保持形象,他定是任由两腿一哆嗦坐地上了。他又惊又惧地瞪视着疯狂逼近的妖魔之潮,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赶忙一个箭步冲到长孙殿主的身侧,急道: “师父,这么多妖怪,咱们可撑不住啊。硬拼那是逞英雄,我们还是先撤吧?反正这海岸也没人在了,就先让应龙这一成。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十方殿的殿主?长孙无忧,是一位年过九旬的老太太,她一头如雪银丝束成了道冠,身穿儒生青袍,左手执菩提子手串,右手握一柄白丝拂尘。虽是将近百岁高龄,但她的身子骨却极是硬朗,双目仍是充满熠熠神采。她瞥了小徒儿一眼,淡淡地捻动手中的菩提子串珠,波澜不惊地道: “你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十方殿拼死守在这里,似乎是徒增伤亡。” “就是就是,”见殿主赞同他的说法,蔺白泽喜笑颜开,忙跟着猛点头,“我们这不是贪生怕死,这是保存实力,待到咱们休整完毕,择日再战嘛。” “那按你的意思,这择日,是择到何日?”长孙殿主忽眼神一凛,她猛地一挥手,将拂尘甩至臂弯之间,转头望向蔺白泽,“待到东海罹难,江南沦陷,应龙进驻中原的那一日?” “……”笑容顿时在蔺白泽的脸上凝固,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闭上了嘴。殿主所说的道理,他又何尝不明白?若应龙脱离东海,众多妖魔飞入神州内陆,届时死伤无数,生灵涂炭。他那什么“青山烧柴”论,不过是想要逃避责任、不想死在这里的借口罢了。 见蔺白泽不说话,长孙无忧抬起眼,她望向那无边无际的狂潮,望向那飞速涌近的妖魔,又望向身侧苦苦支撑的弟子,最终,她收紧五指,任由串珠断裂、菩提子散落一地,只听她朗声高喝: “将应龙禁锢在东海,不惜一切代价!” 霎时间,一道银光冲上云霄,竟是这位白发老妪挥动拂尘,率先攻向了那片妖魔之云。只见她身形如电,一拂尘扫开蛊雕的脑袋,同时左手挥出一掌,轰然气劲将一只靠近的三足乌,打得在空中爆裂开来。 见殿主出手,十方殿门人纷纷架起拂尘兵器,迎战妖魔。就连向来怕死的蔺白泽,也只能愤愤地跺了跺脚,然后甩出了一道气劲,迎战直扑而下的九婴。登时,剑光纷纷,银光闪闪,嘶吼声,惨叫声,混作了一团。 不惜一切代价,每一位弟子,都明白这句话蕴藏的意义。是的,或许他们倾尽所有,最终仍是敌不过应龙的妖魔,只是将自个儿葬送在这东海之滨。但是,哪怕明知胜算极其微弱,他们也得战到底。 哪怕输了,战过,就不会后悔。 第一百零四章 哪怕输了,战过,就不会后悔。 妖魔越聚越多。一只蛊雕如疾风冲落,它的利爪抓起一名十方殿门人,瞬间将他撕碎成两半。登时,鲜血迸射,血雨纷纷,淋了地面的人满头满脸。就在那名弟子被吓傻的那一刻,九婴昂起九颗脑袋,烈焰从它口中喷薄而出,直将那名发怔的弟子烧成了焦炭。 “诛妖盟”四派中,十方殿向来以医术见长,功夫术法方面,相较于其他三派,实是稀松平常。面对这这杀不完的妖魔,十方殿的门人很快就显现出颓势。而天玄门剑者虽是以剑术见长,但此时为了延续剑阵,抵挡海啸巨浪之力,他们谁也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显然分身乏术,只能望着同盟节节败退而干着急。就在战事紧急的这一刻,忽听后方传来马蹄声声,由远及近—— “长孙老太让开,我来也!” 粗犷的声音,道出豪迈的称呼。在这世上,敢以“老太”二字称呼十方殿殿主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渡罪谷”的谷主?武啸风。 众人回身一望,只见后方扬起尘土飞扬,似是千军万马驰骋而来。奔在最前方的,是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武啸风策马疾行,他浓眉大眼国字脸,看上去四十多岁正是壮年。他左手提着缰绳,右手抓一柄银晃晃的半月戟,手臂上肌肉贲张,青筋虬结,武者豪情溢于言表。在他身后,千余名武者追随而来,他们手持刀枪剑戟,背上的战旗在狂风中猎猎。 位于神州西北、距离东海最远的“渡罪谷”,在这重要关头,及时赶到。随着武者们一同前来的,还有大约百名红衣术者,正是赤云楼的弟子。不同于其他三派,赤云楼楼主?正德真人以生灵练阵的丑事一经暴露,立刻激起轩然大波。数位长老为争夺楼主之位,相互派系倾轧,将门派闹得鸡犬不宁,甚至有长老做出豢养妖灵制药一事,若不是有“赤云弃徒”毕飞舍命救助,赤云楼早被盛怒的角端炸成了焦土。在那次事件之后,一些弟子心灰意冷,离开了赤云楼。好端端的一个术法大派,没多久便门派凋敝,成了一盘散沙。门派里只剩下一些个极念旧情的,仍守在楼中。而当武啸风率领渡罪谷武者赶赴东海、路过赤云楼地界之时,那些心系家园、初心不泯的弟子,便自告奋勇,一同跟了过来。 来不及寒暄,武者与术者们,立刻投入了战局。只见武啸风大喝一声,他单手握紧半月戟,一脚蹬在马背上,整个人纵身跃起,朝着一只蛊雕兜头劈下。那狰狞丑陋的怪鸟甚至来不及发出嘶鸣,就被劈断了脑壳,黑血溅了一地。 同一时刻,炽火符不断爆裂,寒冰符不断冻结,两名赤云楼术者对上了一只九婴。二人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下一刻,其中一人祭出丹朱铁笔,点化寒冰符,漫天的霜雪阻隔了九婴的视线,减缓了妖魔的动作,另一人趁此机会甩出炽火符,随着一声“破!”,符咒应声爆裂,九婴的身体顿时炸裂。 “老太你退开,十方殿的人都给我乖乖抢救伤员!天玄门那小子,你们撑好你们的剑阵就行!”武啸风的话,完全不合礼节,且有越俎代庖之嫌,可这战阵之上,他哪里管得了什么礼仪节数,他只是高高举起长戟,向同盟高声呐喊,“这群欠揍的妖怪,就交给我们了!” 豪迈不羁、甚至有些粗俗的话语,却是给予同盟的定心丸。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若论武功技法,渡罪谷确是神州之最。长孙殿主、天胤真人、武谷主,相互一望,随即各自投入战局,指挥弟子顽抗到底。 剑光萤萤,那是天玄门的剑阵连起的屏障,阻隔了暴怒的骇浪。喊杀声声,那是渡罪谷的武者挥剑提枪,斩杀冲上来的妖魔。爆裂阵阵,那是赤云楼的门人击出手中符咒,爆出火花掀起霜雪。脚步急急,那是十方殿的弟子奔走不休,奋力地救治伤者。 然而,数千名义士的热血奋战,只引起了上古神魔的一阵嗤笑。 只见狂浪奔涌,风雨咆哮,在那奔腾啸海之上,在那黑压压的妖云之中,隐隐现出一个遮天蔽日的躯体,在狂风骤雨中愈显狰狞。上古神魔,再现于世。那黑色的龙鳞上,隐隐闪烁着血色光华,仿若是暗夜星辰。那一双赤红眼瞳,像是地府血池一样,妖邪而嗜血。 下一刻,巨龙化为一道魁梧的人影,立于浪涛之上。那人穿着龙纹战袍,面目肃然,不怒而自威。当他睁开一双红瞳,瀚海为之怒啸,天地为之震颤。狂风暴雨、霹雳雷鸣、巨浪如山,都遮不住他低沉的声音: “区区蝼蚁,也想阻拦本座的脚步,简直笑话!十年禁锢之仇,如今百倍讨还。吾,将毁天灭世。” 他话音未落,瀚海却已是为之奔腾。只听低低的轰鸣之声,一时间地动山摇,远处的巨浪奔涌而来,像是连绵不断的山峦高峰,以泰山压顶之势,冲海岸线扑来。天玄门的剑阵再精妙,但在这如高山奇峰一般的巨浪面前,就像是巨人脚下的孩童一样,显得是如此稚嫩可笑,显得是如此不堪一击。 “轰!!!” 随着怒涛的咆哮,山一般的巨浪狠狠劈下,撞破了剑阵的荧光。那张剑气织就的屏障立刻破裂,潮水无情地涌向海岸,将最前方的几名天玄门人拍了个粉碎,又吞没在茫茫瀚海里。 剑阵已破,剑者殒命,海岸线登时失去了庇护,那滔天巨浪似是在癫狂大笑,嘲笑岸上的人们竟敢顽抗神魔之力,眼看它就要将诛妖盟的弟子们尽数吞噬,就在那千钧一发之刻,忽听一声清啸—— 阴沉天幕之中,忽闪现璀璨银光,身负翅翼的鸣蛇划破虚空,如彗星一般降落在这战阵之上,顷刻化为了那高瘦挺拔的男子身形,只见他右腕一翻,幽火如青龙缠绕银枪,一枪便穿透了欺近的蛊雕颅脑。他长枪一扫,暗火瞬间爆裂,方圆数尺的妖魔皆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在他身侧,身穿绿裙的少女,被清风托起了身形,悬浮在半空之中。只见她双手捏了一个法诀,随着她朗声念诵“古道长风”的古老术法,虚空中忽卷起一道羊角旋风,风卷海水,直冲云霄,竟是连成了一道“龙取水”的奇景。旋风涌动,如长龙腾空,正补住了先前天玄门剑阵的破损之处,再度抵御住了狂浪之力。 身负长戟、披着银甲的女武者,从半空中纵身落下,稳稳地落在岸边,水花从她脚下溅开,宛若盛开的花朵。她抬起英气的面容,余光扫见一只三足乌冲向苦苦支撑法阵的天玄门弟子,她立刻旋身劈斩,锋利的半月刃登时斩下了妖魔的头颅。 “喝,好小子,武艺有长进嘛!”看见陆灵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武啸风大笑道。 “师父。”陆灵立刻抱起双拳,冲不远处的渡罪谷谷主行礼。 “你把定魂珠借给外人、私离门派的帐,咱们回头再算,”武啸风扬了扬眉,笑意未减,“咱们师徒先把这群乱七八糟的妖怪,杀他个干净!” 一个“净”字话音未落,武啸风挥戟破空,将一只袭来的妖魔劈成两半,黑色脓血溅射在他方正的面目上,他也不去擦拭,而是暴喝一声,向下一个对手急冲而去。在这狂乱可怖战局之中,他像是一尊浴血的战神,斩尽面前的一切罪恶。 如果毕飞还在,一定会微笑着说出“陆师妹,这下我明白你的拼劲是跟谁学来的了”之类的评价,然而如今,她却再也听不见那温和的声音。陆灵抬眼望向这浩瀚汪洋,望向顽抗不休的“诛妖盟”众多弟子,当她看见那些散落在人群中、用术法符咒对抗着妖魔的赤云楼门人,看见他们身上猎猎红衣和手中的铁笔,恍惚之间,她似是又看见了那个人的影子,看见了那个人清癯的身形。 陆灵默默地咬紧下唇,心底却浮现无声的诉说:毕师兄,看看罢,赤云楼没有一蹶不振,赤云楼还有许多好儿郎。 不止是陆灵,小竹亦是感慨万千。方才乘坐鸣蛇飞过虚空,她将海岸上的激斗一一看在眼里。她看见天玄门的门人是如何祭出性命,也要连起剑阵,抵御巨浪席卷天下。她看见十方殿的弟子奔走不休,抢救伤者。她看见渡罪谷的武者、赤云楼的术者,拿出了豁出命来的架势,将冲向神州浩土的妖魔尽数斩杀。在这一刹那,小竹的心底,浮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 当年,天玄门、十方殿、赤云楼、渡罪谷,这“诛妖盟”四派,为了封印应龙,取天下妖魔之内丹,铸造七印星柱,是令归海鸣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是小竹心中的恶棍,小竹恨他们恨得一个洞,觉得他们自私又可恶。然而,时至今日,眼见这东海之乱,眼见诛妖盟无数门人奋战丧生,小竹却有些明白了: 这些人倾尽所有,双手沾染鲜血,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所做的一切,只为守护自己的家园,保护自己的亲人血脉。 第一百零五章 这些人倾尽所有,双手沾染鲜血,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所做的一切,只为守护自己的家园,保护自己的亲人血脉。 十年前,提出以妖灵内丹为封的玄麒真人,虽然暗中守护着妖灵的命脉,但这十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在饱受煎熬。他明知自己所作所为,令无数妖灵惨遭捕杀,但他不得不做,不能不做。他痛苦,他自责,但他却不曾后悔。若能重新选择,他定会选择相同的道路。 十年前,极力赞成玄麒真人之提案的,正是十方殿殿主长孙无忧。她看似无情,她看似心狠,但此时此刻,带领十方殿门人救治伤者、抵御妖魔,不曾退却半步,甚至做好了灭门之打算的,也正是这个看似“心狠手辣”的老人家。 十年前,奔走四方斩杀妖灵的,正是渡罪谷谷主武啸风。他粗莽蛮横,他看似是武艺高强但冲动无脑的一介莽夫,但事实上,是非曲直,他看得极清。渡罪谷位处神州西北,他明明可以带着弟子长居谷中,不理这东海纷争,但他选择挥戟迎战,而不是袖手旁观。 当年,神州罹难,生灵涂炭。面对灭顶之灾,这些人为了守护家园亲人,做出了残酷的决定。什么道德,什么怜悯,被他们暂且抛到了一边,他们所追求的,只有一个字:活,活下去啊。 想到这里,小竹将视线投向身侧的归海鸣。四目相望,她并不意外地在那双冰眸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那墨玉一般深邃的眼眸之中,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仇恨,只有平静而悠远的凝望。他与她,坦然地选择了迎战,为了终结这上古神魔带来的梦魇,为了那些他们在旅途中结识的朋友,不再遭受无边的苦难。 小竹扬起唇角,向对方送上一抹短促却明丽的笑容来。下一刻,二人又分别投入战局。归海鸣枪如游龙,将冲来的妖魔一一斩杀。小竹则操控疾风,掠至天胤真人的身侧: “真人,我们已取得四件命器,眼下急需人手,占据四方起阵。” 四命器,“水玄鳞”属北方玄水之力,“焱罗爪”属南方赤焰之力,“雷鸣目”属西方惊雷之力,“风凌角”属东方狂风之力,只要聚起四方灵力,就可以短暂地禁锢应龙,为封印这上古神魔提供短暂的机会。这机会稍纵即逝,却已是他们能争取到的,对付这上古神魔的唯一办法。 起伏波涛之上,常人无法站立,更遑论占据四方位置,以命器起阵了。归海鸣有腾空飞行之能,小竹亦会操纵旋风立于虚空,但除了他们两个之外,仍需两名剑者御剑飞行,占据两个方位,所以她才会有此一说。 她话音刚落,慕子真已是抢出一步,沉声道:“由我去。” “子真,”元虚真人立刻出言制止,“你守着海岸剑阵,就由老夫前往……” 谁都知道,这怕是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应龙如此霸道嚣张,如此老谋深算,又怎会看不出他们的意图,又怎会坐视四方结阵?元虚真人已失去一个爱徒,绝不愿慕子真也踏上一条无还之道。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子真打断: “师尊,”他抱起双拳,冲元虚深深一揖,“东海之难,应龙之威,我等的胜算实为万中取一。若四方阵法失败,命器无效,所有人都将葬身此地,谁先谁后,又有什么区别呢?师尊,子真心意已决,愿前往一试,也算这人生一遭,没白死,没白活。” 不等元虚首肯,慕子真已清叱咤一声,背后剑匣轰然开启,飞剑划破虚空。眼见他御剑飞行,乘风破浪,已然掠出丈远,元虚真人长叹一声,无奈摇首。 “掌门师兄,我也同去!”请缨的竟然是七长老排行最末的玉仪真人,他冲天胤真人抱拳道,“我知道几位师兄弟中,属我灵力最差,常拖了你们的后腿,实在愧对‘长老’两个字。这一次,就让我做点像样的事儿。月姑娘,先前是我不对,得罪了你和鸣蛇,这次若能活下来,我负荆请罪,好好给你们赔不是!” 后半句话,是对小竹说的。当初小竹他们上天玄门救治尸人弟子,就属这位玉仪真人横竖不待见,口口声声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知道这个妖孽是不是装好人,耍花样要对付我们天玄门”,总之他戒心最重,没半句好话。可此时此刻,却又是他抢着站出来,主动攻向最危险的地方。一时之间,小竹心中五味陈杂,原本对玉仪的不满和厌恶,在这一刻,化为了日下青烟,烟消云散了。 “好!”小竹笑着回应,她将雷鸣目交给玉仪真人,“那就有劳真人了。小蛇哥哥攻北路,他一人足以应付,其他三个方向,都以两人一队,以免闪失。” 言下之意,若是有谁不幸身亡,总还有个人可以顶上。这残酷的局面,小竹没有明说,但在场之人,各个都清楚明白。于是,这四象之阵,很快确定下来:归海鸣持水玄鳞,占北风阵眼;小竹持焱罗爪,与陆灵一起占南方阵眼;慕子真持风凌角,与武啸风一起占东方阵眼;玉仪真人持雷鸣目,与蔺白泽占西方阵眼。 那位粗犷彪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渡罪谷谷主,他的出现并不令人意外,但蔺白泽的主动,就令大家疑惑了。熟悉蔺白泽的人都知道,他这人贪生怕死,计较又鸡贼,遇到危险能躲多远是多远,眼下他挺身而出,这实在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是,我是怕死,”似乎是看出了众人的疑惑,蔺白泽挠了挠后脑勺,尴尬地道,“但我好歹也是十方殿的大弟子,总不能当缩头乌龟,让我快九十的师父上阵吧?再说了,慕兄说得对,这次行动的胜算太低了,十之八九大家都得死在这里,还不如让我临死前逞一回英雄,死也死得值当了。” “呸呸呸,说什么丧气话,咱们还不一定输呢!到这时你还在算计值当不值当,你也是够了!”陆灵忍不住啐他。 蔺白泽还想辩解些什么,可战事可不会给他这等闲工夫。玉仪真人挽了个剑花,飞剑立刻腾空而起,蔺白泽也只得踏了上去。只见青光一闪,飞剑掠过长空,冲向那狂浪奔涌的瀚海。 四道光华,直冲云霄,四方沧海,狂浪涌动。众人的动作被那一双腥红血眼,巨细无遗地收进了眼底,看穿了“四命器”与“四象阵”之计策,应龙不怒反笑,笑声震天: “挣扎罢,蝼蚁们。” 震天动地的笑声,令浩瀚东海为之震荡,一个接一个的浪头铺天盖地冲向岸边,像是要将岸上的人们拍碎在巨浪里。与之相比,天玄门人那莹莹剑光所连起的剑阵,简直像是一层轻薄的细纱。可正是这道轻纱,却一次又一次地拦截了巨浪的侵袭。 应龙手掌一翻,那黑压压的妖云,立刻分散为四个方向,向四队勇士追了过去。这些狂暴狰狞的妖魔,扇动着丑陋的双翅,发出尖啸嘶吼之声,简直要划破人们的耳膜。它们的口中吐出烈焰,想要将追逐的人影烧成焦炭,但飞剑左右摇摆,避过了这夺命的火焰。 北路—— 归海鸣化身鸣蛇,冲破狂浪,直飞北方阵眼。无数妖魔跟随其后,却根本追不上他的速度。上百只九婴伸长脖颈,吐出上千道真火,在天下海上拉开一道火焰幕墙,想要阻止鸣蛇的冲势。眼看那疾飞的银蛇,就要冲入这烈焰的险境之中,霎时间,归海鸣微微低下头颅,冲海面喷出幽蓝闇火。幽火在浪头上爆炸开来,激起数道冲天的水柱。 只听轰鸣声声,水柱冲上天幕,又爆裂散落,正将那道火网灭了个干净。来不及撤走的九婴,被水柱碰上高空,撞得个七荤八素,它们还来不及辨明方向,只见银光一闪,鸣蛇已欺近它们的身前。那双墨色玉石般深邃的明眸里,映出浩海狂浪上的火光,下一刻,鸣蛇扇动翅翼,“鸣霄之焰”瞬时席卷浪头。那些九婴妖魔甚至来不及发出悲鸣,就成为了幽蓝闇火中的灰烬。 越来越多的妖魔,在应龙的号令下,狂怒地向归海鸣发动攻击。归海鸣虽是妖力极强,但面对这一波又一波的火焰,一波又一波的撕咬冲击,银色的身躯仍是受了些伤。当他赶到阵眼位置,立刻幻化人形,他翻动右腕,蟠龙枪缠绕着幽火,犹如一条青龙守护在他的身旁。他以左手举起“水玄鳞”,登时冰华在他掌中飘动,雪片飘零荡漾,冻结了一只欺近的妖魔的头颅,随即迸发出一道幽蓝光柱—— “轰!” 随着一声轰天巨响,幽光冲天,在天与地之间拉开一道青蓝光柱。光柱周遭冰华涌动,雪羽纷扬,冰寒冻力令周遭的妖魔一时不敢靠近。 归海鸣持枪而立,背脊有若青松般挺立。他手持水玄鳞,以妖力催动这寒冰命器,他那一双深邃冰眸,远远地望向了南方瀚海,沉声道: “北路已达,起阵。” 南路—— 归海鸣的陈述,通过“九天鸣霄之印”,以心音传识的方式,传达到了小竹的耳中。少女抬起眼,只见那阴霾的天幕之下、妖异的乌云之中,亮起了一道冰蓝光柱。 “小蛇哥哥成功了!”她欣喜地说。可这样的喜悦连片刻都未能维持,因为更多的妖魔来到了她的面前。蛊雕尖啸着冲来,利爪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拧下少女的头颅,但都被小竹操控疾风,险险地避过。 “陆姐姐,焱罗爪就拜托你了。”小竹将手中的命器塞给陆灵,然后她放空双手,葱白纤细的手指捏了一个法诀,同时朗声清咤: “长风万里!” 裙角被清风荡起,柔和的风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在汹涌奔腾的海面上,卷起了一个硕大的窟窿。漩涡涌动,疾风狂啸,海水被卷到半空中,犹如一条咆哮的怒龙,狂怒地冲上天幕,又在少女的指引下俯冲而下,将那些妖魔一并卷进了旋风的之中,然后狠狠地砸进了海底里。 解决了一群妖魔,但更多的妖魔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一只三足乌趁乱飞近,尖锐的喙直戳陆灵的手臂,想要咬断她的手骨,将那命器夺下。陆灵哪里会让它如愿,立刻挥戟劈砍,直将那半截鸟喙斩断下来。同一时刻,小竹抬手挥袖,一条绿色长索缠上那妖魔的爪子,然后将之扔飞了出去。 近了,阵眼的位置越发近了,而妖魔聚成的黑云也将两位姑娘的身影完全地笼罩在了其中。面对杀不绝的妖异,小竹再度催动风法,风龙卷着狂浪,重重地冲砸着那片妖云,盘旋着,咆哮着,不让妖魔欺近她们的身侧。而就在这时,二人也在疾风的托举下,来到了阵眼的位置。 “焱罗爪,起阵!” 陆灵大喝一声,她高高地举起那鲜红的命器,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一道烈焰喷薄而出,直冲云霄。那道冲天的火光,将邪物燃烧殆尽,烈火灼灼,焰舞腾天。 第一百零六章 西路—— 玉仪真人左手捏法诀,操控飞剑在空中左旋右转,躲避那些冲刺而来的蛊雕。同时右掌中攥着一柄青锋长剑,不断挥舞斩杀,惊人的剑气杀出一条血路。后方的蔺白泽挥舞拂尘,拂尘中暗藏尖针利器,右方一只靠近的三足乌,被那白花花的尘须一挡,霎时被戳中的右眼眼珠,惨嚎着摔了下去。 “怯,老子不发威,真当我蔺白泽好欺负!” 说着,蔺白泽还冲那妖怪吐了口吐沫,但这逞威风的话刚出口,还没眨眼的工夫,眼看更多的魔鸟成群结队地冲了过来,他又“哎呀妈呀”地叫嚷开来,扭头冲玉仪大声道: “妈呀,妖怪追上了!玉仪师叔你快点,再快点再快点,不然咱们都得喂鸟了!” “闭嘴!”玉仪本就在对付前方拦道的妖物,此时被蔺白泽这么一催,简直恨不得把这个啰嗦的家伙甩下飞剑,免得他成事不足光逞嘴上能耐。 虽然武功不算一流,但蔺白泽察言观色的功夫倒是不差,读出了玉仪脸上的不爽,蔺白泽也不敢再催促,只能望着身后黑压压的妖云干着急。眼看一只九婴张开大口,显然又是故技重施,他赶忙从衣袖里甩出一个药囊,使劲儿朝将九婴的口中掷了过去。 药囊入喉,本要喷出烈焰的九婴,却像是喂了哑药似的熄了火,它狂乱地摇摆着头颅,颀长的脖颈甚至扭上了其他八个头颅,整个身体乱成一团,失去了平衡,摔进了海里。 “喝!我们十方殿的药剂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蔺白泽得意地挑了挑眉,“敢向你老子喷火,还早了几百年!” 这时玉仪也已御剑抵挡阵眼,他拿出雷鸣目,刚一举起,一只蛊雕直冲而下,尖利的爪子竟是扯下了玉仪真人的臂膀。 “命器!”玉仪真人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来不及发出惨呼,而是一边大吼着,一边将左手里的长剑向蛊雕掷去。蛊雕的颅脑被利剑穿透,爪子里攥的断臂也随之跌落。 眼看雷鸣目就要随着那血淋淋的断臂,一同落下茫茫瀚海,就在这一刹,蔺白泽竟是跳下飞剑,一把捞住那断臂。 “接住!” 那个向来多话、向来喜欢标榜自己功劳的白面青年,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两个字。就在他坠入汹涌浪涛的那一瞬,他将捞起的断臂掷了回去,连同雷鸣目一齐扔向了飞剑上的玉仪真人。 下一刻,奔涌的浪头如山劈落,瞬间吞噬了那个年轻的身影。 玉仪真人咬紧下唇,他的右臂创口鲜血淋漓,半边身体都被染成了血红。面对蜂拥而至的妖魔,遍体鳞伤的他,用仅剩的左掌攥紧雷鸣目,高高举过头顶。 “轰——” 惊雷乍响,乌云中闪出阵阵耀眼电光,天地之间连起一道白亮的闪电,撕裂了那原本满是阴霾的天幕。雷影紫光,向四面八方爆裂开去,扫尽了周遭逼近的妖魔,令虚空中弥漫出焦糊的味道。 应龙—— 四象之阵,已成其三。当雷电紫光也随之亮起之时,应龙的双眼变得格外腥红,他冷哼一声,将双臂伸展开来。霎时间,他的身形暴涨,腾空而起的黑色浊气中,隐隐显现出庞大的身影。 风愈狂,雨愈盛,浪愈急。在那黯淡无光的天幕之下,在那狂怒奔涌的浪涛中,暗红龙影缓缓浮现。 上古神魔?应龙,它的原身像是一座高耸的山峦,带来令世人为之胆寒的压迫感。它的一双血眼中红光闪动,似是在嘲笑世间无力之人,嘲笑他们徒劳的反抗。当它抬起龙尾,就如同一座奇峰轰然砸落,令天地变色,令瀚海震荡,令山川为之崩塌,令大地为之崩裂。 东路—— “小心!” 武啸风大吼,他猛地推动前方的慕子真,飞剑为之转向,险险地避过了轰鸣起落的巨浪。而那山一样的龙尾在大浪中时隐时现,它的摇摆激起更为疯狂的浪头,像是要将世间万物都拍碎在这东海深处。 三道光柱轰然冲天,应龙现出原身,甩动龙尾,意图阻止这最后一处攻势。比起前三队人马,慕子真与武啸风直面应龙的进攻,面对神魔之力,他们就像是无垠浩海中的一片柳叶,沉浮摇摆,苦苦躲避,不让自己被巨浪卷走。 “嘶啊——” 妖魔在这狂浪中也发出了悲鸣。涌动的妖云停止了追逐,它们暂且收敛了攻势,只是扇动着翅膀停驻在半空中,等待着应龙下一步的命令。那些妖异的双眼,将前方的人影映在眼底,似乎是这场灾难的观众,等待着武者们最终的陨落。届时,它们就可以一拥而上,撕咬扯下他们鲜活的血肉。 巨浪如山,翻涌不休,慕子真足踏飞剑,在浪花中不断穿梭。突然,那暗红色的龙尾从骇浪中浮出,如同一座恢弘的楼宇,正横亘在他的面前。 “起!” 慕子真急道,足下飞剑听从他的号令,剑尖一转,急速向天幕冲去。御剑之速虽快,可那龙尾卷着骇浪,升起得更加迅速。拦截在慕子真前方的,简直有若高山峰峦,他飞得再快再急,却敌不过这不断升起扑涌的狂浪之山。面对这犹如泰山压顶般的狂涛巨浪,眼看飞剑就要撞碎在这浪山上,武啸风大喝一声,竟是从飞剑上纵身跃下—— “喝啊啊啊啊啊!” 武者发出狂怒的吼声,他两手攥紧了银色长戟,重重地朝应龙之尾斩去。锋利的半月戟刃能斩断妖魔的颅骨,可在龙鳞面前,它却是如此不堪一击,简直如同孩童手里的木条一般脆弱,霎时被折断,甚至不能在龙鳞上划出些许痕迹。 “铿!” 只听金属断裂之声,那半月戟的顶部竟被龙鳞崩碎,只剩下折断的戟身。与此同时,武啸风也从龙尾上滑落开去,他立刻探出左手,死死地抠住了一只鳞片,才令自己没有摔入海中。 “武谷主!” 慕子真大喝,同时驾驭飞剑,想要接应武啸风。可后者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他身如鸿雁,几个起落攀上龙尾,竟是在应龙之背脊上狂奔起来。 被凡人踏上的龙躯,这对于应龙来说无疑是一种侮辱。它立刻腾空而起,想将背上的蝼蚁甩开。可武啸风看准了龙鳞之间的缝隙,狠狠地将那截断戟插了进去,他双手攥紧戟身不撒手,任由应龙如何扭曲摇摆,都死死地缠在龙背之上,同时向慕子真大喝: “走!” 慕子真岂会不知道,武啸风是豁出命来再给他争取时辰,飞往阵眼之位置。他驱剑疾行,眼看就要到达阵眼,忽然,只听一声山崩地裂的声音,前方飞落硕大的山石,砸进了瀚海之中,激起丈高的水花。慕子真闪躲不及,飞剑被碎石砸中,整个人跌入了海里。 原来,应龙为摆脱缠在它身上的武啸风,竟是扫动龙尾,撞击海岸边的峭壁。想那渡罪谷谷主武啸风,虽是一身功夫,但在神魔巨力之前,仍是逃不脱这天渊之别。他的身影随同龙尾撞在山石上,瞬时撞碎成一滩肉泥,连尸骨都拼不出。 被撞断的山头,坠入瀚海,正落在了阵眼上,像一座礁石,露出海面些许。慕子真在浪涛中沉沉浮浮,视线被海水模糊,飞剑也不知落到了何处。全身的气力似是要葬送在这冰冷的海水之中,他咬紧牙关,捏了一个剑诀。被他攥紧在手里的长剑,得到剑主的命令,立刻冲上水面,像是飞鱼一般急速掠过虚空。而慕子真借着剑飞之力,也冲到了那露出海面不过尺长的弹丸之地。 刚刚爬上礁石,慕子真就看见巨浪向他涌来。那怒啸的骇浪,能够冲走一切生灵,别说是一个区区凡人,就算是千万船只连成的船队,也会在它的面前轻易翻覆。慕子真没有闪躲,没有逃离,他只是将手里的长剑调转了方向,狠狠刺进了自己的脚背,直至没柄。 没有痛苦的呼号,没有凄惨的叫声,慕子真用那三尺青锋剑,将自己钉在了脚下的礁石上。他像是一棵青松,在狂风暴雨之中摇摆,在奔涌的浪潮中摇晃,却始终不离开他扎根的地方。而那件命器,那支“风凌角”,则被他用手腕上的半截铁链,捆在了自己的臂膀上。 轰然巨浪,咆哮着冲过礁石。当潮水退去,那个不屈的身影,却已颓然倒下。慕子真的全身筋骨,在浪头巨力席卷之下,被拍得粉身碎骨,没有一块骨头是完好的。然而,他的脚掌却仍钉在礁石上,他的身躯虽已倒下,但他没有脱离阵眼,哪怕半分。 鲜血顺着那锈迹斑斑的铁链,落在了风凌角上,将这件命器染成了一片凄红。霎时,风凌角浮现萤绿光芒—— “轰——” 狂风骤起,围绕着礁石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暴风卷起海水,飞速盘旋的水花犹如蛟龙出水,直冲云霄! 天地四方,赤青紫白,四道华光迸射,犹如四色巨龙翻江倒海,汇聚于九霄之上。 四方命器连起了四象之阵,将应龙牢牢地锁定在了阵中。在命器光芒辉映之下,应龙的身影不断缩小,最终再度化为了人形。他被禁锢在四象阵的中央,却无半分异色,只是扬起唇角,勾勒出嘲讽的弧度。 “区区蝼蚁,能做到这一步,已是超出极限。本座只需须臾,便可破了这四象阵,汝等之举,不过徒劳。” 怒涛为之咆哮,山峦为之震颤,妖魔躁动嘶鸣,似是在应和上古神龙的说法,嘲笑世人的徒劳一般。可就在这群魔鼓噪、巨浪涛声之中,响起了一个轻柔而清亮的声音: “争得须臾,就已足够。” 绿裙少女御风疾行,已掠至应龙身前。面对应龙狰狞的面目,面对那嗜血的双眼,她没有胆怯,没有退却,而是虔诚地抬起双手,十指交握,贴近心门—— “祈天地,诚我意, 身为凭,血为契, 吾躯可消,吾魂可泯, 天外云生,聚灵化镜!” 伴随她朗声念诵,金色的光华,隐隐从她的额头浮现。那是属于云生镜的灵力,那是延续她生命的力量。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坚定而又执着地,将她性命的来源,逼出了自己的躯体,将之凝聚成神器原本的形态。 从小竹眉间浮现出的金色光华,在风中轻轻地流转,犹如金蝶翩翩飞舞。渐渐地,光华凝聚,隐隐显现出一枚圆镜的模样。与此同时,小竹亦能感觉到,气力随之消逝,意识逐渐迷离…… 是了,云生镜离体聚形之刻,便是她生死魂灭之时。 透过那飞舞流光,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什么瀚海巨浪,什么上古神魔,都像是离她而去,朦胧之中,她似乎看见了漫天落雪,看见了她从小长大的青川山,看见了那一排排的竹林,和挂在竹枝上的白兔儿灯—— “丫头,咱们去一个没有人、也没有妖怪的地方。” 说话的那人,白衣胜雪,发若乌檀,唇角永远挂着温柔的笑意。她从小被师父抚养长大,他教她读书习字,教她武功术法。元宵灯会,年幼的她会骑在师父的脖子上看市集灯火。中秋时节,她会与师父在院中啃着月饼看月亮。在这世上,她最对不起的,便是给予她性命、养育她成长的师父了…… “请恕毕飞无法相陪,诸位,就此别过。” 说话的那人,身穿红衫,手持丹朱铁笔。他眉清目秀,身形清癯,左腿微跛,但仍是风姿俊朗。她唤他一声“毕大哥”,从相遇相识,到成为生死之交,他们一同走过多少坎坷波澜。若无毕飞相助,她决计走不到如今这一步…… “以前我也当你是个勾结妖魔、是非不分的小妖女啊!如今我已知道,诸位无论是人是妖,都是热心的好人,这就够了!” 说话的那人,一袭武者劲装,手持半月戟。她五官清丽,上挑的双眉更为她的眉眼之中,添上了一抹英气。从以命相搏,到姐妹相称,她与陆灵是不打不相识。最初的她,怎么也料不到那个看似凶巴巴的姑娘,竟是个直率豪爽的好姑娘…… 她似乎又看见了那平城小镇,看见了慈眉善目的柳嬷嬷和白泽小羊。她似乎又看见了鼎山鬼村,郭武叔和鸿飞端坐在那小小草屋里。她瞧见了钟无嘉与化蛇,瞧见了萧行之与言若诗,瞧见了慕子真与居尘,瞧见了捧剑而立的玄麒真人…… 许多人,许多事,在她的眼前浮现。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风雨,看尽了人世苦乐。最终,那诸般幻象,却又化作了银羽纷纷,那是在天玄门后山的院落之中,那个人为她幻化出无数银色光点,银光飞舞,无声飘零,宛若落雪一般。 如雪的银发,深邃的冰眸,冷峻的容颜,挺拔的身姿,与十年前那个隆冬雪夜的小小身影,渐渐重叠在了一起。他与她,在那冬夜飞雪中初见,在那天玄山的流光飞舞之中相拥。明明灭灭的星点光芒,轻盈又温柔地落在她与他的身上,将他们簇拥在银雪星辰之中。 没有什么海誓山盟的期许,没有什么永不离分的承诺。有些话,她深藏在心底,从来没有对他言说。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想冲到他的身前,将那些不敢说、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儿地倒给他,然后,再向他道一句: 珍重。 舍不得心中之人,舍不得亲朋挚友,舍不得离开这红尘乱世……然而,纵使心中万般不舍,她却已是打定了主意。从她得知自己是云生镜的那一刻,从她拜别师父的那一刻,她便对自己许下誓言:她定要迎战应龙,令这上古神魔不能再危急神州,祸害她所珍视的亲人朋友! 无舍,永远无得。 金色光华纷纷凝聚,最终汇成一面古朴精致的圆镜。同一时刻,妖云震荡,乌云涌散,一轮明月现于天幕。皎洁的月华驱散了阴霾,只有一缕白云在月光下轻曳,如烟如雾,犹如一道轻纱,随着海风吹拂,在银月下曼舞。 “什么?!” 瞧见眼前的景象,饶是应龙,也为之一惊。他皱起浓密剑眉,露出了狰狞的神色,同时他抬起双臂,运起灵力威能,想要加快突破四象阵的速度。 “那是……云生镜?” 与此同时,海岸边那些正在迎战妖魔、抵御巨浪的“诛妖盟”弟子,也都看见了这幅奇景。而当初欺上青川山、向墨白仙君索要云生镜的陆灵,也猜出了这令天地色变、日月显现的神器的名字。 “!” 归海鸣骤然睁大了眼,云生镜的出现令他始料未及,而当他看见镜子的光华越来越明亮、小竹的灵力却越发虚弱之时,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闯入了他的脑海。他霎时明白了,为何当日青川山上,面对四派围攻,墨白仙君极力否认自己拥有云生镜。为何那日从冰魄寒潭出来之后,小竹与墨白再不相见。为何那夜在天玄山上,小竹会说些“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只愿咱们相处的每一天,都是开开心心的”之类的话语…… 顾不上什么命器,顾不上什么阵法,归海鸣如疾风掠出,像是离弦之箭,冲向阵中的少女所在! 瀚海之上,四象阵中,云生镜华光璀璨,在虚空中游移流转,最终对准了被四象阵暂时阻滞的应龙—— “轰——” 一道金光冲破瀚海,华光径直劈在了应龙的身上,将他禁锢在神力之中。顿时,天地震颤,浩海咆哮,骇浪也像是惧怕金光神力,纷纷退向四周,在瀚海之中,空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来! “啊啊啊啊啊啊——” 吼声震天,黑烟暴涨,应龙的身形忽大忽小,忽高忽低,他不甘心地想要恢复巨龙原身,冲破华光的桎梏。但云生镜的光芒亦在不断变化,一次又一次地压制住了应龙的浊气,令他始终无法挣脱华光的禁制。 而就在这一刹,原本御风浮空的少女,却失去了最后一丝灵力。脚下的清风骤然消散,小竹虚弱的身体,无力地跌落下去,眼看就要跌入茫茫浪涛之中…… 透过迷蒙的视线,透过那纷纷碎裂的浪花,她依稀看见一道银光正向她急速飞来。辨认出那是鸣蛇的身形,她想要送上一个令他安心的笑容,可却连扬起唇角的气力都没有。倦意袭来,世间万物都像是离她而去,疲惫的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顺应睡意的召唤,缓缓阖上了双眼…… 归海鸣化光疾行,当他冲至阵中的那一刻,什么应龙,什么云生镜,都已不在他的眼中。他所能看见的,只有那个绿裙少女不断跌落的身影。他探出双臂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拥在怀里,贴近她的脸庞,想让那冰冷的容颜重新温暖起来。 “小竹……小竹……” 第一百零七章 “小竹……小竹……” 向来寡言的他,此时却重复地念诵着她的名字。他慌乱地握紧她的手,想将灵力注入她的体内,但却毫无成效。归海鸣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他甚至痛恨起自己的种族,蛇本冷血,同样冰冷的他,甚至无法熨暖她的双手…… 面对上古神魔,他不曾惧怕。历经艰险生死一瞬,他不曾畏缩。然而此时此刻,他握惯了长枪、平日里稳若磐石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像是萧索秋风中飘零的落叶,瑟瑟地颤抖着。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庞,触碰那白皙的肌肤,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巨浪激起的水花落在她阖起的双眼上,凝在了睫羽之间,犹如晶莹的泪滴。他那沾染了鲜血的大掌,轻轻地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珠,他的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好似稍一用力,她就会在他的臂弯中碎裂一般。 狂风呼啸,浪涛翻涌。武者拥紧少女的身影,在沧海骇浪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归海鸣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九天鸣霄之印”,他试图心音传递,呼唤小竹的名姓,就像当日在苍莽大漠里,她用咒文将他从蜃梦中唤醒一般。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得不到半点回应。他看见她额间那个由他亲手画上的纹印,渐渐地黯淡下去,最终消失于无形。 无声的悲鸣,郁结在胸臆之中。他缓缓垂首,将自己的额头,抵上小竹的眉心。 默然垂首的武者并没有看见,就在这一刹,少女腰间系着的熊猫布偶,忽然亮起银白柔光。那软软胖胖毛绒绒的玩偶,化作一黑一白两道流光,飞入了少女的心门。 “咳……咳咳,”小竹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猛地睁开眼,“……小、小蛇哥哥?” 归海鸣身形一滞,他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对方。当他看见她那双水亮亮的大眼睛,看见琥珀般温润的眼眸里浮现出自己的倒影,无边的狂喜将他淹没,他收紧双臂将她搂进怀中,好似稍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小竹的脑中一片混沌,她还没能清醒地判断出自己身在何时何处,就被埋入了他的胸膛里。她可以清楚地听到,他那犹如擂鼓般激越的心跳声,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双肩传来的力量,是那么的用力,并且隐隐地颤抖着。 身在何时,身在何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她只知道,自己还活着,而那个她放不下的人,就在自己的身旁。这,就已是足够。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她不由地扬起唇角,双手环过他厚实的背脊,她将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轻声地向他诉说: “好啦好啦,小蛇哥哥,我回来了。” “嗯……” 颤抖而隐忍的声音,那是他的回应。 然而,命运却没有给予他们重逢倾诉的机会。霎时间,天幕中降下一点红雨,正落在归海鸣的背脊上,犹如滚烫的油,侵蚀了他的皮肉。没有片刻的犹豫,他立刻张起全身的银鳞,将她护在怀里,为她挡去这漫天毒雨。 “这是……千婴血?”小竹惊声道。 不错,此时降下的红雨,正是这世间至阴至毒、能令神魔丧失力量的邪物——千婴血。只见空中红雾弥漫,狂风巨浪卷起腥红血珠,如骤雨般落下。而那天界神器云生镜,在这聚集千名初生婴孩的怨气毒血中,华光亦逐渐黯淡下去。 “铿——” 随着细碎的声响,镜面竟显现出数道裂痕,最终铿鸣碎裂! 这突如其来的千婴血,不但毁了云生镜,也让应龙脱出禁制,这番变故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只见在那骇浪上方,聚起一道一道黑色浊气,幻化出瘦削的身影。那人披着一袭黑色长袍,戴着一个半截的银色覆面,遮住了眉眼,只露出青紫的薄唇来。他漂浮在虚空之中,全身散发着浓重的黑烟。他的右手把玩着一只瓷瓶,腥红血水从瓶口中流出,在他的操控之下,被海风卷入浪涛之中。 “虚影,汝来得正是时候,解了本座燃眉之急。本座赐予汝这殊荣,这些肮脏的蝼蚁,就由汝来终结。” 云生镜的禁锢已失,应龙再度爆出嚣狂的笑声。他足踏巨浪,一步一步地走向归海鸣与小竹二人,眼中露出嗜血的红光。而“虚影”则跟在他的身后,缓缓地掏出了袖中的短剑,银月映照在那朱红血刃之上,更显凄红。 “嗤——” 伴着一声闷响,应龙的心门之上,刺出了一截鲜红的剑刃。上古神魔惊异地瞪大了眼,低头望向自己的心门,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他缓缓地转过头去,却见那张银色面具下,那青紫的薄唇,扬起了一抹讥讽的弧度: “这涂了千婴血的剑刃,便是上古神魔也无从抵挡。从今日起,汝之力量,便由吾接收。” 阴沉的语调,道出令所有人震惊的话语。只见“虚影”转动手腕,血刃便在应龙的心门,剜出了一个硕大的血窟窿。与此同时,他抬起左手,五指成爪,抓住了应龙的头颅,将五指戳入了他的头骨之中。 源源不断的黑色浊气,从应龙的躯体上浮现,流入“虚影”的体内,令他周身的黑烟暴涨。随着“虚影”之力不断膨胀,应龙的身形却逐渐枯槁,最终化为了白骨。 “不愧是上古神魔,真是美味的力量啊。” “虚影”餍足地叹了一口气,随手将那句白骨扔向一边。那曾呼风唤雨、令神州山河为之色变的上古神魔?应龙,便这样毫无声息地被扔进了汹涌波涛之中,瞬时被海浪拍了个粉碎。 原本咆哮奔涌的东海,渐渐平静下来。狂风为之平息,暴雨为之停歇,那些受应龙号令而不断向海岸发动攻击的妖魔,此时失去了主人的命令,也无措地退至海面,聚拢在“虚影”的身后。 一时之间,海岸陷入了诡异的沉寂。巨浪褪去,天玄门人撤去了剑阵。渡罪谷、赤云楼的弟子,戒备地望向海上那片黑压压的妖云,望向那击杀了应龙、不知是敌是友的应龙尊者——虚影。 缓缓地,“虚影”抬起双臂,冲天的妖气为之盘旋,在他身后聚成了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影子,好似是一只独脚的飞鸟。 “哀嚎罢,卑劣的人族。吾之所在,即是炼狱,吾之脚下,即是焦土。汝等何其有幸,汝将亲眼见证,吾真正的怒火!” 说话的同时,“虚影”缓缓抬起右掌,一道幽火在他掌心燃起。他冷笑一声,骤然收掌,幽火泯灭的瞬间,海岸边爆出惊天巨响。 烈火蹿升,山石爆裂,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夜空,爆裂的山石顺着悬崖峭壁滚滚落下,来不及闪躲的诛妖盟弟子,霎时被碾成了肉泥。同一时刻,岸边炸开一道接着一道的烈焰,许多人瞬间化作了焦炭,另一些离得远一些的,虽逃过了这第一劫,却仍不免被喷射的火舌缠绕,烧成了火人,在烈焰中哀嚎不断。 “住手!” 距离“虚影”最近的归海鸣与小竹二人,已是齐齐出声。归海鸣挺直了脊背,一双冰眸锁定了面前的对手,他将小竹拦在身后,右掌握紧了蟠龙枪,瞬时向“虚影”冲去—— 然而,归海鸣这一击却是扑了一个空。“虚影”身形一晃,竟是在他的背后出现。只见他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讽刺的弧度: “呵呵,云生镜已毁,吾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法子可以阻止吾……吾,之,挚,友。” “虚影”轻启薄唇,一字一顿,道出一句“挚友”。同时,他抬起右手,缓缓地掀开了那半截银色覆面。出现在小竹与归海鸣面前的面容,眉目清秀,风姿俊朗,竟是再熟悉不过—— “毕飞?!” 第一百零八章 沧海 第一百零八章 沧海 ◎ ◎ ◎ 茫茫沧海之上,一轮红月犹如浴血,妖异红光映照四野,映出那立于波涛上的清癯身影。他一袭黑袍,周身散布浊气,苍白的面容却是无比熟悉,正是小竹与归海鸣的挚友,亦是与他们一同踏上这艰险征程、几经生死的同伴——毕飞。 不同于平日那温和的面容,此时的毕飞,面色阴沉,唇角扬起讥诮的弧度,苍白的面色、青紫的薄唇,令他有如一缕幽魂,似是刚从地府血池中爬出来的一样。 “毕大哥,你、你为何……” 望着那张本该亲切、此时却倍显陌生的面容,一时间,小竹为之语结。在那黑龙沼的山穴之中,她亲眼看见毕飞为解归海鸣之毒自戕身亡,看见他被埋葬在那纷落乱石之中。如今眼见挚友生还,她本该欣喜万分,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心中惶然,她怎么也想不通,毕飞为何变成了那个诡计多端、奇谲难测的“虚影”,又为什么要滥杀无辜,还要将神州烧成焦土。 “呵呵,想不通是吗?”毕飞阴沉一笑,周身浊气暴涨,“二十年了,吾隐姓埋名二十余年,等待的便是这一刻。云生镜已毁,应龙之力尽归于吾,愚蠢的人们,睁大眼睛看清楚,究竟谁才是汝的索命人!” 霎时,毕飞周身燃起冲天烈焰,在那刺目的火球之中,隐隐现出一只飞鸟的身形。它形态清瘦,好似一只丹顶鹤,但却只有一条腿脚。它的羽毛鲜艳而绚烂,红蓝相间,红似烈火,蓝若翠翎。它生了一支白色的尖喙,一双眼犹若烈日金珠,金黄色的瞳仁将人们惊异的神色尽收眼底。 “毕方。” 小竹仰起头,望向那沐浴火焰的飞鸟,念出了它真正的名字。 毕方,那是吞噬火焰的妖鸟,传说只要它出现的地方,就会发生火灾,就会有灾厄降临。只见毕方尖啸一声,振翅腾空,它的羽翼扇动滔天烈焰,将海面烧得通红,火光粼粼,照亮暗夜。 “无耻的人族,该是汝等以命偿还的时候了。” 在那升腾烈焰之中,毕方的身形时隐时现,他阴沉诡谲的声音,道出复仇的宣言。 ◎ ◎ ◎ 妖灵毕方,以火为食。民间传说中常说它出现之刻,便是火灾厄运降临之时,其实是搞错了因果。事实上,是先有火灾生发,才有毕方追随飞至,觅火而食。可人们却只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的,都将毕方当做是带来火灾的瘟神,毕方每每出现,都少不得遭到人们的驱赶,常有人手持利器顽石,恨不得将它砸死在火场里。久而久之,毕方也习惯了,每每遇见救火之人赶到,便立刻振翅离开,绝不多做逗留。 二十年前,赤云楼中一名弟子,直至夤夜仍在孤身修习术法,却不慎引燃了柴房草棚。那时更深露重,派中弟子大多数都在熟睡之中,尚未察觉火灾的发生。而茅草又烧得极快,不多时便引燃了整个柴房,那惹祸的弟子受烟熏火燎,被浓烟所呛,在火场中险些晕厥。此时,毕方觅火而来,它扇动羽翼停滞空中,吞食着火场中的烈焰。 不多时,赤云楼中的巡守弟子察觉了火光,敲响了警钟。众弟子顿时惊醒,有呼喊“走水”的,有搬盆子取水的,叫嚷着向柴房这边赶来。毕方还未来得及饱餐一顿,听得人声喧哗,便停下吞火之举,正欲振翅高飞,离开此处。就在此时,它听见火场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它金眸流转,透过贲张的火舌望向屋里,只见那弟子躺在火场中央,浓烟呛得他无法呼吸,眼看便要窒息而亡。 眼前是命悬一线的素不相识之人,耳边是赤云楼弟子呼喊奔走之声,那一瞬,毕方迟疑了。它心中知晓,这名奄奄一息的赤云楼弟子,怕是撑不到同门前来救火援助的时候。它亦知晓,若被众人发现它的影踪,少不得又是驱赶追砸。犹豫了片刻,它终是决定掠至柴房上空,吞噬了那弟子周身的烈火,解救了身陷火焰囹圄中的他。 “咳……咳咳……”身边的烈火浓烟被吃了个干干净净,那弟子咳了半天好容易顺过气来,抬眼望向飞在半空的毕方,惊讶地出声,“你……你救了我?” 那一刹,毕方只觉心中一暖,比起吞食火焰还要暖和饱足。然而就在下一刻,赤云楼掌门人正德真人已率先赶到,他挥袖一掷,一道“缚甲神符”如利箭破空,径直击中毕方。毕方悲鸣一声,躯体被绳索束缚,顿时摔落在地。 “杀了这纵火的妖怪!”人群中爆出愤怒的吼声。 毕方挪动脖颈,一双金眸望向从废墟中走出的那名青年:只要这个人说出真相,只要这个人告诉他们,它就不会被当做纵火的妖怪,他们就不会再错怪于它…… 然而,在毕方期许的目光之中,那人却畏畏缩缩地垂下了脑袋。面对掌门人“发生何事?”的质问,那人或许是担心责罚,支支吾吾了片刻之后,伸手指向了地上的毕方,小声道: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看到它的时候,就着火了。” 胸膛里的火焰,霎时熄灭冷却了。先前涌动那一丝暖流,此时像是凝成了一把冰刀,插进了毕方的心门,将它所有的期许,都残忍地撕裂开来。 再然后,它被带到了地下牢狱,赤云楼弟子拔下它的翎羽,割开它的血脉,用它的血液撰写“炽火符”。那段时日,毕方简直过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它趁守卫弟子不备,偷偷吞食了地牢火盆里的火光,引火自爆,方才从那炼狱中逃脱。 恨火在胸膛里沸腾,从那一刻,毕方对天立誓,要一报前仇,将赤云楼烧成灰烬! 那时,毕方经赤云楼这一番牢狱之苦,已是虚弱万分,灵力大减。为了重新修炼,它寻到昆仑的一处洞天福地,找到了聚天地灵气的玄冰葫芦,借这法宝之灵气修炼。同时,它亦发现,玄冰葫芦有吸纳浊气、分辨清浊的能力,便想出了一个计策。 毕方利用玄冰葫芦,将自身的魂魄灵气一分为二,至清至善的一方,被它引入了躯体之中,化身婴儿,借此休养生息。而至浊至恶的一方,则幻化成浊气所聚集的人形,号称“虚影”。 从那时起,毕方就布下了一招暗棋。它将蕴含清善之魂的婴儿,放在了赤云山的山道之上,留名“毕飞”。正如它所预计的那样,婴孩果然被正德真人发现,收为关门弟子。 由赤云楼抚养长大的毕飞,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更不会知道毕方的存在,只当自己是普通孤儿,被师父收养,在门派里修习术法。而此时化为“虚影”的毕方,却始终在暗中窥视。他将毕飞所见所感所经历的一切,统统收进眼底,纳入算计之中。 一晃眼,便是十年过去。适时,应龙相柳决战东海之滨,令天地为之震荡,令山海为之咆哮。一时之间,神州罹难,死伤无数,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虚影”经毕飞之眼,知晓了天玄门、赤云楼、十方殿、渡罪谷四派联合,成立“诛妖盟”,斩杀天下妖魔夺取内丹,铸造东海封印的计划。 当听闻“诛妖令”的那一刻,“虚影”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罪恶的并非只有赤云楼,天下人族,无一不自私,无一不卑鄙!他要将这无耻的人族,从这世上烧得个一干二净! 那时,天玄门紫术真人、天胤真人上昆仑捉妖,“虚影”带着玄冰葫芦逃离洞府,临走前将洞中事物烧了个精光,免得被人瞧出端倪。此后,他暗中前往东海查探,当瞧见“七印封柱”铸成,却因一条小小鸣蛇,阴差阳错地唤醒了应龙。那一刻,一个绝妙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一方面,他拜入应龙部属,以修为灵力获得应龙青睐,成为应龙尊者中排行第二的“虚影”。另一方面,他无时无刻不在透过毕飞之眼,观察诛妖盟之动作。他寻得时机,以“虚影”之姿出现在正德真人面前,以妖力蛊惑对方,制造千婴血、铸造炼魂血阵。他又将自戕的幼女钟喜嘉及其兄长,变成了妖女与化蛇,成为了他手下的一枚棋子与打手,专门为他做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而这一切,都是背着应龙暗中进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以这天下至阴至邪的“千婴血”,牵制应龙,夺取上古神魔之力。 当东海封印动荡之刻,“诛妖盟”众人提出了一个新的构想:青川山墨白仙君可能持有云生镜,若能取得这件神器,便可彻底封印应龙。“虚影”从毕飞眼中察觉此事,便暗中留意。当时,毫不知情的毕飞,在因缘际会之下,与小竹归海鸣等人同行,“虚影”也乐观其成,并借由毕飞之眼,收集到了“墨白确实拥有云生镜,并将之传授于自家徒儿月小竹”的情报。正是因为忌惮云生镜之力,当日在西域荒漠,“虚影”选择了退让。他故意将雷鸣目交给归海鸣,为的就是让小竹他们能够顺利连起四象阵,禁锢应龙的动作。 而这一切的一切,毕飞却全然不知。他不会知道自己是半魂之人,他不会知道自己本是妖灵毕方,他万万想不到,当日黑龙沼山穴之中,当他气绝而亡、被埋葬在乱石之下,不久之后,“虚影”便来到了他的躯体旁—— “啧,竟将吾之身体,糟践成这副模样。” 言语虽是不满,“虚影”的浊气半魂,终是回归了本体。魂魄灵力齐聚,真正的毕方重现于世,他直起了身形,从那黑暗鬼狱中缓缓步出。他收紧五指,烈火骤升,瞬时将山穴夷为平地。 再接下来,便是坐山观虎斗,看这一出好戏了。待到四象阵起、应龙受制、月小竹祭出云生镜的那一刻,毕方终是再无顾忌。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战局之中,先以千婴血的邪力破坏了云生镜,然后在应龙毫无防备之时,将涂了千婴血的朱红血刃,送入了应龙的心窝。 如今,他吸纳了上古神魔的力量,拥有至高无上的妖力,他终于可以兑现他的誓言: 他,要将这世上的无耻人族,烧个干干净净! 第一百零九章 ◎ ◎ ◎ 山崩海啸,烈焰灼天。昔日的东海之滨,已然成为人间炼狱。毕方肆意地挥洒烈焰,欣然观赏着人们在火中痛苦哀嚎、终究无力倒下,化为一具焦炭的模样。而在这撕裂心肺的悲鸣之中,一声悲恸的呼喊,显得是如此渺小: “毕师兄,住手啊!” 站在高崖上的陆灵,向浪涛上的人影呼喊。先前四象阵起,小竹便操控旋风,将陆灵送到了相对安全的位置。此时的陆灵,并不知道毕方的阴谋,她只知自己心心念念惦记的那个人,仿佛转了性子一般,癫狂地掀起滔天火海,视人命如草芥。 “毕师兄?呵,”毕方重复了一遍那个熟悉的称呼,随即阴沉地笑起来,“呵呵,那个懦弱愚蠢的人,早就该死了。” 说话的同时,毕方抬起右掌,一道烈焰喷薄而出,正朝陆灵的方向轰然击去。眼看陆灵便要被烧成黑炭,说时迟那时快,银光与绿影交错飞腾,乘风而来的小竹一把拽过陆灵的胳膊,将人拉向一旁,险险地避过了火舌。同时,归海鸣再度化为鸣蛇原形,银光大盛,飞腾入空,如一道电光击向毕方,与之缠斗起来。 昔日生死与共的挚友,已然化为屠戮天下的修罗恶鬼,小竹与归海鸣二人,不得不做出艰难的选择。鸣蛇于空中腾挪翻转,不时喷出鸣霄之焰,幽蓝闇火对上毕方烈焰之光,爆裂声声,在海面上激起丈高的水柱,水花轰轰烈烈地坠落开去。 “区区鸣蛇,竟想挑战应龙之力,简直可笑!” 毕方冷笑一声,亦化为元神之态。火鸟腾飞,浴火而生,它的羽翼掀起熊熊烈焰,在海面上狂乱地燃烧着。火光一浪接着一浪,竟烧成了数丈高的火墙,遮蔽了鸣蛇的视线。就在鸣蛇小心戒备之时,隐藏于烈火中的毕方,早已飞至高处,如利箭般坠落! “嘶——” 刺耳的声响,那是毕方的尖喙,戳穿了鸣蛇的一支翅翼。鸣蛇失去方向,不由向海面坠落,可毕方却仍不解气,它用尖喙和鸟爪,疯狂地扯下了那只残破的翅翼,将撕裂的残翼丢入了茫茫浪涛之中。 “咤啊——” 毕方仰起脖颈,向天幕疯狂地高啸,似乎是在嘲笑鸣蛇的无力,似乎是在宣告它无上的力量。可就在此时,坠落的鸣蛇却卷起蛇尾,一把缠住了毕方独脚,想将之一同拖向深邃海底。毕方危险地眯起金眸,口中吐出爆裂的火球,兜头朝鸣蛇喷去! 伴随一声轰鸣,火球应声爆裂。鸣蛇被炸得遍体鳞伤,大半蛇鳞都已焦黑剥落,但他却仍是强撑着一口气,死命地将毕方拖向海中深渊,想将这邪物湮灭在瀚海之中。 同一时刻,一道羊角旋风轰然升起,犹如一条飞龙取水,在天海间盘旋而上。只见小竹立于清风白云之上,再度掠至毕方身前。她水盈盈的眸子,望向不断坠落的鸣蛇,毫不意外地在那双冰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短暂的相聚,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终究不能长久。 她与他,没有依依不舍的留恋,没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诀别,一个眼神,便已足够。 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小竹双手捏一个法诀,那龙卷风在她操控之下,竟在虚空中打了个旋儿,如同一条咆哮飞龙,狠狠地冲向毕方的身形,以泰山压顶之势,将之压入深海之中。 上有旋风重压,下有鸣蛇拖拽,即便是毕方一时也挣脱不得,一寸一寸地被压入沧海。终于,那个烈火缭绕的躯体,没入了深海之中,漫天的火光为之熄灭,只留一轮妖异的红月,静静地悬在沉沉夜幕中。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岸边的人们,翘首凝望着,他们怔怔地望着那回归平静的海面,口中溢出颤抖的疑问: “成……成功了?” 然而,一声宛若亟雷降世的爆裂声,打破了他们的期盼。只见海面上掀起数丈狂浪,滚滚浪潮,如山崩海啸般地向岸边涌去。与这毁天灭地的灾难一同显现的,还有那个掀起烈焰与杀戮的妖魔—— “呵呵,一个凡人,一条鸣蛇,也想挑战本座的力量,真是自不量力!” 重归人形的毕方,凌驾于巨浪之上,贲张的火舌在他身侧张扬,他那本该俊朗的面容,此时却扭曲成狰狞的神色。 而他口中的“凡人”与“鸣蛇”,已被湮没在无垠瀚海之中。幽幽海水的深处,那身着绿裙的少女,那银发如雪的男人,好似陷入沉睡一般,一同向那黑暗深渊中坠落。 红月之光,透过粼粼水波,映在他们沉睡的面容上,映在他们握紧的双手上。他长满茧子的粗糙大掌,与她白皙纤细的五指,紧紧交握,不离,不弃。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他们或许有战败的遗憾,或许有离世的不舍,但他们的面容却是那般平静。 战过,不悔。 相比起海底的沉寂,海面之上却仍是烈焰滔天,激战不断。击败了对手的毕方,笑得格外猖狂放肆,他的双足踏出战火,他的双手带来毁灭,他一步一步地逼近海岸线,正要兑现他“血洗神州”的誓言。 天胤真人双眉紧蹙,他的右手攥紧宽刃巨剑,紧抿的双唇缓缓开启: “布,阵。” 他身后的天玄门弟子愣了愣,以带着哭腔的声音询问:“掌门,四象阵已破,咱们还能布什么阵……” 天胤真人眼神一黯,他回身望向那惶惶不安的弟子,缓声道出一个阔别十年的名称: “七印星阵。” 十年之前,为封印应龙相柳,玄麒真人以千名妖灵之内丹,铸造七印封柱,布的正是这阵法。可如今哪有什么妖灵内丹,那弟子顿时傻了眼,可片刻之后,他便领会了掌门的意思,这个猜想令他简直站都站不稳了:“您……您是说……以人……以咱们为阵?这怎么、怎么可以,这是让大家送死啊!” 天胤刚毅的面容上,竟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他伸出大掌,拍上那弟子的肩膀,缓声道:“莫慌,你带着大家,快离开这儿罢。剩下的便交给我,这十年前的旧账,也该是还一还的时候了。” 闻他之言,那弟子霎时呆住。而在天胤身侧,元虚真人与紫术真人对望一眼,前者抚上他的白须,感慨道:“十年前诛妖盟杀尽妖灵,以妖灵内丹布下七印星阵,种此因,得此果。这一笔笔命债,终究是要还的。” 紫术仰天大笑:“不错,因业果报,若当初有此觉悟,舍身取义,或许事不至此。只求如今的顿悟,不会太迟。” 两名老者跨步上前,站至天胤身侧。天胤真人望向这两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师兄,了然一笑。他双手握紧剑柄,霎时剑气激荡,吹得衣角飘扬,鬓角碎发亦随之扬起。三人献祭自身灵力修为,化身凌厉剑气,以魂为凭,以身为阵。 天玄掌门与长老的献祭之举,令周遭弟子纷纷怔住。先前那惶惶不安的门人,垂首不语,良久之后,亦举起了手中的长剑,默默闭上了双眼。 幽蓝剑光,一道接着一道,在海岸亮起。七印星阵,初见端倪。十方殿、赤云楼、渡罪谷的门人,见此情景,也都陷入了沉默。本该激斗喧哗的战场,此时却变得异常沉寂。 十方殿殿主?长孙无忧,这位年过九旬的老太太,将手中白须拂尘猛地一甩,朗声道:“十方殿弟子听令,凡有家室妻儿之人,带伤员撤离东海。愿意留下的,都随我来!” 不止是十方殿门人,失去了谷主的渡罪谷弟子,以及原本就无组织的赤云楼弟子,一同听从长孙无忧的号令,站在了天玄门剑者的周围。 霎时间,剑气莹莹,灵光大盛,七道剑光冲天而起,在海岸边连成北斗之势。 ◎ ◎ ◎ 红月之下,剑气惊天。 此时此刻,在遥远的平城小镇,趴在毯子上的白色羊羔,动了动毛绒绒的耳朵。感受到强烈的妖气,白泽抬起眼,从木窗向外望去,望向那一轮妖异红月。柳嬷嬷也自睡梦中惊醒,她披了一件外衫,轻轻抚摸小羊羔的脑袋,喃喃地念叨着: “不知阿泽可好……老天保佑,娃儿平安哪。” 柳嬷嬷不知道,她收养的孩子蔺白泽,已葬身于幽暗海底之中。而她口中的那一声“平安”,却被夜风轻轻卷了,送入这苍茫夜色之中。 平安。 断云山上,言若诗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忧愁地望着红月。婴儿的额角泛出萤萤绿光,那是继承的飞廉神力的征兆。言若诗轻轻摇动手臂,让怀中的孩子睡得更加安稳。平安,是她对孩儿唯一的祈愿。 平安。 镇郊的帐篷里,泠笙正在甜美的梦乡之中。在她身侧的小老虎,微微抬起绒绒的脑袋,一双大眼睛望向夜幕中的红月。瞥见泠笙的胳膊露在铺外,它小心翼翼地咬过被角,为她轻轻地遮上了臂膀。 平安。 篝火燃烧,慕非烟与慕光二人,露宿在山头。小家伙白天走了许多山路,此时蜷着身子睡得正香。原本浅眠的慕非烟,察觉到妖气异动,她抬眼望向天际红月,敛起了秀丽的双眉。就在此时,阿光“鼾——”地一声打了个呼噜。听见这声响,慕非烟扭头望向睡熟中的小家伙,她屈起手指,轻轻叩了下弟弟的脑门,露出了宠溺的笑容。 平安。 红月之下,神州大地上的千家万户,大多都在安宁的好梦之中。 他们并不知道,灾难即将降临,有许多人,在为他们的平安,奋战不休。 或许他们永远不会知晓,有许多人,为了守护他们的平安,已被埋葬在了东海浪涛之中。 第一百一十章 ◎ ◎ ◎ 沧海无垠,红月当空。 七道荧荧剑光,形若七星北斗,连成七印星阵,将迫近的毕方锁在阵中。 “呵呵,雕虫小技,又能奈我如何!” 毕方冷笑道,他扬起右掌,烈火在他掌中蹿升。正当他要将火焰掷向阵眼中的天胤真人,就在这一刹,一道身影冲入阵中,拦在了天胤身前,正是陆灵。只见她紧攥半月戟,厉声道: “想要杀他,便先跨过我的尸体!” 毕方扬起唇角,勾勒出嘲讽的弧度,阴阴地道:“呵,女人,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杀你?” “凭我认识的那个毕师兄,他诚信仁慈,绝不会丢下同伴,”陆灵毫不畏惧,直面这拥有上古神魔之力的妖魔,朗声道,“就凭我相信,我认识的那个毕师兄,他没有死,他不会袖手旁观!” 噗通—— 毕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猛地漏跳了一拍。在他心底最黑暗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苏醒…… “闭嘴!那愚不可及之人,早已死了!” 毕方厉声呼喝,同时高举右手,要将掌中烈焰掷向阵中的女武者。可本该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却始终无法完成,他的身体僵硬在那里,像是被麻痹了一样,无法动弹。 ——烧尽世间无耻之人,是你的复仇之愿。可你仔细看看面前的人,他们豁出命来守卫自己的家园,他们真的无耻吗? “闭嘴!他们都是自私的蝼蚁,他们该死!该死!!该死!!!” ——是,他们自私,他们贪婪,但他们也可以无私,他们也可以高尚。归海兄,月姑娘,陆师妹,还有面前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并非背信弃义之人。杀了他们,难道就是你的复仇? “闭嘴!毕飞,你早已死了!死了!” ——你错了,毕飞就是毕方,毕方亦是毕飞。我是你一半魂魄所化,是你至清至善的那一方,不是吗? “住口住口住口!” 毕方大吼一声,周身荡起狂热的气浪,如潮水般扫平八方。天胤等人顿时被气劲掀翻,剑光消逝,七印星阵为之中断。毕方面露狰狞之色,他举起双臂,要以滔天烈焰,将这海岸化作茫茫火海…… 然而,他脑中的那个声音,却越发清晰起来: 吾以身为契…… “不,你休想阻止我!你只是半魂,你是我编出的幌子!” 毕方狂怒地呼喊,但他的周身却亮起了幽蓝光点,自他的指尖散出,萦绕不散。而他双掌间的火焰,也为之熄灭,化为了星点光芒,在这暗夜中,犹如幽光之蝶,轻轻飞舞。 吾以血为凭…… 幽光粼粼闪动,突然间,海上掀起一阵狂风,吹得海岸飞沙走石。黄土尘埃,纷纷涌动,一齐涌上了毕方的双脚,竟让他双足化为了顽石。毕方惊异地瞪大了金眸,他愤而咆哮,但溢出唇外的,却是那清朗的声音: “封神铸禁,化骨成岭!” 毕方周身萦绕的黑色浊气,被涌动的幽光所压制。尘沙蔓延,从毕方的足部向上延伸,他的双腿,乃至腰际,皆化为了顽石。 “骨……骨镇之法……” 陆灵喃喃道。这个法术,是以血肉之躯,禁锢浊气,她曾经看见白泽施展过。她惊讶地望向那个癫狂的身影,在他面上看见了愤怒与狰狞,可是最终,他的面容趋于平静。 她看见了那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温和得有若三月春风。那双温润如玉的双眼里,隐隐含着笑意,仿若九天星辰,落入他的眼底。 就在这一瞬,沙尘已爬上毕飞的脖颈,直至没顶。 于是,那温柔的笑容,就此凝固在石像的面目上。 清风徐徐,扬起最后一丝幽光,飞舞流光,渐渐黯淡,最终消逝于夜色之中。 那一层弥漫的血雾,渐渐消散开来,露出了银月本来的面貌。 一切终归平静。 沧海茫茫,明月皎皎。 银色月华,静静地映照在粼粼海浪之上,宛若落雪。 尾声 ◎ ◎ ◎ 东海之滨。 晨曦微露,朝霞映在海面上,为沧海添上了一抹微红的暖意。 海岸边山石破碎,满地疮痍。人们掬起黄尘砂砾,将那些残缺不全的尸首,小心翼翼地埋葬起来。 没有刻印铭文的墓碑,没有花朵与香烛,但他们的名字,会铭记在同门师兄弟的心底,被一代一代地传颂下去,咏唱这一曲他们用生命谱写的跌宕悲歌。 在峭壁高崖之上,立着一尊石像。 一道孤孑的背影,守候在石像前方。 陆灵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石像的眉眼,望着石像唇畔那一抹温和的笑意。 那不是什么邪恶的妖异,不是什么乱世的神魔,而是她所熟知的人,她深信的毕师兄。 “陆姐姐。” 清脆的声音,令陆灵为之一颤。她蓦然转身,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出现在她面前的二人,一高一矮的身影,是如此熟悉—— 矮的那个,穿着一身青绿裙衫。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水光盈盈,清丽的面容上,含着浅浅笑意。 高的那个,身姿挺拔,他身披银色铠甲,一头如雪银丝被高高束起,一双冰眸,有如墨玉般深邃。 两人十指交握,并肩走来。 云雾缭绕。 身负玄铁重剑的天界神将,立于云端,冷眼望向东海。 “小黑白,千年道行毁于一旦,这便是你期望的结局?” 他瞥向脚边的毛团,冷声道。 “唔唔……” 小家伙抬起毛绒绒的脑袋,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黑白相间、毛毛软软的小团子,如今只不过比手掌略大一些。耗尽了修为灵力的墨白仙君,已退化到初生的形态,口不能言,只能发出软软的声音。 “罢了,重新来过便是。” 沧溟轻叹一声,他弯身将毛团抱起,转身踏入了迷蒙云雾之中。 【《沧海行》第三卷:九霄吟 系列完】 番外一 白鸟 《白鸟》 ——《沧海行》系列?番外篇 文/ 赖尔 一 所有惩恶扬善的美好故事,总是有一个充满善意的开头。想那许仙如果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穷酸书生而是山野樵夫,十有八九就把白娘娘炖成了蛇羹。赵大缺不是穷酸书生,也不是山野樵夫。打猎为生的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实用主义者。所以人生的五十多年来,在赵大缺手下丧命的鸟兽鱼虫,没有千儿也有八百。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跟一名猎户大谈“一命千金”或者“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其无耻程度就等同于站在此人面前大声招呼:“喂!这位猎户,你去跳河自杀吧!”——不用等老爷子拿拳头砸你,你自个儿就能深刻地感觉到“不厚道”这三个字怎生书写了罢? 不过猎户毕竟是猎户,终究不是屠夫或是侩子手。赵大缺赵老爷子还是相当明白“不能杀鸡取卵、涸泽而渔”的道理,一般情况下逮着小兔子小鹿什么的,老爷子二话不说就给放咯——然而,今儿个却是例外。 朴质的哲学原理虽然是至理名言,但无论至理还是哲理都不能当饭吃。在这大雪封山的腊月天,当赵老爷子眯瞪起眼睛确认地上躺的不是雪团子而是一只小白鸟的时候,老爷子把嘴一咧露出一口的大黄牙,一巴掌拍了大腿: 晚饭有着落了! 当下不曾多想,赵老爷子“蹭蹭蹭”地奔到雪地里,拎着小白鸟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这家伙看来冻得不轻,只轻轻扑腾了一下翅膀就再不动弹了,连叫都不叫一声,只用那双黑褐色的眼珠子盯着老头。 老头咧出牙根,冲小白鸟笑得异常亲切,还相当好心地拎着鸟脖子抖了抖,把盖在羽毛上的雪都给抖落了个干净—— 很好!少说也有一斤半! 掂量出了分量,赵老头那叫一个喜上眉梢,眉头的褶子印都笑得一层一层整就是“峰峦叠嶂”!正当老头乐滋滋地拎着鸟脖子往山下走的时候,又开始下雪了。 漫天的雪羽缓缓飘落,天与地之间拉开一道灰白色的幕帘。如果是文人墨客,八成会吟出句“万径人踪灭、独钓寒江雪”的诗句来。普通老百姓纵使觉悟没那么高,意境没那么远,也会搓着手呵口气说句“鹅毛大雪”。 然而,在赵老爷子的眼中,这白花花满天飘的冰晶子,已然成了甜蜜蜜的白糖或是带味儿的细盐——换而言之,老头子已经在“盐水鸭”和“桂花糖鸭”两个方案之中犹豫多时了,虽然显而易见这白鸟不是鸭子种的。 雪慢慢湮没了山路,下山的道被盖了个厚实,四面八方都是白,天阴沉沉的没个日头,这下子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老爷子原打算下山回家烧上一大壶的开水烫鸟毛,可到了这当口却望着天大地大犯了难。认不清道儿,又冷得个要命,饿得个半死,老头儿没办法,随便拾了几根树枝,然后一屁股坐雪地上,从怀里掏出火石,就要开始点火—— 啧!盐水鸭吃不成,烤鸭总行吧! 这么一想,老头子哈喇子直流,越发带劲地磨蹭着火石——火星子是蹦出来了,可这柴早就被雪润湿了,哪里烧得起来?!在尝试了不下十次之后,老爷子愤愤地一撇嘴,“呸”了一声出来。 眼看烤鸭也没的吃了,再怎么也不能茹毛饮血——吃生肉倒没啥关系,可这鸟毛鸟皮的不烤烤,那还不得吃坏了肚子?!虽然赵大缺向来认为“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但面对这柔呼呼的绒毛,他还是没胆子下那个嘴。 小白鸟给他捏在手心里,烤又烤不着,老头子只能看着干着急。郁闷了半晌骂了一句“贼老天”,终于无可奈何地放了它一条生路—— 随手将白鸟抛到一边的雪地上,就见它动也动弹不得,白色的翅膀渐渐给雪覆住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快望不见。老头子正好也冷得个要命,突然脑袋瓜子里灵光一闪—— 嘿!这不是现成的羽绒被么! 这么一思忖,赵大缺立马又把小白鸟给拎了回来。刚想往怀里揣了给自个儿取暖,一看这鸟竟然还没断气,黑褐色的眼睛还晓得望人,老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死鸟!给我听好了!你要敢啄我,我拧断你的脖子!” 黑亮的眼还是望着他,老头子“啧啧”了两声,把小白鸟往棉衣里一揣——果然,这羽绒的保温工夫真不是盖的!立马觉得暖和多了。 雪地里,老爷子就这么在地上干坐着。雪很快盖上他的本就半白的头发,渐渐染成了满头的银丝。呼啸的北风,刮在面上生疼,像是给刀子剐了。老爷子冻得手脚都僵,可怀里那一块却还是暖的。 冰天雪地里,除了北风声就是簌簌的落雪声,紧贴着怀里的那一块儿,却还能听到微弱的心跳。渐渐的,那鸟就有了动静,翅膀动了动,许是缓过劲来了。 一念之仁,救下的却是两条命。 当雪停了之后,老头儿揉揉冻僵的手,动作都不怎么利索了。还没等他动手,怀里那只小白鸟,倒是自个儿探头探脑地从棉衣里探出头来,跳到老爷子的手上,蹲下。 暖和和的羽毛,不多时便熨热了老头子的手。老爷子咧开黄牙:“个蠢鸟还有点用处!来,给我暖暖耳朵,都快冻掉了!” 小白鸟好像当真听懂了他的话似的,黑亮的眼闪了闪,继而跳到了老头子的肩膀上,用脖子和翅膀蹭着老头的耳朵。 “啧啧!”老头子直咂嘴,“这毛暖的,做被子肯定软和!” 小白鸟吓得不敢动弹了,曲着脖子僵硬在老爷子的肩头。 赵大缺一把拎着鸟脖子,把小白鸟提溜到自己面前:“蠢鸟!这次老子我心情好,你滚吧!下次瞅见你,非给你做成糖醋小鸟!” 说着就把小白鸟往边上一抛。小白鸟扇扇翅膀,绕着老爷子飞了两圈,终是向东飞了去,再也望不见了。 老爷子裹好棉衣,踩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走一边哼起了小曲:“老子赵大缺,缺,是缺条羽绒被的‘缺’……” 二 这年的冬天似是特别得长。三天两头就是大雪封山,老爷子没法儿上山打猎,只能干啃着秋天做的腌肉。 腌肉很咸很够味儿,但一连吃了七天,吃得老爷子满口的咸味儿,时不时要喝水。其他的吃食到嘴里都没了半点味儿,正当老爷子骂骂咧咧地吼着“嘴里淡出个鸟儿来!”的时候,柴门被敲响了。 轻轻地,先叩了两下,再叩了两下。 老爷子这里是穷乡僻壤、鸟不生蛋乌龟不靠岸的地方,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遇上一位过路的客人。怪老头儿孤僻惯了,听见敲门也懒得搭理。门又敲了两下,老头子不耐烦地吆喝了句: “带肉了没?!有肉的进来,没肉的滚!” 门不响了。 老爷子这下倒是奇了怪了:是个人都知道那是胡话,难不成那敲门的傻×真回去买肉了?! 这么一思忖,老头子走到门边推开了门: 白茫茫的雪地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地上横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老头儿用手一摸,软软和和,填的是羽毛。 第二天,仍是雪不停。门外那人又轻轻敲了门,先两声,再两声。 赵大缺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刚想吆喝,就听门外的人轻声道: “我带了肉。” 二话不说,老爷子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奔去开门。 门外,立着一个穿白衣的俊秀青年。青年的头微微低下,背有些驼,盯着地面似是能盯出个洞来。他的手上提着个草绳,绳上拴着两条鱼。 “靠!混小子,敢骗老子?!”赵老爷子咋咋呼呼地吼起来,“肉呢?” 青年愣了一愣,提高了手里的草绳。 “靠!这就算是肉啦?!”老爷子一边训话,一边一把把扣了鱼的草绳夺了过来,丢进屋子里,“鱼都不算是荤,只有猪肉牛肉才叫大荤,懂不?” 青年低着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哦。” 老头儿横他一眼:“明天记得带大荤!” “嗯。”青年点了点头,仍是垂着脑袋望着雪地。 “那还愣着干嘛?!”老头儿狠狠把门一关,隔了片刻就听屋子里一声吆喝:“最好是红烧牛肉!再给烫两壶酒来!” 第三天。青年带了酒,带了红烧牛肉。这次老爷子看在大荤的份上,让青年进了门。然后,他不管不顾地一把夺过酒坛,昂首就灌。 灌了两口,老爷子斜眼瞥人:“臭小子!叫什么?” 青年垂着脑袋愣了半晌,直把眉头皱了个苦大仇深,才慢慢地答道:“白……白文。” “来干嘛的?” “报……”青年刚说了一个字,突然犹犹豫豫地住了口,支支吾吾不吭声了。 老爷子斜了他一眼,将白衣的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到最后,老头儿一个白眼抛过去:“老子赵大缺,缺是缺个儿子的‘缺’。从今儿个开始,你就是我儿子了!” “哦。” “靠!个没出息的笨鸟!”老爷子一巴掌呼过去,“喊‘爹’!” “嗯。”青年也不叫疼,抬起黑褐色的眼望向老爷子,“爹。” 从那天起,赵大缺就有了个儿子。 赵大缺从不喊白文的名字,高兴起来就喊“小鸟人”,生气起来就骂他“笨鸟”。 “笨鸟”很能干。而最让老爷子顺心的是:“小鸟人”吃得少,干活多,还从来不跟他抢肉吃。 春去春来,转眼间一晃过去了五年。 老爷子的口头禅,从“老子赵大缺,缺,是不缺儿子的缺”,变成了“老子赵大缺,缺,是缺个儿媳妇的缺”。 一听老爷子念这个,“笨鸟”就会立马掉头转身出门:“爹,我去砍柴。” 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好猎手。“笨鸟”逃得再快,也逃不过做猎户的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砍柴回来的后果,往往是被老爷子提溜了耳朵拧三圈:“笨鸟!敢偷溜是吧?!老子说话都不听,不教训不教训你你就不知道谁才是爹!” 说着,老爷子两个手指头猛地使劲,捏着小鸟人的耳朵猛地拧得个转了一圈儿。笨鸟刚开始还死撑着不吭声。越撑着,赵老头儿就越来火,手上也就更带劲了。 白文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憋了半晌终于闷闷地憋出三个字:“要掉了。” 老头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放开手。白文就两手捂着耳朵,那架势好像生怕这耳朵真这么掉下来似的。 疼归疼,可疼过了,还得给老子点烟。见老爷子坐在门槛上不吭声,白文轻轻走过去,拿起火石给老头子点旱烟。 老头子抽了两口,吞云吐雾熏了满屋子。抽着抽着,灰白着乱飘的烟,就模糊了老人家的脸。花白的鬓角从烟气里忽隐忽现,赵老爷子猛地呼出一口气来: “笨鸟。” “嗯?” “该干啥干啥!别活了大半辈子还这么迷迷瞪瞪,别像你这不中用的爹。” “……” 白文没应声,也不知怎么应声。小笨鸟就是小笨鸟,透着迷迷蒙蒙的烟,他看不明白老爷子的脸色,也想不明白,老爷子的“中用”,说的是什么。 三 春去,春又来。山上的日子总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旁人,只有赵老头儿和白文,日出就去打猎,日落就回自个儿的小窝,抽烟喝酒混日子。 白文不抽烟不喝酒,就坐在门槛上吹笛子。一边吹,一边看着老爷子吞云吐雾:昂首一口酒,埋首一口烟。 笛子是老爷子亲手削的。一开始,赵大缺看白文也没什么嗜好,就随手做个小短哨给他,吹起来跟鸟鸣似的。小笨鸟吹着吹这来了劲儿,老头儿就给他削了个长笛,教他吹笛子。 日子久了,现如今,白文吹得比老头儿要好。 原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就在这烟啊酒啊笛子声中混下去。混着混着,没了夏天,当树叶子开始从梢上往下掉的时候,向来不喜欢下山的老爷子,忽然下了山,一溜儿跑去了镇里。 回来的时候,老爷子喝高了,走路都不在一条线上。走一步,拐两步;进三尺,退一尺。好好一条道,给走成了蛇拳的架势,直打拐。 一进门,老爷子满口的酒气劈头盖脸,直往榻上倒。 白文皱着眉头,帮老爷子脱鞋。 老头儿把脏鞋一踢,直踹在白文的白衣衫上。然后,老爷子一股脑钻进被窝里开始呼呼大睡,“啊噗啊噗”的呼噜声,打了个山响。 睡到半夜,老头儿突然一屁股坐起来,坐在床沿:“笨鸟!” 白文向来浅眠,一声喊就直起身来:“爹?要茶?” “茶有个屁好要,”老爷子说话迷迷瞪瞪,捶着床板撒泼,“我要儿媳妇!” “……” 白文抬头,窗外的月亮又圆又亮:嗯,砍柴的好时机。 “你敢出门别再踏进来!有本事跟老子三击掌!”老爷子不知在哪里听来的戏文,说话中气十足还带引经据典,“明儿个就跟我去城里!我给你问过媒婆了,镇子里有个待嫁的姑娘,还不错!” “……”小笨鸟默了半晌,“爹,我不能娶媳妇。” “不能个屁!你是男人不?是个男人就能讨媳妇!”老爷子想想不对劲,赶紧改口,“错了错了,你是公鸟不?是个公的就能讨媳妇!” “嗯?!”公……公鸟?! 老爷子拍拍后脑勺,趁着酒劲儿自言自语:“鸟是说公的母的么?还是雌的雄的……” 白文大惊,登时觉得全身都凉了:“爹……你……你知道了?” 老爷子斜眼瞪他:“废话!你当这么多年‘小鸟人’是白叫的?!” “我……我以为你在骂人。” “靠!你那点花花肠子瞒得过我?!”老人家训起儿子来,立马来了精神,“个蠢鸟,是个正常人哪有大雪天荒山野岭送羽绒被的?!” “……”小笨鸟登时没了言语:他万万不曾想到,原来从来寻老爷子的第一天,他便已经穿了帮。 完全没念及小笨鸟的心思里多么震惊,老爷子的酒劲还没过去,念叨起来就没完: “……你个笨鸟骗得过谁啊?!装模作样学人走路,个鸟脖子老不晓得挺起来,折着弯着干嘛?在地上盯蚂蚁呢?!吃饭不爱吃米,没事儿偷摸着吃糠!叫你吃肉不吃,个蠢东西,菜叶上那点青虫是给你吃的不?!我说咱家这些年怎么半只蟑螂都找不着呢!……” 白文忽然觉得脑袋瓜子里浆糊成一团:原……原来,爹早就知道了……爹早就知道他不是人,早就知道他是那只白鸟。可是这么多年,爹为何都不惊不怕,为何明明知道他并非人,却还是认他做儿子? 小白文沉默了,郁闷了。嘴皮子工夫不及他爹万分之一,更理不清心中的郁郁,只能一扭头,抓起桌上的笛子,凑到嘴边,开始吹—— 老爷子念叨个没完没了,小笨鸟吹笛子也是个没消没停。大大的月亮挂在树梢上,映着小茅屋里的两个人。悠长的笛声徘徊在山林之间,忽长,忽短,气息却极是轻柔,乐声却极是温和。柔和得就好像那年冬天,贴近棉衣里最温暖的羽毛。 老爷子念叨累了,才喝了口冷茶开始结案陈词:“……总之,鸟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怕啥?人家姑娘家娇娇小小的,还能把你吃了不成?!明儿个就跟我去城里见见人家姑娘!说不准芝麻绿豆对上眼了,让你不娶还不乐意呢!” 这……这日子没法过了。 小笨鸟手一抖,吹颤了一个音。向来听话还算是乖巧的白文,终于忍无可忍地丢下了笛子,摔门而出。 当天亮之后,白文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老爷子竟然没生气: “笨鸟。” “嗯。” “昨儿个我仔细想过了,”老人家把眉头褶了三道,“你要不愿娶那就算了吧。我一想也是,你一禽兽,万一害人家姑娘下个蛋,我可怎么跟亲家交代啊!” “……” “这样吧,赶明儿我给你上菜市场找找,你喜欢啥样的?”老爷子思考得异常认真,“鸽子?鹌鹑?水鸭?” “……” 时隔三个时辰,小笨鸟再度摔门而出。 四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家鸡一打团团转,野鸡不打也会飞。 小笨鸟显然属于前者。虽然摔门的气势那叫一个足,可隔了几个时辰,终究是得回到那扇破旧的柴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张口喊一声:“爹。” 赵老爷子靠着塌坐在地上喝酒。昂首一口酒,埋首一口烟。屋子里一股子的怪味儿,老人家的面貌在白烟里看不真切,可那一声酒嗝儿却打得山响。 白文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酒坛子。那边的老爷子忽然撇了撇嘴,出了声:“笨鸟!跟我一老头儿有什么好混的?!有这闲工夫,你怎么不去找你伴儿?!” 小笨鸟皱起了眉头,总觉得“伴儿”这个词,从老人家嘴里出来,是说不出的怪异。在山上与爹住了五年,只见老人家孤独惯了,也从没听说他想要个伴儿。 老爷子兴许是喝高了,竟比平时还要话多,听白文不吭声,就骂骂咧咧起来。骂到最后,他忽然一把扯住小笨鸟的领子: “笨鸟!你说!” “嗯?” “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龙?!连你个鸟妖怪都有,肯定有龙的,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说着说着,老爷子忽然“呜呜”了起来。把酒坛子往地上猛得一砸,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龙。 小笨鸟第一次从老爷子口中,听到这个字。 老爷子向来都是中气十足训人的,从没向今儿个这模样,喝多了开始哭着闹着要找龙。 原来,赵大缺原本并非是猎户,而是身怀绝技的“屠龙”。 “屠龙”,顾名思义,以杀龙为己任。赵老爷子空学一身好本领,花了四十年的时间走遍名山大川,欲屠龙现锋芒,却从未寻得一条真龙。直到年过半百,老爷子终究郁郁地收起了屠龙宝刀,自诩为“老疯子”,藏身于山林当中,再不见人。 隐隐约约从老爷子的话里拼凑出这些,小笨鸟忽然就想起,老爷子口中常常念叨的那句“不中用”,指的究竟是什么。 一生苦学,却无处施为。半生寻龙,却未曾见到一鳞半爪。 老爷子何曾甘心做一个平庸的猎户?!只是,一生追求未有建树,大半辈子却如同追逐一场浮梦,难怪不中用,难怪羞于见人,难怪……隐居山野,孤孑一身。 白文把赵老爷子抬到榻上躺好,盖上了被褥。望着老人家鬓边花白,额前成川,小笨鸟忽然觉得,自己可以为老爷子做点什么—— 至少,他知道龙确实存在,并且所在何处。 洞庭湖。 龙乃圣兽,洞庭龙王岂会轻易露面?!白文在湖边苦跪三日,求不得龙王一面。于是,小笨鸟不得已,只好改变战术—— 战场杀敌,欲激敌军出战,往往采用“骂战”的方式。 白文不擅言辞,还仍是硬着头皮开了口,学着赵老头儿的架势,满嘴的“老子”:“老……老子……” 骂了两句,却骂不下去了。小笨鸟毕竟不是这块料,想了半晌,他立于湖边,开始吹笛子。 跪了三天三夜,骂了半个时辰,吹笛吹到了七七四十九天。 悠远的笛声,在洞庭湖的水波上传去老远。好在小白文不是凡人,若是凡人,五十多天来的不吃不喝,早已不知饿死了几次。可他却还是吹,不停地吹笛,竭尽所能,想吹出最好听的曲子,求得龙王一面。 纵使是成形的精怪,提着一口气,吹了四十九天的笛子,白文也开始有些撑不住。头昏眼花,四肢百骸都像是灌了醋似的。直到笛声渐浊,喉头开始发腥发甜,洞庭的湖水,突然有了动静。 水自两边分,腾空飞起的龙王,以那双金色的眼珠子,居高临下地等着白文。 “龙王,咳……”白文刚说了一句,就不由地咳出一口血来。好半晌顺过了气,赶紧跪下,恳求道:“龙王殿下,求您和我去见我爹一面。” 龙王何许人也,凭小白鸟就能请得动,那他也枉称“龙王”了。龙王不怒自威,淡淡地撂下三个字:“凭什么?” 一句话,堵得小白文没了言语。他不过是身无长物、道行不及五百年的小白鸟,他凭什么请得动龙王? 思来想去,小笨鸟犯了难。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能让龙王满意的理由。他低头望望自个儿,默了半晌,忽然—— 手起刀落。 背上一片血肉淋漓。手起刀落之间,血肉化成一股白色的灵气,凝成一双雪白的羽翼。 “龙王殿下,”小笨鸟煞白着脸,忍着一头的冷汗,“白文一介小精小怪,没什么提得上筷子的东西。只这一双灵翼,差些零头就能修行到五百年,只有它还算是勉强拿得出手。求龙王殿下您大发慈悲,现身见我爹一面。” 龙王金眼瞪视白文,见他身形直虚晃,却强撑着挺直腰板。见他一袭白衣,被血渐渐染红了脊背。见他目不斜视,诚恳地望着自己—— 龙王指尖一动,收过灵翼。二话不说,化身黑龙,腾空而去。 风起云涌,席卷山林。顶着风出来收拾晒了一半的毛皮的赵老爷子,刚走出屋,忽见云端露出一鳞半爪,登时看傻了眼。 黑龙舞兮云飞扬。当神兽自云端显出龙首,以那双金眸瞪视渺小人类之时,赵大缺只能傻愣愣地张大了嘴,昂着脖子,目瞪口呆地望着云间。 不过片刻的工夫,风止,云散。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的赵老爷子,愣着,愣着,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哈哈”的狂笑,渐渐抓成“呜呜”的声响。老爷子把脸埋进满是皱纹的手里,喃喃自语地念叨着: “龙……真的有龙……这么多年没白过,没白活……” 白文站在山头,远远地望着。望着自家老爷子蹲地上干嚎,干嚎完了又直起身,满院子地手舞足蹈。 忽地,严肃而低沉的声音,响在白文的头顶。一抬眼,乌云密布之中,看不真切。 “你可知,割下灵翼,你几百年的修行,功亏一篑。” “我知。” 不假思索的回答,让云间的声响为之一顿:“为一凡人,值得么?” 向来默默寡言面无表情被老爷子骂做是“面瘫”的小笨鸟,此时忽然浅浅地扬起了唇角,将笑意写在脸上,写进了黑褐色的眼里: “当然值得。他不是凡人,是我爹。” 云端忽然降下一件雪白的物事,白文定睛一看,正是自个儿的灵翼。 只听龙王沉声道:“灵翅被损,无可挽回。我赐你一颗金丹,只要你即刻入山修行三年,便可保住四百多年的道行。你好自为之。” 推门进去的时候,小笨鸟提着一壶热酒,捧了一碗糖醋翅膀。 “笨鸟!”老爷子声音比平时还高了好几分,一脸的兴奋,“你见着没?!见着没?!先前云里有条好大的黑龙!” “嗯。”小笨鸟点点头,轻轻将热酒和糖醋翅膀放在桌上,“看见了。” 老爷子一屁股坐下,一脚翘在板凳上,一边喝酒抓起翅膀啃。一边啃,一边绘声绘色地讲那龙是怎生的模样。 白文从没见过老爷子那么兴奋的模样,就乖乖坐在桌边,静静地听着。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 小笨鸟想了想,不敢再耽搁,缓缓地开了口:“爹。” “那黑龙的眼镜比灯笼还大!贼亮贼亮的……”老爷子啃得满嘴都是油,半晌忽然反应过来,“啊?你喊我?” “嗯,”白文轻轻点了点头,“我今晚得回山里,修行三年。” “……”老爷子举着酒瓶的手顿在半空中,瞪着眼看他,“……干嘛?” “呃……因为……”小笨鸟皱紧眉头想了想,“因为有点事。” “啪!” 老爷子猛地拿酒壶砸了桌子,横眉怒目:“个笨鸟!个臭小子翅膀硬了会飞了是吧?!不吭不响今晚就得走?!你怎么早没声响?!反了反了!” 平时老人家有时候来劲了,还常常赶他出门找同伴,可这时候突然就撒泼似的,骂着闹着不让小笨鸟走。 小笨鸟挠挠头,扭头看看窗外,月已慢慢爬上树梢。 背上的冷汗渐渐顺着脊柱往下淌,小笨鸟心里清楚,再不按龙王说的去修炼,怕是来不及了。 “爹。” “靠!个鸟人还有脸喊爹?!” “对不住。” “……”一听这三个字,老爷子跟突然遭了雷劈似的,住了嘴。望着脸色发白直冒冷汗的小笨鸟,老爷子垂下头,挥了挥手: “要滚……就滚吧。早滚早好!” “爹。” “……” “好好照顾自己,”小白文抓耳挠腮挤出一句,“很快,三年一到,我很快就回来。” “个笨鸟!”老爷子一眼刀丢过去,“要走就快走,磨蹭个什么劲儿啊!?老子我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别说三年,再活三十年都没问题!” 小笨鸟歪了歪嘴角,直起身,推开门。 赵老爷子没动弹,偷摸着斜眼去看。就见那抹瘦削的白影子,走出屋子,一步一步,慢慢吞吞地走在上山的路上。 鸟,不都是用飞的么?! 忽然撞入脑中的疑问,让赵大缺呆了一呆。再一想先前那笨小子煞白着脸额角冒汗,再一想方才那慢吞吞似是多走一步就能歪倒下去的背影,老爷子忽然一震: 低头去望,碗里的糖醋翅膀油光蹭亮。 “蠢鸟!下次瞅见你,非给你做成糖醋小鸟!” 忽然就想起了那年下雪的冬天,想起了那句话。老爷子把脑袋埋在桌上不吭声,默了半晌,突然直起身,抓起碗里的翅膀就开始啃! “难吃!真他妈的难吃!”老爷子边啃边骂骂咧咧。 油,沾了满手。 泪,滚了满脸。 五 老爷子想得没错,这碗糖醋翅膀,是小笨鸟拿自个儿的灵翼做的。 小笨鸟和老爷子一样,都是天生的穷人命,舍不得浪费半点东西。 白文心说:反正灵翼都给砍下来了,还不如做了菜给老爷子补补身子。 ——瞧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何等勤俭节约的精神! 谁知道,就这节约节出了事儿了。 老人家毕竟是凡人,哪儿受得起这等大补?! 补过了头,气血翻腾,七窍流血。 小白文走的当晚,老爷子就离了世。 春去春又来。晃眼便是三年。 当小笨鸟回来的时候,又是一年冬。 走进山脚下那个小小的茅草房子里,一眼望去,桌上早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老爷子早就给埋了。偶尔上山砍柴的樵夫,路过茅屋的时候,瞧见老人家一个人横尸在地上,就把人给拾掇了。 就埋在柴门外,那经常晒着毛皮的院子里。现下,厚厚的雪积了一层,什么都给遮了,啥也看不见。 小笨鸟走到屋外,低头看着白花花的雪,不吭声。 天阴冷阴冷的,厚厚的云层中飘落漫天雪羽,在天与地之间拉开一道灰白的幕帘。 小笨鸟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冬天,老爷子拎着他的脖子把他往怀里揣。棉衣里的热度将冻僵的他熨得暖了,他在厚厚的棉花絮里,听见老爷子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再后来,冻得嘴唇直打颤的老爷子,还龇牙咧嘴地唱小调儿:“老子赵大缺,缺,是缺个儿子的缺。” 小笨鸟下意识地开始哼哼那个小调儿,哼那句“缺,是缺个儿子的缺”。 哼着哼着,小笨鸟一屁股蹲在了雪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哼哼起来,呜呜起来。 雪落在小笨鸟的头上,凝在黑色的发间,慢慢染白了鬓角。 下雪了。 【《沧海行》系列番外篇?《白鸟》 完】 番外二 狐骗 狐骗 ——《沧海行》系列?番外篇 文/ 赖尔 一 长江边,清晨雾霭弥漫。江面之上,在天与水之间,似是拉开了一道淡白幕帘,看不真切。透过迷蒙白雾,只听见朗朗读书声,被蕴着水汽的晨风远远送来——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 稚嫩童声整整齐齐地念着句子。 继而,便听得一清朗男声,隐隐含着笑意。 “小人闲居为不善,这句便是说小人在独处的时候,什么坏事都会做出来,但一旦见到君子,他就会觉察到自己的行为不好,于是遮遮掩掩……” 日头稍起,晨光穿透迷雾,在江面上映出点点波光,也映出了岸边那小小的木屋。暖阳自窗棂中穿过,洒下一地金色,洒在窗边孩童的脸上,将胖胖小脸上细微的绒毛,也都映得清清楚楚。 “夫子夫子,我知道!”木屋里侧一个圆脸的小鬼头,将手臂举得高高,“这就是夫子你上次说的,自……自惭形岁!” “笨!是‘秽’,不是‘岁’!”坐在圆脸小鬼边上的男孩儿,皮肤微黑,只见他不屑地斜了同座一个白眼,伸出小手,想也不想一巴掌拍上对方的后脑勺。 见此情景,在场唯一的大人,不怒反笑。 那是一个身着青衫的青年。即便不看他手中的书卷,也觉此人面目五官甚是书卷气。只见他眉目清秀,发冠簪得整齐,鬓角一丝不乱。 唇角微扬,黑眸之中尽是笑意。他扬手,以书卷轻扣黑皮小鬼的脑袋,以示惩戒——动作幅度虽大,下手却极是轻柔。 再然后,他从袖中掏出两根糖棍儿,先递给圆脸小家伙一根,笑道:“奖你活学活用。”又递给小黑皮一根,笑说:“奖你记得牢靠。” 屋中一共有六个孩童。见了此景,登时“夫子、夫子”地喊成一片,各个都要糖。青年一一应了,暂且停了课堂,逐一将糖棍递给孩童们。 娃娃舔着糖棍,眉开眼笑,嬉嬉闹闹地说话。靠窗的那个胖乎乎的小鬼,先前专注于念书,这下摇头晃脑地往窗外去望。 这一望,让他“啊”了一声出来:“有只小狐狸!” 娃娃们一股脑地凑到窗边望去,青年亦不例外。 江边水岸,嫩绿的杂草地上,一只小小的白狐静静地停在那儿。江风轻轻拂动它雪白的绒毛,一双碧绿的眼直直地向木屋这里望来。 小家伙们都觉得新鲜,惊叹的“哇哇”声不断。小黑皮胆子大,冲着白狐“区区”了两声,一边要翻窗子往外跑——却给青年伸手摁住肩膀,拦下了。 屋内的动静惊起草地上的麻雀,飞了又落。可那小狐狸却仍是不动,依然那般静静地望来。 莫名地,青年的视线与之对上了。 被那样一双眼凝视着,青年的心中不免有些发憷。对于兽类的眼神,他自然是从来未曾研究过。在那碧眼之中,他瞧不出悲与喜,瞧不出任何情绪,唯一能确定的,只是它仍这么静静地望着自己。 晨雾又起,渐渐弥散,侵了岸边。那雪白的毛融入雾霭当中,似是隐去了。可青年却分明觉着,那双翠绿色的眼,仍是锁定自己,似是天地间再无二物一般。 青年愈是生奇,愈是生疑。叮嘱小鬼待在屋里之后,他推开门,走了出去。门“吱呀”一声,惊得树上鸟振翅飞离,也让那小小白狐,动了——却不是惊得逃去,而是缓缓向他走来。 行至青年面前,小白狐停下步子,蹲坐下来,昂首望他。 眼见小狐狸生得可爱,尾巴还不时摇动,青年蹲下身子,探手轻轻抚摸了下那如雪的柔毛。 小狐狸不避,只是静静地坐着,凝视着青年,任由他轻抚自己的脊背。半晌之后,它忽然伸出前爪,搭上青年垂下的左手。 “哈。”青年扬起唇角,勾勒出浅淡的笑意。再不觉有异,只知这小狐狸显是与他有缘。他轻轻反握住那只小巧的爪子,轻笑。 小家伙们见小狐狸非但不伤人,还与夫子处得很好,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奔出屋外,围着小狐狸七嘴八舌。胆子小的只敢伸手摸摸毛茸茸的尾巴,胆子大的揪起小狐狸的耳朵。一开始小狐狸还能忍着不动,到最后显是怒了,轻轻一跃便跳上青年的肩头,干脆把脑袋埋在他的颈边,再不动弹,似是睡着了一般。 青年无奈地牵动唇角,拍手招呼小家伙们回屋,又继续念起“小人闲居为不善”来。 专注于讲解手中书卷的他,不曾看见,颈窝边的小白狐,偷偷眯起一只眼,以那双碧绿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脸。 二 已近正午。何子晏将小家伙们送出屋外,目送着他们迈着小短腿,三三两两地跑向渔舟,喊着爹娘嚷着肚饿。他轻笑一声,转身回屋收拾起板凳,又将书卷叠叠齐了,端端正正地摆好。 见他手上忙着拾掇,小狐狸忙跳下他的肩膀。晃了晃毛茸茸的尾巴,它仰头看着他的动作,随着何子晏的脚步,从小屋的这一头绕到那一头,却始终蹭着他的脚边打转。 何子晏见了,不禁好笑。他想也不想,竟像是叮嘱娃娃们一般,对着脚边的小狐狸念了一句:“乖,那边坐着去。等一会儿便好。” 满是白色绒毛的小耳朵动了动,似是听见了一般。然而,小狐狸仍是仰头望着他,仍是粘在他的脚边,偶尔甩甩尾巴,拭过他的布鞋。 扬起唇角,何子晏更觉好笑:他怎的糊涂了,竟跟它讲起了道理,以为它听得懂一般。想到此处,他笑着轻轻摇首,再也不多说,只是蹲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便又起身收拾起来。 也不知多久,渐渐便隐了阳光,天色微暗。不多时,灰色天幕便落下雨丝,砸在泥土上,淅淅沥沥连成一片。再不久,泥地上汇了水洼,水珠顺着檐角滑下,落在水洼里,急一声,慢一声。 何子晏抬眼瞥一眼窗外,天地之间的雨帘,隔了远处岸边柳树,真若青烟似的。他取下木撑子,阖了木窗,拿起门边的蓑衣穿上,继而又蹲下望向那双绿眸,伸出手,笑着询问:“可随我来?” 小狐狸毫不迟疑地搭上爪子。何子晏轻笑出声,将小东西抱在怀里,拢好蓑衣。 雨声淅淅,打在斗笠上,又顺着沿儿滑下来,在眼前拉开一道珠帘。蒙蒙烟柳看不真切,何子晏顺着小路往自个儿的屋里走,泥水湿了布鞋。小狐狸被搂紧在蓑衣里,倒是半滴雨也没淋着。 待到推门进屋,何子晏先是将小家伙放到桌上,方才回身脱下蓑衣抖落雨珠。而小狐狸蹲坐在桌上望他,见他弯下身擦拭起裤管,它忽转头跳下了桌,在屋中打量一圈后,径直奔至木床下。再回身之时,口里竟叼了一双干净的布鞋。 眼见小狐狸叼着鞋走到他的面前,何子晏先是一愣,继而便是轻笑道:“多谢。” 对于这小家伙的善解人意,何子晏不由地想到“通灵性”这个说法来。于是,他干脆蹲在小狐狸的面前,笑道:“我姓何,字子晏。既然你愿意随我回家,我便给你起个名儿,可好?” 小狐狸竟当真点了点脑袋。何子晏更觉此狐通灵、与自己有缘。他思忖片刻,轻声询问:“见你一身似雪柔毛,便叫你‘小雪’,如何?” 小狐狸瞪他一眼,竟然转了个身,以屁股冲着他,抗拒之意很是明显。他更觉得好笑,于是绕到它的正面,笑问:“那就……小白?” 碧绿的眼瞥来,毛绒绒的尾巴高高竖起,扫过何子晏的脸颊。虽是不疼,但这个动作怎么看都不像是满意的表现。见那双碧眼瞥了自己之后,小狐狸便昂首望向别处,再不看他,何子晏突然有种感觉——他被狐狸鄙视了。 这个认知让他啼笑皆非。沉吟良久,他轻抚小狐狸的脊背,轻声道:“你的眼睛好似碧玉,白与碧,我便取个谐音,唤作‘白璧’,可好?取白璧无瑕之意,你觉得如何?” 小狐狸的身形一顿,只那般静静地蹲坐着,许久也不动弹。正当何子晏以为它对此仍是不满、正思量着是否再换一个名的时候,它却回过神来,伸出小爪子,搭上他的手。 见它不偏不倚地望着自己,何子晏忽然觉得,它好似望了许久一般。自初见那一刻,它站在烟柳之下的草地上望来,便这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是有话要说似的。 轻轻摇头,暗笑自己想得太多。何子晏轻唤一声: “白璧。” 小狐狸忽然纵身跳上他的肩头,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颈窝里,良久不曾抬起。 三 就这般,何子晏多了一位“狐友”。 这位“狐友”的脾气甚是古怪,比起读书的娃娃们还要难教。他为它准备了白饭,拌了些碎肉,一齐放在盆里。可白璧却连瞧都不瞧食盆,视而不见地踱步而过,然后径直跳上他的木桌。 何子晏暗暗好笑,认命地端起食盆摆在桌上,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可那白璧还是不搭理,却蹲坐在他的手边,见他夹菜,它想也不想地咬上一口。 这家伙,还真是个娃娃脾气,难不成还要他喂么?何子晏揣着明白装糊涂,佯装不明白,只道小家伙饿了的时候自然会吃东西。谁知道白璧却是个不合作的,只要不是他喂来的食物,便半口也不吃。 到了最后还是何子晏心疼,怕小家伙饿着,只好由着它耍赖,由着它跟自己同吃——若说是小娃娃,那还能说些道理,让他们明白莫要养成饭来张口的做派。可再怎么通灵性,白璧也还只是小狐狸,他怎能奢求让它明白什么做人的道理? 不过,虽然白璧对吃饭的地点和人挑剔了些,但万幸的是,它半点不挑食。何子晏吃什么,它便吃什么,也从不像一般狐狸那样会去村里偷鸡。 更神的是,何子晏看书的时候,它还会坐在一边跟着看。原本他只当白璧是望着书发呆。可当有一次,他看完书卷打算翻页的时候,白璧忽然伸出狐狸爪子,摁住他的手,直到片刻待它看完了那页之后,才松开爪子示意他可以翻页了。 那一刻,何子晏全然呆住了。错愕、惊奇、难以置信:就算是再通灵性的动物,也不可能识字啊!除非…… 他呆望了白璧半晌,最终忍无可忍咳嗽一声,阖上书卷,正色道:“白璧,你……你是不是……妖怪?” 谁知道小家伙斜了他一眼,干脆甩着尾巴潇洒一转身,拿屁股对着他,埋下头睡觉,再不搭理他。 面对如此直白的拒绝,何子晏登时无语。 想了好半天,他勉勉强强将方才的事情归结为巧合——然而,其实在他心中,早就隐隐约约地有了别的答案。更令他不曾料到并大为惊讶的是:就算方才认为白璧是妖异,他竟是惊讶大过惊恐,并没有觉得畏惧。 望着那雪白的毛绒绒的尾巴,何子晏在唇边扬起苦笑的弧度:巧合也好,妖异也罢,白璧已然成为他的小友,只能以“缘”字做解。 然而,让何子晏不曾料到的是,这位似是有缘的小友,竟会向他下了杀手…… 四 那一夜,细细雨声自窗中传来。虽说春雨润物细无声,然而檐角水珠逐一凝聚,淅沥而落,在地上水洼里,时缓时急地奏出一支浅浅和歌。 这无月的暗夜,也让屋中一片黑沉。何子晏本是睡得香甜,可渐渐便觉胸口越来越沉,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压得他动弹不得,就连呼气都困难起来。而与此同时,他也觉着脖子愈发生疼,并且是不多时便变本加厉地疼得越来越厉害。 自熟睡中转醒,何子晏动了动眼皮,想要直起身子。可就是这么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让他耗费了十足的力气。颈项上的痛感越发难以忍受,他忍不住“嘶”地抽了一口气,努力想睁开眼——朦朦胧胧之中,只在那一片漆黑里,看见一双绿莹莹的眼。 任是还算胆大的何子晏,在夜半十分,于黑暗中看见这样一双充盈妖异之色的绿眼,也难免心头一颤。脊背爬上莫名的寒意,他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此时方真正觉着什么叫那一个“怕”字。 然而,不消片刻,他便回过神来:必是自家白璧爬上床来,压着他了。正想轻笑一声,将它搬至一边,可他又觉得不对劲—— 脖子上疼得厉害,他伸手一摸,痛得钻心的同时,竟然摸了一手的粘稠温热。 何子晏忙起身掌灯。可起身下床的那一刻,一阵眩晕让他头重脚轻,差点一头栽倒下去,幸好及时扶住床沿,强撑住了。忍着难以言喻的虚浮恍惚之感,他探手于桌上摸索,终于燃起了灯烛。 眼前的景象令他惊得呆了:只见自个儿的掌中一片鲜红。愣了半晌放才明白过来的何子晏,忙低头去看:却见中衣的领口尽被染红。探手去摸,脖上的伤口仍未止血,温热液体顿时红了指腹。 他慌忙拿了布巾摁住伤口。忍痛直起身,他刚想去柜中寻些伤药,就在转头之间,却见床铺之上,白璧正蹲坐在那里,以绿眸锁定着他。 它的嘴边满是鲜血,染红了白毛。 妖异的碧绿狐眼,雪白的毛皮之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这景象是说不出的诡异。更让何子晏惊惧的是,白璧的狐脸上,竟分明拉出了一抹似笑的神情…… 眼见这一幕,何子晏又惊又怒,吓得他打了一个寒战。也不顾屋外雨夜,他开门冲了出去,拔足狂奔。 白璧却仍是那般,静静地蹲坐在那里,望着他的动作。直到摇晃的门被风关上,直到青年的身影消逝于暗夜之中,再也望不见了,它才终是移了视线,转而望向窗外细密的雨丝织一道茫茫雨帘。 桌上的灯烛仍是亮着,摇曳的火光将小狐狸的影子投映在墙壁之上,晃出阴晴不定的诡异阴影。一眼望上去,竟再不似原先那只短腿儿的小狐狸,而是一道颀长的黑影…… 五 对于何子晏来说,“白璧是狐妖”这个认知,还不及“白璧要杀他”这个认知来得惊悚。然而,当他半夜三更敲开大夫家的门,面对老伯大惊失色的追问,何子晏忽又迟疑起来——若据实相告,村人们必定是要聚集除妖的…… 一想到那个圆滚滚的小毛球,乖乖地蹲坐在他的手边看书,又或者是撑着木桌子与他抢菜,有时它什么也不做,只是倚在他的脚边,静静地以翡翠一般的眼睛凝望着他。 从惊惧之中冷静下来的何子晏,越是思量,越是觉得,白璧并非凶残妖异。而那个会在自己脚边埋头睡觉的那个白毛的小狐狸,不至有心害他。 想到这里,何子晏打定了主意。面对大夫的询问,实是不擅长说谎的他,支支吾吾想了半晌,最终扯出了一个连娃娃都骗不过的借口:被狗咬了。 再不给大夫质疑“狗怎会咬到脖子上”的工夫,何子晏一待伤口被裹好,便作揖告辞。行出屋外,之间东方已泛了鱼肚白,细雨却还未停。大夫借来油纸伞,何子晏忙连声谢过,接了油伞,踏上回家的土路。 虽是心意已决,可一想到要与一只狐妖谈道理,何子晏心里难免还是嘀咕。一路上,他便这么一直思忖着说辞。可还未等他想好,就已行至家门前。 望着再熟悉不过的柴门,他却直直地愣住。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只听见细雨罗在伞面油纸上,那微微的“沙沙”声响。 天越来越亮了,烟雨之中,柳枝随风轻曳。天地间,那一道细密的珠帘,将远处的物事朦朦胧胧地隐去了。檐角水滴汇聚而落,竟似晶莹宝珠,坠落地面,良久,便听一声“叮咚”作响。 仍是未相处什么合适的说辞,何子晏不禁在唇边勾勒出一抹苦笑来:常言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可怜他寒窗苦读数年,可现下搜肠刮肚却也想不出什么良策。半晌之后,他终是合上纸伞,轻轻甩落水珠,再然后,曲了手指,轻声扣上柴门:“白璧?” 回答他的,自然只有漫天落雨之声。唤了两句,他不由觉得好笑:明明是回自家屋子,怎的客气起来。再说,就算白璧是狐妖,也不代表它会应门啊。 想到此处,何子晏伸手推门——可就在他触及木门的那一瞬,门竟自行开启了。伴随着“吱呀”的声响,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双碧眼。 他打了个寒战,却并不觉得太过意外。而当他看见,原本一直蹲坐在正对门扉的木桌上、直直望着门口的白璧,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眼光闪了闪,随即转过头去趴在桌上,以屁股对着他。见到这一幕,何子晏觉得:这一趟,他是来对了。 “白璧。”他轻声唤道,绕到小狐狸的面前,“我们谈一谈,好么?” 白毛狐狸一甩尾巴,将脑袋埋进前肢里,好似听不见一般。 思忖到白璧的异能,何子晏原先还存着些许的畏惧之心,可现下,见到它这样几近孩子气的处事方式,他是连个“怕”字也都忘却了。眼见小狐狸这般不合作的态度,他伸手拽了小家伙毛绒绒的尾巴,示意它过来。谁知小鬼既不用异能抵抗,也不曾如他所愿地听话回身。扯着扯着,一人一狐竟然较起真来。 何子晏微微加重了手劲,白璧则干脆将爪子抠进木桌里,任他如何拽如何拉,就是不动如山。见好好的木桌给狐狸爪子掏出几个窟窿来,何子晏哭笑不得,忽觉这白璧就跟寻常孩童似的,闹起别扭来,劝又劝不得,打又打不得…… 忽然之间灵光一闪。何子晏松开手,直起身子,大步向门口走去,再也不看白璧一眼。行至门外,他还好心地将门关上了。 屋外,春雨凄凄,江面上似是飘起青烟。何子晏默默在心中数了三声,突然转过身去,“咚”地推开屋门——地上的小狐狸显是始料未及,被这动静惊得向后退缩了一步,然后立即明白过来,于是用那双翡翠似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何子晏。 他却不怕,反倒浅笑出声:“怎么?舍得不睡了?终于肯看我了?” 面对他的笑容,白璧忽僵了身子,不躲也不动,只是那般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不过在几个时辰前,差点被他咬断了喉咙的青年。 “唉……”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让何子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然而下一刻,面前忽然起了一阵青烟,迷得他睁不开眼。 再望,却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高瘦青年。 “白璧?”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算是确认。 白衣的青年不曾答他,只是以那双翡翠似的的绿眼,静静地望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觉陌生的冷漠。 “想不到……”何子晏轻咳一声,笑道,“原来你都长这么大了。那怎么还尽是撒娇,非要人喂不可?” 白衣青年冷漠的表情瞬间龟裂,一记凌厉白眼扫来,却在瞥见那人唇边清浅弧度之后,终是垂下眼去,只将身侧拳头捏得紧紧。 虽说是何子晏提出“好好谈谈”的要求,然而他所预期的对象,不过是那个雪白的毛绒绒的小狐妖,不曾想到刹那之间,那个曾经蹭在他的脚边为他叼来布鞋的小家伙,竟然顷刻之间拔了个头。不但不是个孩子,反而还是个青年。 民间传说之中常有这样的说法:妖异要修炼成人形,怎么也得几百年的时间。面对眼前这个明显比自己年长的狐妖,何子晏一时间竟不知再用怎样的语气与之谈话:早就习惯将白璧比作是“小鬼头”,可眼前的青年,再不若小狐狸时的可爱,剑眉绿眸,嘴唇紧抿半句话也不说,看上去真不似是个好脾气的。 正在何子晏用“相由心生”的原理揣摩着青年的个性之时,一直未开口的白璧,缓缓冷声道:“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这个答案倒不至于太意外,毕竟白璧有半夜三更想要啃断他脖子的前科在。何子晏挑了挑眉,疑道:“我可曾与你结怨?” “无。”青年冷淡地道,仿佛是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似的。 “那……”何子晏思忖片刻,只能大胆猜测,“前世有仇?” 青年沉默良久,只是用那双碧绿的眼眸凝视着眼前的书生,半晌之后方才再度淡淡开口:“无。” 眼见面前的书生微微敛起眉头、颇有疑惑之色,白狐幻化而成的青年久久不再开口,只是垂下眼,缓缓地再度捏紧了拳头。 一声带着些许不解的轻唤,一句“白璧”,似是自亘古传来,划破记忆的迷雾,让许久许久之前那浅笑的面容,又渐渐浮现在他的面前…… “白璧,勾手盖印,大哥不会黄牛。等你回来。” 六 百年前,初春。 在那时,还没有一个名叫“何子晏”的书生,只有一个喜欢蹲在书坊里偷偷看书的少年。 少年的名字很简单,姓杨,单名一个“苏”字。当镇里别家的娃娃都还在满大街跑着吼着玩“骑大马”的时候,杨苏却不得不将两手浸泡在初春冰寒的河水当中,清洗着油腻的碗碟。 身边的小伙伴叫“板凳”,一边洗一边冻得打哆嗦,一张嘴就是骂骂咧咧:从可恶的掌柜骂到刻薄的老板娘,从老拿他们当马骑的少东家骂到肠肥脑满的食客,再骂到狠心的爹娘竟然五十个铜板就把自己家的孩子卖给了无良的饭铺老板。 杨苏听了只是笑。他不过只是个年方十三的少年,本该仍是想跳就跳想跑就跑没心没肺哈哈大笑的年纪,可是他的唇角微扬,笑容却是苦涩。 沁着初春凉意的河水,望上去甚是清澈。阳光一照,就连那些恼人的菜油,也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光亮色泽,一漾一漾地浮在水面上。 身后的小路上,几个孩童三三两两地结伴经过,大声地抱怨着“夫子管得严”,抱怨着“什么文章读也读不懂”,抱怨着再也不要去学堂了——背对着他们洗碗的杨苏,方才听着板凳骂天骂地都还能苦笑出来的杨苏,却在此时僵硬了笑容。 然而,不过片刻的工夫,杨苏终是敛去了笑容,垂下头去,大力地搓揉着瓷碗的边缘。伴着“哗哗”的水声,身后那些孩童们的谈笑之声也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镇中土路上。 收拾好碗筷,提起装满饭碗的厚重箩筐,杨苏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被春雨润得泥泞的小路。身后的板凳“嗳嗳”了两声,急急吼了一句:“等等我!” 杨苏扭头一看,板凳手里还有一半的活儿没干完。本想帮着拾掇的他,忽又望了望那边并不算太远的学堂。思忖了片刻,他轻声询问:“抱歉,我在那边等你,好么?” 板凳一句“还在发你的读书梦啊”,让杨苏尴尬地笑了笑。然而,面对板凳甩了甩手做出“知道了”的动作,杨苏还是提着箩筐,吃力地走到学堂边上,偷偷蹲在了窗台之下。 夫子一句一句地念,屋里的孩子跟着摇头晃脑。杨苏将箩筐敦在一边,缩起身子蜷在窗下,也不敢出声,只是无声地动了动嘴皮子,对对口型也好。 就在他聚精会神地背着夫子所说的句子之时,忽听身边“哐当”一声响。他下意识地低头一望——一个约莫八九岁大的娃娃,正拿着他筐里的饭碗,往地上砸着玩。 杨苏吓了一跳,刚伸了手想制止,可这娃娃的动作极快,不但又砸了一个,还蹲下来捡着碎片玩。不料他细皮嫩肉的,手上立马就给破瓷片划了一道口子。 娃娃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指,呆呆地看着血珠子滚了出来,呆了好半天才意识到痛似的,突然撇了撇嘴,“哇——”地哭了出来。 这下子,杨苏来不及害怕打碎了碗会有怎样的惩罚,只是赶紧将小鬼拉进怀里安抚。一边轻轻拍了他的背哄了句“不哭了不哭了”,一边从衣角上撕下一小条布料,将小家伙流血的指头给包扎好。 一番动静引得学堂内闹哄哄起来,孩童们探头探脑地从窗口望来,夫子也奔了出来看情况。无处可藏又无可辩解的杨苏,只有直起身垂下了脑袋。 可令他料想不到的是,夫子非但没有责难他,反而冲他微一颔首。面对夫子这般默许的动作,杨苏欣喜若狂,忙躬身道谢。夫子捻了捻胡子,“嗯”了一声转身回屋,招呼起一屋的娃娃继续读书。 眼见夫子进屋的背影,杨苏望了半晌。直到人都迈进屋中关上了门,他还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不自觉间,就将嘴角咧到了耳后根。良久,好容易才回过神来的他,忙扭头去看那娃娃的状况,可奇怪的是,哪里还望得见他的影子? 杨苏四下找了半天,却怎么也寻不着那娃娃的身影,只留下那一地碎瓷片。眼见摔坏了四个碗,杨苏蹙紧了眉头。然而,比起对于将要受到惩罚的畏惧,眼下他心中更急,急的却是刚刚那不过一面之缘的娃娃——看那娃儿粉妆玉砌的,怎么都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可若是大户人家的娃娃,又怎么会独自一人来这里?莫不是走丢了的吧? 这么一想,心中就愈急。杨苏又绕着学堂找了一圈,可别说人影了,连个足印也没瞧见。眼见这湿润的土路上只有半大的脚印,却瞧不着小娃娃的足迹,杨苏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莫不是……给老拐子拐走了?! 就在杨苏心中忐忑之时,河岸边的板凳也拾掇好了碗碟一边吆喝着:“走喽!”杨苏应了一声,可脚步却未动,仍是站在那里四处张望,想要找出那娃娃。直到板凳不耐烦地前来拖人,见着破碗咂舌道:“完了!你非得被打死不可!” 杨苏无奈苦笑,只有弯身捡起碎片,包好。然后,他再度背起箩筐,与板凳一起,踏上这算不上平坦的土路。 初春的暖阳映着清澈的河水,在如洗碧空之下,仿若一副极清淡又细致的画作。然而,比起这一片清朗和煦,杨苏心中却是愁云惨雾:既为将要面对的老板娘的冷脸,又为那不知所踪的娃娃。莫要被拐卖了才好——他只能如此在心中祈愿。 七 月明星稀。深蓝的天幕之上,月已中天。初春的晚风,还未退去“九九”的寒意,吹拂在身上力道虽是轻柔,但寒气却是足以逼入骨子里。杨苏暂且停下剥毛豆的动作,用手搓了搓冻得起了鸡皮疙瘩的双臂。然而,这个动作并未能给他带来多少温暖,只惹得他扬了唇角,够了出一抹苦笑来。 不出所料,打破了碗自然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好在老板娘今儿个心情还算不错,只饿了他一顿抽了他两巴掌,再加上只要他能连夜拨好这整筐的毛豆,也就算是过了关。杨苏苦笑着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蹲在墙角边上继续忙起来。冷不丁一阵凉风,让他“阿嚏”了一声。 “你冷么?” 骤然自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杨苏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面上。夜凉如水,青石的砖地被浸得冰凉,又硬又冷。这一跌,差点没让杨苏的屁股给摔成了两半。可他还顾不上疼,赶紧扭头去望,正是今早的那个娃娃。 眼见小鬼没被拐了,杨苏大喜,伸手就去揉小家伙的脑袋。而那娃娃也不认生,不但由着杨苏揉着他的脑袋,还往这边蹭了蹭,眼睛笑眯眯的,眯成了一条缝儿。 可是摸着摸着,杨苏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他愣了愣,轻轻拨开掌下觉得异样的柔软发丝——只见在头发里,隐隐约约地藏着两只毛绒绒的白耳朵。 杨苏腿脚一软,再度跌坐在地上。他只能瞪大了眼,怔怔地望着那孩童,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小娃娃皮肤白皙,圆圆的脸蛋,笑眯眯的,就好似手艺人捏制的胖乎乎的白面娃娃。可是,在那被揉乱的头发之中,露出的两只满是白毛的尖耳,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的小孩子。 小家伙原本眯着眼睛笑,但当他见到杨苏跌坐在地上不说话,于是便敛了笑容,睁开大眼,伸出小指头在脸颊上刮了刮,以软软的童音道:“羞,羞!好笨!摔了两次了!” 杨苏更说不出话了,因为那娃儿瞪圆了的眼睛,分明是翠绿翠绿的颜色。 小娃儿看杨苏好半晌呆呆地不吱声,于是迈着小短腿走过来,冲他伸出了圆滚滚的小手:“喏,我拉你。” 本是该害怕的,杨苏听过大人们说那些山精水怪的故事,自然明白这毛耳朵绿眼睛的小娃娃,非妖即怪。然而,那点惊讶,那点畏惧,在面对那笑眯眯的圆脸蛋之时,在面对那伸向自己的藕节般的小手指之时,却比不上心头的一阵暖。 杨苏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鬼迷了心窍。那一刹那,他只是不想辜负一个可爱小娃娃的关心,他只是不想那笑眯眯的圆脸蛋上,透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未曾多想,只是自然而然地伸手回应,握上那白皙的小手。 虽然娃娃说的是“我拉你”,可是,无论从体形还是力道,他都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用力拽了两把,没能拽起杨苏,小家伙撇了撇嘴,一脸的不满。然而,未等杨苏想到对策,娃娃忽然转了转绿色的眼珠子,干脆蹬腿一蹦,直接扑到杨苏的身上。 杨苏哪里想到他有此一招,根本没个准备,突然遭这“泰山压顶”之苦,撞得他“咝”地闷闷抽了一口冷气。小家伙却不管不顾,还用力往他怀里拱了拱。 就在杨苏不禁苦笑、打算将小鬼拉起来的时候,突然手边蹭过一个又绒又软的东西。紧接着,一条白色的大尾巴扫过他的脸颊,盖到他的身上。 “这样就不冷了。”小鬼把头从他怀里抬起来,笑眯眯地望着他。 心头一热,杨苏只觉得从心口里涌出一股暖流来,连眼眶都暖了。再也顾不得什么惧什么怕,他伸手地拍了拍胸前小家伙的脑袋,扬起唇角,轻轻地笑道:“谢谢。” 小家伙也不答他,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两声,再然后,不过片刻的工夫,他竟然就这么轻轻地打起呼噜来。 杨苏不禁好笑,忍不住轻轻挠了挠小家伙的耳朵。似乎是觉得痒痒,毛绒绒的白耳朵微微动了动,大尾巴翘了起来,好似赶苍蝇似地在空中晃了晃,然后又乖乖地垂下,盖在了他的手臂上。柔软的白毛扫过杨苏的脸,让他更觉好笑。 明月当空,在青石板上铺下一层银霜。就着皎洁的月光,杨苏低头望向怀里的小鬼:圆滚滚的小脸蛋上挂了大大的微笑,耳朵上细细的绒毛随着夜风有着轻微的摆动。小手紧紧地扣着他的衣领,将半边脸颊侧埋进他的衣襟上的小家伙,嘴边还挂着一条水印子,直接淌到了他的衣服上。 杨苏哭笑不得。怕吵着了小鬼头,他也不去擦,就这么任着小家伙口水哈啦地继续睡。待到小家伙似是睡得很沉了,他才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在怀里,换了一个姿势,让他躺在膝盖上睡好,自己则轻手轻脚地继续剥起了豆子。 然而,即使杨苏已经小心翼翼地放轻了手脚,可这个小小的震动,小家伙还是察觉到了。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子,小家伙抬手擦了擦惺忪的睡眼,以软软的童音问道:“天亮了?” “还没。”杨苏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抱歉,吵醒你了。” 小家伙用力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好容易回过神来,当他看见杨苏正在剥豆子的时候,也伸出小手去抓豆角。 “别!”杨苏伸手制止他。 娃娃的手白白净净的,别被这些粗活弄糙了。 小家伙撇了撇嘴,似乎是有点赌气。杨苏知道,若不给他找点事情做,他八成还是要吵着剥豆子的。于是,他信口道:“帮我个忙,好么?” “什么?”翠绿的眼在月光下水亮水亮的。 “呃……”杨苏微一思忖,“帮我数数,我剥了多少颗豆子,可好?” “好!”小家伙用力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杨苏的脚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 见他认真劲儿,杨苏不禁好笑。浅浅地扬起了唇角,他轻声问道:“娃娃,你是……什么?” “二十一、二十二……什么是什么?……二十三、二十四……”小家伙连头也不抬。 “呃……”总不好直接问“你是什么妖怪”吧。杨苏支支吾吾地想了片刻,换了一个问法:“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狸……三十二、三十三……” 杨苏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就算是狐妖,也该是有名有姓的,哪里有名字就叫“小狐狸”的? “娃娃,没有人给你起名字么?” 小家伙歪了脑袋,以那双翡翠一般的眼眸望着他:“名字是要起的么?可是大家看到我,就只叫我‘小狐狸’啊。” 莫名地有点心疼。杨苏刚想伸手去揉揉小家伙的脑袋,又想到自己剥豆子难免沾上了泥,只有将手硬生生地转了方向:“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小鬼仍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起新名字?” 杨苏用力地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这才伸手去拍小家伙的脑袋:“有了名字,你就和别的小狐狸不一样了。” “那我要名字!”小家伙兴奋地蹦跶起来,连带着连尾巴都开始摇晃。 “那就……”杨苏沉思片刻,“呃……白毛?白玉?呃,好像俗气了些……啊,就‘白璧’好了!白璧无瑕!” 小家伙仰起脖子望他:“白璧是什么?可以吃的么?” 杨苏一把抱起小鬼,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白璧是一种美玉,就跟你的尾巴一样,雪白干净的,是非常非常难得的宝物。” “那我也是宝物了?”小家伙以短短的小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嗯!”杨苏重重地点了点头。 开心地从他的膝盖上蹦下来,白璧在院子里蹦了两圈,蹦完了又是一个“泰山压顶”,一跳扑上杨苏的脖子:“那我也要给你起名字!” “啊?”杨苏愣了愣,“可是我已经有名字了啊。” 白璧紧紧搂着他的肩膀不松手:“可是那是别人喊的啊。我也要个不一样的!” 杨苏一时无言,不知是该赞娃娃聪明到举一反三的好,还是笑他不明道理的好。然而,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虽然发出了“我也要给你起名字”这样的豪言壮语,但是小家伙毕竟还是小家伙,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倒是“大石头”一类的词让杨苏头疼万分。最后,忍无可忍的他,只有苦笑着提出建议:“如果你不介意,那就喊我一声‘大哥’吧。” “可是,那不是名字啊。” 看来,小鬼还挺不好糊弄。 杨苏笑了笑:“对,不是名字。不过你若愿意,我是你的大哥,你便是我的小弟。这世间再无他人,独一无二。” 白璧毕竟是小孩子心性,一听独一无二便举双手双脚赞同,直把尾巴摇得“吧嗒、吧嗒”地响。可乐完了,他又忽然垮下脸来:“啊!都怪大哥!我忘了数豆子了!” 郁闷的小狐妖,张大了嘴巴露出两颗小虎牙,“啊呜”一口冲着杨苏的手臂啃下去——架势虽狠,下嘴却是极轻。 杨苏任由小家伙在身边打打闹闹,抡起爪子拽他的裤脚,他也不制止,只是忙着手里的豆子。 银白的月光映上小狐狸的白尾巴,也映上杨苏的黑眸子,水亮水亮的,满是笑意。 八 自从多了白璧这个亲人,似乎连日子也不那么难熬了。每天洗碗做事的时候,小白璧总爱跟着杨苏身后转。杨苏怕小家伙被东家看见拉了做活,又怕小家伙得意忘形露了尾巴,所以早与白璧拉钩盖印约法三章:不许在有别人在的时候出现。 勾也拉了印也盖了,可小狐狸却是个食言而肥的,只要趁着杨苏不注意,就偷偷留出来搭手帮忙。杨苏黑了脸,气白璧不听话,可又因小家伙要帮忙做事而感动得要命,到最后只能揉着小家伙的头发,叹一口气:“嗳,你啊……” 似乎是瞅准了杨苏打又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到最后只能念叨两句,小家伙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后来甚至跟着杨苏去河边洗碗。看他将白嫩嫩的小手伸到冰凉的河水里,杨苏心疼要要命,旁边的板凳是羡慕得要命,连声直叫唤:“这弟弟好,我也要捡一个!” 白璧听了就冲那人做鬼脸,以软软的童音回嘴:“白璧才不是捡的!你要我还不跟你呢,我只做大哥的弟弟!” 杨苏听了心里暖和和的。他偷偷地攒下了好几顿的馒头,拿去跟乞丐换铜板——东家从来不会给他现钱,外面铺子也绝对不会收他攒下来的馒头,倒是沿街乞讨的乞丐还能与他换换。只不过外面卖一文钱一个的馒头,这么一换,便成了五个馒头换一文钱了。 攒了十来天,好容易存到三文,杨苏钻到裁缝铺子里和老板商量,买点裁缝做剩下来的碎布头。没想到这个老板倒是个好人家,见杨苏可怜,便将店里用剩下的边角料,白送给了他不少。 杨苏千恩万谢,谢完了还是将三个铜板偷偷摆在了桌角上。回去之后,他挑了些颜色鲜艳些的碎布头,拼拼凑凑,做了一个花花绿绿的布包,又做了一条头巾——他知道小家伙平时没事喜欢出来溜达,可是每次看见白璧出来满大街晃悠,他就悬着一颗心:生怕小鬼兴奋过头露了马脚。 当杨苏把两样东西送给白璧的时候,小家伙眨巴眨巴绿眼睛。白璧再怎么小也还是只狐狸精,总有点小聪明,所以他马上明白这头巾是给他包耳朵用的。可至于这布包是干嘛用的,他想了半天,还没琢磨出来。 见小家伙把布包抬了好高,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怎么使,杨苏不由笑了起来。伸手将小家伙拽进怀里,从衣摆下面扯出那条毛绒绒的尾巴,他将尾巴塞进了布包里。 “嗳?”白璧瞪大了眼,甩甩尾巴——花布包在半空中晃啊晃的,说不出的奇怪。 “傻瓜,不是这么用的。” 杨苏笑着摁住白璧的尾巴,将布包的绳子扣好,给小家伙挎上,再以衣摆盖住——这么一来,就好像是个背着包的普通孩童。 小家伙来了精神,背着包向前蹦跶了好几步,虽然尾巴不像平时那么自由自在,但是他别过头努力向后望,就可以看见花背包,这让他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见白璧喜笑颜开的样子,杨苏也笑了。 有了布包和头巾,白璧更加光明正大地跟着杨苏到处转悠。每天杨苏在河边洗碗,小家伙就蹲在边上帮忙,任凭杨苏怎么劝他也不听。 眼见一箩筐的碗很快就给洗得干干净净,时间却还早,杨苏就带着白璧到学堂那里,继续蹲墙角听夫子讲课。 杨苏听得认真,白璧却听不进去,两只眼睛到处乱瞄。瞄着瞄着就看见杨苏的手冻得红彤彤的,白璧眼珠子一转,拽着大哥的手,就往身后的布包里一揣。 杨苏先是一愣。然而,当触及到布包里软和的柔毛,他望着笑眯眯的小家伙,忽然觉得,鼻头有点酸。 有了白璧的帮忙,杨苏的活儿总是早早完成。板凳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可是羡慕归羡慕,他也是个讲义气的,愣是从没在老板娘面前吭过半个字。 杨苏感激他的仗义,平日里也将饭菜省下一些,往朋友碗里拨。每到这个时候,板凳就会晃着膀子说“别介”。 “别介别介!你还有个小的要养呢!从你牙缝里抠食吃,我还是不是人啊?” 一句话堵得杨苏停了动作,只能红着鼻子连声说“谢谢”。 见板凳对杨苏好,白璧闲得无聊的时候,也会帮着板凳做活儿。每到这个时候,板凳就做起了甩手大爷,一边感叹自个儿也得找个能干活的娃娃捡来养。 一听他说这句,白璧就不乐意了,立马停手不干,任凭板凳“小祖宗”地喊,就是不搭理他。 杨苏在一边看着只是笑,笑容投映在清可见底的河水上,衬着阳光与涟漪,一漾一漾的。 九 春去春又来,转眼已是过了一年。 杨苏的个头拔高了不少,可白璧还是那样矮墩墩的娃娃。白璧踮着脚仰着脖子看杨苏,看着看着生起闷气起来。 见他撅嘴,杨苏自然是明白小家伙是在气什么。但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问出“小鬼你怎么不长个头啊?”这种话来惹他白眼,于是,杨苏委婉地旁敲侧击:“白璧?” 平时话挺多的小鬼,这次却不吭声。 “白璧。”杨苏体贴地蹲下来,不让小家伙仰着脖子看人,“我听说书师傅说过狐妖,但大多数都是化成人形的样子,从来没听说过,还有小小的狐妖要慢慢成长的。你们那儿都是这样的?” 白璧摇摇头:“我不一样。大家都是小狐狸,要靠修行够了好几百年,才可以变成人的样子。” 杨苏“啊?”了一声:“那你怎么……” 白璧踢了踢脚底的泥地:“榆树爷爷说,因为我娘是人才会这样。我只有好好修行,才能变成真正的狐妖。” 修行?杨苏敛起了眉头:这一年来,小鬼跟着他跑跑闹闹,洗碗念书倒是有了,可就从没见过他修什么行。 着实为小鬼操心,杨苏伸手揉他的脑袋:“那你还不赶紧修行?小懒蛋包儿。” “白璧才不是懒蛋包儿!”小家伙立马气鼓鼓地辩解,说着又垂下脑袋,“可是,修行要回山里……” 说到这里,杨苏听得明白。微怔了片刻,他还是轻轻抚上小鬼的脑袋:“傻狐狸,修行正事要紧,什么时候想回来,大哥都在这里等着你。” 白璧还是垂着脑袋不吭声,直到杨苏添了一句:“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做个小矮子?” 这句话无疑是一击必杀、正中靶心。白璧气愤愤地跺了跺脚,转身奔了出去。可奔着奔着,眼看要消失在路的尽头,又突然一个转弯奔了回来——气喘吁吁的小鬼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伸出了手指。 明白他的意思,杨苏伸出小指,勾上白璧的:“白璧,勾手盖印,大哥不会黄牛。等你回来。” 小鬼重重地将手拉了三下。然后,仿佛是怕多一刻便会反悔似的,又狂奔着跑了出去。 只留下杨苏望着小鬼离去的背影,苦笑。 十 山中的日子枯燥,等到白璧好容易有了些建树,终于抽了个子、长成了高壮的青年,也再不用为耳朵和尾巴所苦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地冲下了山。 当他踏上熟悉的河边土道之时,却并没有看见那个蹲在河边洗碗的身影。正当他打算回饭铺那里再去找人之时,却听得那边学堂里,传来孩童的琅琅读书声:“信尽于义,言可复也……” 继而便是一个清朗男声:“恭近于礼,远耻辱也。” 这声音,有些熟悉,又似是陌生。白璧心中一动,疾走数步,向那边学堂木屋走去。 透过窗,只见一个清瘦的男子手执书卷,一句一句地念着。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五官,却怎么看也不似当年的模样。明明可以说是陌生的面孔,可是五官神色,却又一如当年那个人…… 白璧不曾料到:他这一修行,就是十年。 山中洞府修行的日子,与世隔绝。在白璧的心里,没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理解。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回了趟山上、住了一段时间的洞府、再下了山——就这么简单的事情而已。 然而对于杨苏来说,却已是十个寒暑。 白璧挺直了脊背,怔怔地望着窗内的那个人。从没理解过“时间”两个字的他,在那人的面上,看出了流逝的时光。 有个孩子听得不专心,乱瞄之时瞧见了白璧,立刻大声地“夫子、夫子”地喊:“外面有个人!” 杨苏循声望去——对上的,是一双深邃的眼。不偏,不移,不躲,不闪,正凝望着自己。 再也没有当年圆滚滚的脸蛋,没有那苹果般的笑靥,没有毛绒绒的耳朵,没有暖和和的尾巴。明明太多的不同,杨苏却是笑了。 放下书,他向学生们叮咛了一句“你们先自己念着”。然后,他便推开门,冲他走了过去:“你回来了。” 春日的暖阳映在那算不上“熟悉”的脸上,可那唇边的弧度、那笑容却又似是一如既往,从未改变过。 白璧怔了半晌,呆了半晌,望了半晌,良久良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回来了。” 十一 白璧觉着自个儿整个人都有点发懵,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不一样的杨苏,只能随着他走到镇里,来到那个早已换了东家的饭铺。 杨苏要了一只鸡、两个素菜、一壶茶。边为白璧斟满,一边向他笑说阵子里的变化。 老板娘用过了时候的食材做菜,吃坏了客人的肚子,被人告到官府;饭铺易了主;夫子让他跟着念书,见他好学上进,又思及自个儿年纪大了,便让他试着教书;板凳去南边的城里做了点生意,如今似是赚了不少银子,前年娶了媳妇去年生了儿子…… 白璧越听越觉得懵:太多的变化让他应接不暇。在他的脑中,小镇还是那个小镇,还该是那个他跟着杨苏和板凳去河边洗碗的小镇。 脑袋里乱成一团,白璧只觉得,这个大哥,不像是曾经的大哥…… “我回去了!” 忍无可忍的白璧拍桌而起,带着椅子“哐当”一声响。 杨苏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再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往白璧碗里夹菜。过了好半晌,才说了一句:“吃完再走罢。” 白璧摇头,见那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心头更乱,直接大步走出饭铺,再未回头。 杨苏坐在那里,仍是笑。望着桌上油光蹭亮的烧鸡,他不由地好笑:曾经惦记着小鬼跟他一年,却只是吃些冷馒头。当时总想着,等有朝一日,他定要让小家伙吃一顿烧鸡…… 未想到,是多此一举了…… 十二 白璧只是想回山里静一静,等他想明白了,想通了,便下山再来找杨苏。 山中一日,世上已是许久。白璧这次想得倒不是很耗时,不过当他想明白,也已过了三年。 再次回到镇上,白璧直接去学堂寻,却只听说那人考取了功名,进城当官去了。 白璧便又寻去了城里,只听人说,那小官不长眼色,给贬去了北边的边塞小镇。 寻去了边镇,便听说:那人受不住苦寒,刚到不久便染了病,一年前就病死了。 十三 已进了三月天,可这边塞苦寒之地,仍是积雪未融。 虽无日头,可天地之间,却是异常得明亮。 雪羽静静飘落,铺就一地白霜,将枝头也染上冬雪。 古道被覆上了半寸厚的雪,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的迈不动步。 在古道旁,是一片杉林。此时已剩下光秃秃的褐色树枝,被雪覆了,倒也显得清爽。 于是,那青石的墓碑,也就被落雪映得格外醒目。 风卷起雪沫弥散开来,扭曲了视线,雪地难行,每走一步,都似拴着沉重脚镣,苦苦相拖。 白璧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挣脱这桎梏、并走至碑前的。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坐在了青石的墓碑旁。 “黄牛……” 他扯了扯嘴角,将脑袋埋进手掌之中。 那个会笑着揉他脑袋的大哥,那个为他缝制布包的大哥,那个常常念他顽皮却从来舍不得打他只能苦笑的大哥。 直到这个时候,白璧才明白,他们是不一样的。 生,老,病,死——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不过片刻的工夫,他的大哥便再也不似当年,他的大哥便埋入了深深黄土。 可他还却记得那句话:“白璧,勾手盖印,大哥不会黄牛。等你回来。” 什么会等,骗人,黄牛! 白璧从怀中掏出了一片花花绿绿的布片,攥在手心里,呆呆地望着。继而,他蜷起了腿,双手抱住了膝盖,一如当年年幼的自己,总是跟随着杨苏缩在学堂的窗沿下,偷偷地听课。 物是,人已非。 呆坐在那里,白璧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不能让他老,不能让他死,要留下他永远陪着自己,那便只有一条路——亲手杀了他,留下他的魂魄来。 十四 面对何子晏的一句“前世有仇”的疑问,过往一一浮现在白璧的眼前。 自寻着他的那一刻起,白璧一眼便认了出来:虽然模样大不相同,可那神态,那笑容,却仍是一如既往,与百年前别无二致。 他暗自捏紧了拳头,垂下了眼,久久不曾开口。直到何子晏又轻唤一声“白璧”,他方才缓缓抬起眼,以翡翠色的眼眸,紧紧凝视那人。 意识到他的目光,何子晏再无惊惧,只是笑了笑:“既无冤仇,那你又为何要杀我呢?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罢。” 合理的解释,哼。 白璧轻哼一声,别过头去。明知应该就这么收了他才对,可是,眼看着面前的家伙,差点被他啃断了脖子,却还仍是回到了屋中,唤他一声白璧…… 他,下不去手。 胸中气闷,纷杂思绪于脑海中错综。不知多少年前的回忆,渐与这长江边上零落春雨连成了一片。星夜,他与杨苏坐在饭铺后面的空地上。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春日的夜风轻柔拂过,杨苏轻轻揉着他的尾巴,向他解释夫子说的课。 雨夜,燃一盏烛灯,化作小小白狐的他,蹲坐在书桌上,半眯着眼,看何子晏垂首读书的样子,看烛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之上。 落雪苍茫,青石的墓碑上,被浸成了灰暗的颜色。明明那“杨”字与“苏”字,他都是认得,可他却固执地认为,黄土之下躺的那个,并非他独一无二的大哥。 长江边,清晨雾霭弥漫。在天与水之间,似是拉开了一道淡白幕帘,看不真切。晨光穿透迷雾,映过窗棂,也映上了那手执书卷、身着青衫的青年。 寻了几十年,上百年,然而,当他真正看见他的时候,却觉这许多年来的追寻,再度成为那五味陈杂的迷惑。 不同的面貌,相似的笑容,再也不复存在的回忆,几乎让白璧再度落荒而逃,逃回山中洞府。 然而,他知不能。错失过的他,深深地明白:这一次,不可放手。 所以,他只能静静地停在那儿,停在江边水岸嫩绿的杂草地上,静静地望着屋中的人影。直到何子晏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他行出屋外,蹲下身子,探手轻轻抚摸了下那如雪的柔毛。 熟悉的轻柔动作,让白璧避也不避,只是静静地坐着,凝视着青年,任由他轻抚自己的脊背。虽是再不相同的面目,可听他一声满是笑意的“哈”,见他扬起唇角,勾勒出浅淡的笑意,见他握住小巧的爪子,轻笑。 那一刻,莫名的酸楚充溢在胸臆之中,让他只能逃避。 却不是逃去那个山间洞府,而是跳上青年的肩头,干脆把脑袋埋在他的颈边,再不动弹,只是偷偷眯起一只眼,以那双碧绿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脸。 这些天来,白璧看得明白:这辈子的何子晏,或许比之杨苏来得幸运。他再不必偷偷摸摸地躲在学堂的窗沿下,再不必省吃俭用偷偷存下馒头换几文铜钱,再不必看东家的脸色挨老板娘的打。在这里,他有乖乖听话跟他念书的娃娃,有关照他的渔夫村名,有担心他的大夫老人家。这样的他,可愿舍下一切?若他当真害死了他,他是否会怀恨于他? 更重要的是,这辈子的何子晏,再不会记得那个跟在他身后转悠的白璧,不会记得曾经答应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大哥,不会记得曾经用碎布头连夜缝制出那个花花绿绿的小布包,不会记得曾与他勾手盖印,承诺等他回来…… 无声的叹息溢出唇外,白璧缓缓松开了拳头,再不言语,只是转身跨出柴门,跨出一场不可追的浮梦。 只余下何子晏仍是不明就里,只能望着白衣青年的背影,渐渐消逝于春雨的幕帘之中…… 十五 夜晚的风清清凉凉的,在深蓝的天幕下,星宿整齐地排列着,淡雅的流光照耀着整片大地。伴随着一阵微风,四处扬起泥土的气息。竹叶儿随风轻曳,树影班驳。 在这片人烟罕至的竹林之内,却有点点零星的火焰。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蹲在那里,将一叠叠纸钱塞进火盆之中,动作缓慢而虔诚。 黑色的灰烬带着些许零星的火光随着热气升上天幕,在微风中忽明忽亮,似乎是竹林间飞舞的萤火。 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伴着轻微的脚步声,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白璧。” 白璧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望着盆中,渐渐被火舌卷了的纸钱。 何子晏走了过来,蹲在白璧的身边,与他一同看着火色明了又灭,灭了又明,终于渐渐重新散发出了灿烂的光华。 火光映在白璧的脸上,新生的火色流萤在他身边飞舞,萦绕着他,放出淡淡的光华,再逐渐散去。 良久,何子晏轻声问道:“这位是……你的朋友?” 心头一紧,白璧静默了片刻,方才淡淡答道:“一个故人。” 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这纸钱再也送不到杨苏的手中,只因他早已投胎转世。而此时此刻,正伴在他的身边。 将最后一张纸钱送入火中,白璧直起身子,冷眼望向身侧的人:“你来做什么?不怕死么?” 何子晏却只是笑:“非也。并非找死,是来找人。” 白璧不言,只是冷眼瞥他。 只听何子晏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来找人,也是一个故人。” 春夜的风将灰烬卷上半空之中,忽明忽灭的零星火光,在暗夜之中,好似坠落人间的星尘一般。 那星星点点的光华,映在白璧翠色的眼中,也映入何子晏黑亮的眸子里。 见白璧身侧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何子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许久,他轻笑一声,不知怎的,下意识地就摸上白璧的头——可白璧生得比他高,这个动作对何子晏来说,实是困难了些。 白璧撇了撇嘴,嘀嘀咕咕似乎是说了什么,何子晏听不明白。只见高瘦的青年,一脸的别别扭扭,忽然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 一坐一站,这下子,高度顺手多了。何子晏顺手拍上白璧的脑袋,揉乱了那柔软的发丝:“喂。” “干嘛?” “我说啊,那个,难道我上辈子是你娘亲?” “……” 愤怒的白衣青年猛地蹦跶起来,宛如当年那个圆滚滚的狐狸娃娃,直扑到何子晏的身上,张大嘴巴两颗虎牙,“啊呜”一口冲着他的手臂啃下去——架势虽狠,下嘴却是极轻。 何子晏任由身边的青年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孩子气,任由他紧紧攥住他的手,任由他咬着咬着忽然一把抱住他,将头垂得低低。 银白的月光映上漫天的萤火,映上死死抓住亲人不放手的白衣青年,也映上何子晏黑眸子,水亮水亮的,满是笑意。 【番外《狐骗》完】 番外三 坑蒙拐骗七月半 《坑蒙拐骗七月半》 ——《沧海行》系列?番外篇 文/ 赖尔 一 屋外大风大雨。呼呼的风声,还有檐角的水珠挨着顺儿滴落、溅在泥地水洼里的嗒嗒声,都让小黑蛋在草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明是酷暑的七月,却在这雨夜之中带上了入骨的凉意。木窗没关严实,冰凉的夜风卷着湿气袭进屋子里。小黑蛋把身子蜷成一团,抱紧了铺在身上棉布,一边偷偷地挤开眼: 黑漆漆的屋中,只能瞅见橱柜的轮廓。阿叔先前挂在橱上的斗笠,这时候怎么看怎么像个人,就在那里站着,直愣愣地站着…… 黑蛋赶紧闭上眼睛,支楞起耳朵来听:雨砸在屋外大树上,啪嗒啪嗒闷闷地响。屋子里静悄悄的,既没有鬼怪的脚步,也没有异样的吱呀声。小家伙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暗夜之中,噗通、噗通。 小家伙突然觉得害怕,怕得让他忍不住睁开眼:斗笠还是像尖脑袋妖怪似的立在那里,而更可怕的却不是这个——小家伙支楞着耳朵去听,听不见阿叔往常的呼噜声;小家伙瞪大了眼睛向屋子另一边望过去:黑乎乎的,看不见阿叔的身影。 冷风闯进屋里,黑蛋脊梁骨一冷,全身的寒毛都给竖了起来。再顾不上什么小小男子汉的颜面,再顾不上会不会给阿叔嘲笑,小家伙不管不顾地“哇哇”起来,光着脚巴丫儿冲下床去,直往那边扑: “阿叔阿叔!” “嗯?” 摸黑冲过去的刹那,小家伙的胳膊在凳子上拐了一下,“嗵”地一声响。还来不及喊疼,黑蛋忽然被人抱了个满怀。 阿叔热烘烘的胸膛,让小黑蛋的寒毛乖乖归了位。小家伙忍不住“噗、噗”两声,将刚才被吓出来的两管鼻涕,偷偷抹在了阿叔的背上。 “喂!小鬼!干什么坏事呢?!” 被喝斥的刹那,黑蛋觉着抱着自己的两条胳膊收紧了些。下一刻,阿叔抱着他直起身,点亮了油灯。 就着那昏黄微弱的光,小家伙把脑袋从阿叔怀里抬起来。一仰头,就见阿叔歪着嘴笑笑呵呵地望着他: “喂喂,赵兄,半夜睡不着觉被吓得哭鼻子,这就是你所谓的‘我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么?” 小家伙支支吾吾,闷着不吭声。好半晌,放开抱紧阿叔脖子的双手,黑蛋——大名“赵好”——“嗵”地一声跳下地面:“还……还不都是因为你。” “哦?”陈巍松挑眉,伸手拽过小鬼头撞青的胳膊,轻轻揉了揉。然后,他才抱着双手,一脸好笑地望着小鬼头。 “都怪你今天不打呼噜!”小黑蛋恨恨地瞥了一眼过去,“你不打呼噜,我就……我就睡不着……” “哈哈!”不顾及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陈巍松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下一刻,他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故意装作凶狠的样子猛地扑了过来,抓起小鬼,一把将小家伙丢回了小床上。 陈巍松坐在床沿,随手抓起自个儿的衣衫,擦起了黑蛋刚才光脚下地而踩脏了的小脚丫。擦干净之后,他轻轻地一巴掌抽在那小脚丫上,佯装生气,重重地念了一句: “快睡!” “嗯……”小鬼被摁着躺平在床上,安安静静地望着阿叔给他盖好铺盖。就着烛光,阿叔宽宽的肩膀给映在墙上。虽然影子黑乎乎,被烛光映得偶尔乱抖,但小黑蛋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眼皮子直往下耷拉。可就在迷迷糊糊的时候,眼见阿叔转身,小家伙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指指对面的斗笠妖怪。 陈巍松扭头去看,登时“噗”地一声笑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扯下橱柜上的斗笠,丢进柜里放好。随即转身,坐回床沿,伸手点黑蛋的脑袋: “喂!赵兄,赵少爷,这下你可以安心睡了不?” 小鬼点点头,乖巧地闭上眼睛。没有片刻的工夫,他又偷偷睁开眼:油灯还是亮着的,阿叔还是坐在床沿,正笑呵呵地望着自己。 小黑蛋这才安了心,再次闭上眼。不多时便朦朦胧胧地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黑蛋忽然听到轻轻地“吱”一声。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却望不见阿叔。登时就给吓醒了一大半的小鬼,趁着油灯的光,歪着脑袋望向那边: 只见阿叔正在穿衣服。小家伙眯了眼睛偷偷地看,就瞧见阿叔穿好了衣服,又从柜里拿出了一个酒坛子,然后披上蓑衣带上斗笠。阿叔正要吹灯,却又忽然停了动作,偏头望过来。 小黑蛋赶紧闭上眼装睡,就听阿叔轻悄悄地走了过来。再然后,小家伙只觉得自个儿身上的铺盖被理了理平,拉到了胸口的位置,盖好。 黑蛋把眼眯成了一条缝儿,偷偷摸摸去看:阿叔拾掇好之后,拎起酒坛子,吹灭了油灯,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走出门去。 小家伙想都没想,赶紧“唰”地一掀被子,手脚并用爬下床,汲着小草鞋就这么“啪嗒啪嗒”地跟着奔出了屋。 一推门,冰冷的夜雨立马把小鬼淋得湿透透的。顷刻之间就给浇了个透心凉,黑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可他却顾不得那许多,只是瞪大了眼,透过细密的雨丝望向前面的小路。见阿叔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黑蛋立马想也不想地跟了过去。 暗夜,大风大雨。小家伙只穿着一件单衣,光溜溜的脚丫上只穿了双草鞋,没片刻的工夫就给踩得湿了,每踏一步草绳里都能挤出水来。可到了这时候,冷啊怕啊的,全都靠边站,小鬼用胖乎乎的小手一抹眼睛上的雨水,眼看阿叔的背影越走越远,黑蛋赶紧迈着小短腿拼命向前跑,想跟上阿叔的脚步。 风大雨大,掩住了小鬼的踏着泥水地吧唧吧唧的动静,因而陈巍松始终未曾回头。就这般,也不知追出了多远,小黑蛋一路跟着阿叔的背影跑,就这么一直跑到了县郊的一座破庙。 这座破庙早就荒废了许多年,听镇里的阿婆他们说过,这里还死过一个人。小黑蛋眼见着阿叔提着酒坛子、踏进了破庙里,登时觉得害怕。冰凉的雨水将单衣浸得紧贴在身上,夜风一吹,冻得小鬼头直打哆嗦。 可是,怕得厉害,冻得厉害,小鬼头还是没停下步子。见阿叔拎着酒坛走进破庙,小黑蛋想也不想地赶紧跟上。他刚摸到墙角那儿,就听阿叔一声大笑: “哈,瑞之,久见了。” 雨,停了。 阿叔的笑很大声,在这空荡荡的破庙里更显得响。不知怎的,小黑蛋就这么蹲在了围墙后头,掂起脚尖,他探出脑袋去望——只见那满园荒凉的废庙庭院之中,除了疯长的野草,就是一口废井、一张石桌。 阿叔把酒坛敦在石桌上,伸手解下身上的斗笠蓑衣。然后,他踏着齐膝盖的野草,大步走到井边,一掌拍开酒坛封泥,冲井里倒了些酒。 “陈年绍兴。”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黑蛋一个哆嗦:这不是阿叔的声音,而……而且……好像是从井里传出来的,还有回音! 黑蛋登时觉得手脚冰凉,张大了嘴巴去望——只见阿叔歪了歪嘴角,冲那黑乎乎的井口笑开来:“哈!没错,你这家伙倒是馋猫鼻尖!” 紧接着,就是一片沉默。小黑蛋只能听见破庙檐角的雨水、顺着滑落至地面水洼的“滴答”声。透过围墙的细缝,和那些挡着眼的野草,小家伙瞧见,阿叔将酒坛放在井口边上,然后,直冲着井口咧开嘴角,笑呵呵的。 再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自那黑乎乎的井口之中,忽然伸出了一只白森森的手!那仿佛皮包骨头似的是白手,从井里缓缓探了出来,搭上井沿。 是……鬼……鬼!鬼啊!!! 黑蛋瞪大了眼,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呐喊。此时此刻,本就全身上下冷得直打哆嗦的他,见这鬼手,更是像冻僵了似的,完全发不出声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第二只白花花的鬼手,也跟着探出井外。 “啧!”陈巍松一咂嘴,伸手就去拽那白森森不带二两肉瘦巴巴的手,“喂,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你好歹也是陈年老鬼,有点气势行不行?别每次都这么手脚并用狗刨似的爬上来,丢脸!” 那又白又瘦的手,紧紧抓住陈巍松的手腕。陈巍松一使劲儿,就把人——不,就把那鬼给拉了上来: 那鬼身形瘦削,一身书生打扮。要不是脸色惨白、跟白纸有的拼,再加上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光看身形打扮还挺人模人样的。 鬼被陈巍松拽出了井,当真是如他所说,手脚并用狗爬似的、磕磕绊绊地爬下井沿。站定在地面上,那白面鬼还作势轻轻拍了拍身上的衣衫,理了理长袍。 这个动作,立刻引来陈巍松的嗤笑:“喂,你这书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个。” “哈,出言刻薄、嘲笑他人,陈兄,切莫多造口业,否则将来进拔舌地狱,可别怪兄弟我救不了你。”白面鬼轻笑道。 陈巍松咧了咧嘴角:“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个儿是下地的命了。” “哈?”白面鬼神色一滞,愣了一愣,惊道,“怎么?陈兄,你犯了什么事儿了?不妨与兄弟直说,将来见了阎王,兄弟我也好为你求求情。” “噗!你这书呆,还当了真啊?!” 陈巍松大笑出声,将手里的酒坛递了过去。那白面鬼立马伸手接过,猛灌了两口。见他豪饮的样子,陈巍松咂嘴笑道: “哈,你这家伙,也只有拼酒的时候,像点儿样子!” “这是自然!”那白面鬼昂首又是灌下两大口。只不过气势虽足,可肚量有限,那几口好酒,大半喂了那满是灰土的长袍。 见此情景,陈巍松轻笑着摇了摇头,也未多说,只是抢过酒坛饮下两口,方才又递了回去:“喂,我说,想学人家一醉解千愁,也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大嘴。” 面对陈巍松的调侃,白面鬼只是笑道:“哈!陈兄所言过矣,过矣——死都死了,何来千愁?!” 陈巍松笑而不答,只是一屁股坐在了那石桌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袋旱烟,磨了火石,点上。零星半点的火光,又明又灭,陈巍松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吞云吐雾之间,轻轻笑道: “就算没有千愁,却还有一桩仇与恨,一桩怨与悔。” 白面鬼僵了灌酒的动作,片刻之后,忽一扬手,将酒坛冲陈巍松砸了过去。后者单手稳稳接住,默默注视那面容枯槁的惨白鬼面。 良久,那白面鬼忽歪了歪嘴:“陈兄此言,又差矣。” 陈巍松吐出一口白烟,淡淡应声道:“哦?” 白面鬼行至石桌边,一把抢过友人手中的酒坛,大笑道:“仇有,怨有,却不是饮酒的缘由。” “哈哈。”陈巍松大笑,伸手将烟杆在石桌边上磕了磕。灰烬掉落在地面水洼之中,片刻便熄灭了。 白面鬼仰首又灌两口,饮到尽兴处,忽然放声高唱:“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听白面鬼边饮边唱,陈巍松从旁抚掌和歌。一曲《将进酒》唱完,白面鬼再饮一口。陈巍松忽上前夺下他的酒坛,轻道: “瑞之。” “嗯?”白面鬼侧目应声。 陈巍松顿了一顿,苦笑道:“令堂她……上个月去了。” “……”白面鬼怔住,片刻之后,勉强扯了扯嘴角,“这……这便少了那桩怨与悔了。” 陈巍松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友人的面容:看那白森森的皮,看那瘦削凸出的颧骨,看那黯淡无神的双目,看那,不带一丝活气的面容。 “陈兄,你我见面,几回了?” 面对白面鬼的轻声询问,陈巍松也淡淡地应了一句:“该有七回了。” “哈……哈哈……”白面鬼忽然仰天大笑,笑不可遏,“这么说来,算算日子,已经十年了!我竟已死了十年了!娘亲何辜,生下我这不孝子!是孩儿不孝,不但不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不能侍奉娘亲终老,还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在这十年来操碎了心……哈,十年,竟已十年了……哈哈……” 笑声猖狂,笑着笑着,白面鬼忽然蹲在了地上,笑声渐弱,最终支离破碎:“哈……陈兄,多谢你,这七年来,一直代为照顾家母……” “兄弟一场,讲什么‘谢’字?”陈巍松垂首,伸手拍向友人的肩膀,“瑞之,你放心,令堂的白事,我已办得妥妥当当,你且放宽心。” 白面鬼轻轻“嗯”出一声来。忽地,他直起了身,挑眉望向陈巍松——原本还算温和的神色,此时忽然变得可怖起来,满是戾气: “陈兄,你可曾找到那畜生?!” “无,”陈巍松想也不想地答道,并将酒坛递了过去,轻声安慰道,“瑞之,你莫急。害死你的真凶,我定会将他绳之以法。不仅是为你报仇,也是我身为捕快的责任。只是,你也知,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寻一人并非易事。你再等等。” 白面鬼昂首,猛灌下一口酒,半晌不语。 陈巍松轻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喂,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瑞之,我向来以为,你并非性急之人。” “嗯……”白面鬼轻轻地应声,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来。 见阿叔和那白面鬼似是相熟的样子,小黑蛋忽然觉得没那么可怕了。再者,等他听到这几句,小小的脑袋忽然反应过来: 原来,阿叔认得这个鬼。看来这个鬼也不是坏人,只是给人害死了,才让当捕快的阿叔帮他抓坏人…… 想着想着,小家伙忽然觉得这白面鬼甚是可怜。他张了张口,刚想喊出声,想说一句“鬼叔叔莫急,阿叔定能帮你抓到坏人”,可一开口,凉风就这么灌入口中,登时让他“咳”了一声。 “谁?!” 陈巍松大步追出来,绕过围墙,一见是小家伙蹲在墙角,登时愣住了。 “陈兄,来者何人?”那白面鬼也慢慢走了过来。 “咳!”陈巍松赶紧站定在黑蛋身前,挡住白面鬼的视线,“我家小娃儿,不知怎的寻来了。” “哦?”白面鬼轻轻笑道,“陈兄,何时娶亲连娃娃都有了,却不曾告诉我?” “我哪里成了亲,”陈巍松苦笑道,“这是捡来的小娃子。瑞之,抱歉了,今日我得先走一步,送我家小鬼早些回去。” “捡来的小娃?怎从没听你提起过?”白面鬼挑了挑眉,笑道,“雨夜天寒,莫让娃娃冻着了。你去忙罢。” “那便明年再会。” 陈巍松冲白面鬼拱了拱手。随即,他赶紧拿起蓑衣将小黑蛋包了一个严实,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出破庙。 那一年,赵好年方九岁。从那一天起,他知道自家阿叔有个鬼朋友。 每年七月半,阿叔都会带上好酒,去见那位名为“瞿夏”、字“瑞之”的鬼友。 一年一会,风雨无阻。 只是,阿叔吩咐过他:鬼魅乃阴损不祥之物,切不可见。而之后的七月半,无论赵好他如何哀求,阿叔却从不让他跟随。 是以,终此一生,赵好只见过那白面鬼瞿夏两面。 二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就是二十四个年头。 当然,陈巍松陈老爷子可不会说那么文绉绉的话,他只会抽一口旱烟,一边将烟杆往墙角掇上一掇,一边在吞云吐雾之间笑眯眯地感慨上那么一句:“这小狗东西,怎么一眨眼就窜那么高了呢?!当初抱你回来的时候,也就跟隔壁家大黄一样个头儿……” “臭老头儿!”赵好咬牙切齿道,恶狠狠地瞪了陈巍松一眼,“你竟然拿我跟那癞皮狗比?!” 陈巍松笑笑,没答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一星半点的火光明了又灭,片刻的工夫就消逝在暗夜之中。 老爷子这口烟是直接往赵好脸上喷的,这让后者猛地呛了一口,差点没咳出声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赵好一把夺过老头儿手里的烟杆,灭了火直揣进怀里,然后一眼瞪过去:“老头儿,你是越老越糊涂了还是怎么着?!还抽!咱们这是在抓偷儿,你生怕贼瞧不见你是不是?!” “哈,”陈巍松大笑一声,继而瞥向赵好,“小鬼,这里最大声的就是你罢?生怕贼听不见你是不是?!” 一句话堵得赵好没了言语,只能冲着老爷子瞪眼。陈巍松笑笑,再不多说。他自知这娃儿从小到大就是正经过了头,逗急了怕是要翻脸的,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此时的两人,正蹲在屋顶上,借着马头墙的阴影掩藏自己的身形。月明星稀,居高临下便将城里的动静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登记在案的千把口人,按说平日里还算是太平。做了十几年捕头的陈巍松,经手得最多的案子,就是张家丢只鸡、李家丢头牛之类的小事。遇上家贫困顿因一念之差伸了三只手之类的小案子,陈巍松抓着了人教训一翻,大大咧咧笑呵呵也就过去了,有时竟连登记也不做,更别说案底了。 然而,新上任的小捕快赵好却不同。虽然才上任几个月,可作为一县捕快,他立志要保一方安宁,因此处事向来是一丝不苟,严打严管,嫉恶如仇。抓着贼人二话不说先往大牢里扭,在他而言,这做法才能让贼记着教训,才符合王法公德。而陈巍松那般态度,在赵好眼里,说好听一点是“散漫”,往严重了说就是“枉法”。 不过,不满归不满,可怎么说都是老头子一把拉扯大的。赵好纵使有满肚子的不乐意,也只能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来,也就没了更多——说也说不过老爷子,只能惹得自个儿一肚子闷气。 比如说眼下,被老爷子一句话噎得半晌没缓过劲儿来,赵好撇着嘴角闷声不响,只是敛着眉头盯着下方街道的动静。 也不知就这般望了多久,忽觉夏日的夜风拂过,带来难得的清凉,也带来了那老头儿身上熟悉到极致的烟草味儿。 赵好伸手摸了摸鼻子,一边摸一边瞄着眼角去看,就见大大的月盘子把老头儿的鬓角染上一层银霜,看上去花白花白的。这一看,不知道怎的,忽然就心底一抽。赵好赶紧把眼垂下去,就这么盯着脚底下的瓦片,一楞一楞的没啥好看。可再没啥好看,也好过看那会让自个儿心里抽抽的白鬓角。 就在赵好这片刻望呆的工夫,忽然被人敲了肩膀。刚抬眼,就见那臭老头儿伸着一把老胳膊老腿儿的,竟然就这么直从屋顶往下跳。赵好一惊,急得立马大声吼出来:“干嘛呢你!” 这一吼没能吼停陈巍松,倒是让街上一道黑影猛然惊得往小巷子里窜。 这才意识到自己坏了事儿的赵好,赶紧爬将起来,搭着墙壁往下跳,然后没命地往黑影那儿追。 追,冲着那偷儿追,也是冲着奔在前面的陈巍松追。不知道怎么的,赵好忽然想起了二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自个儿也是这么冲着老爷子的背影追过去的,一追追到那鬼书生瞿夏所在的破庙…… 那时候,任他怎么拼命地迈步子,却怎么都追不上那臭老头儿的大长腿,急得他鼻子都泛酸。可眼下,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在超过陈巍松的刹那,赵好心里头就这么“咯噔”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他却没那工夫来整理,只能朝那偷儿逃窜的方向奔去。 那偷儿逃得飞快,又尽往小巷子里窜,在这暗夜当中,更是难寻。眼看追着追着那黑影离自个儿越来越远,赵好心里直发急。就在这时候,那窜进巷口的偷儿,忽然就那么顿了一下,然后抄起腰间的刀子冲巷子里冲了进去。 不好!赵好心中一动,顾不上别的直往前冲。不多时果然听见短兵相接的声音,赵好把牙一咬直扎进了暗巷里—— 那拦住偷儿正搏斗着的人,不是陈巍松还能是谁?!眼看那两人扭打成一团,赵好想也不想就往那偷儿背上扑,直把对方搂了个死紧死紧不得动弹。就在那偷儿挣扎着想摆脱赵好的时候,得了空挡的陈巍松也扑上来摁住偷儿。 一个死抱着偷儿狠狠不放手,一个拧着贼的胳膊往后绕。赵好逮着机会就将那偷儿往巷子的墙上摔,可眼看着刚刚要摔过去,却给陈巍松伸手一把给拽了回来。赵好心急,狠狠瞪了老爷子一样,却见那人皱着眉头一手刀砸在贼的后脖子上。 登时没了力气的贼腿就这么一软。趁这工夫,两个人合力,抄起绳子把那贼五花大绑。 捆完了扎完了,也将贼摁倒在地上了,陈巍松“哈”了一声,笑呵呵地往怀里摸旱烟。可摸了两把,却怎么也摸不着,他这才想起烟杆方才被小鬼收走了。于是,他笑眯眯地冲赵好摊开手掌。 赵好明知老头儿的意思,却偏就是不如他的意,只是恶狠狠地瞪着那只手。 见小鬼不肯合作,陈巍松“啧啧”两声,一巴掌拍上赵好的后脑勺,伸手就要从小鬼怀里掏。 赵好一扬手,“啪”地甩开了老爷子探过来的爪子。 “长大了,不好糊弄了。”陈巍松笑着摇头。 一听他说这句,赵好心里头就憋屈。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可老头儿却总是把他当成当年的娃娃。赵好张嘴就是一句持续了十几年的抱怨: “别老将我当小鬼!” 陈巍松不应声,只是望着他笑。他这态度,让赵好更是郁闷。他撇了撇嘴角,再不看那个乐得好像是平白捡了二两银子似的老头儿,而是一把扯起地上的贼,一手拎起对方的衣领向前拖着走。 刚踏出两步,忽听风声过耳——赵好立刻侧身避过那一掌,然而刚退半步,忽觉得小腿上一疼。刹那间的身形不稳,就觉胸膛上给人轻轻一拍。 待到赵好站稳脚步,定睛去看——只见陈巍松靠着墙歪着,右手正捉着他那根宝贝烟管,笑呵呵地吞云吐雾: “小子,你还嫩了点。” 没想到刚才那眨眼的工夫,烟管就给他摸了回去。赵好气不打一处来,扭头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扭回头冲身后的人吼了一句: “要不是押着犯人,我才不会着了你的道儿!” 身后的人却不答,只是笑。在那片冉冉烟雾之间,只听老爷子砸了砸嘴,“啧啧”两声。 他要是说点什么倒也罢了,可就是这两声“啧啧”,让赵好更郁闷了。再不顾老头儿,他加快步子,扯着贼直往衙门奔去。 三 七月初三。 酒馆里,二十多名捕快挤成了一桌,七嘴八舌闹哄哄地,吆喝着小二上酒上菜。 今儿个是老捕头陈巍松告老卸任的日子,也是新捕头赵好上任的日子。大伙儿早就撺掇着要好好喝上一次,早早地就包下了小酒馆。一群大老爷们,平时站在衙门里规规矩矩一脸严肃还要唱“威——武——”,到这会儿,却是怎么不威武怎么来,直把流氓本色露了个彻底。 “五魁首啊,八匹马啊!耶耶陈头儿!喝!快喝!” 陈巍松划拳输了一招,立马被老下属逮着机会猛灌酒。边上的小捕快们一个个起哄,拍桌子的,敲筷子的,叫叫嚷嚷吵吵成一片儿。这陈捕头平时就没啥官架子,和大伙儿打成一片,也常常一起胡闹,是以共事的兄弟们大多念着他的好,也跟他没大没小。 愿赌服输,陈巍松二话不说,端起那大海碗,昂首就灌下一大口。边上的兄弟们拍手叫好,只赵好看不下去,赶紧伸手拦着: “喂!老头儿,别喝了!你还当自个儿十八岁呢?!这么灌下去休怪我晚上不背你回家!” 边上的小捕快一听这话这不乐意了,赶紧为老上司说话:“嗳,新捕头,话不能这么说。陈头儿也才过了半百,正值壮年,能喝着呢!” “壮年?壮年怎么会卸任?”赵好嗤之以鼻,伸手一把夺过陈巍松的酒碗,“喂,你那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折腾,悠着点!” “哈!赵兄,”陈巍松笑呵呵地拍了赵好的肩膀,“喂喂,这几两酒就想把我干倒?!你也忒看不起老头子了。” “没错没错!”边上的捕快们跟着起哄,赶紧拿了个酒碗给陈头儿满上。陈巍松歪了歪嘴角,刚要伸手去拿,就给赵好拦住了。 陈巍松斜眼去看,只见赵好横着眼瞪他。陈巍松不禁好笑,伸手摸摸他脑门:“喂喂,赵兄,赵少爷,你放心,老头子我没那么容易被放倒,我心里有数。” 赵好登时气红了脸:“别叫我‘少爷’!” 可话是这么说,听了陈巍松那句“有数”,赵好垂下手,再没去拦那酒碗。陈巍松见状,轻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赵好气得青筋直爆,握紧了拳头,却始终没伸手打掉那只摸着自个儿脑袋的大掌。 “唉唉,好一个父慈子孝啊,”边上一老捕快大为感慨,“陈头儿,你可是真好命!我家亲儿对我都没小赵对你好!” 陈巍松咧嘴笑笑:“我哪有那个好命,有这么好的儿子?赵兄就是赵兄,不是我养的娃儿。” 赵好抬头望他,只见陈巍松咧开嘴笑出一口门牙来。不知怎的,听他那话、见那笑容,赵好不由心头火气,暗自捏紧了拳头: 从小到大,陈巍松从来不承认他是他的养子,不让他喊一声“爹”。当他年满十五岁之后,就连一声“阿叔”也都不让喊了。他尝试着去叫“师父”,却只被对方轻笑着摇头否决。到最后,他来了火气,就只唤声“老头儿”。 没想到这声“老头儿”却反而满了陈巍松的意。老头儿教他读书,教他练武,总是笑呵呵地喊他“赵兄”。 就在走神的片刻工夫,那边的陈巍松给灌下了半斤不止,正摆着手说“不划了不划了”。可那些老下属哪里这么容易放过他,几个人拦着扯着非撺掇着继续喝不可。回过神来的赵好见情况不对劲,赶紧上去“保驾”: “喂喂!老头儿不能喝了!”赵好一把将醉得歪歪倒倒的人给扯到一边,然后端起陈巍松欠下的那碗酒:“我代他喝了这碗!” 说完,一仰脖子,昂首就是几大口。赵好将碗一扣,在捕快们的一片叫好声中,架起老头儿就往屋外走。 走在路上,老头儿步子直打拐。赵好看不下去,干脆那么一蹲,把老头儿背了起来。 “赵兄,我没事儿,还能走。”脖子边上,老头儿一口的酒气乱喷。 “走屁!”赵好没好气地瞪过去,“叫你别逞强!也不看自己快六十的人了,还当自个儿是年轻小伙子哪!” “喂喂……”老头儿笑呵呵,“赵少爷,翅膀硬了会飞了,小时候没见你骂人骂这么利索呢。” “别叫我少爷!”赵好气得一声吼,直冲老头儿耳边吼过去。 老头儿用手挖挖耳朵,“呵呵”地笑了两声,就开始拖着步子任自个儿被赵好拉着跑,迷迷糊糊地呼噜起来。 “头儿!陈头儿!”忽然身后急急匆匆地跑来一捕快,刚喊了一声觉得不对——捕头这不卸任换人了么——赶紧改了口: “赵头儿,出案子了!” 赵好停下步子,挑眉:“怎么?” “昨天大雨,把后山冲塌了一半儿,露了副骨头出来!” 背上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四 死者早就烂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经仵作鉴定,怕是死了约莫有三十年了。 衣物什么的早就烂得差不多,半点能识别身份的物件都没留下。只是在约莫六尺开外的泥地里,挖出了一个小拨浪鼓来。 刚上任就发现了陈年命案,赵好赵捕快新官上任三把火,立马着手调查起来。从三十五年前到二十五年来的卷宗全给调了出来,凡事悬而未决的案件,皆一一与此尸核对。 好在长宁县是个小小县城,向来还算是太平。那十年之中的案子,多半早已解决,只除了两件: 一是在三十四年前,上京赶考的书生瞿夏,途经长宁县时,在县郊的破庙里,被人推入井中,活活饿死。 二是在三十年前,县中曾有一名妇人向官府报告,她的丈夫和年仅四岁的孩子,失踪三日未归。 赵好赵捕快瞪着卷宗发愣:这庄案子,他是认得的。那瞿夏瞿秀才,分明就是儿时曾跟随老头儿,在那破庙中见过一次的白面鬼! 原来,老头儿这么多年,每年七月半都要去见他,只因时至今日,他尚未捉到真凶,不能给瞿秀才一个交代。 这么一思忖,赵好暗暗捏紧拳头,誓要帮老头儿完成心愿,还当年那鬼叔叔一个公道! 至于第二个案子,想那白骨身边留有一只拨浪鼓,定是与孩子脱不了关系。赵好当下决定,先去寻那妇人问案。 说到做到,赵捕快风风火火前去问案。谁知那妇人寻不得丈夫与孩子,早已离开长宁县,改嫁他方去了。 扑了个空的赵捕快,回到衙门里仔细琢磨卷宗。想着想着。他忽然一拍大腿:自家老头儿不就是当年的捕快,有什么线索,直接问老头儿不就得了! 当下冲回家中,刚开口要和老头儿合计,就见老爷子扯了扯嘴角,淡淡地笑了开: “赵兄,我好歹教了你那么多年的推理办案,怎么脑袋瓜子这般的不好用?” 陈巍松伸手摸了摸赵好的脑门,然后,垂下手,向后退去几步,方才笑道:“笨娃儿,你便不会两个案子,联系在一起看么?” 见赵好拧着眉毛开始思忖,老爷子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拿出烟杆“啪嗒啪嗒”抽了两口: “赵兄,你看着那娃儿的岁数也该有些念想吧?”他将烟杆往门槛上敲了敲,猛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了一口白烟。 烟雾缭绕里,老爷子的面目看不真切: “你爹是因我而死。你就是当年那个不满四岁的娃娃,是我给抱走的。” 五 三十三年前,当后来的老捕头还不过是个小菜鸟捕快的时候,刚刚进衙门的陈巍松,被老鸟前辈们丢下了个难题—— 去查两年前的一桩命案:秀才瞿夏摔死枯井的命案。 那段日子,陈巍松只这一个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天天在那破庙里转啊转地寻线索,却始终寻不得蛛丝马迹。想想也是,事情都过去两年多了,就算是案发现场,还能留下点什么不成? 可那案子是陈巍松的头一份工作。愣头青的小子,还是没日没夜地天天查。终于到了那日——七月半。 干坐在井边发呆的陈巍松,思忖着思忖着,一不留神太阳就落了山。他刚打算拍拍屁股走人,明儿个再来寻思。就在那时,一只煞白的手自井中探了出来。 人生的小二十年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怖的事件,陈巍松吓得从“天灵灵地灵灵”念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再念到“阿弥陀佛”,到最后腿一软,整个儿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只能冲着井口哆嗦个不停。 从井中冒出来的脸,一脸的戾气。恨不能将人碎尸万段的表情,更让陈巍松腿肚子直打软,只能“你……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可就在那时,就在那气氛极是诡异吓人之时,手脚并用爬出来的鬼,一个踉跄给井沿儿绊了一下,登时摔了个“嘴啃泥”。 原谅当时的陈巍松不过是个二十出头气血方刚的小伙子,还不明白不能嘲笑他人的道理。见到片刻之前还是气势汹汹的鬼怪,此时此刻却四脚着地半点气势也无,陈巍松忍不住抽了嘴角,“噗”地笑出声来。 这一笑,脑袋瓜子忽然就清醒了。他壮着胆子开了口:“你是瞿夏吧?” “嗯。”瞿夏慢吞吞地爬起身,用那双煞白的皮包骨头的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又理了理袍子,方才点头道:“在下瞿夏,字瑞之。” 看来还是只挺讲道理挺斯文的鬼。这么一思忖,陈巍松咧开僵硬的嘴角: “那……那啥,我不是坏人。我是长宁县的捕快,是想来帮你调查案子,还你一个清白的。我……我是没想到能碰见你啦……” 说到这里,陈巍松摸了摸后脑勺,笑道:“不过既然如此,那便更好!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了你?我立刻将他捉拿归案!” 见对方是为自己伸冤结案的捕快,瞿夏拱手行礼:“多谢您相助,待我说明事态进过。我乃凤阳城人,上京赶考,路过贵县。因不识路,询问当地路人。谁知那人竟见财起意,为夺我身上的盘缠,将我诓至此庙,推入井中。” 陈巍松闻言点头,不禁将拳头捏得死紧:“当真可恶!你可知那恶人姓甚名谁?我必将之绳之以法!” 瞿夏摇首道:“我不知。但此人面目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若阁下能为我取来笔墨纸砚,我能绘出真凶之面目。” 陈巍松赶紧点头说好,飞也似的冲进城中,夜半敲开书斋铺子,问老板买了笔墨。刚要跑回去,却忽忆起那瞿夏骨瘦如柴——按老捕快所言,瞿夏摔入井中之时尚未亡命,乃是活活饿死的。 想到此处,陈巍松又敲开饭铺大门,让掌柜的连夜赶紧弄了馒头和几道小菜。然后,他提着食篮,冲回破庙。 破庙庭院之中,只见瞿夏一身煞白,埋首呆坐井沿。陈巍松登时心觉不忍:想那两年前案发之时,这瞿夏不过二十刚出头。十年寒窗苦读,却非但没能一展抱负,反而在此地命丧黄泉。含冤不说,就连死也死得凄惨,活生生地饿到死。这,该是何等的苦痛。 心中怜悯大过畏惧,再加上天生脑袋少根筋,陈巍松大大咧咧地上去拍了瞿夏的肩膀:“瞿兄,莫伤心难过。我定会为你寻得真凶!” 说着,陈巍松将笔墨和食篮递了过去。至于瞿夏,虽是满身哀愁和怨气,虽是书生意气,可原谅在一介饿死鬼面前,饭菜的吸引力大过天。瘦弱的书生,用那不带二两肉皮包骨头似的手,抓过馒头就啃。看得陈巍松一阵心惊,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背: “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了。” 瞿夏感激地瞥来一眼,随即继续风卷残云。等他吃完整篮的馒头和小菜之时,东方也泛了鱼肚白。 一人一鬼登时傻了眼。 陈巍松干笑两声,扯了扯嘴角:“那……那啥,那图,你明年再画吧。我明年再来。” “多谢。”瞿夏拱手作揖,随即手脚并用地往井里爬。 陈巍松看他磕磕绊绊,赶紧搭手帮了一把。就在瞿夏整个人进入井中、第一缕阳光就要探出头来的时候,陈巍松忽然想到,随口问了一句: “明年我还带菜。对了,你要酒么?” “不识杜康,不明李白。”——换而言之,一个字:要。 第二年的七月半,陈巍松当真带了酒菜,早早地就在井边等着。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一见瞿夏,陈巍松赶紧先将笔墨递了过去。瞿夏“唰唰”几笔,片刻的工夫就将凶犯的面目画好。 陈巍松赶紧将画收了。接下来,二人一边喝酒一边闲扯。扯起小捕快的工作,也扯到读书赶考时候的趣闻。扯着扯着,瞿夏突然没了声。见他神情暗淡,陈巍松也猜出了几分,赶紧拍了胸脯: “瞿兄你莫担心,令堂我会代为照看。以后每年,我都来告知你老人家的近况。” 瞿夏起身,欲行大礼向陈巍松拜谢。陈巍松赶紧拦了:“既然喊一声‘瞿兄’,也便是兄弟一场,你客气什么?” 瞿夏当下抚掌笑道:“唤吾‘瑞之’便可。” 一来二去,两人竟趁夜拜了兄弟。举杯邀明月,把酒畅言。这一聊竟聊了整夜。天明之时,二人相约明年中元,再会。 那一年,陈巍松就着瞿夏所绘画像,不久便寻得真凶。可当他赶至犯人家中,却见那人家境贫寒。而当日谋害瞿夏所得的银两,皆用于不满两岁、体弱多病的幼子。 陈巍松没能将犯人抓回衙门。 第三年中元,陈巍松未将见过真凶之事告知瞿夏。瞿夏见时隔一年仍寻不得凶手,不免大怒。可怒过之后,更是悲上心头。 挚友枉死,一日不寻真凶,就一日不可自井中脱出,早入轮回。陈巍松看在眼里,亦是感伤非常。 之后,陈巍松忍不住找上凶犯,挑明此事。未想到那真凶竟畏罪自杀,当着陈巍松的面,跳下了山头,摔断了脖子。 案子原本可以就此了结。可不知怎的,陈巍松鬼迷了心窍一般,一想到破案之日,便是挚友归去地府重入轮回之日,陈巍松再三思忖之后,将真凶的尸体给埋在了山中。并将当日那不满四岁的娃娃,给抱了回去。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年年都是中元相见,把酒言欢,再配以一套“人海茫茫,尚未寻得”的谎言。 直到第七年,小家伙跟着过去。生怕瞿夏从小家伙的长相上看出什么,怕盛怒之下会伤及赵好。陈巍松赶紧挡住瞿夏的视线,将小家伙抱好,速速离去。之后吩咐小鬼,再不可跟去。 再然后,恍然之间,已过去三十多个年头。 再过不到半月,又是中元。 算算日子,这是第三十三年了,怕也是最后一年了。 六 听了陈巍松之言,赵好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来,老头儿从不让他喊一声“爹”,不让他喊一声“阿叔”,不让他喊一声“师父”;为何老头儿会给他起单名一个“好”字,“好人”的“好”。 老头儿,这个老头儿…… 赵好捏紧了拳头,却始终提不起劲儿,不能如愿将拳头砸在陈巍松的脸上。 迷迷蒙蒙的烟雾之中,如今的年轻捕头儿,却只如当年的小鬼一般,狠狠地转身奔走,只撂下一句: “蠢老头儿!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老爷子哈了口烟,没有去拦。吞云吐雾的同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赵好没有再回那个家,只是偶尔会远远地望望。 就见老头儿趁着天好,把他常睡的凉席擦了洗了拿出屋去晒,就好像他还在那里一样。 赵好想起了十五年前那个雨夜。大风大雨睡不着的他,听不见老头儿的呼噜声,吓得睡不着忍不住一咕噜爬起来,“阿叔、阿叔”地叫唤着跑下地去,被那老家伙抱了个满怀。 热烘烘的胸膛,收紧的手臂,那个容许他把鼻涕蹭在他身上的老头儿,那个坐在床沿帮他擦着脏脚丫的老头儿…… 赵好默默地望着,望着老头儿坐在门槛上,抽完一袋烟,见没了日头,又把凉席收回了屋里。 赵好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小名“黑蛋”的笨娃儿,只会偷偷摸摸地望着阿叔的背影。 转眼间,又是七月半了。 那一夜,月盘子正挂在天上,照得小路一片银霜,亮堂堂的。老头儿拎着酒拎着菜,摇摇晃晃地往破庙那儿走。赵好在后头,偷偷地跟着,一如当年。 进了破庙里,老头儿照例帮衬着把瞿夏拉出了井。然后,老头儿照例损了友人两句,瞿夏照例回击互损。再然后,老头儿照例拍开了酒坛的封泥,任由酒香弥散在整个废庭院当中。 瞿夏大喜道:“藏了三十年的状元红!” “错,是三十一年,”老头儿笑呵呵地给挚友斟了一杯,“哈,还记得我问你喝不喝酒么?就是咱们见面的第二年,我亲手埋的。” “……”瞿夏忽然不做声了,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友人,半晌之后才道,“你有事?” “哈哈,不愧是瑞之!我刚厥厥屁股,你就知道我要放什么屁!”老头儿大笑道,“那啥,我也一把岁数了,还不知道撑不撑得过明年。不如早早起了它,咱们喝个痛快!” 赵好从未曾意识到,自家的老爷子,竟也是开始数着日子过的人了。他忍不住偷偷去看,想去瞧老爷子说这句话的表情: 只见月光撒在老头子的身上,染白了鬓角。而那瞿夏,仍是当年的书生模样。 一个经历世事年近六旬的老人,和一个永远定格在二十出头的青年,不知哪个更可叹些。 “瑞之,”只听老头儿忽道,“你的案子,破了。” 瞿夏呆望着他:三十五年前,他惨死此地。时至今日,友人却告诉他,案子破了? 老头儿昂首灌下一口酒,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早破了。三十年前,凶手就死了。畏罪自杀,自个儿跳土坡摔死的。” “你……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老头儿望着友人,咧了咧嘴角:“难得遇见你这臭气相投的酒友,怎愿放你早登极乐?那可不闷煞我了?” “……”瞿夏良久无言,只是狠狠瞪着友人发愣。 赵好看那瞿夏满面的戾气,不禁暗暗心惊。正思忖着该不该冲上去将自家发疯的老爷子给扯回来,忽见那瞿夏竟大笑道: “喂,陈兄,这许多年来的中元相会,你当我只为了听那畜生是死是活么?” 老头儿歪了嘴角,将手中的酒坛抛了过去。瞿夏伸手接过,却放在一边:“不喝了。你还是封上罢,十年后再饮。” “哈,瑞之,你未免将我想得太能耐了,”老头儿大笑道,“十年之后,我就快七十了啊!还有没有命在,都是个问题!你就不怕喝不上这好酒?” “不怕。”瞿夏淡淡笑道。 “可是,我怕,”老头儿忽然敛了笑容,沉声道,“我欠了自家小鬼一条命。他父亲的尸首再现,便是老天明摆着要收我偿命了。” “干你何事?”瞿夏朗声道,“朗朗乾坤,一报还一报。他爹之死,合该偿还我这一桩罪业!” 老头儿摊手笑道:“可我坑蒙拐骗,逼死他生父,将他带离生母,瞒了他三十多年,这又何尝不是一桩罪业?” “……”瞿夏闻之无言,沉默片刻之后,忽笑道,“也罢。那便就此了解,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 “咳!”老头儿摸摸鼻子笑道,“只要你不嫌愚兄啰嗦。” “哈,我又不是第一次听你啰嗦!” 两人抱着酒坛一口一口地牛饮,喝着喝着喝高了,老头儿就开始闲扯:“哈,憋死我了!憋了我三十多年,我都没跟你提过我家小鬼。瑞之,我告儿你,那笨娃儿,啧啧,可缺心眼了……” 瞿夏大笑道:“若真是个缺心眼的笨娃儿,你能说着说着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你闷了三十多年不提他,还不是怕我报仇之心不灭,拿小鬼报复?要不当年你能把小鬼挡了个严实,生怕我瞧见他的长相?” 赵好闻之,默默地蹲在墙角。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似是仍清晰可见:老头儿将他小心翼翼地用蓑衣裹好,抱在怀里,不让瞿夏看见…… 坑蒙拐骗,那个蠢老头儿,这许多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坑的是他杀人偿命的爹,拐的是他这个养了三十多年的娃儿,骗的是误成挚友年年相会的鬼书生瞿夏…… 蒙的,怕是老头儿自个儿罢。 老头儿为逼死他爹自责了大半辈子,养了他这个终有一天会跟他翻脸说不准还要索命的娃儿,会那个说不定会因为被骗一事作祟伤人的鬼朋友……那个蠢老头儿,真是蠢到家了! 想着想着,赵好将脑袋埋在膝盖上。 拼酒的声音,闲扯的声音,渐渐远去。等赵好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听那两位笑着道别: “明年?” “哈,怕是用不着那么久了。” “好。我等你。” 赵好蹲在墙角静静地等,静静地等自家老爷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庭院——这样,他就能大骂他一声“蠢老头儿”,然后背着喝醉的老家伙回家。 可赵好等了很久,还是没能等到老头儿走出来。等到他耐不住伸头去看,就见那老家伙歪倒在井边,“啪嗒”着嘴。 赵好面色不善地走过去,停老头儿的面前,蹲下。 老头儿眯瞪着小眼睛,歪了歪嘴角,忽然伸手拽了他的衣角: “喂,赵兄,赵少爷。” “干嘛?” “叫声‘阿叔’。” “蠢老头儿,是你自个儿叫我不许喊你‘阿叔’的。” 赵好回过头去瞪他,却见那人歪在井边,笑呵呵地阖了眼。 赵好心里一抽,伸出指头探在老头儿的鼻孔下。 没声息。 赵好一头扎在老家伙的怀里,“阿叔、阿叔”地叫个不停,就好像当年那个听不见阿叔的呼噜声就睡不着觉的小黑蛋。 东方第一抹阳光打在老头儿的脸上,映亮了那眼角的笑纹,和那花白的鬓角。 天亮了。 【番外《坑蒙拐骗七月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