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后我和竹马HE了》 第1章 幻想破灭 凉月时节,西凌的夏季天干热燥,王宫里数座白墙碧甍的宫殿晒得发烫。 东侧梓宫的清凉阁内,秦相思粉黛未施,衣衫单薄地杵在廊下,视线落在庭院中,一时失了神。 周姥从屋里取了件云丝披风给秦相思披上,历经岁月的手掌覆在她纤弱的肩头,忍不住劝道:“外头天气热,王子妃的身子才好刚些,不宜久站,还是先回屋吧。” 秦相思恍若未闻,一双秋水剪瞳黯然地凝着恹恹打卷的石榴花,喃喃低语:“你瞧,日头这样盛,连花都受不住,何况是人呢。” 声音淡淡的,难掩失落,姿容胜雪的女子歪着头,并不在意是否有人回答,自顾自说着:“再有半个月就是婚礼,能娶左相之女,景衍应该很高兴吧。” 听王子妃直呼殿下名讳,周姥眼神一顿,轻轻叹气。 王子妃果然还是在意殿下再娶一事,不然也不会在赐婚的旨意下来后不久大病一场,将养了两个月才有起色。 “事成定局,王子妃这是何苦呢。到底西凌没有别国的规矩,来日就算新妇入门,您还是堂堂正正的王子妃,地位尊贵无比;更何况殿下宅心仁厚,不会为了新人而冷落了您。” 秦相思静静听着,抿唇自嘲一笑。 周姥总爱说这话,无外乎是让秦相思接受事实,未来好好地继续当她的王子妃。 西凌无嫡庶正侧之分,身为男子至多可以娶四位妻子,不论先后,地位平等。如秦相思的处境,她是三王子妃,不日后进门的也是三王子妃,今后皆可随景衍入宫觐见。 这话不无道理,只是秦相思并不在意王子妃的身份。三年前,她不顾一切追随景衍时,并不知他是西凌的三王子,后来知道了,亦不曾改变什么。 她在意的从来都只是景衍这个人。 可是这个人,即将迎娶别的女子。 想到这里,秦相思心隐隐作痛,禁不住轻咳几声,不一会儿觉得冷,便拢了拢衣衫。 “这才夏季,若入了冬可怎么熬啊。”周姥轻轻拍打她的背,一想秦相思在夏季都要多添件衣裳,脸上写满了心疼,她忍不住道:“往后的日子那么长,王子妃正值芳华,万望想得开才是。兴许今晚殿下就会过来呢。” 得知景衍再娶,秦相思泣血涟如,不想见他,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上一次他来清凉阁,是十天前。 秦相思负气道:“便是他来,我也不想见……咳咳。” 大抵是在外面浸淫太久,秦相思连咳几次,额间浮起丝丝细汗,呼吸微喘,她靠在周姥的肩上缓和气息,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她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会变成这样。 记事以来,秦相思的身体一直都不错,上树摘果,下水摸鱼,让祖母兄嫂操碎了心。有次她见到祖母喝药,发现自己对药味莫名的熟悉,这才听祖母讲起,她早产出生受了寒,身小体弱,精心调养了许久才好。 谁知到了西凌,这俱身体便不如从前,起先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后来,便多是心病了。 思及家人,秦相思顿时鼻酸眼涩,一别三年,不知祖母与兄嫂如何,还有……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沉默安静的清凉阁外响起喧哗的吵闹声,闹声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起先是琐碎的交谈,很快演变成大声争执,听上去两拨人互不相让,难分伯仲。 秦相思从杂浮的思绪中睁眼,抬起头,目光从庭院洁白似玉的墙面移到六角镂空窗口,廊下人影窜动,声音比蝉鸣还要聒噪。 “外面怎么了,这么吵?” 秦相思拧着眉,周姥也疑惑地摇头,彼此眼神交汇片刻后,朝门外走去。 沿着长廊,越过庭院,闹声愈发响亮,二人靠近门口,未见来人,尖锐刺耳的声音先一步飘了进来:“两位姑娘虽是王子妃的贴身侍女,但在我面前,就没有说话的份儿!”话音一顿,又道,“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动手!王后吩咐了,梓宫上下都要好好布置,决计不能漏掉一处!” 熟悉的声音,嚣张的语气,秦相思不用想就知道来人是谁。放眼整个梓宫,只有苏管事仗着有东宫王后撑腰,敢在清凉阁里作威作福。 果不其然,走到门口,秦相思一眼便看到苏管事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上一次见到这位中年妇人,还是在两个多月前。 记忆里的那天,大雨倾盆,苏管事冒雨来清凉阁,幸灾乐祸地告诉秦相思:王上亲自给三殿下指婚,定了左相幺女姬嫣然。 后面苏管事还说了什么,秦相思没心思再听,只记得大雨磅礴,淋湿了地面,也淋湿了她的心。 随着苏管事一声令下,她身后的十几位侍从纷纷上前,手中都拿着东西,无外乎是灯笼花盆之类的物什。 管事送灯花似乎并无什么不妥,可当秦相思再走近些,看清物什上贴着金箔纸刻就的“囍”字时,面色凛然一沉。 背对着与苏管事争辩的两名浅衣侍女,一左一右分别是琉璃与海棠,双双拦路不肯退让。左边的圆脸侍女面色通红,大声吼道:“这里是清凉阁,不是荷花台!我们不需要这些劳什子!” 语气不善,神色不耐,这时候再有谁拱一把火,侍女的怒气必然会波及到对面的苏管事。只不过侍女长着一张圆嘟嘟的小脸,双眼如是,是以怒火出现在她的脸上,便自然减弱三分,在苏管事面前,不过是小姑娘嚷嚷叫,雷声大雨点小,不足为惧。 苏管事堆着假笑,不痛不痒道:“殿下大婚乃是整个西凌大事,王后亲口吩咐,梓宫上下都要好好装扮。我不过是依言办事,清凉阁既属于梓宫的一部分,那这些东西自然是要有的。” 苏管事这话说得无可厚非,可谁都知道,清凉阁是秦相思的住处,而准王子妃的住所在荷花台,两处寝宫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八竿子碰不到。 自打婚事定下,梓宫上下皆按照吩咐装饰,生怕出一点错漏。饶是如此,下人们都不会来清凉阁蹚浑水。秦相思不想掺和这场婚事,意思也表明得很清楚。偏生苏管事装聋作哑,竟众目睽睽之下带领十数人来此,看架势要替清凉阁做出决定。 苏管事得寸进尺不是一回两回了,秦相思素来是睁一眼闭一眼,可这次,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她明白琉璃气在何处,如同她此刻的心思一般。 苏管事拿着灯花金纸等物意欲装饰清凉阁,在清凉阁的人眼里,她是在染指梓宫里最后一片净土。 一抬眼,对面的嘴脸与大雨那日如出一辙,秦相思见之心烦,掩面又咳了起来。 周姥一边扶着她,一边大声呵斥:“大胆,王子妃面前,谁敢放肆!” 话音一落,众人齐齐看向周姥身旁娉婷袅娜的女子:来人一身华美蓝裳,额间的蓝宝石璀璨夺目,但都不及她出众的容颜。 众人皆知,这位异国来的王子妃很美,如今大病初愈,玉貌花容更添几分楚楚可怜,叫人惊叹之余不免觉得可惜。 可惜美丽如她,也留不住三王子的心。 “见过王子妃。”苏管事最先反应过来,恭而不敬地朝秦相思行了礼。其余侍从纷纷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抱着东西向后退步,躬身请安。 琉璃与海棠眼见是秦相思,怒火骤减,两双眼睛顿时变得明亮起来,三两步踱到来人身旁,一左一右气势汹汹地瞪着苏管事看。 秦相思匆匆瞥一眼对面,语气似乎十分客气:“苏管事近来事务繁忙,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苏管事眉眼含笑,一点也没有因为秦相思出现就退缩的打算,她躬着身子讲述缘由,言语间刻意加重“王后吩咐”二字,并时刻注意着秦相思的神情。 可一段话说完了半晌,秦相思面色没有任何变化。 沉默的时间似乎有点久,久到苏管事甫一开口,秦相思便轻咳一声,只字不言,仅仅用咳嗽声就将她的气息往下压了一头。 苏管事心里不爽,咬着牙再度开口:“王子妃,您……” 秦相思打断她:“清凉阁并非铜墙铁壁,你想进便进吧。”说罢,她看向两位侍女,故作训斥道,“苏管事是梓宫的老人了,怎会做出以下犯上的蠢事?想必来此之前,她已然问过殿下的意思。你们何苦与她争执计较,若传到殿下耳中,少不得一顿板子。” 周姥在一旁紧接着搭话:“你们两个难道忘记小青的下场了吗?上月她擅自送药进来,结果呢,半死不活地被扔出宫去,真是自作自受。” 琉璃海棠面面相觑,顷刻间“恍然大悟”,连忙向苏管事道歉赔不是,甚至各退一步,将清凉阁的大门敞开来。 苏管事脸色微僵,不敢上前了。作为梓宫管事,她当然知道,两个月前起,清凉阁的一饮一食,一花一木皆由殿下亲自过目,即便是宫里送来的东西也不例外。 如今她敢来清凉阁,一则是有王后撑腰,二则是为了试探秦相思的态度。带人来不过是嘘头,接下来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想到此节,苏管事旋即笑道:“殿下的规矩,老奴哪敢不从。只是——王子妃有所不知,殿下今晚要陪姬淑女去弦月湾欣赏夜景,哪里还能抽出身来见老奴呀……老奴嘴碎,王子妃别见怪。” 语毕,她作势急忙捂嘴,“惊慌”地看向秦相思。 不出所料,蓝纱美人原本平静的脸色瞬时煞白一片。 “你说什么?”秦相思浑身一颤,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秦相思无法冷静,她明知是陷阱,明知对方是故意提及此事,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来。 毕竟弦月湾对她来说,非比寻常。 半信半疑地走上前,秦相思追问道:“殿下今晚,会在弦月湾?” “可不是嘛!早几天宫里就在做准备,三殿下特意选的今天。据说晚上天空会布满繁星,再加上烟花,明灯,哎哟哟,今晚的弦月湾指不定有多好看呢!”停顿片刻,苏管事复佯装失言地抽自己嘴巴,“哎哟,瞧我这记性。王子妃经常和殿下去弦月湾,这样美好的晚上肯定见过不少次了。王子妃,您说是吧?” 一席话听进耳中,秦相思仿佛被抽走了灵魂,身体东摇西摆,若非两个侍女撑着她,此刻人早已跌到在地。 她的视线直勾勾地目视远方,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般,秦相思用力地推开苏管事,头也不回地梓宫大门跑去。 事情发生的太快太急,众人来不及做出反应,等清醒过来时,秦相思不见踪影,跟着一起离开的,还有侍女海棠。 苏管事冷不伶仃被推了一把,事发突然,她重心不稳向后倾倒,挣扎之中拽住了离她最近的侍从,其他人忙手忙脚地冲上前扶人,但结果不尽人意,一堆人扎根在一起,排山倒海般齐刷刷地摔在地上,随身带来的花灯接二连三掉落在地。 被压在最下面的苏管事脸色涨得通红,此起彼伏的叫声噼里啪啦地响在清凉阁外;唯二站着的祖孙俩充耳不闻,相扶着往外走,留下身后的小山丘在太阳下凌乱大喊。 金乌高挂,热浪侵袭,西京城外,广袤无垠的沙地上,骏马快速奔腾,沙土层层飞扬。 秦相思汗浑身是汗,比天还要蓝的头纱在空中漂浮,额间的蓝宝石不知掉在何处。她没有任何察觉,身后同样出现了一匹骏马,海棠一直在后呼唤,秦相思置若罔闻。 顶着太阳,策马奔腾向东足足半个时辰,无际沙漠陡然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数块巨岩,绵延十余里,杂色遍布的巨岩中央向地下凹陷,凹陷深处,一条色若碧绿宝石,状如弦月的水湾赫然出现。 这便是弦月湾,与被太阳照得滚烫的巨岩不同,弦月湾太半都在岩石阴蔽之下,冬暖夏凉。 秦相思翻身下马,缰绳随便地往边上一扔,顾不上被岩石烫伤,她趴在巨石边沿向下看,水湾上的船齐齐地停靠在岸,船只里的小贩更是争先恐后来回穿梭,将一箱箱东西往甲板上搬;岸边有一个衣着得体,身型过宽的中年男人,他指挥着小贩,神情严肃地叮嘱他们:“你们都仔细些,今晚可有大人物过来,烟花和明灯决计不能有损!” 看到这里,秦相思心里有了大概,可她不死心,挣扎着站起身,沿唯一通向水湾的缓坡跑下去,她跑得太快,快到岸边的侍卫忽然见到一抹蓝色的身影,来不及弄清身份,瞬息间拔刀相向。 正在指挥小贩的宽胖男人听见动静后走过来,眯着眼睛看这位不速之客,蓦地大惊失色,训斥侍卫:“不长眼的家伙,还不快把刀收起来。” 紧接着,他转惊为恭地问候来人:“王子妃,您怎么来了?殿下一直挂念您的身体,这么热的天,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才十条命也不够赔啊。” 秦相思没搭理他,快速地环视水湾一圈,凉到半截的心又坠入冰窖。 不会有错,岸边的所有人和物,全部来自梓宫,就连此刻站在她身边的胖管事,三年前如是这般在弦月湾安排一切。 她的目光停在水湾上并列停靠的船只,指着小贩搬运的木箱,问:“那是什么?” “王子妃,是,是……” 胖管事神色微异,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秦相思轻哼一声,替他作答:“是烟花,对不对?” 对方哑口无言。 秦相思没有就此罢休,视线又转移到侍卫身旁的马车上,她走到其中一辆前面,神情严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掀开车帘,车厢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灯,颜色不一而足,随便拿一个出来看,上面清晰地印着两个字,左右分别是:衍,嫣。 景衍的衍,姬嫣然的嫣。 两个字宛如惊涛骇浪,至此,秦相思的一颗心,凉透了。 她双手死死捏着纸灯,四肢百骸颤颤巍巍,脆弱不堪的纸灯在紧握中破了两片,再也不能点燃升空。 胖管事担心她会失控地将所有的纸灯捏碎,惊恐道:“王子妃,这可使不得。纸灯若是少了,奴才会没命的。” 秦相思寂然无动,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向刺眼的天空。 蓦地,她大笑出声,笑声如银铃清脆,夹杂着凄惨的悲意,一声声回荡在巨岩包裹的水湾中,惊到了正在搬运的船贩,吓到了惊惧不已的管事,渗到了持刀守护的侍卫。 他们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突然出现,又突然大笑的女子,皎若明月舒其光1,却笑得极为悲怆,最终心如死灰。 秦相思不知道自己是回到岩石边缘的,她神情恍惚,眼泪无声地扑簌而下。 弦月湾,西凌人尽皆知的定情圣地。那一年,烟花绽放天空,明灯洒满天际,繁星遍布天穹,无尽的亮光照在秦相思的脸上,景衍与她一同站在烟花明灯下,诉说衷肠。 他说:“相思,今晚,希望你能喜欢。” 他还说:“不止是今晚。相思,未来我与你会有无数个美好的夜晚。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携手一生,共度一世。” 三年前的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潮退时一同带走的,还有秦相思苦苦坚持的希望。 当知道景衍再娶时,秦相思的心就已然凉了一遭。 如果说,她还能坚持留下来,是因为景衍所说的迫不得已;可现在,她人在弦月湾,同一个管事,同一个地方,同样的烟花,明灯。 今晚,景衍便要带着另一个女子来到这里,重复当年对秦相思做的每一件事。 只是名字,从相思,换成了姬嫣然。 “砰”的一声,是烟花冲向天际,灿然盛开的声音,围观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才子佳人携手相望,与烟花灿烂,明灯升空,繁星漫天之下一同接受众人的祝福。 预见的场景在眼前炸裂开来,秦相思刹那间泪盈于睫,浸湿了容颜。 仅存的希望,就如同幻想中稍纵即逝的烟花,在它划过天空的那一刻,怦然消失不见。 秦相思无力地倒在岩石边,数不尽的心绪冲破桎梏,她只觉嗓中腥甜不已,来不及抚上心头,忽地一大口鲜血吐出来。 “女郎!”迟到赶来的海棠一声惊呼,急忙上前扶着秦相思,用纸帕拭去女子嘴角的血迹,她被眼前一幕吓到,紧紧地抱住秦相思,一边摇晃着她的身体,一边大喊:“女郎,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急切的呼唤声近在咫尺,秦相思恍若未觉,她心如刀绞,整个身子向后仰,看向无尽天穹,远处的金光散发晕染的光圈,刺痛着她的眼睛。 三年时光,从一开始婆母不喜,小人得志,到后来丈夫再娶,备受煎熬。 哪怕这俱祖母用尽心思调养好的身体都变得虚弱多病。 昏迷之前,过去的画面一幅一幅地冒出来,一张张时光倒流般地摊开浮现在脑海中,杏眸合上的一刹那,秦相思看见了三年前语笑嫣然,明艳活泼的自己。 她忽然想,如果十六岁的她知道如今自己是这副模样,会不会气急败坏? 秦相思自顾自给出了答案。 一定会,那时的她怎么可能让自己受委屈,必然不会步步陷入深渊,不仅如此,她甚至还会朝深渊踩上一脚,大喊晦气。 秦相思无力地笑了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多么简单的道理啊,她怎么就忘了呢。 第2章 幡然醒悟 秦相思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她梦见东祁皇宫里,十六岁的自己在祖母膝下撒娇,在皇兄皇嫂面前嬉笑,与青梅竹马斗嘴;不久后,她与青梅竹马一起前往云州,在那里第一次与景衍相遇,至此,一眼定终生;再后来,景衍告别,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心神不宁——画面一转,便是她追上景衍,不顾一切地前往西凌,只是为了能和他相守一生…… 三年里亲历的记忆零零碎碎的浮现,在这场漫长的梦境里,秦相思既不是东祁长公主,也不是西凌三王子妃,而是以一名旁观者的身份走马观灯地回忆了一遍往事,一些蛛丝马迹就这样被挖掘出来。 譬如景衍,从未说过喜欢秦相思。 梦里无数画面切换,最终定格在弦月湾。秦相思站在巨岩之上,凝望远处,天穹无尽,沙土无边,大片大片的白光不断汇聚,靠近,最后悉数撞向她的眼睛。 白光闪闪,刺眼夺目,秦相思被照得紧闭双眸,须臾间,她感觉到白光消失了,于是,她渐渐地睁开双眼。 长梦尽散,秦相思尚未完全清醒,有些头痛地坐起身,扶额轻吟,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一转头,略过一道珍珠帘,床畔的圆脸侍女在小声啜泣。 秦相思伸手,水葱似的指抚上侍女的头发,目光变得怜爱温柔。 “王子妃!”琉璃猛地抬头,一见是秦相思醒了,来不及擦干眼泪,又喜又泣地扑进她怀中,呜咽道,“太好了,您终于醒了,这两天,奴婢唤您好多次都没动静,奴婢担心死了,还以为您再也醒不来了,呜呜呜……” 海棠端着药进来时,正好望见这一幕:本在昏迷中的秦相思正坐在床边,温柔地安慰在她怀中哭哭啼啼的琉璃。 “女郎,你醒了!”海棠激动万分,差点没把药打翻。随手将药碗放一边,她小跑着进入寝殿,若不是琉璃早一步占据主位,恐怕海棠也会情不自禁地扑到秦相思的怀中放声哭泣。 一左一右拥着琉璃海棠,秦相思语气温柔,目光如是,“是我不好,突然倒地不起,你们一定担心坏了。” 窗牖外夏风轻拂,鲜艳的石榴花开在庭院中,日渐西移,一大片金光略过六角窗停留在主仆三人身上,画面温馨而舒适。 一盏茶的功夫,寝殿剩下两人,琉璃去小厨房给秦相思拿些吃食,顺便知会清凉阁上下王子妃醒来一事。 眼下秦相思坐在梳妆台前,睡了整整两日,她的气色较两日前精神不少,眼眸里有了光,看起来不再是病恹恹的样子。她抬起手,修长的指轻轻拂过眉骨,秦相思审视着镜中的女子,长眉入鬓,有着当年的影子,又增添几分成熟。 乌黑的长发瀑布般披在背后,海棠正拿着梳篦从发间自上而下地穿过,便听见秦相思问:“我昏迷这两日,可有什么事发生?” “倒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海棠动作一顿,琢磨片刻,看着秦相思的脸色才说,“那天女郎你昏迷后不久,突然就下了一场大雨,一直持续到半夜,据说弦月湾水面上浮满了碎纸灯,价值千金的烟花全都湿透,当真是可惜。” 天公不作美,精心准备的夜晚被大雨淋毁,听说准王子妃姬嫣然为此在府里闹了大半宿,脸色亦是难看的很。对于此事,海棠心里是高兴的,她觉得是上天替秦相思出了口恶气,然而在讲述这件事时,她内心是忐忑的,怕秦相思听不得弦月湾三个字。 毕竟秦相思昏迷前的模样,实在是吓着了海棠,回梓宫的一路上胆战心惊,害怕地哭到半夜,生怕秦相思伤心过度,就这么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铜镜中的女子反应很平淡,她轻轻地“哦”了一句,看不出是喜还是怒。 海棠意外地望着她。 秦相思的神情确实不见波澜,甚至没什么起伏。依她对景衍的了解,这个人力求完美,从不半途而废,一场大雨能耐几何? “景衍看重姬嫣然,再花几百两黄金也不算什么。”秦相思面色平静道,“西凌夏季最不缺的就是星空,他这次选了哪一天?” 海棠心中咋舌,感叹女郎对景衍了解至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女郎明鉴。殿下、择了今日。” 闻言,秦相思的嘴角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在镜中显得尤为嘲讽。 丈夫为安抚新欢,做好了新的决定,而彼时他的妻子尚在昏迷,清醒未知。 景衍,果真没叫人失望。 “嗯,的确是好日子。”她点点头,望向窗外,黄昏时分,晚霞包裹着落日,绚丽多彩。 今晚不会再向两天前那样不幸,西凌夏日,雨后的晴天很蓝很美,夜晚星空亦是如此。 “这么好的日子,不出去也是可惜了。”凝视着天边彩霞,秦相思一时感慨,想起从前周姥说过,弦月湾好看的不止是夜晚,还有黄昏。 想到此节,她站起身,对海棠说:“你且去准备准备,饭后我们去弦月湾。” 日暮时分下,沙漠泛着金光,一眼看不到尽头。风沙滚滚,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飞过,零星的几棵树木在风中摇曳。 无尽沙漠往东不足十里的地方,城墙高筑,壁垒森严,数名士兵戍守在此,左右角楼各有一面“祁”字黄旗。 夕阳照耀下,城门西域关三个字清晰可见,这里是东祁西面关口,与西凌只隔一片沙漠。 此刻高墙之上,身穿盔甲的男子负手而立,他手握红缨□□,半张脸隐在胡茬后,看不清五官如何,身姿挺拔,不动如山。 不仅如此,他的视线只盯着一个方向,目光如炬,直指塞外金色沙漠。 “将军。” 正在这时,男子的亲随弘舟出现在身后,同样身着盔甲,习惯地停在两步开外的距离。 被换作将军的男子恍若未闻。 “启禀将军,陆刺史送信过来。”弘舟瞄一眼时无度的背影,知道对方不会看信,不等回应便熟练地打开书信,念道:“陆刺史在信中说,他明日休沐,会来梧州与将军一聚,问将军要什么礼物。” 简单快速地念完书信,弘舟不禁感动。来西域关三年,除了晴姑娘,也就只有陆刺史记得时无度的生辰,年年来此相聚。 身为时无度的亲随,有人牵挂将军,弘舟心里很高兴,可惜回应他的只有边塞微冷的风声。 至于时无度,他不为所动,依旧注视着大漠。 弘舟在心里叹了口气。 关外这片沙漠并非荒无人烟,三年来大大小小的商队经过,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难道将军看不腻吗? 弘舟无法明白时无度在此坚守的意义,亦不敢将内心的想法悉数表露。唯有站在时无度的身后,陪他一起看向沙漠。 时间流逝,灰暗从东往西逐渐笼罩大地,广阔与天空媲美的沙漠上,落日与之相交下沉。 西域关完全不见夕晖,安然等待夜幕降临。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同样有人在看着一样的大漠景色。 西凌弦月湾,高耸巨岩之上,秦相思与海棠并排而立,远处红日将落,大漠无边。 作为西凌有名的定情之地,弦月湾的夜色吸引了无数人,可似乎就连西凌人都忘记了,黄昏时刻的弦月湾,美如仙境,不仅如此,因着岩石高耸,站在这里眺望远方,能看到无尽沙漠。 秦相思亦是如此,以往她来这里都是夜晚,很少能在这个时辰来,观赏落日晚霞。 天边云霞耀眼迷人,秦相思今日穿了一身红,好似一朵火烧的红云,与天空融为一体。 站在巨岩上俯瞰,沙漠尽在眼底,纵使望不到终点,但秦相思心如明镜,沙漠的尽头是她的故乡。 她全神贯注,努力地眺望远方,头一遭,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海棠,想不想回家?” 海棠忽然心领神会。 没听错的话,秦相思方才说的是:家。 在西凌三年,如今居住的地方,她们从未称之为家。 海棠激动又克制地开口:“想。但奴婢更想留在你身边,只盼望有生之年,能再见家人一面。” 秦相思莞尔,清风徐来,笑容裹在飞扬的红纱之中,露出一双明亮含笑的杏眸。 海棠的心思便是秦相思此刻的心思,她也想念家人,想念祖母的怀抱,皇兄的嗔责,皇嫂的温柔,以及春风殿里所有伺候她的宫人。 还有,她的青梅竹马时无度。 “当年是我带你来西凌的,自然由我带你回去。”掀开如火如荼的红纱,秦相思眼神坚定地看向海棠,一字一句,郑重无比,“海棠,我们回家!” “公主,你说得都是真的?”情急之下,海棠脱口而出,很快发觉失言,她掩唇,歉意地笑了笑。 还好附近没有别人,不会听到海棠无心说出的公主二字。 秦相思亦没在意,她眉眼含笑地回答海棠:“是真的,我们回家,回东祁去,回东京去!到那时候,你想见谁都可以。” “嗯!女郎,我跟你回家。”海棠喜极而泣,目光追随着秦相思,眼底闪烁的是难以抑制的欢喜。 三年了,她终于等到这一句,等到秦相思亲口说回去。 两人相视而笑,在弦月湾一直待到落日不见,晚霞尽散。 第3章 冤家路窄 天色似墨席卷而来,弦月湾的船灯早早地点亮,数十条船井然有序地停靠在水面上,船灯沿着水湾的弧度照出弦月的模样。 往回走的路上,秦相思站在巨岩边沿,最后一次看向水湾,隐约可见小贩来回穿梭,争先恐后地点起天灯,任由它们往天上飘。 正在此时,远处出现乌泱一片的黑影,层出不穷的马蹄声在沙地上卷起滚滚尘烟,人群似一片巨大的乌云,踩踏巨岩纷至沓来。 入夜的弦月湾虽热闹,但不至人声鼎沸。然而今日前来的人却比往常多了一倍不止,问其究竟,无非是郎情妾意,佳偶天成。西凌三王子为博美人一笑,于今晚繁星夜,在弦月湾安排一场烟火盛会。 确切地说,是重新安排的。 秦相思凝着渐渐靠近的“乌云”,动心一念,她不欲久留,今晚人多,她怕动身太晚,一不小心便错过了。 思及此,秦相思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主仆二人转身离开不足一里,背后的天空中飘着无数盏明灯,一盏盏自凹陷深处飘出地面,灯光朵朵,倒映在弦月湾的水面上,像是有数不尽的明月。 远处天穹似要与地面连为一体,那些飘起的无数明灯像是天际本来就有的光芒,只是不小心坠落凡间。 弦月湾的夜色很美,明灯照耀的夜空令秦相思无数次流连忘返。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看见这般繁华耀眼的星空时着迷的样子,那时的秦相思,头顶有星空明灯闪耀,身边有他人陪伴。 那时的她,认定对方是自己的良人。 然而这一回,秦相思一次都没有回头观望,就像身边,早已没有他人陪伴。她心意已决,所谓的美好回忆不过昙花一现,随风即逝。 再美的夜空,看久了,是会腻的。 是时候离开西凌了。秦相思这般想,思绪纷飞,一时不察前方的路。 待海棠一声呼唤时,两人不知觉已经快至城门。身下的马儿先一步缓慢速度,红裳女子抬眸,迎面而来一支队伍,一眼扫过去,借着对面灯笼,估摸出二三十人。 海棠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眼神朝秦相思飘去。 出乎意料的是,队伍不行反止。队伍中央传来车毂停转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停在两人的面前,海棠将将才回笼的神情复燃,微乎其微地“啧”一声,对这支队伍没有尽快离开由衷地感到不满。 秦相思也察觉出情况,再度抬眸定睛一看,眉心一跳,唇角微微一扬。 老天对她还是存了一点愧疚的,这不,如此顺利地就让她遇见了对方,可喜可贺。 秦相思冷漠地看着驷马车上缓缓下来的两人,先走下来的是身形修长的锦衣男子,锦袍右端缝连一片过腰的深色披肩。西凌男子不束发,前额是细碎的短发,两束编发别在左耳处,同剩余的长发一起置于脑后。 紧跟其后的少女碧玉年华,一身淡粉半袖罗裙,额头的辫饰上点缀几颗流珠。与男子不同,西凌女子皆是编发,一股脑儿的垂在脑后,出嫁后,才会将编发绾起。 夜空抵不住男子秀雅俊美,与他举手投足间传递而来的贵气。他亲自扶少女下车,兴许是天黑的缘故,少女下车时一个踉跄,半倒在俊雅男子的怀中。她眉眼生动,未语先笑,似是要和男子打情骂俏几句,直到视线不经意落向秦相思。 秦相思略嘲地勾起唇角,夜色隐去她微黯的眼神,再现已是无动于衷的一面。 “见过王子妃。”少女休整仪容,规规矩矩地朝秦相思行礼。 这时秦相思已经下马,她象征地朝前走两步,没看少女,轻轻应了一声。 她也没看男子,哪怕在旁人看来,王子妃的目光就在三王子的身上。只有秦相思知道,她的视线里,空无一物。 “殿下。”秦相思不咸不淡地朝男子行礼。 眼前这两位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西凌国三王子景衍以及他即将迎娶的第二任妻子,西凌左相之女,姬嫣然。 景衍颔首,目光柔和地落在秦相思的身上,看她一身红衣红纱,明艳生动,微不可察地注视对方极为短暂的时间,很快便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 “相思,你没事了?” 秦相思听在耳中只觉得讽刺,她昏迷两日方醒,景衍不去看望反而与新欢共度良辰,眼下被秦相思亲眼撞见,他竟还能心慌不乱地在新欢面前关心妻子的身体。 果然是景衍,言行举止都做足了功夫。 她在心里冷笑一声,表面上悠悠道:“殿下眼明心亮,难道看不出来吗?” 大抵是心有所思,景衍眼神一闪,含笑不语。 “王子妃这个时辰就回来了?”姬嫣然眨动双眸,声音清脆,与她灵动秀丽的外表相得益彰,“弦月湾夜晚才好看,王子妃现在返程,岂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 姬嫣然亲昵地挽着景衍的胳膊,十分娇俏可爱,对比之下,倒显得秦相思这个三王子妃才是外人。 脚下这条路来回分别通向都城西京和弦月湾,彼此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双方心知肚明。少女当着众人的面多此一举,夜幕中隐约有人发出嗤笑,随行的侍从与婢女的眼色开始有了分别。 王子妃与准王子妃的较量,总有人在隐隐期待着看热闹,不嫌事大。毕竟现王子妃对三王子的深情,过去三年来,西凌人有目共睹。 秦相思敛眸,唇角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容,对儿戏般的挑衅不置可否。 沉默极为短暂,气氛还没来得及变化,景衍便先行一步,温和与少女言语几句,姬嫣然很快就微笑着松开手。随后景衍视线快速地落向秦相思,眉宇微蹙,语气看似是责怪,却又夹杂几分关切。 “相思,你身子刚好,既然出来,怎能只带海棠一人?”话音才落,便要拨几个侍从过来。 秦相思拒绝了。梓宫谁不知他们夫妻冷淡已久,形同陌人。而景衍一言一行不容有差,作为一个丈夫的体贴细致入微,叫人以为,三王子待王子妃是极好的,只可惜王子妃不领情。 她在心里冷笑,但表面不显,平和道:“夜色正好,弦月湾天灯已经开始。殿下该尽快带姬淑女出发,莫要在此耽误时辰。” 秦相思随意提了一句,眼前这位准王子妃睫毛微颤,喜言:“无妨,就算错过了明灯,今晚还有烟火大会,这可是殿下亲自准备的,嫣然十分期待。” 听到这话,秦相思心头还是微动轻颤了番,她深吸一口凉气,将快要溢出的情绪吞咽下去。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殿下用心,当真别无二致。”秦相思看向景衍,云淡风轻地说着,眉眼一弯,胜如新月,不着痕迹地隐去她脸上晦暗不明的神情。 景衍闻言不动声色,他温润如玉的模样深入骨髓,目光始终如一,温和不减。 秦相思却在想,景衍心里定然是突兀跳动了番,毕竟这话她是用来讽刺他的。新欢也好,旧爱也罢,景衍深情付出的手段始终如一。 弦月湾,繁星夜,明月灯,烟花会。 还有什么?秦相思难得装模作样多想了一会儿,深思熟虑的模样落在姬嫣然眼中,容易产生误会,以为她被刺痛了心。 便在此时,队伍后方来人禀报,其他出城的人等着去弦月湾,派侍从来询问队伍何时出发。 景衍闻言,亲自前往表达歉意。不过片刻,后面等待的众人知道了挡路的是三王子的队伍,又见王子殿下竟亲自来致歉,这下再无人催促,不但如此,诸人还夸赞三王子谦和待人,好感更深一层。 姬嫣然的目光随景衍离去而移动,值此间隙,她快速地收回目光,对还在思忖的秦相思得意地勾起唇角,“既然同路,到了弦月湾,我可着人安排,王子妃坐在我与殿下身边一起欣赏烟花繁星,可好?” 她知道秦相思不会答应,甚至有可能直接打道回府,这般想着,姬嫣然唇畔的笑容愈发深刻。 很快,秦相思灿然一笑,头戴宝石,身着红裳的她笑起来风姿冶丽,耀眼夺目。 “好呀。” 秦相思对上姬嫣然的眼睛,目睹对面的笑容戛然而止。 空气中乍然一片死寂,一旁的婢女侍从们面面相觑,似乎已经在考虑待会儿王子妃该坐那儿的问题。 虽然大婚之日将近,但姬嫣然毕竟还没嫁给景衍,眼下正儿八经的王子妃便只有秦相思。若真要一起,那也是景衍与秦相思并排而坐,姬嫣然只能在左下首。 大抵是未料到秦相思如此回应,姬嫣然不可思议地睁着眼睛,僵直一瞬后,勉强维持笑意。 “王子妃能来,再……合适……”少女吞吞吐吐的,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 “玩笑之言而已,淑女怎么当真了。”秦相思扑哧一笑,掩面道,“良辰美景,还是淑女随殿下一同欣赏,千万不要辜负殿下的一番心意。” 姬嫣然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她听得出话语中的揶揄意味,心里好不舒服,似乎忘记方才的她,也是如这般言语对待秦相思。 偏生秦相思意犹未尽,向前走了一步。她凑到少女的耳畔,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说完话,景衍也回来了,秦相思不再多留,告别后离开。 姬嫣然心不在焉,景衍注视片刻,轻问:“嫣然,相思对你说了什么?” 少女摇头,“没什么。”她茫然地向后望去,两匹马融在夜色中,很快辨别不出背影。 秦相思的祝福言语平和,没有一点阴阳怪气的感觉,但直觉让少女奇怪,自己抢了她的夫君,为何秦相思还能不计前嫌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很快两方分道扬镳,回到马车上景衍温言细语几句,姬嫣然微黯的心情才恢复如初。可等到了弦月湾,发现上空的明灯散去七七八八,抬头不过寥寥几盏时,少女失望地垂头,虽然她在秦相思面前说出不在意的话,但弦月湾毕竟是定情圣地,她第一次和喜欢的人来这里,当然想要欣赏弦月湾的一切。 景衍忽地握住她的手,少女春心萌动,一抬头,天空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无数盏明灯。 “嫣然,喜欢吗?”景衍温润如玉地微笑,嗓音清和,十分动情。 姬嫣然笑靥如花,她转头对上景衍深情的眼睛,含泪点头,激动地握紧了景衍的手。方才的黯然情绪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欣悦填满胸腔。 明灯飞天之后,烟火于夜空绽放,岩石连绵伸展,地面广袤无垠。一望无际的天际,烟花闪现,星空璀璨。 姬嫣然的心,怦然喜悦地跳动着。此刻她觉得自己是西凌最幸福的女子,三年时光,她终于要嫁给景衍为妻。 景衍温和一笑,情深款款,他低言:“嫣然,今晚,希望你能喜欢。” 姬嫣然激动地点头,幸福地难以言语,她想说,这样美好的夜晚,她真的很喜欢。 “不止是今晚。嫣然,未来我与你会有无数个美好的夜晚。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携手一生,共度一世。” 话音未落,两个人含情脉脉,深情对视。 姬嫣然感动地无以复加,她看着景衍深邃的眼睛,听着他温柔极致的言语,这本该是幸福而又甜蜜的时刻,不知怎的,姬嫣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好熟悉。姬嫣然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响起,对景衍方才的深情吐露感到疑惑。 对望着对望着,忽然,姬嫣然发现,景衍的眼眸里,自己的身影变成了秦相思,她正微笑着,无声地张着嘴巴,说着同样的话。 第4章 大行赏赐 回到清凉阁,夜色正浓,寝殿里燃起了灯。秦相思回到梳妆桌前坐下,摘下耳环。 海棠跟后取下秦相思头上的红纱与宝石,贵重的首饰悉数拿下,让编发自然地垂在肩头。 “王子妃,你回来了。”琉璃急匆匆地跑进来,想问一路是否顺利,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她心性单纯,待人出发后才想起弦月湾今晚的状况,担心两拨人在弦月湾撞见,王子妃看到殿下与姬嫣然在一起,心痛难耐,再度昏倒。 殊不知,两拨人的确遇见了,不单如此,秦相思亦有意与对方相遇,为此专门在心里感谢上苍相助。 不过见王子妃安然无恙地回到清凉阁,琉璃忐忑不安的一颗心悬了下来,稍稍地抬头看向秦相思。 王子妃难得穿一身鲜艳亮丽的红裳,称得她面色红润,娇艳俏丽。 琉璃多看了几眼,心里想的是明日她便让绣衣局多裁制些华美艳丽的衣裳,王子妃穿上一定好看。 透过铜镜,秦相思看圆脸侍女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与海棠对视后,微微一笑,朝侍女开口。 “琉璃,你去将梓宫管事的人都喊来,我有话和他们说。” 琉璃收回直勾勾的目光,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神情恍惚,直到秦相思又说了一遍,她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天都这么晚了,王子妃还要见人?琉璃转念又想,东宫王后都能在这个时辰差人来梓宫,王子妃这点要求倒也说得过去。 更令她惊讶的还是秦相思一反往常的作风,这与她认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王子妃判若云泥。 见琉璃杵着不动,知道她心有疑惑,秦相思不宜解释,便道:“按我的吩咐去吧,速去速回。” 琉璃这才转身要出去,没走两步折回来,不确定地问:“所有的管事?” 秦相思颔首:“嗯,所有。” 琉璃动作很快,不出半个时辰,清凉阁偌大的庭院里站满了梓宫的管事,从左往右十人一列,整整齐齐地站了四行。 管事们面面相觑,心下想不外乎是王子妃这个时候叫他们来,到底所为何事。 有眼尖的发现苏管事不在,然此人与王子妃的关系大家有目共睹,不出现也是情理之中,便不作他想。 廊下烛火通明,周姥及一众侍女站在身后,她们面前,秦相思气定神闲地坐着,一边慢悠悠地喝茶,抬眼打量下方,快速巡视一圈,并没有发现苏管事的身影。 眉梢微扬,秦相思意味深长地看了琉璃一眼。 感受到身边递来的眼神,侍女撅着嘴,没有说话。 琉璃与苏管事口舌争执许久,早就互相看不顺眼,况且对方趁这两日秦相思昏迷又来见风使舵,琉璃怎么可能与她主动搭话。秦相思虽说要喊来所有的管事,但因着二人的龃龉,便单单漏了苏管事一人。 秦相思笑了笑,没说什么。苏管事不来正中下怀,不然她也不会吩咐琉璃去做这件事。 思及此,她放下茶杯,转眼间看向下首,温言说道:“诸位管事是宫里的老人,办事稳妥。吾体弱鲜少主事,这三年,诸位打理梓宫上下,委实是辛苦了。” 一听此言,管事们忙说着“哪里”,“不敢”,“份内之事”诸如此类的话,心中却愈发疑惑了,究竟王子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趁着夜色,有几名管事偷偷地抬起头。 廊下正中处坐着的便是王子妃。灯下王子妃的容颜并不清晰,映入眼中的,是她衣裳中穿梭的金线在烛火下闪闪发光。 秦相思眉眼平和,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吾在清凉阁不常出门,却也知道梓宫井井有条有你们的功劳在,诸位替吾操持梓宫琐事,多有劳累。吾身为王子妃,旁的帮不上忙,唯一能拿出手的,只有一点心意,便当请诸位喝茶了。” 说罢,她向右吩咐:“海棠,东西都拿出来。” 话音刚落不久,海棠捧着一个精雕细琢的紫木盒走上前,当着庭院众人的面打开。 原是王子妃要打赏,庭院站定的管事们心下立断,纷纷抬头看向海棠手中的紫木盒,想一探究竟王子妃会赏些什么。 盒子甫一打开,首先看到的是烛火都无法遮挡的光彩,众人定睛一观,满满当当的各色宝石赫然落入眼帘。 微暗的廊下,一整盒红蓝宝石看得人眼花缭乱,庭院里不禁发出阵阵感叹,而让他们更为惊叹的,是秦相思接下来的话。 “海棠,给每人一颗宝石。”王子妃如此说道。 正说间,便见海棠从中拿起一颗拇指盖大的蓝宝石,在夜色下泛着光泽。 宝石价贵,四国之中数西凌宝石最佳,重金难求。此外,西凌虽然盛产宝石,但开采极难,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成本极高,且成色好的宝石有一半都要经过商队卖给东南北三国。物以稀为贵,一颗普通大小的宝石高达数十金,更遑论秦相思的这些宝石,色泽大小皆是少见,就那么一个紫木盒,价值连城。 一时间,庭院人影绰绰,神情激动。紧接着又听王子妃说人人有份,底下做事的人亦不例外,由院中诸位管事代领,赏赐的宝石稍降一等,却也是有泪珠那般大,价值不菲。 此言一出,院中人震惊万分,瞪眼咋舌,与方才激动的模样迥然不同。 王子妃所言不假,她体弱不管事,逢年过节会分发下来些赏赐,但从没有像今日这般,一人一颗宝石,竟然舍得如此下血本。 王子妃这是趁着新妇尚未入门,紧赶着收拢人心啊。 海棠携两个侍女走向庭院。一名捧着宝石盒,另一名按照左右前后的顺利依次道明各院的管事姓甚名谁,仆从几人,海棠便按照人头从盒子里取相应数量的宝石给该院的管事。 庭院诸位管事一一双手捧过千金难求的贵重宝石,犹如捧着一座大山,紧张激动之余不忘向廊下的王子妃躬身道谢。 琉璃眼睁睁的看着一盒宝石见底,脸上是藏不住的心疼,急得直跺脚。她并非眼馋,只是单纯地心痛,这一盒宝石的价值何止千金,王子妃这哪里是请他们喝茶啊,这分明是给了一座金山银山出去! 秦相思却是镇定自若地看着这一切,她面色淡定非常,琉璃在她一旁,主仆俩看起来倒像是琉璃在大出血一样。 流水般的宝石撒出去,秦相思一点也不心疼。身外之物,她从来是不缺的,况这些都是三年来宫里或景衍赏的,她顺水推舟,拿来做人情。 用西凌的宝石来收买西凌人,最是合适不过。 一炷香的功夫刚过,各管事都得到了宝石,张口闭口言谢不断。有的想到苏管事一无所得,暗自庆幸素日里没与她搅浑一处。 见事已办妥,秦相思站起身。 “梓宫琐事还得诸位操持,事情办得好,赏赐只多不少。时候不早,诸位都散了吧。” 说完,她便谴退了众人。不多时,庭院内人影尽散,廊下的人也逐渐离开,周姥,海棠,琉璃三人跟在秦相思后面,几名侍女留下收拾残局。 回到偏殿,琉璃忍不住要张嘴,被周姥打发去小厨房取夜宵;觉察到周姥神情微异,海棠借口准备沐浴的热水,也趁机离开。 偏殿里只剩周姥与秦相思二人。 入夜后的清凉阁凉风徐徐,虽是不冷,但顾念秦相思的身子,周姥还是将窗户轻轻关上。 一时凉风不再,室内一片安静。 秦相思坐在软塌上慢悠悠地喝水。周姥打量片刻,心道王子妃果然还是年轻,容易感情应事,须臾间沉吟开口。 “王子妃要赏人,老妪不敢有异,可一下子赏赐这么贵重的东西,王子妃就不怕把这些人的胃口撑大吗?” 秦相思闻言,倏地停下喝水的动作,左手支颚,十分认真地思忖着。周姥还以为她的话听进去了,有些欣慰。 “……嗯,这到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片刻后,榻上的红裳女子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人心不足蛇吞象,诸如此般的道理,秦相思未必想不到。 只是她不在乎,自然不会往这方面考虑。胃口变大非一日之功,贪欲也一样,真到了那一天,秦相思也早已不在西凌,她怕什么? 她舍得下血本,不是小恩小惠,蝇头小利。今日给出的每一颗宝石,足以让每人在西凌最繁华的地段买下两间铺子,一辈子吃穿不愁。 她并非要收拢心腹,既然决定离开西凌,心腹于她无用。因利而聚亦能因利而散,秦相思今日大赏特赏,不过是借着重金暂时利用一下人心而已。 可周姥方才却提醒了她:临走前还能给景衍留下一个烂摊子。 这么一想,秦相思的心情顿时变得愉悦起来。 周姥:“……,王子妃,您——” “我心里有数,周姥不必多虑。”不待周姥说完,秦相思挥手打断她,“我乏了,你先下去吧。” 周姥微微一顿,唇瓣微张,三番五次意欲开口,最终化作无声气息吞入腹中。 她只当秦相思因婚事耿耿于怀,又晓得其去了弦月湾,以为对方是在闹些脾气,便不作坚持,行礼后退了出去。 此时热水也已经准备好,秦相思起身来到暖阁,在海棠的服侍下净身沐浴。 水烟蒸腾,花香清淡,秦相思沉浸在热水中,闭目养神。 做了两天的梦,心在沉浮,脑子却先一步清醒。 回首往昔,一旦有人惹她不悦,秦相思便会立刻发作回怼,气不过夜,日子过得顺心舒畅;不想到了西凌反而畏畏缩缩的,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走到今天,最终迎接她的是一场接近死亡的极度绝望。 这种滋味不好受。诚然在东祁,秦相思能及时发作有长公主身份的助益,但不妨碍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她本来就是东祁的明月公主,先帝唯一的女儿,太皇太后最疼爱的孙女,当今的圣上是她的皇长兄,从小受尽宠爱,荣华富贵不缺。 从未受过什么委屈,亦不曾体会过委屈是什么感受。 秦相思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而已。一场大梦,让她看见了十六岁的自己,久违的感觉冲上脑海,秦相思内心犹如海浪翻滚。 亲身经历一番痛彻心扉的感觉,秦相思是感谢这场梦境的,让她找回曾经,又稍稍冲淡了昏迷前的绝望悲痛。 曾经的她,是那般活泼鲜艳,恣意风光;而她最喜欢的,亦是那般明艳动人的自己。 而西凌三年,秦相思竟是忘记了她本来的模样,她越来越不像自己,这种感觉,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没了。 没有灵魂,魑魅魍魉走在人世间,有何意义? 所以秦相思是时候离开西凌了。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该如何离开。要弄到通关文牒并不难,但秦相思如今的身份是王子妃,走明路容易打草惊蛇。 但亦是王子妃这个身份,能在某些方面便宜行事,不易察觉。 蒸腾而起的水雾中,秦相思意识朦胧,半梦半醒。 忽听珠帘交错发出的清脆声响,琉璃这时候进来,道门外有人求见。 迷迷糊糊间听到弦月湾三个字,秦相思霎时意识清醒,一双皓腕拍打在水面上,漾起层层水花。 默然少倾,秦相思勾起唇角,今夜大行赏赐,她知会有人因利意图与清凉阁拉近关系,却不想行动竟如此之快。 一盒宝石没白赏人,这才过了多久,便已有人过来通风报信。 第5章 假面夫妻 “让她进来。”秦相思吩咐道。 穿好衣服,海棠拿着干巾为秦相思擦拭湿发,浴后稍凉,她身披薄毯地坐在美人榻上,喝着琉璃方才递来的参汤。 珠帘外跪着一名侍女,秦相思打量一眼,确认不是苏管事的人。她询问对方在梓宫何处做事,得知是梓宫负责出行事宜的管事派来的,这才颔首问她。 “何事?” “启禀王子妃,殿下正在回宫的路上。” 一听此言,秦相思身旁的两名侍女面面相觑,彼此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 但凡弦月湾有烟花盛会,众人乘兴而归时已过子夜。现下亥时刚至,殿下便要启程回宫,时间也太早了些。 殿下对姬嫣然如此上心,难不成弦月湾有事发生? 秦相思心有所思,她面上不显,在海棠琉璃的注目下,端着玉碗的手假意轻晃,详问道:“你来就只为了这件事?可有旁的要说与吾听?” 跪在地上的侍女点点头,“王子妃明鉴,殿下之所以这个时辰回来,是因为姬淑女突然离开弦月湾,甚至不等烟花放完便走了。” 秦相思:“可有打听到姬淑女离开的原因?” “听说是身子不适。” 一听这话,海棠的动作一顿,眼前浮现出不久前姬嫣然灵动活泼的模样,实在看不出会身体不适。 “知道了。”秦相思不动声色地屏退侍女,身子向后靠了靠。 侍女口中所述,于她而言,意料之中,自是平静如水,不见波澜。 她心里想:姬嫣然的性子果真是与她有几分相似。一旦知晓今晚所谓的惊喜与美好景衍都曾在另一个人身上上演过,想来心情是如山倒海,起伏不定,最后再无心赏景。 大婚之前新娘便对新郎心生不满,想来景衍此刻正着急安抚吧。 想到此节,秦相思淡哂,留下两个还在纠结此事侍女,往床上去了。 可惜天公今天阴晴不定,前有让秦相思心想事成,后又来打搅她休息。 这不,秦相思刚要躺下,外面传来动静。 “王子妃,殿下来了!” 左手握着薄衾一角的秦相思一怔,甫一抬眸,看到琉璃惊喜而激动的神情,了然于胸。 果然是景衍,可,他来作甚?他不应该忙着安抚姬嫣然么? 秦相思一边穿衣,一边认真地想了想。 两人在城门相遇到现在已两个时辰,半个时辰前侍女来报景衍在回来的路上,左相府距梓宫一炷香的距离,剩下的一炷香,景衍不仅要回到梓宫,要安抚好姬嫣然,还要从宫门处来到清凉阁,秦相思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可景衍确实是来了,动作迅速,委实叫秦相思吃了一惊。 很快,秦相思从吃惊转为冷静。无事不登三宝殿,景衍今晚会来,想必是为着姬嫣然无故生气一事。 他与姬嫣然去弦月湾的路上,唯一的变故便是遇见了秦相思。景衍聪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况他也看见了秦相思附在姬嫣然耳边说了什么。 思及此,她竟隐隐期待起来。印象中,景衍从来都是沉着冷静,不慌不忙,极少有情绪失控的片刻,秦相思不禁想看看,对方兴师问罪的模样。 更衣后长发简单梳理一番,琉璃还打算给秦相思上妆。 女为悦己者容,眼下她没有这般心思,摇头拒绝后便走了出去。 来到偏殿,景衍已在侍女的服侍下坐着喝茶,案几旁摆着两道精致点心,他坐在明灯下,用修长的指拾着点心品味,侧颜印在光影里,英英玉立。 听见珠帘掀起的声音,景衍侧首,看到来人,一笑莞尔。 “相思。”他轻声唤她,音如清泉。 秦相思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思绪漂浮,三年时光,景衍容貌依旧出众,一颦一笑与初见无异。 这个男人,温润如玉,气质出众,令秦相思一眼倾心,又被伤得体无完肤。 思绪回笼,秦相思行过礼,与景衍隔着案几坐下。 “这个时辰,不知殿下来清凉阁所为何事?” “你昏睡两日才醒,早些在城门不便详细询问,现下得了空,孤过来看看你。”景衍的目光比烛光还要柔和,他温言,“医士说你昏迷是伤心太过的缘故,如今醒了,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若缺什么,孤即刻着人安排。” 秦相思微怔,脸色讶异少许,又很快笑着接受。 她真笨,景衍怎么会是那种轻易失控的人。哪怕是自己多嘴,令姬嫣然起了龃龉,于景衍而言,不过尔尔。 他定然是不放在心上的,源自他完美地不近人情。 她到底还是低估了景衍。 秦相思不禁感叹:“殿下心若磐石,妾自叹弗如。” 景衍明白她在指什么。 在这之前,景衍携新人去弦月湾约会,两个时辰后,他不动声色地来找秦相思,丝毫不提在弦月湾发生的一切。 “相思,我知你在怪我。是我答应父王再娶,却白白令你承受非议。”景衍真诚地说道,“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怨你。” 非议……秦相思抿唇苦笑,她所承受的,何止非议。 “殿下今日过来,便为了说这些?”秦相思面色平静地看着他,“若只是这些,殿下请回吧。” 她情愿对方来此兴师问罪,也不想从对方的嘴里听到这般道貌岸然,虚情假意的话来。 可景衍怎会如她所愿。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站在对方的角度,毕竟是百姓口中贤明的三王子啊。怎能做出苛待妻子这种事呢? 哪怕没有真情实意,他必然是要做足了面子,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这样的景衍,在秦相思眼里,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因为他从不与人,真正的交心过。 “相思,你我夫妻一场,冷漠如此,终是我对不住你。”景衍见状,轻叹一声,不再多留,起身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得空再来看你。” 秦相思也站起身,她没有立刻行礼,目送景衍动身离开。 “殿下。”忽然,她喊住他。 景衍背影微滞,旋即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秦相思:“怎么了?” 秦相思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朝身边摆手,屏退殿内所有侍女。 琉璃会错了意,误以为秦相思要留景衍过夜,马不停蹄地拽着海棠离开,顺手带上殿门,将守在门外的侍女也赶得远远的,不许靠近。 殿内两个人的影子逐渐靠近,琉璃趴在廊下往窗上瞄,激动地张大了嘴巴。海棠急忙捂住她的嘴,将整个人拖走。 殿内,秦相思缓缓上前,一瞬不瞬地凝着景衍。她容颜卓绝,灯下更添几分柔和,眼瞳清亮带着期盼,落在景衍的眼中,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他心下微动,双臂向前一倾,就要抱住她,却在下一秒听见她开口。 “景衍,我嫁与你三年,夫妻一场,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当初你娶我,有没有一丝丝是因为喜欢我?” 景衍止住动作,双臂半悬少许收回,眼神里光影一闪而过,他怔愣极为短暂的时刻,轻声道:“相思,你我已为夫妻,难道这还不够么?” 他的声音,他的温柔,曾经无时无刻不让秦相思动心,痴迷。 可现在,一样是他,秦相思却觉得他陌生不已。 她发觉自己,竟有点不认识他。 “那便是没有。”秦相思敛眸,苦涩一笑,娇小的身体在烛灯下稍显落寞。 景衍似乎于心不忍,他正要上前一步,又听她问道:“我不明白,既不喜欢,你当初何必要答应娶我?” 话音落下,余音尽散,而回答秦相思的只有沉默。 许是早有预料,秦相思神情未变,她垂眸,笑容隐藏在无声里。 景衍怎么可能会说出他真实的心思。虚伪,做作如他,必然是不愿意将真相说出来,让双方撕破脸皮。 只是秦相思早已知道真相。 西凌,原不过是西域中的小国,百年前的一场天灾让西凌成为沙漠中唯一的绿洲,又凭着沙漠这道天然屏障远离战乱,就这样,西凌成为这片沙地上唯一的王国,并逐渐接受西域其他小国子民以及因战乱逃离至此的东祁,北燕,南诏等人。 这些人称之为外族人,占西凌人口三成,生活在西凌的各个角落中,几近要融为一体。 西凌表面上说不分彼此,大家来到西凌,都是自家人,可王室及世家贵族百年来从不与外族人通婚。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士农工商,权财命脉皆掌握在西凌人中,外族人只能作为平民在这里安家度日,生活看似平和,但经年累月受制于人,积攒的不满与愤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爆发。 纷争持续一年,在王室与各族努力平衡下渐熄,但余火犹存,西凌人与外族人表面祥和之下,是隐隐风起云涌之势。 很不巧,秦相思便是那时来到西凌的。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隐姓埋名的秦相思不过是个普通人,是西凌眼中的平民及外族人。 她是西凌第一位平民王子妃,亦是西凌王室首次与外族人通婚。这次联姻,西凌人与外族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渐渐地化为涓涓流水,不仅让王室在漩涡中及时抽身,更让三王子景衍贤明远播。 在不以嫡庶长幼继承的西凌,储君亦是贤者上位。景衍通过一场婚礼解决随时可能再发的隐患,又在过去三年里出使各国,促通互市,王上对他愈发满意,虽未定下储君,但亲自给景衍指了婚事。 左相乃西凌百年大族姬氏族人,历任西凌王的后宫,东南西北四个王后里,必有一位出自姬氏。 景衍不可能放弃姬嫣然,正如当年,他为了解决纷争隐患,在王上面前立功,在百姓间博得贤名,不可能不娶秦相思一样。 当年不顾一切来到西凌,秦相思本来还担心自己是东祁人,景衍作为西凌王子,心有顾虑。然而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顺利地嫁给景衍。 她更想不到,从自己踏入西凌那一刻开始,就已然落入了圈套。 景衍最终没有说出答案,简单叮嘱几句后离开了清凉阁。 秦相思杵在廊下,注视他被夜色掩盖的背影,心中默念。 我可是满心欢喜地嫁给你的,景衍……但这份喜欢,到此为止了。 第6章 东宫王后 次日,庭院晨光微暖,早上用饭不久,秦相思半躺着在廊下晒太阳,闭目养神,海棠琉璃在一旁为她揉肩按腿。 这时有侍女来报:“王子妃,东宫传话,王后即刻要见您。” 秦相思的眼皮动了动。 自病后她业已两个多月没有进宫,王后忙着景衍的婚事也不曾召见,这时候突然要见秦相思,不用想,肯定是苏管事从中作梗。 昨晚没得到赏赐,苏管事有王后撑腰,未必心有不平;可她手下的人就不一定了,不患寡而患不均1,大家都为梓宫做事,人人都有的贵重宝石,偏他们什么也没得到,若有人在旁炫耀一番,指不定会生出别样的心思。 苏管事素来见人下菜碟,深谙此道,王子妃不赏她无伤大雅,但若因此事让底下的人心生不甘,办事开始敷衍,那她管事的面子与威严何存?况且王子妃出手重金,说好听点是赏赐,说难听点便是贿赂,浑看苏管事怎么在王后面前嚼舌根了。 秦相思悠悠地掀起眼帘,视线略过廊檐落在蓝天之上,面色如常:“知道了,备车。” 琉璃担忧地看秦相思一眼,王后不喜王子妃,每每召见十有八九不是好事,她隐约猜到是苏管事暗中使坏,一想昨日是自己没喊此人,不免心生愧疚。 “王子妃,都怪我……” “不关你的事,别多心。”秦相思安慰道。 昨晚即便赏赐了苏管事,对方不仅不会收,而且会即刻禀告王后:王子妃有意收买她。 收买王后的人,这后果可比贿赂旁人严重。 琉璃听王子妃安慰她,反而更加愧疚,眼睛倏地红了。秦相思见安慰没用,便道:“快去叫你阿姥,等会儿要进宫呢。” 闻言,琉璃瞬间清醒。是啊,她要陪着王子妃进宫,她这般模样若叫宫里的人看见了,王后又该训斥王子妃管教不善。 思及此,她整理好情绪,应声后寻周姥去了。 海棠随秦相思入殿,为她梳妆更衣。 西凌以紫为贵,紫色唯王室可用,而深紫则是王上与王后专有;秦相思身为王子妃,进宫穿的是颜色浅一等的紫裳,戴紫纱,宝石亦是相应的颜色。 趁着琉璃不在,秦相思小声覆在海棠耳边交代了几句。 王后不喜外族人,是以秦相思进宫都是琉璃和周姥跟随,从来不带上海棠,大家习以为常,对海棠行踪亦不会多在意。 况且两人不日后就要离开,有些事秦相思只放心让海棠去做。她说完后,又叮嘱道:“你小心行事,一有情况,及时抽身。” 许是想起从前的失误,海棠认真点头:“女郎放心,同样的错误,奴婢绝不再犯。” 紫薇城坐落在都城西京中央,由数座白墙红瓦的宫殿组成,是西凌王权的中心,占据了西京四成的土地,容纳着人数不足一成的西凌王室。 梓宫与东宫都在紫薇城内,相距不远,坐马车只需一盏茶的功夫。 天空云层渐散,太阳完整地探出头,毫不吝啬地照落在紫薇城。凉月时节将尽,快要入秋,西凌的天依旧炎热,虽刚过辰时,但站在日头下闷热难当。 东宫殿外,秦相思站在石阶下,头戴宝石紫纱,衣着华美紫裳,明艳动人。 陪在她身后的是周姥与琉璃,双双低头看不清神情;而石阶上站着一名婢女,虽弯着腰,看似十分客气恭敬,但只要瞥上一眼,就能见其眉眼间透露着几分轻慢。 婢女白净的脸上笑容浅浅,“王后眼下不得空,还请王子妃稍等片刻。” 秦相思颔首:“既如此,吾稍等便是。” 她料想如此,王后这般让她在日头下站着稀松平常,说是稍等片刻,实则一等就要半个时辰。 “又要等。”琉璃听着这话,气得小声嘀咕,“明明是王后着急见王子妃,现在又要王子妃在日头下站着等……” “闭嘴,东宫外哪有你嚼舌根的。”周姥瞪她一眼,呵止她继续说下去。 琉璃悻悻闭口,在心里把欺人太甚四个字说完。 秦相思静静听着,不似在意。换作从前,她即便强忍着不适也会坚持半个时辰,今非昔比,她再不会这么傻傻地站在日头下,受热受累。 忖度少倾,秦相思昂首,望着悬挂高空的灼日,皓腕轻轻地扶在额头,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周姥和琉璃脸色煞白,一把抱住差点摔倒在地的秦相思,着急大喊:“王子妃,您醒醒,王子妃!!!” 侍女担忧的叫声沿着石阶自下而上,将殿内好以整暇的婢女都引了出来。 得知秦相思在东宫殿外晕倒,景衍匆匆赶来东宫,将上石阶,撞见刚从殿内出来的医士。 “王子妃如何了?”景衍神色紧张,俊容上满是细汗。 医士一看三王子这般模样,思虑片刻,拱手道:“回殿下,王子妃并无大碍,下官已经开了药方,会再拟些药膳。只是王子妃大病初愈,身弱体虚,不宜在日头下久站,还需静养为宜。” 景衍面色微松,温言:“有劳医士。” 目送医士离开后,景衍走进殿内,秦相思正在左殿的暖阁里休息,然他并没有往左转,而是径直去了右殿。 殿内月白薄纱拂地,映出一抹紫裳倩影,雍容华贵。 “王后,殿下……” 婢女来不及禀告,景衍已行至月白纱前,母子二人隔纱相望。 景衍面色无波,只是温润平和的音色较往日高了几分,似有愠意,礼毕后即刻道:“母后今日所为,到底是何意?” 殿内的婢女见状,除却王后身边的嬷嬷外齐齐退出右殿,关门的声音自景衍背后响起,他无动于衷,视线只看向前方。 薄纱后的紫裳贵妇动了动身子,慵懒开口:“这话本宫听着糊涂,衍儿不妨说说,本宫做了什么?” 景衍立定,思量少许后道:“相思的病方好,母后便要她在日头下站着,在儿臣眼中,此事欠妥。” 他音色如常,不似方才隐有愠色,可落在紫裳贵妇的耳中,令她不悦。 景衍很少会直面对她说,此事欠妥。 须臾间,月白薄纱被人掀开,东宫王后姬氏徐徐上前,嬷嬷扶她坐下后,搬出一个红木杌凳放在景衍身边,示意他坐下。 景衍不为所动。 “你匆忙前来就为这事?一时半刻而已,谁知道她是不是装病晕倒。”姬王后眉头一蹙,不悦道,“本宫竟看不出,你会对一个外族人上心。” 景衍垂眸:“母后不喜相思,这些年多番为难,儿臣亦睁一眼闭一眼,但从今往后,还望母后自重,不要再为难儿臣的王子妃。” “放肆!”姬王后拍案呵道,“自重!你如今心想事成,翅膀硬了,竟为了一个外族人对本宫说这话!” “儿臣敬重母后。”景衍拱手道,“相思亦是如此,哪怕母后屡次为难,她都不曾让儿臣担心。她身为王子妃,并无大错,况三年来,儿臣与她聚少离多,深感亏欠,望母后能看在儿臣的面上,别再为难相思。” 听着亲儿说出亏欠两个字,姬王后哂笑一声,仿佛是在讽刺,但她没有纠这两字不放,而是说着:“无错?她嫁与你三年,无儿无女,本宫身为她的婆母,理应教导她不忘妻责。” 景衍平静的眼神骤暗,似乎十分排斥姬王后谈及此事,他忽道:“缘何无子,母后心知肚明,不该再提此事。”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字说出来的。 殿内氛围发生微妙的变化,空气好似被一股寒意凝滞,让人不寒而栗。 姬王后一瞬不瞬地凝着景衍,眼神似怒似愤,复杂难以识清,隐隐令人觉得,她不喜景衍此时此刻的态度,但不知何故,她没有将愤怒言明。 不等姬王后开口,景衍又道:“儿臣如母后所愿,在嫣然未诞下长子前,不会让相思有孕,此事儿臣说到做到,母后尽管放心,实在不必为一己之私,折磨儿臣的王子妃。” 姬王后刚压制下去的情绪突然爆发,景衍对她百依百顺,鲜少有此直言不讳的情况。在她的记忆里,上一次景衍如此,是为了娶秦相思。 姬王后出身名门,维护血统纯正,当年得知景衍要娶一个外族人,她竭力反对,待景衍表明利害后才松口;她当年妥协一次,不想时隔三年,景衍再一次因为外族人,当面给姬王后难堪。 她倏地站起身,指着景衍厉声道:“本宫一己之私可都是为了你!你还敢提此事,本宫一番心血才终于让王上给你和嫣然赐婚。你作出这等糊涂事,嫣然如今在府里大吵大闹,甚至不愿见你。你不去安抚她,反而跑来关心这个外族人,难道不怕嫣然悔婚?” “母后会帮儿臣的,不是么?您是姬氏族人,嫣然即便有心,有母后在,这场婚事,儿臣势在必得。”景衍朝她看了眼,“母子一脉,儿臣与母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罢,他躬身向姬王后行礼,转身离去。 姬王后被气得不轻,抓起一旁茶杯狠狠地往地上摔。 “王后息怒,气坏了身子可不好。”安静许久的嬷嬷终于考口,她一边倒茶,一边轻轻拍着紫裳美妇的背。 姬王后面目狰狞几许,目光盯着殿下,那里早不见景衍的影子。 “本宫尽心为他铺路,坏事做尽,他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如今就敢当面忤逆本宫。” “殿下一时气急才这么说的,王后千万别往心里去。” “本宫气他袒护外族人!过去本宫如何做他都不管,现在倒好,竟敢为一个外族人冲撞本宫。”姬王后切齿,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别是日久生情动了心。” 嬷嬷斟酌道:“王后多虑了。殿下是看在过去几年的份上,心生愧疚,这才诸多关心王子……那人。” “愧疚?”听了这话,姬王后怒气反笑,冷哼一声,“你说的没错,他不会动心,但更不会愧疚!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不落人口实……呵,本宫的儿子,本宫如何不清楚。” 嬷嬷垂首,她静静地听着姬王后发表不满,不作评价;待人怒气渐散后,才喊婢女进来收拾地面残局。 第7章 他的生辰 左殿暖阁里,香炉里点着沉香,静心宁人。 秦相思“悠悠转醒”,勉强支起身子,环视周围,茫然问道:“琉璃,这是哪儿啊?” 回应她的声音熟悉但意外。 “相思。”景衍坐在床前,抚上她的肩膀,温言道,“你醒了,可还觉得不适?” 秦相思讶然,怔愣片刻道:“殿下,你怎么在这?” 难道王后见她晕倒,直接送她回梓宫了?秦相思一时恍惚,复左右打量两眼,看到周姥与琉璃站在不远处,室内一应陈设皆为陌生,应当是东宫某处。 秦相思敛眸,起身就要行礼。 “你刚醒,再躺一会儿。”景衍按住她的肩膀,眼稍一片温色。 秦相思没有依言,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为难道:“王后着急见妾,想来是有急事,妾耽误许久,不宜再让王后多等。” “无需担心,母后那里孤已经回过话,并无急事。”说罢,秦相思仍旧没有要躺下的意思,景衍便开口说送她回梓宫。 秦相思点点头,她的确不想在东宫久留,遂动身下床。琉璃过来为她穿上鞋,周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件胭脂披风套在她身上。 事毕,景衍抬臂上前,秦相思有所察觉,微微侧身,拒绝了他的搀扶。 “殿下,这是宫里,妾应在殿下身后。”秦相思说。 景衍微怔,忆想起以前进宫,秦相思亲昵地挽着他,周姥跟在后面小声提醒不合规矩,她冲他扮鬼脸,调皮笑着说等见到旁人再松开。 如今听秦相思说这话,景衍的心思说不清道不明,一时有些怅然地收手。 “走吧。”他淡淡说着,先行一步。 秦相思跟在后面,甫一出殿门,东宫外两排内侍婢女规规矩矩地站着,不似她来时充耳不闻,景衍与她一出现,众人便齐齐行礼:“恭送殿下,恭送王子妃。” 秦相思如饮醍醐,微笑不语。 原是如此,她是他的王子妃,众目睽睽下在宫里忽然晕倒,景衍不会不来。 毕竟在外人眼里,景衍待人亲和,待妻子更是体贴入微,哪怕即将迎娶第二位妻子,他对秦相思,一如往昔。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石阶,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景衍亲自扶秦相思上了马车,随后,他正要上去,一旁的亲随低声说了几句,大意是姬嫣然终于答应要见景衍了。 景衍没有说话,只是动作停滞不前。 这时车帘一角被掀开,露出一张精致的五官,听那红唇微张,声音柔婉:“事有轻重缓急,殿下赶快去看看姬淑女吧,妾自己回去即可。” 正在犹豫的景衍闻言,当下立断道:“无妨,孤送你回梓宫再去也不迟。” 话音刚落,听到帘内轻咳几声,“一切听从殿下安排。只是妾尚未好全,殿下身体安康自是无恙,就怕过了病气给姬淑女,为保万全,还请殿下移驾。” 她才不要和景衍共乘一车。 左相府每两个时辰传来消息,姬嫣然茶饭不思,以泪洗面。景衍思忖片刻,觉此言有理,遂吩咐侍从备马。 打马行至梓宫门前,景衍停靠在马车旁,隔着车帘嘱咐秦相思注意身体,又吩咐周姥琉璃好生照顾王子妃。 “谢殿下关心,事不宜迟,殿下该去左相府了。”秦相思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她没有掀开车帘,过了不久,只听得马蹄声声,最后,再无其他声音。 回到清凉阁,海棠已在廊下等候,看见秦相思的身影,急忙上前迎了两步。主仆二人眼神短暂交流,未执一词。 一直走到寝殿门口,秦相思才转身吩咐琉璃:“方才忘记说了,我今天想吃长寿面,梓宫里数周姥做的面最好,你去跟她说一声。” 琉璃也没多想,点了头就往厨房的方向走。秦相思与海棠一先一后进入寝殿,叮嘱其他侍女:王子妃深感疲惫,午饭前要休息。 之后便关上门,主仆二人直达寝殿,坐在床畔,低声言语。 秦相思:“如何,可见到红豆的表哥了?” 红豆是梓宫侍弄花草的侍女,一年前暴毙而亡;她的相好兼表哥原在梓宫当值,红豆死后不见踪影,秦相思千辛万苦寻得线索,遂安排海棠去见人一面,探探虚实。 “见到了,奴婢按照吩咐将东西交予他,那人识得是红豆的手艺,没说别的,只要求亲自见女郎一面。” 秦相思默默听着海棠说出时间,地点后,点了点头。 海棠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轻问:“女郎,奴婢疑惑,红豆死了这么久,你为何突然想见她表哥?” 她之所以奇怪,不单是因为她们将要离开,还有红豆暴毙与主仆二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是她们隐藏在心中一年半久,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我不想瞒你。”秦相思微微一笑,笑中略带酸涩,她握住海棠的手,低声附在她的耳畔轻言几句。 海棠蓦地脸色煞白,她小心翼翼地看向窗外,确定没人后才压低了声音说:“女郎,此事本就是子虚乌有,你何必再提及!若是叫殿下或者东宫王后知道,可怎么办才好……”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红豆到底是因我而死——”秦相思说着,面色浮起了悲意。 海棠明白她想起了旧事,神色亦是复杂。 “一旦回去,今后你我可能再也不会来西凌,此时如果不查清楚,今后便再也无法得知真相。”回忆片刻后,秦相思对上海棠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红豆无辜惨死,我不能让她一直含冤,我做不到永远瞒着实情不说,至少,她的表哥应该知道红豆为何而死。” 海棠有口难开,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话都不必说,几经挣扎之下,她握住秦相思的手,郑重其事道:“奴婢一定竭尽全力,帮女郎寻找真相。” 主仆四目以对,相顾无言,静静地望着对方笑着,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闪闪而动的光。 琉璃进来时,秦相思已经换了身常服:一件秋菊盛开的花笼裙,并着一条湘色披帛绕在臂弯,额间一朵红梅,娇艳夺目。 琉璃知道这是东祁的服饰,秦相思偶尔会穿一回,目光稍定几许,提着食盒往里走。 来到食案前,她打开餐盒,先递给秦相思一碗,然后端出了第二碗。 “咦,怎么有两碗?”秦相思诧异道,不等琉璃回答,便对海棠说,“罢了,你也来吃。” “谢谢女郎。”海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拘谨,眼神慌乱,她幽幽地朝琉璃看了一眼,对方摸了摸鼻子,朝她憨然一笑。 秦相思没有看到两个侍女的眼神交流,她的注意力只在吃面上。周姥做面的手艺虽好,但比起东祁稍逊一筹,毕竟西凌诞辰之日不讲究吃面,取而代之的是用蛋米面混合蒸熟的甜食。 身在异乡,能吃到长寿面秦相思已经很满意,今日并不是她的生辰,这碗面,她是替别人吃的。 不久后,秦相思吃完一整碗长寿面,望着空空的碗底出神。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抹人影,今日是他的生辰,但他从不庆生,对长寿面更是碰也不碰,每年都是秦相思替他吃完,并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今年她又帮他平安长大一岁。 习惯使然,秦相思来到西凌,每逢今日,都要替青梅竹马吃一碗长寿面。然而两人许久不见,她忍不住想,时无度是否一改从前,开始庆生了呢? 末了,秦相思笑了笑,觉得方才冒出的念头是在痴人说梦。 时无度定一如从前,不曾有变。 东祁,梧州西域关。 月见将至,秋风渐起,城墙守卫的将士凛然不动。正中间身着银甲玉冠的时无度依然如故,手持红缨枪,注视沙漠。 忽听关内人声攒动,渐有喧哗之势。不多时,弘舟跑到城墙,气喘吁吁:“将军,陆刺史到了,正嚷嚷着见您。” 时无度眉心微蹙,一想此人难缠,不理不睬反倒麻烦;况对方是为了给他庆生而来,稍忖片刻,时无度挪了挪脚步,抬手将红缨枪扔给弘舟,一言不发地往声音来源处去。 人刚至关内居处,眼前倏地闪过一抹青色身影,时无度眼神未定,来人的声音抢先破风传来:“时兄时兄,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陆齐两手各拎一坛酒,喜眉笑眼地递到银甲男人面前晃了晃:“这可是剑南烧春,我特意托人从东京带来的。咱们离京三年,许久不曾喝过东京的酒了,今天你生辰,我们不醉不休。” 时无度神情淡然,本想说没兴趣,自己喝,看到陆齐手中的两坛贡酒,又想他一个刺史俸禄少得可怜,讨得此酒应托家求友大费周折,故将到嘴的那句话吞入腹中,最终化为一个“嗯”字。 似是没料到时无度答应,陆齐受宠若惊,笑逐颜开,回头便叫人去准备一桌酒菜,他将酒递给弘舟,两人相继进了屋。 时无度回到房间换身常服,摘下玉冠,再出来时长身玉立,眉眼清冽,唯有一张遮住太半容颜的胡子有些碍眼。 陆齐看在眼里,忆起初见那日,时无度单手持剑,面容清俊的模样,内心不由得长吁一叹。犹在东京时,前来时府说亲的媒人踏破了门槛,便是这三年时无度不在京城,也没能阻挡说亲媒人的脚步。 就是不知,那些芳心暗许的名门贵女见到时无度如今这副模样,该是什么样的心情,也许能阻挡媒人说亲的脚步吧。 酒菜很快上桌,一青一玄相对而坐,陆齐手持酒碗,朝对面道:“时兄,请!” 时无度没有犹豫,端起酒碗一口饮尽,酒香味醇,在舌尖盈盈而散,他酒量不佳,一碗下去隐隐上头。许是如此,当门外传来“将军,将军”的高喊时,时无度以为是错觉。 直到传话的士兵定在门外,脸色通红,想必是一路狂奔,呼吸微重:“将军,是大,大,大……” 陆齐道:“什么大?你倒是说清楚。” 那士兵神情激动,看样子很想告诉时无度,可他太着急,一个大字蹦了许久不见结果,但时无度已然知道他要说什么,顺着来人手指的方向,动身走向门外。 最先出现的是一辆华贵马车,大抵是想即可到达,远远地把两旁披甲兵卒落在后面,车毂在泥土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轮印,不消片刻,马车近在眼前,车帷旁木牌迎风而动。 陆齐定睛,看清木牌上写着永宁二字,对车内之人当下了然。 永宁侯世子夫人时芜晴,与时无度一母同胞,是一对龙凤胎。 他下一刻往身旁看去,就见时无度眉宇松动,一向清冷的目光里难得柔和几许。 车帘掀开,最先探出头的是个五六岁的漂亮女娃,对着马车前一帮人,张口第一句话“舅舅,舅舅。” 不多时,身着月白锦衣的男子抱着女娃从马车下来,随后放下女娃,又去扶探出半个身子的贵妇。 女娃就是这个时候跑过来,一声一声“舅舅”叫着,在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寻人未果,最后停在陆齐身边,小手拽着他的青色长袍。 “大哥哥,你知道我舅舅在哪里吗?” 陆齐冲女孩微微一笑,指了指身旁的时无度。 “鸢鸢。”时无度蹲下身子,轻声唤女娃的名字。 鸢鸢昂着头,望着说话的男人,登时噤声,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在女娃幼小有限的记忆里,舅舅时无度面容干净,哪似眼前这般胡子拉碴,纵然他眉宇温意尽显,可落在年幼的女孩眼里,活脱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鸢鸢乍一见此,吓得哇哇大哭,转身就往贵妇怀里跑,“呜哇,阿娘,鸢鸢怕……” 时芜晴抱起女儿,温柔地哄她:“鸢鸢不哭,这是舅舅呢。” 女娃不信,泪如泉涌:“不是舅舅,不是舅舅,呜呜呜……”她躲在母亲的怀里,小手环住母亲的肩膀,再不敢看时无度一眼。 时无度怔怔上前,望着时芜晴轻喊:“阿姐。” “子义……”时芜晴也轻声唤他,话音没落,双眼已然通红。 见状,她身旁的锦衣男子,即永宁侯世子周元接过女儿,眼神经过陆齐,两人点头拱手示意,留下一片空间给姐弟二人叙旧。 姐弟俩相顾无话。两人龙凤双生,眉眼几分相似,但时芜晴更显成熟稳重,两人相处的时候,宛如长辈与晚辈交谈。时无度身形颀长,高出一个头,可在阿姐面前,浑身冷意消散不见,连声音都温和不少。 时芜晴上下打量着胞弟,面色温蔼,言语中满是心疼:“子义,我瞧着你瘦了许多。都说边塞苦寒,如今亲眼见了,我这心里……” 时芜晴话未说完就开始掩面抹泪,再不能言语。 父母不顾,长姐如母,时芜晴打小对眼前的亲弟弟操碎了心。当年时无度执意守护边关,时芜晴反对奈何无果,放任离去,三年来姐弟书信来往频繁,时无度只道一切都好,却不知他竟是这幅样子。 时无度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待人泣声渐弱才温声开口:“阿姐要来,该提前书信一封。” “你当我傻,若提前告诉你,你定然百般阻挠。”时芜晴似怨非怨地凝他,默了片刻后缓和道,“紧赶慢赶,总归是赶上了今日。” 东京与西域关相隔千里,时芜晴拖家带口,路上少说要一个月时间。想到时芜晴长途跋涉数天就是为了能了能赶上今日,时无度五味杂陈,默然不语。 片刻后,他安慰道:“边塞风大,阿姐少哭些。” 时芜晴抹掉眼泪:“好,不说伤心事了。今日生辰,我去煮碗面。” 时无度抿唇,阿姐这么一说,必然会给他煮一碗长寿面,思虑少倾,他叫住就要出门时芜晴:“阿姐忘了,我从不过生辰。” 时芜晴一听,眼眶顿时又红了,微涩道:“还不是三年不见你,我这才……” 她当然知道时无度不过生辰,不吃长寿面,只是他们阔别三年,难得一见。今日是他的生辰,又何尝不是她的呢。 便在这时,周元抱着女儿走进来,听见姐弟两人的谈话,气氛顷刻变得微妙,安静异常。 “不吃长寿面,白白长一岁。”外甥女鸢鸢突然道,她抱着亲爹的脖子,对当下场合不明所以,只是用孩童般的心思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时无度眼光登时一亮,望着六岁大的外甥女,眼前渐渐浮现出另一张女孩的容颜。 画面里,五岁女孩稚嫩清脆的音色响彻脑海。 “生辰不吃长寿面,岂不是白白长大了一岁!” 在她身旁,年纪稍长的男孩扭头硬生生道:“别费力气,我不吃。” 几经争执,女孩劝说无果,便只好将面碗推到自己面前。 “好啦好啦,我替你吃。吃了长寿面,就算你今年平安长大一岁了。”女孩说着,拾起木箸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不忘记说话,“明年,后年……今后的每一年,我都替你吃,这样每一年你都没有白长大啦,嘻嘻嘻。” “你方才说的,当真?”男孩罕见地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看向女孩。 女孩头一遭见到男孩惊讶的表情,似乎是被逗笑了,捣蒜似的点头:“当然了!我可是公主,说话算话。” 女孩遵守诺言,每一年男孩的生辰,她都会替他吃一碗长寿面,而男孩就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女孩吃面,从她五岁,六岁……十五岁,年年如此,又戛然而止。 因为女孩十六岁那年离开了东祁,时至今日,不见踪影。那之后每年男孩生辰,再无人替他吃一碗长寿面。 画面尽散,时无度垂眸,默不作声。 三年了,不知她处境如何,是否安然无恙,是否还记得她曾经许下的诺言,在他生辰这日,为他吃一碗长寿面。 西京城内东西两边长街商户云集,不同的是,东市乃西凌人的商铺,主卖西凌本土衣食珠宝等应有尽有之物,与之相对的,西市则是外族人商铺遍地,汇聚天下各色特产。 辰时刚至,东市客人不多,反观西市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月见刚至,很快便是中秋,西市此时人流客大,且西凌没有中秋节一说,故而这里汇聚的大多是外族人,秦相思走在人群中,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用过早饭不久,有管事来清凉阁打探消息,中秋将近,他们想趁着出宫采买时顺便去西市走一趟,给王子妃带回一些喜欢的吃食或者小玩意。 秦相思得知此事,直接吩咐备车,打着“想去西市逛逛”的旗号,带着琉璃海棠跟随管事一起出了宫。 一行人很快来到西市,这里的确热闹不凡,长街两边各色小摊上,月饼、花灯、桂花酒等层出不穷,穿着各式服侍的外族人潮涌般走来走去,商贩叫卖声,行人询价讲价声混淆交错,难以辩驳。 概因人太多,马车无法通行,秦相思与两个侍女徒步挤在人群中,梓宫管事在前引路,后面跟着名侍从。每经过一两个小摊,秦相思便停下驻足片刻。她今日出门穿了一身胭脂西凌纱裙,右臂绕了三匝银铃臂钏,虽未戴宝石头纱,但商家一见便知对方衣丰食足,又见左右身后的侍女侍从,想来是某大户人家的淑女,钱多不愁。 因此,秦相思每至一处停留,商贩努力叫卖推荐自家商品,而秦相思亦十分配合,这家买几盒月饼,那家挑选几盏花灯,又到贩酒的摊上买两罐桂花酒……不过半个时辰,琉璃海棠已然腾不出手,就连随行管事侍从的怀里也满满当当的,容不下其他。 秦相思意犹未尽,行至一家成衣铺,张腿就要进去。 管事心想王子妃一时半刻怕是不会结束,他们手里又不得空,故道先回马车一趟,放下东西后再过来。 秦相思不由分说答应了,并吩咐琉璃:“我暂时就在这里哪也不去,你先随他们一起去,等你回来再换海棠。” 琉璃的视线在自己和海棠身上晃了晃,心道总不能叫王子妃拎着东西回梓宫,于是未作他想,叮嘱海棠好生陪着王子妃,便随管事一同离去。 人前脚刚走,海棠与秦相思眼神交汇示意。两人刚踏入成衣铺,秦相思眉头紧锁,捂着肚子蹲下身,闷哼出声。 海棠“担心”惊呼:“女郎,你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吃坏肚子了,需要去茅房一趟。”秦相思如是说着,音声轻颤。 衣铺掌柜闻言,上前一步道后院就有,立刻招呼伙计带人去。 “多谢掌柜。”海棠将手里的东西暂放一旁,扶着秦相思,朝伙计道声“有劳”后随他而去。 那伙计引着两人往后院走,兜兜转转绕了一路,来到一间干净的屋子,室内空无一人,小伙进去后朝左边的木墙轻轻敲三下,便听得对面如是回敲三声,不一会儿,木墙从里面推开,一股香飘过来,秦相思嗅了嗅,发现是桂花酒的味道。 伙计做了个请的手势:“人就在里面,二位请从速。” 第8章 有事相求 成衣铺后面是小巷,充斥大小数十家私人酒坊兼简陋客栈,供那些夜不归宿的酒鬼暂住,或是长住。 有家酒坊与成衣铺仅一墙之隔,墙上有面窗,可窥探酒坊一隅,闻到对面飘来的阵阵酒香。 秦相思越过木墙走进去,没有看到人,简单环视后目光定在窗台上静静安放的酒坛上。她朝窗户靠近,桂花香愈发扑鼻,甚至还能听见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再近些,熏人的酒气掩盖了桂花的香气,秦相思眉头微蹙,捂着口鼻走到窗边停下。 她抬眸,酒坛后出现一个满脸沧桑的男人,他拿起窗台上的那坛酒,猛灌几口才隔着窗户对秦相思说:“王子妃,你来了。” 仁东悠悠地抬眼,一张口酒气扑来,秦相思面露不悦地向后退了一步。 “一年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心死之人,还在乎什么模样。”仁东颤颤巍巍地倚在窗前,低头将腰间系的一个香囊摘下,放在窗台上,他指了指道,“王子妃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别耽误太长时间。” 秦相思垂眸,看向香囊,上面绣着两颗红豆,正是不久前她嘱咐海棠送给他的。 自从红豆死后,仁东整个人埋在了酒里,浑浑噩噩度日,他其实谁也不想见,但看在对方送来的是红豆亲绣的香囊的面上,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又听那人提及王子妃有事说与他听,不宜为外人道,仁东深思少许,决定亲自与王子妃见一面。 想到此行的目的,秦相思也顾不得对方如何,单刀直入地开口:“红豆是小产而死。” “砰”一声,仁东手里的酒坛掉了,碎片与酒混合一地,不分彼此。 “她怀的是你的孩子。”秦相思又道,听到动静,她轻声一叹,往墙上一靠,说起了往事。 一年半前,秦相思心烦意乱在花园乱逛,无意撞见侍女红豆与人私会,她没有伸张。三个月后,红豆哭着过来找她,道是月信推迟月余。秦相思偷偷地带人出宫寻医士,果真确认是喜脉。 梓宫的侍女珠胎暗结,被传出去,不仅红豆性命不保,很可能会让大王子抓住把柄,借此算计景衍。 红豆告诉秦相思,她的表哥仁东是梓宫侍卫,两日前随景衍南下,表哥答应她回来后就会请求殿下为他们二人赐婚,不想意外陡生,红豆走投无路,私心想着王子妃当初能放过她与表哥私会,应当也会帮她隐瞒有孕一事,这才来找秦相思求助。 于理,秦相思可以私下解决掉红豆,让这件事永远不见天光;可于情,秦相思动了恻隐之心,她的确下不了手,只好私下安置红豆,等仁东随景衍南下归来再做商议。 不曾想命运无常,三个月后,本该安心养胎的红豆突然小产,彼时她身怀六甲,被人发现时,一切都来不及。 哪怕是现在,秦相思还能想起当时的画面:红豆从床上一直爬到门口,身后至床上一地的血,分不清哪些属于红豆,哪些属于未出世的孩子。 腹痛一夜的秦相思身体虚弱,见到这般惨状当场就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红豆已被安排妥当,入土为安。 忆起往事,秦相思避重就轻,详细道明红豆有孕小产一事,其他的则含糊带过。 窗里窗里雅雀无声,安静地只觉墙外酒坊叫卖声吵闹不已,闻者心烦意乱。 仁东抱着头,沿墙缓缓瘫在地上,他难以置信自己听到的事实,五官狰狞而扭曲。 良久,他才道:“一面之词,王子妃,你叫我如何信你?” “信与不信,全在你一念之间。”秦相思神情悲痛,眼眸低垂,“此事因吾而起,终是吾对不住红豆。” 一年前,红豆意外身亡,管事道是一场急病,仁东悲痛不已,随后是深深的疑惑,他南下前还和红豆见了一面,与她说说笑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红豆死得蹊跷,仁东几经辗转得知她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清凉阁,这才找上王子妃,打听红豆为何突然病故。 可惜王子妃的回答与管事如出一辙,仁东百般恳求,得到的结果全部一样;他无法接受红豆之死,伤心欲绝辞去侍卫一职,再不入紫薇城半步。 一年来仁东沉迷在酒里,在酒醉中消减悲痛,事到如今,他好容易才渐渐接受红豆离去的事实,不想又被告知红豆死亡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小产而一尸两命。 仁东笑了,他扶着墙面站起来,目眦欲裂:“王子妃,你真心狠。当年我如何求你都不肯说出真相,时隔一年旧事重提,甚至不惜拿红豆的旧物引我上钩,难不成王子妃是良心发现,开始可怜起我这个酒鬼了?” 满身酒气的男人隔窗怒瞪,青筋凸起,话里话外充满愤怒与嘲讽,对眼前的女子充满敌意。 “我确实有求于你。”秦相思坦然开口,“你身在宫外,行事方便,我想重查当年之事,望你能帮我这个忙。” 仁东哈哈大笑,眼中含泪,眸中带恨:“无风不起浪,王子妃有这等颜面,实在令人仁某刮目相看。” 秦相思知其有怨气,没有反驳,“事关红豆,我无可置辩;你心中有怨,我无话可说。” 仁东胸腔中燃起烈火,他怒气环身,一脚踩过酒水碎片,猛地伸手穿过窗台,拳头行至秦相思面前,仅差毫厘时又蓦地偃旗息鼓。 等一等,如果王子妃所言不假,那么红豆小产的时候,她不也是…… 仁东垂手,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看。 秦相思神色不惧,见他面带疑惑,颔首道:“红豆被我安置在外,为免打草惊蛇,她的安胎药是从我那份中匀出来的。” 简而言之,当年是有人意图让秦相思小产,不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红豆喝了开给王子妃的安胎药一尸两命。 仁东的怒气被震惊掩埋了,他怔怔地收回手,立定在原地,不言不语。 片刻后,他混沌已久的大脑终于开始思考,将秦相思告知他的事实与一年前自己的记忆拼接,东拼西凑后得知了令他震惊万分的事实。 然而当他看向王子妃时,唇瓣蠕动几许,最终,什么也没说。 秦相思发觉对面的敌意渐退,很快,她听见仁东说:“王子妃要在下如何做?” 她不觉有异,认为仁东突然改口是为红豆母子的缘故,深感欣慰。 秦相思交代了几句,最后道:“未来几日,帮吾留意梓宫的动静,如果有可疑的人,事无巨细,一一告诉吾。” “好。”对面的回答快速简单。 琉璃折回成衣铺时,秦相思还在店里挑选衣服,看得出她很喜欢这家店铺的款式,挑选几件后,询问掌柜能否定做。 琉璃不疑有他,与海棠点头示意,看着她捧着东西离开成衣铺,一转头,就听见掌柜说:“淑女想要什么款式的,不妨告诉一声。” 秦相思道想定做两套胡服,对方确认好尺寸及制衣所需的时间,又指着墙上的各色布料询问她。 “没有紫色吗?”秦相思扫了一眼,随口问道。 话音刚落,铺内众人面色一惊,愕然地看向秦相思。 掌柜思量少倾,笑道:“胡服裁制不难,可紫色就……还请淑女选别的颜色吧。” 秦相思看到琉璃给她使眼色,当下了然,歉道:“是我失言,那便换成玄色吧。”她笑了笑,又随意指几件襦裙买下。 “听淑女的口音,应该不是西凌人。”掌柜一边吩咐伙计取衣一边拿起算盘,笑着说,“这也难怪,在下刚来西凌时也差一点犯错,以为天底下和东祁一样,都是以黄为尊。” “两国相距甚远,少有往来,怎么可能一样呢。” 掌柜忙着算账,没听出秦相思话中的苦涩,而是就着话回道:“近两年倒是时常来往,自从开通互市,商队贸易频繁,人多眼杂。早先城门守将还会仔细核实身份,可如今每天都有商队出城,动辄上千人,一一细查哪能来得及。据说现在仅会核实领队的身份,商队一旦出了问题,责任全由领队承担,虽是省了时间,但也多了几分隐患,我还听说,近来沙漠有马匪……” 掌柜津津乐道,算盘在手中噼啪作响,丝毫不觉秦相思在他说起领队时就已经神思飞远,似是忽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敛眸深思。 梓宫,暮色四合,一辆马车缓缓在清凉阁外停下。 秦相思走下马车时,周姥携侍女已然在门外等候,不及言语,琉璃便率先一步喊外姥帮忙了。 出门一趟,满载而归。跟随的侍女侍从两手皆捧着东西,就连车厢都快被塞满,周姥未料到如此,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当下安排人搬东西。 秦相思逛了一整日,有些疲惫,吩咐琉璃将今日买的东西中择一些出来分给两位管事和侍从,其余地赏给清凉阁所有下人,说完她先一步进入清凉阁,海棠殿后。 主仆二人步履不停,回到寝殿虚掩门窗,确认四下无人,两人才坐在床畔说话。 “女郎,如今西凌有名的几个商队与守将关系不错,只要价钱合适,混在商队中离开,便是没有通关文牒也是可以的。”海棠的目光在窗外与秦相思身上来回切换,声音压得极低,“我已经打听过,最大的商队每十日出发,下一次出城是后天。” 秦相思原想通过暗市买两个假身份,获得通关文牒离开西凌,然成衣铺掌柜一句无心之言,让她灵光一闪。暗市交易毕竟有风险,官府时常严查,既然有途径无需假身份便就能离开西凌,秦相思不会错过。 听完海棠的话,秦相思道:“钱方面无需担心,未来几天我会不定时出宫,你寻个机会去将此事定下。” 海棠很想尽快离开西凌,但就现在情况,一时半会儿恐行不通,便只好默默点头。 她心想,希望仁东能早点查出线索,越快越好,如此,她就能永远地离开这个异乡地了。 第9章 各有心事 “听说王子妃今日去了西市?” 夜色如水,凉风习习,新月犹抱琵琶半遮面,躲在云层中,露出尖尖一角。 景衍梓宫不久,趁着天色尚早,去了一趟清凉阁,被告知王子妃半时辰前就已休息,便回了住处清晏堂。 越冰日以为常地向景衍禀报清凉阁近况。 “是,还带了两个管事一起。” 得知秦相思在西市逛了一整天,景衍想她难得出宫一趟,应当是累坏了,难怪要早早地休息。 越冰心道,自从前几日王子妃大赏梓宫后,接二连三赏赐不断,如今又与管事们走得近…… 心想如斯,他自顾自说道:“殿下,王子妃近来动作频频,莫不有心掌管梓宫庶务?姬淑女很快就要嫁进来,王子妃这时候有心操持中馈,不知何意。” 景衍正坐在灯下看书,闻言,翻书的动作一顿。 他知道秦相思重赏下人,原想她是在借着打赏纾解怨气,故而不曾多言,今日又知她在西市买了一车的东西,心下便更加认定,自不会再疑惑其他。 越冰所言令景衍陷入了沉思。 他未想到此节,因是三年来秦相思从不过问梓宫庶务;哪怕两个多月前,景衍下令由他亲自严查清凉阁一草一木,一饮一食,秦相思亦不曾多问。 联想过去几日秦相思种种行径,她未必没有生出管家的心思。 不日后大婚,姬嫣然入主荷花台,她的身后有母家,有姬王后,将来还会有孩子,即便日后不依靠景衍,她的身份地位无人能撼动。 可相思不是,她既无母家,又无子嗣,想要在梓宫立足,如若不掌管中馈大权,怕是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何况,以姬嫣然的性子,很难说日后能与相思和平相处。 景衍扶额心想,相思自幼失恃失怙,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便只有他。 思及此,心中当下有了分别。 只是……景衍敛眸,俊美的侧颜在烛火下浮出暗影,勾勒出线条分明的五官,微光落在好看的眉眼上,仿佛笼罩一层迷雾。 掌家大权么。 她有此心,何不亲自说与他听?只要她开口,景衍心想,他是不会拒绝的。 事实却是,她通过赏赐掀开一道口子,与梓宫管事亲近,再之后水到渠成——她情愿绕圈打转走远路,也不愿走向景衍开口这条捷径。 景衍眼帘微动,心道,看来迎娶姬嫣然,真的令相思伤心难过,一病两月不说,又无意间知道了弦月湾一事。 那夜星空璀璨,明灯灼灼,景衍温情脉脉,以为一切水到渠成,却不想姬嫣然无故落泪,即刻打道回府,以至一度不愿见到他。 景衍知是相思作为,她定是说了些什么,才让姬嫣然失控。 好在,困难迎刃而解。姬嫣然原谅了他,甚至将那晚生气落泪的缘由讲述得清清楚楚。 景衍原想不起是哪句话开始的,直到姬嫣然言明后他才终于明白,是所有:从弦月湾开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与三年前相差无几。 他知相思倾心于他,不曾想情深至此,竟连他三年前说的话都记得分毫不差。 景衍却是忘了,不及深思,脱口而出,触动了姬嫣然的伤心处。 回想此事,景衍心绪几许沉浮,竟有丝丝隐秘的欢喜。 任何一个男人知晓有女子将他的话刻在心头,想必都会隐隐自豪,景衍非圣人,不能免俗。 不消多时,景衍神色稍霁,唇角微扬几许,淡淡道:“她是孤迎娶的第一位王子妃,主掌管家大权理所应当。” 越冰闻言微微一惊,不敢有异,点头应是。 景衍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孤记得,王子妃行赏有遗漏?” 越冰点头:“是,苏管事和她手下的人不在其中。王子妃连着几次打赏,都没有他们。” 苏管事是姬王后的人,明里暗里帮着做了不少事,日后相思掌权,再留姬王后的人在梓宫,只怕后患无穷。 景衍默不作声,两指不停地摩挲着书页,烛光下墨玉般的眸子覆上一层阴影。 片刻后,他才吩咐越冰:“母后送进来的人,寻个由头全都打发了吧。” “是。”越冰诺然。 西域关入夜渐冷,秋风吹打在冰凉的城墙上,两面黄旗随风摇曳,唯有守护边关的士兵岿然不动。 时无度立于城墙高楼,俯瞰远处。 月光淡淡,照不尽茫茫沙漠,眼前昏暗不明,如同深渊无始无终。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1,白天来此一观,感叹前人所言千真万实;不想夜晚的沙漠只一眼便叫人不寒而栗。” 时无度闻声回头,看清来人,微一拱手:“兄长。” 周元浅笑回礼:“子义。” 时无度垂眸,周元这个时辰来寻他,想必是有话要说,而他正好有事要问对方。 两人点头示意,不约而同地沿着城墙走到角落,月光在地面照出两个身量相仿的影子,一左一右。 “请兄长告知,阿姐此赴边关,是否另有隐情?”时无度问。 周元摸了摸鼻子,笑着反问:“子义不信晴晴是来陪你过生辰的?” 时无度摇头:“我从不过生辰,阿姐知我,十几来年从不打扰。可此次入关,阿姐连兄长与鸢鸢都带上了,想来有重要的事,她不知如何说与我听,便委托兄长代言。” 姐弟两人生辰已过,时芜晴没有要走的意思,借着叙旧,鸢鸢思念舅舅的名义暂住于此。时无度未执一词,默许弘舟回梧州城内的住处收拾间干净的院子出来,结果时芜晴婉拒了。 不得已,永宁侯府的人只得都安排在西域关城内。时无度原不作他想,但时芜晴每次见他,温声叮嘱两句后欲言又止,面色为难地看向夫君周元。 时无度与时芜晴,有时不必言明,仅需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在想什么。 周元笑了笑,神色有些艳羡:“子义不愧与晴晴龙凤双生,心有灵犀,便是我这个做丈夫的都自叹弗如。” 说罢,又道:“此番入关,确有一事相告。晴晴深知书信无用,只好亲自前来;又担心说不动你,便带上我与鸢鸢同行。” 时无度看他:“到底何事,请兄长告知。” 周元沉吟片刻开口:“时老公爷病重,圣上先后派三名太医诊治。太医们口径一致:老公爷只怕撑不到年后。” 时无度面色一沉,陷入了沉默。 周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微弱的灯火下,半脸胡子的时无度露出一双幽黑的眼眸,在夜色中映出火苗的模样。 预料对方会如此反应,周元不等回答,继续道:“先前晴晴已书信一封告知岳丈此事,结果不尽人意。”话音一顿,他苦笑,“岳丈书信仅回了一个字:不。” 时无度一言不发,当周元说完后,气氛逐渐变得静默,回旋耳边的是刮在石头上的阵阵秋风。 过了许久,沉默多时的时无度才终于开口:“阿姐是想我回去,见镇国公最后一面。” 周元颔首称是。 时无度忽地嗤笑一声,冷着脸道:“阿姐糊涂,收到父亲书信时就该明白,既然连父亲都无法说动,又如何能说服我。” 言语间,似乎在说他不愿回去。 周元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出发前他就劝过晴晴,子义心如坚石,完美地融合了岳丈与时老公爷的性格,且更胜一筹。 但一想妻子那张泫然欲泣的容颜,周元心头微动,硬着头皮劝说时无度。 “老公爷戎马倥偬一生,为东祁立功无数,德高望重,如今油尽灯枯,若临终前儿孙都不在身边守孝,传出去,只怕会让天下人耻笑。说时氏乃名门望族,时国公生前儿孙健在却不承欢膝下,唯有孙女一人陪伴,有失大家风范。” 时无度冷哼一声:“倒不如让外人知镇国公生前做得好事,便再无人嚼口舌之言。” 若顺着话往下说,怕是要提及时家秘辛,周元不便深究于此,只好道:“子义,老公爷生前做了什么,我不予置评;可你是时家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默了片刻,时无度生硬地撇过头,音如冰霜,如数寒冬。 “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不做时家子孙。” 祖父与阿父,一个无情,一个无义。 就像他与阿姐的名字。 周元眉心微蹙:“那你可曾为你阿姐考虑?晴晴不仅是时家女,更是周家妇。她是吾妻,是鸢鸢的阿娘,她有自己的小家要顾,你不能把时家的责任全部推给晴晴一个女儿家身上,时家的继承人是你时无度,不是时芜晴。 “过去几个月,晴晴公府侯府来回奔波,她不仅要关心老公爷的病情,还要打理侯府大小庶务,再这样下去,只怕等不到你回京,晴晴就先一步积劳成疾。” 言及阿姐,时无度不再说话,立在原地静静地听着。 周元看在眼里,胸中有数,最后道:“言尽于此,就看子义如何抉择。” 说完这一句,他颔首离去,留下时无度独自一人在夜风中傲然屹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也不知时无度站了多久,当他抬头看向天空,月亮逐渐西移,往沙漠的另一端去了。 中秋将至,天上的月亮逐渐有了分别,从新月开始一日日地变化。 时无度看向天空明月。 祖父病重么。 如此一来,他留在西域关的日子不会太久,他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第10章 无事殷勤 自月见飘然而至,离八月十五中秋越来越近,西市从早到晚愈发热闹人多,而秦相思隔天就要去西市逛逛,乘兴而归。 清凉阁的侍女渐发习惯了隔日回宫马车车厢里满满当当的货物,因为王子妃会慷慨地将买回来的衣食首饰,各种小玩意儿等赏赐给她们和各院管事;拿人手短,每当王子妃出宫逛街,天刚擦黑,侍女们就会候在清凉阁门外,等待王子妃满载而归。 这一日,八月初九,距离景衍与姬嫣然大婚还有三天,天清气爽,暖阳和煦。 照样是秦相思出宫游于肆的日子,两个守门的侍女吃过早饭,趁着空暇闲聊两句。 “最近咱们清凉阁挺热闹,三天两头有人来打听王子妃的喜好。” “可不是吗,就王子妃出手阔绰的架势,他们上赶着来咱们这里。” “说起来,苏管事有几日没来了。她最不待见咱们清凉阁,隔三差五就要来闹一番,怎么突然安静了呢。” “你怎么不盼点好!苏管事多难缠啊,不来最好,清凉阁不欢迎她!” 谈及苏管事,俩人你来我往说了两句,字里行间充斥着对此人的不满,最后两人停止了交谈,互相看着对方表露疑惑。 苏管事行事高调,便是不来清凉阁,梓宫别处都会有她的影子,最近日梓宫确实有点莫名的安静。 “你说,她会不会是病了,所以没来吧?”其中一人想了想道。 另一个侍女挠挠头,不等她回应,头顶上一道声音传来,替她开口。 “那老婆子不会来了!”琉璃出现在门口,视线两边各扫一圈,得意道,“殿下打发她离开梓宫,以后都不会出现在这里。” 侍女俩面面相觑,问:“琉璃姐姐,你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琉璃昂着脖子,高声道,“她素来仗势欺人,不给咱们清凉阁好脸色,活该她被赶出去,哼!” 许是三年来因苏管事而受的恶气一扫而空,琉璃感到身心舒畅,不吐不快, 侍女看琉璃拍手称快的模样,弱弱道:“苏管事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走了,真的没关系吗?” 到底是王后的人呐,殿下说赶就赶,若苏管事心中怨恨,跑到王后跟前嚼舌根,说是王子妃教唆的,只怕她们这些下人又要跟着王子妃受气。 琉璃不满地睨了对方一眼,“有什么好怕的,到底不是王子妃赶人走的。殿下心系王子妃,自然会为她说话。” 殿下都发话了,苏管事在王后面前再得脸,如何比得上殿下与王后母子亲情。 侍女想想有几分道理,觉得梓宫没了此人一身轻,素作笑谈,三人一吐为快。 琉璃眼尖,说笑间远远地见到有人往清凉阁的方向来,定睛一看,圆圆白净的脸上眉开眼笑,忙迎了上去。 来的是绣衣局的管事,身后跟着两名侍女,双双捧着花团锦簇的衣服,笑脸盈盈地候在廊下。 秦相思闻到消息出来,她站定在石阶上,垂眸看向下首,目光往左边侍女的手上留意少倾。 绣衣局每月会送新裁的衣服过来,无一例外都是西凌的各色款式,今月一反往常,一同拿来的还有东祁的各式服装,率先入眼的便是左边侍女手中最上面两套浅紫暗花的窄袖胡服,次之是几件绣花织锦衣裙,如是相同的浅紫色。 故乡的衣服,秦相思一直以来嘱托海棠出宫去买,偶尔心血来潮亲自去西市挑选,从来不会麻烦绣衣局。 思及此,她指着左下首的衣服问:“这是哪来的?” 绣衣局的管事说:“禀王子妃,这些都是殿下亲自吩咐按照您的尺寸裁制的新衣,希望王子妃满意。” “……”景衍无缘无故着人给她做东祁的衣服作甚?竟都选了浅紫色,难道他不知只有西凌王室才能用紫吗? 秦相思没有立刻收下,而是道:“这颜色,不合规矩吧。” 管事和善应道:“王子妃放心,只在梓宫里穿不算逾矩。” 琉璃在一旁傻笑,秦相思乜她一眼,大体有了猜测,当下不再多言,命人收下新衣,又知会海棠赏赐三人。 绣衣局管事笑眯眯地接过,连连道谢美言几句后才携人躬身告退。 回到殿内,秦相思甫一坐下,凛凛凝着琉璃问:“殿下那里,是你说的?” 琉璃觑一眼秦相思,见她神情肃然,笑容戛然而止,矜矜答:“……是,王子妃不高兴吗?” 秦相思敛眸,似是在隐忍着什么情绪,抿唇不语。 琉璃是景衍的人,不,就她单纯天真的性子,她忠于秦相思,也忠于景衍,两者无外分别。 秦相思从不拦着她去清晏居通风报信,因为知道就琉璃的心性,说不出意味不明,挑破离间的话来,至多是就事论事地向景衍禀告清凉阁发生的大小事宜。 曾经,秦相思对琉璃的小动作喜闻乐见,觉得景衍是在关心她,所以时时垂问;如今想来,她当真愚昧,若景衍真的关心,何不亲自来清凉阁,何苦多此一举,通过一个无知侍女来了解她在清凉阁的生活。 但秦相思不会阻拦琉璃,现在的她甚至会放任对方去找景衍,有些事,能利用琉璃的单纯一叶障目,对秦相思而言,是件好事。 不知是不是诸番与苏管事斗智斗勇的缘故,如今琉璃也学会揣摩主子的心思了。秦相思不过是在成衣铺无心问了一句,她就记在心里,转头将自己揣度的结果告诉景衍。 忖度片刻,秦相思微凛的神色蓦然变得凝重,精致如画的眉眼好似染上一层愠色,她冷冷道:“从前如何我不管你,无中生有的事,你以后别说给任何人听。” 琉璃怔愣了下,唯唯诺诺垂首,“是,奴婢知道了。” 无中生有,这是在说她猜测有误,王子妃并不喜欢紫色。 秦相思不再多言,于是唤海棠更衣。 琉璃知道王子妃又要出门了,亦步亦趋地跟在海棠后面。 “这里不用你伺候,出去吧。”秦相思淡淡道。 琉璃脚步顿住,心里清楚王子妃在气头上,应声后退出房间。 待人一走,梳妆台前愠容满面的女子神色倏变,眉眼平和,全然不见怒意。 海棠手执发梳微微一笑,轻声道:“以琉璃心思,怕是深信女郎气在头上,一时半会儿不会跟在身边了。” 秦相思颔首:“如此最好,省得出宫后还得寻由头打发她,借口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那丫头再单纯,时间一长难保不会心生疑虑。” 近来秦相思时常出宫,西市人来人往,马车不通,打发侍卫倒是容易,随意胡诌身子不便,男女授受不亲,他们不敢逾矩;可琉璃不一样,她是秦相思的贴身侍女,如影随形,要支开她需得想别的法子。 昨日仁东传来消息,他抓住了一个可疑人物,等秦相思的指示。她正愁今日出宫该如何打发琉璃,不想天赐良机,送衣事件给了她生气的理由,即便出宫不带上琉璃,旁人也不会起疑,只会以为琉璃惹王子妃动怒了,怕打扰贵人游玩的心情,遂自愿留在清凉阁,闭门不出。 清凉阁左院小厨房内,炊烟袅袅,下人守在灶台前看火,厨娘在准备午饭,周姥在一旁的桌案上和面。她今天来的早,揉了两三个时辰的面,腰酸背痛,两只胳膊酸疼不已,脸上挂着细汗。 不一会儿,周姥停下动作,靠在桌案前擦汗休息。 琉璃正是这个时候来找她,一进门,周姥双手叉腰,微喘地看着外孙女问:“瞧你垂眉苦脸的,怎么了?” 琉璃一五一十地将来龙去脉浑都告诉了外祖母,说完,她觉得十分委屈,蹲在一旁郁郁寡欢。 周姥默默地听完,缓匀了气息才说:“你呀,好心办坏事。三日后准王子妃就要进门,王子妃心里肯定是憋屈烦闷,日子越近心里就越难受;一连好几天她都不愿意见殿下一面,更不想听到有关殿下的人或事,你这个时候上赶着用殿下的名义讨好她,王子妃不气才怪。” 说罢,又缓了口气,苦口婆心对外孙女道:“大婚前后几日你就少去殿下面前晃悠,省得再惹王子妃不痛快。若王子妃气急了,一怒之下将你打发出去,不许再踏入清凉阁半步,我看到时候,你就去荷花台伺候准王子妃吧。” “阿姥!”琉璃着急地跳起来,噘着嘴,一张脸圆鼓鼓的,“王子妃对我那么好,我才不要离开清凉阁!可,可是殿下待王子妃也很好,王子妃又是那么地喜欢殿下……” “主子间的事,终究不是你我这些下人能担待的。王子妃心里苦,好在还能去西市游逛玩乐,等心里那堵气散了,王子妃与殿下就会和好如初了。”周姥说着,净手后又开始和面。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琉璃问。 周姥手里的动作不停,和面后,揉捶拍打,十分娴熟。 “等生米煮成熟饭,日子一长,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王子妃会接受的。”周姥道,“王子妃打小无父无母,除了清凉阁,她没有别的去处,殿下是她唯一的依靠,假以时日,王子妃会想明白的。” 周姥的想法与景衍如出一辙。秦相思双亲皆故,就算回到东祁也无家可归,眼下梓宫才是她唯一的家,清凉阁是她的住处,景衍是她的夫君,除此之外,她再无旁的归宿。 是以,她与景衍都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秦相思不仅不会与景衍和好如初,而且还会离开西凌,回到东祁。 听完周姥一席话,琉璃终于茅塞顿开,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她又问:“阿姥,你在做什么?” 甫一进来时,琉璃就注意到周姥在和面,眼下才了询问的有心思。琉璃在一旁观察少许,目光往下移,看到桌案旁一箩筐内装了太半大小不一的面块,觉得模样与西市卖的月饼有几分相似。 然后,她就听周姥说:“中秋快到了,我试着做些月饼让王子妃尝尝,我也是第一次做,不知道能不能合王子妃的心意。” 周姥虽是东祁人,但幼年时随父母逃到西凌,对月饼的记忆停留在儿时,且父母抵达西凌不久去世,渐渐地,她如西凌人一般,不过中秋。 直到遇见王子妃。第一年中秋,清凉阁上下聚在一起赏月吃饼,周姥封存数年的记忆打开,但仅限于此,她会在中秋到来之际去市集回忆儿时的记忆,而亲自做月饼这件事,与周姥而言,十分陌生。 琉璃有些惊讶:“阿姥从前也不做这些。” 西凌没有中秋之说,往年八月十五,王子妃说想吃月饼,大家一起去西市买来,围在清凉阁的庭院中,一边赏月,一边吃月饼,喝着桂花酒,最后再一起玩花灯,尽兴方散。 琉璃想着今年中秋不外乎如此。 “这个月好事坏事都撞一起,我是怕王子妃触景伤心,总得寻法子逗她开心才是。” 坏事:景衍姬嫣然大婚;好事:中秋将近;且两者前后只相差三天。 “阿姥关心王子妃胜过我。”琉璃撇撇嘴,她倒不是生气,就是单纯地说着话,唠唠叨叨的,“我记得阿姥说过,王子妃长得像表姐,所以对她格外上心。” “不是像,只是年纪相仿,我有时瞧着王子妃,就觉得是你表姐回来了。”提及亲孙女,周姥眼中含雾,“也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 王子妃初至东祁时活泼生动,笑起来更是灿如烟花,不似现在身小体瘦,汤药不断,见者哀怜。 一想到当年丢失的大孙女也会如此消瘦多病,周姥便心疼不已,怜惜疼爱悉数汇聚于此刻,她看着案板上的面团,周而复始地揉搓起来。 昏暗少光的地窖里,海棠小心翼翼地搀扶秦相思,前面有个男人打着火把带路。 这是个酒窖,甫一进入,扑鼻而来满满的酒香,秦相思缓缓地跟在仁东身后,视线昏暗不明。 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秦相思以为是老鼠在作怪,没放在心上,继续跟在后面往酒窖里走。 行至深处,声音愈来愈近,忽而一团黑影直直向着秦相思扑来,吓得主仆二人呼吸微窒,来不及尖叫出声,只听扑通一声,黑影定在不远处,似乎是不动了。 仁东此时也停下脚步,火把握在手里,照出一条光明之路。 秦相思长舒口气,挽着海棠彼此安慰,然而下一刻,那黑影沿着光路像阴沟里的老鼠般爬行上前,整张脸盖凌乱的头发中,跪在秦相思面前,不停地磕头。 咚咚咚,概因是磕头太用力,地板都发出了不协调的音色,偌大空旷的酒窖中,回声不断。 “王子妃,求您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吧。” 第11章 子虚乌有 秦相思惊魂未定,没有认出来对面是谁,直到仁东将火把停在那人面前,照映出一张面如土灰的脸。 两名女子脸色煞白,差一点惊惧出声。 秦相思半个身子向后仰去,杏眸圆睁,壮着胆子在火光下仔细辨别那张脸。 “苏,管事?”秦相思些微不确定地问。 “是奴婢。王子妃,救奴婢一命吧!” 果真是她。 不怪秦相思认不出她,此刻跪在跟前的苏管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像是刚从乞丐堆里爬出来似的,浑然没有半点从前趾高气昂的模样。 得到肯定的回答,秦相思眉心微拧,紧抿朱唇,面色露出几分不悦来。 海棠看了身旁一眼,旋即望向地面,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苏管事么。我记得殿下三日前将你赶出了梓宫,怎么,苏管事有困难?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好端端地求我家王子妃作甚,为何不去求东宫王后替管事您撑腰呢?” 一听到王后两个字,苏管事面上血色全无,她吓得向后爬了两步,接二连三磕头求饶。 “王子妃,是奴婢有眼无珠,过去对您多有不敬,您大人有大量,奴婢给您磕头,给您磕头。” 苏管事欲哭无泪,惊恐万分。她被赶出梓宫不久便去求见王后,熟料王后闭门谢客,无奈之下她只得离开紫薇城,回家再作打算。 万万令想不到的是,苏管事前脚刚踏出城门,后脚便被人追杀;若非她管事多年看人脸色行事,只怕如今早已身首异处。 她不敢回家,装成乞丐掩人耳目,混在西市的阴暗角落里,不经意间看到王子妃,那一刻心血潮涌,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她只知道王子妃不会杀她,说不定还会救她一命。 好不容易才终于寻得机会,苏管事刚从乞丐堆里出来,就被人发现了,她以为小命不保,不想那人将她带到此处,一日两餐地关着她。 苏管事平安度过了一日,知道囚禁她的人与刺杀她的不是同伙,先前遇到的刺客银刀在手,见她就砍,完全不像是会手下留情的样子。 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在昏暗无光的地窖里呆了一日,竟然能再次见到王子妃。苏管事如获至宝,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敢轻易松懈半分;或许就连她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向王子妃求饶,而她素日倚仗的东宫王后,全然不顾她忠心多年,便已然将她当作一枚弃子,弃之敝履。 “你想吾如何帮你?”沉默少倾的秦相思开口,她缓缓上前,音色寒若冰雪,“帮你引见给东宫王后,你当如何?” 苏管事已然快被吓傻了,额头磕得满是血,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根据仁东的说法,苏管事是被人追杀沦落至此,此刻见她神情,想来要取她性命的,应是东宫王后无疑。 苏管事必然知道些什么,不然王后不会急于杀人灭口。 “王子妃,奴婢求您,只要您高抬贵手,帮奴婢这一回,奴婢今后绝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是在天涯海角也会报答王子妃恩情。”苏管事卑微屈膝,说话间都在发抖。 几日前苏管事还是那般尖酸刻薄,小人得志的嘴脸,不过朝夕,便跪在面前俯首帖耳,屈膝求饶。 秦相思冷冷地盯着此人,眉头紧锁间生出几分厌恶来,只觉得周遭的空气沉闷,让人窒息。 “苏管事是说笑呢,你都逃到天涯海角了,如何报答?”海棠见秦相思不发一言,瞪着苏管事冷笑,“你若真有诚心,不妨今日就提前报恩,如何?” 苏管事没有立刻回答,她小心谨慎地觑着眼前仙姿玉貌的女子,正好对上双冷若冰霜的眼眸,冰冷犀利似刀如剑割在她身上,苏管事吓得合不拢嘴,急忙垂首,再不敢抬眼半次。 “是是是,谨从海棠姑娘吩咐。” “算你识相。”海棠道,“我有话要问你,把你知道的,一字不落地都说出来,倘若有一字虚言,我即刻把你扔在大街上,千人瞧,万人看。” 苏管事心惊肉跳,生怕自己再被人追杀,忙不迭磕头应道:“海棠姑娘想知道什么,老奴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海棠颔首:“好,那便从王子妃小产一事开始。我问你,当年那碗安胎药是怎么回事?王子妃喝下不久后腹痛小产,药是我从外头药馆里抓的,一直相安无事。为何你兄弟去过药馆后,药就出问题了?” 闻言,苏管事眼瞳骤缩,稍纵即逝。 “休想隐瞒!我已查明,当年你兄弟借孙子生病为由,几次三番往药馆里跑,别说你和这事没有关系。”海棠又道,“此事量你不敢擅自做主,快说,是谁指使你的?是不是王后?” “老奴,老奴……”苏管事闪烁其词,似有意在遮掩什么。 海棠朝男人看了一眼:“仁东。” 须臾间长刀银光一闪,借着火光照在了苏管事的双眼上,刺眼夺目,男人横眉立目,似乎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剥了她,惊得苏管事畏畏缩缩地往角落里退。 “我说,我说。”她面无血色,踌躇少许倏然张口。 秦相思一直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苏管事,当她看到对方眼神慌乱,神情有异时,心里愈发地堵塞不通。 她不想留在这里,哪怕心里早已有了一个疑影。 “这里交给你们。我出去透透气。”秦相思抚着胸口,沉重地呼吸着。 海棠唇瓣微动,意欲上前说些什么,仁东横臂一栏,望着她摇了摇头。 “上面房间今天不会有人来,王子妃去那里稍等就好。”仁东道。 海棠也点点头:“好,奴婢问完后就去找您。” 秦相思颔首,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伫临窗畔,秦相思凝望着蓝天白云出神。 她想到了景衍。 当年,秦相思有孕的消息被琉璃书信一封告诉了南下出使的景衍。秦相思事先并不知情,她那时正计划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小产,不曾想,一夜醒来,本在南下之路的景衍突然出现在眼前,眉开眼笑,一向温润如玉的他,竟激动地握住秦相思的手,表达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又得知他是连夜回宫,就为了看望自己——秦相思于心不忍,欲言又止,最终默默地将真相吞入腹中。 一想起景衍渴望期待的眼神,秦相思怎么也开不了口。 清晨破晓,景衍离宫,为了安胎顺利,他答应秦相思,暂时将有孕一事按下不表,待他南下回来再做决定。 秦相思为了不让人怀疑,便开始一日日地喝着安胎药,想着毕竟是益气养血,应无大碍。 谁知一个月后,她突然小产了。 安胎药是海棠从宫外抓的,一直相安无事,秦相思却在那一日喝了安胎药后腹痛不止,提前来了月信;当她和海棠意识到药有问题时,身怀六甲的红豆早就没了呼吸。 被小产之后两个月,景衍南下归来,他隐忍痛苦,抱住秦相思温言细语地安慰她,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见到伤心难过的景衍,秦相思愧疚难当,一连几个夜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她想告诉景衍实情,可实在在开不了口,等到她终于决定说出口时,才发现已经没有告诉景衍的必要了。 那碗落胎药大伤身体,秦相思开始月信紊乱,时常腹痛,医士说她气血两亏,若今后还想有孕,需要好生吃药调养身体,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同房更是尽量避免。 自此秦相思开始调养之路,谁知吃药吃了大半年,虽不再腹痛,但月信紊乱并无好转迹象。海棠无意间说别是药有问题,暗中观察许久才终于取得些微药渣,跑到宫外药馆一查,果真如此。 主仆俩后背发凉,药方是宫里的医士开的,药是梓宫的侍女去取的,加害秦相思的人,无疑身在紫薇城。 至于此人是谁,当两个多月前景衍开始严查清凉阁一饮一食的时候,秦相思心里的疑影才逐渐清晰,但苦于没有证据。 而现在,一切都将清晰明了。 时隔一年之久,秦相思迟迟不再有动作。想来那人觉得风头已过,当年虽将参与其中的医馆大夫,药馆掌柜一一灭口,过去三月的药案也一并摧毁,但人心难测,世事无常,药馆新任的掌柜发现药案有失,遂开始补全,药馆伙计记忆有限,只想起大概,而最先想起来的,便是三个月以来药馆的常客。 好巧不巧,其中的一位常客,经过仁东打听,正是苏管事的远方弟兄。 神智回笼,秦相思立定窗前深深地呼吸,她呼吸着新鲜清新的空气,将胸腔内的污浊悉数排出。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两步开外的距离。 “女郎。” 秦相思没有回头,继续望着天空,问:“如何,人可是招了?” “嗯。”海棠点点头,“事无巨细,她浑都说了。” 海棠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对劲,秦相思转过身看她,发现她一脸木讷,形同木桩。 “瞧你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苏管事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海棠眼神闪烁,吞吞吐吐:“女郎,我……” 见状,秦相思也不等她回答了,先行一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当年害我和红豆小产的,是不是东宫王后?” 海棠怔愣了片刻,内心翻江倒海,浪涛汹涌,最后,麻木地嗯了一声。 “……是。” “我就知道,一定是王后。”秦相思冷笑了下,眼底悲凉一片,她靠在墙边,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喃喃低语,似问非问,“海棠,你说景衍知不道这件事,知不知道,害我小产的,是他的母后。” “我……” 秦相思自问自答,笃定非常:“他肯定知道。” 那人位高权重,维护血统纯正,必然是不愿秦相思有孕在身的,想想也是,能让景衍按下不表,心照不宣地替对方暗中消减隐患之人,唯有他的亲生母亲。 哪怕,东宫王后害死的,是他的孩子。 孩子…… 秦相思嗤地一声笑了,哪里有孩子,她根本就没有怀孕,小产一事更是子虚乌有。 只不过在外人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包括景衍。 第12章 不想见他 从前种种不明,疑惑,全都在此刻揭晓答案。 三年时光,秦相思和景衍聚少离多,真正朝夕相处的日子,只有在成婚的第一年。可那时候她刚至西凌不久,水土不服,景衍体恤她,安心让她养好身子,不曾碰她。那时秦相思还以为,自己遇上了世间最好的男儿,如今想想,当真是糊涂不堪。 原来从一开始,景衍就没打算碰她,怪不得西凌王每每要派人出使别国,促进互市时,他总是一马当先。 秦相思今时今日终于明白,她其实在等一个答案,而今,她也终于等到了。 真好,她不会心有不舍。 秦相思自嘲地笑着,余光瞥见海棠涕泪交加,忽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秦相思微微一怔望着她,下一刻,丫鬟抓住她的裙角,泪如雨下。 “女郎,他们,他们欺人太甚。假如当年,女郎真的有孕,只怕也会像红豆那样……”一尸两命四个字,海棠哽咽难言。 即便秦相思怀孕是无中生有,即便王后暗地打掉的是空胎,也无法掩盖她的狠毒,甚至景衍暗中包庇。 更不用说,当年无辜惨死的红豆,才是真正地一尸两命。 “万幸,我没有怀孕不是么。”秦相思蹲下身,抱住海棠,轻声地安慰她,“我现在平安无事在你面前,没有假如。” “女郎……呜……”海棠的眼眶艳红似血,她失控地扑在秦相思的怀里嚎啕大哭,不知她是害怕还是恐惧,此刻心慌如麻,再也不能言语。 似乎是真的被吓坏了,海棠哭得不能自已。 明明秦相思才是受到伤害的一位,海棠声嘶力竭,哭天抹泪,倒是比她看上去看要难过。 也是,她们主仆二人在西凌相依为命,彼此感情深厚,情同姐妹。如果秦相思在西凌真遭遇什么不测,独留海棠一人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怕是难熬。 只有海棠一个人,她未必能回得去东祁。 秦相思心头一暖,眉眼间溢出温意,她抱着海棠温声安慰许久,心情却是异常平静。 她其实还有个秘密,在心里隐藏至今,不曾告诉任何人,包括海棠。 于她而言,这个秘密难以启齿。 她与景衍夫妻一场,三年来却是有实无名。但,除了秦相思本人外,没有人会相信,哪怕景衍,也会深觉她与他有夫妻之实,否则当年,他不会相信秦相思有孕。 只可惜造化弄人。 秦相思一边抚摸着海棠的头发,一边心想。 这个秘密,她将永远地烂在肚子里,不会告诉任何人。 月见初九,距中秋还有六日,西市人满为患,喧杂不休。 收拾好情绪的主仆装作无事地在集市游逛,路过贩酒的小摊,商贩拿着酒碗四处吆喝,看到秦相思走近了,照例笑着揽客。 “淑女,要不要尝尝我家的酒?这可是东祁地道的梨花春,西凌只有我们一家,别家是喝不到的。” 瞧着商贩手里摇晃的酒碗,秦相思面无表情地接过,浅尝辄止。 舌尖回味几许,秦相思神情松动,轻轻地点头:“嗯,确实是梨花春。” “女公子识货。”商贩惊讶微许,旋即咧嘴而笑,特意改口换了东祁的称呼。 秦相思面色依旧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她放下碗,目光从整个摊贩上一扫而过,随后朝商贩扬起下颌,轻飘飘地说:“还有多少,我全都要了。” 话音一落,海棠直接将钱袋扔过去,沉甸甸的,将酒碗都砸碎了。 商贩确认都是黄金,笑得合不拢嘴,点头哈腰称是,收下钱袋后动作麻利地安排伙计搬酒,服务周到,一路几十坛酒送到街口,掌柜眼见秦相思只有一辆马车,不由分说着人送酒上门。 行至紫薇城,外人不得擅自进入,只好一坛又一坛地把酒搬下车,堆在城墙脚下,数排并立,叹为观止。 好在侍卫早一步回梓宫报信,管事侍从们备好马车紫薇城外等候,城门守将见是梓宫的马车,也见怪不怪了,确认都是酒后放行。 秦相思坐在马车里不闻不问,她知道有人会处理好此事,甚至当她回到清凉阁时,便已有侍从提前送了一坛酒过来,好能够让王子妃及时品尝。 弦月当空,廊下暗香浮动,秦相思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故乡的梨花春,眉目之间染上层层红绯,杏脸桃腮,于月光烛火交融间更添几分媚意。 秦相思悠然吃酒,吃得有些累了,她单手支额,另一手举杯邀月,银辉下,酒盏浮现水波的影子,她怔怔地盯着流动的波纹看,痴痴地笑着。 有钱能使鬼推磨,近来秦相思散财万金,下人们待她诸般殷勤,说到底,无非是因利而聚。 可景衍呢? 这些天,她挥金如土,从西市买回的东西多如牛毛,哪怕下人们提前向景衍禀报,可大婚将近,景衍日不暇给,他如何能亲自一一过目?还是说,不论秦相思开销多大,买回的东西有多少,他都默许不再过问? 因为愧疚么? 酒盏倾斜,佳酿水流般洒落一地,秦相思神思混沌,一松手,酒盏沿着案几滚了下去,打转几圈后停下。 秦相思伸手去捡,甫一碰到冰凉的瓷物,咕噜声响,酒盏沿着木栏径直掉在了草地中。 她倚着栏杆往下看,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便晃悠着身体走到院中,摸索着寻找酒盏。 “王子妃,让奴婢来吧。”琉璃匆匆地跑过来。 秦相思不容分说推开侍女,眼神凶狠狠的:“走开。” “王子妃……您生病才好,不宜喝这么多酒。”琉璃目光扫过案几上的空酒坛,一脸担忧地看着秦相思,几次三番想要扶她,无一例外被推开,她只好将求救的目光落向海棠,希望对方能帮忙,然而海棠恍若未见,甚至制止了想要过来的周姥。 “女郎说了想一个人静静,琉璃你也快回来才好。”海棠说。 琉璃不听,寸步不离守在秦相思身边,再度被无情地推开时,圆脸侍女心一横,咬着牙跑了出去。 月色清寂,夜凉如水。秦相思蹲在草地上,俯身去寻掉落至某处的酒盏,廊沿下一路摸索,最后她触到了冰凉物,但不是来自酒盏,而是一只手。 那只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腕,秦相思缓缓抬头,就着微光,景衍那张神清骨秀的面孔撞入眼中。 秦相思怔愣不语,那一刻她觉得自己醉了,想必是心里痛骂景衍太久的缘故,不留神,人就在眼前了。 看来还是不能在背后骂人呐。 秦相思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她揪住对方的衣领向外抵,没好气道:“你走开。” 景衍不为所动,眉宇微蹙,他扶着她站起身,两人近在咫尺,他低头看着她双眼迷离的样子,“相思,你喝醉了。” “我没醉!”秦相思倔强地扬起头,撒完谎不忘用力地推开他,“你别碰我!” 不管秦相思如何捶打,景衍纹丝不动,他静悄悄地盯着她,花容染醉,千娇百媚,她瞪着他,咬唇似怒。 景衍动心一念,星眸泛起微光,隐在夜色中,转瞬而逝。 “景衍,我不想见到你,你走,你走啊。”秦相思仍在捶打他,酒后吐真言,她一点儿也不想见到这张脸,哪怕是在梦里。 她已经放弃喜欢他了,秦相思想,不仅放弃,她正在接受不喜欢景衍这个事实,却从未想过,自己如此之快地开始讨厌他。 曾经的惊鸿一瞥,挪不开眼,到如今她连再看一眼都不愿。 这个人虚伪、做作,无人能及,而她竟曾深陷于他,不能自拔。 一如当年,她无故有孕,本想即刻解开误会,却陷在景衍满心欢喜的错觉里,沉默至今;她觉得景衍是在乎她的,亦期待一个不存在的孩子,可当意识到景衍隐瞒了王后害她小产的真相,她还是会觉得难过。 纵使景衍不喜欢秦相思,可到底她与他夫妻三年,难道对她就没有一丝真心吗? 直到今日,秦相思知晓了答案。 她不禁苦笑,想起姑母也是这般,与夫君面和心不和,最终无法忍耐,远离红尘,遁入空门。 她曾暗暗发誓将来嫁人决不能如姑母这般,结果是造化弄人,她甚至不如姑母幸运,至少姑母得到了夫君一颗真心。 而她呢,她名义上的夫君,甚至都没有心。 又何谈真心。 愈想愈是心烦意乱,秦相思恼羞成怒,眼前的人任凭她如何驱赶都一动不动。 她气呼呼地看着景衍,十分不明白,梦里的人而已,为何身体身体比山还实,比墙还硬。 但是秦相思没有打消念头,一拳拳地锤向对方,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气哭了,也捶累了,酒意上头,脑袋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廊下几人除海棠外提心吊胆半晌,这厢见秦相思终于昏睡,异口同声地松了口气,心想王子妃再这么打下去,只怕殿下不日就要在床上静养了。 好在有惊无险,亏得殿下脾性好,才会心甘情愿地任由王子妃捶打了半个时辰。 几人各有心事,再抬眸时,瞧见景衍将睡着的秦相思拦腰抱起,大步流星地进入寝殿, 候在殿外稍等片刻,没见景衍要出来的意思,海棠有些站不住,动身就要往殿里走,被身边的琉璃拽住。 “殿下在里面呢,你进去作甚?”琉璃拼命地给她使眼色。 海棠幽怨地看了琉璃一眼,时至今日,她可不想景衍与秦相思共处一室,随意想了宽衣的理由,正要开口,就见景衍走了出来。 她终于放下心,意欲行礼恭送对方,头顶便传来一道微冷的声音。 “王子妃身体不好,不宜饮酒,旁人或不知,可你们一直服侍左右,缘何今日犯了大忌?” 乍听此言,清凉阁一干众人面色惶恐地跪了下去。 印象里的三王子总是谦和待人,鲜有今日这般动气的时候,大抵是意料之外,就连周姥都一时心慌,哑口无言。 “殿下恕罪。中秋将近,王子妃是思念故人,一时难忍才多喝了几杯。” 说话的是海棠,景衍垂眸睨一眼,轻声道:“即便如此,然饮酒伤身,你在王子妃身边时日最久,更不该放纵她贪杯伤怀。” 话音落下,殿外众人大气不敢出,隐约觉得殿下似是怒意更显了些。 海棠垂头,咬牙切齿少倾,才恢复声色道:“殿下有所不知,每逢佳节倍思亲,王子妃在故乡尚是如此,身在西凌,每逢故乡佳节,王子妃思亲念故之心只会有增无减。奴婢从小跟在王子妃身边,熟知此心,唯一能做得,便只有听之任之。此事与她人无关,是奴婢不让她们劝王子妃的,殿下若要责罚,就请罚奴婢一人。” 说完,她行大礼伏在地上,五官贴着冰凉的地面,唯双眸怒目而瞪。 沉默少倾,立身廊下的锦衣男子颔首轻语:“罢,好生照看王子妃,不可再有今日。” 众侍女跪拜行礼:“诺,奴婢(老妪)谨遵殿下吩咐。” 景衍走后,众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琉璃缓和少倾后觉得可惜,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殿下今晚会留下来呢。” 话音尚未落下,一道如数寒冬的视线自身旁递来,琉璃忐忑心惊,有些僵硬地看过去:“海棠姐姐,你今日是怎么了?” “没什么。”海棠站起身,冷漠地留下三个字,径直往寝殿去里了。 第13章 感到惋惜 从清凉阁出来后,景衍坐在回寝殿的轿撵上,太半个身影融在夜色中,身前隐隐作痛。 夜色静谧,秋风拂动,传来花卉的香气,精致的花灯微晃身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灯笼的照耀下,依稀可见贴在墙柱上金箔纸泛着微弱的金光,景衍侧头看了一眼,喜怒不辨。 眼前忽而浮现出秦相思酒醉动人的容颜,右手掌心犹残存温意,他心绪漂浮,似是忘了疼痛,思忖片刻后吩咐道:“中秋将至,王子妃喜欢赏月,中秋一应所需之物,你着人备好,给清凉阁装饰一番。孤听闻望山楼赏月最佳,你且去安排,再找些歌舞杂技助助兴。” 望山楼是西市最大的酒楼,外族人喜欢去,每逢佳节座无虚席,便是订一间普通的雅阁也至少提前半月,以王子妃的身份,普通雅阁是不能够的。 “诺,奴即刻安排。”越冰点头应是,哪怕这事不好办。 停顿少倾,越冰又道:“殿下用心良苦,假以时日,王子妃会体谅殿下的。” 他目睹了清凉阁发生的一切,自然清楚秦相思对景衍怨怼,作为亲属近随,越冰更心疼景衍,王子妃下手不轻,殿下雷打不动受了半个时辰的拳头不说,此刻竟还顾念着王子妃,西凌不赏月,不过中秋,为了哄王子妃开心,殿下当真是尽心尽力。 只盼王子妃能早些明白,与殿下一如往昔吧。 闻言,景衍薄唇微扬,没有搭话。 姬嫣然就要住进荷花台,东宫旁敲侧击,大意是大婚后几日景衍不要留宿别处,如此一来,他必然是要冷落秦相思一段时间的。 相思本就心有委屈,故乡节近,她又思亲念旧,若不再加以照拂,只怕将来几日她更是苦不堪言。 但愿明月光辉,中秋佳节,能稍稍安抚相思心中的苦吧。 景衍如是想。 很快,景衍头一撇,话题转移道:“大王兄的事,打听的如何了?” 西凌大王子景恒与景衍同父异母,两人多年来明争暗斗;因着景衍再娶,身后有姬氏这一强大世族的助力,王上似有意定下储君。景恒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近几个月动作频频,与西凌各大世族相继往来,甚至将手伸向了西凌之外。 景衍猜测景恒意在寻求外援,但不知究竟是东南北三国中的哪一个,暗地里派人打探多时。 越冰道:“回殿下,据可靠消息,大王子有意和东祁联姻,不日前已经派使者前往东祁。” 大王子膝下无女,他的母后北宫王后族内亦无适龄女子,去掉嫁女的可能,便唯有娶妻了。 而祁帝膝下长女不过始龀之年,思来想去,唯一云英未嫁的,应当是祁帝亲妹,长公主明月。 闻言,景衍面色不改,微微摇头轻叹道:“大王兄这是糊涂了,南诏北燕这些年的试探还不够么。东祁长公主不仅是祁帝唯一的妹妹,更是太皇太后唯一的孙女,病躯缠身多年,弱不经风……怎会屈尊远嫁。” “殿下所言极是,听闻明月公主这几年一直卧床养病,怕是不能长久。大王子黔驴技穷,才不得以另求他路。东祁虽是四国之首,实力超凡,只可惜,这是一条死路。大王子无论如何,都追敢不上殿下的脚步了。” 浓密的天际下,越冰的声音一点点散去,观之景衍,眼神犹落入灰暗,如临深渊,又在顷刻间稍纵即逝。 秦相思醒的很早,天还微微亮,廊下灯笼的烛火未尽,留下残弱的光。 许久不曾酒醉,秦相思头晕脑胀,翻过身揉着太阳穴,她不轻不重地呼了口气。 这下直接把守夜的侍女惊醒了,须臾间掀开珠帘帷幔,轻声问道:“女郎,你不舒服吗?” 秦相思双眼微阖,神思倦怠:“无事,昨夜酒喝多了而已。” “奴婢去给你弄完醒酒汤。” 海棠转身就要走,被床上的人一把握住手腕,主仆俩相顾无话,又都尽在不言中,了然于胸。 珠帘帷幔再度被放下来,趁着天色尚早,主仆俩窝在床上说悄悄话。 秦相思睁开眼睛,望着正给她轻柔太阳穴的海棠,问:“你上次说的商队出城之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后天,八月十二。” 秦相思若有所思,嘴里喃喃低语着八月十二,少倾,她微微一笑,杏眸含光:“我们回去吧,后天。” 海棠怔愣一瞬,手中的动作都停了,不可思议地看着秦相思,看着她眉眼唇畔扬起的笑意,霎时热泪盈眶。 秦相思伸出手为她拭去眼角的眼泪:“你跟着我受了不少苦,当年,我不该答应你跟来的。” “女郎这是说的什么话。”海棠立刻说道,“奴婢自幼跟在您身边,女郎去哪里,奴婢就跟去哪里。以前是这样,今后也是这样。” 秦相思笑意不减,握住海棠的手,“你放心。今后,我不会再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这话,她不仅是说给海棠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来西凌三年,如果不是海棠陪在身边,秦相思可能早就崩溃不堪。 有些苦,有些委屈,吃过了,受过了,便也罢了。若不及时甩开,还要越陷越深,才真的是愚蠢。 海棠感动不已,不多时又听秦相思说:“你抽空收拾东西,凡事西凌之物,我们一概不要。当然,你若有什么想带给家人的,随你心愿。” 海棠摇头:“奴婢心思和女郎一样。况且梧州有互市,若真要买礼物回去,在互市什么都能买到。” “也好。”秦相思笑了笑,“琉璃与你一屋,你仔细些。” “女郎放心。” 主仆在帐慢后说了好一会儿的体己话,问起昨晚,海棠犹犹豫豫说了实话。 秦相思只是静静的听着,即使知道昨夜见到的景衍并非梦境,知道他真的受了自己半个时辰的敲打,她听了,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无动于衷。 没有太多意外,以景衍的为人,哪怕昨夜秦相思捶打的不是胸膛,而是他的脸,想必景衍也会泰然自若地受着。 想到此节,秦相思感到惋惜,早知如此,她应该扇两个耳光的,毕竟她喝醉了,神志不清,景衍不会生气,更不会怪罪。 谁让他是西凌贤明在外的三王子呢。 不知不觉天已破晓,窗外传来侍女洒扫的动静,秦相思的头仍是有些胀痛,海棠遂下床去小厨房弄醒酒汤。 路上遇见了琉璃,对方见她笑靥如花,如沐春风的模样,不禁奇怪地挠挠头,心里嘀咕着海棠的脸色变得真快。 海棠是真的高兴,刹那间短暂地忘却所有的糟心事,她深觉老天有眼,短短几日,不仅解开了秦相思耿耿于怀一年的疑惑,更重要地是,她终于定下回程的日子。 不早不晚,八月十二,西凌三王子与左相幺女大喜之日。 用秦相思的话说,那日大家注意力都在婚礼上,不会去特别关注二人的行踪。 海棠不做他想,她仅是听到日子就开始欢呼雀跃了,哪里还会在意秦相思一闪而过的异样。 此刻,秦相思仍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帐慢出神,上面绣着并蒂莲与连理枝,枝丫上两只喜鹊活灵活现,莲花旁一对鸳鸯并头嬉戏,不远处两头大雁展翅飞翔。 这是三年前大婚前她亲自找人绣的,当时景衍笑言:叶多而花蔽,云破方月来,秦相思不依,硬是不减一处。 有道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今看这帐慢,真是多余,倒不如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好。 秦相思勾起唇角,可后日就不一样了。 景衍注重名声,东宫王后在意脸面,这一次,于秦相思而言,鱼与熊掌,她全都要。 距离大婚的日子还有一天,月见十一,秦相思一如既往出宫游逛西市,今天她买的东西数不胜数,出宫前备了三辆马车,每一辆车厢都塞得满满当当,秦相思犹觉不足,甚至还去了东市,随行管事察言观色,遂派人回梓宫再多备几辆马车过来。 待太阳下山时,大抵是负重难行,七辆马车慢腾腾地折回紫薇城,余晖将队伍影子照得极长。 秦相思又是一掷千金,唯一不同之处,她今日是走回梓宫的。 梓宫众人不以为意,私下说王子妃是因为明天的缘故才会如此,小声低语几句便罢,他们更在意的是王子妃的赏赐,想到共有七辆马车,不禁开始期待今晚会得到什么好东西。 夜幕降临,回到清凉阁,秦相思发现侍女们正在廊檐下装饰花灯,她只看了一眼,没有多问,径直进入寝殿。 床底下存放着一个朱漆木箱,里面装有秦相思来到西凌时所戴的首饰和剩余的盘缠。秦相思快速扫一眼,不由分说伸出手往箱底里左右探寻,正这时殿外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秦相思心头微乱,忙不迭合上箱子放回原处。 她稍微理了理鬓发,若无其事地坐在床上。 不一会儿,顶着一张圆脸的浅衣侍女跑进来,脸上的笑容比鲜花还要灿烂,她开心地望向秦相思,完全未意识到海棠没在,高兴地大喊:“王子妃,殿下来了!” 明日就是新王子妃入门的日子,清凉阁上下原是忙着装花灯,景衍忽然过来,顿时忙作一团。 没有人料到景衍今晚会来,又恰好是晚膳的时间,其间意味不言而喻,也难怪琉璃高兴。 秦相思闻言,面色阴沉,不满地轻啧一声。 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辰,当真是晦气。 第14章 她的心意 秦相思刚回来不久,裙摆灰尘一片,妆容亦淡了些,她实在没有轩窗梳妆的心思,随意换件常服便出去了。 甫一行至殿外,锦衣男子身长玉立负手于廊下,长发过肩,细碎的额外留下一层暗影。 “相思。”景衍亲眼见人出现,下颚微扬,唇畔是浅浅的笑意。 “许久不见三王子这个时辰登门。”秦相思款款向前福礼,随后停在几步外的距离,再不上钱一步。 状作不记得昨晚,她语气淡淡:“稀客。” 景衍的目光溢出温色,他近身上前:“相思,你是我的王子妃,我来看你,天经地义。” 秦相思露出没有感情的笑容,“真是不巧,厨房只准备了妾一人的饭菜,不能招待三王子了。” 似乎未觉秦相思的推拒,景衍温柔一笑,“无妨,孤命他们再备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秦相思偏过头去,没再搭话。 夜幕低垂,洁白的宫墙内,烛火尤为亮堂。偌大的房间里只闻碗筷碰撞的声音,一张食案,不过几步之遥的长度,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像隔了一片沙漠,连映在地面上的影子都无法靠近。 一顿晚膳两个人吃得相顾无言。秦相思低头食饭,用尽冷漠,眉眼神情不似当年情深意切,隔案之遥的男子眉心微动,他默然半晌,率先开口。 “你的身体可好些了?医士说,你脾胃不调,我方才问过琉璃,你午食未用多少,晚膳便多用些吧。” 说着,顺势给秦相思盛一碗姜汤,秦相思没有要接过的意思。在空中停留片刻,景衍淡哂,将碗放在她面前。 秦相思斜睨了姜汤一眼,神情不见波澜,她没有说话,依旧安静地用膳,就和平日那般,有没有景衍,都不重要。 窗牖外秋风吹起,树叶沙沙作响,清晰地传入房间内。这里并不是只有秦相思和景衍,琉璃海棠两位侍女及景衍的贴身侍卫越冰候在几尺外,看着眼前这幅沉默无比的画卷,神态各异,有不解,有担忧,有麻木…… 半个时辰过去,一顿无声晚膳终于结束,秦相思起身准备离开,手腕被人轻轻握住。 她蓦然回首,不悦地看着他。 备受冷落的景衍未因此知难而退,他握紧了些,眼神温柔似水,“相思,我今天留下来。” 话音刚落,候在一旁的琉璃双目圆睁,按捺不住的喜悦跃然纸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相思,十分期待她的回应。 “妾身体不适,不能留三王子过夜。”秦相思平静应道,她挣扎着逃脱景衍的桎梏,不再看他,言语间多了生分疏离,意欲将他隔绝在外。 景衍轻声叹气:“我知你还在怪我,可是相思,难道你要一直这样冷漠下去?不论缘由,时间过去这么久,人心所向,我终究照顾不到你的时候。” 一番话神情真挚,又顶着那样一张皮囊,不免令人动容。 秦相思自嘲地笑了笑。 都已然这个时候,他还在为她考虑,还在顾及她的周全。 不愧是西凌国最负贤明的三王子! 景衍继续温言劝道:“事到如今,有些事,再多争执亦是无用,相思,你我总该放下才是。” 一字一句,言辞深重,秦相思似乎被打动了,眼瞳中荡起少许水花。 冰释前嫌,重新开始么……秦相思在心里冷笑。 痴人说梦! 夜风微动,烛光轻晃,地面上两人的影子靠近了些,但依然隔了距离。 秦相思抿唇苦笑:“三王子所言极是,我的心意,与三王子此言无二。” 景衍闻言微喜,右掌覆在秦相思的左肩上,俊美的容颜轻绽开来,“相思,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的。” 秦相思双眼微阖,掩去其中的水光,轻声道:“时辰不早了,三王子请回吧。” 景衍面露惊色:“相思?” 难道是他会错了意? 这一声呼唤,令秦相思折过身,正面与景衍相视,杏眸里水光潋滟,音色柔中含屈:“如殿下所愿,妾会放下,但明日大婚,为免再生事端,妾今晚不会留殿下过夜。” 言语间刻意加重大婚,再生事端着几个字。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景衍眉宇几分动容,忖度不语。 秦相思淡哂,她心里很清楚景衍今晚来的目的,再过几个时辰便是他和姬嫣然好事成双的大喜之日,景衍力求完美,有些事,他等不到明日。 为了明日大婚顺利完成,为了百姓口中贤能的名声,为了自己圆满不含一丝破绽的人生。 不论秦相思如何不待见他,景衍都不会放弃任何一丝的可能性。 所以今晚,景衍一定会来。 然而秦相思早已不再是三年前的秦相思了,如今她也学会无愧地欺骗景衍,给予他错觉,误以为,她与他,仍有将来。 末了,秦相思面对眼前的丈夫,福礼送客。 “殿下慢走,妾,不送。” 思及东宫嘱咐,景衍欲言又止,未几,他似是接受了秦相思的说辞,温言叮嘱几句后,转身离去。 夜凉如水,本就清静的清凉阁,在景衍离开后,更加冷清。 秦相思披着一身夜色进入寝殿,神情阴暗地像换了一个人。她才刚坐下,就有侍女来报。 “王子妃,宫里传话,王后明日要见您。” 明日就是景衍大婚的日子,不论什么缘故,难为东宫王后还能留出时间见秦相思。 秦相思身心俱疲,她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景衍的人或事,没好气道:“这么晚还要来传话,当真是费心费力。你且去回话,我身体不适,不便进宫。” 东宫王后对秦相思不满王室皆知。她去或不去,东宫王后都会治个不敬之罪。既然如此,她何必自讨苦吃,还要再进宫受一顿挖苦。 侍女小声诺然,战战兢兢地退出去,与端着点心的琉璃擦肩而过。 “王子妃若告知殿下,殿下不会坐视不理的。”琉璃站在一旁,晚膳情景历历在目,方才侍女的话近在耳前,她有些惋惜地说,“自打上次小产后,王子妃再未能有孕,若是有了孩子,王后就不会……” 话音刚落,偏殿内乍然如死水般沉寂。秦相思的脸色霎时间难看至极,手中的茶杯都要被捏碎,里面的茶水浮现一道道轻微的水纹。 晚一步进来的周姥和海棠听见这句话,面色陡然一变。 “混账东西,你瞎说什么呢!”周姥立马将琉璃拽到一边训斥她,并赶忙跪地请罪,“王子妃恕罪,这丫头言语无状,冒犯了您,是老妪教养无方。” 琉璃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跪地道歉认错。 王子妃对一年前小产一事讳莫如深,十分忌讳下人在她面前提及,哪怕王室上下人尽皆知。大家都以为是秦相思伤心过度所致,所以闭口不言。 清凉阁内,也只有单纯的琉璃才会不知觉触碰了秦相思的逆鳞。 一声长息,秦相思敛去眼底的悲色。 她知琉璃心性,自然不会去怪她,可小产两个字,不论提及的人是谁,秦相思听在耳中,都是针扎心口上一样痛。这道无言诉说的伤疤,只能一个人吞入心底。 短暂的沉默过后,秦相思望着琉璃,语重心长般告诫她:“琉璃,日后梓宫不再只有我一位王子妃,你是我的贴身侍女,一言一行代表着清凉阁,今后你若真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千万问过周姥地意见再做决定,尤其在新王子妃面前,谨言慎行。她出身姬氏,地位尊贵,哪天你无心之失得罪于她,我,救不了你。” 最后一句话说着,仿佛添了不明意味,似是感慨,似是不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姥默默地听着不说话,神色微异;海棠心知肚明,亦是垂首不语。 反观琉璃,激动地眼中含泪,“王子妃,奴婢又不会去荷花台伺候,奴婢只想伺候您一辈子。” 秦相思感慨:“一辈子那么长,哪能这么轻易就说出来。” 说罢,她摆摆手:“我乏了,这里有海棠伺候就行,你们都下去。” 第15章 最后一夜 今晚是秦相思与海棠在西凌的最后一夜,她们都不想被别人打扰,偌大的殿内只有主仆两人。 暖阁里,秦相思身心浸在热水中,海棠为她沐浴。 眼前水雾朦胧,秦相思仰躺着闭目养神,离别之际,她正在思考是否还有遗漏之处。 三年来,景衍或宫里赏给秦相思的所有她一样都不会带走,不过也所剩无几了,衣物家具确实不好拿出去赏人,故而秦相思没动这些,其余能拿出手的珠宝首饰等,全都赏给了包括清凉阁在内所有下人。 至于旁的,她和海棠的东西都收拾妥当;商队那里该打点的也一应无碍;而仁东,秦相思其实给他准备了一笔巨款,但仁东没要,今日最后一面,对方称说心愿已了,打算带着对红豆的思念回老家,从今往后不再踏入西京半步。 秦相思心里是有些意外的,没有料到仁东会轻易地放过苏管事,毕竟红豆之死经过她,苏管事或许冤枉,但算不上无辜。 转念一想,幕后真凶是东宫王后,仁东没有下手,情有可原。他心里有恨,然而一介平民要对抗一宫王后,无异于以卵击石,接受现实再远离西京这个是非之地,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想到这里,秦相思蹙眉,还有谁呢? 一个人影在脑海一闪而过,秦相思问海棠:“我没来得及问你,你和仁东如何安排苏管事的?” “奴婢让她随商队出城了,是死是活看她自己的造化。”海棠神情阴鸷,低沉地有些无情,“奴婢只给了商队人头钱,咱们不欠她什么。” 只给了人头钱,意味着苏管事跟商队离开这一路,吃喝拉撒都要自行解决,商队仅确保她安全出城,之后是死是活,一概不管。 苏管事在乞丐里藏了几日,身上未必有银钱,就这样离开西京,能不能翻过沙漠都难说。 秦相思亦不在意此人今后如何,遂不再过问,与海棠说起明日出城的时间。 商队一般是上午出城,秦相思心有所思,希望领队能延后。 好在因着明日大婚的缘故,西凌免一年赋税,西京所有市肆休市一日,新郎新娘会乘坐驷马车沿着西京街区游行一圈,届时人来人往,出城不便,商队已经做好了下午出发的准备。 得知此事,秦相思十分满意。 说起来,当年她也是坐在马车中,与景衍一起绕着西京游走;当时她水土不服,身体虚弱,景衍寸步不离地扶着她,一直到婚礼结束。 往事随风而逝,很快秦相思便不想了。 沐浴后,秦相思将床底的朱漆木箱拿出来,从箱底中翻出一张纸,白纸黑字,一方的手印亲笔早就定格在此处,还差她的。 这张纸,她曾毫不犹豫地扔掉,后阴差阳错地回到她手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意在告诉秦相思:她与景衍,迟早有这么一天,娶新妇不过是撞破了一道屏蔽的墙,后面再如何修补都无济于事。 因为墙破碎的太快,当秦相思试着要修补时,其他强大的力量一而再,再而三地撞向墙面,到最后,秦相思先一步放弃了。 海棠也看清了纸帛上写的字,登时瞠目结舌。 “女郎,这不是……” 秦相思微微一笑,执笔沾墨,不留余念的在纸帛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亲眼看着墨水干掉,折好,放回木箱。 然后,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等待明天的到来。 风凉如水,西凌只有白日炎热如故,清晨与夜晚微冷。 寅时一刻,西京城仍在沉睡,天空一片漆黑,依稀可见几颗星星,窗外传来秋风吹过的声音,廊下各式各样的花灯随风摇摆。 清凉阁偏殿,秦相思独自坐在窗边,她今日醒的很早,想来是最后一次坐在这个位置,头脑无比清醒。 她一言不发地注视案几上燃烧的红烛,听着窗外秋风作响,秦相思动心一念,推开窗,让风吹进来。 顿时感到有点冷,她披上外衣,复又坐下来,发现蜡烛已经熄灭了。 秦相思站起身,取来明灯重新点燃蜡烛。 凉风来袭,火焰摇摆不定,火苗渐熄,眼看着就要熄灭之际,秦相思伸手挡在蜡烛前,拯救了这奄奄一息的火苗。 可靠得太近,掌心就会有灼烧之感,越近,火烧的感觉越深,若是不顾一切向前,便会被灼伤。 可离得太远,凉风还是会渗透进来,火焰左右摇摆,几近熄灭。 秦相思对景衍的感情,就如这烛火,在经历灼伤之痛后,赫然发现,伸手靠近保护烛火的只有她,仅此而已。 为了不再受伤,秦相思放下手,这一次,是真正地放下手了。 案几上,苟延残喘的火苗在秦相思松开后不久,忽地被风吹灭。 正如此刻的秦相思。 她对景衍不会再有任何留恋,不会再有。 最后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转眼间,迎来大喜之日。 好似天穹都在为大婚祝贺一般,月见十二,天气极好,秋高气爽,暖阳和煦。紫薇城东侧远远便可听见欢声笑语,梓宫内宾客盈门,上上下下热闹非常。 清宴堂内,景衍身姿挺拔立在窗前,几名侍从鱼贯而入,服侍他宽衣,再一件件穿上繁琐复杂的西凌婚服。 婚服的颜色与宫墙别无二致,洁白似雪,袖口衣领处穿梭着如水波浮动的金线,新娘婚服的衣领,腰际,手腕与肩膀处均搭配耀眼无暇的七彩宝石,新郎的婚服就要简单许多,肩膀处相连一件绣着两朵月季花白色披风,西凌常服的披肩是缝在衣服上的,但婚服不是,披风可以取下来,于婚礼上新人共言誓词后,新郎亲自披在新娘身上,寓意从今往后都要呵护,爱护,保护她。 景衍作为王子,婚服衣领处点缀着几朵紫花,以彰显王室的身份。 墨玉的眼扫过一旁的越冰身上,他吩咐道:“这两日让王子妃好好休息,梓宫也好,宫里也罢,无事勿去清凉阁叨扰。” 越冰平静诺然。 默了少倾,景衍问:“上次嘱咐你做的事,如何了?” 越冰知道景衍问的是什么,垂首恭敬应道:“除了望山楼均已安排妥当,殿下放心,十五之前奴一定完成您的交代。” “嗯。”景衍相信越冰的办事能力,不再多问,他的目光由眼前缓缓越至圆月当空的夜晚,预想那一晚秦相思会有怎样的神色。 许是预见了张嫣然含笑的容颜,景衍唇角微扬,他本就生得面色如玉,一身洁白婚服下更显清贵优雅,如画的眉眼间浮现笑意,好似日月星辰。 不多时,有侍从来报:“殿下,吉时已至,该动身去左相府了。” 景衍霎时回神,确认无误后离开清晏堂。 第16章 大喜之日 梧州城外,枯叶落了一地,秋阳零星拂在落叶上,露出星星点点的光 官道旁,永宁侯的人马整装待发,队伍最前方的一辆马车前,几个人互相告别。 时无度只带了两个亲随出城,他的面前,鸢鸢在父亲周元的怀里,两眼圆溜溜的望着阿娘与舅舅。 阿姐时芜晴眼眶微涩,离时无度两步的距离。 “本打算留下来过中秋,可惜时不待人,我还得去云州一趟。”时芜晴看着胞弟,无奈笑道,“鸢鸢自出生后一次没见过外祖母,总以为我是在骗她。云集寺半月后就要闭关,这一次再错过又要等三年,我不能再等了。” 时无度静静听着,顿时恍然。 不知不觉,云集寺又开佛门了,上一次时无度去云州,还是三年前,原本时芜晴该和他一起去的,结果母女俩生病脱不开身,云集寺每三年开一次佛门,一旦错过,只能等三年后佛门重开。 “阿姐是该去一趟。” 时芜晴点头,想了想问:“子义,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阿娘吗?” 时无度摇头,黯然神色隐在胡子里,沉吟后道:“她会照顾好自己的,无需我担忧。” 时芜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没再坚持问下去,沉默少倾,另一桩事涌上心头,她一会儿抬眸看看对方,一会儿支支吾吾的,言辞不清。 “你……我……” 时无度仅看一眼就知道阿姐心里在想什么,应道:“阿姐放心,今年我会回去的。” 闻言,时芜晴悬着的一颗心沉了下来,她舒口气,欣慰地点点头。 “好。子义,我并不是要难为你,可祖父他终究是……罢了,你愿意回京就好。”时芜晴握住胞弟的衣袖,正视他的眼睛,“我在京城等你回来,一起过年。” 时无度颔首:“嗯。阿姐路上小心。” 言毕,他又向兄长与外甥女道别,鸢鸢此时终于明白舅舅并不随他们一起离开,挣脱开父亲的怀抱,张开双臂眼巴巴地望着时无度。 神色清淡的男子眉心微动,一言不发地抱过圆脸杏眸的小女娃。 “舅舅。”鸢鸢依依不舍地抱住时无度,“舅舅,一起去云州,一起回家。” 她缩在舅舅的怀里撒娇,全然忘记了初来梧州那日被他吓得嚎啕大哭的模样。从害怕,否认,再到接受,鸢鸢只花了两天,甚至她现在会去肆无忌惮地拽时无度的胡子,扮鬼脸逗舅舅笑。 身后两名平静无波的看着这一切,他们从震惊到习以为常,也只花了两天,自打来了西域关,将军沉默寡言,待人冷淡疏离,很少有这般生气的时候。 从前明月公主在时,将军面容虽冷,但整个人精神矍铄,待他们这些亲随从容温和;不想三年前,时无度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苟言笑,凛如霜雪,守护边塞这些年,时无度第一次笑还是因为怀里的小祖宗,哪怕陆刺史胡搅蛮缠都不曾做到这般。 “舅舅有事要忙,不能陪鸢鸢去云州。”时无度眉眼温柔,轻轻地捏了捏女娃的脸颊,“再过两三个月,鸢鸢就能在京城见到舅舅了。” 小姑娘嘟着嘴,听到时无度后面说的话喜笑颜开,杏眸晶亮晶亮的,也不嫌弃,捧着对方的胡子拉碴的脸左右各亲一下。 “一言为定哦,舅舅不许骗鸢鸢。” 时无度笑着点头:“嗯,一言为定。”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鸢鸢才恋恋不舍地回到父母身边,不多时,永宁侯府的队伍动身出发,马车落在最后,缓慢离去。 时无度立定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正这时,马车车窗里探出女娃的头,她朝时无度挥手大喊:“舅舅再见,鸢鸢等你回来。” 时无度如是挥手,恍惚间,他产生错觉,那一瞬仿佛向他挥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他亲自放手任人离去的秦相思。 那时的她,就和此刻的鸢鸢一样,探出头来,向他挥手告别。 而时无度,亦如此刻一般,眼睁睁地看着马车消失不见。 西凌都城,西京。 今日都城沉浸在喜气中,热闹非常。城内主街道上,一辆车厢通体皆白、四角各挂一只贴着金箔喜字花灯的华贵马车徐徐而来,四匹雪白的骏马整齐有序地沿着街道缓缓前进,一对新人坐在马车中,接受两旁无数百姓的花瓣祝福。 热闹不止一处,紫薇城里亦是如此,唯有一处方枘圆凿,安静非常,与这座都城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清凉阁内,周姥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一墙之外是连绵不断的炮竹声响,周姥恍若未闻,便是侍女们来询问她能否出宫观看花车,她也没在意地点点头,任由小丫头们去了。 周姥的心里有点乱,昨晚王子妃对琉璃的一席话,她听着不安,思忖了半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早便过来候着。 眼瞧着快要日上三竿,寝殿里毫无动静,周姥还以为王子妃是情殇过度,不愿见人。 当炮竹声席卷整个梓宫,吉时已到,鼎沸人声传到清凉阁中,寝殿依然丝毫不见任何声音。 周姥终于按捺不住,动作麻利地推开门,走进寝殿去唤王子妃起床,一连几声不得回应。她心中一惊,还以为王子妃想不开,赶忙掀开珠帘纱幔一探究竟。 只见薄被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床上冰凉如雪,哪里还有秦相思的影子。 老妪瞪眼咋舌,思绪转得飞快,目光惊恐地朝炮竹的方向看去。 炮竹声音的尽头,刚刚沿着街道游行一圈的华贵马车出现在梓宫正门口,雪白的车厢与骏马在一众围观的宾客与平民中,犹如一束盛开白莲,不染尘埃。 “良辰已至,请新人下车。” 话音刚落,一对身着西凌婚服的新人携手走下马车,在数位宾客的注目之下,款款进入梓宫大殿。 正殿之中人满为患,白墙盖有金箔纸刻就的囍字下,新郎景衍与新娘姬嫣然执手相望,他们穿着洁白似雪的婚服,袖口衣领处穿梭着如水波浮动的金线,身前,腰际,手腕与肩膀处均搭配耀眼无暇的七彩宝石,将殿内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两人掌心交错,目视对方说着誓词,眼底仿佛涌进无限的爱意。 誓词言毕,景衍取下身上的纯白披风,温柔体贴地为姬嫣然披上,眉眼唇瓣皆是笑意,姬嫣然依礼握住景衍的手,面若桃花,满脸春风。 至此,郎情妾意,佳偶天成,只待最后一步。 神圣肃穆的司铎声如洪钟,正宣示着一对新人的结合:“我以神父,圣母之名,向众人宣示你们结为……” “且慢!” 第17章 婚礼和离 在这样一个神圣而祝福美满的时刻,宾客们高昂的情绪冷不丁被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 一时间,众人纷纷看向声音的来源,或多或少神情不悦。 景衍轻抚姬嫣然,抬眸望着正踏入殿内的女子,幽黑的眼眸微变。 宾客们也看清了来人的相貌,愕然之余奇怪地交头低语:“她怎么会来?” “是啊,不是说她不满三王子再娶,整日以泪洗面吗?” “……” 窃窃私语中,一位不速之客缓缓踏入正殿。 来人正是秦相思。 她背着光,在众人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走进来,神情淡然;她先是漫不经心地环视一圈,随后目光定格在眼前的新人身上。 景衍也在看秦相思:她的穿着发生了变化,不再是西凌纱裙,亦无宝石点缀,墨色长发高高地束起,额间系着一条两指宽的黑色眉勒,脸侧两缕青丝随风而起,眉似涵烟,轻盈而朦胧。 种种皆是东祁模样。 站在满堂皆是西凌装束的人群中,一身玄色暗纹窄袖胡服的秦相思显得格格不入。 上下打量着不请自来的秦相思,一股微妙的异样感自景衍的心头浮起,不知怎的,他觉得眼前的秦相思似曾相识,只不过俊美的面庞呈现出的笑容如沐春风,丝毫不见惊愕之态。 他微微一笑:“相思,你来啦。” 秦相思递给景衍一个眼神,似笑非笑道:“今天是殿下的好日子,吾身为殿下的妻子,自然是要向夫君道喜的。” 说着,秦相思转过身,站在人群的中央,一身异国服装使得她成为宾客注目的对象,甚至一度抢走了落在新娘新郎身上的目光。 宾客中不少人有所耳闻,眼前的王子妃和三王子相识于东祁,不远千里追随三王子来到西凌。异国之恋,动人心弦,本是一段佳话,却因三王子再娶一事而生出龃龉。今日大喜,原以为这位异国王子妃会躲在房间里暗自垂泪,不想竟会当众出现在此,看架势,似乎会上演一场好戏。 一时间,正殿内静默一片,落针可闻。 “大家都知道吾并非西凌人,没什么好东西能拿出手当贺礼。不过有一样,我想新晋的三王子妃定会满意。”秦相思说着,看向景衍与姬嫣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此话一落,交头私语的宾客开始好奇,究竟秦相思会拿出什么贺礼来,会不会是来自东祁的稀罕物。 凝神屏息之下,秦相思唇瓣微翘,对着正前方的两位新人,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张纸帛,轻飘飘地丢了过去。 众人不解一张纸帛的惊奇之处,因为秦相思浑不在意的动作,就像是在扔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唯景衍眼中刹那地惊慌失措。 他敛眸接过纸帛,缓缓将其展开,眼光仅仅瞥向第一行字,顿时瞠目。 和离书! 白纸黑字写的分外清楚,就连落款都是他亲笔盖印,而在名字的另一旁,隔着一段小小的距离,秦相思写下了她的名字。 墨黑的瞳孔似地震般炸裂,景衍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秦相思,似乎无法相信她怎么会有和离书。 未多时,震惊消散,诧异犹存。 景衍这才想起,三年前大婚前夕,他亲自拟一封和离书,递于秦相思。 “相思,今日后悔,便都来得及。” 他记得清清楚楚,对方扯过和离书一把扔掉,信誓旦旦地说她不会后悔。 “我不后悔。” 秦相思亲自对景衍说过这四个字。 转眼之间,王室大喜之日,梓宫门庭若市,宾朋满座,景衍手握一纸和离书,呼吸微滞。 此时依偎在景衍身旁的姬嫣然也看清了纸帛上的内容,她瞪目结舌,情不自禁地望向送来和离书的女子,片刻前的不悦消失殆尽,余留一地的惊讶。 “天哪,是和离书!”不知道谁嚷嚷了一句。 离两位新人最近的宾客探头去看景衍手中的纸帛,果不其然看到和离书三个字,刹那间一传十,十传百,全场哗然。 “相思,你……”景衍难以置信,心头蓦然涌上异样不安的情绪,平日温润如玉的他此时此刻,双手握着薄薄一张纸帛,竟有些颤抖。 “我的心意,与三王子此言无二。” “如殿下所愿,妾会放下。” 昨夜听到的话语犹言在耳,他终于明白昨晚秦相思所言放下的真正含义。 原来她所说的放下,竟是这个意思么。 心想如斯,景衍握着纸帛的指节发白。 秦相思向后退了两步,面色平静无波,目光与景衍惊讶的眼神相撞,她内心波澜不惊,淡然一笑:“我与三王子夫妻一场,承蒙殿下三年关照,相思无以为报,唯和离书一封,以示诚意;离别之际,相思祝愿殿下与王子妃,琴瑟和谐,百年同心。” 站在几步之外,秦相思按照西凌的礼制行了大礼,这一拜,从此泾渭分明。 她伸手于地面上轻轻划过:“从今往后,以此为界,勿念相思,相思与君绝。” 最后一个字,秦相思说得很坚决,眼神如是,她的笑容干净无暇,没有一丝丝的留恋与不舍。 当年她是怎么来的西凌,如今便怎么离开,景衍或是王子妃之位,她都不要了;今后,景衍再娶谁,她都不在乎了。 她与他,再没有关系了。 留下最后一句话,秦相思头也不回地离开正殿,背影挺拔如松,她潇洒阔步,悠然离去, 景衍一向温和的面色露出几分凝重之意,他半沉着脸看着秦相思转身离开,纠着和离书的的右手几经挣扎,最终还是没有紧握成拳。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注视着离去的异国王子妃,当然,她现在已经不是了。 片刻后,殿内目光悉数又落在了景衍身上。 堂堂西凌三王子后院起火便罢,竟在大婚之日当众被第一位王子妃和离,这事要传出去,只怕是叫人贻笑大方,更丢了王室颜面。 大家心照不宣,浑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但有人知道,将才种种会化作笑谈,尤其是王宫素来与东宫和三王子势如水火的北宫和大王子,定会抓住此事不放。 短暂的鸦雀无声后,大殿内的热闹重返,似乎方才的那场和离大戏不过是云淡风轻一场空。 景衍的眼光向外瞥去,秦相思的背影在宾客的欢呼声中愈发模糊,她径直离开,不带任何犹豫。 不论身后有多么热闹,她一步都没有回头。 一步都没有。 第18章 离开西凌 紫薇城外,海棠急戳戳地等人出来,午后日头正盛,她满头是汗,忐忑不安。 都已然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秦相思出来? 早上两人离开清凉阁,秦相思让海棠在商队那里等她,自己有事要办,海棠踌躇少许,答应了。 其实昨夜见到秦相思拿出和离书时,海棠便隐隐有此猜测,她拦不住秦相思,亦明白她不会回心转意,只是心有不安。 缩在队伍里等候许久,海棠终于瞥见一抹玄色倩影,顿时放宽了心,小跑迎上去。 走出紫薇城的刹那,压在心头的巨石碎成灰烬,秦相思如释重负,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天穹看,杏眸弯月,灿然一笑。 她许久没这么轻松畅快了,呼吸间深觉神清气爽,停在原地少倾,秦相思拾步往城门走,一眼就看到海棠破颜含笑地朝她跑来。 “女郎!”海棠攥住秦相思的手,“你终于来了。奴婢还担心,若三……一怒之下,拦住您不让走该这么办。” 秦相思知道她说的是景衍,干脆利落地摇摇头:“不会的,大庭广众之下,他做不出有悖名声的事来。” 景衍要做百姓心中贤明的三王子,要做一名体贴妻子的好夫君,今日秦相思当众拿出和离书,他心中再如何不喜,都不会当场发作,情愿默默承受;况且姬嫣然就在他身边,今日大婚,景衍不可能放下姬嫣然不管,因此,他不会派人拦住秦相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相思离开。 即便事后问责,也是婚礼结束后的事,到那时,秦相思早已离开。 “那就好。领队刚刚来说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城。” “嗯。”秦相思点点头,主仆俩找到所属的商队,确认无误后候在队伍中等待出发。 西凌与东南北三国皆隔沙漠相望,除了都城西京外,西凌其他小城以部落或村庄皆坐落于西城门后,是以西凌没有所谓的边塞关城,如去往别国,需持通关文牒从西京的东南北城门离开。 秦相思所在的商队便是等候在东城门。由于婚礼的缘故,上午出城的人很少,商队亦是挤在了一起,这个时辰城门外人山人海,都等着今天出城。 海棠昂着头往前看,乌泱泱的人头看不见终点,但并未因此停滞,人流缓慢而秩序地往前走,而商队则是单独一列,有专门的守将核查,行进的速度较一旁正常出城的队伍要快。 不多时,就轮到了秦相思所在的商队,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庆幸选择了随商队离开西凌。 自从四国互市皆通,来往西凌的商队络绎不绝,细查费时,城门将士精力有限,为此,主管人事的官员便要求每个商队出城前两日拟好名单上交,官员会事先审核名单上的身份,待商队出城之日,守将依据名单核实领队的身份,商队的具体人数,确保男女老少数量与名单上一致后方可放行。 这也因此催生了地下市场,有人想要隐瞒身份出城,就会重金寻求商队的庇护。一个商队里能找到与之外形内在相似的人并非易事,且此人不能是商户,必得是商队自己人,是以并非每个领队都会揽下此活;但凡有合适的,对方交足人头钱,领队在上交名单后会安排他在商队里,至于被替换下来的人,则要求在商队回来前闭门不出。 留下来得到的封口费,远比跟随商队翻越沙漠挣得的血汗钱多,因而被换的人喜闻乐见,巴不得这样的好事天天有。商队本就为利而生,渐渐地,类似的情况在各个商队中屡见不鲜,大家心照不宣,默默发意外横财。 秦相思选择最大的商队,一是为了安全,二是寻找替代的人方便,最后则是跟着这样的商队,只要钱够,总归是不愁吃住的。 西凌至东祁至少一个月的路程,期间还要越过茫茫沙漠,条件恶劣,秦相思断然不会在吃住上亏待自己和海棠。 守将核查后很快放行,秦相思和海棠来的晚,落在商队最后,为掩人耳目,两人戴女冠穿道服,未施粉黛,海棠犹觉不够,甚至在她俩的脸上画了几颗痣。 队伍缓缓前进,秦相思心里数着前面尚未出城的人数,从百人,八十人,再到五十、三十…… 很快,秦相思面前只剩下十人,城门近在咫尺,戳手可得。 她情不自禁望向城外的蓝天白云,心想,马上,马上她就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正在此时,忽而有人在身后高喊,秦相思回眸,视线未定,只听到阵阵马蹄声,再一晃眼,两三人翻身下马来到守将身边低语。 不知他说了什么,守将脸色倏变,态度恭敬连连点头,随后,行进的队伍停滞不动了。 “上头有令,即刻起,凡是出城的必须出示通关文牒,任何人都不得例外。”守将忽然大声道。 等待出城的商队有人埋怨:“我们已经晚半日出城了,再拖下去岂不是要浪费一天?我们可以等,货物等不了啊。” 守将瞪向声音来源:“谁有异议?明日再出城也不迟。” 这下没人敢大声说话。光阴似金,为了能尽快出城,后面的商队提早拿出通文,等待检查。 秦相思心里咯噔一声,平白无故地要查通文,难道是景衍?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秦相思便摇头否认,现在他应忙着招待宾客,陪伴姬嫣然,不可能这么快就要来寻她。 秦相思自认她在景衍心中的地位远不如姬嫣然。 “女郎,这可怎么办才好?”海棠面色发白,声若蚊蝇。 “别慌,领队那里有通关文牒,我们不会有事的。”秦相思故作镇定道,她其实心慌意乱,唯有期许领队手里的通关文牒能助她们蒙混过关。 说曹操曹操到,领队代管通文,以分发为由进了城,一一给停滞在城门的人发文书,轮到秦相思二人时,领队面露难色。 原来,他虽是带了通关文牒,但换下的两位都是西凌人,领队上下打量了一眼秦相思与海棠身上的道服,不由得皱了皱眉。 外族人与西凌人,旁人或许看不出差别,城门守将却能轻易分辨,若再细问两句,肯定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事发突然,领队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秦相思和海棠见状,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正在为难时,前面的人不知何时浑都出了城,一眨眼的功夫,秦相思就看到守将对她说: “通文拿出来。” “我……”秦相思有口难言,怕守将看出端倪,她低着头,装作寻找通文,在包裹里翻来覆去,“奇怪,我明明放在这里的啊。” 海棠手在发抖,担心地快要哭出来了。 “在这里。”冷不伶仃,后面响起陌生的男音,主仆俩不约而同地回眸,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位身形高挑,眉眼凌厉的蒙面男,他动作麻利地将通关文牒递过去,对守将道:“三人。” 在主仆两人惊愕的眼神下,蒙面男指了指自己,秦相思,以及海棠。 四周人声不沸,但交投低语的杂声不绝于耳,挤在乌泱的人堆里,郁郁不乐,便是秋日暖阳亦觉闷热浮躁,内心难平。 但此时此刻,秦相思忘记惊讶,注意力悉数集中在守将身上,她屏住呼吸,周遭什么也听不到,唯有扑通乱跳的心声震耳欲聋。 领队疑惑地看了蒙面男一眼,他不记得自己收过此人的钱,但什么也没说;他本就是收钱办事,如若秦相思与海棠真的被守将查出来是顶替冒名的,领队首当其冲,甚至整个商队都会受到连累。 是以,他闭口不言,候在旁边目睹守将接过通关文牒,看了两眼后他嘴唇微动,似乎很想开口说话,视线钉在蒙面的黑布上,最终没能开口,原封不动地将通文还给蒙面男,轻轻地点头。 三人长舒口气。 “放行!” 随着守将一声落下,秦相思先将疑问吞入腹中,她马不停蹄地往城外走,不一会儿,视野豁然开朗。 远处广袤无边,天穹与地面连成一线,视线的尽头,沙漠安然等候。 那一刻,所有的疑惑霎那间遁于无形,秦相思心无杂念,目光炯炯有神,笑靥如花;她盯向远方,毅然决然地向东走,一步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