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护国公主》 1. 第一章 “母后万福。” “免礼,坐下说话罢。”皇后微微淡笑,眼角的鱼尾纹彰显出岁月,与其对面年轻的姑娘形成鲜明的对比。 白净的脸蛋儿微微透出健康的红润,精致绝伦的五官叫人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女娲娘娘亲生的,跟她这么一对比,旁人都仿佛是女娲娘娘随手捏来的粗糙之物。 透过那双妩媚勾人的含情目,皇后隐约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盛宠一时、衬得整个后宫都颜色尽失的那位绝代佳人。 心中百般滋味,眼中便也不免带出了些许怅然之色,“一转眼你竟已是双十年华的大姑娘了……” 一听这话,单若泱登时就是心尖儿一跳。 这开头,可不是跟后世那些催婚的父母亲戚一样一样的? 果不其然。 “才过去的那场科举不知你可曾有所关注,那位探花郎本宫瞧着倒是极好的。”捧起茶碗呷一口润了润喉,又接着说道:“他与你同岁,那模样生得亦是不俗,称一句貌比潘安都不为过。” 科举之路从古至今都是条千难万难的路,多少人苦学了一辈子直到头发花白都还未必能考上个举人,而这位才不过弱冠就已高中探花,由此也足以见得此人的聪慧、学识。 人中龙凤也不过如此。 “再者,这位探花郎的出身……”那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官宦子弟,更不是什么寒门贵子。 范阳卢氏,一个仅凭姓氏就足以叫天下万万读书人仰慕敬重的千年世家,一个真真正正的书香世族。 其始祖乃配享孔庙的大儒之一,整个卢氏传承千年以来代代出名士,与清河崔氏并称,被世人视为“天下第一流高门”。 又因千年以来族中子弟之中曾有数人被尊为帝师,故而范阳卢氏又有“帝师房”之称。 总而言之,这范阳卢氏的门第之高、之贵,非寻常所能比。 而这一届的探花郎又是嫡系子弟,备受家族器重培养,配当朝公主倒也不差什么,甚至按理说配她这么个年纪又“大”又不受宠的公主还有些“委屈”了呢。 单若泱自然是不觉得自己哪里配不上人家,不过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恐怕自己还真是……心中不免疑虑。 故而思忖道:“并非儿臣妄自菲薄,只……人家未必真就看得上儿臣。” 这样的千年世家,高傲自负早已融入骨血,这世上万物恐怕就没几个是能被人家正眼放在心上的。 她如今的身份虽是一国公主,可莫说她这么个没有母族、深受帝王厌恶的小可怜了,便是受宠如六公主也未必能叫那卢氏之人感到些许荣幸自豪。 毕竟大周朝拢共也才不过建立了几十年而已,在此之前单家人都还在地里刨食儿呢,妥妥的泥腿子。 如今一朝鸡犬升天,在旁人看来是再尊贵不过了,可搁那些世家大族眼里,只怕还是满身的泥腥味儿洗不掉呢。 打心底来说,单若泱也并不想嫁进这样的世家。 她的脾性手段固然不见得会吃什么亏受什么委屈,却也没得非得去一个比皇家规矩还大还苛刻的家族受那份拘束。 正想着怎么婉拒皇后的这份好意呢,却见那许嬷嬷笑了笑。 “三公主不必担忧,您乃当今天子之女,堂堂金枝玉叶足以配得天下任意好儿郎,况且您又生得如此倾城之姿……便是奴婢日日看着都还难免要犯迷糊呢。” “圣上那头三公主也不必害怕,娘娘已经求得圣上点头了,估摸着顶多也就是这两日的功夫,这赐婚圣旨就该下来了。” 却谁想这头话音还未落地呢,那头赐婚圣旨果真就已经下来了。 只不过预想中的“三公主”却变成了“六公主”。 许嬷嬷那脸上的笑意刹那间都僵住了,“你这小蹄子可是听岔了?” “奴婢不敢,千真万确的就是六公主,这会儿华阳宫都接到圣旨了。”说话间,那小眼神儿还不由得偷偷瞟了眼面前的另一主人公,暗暗叹息。 可怜见的,好不容易皇后娘娘有心帮忙寻了个极好的儿郎,却谁想临门一脚竟又被人截了胡,这都二十岁了,未来却还不知在哪儿呢。 被人怜悯的单若泱对此倒并无什么惋惜恼恨,上首的皇后娘娘却是气得脸色铁青,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欺人太甚!” 许嬷嬷忙轻抚其后背帮忙顺气,边忧心忡忡道:“李贵妃定是看中了卢氏的能耐故而才急吼吼地出手抢下这门婚事……” 卢氏有何能耐呢?如今族中子弟纵无太大实权,但这个家族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却是举足轻重的,话语权、影响力不可谓不大。 而李贵妃膝下除了六公主这个女儿以外,却还有个三皇子呢,如今正是在朝堂上风生水起的时候,那点心思谁还看不透呢。 单若泱这才恍然。 李贵妃打的什么主意显而易见,皇后娘娘又何尝不是动机不纯呢?只不过是因为皇后膝下并无皇子,这才一时迷了人眼。 却忘了,膝下没有亲子并不代表皇后真就认命了,未必就不想再努力搏一搏,若非抱养在膝下的五公主早已定下婚约,这门婚事怕也轮不到她呢。 难怪从来也没见怎么关爱过她的皇后突然这么好心呢,这就对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可惜终究棋差一着,又被李贵妃给强压了一头,这会儿指不定怎么恼恨呢。 岂知何止是恼恨啊?皇后只气得肺都要炸了,咬紧牙努力缓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缓下来,不曾在人前失态出丑。 “也罢,圣旨已下,可惜了……”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姑娘,皇后满脸愁容地叹了口气,“二十岁实在是不小了,终身大事何时才能有个着落呢?错过这一个可叫本宫上哪儿再去寻一个如此这般的青年才俊哟。” 单若泱眼神微微闪烁,仍旧低垂着头闷不吭声,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像是压根儿不曾听出来这话中的挑唆之意。 许是也觉着没劲,皇后并未再多说什么,摆摆手令其退下。 才一脚踏出永安宫没几步路,就看见一队人迎面而来。 为首的是一身着鹅黄色华服、浑身都泛着珠光宝气的少女,模样生得娇俏,亦称得上是个小美人,只那高高扬起的下巴彰显出来的那份目下无尘的骄纵气息却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三姐姐。”单若水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呼。 “六妹妹。”单若泱亦如此回敬,瞟了眼对方身后那乌泱泱的一串宫女嬷嬷太监,俨然一副众星拱月之态,再瞧瞧自己身边这小猫三两只,简直云泥之别。 “三姐姐可曾听着好消息了?” 单若泱微微扬起嘴角,“恭喜六妹妹觅得佳婿。” “三姐姐若是不想笑就罢了,倒也不必强颜欢笑。”单若水伸手扶了扶头上精美的金步摇,眼角眉梢都透着股得意洋洋的气息,瞥了眼那张脸,眼底闪过一抹嫉妒。 “三姐姐年纪太大着急终身大事确是人之常情,只不过……这人啊,贵在自知。天上的明月自是千好万好,可却并非是那地上的污泥能够觊觎的,没得玷污了皎月,三姐姐你说对是不对?” “所以说啊,三姐姐也千万别怪父皇偏心,毕竟探花郎那样的家世不比寻常,可不能随意辱没。当然了,三姐姐也别太担心,终归也顶着个公主的名头呢,京城里头那么多豪门勋贵,回头我叫三皇兄帮着寻摸寻摸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豪门勋贵盛产纨绔子弟,干啥啥不行,吃喝嫖赌个顶个的厉害。 这都不能说是暗讽了,简直就是明晃晃的作践。 单若泱当即便冷了脸,眉梢微挑,眼皮子微微耷拉,展现出一副居高临下俯视的姿态,霎时气场八尺。 “几日不见六妹妹这张嘴竟是愈发臭不可闻了,叫人忍不住想要拿香汤来给你好好涮涮呢。” “你……” “若水若水……上善若水,岂知六妹妹如今的品行与这四个字丝毫沾不上边儿不说,反倒还背道而驰,竟是白瞎了这么个好名字。”说着,还满脸惋惜地摇摇头,“六妹妹既是即将嫁入卢家,那可就千万再不能如此娇蛮任性了,趁着大婚之前这段时日好好掰一掰性子修修德行,以免将来叫人厌恶啊。” “毕竟那卢家可是千年的书香世家,族中上上下下想必都是那极重规矩德行之人,六妹妹若还如此这般心性,只怕当真令人不喜。再者说,六妹妹乃皇室公主,自然更应注意‘德行’二字,以免堕了皇室威严,平白叫人嘲讽鄙夷不是。” “单若泱!”身为最受宠爱的公主,单若水何时受过半点委屈啊?当即就恼了,下意识扬起手来。 谁想这回却与过去都不同了,手才挥起来就被死死钳住,还未待反应过来便顿感脸上一疼。 “啪”一声脆响,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你打我?”单若水满脸不敢置信,摸了摸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痛感令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方才的一切都并非幻觉,她真的被单若泱这个贱人打了一巴掌! “你敢打我?你怎么敢打我!单若泱,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说着就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打回去。 单若泱眼疾手快,一把狠狠推开她,冷笑道:“为何不敢?有什么不敢?辱人者人恒辱之不曾听过?再如何我也终究是你姐姐,同样亦是大周朝的公主,可不是你跟前那些任你随意打骂的奴才!” 看着眼前那张气急败坏又惊又怒的小脸蛋儿,单若泱忍不住又有些手痒痒了。 只从这丫头如此顺手如此习以为常的姿态来看就知道这绝非是头一回,而记忆中也确实是如此。 虽同为公主,可原身的地位跟单若水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原身生母早亡,母族被抄家灭族一个不剩,打从生下来就不被帝王所喜爱。 非但不喜,还厌恶至极。 而皇宫这样的地方又向来是看人下菜碟儿的,一个被帝王所厌恶的公主罢了,活得还不如一个得脸些的奴才体面呢,任谁都能来踩一脚。 反观单若水,母妃是足能与皇后叫板的贵妃娘娘,外祖父是手握兵权备受皇上信重的侯爷,还有个同胞兄长对其百般宠爱维护。 可以说,单若水打小便是这宫里的一霸,便连抱养在皇后膝下勉强算是半个中宫嫡女的五公主都要避其锋芒,碰着了那也是要俯首退让的,更遑论“单若泱”这种小可怜呢。 打小以来这单若水压根儿就没拿原身当姐姐看,肆意欺辱作践都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一言不合就大嘴巴子打上去,甚至这都还不是最过分的。 埋藏的记忆一一浮现于眼前,单若泱就觉得自己的手更痒了,可巧气疯了的单若水再次冲上前来欲还击,她便索性抓住机会又赏了一个耳光回去。 那可真是咬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力道之大,使得单若水整个人都摇晃险些栽倒。 “公主!”身边的宫女慌忙搀扶,一边用那种见鬼似的眼神瞪着单若泱,“三公主切莫欺人太甚,我家公主可是贵妃娘娘和皇上的宝贝心头肉,待我回禀贵妃娘娘,三公主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欺人太甚?这怎么能叫欺人太甚呢?本宫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宝贝心头肉?谁还不是父母的宝贝心头肉了?谁还不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了? 得罪了李贵妃没有好果子吃又如何?再怎么着她好歹也是个公主,李贵妃是能杀了她还是怎么着? 那还立着个温婉贤良的人设妄图拉皇后下马自己上位呢,纵是气得要死,李贵妃也绝不会明着出手报复,暗地里的阴招儿她可不怕。 至于说皇上那头怎么应付…… 目光落在单若水五彩缤纷的脸上,忽而眸光微闪,嘴角勾起一道莫名古怪的弧度。 “六妹妹近日可千万小心些,我观你印堂发黑,必有血光之灾啊。” 2. 第二章 “母妃!母妃你要为我做主啊!” 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哭着冲了进来,再一瞧那脸……好家伙,一左一右两个巴掌印别提多对称多醒目了。 李贵妃登时都惊呆了,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霎时粉面含煞,“这是怎么回事?谁打的!” “都是单若泱那个贱人!她不仅骂我打我还诅咒我有血光之灾……” “单若泱?三妹妹?”单子鸿愕然,满脸都写着“不信”。 就那么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鹌鹑,这么多年来都恨不得被他家这个妹妹骑在头上折腾了,怎么可能? 显然,不止是他,李贵妃也觉得很是荒谬。 一时看着女儿的眼神里就不由得带上了些许怀疑,“你若想收拾她直接与母妃说就是了,跟母妃……倒也犯不着如此……”言下之意竟是将这当成了寻常惯用的栽赃陷害手段。 单若水的哭声戛然而止。 顿了一顿,却是哭得更大声了,“当真是她,我不曾说谎!” 虽仍满心狐疑,但看她这般真情实感的模样,母子二人的心里头也难免犯起了嘀咕。 等从宫人的口中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李贵妃的那张脸就阴沉了下来。 轻轻抚摸着宝贝女儿的小脸,眼眸之中布满寒霜,看她哭得可怜,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平日里咋咋呼呼不是挺厉害的?怎的今儿却是被人给撅回来哭哭啼啼了?没出息。早不止一遍教你凡事别自个儿莽,多动动脑子,你竟是一点儿也不曾听进去。” “本宫给你配了那么多奴才是干什么用的?招呼一声叫人将她制住你再上手还能耽误什么事儿了?那还不是随你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你倒是再叫她反抗一个给本宫瞧瞧。” 说罢又转头看向那些伺候的宫人,语气可就没这么好了,冷着脸斥道:“你们都是吃干饭的不成?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被人欺辱至此,都是死人啊?今儿跟着公主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下去领罚!” 一众奴才顿时两腿发软满嘴苦涩,真真是没处喊冤去。 “我都被欺负到这个份儿上了,母妃不帮我报仇反倒还教训我……”单若水委屈极了,猛地窜起来哭道:“你不帮我拉倒,我去找父皇,我要叫父皇打烂那个小贱人的脸!” 李贵妃赶忙死死拉住她,“别胡闹!本宫何时说不帮你了?你是本宫的女儿,本宫还能叫你被人白白欺负了去?你可先消停些罢,一天天毛毛躁躁咋咋呼呼的像个什么样子?” “那母妃快派人去将她抓来,我非打烂她的脸不可!”单若水咬牙切齿理直气壮地说道,仿佛那不过只是个身份卑贱不值一提的奴才。 单子鸿微微皱眉,无奈道:“你快别为难母妃了,要报仇事儿却也不能这么干,终究她也是公主呢。” 一听这话单若水又不干了,当即又闹腾了起来,吵着闹着非要打烂人家的脸不可。 母子二人好说歹说,然而无论怎么跟她摆事实讲道理她却始终一个字儿都听不进去,只闹得整个华阳宫人仰马翻,闹得母子二人那叫一个心力交瘁。 “够了!”忍无可忍,李贵妃一巴掌掀翻了桌子上精美的茶具,指着她的鼻子冷声道:“再如此无理取闹你就给本宫老老实实去跪小佛堂抄百卷佛经!” 哭闹叫嚷的声音骤停。 李贵妃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接着说道:“方才你溜得快不知道,你父皇可是交代了,叫本宫得好好管管你,切不可再任性妄为无理取闹……这个时候你还想去找你父皇做主?若叫他知晓你今日的所作所为,非得恼了你不可。” 单若水愣住了,“父皇怎会这样?” “今时不同往日了。”单子鸿解释道:“但凡你是嫁给其他人也就罢了,随你怎么任性怎么闹腾都不算个事儿,可那卢氏却不同。” 一则卢氏在读书人心里属于是一种超然的存在,皇上想要拉拢读书人巩固皇权江山,自然是不能让这个结亲的女儿太过胡来,以免结亲不成反结仇了。 若非李贵妃出面软磨硬泡,加之如今拢共也就单若泱和单若水这两个适龄又无婚配的女儿可以选择,就只凭单若水这样的脾性,这门婚事她只怕也没这么顺利抢到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更隐秘的心思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再怎么不愿正视不愿承认,在面对这种传承了千年的书香世族时,皇上的心里头多多少少总难免会有些自卑、气弱的情绪在作祟。 大周朝的历史太过短暂,短暂到单氏一族还未来得及积累起来太多的底蕴和底气。 而正是因为这样的自卑,才更加严于律己,只生怕露出点什么不合适的东西来叫人鄙夷耻笑。 说穿了,不过就是露怯罢了。 这一点是母子二人通过皇上的反应分析琢磨出来的,对着没多少脑子的单若水自是不能明说,便换了说辞连哄带骗。 “卢氏最重规矩礼仪,妹夫更是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物,欣赏的自然也是那知书达理温柔贤良的姑娘,若叫人家知晓你这脾性……”单子鸿摇了摇头,“还不曾见着面呢,心里头便已有了不好的想法,这往后的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难不成他还敢嫌弃我?”单若水嗤笑一声,满脸的不以为意。 “你是公主,自是无人敢嫌弃你,可人家若是不喜欢你,咱们是能强摁着头逼人家喜欢不成?你可长点儿心罢,这桩婚事不容任何闪失,无论如何这段时日你给本宫安分些,否则可别怪本宫不客气。”李贵妃目光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棒子打了,甜枣儿便该给了。 李贵妃挥挥手将宫人悉数遣退,这才说道:“单若泱胆敢如此欺辱你,本宫自是不会轻易放过她,只是你这上蹿下跳的非要打回去算个什么?” “莫说是打几个嘴巴子,便是将她摁在那儿打断了骨头又能怎么着?顶多也不过是疼一阵子罢了,小孩子家置气呢?要疼,本宫就叫她疼一辈子。” 语气中的狠厉阴毒令人不寒而栗,与她那温柔和善的容貌形成强烈的反差,更叫人毛骨悚然。 原还忿忿不平的单若水一听这话顿时就来了兴致,立马变脸抱住她的手臂撒娇,“母妃可是有什么好主意了?” “本宫从她嘴边抢下了一个好夫婿,合该再还她一个不是?明日本宫便叫你外祖母和舅母进宫来,这满京城的儿郎们可得好好打听打听,必定挑一个最好的还给她。”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若一着不慎嫁错了人,那下半辈子可就得在火坑里挣扎煎熬了。 便是贵为公主又如何?不过是个没人疼没人撑腰的可怜虫罢了,将来在夫家被磋磨死都不会有人出头做主。 届时她只需有意无意暗示一二,自然会有人上赶着讨她的欢心,必定叫那小贱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为亲闺女,单若水立即就领悟到了这话中的真实含义,立时就兴奋起来,“那母妃可千万要仔细挑挑,务必挑出来一个五毒俱全的给她,否则可难解我心头之恨!” 李贵妃自是无不应允,“好了好了,本宫还有事与你兄长商谈,你且回去歇着,叫太医来好好瞧瞧,姑娘家的脸金贵得很,别草率了之。” 单若水这会儿也不嫌唠叨了,乐得跟什么似的。 看着她那欢快的背影,单子鸿忍不住嘀咕一声,“母妃宠她宠得太过了,这脾性是愈发叫人招架不住了……虽说能与卢氏结亲是桩天大的好事,可妹妹这脾性若无丝毫收敛,我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是本宫一个人宠出来的不成?”李贵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惆怅道:“你当本宫不知其中利害啊?这些年来本宫苦口婆心教导她还少吗?她就这脾性,死活听不进去能有什么法子。” 有时想想她都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她自问也算是个有心计有成算的,怎么偏就生出来一个如此天真莽撞的女儿呢?还怎么教都教不会,直白得令人头疼。 听她这般说,原还有些烦恼的单子鸿却反倒安慰起来,“母妃何须如此忧虑?妹妹不过是天真直率些罢了,总归有咱们护着呢,吃不了亏。” “这倒也是,本宫汲汲营营数十年,若连自己的儿女都护不住那也算是白活了。” 这下可算是知道为何单若水能养成这般脾性了,都是惯的。 母子两个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却竟是没一个能狠得下心来,惯是宠溺无度。 彼时,尚不知对方阴毒心思的单若泱倒是毫无心理负担,仿佛刚刚掌掴六公主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当然了,就算早知后果她也必定是不会手软的,更用力多抽两个大嘴巴子还差不多。 “本宫还击固然没有好果子吃,就该老老实实站那儿任她撒气不成?”单若泱嗤笑一声,“今日之前本宫那是任打任骂,可这些年她欺辱本宫欺辱得还少了吗?一次次变本加厉,有事儿没事儿便哪怕是自个儿心情略有不痛快都要来拿本宫撒撒气,莫非这就是嬷嬷说的好果子?” “这样的好果子本宫可不想吃,给你你要不要啊。” 摆出一副长辈姿态指指点点的路嬷嬷顿时就被噎住了,反倒还委屈起来,“公主这是怨奴婢多嘴多舌了?奴婢还不都是为了公主好?奴婢知晓公主这些年来受委屈了心里憋着呢,可再不中听奴婢也还是要说,这做人呐最重要的就是‘识时务’。” “六公主那样的身份你招惹不起,明知她的脾性如何,公主碰着了只低头软和些卖个笑脸不就成了?她再怎么着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小姑娘家那点骄纵气罢了,忍忍也就过去了。” “今儿这两巴掌甩过去那还能一样吗?贵妃娘娘这会儿指不定盘算着如何收拾你呢……公主别犟了,听奴婢一句劝,赶紧去给六公主负荆请罪罢,趁现在还来得及。” 单若泱简直气笑了,起身将她拉来摁在梳妆台前,指着镜子道:“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看你自个儿那副狗腿子嘴脸,李贵妃和单若水这会儿若是在这儿站着,你怕是恨不得立马跪下爬过去捧臭脚舔鞋子呢?” “竟是本宫的不是了,这么多年杵在中间妨碍了你和你家主子,怪没眼色的。不如明日一早本宫就去回禀皇后娘娘将你调去华阳宫伺候,好叫你别再浪费了这张巧嘴,仔细舔你家主子的臭鞋去!” 说罢就撇开那老货走了,心里憋屈异常。 倒不是其他什么,而是为原主感到憋屈愤怒。 瞧瞧这一个两个的都是些什么做派?是个人都敢爬到原主头上兴风作浪呢。 一股子邪火在心里头窜着,暴躁脾气已经快憋不住了。 路嬷嬷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又抬眼看了看镜子,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不断变幻难看至极的脸色,以及满眼的惊愕茫然。 三公主……何时变得如此厉害了? 这还是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连奴才都能将她踩在脚下的怂包软蛋吗? 3. 第三章 不出所料,哪怕是吃了这样一个大亏,李贵妃那边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安静得很。 翻翻原身的记忆就不难发现,这位贵妃娘娘向来爱偷摸使阴招儿对付人,就跟那臭水沟里的老鼠似的,从来见不得光。 不过除了安静如鸡的华阳宫以外,宫里其他地方却是沸腾起来。 宫里出了名的两个小可怜——一个是七皇子,还有一个便是三公主。 这两位虽说身份尊贵,可由于种种原因,处境却是糟糕至极,偏又没有任何底气依仗,再多的欺凌也只能自个儿咬碎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吞,从来不敢反抗的。 私底下不知多少人鄙夷他们的软弱可欺呢。 谁曾想,有生之年竟还能听闻软包子三公主掌掴了六公主? 起初但凡听见这消息的人压根儿就没一个相信的,可说的人太多了,又有鼻子有眼的,真像那么回事儿。 次日,单若泱就敏锐地察觉到外头那些宫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了,奇奇怪怪的就跟看什么怪物似的,冷不丁不小心对上了她的目光,顿时就像被针扎了似的缩回去。 变化还远不止如此呢。 面对一桌子丰盛的膳食,单若泱不禁诧异挑眉,“今儿御膳房那些人是吃错什么药了?”还是说李贵妃或六公主偷摸在饭菜里下了毒想毒死她呢? 一旁帮忙布菜的风铃就抿唇笑了笑,神色中带着几分古怪,“如今宫里到处都传遍了,说……说公主被欺负得太狠,以至于……性情大变,厉害得很呢。” 厉害?怕不是想说她发疯了吧? “公主不必在意旁人如何想,总归落着实在的好处就行了。”顿了顿,又轻叹一声,“如此也好,往后怕是没人敢再肆意欺负公主了。” 合着自个儿这是一战成名了。 看着面前的一切,又想起昨日才吃的那清汤寡水,甚至是记忆中寒冬腊月得到的冰冷梆硬的食物……妩媚的狐狸眼中不禁泛起浓浓的讥嘲之色。 还真是人善被人欺啊。 宫里的日子实在是无趣得很,几乎没有任何娱乐项目,甚至就连能聊聊天打发时间的小姐妹都没有。 再者单若泱也懒得出去叫人当猴子看稀奇,用完早膳便索性呆在屋子里头看看书,主要先看的就是些史记。 一个全然陌生的朝代,总难免叫人心中不安。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文字,跟她所熟知的繁体字并无任何出入,若不然变成一个文盲可就更抓瞎了。 史书说枯燥也枯燥,说有趣却也有趣,静下心来看进去了,便不由得入了神。 冷不丁被门外的一阵嘈杂声惊醒,才发现手中这一册书竟已被翻到了底。 恰巧风铃捧着茶壶进来换茶,单若泱就询问了一声,“仿佛听见外头有动静?” 这一问,风铃看她的眼神就更加怪异了。 “是六公主……今儿应邀去打马球,谁想竟意外被打破了脑袋,听说流了好多血呢……” 乍然听闻这个消息,单若泱的表情却不见丝毫惊讶意外,只再平静不过地点了点头,淡定得仿佛早就预料到似的。 见此情形,风铃是再也憋不住心中的好奇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昨日公主说……血光之灾……” 单若泱斜睨她,不曾回应。 当然了,这会儿倒也还没人当真开始怀疑点什么,都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巧合罢了,全然不知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呢。 不过这其中却并不包括单若水。 才好不容易恢复意识睁开眼,她便吵着要将不小心打了她的人砍脑袋,又闹腾着非要教训单若泱。 守了一夜两眼通红的李贵妃被闹腾得头疼不已,不解道:“又关她什么事了?” “怎么不关她的事?她说我有血光之灾,我果真就被人打破了脑袋!这马球我也不是头一回打了,从未发生过意外,怎的这次就这么巧,她前脚才说完后脚我就立马血溅当场了?定是她记恨我诅咒我!母妃你信我,叫奴才去她屋里搜搜,没准儿就搜出来个见不得光的小人儿呢?” “住口!”李贵妃脸色大变。 一屋子的奴才齐刷刷跪了下来,满脸苍白神情惶恐。 “到底是本宫宠你宠得太过了,愈发没个分寸,连这种东西你都敢胡乱攀扯,本宫看你是当真该去小佛堂跪着好好反省反省了!” 也不怪她反应如此大,巫蛊之术向来就遭忌讳,从古至今但凡牵扯到这玩意儿的,哪回不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若叫皇上听见了,必定龙颜大怒不可。 自知失言的单若水不免就有些心虚气弱了,可却嘴硬不肯认错,只轻哼一声捂着头上的伤口哼哼唧唧喊疼。 明知她是用苦肉计逃脱责骂,但那硕大的伤口却也是真的,叫人怎能不心疼呢? 李贵妃顿时就熄了火,一顿端茶送水软言安慰。 拿捏住了的单若水立刻又打蛇上棍,嘟囔道:“我这回流了那么多血差点就要死了,母妃却还不肯帮我报仇,定是不疼我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李贵妃忙啐了两口,双手合十冲着门口的方向拜了拜,而后转头嗔怪,“胡咧咧什么呢?口无遮拦。本宫怎么就不疼你了?宠你宠得都无法无天了你倒还嫌不满足,你这没良心的孽障。” “我不管,总之母妃若是真心疼我就帮我收拾那个小贱人,都怪她那张乌鸦嘴咒我!” “好好好,本宫这就去找你父皇,刚好昨儿你外祖母提了几个人选……本宫原还想着仔细琢磨琢磨挑出个最‘好’的来,既然你这般着急,那就随意扒拉一个罢了。” 总归能被母亲和嫂子提名出来的也没个好东西,区别只在于坏和更坏罢了。 当然了,坏在明面上且还人尽皆知的那自是不能提,不符合她在皇上面前塑造的温柔善良的品性,再者说到底也是皇上亲生的,太过于刺激的火坑也未必能将之推得下去。 还是得拣那会遮掩、乍一看起来没什么大毛病的…… 如此这般思忖间,豪华的轿辇已然来到了景福殿。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一众奴才忙行礼问安。 李贵妃淡淡叫了声起,道:“通传一声,本宫有事求见。” 不消片刻,里头就叫了进。 “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福。” “起。”周景帝放下手里的折子抬头看了她一眼,指指一旁的椅子示意赐座,“你这会儿来所为何事?六儿可曾好些了?” “劳皇上挂心,六儿方才总算是醒了过来,瞧着人也还算清明,应是没什么事儿了,就是哼哼唧唧的一个劲儿的喊疼,可真真是叫臣妾揪心啊,只恨不得以身代之才好。” 瞧见她那双通红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周景帝不免微微动容,拍了拍她的手,叹息,“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可不是说呢。”借机又刷了一波慈母心肠后,李贵妃这才不急不缓地切入正题,“前日赐婚圣旨下来之后,若泱与六儿便闹了些不愉快,臣妾也是那时才知晓原来皇后娘娘竟也相中了卢探花,有心想替若泱打算呢。” “她因此事与六儿闹?”周景帝皱眉,眼里的厌恶之色毫不遮掩,“姑娘家如此不知廉耻,果真是……” 后面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儿里,但李贵妃心里却很是明白那是什么话,一时低垂的眼帘遮住了其中的冷意。 嘴上却柔柔地笑道:“姑娘家年纪到了难免春心萌动,况且若泱着实是有些耽误了,心里头着急也是人之常情,都怪臣妾……若早知皇后娘娘的打算,臣妾就不跟着瞎掺和了,如今弄成这样,臣妾这心里头怪不是滋味儿的,真觉得亏得慌。” “昨儿叫了母亲与嫂子进宫来,原是想打听打听京中可有什么好儿郎,勉强也算是臣妾的一点补偿罢,却谁想昨儿六儿又出了那样的事,一时倒是给耽误了。这会儿过来正是奔着此事来的,臣妾这里有几个人选皇上是否听听?”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谁想周景帝却摆摆手,“她的婚事朕已有打算了。” 李贵妃愕然,“有打算了?是谁家的郎君?” 周景帝蓦地有些尴尬了,强行挽尊似的解释道:“她的年岁太大了,与她年岁相当又身份合适的郎君上哪儿寻摸去?索性找个年长些的也好,年长些更沉稳包容。” “这……皇上究竟是相中了谁?” “巡盐御史林如海。” 因着有个儿子在前朝混着,李贵妃对一些朝廷重臣倒也不是一无所知,巡盐御史自然也在她关注列表之一。 当时整个人就傻在了原地。 这叫年长“一些”?那林大人的年纪勉强都快够给单若泱当爹了! 年岁如此大也就罢了,还是个死了媳妇儿带着个闺女的鳏夫。 也就是说,堂堂公主一进门就要给人当后娘了。 再有一点,听闻那林大人与先头的夫人感情甚笃,那年林夫人去世之后他更是大病一场差点也跟着去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林如海的条件都实在是叫人深感头皮发麻,这比她精心挑选的火坑能好到哪儿去? 可真真是厌憎至极啊,亲爹活脱脱跟个后爹似的。 这男人,骨子里头透着凉薄。 4. 第四章 李贵妃的容貌并不算特别出色,到如今这个岁数还能在帝王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原因,除了背后的家世以外,与她的“识时务”亦脱不开关系。 二十多年的的相伴,足以让她对这个男人有一份极其深刻的了解。 平日里或许偶尔犯糊涂还耳根子软,很好糊弄的样子,但若是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的事,那就轻易别想再改变了。 眼下听着他如此滔滔不绝说这一点好又那点不差的,便知这事儿绝非一时兴起,只怕早已有了念头。 于是她就迟疑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细细一想,林如海这人虽不似她选择的那些五毒俱全之人,什么贪花好色、嗜酒嗜赌、不学无术草包一个,甚至有个别在房事上还有些残忍的特殊癖好……但这人选,却也委实算不上好。 堂堂金枝玉叶嫁给一个年长十几岁的“老”男人当继室就已经足够委屈了,更何况这人心里还有个白月光原配,往后的日子纵然不至于被如何苛待,可这婚姻二字又岂是一句“不苛待”就够了的呢。 同为女人,李贵妃心里很清楚,一旦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这往后半生只怕是要在寒冰洞窟里熬着了。 再有她的宝贝女儿在旁边那么一对比,但凡是个人心里都不会舒服,尤其卢家女婿可以说就是她从单若泱嘴里抢下来的。 如此这般思索再三,李贵妃觉得这样也算是达成了她的目的,索性就将自个儿选择的那几个货色咽了回去,反而话锋一转,颇有几分嗔怪之意地说了两句不轻不重的埋怨之词。 不用她自个儿冒险做那恶人,还能趁机巩固一下自己的慈母形象,这老头子果真是与她贴心。 这么想着,李贵妃的眼神就更加温柔似水了。 都做了祖母的一个人,还愣是将周景帝给看迷糊了。 出了景福殿,半道儿上李贵妃就迫不及待招了招手,“将消息透露给三公主知晓,小心些藏着尾巴,别叫人摸着了。” 以己度人,若是她老子要给她找那样一个夫婿,无论如何她也是要想方设法自救一番的。 以周景帝那脾性,但凡单若泱敢哭闹反抗,毫无疑问定会加深那层厌憎,若是闹到最后大婚时连仅剩的那点公主体面都没了,那才真真是笑死人呢。 再传出去叫林如海知晓这情况……甭管事实如何,是个男人都忍受不了被女人嫌弃。 “公主不好了,出大事儿了!”手里捧着食盒的风铃跟一阵风似的小跑进来,神色极其慌张。 这两日正满肚子憋气的路嬷嬷见此情形当即落了脸,斥道:“没规矩的小蹄子,合该送回掖庭磨磨性……” 话还没说完,单若泱的一记冷眼就扫了过来,“路嬷嬷这般能耐,不若本宫将这公主让与你来做好了。” 明明就是平平淡淡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偏就生出一股莫名的压力,叫人心生惶恐。 不等路嬷嬷回什么话,单若泱就绕过她看向了风铃,“不着急,你且慢慢说,说清楚了。” 风铃一面将食盒安置于桌子上,一面缓缓气急道:“方才在御膳房奴婢同几个相识的小姐妹闲话几句,竟听闻她们说……说隐约听见了景福殿传出消息,只道皇上意欲将公主您嫁给巡盐御史林大人!” 巡盐御史林大人? 单若泱愣一愣,随即下意识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莫名熟悉是怎么回事? “公主快去求求皇上吧,这婚事也太……”风铃只急得都快哭出来了,“那林大人今年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膝下还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嫡女杵着……这叫什么事儿啊?同样都是公主,六公主就能嫁给范阳卢氏的嫡系青年才俊,公主您却只落得这样一个归宿?皇上未免也太过偏心了!” “慎言!”相对更稳重些的无忧立即出言警告,不过那脸上的神色却也不大好看。 只见她抿了抿唇,思忖道:“巡盐御史向来非帝王心腹不可做,这位林大人……奴婢也还有些印象,当年不足弱冠便已高中探花,可谓天纵奇才。” “曾听家中长辈闲话,当年这位林探花可是名噪一时的神仙般的人物,跨马游街之时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女呢,整个人都险些被香囊和鲜花给埋了。到底还是那时的老荣国公眼光毒辣手段厉害,硬是突破重围成功拿下了这位东床快婿,将家中唯一的嫡女嫁了过去。” “后来林大人奉命调往扬州任职巡盐御史,离得远了便慢慢没了什么消息,只隐约听闻林大人很是敬重林夫人,成亲多年未得子嗣也不曾生出什么花花心思来,还是林夫人自觉惭愧主动聘娶了两房妾室。” 这点消息自然是荣国府的人传出来的,那家子上上下下嘴上从来都不带个把门的,家中下人尤其爱说道主子的那点事儿。 总而言之,无忧这番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说是宽慰也好说是劝解也罢,尽是拣了些好处来说。 风铃听罢就要跳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赞成公主嫁给林大人?那林大人再怎么才貌双绝人品贵重也罢,咱们公主又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人物?这也太委屈了!” “不是我要赞成,事实容许公主选择吗?”无忧不急不躁,冷静而又尖锐地指出了现实,“这消息若是那起子小人胡乱编排也就罢了,若当真是从景福殿传出来的,你叫公主能如何?去哭去求去闹?你静下来仔细想想,那能有用吗?” 风铃哑然,脸色瞬间就灰败下来。 换成是谁或许都还能有那么丁点的可能性,唯独她家公主,只怕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就要被撵回来了。 “那……去求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先前还帮公主寻摸夫婿呢,应是有些善意的。” 面对这丫头不死心的垂死挣扎,无忧只默默白了她一眼,不曾再多说什么。 皇后或许对她家公主没多大恶意,但也绝没有什么善意,否则能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任凭那起子狗奴才欺辱公主?笑话。 道理不是不懂,只不过是情急之下拼命想要抓住一切救命稻草罢了。 两个丫头的争辩单若泱几乎没听,满脑子都被几个字眼给占据了——巡盐御史林大人、探花郎、荣国公…… 合着闹半天自个儿还不是随随便便的瞎穿越,竟是来到了红楼梦的世界? 单若泱整个人都是懵逼状态,就连初来乍到发现自己穿越之时都没这么震惊的,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呆呆愣愣的没了动静。 “公主?公主?”小心翼翼地唤了两声都没见反应,风铃顿时有些急了,“公主该不会是受刺激太大了吧?这可怎么办?” 一旁的路嬷嬷此时眼中却是闪过一抹快意,皮笑肉不笑地说起了风凉话,“好端端的先前也没听说皇上有这主意,偏不赶早不赶晚,就在这当口呢?公主此时可知后悔了?得罪谁不好偏要去得罪六公主和贵妃娘娘,这下可抓瞎了不是?” “若是公主早听老奴的,乖乖去给六公主负荆请罪求得宽恕,也未必还能有今日这事了,为着那点子少年意气平白搭进去自己的终生,真真是可怜可叹呐。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此遭过后公主还是长点心罢,老奴或许是说话不中听了些,可说到底一切也都是为公主考虑,正所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多听听老奴的话总是没错的。” 才从混沌的思绪中勉强清醒过来就听见这样一番话,单若泱登时就笑了,“嬷嬷说得很是,毕竟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吃过的米比本宫吃过的盐还多呢,搁寻常人家都能称得起一声‘老祖宗’了。” 说着就站起身来,“来来来,嬷嬷请上座……风铃去取了香来,无忧去备些贡品,今儿本宫可得好好给嬷嬷烧几炷香磕一个。” 路嬷嬷那脸顿时就白了,“公主切莫玩笑,奴婢不敢。” “不敢?不是嬷嬷你整日妄想当本宫的长辈祖宗?”单若泱缓缓收敛了笑意,“念在嬷嬷伺候本宫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本宫倒也不是不能满足你这个愿望,若嬷嬷当真这么想,本宫这就去求求父皇母后,认嬷嬷做个干娘可好?” “公主!”路嬷嬷当即两腿一软“扑通”一声,满脸震惊又惶恐,连连求饶,“公主恕罪,奴婢再不敢了……” “公主,皇后娘娘有请。” 单若泱当即抬脚就出了门去,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未曾赏给地上跪着的老东西。 才一见了她,皇后就拉了她的手满脸心疼惋惜的表情,“可怜的孩子……本宫才得了消息便立即去求见了皇上,谁想竟是真的……是母后无能,皇上主意已定,圣旨都拟好了……” “劳烦母后为儿臣操心了,事已至此,儿臣谨遵父母之命。”单若泱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满含凄苦委屈的声音隐隐显露出她的无可奈何。 皇后的眼神微微闪了闪,怜惜之色愈发浓郁,伸手将少女单薄的身躯揽进怀里轻柔安抚,一派慈母之态。 单若泱亦虚伪地迎合着,满足皇后表演的欲望,实则心思早已飘远了。 按照书里的内容,林如海应当是快死了吧?不知能不能等到跟她成亲了之后再死? 在这个时代不嫁人是行不通的,嫁给林如海仿佛竟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公婆没有乱七八糟的亲戚妯娌,更不用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磨合相处,还要防着什么小妾来膈应自己……有地位有银子还有个钟灵毓秀的仙子女儿作伴,这样的寡妇生活可不美死了? 5. 第五章 来时不过带了小猫三两只匆匆忙忙,去时身后却跟了一串奴才,一个个手里都捧得满满当当的,全是皇后的赏赐。 只道自己无能改变什么深感自责怜惜,勉强算是一点弥补安慰罢了。 对此单若泱不置可否,只状似欢喜地接了。 一堆精美的盒子,打开的瞬间珠光宝气夺人心魄,与这布置简单到堪称朴素的寝宫显得似乎格格不入。 除此之外,各色绫罗绸缎、胭脂水粉亦是一应俱全,全都是小女儿家的喜好,可见也着实是费了些心思的。 “奴婢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的东西。”风铃伸手摸了摸绸缎,又打开一盒胭脂嗅了嗅,言语颇有几分讥嘲之意。 说来也着实心酸,同样都是公主,但她们家公主和六公主站在一块儿却根本不似姐妹,反而像是主仆一般——从头到脚衣裳首饰都差得太远了,不知道的还只当她家三公主是哪个娘娘跟前得脸些的大宫女呢。 再是不亲近,平日里三不五时也总要去给皇后娘娘请个安,总能见到的,却何曾见她多关心过问一嘴呢?今儿这份赏赐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这是惦记上什么了?”风铃不禁小声嘀咕了一句,很是不解。 单若泱拿起一支金步摇在手里把玩着,比起前几日在单若水头上看到的那支还是要差了一些,这东西看起来金光闪闪很是精美贵重,可工艺却普普通通罢了。 唇瓣微微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尤为讽刺,“你知道巡盐御史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着什么?银子啊。 自古以来“盐”都是掌握在朝廷手里的一条命脉,而巡盐御史就是那手里捏着盐商负责掌管盐税的人,地位之重权利之大非比寻常,但凡胆子肥那么一丁点儿,就会有无数的财富如流水般争先恐后而来。 而扬州更是两淮盐业的中心,提起盐商头一个想到的必定是扬州盐商,每年扬州所产生的盐税就占据了全国盐税的四分之一。 故而,说林如海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一座金山其实也不为过。 但凡是有那么点不安分心思的,谁能不动心? 先前撮合她与那卢探花是为了背后的范阳卢氏,为了那群读书人、文臣,而今换成林如海……在皇后看来只怕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已然将这个钱袋子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想得很美,却不大聪明的样子。 一天天想这个想那个,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早干什么去了?这么多年冷眼旁观不闻不问,临到头却妄图用一点不值一提虚伪至极的小恩小惠俘获别人?这是做的什么春秋美梦呢,算盘打的是既精且蠢。 想通其中关窍的风铃这时也无语了,愣了一下冷不丁秃噜出来一句,“如此看来她也未必真就去求情了。” 求个棒槌。 单若泱暗暗白了一眼,将手里的东西随意往匣子里一丢,“首饰和胭脂水粉先用着,料子裁几身衣裳,日后皇后再召见时记得给我换上,余下的玩意儿就收进库房罢。” 也不过就是一夜的功夫,这则消息便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宫里的各个角落,引来无数或震惊或怜悯或讥笑的议论。 对此一无所知的单若泱倒是心大地睡了个好觉,谁想次日清早才一睁眼就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昨儿夜里七皇子去跪求皇上收回成命,气得皇上狠狠将他大骂了一顿,七皇子不肯放弃,愣是在景福殿门口跪了一夜,活生生跪晕了过去,才被抬回去不多时。” 单若泱登时神色一变,忙不迭叫宫女更衣,“太医怎么说的?” 等了几息没见回应,再一瞧无忧那丫头的脸色很不对劲,这心头猛然就咯噔一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倒是说清楚了,莫不是有什么不好?” 无忧忙摇摇头,咬了咬唇,带着几分愤愤道:“皇上压根儿就不叫请太医!说七皇子忤逆不孝,就该好好吃顿苦头受些教训,命谁也不能给七皇子请太医不准给上药。” 单若泱惊愕地瞪大了双眼,脸色忽黑忽青霎是精彩,愣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好悬憋住了到嘴边的粗口。 “咱们手里头可有什么伤药能用的?” “奴婢房里倒是有一些,不过那都是专门给宫里的奴才使的,七皇子身子贵重……” “贵重?你瞧瞧这像是多贵重的样子吗?”单若泱嗤笑一声,摆摆手,“这会儿能有的用就不错了,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去取了随本宫看看七弟。” 风铃有些担忧,“皇上明令禁止不准任何人……” “其他任何人都能冷眼旁观,唯独本宫不能。” 一行人着急忙慌地正要出门,一道赐婚圣旨却拦路砸在了头上。 这下是真真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余地了。 风铃、无忧等人都是满面愁容欲哭无泪,唯独当事人自己却神情不变云淡风轻,送走天使后便按着原计划探病去了。 七皇子单子玦是个与三公主相差无几的小可怜,听这名字就能窥见一斑了。 玦,意为有缺口的佩玉,也是与人断绝关系的象征物品。 其母原不过只是景福殿里伺候茶水的一个小宫女,因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而被周景帝看中直接拉上龙床封为答应,有那么一段时间倒也很是受宠,并很快有了身孕。 只可惜整个后宫美人如云,周景帝又是出了名的喜新厌旧之人,又岂会为了一个身份卑贱的小宫女停留多少目光呢,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直到七皇子呱呱坠地,其母遭遇暗算难产而亡,周景帝这才好不容易从记忆中扒拉出来那么一个模糊的身影。 到底曾经也喜爱过,又是那么短暂的一段,为数不多的那点记忆都挺新鲜甜蜜的,冷不丁人死了,回想起来这心里头多少有点不是个滋味儿。 不过身为帝王的尊严也不容许他承认是自己的疏忽漠视才导致小美人红颜薄命,那背锅之人还能有谁呢?下毒手的算一个,令她难产而亡的儿子也算一个。 于是乎,才从娘胎里出来的单子玦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厌弃了。 大抵也正是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原主和单子玦这个弟弟打小便很是亲近,就如同两只受伤的小兽在危机四伏寒风凛冽的深冬山野相互依偎取暖、磕磕绊绊地搀扶着彼此野蛮生长。 …… 世间渣男千千万,这位父皇却也算得上是个中翘楚了,真真是渣得花样百出,渣得清新脱俗,渣得令人咬牙切齿。 彼时,从昏迷中转醒的单子玦也听说了赐婚圣旨已下,当即气得脸色铁青。 单若泱进来时他正大发雷霆,平日那般温柔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像是头发狂的困兽,可怖的模样吓坏了一众宫人。 “七弟。” 一声轻唤,瞬间就将狂暴模式转变回了正常。 “姐姐……”单子玦的脸色仍是难看极了,唇瓣几乎崩成了一条直线,看了她一眼后就低下了头,满怀愧疚道:“都怪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定是我惹恼了父皇才致使他这么快下圣旨……” “别瞎寻思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事儿早就定了。”说着,单若泱冲屋子里的一众宫人摆摆手,示意退下。 众人竟也都毫不迟疑当即离去,连点请示自家主子的意思都没有。 满宫上下谁还不知道七皇子打小就唯三公主是从呢?说句大不敬的话,三公主的话对七皇子来说比圣旨还有用。 屋子里只留下了风铃和无忧二人伺候,单若泱转身避开,叫两个丫头卷起他的裤子上药。 单子玦望着她纤细的背影,眼底深处暗流涌动,“姐姐放心,圣旨虽不能收回,却不代表不能叫它作废。” 单若泱一怔,猛地眼皮子跳了跳,“你想干什么?” “听闻林如海前两年险些一病不起,想必身子孱弱得很,怕是风一吹就要倒了。”言语之中流露出来的狠厉令人毛骨悚然。 “单子玦!”单若泱大惊失色,猛然转过身来死死瞪着他,瞥了眼门外,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可是朝廷命官,你是跟谁借的狗胆子?你以为自己这是为我好在帮我?万一……你还指望父皇能对你宽容不成?若你因此而引火烧身,莫非要我一辈子活在愧疚之中不成?” “我可警告你不许胡来,给我老老实实上你的学去!”顿了顿又缓和道:“总归是要嫁人,嫁给林如海或许也并非什么坏事,无论如何至少林如海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臭毛病,人品、样貌、才学都是拿得出手的,好歹总不必担心所托非人。” 单子玦恨恨咬牙,“他一个带孩子的老鳏夫……” “……” 这边厢单若泱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解这个姐控弟弟收回屠刀,那边厢被这道赐婚圣旨砸懵的了贾府众人却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望着小小的外孙女那一脸茫然震惊惶惶难安的模样,贾母顿时悲从中来,搂着她就哭出声来,嘴里念的全是她那英年早逝的可怜女儿。 6. 第六章 身为荣国府的老祖宗,贾母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都牵动着全府上下的心。 这一哭可不得了,当即那一众儿孙和伺候的丫头婆子们全都围着她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又是劝又是哄,说是人仰马翻也不算夸张。 年岁尚幼的林黛玉心思倒没那么复杂,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是懵的,小脑袋瓜里一片空白,压根儿还没那闲心思去琢磨别的,却是硬生生被老太太给带起了情绪,瞬间也哭成了个泪人儿。 虽然她自个儿其实也说不清究竟在哭些什么。 祖孙二人就这么哭成了一团,任旁人嘴皮子都磨干了也劝不动。 王熙凤眼看这情形那脸都发白了,拔高了声音说道:“哎呦我的老太太诶,纵是这天大的好事您也克制着些别这般激动啊,万一传了出去,不知情的还只当咱们家是有什么不乐意呢。” 就听见老太太的哭声戛然而止,一众七嘴八舌的劝慰声甚至是某些抖机灵跟着抹眼泪的丫头也都顷刻消停了。 唯独林黛玉还在止不住地抽抽噎噎,一脸无措地四处看了看,本能的也开始努力克制哭泣,憋得小脸儿都红了。 贾母看了眼王熙凤,叹道:“得亏你心细,咱们家多少年不曾得到皇家恩典了,我这一把年纪冷不丁的竟是有些欢喜上了头,险些叫人误会了去。” 又轻柔地摸了摸小外孙女的头,“敏儿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满心最放不下的就是我这可怜的玉儿,小小姑娘家没个母亲在身边……如今可算是老天爷怜惜,有三公主那样一位尊贵的母亲看着护着,敏儿若泉下有知必定也该放心了。” 这话有多虚伪就无需言表了,不过好歹勉强算是找补了回来,免得传出去惹怒皇家。 王熙凤暗暗松了口气,笑道:“可不是说呢,这是天大的福气。”说罢又上前拉了林黛玉的手,拿帕子轻轻给她擦了擦眼泪,“这样一个乖巧体贴钟灵毓秀的女儿给谁谁能不爱呢?好妹妹快别哭了,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家公主,天底下最是高贵得体的人物,你只管放一百个心在肚子里,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凤姐姐快别哄林妹妹了,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好后娘,林妹妹将来还不知会吃多少苦头呢。”贾宝玉急得脸都红了,只拉着老太太的手一个劲儿的缠磨,“老祖宗可千万不能叫林妹妹到后娘手里去,回头被欺负了都无人知晓,只有养在咱们府上才是享福的快活日子呢。” 林黛玉的脸都白了,隐隐有些惊惶之色。 就连王熙凤这也一个八面玲珑的人,那笑脸都一时没稳住,僵着了。 但凡说这混账话的是旁的任何一个人,她都指定得照着对方的脸啐一口不可,偏这是全家的宝贝凤凰蛋。 果不其然,贾母是一点儿也不恼,哪怕明知这样的话传出去有多犯忌讳,却也不过只是宠溺纵容地笑了笑,嗔怪了一句,“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不可胡言乱语。” 没得到肯定的回答贾宝玉自是不依,整个人钻进老太太的怀里扭麻花儿似的撒娇卖痴。 一旁的王夫人见此情形不由得抿了抿唇,刀子似的目光狠狠剜了一眼林黛玉,板着脸语气硬邦邦地说道:“宝玉不可胡闹,若是三公主与你姑父成亲之后咱们家还死活扣着林丫头不叫她归家,旁人定会以为咱们家是防着公主呢。” 这话说得确实在理,人家后娘想不想要这么个继女杵在跟前是一回事,前头那位的娘家死活不肯放林家的孩子回去却又是另一回事。 本就是挺尴尬的关系,哪个能忍受得了被对方当做洪水猛兽般对待?非得闹出事端不可。 然而贾宝玉哪里会管这么多,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的人,满心满眼就只有自己的想法愿望。 执拗地认为后娘都不会对继子继女多好、生怕林黛玉吃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当真舍不下这个妹妹,打心底就不乐意与她分开一时一刻,恨不得一辈子都这般坐卧一处玩笑打闹才好。 只想想要分开的情形,他就觉得仿佛有把刀子在剜自己的心似的,生疼生疼。 又敏锐地察觉到向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老太太仿佛并没有松口应允的意思,甚至隐隐竟还似认同他母亲所言……当即他就红了双眼哭闹起来,甚至猛地拿了自己脖子上的玉下来就往地上砸。 “我与林妹妹在一处惯了,分开便是要了我的性命,既是如此我还要这块破石头做什么用?不如砸碎了也罢,早早的疯了死了都好,省得将来还要活生生承受那锥心之痛!” 这玉是他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早年不知轻重之时不小心离了身就总会闹出点毛病,不是浑浑噩噩哭闹不休便是迷迷糊糊高烧不退。 几次过后大家也就明白了,这玉就是他的命根子,离不得身。 这会儿眼见他这般粗暴地将这命根子往地上摔,顿时将所有人都吓了个魂飞魄散,慌忙一拥而上去抢那玉。 贾母更是一把死死抱住他,惨白着脸狠狠捶了他几下,哭道:“你这孽障是要气死我不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砸它作甚?若你有个什么好歹,可叫我这老婆子该如何是好?你这不是想要自己的命,是想要我的命,想要咱们这一大家子的命啊!” 说罢又指着王夫人的鼻子,死死瞪着她恨恨道:“就你话多,好端端的说那些乱八七糟的吓孩子作甚?我告诉你,若是我的宝玉有个什么好歹,我定饶不了你!” “我……”王夫人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又气恼又心疼又是憋屈得很,愈发恨死了林黛玉。 就知这妖妖娆娆的模样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小年纪就这般会勾引人,真真是狐狸精转世了! 一场闹剧最终还是以贾母的妥协画上了句号。 贾宝玉心满意足地重新收好了玉,所有人都团团围着他软言哄劝安抚,又是捧茶压惊又是搓帕子净面……却无一个人注意到被挤到角落里、被吓得脸色惨白惊惶无措的小姑娘。 宝玉说养在荣国府才是享福的快活日子,可真的享福真的快活吗? 林黛玉无意识绞着手里的帕子,看了看人群中央众星拱月的贾宝玉,又看了看满脸慈爱怜惜搂着他的老太太……也不知究竟是为何,蓦地就觉鼻子一酸,慌忙低下头藏起了自己的眼泪。 她想父亲了。 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 不远处,无意间目光扫到她的薛宝钗不禁顿住了,神情莫名有些复杂,说不清到底是怜悯多一点还是艳羡更多一点。 但凡后娘心眼儿小一些脾性坏一些,林妹妹往后的日子只怕都是要泡在黄连水里的。 可若是这个后娘心眼儿不歪,甚至有那么几分善意在,那其中的益处就该叫人眼红了。 一个公主,再怎么不受宠爱也罢,终究那层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呢,只要那位肯为这个继女花费一点心思打算,林妹妹的未来都是可以想见的高不可攀。 再反观她自己,皇商之女,无人可依也就罢了,还有个拼命扯后腿的兄长,只能自己铆足了劲儿蝇营狗苟。 想着想着,薛宝钗就不禁悲从中来,却冷不丁听闻身旁一道细微的声音,“虽说女婿要再娶的确是难免有些许不自在,可那位是堂堂公主啊,女婿能当上驸马还不好?有这层关系在,将来在官场上定然也能更顺利许多,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总归对贾家也是有些好处的不是吗?怎的老太太如此……” 薛宝钗无奈地偏头看了一眼,正对上她母亲那双天真的眼睛,一时心头微哽,更添无力。 公主和公主,那也是有巨大差距的。 哪怕是坊间都知道,三公主从来不受帝王宠爱,背后又没有母族……若是没有当年那一桩祸事,那位娘娘还好好活着,定国公也还在,那又另当别论了。 定国公可是开国大将军,为太/祖打江山立下了不世之功,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年若没有定国公的存在,如今这个天下究竟姓不姓单都还不一定呢。 便是帝王对待定国公都得小心翼翼尊着敬着,有这样一个外祖父在的话,三公主怎么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身为三公主的驸马,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自然也是毫无疑问的事。 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定国公一族覆灭殆尽一个不剩。 当然了,若那位娘娘和定国公都还在,三公主这样尊贵的人物怎么也是轮不到林家姑父的。 以如今三公主这样的情况来看,能给林家姑父在朝堂之上带来的助力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忽略不计,自然更轮不到贾家跟着沾什么光了。 沾不上光也就罢了,偏人家又的确是正儿八经的皇家公主,甭管人家自家人如何,那也绝受不得旁人轻贱怠慢,得处处尊着敬着让着。 总而言之,这是请回来了一尊大佛,一尊没有丝毫用处利益的大佛。 老太太可不得闹心憋屈死吗?但凡将三公主换成六公主看看?保准儿喜笑颜开。 全不知自己竟然被贾家老太太嫌弃的单若泱此时却坐在了皇后的寝宫里,正按捺着不耐烦应付她虚伪的示好。 “听闻林大人的独女此时正在京城的外祖母家住着,本宫想着你们两个日后总是要长长久久地相处着,不如趁早试探着接触接触。赶明儿本宫派人将那姑娘召进宫来咱们娘儿俩仔细观察观察,若是个好的自是再好不过,若有什么不好,本宫也刚好能给你支支招儿,你早做打算,以免将来进门之后再手忙脚乱头疼不已。” 7. 第七章 次日一早,一顶小巧精致的轿子缓缓抬进了永安宫。 小姑娘被搀扶着出来往正殿而去,一路上都微微垂着眼眸不敢肆意乱瞟,整个人脊背挺拔,看得出来是在努力展现出更好的仪态,只显然是有些过于紧张了,肉眼可见的僵硬。 “姑娘放松些,皇后娘娘和三公主都是宽和的性子。”亲自站在门口迎接的许嬷嬷上前两步握住了小姑娘的手,便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手心的湿润,于是温和地笑了笑轻声安抚,边拿出帕子为其擦拭清爽。 林黛玉微微红了脸,整个人却还是放松不下来,甚至连小腿肚子都在发颤。 无论是在扬州自己家时还是来到京城的外祖母家后,她所接触到的从来也都只有后院那一亩三分地罢了,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莫说出门见识,便连陌生人都不曾见过几个。 今日冷不丁独自一人踏进皇宫面见皇后娘娘和公主,叫她怎能放松得了呢? 打从接到召见的那一刻起,她这颗心就扑腾扑腾没个消停的时候,仿佛随时能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似的,离着越近她就越是感到一阵窒息。 然而该面对的终究还是逃不掉。 “快进去吧,皇后娘娘和三公主正等着姑娘呢。” 林黛玉的脸色不禁白了白,很是深呼吸一通,强行压下自己内心的慌张恐惧,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得体些,而后才一脚踏进门槛。 “臣女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三公主,皇后娘娘万福,三公主万福。” 这就是传说中的绛珠仙子? 小小的个头,身材很是单薄,身着一袭藕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一左一右两条流苏从双丫髻上垂落于耳旁,乖巧可人的同时又显出几分娇俏来。 还是个小孩子呢。 单若泱不禁莞尔。 “免礼,赐座。”皇后笑得很是柔和,眼角淡淡的鱼尾纹仿佛给她更添了几分慈爱的气息,“抬起头来叫本宫仔细瞧瞧。” 才谢恩入座的林黛玉听闻这话连忙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目光并不敢直视凤颜。 小姑娘白嫩无瑕的脸蛋儿看起来软乎乎的很好揉捏,精致的五官还尚未长开,仍是一团稚气的模样,却不难预见,再过几年必定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当然了,眼下虽年岁尚幼满身稚气,不过那眉眼之间却已隐约显露出来些许高洁出尘之姿,透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儿。 倒真不愧是仙子转世,打小就是小仙女呢。 单若泱不禁暗自感慨,瞥了眼皇后的神情,就知她心里必定也是喜欢小姑娘这模样的。 果然,就见皇后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本宫活了这几十年,除了当年的你以外,还是头一回见着生得如此精致可人的小姑娘,就跟那观音菩萨座下的仙子似的。” 单若泱听见这话就抿起唇瓣露出一抹略显腼腆害羞的笑意来,嗔道:“母后这样说,叫五妹妹听见了可是该伤心了。” 五公主并非是皇后亲生的,与单子玦一样,皆是生下来就没了亲娘。 只不过她比单子玦好命些,托生成了一个公主,这才很顺利的被皇后抱养了过来,一养就是十七年,感情非比寻常。 故而听到这打趣皇后也笑得自然,就如同亲娘那般颇有些嫌弃地吐槽道:“但凡大差不差的也就罢了,本宫也就厚颜一回了,奈何……” 其实五公主的样貌生得并不差,甚至比小美人六公主还要略胜一筹,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坯子,只不过若硬是将之与单若泱放一块儿比着,那就是凡夫俗子和天仙下凡的差距了,任谁也没法硬吹。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谁叫人家有一个红颜祸水般的亲娘呢。 哪怕那人都已经死了将近二十年,可那张脸却仍旧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记忆中,她也深信不疑,但凡曾经见过那个女人的任何一个都绝不可能淡忘。 真真就是千年难遇的一个绝世妖姬,只奈何性子太倔,否则哪里还能有她们这些女人什么事儿啊,又哪里还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皇后摇了摇头,收敛起心中不合时宜的思绪,笑盈盈地拉着林黛玉闲聊开来。 今年几岁了,喜欢读什么书啊,看着身子过分单薄可是有什么不妥……类似种种皆不过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话题,加上那副刻意摆出来的慈爱模样,就如同家中长辈一般和蔼可亲,倒是很能糊弄人。 傻丫头都快将自己家的老底儿全倒出来了。 单若泱瞟了她一眼,眼神里透着股淡淡的无奈好笑。 这一问一答来回几次下来不难看出林妹妹果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但终究年纪阅历摆在那儿呢,在这些于深宫之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眼里看来简直一览无余。 正寻思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将傻丫头捞出来呢,突然却意外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眸,带着浓浓的好奇和打量。 傻丫头竟是一心二用,忍不住在偷摸看她这个准继母呢。 显然意外的对视令小姑娘猝不及防,刹那间的错愕慌张窘迫如此生动有趣,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可可爱爱。 单若泱不禁心中一软,手痒得厉害,好想狠狠欺……怜爱小萝莉。 “这是怎么了?”皇后诧异地看着突然惊慌的小姑娘,又转头看看身旁的少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单若泱忍俊不禁,“被我吓着了,母后快瞧瞧我当真那般吓人不成?” “不是……”林黛玉忙就要解释,却谁想猛地一抬头就看见她那一脸促狭的笑意,顿时心下一松,竟也不由得弯了嘴角。 这位三公主看起来仿佛是个有趣的人呢。 “你今日倒是活泼不少。”皇后一脸好笑地摇摇头,转过来又对着小姑娘说道:“你别怕,她是个软和性子,打小就从没跟哪个红过脸的。” 显然她这是已经选择性遗忘了先前掌掴六公主的事儿,又或者说压根儿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只当是一时憋屈得狠了才意外爆发一回罢了,毕竟这么多年的固有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于是乎,懵懂无知的林黛玉就这么被大意的皇后给忽悠了个彻底,打死她也绝不会想到,她以为的柔弱的小白兔实则却是个比凤辣子还辣的食人花呢。 不管如何,好歹是误打误撞将话题给打断岔开了。 单若泱暗自叹了口气,看着一脸单纯好骗的小姑娘,深感任重而道远。 又闲聊了约莫半个时辰,皇后就打发人将小姑娘送回了,为表喜爱之情,赏赐自然是少不了的。 单若泱也紧随其后,赏的东西并不多,只那几件却已是她能从自己的私房中扒拉出来最好的了,其他的根本就拿不出手送人。 这个公主当的,着实寒酸得很。 林黛玉是看不出她这位小继母的窘迫,但皇后却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毕竟那东西都还是上回她赏赐下去的。 等着小姑娘离开,单若泱就先笑着赔了不是。 皇后倒也不曾怪罪,只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吩咐许嬷嬷又去准备了些上好的物件补上,叹道:“本宫知晓你不易,却没想到……回头本宫想法子试探试探你父皇,若他肯将你母妃的遗物拿出来给你,莫说全部,便只拿个一部分出来那也尽够你一辈子风光享福了。” 当年但凡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那部分人,无不家财万贯盆满钵满,定国公更是其中之最,而单若泱的母妃身为家中唯一的嫡女,那可真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 虽以贵妃身份入宫伴驾,却破例得了恩宠,允许她带上了家中为其筹备多年的十里红妆。 更遑论那时的帝王痴迷她到了几乎神魂颠倒的地步,见天儿的往关雎宫送东西,甭管是自己私库里的宝贝还是底下属国送来的贡品,但凡帝王瞧得上眼的通通都被送进了关雎宫,旁人包括太后都只能拣她剩下不要的,不知刺激得多少人得了红眼病。 直到这会儿回想起来,皇后这心里头都还止不住地泛酸呢。 大致扒拉手指头算算,那女人的私房怕是比皇帝的私库还要丰厚,只可惜自打她死后关雎宫就被封了起来,身为她唯一的亲生女儿是一点儿没落着不说,还过得如此窘迫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单若泱自己也万万没想到还有生母遗产这一回事呢,毕竟记忆里从来就没出现过,不过惊讶过后她却也并没有抱太大的幻想。 她是完全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但她却知道,但凡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心里头对“单若泱”这个女儿还有那么一丝怜惜慈爱之情,原主的日子也绝不会过成这样。 这么多年都如同什么碍眼的物件一般恨不能扔得远远的,还能奢望他突然就转性了不成? 与其惦记那份遗产,倒不如赶紧嫁了出去自己努力挣钱潇洒。 说曹操曹操到,这人还真就经不起念叨。 正跟皇后说着话呢,突然就来人传话,“皇上请三公主过去一趟。” 8. 第八章 自打有记忆以来,原主也就只有在每年的中秋宴、年宴、万寿节等这样的大型宴会上才能有幸见到这位亲爹一面,正儿八经说上两句话的机会就更是屈指可数了。 明明是亲生的父女,却活像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哪怕还不曾接触过这位帝王,仅从记忆中来看,单若泱都能无比直观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那份冷漠厌憎。 这样一个人突然想要见她?莫不是吃错药失心疯了。 单若泱颇为讽刺的勾起嘴角,抬头瞧了眼“景福殿”三个大字,微微垂下头收敛起情绪,安静地等候传召。 “三公主请稍候片刻。”一年轻的小太监从里头出来轻轻带上了大门,解释道:“昨儿夜里皇上睡得并不很好,一早又起来忙于朝政,这会儿正眯瞪着……” 顿时柳眉微蹙。 单若泱心里的头一个反应就是扯淡,分明前脚才派人去叫她来,怎的这会儿功夫就睡了?这是健忘症还是老年痴呆了?怕不是故意折腾人吧? 可转念一想,这样的手段未免太“内宅”了,大多都是正妻给小妾下马威、婆婆给媳妇立规矩时才会用的。 好歹是堂堂天子,应当不至于如此吧?真有什么不满意她想要收拾她的,直白出手就是了,连个冠冕堂皇的由头都不需要找。 难不成是真困成了这样?一小会儿的功夫都挺不住歪了过去? 若当真是昨儿夜里没睡好,那又究竟是为什么睡得不好? 一早在永安宫还看见皇后盖戳呢,昨儿夜里皇上可是歇在李贵妃那儿的,面对一个都当了祖母的女人,怎么也不至于折腾到这地步吧? 难道是因为朝政? 单若泱觉得这个可能性也不大,早年时期的周景帝还算得上是个勤政爱民的帝王,但随着年纪越大,他便仿佛也与历史上不少帝王一般陷入了一个怪圈,渐渐变得开始耽于享乐、好大喜功,甚至还养了不少道士在瞎折腾。 满心满眼除了美人美酒也就剩下长生不老这点追求了,纵是还有一份心思放在朝政上却也绝不多。 所以这究竟是摊上什么事儿了?总不会是做噩梦了吧?梦见原主的母妃找他算账来了? 倒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亏心事干多了。 显然,胡乱寻思的单若泱绝不会想到,自己竟是无意中真相了。 要么说向来不待见这个女儿的周景帝今儿怎么就如此反常呢?果真就是夜里被折磨得够呛。 “打她去世至今,将近二十年内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满脸疲态的帝王愈发显得苍老了许多,摸着自己明显松弛的脸,又想起梦中那倾城绝色的少女,眼神晦暗不明,“你说,她是不是在怨恨朕这般对待若泱?” 那赤红的满含恨意的双眸,像是恨不得活撕了他似的,纵然这会儿青天白日的,想起来却还是不由浑身发冷。 自己唯一的女儿被欺负成这个样子,哪个做母亲的能忍得了?那棺材板儿怕是都压不住了。 丁有福心中暗道,嘴上却劝慰,“皇上怎会这样想?您对璟贵妃娘娘的心天地可鉴,娘娘哪能怨恨您呢。” “不错,她才不会因女儿怨恨朕,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女儿,否则当年也不会毅然决然抛下女儿一心求死了。”周景帝冷笑一声,言语之中充满了深深的怨气。 “……”丁有福觉得自个儿是实在接不住这个话题了,遂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三公主还在外头候着呢……” 周景帝皱了皱眉,“罢了,叫她进来。”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万福。” “起来吧,抬起头来说话。”周景帝有些不耐烦她这副蔫头耷脑的模样,语气愈发不好了,充斥着浓浓的不满嫌弃,“你母妃当年那般鲜衣怒马骄傲矜贵的一个人,便是站在朕的面前也从未低下过头颅,你身为她的女儿竟连她的半分风采都未能习得,反倒是一身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单若泱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这话说的当真是好没道理。 一个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国公千金,身后站的是整个家族,一个却是受尽冷眼欺凌的小可怜,身后无一人可依。 两者怎么可能一样? 她不过是故意装出来的,可原主却是真真切切就这样一副性格,自卑怯懦软弱可欺……的确没有一丁点儿公主的风范,可那又是谁的锅谁的过错呢? 怪只怪这个当爹的太不做个人罢了,还好意思舔个脸在这儿嫌弃说教呢。 然而还没等她作何反应,高高在上的那位又接着叭叭开了。 “你身上穿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朕跟前的宫女都比你这一身像个人样,没事去跟你六妹妹多学习学习,既是顶着公主的名头就拿出皇家风范来,别嫁了人走出去丢皇家的脸面。” “……” 本就脾气极大的单若泱这时只觉一股邪火直窜天灵盖儿,猛地抬起头来,扯着嘴角状似乖巧实则阴阳怪气地说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也知自个儿素日的穿戴打扮实在是过于简朴上不得台面,只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六妹妹命好,有李贵妃百般宠溺,打小便要什么有什么,不是顶尖的好物压根儿就入不得她的眼,哪像儿臣呢?儿臣命苦,对着六妹妹也唯有羡慕的份儿罢了,哪里敢跟六妹妹相比较呢。” “还请父皇体谅儿臣的难处,儿臣并非有心想要丢皇家的脸面,实在是有心无力罢了。” 丁有福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一时竟是表情管理彻底失控,活像见了鬼似的。 然而周景帝看着眼前的面容却是瞬间恍惚了一下,神色颇为复杂,“牙尖嘴利,倒是像了几分。怎么,吃穿用度短了你的?” 语气竟是意外软和了些。 单若泱神情古怪地瞧了他一眼,“不是旁人挑剩下的也轮不找我。” 那一声轻笑,透着股子刺耳的讽刺讥诮,也不知究竟是冲着谁的,或许是那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又或许是眼前这位明知故问的帝王。 周景帝复杂至极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掠过,并未恼怒,却也并未再接茬说什么,直接就话锋一转,“听说今日皇后召了林如海的女儿进宫来,感觉如何?” “是个单纯可人的好姑娘。” “那就好。”周景帝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林如海这些年为了整顿两淮盐业付出无数心血,更是牺牲不小,可以说恨不得是日日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过日子,理应好生嘉奖。” 升官是理所当然的,那额外奖赏又该给什么呢? 赏金银珠宝吧……林家祖上五代列侯,又向来是一脉单传,从未因儿孙分家或外嫁女这些原因导致家中财富资源被瓜分。 加之林如海做了这么多年的巡盐御史,哪怕再怎么两袖清风刚正不阿,其中干干净净的那部分油水也绝对称得上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巨额数目。 两者相加,如今林家的家底究竟有多丰厚连他都有些摸不准了,反正缺什么都不缺金银珠宝就是了。 黄白之物人家瞧不上眼,难不成赏赐爵位? 周景帝是打心底不乐意的,倒不是其他什么,而是当年打天下有功的那群人大多都封了爵位,数量多到已经让他有些过分心烦了,哪里还愿意再添乱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思来想去索性就赐婚拉倒,总归男人这一辈子所追求无外乎钱权美人。 叫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下嫁林家,这是何等荣宠啊?林如海还不得感恩戴德? 如此一来更加深了君臣情谊,稳固了林如海的忠心,也不怕哪个不安分的儿子能轻易将之俘获过去了。 周景帝觉得自己这一招儿实在是高明得很,却不知单若泱都要憋不住想跳起来打人了。 不解释倒也罢了,这么一解释反倒是要将人气笑了,细想下来却更觉悲哀。 封建时代的女子根本就不算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在这群高高在上的男人的眼里不过只是一种资源罢了,可以拿来做人情,可以拿来做交易……物化得极其彻底,哪怕贵为公主也不例外,顶多不过算是更珍贵更稀有的资源。 这还不如说他是太过厌憎她这个女儿故意变着花样磋磨人呢。 单若泱不免深感无力,一时无言以对。 周景帝却也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仍旧自说自话,“你也不必担心将来千里迢迢去往一个陌生之地生活,朕已有了可以接替他的人选,待交接完毕之后他就回京城任职了,届时刚好差不多也到了你们大婚的日子。” “公主府还尚未动工吧?”单若泱突然插了一嘴,看他那一脸懵逼的表情就知道这个狗父皇压根儿没想过这一茬,于是当即眉头一蹙,开始了莲言莲语,“听说六妹妹的公主府已经连夜开始兴建了……父皇别误会,儿臣并非有意想跟六妹妹攀比,只是我们姐妹二人的婚期太过接近,若落差太大,只怕……只怕林大人该被人耻笑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自然而然嫁妆的事也该考虑进去了。 固然没人敢克扣公主的嫁妆,但按着规矩准备的东西要说有多出彩那就纯属做梦呢,寻常单拎出来看或许不觉得什么不妥,可到时候被精心准备风光大嫁的六公主搁旁边一对比,毫无疑问会被衬出几分寒酸味儿来。 总而言之,既是要拿她去笼络臣子,那就绝不能搞区别对待,六公主有的她也必须得有。 该她的凭什么不争?此时不争又更待何时? 周景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许久,意味不明地轻“嗯”一声。 “行了,退下罢。” “父皇恕罪,今日父皇最好还是别往御花园去了。”留下这样一句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话后单若泱就爽快地拔腿离去。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景帝一脸茫然。 这个问题自然是没人能给他解答了,不过他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转头很快就被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吸引了全部心神。 这一忙就忙活到了傍晚时分,对于已经年岁不小又不知节制沉溺酒色的周景帝来说,如此巨大又耗费精力的工作量实在是有些不堪重负,整个人都心力交瘁。 “趁着天还没黑,随朕去溜达溜达。” 至于说溜达上哪儿去,他没说,丁有福却再清楚不过。 做皇上的想要散散心放松放松,那还能往哪儿去呢? 无非就是御花园罢了,那里总有美人在等候着与皇上“偶遇”,这个弹弹琴那个唱小曲儿……一个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花样百出地邀宠,可不就是男人最美好的乐园。 全然忘记了单若泱那句提醒的主仆几个抱着一种轻松愉悦的心情就这么溜达进了御花园,谁想远远儿的就听见一阵嘈杂声,仔细侧耳细听,仿佛是几个女人在吵架呢,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尤为尖锐刺耳,令人不由得眉头紧锁。 待走近了一瞧——好家伙这哪里是吵架啊,都撸起袖子撕吧开了。 那个穿粉衣服的,怎么这么像他的小美人陈常在?可是说好的胆小害羞呢?这挥舞着爪子照人脸挠的野猫是怎么回事? 还有被挠的那个,可不正是他那温柔似水的陆答应吗?好嘛,这会儿正一脸狰狞地薅着陈常在的头发。 另外还有个穿白衣服的有些面生,也不知是在拉架还是拱火呢,偷摸踩这个一脚、掐那个一把……再加上三人的宫女嬷嬷,一群人撕扯得不可开交。 周景帝的脸都绿了,当即气沉丹田,谁想一声怒喝还未来得及出口,那一群女人就突然出了状况。 也不知究竟是谁跘了谁又或是谁推了谁,总之那一群女人哗啦啦就倒了下来,好巧不巧正是他这个方向。 变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他们这边都还未能来得及反应呢,站在最前头的周景帝就被这群女人给撞了个满怀。 幸亏后面丁有福等人站得都不远,这才避免了叫他脑袋着地的下场。 “放肆!” “皇上?” 小美人们登时小脸儿煞白,乌泱泱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周景帝都要气疯了,不过此时却没那闲工夫收拾她们,惨白着脸咬牙道:“请太医,再叫人来抬朕回去。” “皇上伤着哪儿了?”丁有福险些没吓死,目光上上下下一顿打量观察,最终落在他虚撑着的右腿上,脸色大变,“皇上快别站着了,奴才背您去亭子里坐着等。” 不出所料,的确是被冲撞之中不小心崴了一下,按说原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只不过周景帝毕竟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俗话说“人老骨头脆”,容易磕着碰着是其一,一旦伤了哪儿还更难照料恢复,若不万分小心唯恐留下什么后遗症。 总之至少这前头三四个月内他是只能被人抬着走背着走了。 一想到自己被人背着坐上龙椅上朝的情形,周景帝那张脸瞬间就黑透了,当即将那三个闯祸的小美人全都贬进冷宫呆着去了。 一众宫女嬷嬷则被杖责后送去了掖庭,该刷马桶刷马桶,该洗衣服洗衣服,一个都落不着好。 “皇上……”是夜,丁有福小心翼翼地为他盖好了被子,迟疑道:“皇上可还记得上午三公主临走前的那句话?” 周景帝先是愣了愣,随即目露惊疑,“她叫朕今日别往御花园去?” “正是呢,奴才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股邪乎劲儿。” “你说,会不会是有人蓄意谋害朕,恰巧被她知晓了,所以她才有那么一句提醒?” 丁有福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恕奴才直言,若当真有人蓄意谋害皇上,那后果恐怕就不是这般了,奴才倒更相信这确实是一场意外。不知皇上可还有印象,前几日六公主外出打马球意外被人打破了脑袋?” 见他点头,丁有福接着说道:“当时李贵妃娘娘来景福宫时无意提了一嘴,说六公主认为这是三公主乌鸦嘴咒的,盖因前一日两位公主发生争执时三公主曾说……说六公主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 “有这事儿?”周景帝大惊失色。 “皇上日理万机,怕是早已将这随口一言给忘了,不过奴才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当真有这么回事儿。” 话落,主仆两个面面相觑,一时间竟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这一回两回都刚刚好对上了,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 “还是说,她身上有什么奇异之处?”周景帝的心里更倾向于这个猜测。 太过巧合就不是巧合了,更何况一个能养道士炼丹追求长生不老的人,自己本身就是个神神叨叨的。 当然了,他倒也还没完全丢了帝王的那份疑心,“立即派人去仔细调查今日之事,以及上回六公主那桩意外,再派人严密监视三公主……朕倒要看看,她究竟是神鬼莫测还是装神弄鬼。” 身边有了监视的人,单若泱自是很快就察觉到了,也知晓其中缘由,故而是一点不慌张。 她本就是故意展露给周景帝知晓的,不怕他怀疑不怕他重视,就怕他不当回事。 为了再添一把火,隔日趁着丁有福前来送公主府图纸让她过目时她就刻意多观察了两眼,谁想还真就是老天爷也帮忙。 “丁公公今日在外行走可千万多留几个心眼才好。” “公主?”霎时,丁有福那张白白胖胖的脸就僵住了,一脸惊惶。 单若泱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不必惊惶,小心些即可避免。” 话虽如此说,可哪能真放心呢。 打这句话之后,丁有福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一颗心高高吊在嗓子眼儿,整整一天下来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能被惊吓到,完美地诠释了“杯弓蛇影”这四个字。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却什么都没发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这心里难免也对那层猜测产生了些许质疑,却谁想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夜里伺候皇上歇下之后,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回自个儿房里,谁知走了大半辈子、熟悉到恨不得闭着眼都能走的路今儿却偏偏就出了意外,莫名其妙就一脚踩空了台阶,“扑通”一下狠狠摔了个屁墩儿。 霎时腰间一阵剧痛袭来,丁有福却连疼痛都顾不上,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果真是来了! 三公主……当真是不得了啊! 次日,得知此事的周景帝也陷入了沉思,心中已是信了八/九成,只等调查结果出来就几乎可以断定了。 结果当然也是没有任何疑虑的,完完全全就是意外。 “去叫三公主过来。”言语之中竟难掩急切。 底下的人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就去了,甚至怕姑娘家走不快,还自作主张叫人抬了轿辇。 一见着人,甚至都没等她行礼问安呢,周景帝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可是能够预知?” 此言一出,寝宫里的那群奴才无不满脸惊愕,甚至显而易见写着“荒唐”二字。 单若泱却神情不变,很是淡定地回道:“前段时日的某天夜里儿臣梦见了观音菩萨,菩萨先是同儿臣说了几句奇奇怪怪的话,而后指尖在儿臣的额头上点了点,隐约仿佛有一道白光没入……后来儿臣就意外发现,但凡面对面看到脸,就能看见对方身上即将发生的一些意外。” 这话乍一听起来十分离奇,可想到她那万分准确无误的预知能力,周景帝倒也没有多少怀疑,反而很是好奇,“观音菩萨与你说了些什么?” “忘了。”单若泱摇摇头,“隐约只记得是一些十分晦涩的话语,儿臣愚钝,未能参透其中深意,待醒来后却已是想不起具体内容了。” “倒也不稀奇,毕竟天机不能泄露。” “……”你这样配合帮着忽悠自己,实在叫我很没有成就感啊。 一通胡诌的单若泱险些没能挂住那完美无缺的面具,隐约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的龟裂。 她又哪里知晓,周景帝早就被那群道士给忽悠完了,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 “没想到你还能有这样一番奇遇,可见你倒是个有福气的。”周景帝的目光十分复杂,理智告诉他这会儿应当好好笼络宠爱这个女儿,可感情上却又实在拗不过这么多年根深蒂固的厌憎。 一时整个人都有些拧巴了,怎么都不是。 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摆摆手,叫人赏下一堆东西送她离开了。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西洋景儿。 单若泱人都还没回到长乐宫呢,宫里那些人该知道的就已经听说了,一时各生心思。 “难不成皇上见了她一面就心软了?这倒也不好说,毕竟母女两个长得实在太像了。”皇后酸溜溜儿地嘀咕着,不过到底也是这样的年纪了,早已没了多少情爱心思,很快就想到了另一桩事儿,“原先本宫还烦恼着,一时嘴快提起了她母妃的遗物,如今皇上对她既是变了态度,本宫倒可以借机去试探一番。” 想也知道这种事儿姑娘家自己当然是不好开口索要,她若是能帮着办成了,也算是一份恩情。 如此想着,皇后当即就吩咐道:“吩咐厨房炖碗汤,晚些本宫去看看皇上。” 与此同时,华阳宫可就不如这般安静祥和了。 门外远远儿的都能听到屋子里头噼里啪啦不绝于耳的脆响,不知又有多少精美的瓷器遭了灾呢。 一众宫人无不夹着尾巴缩着脑袋装鹌鹑,一丁点儿声响都不敢有。 都道李贵妃如何如何风光,一儿一女都是皇上的心尖尖,连带着皇后都要避其锋芒的一个人物……可却也只有一些老人还清楚地记得,当年还不过只是个嫔位娘娘的她,又是如何对着璟贵妃伏低做小摇尾乞怜。 便是时至如今,那位也还是李贵妃心里永远拔不掉的一根刺,碰一下都能疯。 9. 第九章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渊源还远不止如此。 前朝末期民不聊生天下大乱,被逼到绝境活不下去的百姓很多都选择跟着“反贼”一起造反,好歹军中还能有口吃的,家中也能减少一份负担。 李贵妃的祖父就是其中之一,当年正是老定国公手底下的一名小兵。 因其的确勇猛无畏颇有几分能耐,性子又活泛通晓钻营之道,故而很快就在军中混出了点名声来,被老定国公发现后很是费心提携不少,一路高升最终让他做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后面战争结束天下易主,论功行赏之时劳苦功高的乔老爷子被封为定国公,李贵妃的祖父则被封为武安侯,自此改门换庭一跃成为权贵之家。 这样的结果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不假,可所有人却也都清楚得很,若没有老定国公的提携和悉心教导,武安侯或许仍能出人头地,却绝不会爬到这样的高度。 老定国公之于武安侯,有不可磨灭的知遇之恩,称一声“师父”都不为过。 许是武安侯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一点,故而多年来两家来往十分亲密,除逢年过节的厚礼以外,三节两寿亦从不敢忘,俨然一副尊其为师的姿态。 如此这般的关系之下,作为两家嫡出的女孩儿——璟贵妃和李贵妃自然而然也是自幼相识。 只不过与其说是姐妹,李贵妃倒更像是个小跟班。 倒不是人家仗势欺人,而是她亲祖父耳提面命地警告她不能放肆、是外界旁人不约而同的认知。 仿佛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她就该生来比乔心竹低一头。 天长日久地处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她便是想不心理失衡都难,更何况乔心竹容颜绝色光芒万丈,满京城不知多少青年才俊对其着迷倾慕不已,却从无一人能看到乔心竹身后的她。 这叫她怎能不嫉恨呢?那份嫉恨是从小就深深扎根在心底的,日日夜夜都在啃噬她的心。 直到后来同为嫔妃伴驾左右,那份对比就更加明显也更加惨烈了。 从此“乔心竹”这三个字就成了她心中挥之不去的心魔,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除之而后快。 所幸……定国公一族覆灭殆尽,乔心竹也死了,唯一留下的骨血亦被狠狠踩在了泥潭里任人欺凌。 终究她才是最后的赢家。 逐渐平静下来的李贵妃冷冷地扫了眼满屋的狼藉,眼中闪过一抹骇人的毒辣之色。 当年没有直接下手弄死那个奶娃娃可不是她心慈手软,她就是要留着乔心竹的女儿在这世上受苦的。 想翻身?做梦! “母妃!”单若水一路小跑进来,看见屋内情形却并不很震惊,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似的。 李贵妃看了眼她头上包裹的刺眼的白色纱布,眉头紧锁,“不好好卧床静养瞎跑什么?” 然而单若水却顾不上了,一脸焦急连珠带炮,“我听闻父皇赏赐了单若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父皇不是最讨厌她了吗?究竟哪里出了岔子?母妃你快想想办法,可绝不能叫她翻身,父皇宠爱的公主有我一个就够了!” 不愧是亲生的母女两个,都想一块儿去了。 “这还犯得着叫你顶着伤跑出来?母妃自会处理好的。”李贵妃不满地嗔怪,拉着她去内殿坐了下来,“巧儿,去将百宝匣取来。” 单若水以为百宝匣顾名思义就是存放一些珠宝的匣子,原还纳闷儿这个时候取它来做什么,可等着巧儿将匣子打开置于面前,这么探头仔细一瞧却才发现自己竟是猜错了。 不大的一个匣子里头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只小瓶子,颜色花纹各不相同,显然与金银珠宝没有丝毫关系。 “这是什么?”单若水好奇地就想伸手。 李贵妃忙一巴掌拍掉了,“别瞎碰,不是什么好东西。”说话间,很是轻车熟路的从里头拿了一只青色的瓶子递给巧儿,“给三公主的膳食添些味儿。” 巧儿一言不发快速收好了瓶子,又小心翼翼地将匣子锁好放回,而后便匆匆离去。 单若水的眼神闪了闪,似有所悟,一时抑制不住满脸兴奋,只拉着她母妃一个劲儿地追问效用。 李贵妃原不想说,奈何架不住女儿的缠磨,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附在耳边轻声解释道:“不过是叫女子不能有孕的东西罢了。” 一对夫妻有没有孕育出孩子,其中差距可谓天壤之别,尤其林如海膝下只有一女的情况下,谁能给他生出个儿子那怕不是要被供起来。 再加上单若泱那张祸国殃民的脸,两人迟早能处出一份情谊来。 她又怎么能容许那样的情况发生呢?让那个小贱人一辈子处处都不如意、泡在黄连水里郁郁寡欢备感煎熬才是她要的。 乔心竹的女儿,这辈子都只能活在她的女儿的阴影之下羡慕嫉妒恨。 “我就知道母妃定然有法子能收拾她。”本有几分可爱的杏眼此时却忽闪忽闪溢出了浓浓的恶意,“只不过父皇那里……父皇若是当真转性开始宠爱她,无论她生不生得出孩子不也还是能风风光光做她的公主?” “是这么个道理不错。”李贵妃低头沉默了片刻,最终一咬牙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扬声道:“叫贾元春过来。” 一听到这个名字,单若水立时就皱起了眉头,“母妃叫她作甚?” 自是到了该她派上用场的时候,李贵妃暗道。 打从贾元春入宫那会儿开始就被她给盯上了,无他,盖因容貌太过出色。 周景帝是个什么德行她还能不知晓吗?乔心竹一死他就跟失心疯了似的,但凡是个美人他都来者不拒。 当年她自己的年纪还不算很大,自是不能容许太大的威胁出现,于是在发现贾元春时第一时间就将人要过来藏住了,这些年都严防死守将人压得死死的。 本就留了一手打算适时推出来固宠用的,到底是觉得膈应,才一而再再而三迟疑不定,眼下这人倒是把好刀。 一则新鲜的美人能很有效地分散掉皇上的心思,多多少少将他的注意力扯出来些,别莫名其妙掉进乔心竹的回忆里念起了好。 二则枕边风的威力实在不可小觑,单若泱想要翻身也得问问她父皇的新宠同不同意。 三则就要说到贾元春的出身了,与林如海前头的那个夫人可是嫡亲的姑侄,是同出一族的姑娘。 身为继室,单若泱与贾家的关系本就尴尬,尤其这中间还夹着个继女……届时只要贾元春指使贾家有事没事蹦跶出来折腾点是非那也足够恶心人的了,若能挑拨得她与继女之间水火不容……李贵妃几乎都已经预见了她未来一地鸡毛的生活。 不出所料,与贾元春的谈判很是顺利,几乎没什么迟疑就应下了。 堂堂国公府的女孩儿放着好好的千金不做非得进宫来伺候人图什么?自是有一份青云之志。 苦熬多年眼看着都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贾元春就更不肯轻易放弃了,甚至已然在计划着想要豁出去冒着得罪李贵妃的风险放手一搏。 谁曾想峰回路转,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意外惊喜,哪有不应的道理。 对这一切恶意一无所知的单若泱此时却正难掩兴奋,简直恨不能眼睛一眨就到了明日。 风铃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小女儿姿态一时忍俊不禁,同时却又难以抑制地生起些许怨念,“六公主三不五时的就要去宫外转转玩玩,其他几位公主纵是比不得六公主恣意,却也不难求得恩典,唯独咱们家公主长这么大竟是连宫门都从未踏出去过。” 这区别对待未免太过了些,叫她这样的旁观者都感觉不是个滋味儿。 “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无忧瞪了她一眼,看着自家眉目舒展神采奕奕的主子,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这种时候就别扫兴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去仔细拾掇拾掇做好准备,以免明儿一早着急忙慌丢三落四。” “不错,另外再派人去荣国府跑一趟,明儿一早咱们先去接了林姑娘。” 从上回林黛玉进宫来的种种表现她就看出来了,这姑娘平日里怕是根本就不曾踏出过内宅一步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得人都怯了。 想到这儿,单若泱就止不住地摇头。 大周朝女子的地位虽然也是低得很,但较之前朝而言却还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至少并不过分拘束女子非得一辈子困于内宅不得踏出大门一步。 京城里不少高门贵女平时闲来无事都会约上几个要好的姐妹一道儿出去溜达溜达,或是逛街或是踏青……甚至畅快地打马球娱乐都再正常不过。 谁知那荣国府的老太太、太太们都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姑娘家愣是给拘在那一亩三分地不撒手。 到头来一个个养得怯生生的眼界又浅显,甚至就连手帕交都没有一个,这算是哪门子的高门千金呢? 忆起红楼梦那本书里的内容,单若泱都不止一次怀疑这些姑娘在贾家那位老太太的眼里恐怕不过只是玩意儿般的存在。 养在身边能逗自己一乐、能陪着她家的宝贝凤凰蛋嬉戏就行了,从头到尾何曾为姑娘们打算过? 10. 第十章 心里惦记着次日出门放风,这一夜单若泱都睡得不大稳当,中途半梦半醒两三回,就盼着天亮呢。 天才蒙蒙亮她就已经梳洗穿戴完毕,等着上完了妆,丰盛的早膳也掐着点儿摆在了桌子上。 “公主快尝尝这酥蜜粥,闻着就一股子香甜味儿。”风铃一边忙着布菜,那小眼神儿还忍不住地瞟,只觉嘴里都分泌异常了。 一只白瓷小碗里泛着莹莹绿色,如上等的碧玉般好看极了,赫然正是那传闻中的碧梗米。 又加以白羊酥油和蜂蜜一同慢熬,特殊的米香中裹着蜂蜜的清甜和酥油的香甜,叫人抑制不住口齿生津。 “一夜之间本宫的待遇竟是又拔高了两层?”单若泱挑眉,神情说不出的讥讽。 碧梗米是稀有珍贵不假,在那些达官贵族家里却多少也总能吃上几顿的。 但谁又能想到,堂堂三公主竟从未有幸品尝过一口呢? 今儿是得了份“恩典”,可惜,她已经不是真正的三公主了。 想到记忆中那个可怜的姑娘,单若泱顿时就兴致缺缺,伸手轻轻推开了那碗色香味俱全的粥。 “公主?” “你和无忧拿去分了罢。”单若泱头也没抬随口吩咐了一句,不等她们再说什么,已拿起筷子夹了个豆腐皮包子来。 风铃不解,迟疑道:“那奴婢再去御膳房拿一碗别的粥?” “不必再折腾,这些尽够吃了。你们两个也别出去了,就在这儿分了吃罢。” 这东西虽不是帝王赏赐的,可明眼人都知晓定是特意嘱咐的,是一份恩宠,若叫旁人看见她竟赏给了宫女吃,只怕又平添是非。 风铃和无忧也不傻,没有碗分有什么要紧的,她们两个打小一块儿长大,共吃一碗粥还能嫌弃对方的口水不成。 再者说,这可是碧梗米,不是那特别受宠的主子都还沾不上一口呢。 两个丫头伺候着她吃得差不多了,这才美滋滋地端了那碗酥蜜粥来。 “好香啊。”凑近了闻,那股香甜味儿就更浓郁了,勾得人食指大动。 单若泱闻言就下意识往那边瞟了一眼,目光刚好扫过正对面无忧的脸,下一秒,那抹淡淡的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眼看风铃已经拿着勺子送到了无忧的嘴边,忙就出言阻拦,“别吃!”语气中竟透着股焦急。 两个丫头齐齐愣住了,面面相觑,满是纳罕。 “拿去倒了罢,小心些避着人。”说这话时,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一片。 “公主?”无忧低头瞧了眼那碗诱人的酥蜜粥,一时眼皮子胡乱直跳,话一出口声音都是颤抖的,“莫非这粥里有什么东西?” “砰”的一声脆响,白瓷碗应声碎裂,晶莹如玉的粥洒了一地。 只见风铃满脸煞白,忙跪地磕头,“公主恕罪,奴婢……奴婢一时受惊手抖了……” “总归是要处理掉的,洒了也好,起来收拾了罢。” “是。” “公主可是从奴婢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无忧小心翼翼地问道,目光扫过那一地狼藉,难掩后怕之色,“奴婢去叫太医来查验一番?有了证据才好禀明皇上和皇后娘娘彻查啊,万一那恶人眼看此次不成再下手可如何是好?这一回是凑巧,难保下一回……” 单若泱的确是预见了两个画面——先是两个丫头喝完粥后隐约小腹有些不适,似小日子般出了点血,而后便是几年之后,嫁为人妇的两人却苦求多年无子。 这两者相结合一琢磨,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粥里下的药恐怕就是什么绝育药之类的东西。 原本她还以为是周景帝想对她做点什么,可转念一想,这样的手段绝不会是他。 且不说堂堂帝王怎会用这种药,单凭她是他的女儿这一点就绝不可能,不是相信他还存着什么舔犊之情,而是完全就不合理。 哪怕他是想毒死她都还能理解,下药给自己的女儿断绝生育能力是几个意思?这也太荒谬了。 所以这只黑手十有八.九另有其人,若闹起来叫周景帝去查……能揪出真凶自是再好不过,可能在御膳房神不知鬼不觉下手的人当真这般容易暴露吗?她可不觉得在这皇宫里蹚浑水的人能有这么蠢,害个人就将自个儿给折进去了。 而一旦叫那人逃过一劫,那就如同是一条毒蛇钻进了草丛里,指不定藏在哪儿偷偷盯着她呢,随时都有突然窜出来给她来一口的可能。 正如无忧所担心的那般,这回不过是凑巧,下一回谁又能保证还有这般好运呢?她又无法预见自己身上的灾祸。 思来想去,单若泱最终还是决定按下此事。 这药毕竟不是什么毒药,究竟中没中招儿,这一时半会儿根本就看不出来,姑且就糊弄糊弄那条毒蛇也罢,好歹先将其安抚下来消停些,给她足够的时间暗地里寻摸寻摸。 于是她果断就拒绝了无忧的提议,只命其二人小心收拾干净,对外佯装无事。 二人并不知其中深意,却胜在乖觉,对她的话可谓言听计从。 等主仆三人收拾妥当出门时,脸上的神色早已恢复如常,不见丝毫异样。 豪华的马车不急不缓地往外驶去,也不知究竟是马车好还是宫里的路过分平整,又或者是驾车的小太监很有几分能耐,总之原本担心的颠簸并未发生,竟意外平稳。 随着马车轱辘富有节奏感的声音,不消多时,隐约就能听见外头偶有些许声响传来。 终于出宫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心里头莫名都松快了不少,那股萦绕在心头的压抑刹那烟消云散。 单若泱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帘子一角朝外望去,眉眼弯弯,显然心情甚好。 这会儿到底还在皇宫跟前,所过之人无不是达官显贵,故而并不喧闹,就连小商小贩都不见一个,却还是叫她满眼贪恋。 说来今日能够出宫还是托了公主府的福。 大周朝的公主出嫁从没有嫁进驸马家中的,都是在自己的公主府内居住生活,倘若驸马合心意,便叫驸马搬来一起住,倘若感情不和或是烦了厌了驸马,也大可将人打发回自个儿家去。 总而言之,公主们在婚姻之中还是挺舒坦的,主动权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相较于这个时代的普通女子来说是当真要自由得多。 是以,公主府就必须得在大婚前建好才行了。 她和林如海的婚期定在年底,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半年左右的功夫,这公主府自是片刻耽误不得。 周景帝连夜就给她圈了一块地,今儿瞧一眼若是对周围环境没有什么异议,那明日就该要动工了。 不过虽是属于她的公主府,将来却也并非真就只她一人居住。 林如海就且不说了,这会儿人还远在扬州呢,更何况……不定能活多久的一个丈夫,意见可不在她的参考范围之内。 倒是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林黛玉她是一定会养在身边的,纵然不是什么“黛玉粉”,可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姑娘被活生生吃肉喝血气绝而亡,她还真不忍心。 索性日后就相依为命罢。 “公主,到荣国府了。” 单若泱回过神来,并没有要起身下车的意思,“去瞧瞧林姑娘可曾准备好了。” 不多时,就听见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便是齐刷刷请安的声音。 声音有老有少,甚至隐约仿佛还夹着道少年音。 这是全家上下都出动了不成? 单若泱微一挑眉,却也并没有掀开帘子去瞧,依旧端坐于马车内,“玉儿上来罢。” 言语简洁声音清冷,隔着帘子看不见人却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矜贵,令人莫名心生怯意。 乖乖,莫非这就是皇家威仪? 贾家众人骤然心神一凛,尤其是贾母在内的那几个主子,原本对这位不受宠的三公主难免存了几分轻视之意,可这么一个不算照面的照面下来,却顿时就叫人有些摸不透了。 这样的三公主显然与上回见到的判若两人,本还满心欢喜兴奋的林黛玉突然就有些惶恐了。 正在这时,马车里却走下来一个人,“公主从昨儿就念叨着姑娘呢,姑娘快请。”说着,无忧就上前亲自扶了小姑娘的手臂。 眼见她笑容温和尊敬,神情之中还流露出淡淡的亲近之意,聪慧的小姑娘立时就放下心来,迈着轻快的步伐上了马车。 马车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从头到尾,单若泱都不曾跟贾家人说上一句话,竟是无视了个彻底。 “她这是什么意思?”王夫人一脸不虞,神情难掩羞恼,“她虽是公主,可老太太却也还是超一品诰命呢,您都亲自出来请安了,她竟连吭都不吭一声?未免也太过目中无人了吧。” 贾母压根儿就没搭理她,眯着眼再次望了望已经几乎看不见的马车,眼神晦暗不明。 什么意思?人家摆明是给她们家下马威呢。 目中无人又怎么了?人家有这资格,超一品诰命还能金贵过公主去? 只不过她不明白,这位三公主为何会如此不给脸?难不成仅仅只是因为敏儿的缘故? 这样的态度可就难办了。 纵是女婿再娶,她也绝没有想跟女婿断绝往来的想法,毕竟那可是手握实权简在帝心的重臣,三公主…… 11. 第十一章 封建时代向来等级森严,而作为国都的京城更是如此,偌大一个皇城大致被分为了四片区域。 东城是富人聚集地,住在此处的大多是商户,拥有整个京城最大最热闹的街市,各色店铺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就没有在这里买不到的。 若说东城代表着“钱”,那西城代表的则是“权”。 京城内的达官显贵多在此建府,乘着马车溜达一圈个个家门口都有硕大的石狮子,左邻右舍不是这个王爷就是那个大人,进出皆为显贵,属于是寻常百姓轻易都根本不敢靠近的地界。 与这两处形成鲜明对比甚至堪称天壤之别的南城和北城,一个是贫民百姓的居所,一个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干的尽是戏院、青楼这些行当。 故而京城向来就有个“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分得是明明白白。 单若泱的公主府所圈之地自然是西城无疑,离着同属西城的荣国府却还尚有一段距离,几乎可以说是落在皇宫脚下的一块地。 这样一块“宝地”若是以前的三公主恐怕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周景帝为何如此安排,他不说,单若泱自个儿心里却也清楚。 从周景帝闲得发慌各种求药问道的行为就不难看出,这是个极其怕死的,知晓了她有预知的能力又怎能不重视呢? 若非实在不能,他恐怕只恨不得叫她一辈子住在宫里,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叫她去预知一番确定安危呢。 公主府安排在距离皇宫这样近的地方已经是他退而求其次的妥协了,不难预料,往后隔三差五的少不得就要召见一回。 对此单若泱是心知肚明,不过却也并没有什么意见,甭管周景帝这样的安排乃至日后的时常烦扰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落在旁人眼里这无疑就是一份宠爱重视的证明。 这也正是她想要的。 “公主,咱们到了。” 闻言,单若泱这才放下帘子下了马车,林黛玉紧随其后。 “臣工部侍郎左明成见过三公主。” “免礼。”单若泱含笑颔首,目光落在面前那片空地上。 许是得了信儿连夜给铲平了,这会儿入眼所及之处无一遮挡,整片空旷的地皮看起来就更加巨大了,足以想见未来建成以后将会是一座何等豪华的府邸。 单若泱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已经开始盼着赶紧嫁人出宫了。 她本就出身豪门,祖上曾也是官宦之家,到了皇权末期时局动荡,家里就索性弃政从商,积累财富无数。 到她这一代时家里拢共姐妹二人,她是妹妹,打小就性子娇些,吃不得丁点儿苦头,生活上虽不说极尽奢靡之风,却也是个实打实的享乐主义。 所幸上头的姐姐是个女强人的性子,作为继承人是再好不过,家里对她自然也就没了那么多苛刻要求,尤其纵容宠溺,包括姐姐在内的所有人待她都恨不得是要星星不给摘月亮。 被这样千娇万宠长大的一个人指望她穿越一下就转了性那才真真是笑话呢,长乐宫那破地方她早就受不了了。 乍听起来不知道的真以为是个什么奢华的宫殿,实际上所谓的“长乐宫”就是公主们共同的住所,再加上各自的宫女太监嬷嬷,乌泱泱的一堆人数都数不过来。 虽说各自都有划分出来的宫苑,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但那么些个人进进出出的却也烦啊,光瞧着都挤得慌。 单若泱心里早已嫌弃得要死,就从来没过得这么憋屈过。 幸好……还是赶紧麻溜儿娶驸马吧。 眼见她仿佛心情颇好,左明成率先就稍稍松了一口气,从下属手里拿了图纸打开呈于她的面前,试探着说道:“虽说先前公主已经看过了图纸,不过到底也只是书面上的东西,公主若有兴致,不如微臣领着您亲自往地皮上转转实地讲解一番?若公主有何不满之处也可趁早吩咐微臣整改,一旦真动工兴建起来恐怕就迟了。” “也好,如此就劳烦左大人了。”单若泱点了头之后才想起来忽略了什么,就拉着林黛玉的手说道:“咱们先慢慢溜达溜达,一会儿你若是觉得累了也别勉强,只管与我说就是。” 林黛玉乖巧应是,心中也颇有些兴趣。 一行人在地皮上走走停停,大多都是左明成在絮絮叨叨,拿着图纸好一通比划讲解,偶尔单若泱也会提出一些异议。 当然了,整体布局她是没有太大意见的,先前早已确定过,该改的也都重新规划了,这会儿提出来的也都不过只是些细节层面。 譬如花园子里都移植些什么花花草草,这里弄个秋千那里弄些葡萄藤,亭子院子怎么雕怎么刻……专业能力或许不太行,但论起审美和享受,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发言权的。 这些细节的要求乍一听起来挺多挺繁杂,实际上却也并不费什么事,根本牵扯不到整体规划,总比那不懂还硬要瞎折腾的好,一个不行就是整张图纸作废,那才真是愁死个人呢。 就譬如隔壁……他那同僚都快疯了,好好一个中年人就这么几天功夫愣是被折磨得老了好几岁,头发是大把大把的掉,两只眼眶乌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人套麻袋揍了呢。 想到那人的凄惨模样左明成就不禁暗自庆幸,对这位三公主的好感那是蹭蹭蹭上涨,讲解起来也愈发详细尽心了。 “对了,方才本宫来时看见旁边那块地也正动工,不知是谁的府邸?” 左明成登时露出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是六公主的府邸。” “六公主?”单若泱不禁皱起了眉头。 倒也并不很意外,位置这样好的地皮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作为周景帝最宠爱的公主,单若水当然得住得近一些。 不过如此一来她往后可就要跟单若水做邻居了。 单若泱心里不免就有了些许迟疑,可转念一想,她躲着单若水做什么? 那就是个没什么脑子的蠢蛋,脾气又炸一点就着,收拾起来别提多顺手了,真敢招惹上门还怕了她不成? 再者,说是说邻居,可又不是像平民百姓家那样紧挨着隔堵墙的,等闲也烦扰不到。 这么大这么好的一块地皮又不是大白菜随意就能有,就算有其他可以选择,那还涉及到图纸要改动……麻烦得很,那蠢蛋她配吗? 单若泱莫名嗤笑一声,撂开这茬儿拉着林黛玉就问,“你可曾累了?” 小姑娘原本苍白的脸色微微泛起了红晕,额头上也隐约渗出了薄汗,呼吸更是明显变得急促粗重,可嘴上却还是言不由衷,娇软道:“不累的。” 一副生怕给别人添麻烦的模样。 乖巧得叫人怜惜。 单若泱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叫人就地放下了椅子。 几个太监打从开始就抬了桌椅随时准备着呢,宫女手里头则抱着食盒,里头是早早备好的茶水和点心,可谓是极其精心了。 “常年呆在宫里也没个什么活动,难得溜达这么久,我也是有些累了,快陪我坐下歇歇。左大人这一路嘴皮子就不曾停过,想来也该口渴了,一同坐下喝口茶罢。” “谢公主体恤。”左明成慌忙行礼,双手捧过风铃递来的茶碗,却并不真敢与公主同坐,只站在一旁解解渴。 屁股底下是柔软的垫子,手里捧着凉茶,喝上一口整个人通体都舒坦极了。 头顶上有宫女帮着遮阳,旁边还有人打扇……明明身处空旷地皮,却仿佛叫人有种置身于豪宅内的幻觉。 林黛玉不由得偷偷瞄了她一眼,正看见她那一脸餍足舒坦的模样,不知怎么的,突然会心一笑。 这位公主殿下可真是个会享受的主儿,不过……却也温柔可亲。 自从赐婚圣旨下来之后,荣国府内便总有些闲言碎语不绝于耳。 这个道“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将来有了弟弟妹妹之后父亲的心必定就会偏了”,那个道“后娘与继子继女是天生的敌人,断没有个真心”云云。 又有那仿佛是一片好心的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叫她千万小心提防、不能被糊弄了去,还有老太太不时一声声“可怜见的孩子”。 整日里听着这样的话,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有多惶恐多不安,夜里时常总是以泪洗面不能安睡。 可如今看着三公主的种种言行和态度,却又让她不由得生起些许幻想——或许,有后娘的日子也并不会像旁人所说的那般糟糕? 若这个“后娘”是三公主的话。 “玉儿?想什么呢?快回回神。”单若泱轻唤了两声,将府邸的图纸展开于桌子上,道:“这里日后也是你的家,是要长长久久住着的,将就不得。你也快看看是否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尤其是你自个儿的院子,若有什么特殊想法尽管与左大人提。” 林黛玉微微一愣,也不知究竟是戳中了哪个点,一时眼眶竟有些泛红。 不等单若泱问起,她就扬起嘴角笑了,“好,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声音软糯娇软透着股蜜意,甜得人心肝儿发软。 第十二章 一行人在此耽搁了足有两个多时辰,眼看都快到正午时分了,单若泱果断就此终止。 “大致差不多就这样罢,若回去之后还有什么想法本宫会第一时间派人告知左大人,届时大人只做主看进度是否允许更改再做决定就好,倒也不必过分强求。” 左明成感动得都快哭了,这么宽容和善善解人意的主子他能伺候一打! “玉儿也饿了吧?咱们先去用膳,过后歇一歇再去东城转转,咱们这边到底不比东城热闹。”又转头邀请左明成,“劳烦左大人辛苦这一上午,不如一同前去?” 左明成忙道:“不敢叨扰公主雅兴,稍后会有家中小厮送来饭菜……” 原也不过就是客套客套罢了,真要一起去酒楼吃饭也绝不可能坐在一张桌子上。 故而单若泱听闻此言就点点头,看了无忧一眼,“工期较紧,确是辛苦左大人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左大人收下,待午后差人去买些凉茶来解解渴。” 左明成愣了一下,到底也还是没推辞,“谢公主体恤。” “左大人请留步。”单若泱一手牵着小姑娘,身后带着一串宫女太监自行离去。 谁想正要上马车,却见一辆豪华更胜的马车匆匆驶来停在了不远处。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头蹿了出来。 一身打扮极尽奢华,不算大的脑袋上几乎被各色珠钗宝石堆满了,在阳光底下那么一站,真真是能闪瞎人的双眼。 不过相较于那满头珠翠,头上缠绕的那一圈白色纱布才更显眼。 “单若泱!” “本宫好歹也是做姐姐的,六妹妹就这般直呼姓名仿佛不大好吧?礼仪教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单若水当即就冷笑出声,“左一句礼仪右一句教养,合着这会儿你倒知道本宫是妹妹了?可不是你掌掴本宫的时候了!” 过去她偶尔心情好时尚且还能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地叫声“三姐姐”,可自打上回那两个大嘴巴子抽下来,她心里都恨毒了,纵是装模作样也再叫不出一声“姐姐”。 若非还仅存那么一点理智,她都恨不得要指着她的鼻子喊“贱人”了。 而乖巧站在一旁的林黛玉听见她这话却是一时没忍住抬头看了眼单若泱,稚嫩的小脸上满满都是掩不住的惊愕呆滞。 “你就是那个林如海的女儿?”单若水的目光转了过来,瞧见她那小表情,顿时眸光闪烁流露出浓浓的恶意来,“小丫头可别被她给骗了,本宫跟她做了十几年的姐妹,可没有人比本宫更了解她了。” “她这人惯是个会伪装的,最善于用那副温柔无害的表象来欺骗旁人,平日里看着柔弱怯懦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背地里下起黑手来可比谁都狠,端是虚伪至极阴险狡诈之辈。” 顿了顿,目光像是打量什么物品似的将小姑娘上下扫了一遍,笑得愈发险恶了,“本宫瞧着你这小丫头身材单薄脸色白惨惨的,莫不是有不足之症?那你可更要万分小心了,最好将来就老老实实呆在你外祖母家过日子,可别天真被她蒙骗回去,若不然就凭你这病歪歪半死不活的模样,到她手里你只怕……” 话还没说完,就被“啪”一声脆响给打断了。 “你又打我?”单若水捂着脸满眼懵逼。 “打的就是你这张臭嘴。”单若泱云淡风轻地收回手,还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脸上却是一片寒意,一双娇媚的狐狸眼此时此刻阴云密布,仿佛酝酿着什么骇人的风暴。 “上回本宫就说了,你这张臭嘴若实在不知道自己清理清理,本宫倒也不介意亲自拿香汤给你涮涮。今儿是不凑巧刚好赶在了外头,既是手边没有香汤,本宫只好勉为其难再次忍着手痛赏你一嘴巴子了。” “你我之间有什么恩怨是非本宫奉陪到底,但拿着一个小姑娘作伐子如此嘴臭恶毒未免太过可恨,本宫打你还打错了不成?便是告到父皇跟前去本宫也理直气壮。别怪本宫不曾提醒你,林大人可是父皇的心腹重臣,多年来为大周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胆敢如此欺负他的独女,且看父皇收不收拾你。”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坐在巡盐御史那样一个位子上,想要保持清正一心为皇上办事该是何等艰难,这些年来不知道遭过多少暗算呢,称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真一点不夸张。 哪怕只是为了给人家一个交代做做样子,周景帝都绝不会惯着这个女儿,否则传了出去难免叫人觉得心寒啊。 再者说,如今在她和单若水之间,周景帝或许不会偏向于她,但也必然不会再偏着单若水,顶多也就是两不相帮和稀泥了事。 是以,打了单若水她还真就一点也不怕什么。 先撩者贱,敢来撩拨一次就收拾她一次,打不怕她算我输! 单若泱轻柔地摸了摸身边小姑娘的脑袋,语气柔和下来,却更显得阴恻恻了,“望六妹妹自重,倘若再有下一回,本宫可当真就要拿香汤给六妹妹漱口了。” 何为香汤?直白来说就是洗澡水。 单若水的脸都绿了,摸着自己火辣辣生疼的小脸儿,看着她那眼神就跟淬了毒似的,脱口而出,“你得意什么?一个下不了蛋的母鸡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嗯? 下不了蛋的母鸡? 单若泱顿时心尖儿微颤,脸色一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抬脚缓缓欺身上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令单若水倍感压力。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眼下面对质问更是一时难掩慌乱,眼珠子骨碌骨碌直转,梗着脖子强装淡定。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谁不知道林家子嗣艰难啊,林如海前段时间都病得快死了,你嫁给他还想有孩子不成?没准儿才嫁过去就要当寡妇了!” 虽然她也想当个快乐的富婆寡妇,但她想可以,旁人可不兴瞎说。 如此想着,单若泱当即就毫不犹豫又赏了她一个大嘴巴子。 真好,又对称了。 被这话气得浑身发颤眼眶发红的林黛玉见此情形顿时就眼睛一亮,隐隐闪烁着似惊异似崇拜的光芒。 面前的那道身影虽并不高大,甚至很纤瘦,但莫名却充满了安全感。 原来女孩子还可以这样吗? 听到难听的话不用憋着气自己,谁叫她不痛快了她就叫人痛去,从来不往自个儿心里压事儿,有仇当场就报了。 对比自己,虽时常也是嘴上不饶人,可大多时候却也还是只能忍着受着,就连哭都不太敢在人前,常常半夜默默垂泪,平白将自己憋出了一身的病症。 真真是没用得很。 而三公主这般行径看似不符合常理,更不符合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该有的端庄优雅之风,但……这样好像活得很畅快的样子。 小姑娘仿佛是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心底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意欲破土而出。 那头的单若水都快气疯了,张扬舞爪地想要打回来,不过许是心里终究有些怕了,又许是终于想起了她母妃的谆谆教诲,忍了又忍还是没敢亲自上手,索性扬声喊自己带来的奴才。 然而一群奴才面面相觑却全是一脸愁苦,竟是无一人敢应声。 开什么玩笑啊?两位公主互相闹腾那叫姐妹相争,他们若敢上手那就叫以下犯上! “你们……” 单若泱实在不耐烦看她这副跳梁小丑的德行,瞥了眼她头上那抹刺眼的白纱布,嘴角一勾,意味不明地笑了,“瞧着六妹妹今日这架势就是摆明冲本宫来的,这倒是叫本宫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了,究竟是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能叫六妹妹如此……宁可顶着未愈的伤势也要折腾这一通?” 也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怎么的,单若水总觉得她这话仿佛有点什么古怪之处,一时脸上表情就有些不自然了。 为的是什么?自然是迫不及待想要来奚落一番了。 一早得知单若泱已经将那药吃了下去,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按捺不住就想亲自上门嘲讽奚落一番,谁知打听过后才知晓这人早早就出门了。 若当时就见着了人,她或许还能警醒着小心说话,奈何先是上门扑了个空,那股子失落劲儿就别提了。 好不容易偷摸背着母妃追了出来,却是一个照面又吃了这样大的一个亏,火气撩拨上头哪里还记着那么多啊,上下嘴皮子一磕巴就这么个顺嘴秃噜了。 还好她机智立即找补了回来。 单若水仔细琢磨了一番方才的说辞,暗暗庆幸自己的机灵聪慧。 猛然一回神,却发现面前的人早就不见了,只看见马车渐行渐远。 “这个贱人跑得倒是快!”单若水只能摸着自己的脸含恨跺脚,转而又冷笑出声,“蠢货……” “果真不愧是蠢蛋。”马车内,单若泱终于是憋不住脸色古怪地嘀咕了一句。 好想求求李贵妃,分点脑子给她这可怜的女儿吧。 第十三章 一早发现有人给自己下那种药,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单若泱也感觉到了一点棘手。 毕竟那人能将手伸进御膳房,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公主的膳食里下药,想也知道绝不是个什么容易对付的善茬儿。 况且眼下的情形是对方在暗她在明,为了防止对付再次下手,她也只能假装不知情暗地里束手束脚地偷偷调查,如此一来必然更加难度翻倍。 原还想着恐怕一时半会儿是甭想抓到点什么头绪,却谁想……见过蠢的,就没见过蠢到干完坏事迫不及待上赶着来自曝的。 单若泱满脸一言难尽的古怪表情。 抓到凶手原是该恼怒的,可奈何这抓贼的方式实在太过滑稽,以至于她心里一时之间竟生不起多少怒意,反倒忍不住想发笑。 李贵妃最是擅长躲在阴暗角落里下黑手阴人,满肚子的心眼儿和坏水令人防不胜防,可那又如何呢?架不住她生了个大聪明啊。 当娘/的在背地里费尽心机搓手手干坏事,转头好闺女就嘴皮子一哆嗦秃噜完了,将她给卖了个彻底。 再怎么阴险狡诈的恶毒计谋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正所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若叫李贵妃知晓她的宝贝好闺女都干了些什么,只怕想把这个大聪明塞进肚子里回炉重造的心都有了吧?非得活活气晕不可。 可惜至少短期内是看不到这场笑话了。 单若泱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话又说回来,那么一个从外到内黑透了的黑心莲竟然能生出这样一个傻白“甜”的闺女来也真真是能耐极了,莫非当年误将胎盘当成胎儿养大了? “公主?” 见她怔怔的,偶尔还流露出些许令人看不懂的怪异神色,风铃不禁担忧,小心翼翼地说道:“公主何必为六公主那些口无遮拦的胡言乱语置气,这大好的天气难得出来一趟,合该高高兴兴的才是,别叫旁人扫兴,反倒该叫她得意了。” 跟那大聪明置气? 单若泱暗暗白了一眼。 她不过是在寻思该如何回敬李贵妃的“好意”罢了。 到底是伴驾二十多年的一个女人,膝下一儿一女都极受宠爱,背后的武安侯府亦如日中天,老武安侯这根定海神针还好好杵着呢。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周景帝都绝不会随意对李贵妃如何,哪怕她能实打实查出点证据放在他面前。 李贵妃的地位太稳固了,不是轻易能够动摇的,而这样一个背景深厚自身又如此阴险毒辣的人,若不能一击毙命那必定会迎来对方的疯狂反扑。 所以明面上扯开遮羞布跟李贵妃开撕并不很明智,至少以她目前的地位权势来说,真正正面硬刚几乎完全不是李贵妃的对手。 再者,她心里其实还有一份疑虑——三公主的母族定国公府。 二十年前突然有人告发老定国公通敌叛国,虽包括周景帝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坚决不信,但最终却还是在老人家的书房里找到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书信,狠狠坐实了这个罪名。 接下来的一切就很顺其自然,定国公府九族中人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顷刻间那样一个庞然大物就这么轰然倒塌了,速度之快甚至令旁人都还未能缓得过神来。 等有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表示出质疑时早就晚了,一切都尘埃落定。 不过老定国公对大周朝的意义非同一般,尤其是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那就是大周朝的战神,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说旁人通敌叛国或许大家还多少有几分怀疑,但说老定国公?百姓们对此坚决不信,打心底就认定了这是一场蓄意针对老定国公的阴谋。 许是中间也有一些人刻意的引导制造舆论,总之定国公一族覆灭之后事情却远未平息,在之后的两三年里民间从未停止对此事的质疑,最终甚至引得数万人联名上书请愿圣上明察。 事情闹到这一步很难再糊弄过去了,周景帝这才下令重新彻查此案。 结果正如大多数人心中所坚信的那般——定国公通敌叛国一事纯属奸人陷害,这是一桩天大的冤案。 一时之间民怨四起,周景帝下狠手砍了一堆脑袋又下了罪己诏,这才算勉强平息了百姓的怒火。 这般乍看起来仿佛一切早在十几年前就了结了,但单若泱仔仔细细琢磨数遍,却还是察觉出了其中诸多怪异之处。 其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倘若周景帝当真那般信任老定国公,为何砍头时能砍得那般痛快利落?丝毫没有迟疑的样子,看见那所谓与敌国的来往书信就当作铁证般,竟再没想着如何细查。 其二,处决掉的那些所谓的“奸人”真就是真凶吗? 定国公是武将,跟文臣或许有些不和,但绝无太大利益瓜葛以至于闹到非要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地步。 毕竟定国公的存在不会损害到身为文臣的利益,定国公死了也轮不到文臣去沾染他留下的东西,又是什么仇什么怨非得费这么大的劲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折腾呢? 既是如此,那几个所谓的奸人里头一半的文臣是怎么回事?堂堂戎马一生的一个大将军就这样遭人恨不成? 而其中剩下的那几个武将,据旁人所言当年或多或少与老定国公都是有些交情的,甚至其中不乏有老定国公信任的副将。 这就有意思了不是吗? 单若泱的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怎么看都觉得周景帝才更像是那个既得利益者。 死了一个老定国公,头上没了手握六十万兵权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山,后面又死了几个武将,进一步促进他收拢兵权,而那几个文臣……若她的记忆不曾出错的话,周景帝真正成为朝堂上的一言堂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当然了,这其中还有一个既得利益者是不容忽视的,那就是武安侯府。 原本属于老定国公的那六十万兵马,经过各个军营打散重组之后其中有一大半都落在了老武安侯的手里,这也才有了如今这般煊赫的武安侯府,才有了如此地位稳固不可一世的李贵妃。 单若泱是从没接触过老武安侯,尚不知此人究竟如何,但凭她接触李贵妃的经验来看,这个女人可一点都不友好,且极其阴险狡诈心狠手黑。 或许这般想有些片面,但她始终相信,一个人的心性如何与其原生家庭、与自幼耳濡目染所接受到的教育绝对脱不开关系,甚至毫不夸张地说,这一层影响能够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故而,她觉得自己十分有理由怀疑武安侯府的清白。 倘若事实真相当真如她所猜测那般,那这毫无疑问就是一笔血海深仇,对待李贵妃自然要更慎重,下手也该更狠些才是,否则定国公府九族千余人在天之灵如何安息呢? 当然了,若她的猜测属实,那周景帝那边就更别指望他能怎么收拾李贵妃了,毕竟人家可是蛇鼠一窝的货色,一条绳上拴着呢,自是少不得包庇一二。 这么看来,李贵妃果真是个棘手的存在啊。 单若泱不禁摸了摸自个儿的下巴,目光讳莫如深。 虽然暂且不能实质性对李贵妃如何,但俗话说得好,有仇不报王八蛋,先暗搓搓搞点事庆祝庆祝李贵妃生了个大聪明吧。 “公主,一品楼到了。” 单若泱当即收起思绪下了马车,顿时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愈发闹腾了。 一品楼是京城最好的一家酒楼,上下拢共三层,占地面积极大,门口的牌匾是镀金的,里头的装修更是豪华至极,打眼一瞧就知绝非是一般人能消费得起的地儿。 然而就是这样,里头却也早已经坐满了宾客,进门时都还看见有那没能抢到个位子失望而归的呢。 只能说到底还得是京城,有钱人真真是太多了。 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那只柔软小手似乎悄悄紧了紧,单若泱低头一瞧,就看见身侧的小姑娘正一脸紧张又难掩好奇之色。 一双灵动的眼睛睁得溜圆,不错眼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哪怕是正大快朵颐的食客仿佛都那般吸引人,就像是一个初次看到世界的好奇宝宝一般天真懵懂又充满了探索欲。 单若泱不禁莞尔,“玉儿可是头一回上街?” 许是回过神来也后知后觉发现了自己失态,小姑娘不由红了脸蛋儿,轻轻点点头。 她生来身子骨儿就不好,尚未会吃饭就已抱上了药罐子,平日里父亲母亲将她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便是在家中轻易都不肯叫她下地走路的,更遑论出门呢。 原本母亲还哄她说等她再大些身子养好些就带她出去走走,却谁想这一等竟是再没了以后。 想到这儿,她的心情不免又低落下来。 单若泱不知其中缘由,却也无意去挖掘小姑娘的隐私,话锋一转,问起了她偏爱的口味和菜式。 前头无忧正在与店小二交涉,像这样的店正常来说都会预留下几个包间以防万一,真碰上那等身份尊贵不能怠慢的贵客才肯用上。 此时倒也不必多费什么口舌,无忧只掏出来一块金灿灿的牌子往眼皮子底下一闪,店小二就立即弯下腰来。 “几位贵客有请三楼。” 正欲抬脚,身旁却传来一道煞风景的声音。 “站住!那个美人儿……” 循声望去,林黛玉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第十四章 只见其身着一袭湖绿色银线绣团福锦绣长袍,衣襟、袖口处还绣了些许粉色合欢花作点缀,手执一把折扇,甚是骚包。 五官生得倒也还算俊俏,只脸上那玩世不恭自诩风流倜傥的笑却实属油腻至极,大大损毁了那点尚可的皮囊。 不过他本人显然是不自知的,甚至愈发努力正了正身形摆出一副风流贵公子的姿态,满眼尽是惊艳痴迷,那股子馋相就仿佛是饿了数天的人冷不丁看到一块肥美的鲜肉放在面前,哈喇子恨不能都要从嘴角溢出来了。 “不知这位美人儿是谁家的千金?可曾婚配?” “放肆!”风铃气得鼻子都歪了,上前将她家主子死死挡在身后企图隔绝掉那令人恶心的猥琐目光,指着他的鼻子怒道:“再敢用这种眼神看我家……仔细我挖了你这双眼珠子!” “哟,这还有个小美人?两个?” 方才乍一眼全部心神都被中间那个大美人儿给吸引住了,这会儿目光一转移,就落在了风铃和无忧的身上,一时自觉捡着宝了似的,笑得愈发开心了。 俩小美人儿跟大美人儿虽没得比,但那模样搁在外头却也都算是不错了,若能一举拿下主仆三人岂不美哉? 如此想着,他便一扬下巴,露出一脸自信的表情自报家门,“我乃皇商薛家家主,荣国府当家太太是我姑妈,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是我舅舅……” “哦?薛家的?”传说中的呆霸王薛蟠? 单若泱兴味十足地挑挑眉,“风铃无忧,你们两个往旁边靠靠,好叫我见识见识这位薛公子。” 此言一出,薛蟠不由更挺了挺腰板儿,脸上的笑容更显自信倨傲。 就知道没有他这样的家世拿不下的美人儿,瞧瞧,这不就动心了? 然而等两个丫头一闪开,他却呆了。 “林……林家表妹?” 却原来小姑娘由于身材矮小,方才一直被身边的奴才给遮挡住了,故而薛蟠才未能及时发现,这会儿一见之下人都傻了。 “你怎会同这位美人儿在一处?难不成这位美人儿是林家或贾家的亲戚?”薛蟠苦恼挠头,若真是这样那就不能用强的了,他还想今儿就…… 林黛玉与他并未见过几回,更从未正经说上过两句话,但对这人的德行却早有耳闻。 生怕他再说出点什么下流的话惹恼三公主牵累外祖母家,当即她也不敢犹豫,铁青着小脸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这位是我父亲的未婚妻子!” 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敢直呼“三公主”,只好如此委婉告知。 薛蟠闻言先是一惊,两腿隐隐发软,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再仔细一琢磨,顿时大惊失色,“扑通”一声两个膝盖狠狠砸在了地面上。 那声音,光听着就叫人疼得直嘬牙花子。 薛蟠也的确是不负众望。 他不仅疼得直嘬牙花子,还条件反射瞬间飙出了泪花儿。 他就是纯属被吓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呢腿就软了。 林家姑父的未婚妻是谁啊?那可是当朝三公主! 他竟然调戏到了公主的身上? 想当年父亲在世时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完犊子玩意儿,这下可好,是真要完犊子了。 想到这儿,薛蟠不禁哭得更加伤心了,“公……姑娘饶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见天儿跟着薛蟠鬼混的那群狐朋狗友都惊呆了,下意识瞅瞅那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莫名心生忌惮,竟不约而同死死垂下了脑袋,小心翼翼地往门口挪去。 他们是除了吃喝嫖赌啥也不会,但整天混迹于京城的纨绔子弟多少也总有那么点眼力劲儿,如此才能愉快地欺软怕硬啊。 这会儿眼见事情不对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兄弟情义啊,当即脚底抹了油就要开溜。 好好一个酒楼突然发生这样一场闹剧,一楼大堂里的宾客早就没了用饭的心思,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热闹了。 那头眼见意外发生的掌柜也匆忙赶了过来,对着单若泱连连哈腰赔笑脸,只是那笑脸却怎么瞧着都像是哭似的。 单若泱也无意为难酒楼,当即摆摆手叫了后头的太监,“带下去掌嘴五十,若再有下一次叫我撞上,我就将你的这根舌头拔了下来喂狗,再将你这双眼珠子挖下来当弹珠玩儿。” “劳烦掌柜的带路罢。” “您请。” 身后,被吓得面无人色的薛蟠被两个太监拖出去进了条小巷子,噼里啪啦的脆响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哀嚎,真真是叫天天不应。 三楼包间内,一桌子丰盛的美味佳肴很快就上齐了,为了照顾林黛玉的口味,其中还有不少都是淮扬菜。 但小姑娘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股淡淡的愁绪笼罩眉眼。 “可是因为那混账?” 林黛玉摇摇头,想起方才的事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他向来就是这么个不着调儿的,今儿还胆敢冒犯到公主的头上,合该他受的,只是……” 犹豫了一下,对上公主那关心温柔的目光,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倾诉欲,微微垂下头小声道:“二太太向来就不喜我,今日……” 薛蟠调戏公主被打,她们不管心里如何想却总也不敢真怨怪到公主的头上,但对着她可就没那么好性儿了,迁怒想来是在所难免的。 谁叫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不曾开口为薛蟠求情呢。 单若泱了然点头,轻笑一声,“怕她们做什么?她们若敢指摘你什么,你只管抬出来本宫怼回去,往后本宫就是你的靠山,甭管出了什么事儿本宫都给你撑腰。” 林黛玉一脸愕然,许是太过惊讶了,粉嫩的唇瓣微微长开,一脸傻愣愣的样子很是呆萌可爱。 虽说有了单若水和薛蟠这么两个意外,但单若泱压根儿就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丝毫也没影响到她的兴致,一整个下午都玩得津津有味,连带着向来心思重的林黛玉仿佛也被她感染了似的,渐渐抛开那些无意义的忧虑玩得很是尽兴。 一个是初来乍到的伪古人,一个是头回上街的深闺千金,两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在繁华的大街上左瞧瞧右看看只觉一切都新鲜有趣得很,到头来半条街还没逛完,身后那几个太监宫女的手上就已经抱满了战利品。 感谢皇后娘娘和渣爹的慷慨赞助。 单若泱忍不住再一次暗暗感慨,指着面前看中的那一堆珠宝首饰,“这些全都包起来。”那副豪爽劲儿,简直将“败家子”三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家店属于是高档货专卖,首饰无论做工还是品相无疑都是顶好的,件件价值不菲,寻常前来的那些千金贵女一次买上几件就已经算是不错了,像她这般豪爽的客人少之又少。 当即掌柜的就乐得是见牙不见眼,伺候起来愈发殷勤了。 林黛玉虽生性烂漫颇有几分不染世俗的清贵,可却也并非那等不食人间烟火之人,不屑于黄白之物,并不代表她当真不知价值几何。 眼下一听那价格顿感浑身不自在,借着丫头的掩护偷摸拉了拉公主的衣袖,小声道:“公主只买自己的即可,我从家中带来的尽够用了。”神情之间略带羞赧。 并非她小家子气,若三五件东西她也就厚颜收下了,偏公主给她挑的实在太多了,粗略一算总价值能有大几千两银子,老太太给的那五百两连个零头都不够给。 公主又还不曾嫁进林家,花的银子都是自个儿的私房钱,她哪里能那般心安理得啊。 她觉得这钱花着烫手,但单若泱却是一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二世祖嘴脸。 闻言只拍拍小姑娘的脑袋,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对于姑娘家来说首饰、衣裳这些东西有多少都不算多,这才哪儿到哪儿?还不够轮换上几回的,待下回得空咱们再好好到处逛逛。” 一旁的掌柜听见这话立即说道:“过几日店里会来一批新货,保准儿件件都不是凡品,姑娘若有兴趣小的给您留着?” “可。” 林黛玉:“……”她要不要委婉些提醒一下父亲,是时候努力些挣银子了,否则将来可能面临连自个儿媳妇都养不起的窘境啊,那也太丢人了。 原以为自家家底十分丰厚的小姑娘,此时此刻莫名却生出一股紧迫感来。 等着奴才们将一堆打包好的首饰盒子搬进了车里,外头的天色也随之昏暗下来,意犹未尽的两人也只好就此作罢。 回到贾家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小姑娘眉眼舒展嘴角含笑,连带着脚步都透着股子轻快活泼,竟是难得的心情舒畅,全无平日那丝若隐若现的郁郁愁思。 然而这样的好心情在一脚踏进老太太的房里时就消失殆尽了。 一家子老少齐刷刷坐在那儿等着,抹泪的薛姨妈、眼眶红肿的薛宝钗、满脸冰霜眼睛似要喷火的王夫人、沉着脸默不作声的老太太…… 好一个三堂会审。 第十五章 “外甥女可是潇洒回来了,可怜你薛家哥哥被打得不成人形口吐血沫,你薛姨妈和宝姐姐哭得眼睛都要瞎了,你倒是在外玩得开心。” 王夫人率先发难,阴阳怪气直指林黛玉冷漠无情。 薛姨妈抽了抽鼻子,哽咽道:“蟠儿有眼无珠招惹到三公主确是他的不是,可三公主不知难道林丫头你也不知吗?蟠儿向来就是嘴皮子油滑些人轻狂些罢了,看见那长得好看的就想去结识一番……就只单纯有这么个毛病,却并无甚恶意,况且他到底也不曾说什么,又何必下如此狠手呢?” “咱们都是一家子的骨肉亲戚啊,说到底蟠儿也不过略长你几岁,都还是个孩子呢,他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嘴欠了些招人烦,林丫头你怎么就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呢?好歹跟三公主说说好话求个情,小惩大诫一番也就罢了,怎么能将他打成那样啊!” 林黛玉抿紧了唇瓣,脸色很是难看。 她觉得三公主这番已经算是小惩大诫了。 薛蟠嘴上是还没有说出点什么太过下流的话,不过那是不想吗?是压根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罢! 况且那赤/裸/裸垂涎欲滴的眼神还不够恶心人吗?打的什么肮脏心思连她这个小孩子都看明白了,这还叫无甚恶意? 说句心里话,别说五十个嘴巴子了,就是再翻一番也不算什么,活该他的。 再者说薛蟠这人欺男霸女的行径在贾家可不是什么秘密,屋子里还有个当街抢回家的香菱呢,这算哪门子“没有坏心思的孩子”? 亏心不亏心呐? 便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能这样昧着良心眼珠子都不要了吧? 这般想着,年幼的小姑娘看向薛姨妈的眼神中就不免带上了一丝奇异,仿佛在看一种什么神奇生物似的。 嘴皮子动了动好悬没憋住要当场怼上脸去,却到底还是顾忌着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而并不敢太过张狂。 话到嘴边绕了几圈,最终也不过只冷着脸不轻不重地回了句,“我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还能有那大脸?薛姨妈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争论什么是非对错都是浪费口舌。 她算是看明白了,在薛姨妈这些亲人的眼里看来,自家孩子再怎么着荒唐过分那也不过是小孩子家不懂事调皮胡闹罢了。 跟他较真儿就是你的不是,是你太敏感思想太龌龊,是你太没有容人雅量。 她甚至怀疑,就算今儿薛蟠真动手强抢民女未遂,这些人也能大言不惭地说上一句——这不是没成功吗?他又没真将你怎么着。 跟这种明显脑子不太清楚的人她实在是不欲多纠缠,却哪知人家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哪能轻易放过她呢。 就见薛姨妈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她虽贵为公主,却也是你父亲的未婚妻,她自然得讨好你拉拢你,但凡你肯求个情她怎么也是不会拒绝的。” “不错,正是这么个理儿。”王夫人一脸赞同地点点头,看着小姑娘的眼神满满都是失望恼怒,“打你到咱们家来那天起一应吃穿用度都比着宝玉来,我这个二舅母自问也从未苛待你分毫,如今家中亲戚无意得罪了三公主,你明明能伸把手却只一声不吭冷眼旁观,可见是个冷心冷情的,委实叫咱们这些亲戚心寒。” 林黛玉都惊呆了,忍不住脱口道:“父亲常与我说,姑娘家多读些书总是没有错的,好歹不能只将眼界局限于那一亩三分地,将来闹笑话是小,不知天高地厚惹出点什么事儿来才真真是要了老命。” “我原还不太明白其中道理,今儿却是托二位的福,真真是醍醐灌顶了!我竟是不懂了,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自信,好叫你们觉得三公主那样的身份会纡尊降贵来讨好我?说句不怕招笑的话,便是三公主不满意我父亲,人家都能直接将他扫地出门关起门来自个儿清净度日,更何况是我?” “我不过只是个做继女的,公主喜爱我便与我多亲近些,若不喜我大可将我踢得远远儿的,谁又能说一句她的不是?人家是大周朝的公主,是当今天子的亲生女儿,你们竟还拿她跟寻常妇人比着呢?” “快醒醒罢!公主是君,便是嫁了人她也还是君,在家里若没有公主的恩典甚至连我父亲都要向她行礼问安,可笑你们竟还妄想出嫁从夫?快别闹笑了,这话传出去是要遭忌讳的!” 薛姨妈和王夫人的脸都绿了,就连一旁的王熙凤那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王家的规矩也算是个奇葩了,家中的女孩儿从不叫读书,甚至王熙凤才嫁进贾家那会儿连大字都不识两个,账本都要那识字的丫头来念给她听呢,还是后面为了自个儿能看懂账本才勉强学了些字。 而薛姨妈和王夫人就更差了,活了半辈子至今仍目不识丁,指望她们能懂多少道理就更是笑话了。 她们对世间万物万事的认知都有极大的局限性,或是来源于家中长辈,或是来源于所谓的生活阅历……总之就是想当然的“我认为”“我觉得”,毕竟眼界也就被框死在眼前那一亩三分地了。 如此看来能说出“三公主要讨好林黛玉”这样的话倒也不稀奇,毕竟她们自幼所接受的教育就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任凭身份多高贵,嫁了人的妇人就该是这样的。 三公主许给了林如海,将来想要笼络男人的心想要家庭和睦过好日子,那讨好拉拢林家这个唯一的骨肉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甭管心里怎么膈应怎么厌烦,至少最初时表面工作还是要做的吧?谁让她是后娘呢? 却哪里知晓,她们自己所认知的“世界”究竟有多狭隘多可笑。 如今被一个小辈当着众人的面硬生生怼了一脸,姐妹两个那脸色就别提多精彩了。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王夫人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指着小姑娘,嘴皮子都在哆嗦着,恼羞成怒道:“这就是你们林家的好家教?这就是你父亲教你多读书学的能耐?真真是叫我开了眼了!” “好了!”一直闷不吭声不知在想什么的老太太终于是开了金口,对着小姑娘招招手。 林黛玉低头抿了抿唇,上前几步被老太太搂在了怀里。 平日感到温暖安心的怀抱,今儿不知为何却觉得失了几分味道。 贾母温柔地抚摸着小姑娘头上的包包,冷脸斜睨王夫人,沉声道:“我早与你们说了,蟠儿此次的确是闹得过分了些,招惹到三公主落顿责罚能怪得了谁?怪不得三公主,更怪不到玉儿身上,偏你们关心则乱,怨我偏心玉儿,哭着闹着没个消停。” 似是解释了为何方才她一言不发看着那姐妹两个发难。 伏在老太太怀里的小姑娘却微微垂下了眼帘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叫人根本看不清她的神色。 薛姨妈到底是个外人,借住在人家家里哪里好跟老太太去争论什么呢,听见老太太的话也只得坐在一旁默默垂泪。 显然心里还是觉得很委屈。 若在平日,王夫人也是不敢反驳老太太的,可眼下先是被一个小辈怼了一脸,如今老太太不仅不帮忙说两句反而还对她们颇为怨怪的意思…… 怨怪什么?怨蟠儿惹是生非还是怪她们说教这个冷心冷情的死丫头? 甭管是怨怪什么,总之不给薛家脸面就等同于是在打她的脸! 年轻时那脾气足能与王熙凤较个高低的人,真当年纪大了平日念两声佛就转性成那圣人了? 当即王夫人就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红着脸怒道:“老太太倒是真心疼爱这丫头,却不知这丫头心里究竟有没有老太太有没有贾家这门亲戚呢?哪怕退一万步来说就姑且认了她不好跟三公主开口求情,可她但凡有心相帮,怎么就不在蟠儿出言不逊之前先拦上一拦警醒他一下?” “蟠儿是年轻气盛胡闹了些,却又不是个傻子,若知晓三公主的身份哪里还敢如此?自然也就不会有接下来这桩灾祸了。老太太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我是冤枉她了不成?这丫头就是个骨子里冷心冷情的!” 这就摆明是无理也要闹三分的歪理邪说了。 自家孩子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她们不敢去恨那位,却又咽不下这口气心疼得紧,便只好抓着软柿子……要说是为了讨什么公道那也是笑话,借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纯粹就是想撒撒气罢了。 真真是将“欺软怕硬”“胡搅蛮缠”发挥到了极致。 林黛玉被纠缠得烦不胜烦,一股熟悉的憋屈郁气又一次缠绕心头,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三公主掌掴六公主时的飒爽英姿。 “哟,瞧瞧咱们这是听见了什么?这是哪位太太竟如此思路清晰脑瓜子清奇啊?” 林黛玉猛然抬头,就看见风铃和无忧两人并肩走了进来。 霎时,一股莫名的底气就涌上了心头。 两个丫头先是关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眶泛红难掩郁气,顿时就更气了。 不过是因着公主给林姑娘买的东西实在太多,收拾起来费了些功夫这才晚了一步进来,却谁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原本高高兴兴的一个小姑娘都叫人欺负哭了。 亏得人家小姑娘出趟门还惦记着给家里的长辈姐妹们带些东西呢,一到门口就如同燕子归巢般迫不及待扑回家欲跟亲近之人分享喜悦,却竟就是这般的待遇处境? 再想想方才那番无耻言论,这贾家……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第十六章 一早来接林黛玉时,虽单若泱不曾亲自下马车,但这俩丫头却是下来了。 这会儿一看见那熟悉的面孔,贾家人那脸色就齐刷刷变了。 若敢叫三公主知晓她们的愤怒不满,她们也就犯不着在家里抓着一个小姑娘撒气了,却哪想这还被撞了个正着。 也不知究竟听见了多少? 贾母很快就收敛神色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竟不知两位姑娘前来,家中不省事的媳妇叫姑娘见笑了,还请姑娘坐下喝口茶歇歇脚……” “喝茶就不必了,公主还在外头等着我们姐妹二人回去呢。”风铃直言拒绝,眼睛在屋内一众人身上转了一圈,露出一抹冷笑,“却不知方才是哪位太太在说话?” 竟是丝毫不给脸面的架势。 贾母脸色微变,目光沉了沉。 一旁的薛姨妈和王夫人两人面面相觑,却是都白了脸,竟谁也不敢站出来说话,与方才那咄咄逼人胡搅蛮缠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见此情形,林黛玉的眼里就不由得划过一抹讥诮之色。 闹了半天却是个窝里横的。 说窝里横恐怕都算夸她们了,也就敢捏着她这么个寄人篱下的小孩子威风威风罢了。 一阵令人尴尬窒息的沉默中,无忧嘴角一翘柔柔地笑了笑。 先是对着老太太福了福身,“未曾等丫头通传就擅自闯入确是失礼至极,还望老太太勿怪,实在是……才走到外头就听见那样一番骇人听闻的言论,着实惊着了,故而才一时冲动失了礼数。” 接着也不等老太太表示什么,她就利索地将薛蟠那桩破事简单描述了一遍。 末了,“事情经过就是如此,是非曲直清晰明了,看在林姑娘的面子上,公主才不过只叫人掌嘴五十便罢,若不然……”顿了顿,脸上温柔可亲的笑容不减分毫,说出的话却泛着丝刺骨的寒意,“调戏公主、冒犯皇家威仪,怕是少不得要去牢里走一遭的,打死打残流放千里都还是小,牵累家人祸害全族却也不是危言耸听啊。” 薛姨妈薛宝钗母女二人神情骤变,原就发白的脸色愈发显出了惨白的模样,瞧着都瘆人。 王夫人倒还稍稍好些,毕竟薛家全族跟她有什么关系?又自持背靠荣国府和王子腾这两座大山,但凡不是犯了谋反的大罪,轻易谁能将她如何? 她与商户薛家可不一样。 “公主原已是法外开恩手下留情,却未想诸位竟还能因此而迁怒到林姑娘的身上?这就叫人看不懂了呢。再者说她不过是个年仅八岁的小姑娘罢了,哪里懂得那些个肮脏事儿呢,这怨怪得真真是好生没理,可叫人上哪儿伸冤去啊。” 这边话音还未落地,风铃就接过了话茬,“无忧姐姐这就不懂了,她们哪里是在埋怨林姑娘啊,分明是在怨恨咱们公主呢!” 这话可就诛心了。 贾母连连摆手否认,“姑娘误会了,今日之事莫说是公主殿下,便是碰着那寻常高门贵女,他都少不得要落一顿毒打,善了不得。而公主殿下却高抬贵手小惩大诫,再是宽容不过,咱们感恩都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反过去怨恨公主?没那道理。” “方才不过是家中蠢妇关心则乱,连事实经过都还尚未了解清楚呢,见着她外甥那模样便先心疼上了,一时着急上火方才失了分寸胡言乱语,眼下既是知晓了事实真相,她必定也知晓自己是错怪了。”说罢,一双眼睛就瞟向了王夫人,暗含警告。 承认怨恨三公主那是万万不能的,既是人家都亲耳听见了,那强行辩解也没多大意义,不如索性压着王夫人好好赔个不是,没准儿人家心里舒坦了还能勉强落个“不知者不罪”。 王夫人显然也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不曾多犹豫,对着两人福了福,“老太太说的很是,是我太草率未能先弄清状况才引起这样一桩误会,都怪那孽障嘴里没句实话,若早知是这么回事儿我哪里还能心疼他为他出这个头,合该绑了他去亲自向公主磕头赔罪才是。” “还请两位姑娘原谅则个,一场误会罢了,就……就别叫公主知晓了,没得平添不快。” 方才威风赫赫的人是她,这会儿滑跪滑得最利索的也是她。 一张嘴就毫不犹豫地将这口锅甩给了薛蟠,明明白白就指责他回来故意颠倒是非黑白呢。 薛姨妈顿时呼吸一窒,嘴皮子都在轻轻发颤,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身旁的女儿却在这时站了出来。 从林黛玉进门那会儿开始,薛宝钗就始终沉默着不曾说什么,这会儿冷不丁站了出来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只见她略带尴尬满脸诚恳,先是同样对着风铃无忧两人福了福身,“未想真相竟是这般,原是咱们不分青红皂白造次了,我替我家那混账兄长赔个不是,这顿打确是该他的,千该万该。” 而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她竟一转身又对着林黛玉福了福,歉疚道:“我那哥哥向来是个混不吝的,偏我母亲还是个耳根子软的糊涂人,三言两语就被他哄了去,闹出这样大的误会着实叫妹妹受委屈了。” “妹妹自幼身子娇弱,素有气血不足之症,恰巧前些日子家中才得了一盒沉香,一会儿我去取来给妹妹配着药用,想来多少能管些用……一点心意不敢妄图抹了妹妹所受的委屈,只求妹妹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言语诚恳,姿态也摆得极低,确是叫人挑不出丝毫不好来。 一家子的混账糊涂蛋,倒是出了个挺聪慧的姑娘。 无忧挑了挑眉,却并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林黛玉。 这样的做派还有什么不懂的?分明就是肯定了薛宝钗的做法,也是在告诉王夫人——想赔罪单找她们找三公主可不成,还落下一位呢。 见此情形,贾母状似轻飘飘的眼神扫过那蠢儿媳妇。 就见王夫人那张脸皮都扭曲了一下。 叫她给三公主赔罪她是没什么好说的,可给一个小辈赔罪?还是自己最讨厌的小姑子的女儿!还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只想想那场景她都顿感一阵窒息,好悬就要一口气上不来了。 可对方的态度摆在这儿,老太太也摆明是想摁着她息事宁人…… 王夫人迟迟没个动静,贾母却也不急,旁人谁也不敢吭声,就这么看着她。 一度过于尴尬。 “也罢。”风铃忽的冷笑一声,作势转身就要走,“时辰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公主该派人来催了,咱们姐妹两个可担待不起,这就回去复命罢。” “且慢!”阻拦的话脱口而出。 王夫人强挤出笑脸,有心想要说点什么,却见那俩丫头也不看她,只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毫不遮掩。 显然,这是无声催促呢。 形势比人强,王夫人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没有其他法子蒙混过关,终究还是一咬牙,对着林黛玉微微福身。 “都是二舅母偏听偏信没了分寸,林丫头别往心里去……” 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便再没了其他,铁青的脸色和几乎看不见弧度的福身无不在彰显着她的羞愤不情愿。 差不多也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好歹名义上终归是长辈。 风铃和无忧是为了给林黛玉撑腰来的,见好就收方为上策,太过得理不饶人反倒叫小姑娘日后在贾家不好过。 故而两人也并未再多说什么,只含笑看看小姑娘。 林黛玉抿了抿唇,“二太太和宝姐姐言重了,既是一场误会,如今解开了便好,一家人不必如此。” 眉眼显而易见地松了许多,不过发生过的事终究还是在心里留下了痕迹,并非当真随着一声声歉意就能烟消云散的。 盖因她心里十分清楚,无论是薛宝钗还是王夫人,之所以会对她认错赔罪并非当真是觉得自个儿错了,而仅仅只是出于对公主对皇家的惧怕才会选择低头罢了。 这份尊严,是三公主强行给她捡回来的。 事情处理完毕,风铃和无忧便叫了外头等候的宫女太监,将给林黛玉买的那些放好。 众人只沉默地看着那一堆东西,看着一群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忙碌……各自心中所想皆不同,却不约而同都知晓了一件事。 三公主很喜爱很重视林黛玉。 姑且不论是真心相待还是表面文章,至少如今的态度已经明晃晃展现给了她们知晓。 谁还敢怠慢这小丫头? “今儿累了一天,姑娘且早些休息,待过几日公主再接您。” 望着那一众人离去的背影,贾母的眼神都变得更深沉了不少,看看身边的小姑娘,心中顿感凝重。 三公主这样的做派,加之今日撑腰一事……只怕她这个小外孙女的心就要偏了,再这样下去彻底被笼络住也不过早晚的事。 这可如何是好呢? 贾母很是惆怅,心烦意乱。 无论是出于贾家的利益还是出于自己女儿的立场,她都是绝不想看到外孙女被三公主笼络过去的,真到了那个地步,林家和贾家也就该彻底远了。 不成,得想想法子。 第十七章 一上马车,风铃便将在贾家的所见所闻倒了个干净。 小嘴儿叭叭的跟倒豆子似的,满脸的义愤填膺。 单若泱听着也是直皱眉。 虽预料到薛家人和那个王夫人对于薛蟠被打一事恐怕难免心生怨怼,可这般对着小姑娘发难甚至如此胡搅蛮缠还当真是她不曾想到的。 这些人…… “这些人究竟都是怎么想的?公主您是不知道,奴婢乍听见那话当时人都傻住了,奴婢家那住在村儿里的太奶奶都比她头脑清楚讲道理!” 单若泱不由抿唇笑了起来,神情嘲讽,“哪里真就不会讲道理呢?不过是看人下菜碟儿罢了。”又问,“那位老太太是个什么反应?” 无忧沉吟片刻,回道:“奴婢不曾听见全部,不过奴婢想着,若那位老太太不想叫人闹腾起来,便也不会有这档子事儿了。” 言下之意就是故意放任了。 细想下来这话却也丝毫没有错。 贾母嘴上说得很是无奈的样子,但她可是荣国府的老祖宗,连那么混账的贾赦都不敢忤逆她,贾政更是个孝子,做儿媳妇的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更遑论那薛家还是借住在荣国府的客人,本身又不过只是个商户罢了,素日里捧着老太太奉承都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不管不顾非要找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讨个“公道”? 今儿既是能摆出三堂会审这一出戏,就足以从侧面证明那位老太太的态度了。 风铃对此很是不解,“对于贾家老太太来说那薛家就是个外人,林家姑娘却是她的亲外孙女,怎么还能叫外人给自家孩子委屈受呢?” “戏台子都搭上了,白脸也有人唱了,不是还差个红脸呢?可惜没等她开唱呢,倒是先半路杀出你们两个程咬金。” 单若泱哼笑一声,放下茶碗往后面一仰,整个人就陷在了布置柔软的榻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慵懒的气息,可那眼神却冷冰冰的,透着煞气。 小姑娘在贾家最亲近最依赖的人就是这个外祖母,尤其旁人欺负她,只有外祖母护着她,这么一来还不更添孺慕感激啊? 牢牢把握住了小姑娘的心,贾家和林家之间才能紧密相连,这是两家之间唯一仅存的纽带了。 当然了,她猜想恐怕那位老太太还少不得想要趁机给小姑娘灌输一点东西。 譬如这个后娘不过是表面功夫,一家子亲戚非要小题大做说打就打,根本就是看不起他们家敌视她母亲才会如此,更是全然不考虑她回家要如何面对迁怒、往后在亲戚间如何立足云云。 搁这儿下蛆呢。 “难道就任由她在中间这般时刻琢磨着挑拨离间?”风铃有些恼了,眼珠子骨碌一转,建议道:“既是如此,公主何不将林姑娘接进宫里住?反正奴婢冷眼瞧着林姑娘在贾家也并不多受尊重。” 单若泱直接就摇摇头,“不妥。” 其一,没有这样上赶着迫不及待体验后娘生活的,平日里偶尔接进宫说说话或是一同去逛逛街倒也还罢了,一个分寸没掌握好却真该叫人耻笑了,皇后娘娘也不会同意。 其二,宫里处处都是规矩,对于林黛玉来说哪儿哪儿都能撞见个得罪不起的贵人,反倒还不如在贾家过得更松快些。 再者说宫里头还有一对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母女呢,若真将人接进宫生活,万一她们不讲武德对小孩子下什么毒手怎么办? 索性就先这样罢,贾家的老太太固然私心极重,小姑娘却到底也是嫡亲的、是唯一的女儿留下的唯一骨血,疼爱总是有的,怎么也不会真害了她去。 翌日一早前去给皇后请安,顺带将昨儿在外头买的礼物也拿上了。 才一进门就看见皇后手里捧着一本册子,眉头紧锁很是不悦的样子。 “李贵妃是在做什么?怎么突然多要了这么多东西?品级瞧着也不像是她自个儿或六公主会用的,难不成……” 就见许嬷嬷点点头,轻声道:“才从针线房提拔上来一个宫女,听说仿佛还是个有些来头的,叫什么贾元春。” 贾元春? 皇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总觉得这个名字仿佛在哪儿听过,却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门口的单若泱却是脚步一顿,心生诧异。 贾元春竟在李贵妃宫里?这是终于要熬出头了? “若泱来了?快来坐下说话。”皇后冲她招了招手,笑容有些勉强。 单若泱先是行了一礼,而后才走过去坐下,一脸好奇道:“方才进门儿臣仿佛听见了贾元春这个名字?若儿臣不曾记错的话,这不是荣国府的那位大姑娘吗?听说她早些年就进宫当差了,儿臣却还从未见过呢。” “荣国府的大姑娘?”皇后这才恍然,从记忆里扒拉出来这么一桩事。 估摸着能有十年还是多久了吧?堂堂国公府的千金非要进宫干那伺候人的活儿,当时也是一桩稀罕事,叫人印象深刻呢。 打的什么主意连那瞎子都看得出来,算盘珠子都崩人脸上来了,不过那样的模样也难怪荣国府的人动了心思。 她原还想着寻个机会将人摁下去,免得真进入皇上的眼睛里就不好收场了,后宫势必要多出来一个劲敌,却谁想李贵妃抢先一步将人弄走了,倒是省了她的事。 这些年也再未听到关于这位荣国府千金的消息,她也早就将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原还想着大抵早就被李贵妃打发出宫了,如今看来竟是一直被死死摁在华阳宫呢? 好好一个姑娘家,最好的花期就这么平白没了……倒果真不愧是李秀容,行事作风既狠且毒。 如今突然将人提拔上来,是想推出去固宠?可为何偏偏却是已经二十多岁的贾元春? 凭着这半辈子较劲的经验,皇后直觉这不是李贵妃的目的,或者说,不是唯一的目的。 一时就不由走神,陷入了沉思。 单若泱这会儿倒是不曾想太多,大抵也是在所难免受了原著的影响,若贾元春没能成为后宫之一反倒才古怪呢。 是以很快就抛之脑后,拿出一个古朴精美的盒子轻轻放到皇后的跟前,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知晓母后贵为一国之母必定是什么都不缺的,外头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实在配不上母后的雍容气度,只不过这是儿臣头一回出宫……全当是个纪念,母后可千万不能嫌弃啊。” 大抵天底下也没几个女人是不喜欢收礼物的。 一听这话皇后当即就将那点烦心事抛开了,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等盒子打开看见了里面的东西,顿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皇后尤其喜爱翡翠,这份礼物亦是投其所好,恰恰正是一对翡翠镯子,还是玻璃种的。 质地细腻色泽纯正明亮,如玻璃一般晶莹剔透,微微的莹光仿佛散发着什么致命的吸引力,叫人爱不释手。 皇后毫不犹豫就摘下手腕上的镯子替换上了,眼神都变得异常柔和慈爱,“难为你出宫一趟还惦记着本宫,可见果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事实上她手里比这更好的也多得是,不过那也得看是谁送的不是。 宫里谁人不知三公主处境如何啊,不得父皇宠爱又没有母妃补贴,每个月也就领着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过活呢,想也知道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自个儿都是这么个情况了,这份礼物自然而然显得更尤为贵重。 这般想着,皇后就转头吩咐道:“去开了库房看看,有那适合年轻姑娘的首饰料子取一些出来给三公主,还有金锭银锭也别落下了,这回给本宫买了这样一对镯子怕是该掏空自个儿的私房了。” 显然,被收礼物的欢喜冲昏头脑的皇后一时间已经忽略了,其实这镯子十有八/九还是用的她的钱买的。 “对了……”皇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拍拍她的手,露出一抹带着十足暗示意味的神秘笑意,“再过不久恐怕你也就再看不上本宫的这点赏赐了。” 单若泱顿感心尖儿一跳,“母后这是何意?” “本宫瞧着皇上已是有了松口的意思,你母妃的遗物应是很快就能回到你的手里了,届时放眼满后宫也再找不出一个比你还富有的。带着这样一大笔嫁妆出嫁,日子怎么也不会过得差了去,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属实是在预料之外了,不过细想却仿佛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若按着正常情况来说,周景帝才不可能会突然良心发现呢,之所以变化如此之大,说穿了还是因为她那点子异于常人的本事罢了。 将来要指靠她的时候还多着呢,不多给点恩宠怎么能行? 是夜,一向少梦好眠的单若泱却意外陷入了一场噩梦。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京城的大街小巷一如既往繁华热闹,突然……地动山摇,房屋建筑倒塌无数,百姓尖叫着抱头四处逃窜,悲戚绝望的哭喊声响彻天际…… 第十八章 “公主?”值夜的小宫女被一声惊呼吓了一跳,赶忙进到里间查看情况。 就见身着单薄里衣的少女已经坐了起来,如丝绸般乌黑顺滑的长发凌乱垂落,额前丝丝缕缕的碎发已然被汗湿粘在了皮肤上。 俨然一副被噩梦吓醒的模样。 小宫女忙倒了杯茶递过去,小心翼翼地说道:“公主喝口茶定定神吧。” 茶是温的,入口刚刚好。 单若泱接过茶碗咕嘟咕嘟几口就灌了下去,又要了两碗过后,整个人也仿佛清醒多了。 眼神里的惊恐骇然逐渐平静,一抹惊疑不定的深思缓缓浮现。 她向来是很少做梦的,纵是偶有梦境,醒来后也大多根本都想不起梦见了些什么,顶多只记得自己夜里做梦了,关于梦里的一切都可以说几乎毫无印象。 而方才那个梦,却连细节都是那般清晰,那般记忆深刻。 她甚至能够清楚地想起梦中很多很多张脸孔的具体模样,想起他们口中呼唤的一声声姓名。 单若泱对此感到十分震惊,一股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 太真实了! 一切都太真实了。 就仿佛自己果真亲身经历了一场地震般,那种大自然发怒所带来的无力和绝望、死神的步步临近所带来的极致的惊惧和崩溃……实在是真切得令她这会儿都还抑制不住地浑身战栗。 更甚至,她还清晰地记得突然发生地震的具体日期——正是七日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单若泱很是迷茫,心底深处隐隐生起一个猜测,令她始终惴惴不安。 恰在这时,小宫女打断了她的思绪。 “公主?奴婢叫人给公主送些热水来清洗一番?”被褥也该换了,这个样子想也知道是没法儿睡了。 见她点头,小宫女立即就出去了。 不消片刻,数名太监便抬了几桶热水送到屏风后面,两个宫女则在忙着收拾替换床铺。 “公主,香汤已准备好了。” 单若泱站起身来,忽然问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约莫寅时三刻。” 也就是还不到五点呢。 单若泱脚步一顿,而后点点头不发一言朝着屏风后面走去,始终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细看眼底深处仿佛还存着一丝迟疑挣扎。 若她还只是曾经那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她也绝不会多想什么,毕竟梦境这个东西,什么样稀奇古怪离谱至极的都有,梦到一场地震算什么稀罕的。 可谁叫她穿越一遭却变得不那么普通了。 有了能预知他人祸事的本事在前,如今再看这场处处细节、无比真实的噩梦却怎么看怎么叫人心惊胆战。 她忍不住在想,这会不会是老天爷给的一次警示? 是否她不仅仅能“看见”旁人身上即将发生的灾祸,还能预见某些即将发生的自然灾难? 她又是否应该立即去告知周景帝? 倘若这个无比荒诞的猜测是真的,那这七天时间可就太宝贵了,房屋建筑或许来不及加固,但却能挽救无数生灵。 人也好,动物也好,那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是完全有机会避免被埋葬在废墟之下的。 如此一来,这场地震所带来的的危害和损失完全可以降至最低,朝廷也大可以在第一时间内就迅速行动起来全力应付灾后种种。 她无法抹去这份伤害,却可以尽可能减轻它,仅仅只需要她一句话而已。 可若这只是她自己想多了呢?那就是欺君之罪。 她又是否能够承担得了这样的后果? 她在宫里的处境本就艰难,如今才不过有所好转,若她“安分”些就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走下去,未来想必是一片坦途。 可一旦她犯了欺君之罪…… 第一,她的“神秘莫测”在周景帝那里怕就要大打折扣了。 第二,李贵妃及其背后的整个武安侯一脉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不见得真想要她死,好歹总归是个公主,也不是他们想弄死就能随随便便弄死的,不过抓住这个机会狠狠踩一脚揭层皮下来也足够她喝一壶了。 她无法预测到自己届时究竟会遭遇些什么样的攻击,却很清楚,一旦她陷阱泥潭里绝不会有人出来拉她一把。 她的身后空无一人,陷下去或许真要就此淹没再爬不上来了。 究竟该怎么做? 从来都没有什么烦恼习惯随心所欲的单家小公主,如今整个人却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左一右相互拼命拉扯着,谁也不服谁。 分岔路口,脚却迟迟抬不起来,脚下似有千斤重。 沐浴过后浑身已变得清爽的单若泱却再没了丁点儿睡意,坐在桌前手捧一碗热茶,却直到茶水热气散尽逐渐冷却也未曾喝上一口,竟是呆呆的出了神。 在旁伺候的小宫女见此情形既忧虑又不敢上前烦扰,只得垂首静静待命,暗自祈祷快些天亮,祈祷风铃和无忧快些出现好劝一劝主子。 许是小宫女的愿望太过强烈,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了风铃的声音。 单若泱猛然惊醒过来,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才发现清晨的阳光已经透过窗户悄悄探了进来。 “进来罢。” 姐妹两人许是已经听说了状况,一进门便摆摆手,将那值夜的小宫女打发了出去。 无忧上前摸了摸茶壶,发现还是温热的,就倒了一碗出来奉上,而后走到身后帮她按按头缓解疲劳放松心情。 被抢了先的风铃颇为郁闷地噘了噘嘴,软言询问,“公主可曾饿了?是否吩咐传膳?” “暂且不必。”单若泱摇摇头,许是无忧的手艺太好,按得她眉心都微微舒展了些,半晌喟叹一声,又问:“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快辰时了。” 今儿没有大朝不必太早起来,不过一般来说到这个时辰周景帝应当也该要用早膳了。 单若泱抿抿唇,又沉默了下去。 风铃和无忧两人见此情形默契地对视一眼,都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犹豫再三,风铃还是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公主若有何烦心事不如与奴婢说说看?奴婢虽不懂什么太多大道理,但是……但是……”抓耳挠腮“但是”半天,忽而眼睛一亮,“但是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怎么说话呢,死丫头可是胆子肥了。”无忧哭笑不得,啐了她一口。 这么一打岔,单若泱心里倒是松快了些。 想了想,还是将夜里的梦境与她们说了,末了连同自个儿的猜测也一并如实说了出来。 听罢过后,两个丫头的脸色也都齐刷刷变得凝重起来。 “所以公主眼下是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去告诉皇上?”见她点头,无忧沉默片刻脸色僵硬地说道:“不过是个梦罢了,小孩子都知道梦都是假的,公主怎么反倒还吃心了。” 言下之意显然是反对她去的。 风铃也紧随其后,话也说得更直白许多,“欺君之罪没有人能够担待得起,便是公主这样的身份,却也不过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下场,万不能因一个梦就去以身犯险啊!” 两人这个劝完那个接上,一通厉害分析嘴皮子恨不得都要磨干了,总之就是死活要拉着她。 可她们说得这样多,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某个念头反倒愈发坚定起来。 猛地站起身来,“叫人进来伺候梳妆罢。” 保守点安分行事对她来说固然是最好的选择,可她却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个或许仅仅只有万分之一可能的“万一”。 万一梦里的一切都变成现实……那这一定会成为她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夜夜回想,日日难安。 她一定会被那无穷无尽的自责悔恨疯狂折磨一辈子,至死不能释怀。 所以她得去。 “公主!” 二人皆明白了她的打算,顿时大惊失色,有心还想要再劝,可见她那一脸坚定的模样终究还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做奴才的,可以给主子一些建议,却不能替主子拿主意,哪怕是“为她好”。 姐妹二人一咬牙,领着一众宫女动作麻利地为其更衣梳妆,一切收拾妥当后就寸步不离跟着一同出了门去,直奔景福殿方向。 满脸沉重的模样仿佛是要去慷慨就义一般。 不出所料,一行人到达景福殿时周景帝才将将用完早膳,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批阅奏折。 许是架着的伤腿不大舒坦,又许是奏折里的内容不太好,总之那眉心拧得都快能夹死一只蚊子了。 “何事?”周景帝头也不抬地问道。 “事关重大,还请父皇屏退左右。” 周景帝诧异抬头,见她脸色难看神情凝重,当即也是莫名心里咯噔一下,挥挥手遣退所有人,迫不及待追问,“究竟所为何事?” 单若泱暗自连连深呼吸,而后猛地抬起双眼定定地看向他,“七日后将会有一场地震袭来……” “你说什么?”周景帝愕然,若非一条腿还伤着动弹不得,他怕是都要当场跳起来了。 “昨日夜里儿臣预见到了,千真万确。” 只有她表现得足够坚定,才越能使人信服,才能令这位帝王真正重视起来做好万全准备,否则一切都是白搭。 “还请父皇立即下令早做准备,届时京城及周边数十城镇都将受害,死伤无数……” 第十九章 周景帝彻底懵了。 随着她对种种细节更为详尽的描述,他的脸色也随之变得愈发严肃。 该说的都说完了,就只等着帝王慢慢缓过神来,好好思考。 单若泱抿着唇安静地等候着,面上一片坦然淡定,隐隐显露出几分深不可测的高人之姿,倒是有种令人莫名信服的力量。 可实际上,打从踏进这道大门那一刻开始她的心就扑通扑通个没完,让她都忍不住担心自己一张嘴心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这辈子的演技都掏了出来。 殿内一片死寂,气氛冷凝到令人窒息。 许久,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你可知你今日所言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儿臣知晓。”单若泱依旧神情淡然不露丝毫怯意,掷地有声道:“事关重大儿臣不敢妄言,还请父皇相信儿臣。” 周景帝沉默了。 这不是轻飘飘一句相不相信的问题。 历来地龙翻身所带来的创伤损失都是不可估量的,尤其据她所言这回京城亦在此范围之内,这就更叫他不敢大意了。 京城是整个大周朝的政权中心,一旦受到严重灾害侵袭,其后果根本就不堪设想。 更何况他自己本人都还住在京城呢,哪怕皇宫堪称天底下最坚固的建筑他也不敢赌啊。 命就只有一条,万一呢? 他是堂堂人间帝王,手握天下生杀大权、身边美人如云……他可不想死,与任何一丝危险沾边儿都不行。 是以,哪怕退一万步来说,纵是他能不顾周边其他城镇,至少京城都是一定要有所行动的。 这就引出来另一个问题了——若兴师动众折腾一通结果却无事发生呢?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他身为天子的颜面可往哪儿搁? 要如何跟满朝文武和百姓们交代? 纵是身为帝王他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甚至反而还要更加瞻前顾后。 清楚地捕捉到他脸上流露出的犹豫,单若泱心里十分着急。 从梦里来看,这次的地震虽还算不上是毁灭性的那种强度,可却也绝不是随便摇两下闹着玩儿的。 废墟之下的众多亡魂太触目惊心了。 “父皇……”单若泱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急色,“倘若父皇能够成功避免如此重大的灾难救下那万千生灵的性命,天下百姓必定对您感恩戴德推崇备至。且此事于父皇来说实在是一份天大的功德,将来助您跳出六道轮回位列仙班亦指日可待。” 不得不说,最后这句话实在是狠狠戳在了周景帝的痒痒肉上。 不顾大臣劝谏百姓指点也要在宫里养那些个道士图个什么? 他不想死,想长生不老,想羽化登仙。 这些年他跟那些和尚道士接触很深,自然也听过“功德”一说,譬如什么十世善人功德圆满白日飞升了……听得他实在是心痒痒。 若此次地龙翻身的预言成真,他一举救下那么多条性命……那功德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苦哈哈四处行善的? 况且,若此次验证为真,以后的种种天灾人祸不也都能提前预言出来?那该是多少功德啊?莫说成仙,便是成神成圣都不算妄想吧? 难不成这个女儿是老天爷特意点化来帮助他修功德的? 想到这儿,周景帝就不禁感到有些心潮澎湃热血上涌,险些就要当场下旨了。 得亏那一丝残存的理智还在挣扎。 “若预言为真那自是一桩天大的功德,可若是……那朕必定会威严扫地。” 单若泱沉吟片刻,建议道:“父皇倒也不必现在就将这预言昭告天下令所有人都知晓,不如就且先秘密降旨与相关城镇掌权之人,令他们各处自行找由头。” “届时若地震果真来临,事后父皇再命人传出预言的消息与百姓们知晓也不迟。若地震不曾发生,顶多也不过是几个官员知晓,谁敢对外胡言乱语损害父皇威严?再不济……若当真传出了风声去,实在不行父皇大可以说是宫里的道士妖言惑主,父皇身为天下苍生之君父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简而言之,有好处就让他出面去收,真坏事儿了就让他往后面躲。 甚至就连一个由头都不用他去苦思冥想,难题全甩给当地的官员。 单若泱觉得自己说这话时的嘴脸一定像极了某些奸臣,但却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周景帝这人实在是过分贪生怕死又好大喜功,想要劝动他,就只能想方设法往他的痒痒肉上去使劲儿,否则等他磨磨蹭蹭犹豫再三,那可就说什么都晚了。 至于说推那些道士出来做替罪羔羊? 单若泱不禁冷笑连连。 那些道士都是些什么货色? 一天天哄着帝王修这个那个道观、修什么观星台、全国到处搜罗什么天材地宝……干的全是那劳民伤财之事。 一面掏出来不知是些什么材料的丹药给帝王“补”身子,一面又哄着帝王广罗天下美人,说什么采阴补阳有奇效。 简直荒唐至极。 对于这种祸国殃民的妖道,便是当真要推了出去背锅她也丝毫不觉得亏心。 堵在面前阻止他放手赌一把的障碍仿佛全都清除了。 周景帝的眼睛缓缓亮了起来,眸光闪烁不定。 “你且退下,容朕再仔细考虑考虑。” 能做的努力她都尽可能去做了,事已至此,仿佛也只剩下听天由命。 虽万分揪心忧虑,单若泱却也只得依言,恭敬地行礼告退。 “公主……” 一见她出来,满心焦虑的风铃和无忧两人便立即迎上前去,眼里是明晃晃的探询。 单若泱瞥了眼周围,只一言不发往回走,半道儿没什么人了方才叹了口气,“皇上还在犹豫……只希望结果是好的罢。” 原本还天真地想着,倘若皇上不曾应了她的话,届时若果真误会一场,应当也算不上是欺君了吧?毕竟也不曾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还能勉强当作不过是父女私下里的平常谈话。 可眼下听见说皇上还在犹豫,结果不定……她们却又止不住开始担忧起来,害怕梦境果真是预示可该如何是好。 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面对这种会带来无数伤亡的灾难时还能安安稳稳无动于衷,更何况生而为人,谁还没有几个至亲挚友呢? 真真是揪扯得叫人不知究竟该怎么才好了。 这也实属人之常情,否则最开始单若泱也不会枯坐发呆挣扎再三,周景帝也不会瞻前顾后举棋不定。 是人皆有私心,顾虑多再正常不过了,偏偏这世上又哪里来的那么多两全其美呢,总是要做个取舍。 “你们悄悄准备一下,倘若……”顿了顿,单若泱暗暗握紧了拳,“届时咱们自己放出些风声去罢。” 还是那句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也顾不得太多了,哪怕能有一个信了因而逃脱一劫那也好啊。 单若泱几乎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好在周景帝并未令她失望。 哪怕只是为了那份馋人的功德他也想赌一把,更何况他也害怕着呢。 相较于闹出个乌龙让人耻笑责问,他更怕万一这真是老天爷给的警示而他却选择置若罔闻,那恐怕功德没了还不止,指不定这笔孽债都要算在他身上了,还能妄想什么羽化登仙啊。 是以思虑再三他还是一咬牙下定了决心,当天下午就秘密连下数道圣旨前往周边一众城镇,与此同时,京城内也迅速展开了行动。 当然了,被委以重任的那几个都是他的心腹,旁人谁也不知内情,只胡乱猜测似有什么大事发生。 时间一晃即逝,京城中的气氛也莫名变得压抑又慌乱,不知情的人们就好似那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一早,单若泱就叫人去将林黛玉接进了宫里。 距离区区不过两三个时辰,就该到决定命运的时刻了。 从一早睁眼开始,她整个人就紧绷着未能松懈分毫,肉眼可见的焦虑。 林黛玉甫一见着她就先是心里头咯噔了一下,“公主……可是要出什么事儿了?” 单若泱叹了口气,勉强勾起嘴角笑了笑,“是有点事儿,不过你也无需太过担心,跟着本宫就好。” “果真。”一路上的猜测终于得到了验证。 打清早就有官差上门交代,说什么皇上有旨,令众人出门前往自家门口等候天使前来。 为此,整个荣国府上下全都出动了。 原本林黛玉也不曾多想什么,可谁知坐在马车上一路走来却发现不仅仅只是荣国府,还有隔壁的宁国府及众多府邸……总之但凡路上她所经之处,那些平日大门紧闭的达官显贵们这会儿无一例外全都大门敞开于外头焚香设案准备迎接天使呢。 显然,大家全都收到了一样的通知。 这就古怪极了。 古怪也没法子,哪里有什么不动声色能够将全城的人都一起喊出家门的好法子呢?更何况叫人出来是避难的,若当真将所有人都聚集到一起,那便是再空旷安全的地方也该变得不安全了,熙熙攘攘人挤人,一旦灾难发生必定失控。 是以也只能实行“分区管理”,偌大的一个京城划分成众多区域各自管理。 譬如对西城的达官显贵就抬出周景帝来糊弄人,也唯有这个法子才能糊弄得了他们。 其他城里的百姓、乡下村子里的农户亦各不相同,总之不管是各自找什么由头糊弄人,必须得尽可能将人全都弄出去。 第二十章 “皇上有请,请公主随奴才来。” 单若泱点点头,仅点了风铃无忧两人跟随,一手牵着小姑娘,招呼其身后的紫鹃一道儿跟上。 这种安排明显就很不合理,皇上召见可不是随意还能带旁人的。 林黛玉感到愈发紧张起来,却很懂事的什么都未曾多问,只下意识愈发贴近了些,一言不发乖乖听从吩咐。 几人抬脚踏出去,正碰见五公主、六公主、七公主等人,还有年龄更小的几个公主也被嬷嬷抱着走了出来。 姐妹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满心怪异且不安。 就连不怎么聪明的单若水仿佛都感觉到了什么,这会儿看见单若泱竟难得没上来挑衅,只远远地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以表示自己的憎恨不屑。 “公主!” 转头看见是路嬷嬷,单若泱就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何事。” “公主不如还是带上奴婢吧?”一双三角吊梢眼在风铃和无忧的身上扫过,似是强挤出来的笑容充满了惶恐不安,“这两个丫头年轻不经事,还是奴婢……” “不必了。”单若泱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抬脚继续往前走,目光扫过其余一众茫然无措的奴才,语气缓和了许多,“稍后会有人来安排你们,只需乖乖听话照做即可,不必担心。” 做主子的固然是重要,却也不会当真任由这些奴才自生自灭,不过也是与民间一样实行分区管理罢了。 当然了,避难之所没有主子们的好自然也是肯定的。 “三姐姐请。”五公主单若雪微微一福,让出道儿来请她先。 宫里的皇子公主排位时首先要看的是出身,其次才会依着年龄。 如今站在这儿的几位公主当中,单若雪是皇后的养女,勉强算是半个嫡女。 不过短板就在于她的生母位份实在是低得可怜,死了也不过才被封为常在,真要论起来……跟贵妃亲生的公主相较还不定谁比谁更高贵呢。 可巧单若泱不仅是贵妃亲生的,又是如今还在宫中未出嫁的公主们当中最年长的那个,让一下既合情合理又不会显得自己多软弱可欺。 她是知晓姐妹当中某个刺儿头的,必定不服她这个“假嫡女”,如此做法自以为已经考虑周全再不存在什么争议,却没想到…… 就见单若水大步跨上前似欲抢先,有意无意竟将单若泱给撞了个踉跄。 下巴微微抬起,左脸写着“不屑”,右脸写着“自傲”。 显然,她这是自持身份,不服气排在单若泱后面呢。 到底还是话说早了。 这还是那个一点就着、记吃不记打的蠢蛋。 “六妹妹的脸可是已经好了?”单若泱冰冷的目光从她脸上划过,“这会儿本宫没工夫搭理你,六妹妹便是觉着脸皮子发痒也请先忍耐一下,过了今日本宫随时愿意满足你的愿望。”说罢便抬脚匆匆离去。 单若水气得不行,直接挤掉单若雪紧跟着追上去,看着面前的背影总想要使坏干点什么,却又隐隐觉得脸蛋儿发疼。 干不过又气不过,一路上她都在干与不干之间左右摇摆,满心纠结,全然不曾注意到脚下的路竟是越走越陌生了。 “到了,还请公主们在此地静候。” 冷不丁回过神来,单若水人都傻了,“这是哪儿?”转身的瞬间,不远处“金銮殿”三个金灿灿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金銮殿是帝王及文武百官上朝的地方,实打实的一个前朝重地,也向来是后宫之人的禁地。 可眼下,放眼望去身边全是花枝招展的女人。 这是要闹什么? 所有人都是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大多嘴巴紧闭鸟儿悄的,也有一些胆子大或性情浮躁的正在三五成□□头接耳,互相打探情况。 唯一知晓内情的单若泱就显得淡定多了。 金銮殿前头连接着太和门,这中间一大片地儿都是空旷的,既没有房屋也没有树木,就像是一个天然的巨型广场。 一旦地震发生,这样一个地方显然相对要更安全得多。 仔细观察了一番周围的状况,单若泱首先就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带着林黛玉和几个丫头避开了些,尽量远离人群。 目前看来这里只有周景帝的老婆孩子们,以及各自身边带着的那两个宫女嬷嬷,但粗略估摸却也足有好几百人呢,且还不断有人过来。 如今是不怕被砸被埋了,却得防着被慌乱的人群踩踏,保险起见还是躲开些罢。 已然死过一回的单若泱还是很惜命的,一只手紧紧拉着小姑娘,妖精般美艳的小脸儿拉得长长的,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浑身上下仿佛都冒着寒气。 别说,这样一来身边不少人还真就默默离远了。 “姐姐!”一个意外突然闯入。 就见单子玦急匆匆地穿过人群赶了过来,眼里满是惊喜,似乎狠狠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可算是找着你了,这是……”疑惑的目光看向旁边的小姑娘。 “这是林如海的女儿。” 单子玦先是明显愣了一下,瞅着小姑娘半晌,眼神莫名,而后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单若泱的身上。 “一会儿必定是有大事发生,姐姐千万跟紧了我。” 单若泱应了声,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小手似是不安地动了动,便低下头去目露询问。 然而林黛玉却只摇摇头,垂眸盯着地面,莫名打了个寒颤。 “母妃!哥哥!” 循声望去,就看见单若水、李贵妃和单子鸿三人也总算是会合了,一家三口就在隔壁不远处站着,脸上皆是掩饰不住的凝重焦虑。 单若泱望过去时也不知是不是有所感言,刚好李贵妃也瞧了过来。 四目相对,平静无波,而后又不约而同移开视线。 仿佛不过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意外对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却迟迟不见周景帝的踪影,十有八.九是另寻他处了。 单若泱暗暗寻思着,恐怕那位死要脸的是怕叫人看见他瘸着腿狼狈藏匿的模样吧? 正在此时,脚下突然一阵晃动。 并不很强烈,但一直就满心警惕的单若泱还是立即就察觉到了,并迅速做出应对反应。 却谁想就在这时一条强劲有力的臂膀揽住她的肩带着她蹲了下去,并死死护住了她的头。 “姐姐别怕。” 无论是第一时间下意识的反应,还是此时沉稳温柔的安抚,无不清楚地表明主人的在意。 单若泱愣了愣,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不过她还是轻轻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松开,“保护好你自己就行。”说着,伸手将林黛玉搂过来,轻声教着她该如何更好的保护自身。 说话的这会儿功夫,明显震感愈发强烈起来。 此时,再怎么迟钝的人也都感觉到了,一时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炸得人耳膜生疼。 未曾及时蹲下降低重心的不少人已经摔倒了,余下机灵些的就有样学样立马蹲下死死护着自己的头,少许也不知究竟真就是那么蠢还是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了,这个时候竟还在尖叫着抱头鼠窜。 场面霎时混乱起来。 不过很快单若泱也就没空再去分心关注其他了。 …… 地下仿佛是有一只巨大的凶兽在翻腾,疯狂而肆意,欲要破土而出吞噬一切般,一声声“怒吼”好似在尽情宣泄它的愤怒,充斥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此时此刻也都只剩下满心的仓惶无力,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只能在绝望之中拼命祈祷上天宽恕。 所幸皇宫几乎是凝聚了无数能工巧匠的奇思妙想建造而成,堪称天下第一坚固,历经数百年仍巍峨耸立。 此次亦与先前数百年间的无数次地震一般无二,并未能损坏皇宫多少,只除了个别年久失修的冷宫状况不太好,其余众多宫殿顶多也不过只掉些瓦片罢了,连墙体都未见几道裂痕。 当然了,这样的结果绝非是此次的“凶兽”力量不够,但看宫外就知晓了。 入眼所及之处无数残垣断壁,甚至不少贫民百姓的房屋直接就化为了一堆废墟,连房屋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往日繁华喧闹的京城,此时此刻却是到处尘土弥漫破败不堪,不少道路地面都裂开了,黑漆漆空洞洞的令人望而生畏。 不过顷刻间,一座城市几乎被摧毁了大半。 也不知究竟是过去了多久,脚下翻滚的凶兽似是终于累了,停歇了。 渐渐的,一些人开始缓缓抬起头来,个个面无人色,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里小心翼翼努力感知外界。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瞬间嚎啕大哭的声音四起,哭声满含惊惧绝望,却又带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其中还掺杂着一声声呼唤。 唤母亲、唤妻子、唤儿女……劫后余生的人们甚至都顾不上余震,伸长了脖子穿梭在人群中拼命寻找自己的亲人,一张张不同的脸孔上却是相同的焦急与害怕。 所幸,梦境里随处可见的尸体、悲痛欲绝的哭声并未发生,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声声惊喜的回应,以及无数相拥而泣之人。 第二十一章 当然,无情的天灾之下想要完全没有伤亡也是绝不可能的。 这次固然早早下达了命令,各地官府也绞尽脑汁想尽了一切方法去办,但也还是难免有些漏网之鱼。 或是实在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跘住了,又或是因官府、村长里正寻找的由头实在太过莫名其妙而懒得应和的……这些也算是在预想之中,哪里都少不了那几个固执己见的刺儿头。 好在这个时候大多平民百姓都对掌权者有着一份天然的畏惧,敢不听话的终究也还是极少数,恰好就那么寸真将自己给作死了的就更少了。 除此之外,地震之中惊慌失措的人群亦是难以掌控的。 一旦有人不能及时稳住重心倒在了人群中,再加上不少人惊慌之中四处横冲直撞……踩踏事故必然在所难免。 这些伤亡听起来的确令人感到极其惋惜痛心,可却也着实叫人无能为力。 “总计死亡人数三百零九、重伤者一千有余、轻伤者数千。” 这还仅仅只是京城的数据,其他地方尚未统计完全上达天听,粗略估计死亡人数拢共加起来怎么也得达到四位数。 单若泱眉头紧锁,心情甚是沉重,素来娇艳如花的脸蛋此刻却是一片惨白。 然而,周景帝的眼睛却是亮了起来,隐隐流露出振奋的神采。 “远的且不说,前朝数百年间京城及周边亦发生过大小数十次地龙翻身,最严重时仅死亡人数就高达数十万,一个县城的死亡人数都能有几千上万,远超今时今日之总和。” “这简直就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 合着你也知道那是“最严重时”,估摸着怎么也得达到八级左右的强度吧?显然与这次的地震也不是一个量级的。 单若泱无语,暗暗白了一眼,不过内心里却好歹也是感受到了些许安慰。 不管怎么样她都已经尽力了。 她也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母,所做一切不过是想求个问心无愧罢了。 况且此次周景帝本也不怎么信任她,下达指令时不仅草率还含含糊糊的,底下的百姓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能这么配合都得亏“强权”二字压着,得到一份这样的结果其实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而经过此次验证真伪之后,下一次再有什么灾难预警相信周景帝也不会再这般含糊其辞,届时一定可以比这次做得更好,结果也一定是更美好的。 单若泱缓缓长舒一口气,抬头却对上了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那眼神就像是几百年的饿死鬼突然发现什么美味似的,恨不得一口将她给吞了。 “父皇?”单若泱本能往后挪了两步,浑身汗毛倒竖。 周景帝却丝毫没有收敛,眼珠子反倒愈发绿油油了,甚至隐隐显露出几分急不可耐。 以往看着这个女儿的脸他就心情复杂烦躁不已,可如今……他只看见她左脸写着“功德圆满”右脸写着“白日飞升”。 真好啊。 笑容逐渐变态。 就在单若泱受不了几乎欲要夺路而逃时,却见他仿佛回过了神来,脸上露出一抹怀念。 “当年朕与你母妃伉俪情深,可惜她红颜薄命早早弃朕而去,朕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故而封了她的寝宫和遗物,时时睹物思人……”叹了口气,又话锋一转,眼神慈爱道:“不过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即将出嫁,你母妃的嫁妆也是时候该交还与你了,稍后朕便命人送去。” 这话真叫人不知该怎么吐槽才好。 当年的“伉俪情深”她是不曾亲眼目睹不知真假,却明明白白看到了他这些年的放浪形骸,甚至后宫里还有不少美人都与璟贵妃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觉得,九泉之下的璟贵妃恐怕未必会感动于这个男人的“深情”,纵是撇开那还不曾证实的血海深仇不提,就只凭“滥情于替身”这一点,璟贵妃都非得恶心吐了不可。 “另外,此次事件你厥功甚伟,理应重赏。” 别院、皇庄数座,黄金万两白银成箱,又有各色珠宝古玩绫罗绸缎无数……真真是叫人见识了一回何为“赏赐如流水般”。 一时不知叫多少人震惊愕然嫉妒红了双眼,也叫单若泱从“最贫穷公主”一跃荣升为最富有。 然而单若泱对此却不禁发出一声冷笑。 若朝臣有此功绩,升官封爵都理所应当。 她虽身为公主,却也并非不能再往上升了,公主之上还有长公主呢。 只不过历来只有帝王的姐妹及嫡长女能被封为“长公主”,这两项她是哪个都不占,但若真有心想赏却也并非不能,只需将她的功劳如实公之于众便可破例,必然不会有人不服。 而今周景帝却只拿一些黄白之物打发了她,甚至连赏赐的由头都只借口嫁妆,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压根儿就不想对外承认她的功劳。 之前花样百出的将人威逼哄骗至空旷之地,若那时大伙儿还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地震发生之后再回想过去也就不难发觉其中奥秘了,搁谁谁不怀疑? 届时朝廷势必要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纵是为着日后着想,周景帝也必然不能信口胡诌——得叫百姓都相信的的确确有人能够预测出灾难,才能在下一次灾难来临时都乖乖积极配合。 故而这份功劳必然得有人出来认领,非但要公之于众,还得大肆宣扬开来传至全国各地才行。 周景帝摆明不想对外认可她的功劳,那又是想安在谁的身上?那些妖道?还是他自己? 事实上还真不是单若泱小人之心,周景帝的确是对这份功劳动心了。 大周朝建国不过区区几十年,还是当年造反抢下来的皇位。 虽说前朝末年朝廷腐烂民不聊生,改朝换代也实属天经地义,不是他们单家也会有其他起义者推翻前朝,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却不妨碍旁人背地里称他们大周皇室为反贼。 在那些人口中,他们大周帝王就是乱臣贼子,是不被上天所承认的。 但凡哪里发生点什么天灾人祸都能推到他们身上,只道这是给反贼的天谴,为了江山稳定百姓安居乐业,理应拨乱反正云云。 此次又发生这样一场大地震,如今用脚指头想想他都能够预料到即将会发生些什么。 但倘若在灾难降临之前老天爷就已降下警示与他呢? 那还能是他大周皇室招惹来的天谴吗? 恰恰相反,分明正是他这个帝王乃天之所归,故而才得了预警及时挽救百姓于水火啊。 大周朝不是乱臣贼子,他周景帝更是被上天所认可的人间天子。 如此一来那些贼心不死的前朝余孽便再难翻出什么花儿来,这些年因他愈发贪图享乐、供养道士寻求长生之术而引起的种种指责不满也将烟消云散。 百姓拥护、朝臣尊崇、皇权稳固,甚至还能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真真正正成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选之子”。 越想,周景帝便越是心痒难耐,忍不住就悄悄与丁有福说了自己的打算。 丁有福满脸愕然地张大了嘴,“三公主那边可怎么交代呢?” “朕是她父皇,还需得跟她交代什么?再者朕不是已经给了她那么多赏赐,若嫌不够日后再多赏些便是了,她还敢对朕有何不满?”周景帝很是理直气壮。 “皇上此言的确是不错,只是……”丁有福苦了脸,哆哆嗦嗦地说道:“万一三公主心中不满,将来故意隐瞒一些事……届时灾难降临皇上又该如何与百姓交代啊?那不就成自打脸了吗?” 虽说他觉得三公主或许也没有这个胆子隐瞒,但万一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但凡真出了一丁点差池,那冒领功劳的帝王这会儿有多得意多受世人敬仰拥护,将来就能摔得有多面目全非。 届时纵是收拾了三公主那又能如何呢?于事无补啊。 周景帝显然是高高在上惯了,还并未能想到这样一个可能性,这会儿被提醒过后当即也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丁有福见他犹豫,又赶忙接着劝,“再则……还请皇上恕奴才直言,三公主得此机遇必然是天上的神仙显灵了,其中究竟有何缘故咱们谁也拿不准,但显而易见三公主才是被选中的那个。” “倘若皇上代替三公主认领了这份功劳,万一……万一……惹怒了神仙降下责罚可怎么是好?” 周景帝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一片。 “是以奴才愚见,皇上不如还是放弃这个念头罢。三公主到底是皇上的亲生女儿,是咱们大周朝的公主,她能得神仙点化既是她的奇遇,却也更是咱们大周朝的福分啊。” “传出去依旧能稳固我大周江山,还免去了令皇上与其父女反目、惹怒神仙平白受罚的风险,大可安安心心累积功德,何乐而不为呢?” 这也的确算是发自肺腑的劝谏了,但周景帝还是很不甘心。 一来他是什么都想要,功德、美名一个都舍不得。 二来他对单若泱的感情实在是复杂至极,完全不想推她上神坛。 可再怎么不甘心,他却也不得不承认丁有福所担心之事实在不是杞人忧天。 “也罢……便宜她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距离那日地震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近几日来余震次数愈少,强度也大大减弱,以皇宫的坚固程度来看完全不足为虑。 故而周景帝早已下令叫外出避难的众人各自搬了回去,生活已然恢复寻常。 至少对宫里这群贵人来说是这样。 打从景福殿出来,身后坠着那一串宫女太监个个手里都是满满当当的,件件都彰显着帝王的宠爱,一路走来真真是风光极了,甚至就连路上遇到的奴才,那腰弯下去的弧度仿佛都更深了几分。 单若泱的脸上始终都挂着一丝愉悦又不失矜持的笑意,既不显轻狂,又恰到好处表现出了自己对这份厚爱隆宠的欢喜之情。 实则那心里正怄着呢,早不知将周景帝翻来覆去骂过多少遍了。 谁想好巧不巧,一脚踏进长乐宫刚好就迎面碰着了单若水这个老冤家。 旁边还有一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容貌算不上多美,顶多也就勉强赞一声清秀可人罢。 正是三皇子单子鸿的正妃、单若水的嫡亲嫂子。 说来这人还与荣国府有几分渊源,其母族西宁郡王府正是红楼梦中所谓的四王八公其中之一。 因此,单若泱难免就多看了她两眼。 谁知人家倒好,不动声色就回了她一对白眼,尽显轻蔑之色。 “……”得,还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看来她这个小可怜三公主要想摆脱过去的形象、处境得到应有的尊重尚且还任重而道远啊。 瞧瞧,连一个郡主都敢在她这个公主面前骄傲起来呢,也不知究竟骄傲个什么劲儿。 单若泱颇为无语地撇撇嘴,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碰着这俩人她是一点没有掰扯的兴致,当即就要抬脚走人。 “等等!”单若水猛喝一声,目光落在那一串赏赐上头,满脸诧异狐疑,“这是谁赏给你的?父皇还是母后?不对,母后可没有这么大的手笔能赏你,难道是父皇?” 质问的语气实在是刺耳得很。 单若泱本不欲搭理她,不过转念却嘴角一翘,笑道:“自然是父皇了。我这不是婚期在即嘛,父皇就想叫我的嫁妆再丰厚些罢了。” 都不必多说其他的话挑唆,仅这么一句就足够叫单若水跳脚了。 正如当初她索要公主府时说过的话,她们二人是姐妹,婚期又前后脚相近得很,厚此薄彼可是大忌。 况且单若水本就是个争强好胜半点不肯让人的性子,瞧她地震那日连个排序都要争抢就知晓了,那真真是死活不肯屈居人下的一个人。 尤其当压着头上的那个人是她单若泱——一个从来不被放在眼里、被她踩在脚下可以任意欺凌的可怜虫。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单若水当场就炸了。 “你婚期在即我就不是婚期在即了?凭什么父皇只赏你却不赏我?你究竟是用什么手段哄骗了父皇!你果真是与你那死鬼母妃一个德行,惯会哄人的狐媚子!” “啪!”单若泱毫不犹豫地赏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欺身上前捏住她的脸,目露煞气语气森冷,“本宫警告过你几回?若还是学不会好好说话本宫可就要拿香汤给你涮涮了。” “看来六妹妹当真是从未放在心上过,总是学不乖呢,既是如此本宫就大发慈悲辛苦一遭,亲自教教你。风铃,去取一碗香汤来。” 一记眼神丢过去,风铃表示会意,当即脆生生地应了,一路小跑回到屋里。 头回见此阵仗的三皇子妃整个人都傻了,懵逼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将单若水拉开,“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不错,我就是打她了,三皇嫂是有什么意见吗?”冰冷的目光从单若水的身上移开,落在面前的三皇子妃脸上,学着她方才的模样轻蔑地白了一眼,“有意见你也好好憋着罢,反正本宫也不会听,就不劳三皇嫂白费口舌了。” “你……”三皇子妃被噎得不轻,正绞尽脑汁寻思着该如何反唇相讥呢,忽而察觉单若水的手挣扎了几下。 她还不明白单若水是想干什么,单若泱倒是一眼看出了对方的打算。 “想跑?”当即上前一步堵住去路,死死将其擒在手里,冷笑道:“这会儿是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今儿你是说什么都甭想蒙混过去,不叫你知晓知晓厉害还真当本宫哄你玩儿呢!” “你放开我!父皇和我母妃绝不会放过你的!”单若水急了,她是看出来了,这个疯婆子是真敢给她灌洗澡水! “公主,香汤来了。”风铃笑盈盈地捧着一只茶碗走了过来。 单若水的小脸儿都白了,愈发拼命想要挣扎跑路。 然而单若泱是打定了主意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哪里肯轻易放过。 一只白嫩纤细的素手看似柔弱无骨,却愣是凭借力量硬生生将单若水的嘴给捏开了,而后毫不迟疑地将一碗水直接灌进了她的嘴里。 “啪”一声,精美的茶碗应声碎裂。 单若泱就用腾出来的这只手快速捂住了她的嘴,寒意森森,“如今可是长记性了?再敢侮辱本宫的母妃,那可就不是香汤伺候这么简单了,仔细本宫将你摁进恭桶里涮涮。” 直到听见“咕嘟”一声,她这才放开手并迅速退后几步。 “呕……”单若水立时弯腰干呕起来。 “公主!” 好不容易得了自由的奴才们立时扑上前去关心,却被他们家盛怒的主子连打带踹弄了个人仰马翻。 “连自己的主子都保护不了,本宫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等着本宫去禀明母妃,将你们通通送进掖庭了事!呕……”单若水只觉五脏肺腑都在翻滚,恶心极了,看向单若泱的眼神里充满了恨意,可终究也还是怕了,并不敢再莽撞。 “今日之辱他日必定百倍奉还!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找父皇!”说罢便拔腿跑了出去,两只眼眶红通通的还在流着眼泪,也不知究竟是气哭了还是呕吐致使。 直到这时,三皇子妃仿佛才从方才那令人惊悚的一幕中缓过劲儿来,看单若泱的眼神就跟在看什么恶鬼似的,嘴里不断喃喃,“疯了疯了,你真是疯了,母妃不会放过你的。” 单若泱却眼珠子骨碌一转,上前两步……不料三皇子妃却跟躲避瘟疫似的吓得连连后退。 “……”看来是一战成名,变成那洪水猛兽了。 “三皇嫂不必为我担心,听说前段时日贵妃娘娘才提拔上来一个相貌极好很有福气的宫女,不仅从内务府要了许多东西给她穿戴打扮,还特意叫嬷嬷精心教导栽培着呢,想来是对其寄予厚望,如今满心满眼都记挂在她身上,至少暂时应是没那闲工夫腾出来管我了。” 三皇子妃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她是西宁郡王府的嫡长女,出身极好,又嫁入皇家成为皇子妃,多少女子穷极一生也够不着她的一片衣角。 看似完美圆满的人生偏有一不足之处毁坏大半——子嗣。 她与三皇子成亲七载,却至今都未能开怀为三皇子生下个一子半女,李贵妃和三皇子甚至就连身为小姑子的六公主都对她极其不满了,也就是多亏她的好出身压着才勉强支撑。 他们西宁郡王府并非简单的开国功臣,还在前朝时他们家祖辈就是朝廷重臣,到前朝末年时私底下早早投诚于太/祖,暗地里泄露机密无数,并在关键之时大开城门里应外合,为太/祖的江山大业做出贡献巨大。 也正是因此,新朝之初他们家才得以封王,得赏赐无数,加之祖上世代官宦累积,财富属实不可估量。 她心里很清楚,这就是她的资本,是李贵妃和三皇子聘娶她的根源所在。 李贵妃的母族手握重兵实力雄厚,但家中子嗣众多,钱财方面能腾出来贡献给母子二人的支持少之又少,故而才有了她这个三皇子妃的存在。 既是如此,她自然不会白白浪费了自己的这份资本。 这些年来李贵妃和三皇子无数次明里暗里软磨硬泡提议想要纳妾生子,通通都被她强势挡了回去。 近几个月来未曾再提及,她还当他们母子两个是已经死心了呢,合着竟是背着她搞上了? 难怪三皇子最近总是晚归,也提不上多少兴致跟她生孩子了,闹了半天根源在这儿呢! 见天儿往华阳宫跑,说是去看母妃,其实是偷偷去睡女人的吧? 在自个儿母妃的寝宫里……呕! 连这种偷摸的手段都使了出来,这对母子还真真是想孩子想疯了,究竟恶心不恶心啊? 三皇子妃气疯了,只想想都忍不住要吐了出来,尤其想到自己因为愧疚还那般讨好他们母子三个……真真是蠢透了! 原也是家里千娇万宠长大的,还能在嫁人之后仗着自己的资本强行对抗男人和婆婆的一个女人能是什么软柿子?当即是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那杀气腾腾的模样,看着就像要吃人。 单若泱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她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像是疯了?” 她是故意拿贾元春出来混肴视听搬弄是非来着,不过只是寻思着稍稍给李贵妃找点麻烦,毕竟的确是一场误会,说开了也就没什么事儿了。 可三皇子妃这反应是不是太大了啊?就这要吃人的架势,她们婆媳两个当真能有机会好好说话吗?怕是直接能打起来。 好家伙,这是火苗没点起来,直接给李贵妃送去了一颗炸/弹啊。 说不定还能有三皇子的份儿? 单若泱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这其中本就还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儿?”无忧思忖道。 “罢了,管她们去。”单若泱才懒得费心去琢磨那些人,反正知道李贵妃母子有麻烦了她就满足了。 抬脚往屋里走,顿了顿忽而想起事儿来,“方才那碗水没问题吧?” “公主放心,奴婢聪明着呢,您一个眼神过来奴婢就知晓您的意思了。”风铃很是得意地翘起了尾巴,捂嘴直乐,“奴婢那是倒的茶水,干干净净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不过六公主瞧着却是恶心坏了,却也不想想,这青天白日的上哪儿弄来现成的香汤啊。” 听到这答复单若泱也是彻底放下心来。 她是恼恨单若水一而再再而三嘴欠挑衅,更气她辱及璟贵妃,不过真要给人灌洗澡水漱口……那还是太过重口味了些,不过是故意吓吓她,恶心恶心她罢了。 目前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回到寝宫坐下还没多久,又一大批奴才抬着数百口箱子过来了。 “回公主,璟贵妃娘娘的嫁妆都在这儿了,这是当年的嫁妆单子,稍后您可亲自过目核对。嫁妆单子以外的东西则都是当年皇上赏赐给娘娘的,依皇上的意思,搁在关雎宫落灰也不是,给旁的任何人更不是,便也都留给公主当嫁妆吧。” 连皇后都羡慕感慨的十里红妆真真不是吹的。 等箱子全都送达,整个长乐宫的院子都被塞满无处存放了,收纳也就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单若泱有些发愁,呆了好半晌方才叹了口气,“无忧,你跑一趟永安宫请示皇后娘娘,看能否将长乐宫余下的宫苑暂且给本宫当库房用着。” “是,奴婢遵命。” 所幸皇后有意笼络她,自是不会为难,非但一口应允了她的请求,还特意派来不少人手帮忙归拢入库。 单若泱紧抿着唇瓣翻了翻手里的那份嫁妆单子,而后亲自交到无忧手上,淡淡说道:“母妃的嫁妆仔细核对无误之后,能够长久保存的那些摆设古玩之类就都锁好封箱罢,似料子这类东西看看还能用的就先用着,不能用的也都另外装箱锁上封好。” 挥金如土爱买买买爱享受是不假,但哪怕是先前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她也没惦记要拿人家的嫁妆来花。 她终究不是真正的三公主,顶替了人家的身份活下去就已经是万幸了,不能还理所应当地拿着人家母亲的遗物挥霍。 况且整个乔家一族早已覆灭殆尽,如今这份嫁妆也算是仅存的一点痕迹,她想要拿回来也是希望能够好好保存住,留在宫里哪天周景帝一死那指不定就进了谁的口袋呢。 毕竟财帛动人心,这笔嫁妆实在是太丰厚了。 连带着周景帝赏赐给她的那堆东西,几十个奴才进进出出忙得是热火朝天,也叫其他看见这一幕的人眼红极了。 成了甩手掌柜的单若泱自个儿倒是在屋子里舒坦得很,手里捧着史书,手边还放着茶水、瓜果和点心,样样俱全精心得很。 可见这地位是真真提上来了。 “公主,七皇子来了。” “请。”嘴里这么吩咐着,人却依旧是保持着那慵懒的姿势歪在炕上看书,全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单子玦一脚踏进门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往旁边一坐,笑道:“进来时险些以为自个儿找错门了,看来宫里的消息不假,姐姐是真真摇身一变成那头等富豪了。” “怎么?你羡慕了啊?”单若泱挑起眉毛斜睨过去,戏谑道:“你放心,姐姐我一朝暴富必定不会忘了你的,好歹咱们姐弟两个也是曾经同分一块红枣千层糕的关系。” 一听这话,单子玦的笑容就愈发大了,眼底深处却划过一抹瘆人的寒意。 在这个皇宫里头,得了皇上的宠爱那你便是个刷恭桶的都能一跃成为人上人,人人捧着你敬着你。 反之若不得宠,那无论是嫔妃还是公主皇子,身份再金贵都能活得像条狗一样。 他和姐姐就是这样的“金贵人”。 这事儿说的是他四岁那年,当时正是屁事不懂又正嘴馋的年纪,那日小太监难得从御膳房弄回来一碟子红枣千层糕,他见着开心极了,本想等着姐姐来一同分食,却谁想竟被底下的狗奴才拿去吃了个底儿朝天,连点渣子都没剩。 为此他是哭得不能自已,直到姐姐过来还抹着鼻涕眼泪呢,当时姐姐听完他的哭诉还笑话他小馋猫,结果第二天再来找他时却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帕子,里头完完整整包着一块红枣千层糕。 当时他年纪太小不知事,压根儿就没想着问姐姐是从哪儿弄来的,只满心欢喜地跟姐姐分食了,直到几年之后他才偶然知晓,那块红枣千层糕是姐姐舍出去那点可怜的俸禄才央求路嬷嬷弄来的。 只有那么一块罢了。 何其可笑?何其羞辱。 直到现在,红枣千层糕依旧是他最爱亦最恨的一样东西。 单若泱并不知晓他已然明白那块红枣千层糕的来历,更不知他心中的戾气,此时不过话赶话随口那么一提罢了,压根儿就没正眼落在他身上,自是不曾察觉他神色异常。 说完那句笑言之后目光便又重新回到了书上,边随口问道:“你这会儿突然跑过来就是为了瞧瞧姐姐我是否当真暴富了不成?可是有什么事儿?” 单子玦收回飘远的思绪,看向她,“姐姐可是有事瞒着我?” 单若泱一愣,抬眼对上他认真的眼神,一时陷入了沉默。 她知晓他是对周景帝赏赐的“嫁妆”起疑了。 要论谁最了解这位父皇的凉薄无情,大概宫里没有谁能比他们这对小可怜姐弟最清楚,说什么良心发现知道心疼孩子了,那是糊弄鬼呢。 但…… 说不上故意隐瞒他那份特殊的能力,只是从未想过特意告诉他罢了。 她不是真正的三公主,跟这个弟弟没有打小依偎取暖的感情,她对他所有的感官认知也都只来自于记忆。 就是说,她知道“他们”两个感情很好,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但也仅限于知道,而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他在她这里其实并没有很特殊,甚至都比不上朝夕相处的风铃无忧亲近。 “姐姐仿佛变了许多,对我也……生分了许多。” 少年轻柔的声音中充满了落寞伤心,以及一丝委屈不解,却叫单若泱不由心尖儿颤了颤。 垂下眼眸敛去那瞬间的不自然,沉默良久,忽而一声长叹,“前段时日我做了一个梦……” 无法,她只好又搬出来“梦中点化”那套说辞。 不是不知道她的性格与真正的三公主简直是判若两人,但要她模仿着三公主……且别说她会不会被活活憋屈死,甚至她其实根本就演不出来。 是以当时再三寻思她还是决定放飞了,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真要她被谁都踩在脚下欺辱憋屈死,那还不如直接一根麻绳赶紧死了重新投胎拉倒呢。 刚好她穿越过来又多了份奇奇怪怪的本事,便联想到“点化”一说,也算勉强能解释得通。 毕竟自古以来民间就从不缺乏这类传说,得个奇遇被菩萨点化一下傻子都能突然开窍,性格变一变算什么。 听罢她的话,单子玦的眼神里满是奇异,“姐姐当真能预知危险?甚至就连这次的地震也是姐姐事先得到了预警梦?” 单若泱点头。 “原来如此,难怪父皇……”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单子玦顿时勾起一抹讥嘲的弧度,转头看向她时,笑容却又变得温柔起来,“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姐姐能有此奇遇日后的生活定然能过得很好。” 这边厢姐弟二人是温情脉脉,华阳宫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婆媳大战。 却说单若水嘴里喊着要去找父皇,其实还是先奔着她母妃去了,哭哭啼啼好一通告状,别提多可怜了。 看着她脸上那个鲜红的巴掌印,耳朵里又听着她说被迫喝下洗澡水什么的,李贵妃真真是气得头发丝儿都竖起来了。 “一而再再而三,真真是欺人太甚!你那嫂子也是个没用的,眼睁睁看着外人欺负你竟也不知护着你一些,回头本宫得跟你皇兄好好说说……” 可巧,怒火中烧的三皇子妃刚好赶到,正听了那么一耳朵,顿时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儿臣确实没用,但凡是个有用的也不至于叫你们欺负至此!” 李贵妃不解,“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本宫怎么欺负你了?” 三皇子妃没吭声,一双眼睛在屋子里那一众宫女身上一一划过,想要找出单若泱嘴里所说的那个宫女。 不过她却是看谁都像是那个贱蹄子,反倒更将自己给气得狠了,脸色愈发不善。 “母妃若当真想要抱孙子大可与儿臣开门见山,何必私下里偷偷摸摸做出那等恶心人的事?传出去真真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 李贵妃愈发茫然,“你究竟在说什么?本宫究竟做了什么恶心人的事?再有,本宫好歹是堂堂贵妃、是你的亲婆婆,你就是这样与本宫说话的?” 这话听在三皇子妃的耳朵里就愈发感到委屈气闷了。 “这些年来儿臣对您这个婆婆是处处尊着敬着,有什么好物件都想着送来讨您一个欢心,甚至为了您和三皇子高兴,我这个做嫂子的还去跟小姑子伏低做小处处讨好,结果呢?儿臣换来了什么?男人和婆婆联手背着我想弄个庶长子出来,何曾拿我当个人了?” “什么庶长子?你又是打哪儿听的闲话,疯了不成?”李贵妃真真是一脑门子问号,有心想要弄清事情原委,偏旁边有个大聪明闺女扯后腿。 单若水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还在埋怨这个嫂子方才不帮她呢,这会儿又见她胆敢对自己的母妃不敬,当即是怒上心头直接原地炸了。 只见她“蹭”一下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指着她嫂子的鼻子就怒斥,“你有什么脸来质问我母妃?成亲七年肚子都没个动静,还善妒成性死活拦着不肯纳妾,搁寻常人家像你这种没用的妒妇早被休掉千百回了,也就是我母妃和皇兄宽容厚道,我要是你早就烧高香磕头感恩去了,你怎么还有脸跑来跟我母妃甩脸子?” “什么庶长子不庶长子的,别说一个庶长子,便是有十个八个庶子你都得高高兴兴地受着!谁叫你自己没本事生不出来,活该你的!” 她不吭声还好,这一说话落在三皇子妃的耳朵里顿时就仿佛坐实了似的,愈发是脸色阴沉浑身带煞。 尤其是最后那句话真真是扎心窝子了,嘴唇都哆嗦了起来,显然是气得不轻。 两只手死死握紧成拳,强忍着想要上去撕了那张烂嘴的冲动,对着李贵妃皮笑肉不笑道:“如今儿臣既是已经知晓,母妃也不必再费心瞒着了,不如将人给儿臣带回去,也总好过叫人发现了闹笑话不是?母妃放心,儿臣认命了,甭管是谁只要能给三皇子生出个儿子来儿臣都认了。” 话是这么说,那寒意森森的语气仿佛却不是这么回事儿,真要出来个什么女人什么庶子,她怕是能将人活撕了。 不过眼下李贵妃担心的却不是这个,而是…… “你究竟叫本宫上哪儿弄个女人来给你?”看她脸上仍是明晃晃的不信,李贵妃简直是要气笑了,“你非得巴巴地来跟本宫要人,难不成是以为鸿儿在本宫这里跟哪个女人勾勾缠缠?蠢货,那叫秽乱后宫!究竟是你失心疯了还是本宫和鸿儿疯了?” “本宫若当真想要安排个女人给鸿儿,大可直截了当送进你们府里去,犯得着冒这个风险用这等见不得人的手段?你当你是谁?这些年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不曾强行逼迫你,你还真当本宫是怕了你不成?本宫今儿就明明白白告诉你,若本宫真那么急着抱孙子,你府里早就姬妾成群了!” 李贵妃是真真气够呛,话说得也很令人信服,偏三皇子妃就不信。 儿子都二十有五了还不急着抱孙子?不急老催什么催?这不是纯纯哄鬼呢? 若不是心虚,怎么会说出这种连自个儿都不信的谎话? 不过她也知晓再逼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只得不甘心地咬咬牙,拂袖而去,暗自打定主意一定要将那贱蹄子揪出来不可。 还有三皇子那里也不能太放松了,男人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手里线稍稍一松他就要飞上天去了! “她这气性可真够大的啊!”单若水一脸愕然地看着那道背影。 李贵妃只觉心累极了,“不必搭理她,她自个儿生不出孩子没有底气,这些年愈发左了性儿,整天捕风捉影就知道疑神疑鬼。” “亏她还有脸质问呢。”单若水撇撇嘴,满脸的鄙夷,“母妃和皇兄太惯着她了……她不是要女人吗?母妃不如索性多赏她几个带回去,反正是她自个儿要的,皇兄都这么大年纪了膝下还没有个子嗣像什么话?四皇兄比他还小三岁呢,如今都有好几个儿女了,将来……这可是皇兄的一大短板。” 闻言,李贵妃的眼神不由闪了闪,嘴上却道:“不急,儿孙自有儿孙福。” “母妃!”单若水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就像方才母妃说的那样,其实他们根本不怕嫂子家,哪怕是有用,也根本不至于被拿捏至此。 也不过就是有钱罢了,只要皇兄乐意,立马就能有无数富商捧着金山银山上赶着叫女儿进府做妾,还能叫一个西宁郡王府骑上头作威作福?笑话! 但李贵妃却明显不愿多说这个话题,没好气的打断了她。 “行行行,算我多管闲事!母妃不叫我管皇兄的事我还懒得管呢,不过我的嫁妆母妃可一定要帮我好好管管才行,凭什么单若泱那个小贱人能得到父皇的额外赏赐?到时候我跟她前后脚出嫁,旁人还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父皇也太偏心了!” “反正我不管,我的嫁妆一定要比她的多比她的好,否则我就不嫁了!” “……”李贵妃更心累了。 跟皇上再讨要一份赏赐不难,但想比单若泱的嫁妆更多更好?呵呵。 当年乔心竹的嫁妆可是连皇后的脸都狠狠打肿了,她上哪儿能有那本事攀比去?除非她能掏空武安侯府的家底儿给女儿,或者将皇上的私库掏个底儿朝天。 这不是做梦呢吗? 李贵妃好声好气地说出了为难之处,然而单若水却怎么也听不进去,愣是吵闹不休,折腾得人头疼欲裂。 最后竟是将主意打到了她亲嫂子的头上,“她家不是有钱得很吗?叫她掏啊,不给掏就给她塞小妾,气死她!” 饶是李贵妃自己都被这番无耻的话给惊得目瞪口呆,经不住再一次深深怀疑,这当真是她的女儿? 只不过她仿佛是忽略了,她和她儿子本也就是奔着人家的嫁妆和家底儿好夺嫡去的,又岂不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论起无耻卑劣,他们母子也并不逊色,只能说真真是亲生的一家子。 单若水到底也没敢去找周景帝闹。 她是没脑子想不着太多,但李贵妃有啊。 她不仅有脑子,还有眼线呢,哪怕是好些天见不着人她都能清楚地知晓皇上如今的状况,自是不能再由着女儿的性子闹腾。 眼下可正是忙着灾后重建的时候,大大小小的事儿一茬接着一茬,尤其是“钱财”二字简直能叫周景帝愁秃了脑袋。 他是个贪图享乐的,年年在选秀上就是一笔巨大的支出,时不时还要往江南去溜达溜达找乐子,但凡一动身就要开始烧银子。 这都还不是最要命的,宫里养的那些个道士才真真是烧银子的一把好手呢,就去年还为了找什么天山雪莲花出去好几十万两白银。 类似这样的事情这些年是多了去了,国库早就不堪重负。 如今一场地震下来虽伤亡极少,可倒塌毁坏的房屋建筑却极多,那都是需要朝廷往里头扔银子的,还得是大把大把的雪花银。 周景帝可不就抓瞎了吗。 等一批接一批银子运了出去,回过头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国库他是真真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倒不是别的什么,他头一个担心的是……没有足够的银子支撑,他的仙丹可怎么办呢? 叫谁也没想到的是,愁了一整夜后他竟是想出了一个极其荒唐的主意——增加税收! 朝堂之上众大臣纷纷劝谏,只道赋税过重难免民怨四起,况且眼下才发生天灾,百姓损失惨重…… 对此周景帝却也有自己的想法,“我朝赋税相较前朝而言已是极其宽容,稍稍增加一些又如何?如今国库空虚朕也是实在没法子,百姓身为我大周的子民理应为国分担。再说天灾所发生之地也不过是京城及周围少许城镇,与其余各地何干?” 众大臣面面相觑,皆无语至极。 还敢拿着本朝与前朝比呢?您怕不是忘了,前朝之所以会灭亡,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赋税过重。 原本平民百姓的生活就够难了,偏还一次又一次增加赋税,以至于到最后百姓就算勒紧了裤腰带都再难交上,可不就要揭竿而起了吗。 反正活也活不下去了,不如拼死一搏。 如今大周朝才建立多少年啊,怎么就开始有这不妙的苗头了? 但凡长了脑子的都知道这样下去会出问题,自是拼命劝谏,一众文臣恨不得将嘴皮子都磨破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更是掰开来揉碎了。 偏周景帝就是一意孤行,“众卿不必担心,利害之处朕心知肚明。朕既是提出这个想法,自然是有了万全对策,绝不会引起百姓不满动摇我大周江山之根基。” “皇上……皇上可否告知臣等,究竟是何对策?” 就见周景帝神秘一笑,“近来众卿不是也都在怀疑地龙翻身那日的怪异之处?如今朕便告诉你们实情,朕的三公主得神仙点化,可预知一切天灾。” 霎时满堂哗然。 其实不仅仅是朝臣,连坊间都在议论纷纷,怀疑皇上是不是从哪里提前知晓了一些事,可任凭怎么却也没想到这个可能。 得神仙点化,可预知一切天灾! 这当真不是在诓他们? 不少人对此深表怀疑,可前不久才发生的一切却仍记忆犹新,若非是这般,又如何能解释那样怪异的行为呢? 难道三公主当真有这等奇遇? 看着满朝文武那一张张震惊的脸孔,周景帝心里得意极了。 不错,这就是他的应对之策。 总归是要对外承认这桩事实,何不物尽其用? 增加赋税毫无疑问会引起百姓抱怨,但这件事一公布出去……纵然仍少不了一些抱怨的声音,却绝不会致使他皇权不稳。 如此便也就足够了。 一些大臣似是被说服了,又或许是不愿惹恼帝王,故而并不再多说什么。 可更多的人却还是打心底觉得这个主意实在荒唐,皇上他实在是……愈发昏聩。 君臣双方谁也不能劝服谁,最终这场早朝也只闹了个不欢而散。 等消息传到单若泱耳朵里那一刻,她是当场被气得眼前一黑,狠狠将手里的茶碗给砸了个稀碎。 无耻! 这辈子再没见过这般无耻之徒! 想要利用她去压服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供其挥霍享乐? 做他大爷的春秋大梦! 单若泱猛地站起身来拔腿就往外冲,杀气腾腾的架势活像是要去找人干架的。 风铃和无忧两人立马就知晓大事不妙,慌忙追上去欲劝阻,奈何根本劝不动。 一路脚下生风,不消片刻就到了景福殿。 似是知晓她前来的目的,周景帝压根儿就不见她。 单若泱见此情形却也不曾多纠缠,转头就回了长乐宫,不久又派奴才送来一副字。 打开一瞧,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功德。 “她这是在警告朕?”周景帝震怒,不过冷静下来却也还是不情不愿地熄了先前的主意。 增加赋税致百姓生活于水火,的确是不利于修功德。 那些大臣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恨不得磕破脑袋都没能说服帝王改变主意,三公主仅凭两个字就掐灭了他的心思。 可见跟有些脑子不清醒的混蛋玩意儿讲道理就是纯属浪费口舌,死死掐住他的命脉就成了。 不过……这个狗皇帝最好还是早点下线吧,太不是个东西了。 单若泱暗暗磨牙,面上一片淡然,心里想的却全都是那大逆不道之事。 百姓全然不知自己与一场生存危机擦肩而过,这会儿大街小巷都在传说那位三公主呢,传得那是沸沸扬扬神乎其神。 与此同时,一艘大船停靠在了码头边。 “老爷,到京城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诶,你听说了吗?咱们三公主说是被神仙给点化了呢!” “你这不是废话吗?谁还不知道这事儿啊。” “你们说这事儿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啊?怎么听着这么邪乎呢?” “那可是皇帝老爷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吗?再说了,这次地龙翻身你又不是没经历过,要不是真的那又怎么解释那些稀奇古怪的命令啊?” “就是说,好端端的那些官老爷突然就要将大伙儿全撵出家门去,多奇怪啊,弄得咱们一家都稀里糊涂吓得直哆嗦呢……现在这么一来就串联上解释通了,分明是三公主预测到了这场灾难,朝廷想法子叫咱们赶紧躲躲呢。” “这回可真是多亏三公主了,不然咱们这会儿哪能好端端站在这儿磕牙啊,指不定搁哪块废墟里埋着呢。” “就是就是,可是吓死我了,我家那口子才刚刚给我生了两个宝贝疙瘩呢,大小三个都在床上躺着,要不是三公主……” 那人顿了顿,红着眼圈儿愧疚道:“那会儿我还埋怨官老爷欺负咱们平民百姓,怎么求都死活非要拉着我媳妇孩子出去,如今想想我是真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后怕啊。” 想也知道,一个坐月子的女人和两个襁褓中的婴儿,一旦遭遇地龙翻身……家里又是再普通不过的泥瓦房,轰然倒塌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根本就来不及逃脱。 真就是险些要从大喜变成大悲了。 而如今折腾一通又受了惊吓,媳妇和孩子虽说是有些身子不适,可花费些银子仔细调理调理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总归人都还在呢,一家子齐齐整整的,这就足够了。 旁边的同伴听闻这话就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感同身受地说道:“谁说不是呢?我家那老母亲腿脚不利索,我原本也是想求求情来着,还是我老母亲生怕我得罪了官老爷,硬是拄着拐出了门。当时我心里头可没少骂官老爷,如今再回过头去看,我真是恨不得给那位冷脸官老爷和三公主好好磕几个响头才好。” 一起经历过天灾的人,对这两人所说的话自是深有感触,一时气氛都沉重了许多。 “三公主一定是菩萨下凡,专门来救咱们的。” 许久,有人这么感慨了一句,立即就引来一众同伴的集体认可。 “没错!想想过去,哪回有点什么天灾不得死一堆人啊,有了三公主可就不一样了,咱们的命可都是三公主救回来的!” “朝廷那意思是不是说往后咱们就再不必怕什么天灾了?” “还有什么好怕的?咱们只要乖乖听话按着朝廷的命令做就行了,指定死不了。” “我活了这么多年都还从没想过能碰见这样天大的幸事……不成不成,我得回去给三公主立个神位,每天上柱香磕几个头,指定比去寺庙里拜菩萨都管用,这可是活生生的活菩萨!” “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寺庙里那些菩萨都吃香火,三公主既是菩萨转世应当也是需要香火供奉的吧?若是能帮着三公主一星半点儿那咱们也算是报恩了。” 原本闲着磕牙的众人当即也顾不上其他了,草草话别就作鸟兽散,各自赶着回家立神位去了。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三公主当真预知了地龙翻身?”林如海大为震惊。 若仅有个别几个人闲话也就罢了,可马车这一路走来他却是硬生生也就听了一路。 乍听起来很荒诞,可个个却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况且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谁敢这般大咧咧胡乱议论皇室公主? 除非是上头那位准许默认的。 难不成还能是真的?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奴才打发人去仔细打听打听?” 林如海点点头,“不仅仅只是三公主……叫几个机灵些的分别去茶楼酒馆坐坐。” 他离开京城的时间太长了,虽从不曾疏于关注,时常也会与交好的几个同年书信往来,但到底是脱离了这个圈子,如今既是回来自然得先尽量多掌握一些消息,免得哪儿哪儿都是两眼一抹黑。 “另外,一会儿你亲自去一趟荣国府,先将礼品给老太太送去,顺便告诉玉儿等我这边安顿好就去接她回家。”林如海不由叹了口气,眼中划过一抹惦念。 唯一的骨肉离开身边两年之久,他又哪有不担心不惦记的呢?只恨不能插翅飞奔而去。 奈何他身为朝廷重臣,调职回京头等要事便是进宫面圣,其余一切都得往后排。 彼时,尚不知父亲已经抵达京城的林黛玉正一如既往地陪着老太太说笑逗趣儿呢。 她和贾宝玉两人一左一右依偎在贾母的身边,余下的三春姐妹和薛宝钗则是没有这般特殊待遇了,各自坐在下面。 唯一与平日不大相同的是,今儿除了这几个以外却还多了一个人——正是老太太的侄孙女史湘云。 小姑娘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叽叽喳喳鲜有消停的时候,跟谁都能嬉笑打闹,但凡有她在的时候指定都热闹极了。 不过她还是最喜欢缠着贾宝玉身边玩闹,一口一个“爱哥哥”叫得是既亲昵又甜蜜蜜,加之一张小圆脸儿整天乐呵呵的很是喜庆,的确很难叫人不爱。 这会儿她正挤在贾宝玉身边,抱着他的一条手臂撒娇卖痴,两人时不时挨在一处咬耳朵,也不知究竟是说的什么悄悄话儿。 见此情形,林黛玉心里便有了些小情绪,脸上的笑容淡了淡,低下头百无聊赖地摆弄起了帕子。 没成想头一个发觉她不对劲的人竟还是贾宝玉。 “林妹妹怎的不高兴了?” “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不高兴了?”林黛玉哼笑一声,微微撩起眼皮子斜睨一眼,“你们玩你们的,好端端的扯我作甚?我不过是天生不喜嬉闹,安静了些罢了,不掺和你们一起闹就是我不高兴了?感情我在你那里就是这样一个脾气古怪阴晴不定之人。” 莫名其妙被刺了一脸的贾宝玉有些懵,“我何时说你脾气古怪阴晴不定了?我不过是见你闷闷不乐才关心一嘴,原是我多嘴多舌了,活该叫你甩脸子。罢罢罢,我再是不管你了,且由你去。” 说罢一扭头不再看她,一副气闷的模样。 林黛玉亦轻哼一声将头扭向了另一边,微微红了眼眶。 夹在中间的贾母却是一脸笑呵呵的模样,也不急着劝什么,似对这对小儿女的别扭置气很是乐见其成。 “你这人,平日对哪个姐姐妹妹都温温柔柔的从来不吃心,怎的独独对颦颦这般较真儿呢。”薛宝钗含笑嗔怪,做起了和事老,“好了好了,快别使性子了,颦颦都被你气哭了。” 贾宝玉闻言立即回头望去,果真看见林黛玉两眼红通通的跟那小兔子似的,哪里还能顾得上气恼啊。 当下就伸手过去拉了她的手好一通软言赔罪伏低做小,“好妹妹快别哭了,一见你哭我这心也揪着疼,有什么气你只管对着我撒就是,我保准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可千万别攒着劲儿在心里折腾自个儿。” 难怪贾宝玉小小年纪在脂粉堆里就那般如鱼得水,顶好的皮囊是其一,最重要的就是这副性子了。 对待女儿家仿佛总是格外温柔体贴些,也从不介意弯下腰对着女孩儿们伏低做小,甜言蜜语更是信手拈来,偏还不是刻意的油嘴滑舌浮于表面,他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真真发自内心的。 这样一个人,小姑娘家顶不住当真是一点儿不稀奇。 果不其然,这一通缠磨下来林黛玉很快也就缴械投降了。 虽仍不曾赏个笑脸,可哪怕是那一眼娇嗔都叫贾宝玉乐得跟个傻子似的。 此情此景落在众人眼里自是各有想法。 贾母一只手拉着一个,将他们两人的手叠放在一起,左瞧瞧右看看,笑得是见牙不见眼,那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任谁都能看出她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薛宝钗亦附和着嘴角含笑,甚至还打趣了几句,可心里头却是不免添了几分沉重,目光扫过贾宝玉和林黛玉二人,谁也不知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与她的深沉相比,史湘云的心思就浅显多了,喜怒哀乐都在脸上。 “方才爱哥哥还说日日盼着我呢,这会儿瞧着怎么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儿啊?瞧瞧,但凡她往跟前这么一杵,爱哥哥的眼里就再容不下旁人了,既是如此我还在这儿做什么?倒显得多余又可怜。” “罢了罢了,我也不死乞白赖招人嫌了,这就收拾包裹家去!”说罢真就起身作势要走。 贾宝玉急忙拉住她,陪着笑脸哄道:“云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哪个敢嫌弃你?我可不曾。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不信你问问老太太,看我可是果真天天念叨你呢。” 原也不过就是使使小性子,这会儿被他这么一哄,史湘云立即就喜笑颜开了,亲亲热热地抱着他的手臂左一个“爱哥哥”右一个“爱哥哥”,再不提要走的事。 冷眼瞧着这一幕,林黛玉不由抿了抿唇,方才因他软言歪缠的欢喜仿佛也跟着淡了几分。 是了,有什么好欢喜的,他给她的从来不是独一份,哪个姐姐妹妹在他心里都是一样的。 正在这时,一个婆子匆匆走了进来。 “老太太大喜!姑爷回京了,这会儿正派了人来给老太太送礼呢!” 林黛玉“蹭”一下就站了起来,“你说谁回京了?” “咱们家姑爷,姑娘的父亲啊!” 这时,贾母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了神来,忙不迭吩咐叫人进来。 来人是林家的大管家,亦是看着林黛玉出生长大的,进门头一件事就是先匆匆看了她一眼,边才给老太太请安。 “林管家快快请起。”贾母很是客气地给看了座,又叫丫头端茶送水。 “谢老太太。” “忠伯,父亲他……身子可还好?当真回京了?不走了?”林黛玉迫不及待问道。 林管家和蔼地笑了笑,“姑娘放心,老爷的身子早已调理好了,一路舟车劳顿都还精神得很呢。此次是被皇上调职回京的,往后就留在京城再不走了,老爷说了,待他面圣过后处理好公事就来接姑娘家去。” 林黛玉当场喜极而泣。 然而原还满心欢喜的贾母此时却是心里头咯噔了一下,两只手不由紧了紧。 “林妹妹要走了?”贾宝玉大惊失色,慌忙一把拉住林黛玉的手,“不成不成,你走了我可怎么办?我不叫你走!” 林管家的目光落在他的那只手上,又思及他那无厘头的话……一时眉头微蹙,又见其他人包括他家姑娘都是俨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登时心中就隐隐生起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他家姑娘已经八岁了,这贾家的小子仿佛比他家姑娘还要大一岁吧?表兄妹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在人前都如此不知避讳,私底下又究竟是如何相处的? 林管家不敢深想,心里头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 当初他家太太仙逝,是这位老太太一封封书信送到林家,说是可以帮着教养姑娘,以免姑娘家将来叫人有所指摘。 老爷信了,这才忍痛将唯一的骨肉千里迢迢送到京城,结果闹了半天就是这般教养的? 那头贾宝玉还拽着林黛玉在闹腾个没完,软磨硬泡非得跟她要句准话儿——无论如何定得应承他不离开。 贾母亦是不想放人的,只不过有些话实在不必对着一个下人说,故而一时间也没有表态,只岔开话题关心了几句女婿这两年的状况。 与此同时,已然身处景福殿的林如海却正与周景帝相谈甚欢。 抛开别的都且不提,只凭他这些年为国库做出的巨大贡献就足够叫周景帝满意了。 毕竟若非林如海这般清廉刚正、不畏险恶去下死手整顿两淮盐业,他也没有那么多银子去遍寻天材地宝炼仙丹呢。 这样一个大功臣,他自是要好好赏赐重用的。 关于林如海的去处他也早就想好了,当下只道:“爱卿一路舟车劳顿想来早已精疲力竭,就且稍作休整两日,而后去吏部任尚书一职罢。” 正一品吏部尚书,是为六部之首,又称天官。 掌管着整个大周朝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封勋等事务。1 说是捏着文官命脉的一个位子也不为过。 林如海知道自己十有八九能往上升一升,却也没敢肖想这么一个极其重要的位子,顿时心中一喜,连忙领旨谢恩。 他如今膝下就那么一个宝贝独苗苗,站得更高权利越大才能成为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更何况他还即将要做驸马了……能迎娶公主自是天大的福分,可难免也叫人颇感压力,尤其他不仅年纪大还是个带孩子的鳏夫,这要再不努力些可怎么有脸站在公主身边呢。 到头来自个儿没脸抬不起头来,公主也面上无光叫人耻笑。 要么说这人就是经不起念叨呢,他这才不过想了一想三公主,外头就有太监禀报说三公主来了。 林如海不知其父女究竟有何要事,当即就要退下,却谁想竟叫周景帝给拦了。 “不必如此,你们两个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至今却还从未见过一面,今儿既是碰巧了便见见罢,也省得将来盖头一揭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识谁。” “……”这话当真是一个父亲能够打趣的吗? 林如海心中诧异,眉心微拧,总觉得这位皇上与他印象中的模样出入极大。 仿佛变得有些……不靠谱…… 正在他暗自胡思乱想之际,身边陡然飘过一缕幽香,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 “儿臣见过父皇。” “坐下说话吧。”周景帝笑着指了指,“这位是林爱卿。” “微臣见过三公主。” “林大人免礼。”这就是林如海? 单若泱有些好奇地多瞧了两眼。 只见他身材修长,着一身官服更显气势,皮肤白皙不见瑕疵,看着还挺细腻,俨然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形象。 细看五官单拎出哪个来都找不出有什么不足的,组合在一张脸上看起来有些斯文俊秀,却并不显柔弱女气,很标准的一个美男子模样。 许是真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那通身的气质实在是好得很。 温润儒雅举止端方,仿佛是古画里的谦谦君子走出来了一般。 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死了老婆带着孩子的老鳏夫? 究竟是哪个传的这么不靠谱的话? 单若泱懵了,转念掰掰手指头一算才后知后觉,所谓的老鳏夫仿佛也才不过三十四岁? 搁这个时候来看的确是“老”了,正常来说都快到能做祖父的年纪了,可若是放在她原来的那个世界来看,三十多岁的男人恰恰正是最成熟最有魅力的啊。 闹了半天竟是不知不觉被旁人给带偏了。 单若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对这桩婚事倒是更满意了不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林如海倒是没敢冒犯公主,不过只是余光匆匆一瞥,却也足够令他惊艳。 “你且仔细瞧瞧,朕是否有不妥之处。” 闻言,单若泱这才转过头去,盯着他的脸观察一阵后便笑道:“父皇且放心,近日父皇一切顺遂。” 周景帝顿时安心了不少,满意地点点头。 一旁的林如海却是听得一脑门子问号,只觉这对父女实在神神秘秘的,然而还不等他细想,便又有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回进来的却是个鹤发童颜身着道袍的男子,一手拿着佛尘,一手拖着只小巧锦盒,昂首挺胸全不似旁人那般谦卑恭顺的姿态,甚至都未曾行礼问安。 偏周景帝也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只摆摆手说道:“林爱卿且先回去好好歇歇罢,三公主也先退下。” 二人依言告退,转身即将踏出大门的那一刹,林如海隐约仿佛听见了“仙丹”二字。 顿时眸光微闪,心下万分惊愕。 当今圣上沉迷炼丹寻求长生之道这件事,他先前的确是有所耳闻,却始终不大相信这是真的。 这个世上哪里来的什么仙丹什么长生之道呢?自古以来执迷此道的帝王有几个是得了好下场的? 但凡长了个脑子的都不会相信这东西,根本就是胡闹。 偏偏皇上还真就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丹药也敢往嘴里送? 太荒唐了。 眼看这位可怜的林大人仿佛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冲击,整个人都有些茫然恍惚的模样,单若泱想了想还是轻声提醒了一嘴。 “父皇对那些道长深信不疑,打心眼儿里坚信仙丹的效用,哪个但凡有那么丁点儿质疑都不成。” 言下之意——别多事,小心当真“文死谏”。 林如海的嘴皮子微微抽了抽,侧头看了她一眼,心中怪异更甚。 听她这意思分明也是对什么仙丹之说嗤之以鼻的,却为何不劝阻?甚至非但不劝阻,他冷眼瞧着仿佛竟还有些放任的心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也是冷不丁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又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多疑了,毕竟人家是亲生的父女。 许是踏上京城这片土地后一茬接一茬的新鲜事儿实在太刺激了吧,弄得他现在整个人都有些过度紧绷习惯性多思多虑。 三公主怎么可能会有那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呢?绝不可能。 “不知林大人是否打算接了玉儿回家去?” 林如海点点头,“这会儿回去换身衣裳就前往荣国府。” “玉儿定是要高兴坏了。”其他的她就不便多嘴了。 到底她也是个外人,有些话不该她来说,总归如今他人已经回到了京城,那些破事儿早晚都是能看明白的吧。 不过要想将林黛玉接回家去……她由衷觉得,怕是不会太顺利。 等等,话又说回来,她是不是忽略掉了什么? ………… 出宫之后,林如海就片刻不耽误直奔家中而去。 本是想赶紧换身常服好去接女儿,却谁想才踏进家门就被管家带回来的消息再次整懵了。 “常言道‘男女七岁不同席’,那贾家哥儿分明已过了那样的年纪,早已非什么无知稚儿,如今还与姐妹们同混在老太太的屋里便也罢了,竟还对着咱们家姑娘拉拉扯扯没个避讳,委实唐突至极。” “奴才琢磨着当时那场景怎么都不对味儿,后面便做主撒了些银子打听了一番,却谁曾想……”林管家只气得咬牙切齿,“老爷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初咱们家姑娘初到荣国府时,他们家竟连个正儿八经的房间都未曾收拾出来,老太太只叫姑娘与她家那个哥儿同住在她的碧纱橱里头,一个里一个外就那么混住着!” “后头姑娘虽有了单独的房间,可那房门却形同虚设,但凡贾家那个哥儿想进便随时能进,不论姑娘是在歇息还是如何。两人还常一同依偎在床上看书笑闹,在荣国府上下是出了名的坐卧一处……” “砰”一声闷响,林如海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脸色漆黑浑身都气得直哆嗦。 “简直荒唐!混账!” 便是亲生兄妹都没有这样的,更何况还是表兄妹? 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玉儿的名声可就毁了! 老太太这是想干什么? 作为一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林如海从来就是个多疑的,一时联想到老太太曾欲为贾宝玉求娶他家玉儿的事儿,便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极了。 难不成是为了定下这门亲事,索性故意这么坏了姑娘家的名声? 思及此,林如海的脸上已经笼上了一层寒霜,眼底的戾气几乎是要化为实质。 “将院子仔细收拾收拾,我这就去接姑娘回府!” 却说贾母得知女婿晚些便要上门来,一时之间是喜忧参半,早早地便命人准备好了宴席欲为其接风,又拉着贾宝玉再三叮嘱不可胡闹。 “你林姑父饱读圣贤书,向来是个极规矩的人,你切不可在他面前顽劣,万一叫他恼了你,仔细他立即带了你妹妹家去再不肯理会你了。” 贾宝玉噘了噘嘴,可怜兮兮地说道:“那老祖宗可要答应我,定然不能叫林姑父将林妹妹带走,否则我定是不依的。” “你放心。”贾母摸摸他的头,嘴上应承得痛快,心里却多少还是有些没底儿,真真是愁得很。 祖孙二人简单地说了两句悄悄话后,贾母便牵着他的手回到了前面,神色如常地与一众儿孙说笑。 余光瞧见外孙女神不思蜀,一双眼睛时不时就要往门口瞟,顿时她这心里头就愈发没个底气了,也着实不是个滋味儿。 正在林黛玉翘首以盼之时,林如海终于是到了。 乍一相见,她那泪珠儿便再止不住一颗接一颗地往下落,口中喃喃,“父亲……” 满怀思念,又似带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委屈。 林如海见状只心疼得无以复加,更是确信自己的女儿在荣国府这两年定然过得不好,心中愈发恼恨异常,脸上却不露分毫,俨然就是个好女婿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对着老太太行了个礼。 “好好好,回来了就好。”贾母亦是激动得直抹眼泪,拉着他的手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一叠声地关心询问。 旁边贾赦贾政兄弟俩同样也都表现得十分热情亲近,你一言我一语争相与之攀谈。 林如海的脸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无论是谁的话,都笑盈盈地一一作答,全然不见丝毫不耐,只叫人是如沐春风般的舒适。 “听说妹夫已经去过了宫里,不知皇上打算安排你去哪个位子?”贾赦耐不住好奇询问道。 林如海一脸云淡风轻地回道:“皇上命我任吏部尚书一职。” “吏部尚书?”贾赦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可是个顶好的位子啊,往后想给谁安排个官做又或是想将哪个摁下去,不都是妹夫一句话的事儿?” “满口胡沁。”贾母斥责一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妹夫向来是那光风霁月正直磊落之人,跟你这混账能一样吗?快别以己度人了,再胡说八道仔细我捶你。” 当着一大家子的面被训斥,贾赦的面子上难免觉得挂不住,却也不敢忤逆老太太,只得坐在一旁生闷气罢了,全然不曾注意到他儿子贾琏因他那句话眼睛都亮了。 贾政显然比贾赦要靠谱得多,闻言也只笑着感慨了一句,“当年一同读书科考时我便知晓妹夫是个有大才的,如今看来果真是没错,才不过三十多岁便已官拜一品,古往今来也再找不出几个了。” 再想想他自个儿,比妹夫还年长些呢,却至今还是个从五品员外郎。 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哪里哪里,不过是皇上厚爱罢了。”林如海自谦道。 一抬眼就对上自家女儿亮晶晶的双眼,里头满满都写着“崇拜”二字。 顿时美须一翘,颇为得意。 贾家的这些人,上到主子下到奴才都是一样的人,皆是那“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的主儿。 这会儿得知林如海官至正一品吏部尚书,手握实权巨大,顿时人人仿佛都更热情了许多,只团团围着林家父女两个转。 远远儿的看着这一幕,薛宝钗那完美的笑容几乎都要撑不下去了,手里的帕子无意识拧成了麻花儿般,看向林黛玉的眼神里难藏艳羡。 “她可真真是个好命人。” 转头就看见同样满脸羡慕嫉妒的史湘云正在那儿嘀嘀咕咕呢。 薛宝钗抿了抿唇,“的确是个好命人。” 姐妹两个面面相觑,莫名仿佛生起一丝同病相怜之情。 一个是出生就没了父母,打小跟着叔叔婶婶混日子,说得好听是侯府千金,实则那侯府早就是叔叔的了,她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另一个虽还有两个至亲在身旁,奈何兄长不顶事、败家子也就罢了,偏还爱到处惹是生非,跟着他屁股后面操心都操不完。 母亲也是个耳根子软的糊涂人,没什么本事更没有丁点儿心机城府,不好好看着都能叫人卖了去。 两个至亲谁都不能成为她的依靠,反倒要靠着她这么个小姑娘家蝇营狗苟。 她们两个跟林黛玉从来就不是一样的人。 “宝姐姐要是我的亲姐姐就好了。”史湘云挽着她的手臂,落寞轻叹。 薛宝钗正要说话,忽闻贾母笑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就开席吧,边吃边聊就是。” “且慢。”林如海突然开了口,对着老太太说道:“趁着咱们用饭这会儿劳烦老太太派些丫头去给玉儿收拾收拾行礼,如此等散席之后也不必再耽搁太晚,可早些家去休息……” 此言一出,原先热闹欢喜的气氛霎时就凝滞了似的,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瞟向了老太太和贾宝玉。 “你当真要带玉儿走?”贾母眉头紧锁,拉着外孙女的手一脸不情愿,“玉儿在我跟前养了两年,我早已习惯了日日看着她搂着她,冷不丁要叫我舍了她去,可真真是要剜我的心啊。” “再则,如今你虽是回到了京城的确也便利,可到底还是家中没个主母在,玉儿一个小姑娘家叫她怎么办呢?难不成叫那些个嬷嬷教养管着?那不是笑话吗?” “无人照看无人教养是其一,甚至家中连个玩伴也都没有。你整日里忙于政事只怕是脚不沾地,上哪儿能顾上她去啊?偌大一个府邸日日叫她独自一人呆着岂不可怜?不几日都能将孩子活活闷坏了。” “依我看还是将玉儿留在我跟前的好,她住着也习惯,家里又有这么些个姐妹相伴,从不寂寞的,你若想孩子了只管来就是,我还能不叫你进门是怎么着?便是你一天照三顿跑我都不带嫌你烦的,何必折腾孩子。” 随着这番话下来,林黛玉的眼神也变得黯淡许多,小脑瓜子耷拉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林如海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更加坚定了要带她回家的决心,当即就说道:“老太太不必担心,我与三公主的婚期将近,届时玉儿有三公主教养自是无可指摘,至于说家中没有玩伴……” “老太太有所不知,我与她母亲都有心想要叫她多读些书,奈何当初才启蒙不足两年她母亲就去了,而后便千里迢迢送来京城,眼看着一晃眼都快长成大姑娘了,实在是再耽误不得了啊。” “老太太舍不得玉儿我知晓,只请老太太也体谅体谅一个做父亲的心,我这把年纪的人膝下就只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一别两年,真真是心都掏空了似的,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孩子。”说着,还似模似样地擦了擦眼角。 林黛玉听见这话只觉心都碎了,不由得也是潸然泪下。 然而,信心满满的老太太却被噎得够呛。 她说孩子没人教养不行,他就抬出来三公主。 她说孩子回去没有玩伴,人家说孩子没功夫玩耍,要抓紧好好读书,这是孩子母亲的心愿。 她说她舍不得孩子离了身边,孩子亲爹说两年没看着孩子了,想得要死。 一条条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竟全都被他给撅了回来,堵得她是哑口无言。 怎么就这样了? 贾母不禁心生狐疑,很是不解女婿的态度。 打从进门开始就一脸温和地笑着,但说的话却半点不让人,态度极其坚定不容反对。 这不对啊,怎么瞧着竟像是对她这个岳母有什么不满呢? 贾母百思不得其解,心情十分烦躁不安。 不经意想起他今儿来府里之前才去过宫里……难不成是见着三公主,被上眼药了? 除了这个缘由她实在是想不出其他了。 一时心里也来了气,板着脸就问道:“女婿可是打哪儿听见什么闲话了?我是玉儿嫡亲的外祖母,还能害了她不成?这天底下要论谁对玉儿最真心,左不过就只你我二人罢了,旁人可就甭想了,那是羊肉贴不到狗身上。” “女婿可千万牢记这句话,切莫一时耳根子软,叫人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了去。” 林如海先是愣了愣,随即很快就反应过来老太太这话里的“旁人”指的是谁,顿时感到十分荒唐又好笑。 “老太太多虑了,人家是什么身份的尊贵人,可不屑于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这话烦请老太太也切莫再说了,万一传了出去咱们可没人能担待得起。” 若是可以的话,他倒真想撕开了明明白白的跟老太太好好掰扯掰扯,可惜他不能。 姑娘家的名声太金贵也太脆弱,经不起半点损伤,万一闹开了传出去,受伤的也只有他的玉儿。 眼下他只想尽快不动声色地将玉儿从那贾宝玉的身上撕下来,其余的账日后再算。 不知实情的贾母压根儿就不信他的说辞,心里头已然认定了是有人从中挑拨,又见他态度仍如此坚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觉这个女婿是真真废了,还未成亲就已被人家挑唆着来跟她这个岳母翻脸了,日后还能有什么好? 贾母的脸色难看极了,愈发不愿放外孙女离开。 这是贾家和林家之间唯一的纽带了,万不能脱离她的掌控。 只是她被怼得哑口无言,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理由留下林黛玉,便只得紧抿着嘴不吭声,摆明一副生闷气的模样,企图用这种无声的抗议逼迫林如海妥协。 然而她却忽略了,林如海不是她的亲儿子,只是女婿罢了,怎么可能对她百依百顺? 就见林如海似是压根儿不知道她在生闷气,反倒拿她的沉默当作是默认了,一脸轻松愉快地对着王熙凤说道:“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好劳累,这事儿还得劳琏儿媳妇费些心才好。” 王熙凤飞快看了眼老太太,又扭头看看林家姑父,满眼的挣扎。 不过她却并未犹豫多久,终究还是私心打败了畏惧,索性也就学着林如海的样子将老太太的反应当作是默认,一咬牙满口就应了,不等旁人反应直接拔腿跑出去安排上了。 贾母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登时是气得要升天。 哆哆嗦嗦指着他半晌没吭出一个字来,旁边的宝贝孙子却是闹了起来。 “不行!林妹妹不能走!这里就是林妹妹的家,她哪儿也不去!”:,,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贾宝玉很喜欢这个妹妹,打从第一眼见着时就喜欢得很。 就仿佛是自己身上缺失掉的一块骨肉,第一眼就有一种来自魂魄深处的熟悉亲近,相处下来更处处契合。 有些话纵是说了,旁人也未必能够理解,可有些话不必说出口,他们彼此却也都能懂得。 家里的姐妹这样多,林妹妹在他心中却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只恨不得日日腻在一处。 为此他也是听进了老太太的劝,面对姑父一点儿也不敢肆意妄为,努力做出乖巧懂事的样子,只希望姑父别厌恶了他,好叫林妹妹留在他的身边。 却谁曾想,向来无所不能的老太太竟还会败下阵来。 眼看事态一发不可收拾,贾宝玉又哪里还能再坐得住呢,顿时整个人都变成了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 “好妹妹你快与姑父说你不想回去,叫姑父快别强求了。” 面对他的苦苦央求,林黛玉不由微微抿唇,侧头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又看看他和老太太,而后低下头去。 “我想回家。” 声音很轻,却透着股坚定。 贾母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顿时更加阴郁了几分。 贾宝玉则是愕然地张大了嘴,直愣愣地看着她,显然从未想过她会这样说。 “妹妹竟想弃我而去?”眼里不禁流露出伤心的神色,万分不解道:“这两年妹妹在咱们家里过得不快活吗?为何一定要离去?老太太舍不得你,我亦舍不得你,你怎能这般狠心舍弃我们?难道这两年的情分竟都是假的吗?” 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那般黯然神伤的模样,林黛玉的心里自然也是万分难受的,手里的帕子无意识扯来扯去已然扯成了一块破抹布似的,皱皱巴巴不成个样子。 不禁委屈哽咽,“我不过是想与父亲骨肉团聚,怎么到你嘴里就成那狠心的白眼儿狼了?我是回自个儿家去住,又并非断绝关系往后再不上门来了,怎么就好似那万般罪恶之人呢?你可真真是好不讲理。” “你……”贾宝玉哑然,跺着脚急道:“你心里惦记姑父大不了我时常陪你家去看看便是,何苦非要搬回去住?你怎么就不懂我了呢?我死活拦着不叫你走固然是有自己的私心不假,可却也是打心底为你好啊!” “姑父很快就要跟三公主成亲了,到那时上头有个继母压着究竟能有你什么好?好一点儿兴许还对你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你却到底也是处处尴尬活得不自在,更遑论但凡她有点什么坏心思,你怕是就该要叫人欺负死了!” “反之,留在咱们家中多好啊?上上下下大伙儿全都宠着你护着你,凭他是谁也欺负不到你头上来,你只安安心心过你的快活日子就成了。亏你还自负聪慧机敏,却如何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懂?我劝你你反倒还同我急了,真真是狗咬吕洞宾,叫我说你合该叫蠢材才是。” “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林黛玉恼了,“我早同你说过不止一回,三公主人好得很,待我更是极好的,你偏就不信我的话,竟不知打哪儿听些闲话却当了真,上下嘴皮子一磕你倒是会叭叭,可显着你舌头长了!” 这不就是指着人鼻子骂长舌妇呢吗? 早就看不惯自己的宝贝儿子对着这死丫头毫无尊严苦苦哀求的王夫人这下是再憋不住了,那脸“呱唧”一下就掉了,“林丫头可真真是好一副伶牙俐齿!宝玉说这么多还都是为了你好?你不领情便也罢了,何苦还要这般讥讽于他?” 那语气那神情,摆明就是将“没心肝”三个大字挂在了脸上。 只不过她仿佛是忘了,如今的林黛玉可再不是那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小姑娘了,人家背后有人。 只见林如海面色阴沉语气不善,“小孩子家吵吵闹闹是一回事,大人跟着掺和进去未免就有些不合适了吧?我这个当老子的还没死呢,可不敢劳烦二太太越俎代庖来教训我林家的闺女。” 王夫人冷不丁被刺得愣了愣,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呢,她男人却又胳膊肘儿往外撇了去。 “本就是那孽障失言在先,外甥女恼了他有何不对?偏你不分青红皂白火急火燎赶着护犊子。”贾政嫌恶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儿子,冷笑道:“外甥女骂他骂得再对不过,堂堂男儿竟学着那等无知妇人道听途说摆弄是非,可见是个没出息的蠢物。” 贾宝玉向来最怕这个老子,平日里都是能避就尽量避着些,冷不丁撞上了就如同那老鼠见了猫似的,怕得很。 这会儿被他那嫌恶冷酷的眼睛盯着,贾宝玉一瞬间门又觉得屁股隐隐开始疼了,本能地低下头缩了缩脖子,往老太太的怀里钻去,不敢再吭声。 殊不知贾政最是看不上他这般怯懦姿态,一见之下那眼神愈发憎恶,暗骂一句“软蛋”不提。 而后又将视线转移到孩儿他娘身上,训斥道:“妹夫所言甚是,外甥女有她自个儿的亲爹,再不济还有老太太及咱们做舅舅的,如何也轮不着你指手画脚教训她,有这份能耐闲工夫你不如好好教教你的好儿子!” 婆婆、妯娌、妹子、儿子及一众小辈、奴才……乌泱泱一堆人都在的场合,这是真真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恨不得连里子都一块儿扒了去。 王夫人当场被气了个仰倒,嘴唇子哆哆嗦嗦好半晌一个字都没能吐得出来。 教训完自个儿的老婆儿子,贾政这才对着妹夫深深作揖,一脸惭愧道:“都是我治家无方,叫外甥女受委屈、叫妹夫见笑了。” 林如海的神色总算是缓和了些,叹道:“存周兄也莫怪玉儿反应大,莫怪我计较,实在是……”瞅了眼缩在老太太怀里跟个鹌鹑似的贾宝玉,眉头顿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其一,三公主是我林如海的未婚妻、是我林家板上钉钉的主母,宝玉身为一个晚辈万不该出言不逊。咱们一家人关上门往小了说,姑且勉强就算是孩子不懂事,可真要算起来,他就是在打我的脸,打我林家的脸。” “其二,三公主身为圣上亲女,身份何等尊贵?岂容他人在背后恶意揣测胡乱编排?一旦这话传进公主乃至圣上的耳朵里……存周兄,你想想届时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贾政登时就打了个寒颤,看向贾宝玉的眼神愈发凶恶。 估摸着,事后他一顿竹笋炒肉怕是又躲不掉了。 “女婿何必如此危言耸听。”贾母紧紧搂着宝贝凤凰蛋轻柔安抚,脸色阴沉沉的很是难看。 她原是不打算掺和的——以免叫外孙女觉着她偏心,再在心里落下了刺,也是顾忌着女婿在,不愿再激化那层不满。 可眼看着他这般得理不饶人,撺掇着儿子对宝玉愈发恼恨,她却是再也坐不住了。 “小孩子家不懂事,童言无忌罢了,哪里真就那般不可饶恕了?圣上和三公主都是那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还能纡尊降贵同一个小孩子较真儿不成?没有这样的道理,女婿快别唬政儿了,他最是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回头真能吓坏了。” 仿佛她说了童言无忌人家就真不好多计较似的。 哪天若真将那些个皇亲贵胄惹毛了……莫说是个九岁的半大小子,便是三岁稚儿失言闯祸,人家想计较照样也能好好计较计较。 毕竟子不教父之过,家里总归是有大人呢不是。 还当是亲戚间门拌嘴小打小闹呢?一句“你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就完事儿了?谁惯的你。 林如海不知老太太究竟是老糊涂了还是故意这么说,企图为她的宝贝孙儿开脱省得挨揍,他不知道也没兴趣去掰扯探究。 只道:“宝玉确是年纪小不懂事,老太太却不曾想过他的那些话又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有道是‘祸从口出’,千百年来不变的道理,老太太定是明白的。” 贾母的神情就变得有些不自然了。 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她自个儿就没少念叨,虽不曾说得那般直白,却也时常是唉声叹气忧心忡忡的模样。 旁人说点什么不好听的她更不会去制止,甚至是故意放任府里的丫头婆子搬弄是非、在玉儿跟前瞎搅和,这一来二去府里也就传得到处都是,孩子们会听见一点儿也不稀奇。 只没想到宝玉这个傻孩子竟当着女婿的面学了一嘴,如今女婿心里头怕是该怀疑他们家的人故意在玉儿面前挑拨离间门了。 想到这儿,贾母不免觉得有些头疼,有意无意的,那眼神就开始有些闪躲了。 林如海本就是个官场摸爬滚打的老狐狸,最是擅长揣摩人心,眼下见此情形哪里还能有什么不知晓的? 一时间门心情实在复杂,只觉得这次回京当真处处是“惊喜”。 效忠的皇上变了个人似的,再无多少曾经的英明神武,愈发荒唐昏庸。 好端端的一个未婚妻冷不丁摇身一变成了什么活菩萨,满身的谜团不说,对皇上的态度更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叫人莫名不安。 如今就连敬重信任了十几年的岳母大人也大不相同了,变得如此陌生,甚至……如此面目可憎。 环视一圈这间门既熟悉又陌生的屋子,林如海顿感一阵乏味,莫名心生怅然。 恰在气氛尴尬之际,王熙凤风风火火的身影再次出现了。 “林妹妹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妥当了,这会儿正往马车上搬呢,回去若妹妹发觉有什么落下了,下回来与我说就是,指定丢不了。” “有劳凤姐姐。”林黛玉抿唇笑了笑,冲她微微一福。 林如海也真诚地道了谢,而后就向老太太告辞要走。 全然不知中间门又发生了什么的王熙凤诧异极了,脱口道:“姑父怎的这样急?宴席早就备好了,吃过再走也不迟啊。” “今儿就罢了,我才调职,公务上还需得多费些心思上手,待过些日子若得了闲暇,如海再在家中备上宴席给老太太和两位兄长赔罪罢。” “玉儿,咱们家去。” 闻言,林黛玉慌忙给老太太行礼告罪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追着父亲的脚步出门去了。 父女二人竟当真说走就走,徒留贾家众人独享尴尬。 “林妹妹!”望着那道翩然远去的背影,贾宝玉也不知怎么的,顿感心头一痛,拔腿就要去追,“林妹妹你别走!” “宝玉!” 众人慌忙又拉又拦,谁想贾宝玉就像是突然疯了似的,对着众人一阵拳打脚踢,疯狂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去追他的林妹妹。 混乱之中,就连王夫人的眼睛都挨了一拳,当场惨叫一声。 然而贾宝玉却仿若未觉,动作都不带停顿一下的,仍是拼了命的挣扎着想要出门去,脸上满是泪痕,嘴里不断喊着“林妹妹”,细瞧之下神情状若疯癫。 贾母见之大骇,“我的宝玉啊!”哭嚎着就要扑上去,谁想却也遭到了无差别攻击,被一脚踢在小腿上整个人一踉跄,险些栽倒下去。 幸亏身边的鸳鸯眼疾手快,方才避免了一场灾祸。 贾母对此是一点儿也不生气,看着她的宝贝凤凰蛋那副模样心里就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了,满嘴心肝肉地唤着,老泪纵横凄凄惨惨。 然而这却惹怒了大孝子贾政。 “都让开!”只见他猛地大喝一声,上前推开人群照着贾宝玉的肚子就是狠狠一脚。 霎时只听贾宝玉口中发出一声凄惨哀嚎,整个人竟飞了出去,而后蜷缩成虾米状抱着肚子连连痛苦呻/吟。 “老爷不可啊!”王夫人大惊失色,连自个儿的眼睛都顾不上了,慌忙扑上去查看儿子的情况。 “政儿!”贾母更是拎起了手里的拐杖就往他身上胡乱砸,哭道:“孩子都已是这般模样了,你怎么还能忍心下这样的毒手啊?哪有你这样做人老子的,可真真是冤孽啊!” “老太太息怒,您且再看看,他这会儿还疯不疯了?” 就听见那一声声哀嚎中间门还夹杂着“老祖宗”呢,眼神里满是惧怕惶恐,哪还有一点疯劲儿? 贾政忍不住冷笑,有句话叫做“知子莫若父”。 “这孽障不过是故意装相罢了,好闹腾着叫老太太去将玉儿留下呢。自幼到大都是如此,但凡有点子不合他心意的地方他就要闹,非得闹得全家天翻地覆不可。” “你们都心疼他疯疯癫癫可怜得很,回回都只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他,我却是奇了怪了,究竟是什么样的疯病如此神奇,但凡满足了心愿便可立即不治而愈?” 这话说完,满屋子人都安静了下来。 细想这些年的种种,可不正是如此吗? 回回犯疯病都是有点什么不满足的事儿,而一旦老太太心疼他松了口,他便立即就不疯了。 有时甚至还会拿他的那块玉出来闹着喊着要砸碎了它,弄得全家上下都围着他提心吊胆。 “小小年纪便善用如此歪门左道,不顾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不顾他母亲一片爱子之心……反倒仗着这份疼爱任性妄为,可见这就是个骨子里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孽障!” 贾政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儿子,打从当年这孽障抓了胭脂起他就不喜,这些年来冷眼旁观,他却反倒比其他人都更了解这个儿子。 什么乖巧招人疼,什么生而不凡,什么将来要有大造化……简直就是笑话! 这孽障从根子里就是歪的,加之这些年下来,早就被宠得无法无天自私自利至极,眼里心里都只有他自个儿罢了,说什么做什么全凭自己的喜恶心意,何曾考虑过旁人? 是以这个儿子养到这么大,贾政却只感到越来越厌憎。 若说早几年时他还想努力一把掰一掰这歪根子,如今便是叫他管他都再懒得管了。 “你要如何作闹皆随你,只一点,你若再胆敢伤着老太太、胆敢出去闯祸给家里招惹是非,仔细我打断你的腿!”说罢,贾政便冷着脸拂袖而去。 贾母神色复杂地长叹一声,看着小脸儿疼得煞白的宝贝疙瘩,终究还是心疼得厉害,“快去请太医来瞧瞧,我可怜的宝玉……亏他还是亲老子,下起手来没个轻重。” 众丫头慌忙上前将他抬着进了老太太的卧房。 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贾宝玉仍是这个家里最受宠爱最金贵的凤凰蛋,仿佛方才贾政的话不过是一场风罢了,吹过就散了。 “老太太……”也不知是出于羞愧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贾宝玉默默落下泪来,不敢抬眼看人。 贾母见他这般怯生生的模样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摸摸他的头,叹道:“待过几日祖母便将你林妹妹接过来,便是不能再长住咱们家中,也总是能够时常往来的,偶尔小住几日也不是不能。你只安心就是,切不可再胡闹作践自个儿的身子。” 听闻这话,贾宝玉当即破涕为笑,眼睛都亮了,人瞧着仿佛也精神了许多。 贾母顿时心念一动,放在心里琢磨许久的那个念头愈显强烈。 瞟了眼一只眼眶乌青的王夫人,暗暗下定了决心。 “爱哥哥你怎么样了?很疼吗?”史湘云扑在床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满眼都是心疼。 贾宝玉脸色发苦,瘪瘪嘴,“疼死我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 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围着他转,悄然退至角落的薛宝钗却不似往常积极,竟没了多少兴致。 她原也从未多想过什么,只当贾宝玉确实年纪小难免娇宠任性些罢了,直到方才政老爷那番话说出来,才真真是震耳发聩。 猛然回神,她的头脑仿佛都清明了许多。 这样的贾宝玉,甚至比她家那混账哥哥都还略显不如。 好歹她家哥哥再怎么混账那也都是对外人,待她却极为宠爱,对母亲更是处处孝顺尊敬。 而贾宝玉呢?却是仗着老太太和王夫人的宠爱肆意妄为我行我素,全不顾其他。 倒也未必真就是那不孝之辈,还是被宠得过了,性子一上来压根儿就摁不住。 这样一个人,当真能够托付终身吗? 薛宝钗陷入了迷茫,看着她家母亲欲言又止。 姨妈和母亲私底下是何打算她心里还是清楚的,原也不曾反对,甚至还颇为心动,可眼下这么一闹却叫她不由想退缩了。 宝玉的脾性是一个大问题,林妹妹亦是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凭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他待林妹妹的与众不同。 再则这人还无比厌烦四书五经,提起科举便要恼,更是不符合她对未来夫婿的期待。 如此这般一扒拉,薛宝钗突然就觉得,这人怎么仿佛一无是处了? 倒不是说他这个人当真一点儿好的都没了,而是……翻来覆去怎么看都找不出任何一点值当她费心思手段去争取的理由。 哪怕就连荣国府这个招牌其实都是假的,袭爵的是大房,跟他贾宝玉有什么关系。 很多事儿就经不起细想,这冷不丁脑子清醒下来细细一琢磨,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等太医赶来看过之后,夜都已经很深了。 一大家子折腾到现在谁都没顾上吃口饭,原先准备的那一桌丰盛的宴席更是早凉透了,这会儿贾母也没那心思,只摆摆手叫大伙儿各自都散了去,谁饿了就自个儿去找吃食,反正厨房里的菜热一热勉强也能吃。 “老二媳妇,你留下。” 贾宝玉已经被送回了自个儿屋里,其余众人一走,老太太的这间门卧房里头便只剩下婆媳二人。 “老太太可是有什么吩咐?”王夫人一脸纳罕。 贾母也不跟她绕弯子,开门见山道:“过些日子我打算跟玉儿父亲提一提两个孩子的婚事。” 不是商量,俨然就是一副“通知你一声”的嘴脸。 “不成!”王夫人“蹭”一下窜了起来,丝毫没有犹豫就给予了反驳,“我不同意宝玉娶林丫头,坚决不同意!” “这事儿没有你反对的余地。”贾母冷眼一扫,表现得十分强势,“两个孩子都是我的心头肉,又是打小的情分,除了他们彼此以外旁的谁也配不上,商户女更不配。” 王家这对姐妹私底下商议的事儿虽从未拿到台面上来说过,但这个府里又有什么是能瞒得过她的呢? 从前不搭理不过是从没将之放在眼里罢了,凭她们如何琢磨算计,她不点头就甭想成。 不过想到这茬贾母还是觉得很离谱,“我是当真不知你心里究竟在寻思些什么,宝玉是你的亲儿子、是堂堂国公府的贵公子,你便是不喜玉儿,却如何偏就非商户女不可了?” 为何?薛家有钱啊。 再者说,宝钗的模样是顶顶好,人又温柔可亲端庄贤良,做当家太太再合适不过,哪像林家丫头那般尖酸刻薄爱耍小性儿,看着便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宝钗不仅人品叫她爱不释手,又是她亲妹妹的女儿,天生就与她是一个阵营里的,将来嫁给宝玉亲上加亲,她们两个联手再好不过。 反之,若宝玉娶了林家那丫头,那可就是跟老太太一个鼻孔出气了。 如今冷眼瞧着宝玉早被那丫头迷得五迷三道儿,将来真成了亲还不得被那死丫头拿捏得死死的?到时候还能有她这个亲娘什么事儿? 王夫人觉得自己的顾虑考量都没有任何问题,不过这样的大实话她自是不好傻愣愣说出来的,便只咬死了说喜欢宝钗罢了。 得亏她没说出来,否则叫贾母知晓她究竟怎么想的,非得啐她一口赏对大白眼儿不可——眼皮子浅的蠢货。 “随你怎么想,总之宝玉的婚事没得商量,这会儿也不过是知会你一声,那点子不切实际的盘算赶紧给我熄了,若叫我知晓你在背后上蹿下跳坏了这门亲事,我非揭了你的皮不可。” 王夫人听罢大为光火,脱口道:“瞧老太太说的,这门亲事还用得着我去搞破坏吗?我那好妹夫您那好女婿可未必能点头呢!瞧他今日那态度,对咱们家还能有多少情分不成?老太太您可睁开眼看清楚罢,人家早就不是贾家的女婿了,那可是圣人的东床快婿!” “混账!住口!”贾母气得够呛,甩手就将杯子扔了过去,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咬牙切齿道:“林家那头我自会想法子说服,便是退一万步来说这事儿没能成,你也休想将一个商户女嫁给我的宝玉,宝玉的婚事你就别惦记插手了,没你什么事儿!” 说罢就将人撵了出去。 王夫人都气死了,回到自个儿房里便狠是撒了一顿气。 “老不死的糊涂东西,那个死丫头有什么好?整天病歪歪的一副短命相,嫁给我的宝玉?她也配?呸!” 好巧不巧,林家那头也正说起婚事问题呢。 “当年太太在世时,贾家老太太便提过不止一次想将贾宝玉与玉儿凑成一对,太太虽有些意动,却到底还是心疼玉儿,不曾亲眼见过人终究还是不放心,故而咬着不曾松口。” “如今看来可真真是万幸。”林管家接口道:“老爷有所不知,今儿他们去茶馆酒楼消遣的那几个可是听了一耳朵关于贾家关于那位哥儿的事呢。” “九岁的一个大小子了,至今却还整日在内帷厮混着,姐姐长妹妹短,兴致上头还爱缠着那俏丫头吃人家嘴上的胭脂……委实不像话。” 都说三岁看到老,他们家姑娘这般钟灵毓秀的一个仙子般的人物,总不能嫁一个这样的风流浪荡子吧? 他配吗? 林如海听着是顿感后怕,“真亏得当初不曾应下,否则这会儿可麻烦大了。” “只是……”林管家迟疑了一阵,轻声道:“奴才斗胆,今儿冷眼瞧着姑娘与那位哥儿仿佛甚是亲近,老爷……怕还不能安心啊。” 林如海的脸色一僵,当即叫了人来,“去一趟姑娘的院儿里,将王嬷嬷叫过来问话,悄悄的,别惊动了姑娘。” 不消片刻,王嬷嬷便匆匆赶了过来。 林如海早已焦虑万分,见着人便立即迫不及待地说道:“你且老实说说,姑娘这两年在荣国府与那贾宝玉关系如何?” “这……”王嬷嬷神情不安,犹豫半晌闷声道:“姑娘与宝玉平日甚是亲近,比……比旁人都要更亲近得多……” “轰”一声,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了。 “混账!”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是气得几欲跳脚,“当初叫你和雪雁跟着好好伺候姑娘,你们两个就是这样伺候的?姑娘年纪小不懂事,你这样的年纪还不知其中利害?为何不劝着些拦着些?又为何不早早传信告知与我?” 王嬷嬷却也觉得委屈着呢,“姑娘甫一进荣国府老太太就赏了个丫头,就是那个叫紫鹃的。打那以后姑娘身边她就是头号人物,素日里压着奴婢和雪雁一头也就罢了,姑娘也只听她的,偶尔奴婢有心想说上两句话都能叫她给撅回来,几回下来弄得奴婢和雪雁在姑娘跟前是愈发没了位子。” “姑娘身边伺候的人除了奴婢和雪雁以外余下皆是贾家的人,那宝玉向来是贾家的宝贝凤凰蛋,凭是哪个也不敢不听他的,他想进姑娘的房里压根儿就没人拦着……平日里那个紫鹃还总爱在姑娘跟前说宝玉的好,变着法儿地撮合两人亲近……奴婢不是不知其中利害,只实在是人微言轻啊。” 一股子气霎时就泄了个干净,只余满心无可奈何。 说到底,其实最该埋怨的人是他自己。 若非他当初轻信于老太太,便也不会有今日了。 只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都晚了,如今最迫在眉睫的问题是,该如何将玉儿的心思掰过来。 他是做父亲的,有些话实在不好跟女儿说,偏林家又没有什么亲近的亲戚,便是想找个靠谱的女性长辈来想想法子都不能。 这可如何是好? “老爷可是忘了,您就快跟三公主成亲了。” 林如海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先是一喜,而后却又忧虑,“这能行吗?公主能乐意接手这等麻烦事儿?”继母同继子继女之间门,一个弄不好就是吃力不讨好,但凡聪明些的只怕都不会想管继子继女。 “究竟行不行老爷不曾试过又如何知晓呢,至少眼下看来除了三公主便再没哪个能更合适的了。”林管家也很是无奈,又接着说道:“老爷届时只管试探一下又不打紧,不论三公主乐不乐意插手,总归公主也不会生气就是。” 他能主动提出将孩子的交给三公主教养,又何尝不是在表明心迹,表达自己对她的信任呢? 是以,成不成且另说,却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也只好这样了。”林如海不免觉得愈发气虚,人家好好一个黄花大姑娘还没进门呢,他倒是先琢磨着给人家找事儿去了,怎么瞧着都有些不厚道。 可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他实在是……着急又抓瞎,真真切切是体会了一回“老鳏夫独自带女儿”的难处。 实在是太难了。 “阿嚏!” “公主莫不是着凉了?” 单若泱捏了帕子揉揉发痒的鼻子,咕哝道:“指定是哪个在背后惦记本宫呢。” “咦?”风铃忽然眼睛一亮,隐忍着兴奋似的小声说道:“公主快看那边,是不是六公主?旁边那位身着五品官服的年轻男子定然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卢探花吧?听闻卢探花生得是玉树临风……” “咳咳。”无忧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满怀兴奋的风铃突然回过味儿来——好似……卢探花是六公主硬生生从她们家公主手里抢走的呢。 顿时她就蔫儿吧了,脑袋一缩,也不敢再瞎叨叨。 不过单若泱本人却并不曾被坏了心情。 说是说原本想撮合她的,可实际上八字还没一撇呢,卢探花于她来说纯粹就是个陌生人罢了,她能对他有什么想法? 此时,单若水也已然注意到了她的到来。 顿时是两眼放光,拉着她的探花郎就走了过来,“三姐姐这是来找父皇的?巧了不是,我给三姐姐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未婚夫婿。” 传闻果真不假,这位卢探花至少单从相貌上来说还是很对得起他“探花郎”的头衔的。 不过嘛,较之林探花却还是略逊一筹。 模样略逊,气质更差得远,一样是温文儒雅的那款的,味道却稍显不足。 林探花更像是一坛子陈年佳酿,是岁月沉淀过的醇厚,是年轻的毛头小子怎么都学不来的独特韵味。 真要叫她说呢,她愿称林探花为叔圈扛把子。 “微臣见过三公主。”卢靖嘉立即躬身问安。 单若泱也不曾为难他,淡淡叫了声起,就欲离去。 然而单若水却不肯轻易放人,伸手拉了她的袖子一脸笑盈盈道:“三姐姐这般着急作甚?父皇这会儿正忙着呢,咱们说会儿话也不耽误什么。” 单若泱原还不解她这是唱的哪台子戏,可等看到她眼里明晃晃的得意炫耀时,顿时就悟了。 合着这是炫耀抢走的未婚夫呢? 想到这儿,单若泱险些没憋住当场翻个白眼给她。 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听闻林大人已经调职回京了?父皇将他指派到哪个位子上去了?如今父皇这般喜爱三姐姐,想来林大人的去处应是不会差吧?” 言下之意摆明是嘲讽林如海有吃软饭之嫌。 单若泱都乐了,“承六妹妹吉言,林大人已官至一品吏部尚书。”又扫了眼准六驸马身上的官服,意有所指似笑非笑道:“看来六妹妹还应当好好努力讨父皇欢心才行啊。” 单若水脸色骤变,看了眼卢靖嘉,恨不得当场将那身官服给撕碎了。 一个是一品尚书,一个却不过是五品郎中,真真是丢死人了! 更叫她觉得难堪的是,她的驸马还恰恰正是吏部的一个小郎中,是林如海的下属的下属的下属…… 不过卢靖嘉本人倒是神色不变,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安安静静地站在单若水的身边,仿佛对姐妹俩之间门的火药味毫无察觉。 “三姐姐确实厉害,林大人确实好命。”单若水嗤笑一声,话锋一转,状似一脸关切道:“不过先前还听说林大人向来身子孱弱,也不知如今可曾好些了?既是人回了京城,三姐姐不如打发太医去瞧瞧也好,若是真有个什么不好,趁眼下还来得及啊。” 单若泱呆愣住了,猛地一拍脑门儿。 好家伙,就说她总觉得自个儿忽略了什么呢——按理来说林如海不是没多少时日了吗?怎么看起来却仿佛还挺健朗的?还能经得住扬州到京城这样舟车劳顿,哪里像是个快死了的人啊? 难道林如海死不了了? 她……是没机会做一个快乐的富婆寡妇了? 想到这儿单若泱可就不淡定了,连忙拔腿就往太医院去。 然而单若水却是误会了,眼见她这般着急忙慌的模样还以为她是真怕得要死,顿时那嘴都乐歪了,圆溜溜的可爱双眸里闪烁着恶意的光芒。 却全然不曾注意到,她身侧的男人亦同样看着那抹远去的背影出了神。 不是头回听说三公主的美名,今儿却才是真正知晓了一回何为“百闻不如一见”。 凭他饱读诗书,在这一刻却仍找不出任何一句诗词能够形容出她的美。 见之一面,三生有幸罢了。 “你在看什么?”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卢靖嘉顿时回过神来,不露声色地笑了笑。 “我不过是有些好奇公主与三公主之间门的关系罢了。” “有什么好好奇的?她就是个表里不一的小……”话到嘴边,单若水愣是强行又将那两个字给咽了回去。 瞟了眼那清隽温润的男人,咬牙切齿道:“总之你别被她那张脸给骗了,她欺负本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你身为本宫的驸马定要与本宫同仇敌忾,绝不能给她一丁点儿好脸,否则本宫绝饶不了你!” “是,微臣遵命。”:,,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单若泱自是不可能突然莫名其妙派个太医去给未婚夫。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 她记得先前林如海病重时周景帝曾亲自指派过太医前往,这会儿去问问就知晓了。 “微臣见过三公主。”一众太医赶忙行礼问安。 院使上前两步,“不知三公主亲自前来有何吩咐?” “不是什么大事儿, 不过是想询问一些问题罢了。” 太医院从来就不是什么好混的地方,医术是不是最顶尖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时时刻刻带着脑子。 听她这么一说,院使立即就心领神会,摆摆手叫其他人全都散开各自忙活去了, 而后领着主仆三人进到自己的屋子。 “三公主请讲。” “本宫听闻先前父皇曾命人亲自赶往扬州医治林如海大人, 不知是哪位太医?”话落, 单若泱微微偏了偏头,嘴唇一抿,露出些许羞赧之意。 院使会心一笑,知晓其心中担忧也实乃人之常情。 林大人是大臣,他的脉案并不很机密, 唯一叫人犹豫之处也就在于“医德”一字罢了。 不过转念一想,三公主和林大人没多少时候就要成亲了,也算是一家人。 再者说,便是他这会儿拒绝了,皇上一开口还能拒绝不成? 总归是一个结果,何必当那愣头青得罪三公主。 不过只迟疑了一瞬,院使便出门招招手, 随意叫了个不远处的年轻小子, “去看看王太医是否出诊了,若人在的话叫他过来一趟。” 未曾等太久,王太医就匆匆赶了过来。 单若泱直截了当地开口道:“不知王太医可否与本宫说说,如今林大人的身子究竟如何?” “三公主请放心, 林大人早已痊愈。” 这就怪了不是。 “可本宫怎么听说先前林大人都病重到快不行的地步了?这才多少时候就痊愈了?”单若泱很是不解,故意作出一脸质疑,“王太医该不会是在诓骗本宫吧?你倒是说说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病症那般凶险却又还能好得如此利索?” “这……微臣不敢,林大人他……”王太医支支吾吾的,瞟了眼院使,见其垂着眼皮子默不作声,这才一咬牙,压低了声音说道:“公主容禀,其实林大人并非是病了,而是中毒了。” “中毒?”单若泱一脸震惊,不过细想之下,仿佛倒也合情合理了。 若真是什么要命的病,怎么也不可能说好就好,倒是这毒,若能解了自然也就好起来了。 “林大人是被歹人下了一种慢性毒药,长年累月下来达到了一个顶峰方才毒发,当时微臣但凡去得晚几日只怕都回天乏术了。如今体内毒素已然清除,林大人自然也就康复了,只不过……” “虽如今从外在来看不觉如何,然林大人的身体常年被毒素影响难免损伤不小,内里终究还是虚弱,后续还需得仔细调养几年方能彻底恢复与常人无异。” 也就是说,她果真是没那个寡妇命了。 单若泱神情恍惚地离开了太医院,走着走着,忽而幽幽一声长叹。 “公主是在为林大人担心吗?”风铃很是天真,还笑着安慰她,“奴婢看公主就是关心则乱,方才王太医都说了,往后仔细调养好就成,不会有问题的,您就只管放一百一十颗心在肚子里罢。” “……”单若泱跟看傻子似的瞅了她一眼,拒绝交流。 倒不是真盼着人家死不可,就是突然之间发现现实跟自己的预想截然不同,一时间的确是受到了些许刺激。 这样一来就代表她得跟一个男人绑定一辈子……光想想就觉得挺抓瞎的,倒也不是多厌男多排斥婚姻,纯粹就是害怕罢了。 她这人被娇宠惯了,臭毛病没有什么,就是受不得丁点儿委屈,这辈子都绝不可能为了任何人委曲求全,退让半步都不成。 想也知道,这种“公主病”根本不可能经营好一段婚姻。 这时,无忧突然说道:“奴婢虽不知公主究竟烦恼些什么,不过您是公主,这天底下除了皇上没有任何人能值当叫您烦恼。” 单若泱顿时眼睛一亮。 对啊! 她如今可是真正的公主,那点小矫情小毛病还能叫公主病吗? 真要是为个男人将自己弄得委屈兮兮可怜巴巴的,那才叫世人鄙夷笑话呢。 她若不喜驸马,直接将人踹出门去就是了,甚至还大可一纸休书将其彻彻底底扫地出门。 虽是男尊女卑的时代,可这阶级划分更是压在头上不可逾越的一座大山。 所以说,有什么好烦恼的呢?傻了不是。 脑筋掰过来想通这一点后,登时就连脚步都轻快多了。 …… 林黛玉长这么大还是头回住京城的家,处处皆陌生得很,原以为夜里会难以入睡,却谁想往床上一躺没多久也就睡熟了。 一夜无梦,睡得竟格外香甜。 打心底就有一种安稳感,这是在荣国府过了两年都不曾有过的。 “什么时辰了?”林黛玉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软绵绵地问道。 雪雁笑答:“已经快巳时了。” “竟这样晚了?怎么不叫我呢?快叫人进来梳洗。” 睡了个大懒觉的小姑娘顿时觉得面上发烫,慌忙下了地。 “老爷不让叫姑娘,说是总归也没什么事儿,姑娘想睡到何时就睡到何时,又不打紧。” “怎么就不打紧了?回头叫人知晓该笑话死了,姑娘家这般懒散……”嘴里这样念叨着,可那语气却透着股娇嗔劲儿,眉眼舒展嘴角含笑,满满的幸福溢于言表。 见此情形紫鹃还愣了一下,“姑娘仿佛变得跟过去有些不一样了。”具体叫她说说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就觉得整个人的精神气儿都截然不同了。 林黛玉却恍若未闻,只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久久没有言语。 能一样吗? 宠爱和全心全意的偏爱是完全不同的。 穿戴整齐后林黛玉就出了房门,边问:“父亲可在家中?” “老爷听闻姑娘起身了,正在厅里等着姑娘一同用饭呢。” 走进厅里一瞧,林黛玉的脸就红了,嗔道:“都这么晚了父亲何必还巴巴地等我。” 林如海立即叫丫头将膳食摆上了桌,笑道:“为父拢共也就只这两日清闲,往后咱们父女两个想凑一桌吃顿饭怕也不容易。” 这话顿时就叫小姑娘的心情低落下来,一顿饭都吃得无甚滋味。 “老爷。” 林如海立时放下手里的筷子,“何事?” 林管家垂着眼帘面无表情,但声音却莫名有一丝无奈,“琏一奶奶来了,说是宝一爷病了,老太太叫接了姑娘去。” “宝玉病了?”林黛玉大惊,饭也顾不上吃了,忙追问:“昨儿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究竟是什么病?凤姐姐人呢?” “琏一奶奶正在前头正厅呢,姑娘别急,奴才瞧着琏一奶奶的神色并无甚异常,宝一爷应是无甚大碍。” 林如海很是烦闷,眼看自家女儿那副恨不得插翅飞去探望的模样,只觉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憋得慌。 然而贾家和林家到底是姻亲,既是说孩子病了,这当家奶奶也亲自上门来了,不去却也太打脸。 想了想,林如海索性就决定自个儿亲自带着玉儿去一趟拉倒,看一眼就赶紧回家,坚决杜绝那个凤凰蛋任何尝试亲近玉儿的机会! 正要出门,突然又想起了一桩事,“那个丫头……是叫紫鹃吧?” 林如海突然说道:“昨儿晚上着急忙慌的倒是给疏忽了,听说你先前是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既是赶了巧,就将你的东西带上一同走罢。” “老爷?”紫鹃满脸震惊,“老爷要赶我走?可是,是老太太叫我来伺候姑娘的啊。” “老太太慈爱,当初见玉儿身边只一个婆子一个丫头伺候未免过于单薄这才指了些人,如今玉儿回到家中,身边伺候的人是尽够的,你无需担心,只管回到老太太身边去就是。” “当初老太太能将你给玉儿,想必对你也是极其看重喜爱的,玉儿身为晚辈占用两年之久已是不对,万没有回自己家还夺走长辈所爱的道理,传出去该叫人戳脊梁骨了。” 这番话说完,林黛玉也咽下了到嘴边的话,低下头默不作声,眼里满是疑惑不解。 她看得出来父亲所言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实则就是想撵紫鹃走。 可是,究竟为什么? 紫鹃一脸无措地看向她,然而还不等开口求救,收到眼神指示的王嬷嬷就赶忙上前,连哄带拽地迅速将其带了下去。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王熙凤这心里头就咯噔了一下。 是紫鹃那丫头犯了什么错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若是前者还好,若不是……那只能说,林家和贾家的关系怕是当真要不行了。 回程的马车上,王熙凤还忍不住跟林黛玉试探了一番,可林黛玉自己都还迷糊着呢,不过是一问三不知,倒愈发叫人心里忐忑了。 “林妹妹怎么还不来?”贾宝玉躺在床上,一双眼睛时不时就要往门口瞟,满脸急切地拉着老太太的手撒娇央求,“老祖宗快打发人去瞧……” “林姑娘来了!” 外头一声高喊,喜得贾宝玉险些从床上跳下来,然而下一瞬,那笑就僵在了脸上。 “女婿也来了?”贾母这会儿倒没多想,还只当是昨儿闹得有些不愉快,女婿借着这个机会来算是表个态服软呢,一时心里还松了几分,脸上也带出了一丝笑意来。 父女一人给老太太问了安,林黛玉就上前几步来到床榻边。 眼看贾宝玉脸色发白人也蔫了吧唧的,她这眉头愣是拧出了一个“川”字,心也揪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究竟是什么病?太医可曾瞧过了?” “不是病了,是……不小心伤着了……太医说有些内伤,得好生修养些时日。”贾宝玉一脸委屈巴巴地哼哼唧唧,下意识伸手过去想要拉她的手。 冷不丁不轻不重的咳嗽声响起,循声而去正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顿时手就僵在了半道儿,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从来也未觉得有何不妥的林黛玉,这时莫名也感到了些许尴尬不知所措,甚至都不敢看她家父亲的脸色了。 气氛霎时变得诡异死寂。 贾母的眼神沉了沉,起身就要往外走,“女婿随我去厅里说说话。” 谁料林如海闻言却是一脸为难,顺势道:“待改日可好?我今儿原是说好要去拜访几位交好的同年,听闻宝玉病了才临时挤出一点时间匆匆看一眼状况罢了,再耽搁下去就该迟了,还请老太太原谅则个。” “这就要走?”贾母愣了愣,随即却也松了口气,“既是如此那你便先回罢,待晚些时候我再叫琏儿媳妇亲自将玉儿送回去,你不必担心她。” “这……玉儿也得去。” 贾母那脸登时就黑成了锅底,捂着胸口直哆嗦。 这还能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她又不是个傻子。 这个女婿,竟是生怕他们荣国府将玉儿给活吞了似的,防着他们如同防贼一般! 气性上头,贾母当场怒而驱逐,“走走走,都给我走!” 林如海满脸无奈歉意,一副乖巧任骂的模样,脚下却是丝毫不带迟疑,立即躬身告退。 贾母眼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整个人都傻了,呆呆的好半晌没能缓过劲儿来。 真就走了?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老祖宗……姑父可是不喜我亲近林妹妹?”贾宝玉吸了吸鼻子,终究还是没能忍得住,两眼泪汪汪的伤心极了。 贾母暗叹一声,摸了摸他的脸,“我的宝玉生来不俗,性子又如此乖巧体贴,哪个能不喜欢呢?你姑父不过是读书读得人都有些迂腐了,条条框框的规矩多着呢,并非只针对你,待回头老祖宗将你与玉儿的事定下之后他必然不会再这般了。” 贾宝玉还未来得及喜笑颜开,外头便进来一个人。 “老太太,姑爷将紫鹃送回来了。” …… “父亲……”林黛玉低头无意识摆弄着帕子,瓮声道:“老太太怕是当真恼了。” 恼了才好啊。 他马上就要忙起来了,届时便是想看着些玉儿都有心无力,今儿他这般作态指定能将老太太气着,估摸着暂时她也不大想来讨个没脸了。 虽说估摸着这时间也不会太长,但至少能拖一阵是一阵罢,他是真怕了她家那个凤凰蛋,冷眼瞧着玉儿的状态,再这么叫两个孩子纠缠下去只怕真要遭。 偏他是个做父亲的,又无法从女儿身上下功夫去掰扯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儿,出此下策也实属万般无奈。 真真是能愁死个人。 林如海想得出神,眉心紧锁。 林黛玉小心翼翼瞟了眼他的神色,嘴皮子动了动,有心想问问父亲是否不愿她与宝玉亲近,却几度三番话到嘴边也还是没敢问出来。 她不太理解,为何父亲仿佛极其看不上宝玉,亦不知道,倘若父亲当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她又该怎么办。 基于这样的纠结心思,她最终还是选择默默埋下头去当了鸵鸟。 更深露重,所有人皆已熟睡,偌大的府邸内一片静谧无声。 陡然间,一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惊醒荣国府内一众人。 “蓉大奶奶没了!” “谁没了?”王熙凤大骇,恍惚间忆起方才的梦境,不禁喃喃自语,“她当真就这么走了。” “奶奶……”见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平儿顿时心中一痛,流着泪劝慰道:“她向来与奶奶交好,如今必定也是不愿奶奶为她太过伤心的,奶奶若当真舍不得她,不如攒着这份力气帮着东府好好办一办这场丧事,送她风风光光地走完这最后一程罢。” “伤心?我伤心个什么呢?她走了才好,走了多干净。” “奶奶!”平儿被这话唬了一跳,赶忙捂了她的嘴,“奶奶可不敢胡言乱语,叫人听见……” 王熙凤猛地拉下她的手,冷笑道:“叫人听见怎么着?他们做那腌臜事的人都不怕,我怎么倒还不敢说了?” 话虽说得厉害,但她到底也还是闭上了嘴,草草穿戴整齐便匆忙赶往隔壁。 漆黑的半道儿上冷风呼呼那么一吹,王熙凤不由打了个寒颤,忽然幽幽道:“你说,她当真是自个儿病死的吗?” 声音轻飘飘的,莫名叫平儿浑身一激灵,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位奶奶病了有段日子了,来来回回不知请了多少太医、大夫,却谁也拿不准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只隐约记得起初时太医曾说她有孕了。 然而她却从未露出过一丝欢喜,原本不过是有些恹恹的人,打那之后更是突然就一病不起,整个人以一种异常可怕的速度瘦脱了相。 前两日再去看她时,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了。 这样的结局虽心中早有预料,却如何也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才多大年纪啊,花儿一般娇艳的一个人。 彼时,东府里里外外都已经挂上了一片纯白,黑夜里远远望去,在灯笼的朦胧光线下泛着股阴森可怖的气息。 才一脚踏进大门,便已听见那震天响的哭声,悲痛欲绝如丧考妣,可见其是何等痛彻心扉。 然而令人侧目的是,这人却并非预想中作为丈夫的贾蓉,而是贾蓉的亲爹、死者秦可卿的公公贾珍! 王熙凤当场都气笑了,合着这是生怕旁人不知晓那点子脏事呢? 人活着的时候拖着人家落进泥潭里沉沦,好好一个人被弄得满身污秽,如今人死了他竟还是不消停,死都不肯叫人死得干净些! 真不知他究竟是爱她爱得死去活来还是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呢。 打眼一扫,就看见贾蓉闷不吭声地杵在那儿,面无表情冷静异常,不见丝毫悲伤,与他老子那肝肠寸断状若疯癫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愈发怪异令人生疑。 再一瞧也始终未曾发现尤氏的身影,问了丫头只道是伤心得下不来床了。 “这一家子可真是恨不得将那点破事闹得人尽皆知。”王熙凤恨恨咬牙,却也无力做些什么,只好强撑着帮忙料理琐事。 与此同时,沉睡中的贾宝玉也被喧闹声惊醒,迷迷糊糊听见人说什么“蓉大奶奶走了”,登时心口如刀剜般剧痛,竟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宝玉!”袭人大惊失色,慌忙扑上去查看。 贾宝玉却强撑着要下地,惨白着脸喃喃道:“我要去送她一程。” 说话间,竟已是泪流满面。 袭人哪里肯放心叫他去,狠是劝了一通,却百般无用,最终仍是拗不过他,只好伺候穿衣。 等踉踉跄跄进到东府亲眼看见那灵堂时,贾宝玉更觉心如刀绞,几欲晕厥。 恍惚间又想起了那日睡在她房里时做的梦。 他从未告诉任何人,哪怕是袭人都不知晓,那日梦中指引他通晓人事的那个人其实是秦可卿。 说是梦,他却始终觉得那就是再真实不过的。 如今佳人魂归离恨天,叫他岂能不悲痛欲绝。 …… 宁国府死了一个媳妇秦可卿,却叫满京城的人都看足了一场笑话。 远超规制的极尽隆重奢华还只是其一,做公公的如丧考妣哭得不能站立、愣是拄着拐也要忙前忙后风光大办才叫稀奇,和尚道士请了无数,日日诵经打醮。 又不顾劝阻弄了金丝楠木做的棺材还犹嫌不够,为了叫他的好儿媳妇能够走得更风光些,甚至还舍出去大笔银子给他儿子谋了个官身。 这可真真是将最后那点遮羞布都扯了个干净。 这么多年来贾蓉见天儿厮混着,做老子的何曾想过为他的前程谋算一一?如今儿媳妇死了,他倒是想起来了,可见到底还是儿媳妇更亲些呢。 足足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贾家方才送殡,夜里众人宿在铁槛寺,王熙凤却嫌弃不方便,带着贾宝玉和秦钟宿在了馒头庵。 这秦钟乃是秦可卿的弟弟,因模样生得风流妩媚颇有女相,头一回见面便叫贾宝玉爱上了,一人同上贾家家塾,日日同进同出甚是亲密。 这会儿一个错眼不曾见着秦钟,贾宝玉便寻了去。 谁想才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侧耳仔细一听,不是秦钟和智能儿那两个又是谁? “嘘。”贾宝玉起了兴趣,示意茗烟噤声,而后冷不丁一声呵斥,将里头的两个人给吓得一哆嗦,鸟悄儿的屁都没了一个。 “背着人就偷着摸到了一处,还当你们两个是多肥的胆儿呢,怎的这般就快被吓死了。”说着就推门而入。 里头两人正缩在一处,脸色白惨惨的,等看见来人是他,顿时都松了口气。 智能儿忙将衣裳整理好,红着脸飞快钻了出去,余下秦钟一脸惋惜。 “难得寻个机会,好事儿却叫你给坏了,眼下这般……你可怎么赔我?” 贾宝玉立时闻弦知雅意,摆摆手将茗烟撵了出去,随即嬉笑着凑上前。 彼时,才送走老尼姑的王熙凤一回头发现贾宝玉不见了,当下就急了,慌忙叫人去寻。 谁想不一会儿平儿却脸色怪异地回来,支支吾吾道:“宝玉他……正忙着呢……” 王熙凤一时不解其意,自是要问个清楚明白,平儿亦不敢有所隐瞒,只好红着脸将那两人的事儿给说了。 听罢,王熙凤便愣在了当场。 半晌忽而嗤笑一声,“果真不愧是贾家的男人。从前还只当那真是个烂泥里长出来的白莲,如今看来竟是我瞎了狗眼识人不清呢。” 才九岁的一个小子,竟是都知道摸到男子身上去了,可真叫人开了眼了。 秦钟那小子也是,乍一看温温柔柔乖巧懂事的一个孩子,谁曾想竟也是烂到骨子里的一个烂人,今儿可还是他亲姐姐出殡的日子呢。 思及此,王熙凤就不由得又想起了秦可卿。 虽碍于交情,她从来也没跟那人说过什么重话,可私心里却未必不曾想过——自甘下贱,神仙难救。 素日里那人总是一副被强迫的模样,仿佛当真是这天底下最不幸最可怜的那个人,可当真是如此吗? 若真不情愿,在贾珍那老不修的头回想上手时便给他一个大嘴巴子,又或是以死相逼,再不济大喊一声叫人进来……法子多得是,怎么就不能自救了? 偏他们两个却能一次又一次做了那等腌臜事,瞒着奴才瞒着尤氏瞒着贾蓉,多能耐啊。 这当真是贾珍一厢情愿能干成的? 王熙凤心里不是不明白,只是从前对着那人哀戚的模样实在也不忍心戳破,到底也是交好一场。 如今连着宝玉和秦钟偷摸的情形再回过头去想想,却是满心乏味,只觉这有些人真真就是烂在根子里的,没得救。 “方才都有谁知晓的,去使点银子堵了嘴。只管告诉她们,哪个若敢胡咧咧,只等着老太太扒了她的皮罢。”想起家中那个疼宝玉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老太太,王熙凤忍不住又讥笑起来,“若老太太知晓他的宝贝孙儿小小年纪就玩得如此花哨,也不知是否会气晕了过去。” “就这德行还肖想林妹妹呢?”话到此处,王熙凤就顿住了,迟疑道:“你说说,这事儿我该不该去给林家姑父报个信儿?虽说我冷眼瞧着林家姑父怕是万万看不上宝玉,不过若我此时去卖个好,人家心里必定也是领情的。” 平儿被她这想法吓得白了脸,“方才奶奶自个儿还说呢,若叫老太太知晓指定得扒了你的皮啊!” 满府上下谁人不知老太太喜爱那个外孙女,满心就惦记着想将她的两个宝贝疙瘩凑成一对儿呢,若叫她知晓谁坏了这桩好事,指定不死也得叫人脱层皮不可。 王熙凤做贾家媳妇这么多年,对老太太自然也是打心底的畏惧,只不过她偏又是个贪的。 当下就说道:“你家一爷指定也能同意我这想法。” 他们两口子都是一样的人,油锅里的银子都敢下手去捞,还能放得下这吊在眼前的好处? 林家姑父可是吏部尚书,但凡他肯松松手指头便能漏个官身给贾琏,这可比银子诱人多了。 平儿哑口无言,眼看她家奶奶已经拿定了主意的样子,也只好哆哆嗦嗦地提醒一嘴,“奶奶小心着些,宝玉可是老太太的眼珠子,谁碰谁都得完蛋。” “怕什么。”打定了主意,王熙凤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就又上来了,当下白了一眼,不以为意道:“等哪天老太太再叫我去接林妹妹,我趁机悄悄与姑父通个气儿就成了,不会有人知晓的,姑父又不会拿着这事儿往外说道,人家还怕脏了自家宝贝闺女的耳朵呢。” 事实也正如她所料。 得知了消息的林如海虽恶心得够呛,也满心后怕,但到底也还是将这事儿给摁了下去,不敢透露丝毫进女儿的耳朵,只愈发防贾宝玉如蛇蝎般。 贾母过了那股气性之后几次三番打发人来接外孙女,却被林如海以种种理由拒绝,一时又恼又懵,全然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对此,林黛玉虽不解父亲的行为,却也从不曾反驳过,甚至都未曾询问过缘由,只乖巧地接受安排。 可冷眼瞧着,那模样却是日渐消瘦了些,整日里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 林如海急在心里又不知该如何开解,最终还是雪雁提了个建议。 “先前那回三公主带姑娘外出玩了一天,姑娘连着好几日心情都十分舒畅,老爷不如请三公主再带姑娘出去散散心?这些日子老爷整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姑娘做什么都是独自一人,心情本就难免郁郁……” 林如海皱眉叹了口气,“也罢,回头我寻个机会试着求公主帮帮忙,也不知公主得不得空闲……儿女都是债啊。” 被他念叨的三公主在做什么呢?也正烦恼着呢。 却说这日突然得了周景帝的召见,去到景福殿才发现李贵妃和单若水母女也在呢,几人正襟危坐似有什么事儿要说的架势。 单若泱暗暗提了提神,“儿臣见过父皇。”又给李贵妃行了个礼。 “坐罢。”周景帝顿了顿,神情略显窘迫,战术性轻咳两声以作掩饰,道:“今儿叫你们来是为了公主府一事,你们也知晓,前段时日为了赈灾一事几乎掏空了国库,如今……公主府斥资巨大,更何况还是同时建造两座公主府……” 屁股都还没坐稳呢,单若泱险些被这话惊得一屁股歪在地上。 这意思是说没钱了不盖公主府了? 还不等她发表什么意见,对面的单若水就先跳起脚来,“父皇怎么能这样?大姐姐一姐姐她们都有公主府,凭什么我没有?我不管,我就要!国库没银子盖两座那就只盖我的,至于三姐姐?她不是得了她母妃的遗物吗?那样一笔巨大的财物,叫她自个儿掏银子盖公主府就是了!” 这小嘴儿叭叭的跟吃了炮仗似的,一顿噼里啪啦利索得很,叫李贵妃想拦都没能赶得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周景帝黑了脸。 “不许放肆!”李贵妃忙不迭抢在前头斥了一句,又转头看向周景帝,“皇上息怒,这丫头向来是说话不过脑子的混账东西,等回去臣妾一定好好责罚她。只是这公主府……公主出嫁必备公主府,这是祖宗惯例,如今冷不丁说没就没了,两个孩子的确面上无光不说,搁外头传起来也有损皇室威严啊。” 公主府就属于是公主的嫁妆之一,还是最重要的那一份,就跟民间的锅碗瓢盆似的。 再怎么穷苦的人家,嫁女儿的时候可以没有压箱银子,可以没有什么首饰衣裳,却必须得备上这几样,否则那是要被嗤笑一辈子的,闺女嫁到婆家也能被说道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当皇帝的嫁女儿没有公主府就是个天大的笑话,这还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就等同于是在告诉全天下的百姓——朝廷已经穷死了,再有点什么状况可掏不出银子来救大伙儿。 也无疑是在告诉那些野心勃勃的邻居和贼心不死的前朝余孽——国库没钱了,快来搞事。 总而言之,国库可以空虚,但你不能自个儿大大咧咧地展现给人看,否则就等着乱起来吧。 周景帝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也有他的难处。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是当真不剩几个钱了,又赶上他的仙丹没了一些宝贵药材,派人去寻都是要大把烧银子的,哪里还能腾出来盖什么公主府? 盖完了他就该断仙丹了,那可不成。 见天儿梦想着白日飞升的周景帝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仙丹,是以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这个公主府不盖也罢。 至于说那些预想之中的麻烦事儿?那不都只是预想吗?大周朝兵力雄厚,哪个敢轻易冒险来犯?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大不了再从官员和富商的手里掏银子,软的不给来硬的就是。 这些问题他自个儿早在心里琢磨好多遍了,主意是早已拿定的,今儿也不过就是知会一声,凭李贵妃怎么舌灿莲花也再无济于事。 只见他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国库是当真无力担负公主府了,你们若想要公主府就自个儿想法子去罢,朕是无能为力了。” 竟是光棍儿得很。 “父皇!”单若水急得上蹿下跳,带着哭腔喊道:“没有公主府我就不嫁了!我才丢不起那个人!” “你若敢抗旨不尊就只管别嫁。”周景帝冷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威胁他。 单若水登时被噎了一下,而后竟“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拉着李贵妃的袖子一阵摇晃,“母妃你快想想办法啊,父皇太过分了!” “……”李贵妃头疼极了,她能有什么好办法? 皇上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一个子儿不肯掏,她还能伸进去抢不成?眼下看来想要公主府,真就只能自己盖了。 可一座公主府盖下来少说也得上百万白银,她上哪儿弄去? 男人男人耍无赖,家里家里靠不上,真真是能愁死个人。 愁着愁着,李贵妃的眼神就不由落在了单若泱的身上,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些许嫉恨。 就像六儿说的那般,哪怕是自己盖公主府,单若泱手里的东西也尽够了,盖几个都不成问题。 早知道想方设法也该将那批东西弄到手才是。 许是懒得听单若水再哭闹,知会完这一决定的周景帝毫不留恋地就将几人撵了出来。 “公主,这下可怎么办呢?难不成咱们当真只能动用娘娘的遗物?”风铃愁得脸都皱巴了,仅存的一丝理智让她将那些唾骂给憋在了心里。 单若泱摇摇头。 贵重的摆件古玩孤本画卷那些是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拿出去变卖的,那可都是无价之宝,真为了点银子换出去才真真是蠢到家了。 况且她早说过要将乔家的东西都保存好传下去的,又不是人走到绝境万般无奈就等着救命呢,不过是一座府邸罢了,等她出宫之后自个儿赚足了银子想怎么盖怎么盖。 眼下嘛……就这样罢,嫁女儿的那个都不嫌自己丢人,她怕什么没脸? 全不似李贵妃母女预想中的那般,手握大笔财产的单若泱反倒看得很开,索性就将公主府一事暂且抛开了,日子该怎么过都照常。 只是选择看开的单若泱却如何也不曾想到,她自个儿是不打算要公主府了,她那叫人一言难尽的父皇却是眼珠子一转,想出了一个无耻至极的主意欲来帮她盖这公主府。 这日应了林如海的请求,单若泱早早便出宫去接了小姑娘散心。 本是开开心心的,却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她出宫一事仿佛全京城都知晓了。 人才坐在茶楼里歇歇脚的功夫,一个接一个便找上门来,喊着有要事求见。 “都是些什么人?”单若泱一脸纳罕。 “仿佛都是京城内的富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若是个别人, 还有可能是从哪儿打听来的小道儿消息,特意巴巴地赶来奉承钻营,可眼下外头的富商却足有十几二十个。 这就古怪极了。 这些人倒也不吵不闹腾,甚至一个个的都还老老实实排着队给门口的奴才陪笑脸, 态度十分恭敬, 只那笃定的态度、含含糊糊暧昧不清的言语却叫人实在浑身发毛。 单若泱犹豫了片刻, 还是决定见一见这些人,看看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玉儿先去屏风后头坐会儿罢。” 小姑娘乖乖去了, 茶水和糕点也紧随其后另送进去一份, 又特意拿了几本书来给她打发时间用。 原以为是什么,谁想拿起来一看却发现竟是话本,且还都是类似于《西厢记》的那种话本。 翻开瞧了那么两眼, 林黛玉的脸就一下子红透了, 像碰到什么烫手山芋似的丢开了去。 对着雪雁小声责备,“这都是哪里来的?自个儿平日里私下躲着悄悄看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拿出来给我……万一叫公主瞧见污了人家的眼, 仔细大嘴巴赏你。” 雪雁忙喊冤, “姑娘误会了, 这些都是方才风铃姐姐拿来的, 说是公主交代了, 叫姑娘好好看看。” “你莫不是在哄我?”林黛玉惊呆了,嘴巴张得老大, 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她本也不是那墨守成规之人, 往常宝玉偶尔拿来一些话本子,她便与他一起躲着悄悄看,什么《西厢记》《牡丹亭》早都看过了。 但她心里也十分清楚,这样的话本子上不得台面, 便是宝玉那样的男儿要看,都还只能背着人偷摸着,但凡叫政老爷知晓必定能打断他的腿。 而正经人家的闺秀更是不该看的,倘若看了叫人知晓了,那名声可就该坏透了。 是以她和宝玉从来也不敢张扬,只两人偷偷看个乐罢了。 打死她也万万预想不到,三公主竟会如此光明正大的直接扔过来一摞叫她看。 一时黛眉微蹙,心中惊疑不定。 她倒不是担心三公主要故意害她,却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为何。 或许到底是自个儿心虚,这会儿她忍不住就怀疑三公主是不是知道她与宝玉私底下偷偷看这些东西了,这是有意在点她呢。 若当真如此,三公主会不会认为她是个不检点的姑娘? 想到这儿,林黛玉就不由得眼眶一红,满心惶惶。 “姑娘别多虑。”雪雁轻声安抚道:“风铃姐姐说了,公主自个儿平日也会看看这些话本子呢,并不觉得有何问题,不过都是些故事罢了,脏的从来只有人心。” “公主叫看这些书也不全是给姑娘打发时间用的,公主说了,待下回再见可是要亲自考考姑娘的。” “考我?”林黛玉好奇地歪了歪脑袋,怎么也想不通用意。 这些话本子有何内容值当学习的吗?难道是要考里头出现的一些诗词歌赋? 那十有八/九也都是些风月相关,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应当不至于考这个。 任凭小脑袋瓜怎么暴风运转,林黛玉也还是没能想通其中奥秘,一脸纠结地盯着那一堆话本子瞅了老半天,最终随意抽出来其中一本。 “余下的你仔细收好,带回家就放进我的房里小心藏好,别叫旁人看见了。” 正在小姑娘红着脸蛋儿做贼似的捧着话本子看时,屏风外却又是另一番奇景。 茶馆包间到底没那么大的地方,单若泱也不耐烦乌泱泱一堆人嘈杂,便只叫进来几个人了解情况罢了。 都是京城富商之中的佼佼者,算是外头那些人当中的领头羊,甭管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也勉强能作为代表。 几人弓着腰进门,低眉顺眼的也不敢乱瞟,直到行过礼被叫起身赐座后,才总算是有机会见识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三公主的庐山真面目。 刹那间,无不惊叹。 按说这些人家底又十分丰厚,又惯常走南闯北的,多年来所见识过的美人数都数不过来了。 什么环肥燕瘦什么沉鱼落雁,什么江南美人北方美人乃至西域美人……可以说能见识到的都见识过了。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眼前这位三公主,却还是瞬间都变成了那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也就是还残存那么一丝理智,知晓这是公主殿下,不能放肆乱瞧。 “本宫与各位素不相识,不知各位今日一同前来究竟所为何事?又究竟是打哪儿知晓了本宫的踪迹?”单若泱开门见山问道。 哪知那几日一听她这话却反倒面露迟疑不解了,相互左右瞧了瞧,具是一脸不确定。 “殿下容禀,草民向维,乃京城商会会长。” 说话的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在座几人也的确隐隐以他为尊的架势。 单若泱看着他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向维犹豫了一下,突然掏出来一只小巧的锦盒,“临时才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给殿下请安,准备略显仓促,还望殿下勿怪。草民已吩咐家中精心备下厚礼,稍慢一步便送来。” 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在说,是有人特意放出消息让他们来“请安”的? 单若泱正寻思着呢,就看见其他几个人也紧随其后,纷纷送上小礼物。 一溜儿数只精美的锦盒放在眼前,看得单若泱都沉默了。 出于好奇,她叫人打开锦盒瞧了一眼。 结果竟发现这些盒子里头无一例外装的全都是银票,满满当当的盒子一打开几乎都要冒出来了,可见数额之丰厚。 听这些人的意思,这都还仅仅只是匆忙之下准备的见面礼,是前菜,正儿八经的厚礼还在后头路上呢。 该说不说,还得是京城的富商,这随随便便一出手就知家境不俗啊。 这回单若泱是真摸不着头脑了,眼看面前之人明显带着试探不确定的神色,心下狐疑更甚。 叫人将盒子全都盖上,而后原封不动推了回去,“本宫出宫不过是闲逛罢了,从未声张过,更不曾说要叫哪个来请安,礼物就更不必了。你们究竟是打哪儿得知的消息,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消息,仔细说来与本宫听听看。” 几人明显很是惊诧,仔细观察确认她是认真的,并非什么装模作样故作矜持,顿时那脸色就凝重起来。 “殿下恕罪,都是草民疏忽大意被歹人蒙蔽……”向维丝毫不敢有所隐瞒,快速将事情原委简洁明了地陈述了一遍。 却原来也就是前几日那会儿,就隐隐约约总有人在他耳边说什么国库空虚、三公主的公主府建不成了。 起初他也并未很在意,只当是寻常闲话随意听了一耳朵,可后来与其他几位富商小聚时无意间聊起这事儿,却发现大伙儿竟都被人念叨了一耳朵。 若仅仅如此倒也还不算什么,向来有点什么小道儿消息在坊间都能传得飞快,更何况这事儿还涉及到三公主——先前预知地龙翻身、菩萨转世这桩事儿的热度还未下去多少呢。 可问题就在于,小心打探过后却发现这消息并未在城内传开,真正有所耳闻的那一部分,打眼看去一圈儿数下来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那家财万贯的富商。 能将生意做到这么大的就不可能有什么蠢人,一个个都可谓是那满肚子心眼儿的人精了。 凑到一处这么一合计,就隐约有了些猜测——估摸着十有八/九是那位殿下在给他们暗示呢。 琢磨出这么个味儿来,自然是无不动心。 素来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并非轻易能越过去的,他们这些人手里有花不完的银子又如何?真有点什么事儿却还是顶不过那些权贵的一句话。 为了攀附一些官员权贵给自个儿谋个靠山,每年都不知撒出去多少金银珠宝呢,可有些人却还不是撒点钱财就能攀得上的。 眼下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谁能不心动? 那可是三公主! 是那个本事莫测疑似神仙大能转世的三公主! 不就是想要一座公主府吗?那可太容易不过了。 一座公主府斥资巨大是不假,可那百来万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也并不算太多,寻常他们自个儿盖个什么园子可能都比这花费还大呢。 更何况这么些个人平摊一下那就更不值一提了,凑起来便是想盖个价值数百万两的公主府也不过小事一桩。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对他们来说那就压根儿不算个问题。 大伙儿意思都一样,没哪个反对,唯一愁的不过是如何将这银子送进三公主手里罢了。 为此甚至还有人想到了林家。 三公主住在深宫轻易接触不到,那林大人作为未婚夫不是可以帮忙吗? 只可惜那位林大人太低调,又因才升官做了吏部尚书,如今想要巴结的人海了去了,每天门房那边的篓子里拜帖都是成堆的,他们这种身份递过去的拜帖直接就被淹没在里头无人问津了。 谁曾想还没等他们愁几日的功夫,今儿冷不丁就听说三公主出宫了,叫他们前往请安。 往哪儿去请安是不曾说明,但这却也难不倒有心人,毕竟家世人脉都摆在这儿呢,四处打听一下也就摸着了。 富商们心里都还美滋滋的,只以为今儿指明的这场“请安”已是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忙不迭捧着银票颠儿颠儿的就来了。 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闹半天竟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别说攀附三公主了,别将人得罪了都算是万幸。 向维这会儿早就气死了,心里翻来覆去将那歹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面上却是一片诚惶诚恐,不断苦哈哈地赔罪。 总算是弄清了前因后果,可单若泱这会儿却反倒更加迷惑不解了。 这应当不能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吧? 毕竟她又不是官员,受贿这种事儿还轮不着她,真收了这些“孝敬”也无需付出什么实质性的代价,顶多借个名给他们充个保护伞角色,免得遭受那些权贵子弟的欺压罢了。 要说这些富商敢打着她的名号去干点什么混账事?那就更不可能了,借他们百八十个胆子也不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所以说,到底是哪个大聪明在背后暗搓搓给她找钱花? 算计什么呢? 单若泱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将此事放在心中,再一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既是来了,请个安便也罢了,这些东西都收回去,后头什么厚礼也都赶紧打回罢。本宫并不缺银子使,指定是有人在背后瞎捣鼓什么呢,你们也都长点儿心吧,好歹都是做大生意的人,哪天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可真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真要说蠢,谁蠢也都轮不着他们蠢,只不过这些人就是太会钻营。 也许是平日里跟那些贪婪的官员权贵打交道打多了,练就了一身“闻弦知雅意”的本事,随意一句话都能搁心里翻来覆去揣摩个百八十遍,只生怕不能及时领悟上头那些人的暗示。 这回可不是阴沟儿里翻了船。 几人满嘴苦涩,见她并没有要计较的意思,一时齐齐松了口气,一通千恩万谢后便慌忙离去。 桌子上的那几只锦盒却谁也没收,只道:“今日是草民等人唐突,叨扰了殿下雅兴,一点东西不值当什么,全当是请殿下喝碗茶水聊表歉意。” 说罢就立即拔腿溜了,生怕再推辞似的。 见此情形单若泱也就没再多拉扯,的确对彼此双方来说着实都算不得什么,全当是路上运气好捡了点零花钱罢了。 “都收起来吧。”又转头对着屏风后头扬声道:“回家后再慢慢看罢,这会儿大好的天气咱们出去转转。” 林黛玉这才放下话本子从里头走了出来,小脸儿红扑扑的,都不好意思看人了。 倒不是话本子里有什么太过露骨的东西,纯粹是那些情情爱爱实在是缠绵,难免令人心潮澎湃遐想无限。 单若泱看她这模样就乐了,“小丫头到底还是见识少。”哪像她,今儿拿给小姑娘看的那些“清清白白”谈情说爱的本子在她看来都已经是索然无味了,也就只有那些较为香艳的本子才能叫她生出些激情。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文人的确是有一手,写的那些东西既露骨撩人却又并不低俗下流,还挺唯美的。 当然了,再怎么唯美那也不是小孩子现在能够享用的东西。 想到这儿,单若泱不禁看了小姑娘一眼,眼神之中充满了诡异的同情惋惜。 “公主!”林黛玉跺脚娇嗔,耐不住好奇问道:“公主为何叫我看这些话本子?雪雁还说公主将来要考考我,究竟是考什么?” “考什么那还能提前跟你泄题吗?想什么美事儿呢。”单若泱笑着轻敲了敲她的小脑瓜,站起身来,“等你看完了自然会知晓,眼下就甭想那么多了,高高兴兴逛街去。” 林黛玉一手捂着脑瓜嘟起嘴来,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另一只手却是乖乖塞进了她的手里。 单若泱从来也不喜欢搞帷帽那一套,也从不给小姑娘戴,累赘麻烦,跟见不得光似的。 这会儿一大一小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手牵着手,顶好的容貌自会引来无数路人惊艳侧目,只不过一瞧对方身后那一串打扮体面的奴才便知晓,这两位指定是那招惹不起的贵人。 绝大多数人都还是清醒的,自知惹不起就远远的避开,甚至有些胆小的连多看两眼都不敢,生怕贵人觉得被冒犯到,再平白给自己乃至家人招惹麻烦。 似薛蟠那样自视甚高的蠢材到底也还是少数。 二人所到之处几乎畅通无阻,习惯那些好奇敬畏的目光之后就更加乐在其中了,一路下来无忧和风铃两人掏银子的手就不曾消停过。 先前因地震而损毁的房屋基本上也都已经修葺重建好了,繁华喧闹的街道完全看不出不同,仿佛那场灾难从未发生过一般。 带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回到宫里时天都已经昏暗了,本想沐浴更衣好好休息休息,谁想人才踏进宫门就被周景帝的人给召唤了去。 瞧那情形,仿佛竟一直在宫门口等着似的。 带着一肚子问号和警惕来到景福殿,就对上了一张笑成菊花似的老脸。 “……”眼睛疼。 单若泱强忍住想要捂眼睛的冲动,微微垂下眼帘佯装恭谨。 这就是上了年纪还整天沉迷酒色不知保养的后果,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不知什么成分的“仙丹”,周景帝苍老的速度实在是有些惊人。 偏越是老得快他就越是害怕越是心急,就愈发耽于享乐渴求长生,如此可不就形成了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该他的。 “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周景帝愈发乐呵着,带着些许期待问道:“我儿今日出宫可是收获颇丰?” 虽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不过单若泱想了想自己那一车的战利品……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就如实点点头。 见状,周景帝大喜,“你一个人也用不着那么多,留一部分剩下的就都交给朕罢。” ??? 单若泱大惊失色,猛然抬起头来脱口而出:“父皇要姑娘家的玩意儿作甚?”总不能是自个儿囊中羞涩就要拿亲闺女的东西去赏嫔妃吧?那也太无耻了。 正常人绝对干不出这种事儿。 但……周景帝算是个正常人吗? 一颗心才放下半截就又迟疑了,挂在半空飘忽不定的。 一方面觉得这事儿实在离大谱,一会儿却又感觉,以这糟老头儿如今的昏庸程度再干出点多离谱的事仿佛也都不那么离谱了。 “什么姑娘家的玩意儿?”周景帝皱眉,也亏只是昏庸还没真蠢到那个份儿上,急道:“今儿在外头不曾有人给你送银子?” 单若泱愣住了,看着他那一脸急切的表情,忽然就福至心灵。 “是父皇派人去暗示他们的?今儿也是父皇向外透露了我的行踪,让他们来‘请安’?”说到最后,已经难掩咬牙切齿的意味了。 周景帝倒也光棍儿得很,无比利索地直接就认下了,道:“朕仔细想了想,你是大周朝的福星,更是天下百姓的救星,与寻常公主自是不同的,若出嫁连座公主府都没有未免太过委屈,是以朕想了个法子……” “那些富商个个家财万贯富得流油,但凡随口暗示两句,他们就会主动捧着金山银山来求着你收下。如此一来不仅可以为你建造一座奢华公主府,还能有余力稍稍充裕国库,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借钱的人都不敢如此理直气壮,他这抢钱的人倒是能耐了。 单若泱简直被他这无耻程度给惊掉了下巴,硬是呆了好半天没能找回言语。 那头周景帝还在追问呢,“依着朕对那些人的了解,他们应当不会蠢笨到领悟不到其中含义才对,怎么你竟不曾收到?” “收到了。”然而还不等他高兴,单若泱就面无表情地吐出了后半截,“又被儿臣退回了。” “你说什么?”周景帝懵了,“你为何要退回?” “无功不受禄罢了。人家的银子再多那也是人家努力挣回来的,与旁人有何关系?今儿儿臣若是理所应当伸手要了,又与那些仗势欺人搜刮民脂民膏的权贵子弟、贪官污吏有何区别?” “儿臣自是想要公主府,那是儿臣身为公主应得的。没有公主府出嫁固然难免遭人耻笑,可若是这公主府得儿臣伸手跟人家讨要众筹得来,那还不如没有,真到了那个地步……”单若泱不屑地冷笑起来,“再高贵的身份再光鲜的外衣也难以遮掩那副丑陋的乞丐嘴脸。” 周景帝的脸都绿了,“你……你在骂朕?” “儿臣不敢,儿臣不过是在自嘲罢了,父皇想多了。”单若泱摆出一脸诧异无辜的表情,总之问就是不承认。 “你……”周景帝气恼得直哆嗦,略显狼狈地辩解道:“你当朕愿意跟人伸手要?朕那也是没法子。” “朕想给你最好的,想叫你风风光光出嫁,奈何国库空虚无力承担,故而才只好出此下策,你倒是清高!况且国库何其重要你身为公主如何不知?” “届时洪涝了干旱了地龙翻身了,朕拿什么去救百姓?今儿胡人上门来烧杀抢掠,明儿倭寇又祸乱沿海……朕又要拿什么去应对?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凡打仗必得烧钱!” “朕是一国之君,江山社稷天下百姓都是朕难以推卸的责任!你身为公主可以清高可以视钱财如粪土,但是朕不行!” 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慷慨激昂,说得是正义凛然舍生忘死。 若是刚到这个世界那会儿,单若泱指不定真能被他给糊弄住了,但如今嘛……呵,呸! “既然父皇这么说了,那儿臣少不得要跟您掰扯一二,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父皇宽恕。”似模似样地对着他福了福身,单若泱就扬起头来,面无表情眼冒火光。 说句心里话,对于皇权这东西她还是有些畏惧的,是以这么长时间以来也一直在努力装聋作哑,尽量“安分守己”。 除了上回企图利用她增收赋税一事实在太过荒唐,她忍不住站出来一回,余者任凭这个狗皇帝如何作妖——拿所谓仙丹当糖豆儿吃也好,纵着那些妖道肆意妄为以致朝堂一片混乱也罢,又或是拿国库当自个儿的私库肆意挥霍享乐……这些她都只装作看不见。 不是不知其中利害,却到底还是“自私”二字占据了上风。 面对皇权,她选择明哲保身,清净安稳的当一个公主就好。 可眼下种种却叫她顿感腻味。 狗皇帝太狗,她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其一关于公主府,据我所知父皇多年来的私人花费所用其实也都是从国库中支取的,甚至时常还会扒拉国库充盈自己的私库,是以如今国库空虚不假,父皇的私库却必然十分可观。倘若父皇当真心疼儿臣,只需打开私库就可以了,建个几百万的豪华公主府都不成问题,何须可怜巴巴地朝旁人伸手呢?” 周景帝的脸色僵了僵。 “其二关于国库的重要性……还是那句话,只要父皇肯打开私库,暂且支撑几个月想来也不是多大问题,等回头今年的税收入库自然就缓过来了,哪里真就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了?” 话不多,却是一针见血戳破了他那正义凛然的面具。 丁有福默默往角落里缩了缩,企图将自个儿隐身似的。 “那是朕的私库!朕还得留着寻仙问药……” “儿臣以为父皇应当还会继续掏国库的银子去寻仙问药,虽说如今国库已经空虚了。” 被毫不留情打断的周景帝听见这话愈发恼羞成怒,脱口道:“整个大周朝都是朕的,国库自然也是!朕用自己的银子何错之有?你身为公主胆敢冒犯帝王威仪,是为不忠!身为女儿胆敢指责父亲,是为不孝!你……” “要不父皇将我拖出去砍了吧。” “大胆!”周景帝震怒,“你当朕不敢?” 单若泱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站在那儿,仿佛真等着他下令似的。 这下可就尴尬了。 周景帝还真不敢。 一则她预知天灾**的本事实在神秘莫测,瞧着就像是仙家手段,民间传言她是菩萨转世,他又何尝没有怀疑?纵然不是什么神仙菩萨转世,那也必定是被仙人所偏爱看重的,否则这样大的造化怎么没落在旁人身上。 万一他将人砍了,仙人震怒甚至触怒天庭玉帝可如何是好?他可承担不起罪责。 二则他怕死,怕得要死。 他还指着她帮自己逢凶化吉呢,还得指着她修功德好白日飞升呢——如今在他眼里,这个女儿就是一颗行走的仙丹。 他哪敢砍?哪舍得砍? 可话赶话说到这儿,杵在台子上上不去下不来着实怪尴尬的。 无法,他只好给自己的心腹大太监使了个眼色。 丁有福立时会意,舔着笑脸说道:“三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父女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啊?不过只是气性上头拌两句嘴罢了,怎么就犯得着喊打喊杀了呢?公主快给皇上说两句软和话哄哄,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正如他所言,皇帝再怎么尊贵再怎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也没有跟自己的儿女吵一架就要砍人的,真气恼极了的情况下顶多也不过是撸爵圈禁罢了,除非他想做一个嗜血暴君。 单若泱心里明白这一点,仗着反正死不了就行,故意试探了一下他对自己的态度。 结果嘛,正在预料之中。 这人很忌惮她未知的身份来历,也很依赖仰仗她的这份本事。 想也是,吃饭都要太监试毒几回才敢入口的人却能将成分不明的“仙丹”当糖豆儿吃,可见当真是想成仙想疯了的。 既是如此,那她可就不打算继续忍了。 她要开始作了。 心里如是想着,单若泱这会儿也不再犟,顺着丁有福的话福了福身,就算给那位搭了个梯子。 周景帝根本就不满意她这态度,不想就这么下梯子,还想要再说点什么,没等张嘴就被她接下来的话给吸引了注意力。 “父皇既不愿动用自己的私库,充盈国库却又着实刻不容缓……恕儿臣直言,这般明晃晃冲着不相干的人伸手实在是说不过去,父皇何不想想自个儿身边的人?” “据儿臣所知,父皇后宫中嫔妃无数,其中不少都来自于豪门勋贵之家,个顶个的门第显赫,家中财富数不胜数。与其叫那些个纨绔子弟拿着去挥霍享乐,还不如用来充盈国库为君分忧、解天下万民于困境,父皇以为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声音轻柔甜美,带着股难以言喻的诱惑,瞬间就叫周景帝动了心。 只他还勉强要点脸,“到底是朕的嫔妃,叫朕跟女人伸手要钱不合适吧?朕的脸面往哪儿搁?” 打着她的旗号去跟那些富商要钱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脸面问题呢? 合着她就不要脸了? 单若泱暗暗白了一眼,面上仍一派恭谨,笑道:“何须父皇张口伸手呢?父皇只需适当给出一点暗示,还怕嫔妃们不理解啊?到时候自会有人捧着银子争先恐后来送给您的。” 这倒也不难。 后宫嫔妃平日为了争宠什么花样都能使得出来,只需叫她们知晓自个儿的奉献与宠爱息息相关,她们自会抢着来。 如此一来既保住了他的私库,又不会短了仙丹。 接连两个搞钱计划都被迫胎死腹中的周景帝此时的确心动极了,可隐隐却又总觉得仿佛哪里不太对劲。 然而不等他顺着深想下去,他的好女儿又开口了。 “父皇……今儿儿臣算不算是帮了父皇一个大忙?” 勉强算是吧,若忽略她先前气死人的言行。 周景帝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单若泱立即打蛇随棍上,嗔道:“那儿臣跟父皇讨要一点赏赐不过分吧?父皇方才自个儿也都说了,叫儿臣连公主府都没有就这么出嫁多委屈啊?眼下摆在父皇面前的大难题既是解决了,那儿臣的公主府是否也该接着盖了呢?” “儿臣不要国库的银子盖,就想要父皇开私库替儿臣盖这府邸。” 先前周景帝说国库没银子不盖公主府了,她当时没说什么就接受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就是因为那是国库。 国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本也不该将皇子公主的花销强加在国库上,奈何出了周景帝这么一个奇葩。 如今既是这人上赶着来作妖,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手痒痒,想伸进私库里掏掏。 毫不意外,周景帝选择拒绝,“你若当真想要,待朕弄到银子再给你盖。” “父皇!”单若泱眼泪汪汪地跺脚,“这些年儿臣不得父皇看重,被兄弟姐妹欺负不说,就连奴才都敢看不起儿臣,如今……儿臣就想叫兄弟姐妹、满朝文武乃至全天下的百姓都知晓父皇是何等宠爱儿臣看重儿臣!” “儿臣就只这么一个要求父皇难道都不愿满足吗?这段时日的宠爱难道都是假的吗?父皇……”单若泱一脸伤心地看着他,委屈哽咽道:“父皇若不肯答应儿臣,儿臣定是不依的。” 怎么个“不依”她倒是没说,但周景帝却想得有些多了,当下不免有些恼怒头疼。 只想着自己已然有了“生财之道”,犹豫再三还是松了口。 单若泱立时破涕为笑,欢天喜地说道:“就知道父皇最好了!” “好了,朕还有政事处理,你退下罢。”周景帝烦闷地挥挥手,将她撵了出去。 有句老话说得好——无欲则刚。 若非心中欲/望太多,以一个帝王的威严、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怎么也不至于被拿捏至此。 如今是真真被掐住了命脉,想挣脱都不知该从何下手,打又打不得,杀……更是不敢杀舍不得杀。 不过这性情倒是更像她母妃当年的模样了。 冤孽。 “皇上,夜深了。” 周景帝想了想,道:“今儿就宿在景福宫罢,去将后宫嫔妃的名册找来。” 嫔妃太多他早就记不清谁是谁了,得先仔细琢磨琢磨哪些是能用上的……这么一想,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又涌上来了。 回到自个儿的寝宫,单若泱就再忍不住抱着被子笑得肚子都抽了。 风铃和无忧两人完全不知她笑成这样究竟是在笑什么,一时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迷茫。 单若泱也无法说出来,总之这个世界除了她自个儿以外,怕是没有人能够领悟到其中精髓所在了。 “公主……”无忧满眼无奈地说道:“快别笑了,再这么笑下去该肚子疼了。” 已经开始疼了。 单若泱揉了揉肚子,接着又揉揉酸涩的腮帮子,好不容易才勉强止住了笑意,不期又想起了她给周景帝挖的那个坑…… 很多事就不能开那个口子,一旦开了,就再也止不住了。 周景帝这些年来为了寻仙问药恨不能砸进去金山银山,又是个沉迷享乐的主儿,早就挥霍不起了。 等将来那些豪门勋贵被掏得肉疼了不愿再支持家中的娘娘以这种方式奉献争宠,那时就是这个坑真正开始发力的时候了。 一个体会过源源不断有人送银子来供他挥霍的人,又怎么能够坦然接受突然的断供? 享受过这种被人无限供养的快乐,他必定会一发不可收拾。 届时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无疑都会极大程度上引起豪门勋贵的不满,甚至他若再将手伸向其他皇亲国戚达官显贵……那乐子可就更大了。 谁都不是傻子,割肉割得疼了自然就该想要反抗了。 加之周景帝这些年来的行事作风早就惹得满朝文武及百姓们怨声载道,差不多也就只缺一个火星子就能引爆了。 她不介意做一回煽风点火的恶人。 这种没有最昏庸只有更无耻的皇帝,还是早点该死死该下台下台吧,再这么让他胡乱折腾下去,大周朝估计能成为有史以来最短命的王朝。 她倒不是对这个王朝有多深的感情,只不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王朝更替必定战火连天尸骨成山,受苦受难的永远都是无辜的平民百姓,能避免尽量还是避免吧。 再者说,大周朝好好的她就还是尊贵的公主,一旦大周朝被周景帝玩儿完了,她的好日子也就该到头了,“前朝余孽”这种身份还是算了吧。 是以,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她愉快地决定送周景帝一程。 希望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妖道也再使使劲儿帮帮忙。 只是,挖坑人单若泱自己也没能料到,这头一个被周景帝盯上的猎物不是旁人,正是大有渊源的贾元春。 说来也是巧了。 早前李贵妃就在盘算着想将贾元春推出来,可奈何周景帝当时摔伤了腿不良于行,一直也就不曾往后宫进,平日宠幸嫔妃都是叫人去景福宫的。 再怎么心急,李贵妃也不可能带着贾元春去景福宫送上龙床,更何况……侍寝都是年轻美人儿的事,压根儿轮不着她去景福宫。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耽搁了下来,急也没法子。 如今好不容易周景帝的腿好了些,自是耐不住要往后宫溜达溜达找点乐子。 贾元春还只当自个儿终于熬出头了,却哪里能想到呢。 第二十七章 三合一 “玉儿呢?”贾母眼巴巴地朝门口看了一眼, 不曾见着期待中的身影,那脸当时就掉了下去, “为何又不曾接到人?” 一旁的贾宝玉亦失望地垂下头颅, 恹恹地靠在老太太的身上不出声,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单只瞧这模样,谁不以为他是对人家姑娘情根深种啊?谁又能看得出来他私下里玩得是多花哨。 王熙凤暗暗翻了个白眼, 面上却是一片叫苦不迭,“林家那边说了, 林妹妹的书本落下太多, 远未达到姑父的期待, 如今整日里都在忙着跟西席读书呢, 打一早天不亮就要起来,一直到天黑才能歇下, 实在不得空啊。” “林妹妹在家的日子竟过得这样苦?”贾宝玉愕然,满脸心疼道:“林姑父怎能这样?林妹妹那样一副娇弱的身子, 这样下去如何受得住啊?早就劝她别走, 偏就不听, 如今瞧瞧我可曾说错了?在哪儿能有在咱们家时过得舒坦松快?” 听他这么一说,王熙凤那白眼儿都险些憋不住要翻到天上去了。 天不亮到天黑自是她胡诌的, 不过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却也是事实, 除了读书以外还要学什么琴棋书画, 安排得满满当当。 叫她看来确是苦哈哈的日子,但她瞧着林妹妹脸上的笑容却是真真儿的, 说起这些功课来就是一股满足感, 可见是打心底喜爱的。 不过不管怎么瞧,那不也都比在贾家时整天围着老太太奉承逗趣儿、陪着他贾宝玉嬉笑玩闹好太多了。 如今这才算是人家姑娘自己的好日子呢。 但很显然,贾宝玉并不这么想, 他就觉得过去与他与姐妹在一起肆意玩乐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故而挽着老太太的手不断央求,“如今林妹妹定是痛苦极了,老祖宗快想想法子救救林妹妹吧,将她接回咱们家来……” 贾母拍了拍他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倒也想啊,奈何女婿的态度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有心想要化解这层矛盾偏见都不知该往哪里使劲儿。 “姑娘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王夫人一脸不赞同,暗含讥讽道:“四书五经合该是男孩儿学的东西,她一个姑娘家识两个字就不错了,还特意请什么西席去教她读书?指望她能去考科举不成?她能学得明白吗?” “有这功夫不如多学学怎么管家,练练针线手艺学着泡泡茶做几样点心,这些才是姑娘家该学的东西呢,等将来找婆家时才能叫人家喜爱。妹夫这么一个大男人果真是不适合养姑娘,哪里能知晓这些呢?该学的不教,不该教的学了一堆,照他这般折腾下去将来林丫头估计都该嫁不出去了。” 一旁的薛姨妈还点点头,似是颇为赞同这话。 这也难怪,王家教女就是这样教的。 见此情形,薛宝钗亦是满心无奈,只暗自庆幸自己的父亲是个有远见明事理的。 贾母淡淡瞟了王夫人一眼,没说什么话,只那浑浊的双眼深处却仿佛隐约闪过一抹鄙夷。 沉默了好一阵,贾母方才叹息,“难不成连一天休息的时候都没有?” 王熙凤讪笑,“我问了,林家人说每隔十天能歇上一天,只是……三公主也与林妹妹约好了,每到休息的时候就一同去外头玩。” 贾母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怎么看起来玉儿与三公主之间的关系竟这样好了? “姑娘家整日闲着没事往外头跑什么?可见这心已经野了。”王夫人又不甘寂寞了,仿佛抓着什么把柄似的,有意无意看看老太太,“还说林家是什么书香世族,最是懂规矩重规矩的人家,可瞧瞧这是怎么教姑娘的?哪有正经人家的姑娘整日跑到大街上撒欢儿的?” 本就心烦意乱的贾母被她叨叨得更是烦不胜烦,当场冷笑回怼,“那些公主们不仅喜欢去大街上撒欢儿,还时常约着一众贵女打马球取乐、跟着圣人下江南上猎场……能干的事儿多了,你有意见?有意见你跟圣人说去。” 王夫人险些没被噎死,一脸的猪肝色却不敢反驳。 正在气氛尴尬之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由远及近。 “老太太大喜!大喜啊!” 只见一婆子跟个炮弹似的冲了进来,咧着嘴角连连喘粗气,神情却极其亢奋,“老太太大喜,咱们家大姑娘当娘娘了!” “你说什么?”王夫人猛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上前两步抓住她的手臂追问,“你说谁当娘娘了?是元春吗?” “正是正是,方才宫里来人报喜,说咱们家娘娘被封为贾嫔,这会儿天使已经出宫门了,还请老爷太太们赶紧准备接旨。” 王夫人先是不敢置信地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一时又哭又笑,“这么多年了,我原还以为没了指望,如今可算是熬出头来,我可怜的元春……苦尽甘来了……” 若在平时,她这般失态早就要被训斥了,不过眼下贾母却也不曾好到哪儿去,流着泪激动得手都哆嗦起来。 身边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的道喜奉承,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欢天喜地与有荣焉的表情,甭提多骄傲了。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今家里头出了一位娘娘,初封就是嫔位,将来生个皇子公主指定还能再往上升一升……她们贾家,再不是普通的勋贵之家了,那可是皇亲国戚! 想到这儿,就连丫头们都不由得扬起了下巴,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这一群欢喜激动的人群之中却独有一个例外。 只见贾宝玉非但丝毫不见喜色,反而一脸恼恨地直跺脚,“这有什么可欢喜的?真当那皇宫是什么好地方不成?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地!更遑论皇上如今都已年过半百,给大姐姐当父亲都绰绰有余,大姐姐当了这个娘娘又能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又究竟还能有几时的好日子过?” “好好一个年轻的姑娘家就这般搭进去一辈子,究竟有什么可欢喜的?这哪里是什么大喜?合该叫大悲才是!” 众人被他这话吓得是面无人色,大惊之下甚至都齐齐失了言语。 恰逢贾政得了消息匆忙赶回,哪像还未进门就听见这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当时那笑便僵在了脸上,大步流星冲进屋里,照着贾宝玉的脸便是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子。 “孽障!”贾政只气得浑身发抖满脸煞白,声音都在颤抖着,“你想做什么?你是想害死咱们全家不成?早知会养出你这么个蠢蛋玩意儿,当年你才出生时我就该掐死你!” 贾宝玉向来是个皮娇肉嫩的,加之盛怒之下的爆发,当时那嘴角都被打出血来。 然而这一次就连贾母都未曾再护着他了。 不是不心疼,实在是那样的话太过骇人听闻了,简直将人吓了个魂飞魄散。 不叫他知晓厉害,一会儿再当着天使的面胡咧咧……只想想那样的画面,贾母就觉得胸闷气短几欲晕厥。 那可就真该大喜变大悲,全家上下大难临头了! 贾宝玉捂着脸吃痛飙出泪来,求救的眼神看向老太太,又看看王夫人,却见无一人帮他,顿时满心惶然不知所措,只得尽量往老太太身边缩了缩,企图躲避。 到底还是心疼,贾母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教训也教训过了,先就这样罢。一会儿天使就该到了,香案摆好不曾?赶紧都随我出门去。” 顿了顿,又拉着贾宝玉语重心长地说道:“可不敢再胡言乱语了,叫旁人听见会招来祸端的,届时不仅是宫里你大姐姐要遭殃,咱们全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得落难啊。” 贾宝玉只胡乱点头,默默垂泪不语,也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走在后面的薛宝钗看着他这般模样愣神许久,最终还是暗暗摇头。 她知晓他是真心疼元春。 比起家里其他所有人——哪怕包括身为母亲的王夫人在内,只有他对待元春的感情是纯粹无暇的,只有他不在意什么权势富贵什么攀龙附凤,而满满都是怜惜心疼,恨不能将人抢回家来。 这样一颗赤子之心放在哪儿都是难能可贵的存在,但很多事经不住往深了去想。 生而为人,什么样的身份就有什么样的责任。 哪怕她身为一个姑娘家都知晓要努力护住家族延续荣耀,兄长不顶事,她就自己豁出去汲汲营营,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甘心任由家族没落。 而贾宝玉生在国公府,自幼备受家族宠爱,一应吃穿用度无不精细顶好,走出去亦是响当当的一号贵公子,人人阿谀奉承吹捧忍让……全然就是一个从不识人间疾苦的人上人。 这一切都是从何而来?左不过是“荣国府”这个名头。 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托“荣国府”的福,到头来却只一句“国贼禄蠹、须眉浊物”便抛开一切责任做起了潇洒贵公子,只安安心心吃喝享乐。 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多,可说一千道一万,却也不过是自私自利罢了。 但凡家中男儿能够指望得上,这一家子人也就不必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姑娘身上了,正儿八经的青云之路不比裙带关系光荣得多? 细想之下贾元春与她薛宝钗何其相似? 家中男儿没点子用处,便只能她们这些女孩儿接过这份责任咬着牙拼命往上爬了。 如此这般想明白之后,再回过头去看贾宝玉的那些怜惜心疼,未免就觉得实在心情复杂一言难尽。 用一个或许不是那么恰当的比喻,就跟猫哭耗子似的。 真要是那般怜惜家中姐妹那就该好好上进才是,否则贾元春之后其余三春也绝跑不了为家族牺牲的命运。 这人,自私自利都藏在了那份天真无邪之下,实则骨子里就是个毫无责任感毫无担当之人。 再说什么性情温柔待姑娘们如何体贴爱护……薛宝钗就觉得更好笑了。 都说她宝姑娘为人和善,待谁都亲亲热热和和气气的,从不见与谁红脸争执,性子实在好得很。 怎么可能呢?她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当真没有一点脾气跟谁都能处得来? 之所以能够做到八面玲珑,说穿了也不过是谁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罢了,既是毫不在意,又哪里来的那么多情绪那么多计较。 从这方面来说,贾宝玉同她也是一样的人——多情的本质就是无情。 连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优点也不算是优点了。 薛宝钗默默收回了视线,不动声色地随着众人前往迎接圣旨。 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明过。 无需再犹豫,贾宝玉绝非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良人。 薛宝钗是个果决的性子,下定决心之后就再不迟疑,回到梨香院关起门来立即就与她母亲说了,“‘金玉良缘’一事就此作罢,若姨妈再提起来母亲只寻个由头糊弄过去吧。” 先前老太太说要准备为贾宝玉聘娶林黛玉,王夫人当时嘴上没敢多说什么,可哪有不急的道理呢,转头就找了薛姨妈商议。 姐妹两个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老半天,最终打上了“金玉良缘”的主意,意欲散布消息先传开了再说。 这会儿薛宝钗就开始庆幸了,得亏当时她心里头就对贾宝玉这人犹豫不决,故而才借口名声不好暂且按下,若不然眼下想要全身而退还真不容易。 薛姨妈闻言却是愣住了,“为何就不提了?你是怕旁人说闲话对你的名声有影响?可旁的咱们暂时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老太太那是一心相中林家丫头。” “母亲误会了。”薛宝钗摇摇头,轻声道:“我不过是看不上那个人罢了,从前他就并非我心目中所期盼的人物,而今接触愈多便愈发看透了。” 薛姨妈懵了。 在她看来,贾宝玉模样生得极好,性情又温柔体贴,还是荣国府最受宠最尊贵的宝二爷,顶顶尊贵的身份,如今亲姐姐成了嫔妃就更荣耀显赫了。 如此完美的一个夫婿人选自然是姑娘们争抢的对象,以他们薛家的身份也很难再碰着第二个这样的了,不牢牢抓紧还等什么? 怎么好好的她家闺女却说看不上了呢? 对于这样的不解,薛宝钗只好颇为无奈的将自己内心里对贾宝玉这个人的看法简单说了一遍。 而后道:“母亲若心疼我就依了我吧,我虽不敢自负绝顶聪明,可这点看人的眼光却还是有的,任凭旁人觉着他千好万好,在我看来他却绝非良缘。” “母亲也不必担心我的未来,总归如今我年纪还小,不急着一时半会儿的,还有的是时间筹谋打算,谁又敢说未来不会有更好的出路呢?又何必急吼吼的将我与他绑在一块儿?若将来当真有更好的选择,便是后悔也都来不及了。” “这倒也是。”薛姨妈耳根子软的毛病又犯了,才觉得贾宝玉是世间难寻第二人呢,这会儿就迟疑着点了头,道:“那……我先想法子拖着将你姨妈安抚住?等过个三两年若实在没有更好的,好歹也还有个退路。” 薛宝钗对此倒也没什么意见,能答应别急着绑成一团就行了。 “唉,你可是会给我找事儿干,你姨妈若知晓我糊弄她……”只这么想想,薛姨妈的脸色就白了白,满心纠结忧虑道:“那你如今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上哪儿去寻个更好的呢?要不你还是听我一句劝,甭管你觉得宝玉怎么怎么不好,可好歹咱们两家是亲戚,他那性子也绝不会欺负你,总归日子不会差到哪儿去。” “母亲不必再劝。” 贾家全族欢天喜地地摆起了三日流水宴,出手豪气广邀宾客,戏班子铿铿锵锵咿咿呀呀热闹极了,尽显得意张扬。 京城内不少达官显贵虽觉得贾家人此般言行过于轻狂,私底下怎么笑话“小人得志”也好,却谁也不会摆在明面上,纵是人未到,好歹也打发管家送了份礼去。 一时进进出出收礼无数,竟也显出几分煊赫来。 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了。 国公爷一走,这个家便黯淡冷清多了,如今可算是有了复兴的希望。 是夜,贾母坐在房间里头一时长吁短叹一时又笑颜逐开,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气儿也涨了不少。 “对了,今儿林家还是不曾来?” 鸳鸯略显尴尬地点点头,轻声道:“林管家送了礼来……老太太莫多想,等姑爷得空就带着林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你不必糊弄我,我还不曾老糊涂了。”贾母黑着脸冷笑道:“他是当官去了,又不是被皇上送去挖盐矿了,哪里真就忙到这份田地上了?平日里我也勉强不跟他计较什么了,这样的好日子却还是三请四催百般推辞,可见心里当真是没了我这个岳母,没了贾家这门亲戚!” “还有玉儿……”话到此处,贾母气恨的脸上不由流露出伤心的神色,喃喃道:“往常在我跟前时我是真真拿她当宝贝疙瘩护着宠着,与宝玉相较也没差什么,如今她倒好,一转头竟连我这外祖母都再不看一眼了,当真是个心狠的。” 这话说的鸳鸯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事实上她心里又何尝没有埋怨呢呢? 几个晚辈里头除了宝玉就属林家那位姑娘最得老太太宠爱,便连亲生的孙女都比不上她的分量,却哪想这人一走,却连看都不回来看老太太一眼了。 说她是个心狠的,哪里就说错了呢。 然而,彼时的林家却也不复往常温馨和睦。 又一次小心翼翼提出想去看看老太太被拒绝后,林黛玉终是忍不住红了双眼,头一回连礼仪都未能维持住,当场转身就跑了。 “玉儿!”没两步,林如海就又停下了脚步,满心烦闷无奈。 追上去怎么哄怎么解释呢? 老太太正满心盘算着想找机会将玉儿和那凤凰蛋绑在一块儿——虽说他也不愿相信老太太可能会算计玉儿,但是身为一个父亲他却坚决不能容许一丝一毫的意外发生,所以还是尽量隔开罢。 但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多好的法子。 “老太太到底是玉儿的嫡亲外祖母,我也不好一直就这么拦着不让见,可我又还能怎么着呢?将老太太的打算告诉玉儿,我还怕那傻丫头自个儿乐颠颠呢,没得反倒是将小姑娘家那点朦胧的心思勾了出来。” “瞒着不说吧,玉儿又根本不能理解我的做法……你说说,可叫我该如何是好?这家事怎么反倒比朝廷政事还折磨人呢?”至少处理政事时他可从未有过束手无策的感觉。 林如海只觉自个儿愁得头都快秃了,身后的林管家也是满心无措。 小姑娘不懂其中内情,惦记疼爱自己的外祖母、想常去看看老人家那是一片孝心,并没有什么错。 做父亲的生怕自己的女儿懵懂无知被算计、故而百般阻拦,那是拳拳爱女之心,也没有什么错。 谁都没有错,偏这才是最叫人头疼的。 “叫丫头们多劝着些,别叫姑娘哭坏了身子,实在不行……过几日休沐我亲自带她去看看老太太罢。” 不出林如海所料,林黛玉这会儿的确是哭得不能自已。 倒也不是说有多少伤心委屈非想哭,实际上她心里只有满满的茫然不知所措,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情绪,眼泪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流个不停。 “父亲究竟为何连老太太都不准我见了……” 雪雁又上哪儿知道答案去呢,憋了半晌只好支支吾吾安慰道:“总归老爷不会害了姑娘。” “这还用你说?”林黛玉没好气地瞅了她一眼,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瘪着嘴闷闷道:“可我就是不理解,父亲究竟是在想什么?这里头指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反正问了父亲也不会告诉她。 想到这儿,小姑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儿都气鼓了,就跟那煮开的汤圆似的,软乎乎糯叽叽的,瞧着就叫人按捺不住想来上一口。 素来乖巧听话的小姑娘这回是真的生气了,竟难得任性耍了脾气,帕子一甩哼哼道:“明儿我不要上课了,我要去宫里找三公主!” 头疼不已的林如海怕是打死也不会想得到,他还没成亲呢,他的宝贝女儿就已经无师自通领悟到了一个新技能——遇事就找公主告状! 翌日一早他前脚才去衙门点卯,后脚他的宝贝女儿就坐上马车奔着皇宫去了。 单若泱不喜欢每回总打发人去“召见”,索性就跟皇后要了块牌子给小姑娘,想进宫时就能进,倘若万一遇着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也不至于耽搁了。 不过她自个儿却也是万万不曾想到,这块牌子头一回的用处竟是“告状”,告的还正是她的未婚夫大人。 嗯……苦主是她的继女。 真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等着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哭诉完,她自个儿倒是先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闷闷道:“公主别嫌我絮叨,我就是这段日子憋着太难受了,也不知能跟谁说说……” 熟识的姐妹也就只有外祖母家的那几个,除此之外再无旁人了,真遇着事儿了,才发现自己竟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况且,三公主这么聪明这么厉害,说不定还能给她出出主意呢? 单若泱摸了摸她的头,忽而问道:“你心里生气吗?” 林黛玉摇摇头,“我知晓不论是何缘故,父亲总归是为我好。” 道理都明白,生气也说不上,可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憋得慌。 她自己说不上来那是为何,但单若泱大概心里有数了——明明事关自身,可偏偏却又将她排除在外,仿佛她什么都不必知道,只要乖乖听话就好了。 即使明事理知晓父亲是为她好,指定不会害了她,心里却仍难免有情绪。 单若泱这会儿也拿不准林如海究竟是太过大男子主义习惯了一言堂还是其他缘由,沉默一阵,思忖道:“过两日你父亲休沐,本宫去你家见他一面。” 小姑娘的问题得解决,这样强行拦着也不是个法子,再者她也想试探一下林如海这个人。 若当真是见鬼的大男子主义,那他这辈子就甭想踏进公主府一步了,凑不到一处过日子,婚礼结束就赶紧麻溜儿回自己家去罢。 此时的林黛玉全然不知她的三公主殿下心里究竟产生了何等危险的想法,还只傻呵呵乐呢。 休沐这日,林如海还特意起了个大早,准备带女儿去一趟荣国府。 谁想才用完早饭,门房就来报,“三公主来了!” 林如海一愣,看向女儿,“今儿三公主约了你?” “不曾。”林黛玉莫名就觉得有些心虚,头都没敢抬起来。 “老爷,三公主说她在书房等您。” 这意思是有事儿特意找他来了? 林如海顿时心神一凛,起身快步朝外书房走去。 身后,林黛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有些担心了,“公主不会打父亲吧?”她连六公主的嘴巴子都敢打,或许……应当……也敢打父亲……吧? 全不知亲闺女稀里糊涂给挖了个坑的林如海一脚踏进书房就看见那位公主殿下面无表情地坐着喝茶,见他来了也不过撩了撩眼皮子,神色冷淡。 敏锐察觉到不对的林如海当即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微臣见过三公主。” “林大人请坐。”单若泱姿态优雅地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沫子,轻呷一口,淡淡道:“本宫听说……” 一如既往是她的节奏,从不兜圈子,见面就开门见山。 说完前因之后,单若泱接着说道:“这原本是林大人的家事,本宫这会儿插手似乎太早了些,只不过玉儿既是求助无门找到本宫的头上,本宫也委实不好干看着小姑娘哭哭啼啼,恰好本宫也的确有些好奇其中缘由。” “当然了,林大人若觉得不方便也大可以不说。” “……”这当真是一个选择题吗? 林如海看着她那一脸“本宫讲道理不欺负人”的表情,忽而无奈地笑了笑。 “公主心疼玉儿,微臣高兴还来不及呢,公主原也不是外人,况且……不瞒公主说,最近微臣也正愁得很,若非不敢事事叨扰公主,当真是想请公主来帮着参谋参谋也好,毕竟微臣实在是不大懂得该如何与小姑娘交流。” 闻言,单若泱倒也理解地点点头。 这些男人平日里连同性别的儿子都不定知道该如何交流沟通,就更别说对着小姑娘了。 顿了顿,林如海也不曾多隐瞒什么,那些不好与年仅八岁的女儿直说的腌臜事儿他这会儿也都如实说了。 他方才所言也并非什么漂亮的场面话,既是赐婚圣旨都有了,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一家人,哪里又还有什么“家丑不可外扬”。 况且这个未婚妻的到来虽在预料之外,但既然走到这一步,他自然也是想好好过日子。 如此,那就更该坦诚些了。 想来不止是林黛玉一肚子心事憋得慌,他这段时日也是憋得够呛,这会儿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没完了。 直到茶都喝进去两碗,他这才算是说完了,叹了口气说道:“微臣实在是害怕啊……偏这样的事儿又如何能与玉儿明说呢?只能暂且这般稀里糊涂挡一时是一时。” 所以说并非是什么大男子主义一言堂惯了? 单若泱暗暗松了口气,冷淡的眉眼瞬间也柔和了下来。 出乎预料的,她直接就反问了一句,“为何不能叫玉儿知晓?” 林如海愣住了,下意识就回道:“玉儿还小……” “八岁是还小,那十岁呢?十三五岁呢?无论她长到多大,在你心里她始终都只是个孩子,恨不能一辈子将她放在羽翼之下仔细护着才好,但很显然这不过只是妄想罢了。” “她迟早有一天会飞出去,你也一定会先一步离她而去,怎么也不可能护得了她一辈子,如今你将她护得越是天真懵懂,将来她便越是可能摔得头破血流。” 林如海沉默了,脑海中忽然就想起来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今日这桩事,既然你也说想叫本宫参谋参谋支支招儿,那本宫就简单说说自个儿的想法,你且随意听听就罢。” “俗话说堵不如疏,叫本宫来看就该让玉儿从你身后走出来,让她亲自去好好看看听听。孩子是小,却又不是傻子,老太太若只真心待她好那自然最好不过,但凡有点什么算计……感情一旦变了味儿,谁也不见得有她自个儿感受最清晰。” “再说那个贾宝玉,本宫也是有所耳闻的,皮囊一等一的好,又兼一副好性情,相处下来小姑娘有点朦朦胧胧的心思再正常不过。如今你是知晓他根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可就算你肯与玉儿明说,那也不过是听说来的,或许会失望或许会质疑,却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更直观。” 这么做或许是比较残忍一些,可她觉得,还是得自己一层一层去扒开那层光鲜的表象、亲眼看见了内里的**不堪,小姑娘才能真正死心死得彻底。 一旦小姑娘对贾宝玉那个凤凰蛋本人死心断情了,那任凭贾家那位老太太如何舌灿莲花也绝无可能,至于软的不行硬算计? 她暂时不想去质疑一个外祖母的心,倘若万一真有那么一日,她也自然会护着小姑娘,不过估摸着林如海就要先暴怒了。 而有过这样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将来小姑娘也绝不会再这般天真懵懂,再轻易被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男人给哄骗了去。 响鼓需得重锤敲。 拖泥带水磨磨唧唧反受其乱。 不过说是简单说说自个儿的想法,她就当真只是说出来而已,并未再去说服规劝,只任由他自行斟酌。 单若泱捧着茶碗倒是优哉游哉,对面的林如海却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思想斗争。 过了许久,他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咬牙,“公主所言不错,反倒是微臣想岔了,往后……微臣再不拦着玉儿前往荣国府,只叫她自个儿去看罢。” 当然了,荣国府如今在他看来就与虎狼窝无异,再怎么说得痛快他也还是不放心的,下定决心的同时他心里已经有了内应人选——贾琏王熙凤两口子。 好端端的王熙凤突然跟他告密图的究竟是什么?无外乎那点利益罢了,他又不是给不起。 那些需要真才实干、一个弄不好就要命的位子自是不能胡来,但底下那些混混日子就能过去的位子随意挑一个塞进去,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知会一声的事儿,甚至根本无需抬抬手。 先前佯装不知,一方面是瞧不上贾琏那副浪荡性子,一方面也是不屑于弄这些手段。 但如今为了自己的女儿,他愿意谋私一回。 有那两口子看着,他也无需太担心玉儿去荣国府会遭算计受欺负,若是有可能,他还希望那两口子能引着玉儿尽早看清贾宝玉的真面目。 傻孩子一日不死心,他这个做父亲的就一日不得安心。 单若泱并不知这个老父亲心里已经谋算起来了,该说的事儿说完了,她便起身告辞,“本宫去后院看看玉儿就走,林大人且先忙着,不必送。” 彼时,林黛玉也正在后院焦心着呢。 远远儿的看见那抹红色娇艳的身影,她便登时眼睛一亮,扑上前去脱口而出,“公主可曾打了父亲?” ? 单若泱的脑海里缓缓打出来一个问号。 “本宫打你父亲做什么?再说你父亲可是朝廷命官,本宫便是公主也不能随意打他。” 自知失言的小姑娘讪讪吐舌,捂脸瓮声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公主可是连六公主都敢打的人,是以……” “是以你怕本宫一生气也将你父亲给打了?”单若泱猛地敲了敲她的脑壳,一脸哭笑不得。 小姑娘哭哭啼啼跑进宫跟她说心事,她还以为这是拿她当作可靠的知心姐姐的缘故呢,合着闹半天她在小姑娘心里的形象竟是个凶神? 可真真是没处说理儿去了。 “没良心的丫头,亏本宫还特意跑这一趟,为了你可是跟你父亲好一通唇枪舌战,只说得本宫嘴皮子都干了。” 林黛玉立时会意,故作一副讨好的模样,笑道:“公主的大恩大德臣女无以为报,只得亲手奉茶一碗还请公主笑纳。”说着便拉了她进屋内。 单若泱也不过是故意这么说说罢了,在书房喝茶喝得她都快赶上个水饱了,这会儿也不过只沾了沾唇便罢。 “对了,方才本宫听你父亲说,最近正想托关系寻个嬷嬷教教你规矩,如此本宫就将无忧暂且留给你可好?无忧虽年轻却胜在性子稳重,又是打小就在宫里长大的,教教你规矩不成问题。” 林黛玉哪里知晓找嬷嬷这事儿是真是假,听见这话也不曾多想,只有些迟疑,“可是她们两个是公主身边最得用的人……” “不碍事,本宫身边人手尽够的。” 于是林黛玉也就不再推辞,笑着接受了,“如此就谢过公主殿下割爱了。”边说着,还似模似样地行了一礼。 “鬼灵精。”单若泱戳了戳她的脸蛋儿,起身对无忧说道:“一会儿本宫打发人给你送些行李出来,日后林姑娘这边你多费些心,不可仗着本宫胡作非为。” 无忧知晓她话中的意思,当即表示道:“公主且放心,奴婢定不负公主所托。” “成,那本宫就先回了。” 送走她没一会儿,林如海就打发人来喊出门了。 冷不丁看见无忧跟在林黛玉身后,一时间还有些诧异。 还不待他询问,无忧就福身道:“公主说了,不过是学点规矩,有奴婢教教也就尽够了,倒不必再费心寻什么嬷嬷。” 林如海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一时心中说不清的暖意流动。 在他为女儿费心谋算时,却不想还有个人竟也不谋而合,在悄悄为玉儿保驾护航…… 第二十八章 三合一 “三公主, 皇上正在找您呢。” 才回到宫里,景福宫的太监就找上来了。 屁股还没来得及挨一下椅子,单若泱只好立即又出门去了。 这回周景帝找她为的是什么, 她心里也有数。 毕竟是打着狠狠坑一笔的主意, 公主府的建造上她的要求自然是规制内的尽可能奢华, 比先前的规划还要更令人瞠目结舌。 工部那边给出的预算可谓极其惊人,估计周景帝是心疼死了。 不过找她能有什么用呢?反正她永远也学不会勤俭持家, 更何况, 谁让那糟老头儿敢拿她的名声出去捞钱,不出点血这事儿没完。 单若泱冷哼了一声,脸上看着是挺着急忙慌的,可实际上走起路来却是慢条斯理。 等好不容易到了景福殿门口, 就听见里头闹得挺欢。 “父皇前脚才说不给盖公主府,谁想要就自个儿想法子去, 为何一转头却独独给她盖上了?难道只有她是大周朝尊贵的公主,我就是路边捡来的不成?父皇你太偏心了!” 单若水一脸气急败坏的表情,又恼恨又嫉妒又委屈, 忍不住红了眼哭喊道:“明明父皇说我才是您最宠爱的女儿, 为何突然之间就变了?父皇宁可自己掏私库也要给她盖公主府,却对我的窘境冷眼旁观漠不关心, 怎么可以这样?父皇怎么可以如此区别对待!” “若大家都是一样的倒也罢了,如今这般情形我死也不会甘心!不盖就都不要盖, 若要盖那便要给我也盖一座一样的, 否则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周景帝本就被那笔堪称天价的预算给刺激得眼前发黑,这会儿被她这么一闹,愈发是气得脑仁儿生疼。 “放肆!”摁了摁额头上乱蹦的青筋,周景帝忍无可忍怒道:“上回朕未与你计较, 今日你又跑来威胁朕?朕当真是将你宠坏了!” “朕是一国之君,做什么还要你同意不成?轮得到你来质问朕威胁朕?简直胆大包天!还有,朕是君,你在朕的面前一口一个我我我成何体统?这么大的人了连规矩礼仪都不曾学会?朕倒要去找你母妃来好好问问她了!” 单若水愕然,“明明是父皇说在你心里咱们就是平凡的父女而非君臣,准许我不必恪守规矩……” 周景帝噎住了。 仔细扒拉记忆回想了一下,隐约仿佛的确是有这么回事儿? 一时间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不过……他给出这样一份恩典那是一片慈父之心,做女儿的却打蛇随棍上当真抛了规矩尊卑那分明是不孝。 根本就不配他这般恩典! 永远不会有错的帝王立即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理由,顿时就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站在制高点上将人狠狠一通训斥,最后又说道:“往后在朕的面前不许再如此放肆,多学学你其他兄弟姐妹。” 门外听了一耳朵的单若泱不由一挑眉,嘴角勾起一抹颇为讽刺的弧度。 瞧瞧,这就是一个帝王的所谓宠爱。 对着亲生女儿都是这般说翻脸就翻脸,何况是后宫嫔妃呢? 人家一时兴起不过随口一说,谁要是真把这份宠爱当了真,那可真真是要倒大霉的。 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这帝王若能靠得住……那母猪不仅会上树,都能上天自由翱翔了。 当年李贵妃该不会是难产了,以至于单若水在肚子里憋的太久脑子缺氧,才变成这样一个聪明蛋吧? 带着这样的怀疑,单若泱示意小太监通传了一声。 才一进门,一道异常火热的视线就落在了身上,感觉像是要将她点着了一般。 抬头望去,就见单若水正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她,本就圆溜溜的眼珠子愈发大得吓人,恍惚间都能看见里头燃烧的火焰似的。 目光对视的瞬间,单若水就如同触发了什么战斗警报,整个人瞬间炸开了浑身的刺,看着她的眼神就好似在看什么血海深仇的敌人。 单若泱对此却只云淡风轻地勾了勾嘴角,而后就移开了视线,“儿臣见过父皇。” 周景帝对着她也没什么好气儿,黑着脸将桌子上的那张纸扔了下来,“这是工部呈上来的预算,为何比先前多出来两百万?” 公主们的府邸大多在百八十万左右,顶多也不会超过一百多万,这都已经算得上是极其豪华了。 先前单若水预想中的公主府也差不多就是这个价,她都已经非常满意了,眼下一听这话登时下巴都快脱臼了。 “多出来两百万?也就是说总价三百多万?那得是什么样的公主府?你莫不是打算睡在金山上?” 睡在金山上?若是她本身的家庭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无论是父母还是姐姐都会宠着她纵着她,不过如今嘛……这个老爹可不太行,既小气又穷酸。 单若泱忍不住撇撇嘴,捡起来那张纸扫了一眼。 密密麻麻全是钱钱钱,大到木头石料小到室内的一点装饰物样样皆是顶级货色,与其说是公主府,倒不如说这就是个实打实的吞金兽。 还没看完呢,单若水就上前将那张纸抢了过去。 打眼一瞧就忍不住惊呼出声,“你这也太奢华了吧?几个公主府加起来都赶不上你这个!”转头又对着周景帝说道:“父皇,你可不能纵容她这般奢靡之风,有这钱都够至少盖两座公主府了!” 最后这句话显然暴露出了她的真实想法。 周景帝都懒得搭理她,一个割肉割得都快疼死他了,还能再搭上一个? 做梦。 “你先退下,这里没有你什么事儿。” “父皇?她都敢想三百多万的公主府,我怎么就不能要求一个了?没有公主府,难道父皇想叫我出嫁住在驸马家中吗?哪有这样的?皇家的尊严脸面都被丢干净了,我也会被人耻笑一辈子的!” “那你就别嫁了!”周景帝烦不胜烦,索性叫了太监来,“将六公主‘请’出去。” “父皇!” 然而任凭单若水有多不可思议多不情愿,却也还是被太监连拖带拽地“请”了出去。 站在门口愣了好半晌,一阵略带凉意的风吹来,这才陡然惊醒。 看见周围那么多奴才杵着,一时只觉得脸上都烧得慌,拔腿就跑了。 看那方向,显然是奔着华阳宫去的。 殿内,周景帝不满地说道:“莫说大周朝,便是古往今来也没哪个公主府花费如此惊人,将来顶着这样一个奢靡成性的名声对你有什么好?朕以为,按先前的打算就行了,你上头那两个姐姐的公主府还不如那个呢,已经算是顶好的独一份了。” “可是那并不符合儿臣的审美,当时不过是碍于国库的缘故才不敢奢求太多,只得勉强接受了,如今既是父皇掏私库给儿臣建府,那儿臣又何须再委屈自个儿呢?父皇说好要弥补儿臣,要叫全天下都知晓您对儿臣的偏爱疼宠,那自然得跟其他姐妹拉开距离,否则哪里体现得出来呢?父皇怎的就变卦了。” 单若泱噘嘴嘟嘟囔囔,又一脸委曲求全地说道:“不过既然父皇说这样太过奢靡,那儿臣还是勉强委屈一下好了……可以更改一些东西缩减开支,但是不能太寒酸了,顶多……顶多缩减五十万!” 缩减了五十万那也还有两百多近三百万呢。 周景帝自是不肯应的,按照他的预想,给点恩宠不是不行,但比正常的公主府多花费个二三十万也就顶天了。 他倒是很想直接下命令,就像对待单若水那般,奈何不能。 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女俩就在景福殿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各退一步——上限两百万封顶。 这个结果虽说仍觉得很肉疼,但想到最初的三百多万……周景帝竟得到了一丝诡异的安慰满足,突然觉得两百万仿佛也并不很难接受了。 单若泱一脸闷闷不乐地离开,心里头却是早已乐开了花儿。 掏私库给她盖公主府本就是被迫的,周景帝心里指定不痛快,卡一卡预算可太正常不过了。 索性她就将预算拔高到一个惊人的程度,给他足够的施展空间去折腾,好歹让人心理上舒坦一点不是。 如今这两百万的预算她是很满意的,足够得到一座她想要的豪华府邸了。 “七弟?”单若泱停下了脚步,笑道:“你这是来找父皇的?” 单子玦却摇摇头,“方才去长乐宫,奴才说姐姐被父皇叫走了,我不耐烦在屋里等索性溜达过来接姐姐一程。” “大早上你竟这样闲?找我何事?走罢,边走边说。” “能不闲吗。”少年忽的轻笑了一声,讥诮味儿十足。 他们的那位父皇是生怕儿子抢了他的权利,便是给长大的儿子们都安排了差事却也从不许掌握真正的实权,正经要事到不了他们手里,能处理的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东西。 乐意那么消磨精力就在衙门里呆着,若不耐烦溜达开了也完全不碍事,根本就是混日子罢了。 “罢了,不说这个。”单子玦扫了眼周围,揭过了这个敏感的话题,“我听说今儿一早姐姐就去了林府?” 单若泱就点了点头,“有点事儿找林大人。” 多余的却再没了。 单子玦眉心微蹙,沉默了一阵,突然问道:“姐姐当真想嫁给林如海?”不待回答,他又接着说道:“以姐姐如今在父皇跟前的地位,倘若姐姐不愿接受这门婚事,父皇怕也不敢过分强求。” 纵是不能收回圣旨自打嘴巴,可但凡有心,法子也总多得是。 单若泱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一时微微怔了怔,“怎么瞧着你仿佛对这门婚事意见极大呢?” “那是自然。”单子玦亦毫不掩饰,抿了抿唇,冷声道:“林如海根本就配不上姐姐!” “哦?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那些世家公子还是豪门勋贵?”在她看来,这些人还真就未必比林如海强。 林如海唯一可以称为短板的地方就是丧妻带娃,但干净的生活作风和简单至极的家族环境却足以弥补这一点所谓的短板。 世家大族豪门勋贵几乎全都是堪称庞大的家族,人际关系极其复杂,又牵扯着各方面的利益纠葛,哪怕她身为公主轻易无人敢招惹,可利字当头谁又能真正做到独善其身呢。 找一个那样的夫家可没有多少清净日子好过,真就还不如林如海这个丧妻带娃的。 原以为这个弟弟是对林如海有意见,却哪想他那是对所有人都看不上,直接一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配得上姐姐”给她弄得无言以对了。 得嘞,这就是个姐控。 单若泱无奈地拍拍他的头,调侃道:“按照你这想法,姐姐我这辈子可只能孤独终老了。” “有我在,姐姐怎会孤独终老?姐姐便是不嫁人也没什么,不愿住在宫里那等我自己开了府姐姐就搬去一起住,我能养得起姐姐,也能陪着姐姐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咱们姐弟二人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像小时候那样依偎作伴到终老不好吗?” 看着少年那一脸认真的表情,单若泱渐渐就笑不出来了,心里生起阵阵狐疑——姐控到这个份儿上,这孩子该不会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吧? 想到这儿,她一时间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单子玦失望地垂下了眼帘,沉声道:“今早请安时母后提出来要给我寻王妃了。” “寻王妃?也是,翻过年去你也十七岁了。”恰好到了长乐宫,进屋后就耐不住好奇问道:“母后可曾有什么人选?” 单子玦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的,“母后看中了丞相家的小女儿。” “……”胃口还挺大。 丞相乃百官之长,仅次于帝王的一号实权人物,于朝堂之中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今的那位丞相大人是个桃李满天下的大儒,不仅在朝堂之上人脉关系极其强大,在民间亦是极受读书人敬仰的存在。 倘若当年单子鸿适婚时丞相有个女儿,又或者今时今日丞相还有个儿子等着娶妻……李贵妃早就要下手了。 卢探花背后的范阳卢氏固然是千年的世家,于读书人之中地位极其超然,但却也架不住他们家族在此之前已经低调了太久,于朝堂之中的势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两相对比,显然丞相能够带来的利益才更大。 毫不夸张地说,得了丞相的支持简直就是得了半个朝堂。 皇后想要支持单子玦上位,自是要为他谋算,但这胃口却未免过于大了些,也不怕噎死撑死。 一个宫女生的皇子罢了,又不得帝王宠爱,丞相凭什么能乐意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他? 再者说,便是丞相答应了,其他人能高高兴兴点头? 首先要跳脚的就是李贵妃一脉,余下还有几位皇子谁能说都是老实巴交没点想法的?但凡有,那就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迎娶丞相家的千金。 其次,周景帝恐怕也得警惕上了。 这份野心实在昭然若揭。 皇后……太心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着急也不行啊。 单子玦的生母只是个小宫女,背后没有母族支撑,起点就比旁人差了一大截。 皇后纵然有心,可自己的家族近些年却也走了下坡路,能够给予的帮助实在不算多,在李贵妃的武安侯府面前是根本不够看的。 两个人绑在一起都没有几分实力,眼下唯一能指靠些的还只有她这个姐姐及准姐夫林如海。 如此一来,这妻族自然是重中之重,不来点猛的当真是没有多少竞争力。 但单若泱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选择不太明智,“可能性太低,风险太大,不如退而求其次,徐徐图之。” “母后看起来很坚决。”单子玦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只是他在皇后面前哪里有什么话语权呢。 便是企图通过他登上太后娘娘的宝座,皇后从始至终也不曾真正看得起他过。 这个世界上只有姐姐才是唯一一个真心待他之人。 少年黝黑的双眸静静盯着面前的少女,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却仿佛暗藏旋涡,深不见底。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被周景帝毫不留情地撵出门后,单若水就哭着奔向了她的母妃。 小嘴儿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似的狠狠批判了一顿单若泱的奢靡无度,又埋怨了一通她那偏心眼儿的父皇,而后抽噎道:“父皇眼看反正是指望不上了,如今我就只剩下母妃了,无论如何母妃都一定要帮我,我才不要那么丢脸!” 儿媳妇还在旁边杵着,李贵妃只觉得怪丢人的,轻斥一声,“快别胡闹了,整天咋咋呼呼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你是本宫的女儿,你丢人难道本宫就不丢人吗?可本宫又有什么法子帮你?” “母妃没有法子就想法子啊!再不济找她也总能凑些吧?”单若水指着旁边的亲嫂子一脸理所当然,冷笑道:“反正我不管,你们若是没法子给我盖出来一座公主府,我就当真不嫁了,谁愿意嫁谁嫁去!总归我是父皇亲生的,父皇也不会真砍了我。” 这一招儿是无法威胁到周景帝,但很显然却拿捏住了李贵妃和三皇子妃。 毕竟她的这位夫君人选可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为的就是增加三皇子的筹码,如何能容许她乱来? 深深了解她秉性的婆媳两人谁也不敢将她这话当作耳旁风,顿时那脸色齐刷刷都绿了。 李贵妃头一回感觉到了后悔,早知会将女儿养成这般任性骄纵无所顾忌,她真不该一次又一次毫无底线地纵容宠溺。 如今可好,晚了。 “六公主……”三皇子妃强忍着怒意,却还不等她话说完,那位任性的主儿就不客气地打断了。 “总之这就是我的意思,你们自个儿合计去罢!”说罢就颠儿了,从头到尾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未曾给到三皇子妃。 “母妃!”三皇子妃只气得两眼发黑,咬牙切齿道:“难道母妃就任由她这般胡闹?” 李贵妃撩了撩眼皮子,轻描淡写道:“难道你有法子?若你有什么好法子就尽管使出来也成,本宫必定不拦着你。” 三皇子妃被噎了个脸红脖子粗。 骂又骂不听,打又打不得,讲道理那更是纯属浪费口舌……犯起蠢来那就是一根筋的玩意儿,谁能有法子对付这么个顾头不顾腚的蠢蛋? “没法子是吧?没法子就老老实实掏银子罢。”李贵妃揉了揉太阳穴,叹道:“本宫手里能动的银子约莫有十万,她外祖父支持个二十万应当也就顶天了,再多,家里那几房人就该闹腾了。” “这么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三十万,依着她那性子,府邸没个百来万她怕是看不上眼,你看看……余下的恐怕就只能指望你了。” 三皇子妃怒极反笑,“合着依母妃这意思,竟是要儿臣给这个公主府出大头?张嘴就是百八十万的要,亏母妃能开得了这个口,不知情的还只当我会生金子呢!” “你何必说得这样难听?百八十万对你来说并非很难。”李贵妃有些羞恼,又觉得自己身为婆婆的尊严受到了冒犯,语气愈发严厉起来,“六儿是你妹妹,跟你夫君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你们做兄嫂的不帮衬她还能指望谁?今日既能不悌,他日怕是也敢不孝了!” “况且此事还关系到你自个儿的夫君、关系到你自个儿的将来,轻重缓急你心里头没个掂量不成?眼界放长远一些,别一天天就知道盯着那点子黄白之物,没个出息!” “得了,母妃大可不必给儿臣扣这一堆的帽子,便是说破了天去也没有人会指摘儿臣一句不是,谁家也没有小姑子要新房却只可着嫂子敲骨吸髓的。看在她唤儿臣一声嫂子的份儿上、看在三皇子与儿臣夫妻一场的份儿上,儿臣可以拿十万两出来,多余一个铜板也没有。” “母妃身为亲生母亲也不过只拿十万,儿臣这个做嫂子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母妃若能想着法子给她凑齐这笔银子那自然是好,若没法子也甭想着拿三皇子的要紧事儿来胁迫我,总归我是个不能生的,他如今也再不近我的身,这日后……” “日后便是真叫他走了运又如何?我这皇子妃的位子都不定还能坐到几时呢,真等到那一天只怕我也没那个命,我又跟着费什么劲啊?给他人作嫁衣裳不成?笑话。” 说罢,三皇子妃便站起身来,掸了掸裙子,笑道:“儿臣这就先告退了,回头打发丫头将银票给您送来。” 身后,李贵妃脸色骤变。 “她说的是真的?三皇子当真许久不与她亲近了?” “这……底下的人传进来的消息是如此。” “难怪她是愈发阴阳怪气肆意妄为了。”她原还奇怪呢,贾元春已经成了皇上的嫔,按理说先前的误会应当是解除了才是,结果这个儿媳妇却仍旧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合着根子在这儿呢。 男人总也不近身,搁谁心里都得犯嘀咕。 鸿儿究竟是在闹什么? 李贵妃眉头紧锁,眼里闪过一抹心疼,咬着牙根儿低声吩咐道:“传个话给三皇子,叫他老实些别胡闹,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还差这最后一哆嗦不成?千万要稳住。” “娘娘,贾嫔娘娘来了。” “贾嫔?本宫记得荣国府也是赫赫有名的豪门勋贵之家吧?” …… 若从前有人跟她说,有朝一日她会为了银钱而发愁,那贾元春是打死不带信的。 谁能想到她堂堂荣国府的大姑娘也当真会有今日呢? “六公主的公主府与娘娘有哪门子关系?还一张嘴就要二十万,这也太欺负人了!”才一回到房里,抱琴就已忍不住抱怨起来,“咱们府上虽不差钱,可也万没有这样到处给人撒钱的道理啊,这是拿娘娘当冤大头宰呢?” 贾元春就幽幽瞟了她一眼,暗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想起这两日夜里皇上状似无意叹息国库空虚的那些话,她这脑仁儿就突突的。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规矩。 没有哪个帝王会闲着没事儿跟后宫嫔妃提及任何朝堂之事,再是宠爱也不可能。 而今皇上冷不丁跟她提起国库,还不止一次……她可不会天真地以为真就只是随口一叹。 闲话家常呢? 虽然或许十分离谱,但她觉得,自己应当还不至于连这点弦外之音都领会不到——皇上分明是在跟她要钱呢。 装傻充愣必然是行不通的,除非做好了失宠的准备。 她苦熬这么多年才好不容易熬出头来,屁股都还没坐稳呢,怎能失宠? 给是一定要给,可给多少呢? 给得少了又怕皇上不高兴,到头来割了肉还讨不着个好,得不偿失。 多给些吧,家里也不定能支持得上,毕竟荣国府又不只有他们二房。 谁曾想这边还没等她纠结出个结果来,李贵妃竟突然又金口一开就要二十万。 她简直都忍不住要怀疑这帝妃二人是不是合谋坑她来的了,一个两个都拿她当钱庄呢? 旁人攀上皇上那家里多多少少也能沾点光,再不济也还能时不时得些赏赐,她倒好,除了个位份什么也没捞着不说,反倒还要给皇上倒贴。 给皇上倒贴勉强忍忍也就罢了,却还要被其他娘娘勒索呢。 这辈子就再没见过混得似她这般惨不忍睹的嫔妃。 越想,贾元春就越是觉得自己活得简直像个天大的笑话,一时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汩汩流淌。 “娘娘别哭啊,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咱们告诉皇上算了。” 皇上?皇上也等着拿钱呢! 贾元春哭得愈发伤心了,可除了哭却也再别无他法。 “你打发个人明日回家一趟,就说我这边有急用,叫家里先支取二十……二十五万吧。” “二十五万?”抱琴倒吸一口冷气,“娘娘难道当真要如她所愿啊?这也太多了,家里未必能给啊,大老爷必定是要闹翻天的。” 贾元春摇摇头。 她顶多也就只能给李贵妃五万罢了,否则皇上那边可就没法儿交代了。 李贵妃固然可怕,却还是扒紧皇上更重要。 “你记着交代一句,到家里只私下里与老太太和太太说就成了,避着些大房。就说这笔银子关系到我的前程,叫老太太和太太务必想法子凑齐了。” “前程”二字一出来,贾母和王夫人两个到底还是咬咬牙给凑出来了。 不仅贾母悄悄掏了私房银子,王夫人这些年捞的现银也掏出来有一半之多,而后还又从薛姨妈那儿“借”了五万,好歹算是给了个交代。 不是不想从公中支取,只一来公中这些年下来早就没什么银子能用了,紧巴巴的连每个月的例银都要往后压一压。 二来如今管着公中的是王熙凤,若要从公中下手必然绕不开她,到时候大房指定得闹,二十五万两对于任何一户人家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 是以再怎么不情愿也没法子,掏出那样一大笔银子之后王夫人愣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肉疼心疼浑身疼。 而宫里头只拿到五万两的李贵妃自是不满意的,可任凭她怎么威逼利诱,贾元春也只默默流泪哭穷,只道实在是没法子了。 无法,李贵妃只好作罢,暗地里没少给她小鞋穿。 这里凑一点那里凑一点,到头来拢共也才不过凑到不足五十万,盖个公主府勉强都还差了足足一半呢。 具体又是打哪儿想的法子也没人知晓,总之也没差几天,单若泱就惊奇地发现自己府邸隔壁的那块地皮也跟着继续施工了。 眼珠子一转,她就悄悄对着自己身旁的小姑娘耳语一句,“回去告诉你父亲,有空多琢磨琢磨那边……”手指了指隔壁,“少说大几十万的银子呢,不定是哪儿来的。” 许是头回被“委以重任”,小姑娘一时兴奋得脸都红了,连连点头,“公主放心,我省的了。” “走罢,这会儿忙着盖房子到处尘土飞扬的,看一眼就得了。” 二人坐上马车朝着东城而去。 直到再看不见那块地,林黛玉这才放下帘子,“这进度快倒是快,可公主府毕竟工程巨大,能赶得上婚期吗?” “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只要肯花费,工人总是不缺的,又是两班倒,一天十二个时辰夜以继日,片刻不带耽误的。 这个时候一切用料又都是纯天然无污染,前脚盖完后脚立马就能入住,省时的很。 “前段时日给你的那些话本可曾都看完了?”见小姑娘红着脸点头,单若泱就笑了,“看完之后有何感想?” 林黛玉拧眉思索片刻,如实答道:“有趣,却也无趣。”见其作出一副洗耳恭听之姿,她便接着说道:“那些话本大多写的是那穷书生与富家小姐的故事,原本素不相识、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不过偶然之间一次擦肩而过,便如同一眼万年般……” 一见倾心、两情相悦,为了奔向彼此不惜与世间万物为敌,拼劲全力跨越一切障碍也要厮守终生。 这样的感情多纯粹多激烈啊?唯美而又令人感动。 可这也不过是乍看之下的感受罢了,看得多了,却渐渐琢磨着有些不对味儿了。 翻翻那些话本,每一本里头的男女主人公无不都是一副顶顶好的相貌。 为何无一例外皆是如此?倘若是相貌平凡甚至丑陋之人,还会一见钟情吗? 若不会,那这一见钟情又钟的是哪门子的情? 当忍不住开始质疑这一点时,再回过头去看那些故事也就再不觉得有什么好感人的了。 “所谓一见钟情不过就是见色起意,实在无趣得很。” 单若泱倒是有些诧异她的关注点竟在这一层,若是换作这个时代的其他“正常”姑娘,最先注意到的“不对”之处恐怕应是礼教才对。 毕竟这些话本讲的都是穷书生和富家千金的故事,什么忤逆父母、出走私奔那都是惯常行为,于世俗眼光来看的确堪称离经叛道。 偏小姑娘的关注点并不在此。 单若泱喝了口茶,不由又多瞧了她两眼,对这姑娘的性情隐隐有了些更清晰的认知,也仿佛能够理解为何她与贾宝玉能够相互吸引了。 这两个人,打内里就是那叛逆的主儿,对于那些封建礼教颇有些嗤之以鼻,骨子里其实是向往自由的人。 这种性子单若泱倒是挺喜欢的,但让她有些犯嘀咕的是——从小姑娘的关注点来看,她对于“情”之一字仿佛看得很重要。 生性浪漫,热烈而又极致纯粹。 难怪原著里会落到那样一个结局,这种性子但凡碰上个渣男可不就完犊子了。 “公主?”见她沉默不语,只盯着自个儿出神,林黛玉不免心中忐忑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我哪里说错了?” 单若泱摇摇头,笑道:“倒也不能说这世上绝不存在所谓的一见钟情,只不过绝大多数仍是俗人罢了,既是俗人就难逃一个‘俗’字。” 顿了顿,略微低沉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牵引魔力,“向往那美好事物是人之本性,陡然间遇见一个皮囊极好的人会被吸引实在太正常不过了,越是这个时候才更要冷静,别稀里糊涂被‘本能’迷惑便误以为那就是爱情。” 林黛玉不禁就想起了自己与宝玉的相识,初次见面便觉得莫名熟悉,仿佛与旁人皆不同。 可那当真不是被皮囊所吸引吗?就如同那些话本里的男女主人公一样。 如愿看到她陷入纠结思索,单若泱却一点儿也没有忽悠小孩子的负罪感。 她虽不曾刻意去跟小姑娘聊起过贾宝玉这个人,但从这些侧面种种了解来看,她觉得小姑娘对那个凤凰蛋的滤镜应是挺强大的。 或许是所谓的前世因果,也或许是皮囊所惑就先入为主好感倍增,总之林黛玉看待贾宝玉其实与贾家那些人并没有太大区别,皆自带滤镜。 既是想要她自个儿去扒了贾宝玉光鲜的皮囊亲自仔细看看内里,那这层滤镜可就万万不能要了。 碎不了不着急,至少叫她先对自己产生质疑,引着她主动去探索挖掘皮囊之下的真相。 想到这儿,单若泱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捧着茶碗莫名惆怅。 前世今生两辈子都没嫁过人呢,这会儿倒是先为教孩子愁秃了脑袋。 马车不急不缓来到酒楼前停下。 才一下来,却不料正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三哥?”单若泱诧异地看着对方,赫然正是三皇子单子鸿。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对方眼睛里仿佛快速闪过一抹慌张。 还不待多想,就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林妹妹!” 循声望去,一个浑身艳红的身影正从对面的马车上钻出来,脚还没站稳呢,就眼睛一亮冲着小姑娘奔来了。 “宝玉?”林黛玉愕然。 她不认识单子鸿,但能被三公主喊一声“三哥”的还能有谁? 她实在是想不通,宝玉怎么会跟三皇子相识,还一道儿出来用饭,这关系想来也是挺亲近了,可她却从未听宝玉提起过。 思及此,再加上方才马车上单若泱的蓄意引导忽悠,她这心里头顿时就有些不是味儿了。 以为无话不说的人,其实并非如此。 “贾宝玉?”单若泱多瞧了他两眼,一挑眉,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可这笑容落在单子鸿的眼里却无端端变了味儿似的,那脸色肉眼可见的绷了起来,好半晌才强挤出一抹笑容,“没成想竟在此处遇见了三妹妹,倒是巧了。” 单若泱又不是瞎子,这么明显的紧张不自然哪里还能看不出来?一时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 又瞟了眼看着她目光呆滞的贾宝玉,嘴角一翘,道:“可不是巧了吗?既是彼此都相识,那不如咱们一同吃个饭吧。” 第二十九章 三合一 也就是最开始猝不及防之下慌了那么一瞬, 等冷静下来之后单子鸿也就淡定了。 又不是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两个男子上酒楼吃个饭而已,有何问题? 再者说, 姑娘家能知道点什么。 这么一想, 单子鸿就更加淡然自若了。 一顿饭下来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对着单若泱也处处照顾得十分妥帖, 全然不似他妹妹那般, 回回一看见人就张牙舞爪地往前冲。 若就只从这顿饭来说的话,单若泱的感受还算可以, 唯独有一道始终不容忽视的目光着实令人生恼。 贾宝玉这人从小就有个毛病——喜爱美人儿。 还是个奶娃娃不会说话时就知道要挑人了,凡在年老的嬷嬷怀里必定闹腾, 只有在年轻漂亮的俏丫鬟抱着时方才能乖巧下来, 不吵不闹乐乐呵呵的,似是好带得很。 逐渐长大之后,这毛病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愈演愈烈,无论男女但凡相貌姣好之人他便总耐不住想要上前结交一番才好。 眼下冷不丁碰见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 惊艳愣神之余他却反倒自惭形秽不敢冒犯了。 “你怎么了?”林黛玉见他突然失魂落魄,便悄悄杵了他一下。 贾宝玉叹息,“只惊觉我竟成了那泥猪癞狗。”不等细问,他又接着说道:“倘若早早见过三公主,那时我便不会与你说那样的话了, 反倒还惹恼了你。” “哦?这话是怎么说的?”林黛玉很是好奇,“只见过一面你就能看出旁人内里了?我竟不知你何时还会看面相了呢。” “三公主这般仙人之姿, 怎么会有坏心思呢。” 看他那一脸理所应当的神情,林黛玉突然就哑了。 然而贾宝玉却丝毫未曾察觉,他的一双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大美人儿呢, 嘴里感叹道:“难怪任凭旁人如何说你都不肯听,这道三公主是好人,若早见一面我也不必那般为你担心了,只可惜……好好的姑娘为何偏要嫁人呢?” “但凡女孩儿,未曾嫁人时皆是那无价的宝珠,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嫁人之后却顿失光彩,成了那死珠子,待再老谢就变成那死鱼眼珠子了,可惜可叹。” “……” 林黛玉仿佛是头一回认识他,只觉陌生极了。 先前他还口口声声喊着没有哪个继母能真心待继子女,叫她小心三公主的坏心思。 而今不过是一面之缘,未有交谈更无甚了解,他偏就改了口,认为三公主定是个好人。 理由简直荒谬至极,竟仅仅只是因为三公主生了一副天人之姿。 至今时今日,她才真真是知道了“以貌取人”这四个字如何书写。 回想当年初见之时,他上前便亲亲热热地喊妹妹,只道这个妹妹面善得很,处处爱护体贴……或许,也不过只是因为她这副皮囊生得好罢。 但凡生得普通些甚至丑陋些,只怕又是另一番际遇。 正如贾府内,凡年轻貌美的俏丫鬟便总能叫他温柔相待,姐姐妹妹喊得甚是亲热,从不耍什么主子威风。 人人只道这位宝二爷性情实在温柔和善,可仿佛大伙儿都忘了他是如何对待那些嬷嬷的。 倒也说不上什么苛待,却也是将嫌恶都写在了脸上。 不论人品性情,似乎他的世界里只有美丑之分。 原来,她以为的不俗之人其实再是俗气不过。 刹那间,意外相遇的惊喜消失殆尽,一阵乏味、迷茫涌上心头。 再看贾宝玉时不知怎的人好似就清明了许多,似有一只手悄然揭开了笼罩于眼前的那一层朦朦胧胧的纱。 单若泱绝不会料到自己的忽悠这么快就产生效果了,若知晓了,怕是少不得要好好感谢一下贾宝玉——这是知晓她教孩子不易,上赶着来送呢。 “贾公子为何总盯着本宫看?莫不是本宫的脸上长出花儿来了?”看两眼就得了吧,一直这么盯着看着实烦得很,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尤其想到贾宝玉这人男女皆可的秉性……哪怕他的眼神本身并不肮脏下流,却也不免叫她感到浑身不适。 也不知贾宝玉究竟是听不出这话里暗藏的不悦还是怎么着,听她这么说竟还红着脸回道:“姐姐比世间任何花儿都好看,正所谓秀靥艳比花娇……” “宝玉!”林黛玉惊怒交加,“不可冒犯公主!” 贾宝玉一脸茫然,不知自己怎么就是冒犯了。 单若泱缓缓收敛起浅淡的笑意,眼神冰冷,“听闻贾家宝二爷见着谁都是姐姐妹妹叫得亲热,说起话来那小嘴儿就跟抹了蜜似的,今儿可算是叫本宫见识到了。” “念在你年纪尚幼、又是玉儿表兄的份儿上,此次本宫便姑且不与你计较,若再敢对着本宫油嘴滑舌以下犯上……你那位薛家表兄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脑海中霎时就浮现出了薛蟠那被打得面目全非口吐血沫的凄惨模样。 贾宝玉的小脸儿瞬间就变得惨白一片。 单子鸿黑着脸,怒道:“来人,将贾公子送回荣国府,问问贾家那位老爷究竟是如何教儿子的!” 这回连林黛玉的脸都发白了。 以她对那位二舅舅的了解,宝玉此次指定是少不得一顿皮肉之苦了。 虽担心,但她却也不曾开口与三公主求情。 三公主顾着她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已是高抬贵手,若不然以三公主的脾气早就该将冒犯之人暴打一顿了。 人家真心待她处处顾着她,她这时若还跳出来求情,那岂不成白眼儿狼了? 况且宝玉这性子也实在是……若能叫他知晓些厉害也好,省得哪天再冒犯到哪位贵人头上,届时就远非他老子的一顿打能够善了的。 如此这般一番思忖间,贾宝玉已然被带了出去。 单子鸿这才又转过头来,亲自倒了两杯茶,道:“人是为兄带来的,为兄便姑且以茶代酒敬三妹妹一杯,还望三妹妹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罢便一饮而尽。 “嘴长在他身上,与三哥有何关系。”单若泱笑得很是善解人意,喝罢茶后,又状似随口好奇道:“我恍惚记得那小子如今似还不足十岁吧?三哥怎的还与他交好上了?” 单子鸿心下一突,不动声色道:“倒也谈不上交好,不过是念在他姐姐……贾嫔娘娘与我母妃素有一段情分,我便多关照他两分罢了。” “原来如此。”单若泱恍然大悟,笑着便揭过了这茬儿,仿佛真就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单子鸿哪里能知晓,虽说作为一个正常人,谁也不会看见两个男子一同出行就想入非非,更何况贾宝玉的年纪还那么小呢。 奈何,看过《红楼梦》的单若泱可太知道贾宝玉这号大名鼎鼎的人物了。 不得不怀疑啊。 吃完饭后,单子鸿就率先告辞离去。 一脸温和的笑意在进入马车的瞬间就荡然无存,黑漆漆的透着股难以言说的烦闷。 谁想才回到府邸,就迎面撞上管家带着一人往外走。 “这是何人?” 管家忙回道:“三皇子妃听闻回春堂来了一位新大夫,故而……” 两位主子成亲多年仍旧膝下荒凉这件事可谓是阖府的禁忌,这会儿说起来管家都是满嘴发苦,生怕被迁怒。 果然,单子鸿那张脸当即就掉了下来,铁青一片,周身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森冷气息。 然而低垂着头的众人却谁也不曾看到那一闪即逝的难堪狰狞。 正在气氛凝滞之时,只听他冷笑一声,“早就叫她认命别折腾了,这是拿着本皇子的话当耳旁风呢?折腾这些年又有个什么用了?她就是个没本事的,倒惯会叫人看本皇子的笑话!” “赶紧滚,往后本皇子不想再在府里看见大夫!谁若胆敢再去外头寻医问药,仔细本皇子打断他的腿!” 话落,这门也不进了,转身就又上马车不知去往何处。 荣国府 却说也合该是贾宝玉倒了大霉,今儿好巧不巧正逢贾政闲在家中。 原在书房与清客相谈甚欢,谁想突然之间噩耗从天而降。 乍然得知自家的孽障竟又招惹到三公主和三皇子的头上,贾政只如遭雷击一般,眼前阵阵发黑,险些当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腿都软了。 艰难缓了缓神,便咬牙道:“扶我过去,今日我定要打死那个孽障,省得哪天祸害全家下地狱!” 贾政这回显然是恨极了,直接命人找来一根木棍就撵了过去,而后不待贾宝玉反应,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光是棍子打还犹嫌不够,脚上也不曾耽误,连打带踹毫不留情。 片刻震惊过后,反应过来的众人赶忙纷纷上前劝阻,然而却无一例外皆被贾政的棍棒挥开了。 眼看他这般状若疯癫似的无差别攻击,一时大伙儿也都怕了,不敢再硬上前阻拦,只得在旁言语劝阻。 唯有王夫人见不得亲儿子受苦,哭嚎着就扑了上去,“老爷手下留情啊!你这是想打死宝玉不成?”说着还企图用自己的身子替儿子挡灾。 贾政闻言咬牙切齿道:“我今日就是要打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谁来求情都无用!你速速离去,否则莫怪我不念夫妻情分!” 王夫人哪里肯袖手旁观,只死死抱着儿子不肯撒手,眼看劝说无用,便又哭起了早逝的长子。 “我的珠儿已经被老爷逼死了,难道今日还想要再打死我的宝玉才甘心吗?我这把年纪只剩下这么一条命根子,老爷不如连我一同打死罢了,好叫我们母子三个在地下团聚,再碍不着老爷的眼!” 若说贾宝玉这个儿子仿佛是前世的孽债,他怎么看都看不顺眼,那长子贾珠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真真是疼在了心尖儿上。 只奈何长子英年早逝,叫他体会了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当真是铭心刻骨,是这辈子都无法抚平之伤痛。 暴怒之中闻得此言,贾政挥舞棍棒的动作便顿住了,脚下不禁一踉跄,眼中似有悲恸闪过。 正在王夫人满心欢喜以为这一招儿又有了作用之时,棍棒却又如雨点一般再次落下,直打得母子二人哀嚎连连。 “我都不敢奢求这个孽障能有珠儿一半的本事,只求他乖觉些也罢,偏就连如此简单的愿望都成了妄想,竟养出这样一个愚不可及口无遮拦成日惹是生非的孽障来!” “今日得罪了这个,明日得罪了那个,眼下还叫贵人发怒到家中来,岂知他是又干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蠢事!这哪里是我的儿子?分明是我的祖宗,是我的债主,这是追着讨债来了啊!” 越说,贾政便越是恨上心头。 明明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眼下挥舞起棍棒来却是虎虎生威,一下一下结结实实落在皮肉之上发出的闷响和母子二人凄厉的惨叫声足以见得他的力道究竟有多大。 所有人都被他这副模样给吓坏了。 得到消息的贾母拄着拐杖匆忙赶来,正正巧就看见他那满眼猩红的可怖模样,当即亦是吓得一激灵,暗道不好。 也再顾不上劝,当机立断就叫来一众五大三粗的婆子上前去强行拉开。 彼时,贾宝玉已然双目紧闭不省人事,王夫人亦是鼻青脸肿一身狼狈,爬都爬不起来了。 “宝玉……”贾母的手都哆嗦起来了,一时肝胆俱裂,“快请太医!” 罢了又转头看向被婆子们治服的贾政,拎起拐杖就朝他身上一顿乱砸,哭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狠心的东西?倘若我的宝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贾政也不知究竟冷静下来不曾,只低垂着头闷不吭声。 一阵兵荒马乱之中,太医终于姗姗来迟。 贾宝玉本就是副娇贵身子,这么一通暴打下来五脏六腑都受到了不小的创伤,不时呕出一口血来,将众人吓得是魂飞魄散。 来来回回的太医也不知折腾了多少趟,眼看着伤势恢复良好,偏人却始终昏迷不醒,着实怪异得很。 “贵府不若另请高明罢,许是我学艺不精……”太医叹息一声,斟酌道。 愣了一瞬,王夫人“嗷”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三春以及薛家母女也都不禁垂泪,那些个俏丫头更是捂着嘴嘤嘤嘤哭得伤心极了,恨不能以身代之似的。 贾母强忍着伤心叫人将太医送了出去,又吩咐大房几人,“再去另请几位太医来瞧瞧,京城内有名的大夫也试试,都请来。” 接下来一连好几日,贾家的门槛儿就未曾消停过,众多太医、大夫进进出出没完没了,然而情况却始终不容乐观。 很快,全京城都知道了——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宝贝凤凰蛋不行了! 林黛玉是料想到他怕是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贾政这个亲爹下手竟会如此之狠,听到消息后亦是面无人色腿脚发软。 含着泪前来探望好几回,然而却始终不得好脸。 王夫人对她横眉冷眼指桑骂槐便罢了,连老太太仿佛也恼了她,冷冷淡淡的再无昔日疼宠。 在这个家里老太太就是那风向标,她喜爱谁众人便捧着谁,如今骤然冷了下来,众人便也都立即变了副态度,对着林黛玉再不复热情。 当然了,几位小姐妹都还好,除了史湘云有些恼恨她不愿搭理她以外,便是探春…… “你别怪她,她心里也难受呢。”迎春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帮着妹妹说了句话。 一个在王夫人手底下讨生活的庶女,哪里敢得罪当家主母呢?这个时候也只得跟着主母后头走罢了。 林黛玉理解她的不得已,心下倒也没什么好怨怪的,只是老太太的态度终究还是叫她伤了心,几次过后便不再上门了,只叫姐妹们有什么消息私下告知她一声便罢。 也不知是不曾发现还是顾不上在意,贾母并未有何反应,只日日守在贾宝玉的床前抹眼泪。 不足一个月的功夫,这眼泪都流了好几缸,恨不得眼睛都要哭瞎了。 眼看无论是太医还是民间大夫全都束手无策,甚至渐渐都没人肯上门来了,贾家人真真是急得要疯。 素来没心没肺只沉溺酒色的贾赦都顾不上鬼混了,一拍桌子一咬牙,道:“总不能就这样干看着,不如我去找找高僧道长,许是能有什么法子呢。”说着就拔腿要出门。 谁想贾政却阻拦道:“大可不必如此,这段时日家中为了这个孽障已然折腾得人仰马翻,已算对他仁至义尽了,也不枉缘分一场。如今既是药石无医,可见也是他的命数到了,委实不必强求,尽人事听天命即可。” 众人皆被他这番话给惊到了,无一例外全是满脸的不敢置信。 这可是嫡亲的亲儿子! “老爷!你是疯了吗?”王夫人猛然抬头一声惊呼,尚未来得及拭去的鼻涕就这么挂着,看起来有些滑稽。 然而那头赵姨娘却按捺不住跳了出来,“太太怎么跟老爷说话的?我倒觉得老爷这话说得很是在理,世间万物来去皆有自个儿的缘法,强求不得,何必呢?倒不如叫他安安心心走了也好。” 王夫人闻言大怒,上前就是两个耳光,“下贱坯子老虔婆,缺德冒烟坏进骨子里了!别以为我不知你打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不该你的少惦记,仔细惹恼了我将你们一家子提脚全都发卖了去!” 贾母亦阴沉沉地盯着她。 赵姨娘顿时就缩着不敢吱声儿了。 一旁的探春见此情形不禁暗暗咬唇,眼含热泪心生怨怼。 却并非是怨王夫人,而是怨她那不省心的亲娘。 “赦儿,你快去打听打听,但凡能将宝玉救回来,不拘要多少都给。” 贾政皱眉,“老太太……” “你住口!”贾母颤颤巍巍指着他,恨恨道:“我活了一辈子再没见过你这样狠心的老子,当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冤孽!你最好是盼着我的宝玉能好起来,若不然你就等着给你亲娘披麻戴孝罢!” 此言一出,贾政当即脸色巨变,咬咬牙,沉默着不敢再多说什么。 贾赦这才得以脱身,唤上儿子儿媳一同分头忙活去了。 “真没看出来,咱家这位二老爷还真够狠心的。”才出了门,王熙凤就忍不住感慨。 以往都只当贾政不过是讨厌这个儿子,但从今日这番言论来看,那哪儿是讨厌啊,分明是恨不得没生过、恨不得掐死打死了事。 贾琏咋舌道:“若爷有个儿子,便是捅破了天爷都能将他捧在手心里头当宝贝疙瘩宠着,二老爷……人家那是有俩儿子,死一个也不在意罢了。” 这话听得王熙凤就不高兴了,当下眉梢一吊似笑非笑,“二爷这是点我呢?原是我没本事,没能给二爷生出个儿子来,回头我就正经摆了酒将平儿收房给二爷生儿子去。” “奶奶这就又想多了不是?我哪儿能是这个意思啊,什么儿子什么平儿那都是哪个啊?我只知晓我家奶奶,心里眼里都只有我家奶奶。”贾琏舔着脸赔笑,说的比唱的好听,只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大房这几人倒也算是尽心尽力,来来回回请了好几个和尚道士,具是那京城内稍有名气的。 可也不知究竟是为何,任凭这些大师道长念什么咒作什么法,贾宝玉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若非胸膛还尚有微弱起伏,真就像是死了一样。 “后来呢?死了不曾?你倒是快说啊。” 茶馆里,正听得津津有味的众人急不可耐地催促,纷纷叫那人快别卖关子了。 那人享受够了旁人的注视,这才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哪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呢?人家那位公子当年可是衔玉而生的,听说是有大造化的贵人呢。” “后头说是突然有一僧一道从天而降,进了门直接就从怀里掏出来一颗药丸塞进那贾家公子的嘴里,不过眨眼间昏迷多日的贾公子就醒了,那两人却也不曾要银子要打赏,见人醒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据说不过眼看着三两步的功夫,就再看不见人影了,竟似传说中的缩地成寸……” 众人一片哗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那岂不是仙家手段?凡人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先前我还以为那位贾公子的传言是糊弄人的,如今看来没准儿竟是真的?” “应当是真的,若非大有来头,出了事儿怎么会有仙人赶来相救?” 正在此时,却忽闻一声冷笑。 “他是不是大有来头我不知道,那一僧一道又究竟是不是仙人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救了我全家性命的三公主是菩萨转世,他既敢冒犯三公主,那他就是恶人!” “这倒也是,毕竟三公主是实打实救了咱们的,而那位贾公子如何如何不俗也不过只是他们自家人说的,迄今还从未见他表现出任何奇特之处,反倒听说他偏只爱整日抓着家中俏丫鬟吃人家嘴上的胭脂呢。” “这样的人便是当真有什么来历,那也定是歪门邪道之辈,正经哪位仙人还能投生成这样一个登徒浪子啊。” …… “你怎么样了?看着精神仿佛不错,可是已经大好了?”林黛玉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见他面色红润的样子心下倒是十分惊奇。 贾宝玉笑道:“叫妹妹挂心原是我的不是,如今已好多了,妹妹且放心。” 一旁的晴雯忍不住插嘴道:“林姑娘有所不知,那两位仙人真真是大有神通的,后头问门房竟都说不曾看见他们进门,仿佛真就是凭空从天而降的。他们拿出来的那颗药不定是什么仙丹呢,可见宝玉果真是那来历不凡之人,说不准儿还真是观音菩萨座下的仙童呢。” “竟这般神奇?”林黛玉讶然,松了口气,“既是如此想来你也果真没什么事儿了,只好生静养一段时日便是。” 话音还未落地,就见一个毛毛躁躁的小丫头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宝二爷,秦家公子去了!” 众人一愣,忙不迭追问这“秦家公子”究竟是说的哪个。 “正是先头东府蓉大奶奶的弟弟!” “竟是他?他才多大年纪?跟宝玉差不多大吧?” “是相差不大,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好端端就去了?” “那家当爹的也可怜,年纪那般大了,一儿一女竟都赶着撒手……” 正在众人感叹之时,忽闻“噗”的一声——竟是贾宝玉冷不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众人惊骇万分,慌忙打发人找太医。 然而贾宝玉却擦了擦嘴上的血,无力摆摆手,“不必请了,我没事。”又问那小丫头,“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昏迷前他不过是偶感风寒……难不成一场风寒就这么去了?” 是,却也不是。 原本秦钟染了风寒卧床于家中,谁想当初在馒头庵勾勾搭搭的那个小尼姑智能儿却出逃跑来找他了,他老爹气得是暴跳如雷,将智能儿撵走后便将秦钟狠狠打了一顿。 若仅如此倒也罢了,谁都没有料到他老爹竟是一口气没能缓上来,直接就被气死了去。 秦钟原就染了风寒在病中,而后又被暴打一顿病上加伤,等老父亲这一蹬腿儿,那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觉万分羞愧悔不当初,没两日功夫浑浑噩噩的秦钟便也就咽了气。 听罢,贾宝玉已是泪流满面,伤心不已。 都知道他曾与秦钟一同上贾家家塾,有那么一段时间日日同进同出坐卧一处,甚是相熟亲近,故而见他如此伤心也都觉得正常得很,毕竟他本就是个心肠柔软之人。 一时间众人也都纷纷劝慰,只叫他好好保养自个儿的身子要紧。 唯独知晓一些肮脏事儿的王熙凤和平儿显得有几分讥诮,暗道这哪是哭友人啊,分明是哭小情人儿呢。 “宝玉!” 循声望去,却见王夫人带着人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满脸焦急。 “我的儿,你怎的又吐血了?那是个什么人也值当你如此伤心?你这般作践自个儿的身子,可不是在拿刀子剜我的心吗?” 抹了抹眼泪,又厉色一扫,“不省事的小蹄子,什么样的事也都敢搬弄到宝玉跟前来,拖下去打五十板子发卖了去!” “二太太饶命啊,我再不敢了!” 还不等她磕几个头,周瑞家的就已经打发人将她给扭了出去。 一屋子人竟也没哪个开口说句话。 林黛玉是左看看右瞧瞧,帕子扭得一团糟,在看见贾宝玉低垂着眉眼犹犹豫豫最终也还是没敢吭声时,她这眉心的“川”字就愈发深刻了。 不过这会儿不及多想,想着方才那小丫头她还是于心不忍,犹豫着小声说道:“二太太,那小丫头年纪那般小,又身子骨儿单薄,五十板子下去许会要命的。” “外甥女儿心善,不过家有家规,犯了错就合该受罚。” 一句暗含讽刺的“外甥女儿”便将林黛玉的嘴给彻底堵死了。 她不过是上贾家来的客人罢了,哪有什么资格插手人家的家事。 林黛玉哂笑,又见贾宝玉仍闷不吭声,顿时更觉失望。 “罢了,原是我多嘴多舌。”说罢便起身告辞,不等任何人反应,利索地抬脚就走。 人正要上马车,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姑娘且慢!” 转头一瞧,赫然正是老太太跟前的鸳鸯。 只见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道:“老太太才念着叫我去宝玉那儿寻姑娘呢,姑娘怎的这就要走了?” 言下之意是指责她上门一趟竟都不去给老太太请个安? 林黛玉抿抿嘴唇,神色恹恹地说了句,“老太太既是不愿见我,我又何苦去招老人家嫌呢?没得反叫老太太心里不舒坦。”说罢就上了马车。 前头来了好几回都只拿一张冷脸对着她,若非必要甚至连话都不愿跟她多说一句的。 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心疼宝玉,心里头怨着,但宝玉惹事被他老子打,与她有何关系?怪她不跟三公主和三皇子求情? 好没道理。 如今宝玉转好了,老太太倒是想见她这个外孙女儿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拿她当什么人了。 林黛玉心里也有了气,当下就吩咐车夫走人,再不给鸳鸯巧舌如簧的机会。 从头到尾冷眼旁观这一切的无忧不由暗暗弯了弯嘴角,暗道这哪里还需要旁人蓄意引导啊,这家人自个儿就惯会作的。 尤其是那个除了皮囊之外一无是处的贾宝玉。 鸳鸯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去,愣是吃了一嘴的灰,无法,只好回去如实回禀。 “这丫头是怨上我了,气性愈发大起来。”有了底气,果真是大不相同了。 贾母叹了口气,神色疲惫极了,“罢了,过些日子等她消消气再说罢,明儿先去我库房挑些姑娘家喜爱的小玩意儿给她送去。” “是,老太太也别太着急,林姑娘在您膝下养了两年呢,这情分自是不同的,眼下也不过是小姑娘家一时气性罢了。” “我能不着急吗?眼看着她父亲就要再婚了,届时她与那位三公主日日朝夕相对的……我这段时日冷眼瞧着,那位三公主怕是个心思深沉不好对付的,哄起小姑娘来那是一套一套的,不见这才多少时日,那傻丫头就被哄得找不着北了。” “眼下她心里对我这个外祖母有了隔阂,若不能尽快修复好这层关系,可就叫旁人有趁虚而入挑拨离间的机会了,到时候我还不定能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呢。” “这……” “老太太。”王夫人急匆匆闯了进来,脸色瞧着不大好,进门就说道:“我有要紧事同老太太说。” 贾母会意,打发丫头们都出了门去,独留鸳鸯在身旁。 “说罢,又出了什么事儿。” “是宫里娘娘又打发太监家来了,要……要一万两银子。” “怎么又要银子?”贾母黑了脸,掰着手指头道:“二十五万两之后这又是第几回了?今儿个三五千明儿个一两万,竟是没完没了呢?便是在宫里上下打点开销大些,也远不至于如此啊。” 王夫人也想知道这么多银子究竟都砸哪儿去了,真真是掏得她心肝肺都疼,可偏偏她还不敢不掏。 “前程”二字就跟吊在她面前的胡萝卜似的,回回想要撂挑子却都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巧了,贾母也正是这样的想法。 熬了这么多年眼看才熬出头来,哪里舍得拿这份前程去赌呢。 沉默了许久,贾母到底还是松了口,“不过这好几回下来,我的私房银子也已不剩什么了,这回我顶多再能支持个三千两,若再有下一回,你便不必再来找我了,自个儿想法子去罢。” “老太太!” “你不满意?”贾母冷冷地瞧了她一眼,“我那点私房都是留给宝玉的,今儿你给我掏完了,日后宝玉还剩下什么?”蠢东西。 王夫人愣了一下便没再说什么,拿了银票出门便脚下一转,奔着梨香院去了。 老太太说得没错,娘娘那边要支持,但却也不能为了娘娘掏空家底儿,这些财产合该都是给宝玉留的。 既是如此,就只好从外头想法子弄钱了。 …… 送走王夫人来到女儿房里,薛姨妈就忍不住开始唉声叹气了。 薛宝钗正在做针线,头也没抬问了句,“这回又是多少?” “三万。” “三万?”薛宝钗愕然抬头,拧着眉算了算,“那回五万,今儿个又是三万,期间不时又来了好几趟,加起来估摸着也有个四五万了。” 这么一算大抵就是十二三万出去了,却还不是全部。 在贾家住的这两年明面上他们薛家不曾拿什么钱吃住,可私下里却给了王夫人不少,有她自个儿张嘴“借”的,也有逢年过节他们家借着送礼的名头送出去的,加起来怎么也有个大几万。 “也就是说,咱们在贾家住了两年,都已经扔进去将近二十万了。” 不算不知道,冷不丁这么一算,母女两个皆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薛家是有钱不假,可也经不住这样往无底洞里头扔啊。 “这可怎么是好?”薛姨妈急得眼眶都红了,“咱们家如今进项是愈发少了,那些家底儿是用一点少一点,将来你哥哥娶妻、你出嫁……再照这样下去,这点子家当还不定能挺到那个时候呢。” 听闻此言,薛宝钗亦是满心疲惫无力,看着手里的针线,再一次咬唇暗恨自己为何偏偏托生成了女儿身。 若她是个男儿,她有自信能够接过父亲留下的这份重担,将薛家撑起来。 “不如咱们搬出去住?” 薛宝钗想了想,却摇头,“搬出去有什么用呢?除非咱们不住在京城了,否则也不过是抬脚就上门罢了,左右是躲不过去的。” 可不住在京城又能去哪儿呢?金陵那边的一切早就处理干净了,再回也回不去了。 一时间,母女二人竟相顾无言,透过对方的眼睛,隐约都能看出彼此如出一辙的凄苦无助。 但凡薛蟠能够顶些事,她们也不至于会被王夫人拿捏至此。 “若这个世道女子也能经商做官就好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仿佛也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婚期便已到了眼前。 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单若泱愈发将手炉抱紧了些,忍不住吐槽道:“谁家会选这么个时节成亲的?春暖花开之时不好吗?” 风铃给她倒了被热茶,闻言就笑着安慰道:“公主不必担心,钦天监算好的必定是难得的大好日子,到那一天指定天气晴朗宜嫁娶。” 单若泱接过茶碗慢慢喝着,边暗暗翻了个白眼。 晴不晴朗的,总归是冻死个人。 正在这时,路嬷嬷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皇后娘娘方才叫人送来的,说是准备拨给公主的陪嫁,请公主过目。” 接过来一瞧,上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名,每个人名的后面还清楚地记载了年龄、籍贯、出身等详细信息,事无巨细恨不得连祖宗十八代都扒拉出来了。 不过单若泱的目光落在头一个人名上时就顿住了。 第三十章 三合一 路嬷嬷, 祖籍四川,与乔家人是同乡。 当年兵荒马乱之时,其祖父带着一大家子果断卖身与乔家当了下人。 许是因着一份同乡之情, 又或许因着路家是最早跟随在乔家身边的人, 总之这一大家子在后来的定国公府都是极受重用的。 因此,与乔心竹年龄相仿的路嬷嬷便自然而然被挑选到身边做了侍女,后面进宫时她也跟了进来。 定国公府一脉覆灭、乔心竹自戕之后,当时还是个年轻姑娘的路嬷嬷却也并未另寻其他出路, 又或是再熬个几年等年纪到了出宫嫁人, 而是选择老老实实听从了旧主的嘱托, 留在三公主身边伺候着。 这二十年来甭管日子过得多艰难,路嬷嬷也都从未动摇过,一直就这么守着小主子长大。 甚至宫里不少人私下里都感慨,若非有路嬷嬷这个忠奴这么费尽心力照看着,三公主能不能平安长大都还不好说。 也正是因为这些缘故, 三公主对路嬷嬷是打心眼儿里的依赖信任,哪怕路嬷嬷私下里对她并不似表面那般尊重爱护尽心尽力, 她也从未觉得有任何问题, 反倒满心愧疚。 正是因为路嬷嬷总会与她说,都是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宫里自己才荒废了一生,没有嫁人没有自己的子嗣, 只能挣扎于这深宫之中做一辈子的奴才云云。 打小还屁事不懂的时候耳朵里就都是类似这样的话, 听得多了,那份愧疚也就深深扎根在了幼小的心底。 哪怕路嬷嬷时常会对她阴阳怪气甚至想出各种花招儿来折磨她羞辱她, 三公主也只当对方是常年在宫里憋得很了难免有些左了性子,一面愧疚得稀里哗啦的,一面拿路嬷嬷当作至亲长辈尊敬着。 脑海中的记忆一一浮现出来, 单若泱的心情实在复杂极了。 那个傻姑娘,分明是被这路嬷嬷给洗脑了啊。 “公主?”见她愣了半天不说话,路嬷嬷这心里突然就有些打鼓,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可是对哪个人不满意?” 单若泱看向她,忽而一叹,“不过是突然看见嬷嬷的名字,冷不丁又想起来一些事儿……当年的变故之后就只剩下嬷嬷一人守在本宫身边,这一晃眼竟二十年过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路嬷嬷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疏远不满,却始终不明缘由,心下着急也无可奈何。 眼下听她突然这般感慨,自觉她定然是又回想起了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日子,暗道修复关系的机会来了,当下眼圈儿一红就接了话。 “是啊,一转眼都二十年了,奴婢印象中公主还是个小娃娃呢,却眼瞅着都即将要大婚了……奴婢也老了,再不似年轻时那般性子讨喜手脚利索,只怕是要招了公主的嫌弃,真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话里话外尽透着股委屈的意味。 “嬷嬷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本宫怎么会嫌弃嬷嬷呢?本宫虽未曾见识过母妃当年的盛宠,却想也知道那是何等风光无限,跟前必定是奴仆成群奉承无数,谁想一朝树倒猢狲散,到头来也唯有嬷嬷一人忠心耿耿罢了。” 单若泱状似怨愤将话题又扯了回来,冷笑道:“这么多年本宫也再未见过其他任何一个当年的旧人,估摸着他们早八百年前就想法子出宫过自个儿的好日子去了,哪里还能记得什么璟贵妃什么三公主啊,不过是一群没良心的。” 正努力抹着眼泪的路嬷嬷顿时心里头就咯噔了一下,捏着帕子擦泪的手都突然顿住了。 将这一切反应尽收眼底的单若泱心下一沉,有了些许把握。 据宫里一些老人口中打听到消息来看,那会儿璟贵妃身边应是有一个奶嬷嬷并四个宫女,拢共至少五个心腹。 除去如今的路嬷嬷以外,那剩下四个心腹都哪儿去了? 要说另攀高枝或者出宫养老、嫁人也不是不可能,谁也没规定心腹就一定是能为主子舍生忘死付出一切的,主子死了之后还要为小主子搭上一辈子。 能做到那是情分,做不到也无可指摘。 但令人感到十分惊奇的是,这几个人的去向竟一片空白,名册之上能查到的最后记录齐齐都止步于关雎宫,在那之后就一个字都没了。 旦看眼前这份名单就知晓,宫里当差的奴才打从祖宗十八代都会扒拉出来记载得一清二楚,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每一次的调动都会被一一记录,直到最后出宫或者死亡才能结束。 而既没有出宫也没有死亡、记录却戛然而止的情况也并非没有,相反,还多得很。 几乎都默认死于非命罢了,指不定在宫里哪口枯井沉睡着呢。 按照这个“惯例”来看,那几个人应当是凶多吉少了。 可那又究竟是为何呢?又为何同为心腹的路嬷嬷偏却留了下来,这些年在宫里也都安安稳稳的? 打从查到那几个人都莫名其妙人间蒸发之后,单若泱的心里就落下了深深的怀疑,眼下路嬷嬷这般不自然的反应就更几乎是印证了那些猜测。 心下百转千回,却也不过只是须臾之间罢了。 还不待路嬷嬷多想什么,她就话锋一转,笑道:“罢了,不提那些恼人的。嬷嬷这些年在本宫身边不离不弃尽职尽责,本宫心里都记着呢,着实是辛苦嬷嬷了,待去到公主府后本宫便能自个儿当家做主,届时必定不叫嬷嬷再如此劳累委屈,嬷嬷只管等着享清福就是。” 还全然不知她话中含义的路嬷嬷当即就乐开了花儿,一扫眉间郁气,斜向风铃的眼神儿就透着股不善。 目光又落回到手里的这份名单上——其实也没什么好仔细看的,大几百号人呢,除了目前就在她跟前伺候的这些以外她是一个都不认识,光从这点记载的信息也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单若泱也只大致扫过一眼便罢,“就按着名单吧。” 大婚前一日,全副武装的一千亲兵护送嫁妆前往公主府——准确来说亲兵也算嫁妆之一。 大周朝无论皇子还是公主,但凡大婚自行开府之后都能拥有一千亲兵,可配盔甲带刀,负责巡逻、守卫府邸保护皇子公主的安全。 当然,只能有一千个,再多一个都不行。 原本璟贵妃的嫁妆就已是丰厚至极,如今再加上属于公主的份例嫁妆、帝王和皇后的赏赐,又有宫里各位娘娘的添妆……这一行下来已然远超十里,最前头一抬都已经进了公主府,最后一抬却还尚未踏出长乐宫呢。 毫不夸张地说,仅这样一份嫁妆就足够后人挥霍好几代的了,绝对算得上是古往今来独一份。 围观百姓哪里见识过这阵仗啊,今儿可算是开了回眼界,那下巴从始至终就未能有机会合拢过,眼珠子都瞪直了。 估摸着别说往后几日,便是往后几十年都足够津津乐道的。 是夜,临到头终于也感觉到些许紧张的单若泱突然变得话痨起来,拉着风铃絮絮叨叨个没完,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就是天南地北一顿胡扯,思维之跳跃实在叫人拍马不及。 “公主……不如您早些休息吧?明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准备了,一整天折腾下来必定累人得很,您今儿晚上若不好好休息只怕身子会扛不住。”风铃满脸无奈地劝说道,已经是不知第多少回想念她的无忧姐姐了。 单若泱撇撇嘴,“你就是嫌我烦了。” “哪儿……” “公主,七皇子来了。” “请。” 知晓两位主子定是有话要说,风铃上过茶后便自觉退了出去,守在门口谁也不叫接近。 单子玦坐在椅子上,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却也不知是发起了哪门子的呆,半晌没有吭声。 素日柔和的眉眼显得过分冷冽,黝黑的双眼阴沉沉的,光彩尽失,只余一片死寂。 见此情形,单若泱不由暗叹一声,有些头疼。 若第一回听他提起时她还完全没当回事儿,那这段时日接连几回半真半假的提议也好恳求也罢,都让她不得不正视起来了——这个弟弟的心理当真是有点问题。 他对“三公主”的依赖仿佛已经接近于一种病态的地步,他理想中的未来似乎就是姐弟两个相依为命过一辈子。 这哪里是什么正常“姐控”啊?谁家弟弟也不会对姐姐有这么强烈偏执的占有欲。 “过了今夜姐姐就要嫁人了。”单子玦突然抬起头来看她,执拗的眼神中溢满了乞求之色,“姐姐……别丢下我好不好?” 单若泱眉头微蹙,叹道:“我并未丢下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弟弟,纵是我成亲了也并不影响咱们姐弟之间的感情。况且你也长大了,等将来娶妻生子之后便有了更亲近的人,姐姐并不是你人生中的唯一。” 类似这样的宽慰她先前就说过很多遍了,如今难免感到些许疲惫,神色中也透露了出来。 单子玦猛地站起身来,带着凳子发出刺耳的声音。 门外的风铃被惊着了,慌忙扬声询问。 “无事。” “自从我出生那日起姐姐就在我的身边,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我落地迈出的第一步是姐姐搀扶的,我会写的第一个字是姐姐教的……我人生中的每一个成长阶段甚至是每一天,姐姐都在我的身边,我们互相陪伴彼此支撑着一同熬过了那些最艰难的日子。” “倘若这地上的足迹能够得以显形,那么我的每一个足迹旁必定就有姐姐的存在,我们就是彼此在这个泥泞肮脏的地方挣扎求生的支柱和执念!”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你我彼此还要更亲近更重要,本就不该再有旁人插足进来!”话到最后,已是满满的咬牙切齿。 单若泱沉默了,有心想说你这想法太偏激,可面对他那执拗到近乎疯狂的神色却还是失了声。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单子玦仿佛渐渐恢复了平静。 “姐姐一时想岔了我不怨姐姐,既是想嫁那便嫁罢,总有一日姐姐会认同我方才的那些话,总有一日……”姐姐会回到我的身边来。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仅从表面情绪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但无端端却叫人感觉,比先前情绪失控面目狰狞时反倒更加吓人些。 单若泱的眉心都快打结了。 “七皇子又闹公主了?”风铃笑着宽慰道:“公主也别太担心,七皇子不过还是小孩子心性,见不得原属于自个儿的东西被抢走罢了,等他自个儿娶了王妃之后就该长大了。” “希望如此罢,真是怪愁人的。” 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经这么一通闹腾之后她倒是没什么心思再婚前焦虑了,沐浴过后躺下没多会儿就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仿佛才闭眼就到了该起床的时候,迷迷糊糊瞟了眼旁边,就见桌子上还点着蜡烛。 果真是天还不亮就要开始了。 别看起得这样早,事实上等彩轿抵达公主府时都已是黄昏时分了。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着一袭大红色喜服的林如海今儿看起来是愈发清隽了,眉目柔和气质温润,往那儿一站丝毫看不出来三十多岁了,不知引得多少前来赴宴的千金贵女偷瞄呢。 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竟还有不少三十来岁的贵妇也管不住眼神儿,时不时瞟两眼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仿佛真就是不经意般,却不知微微泛红的脸颊早已出卖了自己。 说来好笑,却也正常。 毕竟林探花当年那也是风靡一时的一号人物,算得上是当时全京城适婚少女们的梦中情人了。 犹记得那会儿被贾家捷足先登定下婚约后,不知多少姑娘哭成了泪人呢。 虽已时过境迁,当年怀春的少女如今早已嫁为人妇身为人母,再说什么旖旎情思也未必,可看见这个人就不由会回想起曾经青葱年少被惊艳的美好时光,一时难免感慨万千。 新人才进门,后脚就听一声高唱,“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帝后竟亲自观礼来了。 众人大惊之余赶忙跪地迎驾。 “平身。”周景帝笑着抬了抬手,携着皇后前往正堂上座,而后就示意礼官,“别耽误了吉时,开始罢。” 人群之中,贾家众人那心情可就一言难尽了。 亲眼看着新人拜天地,贾母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的愈发僵硬起来,明明是想笑的,可瞧着却分外扭曲。 “老太太您可千万要稳住啊,皇上和皇后娘娘都还在呢。”王熙凤忍不住小声提醒了一嘴。 贾母哪里能不知晓其中厉害,只是……看见林如海脸上的笑容她就止不住的愤怒,看见那抹身着凤冠霞帔的身影更恼恨至极,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随着一声“礼成,送入洞房”,便代表着到此就已经没有单若泱这个新娘子什么事儿,只管在新房里等着就是。 知晓自己的存在必定会叫宾客不能尽兴,故而周景帝也并未多逗留,礼成之后他便带着皇后又匆匆离去。 “可算是走了。”王熙凤狠狠松了一口气。 打从帝后二人到来那一刻起,她的心就一直高高吊在嗓子眼儿,只生怕老太太一个绷不住露出点什么不合时宜的表情叫人看了去,指定有他们贾家倒霉的时候。 这时,林黛玉特意找了过来请他们去入席。 谁想话都还没说完呢,她整个人就被一个怀抱死死圈住了。 “我可怜的儿啊!”方才一直强忍着情绪的贾母,这会儿见着林黛玉竟是突然一下子就爆发出来,搂着她就呜咽起来。 贾家众人当场吓得脸都白了,七嘴八舌慌忙劝慰,只恨不得将她的嘴捂上了事。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林黛玉都给惊得呆住了,反应过来后是既尴尬又恼火,还有一些难过。 努力挣脱开贾母的怀抱,她这会儿也没了心情再应付,只打发雪雁引着他们入席便罢,自个儿提着裙摆就走了。 这一场婚礼整个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到齐了,到处人多眼杂,贾家老太太这一哭哪里能避得了人呢?不消片刻就传遍了,自然也没逃得过单若泱的耳朵。 她人虽在新房呆着,可这整个公主府都是她的,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就能传到她跟前来。 当时风铃就气得都要撸袖子了,“这老东西是故意来砸场子的吧?不乐意看倒是别来啊,哪个八抬大轿去请她了!” 单若泱忙着喝燕窝粥呢,头都没抬直接吩咐了一句,“打发几个人,将他们给本宫撵出去。” “撵出去?”这下风铃倒是有些犹豫了,“驸马和姑娘那边……” “贾家人在本宫的大喜之日哭丧还要本宫忍着不成?撵走。至于驸马和姑娘两人,若他们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那也不必本宫再枉费感情了。” 于是乎,整场婚礼最滑稽的一幕就来了。 那贾家女眷才将将入席还未来得及动筷子呢,风铃就带着十来个带刀侍卫走了过来。 “公主体恤老人家思女心切,今儿这样的日子想必是万万见不得,未免老太太伤心过度再有点什么不测,特嘱咐咱们来‘请’老太太出去。”说着就一招手。 众人还未及反应,那些侍卫就直接上了,一手一个直接将人从座位上薅了起来直奔前院。 到了这儿刚好就与贾家男人会合了,这才发现荣国府和宁国府这两家的男女老少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没落下。 一个个都是一脸“震惊我祖宗十八代”的表情,被侍卫钳在手里就跟拖死狗似的。 “扑哧”一声,也不知是哪个没憋住,率先笑出了声来。 就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有一就有二。 虽个个都身份尊贵还较为矜持,不至于哄堂大笑,可那细碎的窃窃私语和捂着嘴强忍的笑意却依旧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贾家众人的脸上。 回过神来的贾家人无不满脸燥热,臊得简直恨不能原地挖个洞钻进去再别出来了。 羞愤交加的贾母浑身抖如筛糠,突然看见在前面宴客的林如海,当即失控大吼道:“你就这样看着她如此对待你的岳家?我活了这大半辈子再没见过如此跋扈无礼之人!” 话音不及落地,脸上便挨了响亮一巴掌。 风铃吹了吹自个儿微微发红的手掌心,冷眼一扫,“老太太年纪大了难免老糊涂,我便帮您醒醒脑子。” 还果真是醒了。 只见贾母满脸青红交错,被气到发红的双眼也恢复了冷静,难堪之中隐隐流露出悔意来。 见状,风铃只冷笑一声,接着将他们送出门去。 手执酒杯站在人群中的林如海愣是呆了许久没能缓过来,眼瞧着仿佛整个人都还懵着呢。 就有那好心的同僚小声提醒了一句,“搁寻常人家谁敢在大喜的日子哭嚎一嗓子,那都少不得要结了仇呢,更何况是这样的关系这样的身份,可不是在打公主的脸吗?公主没直接将人乱棍打了出去就已经算不错了,你可不能犯糊涂怨怪公主啊,人家那是金枝玉叶。” “正是这个理儿,有错也是在他们家身上,你这个前岳母……真真是老糊涂了。” “我看未必是老糊涂了,指不定是想着闹一场好叫三公主心里膈应呢,到时候连带着林大人和林姑娘都得被迁怒。” 众说纷纭,却都是在指责贾家指责老太太,没哪个说三公主不是。 顶多也就是心里咋舌,暗道这位公主瞧着可不是什么软柿子,性子厉害着呢。 林如海这才回过神来,苦笑着冲众人点点头,一脸无奈的模样叫旁人都忍不住想要同情他了。 虽开场出现了这么一场闹剧,但谁也不会真那么不开眼非得拿着来叨叨,几句过后便纷纷主动岔开话题说起了其他,好歹是将气氛又拉了回来。 林如海被一众同僚拉着灌了不少酒,宴席还未过半呢,他就已经醉得站不直了。 “林大人这可不行啊,这才哪儿到哪儿。” “文弱书生果真不胜酒力,日后可得帮林大人好好练练。” 那也是日后的事儿了,眼下也只好放人,叫小厮将他给搀扶着走了。 新房内,吃饱喝足已然昏昏欲睡的单若泱险些都要自个儿先钻被窝了,得亏丫头们好说歹说。 “驸马回来了!” “怎么醉成这样?”见他跟一滩烂泥似的倒在小厮身上,单若泱的脸上不可避□□露出了些许嫌弃之色。 谁乐意跟一个臭烘烘的醉鬼睡同一个被窝啊。 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她新“娶”回来的驸马踹去书房呢,却见那滩烂泥他自个儿支棱起来了。 “公主。” 身形稳当眼神清明,哪有一丝醉意。 单若泱这才反应过来,笑骂:“早有耳闻驸马如何老奸巨猾,今日看来果真不曾冤枉了你。” 林如海无奈地笑了,“若不出此下策,今日微臣怕是就回不来了。” 本就不曾正经喝上几杯,等沐浴过后再回来,他身上便也再无甚酒味儿了。 带着一身温热的湿气往旁边一坐,气氛都莫名暧昧起来。 丫头嬷嬷们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间内便只剩下他们这对新婚夫妻。 单若泱略显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嘴里还在问,“今儿本宫那样对待贾家人,驸马心里可有不满?” “微臣还不至于是非不分。” “哦?你是真明白还是不敢不明白?” 看出来她这是在没话找话,林如海也不拆穿,就只依着她,什么尴尬的稀奇古怪的问题也都认真的一一回应,耐心极了。 却聊着聊着,这动静就不太对了。 守在门外的风铃蓦地红了脸,嘴里嘟嘟囔囔,“水灵灵的好白菜被拱了。” 翌日清早睁开眼,忆起昨夜种种的单若泱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她原本是没打算立即圆房的,毕竟这种事儿总归还是要有感情基础才能水到渠成吧?盲婚哑嫁上来就滚到一起那有什么乐趣可言? 可昨儿夜里怎么就稀里糊涂滚到一处了呢? 是月色太美?还是驸马美□□人?亦或是驸马身上的酒气将她给薰醉了? 冥思苦想许久,努力给自己寻找各种借口的单若泱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就是个肤浅的颜控。 “公主……” 林如海才刚刚开口,外头便传来风铃焦急的声音。 “公主可曾醒了?” 听出这语气不对劲,单若泱赶忙扬声应了,“发生何事了?” “皇上出事儿了!” 此言一出,夫妻两口动作一致齐刷刷从床上弹了起来。 草草穿上里衣遮掩一番便叫了人进来,“皇上怎么了?” 却见风铃脸如猪肝色,“昨儿夜里皇上服用仙丹过后便叫了三位美人进景福殿伺候,结果这一觉睡醒人就爬不起来了,太医说……肾阴亏损过于严重……” 单若泱的脸都绿了。 闺女大婚,当爹的夜御三女倒在了床上? 这叫什么事儿? 简直离大谱了!滑天下之大稽! 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林如海,却见他一脸呆滞仿佛被雷劈晕了似的。 单若泱是真不想进宫去看那个荒唐的父皇,奈何身不由己。 夫妻二人穿戴整齐之后连口早饭都没顾得上吃,急匆匆赶到皇宫时刚好碰上已经成婚的几位皇子公主也都前后脚到了。 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凝重的神色,相互之间见了面也都顾不上寒暄了,只埋头脚下生风。 彼时,周景帝正虚弱地躺在龙床上,眼眶乌青脸色惨白,一看就活脱脱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好在人总归是清醒的。 不过在几位皇子看来未必就好了,刹那间闪过的失望之色可没逃得过单若泱的眼睛。 李贵妃红着双眼坐在床边,哭也不哭出声,就那么默默垂泪,眼角余光瞥见儿子来了,立马就给他使了个眼色。 接到讯号的单子鸿当即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床榻前,满脸担忧地喊了声“父皇”,那眼里的心疼都快溢出来了。 见状,皇后不由冷笑一声,抬头快速瞧了眼单子玦,转头忧心忡忡地说道:“太医千叮咛万嘱咐,叫皇上务必要安心卧床静养不得劳神,少说三两个月的时间呢,这一天天的奏折成山……” 话里显而易见的暗示意味叫在场所有的皇子都不由是心尖儿一跳,再怎么努力遮掩,看向周景帝时眼睛里也不禁显露出些许期待的亮光来。 周景帝见此情形当即就冷哼一声,“朕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倒开始惦记上朕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了,一群不孝的东西!” 众皇子齐齐下跪,“儿臣不敢!” “皇上……”皇后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道:“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 “住口!”周景帝怒斥一声,脸都有些狰狞了。 单若泱就不禁暗暗摇头,皇后还是太过急性了,瞧瞧李贵妃呢? 李贵妃不急吗?可人家什么也不说,就坐在那儿一只手握着周景帝一只手默默擦眼泪,拿足了一个温柔小白花的姿态。 明眼人都知晓,以周景帝目前的情况来看便是他有心想要把持朝政不撒手都不行,身体根本就无法支撑他的任性,必定是要叫旁人来帮他的。 事实就摆在眼前,何苦这么急吼吼上赶着呢。 七弟若真跟这个皇后绑在一块儿,确定不会被拖后腿吗?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突然一道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宁静。 “三皇兄这几年在朝堂上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大臣们都夸赞呢,父皇大可放心将这担子交给三皇兄,他绝对不会叫您失望的!” “住口!”李贵妃和单子鸿齐刷刷吓白了脸。 周景帝气得直喘粗气,怒道:“来人,将这母子三个全都给朕撵出去!往后不许他们进景福殿,朕还怕他们趁机将朕勒死呢!” “皇上!” “父皇!” 然而再怎么喊也无济于事,母子三人当场就被拖了出去。 亲眼看见这一幕的单若泱简直目瞪狗呆。 好家伙,这才是真凭实力拖后腿的猪队友啊,跟单若水比起来,皇后可聪明太多太多太多了。 被撵出景福殿的李贵妃腿都软了,好不容易勉强站稳,她抬起手照着自己宝贝闺女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蠢货!” 若非当年是她自个儿亲眼看见出生的,她当真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蠢到令人发指的人竟是她的亲生女儿! 单子鸿亦冷眼瞪着这个蠢蛋妹妹,胸口的剧烈起伏足以证明他此刻的挣扎波动,一双手掩在袖子底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得住,照着另半边脸也是一巴掌。 “蠢货!” “……” 景福殿内,鸟悄儿作个隐形人的林如海忍无可忍,偷摸瞟了眼自己身旁的新婚妻子,脸上的表情真叫一个一言难尽。 就仿佛是在问——你们家究竟是打哪儿集齐的这些个蠢材? 单若泱只好默默移开了视线,莫名羞耻。 经过这么一闹,殿内余下的人也都彻底消停了下来,生怕自己一着不慎也成了下一个三皇子。 只是任凭他们再怎么装相,那一个个究竟揣的什么心思谁还能不知道呢? 周景帝只看着他们就满心烦躁恼怒。 他原本就是个重权之人,尤其这些年愈发昏庸……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多昏庸,但不代表他不知道大臣和百姓对他已经很不满了。 只不过他并没想着去改什么,反倒更抓紧了手里的权利,几个早已大婚成年的儿子在朝堂里都是可有可无的隐形人,手里分不到半点实权,由此也足以看出他的忌惮恐惧。 平日人还康健时都已是到了这步田地,眼下他人都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那还能松手? 虽说完全可以他来口述叫人代笔批阅奏折,但这个过程里就足够对方学到不少东西了,更何况奏折这东西是能轻易叫别人看的?尤其皇子,更不行。 太医都说了,他这回少说得躺三两个月,他还真怕等自己好起来了这天下都已经易主了。 一个年迈体弱还昏庸的帝王和一个年轻的皇子……周景帝不想去赌,也根本不敢赌。 若一定要挑选一个人出来代笔批阅奏折,那他宁愿从大臣里头挑都绝不想给这些儿子一丁点儿可能性。 阴沉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忽而眼神一顿。 “若泱。” 单若泱一愣,上前一步,“父皇有何吩咐?” “你可愿替朕分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将在场所有人都给问懵了。 单若泱犹豫道:“儿臣自然愿意为父皇分忧解难。” “好。”周景帝哈哈大笑起来,“打今儿起你来替朕批阅奏折!” “皇上?”皇后呆了呆,下意识脱口道:“皇上莫不是糊涂了?若泱是公主啊,公主怎能插手朝政呢?这也太荒唐了。” 公主才好啊,女孩儿才放心呢。 一群儿子见天儿就惦记着他屁股底下那张椅子,一旦放权出去,无论哪个儿子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又不是嫌自己的皇位坐得太稳当腻味了。 反之公主就不同了,公主打小学的东西就与皇子们不同,莫说三两个月代笔批阅奏折的经验,便哪怕是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三两年,她都未必能摆弄得来朝堂大事。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女儿之身就注定她这辈子也不会触碰到他的龙椅,完全可以放心用着。 越想,周景帝就越是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极了,看向单若泱的眼神里都溢满了慈爱。 其余皇子见他这般模样也都意识到这真不是随口戏言,当下纷纷开口劝阻。 然而他们越是劝阻,周景帝就越觉得他们居心叵测,反倒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朕意已决,尔等不必再劝,退下!” 一如被撵出去的李贵妃母子三人一般,除了单若泱夫妻两个以外其他所有人也都被撵了出去。 皇后皱着眉头犹豫再三,终究也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总归三公主跟七皇子十分要好,权利在三公主手里也算便利,可比旁人拿着好太多了。 走出景福殿的大门,皇后就拉着单子玦嘱咐道:“日后跟你三姐姐多往来些,你三姐姐是姑娘家,不懂那些个朝廷政事,皇上又身体虚弱精力不济,估摸着大多时候也是有心无力,你私下里多帮帮她,趁机拉拢些人脉。” 单子玦嘴上应承得利索,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林爱卿也先回罢,若泱留在宫里帮朕批奏折。” 林如海只得先行退下,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被赶鸭子上架的单若泱手里拿着朱笔,又看了看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至今仍是一脸懵逼。 “奏折如何批阅朕口述你照写就是,不必担心,出不了什么岔子。不过朕得提醒你一点,无论大小事务,凡奏折上的内容绝不可向旁人透露一个字。” 顿了顿,愈发严厉地警告道:“朕知晓你与老七自幼关系要好,你可别心软犯糊涂,若不然……朕许是不能拿你如何,但老七可就保准儿小命要交代了。” “是,儿臣省的了。” “你知晓就好。好了,你开始念罢,记着无论是念还是写,一个字都不能差。” 单若泱也只得认命地抽出一本奏折,打开的瞬间简直眼前一黑。 这也太长了! 原还天真地以为是个例,不过等她念到第十本时,整个人都已经麻了。 没有最长只有更长,屁大点事也能比比叨一篇论文出来,光是请个安都能拍马屁拍出花儿来……这些大臣全都是话痨吧? 周景帝原本想得很好,自个儿躺在床上就跟听书似的也不耽误休息,顶多动点脑子罢了,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书听着听着他就眼皮子耷拉了。 冷不丁一串鼾声响起,捧着奏折的单若泱呆若木鸡。 “父皇?” 鼾声更大了。 丁有福莫名有些尴尬,小声道:“公主且稍候,没准儿……一会儿皇上就醒了……” 听听这鼾声,你信吗? 31 第三十一章 三合一 “公主?”那行尸走肉的模样险些没将林如海给吓出个好歹来, 慌忙迎了上去,欲言又止。 难不成是被皇上骂了? 可她不过只是个代笔的,想犯错也没地儿犯啊。 突然间, 林如海想到一个可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主可是不小心将奏折……污了?” 单若泱看向他,目光哀怨,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个时辰,我听他的鼾声听了足足两个时辰!”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么能打鼾啊! 想逃又逃不掉,只能被困在那儿听着, 硬生生听得她头晕耳鸣脑瓜子嗡嗡的。 若非丁有福那个狗腿子在旁边杵着, 她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一个冲动上去将那死老头儿给打醒。 睡睡睡, 怎么不睡死他! 扑哧。 林黛玉忙捂住嘴, 小眼神儿慌乱瞎瞟,一副心虚的模样, 但眼底的笑意却快要溢出来了。 “咳咳。”林如海亦忍俊不禁,忙以轻咳掩饰即将泄露出来的笑声, 一面搀扶着她往屋里去, “公主清早也未来得及用一口饭,折腾这半天定是饿了吧?厨房那边已备好了午饭。” 哪知一听这话单若泱的眼神就更哀怨了。 “你们这些做大臣的,那一本奏折不写得满满当当仿佛都生怕浪费了空白纸张, 我念了十几本,愣是灌了三碗茶。又怕父皇不知何时醒来还要接着念接着灌水, 我连点心都未敢要些来吃。” “这一上午,净受那惨无人道的折磨了。” 林如海虽看不见旁人的奏折,但他自己就是朝臣,还能不知晓写奏折的习惯吗? 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都恨不得处处引经据典、辞藻能有多华丽就堆得有多华丽, 只生怕圣上觉得自个儿没文化似的。 且当今圣上年纪大了之后又添了个新毛病——喜欢被人吹捧。 于是那种屁事没有纯粹只为了拍马屁的折子就愈发多了起来。 “真真是难为他们了,能夸一个人夸得如此天花乱坠,那篇幅甚至比正经说事儿的折子还长。”回想起那些折子里的内容单若泱这心里就止不住的一阵恶寒。 她觉得今儿打扫景福殿的宫女怕是要辛苦了,随意扫两下都能扫出来一堆的鸡皮疙瘩。 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怎么能做到的,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当真叫人望尘莫及,遣词用句之黏糊肉麻总让她有种在念情书的错觉,简直羞耻极了。 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三两个月,她整个人都要昏过去了。 “真想撂挑子。” 一上午想了无数次,但最终她也还是不敢,她怕落在单若水那样的大聪明手里,又怕落在一群满心满眼只顾争权夺利的人手里。 还是那句话,她对“前朝余孽”这个身份一点兴趣都没有。 以前是没法子,如今既是有机会能第一时间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奏折,好歹也能尽量制止一下周景帝发昏。 当真是怕了他了,一点儿不带夸张的,这段时间冷眼瞧着周景帝的做派她总觉得自己的公主宝座岌岌可危。 太可怕了。 旁人削尖了脑袋争抢的东西到她这儿竟是嫌弃上了。 林如海好笑地翘了翘嘴角,又问:“下午公主可是还要去宫里?” “你当我中午回来干什么呢。”单若泱忽然冷笑一声,咬牙道:“父皇说了,他今儿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总是昏昏欲睡的,这样的状态想勉强处理政事没准儿反倒要弄出点什么岔子来,索性好好休息一日,明日再处理。” 奏折这东西每天都会有新的不说,万一碰上那等要紧事可如何是好?多耽误一天都极有可能会酿成大祸。 然而即使如此,他却仍旧不肯暂且提溜出来一个有能力的代为主事。 林如海不禁眉头紧锁,暗叹这位皇上是当真没救了。 照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呢? 不经意间,几位皇子的身影浮现于眼前。 如今还活着的皇子中,三皇子最年长。 在中宫皇后无嫡子的情况下,李贵妃所生的三皇子出身也是最好的那个了,又背靠武安侯府。 才能方面虽不算过分出色,却也还算尚可,唯一的短板就是二十好几膝下荒凉,没有继承人。 四皇子的生母是嫔位娘娘,母族不上不下很是平庸,其本人亦是如此。 六皇子是舞姬所生,几乎可以不用考虑。 七皇子的生母是宫女出身,不过如今似是与皇后走得很近,又与三公主十分要好,兼之性情温润谦逊有礼、又勤奋好学,瞧着倒还不错。 …… 一直扒拉到如今还在上学的十二皇子,林如海也未能扒拉出来一个足以叫人眼前一亮的。 兴许也是因为皇上对皇子们的打压忌惮实在太过显而易见,以至于也没哪个敢冒头表现出一点真正的能耐来罢。 林如海叹了口气,姑且也只好这般勉强安慰自己了。 是夜,新婚的两口子自然难免又要黏黏糊糊一番。 等到精疲力竭之时,单若泱迷迷糊糊中还不由得满头问号——说好的文弱书生呢? 大抵是酣畅淋漓过于舒爽,又许是男人的怀抱实在温暖,任凭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单若泱却倒头就睡了个天昏地暗。 听着怀中女人的呼吸逐渐平稳绵长,林如海也不禁感觉到阵阵困意袭来。 漆黑的房间陷入一片静谧,唯有交错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缠绵悱恻。 冷不丁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了这份宁静,惊得林如海瞬间清醒过来。 借着朦胧的月光,隐约可以看见原本在怀里熟悉的女人已然坐了起来,正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公主?”林如海忙坐起身来,伸手触摸到她的一瞬间就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片汗湿。 “可是做噩梦了?”边问,边小心试探着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拍后背,就像曾经哄小玉儿那般。 外头传来丫头焦急的询问,“公主是否需要奴婢进来伺候?” 单若泱咽了咽口水,有气无力道:“不必了。” 外头便再没了动静。 “莫怕,梦都是假的。” 话音还未落下,便被单若泱坚定地否决了,“不,再过不久就会变成真的了。” 林如海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忽而联想到外界的那些传言,“公主的意思是……与上回的地龙翻身一样?” “对,我又梦到了。”靠在他的怀里,单若泱忍不住闭了闭眼,“我梦到半个月后中原地区会遭受巨大雪灾。” 大到什么程度呢?屋顶上的积雪直接能将普通的房屋压垮,不少百姓就在睡梦中被活活砸死了。 一场大雪之后便是气温骤降,寻常冬季从不结冰的河水都冻住了,足可见得那股子寒气有多吓人。 中原地区的百姓何曾经历过这样严寒的冬季啊,家中无论是炭火还是棉被棉衣都没有很充足的准备,突然之间碰上这样的大降温根本就难以抵抗,冻死之人日以千计。 这还不是最可怖的。 在这样极端的天气之下,缺衣少粮的百姓走投无路也就难免要走极端,为了活命,不少人已然丧失了身为一个正常人应有的道德和理智。 “人相食”这样的人间惨剧在一个个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悄然上演。 不仅仅是被冻死的人尸骨无存,还有睡梦里被一刀子捅下去直接拖走的、乞讨不成反被宰杀的……甚至是主动互相交换孩子,易子而食。 每天都有人凭空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偶尔或许会在某片积雪下面发现一些奇怪的毛发和骨头。 “呕……”说到最后,单若泱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干呕起来。 林如海忙下去点了蜡烛,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这茶凉了,先漱漱口,我叫丫头再送一壶热茶进来。” 等热腾腾的茶水捧在了手里,单若泱的情绪也终于稳定了下来,只是那脸色却仍惨白得吓人。 “什么时辰了?” “约莫寅时三刻。” 也就是还不到五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周景帝指定睡得正香呢。 单若泱皱了皱眉,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叫丫头进来罢,我得赶紧去一趟宫里。” 林如海点点头,面色亦十分凝重。 尽管很匪夷所思,但事实似乎早就摆在了眼前。 这样神乎其神的能力是真的也好,不知能救了多少百姓的性命呢。 …… “皇上?皇上?”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轻唤了好几声,里头也没个动静,一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哀求的眼神投向那位公主殿下。 单若泱也无意为难他,索性亲自出马,在一众太监惊恐的眼神中将门砸得咚咚响,“父皇!父皇醒醒!” 这动静,睡得再死也要被惊醒了。 “什么人?” 震怒的声音中隐约还夹杂着些许惊吓,显然是吓得不轻。 单若泱扬声道:“儿臣有要事求见!” 周景帝总算是听出了声音,一张脸登时就黑了。 不过只是这点沉默的功夫,门又被哐哐砸了。 “……”这辈子没见过胆敢砸皇帝家门的混账! “进来!” “儿臣见过父皇。”草草行过一礼后单若泱就赶忙将自个儿的梦又说了一遍。 训斥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喉咙里,晕晕乎乎的周景帝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砸了个满头包。 “事态紧急,还请父皇立即快马加鞭传令下去!” 这种积攒功德的好事他自是喜欢极了,但,“国库已经没有多少银子了。” 加固房屋、大批量采买炭火被褥棉衣粮食……光想想这笔支出他就眼前一黑。 况且还不是仅顾着这次雪灾就完事儿的,倘若极端的低温持续时间过长,等到来年开春儿那地都指定还冻得梆硬呢,如何能耕种? 春季若不能种下粮食,朝廷少一笔税收不说,反倒还要花费大笔钱粮去填饱百姓的肚子。 越想,周景帝这脸就越黑得厉害,“这回朕是当真有心无力。” 单若泱没能憋的住,当场就翻了个白眼儿。 国库再怎么穷也不至于真空荡荡一锭银子都没了,再者说,她可不信这段时日他没想法子从后宫嫔妃的身上捞钱,还有他那塞得满满当当的私库……但凡是想,哪里真就掏不出来了? “父皇。”单若泱努力克制着情绪,冷静地说道:“这时您若不赶紧掏钱出来,等灾难发生之后所需花费只怕就该是现在的数倍了,届时您若还不肯掏,难不成要等着中原百姓乱起来吗?” “再者说,若不知也就罢了,事先知晓您却还选择冷眼旁观?您还想不想位列仙班了?” 她是当真不太能理解这人究竟在想什么,明明是怎么都避不开的事,就硬要挣扎一下。 周景帝拉长了一张老脸,“朕不曾哄你,国库的那点银子是真不够使。” “那就开私库。” “你说什么?” “开私库!”单若泱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目光灼灼,“究竟是功德重要还是那点黄白之物重要?” 自然是功德重要。 但他也不想掏自己的私库。 在这一片沉默中单若泱算是明白了,这人就是典型的既要又要还要。 真叫人无力吐槽,怎么不贪死算了。 她又想到了自己那庞大的私产,但只念头一转就放弃了。 不是舍不得身外之物,就是不想惯着周景帝这臭毛病。 如今已是这样的一副心态了,若她一时心急出了手……知晓她心软之后这死老头儿必定更加光棍儿,往后遇到事儿就两手一摊,总归会有她兜底。 再者说,她的私产看着是多,可真用在赈灾上面又能撑几回? 等哪天她的私产都耗完了,估计他也还能安安稳稳坐着等她去四处想法子筹钱呢。 这个口子就不能开。 于是,单若泱就咬紧了牙,捏着“功德”“成仙”这个命脉来步步紧逼。 好一通拉扯之后,周景帝最终也还是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大开国库不说,连先前从嫔妃那儿弄来填补他私库的银子也都交代了出去。 随着八百里加急直奔中原地区,“三公主再次预知天灾”一事也迅速传往了四面八方,连先前因她代笔批阅奏折引起的议论和波澜也都被淹没了下去。 户部诸位大臣忙得是脚不沾地,周景帝却一连数日阴沉沉的,对谁都没张好脸,尤其是对着单若泱时。 “皇上……”丁有福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您可不能跟三公主闹僵啊。” 周景帝心里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呢,就是抑制不住恼恨罢了,“再叫她这样掏下去,朕辛苦积攒多年的私库就该被掏空了!上回她给朕出的那主意,有用倒是有用,可那也太慢太少了,还得朕一个个暗示过去。” 再怎么皮糙肉厚,他也不免觉得面颊微微发烫。 况且,“朕此次需得修养三两个月之久,不能进后宫又如何能……” 这倒是难办了。 丁有福愁眉苦脸地直挠头,苦思冥想许久忽而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几十年的老主仆了,周景帝还能不了解他? 当即下令将殿内的其他人都撵了出去,“快说说看,你想着什么好法子了?” “奴才想着,不如叫高位嫔妃都回家省亲去?” 周景帝不解,“别卖关子,快仔细道来。” “本朝建立至今还从未有过嫔妃省亲的先例,今日若得恩典,那对谁家来说都是一桩天大的荣幸,足够后代子孙吹嘘好几辈子的了,必然都是欢天喜地的。” “但嫔妃代表的可是皇家的尊严脸面,回家省亲那是能随随便便落脚的吗?为表尊敬,盖一座新的省亲别院是理所应当的吧?” “皇上大可在消息透露出去之前就先大量囤够石头木料等物件,届时那么多家同时开始抢工盖园子必然也顾不上太多,这价格上……” 自然而然可以坐地起价了。 况且那些嫔妃平日在宫里就处处要攀比,事关自身脸面的省亲别院就更不可能放过了。 俗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谁也不想放在一块儿被人比下去太多,那可太丢人了,往后在宫里还如何能立足? “一部分进宫较早的娘娘这些年愈发低调了下去,可旁的事能低调,这省亲却不能。” 这话说得较为委婉些,实际上意思就是说娘娘们年纪大了也歇了那争宠的心思,用“恩宠”吊着人家哄人家掏钱那是不可能的,可如此一来那就该她们自个儿上赶着争抢送钱了。 如此这般一盘算,当真是一举数得。 周景帝越琢磨眼睛越亮,最后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丁有福,不曾看出来你还有这份头脑。” “奴才这分明是近朱者赤……” “皇上,三公主来了。” 周景帝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脑壳又开始疼了。 许是身体着实太过虚弱的缘故,又许是躺在床上听折子就跟听催眠故事似的,总之事情的发展与周景帝最初的预想截然不同。 回回听到十本上下时他就开始昏昏欲睡,以至于每一天的折子都不能及时处理完毕,一日日累积下来如今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恐怖的数量,说是堆积如山当真就一点儿不带夸张的了。 但凡不经意往那边的桌子上扫一眼,他就觉得头痛欲裂,甚至隐隐产生了一种逃避的心理。 这也正是他每每听见“三公主”这三个字就开始烦躁的重要原因之一。 单若泱不是没看出来他越来越不耐烦的模样,但她才懒得搭理,请过安后便往椅子上一坐,随手抽出一本就开始了。 习惯以后感觉倒也还好,就跟念课本似的,无非多费些口水和嗓子罢了,不过自打有了家里的小姑娘贴心准备的薄荷糖后也好多了。 约莫读了十本之后,不出意外,熟悉的鼾声再度响起。 单若泱淡定地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冷不丁一声大喝,“父皇!” “扑通”一声,丁有福竟吓得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周景帝也被吓得一激灵,若非身体不允许,他真能一蹦三尺高。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他这才看向自己的好女儿,怒斥,“放肆!” “今儿儿臣当真就放肆一回了。”单若泱冷着脸,指着手边如小山般的奏折,“父皇且看看这都堆积多少不曾处理了?大臣们都再三催促了吧?若再由着父皇这般懈怠下去,这些奏折只怕等到包浆都未必能处理完了!” 这语气这气势,叫周景帝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被帝师训诫的场景。 莫名就感到一阵心虚,支吾道:“朕又并非有意懈怠,实在是身体不允许罢了。” “父皇的龙体的确很重要,既是如此……”单若泱眉梢一挑,道:“不如父皇就找个能够独当一面处理奏折的人来接替儿臣罢,如此既不耽误父皇静养又不耽误朝廷政事,两全其美岂不甚好。” 周景帝怎么可能答应,只当她是借题发挥想将老七推出来,顿时那脸就阴沉了下去。 “不必,朕还没到那个地步!继续念!”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些奏折总归是要尽快处理好的,若他实在无力支撑,便是再不情愿也没法子了,大臣们一定会要求他将皇子提溜出来。 是以他打心底也根本是不想如此懈怠的,每一天他都在努力想要支撑下去,奈何精力不济他又有什么法子。 就在这时,门外的小太监又传话了,“皇上,国师求见。” 闻言,单若泱默默白了一眼。 没错,这个死老头儿真老糊涂了,竟然被妖道糊弄着封了个什么国师。 冷眼瞧着那一身道袍、鹤发童颜的所谓国师,单若泱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不过那位国师倒还挺能沉得住气,全然无所察觉似的,眼皮子都未曾多撩一下,仍旧微微扬着下巴一脸淡漠无情,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也难怪能将一心飞升的周景帝糊弄得一愣一愣的。 只见他打开手里的小玉盒递上前,“皇上请用。” 里头装的赫然是一颗黑不溜秋的药丸,约莫也就比花生粒大一些,毫不起眼。 然而周景帝却像是看到了什么神丹妙药似的,脸上隐隐都泛起了些许潮红,片刻都不耽搁当场就捏起来送进了嘴里。 一旁的丁有福立即捧了杯水送上。 “还请皇上好生歇息静养,切莫劳神。”说罢,国师便退下了。 单若泱还在暗暗讥笑国师这话也不过是直接拿了太医的叮嘱来用,结果就听见那头熟悉的鼾声又再度响起了。 “……” 也不过就是一个错眼的功夫吧?安眠药都不带发挥这么快的,难不成那国师是直接拿麻醉给他吃下去了? 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单若泱就脸色一沉,清了清嗓子。 “嘘。”丁有福赶忙示意噤声,苦着脸小声道:“公主有所不知,皇上服用仙丹之后轻易是叫不醒的,若当真被吵醒了,那……那可要出大事儿了。” 原先就有个小太监不懂,上赶着撞了回枪口,结果被吵醒的周景帝就仿佛一头暴怒的狮子,二话不说叫人拖出去给砍了。 听罢这话,单若泱皱了皱眉,总觉得这药奇奇怪怪的,忽而想起什么,“既然父皇服用仙丹后就会昏睡不醒,那先前为何还……”指了指龙床上的那位,“能将自个儿弄成这副模样?” 丁有福的神情顿时就尴尬了,含糊解释道:“不是一样的仙丹。” 单若泱又不是傻子,这会儿哪里还能猜不出其中奥秘? 什么见鬼的仙丹?上回吃的药只怕是助兴之物罢了。 荒唐至极! “既是如此那本宫就先回了,何时父皇醒了再去叫本宫。” 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 进门时,刚好与几位大臣擦肩而过,其中为首的赫然正是当朝丞相。 “微臣见过三公主。” 单若泱微微颔首,抬脚就迈进殿内。 打眼一瞧周景帝那漆黑的脸色她大致也就猜到那些大臣来的目的了。 显然,周景帝最近耽误了太多朝廷政事不曾及时处理,大臣们已然坐不住了。 不过她也没多嘴什么,只当不知,坐下就开始自己的分内工作。 哪想好端端的突然就被周景帝给制止了,“别念了。” 抬起头来就看见他一脸暴躁不耐。 “一会儿你悄悄带些折子回去,叫林如海处理,你执笔。” “父皇?”单若泱大惊。 然而周景帝却淡定得很,“林如海的才学朕是信得过的,处理一般事务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真遇到那等不敢轻易做主的大事再来问朕。” 顿了顿,又似感叹似威胁地说道:“你是朕最宠信的女儿,可千万别叫朕失望。” 单若泱是当真万万没想到的。 这人宁可叫女儿女婿来帮忙处理也坚决不肯给儿子一丝一毫的机会,可见其将屁股底下那张椅子看得有多重要,“权利”二字简直就是他的逆鳞,谁碰谁死。 “怎么?你不愿意?” “儿臣不敢。” 虽说出人预料,不过也并不算多出格,顶多就是那些皇子知晓了怕是要闹腾。 防儿子防到这个地步也是千古难寻的,但凡有心的皇子都少不了要开始琢磨琢磨想法子为自己打算起来了。 夜里回到公主府,看见那一摞折子的林如海也是傻了眼。 待得知事情经过之后,素日口才了得的林大人竟也失语好半晌。 真就好生体验了一回何为“无言以对”。 于是乎,还在蜜月期的新婚夫妻只得被迫放弃这大好的时光,愣是在书房呆到了半夜。 往常面对周景帝时,纵然时常有许多好奇不解的地方她却也从不敢多问,如今对象换成她的驸马自然就不一样了,有什么问题只管张口就问,而林如海也会很仔细的一一解答。 一个聪慧好学,一个满腹经纶。 明明是在处理政事,可新婚两口子却也愣是从其中找到了些许不一样的乐趣,一时之间竟谁也未曾察觉到哪里仿佛有什么不对。 如此一来积压多日的奏折总算是快速减少了,其他人暂时还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倒也还算风平浪静,也未曾有大臣再来找事。 对此,周景帝是当真狠狠松了一口气,愈发急着想要养好身子。 半个月之后,中原地区的雪灾如期而至。 因着事先早已有准备,损失纵然不可避免,相对来说却也好得太多太多了,完全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最关键的是,因官府准备充分,雪灾发生之后一切都安排、控制得井然有序,百姓们根本就没机会乱起来,自然而然也就不会再有梦境中“人相食”的惨剧出现。 这下子大伙儿是真服了,打心底服了。 地龙翻身那回尚且还有少数人心中存疑,总觉得事情实在太过离谱,暗地里甚至还有不少阴谋论,可这次的雪灾事件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们的脸上。 这位三公主当真是神了。 就如同燎原之火般,三公主的威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席卷五湖四海,一时间又不知多出来多少神牌。 连其他地方都已如此狂热,京城内的氛围就更别提了。 公主府的门房处每天都是满满当当的,各色拜帖、请柬是其一,更多的却还是一些看似不值钱的瓜果蔬菜——都是京城里的百姓送来的“供奉”。 乍然听闻此事时单若泱都惊呆了,然而再三劝阻却都无济于事,百姓们还是照常“供奉”。 只口口声声说“都是自家种的,不值当什么”,再要推辞,人家索性放下就跑,亲兵在后头撵都撵不上。 无法,便也只得由着他们去了。 公主府自此再也不曾去外头采买过瓜果蔬菜,每天清早一开门就有一堆放着呢,全都是当天新鲜采摘下来的。 若说百姓们的热情总叫单若泱感到受之有愧,那大臣们的“善意”就着实正中下怀了。 “丞相牵头,大清早就率领众大臣为公主请封去了。” 公主还能再怎么封?无非就是长公主了。 单若泱眼睛一亮,忙追问,“那父皇怎么说的?” “再过一会儿天使应当就要到门口了,公主且更衣静候即可。”说着,林如海便扬声吩咐奴才准备香案去了。 果不其然。 没过多久,册封圣旨便如约来到了公主府——册封三公主为长公主,封号“护国”。 “这个封号也是大臣们商议拟定的,公主当之无愧。”林如海认真地说道。 原本不过是个兄弟姐妹都能随意踩一脚的小可怜,如今却一跃成为了最尊贵的那一个。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彼时,皇后心情复杂地叹息一声,“你们这些做皇子的谁也没能捞着个爵位,竟叫她区区一个公主抢了先去。” 正因为是公主才能有今日呢,换作是个皇子试试?早该连命都交代了。 对自家那位父皇了解颇深的单子玦不由得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对了,先前本宫叫你跟她说说,找个机会跟皇上提一提你与丞相千金的事儿……至今也未听见个什么动静,究竟是你不曾说还是她那边回绝了?” “母后恕罪,是儿臣自作主张不曾与姐姐提起。” “为何不提?”皇后不悦地皱起了眉,“这事儿事关咱们母子二人的前程,你怎能自作主张?” 单子玦恭谨地低垂着头,状似胆怯,实则那一对白眼儿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这个母后自个儿不太聪明,便拿其他人也都当傻子似的。 倒也知晓这桩婚事关乎着前程,却为何她不开口提,反倒要绕个圈子叫姐姐去提? 摆明是知晓这事儿犯忌讳,容易招惹父皇的怒火罢了。 她想得倒是很美,可他又怎会让姐姐去触这个霉头呢? 就这么耗着吧,反正他也不急。 皇后不太瞧得上他这副“胆怯”的模样,不过这却也正是她所看重的——好拿捏。 “本宫知晓你与她亲近,不过你也实在想得太多了,你父皇对她看重得很,怎会降罪于她?如今她又被册封为长公主……素来可是只有中宫嫡女才有的待遇。”话到最后,皇后已是压抑不住咬牙切齿的意味了。 她虽没有亲生女儿,但单若泱的晋封却仍叫她产生了一种“鸠占鹊巢”的恼恨。 “皇上为她破例至此,足以见得她的地位如何,但凡她肯为你费些心思,皇上那头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总归是要比咱们母子两个亲自出马容易得多。” 话里话外透着股挑拨的意味。 单子玦的眼神愈发冰冷了,嘴上却道:“母后所言甚是,只是眼下父皇龙体抱恙,正是最敏感的时候,恐怕并非是什么绝佳的时机,儿臣以为不若再等等,以免弄巧成拙。” “这……”皇后迟疑了,沉思片刻后不得不赞同他的说法。 人选再怎么合适,也架不住时机不恰当啊,搞不好还真有偷鸡不成的风险。 “也罢,那就等皇上的身子好些再提,不过你找个机会先去跟你三姐姐通个气儿,看她是怎么说的。” “是。” 却谁也不曾注意到,进来添茶水的小宫女目光微微闪烁,退出之后寻个机会便悄然失去了踪迹。 “皇后想叫老七娶丞相千金?”单子鸿一脸震惊,眉眼之间难掩焦灼之色,“虽说有些痴心妄想,可单若泱与老七是打小的情分,倘若她帮忙在父皇跟前周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届时老七岂不等同于坐拥半数朝堂?” “话虽如此没错,不过这一切都得有个前提——他们得能瞒住消息悄悄办成了。”李贵妃不屑地“嗤”了一声,“如今既是叫咱们知晓了,那他们就做春秋大梦去罢。” 话落,不免又觉得甚是惋惜,“当年丞相的长女出嫁时你还小,好不容易小女儿到了年纪,你却早已娶妻多年,真真是错过了。” 不是没想过使点什么肮脏手段强行促成,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过就作罢了。 一则如今这个儿媳实在是不太好处理。 二则丞相可不是那么好算计的,便是当真一着不慎落在坑里……人家也未必真就打落牙和血往肚子里吞了,指不定结亲不成反结仇。 风险实在太大,不值当。 “我儿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 “母妃可是有好法子了?” 李贵妃阴沉着脸,思索片刻后便笑了起来,“丞相千金是块香饽饽,便是坏了老七的好事也必定还有其他惦记的,不如索性釜底抽薪。” 于这些个皇子来说,无论哪个得到了丞相的助力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既是如此,那本宫便赏她一个更好的前程。” 比跟了皇子还要更好的前程还能是什么? 单子鸿愕然,“母妃是想将丞相千金弄进宫里做嫔妃?” “想必你父皇亦乐意之至。” 下定决心之后,李贵妃是片刻也不耽搁,当即着手就安排了下去。 当然了,敢算计丞相千金是一回事,叫她亲自冒头出去却断然没可能。 等单若泱再次进宫取折子时,恰逢周景帝正犹豫不决。 “丞相家的姑娘到底不比其他,朕得给个什么位份才算合适?妃?还是贵妃?” 丁有福哪里敢插手这种事儿,只低垂着头笑呵呵地说了句,“皇上自个儿琢磨着就是,奴才哪里懂这些啊。” “父皇这是何意?您竟要将丞相家的千金纳进后宫?”单若泱惊呆了,“人家千金才多大啊?” 虽然她不认识那位姑娘,但既然是能跟七弟婚配的,年龄必然也就是十五六岁上下,还是个青葱水嫩的小女孩儿呢。 再瞧瞧眼前这位——皮肤松垮一脸褶子,眼眶乌青目光浑浊,俨然就是个糟老头子,还是个纵欲过度的糟老头子。 合着还想玩儿什么爷孙恋?怎么敢想的? 再者说,那可是丞相家的千金,还是个妥妥的老来女,满京城谁人不知那小女儿是丞相的心头肉啊? 周景帝这样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糟老头子也敢惦记人家的掌上明珠,真是不怕丞相造反? 不至于蠢到这地步吧? 周景帝的确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只奈何他的脑海中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一层。 无他,谁让他是天子呢?从来就没有自己会被人嫌弃这个概念罢了。 32 第三十二章 三合一 “你说说他究竟是想什么美事呢?后宫那佳丽千还不够他享用的?倒是忘了自个儿是怎么躺在床上爬不起来的了, 这会儿人还没好利索竟又惦记上了人家小姑娘,真是……” 单若泱努力克制着压低了声音,险而又险地憋住了到嘴边的脏话。 “堂堂一国之君弄得跟乡下那等贪花好色的土财主似的,当真是一点儿不怕人笑话。我劝他放弃这个想法, 跟他说小姑娘不合适, 他竟还理直气壮地问我为什么!” “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那张老脸。” 最后这句话时已经算是自言自语的音量了, 但林如海还是听清了, 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爬上嘴角。 “皇上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万物之主,自然是无人……咳, 能嫌弃的。” “能”而不是“会”。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周景帝顾盼自雄,压根儿不知道“嫌弃”二字怎么写。 单若泱幽幽瞅了他一眼,真够委婉的,也难为他了,想吐槽还只能拐着弯子偷摸着来。 顿了顿,林如海又忽的叹息了一声, “这天底下多得是那乐呵呵将女儿送给富家老头儿做小妾的父母, 也多得是那为了权势富贵甘愿豁出去的姑娘,何况是进宫当嫔妃呢?” “那简直就是一步登天、祖坟上冒青烟的天大好事, 但看那源源不断削尖了脑袋往龙床上爬的小姑娘就知晓了。” 所以说, 当皇帝的心里从没有被嫌弃的概念还真不赖他自个儿? 单若泱撇撇嘴, “但这些人里头绝不包括丞相和他家的千金, 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求之不得,对于他们家来说那根本就是祸从天降。” 若丞相是那种野心大的,或许都不必周景帝主动要求,人家自个儿就该上赶着将女儿送进宫了。 可偏偏,这位丞相瞧着还真不像是那种野心勃勃之人, 至少不是个想要靠裙带关系满足野心的人。 如今这位姑娘是丞相的小女儿,上头还有一位年长二十岁的姐姐呢,若真有心,早早送那位进宫不是更好? 至少长女跟周景帝的年龄差还远没有这般悬殊,二十年前那会儿进宫趁着周景帝正值壮年,生个皇子搏一搏也不是没可能。 但丞相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将嫡长女下嫁给了自己的一个学生,一个跟丞相府比起来几乎可以算是寒门子弟的学生。 很显然,无论究竟是何缘由,人家打从一开始就没动过叫女儿去攀龙附凤的心思。 所以她才说这事儿对丞相家来说根本就是祸从天降呢,捧在手心里娇宠的老来女突然就被一个糟老头子盯上了,想想都糟心得很。 林如海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感慨罢了,听见她的话亦十分赞同,又道:“好端端的正忙着调理身子的皇上也不大可能会想到这件事,恐怕还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不过无论如何,皇上这回是当真走了一步臭棋。” “丞相家那几个儿子都远不及那位千金受宠,倘若皇上真敢下圣旨……这些年丞相始终是保皇党,未见偏向哪位皇子,若真到了那一日可就不好说了。” 反正若易地而处,他必定会立即另寻明主投靠,豁出去都要将那个老不修的给拉下马不可。 单若泱对那死老头儿的忍耐也已经到达了极限,若有人能将他拉下皇位自是再好不过,但……那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叫她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人家被一个糟老头子玷污而无动于衷? 虽才做夫妻也没有多久,但林如海对自家这位娇妻的性子也还算有些了解,眼下只看她这表情就能猜到她内心所想了。 故而忖量道:“若在圣旨下达之前得知消息,丞相必定不会坐以待毙,一切都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小姑娘便也只能入宫了。 舍不得女儿掉进火坑又能如何?抗旨不尊那是死罪,纵然不顾自己也总不能不顾其他人,还能拖着一家老小共赴黄泉不成? 报复不报复那都是之后的事了,冷不丁圣旨砸在头上任谁也无可奈何。 单若泱压根儿就没多犹豫,当下就道:“此事驸马就莫管了,我亲自去给丞相透个底。” 哪怕周景帝知晓从中作梗之人是她也不会将她如何,但旁人可就不好说了,少不得要脱层皮。 …… “老爷。”丞相夫人立即笑了迎上前去,却在看见自家老爷的脸色时猛地心里一咯噔。 向来温和儒雅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是满脸阴沉漆黑,眼睛里寒霜比他身上从外头裹挟而来的风雪还要冰冷刺骨。 “老爷?出什么事儿了?”丞相夫人边亲自帮着他脱下斗篷,边小心翼翼地询问。 丞相却一言不发,拉着老妻的手坐下兀自喝了碗热茶,“去叫姑娘过来一趟。” “这大晚上的老爷突然叫囡囡作甚?难不成是囡囡闯祸了?”不能吧?她家小闺女也不是那等爱闹腾的性子,还能闯下什么祸事将老爷气成这样? 丞相夫人虽心里不大相信这个可能,但难得看见自家老爷这么大的火气,还是难免有些担心。 谁想听见这话的丞相却是眼睛一瞪,“跟囡囡有什么关系?我家囡囡乖得很。” 得得得,你家的你家的。 丞相夫人无语地扯了扯嘴角,懒得跟老头子争辩,坐在一旁倒是稍稍放下心来。 不消片刻,一个年轻姑娘走进了屋子。 身材高挑修长,放在姑娘堆里便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五官拆开来单拎出哪一个来看都不算极其精致,甚至还有些不大不小的缺点,可组合在一张脸上却莫名和谐至极,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感。 身上雪白的狐皮斗篷毫无杂色,白得发光,衬得她的脸也显得格外清冷似的。 一眼忘俗。 丞相欣慰地捋捋自个儿的胡子,眼神柔和极了,可转念,却又一抹戾气浮现。 “爹?”萧南妤微微蹙眉,面露关切,“出什么事儿了?可是与我有关?” 丞相点点头,压低了嗓音咬牙切齿道:“为父得到消息,皇上有意想将你纳进后宫。”言语中杀气弥漫。 “什么?”丞相夫人大惊失色,猛地一下就窜了起来,满脸涨红情绪激动极了。 萧南妤赶忙搂住她,一面帮着顺气一面柔声安抚,“娘快冷静冷静,可不能如此激动。” 丞相也被老妻的反应吓了一跳,“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般毛毛躁躁的,也不怕闪了你那把老骨头。” “老爷!”丞相夫人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红着双眼急道:“咱们家囡囡才十五岁啊,皇上他……他都是知天命的人了,哪能这样呢!” “若当真叫囡囡进了宫,这辈子可就毁了啊!老爷您快想想法子,这事儿真不能啊!” 生怕一把年纪的老妻真急出个好歹来,丞相赶忙说道:“囡囡是咱们的心尖子,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让她进宫的。” 做了半辈子的夫妻,丞相夫人对自家老爷的信任依赖早已深入骨髓,眼下听他这么一说,这颗心霎时便也有了着落似的,不再吊在半空惶惶不安。 萧南妤扶着母亲重新坐好,皱着眉道:“皇上怎会突然有此念头?难道是哪位皇子动了心思,又触动到他那根敏感的心弦了?” “这后头有些不为人知的状况是一定的,为父定然会去查个一清二楚,若当真是有人在后头捣鬼……”丞相冷哼一声,眼里的杀气几乎化为实质。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皇上那头,如今他正在犹豫位份一事,估摸着顶多也不过这两天的功夫,拿定主意就该下旨了,留给咱们的时间实在不多。” 丞相夫人仍旧紧紧握着宝贝闺女的手,听见这话脱口就道:“不如抓紧将囡囡许配出去!” “时间仓促不好从别处寻摸,那就从老爷的学生中挑一个,总归人品性情都早已摸清了,也不怕所托非人,唯一遗憾的就是囡囡恐怕碰不得那个两情相悦之人。” 想到这儿,丞相夫人的眼神就不可抑制的心疼起来,却仍坚定道:“可比起进宫当嫔妃,这点遗憾也委实不算什么了。” 竟是视周景帝如豺狼虎豹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若叫那位高高在上惯了,连一丁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帝王知晓他们这家人的态度,只怕是能活活气死过去不可。 老妻的这个想法丞相不是不动心,事实上在最初听到这一晴天霹雳的刹那,他的心里就已经闪过这个念头了。 不过他这个女儿向来是有主意的,不定真就能点头。 果然,萧南妤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进宫自然是不可能,但这般随意找个人定下终身却也非我所愿。”顿了顿,神色认真地看着父亲说道:“爹是知晓我的,我幼时便说过,倘若不能碰见一个足以令我折服钦慕之人,我宁可这辈子都不嫁。” 丞相不由叹了口气,心情复杂极了。 外人只知他疼爱这个小女儿如珠如宝,却鲜有人知晓其中内情。 老来得女是其一,更重要的却是这个女儿的实在十足像他。 他这辈子拢共个儿子,却没哪一个完美随了他的,都不能叫他十分满意,反倒是这个四十多岁意外得来的小女儿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敏而好学一点就透,跟学生放在一块儿教,她永远都冠绝一时,不知深深打击了多少比她年长的师兄。 倘若女子能够去参加科举,他的囡囡必定金榜题名。 只可惜…… 这辈子注定平白浪费一身才能不说,偏还正因自身才能而难免一身傲气。 倒不是说眼高于顶目下无尘,只独独对另一半的要求实在……按说女子嫁人要嫁一个处处比自个儿都强的实在是天经地义,可落在他这个女儿身上却着实有些难为人了。 优秀的少年郎并非没有,但要能优秀到足以令他这个女儿甘心折服的,放眼这天下恐怕也难找得出来几个。 至少京城内暂且还未曾发现。 他又不是不知自家闺女招人惦记,却缘何不早早定下? 根子就在这儿呢。 丞相是由衷觉得,若女儿的态度不变,恐怕极大可能这辈子就得做个老姑娘了。 奈何劝不动,也不忍心勉强。 “此一时非彼一时啊。”丞相愁得眉心都打了结,在屋子里头来回踱步,“若不抓紧定下来,待皇上的圣旨下来可就再无法推托了。” 做父母的都快急死了,偏当事人仍淡定得很。 “也并非只这条路不可。”只见她冷笑一声,忽的扔出来一道惊雷,“明日一早我便入道观去,他再怎么着还能强娶道姑不成?” “囡囡!”丞相夫人大惊失色,“你若实在不想草草定下终身便不定了,咱们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何必如此呢?” “娘先别急,我不过是避两年罢了。”萧南妤嘴角一翘,清冷的面庞上露出几分狡黠来,“道家又不似佛家那般讲究颇多,我平日吃什么喝什么也都照常罢了,还是我进了道观家中便不管我了,任由我去过那苦日子?” “再则道姑也无需剃发,待过个几年风头过去了,又或是哪天我遇着心仪之人想嫁人了,随时都能脱下道袍回归俗世,什么也不耽误。” 甚至其实她都可以不离家,在家修行都可以,只是哪怕世人皆知不过是装相的权宜之计,好歹也尽量装一装,寻个道观进去全当图个清净。 丞相夫人迟疑了,但不等她再纠结什么,丞相就已经先拍板做了决定。 “就按你的想法,且先出去躲两年也好。” 事已至此,丞相夫人也只好含泪认了。 寒冬腊月的大晚上,一把年纪的两口子谁也顾不上歇息,指挥着家里的奴仆收拾出来好几车的行李,吃穿用度方方面面无一遗落,只生怕自家的掌上明珠在道观里过得不舒坦。 等周景帝拿定主意打算以贵妃之位予丞相千金时,人家姑娘人都已经在道观里开始修行了。 谁也不是个傻子,好端端的放着千金贵女不做,去当什么道姑呢?迫不得已落跑罢了。 凭周景帝再如何自我感觉良好、盲目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这时也实在是再难自欺欺人了。 当时就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景福殿伺候的奴才没少遭殃。 “皇上息怒,总归……总归道家也不禁嫁娶……” “朕还能派人去道观将人强行抓进宫不成?蠢蛋玩意儿!”抬手就给了丁有福一巴掌,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如今并没有几个人知晓他的打算,倘若他当真动怒来强的……到时候天下所有人都会知晓他堂堂一国之君被丞相千金嫌弃了,人家为了不给他做嫔妃甚至不惜去当道姑!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会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这个丞相是愈发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周景帝恨极,随即疑心病又犯了,“你说,他会不会暗地里已经与哪个皇子勾搭上了?胆敢如此蔑视于朕,只怕已然不曾当朕当作君主看待了。” “究竟是谁?” 知晓闹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单若泱的心里也着实没个什么好滋味儿,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是愈发嫌恶鄙夷了。 人家自幼千娇万宠正含苞待放的一个小姑娘愣是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亏心不亏心呐。 想来他也不会。 单若泱嗤笑一声,将那个死老头儿抛出脑海,随手又抽出一份新折子。 打开大致扫过一眼,她的脸便黑了。 正倒茶的林如海余光瞥见这一幕,便放下茶碗探头过来瞧了一眼,心下隐约也明白了几分。 这份折子正经来说其实应当算是一份请安折子,但光请个安未免太泯然于众,是以中间掺杂一些当地的新鲜事儿便也成了请安折子中最常见的一种邀宠行为。 眼下单若泱手里这份便是如此,坏也就坏在了这桩“新鲜事儿”上。 大致说的是当地有一户穷苦百姓,因家徒四壁一屁股饥荒,万般无奈之下家中男主人便悄悄将两个女儿给卖进了楼里。 妻子得知后竟失心疯发作,提刀当街追砍丈夫,幸而官差及时赶到将其拿下,成功制止了一桩血案的发生。 若事情到此便也还罢了,可却还有后续——官府将妻子拿下后立即便给判了个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荒唐!”单若泱一巴掌将折子拍在了桌子上,怒道:“那个男人屁事没有,这妇人顶多也就算是行凶未遂,何至于就到了要斩首示众的地步?” “再者说,是那个男人卖女儿在先!他将两个女儿都卖进了楼子!试问天底下哪个当母亲的能够承受得住?一时精神崩溃也实属情有可原……” “妻子向丈夫行凶,无论事出何因,无论成功与否,皆处以死刑。”林如海冷静地指出了这个事实。 单若泱的声音戛然而止,本能问了句,“那反过来呢?若丈夫向妻子行凶呢?” “视情况而定。倘若妻子无辜、丈夫手段极其残忍狠毒致其死亡,则处以流放千里;倘若妻子无辜、丈夫冲动或失手致其死亡,则处以年至十年徒刑;倘若妻子过错在先,则无论情节严重与否,丈夫无罪释放。” “倘若行凶未遂,皆判处无罪。” 单若泱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滑稽极了。 活了两辈子,今儿可真真是开大眼了。 丈夫杀了妻子,最严重的惩罚也不过就是流放千里,甚至妻子犯错在先的话丈夫还能被判无罪? 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朝廷律法认为犯错的女人死有余辜?甚至支持做丈夫的以这种极端方式去“惩罚”犯了错的妻子? 这也太荒谬了。 两相对比之下,更荒谬至极。 同样都是杀人,丈夫还有种种酌情考量,作为妻子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哪怕那个男人犯下任何不可饶恕的过错,哪怕是像这本折子里那样,亲手将两个女儿卖进楼里为妓……总而言之,丈夫的性命很宝贵,说破了天去也碰不得。 太好笑了。 单若泱扯起了嘴角,很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连涉及到生命的问题上都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偏袒维护,其他“小事”上那还用说吗? 这就是男权社会? 真真是绞尽了脑汁在方方面面保护着男人的生命财产安全。 很想骂人,却一口郁气堵在嗓子眼儿几欲窒息,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公主……”林如海有些担心她的状态,有心想要安慰,却又实在不知能说些什么。 身为男人,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无法与她感同身受,但不代表他不知是非对错。 可知晓又能如何呢?谁若敢质疑这些“规矩”,那无疑是在动摇全天下男子的利益,届时所有人都会群起而攻之。 更遑论,掌权者也是男人,那便连丁点儿可能也没了。 一片死寂之中,门外传来林黛玉的声音。 “进来。” 原是到点儿了,小姑娘亲自送了茶点来。 本就是个敏锐的性子,这一脚踏进来,林黛玉立即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随即就看见单若泱那一片漆黑冰冷的表情。 当下,心头便是一跳。 目光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亲,想问却又不敢问,生怕这一多嘴反倒又引得矛盾爆发。 手足无措的林黛玉突然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也不敢像平日那般嬉笑了,眼神中难掩惶然。 见此情形,单若泱便暗暗叹了口气。 便是亲生的父母气氛有点不对,家里的孩子都还难免心怀忐忑,更遑论他们这样的家庭关系。 单若泱无意叫小姑娘忧思忧虑,便勉强弯了弯嘴角,冲她招招手,“咱们跑马去可好?” 下意识瞅了眼自己斗篷上的雪花,林黛玉努力想要劝阻,“外头风雪交加,冷得很呢,跑几圈下来公主恐会受凉,况且……我不会骑马……” 这倒是个问题。 不过单若泱也未曾多纠结,就道:“那这回就本宫自个儿去玩了,待天气暖和起来之后本宫再亲自教你骑马。” “公主……” “罢了,让公主去吧。”林如海开口打断了女儿的劝阻。 他知晓这人心里指定憋闷着呢,不叫她发泄出来恐怕真能憋出点毛病来,不如由着她去痛痛快快跑几圈,也好缓一缓那口郁气。 …… 上辈子出身于豪门世家,马对于单若泱来说并不陌生,骑术纵是说不上多精湛,骑上畅快跑几圈却也尽够了。 换好衣裳后单若泱就来到了马场,随意挑出来一匹看着顺眼的便翻身上去,动作干脆利落很是帅气。 手里鞭子一扬,马儿霎时嘶鸣一声飞奔出去。 马场虽修在公主府内,但面积却也不小,组织一场马球赛都尽够用了。 单若泱骑在马背上,洁白的雪花洋洋洒洒不断飘落,落在睫毛上稍稍遮挡了视线,冰冷的寒风吹在脸上就如同刀子般剐得生疼——很难受,但却痛快极了。 一圈接着一圈根本就停不下来,策马奔腾的感觉实在太令人着迷了。 然而她这一任性,却是苦了府里的其他所有人。 一堆奴才和亲兵在旁守着,眼睛死死盯着马场中的身影恨不得连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只生怕一个错眼就发生点什么意外。 府里的大夫更是紧张得呼吸都快接不上来了,得亏年纪不算特别大,否则还真要叫人担心了,别主子没出什么事儿,他自个儿先倒了。 人群之中,包裹得圆滚滚活像一只小熊的林黛玉一面紧张地屏住呼吸握紧双拳,一面却满眼艳羡期待。 直勾勾盯着那抹火红色的飒爽英姿都不带错眼的,浓浓的仰慕之情几乎溢出眼眶。 一旁的林如海无意中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一时腹内酸水就开始咕噜咕噜了。 这般看来,女儿心中最仰慕之人怕是要换人来做了。 不过这样的公主的确美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好在单若泱也仅仅只是太憋得慌想要发泄一下,又不是真想没事儿找事儿好好病一场,跑了几圈之后便恋恋不舍地下了马。 “公主!”林黛玉第一个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她的腰,仰起头满脸期待地说道:“我也可以变得像公主一样吗?” 小姑娘的眼睛里仿佛装满了小星星,亮晶晶的好看极了。 单若泱忍不住捏了把她的小脸儿,毫不犹豫答道:“自然可以。” 落后一步的林如海也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一大一小搂搂抱抱相携离去,酸溜溜地摸摸鼻子,抬脚紧随其后。 一时间竟不知究竟该酸哪个了。 屋子里早已备好了姜汤和热水,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尽可能避免了感染风寒的可能。 经此过后,单若泱便再未提及那档子恼人的事,仿佛一切的郁气都已经疏散了出去。 但,也只是“仿佛”罢了。 翻过年来,周景帝突然下旨——因念宫中嫔妃多年来饱受骨肉分离之苦,特恩准嫔位以上者可每月在宫中召见亲人一次,家中若有别院者可归家省亲。 正如当日丁有福所言那般,这样的先例本朝还从未有过,各位嫔妃和其家族只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是个什么天大的荣耀,甚至都迫不及待想要扫榻相迎了。 圣旨才下达的当天,便有些急性子的已经开始在找人给设计别院,又是四处跑着抢购石头木料等物。 着实天真得很。 不过倒也难怪,毕竟正常人谁能想得到呢? 堂堂天子见天儿尽敢那些个蝇营狗苟的勾当。 …… “娘娘,太太来了!”抱琴满脸激动地闪开身去,露出背后之人。 不是王夫人又还能是谁? 母女两个分别多年,甫一见面自是激动得泣不成声,只得执手相看泪眼。 最终还是抱琴劝说:“时间有限,娘娘和太太快别只顾着哭了。” 母女二人这才勉强止住了哭泣,拉着手坐在一处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贾元春迫不及待问了许多家中众人的事,最重要的自然就是老太太和她的弟弟贾宝玉了。 王夫人一一作答,却是将老太太随口带过,只拿着儿子翻来覆去好一通夸,话里话外夸得那是天上有地上无。 离家多年的贾元春哪里能知晓其中真相,闻言还高兴得不得了,脱口问道:“宝玉书读到哪儿了?先生可曾说过他将来是否有把握?” 夸夸其谈的王夫人顿时就尬住了。 一见她这表情,贾元春脸上的笑容便也顿住了,忙追问:“怎么了?太太与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是宝玉有什么?” “没有的事儿。”王夫人忙否认,用笑容掩饰掉尴尬,说道:“宝玉打小就聪明伶俐,能有什么?不过是老太太心疼孙儿,只道他如今年纪还小,委实不必整日硬拘着他读书,待再过两年也不迟。” 贾元春呆了呆。 宝玉还小?不着急读书? 今年都已经十岁的人了,再过两年都能往房里放人伺候了,这算哪门子的小? 真等到那时候再正经开始读书,那得读到什么时候?当科举是那般好考的不成? 她心里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直接说了。 却谁想王夫人听闻她的担忧却笑得很是得意,“娘娘多虑了,宝玉那般聪明,他若正经努力起来什么书还能难得倒他啊?娘娘在宫里有所不知,你那弟弟可与旁人皆不相同,旁人便是打娘胎里就开始读书也未必能比得上他,不能以寻常眼光来看的。” 贾元春是不懂,但却大为震撼。 她实在不知自家母亲究竟是打哪儿来的这般自信,难道宝玉当真是个过目不忘、绝无仅有的天纵奇才? 心下有些迟疑,有心想要再劝,可无论她说什么,王夫人都只一副“你不懂,宝玉聪明着呢”“宝玉是衔玉而生的,将来必定有大造化”的嘴脸。 说得多了,反倒还嫌她烦。 “好了好了,宝玉的事儿有我和老太太呢,娘娘就不必担心了,倒是娘娘你……这回进宫老太太特意嘱咐我仔细问问娘娘,究竟在宫里可是发生什么了,怎么……怎么天两头朝家里要银子呢?” 贾元春愣住了,“什么天两头?我拢共也不过要了两回啊,一回二十五万两,那是有用处的,我也不好与太太说。还有一回只要了千两,那是留着我在宫里打点用的。” “什么?”王夫人大惊失色,“娘娘当真只要了两回?” “我拿这个与太太扯谎做什么?千真万确的。”贾元春心里咯噔一下,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来,“怎么?难不成有人打着我的名号朝家里多次要钱?要了几回?拢共多少?是哪个去要的?” 王夫人都快哭出来了,拍着大腿怒道:“从头到尾都只有那个夏太监!打从那二十五万两开始,迄今为止前前后后他拢共来过多少回我都数不清了,回回来都说是娘娘打发他家去的,张嘴便是五千、一两万的要,除去那二十五万两以外都已经又给他足足十万了!” 而这十万里头,正正落在贾元春手里的也就只有千两而已。 想到这儿,母女两个具是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死过去。 “那个太监人呢?他胆敢打着娘娘的名号盗取咱们家的银子,简直是狗胆包天!娘娘快叫人去将他拿了来,今儿必须得叫他将银子吐出来,那可是十万两啊!” 这下子王夫人是真忍不住哭出了声来,肉痛到不能呼吸。 倘若那个夏太监这会儿出现在她面前,她都能扑上去将人活撕了。 然而贾元春却苦笑一声,“拿不了他,银子也追不回来了。” “为何?”王夫人不解,“他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怎么就还处置不了他了?” “是太监不假,却也要看看是谁的太监啊。”贾元春也跟着落下泪来,神情凄苦。 当初准备跟家里要钱时,皇上特意“贴心”地送来了夏守忠,却哪想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借夏守忠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打着自己的名号去盗取荣国府的钱财,还是这样大的一笔数额,一旦东窗事发他是有九条命都不够丢的。 除了背后站着的那个人,便也不做他想了。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堂一个帝王怎能这样下作呢? 明里暗里跟她伸手要银子便也罢了,竟还能私下里偷摸打着她的名号去偷去抢? 简直荒唐透顶! 连最后那一层对于帝王的敬畏也瞬间消失无踪了。 贾元春恼恨极了,却又别无他法,只得抿抿唇艰难道:“太太别再问了,这钱当真要不回来了,他背后站着的那位主子咱们得罪不起,这笔钱……全当是花钱消灾罢。” 王夫人自是百般不甘,可见女儿如此郑重其事,便也难免有些怕了,又问:“那之后呢?之后他若再来要钱可怎么办才好?” “应当不会再去了。”贾元春思忖道。 若先前还对帝王突如其来的“善心”感到莫名其妙,那这会儿她可算是隐隐猜着了些。 只怕是嫌弃一点一点的要来不够痛快,这是打着明抢的主意呢。 修一座省亲别院少说几十万起步,其中大头恐怕都要落在他的手里了,如此一来他又哪里还看得上那点蝇头小利? 至少短期内不会再有其他动作。 想到这儿,她便拉住母亲小声叮嘱道:“太太听我一句劝,这省亲别院别太花费了,差不多面上能过得去就成。” “那哪儿能行?”王夫人皱眉,“那么些个嫔妃一同回家省亲,谁家不得比着些?这可是事关娘娘和家族颜面的大事,怎能应付了事?回头咱们荣国府的脸可往哪儿搁?” 贾元春闻言也是无奈极了。 园子修得越好,落在那无耻之徒的口袋中的便越多,叫她怎能甘心? 况且,这回若当真是狠狠出了风头,在那人看来自家只怕就是头油光光的大肥羊,谁敢保证他不会再想方设法去掏她家的银子? 如今她算是真真见识到了,再不敢低估那位帝王的无耻。 可这些她偏又不能与家里明说,只得绞尽脑汁找寻其他由头来努力劝说罢了。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差。 不,可以说压根儿就没有丝毫效果。 王夫人是贪财不假,可她却自觉也是个拎得清轻重的,自是不愿在这方面抠搜,铆足了劲儿就想要强过所有嫔妃一头,给女儿盖一座绝无仅有的豪华园子出来好风光风光。 不待贾元春再努力,便有嬷嬷进来提醒说时辰到了。 母女二人顿时再顾不上说什么,又是好一通哭哭啼啼依依不舍。 回到家中后,王夫人便立即将夏太监的事儿给说了出来,“我就说娘娘绝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干,合着闹了半天竟是有那鬼祟使坏,只可恨……也不知那夏太监究竟是哪个派来的,竟有什么人是咱们荣国府都得罪不起的?” 那可不少。 贾母可没有她这么蠢,心里头快速将宫里几个出身高贵的嫔妃扒拉了一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却始终也不曾怀疑到正主儿的头上去。 还是那句话,正常人谁能想得到呢。 “罢了,娘娘既是千叮咛万嘱咐叫家里不必追究,想来背后之人属实不简单,暂且就揭过罢。”贾母叹了口气,又问,“省亲别院一事娘娘可有什么交代?” 王夫人完全没将贾元春的话放在心上,听得老太太这么问,竟张口就道:“娘娘说了,这是关系到皇家尊严的大事儿,万万马虎不得,只叫家里尽可能往豪华了弄。” 她也不傻,荣国府的大头终归是属于大房的,老太太纵是偏心却也不能太过,不如索性趁着如今还未分家,将公中的财产全部用到省亲别院上去。 省亲别院是娘娘的,娘娘是他们二房的,也就等同于荣国府的财产都属于他们二房了。 再好不过。 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的王夫人全然忽略了,如今的荣国府哪里还有那么多财产供其挥霍呢? 真要想盖个豪华省亲别院出来,公中那点子东西连框架都弄不出来,大头银子还不知在哪儿呢。 待听罢老太太的发愁后,她也跟着傻了眼。 打哪儿弄那么一大笔钱啊? 33 第三十三章 三合一 梨香院内, 母女二人正坐在炕上边做针线边闲话家常。 屋子里的炭火不间断地烧着,可却还是难免有些冻手,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搓一搓。 薛姨妈见状就说道:“你手冷就别做了, 叫丫头将手炉拿来抱着暖暖罢。” “连针线都不做了那一天天的可拿什么来消磨日子呢。”总不能真抱着手炉在旁喝茶发愣不是。 心中暗暗一声幽叹, 薛宝钗便又低下头继续做了起来, 忽而想起什么, “今儿打起来之后仿佛就未曾见过哥哥?他可从不是个能起大早的人,莫不是昨儿夜里又不曾回来?” “可不是,见天儿没个人影。”顿了顿, 薛姨妈忍不住抱怨道:“从前时不时要回家拿银子, 好歹还能见见人。如今可好,他自个儿做家主了, 真就变成那逃出五指山的孙猴子一般没人能管着了, 十天半个月不着家还是什么新鲜事儿吗。” 薛宝钗皱眉道:“总这样在外头吃喝玩乐也不叫个事儿,既是母亲与我谁也管不了他,不如找个能管着他的回来罢了。” “你的意思是给你哥哥找个媳妇?”薛姨妈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提议, 有些心动, 却还是迟疑道:“只怕不容易, 娶妻又不是纳小妾, 哪是能说找就立马找到的。” “既要能管着你哥哥, 又不能太母夜叉无法无天,还要与咱们家门当户对, 你哥哥又是个爱美色的, 不是大美人也拴不住他……” 眼睁睁看着她巴拉巴拉快速掰出来众多条件,薛宝钗也属实无奈极了。 方方面面都完美的好姑娘谁都爱,可问题是,哥哥他配吗? 不是她胳膊肘往外拐, 同为女子她实在是无法自欺欺人。 只不过这话就不好同母亲说了,总归说了也不会听,还反倒要恼了她。 毕竟这天底下怕也没哪个做母亲的会觉得自己的儿子哪儿哪儿都不好。 “不过你倒也是提醒我了,回头我托人到外头寻摸寻摸,只怕不会太快有好消息。”薛姨妈叹了口气,忽而想到,“这正经媳妇不能草率,倒是可以给你哥哥先安排个屋里人。” “你哥哥不是很稀罕香菱那丫头吗?头两年那丫头一脸稚气看着便是个孩子,我才压着没叫动她,如今倒是长大了些……你哥哥惦记那丫头许久了,若允许他将那丫头收了房,或许能将他拴着些别老在外厮混。” 薛宝钗当即就摇头反对,“母亲瞧瞧香菱那身段儿像是‘长大了’吗?过两年再说罢。” “也罢……也不好真祸祸了小孩子。” “二太太来了。”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同样几个大字——无事不登三宝殿。 “宝钗也在屋里呢?今儿怎么不曾去找宝玉和姐妹们玩?”王夫人有些诧异,瞧见她手里的针线,转脸就开始怨怪薛姨妈了,“她一个小姑娘家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你整日将她拘在屋里做什么针线啊?回头将孩子闷坏了有你急的。” 还非得又补充一句,“咱们家又不是史家那样的,还非得叫小姑娘自个儿做针线去补贴家用。” 言语中的讽刺、鄙夷之意实在是过于浓厚,仿佛忘了史家还是老太太的娘家。 当然,也兴许正是因为知晓的缘故。 薛宝钗微垂着头抿唇笑了笑,“前两日许是不小心受寒了,近来便总有些咳嗽,只好过段日子好些了再去找宝玉他们玩,省得再连累他们一同受罪。” 说着,还似模似样地捂嘴轻咳了几声。 这下子王夫人就不再说什么了,只连连点头嘱咐她养好身子再出门去。 转头又是一叹,“我是真羡慕你每天都有亲闺女陪着跟前,哪个寂寞都轮不着你寂寞。” 薛姨妈顺口就笑道:“你这话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就跟旁人说,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在炫耀呢。能陪着跟前尽孝的闺女多得很,却有几个能像娘娘这般能给亲娘给家族挣得如此荣耀脸面的呢。” 这话落在王夫人的耳朵里自是舒坦极了,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口中却仍说:“我哪里需要她给我挣什么荣耀脸面呢,只求她能好好的便再满足不过了。” “当年才多大点的一个小人儿,打小在家也是千娇万宠的,冷不丁就离了我去干起了伺候人的活儿,我这心里可别提多难受了。” “这么些年骨肉分离,见也见不着,有心想打听打听却也都没个门路,我是时时刻刻记挂于心,吃吃不好睡睡不好,一时担心她可曾吃饱穿暖,一时又担心她别小小年纪冒冒失失得罪了贵人……” 真不想要这份荣耀,真要这么舍不得这么担心记挂,当初做什么送人入宫呢。 薛宝钗缓缓垂下眼帘,将那一抹讥嘲掩于深处。 不过同为人母的薛姨妈却似乎很能感同身受,听着听着便不由红了眼眶,连声安慰道:“如今好了,娘娘可算是苦尽甘来了,你也不必再如此揪心,只安安心心享清福罢。” 又问,“听说今儿大清早你就进宫去了,可是见着娘娘了?她如今过得可好?” “见着了,娘娘过得好着呢。”王夫人顿时就转忧为喜,一脸骄傲地说道:“娘娘住的宫殿气派得很呢,里里外外一堆人伺候着,身上穿的戴的也都尽是那顶好的物件,整个人养得是珠圆玉润的,一看便是享福的日子。” “我还听抱琴说了,如今也就是皇上身子不适,先前好好的那会儿,往后宫去得最多的就是娘娘那儿。” 珠圆玉润是真,不过原本贾元春天生就是这样的,与薛宝钗的身材很相似。 去得最多也是真,毕竟就属贾家最好哄骗。 至于其他的,那就都是吹嘘了。 一来要脸面,二来这会儿她来的目的……那自然得将娘娘往高了去吹捧,哪儿能叫人有丁点好迟疑的地儿呢。 天真的薛姨妈还为她高兴呢,“按这情形来看,娘娘的肚子应是很快就能有动静了,你只等着抱外孙吧。” 坐在一旁的薛宝钗不禁红了脸,有心想要避一避,却又怕自己一个错眼的功夫母亲又被三言两语糊弄了去。 打从宫里出来就往梨香院这边来,怎么瞧着都不像能有什么好事儿。 她可还没忘了,贾元春三天两头打发人回家要钱呢。 果不其然。 眼看铺垫得差不多了,王夫人就将话题带到了省亲别院上来。 “这是本朝前所未有的恩典,按说对咱们家来说实在是桩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可……”到这儿忽的就停了,只面带愁苦,欲言又止。 摆明是等着傻子自己咬钩儿呢。 偏薛姨妈就是这么配合,立马就急吼吼地追问开了,“可什么呢?难不成这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那倒没有。”王夫人摇摇头,叹道:“只毕竟是给娘娘省亲用的别院,到底不能与寻常普通别院相提并论,若是盖得不好,那无疑是在打皇家的脸,咱们可承担不起那样的罪责。” “可若要好好盖,要盖得符合皇家的身份气派,那却又并非张张嘴就能成的……哎。”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能有什么不懂的。 薛姨妈下意识看了眼自个儿的闺女,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嘴,“姐姐若是有什么难处,咱们做亲戚的自是不会干瞧着,我估摸着我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大抵还有个十万八万的,一会儿都拿来你先用着?” 十万八万对薛家来说还不算什么,但却不代表这当真就是一笔小钱。 这个时候普通百姓一家好几口人,一年到头能有个几十两银子就足够过得挺好了,京城上好地段的大宅院也不过才几千两银子。 谁家亲戚也不可能随手就拿出十万八万的来送人。 没错,就是送。 回回王夫人来就开口说借,却至今从未还过一次钱,哪里还能不知道她这德行呢。 薛姨妈是耳根子软也心软,却总归知道要为儿女考虑考虑,但凡这个姐姐真是有借有还的人,她今儿便是掏出来几十万两都不带犹豫的。 原还想着既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借”,那这十万八万实在也不算少了,毕竟前头还有二十万左右的“借款”呢,如今甭管怎么看都已仁至义尽。 偏王夫人不满意极了,连脸上都抑制不住带了出来,“遇着难处我头一个能想到的便是你,想着你我亲姐妹之间互帮互助也没那个见外的,想着出去求一百个人也顶不上一个亲妹妹亲近有用,结果你竟这般打发我?” 再配上那伤心失望的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呢。 何为“厚颜无耻”?这不就是了。 薛姨妈嘴笨,也不知该如何接这话,索性一咬牙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依着你的意思是想‘借’多少?” “你是我的亲妹妹,娘娘还得叫你一声姨妈呢,摊上这样要命的大事你姑且借个五十万来周转一下没什么了不得的吧?再其他……” “五十万?”没等她话说完,薛姨妈就惊得从炕上跳了起来,“五十万!你竟张嘴就要五十万?你怎么能张得了这个口嘴的?那可是五十万啊!” 薛宝钗也被她这巨大的胃口给惊得呆在了原地,愣是好半晌没有个反应。 哪想王夫人却一脸不以为然,“薛家百万豪富,借五十万两来周转一阵有什么难的?你这样大的反应怎么活像要了你的命似的?只不过是暂且借用,将来又不是不还了。” “借?还?这话说的你自个儿信吗?”薛姨妈实在是忍无可忍,直接将那她强披的那层遮羞布给掀了开来,“咱们母子三个在你家住了不足三年,前前后后已被你‘借’去二十万左右,从未见有过一枚铜板还来。” “若今儿再‘借’五十万给你,那可就足足七十万了!七十万啊!薛家的大半家底儿都搭进去了!你这当真是想借银子使吗?你不如索性直接张嘴将咱们薛家全吞进肚子里了事,总归也不差多少了!” “还说不是要我的命?你哪里是想要我的命,你分明是想要咱们一家三口的命啊!” 话到最后,薛姨妈已是绷不住痛哭出声。 到这会儿她也再不能自欺欺人了,这个姐姐的心里何曾有什么姐妹情份啊? 这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只恨不得将他们这孤儿寡母拆了骨头全吞入腹中才好。 也不知是被扯开了遮羞布还是被戳中了那份不可告人的心思,王夫人那脸色是一阵红一阵黑的来来回回变个不停,莫名心虚。 但有些事自个儿心里琢磨琢磨便也罢了,哪里能认了。 只见她也“蹭”一下站了起来,满脸含冤受辱的表情,“之所以先前所借一直未还不过是因为家中实在困难不凑手,我原想着咱们是一家人,你家里也不急着这点来用,便是迟一些归还也不打紧,却未曾想你私心里竟是这般想我的?” “亏我还念着一家子嫡亲的姐妹情份,以为咱们两个是最亲近的,甚至心心念念还想要结成儿女亲家亲上加亲,至今时今日我方才知晓,原竟是我一厢情愿呢。” “也罢,自打你嫁进薛家后的确是变得愈发不似从前了,这么多年下来你也被沾染上了一身铜臭味儿,满脑子竟是那黄白之物罢了,惯是爱琢磨会盘算的,哪里还有半分姐妹情。”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先前你一封信来我二话不说便四处奔走使劲儿,好不容易才保下了蟠儿,后面你们母子三个进京,我这个做姐姐的乃至整个荣国府上上下下都对你们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处处护着,只生怕你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到头来……全当是我自个儿蠢,识人不清罢了。” 话落,当场便拂袖而去,将“痛心疾首”“失望至极”这八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往常面对老太太时也没见她这么能说会道,对着自个儿的亲妹妹倒是一套一套地拿捏。 先是动之以情,接着搬出两个孩子的婚事以利诱之,最后还不忘贬低商户薛家进行打压,企图激发其内心的自卑羞愧、加深其攀附自家的念头。 当然,再一次拿薛蟠当年干的那档子事儿出来说道,也未尝没有隐晦威胁的意思。 母女二人都懵了,呆愣了好半晌,出走的灵魂仿佛才逐渐归位。 “咱们眼下可如何是好?”薛姨妈只觉自个儿脑子里被塞满了浆糊似的,一团混乱拿不定个主意。 一面知晓这钱给出去了十有八/九是别想着拿回来的,一面却又耳根子软的毛病发作,忍不住将王夫人的话搁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又一遍。 甚至隐隐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当真太计较太无情无义,再有若闹翻了那他们孤儿寡母该如何在京城立足?以蟠儿那祸头子的性子…… 越想,她这心里便越是摇摆得厉害,脑子也越发糊涂得厉害。 可见王夫人着实是拿准了她的性子,一刀一刀精准刺中要害。 好在薛宝钗是个清醒的,一见她那表情就知坏了,赶忙提醒,“母亲可别被带偏了!” 接着就是一通苦口婆心的劝告,话到最后一咬牙,“这个荣国府咱们不能住了。” “啊?”薛姨妈呆了,“那咱们还能去哪儿?” 娘家还有人不假,可嫂子却未必欢迎她这个小姑子带着一双儿女长长久久住着。 “咱们怎么就无处可去了?京城里又并非没有薛家的宅子,修葺一番就能入住,还能流落街头不成?我知晓母亲是担心出去了没人照拂,孤儿寡母许会受人欺负,可咱们住在荣国府就不受人欺负了?” “我那好姨妈欺负起人来可比谁都狠,胃口大到叫人害怕,再这么住下去咱们家那点子家当不出五年怕是就要见底儿了,到时候才真真是没了活路。” “今儿既是吵到这个份儿上,不如趁机彻底撕破脸皮搬了出去,一时半会儿她也没那个脸再主动凑上来,暂且倒也落个清净。至于说怕出去受人欺负恐保不住家当?母亲怎的只记得这个姐姐,反倒是将真正的靠山给忘了?” 要说王夫人和王熙凤这姑侄俩为何能在贾家这么得意?根本原因就在于王子腾罢了。 身为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手里是握着兵权的人,很得当今圣上的宠信,相较于徒有虚名而无任何实权的荣国府来说,不定谁比谁强呢。 同样都是王家人,怎么就不能依靠了? 一直以来被王夫人带偏钻进牛角尖里的薛姨妈这时才陡然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着实蠢得厉害。 嫂子嫌弃他们在娘家常住是一回事,但总归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人被欺负,平日里再多带点礼回去走动走动,还怕真出事儿了叫不来人吗? 思及此,薛姨妈忍不住就倒吸一口冷气,“我这个好姐姐的心思实在是深得很啊。” 如今回想起来才惊觉,打从她踏进荣国府那一刻开始,她的好姐姐就一直在有意无意跟她说娘家嫂子的种种,让她下意识觉得自个儿是遭嫌弃的,娘家怕是靠不住…… 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娘家又靠不上那还能怎么办? 可不就被王夫人这个亲姐姐捏在手心里了。 “我就说呢,老太太摆明是看不上咱们薛家商户的身份,她怎么偏就一门心思想要聘你做她的儿媳妇,分明是个将儿子看作眼珠子的人。” “如今看来她怕是早就惦记上咱们薛家的那点子家当了,就琢磨着通过这门亲事来谋算……也不对啊。”薛姨妈迟疑了一下,“你上头还有哥哥呢,这家业也没落在你头上,顶多不过是嫁妆丰厚些罢了。” “难不成?她该不会是想到时候处理掉你哥哥谋夺家业吧!”薛姨妈惊呼一声,猛地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自认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无论王家还是薛家都从不缺少争权夺利之人,一旦真抢红了眼,哪里还能有什么血脉亲情啊? 亲兄弟之间甚至是亲父子之间的龌龊事儿都不是不可能,一个做姨妈的还能指望亲近到什么份儿上? 越琢磨,薛姨妈便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实在很大,当下那脸都白得跟鬼似的了。 薛宝钗犹豫再三也还是闭嘴没劝什么。 一则她觉得以王夫人的性子,指不定真就是揣着这样的心思呢,她帮着辩解什么? 二则她母亲实在是个糊涂的,不定哪天又被哄了去,这会儿多想想也好,估摸着不必她再劝,母亲也不敢再在贾家住下去了。 果然,薛姨妈哆嗦着腿就往外冲,“我这就去跟老太太说一声,你赶紧打发丫头婆子收拾起来,咱们尽快离去,宅子不曾收拾好哪怕先去找家客栈住着也行,总之这个荣国府是不能住了。” 这哪是什么富贵窝避风港啊?分明是一头会吃人的凶兽。 再在这里多住一天,她都担心自家这三个孤儿寡母会被拆分入腹尸骨无存。 贾母自是知晓王夫人的动向和心思,这会儿薛姨妈跑来要告辞,她自是不愿放人的。 看不上薛宝钗是一回事,薛家的钱财她却也想要,尤其是眼下这种时候,省亲别院的银子还不知打哪儿弄呢。 只奈何素来软弱的薛姨妈这回却格外坚持,怎么说也不听。 无法,贾母便点头了。 等王夫人得知消息时,薛家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 “当真就这么走了?” 周瑞家的苦着脸点点头,哪是“走”了啊,分明是“跑”了。 那速度,不知道的还以为后头有鬼在追呢,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走。 王夫人彻底懵了。 她之所以敢拿薛家当自个儿的钱匣子,无非就是吃定了她那蠢货妹妹不敢离了她离了荣国府。 那番威逼利诱之后她气势汹汹地转头就走,实际上已是稳坐钓鱼台,只等着对方舔着脸上门来求和再好好拿捏呢。 却谁想,薛家竟然就这么走了? “便是旁的都不在意,难不成她们也不在意宝玉了?薛宝钗不想做宝二奶奶了?”王夫人满脸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怎么也想不通。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宝玉呢? 怎么会有姑娘不想嫁给宝玉呢? 尤其薛家不过是个低贱的商户,能嫁给宝玉可是她薛宝钗几百辈子修来的福分,她怎么可能舍得下? 绝不可能。 薛家那母女两个指不定心里头在寻思什么坏水儿呢。 对自家的宝贝凤凰蛋自信到离谱的王夫人这时倒也不那么着急了,不过对于老太太的自作主张却还是恼恨得很。 “这样大的事儿老太太怎么就轻易点头了呢。”言语中满满都是埋怨。 若搁在从前她自是不敢的,但自打贾元春崛起做了娘娘之后,她身为“娘娘的亲娘”就自觉高人一等,彻底抖擞起来了。 贾母闻言冷冷地瞧了她一眼,“你自个儿干了什么好事心里没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还有脸怨上我来了。” “人家是在家里做客的,又不是家里的奴才,说想走我还能强拦着是怎么着?想走便走罢。” “鸟儿总觉得笼子束缚了它的自由,待飞了出去就该知晓外头是何等危险了,届时……自个儿就该老老实实飞回来了。” 看似一句随意的感慨,不过作为多年的婆媳,王夫人却还是听出了这话里头的某些暗示。 眸光微微一闪,心里便有了主意,且揭过这茬不提。 “可眼下该如何是好呢?短时间内咱们能上哪儿弄到那样一大笔银子去?再拖下去可就迟了,旁的好些个娘娘家里头都动起来了。” “要不,老太太您跟林家问问?好歹也是夫妻一场,不能敏妹妹没了他就如此翻脸无情吧?多多少少帮扶一下也好啊。” 贾母的脸瞬间就黑了,没好气地斥道:“哪里还有什么林家?如今那父女两个都在公主府住着呢,连人带家当都归了三公主,你还妄想什么?有胆子你自个儿伸手进去掏,看那煞星剁不剁你的手!” 当日婚礼上的那一场闹剧简直就是她这辈子无法忘却的噩梦,迄今为止她都还不敢见人。 她也是看出来了,那位三公主着实就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惹急了气性上来就没什么是那煞星不敢的。 总之她是再不敢轻易撩拨干点什么触及对方利益的蠢事了。 王夫人听见这话也只讪讪地笑笑,含糊推诿一番岔开这个话题。 显然,她也是知道怕呢。 没了薛家这个钱匣子,贾家这省亲别院的钱凑起来就愈发艰难了。 虽说家里那些亲戚、四王八公多多少少也都主动送了些银子上门聊表心意,可加起来拢共也才不过二十万。 加上府里公中剩下的那三瓜俩枣儿,满打满算也才不足别院的三分之一多,还有大半缺口等着填补呢。 最终实在没了法子,王夫人叫来周瑞家的悄悄吩咐道:“将金陵的那块祭田卖了。” “卖祭田?”周瑞家的大惊失色,慌忙劝阻,“太太三思啊,这事儿万一被大房和老太太知晓可是绝不能善了的!” 所谓祭田便是族中祭祀所用的,意义不同于其他任何家族产业,说句不好听的话,便是哪天犯了事被抄家,这祭田也是能保存下来的。 是以每个家族初发迹起便会开始置办祭田,能置办多少便会尽量置办多少,无一例外。 也正是因其重要性,向来也没有哪个家族会轻易动祭田的主意,除非真真山穷水尽走到了绝路。 好端端的若哪个敢动祭田,那就等同于是在动摇整个家族的根基,指定是要被全族所有人群起而攻之的。 而贾家在金陵的那块祭田都是上等的水田,每亩能卖到八十两,拢共二十顷总价值十六万两白银。 真要卖了出去自然是能很大程度上缓解一下此时的燃眉之急,可这其中的风险却也实在是太大了,一旦东窗事发必定是一场巨大的地震。 周瑞家的有心想劝,可王夫人却打定了主意。 她有什么好怕的? 她背后站着兄长,膝下宝玉又是老太太的命根子,还有元春这个争气的女儿撑腰,害怕贾家敢休了她不成? “好了,叫你去你就去。” 以此同时,万般无奈的贾母也正吩咐王熙凤,“家里如今正是急用银子的时候,就先从库房里拿些东西去抵了罢,待日后缓过来了再去赎回来。” 王熙凤惊愕地张大了嘴,半晌讷讷道:“若叫大老爷知晓必定要闹了。” “不必叫他知晓,他就是个拎不清的糊涂蛋。”贾母万分嫌弃地摆摆手,又暗含警告道:“嫔妃回家省亲原是天大的荣耀,这园子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出任何岔子,若闹出什么笑话打了皇上的脸,咱们全家上下老小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是,我省的。”王熙凤叹了口气,转头便去取了钥匙开库房。 说实话,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心里倒也没多少意外的,毕竟这些年荣府的管家奶奶是她,没有任何人能比她更清楚这个家里的情况。 寅吃卯粮都还尚且不够吃的,哪里还能盖得起什么省亲别院? 如今再将那些死物典当了出去,可就真真是再没什么剩的了。 夜里,王熙凤歪在炕上还止不住愁眉苦脸。 “将来能留给咱们大房的估计也就只剩下了一具空壳子……想当年‘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这才过去多少年啊,家里头怎么就变成这样一副光景了?” 听闻这话的贾琏却是冷笑起来,“再如何豪富,能架得住挥霍却也万万架不住内鬼蛀虫偷食,咱们家在你嫁进门之前可绝非是这样的光景。” “琏二!”王熙凤当即就炸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偷了家里的东西?放你/娘的狗屁!我王熙凤嫁到你们家来丁点好处没捞着不说,反倒还将嫁妆搭进去大半,否则你们一家子老小早顶不住每顿山珍海味了!” “正经人家哪个能用媳妇的嫁妆?我不说叫你赔我的嫁妆,你倒反过来给我泼脏水,你个没良心的混蛋玩意儿,老天爷打雷时怎么没劈死你拉倒!” “谁说你了?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连珠带炮的一顿骂,可真真是冤死我了。”贾琏苦着脸叫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自个儿想想,你这管家权是谁交给你的?” 还能是谁?自然是王夫人。 贾琏的亲娘早早就去了,管家权自然而然落在了二房太太王夫人的手里,便是后头邢夫人进门也未曾改变。 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贾家上下没哪个将她放在眼里,提都未曾有人提起过管家权这档子事儿,她自己也没那底气去争抢。 是以继承荣国府的虽是大房,可实际上却被二房捏在手里多年,直到王熙凤进门才改变了这一局面。 当时移交管家权那事儿还是王夫人自己提出来的,王熙凤也全然不曾多想什么,还满心欢喜感激,只道果然是嫡亲的姑侄两个,与旁人自是不同的。 如今被贾琏这么一点,王熙凤才猛然回想起来——当初这管家权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可就已经内里空虚了。 偏她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怕别人说她没本事,才上手就能将家管成这样……于是她宁可变卖嫁妆也在咬牙苦苦支撑。 事实上若非有她的嫁妆和那份见不得光的银子贴补,这个家早在她才接手那会儿就该垮了,与她王熙凤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她掏空了府里的根基才将管家权交给我?故意坑我来了?”王熙凤咬牙,眼神阴恻恻的可怖极了。 贾琏害怕地往旁边缩了缩,咕哝道:“我虽不知咱们家究竟有多少财富,不过祖父当年也是开国功臣,是跟着太/祖一路打拼过来的……你瞧瞧如今京城里其他开国功臣的后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大抵也该知晓了,咱们家怎么也不至于差那么老远吧?” 要说贾家子孙挥霍,谁家还没几个败家子呢?论起挥霍来他们这些勋贵子弟也都是半斤八两。 再者说,除了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好一些,平日里他们父子想要从账上支个千儿八百两银子都困难,说挥霍又能挥霍到哪儿去? 怎么想,家里都远不至于沦落至此。 “我估摸着,除了你那好姑妈以外,只怕老太太也没少往自个儿的私库倒腾。”贾琏撇撇嘴,酸溜溜儿地说道:“老太太疼宝玉疼得跟什么似的,指定是想多留点好东西给她的宝贝疙瘩呢。” 虽还不曾见识过那对婆媳的私库,但他总觉得,若有幸能瞧上一回,必定能被闪瞎双眼。 嘀嘀咕咕老半天也没听见有回应,他就扭头看了一眼,谁想正看见他家母夜叉一脸阴狠的表情正在磨牙。 “这些日子你别出去厮混了,老老实实给二房跑腿盖园子去。”话到这儿,王熙凤脑筋一转忽的就笑了,“咱们夫妻两个这么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我手里虽捏着管家权,可遇着事儿了还是得去跟那位二太太请示,自个儿可做不了什么主。你这个长房嫡孙呢?一天天净给二房跑腿办事儿去了,但凡有点什么都知道要找琏二,可比管家好使多了。” 先前觉着多风光啊,一家里里外外仿佛都拿在他们两口子手里似的,可如今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这些年可不活脱脱是二房的管家和管家媳妇? 可笑至极。 贾琏懵了一瞬,而后那脸就绿了,咬牙道:“那你还叫爷给他们当跑腿的?” “不趁机多捞点你想你儿子闺女以后喝西北风去?”王熙凤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阴狠地笑了,“坑了我那么多嫁妆,我能轻易饶了她?这回不加倍讨回来我王熙凤的名字倒过来写!” 先前她那好姑妈有心算无心,她认栽。 但是对不住,这回可就该轮到她有心算无心了。 “再者说,荣国府本就该是咱们大房的,凭什么好东西都被她们倒腾完了留下一具空壳子打发咱们?当是打发叫花子呢?该是咱们的东西,咱们抢回来也是天经地义。” 夫妻两个窝在床上挨着脑袋嘀嘀咕咕到半夜,小算盘噼里啪啦那是一套一套的。 结果也丝毫不出所料,无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早已习惯了将府里那些劳心劳力的大小事务都打发给他们两口子去做。 一来两口子的确都精明圆滑,做起事来还是很叫人放心的,二来却也实在是除了他们没旁人了。 贾赦那是个混不吝的,整天喝酒睡女人,再不然就是四处淘他的古董扇子,其余的事那是一概不管,也没那脑子管。 贾政虽不过只有五品,却大小也是个官,每天还是得按时去衙门当值,且他又是个不通俗物的性子,得空便也只知与一众清客附庸风雅。 于是乎,毫无所觉的婆媳两个就这么愉快地跳了坑。 贾家这边是一通热火朝天鸡飞狗跳,公主府那边的一家三口却小日子过得很是温馨和睦。 这日闲来无事的单若泱正与林黛玉在园子里煮酒赏梅,忽见门房来报。 “皇商薛家姑娘给姑娘送来一份拜帖。” “宝姐姐要来见我?”林黛玉一脸讶异,又因许久未曾与姐妹们一道儿玩耍,不免也有些意动,便看向旁边。 单若泱点点头,“想见就见,由你便是。” 薛家与王夫人闹掰从贾家搬出来一事她第一时间就知晓了。 倒不是闲的没事儿多关注贾家,而是实在好奇。 原著里头因为有了林家的百万财产,那省亲别院才得以盖得那般顺利且豪华,而今林如海又没死,没了那笔钱财他们家的省亲别院又是否还能盖得起来? 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她就打发人多关注了些,谁想那王夫人还真能给人惊喜。 张嘴就管薛家要五十万也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口气这么大是真不怕闪了舌头。 不过这薛宝钗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果决的性子倒也难得,难怪薛家老家主能将这个女儿充作男儿教养,薛蟠那种货色拿什么能比? 不过是□□多了二两肉罢了,否则薛家还能有他什么事儿。 当然了,倒不是可惜薛宝钗生错了性别,只可惜她生错了时代。 34 第三十四章 三合一 当初婚礼上老太太的那一嗓子着实哭得林黛玉很是难堪, 虽理解老太太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她自己作为女儿的心里也并非没有一点感伤。 可那样的场合之下做出那样的行为,无异于是在往长公主的脸上甩耳光, 又将他们父女两个置于何地呢? 倒也说不上埋怨, 就是心里有些不得劲儿,又兼要顾及长公主的心情, 她暂时也就没往荣国府跑, 直到年前两天方才去了一趟。 只不过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变了,再去荣国府时只觉处处都尴尬不自在, 便也未能呆多久便匆匆离去,与姐妹们都不曾说上几句话。 这会儿见着薛宝钗来,她心里还挺高兴的,迎上前嬉笑道:“这是什么风将你给吹来了?”边拉着人坐了下来。 薛宝钗看见桌子上正在煮着茶, 便笑了, “哪里是什么风将我吹来的,我分明是被你这儿的茶香给勾来的。” 一提这林黛玉就来了兴致, 当即摆弄起茶具来, “如何?瞧着还像模像样吧?我最近正学着呢,今儿你可是赶巧,有口福了。” 一副得意洋洋炫耀的嘴脸,却并不招人讨厌, 反而可爱得很, 活脱脱就是个俏皮的小孩子, 得了什么新鲜就迫不及待要跟小伙伴显摆显摆呢。 这样的林妹妹是先前从未见过的。 薛宝钗一时心生感慨, 不必多问她也能看出来了,林妹妹的日子想必过得极为舒心松快。 着实叫人艳羡得很。 两人虽算得上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往日里也偶有摩擦, 但更多的却还是在一处嬉笑玩闹的美好回忆。 又兼薛宝钗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只要她想,便总能叫旁人感到舒服愉悦。 一时之间,小姐妹二人倒也相得甚欢。 “老太太近日如何?身子可还健朗?”林黛玉关心道。 薛宝钗叫她放心,只道一切都好。 顿了顿,又微微垂下头,手里无意识摩挲着茶杯叹道:“不过前些日子我们母子三个已经搬离荣国府了。” 林黛玉还真不知道这事儿,讶异道:“住得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走了?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哪里就好好儿的呢?可不敢再住在他们家了,再住两年咱们家那点家底儿都该折腾完了。”薛宝钗苦笑一声,便将其中原委徐徐道来。 听罢过后,林黛玉的嘴都合不拢了,“她究竟是想什么呢?哪个张口就敢要五十万两银子?”脸忒大! 况且这之前陆陆续续都已经拿了人家二十万银子,还犹嫌不足呢?听听那些话! 痛痛快快拿钱的时候那是姐妹情深,拿不到钱了立马就能翻脸,好一通威逼利诱,还好意思倒打一耙指责人家不念骨肉亲情。 无耻至极。 “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升米恩斗米仇。”林黛玉不禁摇摇头,老气横秋地感慨道:“人的贪念实在无穷尽,一两回尚知几分感激,三四回便习以为常,五六回则已理所应当,旁人冷不丁没能如她所愿了,反倒是罪大恶极。” “你们母女两个也是,手里怎么就这么松呢?头两回不知她是个什么人也就罢了,后头一个铜板没见着回来还能不知啊?怎么就还能接着‘借’呢?” “二十万说给就给了出去,当真不愧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薛家。” 闻言,薛宝钗的笑容就愈发苦涩了,“好妹妹,你可就别嘲讽我了。谁家的银子还能是大风刮来的竟丁点儿不知心疼啊?奈何人在屋檐下。” 他们孤儿寡母借住在人家家里,虽不指着人家吃喝穿用,却实打实借了人家的势庇护自身。 故而纵有一些烦恼,她们往往也都只咬咬牙认了便罢,总想着全当是花钱消灾了。 哪能想到这人胃口大到离谱呢? 当然了,先前惦记着“金玉良缘”也是缘由之一。 不过这个她自是不会再拿出来说。 除了这么一点选择性隐瞒以外,她倒也没弄虚作假,满嘴的苦涩是真真切切的,倒很能引起林黛玉的共鸣。 不禁就想起自己曾经在贾家住的那两年。 她这性子虽有些刁钻尖刻,但很多时候面对一些人一些事儿她却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哪里敢当真豁出去计较那么多呢?顶多不过是逞一逞口舌之快。 “寄人篱下”这四个字就犹如一座大山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从内里就已经先弱了几分。 谁也不会傻不愣登爱吃亏,左不过一句无可奈何罢了。 思及此,林黛玉对自己先前恨铁不成钢的讥嘲就不免感到些许不好意思,脸上有些讪讪的。 “过去就让它过去罢,如今你们搬出来了也好,怎么着也总比在旁人家住着自在得多。”又问,“那你们现下住在哪儿呢?在京城的老宅子许久不住人总要修葺一番才好入住吧?这样急急忙忙的想来也不曾提前先安排妥当。” 薛宝钗解释道:“最开始那两天慌忙中只好找了家客栈暂且落脚,原是想等宅子修葺一番再搬,只那样一来又要耽误不少时日,总不好一直就在客栈住着,索性就买了新宅子。” 新宅子在东城,是一座三进的院子,他们一家三口再带些奴仆住着也尽够了。 最叫她满意的是这宅子很新,先前也是一户富商家的,从里到外用的都是上等材料,方方面面都讲究个精致。 因生意缘故举家搬迁至外地,索性连一应家具也都留下了,新户主便只带个人进来就能直接安稳过日子。 是以没多犹豫她就拍板买下了这座宅院,第二天一家三口便从客栈搬了进去。 原以为可算能过一过平静安稳的日子,却哪想竟是人算不如天算。 薛宝钗咬了咬唇瓣,神情略显局促,轻声道:“林妹妹可否带我去给公主殿下请个安?” 林黛玉一点儿也不惊讶。 无论是这人的性情还是以她们二人的交情来看,薛宝钗都不会无端端突然摸上公主府的大门来。 必然揣着什么事儿。 但她却也拿不准,公主允许薛宝钗进门究竟是不是默认可以见一见听一听。 万一是她想岔了,万一公主只是单纯想叫她与小姐妹聚一聚,那她这会儿冒冒失失将人带到公主跟前去就不合适了。 正在她百般犹豫纠结之时,身后的无忧突然开口说道:“公主特意交代了,她今儿上午不出门。”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薛宝钗登时就稍稍松了口气。 得知长公主这会儿在书房,林黛玉就直接领着人过去了。 路上,忍不住还是轻声叮嘱了一句,“今儿你能豁出去来求到公主的头上,我也知晓你必定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了,但无论你究竟有多少逼不得已,总归别想着跟公主耍心眼子。” “你那点儿小心机在公主面前可不够看的,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有你后悔的。” 这话乍听起来有些不舒服,尤其那语气还硬邦邦的,但薛宝钗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听罢便笑道:“妹妹的这份情我心领了,你放心,我省的。” 来到书房门口,林黛玉停下了脚步,“你自个儿进去罢。” 既是上门求人的,那还能怎么端着? 指不定又是哭又是跪的,她可没那兴趣留下看这份热闹。 身后,薛宝钗看着她远远离去的背影也着实是轻松了许多。 她能为了家里放下那点可怜可笑的自尊心、卑微地跪在任何能帮她的人面前,却不代表她能坦然地让小姐妹亲眼看着这一切而无动于衷。 心中暗暗记下这份体贴之情,而后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面前紧闭的房门。 “进。” 一进门,薛宝钗就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民女拜见长公主。” “起来说话罢。”单若泱合上了手里那本厚厚的律法,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人。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量和五官都还未曾长开呢,小小的个头,身材略微圆润,白嫩的小脸儿如银盘一般,还带着些许肉乎乎软绵绵的婴儿肥。 也还是个满身稚气的孩子呢,尚未有日后“宝姐姐”的风采。 单若泱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一些,清冷的声音却透出一丝拒人千里之外的矜贵,“你来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头一回接触她的薛宝钗显然也被这种直白的处事方式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公主殿下救救薛家!” “嗯?这话从何说起?” 知晓贾家为了盖省亲别院绞尽脑汁四处折腾得鸡飞狗跳之后她就心满意足了,打那以后便没再浪费时间过多关注,这般看起来薛家离开贾家后还发生了些后续? 单若泱有些好奇了。 等听罢薛宝钗的叙述,她简直是…… 却说自打薛家搬进新家后,起初两天倒也的确过得很是平静温馨,可也仅仅只有那么两天罢了。 从第三天开始,家门口便整天被一群流里流气的市井混混堵着,闲着没事就哐哐砸门,砸得累了就歪在门口放肆说笑,说的还尽是那下流至极的荤段子。 薛家拢共就三个主子,唯一的男丁薛蟠还整日在外浪荡不着家,只剩下母女二人作伴罢了。 大户人家娇养惯了的太太姑娘何曾见识过这场面啊?那是又惊又怒羞愤至极。 打发家中仆从去驱赶也不顶用,那些个流氓地痞仗着人多势众愣是将几个仆从给狠狠揍了一顿。 薛姨妈习惯了花钱消灾,便想着给些银钱将人打发了,谁想那些人银子照收不误,脚下却生了根仍旧不肯离去,该干嘛还是照常。 眼见如此,薛宝钗边打发人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报官。 眼看官差来将人带走了,母女两个满心以为事情可算是了结了吧?却谁知这一颗心还没来得及落下去呢,人就又出现了,较之先前所为愈发变本加厉。 这回便是再去报官,那官差也只以各种由头推诿,总之就是撂开不管了。 再怎么蠢这回也该知道了——那些流氓地痞定是受人指使而来,且背后之人还来头不小。 难不成是薛蟠在外头又得罪了哪个贵人? 母女二人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这,等没两天薛蟠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抬回来之后她们就更加确信了。 一时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母女两个恨不得整日以泪洗面,又兼外头那些流氓地痞死活不肯离去,见天儿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不说,更怕他们会突然闯进门来。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 那日担惊受怕许久的母女二人好不容易依偎在一块儿睡着了,半夜里迷迷糊糊中却听见屋子外头值夜的丫头一声尖叫刺破云霄,还伴随着男人下流的污言秽语。 虽说很快就有小厮听见声音赶来了,那小丫头没什么事儿,房门更未曾被人闯开,但母女二人还是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这回都已经摸到房门口了,下回踹破房门闯进来还是什么难事吗? 且这回不过是偷摸溜进来一个才得以很顺利地打发了,若外头那一群都进来了呢? 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后怕不已。 经过这一回之后,母女二人是彻彻底底被吓破了胆,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夜里哪怕有丁点儿动静都能被吓疯,真真是寝食难安。 眼看怎么着也都不管用,薛姨妈只得带着女儿求到了娘家去。 娘家兄长不在家,嫂子听闻消息后倒是一口就应承了下来,收了一匣子珠宝只喜得见牙不见眼,连连拍着胸脯给予保证。 母女二人放心回到家中,却是左等右等不见动静,打发人再上门去询问时,竟只得了一堆含糊不清的应付之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撒手不管了呢?”薛姨妈是百思不得其解,哭得伤心极了,“我可是他的亲妹妹啊,他怎么会连这点忙都不肯帮?难不成是你舅母瞒住了?” 可是那又图什么呢? 姑嫂之间有点小摩擦在所难免,但她本身性子就绵软得很,从来也不曾跟嫂子掐尖儿要强胡乱搞是非,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如此? 更遑论当年她嫁进薛家后每年可不曾少往娘家送好东西,逢年过节那礼都是好几车好几车的送,时不时还会打发人专程给嫂子和侄女送些江南那片流行的新料子首饰之类的玩意儿。 做小姑子的到这个份儿上,怎么也算还可以了吧? 如今嫂子又能有什么理由袖手旁观任由自家人被欺辱至此? 薛姨妈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正想着不如去娘家门口堵兄长问个清楚,却被女儿给拦下了。 “母亲不必再去了,真正袖手旁观的人只怕应是舅舅才对。” 正如母亲所言,舅母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干,况且这事儿根本就瞒不住的,一旦她们母女两个真出了意外叫舅舅知晓她干的好事,她又能讨着什么好果子吃? 何苦来哉?根本犯不上。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一个——舅母已如实告知了舅舅,只是舅舅却选择不予理会罢了。 “不可能!”薛姨妈根本就不相信这个猜测,“你舅舅不是那样的人,当初你哥哥出事他还帮忙了,如今怎么可能对咱们袖手旁观?” 薛宝钗冷笑道:“倘若针对咱们的人比咱们更得舅舅看中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不觉得这事儿实在太巧了吗?先前咱们在荣国府住了那么长时间都未见招惹上什么麻烦,缘何才一脚踏出荣国府的大门,这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薛姨妈不假思索道:“谁会上荣国府去找麻烦?” “怎么不会?舅舅那样的身份权势都不肯管的人得是多大来头?还能真怕了荣国府?” 这倒也是。 薛姨妈迟疑了,抹着眼泪气恼道:“定是你哥哥又干了什么混账事!都闹到这个份儿上了偏他还死活不肯承认,早些说实话咱们也好上门去赔罪啊,这么一直闹着算怎么个事儿?” “我相信哥哥不曾说谎。”薛宝钗低垂着眉眼,淡淡说道:“哥哥再怎么混账,对母亲对我也都是极爱护的,倘若他知晓是怎么回事绝不可能死活咬着不肯说,任凭咱们整日被惊吓至此,甚至还随时有遭遇危险的可能。”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若不是他在外惹了事,难不成还能是咱们两个得罪了人?咱们母女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上哪儿能得罪人去?” “怎么不能?咱们不是才得罪完人跑了出来?” 薛姨妈一愣,随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起来,“你是怀疑你姨妈?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 除了她那好姨妈以外,她也实在想不到其他任何人了。 偏就这么赶巧,偏连舅舅也宁可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被欺辱至此。 除了王夫人以外还能是谁?必定是她。 同样都是亲妹妹,但王夫人不仅是荣国府的太太,亲生女儿如今又成了娘娘,分量又岂是薛家能比的? 便是曾经父亲还在时的薛家也比不了,更遑论如今已然开始没落的薛家。 两相对比,舅舅会选择放弃这边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无论如何薛姨妈却也始终不肯相信这个残忍的事实,“我与她好歹总归是亲姐妹,她何至于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对付我?” 薛宝钗没再多费口舌,拿了一千两银子出去成功撬开了一张嘴。 冷子兴。 这个名字薛姨妈可不陌生,正是周瑞家的女婿,在外头做古董生意的,认识些城内的流氓地痞的确也正常。 这下子薛姨妈再是不能自欺欺人了。 周瑞家的跟在王夫人跟前伺候了半辈子,铁打的心腹。 “可她究竟是为什么啊?难不成就因为我没答应给她那五十万她就要致我们全家于死地?这也太荒唐了!” “致咱们一家于死地倒不至于,就是想逼我们回贾家去罢了。”想也知道,这一回去必定被拿捏死了。 “这可怎么办呢?”六神无主的薛姨妈哭得撕心裂肺,只知在家里怨天尤人,竟是丁点儿主意都拿不出来。 就这么又煎熬了两天之后,这才有了薛宝钗的登门拜访。 听罢事情原委的单若泱真真是无语极了,对王夫人的卑劣无耻狠心毒辣又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也不想想万一那些流氓地痞真闯进门干出点什么脏事可怎么办?这对母女还能活得下去吗? 说什么交代过也好威胁过也罢,那也都是笑话。 跟这些下九流的混子还讲什么信誉不成? 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对方一狠心直接进去杀人抢劫连夜跑路也不是没可能,那么大一笔家底儿揣着,上哪儿过不上好日子? 本就是些无所事事穷得叮当响的混混,恶向胆边生有什么好奇怪的。 王子腾和王夫人那两个真就谁都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吗? 除非是傻子吧。 只不过一个被权势迷了心只知宫里那位娘娘了,一个钻进钱眼儿里懒得顾虑那么多,兄妹两个没一个好东西。 这还是嫡亲的妹妹和外甥女呢。 单若泱暗暗摇头,对这王姓兄妹俩实在是鄙夷至极。 “公主。”薛宝钗忍不住红了眼眶,连连磕头哭求:“民女与公主素不相识,原是不该如此,可民女实在是被逼至绝境无路可走了,便只得厚着脸皮借林妹妹的名头冒然上门。” “倘若公主殿下愿意高抬贵手给予民女家中一份庇护,民女自愿奉上薛家半数产业予公主……如今的薛家不比过去,公主殿下许也看不上这点东西,但除此之外民女也着实想不出什么能够拿给公主的了。” “若公主有任何其他要求便只管告知民女,民女必定竭尽所能去做,只求殿下垂怜。” 说罢又是“砰砰”几个响头,额头都已红了一片。 “好了,你是想血溅当场不成。” 薛宝钗猛然顿住,满心懊恼,“民女没有那个意思……” “你先起来。” 薛宝钗立即依言站了起来,表现得十分乖觉,只生怕有一点迟疑显得有胁迫的嫌疑,反倒叫人不喜。 见她如此低眉折腰的模样,单若泱的心里头也难免生出几分怜惜来。 出了这样的事,家里母亲和哥哥哪个都不顶用,到头来竟只能靠她这么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出来奔走求人。 怪可怜的。 看出了小姑娘的忐忑紧张,单若泱也不曾沉默太久,只道:“稍后本宫会派人去跟兵马司打声招呼,日后叫他们巡逻时多注意瞧两眼,再有那宵小之辈上门闹事便只管打发人去叫人。” “再有,如今你既是搬离了荣国府,平日一人在家想来也冷清得很,闲暇若想来找玉儿便来,不必再递拜帖。” 如此一来便是明晃晃将护国长公主的大旗披在了身上。 薛宝钗也未曾想到竟还能有如此意外之喜,又哪里能有不愿意的呢?当即喜极而泣连连磕头谢恩。 “再磕下去本宫这地板怕是当真要不了了。”单若泱有些无奈,一只手拖着下巴看她,一只手搭在书上缓缓以指尖轻点,忽而问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薛宝钗不解其中深意,只思忖一番,犹豫道:“民女如今年岁还小,便想着找一位先生好好读几年书……” “几年之后长大了呢?” 长大了自是就该嫁人了。 虽觉得这个回答仿佛不太合适,但薛宝钗也不敢胡乱编瞎话,便只得硬着头皮如实说了。 就见单若泱的脸上露出些许嫌弃之色,“你带点嫁妆嫁人,偌大一份家业就这么留给你哥哥了?以你哥哥那德行,只怕用不了几年薛家就该被祸祸完了。” “本宫原以为你是个有志气的,怎么就这点志气?嫁人嫁得再好又能如何?还不是靠着男人立足?这叫哪门子志气?” 一连串的质问将薛宝钗给问了个满头包,一时之间既震惊又迷茫。 公主殿下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叫她去跟哥哥争抢家业? 可……家业不是向来只该男孩儿继承的吗? 身为女孩儿想要往上爬,除了嫁一个好男人攀上登天梯又还能如何呢? 她既不能抛头露面又不能科考为官,还能有什么法子去搏一搏前程? “谁说不能了?”单若泱嗤笑一声,毫不掩饰那股讥讽的意味,“科考为官如今是不能,可谁还拦着你经商了?又是谁规定的家业只能由男孩儿继承?难道不是更应该能者居之?” “本宫虽与你那兄长只有一面之缘,却也足够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就那样一滩烂泥般的货色,你当真就没有一点儿不甘吗?纵是你们兄妹情深,你没有什么好不甘的也罢,却难道还能放心的下?” 不甘?自是不甘的。 薛宝钗不得不承认,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倘若自己是个男孩儿该多好,她一定能做得比哥哥更好。 这样的念头便已足够证明她心底深处的不甘。 而不放心自然也是千真万确的。 家里给这么一个混账玩意儿当家做主,搁谁谁能放心? 当年父亲离世时那眼睛都没能闭得上,还能是因为什么?那是打心底担心害怕啊。 几代的祖宗家业一眼就看到头了,可不得死不瞑目。 “俗话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世上能靠得住的便只有你自己罢了,本宫以为经历这么多事你应当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连至亲之人都靠不住,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姑娘又怎么会想到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男人的身上呢?这可不叫什么志气。” 薛宝钗如遭雷击。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从公主府离开的,只知自己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时人都已经进家门了。 看着眼含热泪满眼紧张期待的母亲,看着满脸伤痕也难掩眼下乌青的兄长,薛宝钗不禁陷入了沉默。 “公主究竟与她说了什么?我还从未见过她露出那样的表情。”林黛玉耐不住好奇,搂着她的手臂歪缠着。 单若泱也没隐瞒,将自己与薛宝钗说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末了轻轻拍拍她的脑袋,道:“本宫希望你也能成为一个聪明的姑娘,可别傻不愣登的。” “玉儿省的了。”小姑娘乖巧地点头应是,细细沉思半晌,不禁叹道:“也不知宝姐姐究竟能不能听进去,我倒还真想看看薛家在宝姐姐手上会变得如何……不过一旦宝姐姐真选择了这条路,脚下必定也是荆棘遍布。” 这个世道可不容许女子如此“离经叛道”。 单若泱自是知晓的。 她提出来这个建议倒也没有其他什么心思,纯粹就是看不惯这个世道一些所谓的“规矩”,看不得有能耐有野心的女孩儿被束缚在后院那一亩三分地。 倘若薛宝钗的选择不负她的期望,那她自然也乐意伸出一些援手。 有了这个开端,或许在以后的某一天这个破世道会变得有些许不同。 用过午饭后,单若泱便带着几分奏折进了宫。 这些都是挑拣出来不好轻易拿主意的,需要去向周景帝请示,等请示过后批阅完,又要接着拿回今日份的奏折。 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单若泱琢磨着,这么长时间下来估计这事儿也瞒不住谁,那些皇子大臣指不定私底下如何想呢。 总之听她家驸马透露,这些日子大臣中间仿佛是不大平静,几位皇子与大臣来往都频繁了许多。 眼看着是风雨欲来的节奏,不定哪天就该乱起来了。 却谁想,这第一枪打响得竟这样快。 “众爱卿突然前来所为何事?”周景帝靠在床头,一脸不明所以。 单若泱有些犹豫,但周景帝不曾叫她退下,大臣们也没人说什么,她左右一寻思,还是耐不住那颗好奇心作祟,索性就往角落里缩了缩,鸟悄儿着。 底下站着二十来个大臣,原本宽敞豪华的内殿也不免显出了几分拥挤。 只见其中一人稍稍跨出一步,“启禀圣上,微臣要弹劾三皇子!” “老三?”周景帝愣住了,“他干了什么?” 单若泱也好奇死了,还猜测是不是单子鸿偷摸联络朝臣被检举呢,却哪想下一瞬险些当场被惊掉下巴。 “三皇子有断袖之癖!非但私下里豢养俊俏男子供其玩乐,还时常与身边的太监行龌龊之事,实在荒/淫至极……” 话还没说完,周景帝已然是两只蚊香眼了,“这是打哪儿听来的?简直荒谬!老三怎么可能有断袖之癖?他早已成亲多年,若他当真有什么断袖之癖且还与身边的太监勾缠不清,三皇子妃怎会不知?” “皇上明鉴,微臣不敢胡言乱语。” 又有人突然站出来扔下一颗惊雷,“皇上既是提起三皇子妃,微臣便又有一事启奏——三皇子与三皇子妃成亲多年膝下无子,实则并非三皇子妃的缘故,而是三皇子。” “三皇子他……不能生!” 单若泱登时张大了嘴巴。 好家伙,大乐子啊! “放肆!”周景帝惊怒交加,斥道:“休得胡言!你们一时说他有断袖之癖,一时又说他不能生,岂不自相矛盾?你们都是哪个混账安排来的?编谎话也不知编得像样些,简直可笑至极!” “皇上误会了,微臣说三皇子不能生并非是说他……不行……微臣问过大夫,有些男人虽那方面与常人无异,可却天生就不能令女子怀孕。” “皇上若对此有任何疑虑,不若叫太医来亲自问一问便知真假。” “微臣附议,且事关重大,皇上或许可以请三皇子亲自过来一趟,若当真有何误会也好方便自证清白。” 说着,便有人将证据呈上前去。 里头密密麻麻记录着一堆人名,都是这些年曾与三皇子有过缠绵的男子,以及小太监。 周景帝颤抖着双手捧着折子,看着看着,突然胃里一阵翻涌,竟是当场干呕起来。 他虽贪花好色,可他这辈子都只爱女人,实在无法想象男人跟男人……尤其其中还有不少太监! 荒唐!比他还荒唐! “来人,去将三皇子给朕叫来!立刻!” 这边传得急,单子鸿那边也来得飞快。 一进门看到这情形顿时就心头一凛,莫名眼皮子乱跳。 “儿臣……” 都不待他行完礼,周景帝便迫不及待说道:“他们说你有断袖之癖,可是真的?” 单子鸿登时就傻了眼,下意识反驳,“诬蔑!这是针对儿臣的一场诬蔑!” “哦?你仔细看看这份名单,里头可清清楚楚都写明了那些人的身份,但凡朕叫来一问便知。”眼看他脸色骤变,周景帝又哪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即气得恨不得从床上跳起来。 “混账!你这个混账!”骂着骂着突然又想起另一桩事,赶忙追问,“那他们说你不能生是不是真的?” 这下子,单子鸿的脸整个都惨白一片了,两条腿仿佛都软了似的,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周景帝的心猛然也沉到了谷底,“竟也是真的?” “假的!这是假的!”单子鸿忽的涨红了脸,张牙舞爪地大喊大叫。 话虽如此说,但眼看他那副发疯的架势还能有什么误会呢。 正在这时,一直不曾吭声的丞相站了出来,“究竟是真是假,这事儿可瞒不过太医,三皇子还请想清楚再作答,欺君……可要不得。” 周景帝也仍是不肯相信,听闻这话当即就命太医上前去诊脉。 然而太医还未能摸着人呢,便被单子鸿一脚踹翻了出去。 “滚开!不许碰本皇子!” 只见他两眼充血有如铜铃,恶狠狠地瞪着太医,额头上、脸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站在那儿气喘如牛。 狼狈至极。 周景帝是彻底死了心,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来事实如何已经无需再辩驳。”丞相叹了口气,一脸失望地看着单子鸿,“此事本是天意,三皇子也是个可怜人,可三皇子却因一己之私而陷三皇子妃于不义……” 三皇子妃嫁进门七八年未曾开怀,在圈子里头早就成了人人讥笑的“不会下蛋的母鸡”,又因自己不能生还死死霸着单子鸿不肯纳妾,这些年可没少被人指责唾弃,那名声早已是臭不可闻。 况且,为了调理身子好给三皇子生孩子,这七八年间她就不曾断过苦汤子,太医、大夫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喝下去的苦汤子恐怕比大多数人一辈子喝下去的都多得多。 是药三分毒。 平白灌了七八年的药进肚子,那身子早就累积下来不知多少毒素了,原本再好的一个人如今恐怕内里也早就千疮百孔。 而单子鸿呢?明明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内情,他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任由旁人戳三皇子妃的脊梁骨,任由她拼命折腾自个儿的身子,还反过来对他满怀愧疚。 这算什么男人啊?压根儿就不算是个人。 单若泱满脸的鄙夷之色,其余一众大臣亦是如此,满满都是鄙夷唾弃。 一道道目光如有实质般将单子鸿戳得千疮百孔,让他恨不能当场掩面逃离,甚至恨不得当场死了过去才好。 一个男人不能让女人怀上孩子,这简直就是莫大的屈辱! 他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自信骄傲,在这一刻通通被瓦解。 从此往后,他在旁人的眼里又与那些太监有何不同? 想到这儿,单子鸿再是承受不住打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站得最近的一位大臣慌忙蹲下去试探了一下鼻息,而后松了口气,“三皇子只是晕死了过去。” 闻言,丞相的眼里仿佛隐约闪过一抹遗憾。 周景帝这会儿也实在不想看到这个儿子,虚弱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只咬牙切齿道:“将三皇子送回去,此事……不许外泄!” 然而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不出一个时辰,京城内的达官显贵之间就已经传遍了,不出半天功夫,整个城里的百姓也都知晓了。 宫里得知了消息的李贵妃是当场眼前一黑,紧跟着她儿子的脚步昏死过去。 宫外三皇子府内,却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 35 第三十五章 三合一 三皇子妃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那洁身自好的丈夫怎么会在外面胡乱玩男人呢? 还有……真正不能生的那个人其实也是她的丈夫? “假的……都是假的……”三皇子妃连连摇头喃喃自语, 起身跌跌撞撞就往外冲,“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问问他, 这么荒唐的事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彼时, 被送回来的单子鸿已经被太医扎醒了,只或许是不想也不敢面对这个现实,索性就一直闭着眼装死。 可他抑制不住浑身颤抖的模样又能逃得过谁的眼睛呢? 两只眼珠子又不是出气用的。 太医收好银针麻溜儿地就跑了,屋子的一众宫女太监全都死死低垂着头不敢吭声,连呼吸声都尽量控制着尤其微弱。 整个房间仿佛都被冰冻了起来,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砰”的一声,紧闭的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 刺耳的声响瞬间打破了这死寂。 只见三皇子妃踉跄着冲了进来,上前双手抓住单子鸿的衣襟,“你给我起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旁人诬蔑你的, 你告诉我啊!” 巨大的力道将单子鸿的上半身直接给薅了起来, 边吼边还发疯似的拼命摇晃他, 摇得他整个人都在天旋地转,隐约甚至似乎还能听到脑袋里什么东西晃荡的声音。 单子鸿下意识挥手将她给推开。 这下是再也装不下去了。 三皇子妃跟本顾不上被撞红了的额头,再度卷土重来死死抓着他的衣襟, “都是假的对不对?不能生的人怎么会是你?一定不是你!你说啊, 不是你!” 才被戳得稀烂的肺管子再一次迎来了一击。 单子鸿再一次狠狠将她推开,力道之大使得三皇子妃整个人几乎都飞了出去, 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男人的脸色如调色盘一般,一阵铁青一阵又如猪肝色, 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加上他那双充血的欲要吃人似的眼睛,整个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三皇子妃愣住了。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 一切的答案却又仿佛都已尽在不言中。 直到这时,她终是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过去忽略掉的一些细节倏地灌入脑海,竟那般清晰。 难怪他和他母妃明明嘴里总念叨着孩子,行为上表现得却并不很急切,除了最开始那一阵时常叫太医给她瞧瞧,后面也只偶尔才会关心一嘴。 原还以为是婆婆和丈夫体贴,不忍给她太大的压力,如今看来其实不过是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内情,自然会有意无意的忽略掉她,偶尔突然又想起来才会做做戏罢了。 难怪她拦着不让纳妾他就当真乖乖听话了,就连婆婆也都只嘴里叨叨她两句,却从未真正逼迫过,更不曾强行塞人进门。 当然是不会啊,否则还怎么隐藏这个男人没用的事实呢? 一个女人生不出来,谁都会说是那个女人的毛病,倘若一群女人都生不出来,那究竟是谁的问题岂不一目了然。 难怪每次看到她找太医找大夫,他都显得那般暴躁恼恨。 是因为戳到了他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吧?回回看见她寻医问药,便等同于是在他的脸上扇了无数个响亮的耳光。 难怪四年前有一阵她突然表现出一些疑似有孕的症状后,他非但没有欣喜若狂,反而看着她的腹部满脸震惊暴怒,眼神里充满杀气,好似随时会伸手狠狠将她掐死当场。 想必那时候他是误以为她偷了人,怀上了孽种吧?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事实真相竟会是这样?她宁可不能生的人是自己! 那她好歹还能安慰自己,总归是嫁了一个好男人,还有尊贵的身份,便是有些许美中不足又如何?满京城羡慕她的女人仍多如牛毛。 可如今这样一来,她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的婚姻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一场天大的笑话! 她这些年无端端背负的骂名算什么? 她这些年因自觉理亏,对男人对婆婆甚至对小姑子的种种歉疚忍让弥补算什么? 她这些年自以为是的鹣鲽情深甜蜜幸福又算是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既是要骗我你倒是骗一辈子啊!骗到一半儿你算什么本事?你叫我又该怎么办?叫我究竟该如何接受这个不堪的事实!” “单子鸿!你不是个男人!”三皇子妃哭喊着扑了上去,对着男人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连打带踹连抓带挠。 整个人状若疯癫。 可这句话偏却也实在戳中了单子鸿的痛脚,当即亦是失去理智暴怒不止。 压根儿也没惯着她,反手就还击回去。 堂堂皇子和皇子妃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市井泼皮般厮打成了一团——你给我一爪子,我给你一记铁拳,你扯我头发?那就比比谁的头发长。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两口子的脸上就都挂了彩,身上地上都挂了不少乌黑的发团,甚至肉眼可见单子鸿的左侧鬓角那里竟秃了一块,血呼啦擦的看着都疼。 一众宫女太监看得是目瞪口呆,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拉架呢,就看见仿佛被刺激疯了的单子鸿竟将三皇子妃摁在了地上,两只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顿感窒息的三皇子妃拼命扒他的手,一边本能地朝他胡乱踢踹拍打。 恍惚之间,男人狰狞扭曲的神情闯入眼帘,犹如从阴间爬出来向她索命的厉鬼。 他竟想杀她? 将她祸祸得这么惨,竟还想杀她? 凭什么? 明明她才是应该愤怒应该报复的那个! 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三皇子妃一时恶向胆边生,咬咬牙铆足了劲儿,猛地屈膝直攻其下三路。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长空直冲云霄,连窗外树枝上叽叽喳喳看热闹的鸟儿都被惊得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只见单子鸿双手捂裆栽倒在地,整个人蜷缩成虾米状,满脸痛苦煞白如纸,甚至连哀嚎都发不出来了,只能看见唇瓣在剧烈颤抖。 一众奴才被这变故吓得是屁滚尿流,慌忙上前搀扶的搀扶,叫太医的叫太医,一时折腾了个人仰马翻。 得以顺利喘上气的三皇子妃这时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手捂着自己火辣辣生疼的喉咙,冷眼看着痛到晕厥的单子鸿……竟露出一抹瘆人的笑来。 既是不能生孩子,那玩意儿还留着做什么?留着给他玩儿男人不成? 只想想这些年他在外玩男人玩太监,回来又与她同床,她便恶心得想吐,恨不能连隔年的饭菜都吐出来! 若非不想为了这么个烂男人平白搭进去自己的性命和家族,她只恨不得活生生将那玩意儿剪下来扔去喂狗才好。 如此这般也就勉强罢。 这可是他动手在先,她在濒死之中疯狂挣扎不小心“误伤”了,那能怪得了她吗?哪能有这样的道理呢。 三皇子妃冷笑一声,最后看了一眼这混乱的房间,转头就冲出门去。 “备马车,我要进宫探望探望我那好婆婆!” 彼时,从昏迷中幽幽转醒的李贵妃就被女儿劈头盖脸砸了个满头包。 “外头那些传言果真是事实?不能生的人不是皇嫂而是皇兄?这下可如何是好啊?外头全都知晓了,皇兄已经彻底毁了,再也没有继位的希望了!” “母妃你快想想法子啊,我还想当长公主呢!如今单若泱那个贱人踩在我的头上,我可就等着皇兄上位好报复回去呢,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母妃你快想法子帮帮皇兄,再不然……不然母妃你再生一个儿子吧!” 灵光一闪冒出的这么一个念头,单若水却越想越觉得这条路可行,当即眼睛都亮了。 “我听说民间还有那五六十岁的老妪生子呢,母妃如今四十多想来应当也不是什么问题,反正母妃向来受宠,等父皇身体好转了母妃就开始努力吧!” “顺利的话到明年就能生个弟弟出来,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且宫里已经好几年未曾有孩子降生了,突然得到一个老来子父皇必定欣喜若狂,到时候……” “闭嘴!”李贵妃痛苦地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咬牙切齿道:“你究竟何时才能学会谨言慎行?长到这么大,都嫁为人妇了却还如此毛毛躁躁嘴上没个把门,你是当真嫌咱们母子三个的寿命太长啊!” “况且,你听听你自己说的那叫什么话?你哥哥才出了这样大的事,你上来一句多余的关心没有不说,心心念念全是你自己的权势地位,为此竟不惜琢磨着要将他一脚踹开另谋出路?” “你怎么能这样冷血?你哥哥向来待你不薄啊!” 原先只觉得这个女儿被宠得实在是有些蠢笨没头脑,可如今看来竟冷血得叫人不寒而栗。 本就受到巨大打击的李贵妃此时只觉眼前阵阵发黑,看着面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稚嫩面庞,眼神却陌生极了。 那种陌生失望中又带着浓浓指责的眼神不禁叫单若水倍感心虚,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可转瞬她却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哪里待我不薄了?上回他还打了我一个耳光呢!我虽不小心说错了话,可本意也是为他好,结果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打我!我才不要认他这个哥哥了!” “本宫也打了你,你是不是心里也不拿本宫当作亲娘了?”李贵妃被她这强词夺理的态度气了个仰倒。 单若水撇撇嘴,眼珠子一转,又面露嫌恶道:“况且他竟然还搞男人!甚至连死太监都不放过!他也太恶心了,我才没有这样恶心的哥哥!” “你住口!”李贵妃顺手抄起旁边的玉枕就砸了过去,只气得歪在床上连喘粗气,“你知道什么?你哥哥原先根本就不喜欢男人!他那都是被逼的!” 最初的单子鸿的确是个铁打的直男,否则也不会在新婚之初还能与三皇子妃有那么一段甜蜜的时光了。 只随着时间流逝,三皇子妃开始急于想要孩子,几乎日日都在跟他叨叨幻想日后的儿女……若搁在正常夫妻身上,这自然是蜜里调油的好时候,偏单子鸿根本不能让女人怀孕。 可想而知,每每提到孩子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折磨。 再者,不论他再怎么掩饰再怎么自欺欺人,心里深处的那份自卑羞愧却始终如影随形,使他愈发不愿去面对女人。 由最初的羞于面对,到后来的逃避排斥,再到最后甚至对女人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厌恶憎恨。 于是也不知怎么的,渐渐的他就开始对男人有了一些兴趣,尤其就喜欢那些年纪小身材纤细娇弱的小少年,而旁人鄙夷不屑的太监也是他最大的心头所爱。 盖因在这些人的身上他才能找回那份身为男人的自尊骄傲,根本就无需去考虑能不能怀孕这个问题,只管放肆地发泄。 就这么着,原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稍稍偏了偏路,可他却从中快速找到了那份异样的快乐,变得食髓知味,再也戒不掉了。 李贵妃是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最初也是又惊又怒,险些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可等他跪在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了一番自己的种种苦闷憋屈……她却也就心软了。 到底是亲生的儿子,若非她这个做母亲的没有用,没能给他一副健康的身子,他又何至于沦落至此呢? 打那以后,她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甚至还会亲自帮他遮掩扫尾。 唯一的要求就是别闹得太过分,别叫人抓住把柄影响到大事。 可世上又哪里来的不透风的墙呢?她早该想到这一天的。 李贵妃懊悔极了,只因一时的心软,如今不仅彻底毁掉了儿子,也毁掉了她的太后美梦、毁掉了家族的期望。 再生一个儿子? 说得容易,当她没想过吗? 早些年才发现儿子的身体状况时她不仅想过,还付诸行动了。 那几年她是铆足了劲儿去争宠,奈何肚子却始终不见动静,眼看如今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指望? 正在李贵妃痛苦迷茫默默垂泪之际,一个身影犹如一道旋风般卷了进来。 “我的好母妃啊。” 那阴恻恻的语气和眼神,摆明就是来者不善啊。 李贵妃心下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扑倒摁在了床上,而后就是一阵剧痛袭来。 头上、脸上具是火辣辣的,模模糊糊还能感觉到些许黏稠,指定是出血了。 “救命!快来人……啊!” “母妃!” “娘娘!” 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上前拉拽。 然而此时的三皇子妃就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力气大到离谱,来几个就掀翻几个,颇有种神挡杀神的气势。 随着外头听见呼救的奴才赶紧来,她渐渐也有些双拳难敌四手,便索性撒手暂且放过了李贵妃,一件接着一件抄起屋子里任何能够看见能够拿得起来的摆设就是一通乱砸,还尽往人身上砸。 无论是李贵妃母女还是那些宫女太监,全部都是无差别攻击,砸着谁算谁倒霉。 就凭着这么一股疯狂的做派,一时间还真就叫她占了上风,满屋子都是尖叫痛呼声,摔得那叫一个四仰八叉的。 趁着这个机会,三皇子妃又上前一把薅住了单若水的头发,照着她的脸便是“啪啪”几个响亮的大耳光。 “啊啊啊!你这个贱人是疯了吗!”单若水吃痛大叫出身,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 “我可不是疯了吗?”三皇子妃的手脚是片刻不消停,连打带踹一通胡乱攻击,闻言只冷笑一声,恨声道:“扒拉遍全天下也再找不出你们母子三个这样恶心的东西了!” “我好好一个郡主,被你们骗进门欺辱至此你们心里很得意吧?明明你们比谁都清楚我才是最可怜最无辜的那个,偏谁也没寻思着待我好一点,反倒心安理得接受我的种种弥补示好,甚至竟还能理直气壮地指责我没用善妒!” “你们怎么能这样无耻?真真是叫我开了眼了!我这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才能叫我这辈子碰上你们这一家子?啊?莫不是是触犯天条了?” 越说越恨,下起手来也越是狠辣至极,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丝毫不带保留的。 她也知晓这毕竟是皇宫,自个儿嚣张不了多会儿,便抓紧时间对着母女二人疯狂攻击,能多打一下也算多出一口恶气。 眼看差不多了,三皇子妃也丝毫不恋战,甩开手就迅速冲了出去,拔腿就跑。 等屋子里的一众主仆缓过劲儿来了,她人都已经不知跑哪儿去了。 “去追!将她给本宫拿下!”李贵妃气急,伸手一抹自己火辣辣生疼的脸,却摸出来一手的鲜血,当场便被吓坏了。 一面慌忙叫人拿镜子,一面咬着牙非要将那胆大包天的儿媳妇抓回来。 瞧那表情,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的。 单若水那脸上早就青紫一片了,鼻涕眼泪混合糊了一脸,龇牙咧嘴嚎啕大哭,“这个贱人太可恶了!我要去告诉父皇,我要叫父皇砍了她的脑袋!” 话音未落,人已蹿了出去老远。 …… “启禀皇上,三皇子的伤处有血斑、囊内有血肿……” 周景帝不耐烦地皱眉,打断了太医的话,“你只告诉朕结论即可。” 太医沉默了一瞬,哆哆嗦嗦道:“三皇子的精巢破裂严重,日后怕是……不能人道……”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他不行了?废了?”周景帝愕然。 等看到太医诡异的沉默后,他莫名却也感到胯/下一疼,一张老脸都扭曲了。 就连本就没那玩意儿的丁有福此时也都感觉胯/下凉飕飕的,搁那儿龇牙咧嘴倒吸冷气,也不知他究竟是疼的什么。 在场也唯有单若泱实在无力感同身受了。 非但不会感同身受,反倒还觉得挺痛快。 三皇子妃干得漂亮啊! 一面暗暗给她那倒霉嫂子鼓掌叫好的同时,一面又抑制不住生出一股幸灾乐祸的情绪来。 单子鸿不能让女人怀孕,但摆明也不是没有房事功能,按着这情况来看他应是属于弱精症。 这毛病是比较棘手,却也并非全然没有一丝可能吧?倘若治疗得当,许还是有可能要到孩子的。 可他偏要作死。 现在好了吧?惹急了女人直接给他来一记“断子绝孙腿”。 这下别说要孩子了,老老实实当个太监罢。 “来人……” “父皇!” 话被堵在嗓子眼儿险些没被呛死,紧接着又是一张五彩缤纷的脸怼到眼前,“什么东西!” 周景帝大惊失色,吓得脸都白了。 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单若水丝毫也不曾意识到自己带来的惊吓,只扑在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父皇你快叫人将那个贱人抓起来砍头!她竟然敢殴打我和母妃,简直就是狗胆包天根本不曾将皇家威严放在眼里!” 听见这声音,周景帝才后知后觉认出了她的身份。 一时暗暗松了一口气,脸色不善地问道:“你说的可是你三皇嫂?” “除了她还能有谁?方才她闯进华阳宫将我和母妃狠狠打了一顿,将整个华阳宫都闹得天翻地覆,母妃都被她打得下不来床了!” 这会儿倒是有点心机冒出来了,明明李贵妃昏倒在床是单子鸿的锅,却又被她随手一甩扣在了三皇子妃的头上。 不知情的周景帝听罢这话便惊着了,都打得下不来床了那得多严重啊? “可曾传太医?怎么说的?” “我来时已经传了。”单若水含糊应付了一句,又接着哭道:“那个贱人实在太过分太大胆了,父皇一定不能轻易放过她,将她打入大牢受足酷刑再砍了她的脑袋!” 本就因儿子被一脚踹废而恼恨呢,这会儿自是一并算上了。 当即周景帝就黑着脸要叫侍卫去拿人。 “且慢!”吃瓜吃得不亦乐乎的单若泱终于开了口,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道:“父皇凭什么去抓人?这件事从头到尾错的就是三皇兄,搁哪里搁谁说也再辩不出个不同来。” “如今三皇嫂或许言行过激做出了一些出格的行为,但她身为被害者,被迫害至此难免一时情绪失控发狂罢了,属实情有可原。” “事到如今皇家不说弥补她一些尽快平息此事,反倒还要去治人家的罪?这算哪门子的道理?传出去又叫大臣叫百姓如何看待皇家?还要不要脸了?” 单若水气急败坏地指着她,“我就知道你这人一肚子坏水儿!她都将我和母妃打成这样了,你竟然还拦着父皇不肯收拾她?我可不知道你先前跟她有这么好的交情,你分明就只是针对我罢了!” “恕我直言,你们母女两个这顿打挨得一点儿都不冤。拿着人家当傻子玩弄于掌心,害得人家背负好几年的骂名吃足了寻医问药的苦头和苦求无子的心理折磨,这会儿打你们一顿就受不了了?” “若换作是我,夜里你们一家子睡着了我都能一把火将你们通通烧死了事。” 单若水究竟知不知内情她是不知道,估摸着是不知道的,否则以这大聪明的性格哪能等到现在才东窗事发啊,早该传得满城风雨了。 不过作为单子鸿的亲妹妹,这几年里她也算是既得利益者,可没少从她那满心愧疚自责的嫂子那儿获取好处,如今挨一顿打当真不算冤。 那李贵妃就更可恶可恨了,与单子鸿属于同级别的罪无可赦,杀了他们都不解恨,更遑论才不过一顿胖揍罢了。 单若水被怼得哑口无言,她老爹又冒头了。 “她还废了朕的儿子!” 单若泱叹了口气,“父皇怕不是忘了,起因分明是三皇兄想要掐死她,她拼命挣扎是求生本能,慌乱之中究竟会发生什么谁又能掌控呢?” “你!”周景帝被噎得不轻,怒道:“你怎么胳膊肘儿往外撇?老三和六儿可是你的亲哥哥亲妹妹!” “父皇此言差矣,儿臣并非胳膊肘儿往外撇,反倒正因为是自家人才会如此啊。眼下这件事儿已经传开了,满朝文武以及百姓们正是议论纷纷热火朝天的时候,您扪心自问,这事儿搁谁不得骂一句不厚道?” “这个时候若父皇还死活非要治三皇嫂的罪,那旁人该如何看待您?是否会认为您是非不分一味只知袒护自己的儿子,全当旁人如草芥不值一提?” “如此行径既有损父皇的英明,对于整个皇室来说也是一盆洗不掉的污水,往后至少几十年咱们皇家怕都只有被人戳脊梁骨的份儿了。” “儿臣言尽于此,父皇您自己好好考虑吧。儿臣就不叨扰您清净了,这便先行告退。” 她跟三皇子妃是没有任何交情,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小摩擦,但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上三皇子妃也的确惨。 惨的不仅仅是这些年的欺骗、无端端背负的一切,更惨的还在后头——皇家可从没有和离一说。 除非当皇帝的实在看不顺眼哪个皇子妃,下圣旨才能将人休弃回家。 但以如今这状况来看,周景帝显然是不可能下这个圣旨的。 单子鸿已经毁了个彻底,名声没了身体也废了,休了三皇子妃还能再上哪儿给他找个媳妇?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这父子俩。 找不到新媳妇难不成要叫单子鸿一辈子当单身汉?那自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候普遍的观念就是男人身边必须得有女人伺候照顾着,再怎么着都得娶个媳妇才像话。 是以,周景帝十有八/九是不会动三皇子妃的。 而只要皇家不肯松口,便是西宁郡王府也无可奈何,三皇子妃注定只能继续与单子鸿绑死在一块儿。 闹到如今两人互相都恨毒了对方,凑在一起还不定能过出什么花儿来呢。 三皇子妃的未来…… 单若泱特意叫马车往大街上溜达了一圈儿,不出所料,所过之处皆能听见关于三皇子的二三事。 原本单子鸿是几个皇子里的夺嫡大热门,横看竖看都是他的机会最大。 如今他却一朝跌落谷底,再没有了任何一丝可能性,余下的几个差不多就是半斤八两的存在,谁也没显出太多优势来。 仔仔细细扒拉一遍下来,仿佛背后站着皇后的单子玦相对来说稍稍能拔出点尖尖。 单若泱顿时就陷入了沉思。 若在过去,这位关系亲近的七皇弟能登基对她来说自是再好不过的,可如今……只要一想到他那偏执的模样,她这心里就止不住的犯怵。 也不知究竟是她想太多还是怎么着,反正面对单子玦时,她是愈发感到浑身不自在,莫名就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哪怕他的眼神再亲近,笑容再怎么温柔阳光,她也只能感受到一片冰凉黏腻,就好似被一条巨蟒缠在了身上。 她实在是不愿将这个弟弟往坏处去想,可种种感受和直觉却又叫她不得不多想。 万一呢? 这样一个对自己莫名偏执的人一旦登上皇位手握生杀大权,届时她又将会面临怎样的一个困境? 作为她的驸马,林如海能讨着什么好?哪怕是林黛玉都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 更甚至她都忍不住怀疑,以单子玦对她这样强烈的独占欲来看,将来她若有亲生孩子恐怕都不得不被迫骨肉分离。 她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时至如今,她已经打心底不希望单子玦成功上位了。 她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出现任何难以挽回的意外。 不经意间,她的脑海中回想起了上午才跟薛宝钗说过的话。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至亲之人都是靠不住的,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谁的身上都是愚蠢至极的想法。 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钱是如此,权亦是如此。 单若泱缓缓长舒一口气,闭上双眼倚在柔软的靠枕上,借此遮掩掉自己眼底深处的野望。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朦朦胧胧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或许是因那桩荒唐离谱的“杀夫案”,让她第一次清晰直观地看到了这个世界对于女子的不公、对于男子的偏袒。 或许是由那之后有意无意打听来的一些所谓坊间八卦,其中显现出来的一些现实更令她倍感愤怒窒息。 或许是薛家兄妹强烈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对比。 也或许是奏折批阅多了、不断接触朝政从而滋生出来的野心。 …… 总之,不可否认她的内心开始蠢蠢欲动了。 但也仅限于蠢蠢欲动罢了。 夺嫡可不是那么好夺的,更遑论她还是个女儿身。 周景帝那么在意权势的一个人为何能放心将奏折交给她批阅?无非就是看中了她的女儿身。 这个世界可从来没有女人上位当皇帝的先例,哪怕曾出过那么两三个权倾朝野的太后,却终其一生也不过只是“垂帘听政”罢了,从未有人真正穿上过龙袍。 如今她想要上位?那毫不夸张,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哪有那么容易的。 单若泱不禁摇摇头,暂且将那繁杂纠结的思绪抛却不想。 …… 荣国府到这一代已然是没落了下去,家中子孙就没一个能在朝中有个立足之地的,故而素来消息也传得极慢,往往都是后知后觉罢了。 只眼下满京城都传遍了三皇子的事儿,尤其那份不知打哪儿传出来的名单更叫人津津乐道,再怎么迟钝,荣国府也得到消息了。 顷刻间,整座府邸都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盖因他们家的宝贝凤凰蛋贾宝玉竟也在那份名单之上! 甫一听见消息时谁也不相信,王夫人还在大骂,“哪个天杀的编这种谎话来编排我家宝玉?我家宝玉才不过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上哪儿能干那龌龊事去?真真是缺德冒烟了!” 贾母听着只连连点头,可冷不丁看见她宝贝孙子的脸上竟露出心虚的表情,顿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脸都跟着白了。 有心想要细问,可眼看旁边这么多人杵着……虽心底仍是不肯相信,但却已经莫名胆怯了,哪敢在人前问呢。 却在这时,贾政一个箭步冲了进来,手里不知打哪儿摸来的棍子劈头盖脸就朝着贾宝玉打了过去。 “老爷!”王夫人惊叫一声忙扑上前去阻拦,怒道:“老爷可是也在外头听见瞎话了?宝玉可是你的亲儿子,你倒是宁可相信外人胡乱编的瞎话,问都不问孩子一句就给孩子定了罪,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闻言,贾政就冷笑起来,指着贾宝玉说道:“既然如此你亲自站出来说说看,你可曾与三皇子有何龌龊行径?” 贾宝玉这人是有不少这样那样的毛病,可却并不擅长撒谎,尤其是面对他最惧怕的老子时。 听贾政这么问,理智上他知晓不能承认,但嘴巴却仿佛被缝死了似的,怎么也说不出口,反倒是愈发瑟缩起来,脸上显而易见的心虚害怕任是瞎子都能看出一二。 王夫人见状顿时也慌了,拉着他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呢?你别怕,只要你说你没有,老爷必定不会再打你……你说啊!快说啊!” “我……我……”贾宝玉又慌又怕,猛地眼眶都红了却也仍是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可曾看清了?我何曾冤枉了他?旁人何曾冤枉了他?他就是个不知羞耻的下流胚子!” 贾政满脸铁青,看他的眼神似是在看什么脏东西,恨恨道:“当初果真就不该留你,早早掐死早早了事,也省得你脏了咱们荣国府的门楣,污了祖宗的一世清名!” 说着就要揍他。 哪想棍子还没落下去,那头却又传来一声尖叫,定睛一瞧,就见老太太已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众人大惊失色,忙都奔着贾母去了,哪个也再顾不上贾宝玉。 唯独王夫人这个亲娘还挂心着,见状赶忙就推着他往外跑,“快出去躲躲,否则你老子一会儿回过神来还是饶不得你,眼下唯一能救你的老太太也昏死了过去,你老子发起狠来真能活活打死你!” 她方才多瞧了一眼,老太太那模样可不像是装的,估摸着也是刺激狠了。 再者说,眼下这情况她还不好确定老太太心里对宝玉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宝玉留着家里实在太危险了,不管如何先躲几天再说罢。 想到这儿,她又一叠声嘱咐茗烟,“多取些银子带着,先去薛家瞧瞧,实在不行就带宝玉去客栈住几天,定下来之后你偷偷回来给我报个信儿。” 于是,趁着荣国府兵荒马乱之际,茗烟揣着几张银票就拽着他家主子溜了。 直到走出荣国府被寒风这么一吹,贾宝玉方才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心中亦是一片茫然。 “咱们去哪儿?” “方才二太太叫咱们去薛家瞧瞧。” 贾宝玉不语,只呆呆地跟着他朝薛家去。 然而就他母亲干的那些事儿,薛家不叫人将他乱棍打走就算不错了,哪里能收留他? 连大门都没踏进去一步就直接被门房撵走了,从头到尾也没能见着薛家任何一个主子。 贾宝玉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仍是呆呆的,茗烟却是气得直骂娘。 “想当初他们一家都住在咱们府上,愣是住了两年多呢!如今二爷不过想来借宿两天都不肯,门槛儿可真够高的,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不过是个小小商户,倒是抖擞得很,待我回头禀明二太太,好叫这些个狼心狗肺的知道知道厉害,这京城里头的商户连个屁都算不上!” “二爷您也别着急,我这就带您去找客栈,虽比不得家里……” “我要去找林妹妹。”贾宝玉突然开口说道。 茗烟愣了愣,“可是林姑娘如今都住在公主府啊,咱们未必能进去。” “公主是个好人,不会阻拦我与林妹妹相见的。” 于是乎,主仆二人就愉快地奔着公主府去了。 36 第三十六章 三合一 “姑娘可曾下课?”得到肯定的答复, 单若泱就吩咐道:“叫姑娘过来一趟。” 不消片刻,小姑娘活泼的身影便出现了。 “公主?” 单若泱招招手叫她坐到身边来,“今儿发生了一件事, 跟你外祖母家那位凤凰蛋表哥有些关系。” 林黛玉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可随着公主的叙述, 她整个人都懵了。 小脸儿一阵红一阵白,嘴唇颤抖着半晌没有个言语。 可怜的孩子,多美好的初恋就毁在了这样一个货色的身上。 “来, 喝口茶缓缓神。”单若泱倒了杯茶塞进她的手里,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你与他们家的关系摆在这儿,日后总也少不得要有些往来, 有些事儿早点知道也好早早想明白, 早做打算。” 林黛玉颤抖着双手捧起茶喝了一口,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喉咙,忽而想起来,“所以上回咱们碰见他和三皇子……” 当时她还纳罕,那两人之间的身份年龄差距那样大,怎么还能交好到能够一同去酒楼吃饭的地步了。 却原来竟是这样一种“交好”。 想到这儿, 她的心里便难以抑制地泛起一股恶心,红着双眼呢喃不解,“可他向来不是都喜欢姐姐妹妹吗?怎么会跟男子又混到一处去了?” 听闻这话, 单若泱也就呵呵了。 贾宝玉仿佛有一句名言——女孩儿是水做的, 我见了女孩儿便觉清爽,男人是泥做的,我见了便觉污浊。 具体原话她是记不清了,大致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可实际上呢, 上了年纪长得不好看的女人他觉得清爽了吗?他厌恶得很。 反之,生得俊俏的男人他又觉得污浊了吗?一样是黏黏糊糊亲亲热热,就譬如那个秦钟。 所以说,他哪里是喜欢姐姐妹妹啊,他分明是只喜欢好看的皮囊,是男是女并不重要。 思及此,单若泱的眼里就不禁流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她对别人喜欢同性还是异性并没有任何意见,但她实在恶心这种同时在多个男男女女中左右逢源之人。 现在回想起那日巧遇的情形她都还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贾宝玉究竟是怎么做到那样的? 跟三皇子一个马车上下来,看见林黛玉还能欢喜地凑上来妹妹长妹妹短,全无丝毫心虚不自在,整个若无其事。 单若泱也并不觉得以贾宝玉那种性格能够伪装得那么完美,那这就更神奇了不是?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突然有丫头来报,“荣国府那个贾宝玉在门口,说是想见见姑娘。” “……” 这个时候他还敢跑来找林黛玉? 难不成是妄图狡辩来了? 单若泱皱了皱眉,问道:“玉儿,你想不想见?” “我应当见他吗?”林黛玉很迷茫,低头扯着帕子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我要见见他。” 有些话她还是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那就依你。”单若泱很是痛快地点了头,对丫头说道:“将那个贾宝玉带去赏梅亭等着。” 赏梅亭顾名思义就是专门建在梅园中赏梅用的,如今正值梅花盛开,风景好得很,只除了有些冻人。 想到这儿单若泱就又嘱咐了一句,“你先回房去多穿两件衣裳,穿好斗篷,手炉也别忘了……别总嫌累赘不自在,女孩子若身体受寒会很麻烦。”至于那个凤凰蛋冷不冷?跟她有什么关系。 小姑娘原本受伤的心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脸上也随之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又甜又乖。 目送着小姑娘离开,单若泱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年少懵懂最怕遇人不淑,所幸如今一切尚且都还来得及。叫人仔细盯着些,那个贾宝玉向来是个不知礼数分寸的,别叫他呆头呆脑地冒犯了姑娘。” “公主不亲自去盯着些吗?小姑娘家单纯又心软,万一被那小子花言巧语哄骗了过去可如何是好?”风铃一脸忧心忡忡的,活脱脱一个老母亲形象。 小姑娘模样生得极好,跟小仙子似的招人稀罕得很,平日里性子活泼诙谐又很是乖巧伶俐,一个屋檐下生活一段时日下来,府里的奴才就没几个不喜欢她的。 尤其是单若泱近身的几个心腹,多多少少也都知道小姑娘与贾家宝贝凤凰蛋之间那点朦朦胧胧的,这会儿心疼小姑娘都还来不及呢,心里早已给那凤凰蛋打上了“死渣男”的标签。 若非小姑娘想见,单若泱也尊重小姑娘的意思,那凤凰蛋指定能被大扫帚打得满头包。 单若泱翘起了嘴角,一脸好笑地戏谑道:“这才多少时日,你们就都被收服了?没出息的。行了行了,没什么好担心的,玉儿虽单纯心软,可‘自尊自爱’这四个字却也总还是知晓的。” “先前懵懵懂懂不过是因为尚且不知贾宝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时至今日若还看不清可就太蠢了。倘若看清了那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更配不上她的至情至性一腔赤城,她还能继续跟他稀里糊涂蜂缠蝶恋……咱们家玉儿可不是那等自甘轻贱之人。” 原著当中林黛玉可是从来不知贾宝玉在外跟那些男人的勾勾缠缠,恐怕就连袭人早就跟贾宝玉滚到一处去这件事都不知晓。 在她的心里,贾宝玉始终都是那个与她心灵相通又待她极为体贴爱护的小竹马,感情自是不同的。 加之那时的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在荣国府过得也并不好——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处境才能叫一个小姑娘写出这样的诗句,但却并不难从中看出小姑娘的绝望和无助。 在当时那样的处境之下,贾宝玉无疑就成为了那株救命稻草般的存在,必定要死死抓住不肯放手。 初见时便蒙在眼前的那层滤镜、相处中始终蒙在鼓里的无知、于绝望中无比渴求救赎的心态……叠加在一起最终方才有了注定悲剧的林妹妹。 而如今一切却与原著截然不同,林妹妹自然也不再是那个可怜可悲可叹的林妹妹。 单若泱对此信心十足,很是淡定地前往书房处理那些奏折去了。 如今的奏折大致会被她分成三类。 一类是属于那种不能随意拿主意的,需得留着去请示周景帝再做定夺。 一类是屁事没有纯属请安拍马屁的,有手会写字都能批。 不过单若泱却也挺喜欢看这类奏折的——若没有那些总能叫她忍不住脚趾扣地的肉麻之词就更好了。 这类奏折的内容往往也不会太空洞,就如上回那个拿“杀夫案”当新鲜事儿说来逗个趣的,这些大臣也都会绞尽脑汁写一些新鲜的有趣的稀罕的故事来博君一笑,大多是当地的一些所见所闻。 这些东西对于周景帝来说或许当真就只是看个新鲜看个乐子的小故事,但对于某些有心之人来说,这种故事里无意透露出来的有用信息可不少。 当地的风土人情、民生大计等种种碎片信息拼凑起来能够很快速了解到全国各地的一些基础状况,看似细枝末节不值一提,却恰恰正是一个国家的根本所在。 而如今,单若泱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有心人。 她总是很乐意去看这些奏折,并努力试图从中挖掘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除此之外,剩下最后一类便属于相对来说不那么重大紧要的,但也需要批阅者对国家方方面面了解得十分清楚且拥有一定的治国之才方能很好地处理,这就要等林如海晚上回家了。 以她目前的能耐来说,还完全不足以支撑她去独立批阅这种折子。 当然了,林如海辅佐的过程也正是她学习的过程。 学习使人快乐,学习使人进步。 她喜欢学习。 所以,希望那个死老头儿在床上多躺躺吧。 …… 大婚当日贾宝玉也是来过公主府的,只是却也不过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压根儿也不曾有机会能够多踏足几步欣赏欣赏风景。 这会儿随着引路宫女一路缓缓走来,那眼睛简直都不够看了,不禁感慨,“我道林妹妹怎的愈发不爱往咱们家去了,原来她如今所住之处竟这般豪华,想来生活必定是极其舒适的,咱们家相较而言确是不值一提了。” 前头的宫女听闻这话默默就翻了个白眼。 区区荣国府还敢拿出来跟长公主府做比较? 再者听听这话,不知道的还当林姑娘是那嫌贫爱富之人呢。 这贾家凤凰蛋究竟是呆头鹅还是芝麻汤圆儿内里黑? 向来目中无人的茗烟也下意识弯了弯腰,闻言连连咋舌,“可不是,原先我还当咱们府上已是那一等一的富贵豪奢之家了,没想到公主府竟是这般……当初我听传闻说这位长公主的府邸价值两三百万两白银,我还寻思吹牛皮呢,如今看来倒是我见识短了,到底不愧是皇家风范呢。” “休得胡乱议论。”前头的宫女不轻不重警告了一声。 主仆二人顿时齐刷刷噤了声,心中惴惴。 公主府实在是太大,加之忽然又飘起了雪花,等走到梅园时贾宝玉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鼻子耳朵都冻红了。 但公主府的奴才显然与荣国府不一样,可没哪个会心疼他。 才将人送到,引路的宫女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亭子里外站着的宫女太监亦视这主仆两个如无物,就更别提端茶送水了。 茗烟忍不住就嘟囔了一句,“还是公主府呢,就这般待客之道?大冷天叫客人在外头等着不说,竟连碗热茶都没有,也太过分了。” 但贾宝玉却对此恍若未闻,而是一心都被梅园的风景给吸引了,不时吸吸鼻子,表情如痴如醉。 不多时,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回过神来的贾宝玉立即偏头望去——满园红梅、漫天白雪,仙子误入凡尘,遗世而独立。 一时间,他竟是看痴了。 已然走到跟前的林黛玉看见他这副痴痴的模样心中却再没了从前的羞涩窃喜,就仿佛打翻了厨房灶台似的,真真是五味杂陈。 “宝玉。” 贾宝玉猛然惊醒,脱口感叹道:“林妹妹愈□□缈出尘了,方才那一瞬间我还真当是梅花仙子显灵呢。” “还请贾公子慎言。”无忧冷着脸轻斥道:“正经人家的公子可不该对正经人家的姑娘如此言语轻浮。” 怎么就言语轻浮了? 贾宝玉不解,正欲张口辩解一二,恰逢宫女奉了茶来。 “看你冻得不轻,快喝碗茶暖暖身子罢。”林黛玉的神色始终淡淡的。 眼见丫头将厚实柔软的坐垫垫在石凳上,她这才坐下,双手抱着手炉蹙眉沉默着。 明显感受到她的情绪,贾宝玉也再顾不上其他什么了,忙不迭追问,“林妹妹不开心?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林黛玉偏头看向他。 那双眼睛仍旧单纯干净,里面的关心焦急亦情真意切丝毫不见心虚。 仿若无事发生。 林黛玉的眉头再度紧了紧,抿唇犹豫许久,终还是直截了当地开了口,“我听说了你与三皇子的事。” 贾宝玉愣了愣,低垂下脑袋嘟囔道:“正因此事我才跑了出来,老爷要打死我呢。” 就这?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见他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林黛玉也不免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了,想了想又问道:“你可是自愿的?” 贾宝玉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点点头。 “你!”林黛玉猛地红了眼眶,“你怎么可以这样?明明先前是你一直主动来纠缠我,如何还能与旁人……你心里究竟将我置于何地?还是说难道那些都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误会不成?” “怎会是误会?我待你的心意天地可鉴,你怎能如此质疑我?”贾宝玉不假思索地给予了答复,眼神却仍旧茫然不解,“我与三皇子之间的事如何就牵扯到我与你了?你这番质问究竟从何而来?” 这下子林黛玉反倒是被问得噎住了,连眼泪都挂在眼眶上顿住了,看着眼前这人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什么神奇生物。 她一直以为自己与宝玉是心灵相通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们更能懂得彼此的内心世界。 可此时此刻,她却突然觉得……一直以来真真是她自以为是了,她根本就不能理解他的思想。 不能理解,也根本就不想再去了解。 知晓他是自愿的就足够了。 思及此,林黛玉便站起身来,“两小无猜终不过是我自己的天真妄想,你不懂我所求,我亦不懂你所想,你我从不曾心意相通。” “你回去罢,往后不必再找我。”说罢便快步离去。 “林妹妹!”贾宝玉心下大骇,下意识上前想要追赶,却没走几步便被一众宫女太监拦住了去路。 “贾公子请回罢。” 茫然无措的贾宝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背影越走越远,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也不见那人回头再看一眼,决绝如斯。 “怎会如此?” 直到被强行送出门外,贾宝玉也仍未能想明白,满心便只有一个念头——林妹妹不要他了。 似是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块心肝,刹那剧痛难忍,猛地顿感喉咙一阵腥甜上涌,张嘴竟喷出一口血来。 殷红的血渍落在皑皑白雪上,如同绽放的红梅,那般娇艳夺目。 茗烟霎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搀扶着他就往马车上去,“快回府!” “怎会如此……” “他怎能如此!”乍一看见单若泱,一直强忍着的林黛玉就扑了上去,哭得委屈极了,“明明就是他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情谊,他怎么还能表现得如此坦然?他甚至根本就丝毫不曾觉得自己做错了,反倒还有脸怪我的质问莫名其妙?” “他才莫名其妙!我就没见过哪个人做错事还能如此理所当然的,他简直不可理喻!过去我究竟是怎么会觉得我与他心灵相通互为知己的?我定是被猪油蒙了心!” 听着小姑娘哭哭啼啼断断续续的讲述,单若泱也终于是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对于贾宝玉的态度,刹那愕然之后倒也隐约能猜着几分。 这个时代的男人嘛,有谁睡个小妾丫头会产生负罪感的?面对嫡妻时都别提多理直气壮了,会心虚才是见鬼了。 是以无论原著之中也好还是如今也罢,哪怕他贾宝玉头天夜里才搂着袭人缠绵悱恻,第二天见着林黛玉依旧是脸不红心不跳再是坦然不过。 盖因打心底深处便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心爱之人与其他红颜知己、露水情缘并不冲突。 秦钟以及家塾里头那几个勾勾缠缠的少年郎还有单子鸿这些所有人,在贾宝玉看来大抵也都与袭人是一样的。 难怪他这会儿还敢来找林妹妹,敢情这是压根儿就没觉着自己做错事了。 这根本就是思想上的差异,无解。 单若泱拍拍小姑娘的脑瓜子,“男人都是这样的大猪蹄子,如今知道了就好,往后可别再天真地相信男人这种生物了。” “公主以偏概全了,父亲才不是这样的。”哭得直抽抽的小姑娘还不忘嘟囔着反驳了一嘴。 就算是,他也不敢啊。 当了驸马还想纳小妾?老寿星上吊活腻了呗。 单若泱轻笑一声,没跟小姑娘争论这个问题,只道:“再哭下去眼睛就该肿了,回头等你父亲回来还不得心疼死?他捧在掌心里百般娇宠的姑娘竟为着那么个不知所谓的小子哭哭啼啼,老父亲的心可是要碎咯。” “公主笑话我。”林黛玉轻哼一声,不好意思地埋头在她胸口蹭了蹭,那点伤心倒是散去了不少。 她还有将她视若珍宝的父亲呢,还有既像闺中密友又像母亲的公主,那块不知所谓的顽石……谁稀罕。 …… 王夫人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好端端出去的宝贝儿子再回来时就全然变了副模样。 白惨惨的脸色,直愣愣的眼神,不言不语无知无觉,整个痴痴傻傻的仿佛丢了魂儿一般。 “怎么会这样?”王夫人“嗷”的一嗓子哭出声来,抓着茗烟便是一通追问。 茗烟脸上挨了一下疼得直吸气,不敢有丝毫隐瞒,将事情原委快速倒了出来。 听罢之后王夫人简直要气疯了,当着众人的面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作死的小娼妇,没心肝啊!平日宝玉待她如珠如宝,竟是一腔真心喂了狗!” “男孩子家爱玩爱闹些怎么了?谁家爷们儿还没几个相好的?也值当她如此斤斤计较?果真我就不曾看错她,小小年纪就如此好拈酸吃醋霸道善妒,哪里是块能做媳妇的料子?合该她嫁不出去!” “敢将我的宝玉祸祸成这般模样,我做鬼也饶不了她!”骂完便又“嗷”一嗓子哭嚎着扑到她宝贝儿子的身上,“我可怜的宝玉啊……” 站在一旁的王熙凤听着是当真无语极了。 这会儿嘴上说得痛快,年轻时怎么还能死活把持着后院不肯叫丫头近她男人的身呢? 便哪怕是到如今这把岁数了都还见不得她男人去姨娘房里呢,书房里伺候的丫头都恨不得捡那最丑的来。 自己做着一套,轮到旁人时就变了一套说辞? 她儿子能做,人家小姑娘怎么就不能不要他了? 怎么着是她儿子格外香一些? 真真是脸大如盆。 “姑妈可少说两句罢,人家林妹妹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姑父和那位长公主您得罪得起哪个啊。”转头又对着屋子里的一众丫头厉声说道:“我是知晓你们这些人惯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不过什么人能说道什么人不能说道好歹自个儿心里有点数,别哪天丢了自个儿那条小命都不知是怎么丢的。” 众人不约而同就回想起了那位大婚之日,他们家老太太可是顶着个鲜红巴掌印回来的。 一时心头一凛,对那位未曾谋面的长公主是打心眼儿里的畏惧,纷纷低下头死死抿紧了嘴,生怕露出一条缝儿似的。 便连哭嚎不止的王夫人,那声音也倏地顿了一顿,再接着哭时莫名都弱了几分。 躺在床上的贾宝玉却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只睁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房梁瞧,整个人就好似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子般毫无生机。 太医来一瞧这状况也是愁得直挠头,“贵公子并无任何病症,恕在下学艺不精无能为力,若是可以……贵府不若再将上回那僧道找来瞧瞧罢。” 说罢人就走了,连个方子都未曾留下。 王夫人哭得不能自已,一面忙打发人四处去寻那一僧一道。 然而连着好几天也未能寻到那两人的一片衣角,贾宝玉的状况也丝毫不见好转,整个荣国府都是一片愁云惨淡的。 这日清早王夫人才起床正拿鸡蛋敷自个儿那双肿胀的双眼呢,就听见外头王熙凤寻来了。 “一大早有什么事儿?” 哪想王熙凤张嘴就道:“省亲别院的银子不够使了。” 王夫人一听之下惊得连鸡蛋都掉了,“怎么又不够了?不是前两日才拿了十万给你?前前后后都几十万搭进去了,这才建到哪儿?你这是盖园子呢还是吃钱呢?” 自然是吃钱了,不吃不是人啊。 王熙凤暗暗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叫苦连天,“那十万两不过买了些石料就没了。姑妈是有所不知,眼下宫里那些娘娘的家里都在着急忙慌地抢工呢,那些商人索性也就开始坐地起价,往日里一千两的东西如今能卖到三千两去,这都还不止呢。” “若遇上那等珍贵稀缺的材料他们嘴里可是没个价的,只看咱们这些人,哪个出得多就归哪个……姑妈一再吩咐说这省亲别院关乎着娘娘的尊严和咱们家的颜面,必须得好好盖,绝不能落后于旁人,那我和琏二也不敢怠慢啊,狠是抢了些顶好的材料呢。” “只是如此一来预算便自然远远超出了,也实在是没法子的事儿,谁让刚好就这么多家赶上一起了呢。” 说到这儿,王熙凤叹了口气,看着王夫人那铁青扭曲的脸还佯装关切道:“姑妈手里的银钱可是不够了?要不……要不咱们也别铆足了劲儿跟人攀比了?毕竟如今咱们家也确实大不如从前,凡事尽了力便罢,实在也强求不得,想来娘娘也是能够体谅的。” “不成!”王夫人不作犹豫便一口否决了,“旁人家都极尽豪奢,咱们家若是拿不出手面子上怎么挂得住?娘娘在宫里也要被人耻笑一辈子的,没准儿连皇上都会因此而对娘娘心生不满。” “娘娘的前程就是咱们一家子的指望,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又问:“公中库房里的那些物件呢?都卖完了不成?” “能出手的都出手了,余下也不过是些笨重的东西。” 王夫人不解,“都卖了怎的还如此缺银子?” “这……旁人许是不知,姑妈却怎么也糊涂了?那库房里哪还有多少好东西啊,都是些普普通通不值几个钱的。” 此言一出,王夫人这心里顿时就有些不自在了,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避开了王熙凤的目光。 公中库房的好东西早就被她和老太太搬进自个儿的私库了,余下的那些的确是卖不着几个钱。 这下可怎么办?她手里已经没有现银了,难不成要开她的私库? 一想到这她便觉肉疼,满心的不情愿,挣扎道:“薛家那边你可曾去过?便是舍不得三五十万,一二十万总不叫什么事儿吧?” “嘶……”王熙凤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她只知这姐妹俩是因银钱一事闹翻了,却是到这会儿才知道,她这好姑妈竟一开口就跟人要三五十万? 狮子大开口也不敢这样的啊! 原还想着自己这段时日是不是胃口太大了些,别到时候捅出篓子不好交代,可如今这么一比着她才真真是自愧不如。 要么说她连嫁妆都搭进去了,她的好姑妈却捞了个盆满钵满呢。 果真应了那句老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王熙凤愉快地表示又学到了,面露为难道:“怎么不曾去过呢?可他们家那是连门都不让踏进去,恐怕当真是气狠了。” “竟是这般?”王夫人心里恼火,又试探着问了一嘴,“你去他们家时可曾发现有何异常?” 王熙凤压根儿就没去过,哪里能知道这? 不过她也是个扯谎不带眨眼的,当下正儿八经地“回忆”一番后就摇摇头,“不曾。” 王夫人眉头一皱,看了眼周瑞家的。 “姑妈,你看这银子……” “银子银子,你是讨债鬼不成?”王夫人很暴躁,但却也无可奈何,最终还是只得叫周瑞家的去开私库取了几件东西出来。 末了还不忘一脸肉疼地叮嘱,“我手里也不宽裕,你们两口子省着些用。” “那东西买次一些?” “不成!”王夫人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还是别省了,这也不是该省钱的地儿。赶紧走,别叫我瞧着。”瞧着就心疼肝儿疼浑身疼,真就被剜了肉似的。 王熙凤笑盈盈地应了声抬脚就走,腰肢都扭出花儿来了。 身后,王夫人却是捂着胸口没精打采。 “薛家那边怎么回事?这几日我只顾着宝玉了也未曾问过,冷不丁算算仿佛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吧?怎么到现在还没个结果?方才凤丫头还说不曾瞧见什么,那些混账该不是拿了银子不办事儿吧?” 周瑞家的也挠头呢,“是奇怪,一会儿我打发我女婿去找找那些人。” “赶紧的,再这么耽搁下去我那点儿私库都要被掏空了。”说着心口又开始疼了,忍不住怨道:“还说什么亲姐妹呢,真摊上事儿了连手都不肯搭一把,没心肝的……既是如此就别怪我也不念姐妹情份了。” “跟你女婿说一声,叫那些人别留手,给我使出点狠劲儿来,夜里往她们娘儿俩的房里溜达溜达……就不信吓破了胆子还不知道回来求我。” “行了,你赶紧去罢,我看看宝玉去。” 彼时,王熙凤回忆着方才王夫人的表现也正跟平儿嘀咕呢,“我那好姑妈指定又在背地里使坏呢,也不知她究竟是干了什么,那可是她嫡亲的妹子。” “叫人去薛家那边打听打听看,我倒真好奇。”说着指指后头丫头们手里抱的东西,“怎么做不用我再叮嘱你吧?不过这回咱们多抽些,要……四成!” 平儿大惊,“那太多了吧?容易坏事儿的。” “怕什么?咱们一家子出来的,我姑妈那般能耐,我怎么能给王家女人抹黑呢?”王熙凤哼笑,暗暗盘算了一下这些日子吃下去的银子,脸上的笑容愈发大了。 被坑进去的嫁妆已经折算回来了,不过二房偷走的属于大房的东西还差着远呢,得再加把劲儿才行。 要论捞钱,他们两口子…… “琏二呢?”王熙凤猛然想起来,“这几日是不是没怎么见着他的人影?怎么着这是忙得头掉了死外边儿了?” 平儿的神色忽然变得不大自然,目光躲躲闪闪的也不敢看她。 这么多年的主仆,王熙凤还能不了解她? 当即便沉下脸来,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想帮他瞒着我?合着这是滚到一个被窝儿就不认识我只向着他了?”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平儿气红了眼眶,拿帕子捂了脸哭道:“当初我不肯跟他,是你再三劝我,等我跟了他,见天儿看我不顺眼的也是你。早知如此你便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能点头,省得夹在你们两个中间左右做不得人。” 顿了一下,接着闷声道:“昨儿半夜里他倒是醉醺醺的回来了,不过我闻着他身上还有脂粉味儿,问他他也只跟我打哈哈说是跟隔壁那父子俩吃酒罢了,再追问狠了就嫌我识不清身份管得宽了。” “我能怎么着?还没影的事儿我敢跟你说吗?回头你们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又该回过头来怨我搬弄是非了。”越说,这声音便也愈发像是在黄连水里泡过似的。 她如今是真后悔了。 原本她是王熙凤的陪嫁丫头,是一等一的心腹,既得主子信任,在外行走也风光得很。 可跟了贾琏之后呢?不清不楚没名没分不说,连王熙凤也时常待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纵然信任不减,可到底也不似过去了,中间夹着个男人总归是别扭。 王熙凤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自在地骂了句,“说你两句你能顶回来七八句,愈发能耐了。”心里头堵着一口气不知往哪儿出才好。 平儿无辜,她也是万般无奈,否则哪个女人能乐意将旁人塞进自家男人的被窝? 她们主仆俩谁也没错,那错的是谁呢?自然是贾琏那个王八蛋! 见着个女人就走不动道儿,一天天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床上拽,他不嫌恶心她还嫌膈应呢。 只可惜狠心搭进去一个平儿也没点屁用,新鲜两天便罢了,那就是个永远不知足的,外头挑粪的媳妇都比家里正经的女人香。 眼下她忙里忙外往自个儿的小家倒腾东西,那王八犊子倒好,竟拿着银子快活去了! 王熙凤气得肺都快炸了,索性脚下一转,“去东府!”粉面含煞杀气腾腾,活像是提刀要砍人去的。 东府门房谁也不敢拦她,一个慌神就被她闯了进去。 远远儿的就听见一阵靡靡之音,再走近些一瞧,就看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在弹琴唱曲儿,贾珍贾蓉父子俩一脸沉醉,手里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的送。 大冷天的,父子俩身边却都各坐着几个衣着清凉的姑娘,姑娘们娇笑着往两人身上黏糊,那父子俩虽乐呵呵的,但一双眼睛却大多黏糊在他们中间的那个女子身上。 那女子着装虽并不很清凉,但那腰带却松松垮垮的,衣襟也微微敞开略显凌乱,整个人好似没骨头般倚在贾蓉的身上,时不时翘着兰花指拈起酒杯轻啄一口,端是媚眼如丝风流娇媚。 只叫人啧啧称奇的是,她自个儿都主动倚在贾蓉身上了,却不许人家搂着她,时不时贾珍被她勾得耐不住想伸手摸一把小手儿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拍开了。 “敢碰姑奶奶?仔细姑奶奶我剁了你的手。”话虽如此说,但那含笑娇嗔的模样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恨不能浑身上下都写着“欲拒还迎”四个大字。 王熙凤甫一见着这场景便不屑地冷笑起来,“哟,这是哪儿找来的粉头儿,还怪有脾性的。” “你说谁呢!”尤三姐猛地站起身来怒目而视,一副大受屈辱的模样。 然而嘲讽完一句后王熙凤却懒得搭理她了,只看向一脸慌张的父子两个,“琏二呢?”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还妄图编个谎话出来糊弄一下了事,却谁想尤三姐倒来劲了。 “找贾琏的?你就是他家那个母夜叉?”尤三姐轻佻地挑了下眉,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了一遍。 通身绫罗绸缎金碧辉煌的神妃仙子模样叫她不禁心生嫉恨,脸上也就露出一抹恶意的笑来,“可不巧,贾琏这会儿正跟我家二姐‘忙’着呢,要不琏二奶奶您还是先等等?” 贾珍和贾蓉两人一听她这话顿时吓得是面无人色,眼珠子骨碌碌四处转,已是在想着拔腿落跑了。 王熙凤被她恶心得够呛,上前甩手便是两个大嘴巴子,“哪里来的下贱胚子,当粉头儿还叫你生出骄傲来了?千人枕万人骑的东西,打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身后的平儿立时递上一条帕子。 连指头缝儿都没落下,狠狠擦了几遍方才将帕子随手扔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偏巧就落在倒地的尤三姐身上。 “贾琏在哪个屋?带我过去。”王熙凤目光阴狠地看着父子两个,威胁道:“趁着我还压得住脾气,你们最好赶紧的,否则一会儿别怪我拆了你们这宁国府。” 贾蓉登时就打了个哆嗦,下意识伸手一指,“就在那头。” 37 第三十七章 三合一 坊间门有那么一句闲话, 说这宁国府也只有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怕是连府里的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话是丁点儿没说错,要论起腐烂肮脏来, 宁国府在这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一的。 父子两个素来是有酒一起喝、女人一起玩儿,且玩儿起女人来压根儿没个下限。 甭管跟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的女人,但凡是叫他们看上了就没有不敢上手的,伦理道德这四个字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连自己嫡亲的儿媳妇都能弄上床还叫人怀上了孽种, 所谓的妻妹就更不算个什么事儿了。 尤氏这两个继妹才进府里就被父子两个给盯上了,整天看着这对姐妹花儿在眼前晃悠那叫一个百爪挠心。 其中尤三姐倒是心情泼辣浑身带刺,还颇通“钓”之一字。 哪怕每日衣衫不整与父子一人吃酒笑闹寻欢作乐,哪怕那人都挂在了人家身上目挑眉语打情骂俏……迄今为止却也未曾真正叫人得手。 就仿佛那吊在狗面前的一块肥肉似的,看得见闻得着却又吃不到,真真是能馋死个人。 显而易见,这个尤三姐心里是看不上父子俩的, 否则也不必如此“煞费苦心”周旋了。 偏偏她又实在舍不下宁国府的绫罗绸缎、珠钗玉翠、山珍海味, 才以这样一种自作聪明的方式吊着那父子两个。 殊不知打从一开始她自己便已泥足深陷, 彻底沉沦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与之相较,那尤一姐就要“乖觉”多了,喜欢人家提供的好日子就老老实实从了。 虽腰带太松未免自甘下贱, 然相对尤三姐那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做派好歹是略微顺眼一些。 不过贾珍贾蓉这父子两个从来就不是什么长情的主儿,上手玩儿了几回后便也就腻味了。 闹半天豁出去伺候了父子俩也没能捞着什么, 眼看还要被甩手舍弃,尤一姐的心里头自是悲苦万分, 哭哭啼啼只求着父子俩帮她寻一个好人家嫁了也好。 加之又有个还没吃进嘴里的稀罕人物尤三姐在旁帮着,贾珍和贾蓉答应得倒是很利索,可点头容易,寻摸起来却愁人了。 想也知道这姐妹俩口中的“好人家”绝非什么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 指定是要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能享福的,可这样的人家哪个又肯要这尤一姐呢? 便是做小妾怕都嫌弃得很。 思来想去,贾珍这灵光一闪便想到了隔壁的好兄弟贾琏。 贾琏是荣国府的长房嫡孙,且膝下又没个儿子,若能生出个庶子来那也是心肝儿,将来指不定还能继承荣国府呢,尤一姐必定满意这个人选。 最关键的是,贾琏这小子偏就好一口有夫之妇,定然不会嫌弃尤一姐。 又兼尤一姐模样标志性情温柔乖顺,备受家中母夜叉欺压管束的贾琏岂能不爱? 若这事儿能成,将来他们父子两个兴致来了想回味一番尤一姐的滋味儿也便利得很。 越想贾珍便越是心动,隔天就将贾琏叫了过来。 该说不说,不愧是一起鬼混这么多年的好兄弟呢,贾琏的反应丝毫不出贾珍的预料。 甫一见着尤一姐,贾琏那双眼珠子便直了,酒过三巡已然彻底被其温柔小意给收得服服帖帖,当下就在东府滚到了一处。 尝过一口之后愈发食髓知味,每每忆起尤一姐的温柔似水小鸟依人便觉**蚀骨,哪里是他家里那母夜叉能比的? 打那之后贾琏便彻底沦陷在了尤一姐的温柔乡里不可自拔,每日里连捞银子都显得不那么上心了,得点空闲便偷摸往东府钻。 更私自将捞来的银子截下一部分藏了起来,就为了给尤一姐买各色衣裳首饰,近两日甚至还在琢磨着想在外头买间门宅院——他要娶尤一姐,想跟她拜堂做真正的夫妻。 今儿过来便是与尤一姐商议此事。 两人完事儿之后正搂着黏黏糊糊,乍一听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言语,尤一姐当时便感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 钻着钻着,才消停下来的贾琏便又耐不住开始蠢蠢欲动了。 哪想才一个翻身,紧闭的房门就“砰”的一下被踹开了,当场吓得他一哆嗦,蔫儿了。 “哪个王八蛋……奶奶?”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只余满眼惊恐。 屋子里的俩人浑身不着寸缕,空气中还充斥着一股浓浓的气味,叫人想忽视都忽视不掉。 登时,平儿只觉胃里一阵翻涌,险些没当场吐出来。 上前就抓了尤一姐的头发将她往地上拽,一只手不停地扇她的脸,“这样浓的熏香都盖不住你的骚味儿,快叫我瞧瞧你究竟是什么品种的□□!偷汉子偷到你琏一奶□□上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皮子,骚狗都没你这样大的狗胆子!” “啊……一爷救我!”尤一姐登时惊惶尖叫。 生性软弱的她哪里能是平儿的对手?整个人就如同死狗一般被拖拽了下来,赤条条的没有丝毫体面,只得死死捂着自己的脸和头努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一面哭喊着向男人求救。 正是热乎的时候,贾琏自是见不得这情形,当下亦是怒上心头,上前对着平儿就是一脚。 “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敢来捉老子的奸?贱蹄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仔细老子回头就提脚将你发卖了去!” 猝不及防之下,平儿直接就被他踹了个四脚朝天,疼得直抽抽半晌都未能缓过劲儿来,一时听见他这番话更是心痛难忍,抬眼看向他,满脸不可置信。 彼时,贾琏却正小心翼翼扶了尤一姐起来,拿了被子盖住她的身子,而后将她藏在自个儿身后护着。 那股心疼怜爱的劲头就如同一根根针狠狠刺穿了王熙凤的眼睛,也深深扎在了她的心里。 蓦地鼻子一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然而凤辣子到底还是凤辣子,便是今儿心被戳烂了,她也决不容许自个儿在旁人面前显露出丝毫痛苦,尤其是在这骚蹄子面前。 “将平儿扶起来。”王熙凤嘴角一翘,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容,“一爷这是借着平儿冲我发火呢?” 对于这个母夜叉的畏惧显然是刻在骨子里的,才不过是一个笑容罢了,贾琏的心便已经开始胡乱蹦跶没个着落了。 强挤出一个谄媚的笑,舔着脸说道:“哪儿能啊,奶奶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气恼那小蹄子没个身份尊卑,主子的事儿她都敢抢着冒头来管了。” “原是如此。”王熙凤状似理解地点点头,似笑非笑,“看来一爷还是更喜欢我亲自来管一管……” 说话间门,一双眼睛将屋子扫了个遍,最终目光落在挂于墙上装饰用的一把宝刀上头。 “奶奶?”贾琏心下大骇,见她果真奔着刀去了,那声音都跟着变了调儿,一面后退一面连声大喊:“奶奶使不得啊!” “使不得?有何使不得?今儿你们欺辱我王熙凤至此还妄想善了?要么你们两个一并去地下做那亡命鸳鸯,要么我血溅当场死了干净,也省得哪天被你们这对奸夫□□偷摸毒死了,那我才真真是死得憋屈。” 说着,王熙凤便拔出刀来直奔一人而去。 本就不懂什么招式不招式的,双手握着刀就是一顿乱砍罢了,一对奸夫□□逮着哪个算哪个。 装饰用的刀自是不曾开过刃,砍在身上虽死不了人可却也疼啊,再者说,一个满脸狠厉的母夜叉手举一把寒光闪烁的刀追着人撵难道还不够吓人的? 就跟那索命的厉鬼似的,莫说贾琏和尤一姐两人吓疯了抱头鼠窜,便连王熙凤带来的那些个丫头婆子都是一脸骇然两腿打颤。 “奶奶快住手!饶命啊!”贾琏死死抱着脑袋乱窜,气喘吁吁地求了饶,“我错了我错了,我再是不敢了,奶奶就饶我这一回罢。” 王熙凤却一言不发,照着他的大腿便横砍一刀,霎时疼得他栽倒在地。 “一爷!”慌乱之中,尤一姐倒还是不忘自个儿的情郎,见此情形赶忙扑上前关心。 然而还未等她一句话说出口,后背上便也挨了一下,顿时吃痛整个扑在了贾琏的身上。 “好一对恩爱的野鸳鸯,今儿奶奶我便便宜了你们,送你们一并上黄泉路姑且也算成全了你们的这番情意。记着投胎前且先约好了,下辈子赶趟好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狠辣的眼神令人汗毛倒竖,话落,那刀竟直奔咽喉处而来。 贾琏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拖着尤一姐连滚带爬就往门外头冲。 他们俩身上连一片碎布都没有,全都是赤条条的,原还想着王熙凤不至于如此疯狂,好歹顾着份脸面就一直未曾出了房门,却哪想她竟来真的? 小命儿重要还是脸面重要?那还用说吗? 当下自是再顾不得其他,一人只埋头拼了命的往外跑,边跑还在边大声呼救,很快便吸引过来一堆人。 可打眼一瞧举着刀发疯追砍的王熙凤,众人哪里还敢上前?齐刷刷站在一旁就停下了脚步。 看着看着,竟还有人笑出了声来。 再是厚颜无耻的人这会儿也都不免要脸上发烫了,尤一姐更犹如那煮熟的虾子似的,浑身上下都红透了,一双手都不知究竟该遮哪儿才好,羞愤交加之中竟是涕泪横飞。 好在尤三姐对她还尚有一份姐妹情谊,匆匆赶来见此情形,一话不说便脱下自己的外衣上前盖在了她的身上。 转头冲着贾珍贾蓉父子两个大骂道:“这疯婆子在你们家这样撒野你们竟这般干看着?大老爷们儿被一个女人吓成这样你们可真够能耐的,没用的废物点心!还傻愣着看看看,看你娘个球!快叫人去拦啊,真等着她杀人不成!” 蔫儿了吧唧的父子两个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打发了一众婆子过去阻拦。 王熙凤原也没想真杀人,不过就是发泄一下,顺带吓唬吓唬这对奸夫淫/妇,叫他们出个大丑罢了。 眼下见目的已然达到,当下便扔了刀,瞟了眼惊魂未定的奸夫淫/妇,冷笑道:“荣国府的大门随时为你们敞开着,够胆子的就尽管来。” 临走前,又阴恻恻地瞧了瞧贾珍贾蓉,咬着牙根儿道:“我嫁进贾家这么多年自问可从不曾对不住你们什么,今日你们父子两个的大恩大德我王熙凤都记下了,日后必有重谢!” 父子两个当下腿就软了,脸上一片煞白。 “完了完了,这煞神记恨上咱们了……”吾命休矣! 勉强逃过一劫的贾琏和尤一姐终于是松了口气,慌忙回屋将衣裳穿好,然而面面相觑,却早已没了方才的甜蜜。 尤一姐只想想方才赤条条被那么多人看见的场景便羞得抬不起头来,捂着脸呜咽个没完,恨不能一头撞死了去才好。 本就心烦意乱的贾琏被她哭得更是脑袋胀疼,忍不住吼了一声,“别哭了!” “你冲她吼什么?”尤三姐倒是先不乐意了,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怒骂,“这么能耐方才你怎么不好好收拾你家那个母夜叉呢?这会儿倒是冲着我一姐抖擞起来,好一个欺软怕硬的怂包软蛋!” “我告诉你贾琏,我一姐今儿都是被你给害的丢了这样大的脸,你必须得对她负责,识相的赶紧八抬大轿将她抬回去,否则我饶不了你!” 闻言,贾琏顿时就笑出声来,“方才她说了什么你就忘了?这会儿你还敢叫你一姐进门?真不怕她前脚进后脚就暴毙啊。” 尤家两姐妹齐齐白了脸。 一阵沉默过后,尤三姐忽而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跟我老实说,你究竟是是不是真心想娶我一姐?” “自然是真心的。”贾琏烦躁地灌了碗茶。 却见那尤三姐面色一狠,“既然如此那你就想法子将你家那母夜叉弄死拉倒。” “噗!”一口茶全都喷了出来。 贾琏一脸惊愕地看向她,“你在说什么?你疯了!” “我可没疯,我这是为你们好。”尤三姐冷笑道:“那母夜叉是王家的女人,想也知道你们家必定是不同意休妻的,偏有她在一日你便永远不得自由,莫说娶我一姐,便是你们再偷摸来往只怕都要被她砍杀了。” “所以我才说,不如弄死她了事。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将我一姐接回家好好过安生日子,到时候再来几房娇妾伺候着,岂不美得很?” “还是说你想被那母夜叉骑在头上压一辈子?想想你方才的德行,哪个人家的爷们儿能混成你这模样的?做媳妇的便是敢顶一句嘴都该大嘴巴子招呼上去了,更何况她这样的?她不该死谁该死?” 许是尤三姐这番话中美好的未来实在太过诱惑,又许是贾琏的心里早已对王熙凤的霸道狠辣厌憎至极……总之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心动了。 这会儿尤一姐倒也不哭了,抬头看看她妹子,又看看一脸沉思的贾琏,嘴皮子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 却终究也还是不曾说出句话来,只垂下眼帘默默抹泪。 全然不知这些人竟对自己起了杀心的王熙凤回到房里便再忍不住流下泪来。 平儿见她这般模样亦是心如刀绞,蹲下身子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奶奶快别伤心了,那就是个没有心的,哪里值当你如此呢?” 偏头看见她那白惨惨的脸色,王熙凤不由皱了皱眉,“叫大夫来给你瞧瞧,你身上怕是伤得不轻……你说的不错,他就是个没有心的畜生。” 虽说平儿还不曾正经摆了酒做姨娘,却也是她这个当家太太亲自收进房里的,是家里正儿八经伺候他的女人。 如今可好,为着外头一个人尽可夫的粉头儿竟能对着平儿下这样的狠手,可见男人这种东西一旦鬼迷心窍当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说什么狼心狗肺都还侮辱了那些畜生。 “奶奶,老太太叫你过去一趟。” 平儿一听这话登时就担心起来,“是不是一爷跟老太太告状去了?” “他有脸告?”王熙凤冷笑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草草补了妆容便径直前往,“你在屋子里头歇着,一会儿叫大夫仔细瞧瞧。” 那日突遭刺激晕厥,谁想才醒过来便又听说了贾宝玉的“失魂症”发作,对贾母来说实在是雪上加霜,身子愈发好不利索了,这么些日子都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倒也没有其他什么病症,就是浑身无力没什么精气神儿,冷眼瞧着人都更显老了些。 “老太太今儿感觉身子如何?可曾吃过药了?”王熙凤一脸关心地询问道。 “劳什子的药吃不吃都一样,反倒败坏了胃口。”贾母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叹道:“我怎么听说你在东府闹起来了?琏儿向来就是个混账东西,你何苦跟他置气呢?” “我知晓他胡闹你心里不舒坦,只有什么回家关起门来好好说也好,这么一闹岂不叫外人看足了笑话?他怎么说到底也是你男人,叫他丢脸丢到外头去你又能面上有光了不成?” “我早前就说过,你这丫头哪儿哪儿都好,家里家外一把抓操持得井井有条,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只唯独脾性……年轻人难免贪口新鲜,你只睁只眼闭只眼,等他新鲜完自个儿就该回来了。硬要跟他闹,反倒将男人越推越远,何苦来哉。” 乍听起来是字字句句苦口婆心的指点规劝,可实际上却还是埋怨她在人前闹得太过,嫌弃丢了荣国府的脸面罢了。 就不信若当年的敏姑姑遇到这样的情况,老太太也能如此站着说话不腰疼。 王熙凤颇为心灰意冷地笑了笑,什么也不争辩,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说完这事儿,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又话锋一转,道:“明儿一早你跑一趟公主府,就说老婆子我病了,想见见我那外孙女儿。” “这……怕是不定能请的来吧。”想起那位长公主,自诩狠人的王熙凤也不免开始发憷了,打心底就不乐意接这份苦差事。 但贾母开了口又哪里容许她拒绝。 听她这样说,就道:“再怎么说玉儿也是我嫡亲的外孙女儿,如今我这做外祖母的病了想见一见还不成了?她若当真敢那般霸道跋扈,我便豁出去敲登闻鼓!” 王熙凤顿时就心下一沉,直觉老太太是又打定主意琢磨上什么了。 这么坚持非要叫林妹妹过来,难不成……联想到那个行尸走肉般的凤凰蛋,王熙凤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这事儿摆明是要得罪死人的,她可不乐意沾手。 于是,这边才满口应承得好好的,结果当天夜里王熙凤就病了。 太医过来瞧了一眼只说是被气伤了,叫仔细静养,切忌大悲大怒。 刚好白天赶上贾琏那档子破事儿,一时间门还真难以分辨她是真病了还是装的。 无法,贾母也只好打发鸳鸯跑一趟。 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所幸林黛玉对这个外祖母还尚有一份挂念,一听说老太太病了当即便跟先生告了假,带着匆忙之中准备的一些药材补品上了门去。 “老太太……”一进屋,林黛玉便红了眼眶,急道:“这才多少时日未见,老太太怎的就变成这样了?太医究竟怎么说的?” 贾母亦跟着红了双眼,颤颤巍巍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脸蛋儿,“我的玉儿……我还当再也见不着你了……” 林黛玉心中一惊,“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太太病得竟这样重?” “你莫急,外祖母好着呢。”嘴里这么说着,那语气却始终有气无力的,也压根儿不解释究竟是什么病,太医又是怎么说的。 年幼的小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多心眼子,听得老太太这样说便愈发以为病得严重,只当是在故意安慰她罢了。 昔日种种霎时纷至沓来,悲上心头,小姑娘再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贾母满是沟壑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显得尤为慈爱,可那浑浊的双眼深处却似有其他思量。 “快莫哭了,一会儿该变成小花猫了。”贾母笑盈盈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忽而重重叹了口气,“一会儿你去看看宝玉罢,那日他从外头回来便好似失了魂儿一般,任凭旁人如何他都没个反应,太医也直说无能为力,叫找找上回那一僧一道,可咱们家都快将京城给翻个底儿朝天了,却也仍未能找见人影。” “玉儿,就当外祖母求求你,你去看看他罢……他待你的心意向来是不同的,又是因你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只要你肯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他必定会好起来的。” 林黛玉不由皱紧了眉头,着实有几分担心不假,但她却也不愿再与他纠缠到一块儿。 低头沉默了许久,她终究还是摇摇头,“老太太想必也已经知晓了当日发生的事,既是如此就应当也能知晓,倘若他的病症当真是因我而起,恐怕我只跟他说说话他也好不起来,他想要的还有更多。” “若是旁的倒也罢了,终究亲戚一场,我能帮的自是义无反顾,可这……恕我无能为力,我与宝玉之间门的那点幼年情谊已然烟消云散,无论如何我也绝不会再与他纠缠不清,还请老太太原谅则个。” 贾母的眼神顿时沉了沉,面露悲戚道:“玉儿,你与宝玉自幼相识,同进同出坐卧一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旁人不知你却也不知吗?他向来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这回是被三皇子给哄骗了啊!” “他亲口与我说了,他是自愿的。” 悲戚的哭声诡异的顿了一瞬,贾母险些没被噎死,暗道宝玉那孩子就是太实诚,这种事怎能呆头呆脑地认了呢? “玉儿,他……他小小年纪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被人哄骗着做出一点出格的事……经此一事后他必定长记性了,日后再是不敢胡闹的,玉儿姑且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可好?” “你瞧他因你一句话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他待你的心比任何人都真啊。玉儿,外祖母不会害你的,宝玉固然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可这世上却再找不出比他更在意你的人了,除了他再无任何一个人能为你豁出去性命。” 心意许是真,在意亦是真,然而很可惜,并非唯一。 林黛玉很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也很清楚贾宝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秉性,故而哪怕老太太说得再如何好听她也丝毫没有动摇,仍旧坚定地摇头。 “老太太无需多说了,宝玉并非我期望中的那个人。”态度竟异常清醒且决绝,全不似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拥有的心性。 贾母的一颗心登时就沉到了谷底,“玉儿……” “老太太若还想说这件事,请恕我不愿再听,便先行家去了。”说着便作势要起身离去。 “玉儿!”贾母慌忙拉住她的手,满眼恳求道:“宝玉是我的命根子,没了他我便也活不下去了……玉儿,外祖母求求你,你答应外祖母可好?” 脱口而出的话令林黛玉愣在了当场。 老太太这是在以死相逼? 她很想告诉自己是误会了,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她自欺欺人。 明明是那么疼爱她的外祖母,怎会变得如此? 林黛玉不明白,想要出言质问,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难受得想哭。 许是小姑娘清澈的眼神中流淌出来的伤心质问太过刺眼,贾母一时竟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老泪纵横。 “玉儿,外祖母实在是没法子了啊,宝玉如今不吃不喝无知无觉,每日仅凭硬灌些汤汤水水勉强吊着一口气,可是太医已经说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几日他就会死的!” “宝玉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疼了这么多年的孙儿,叫我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啊?这可真真是要了我这条老命啊!玉儿,外祖母求求你了,如今能救宝玉的便只有你,求你就应了罢,外祖母给你跪下了!”说着竟当真就挣扎着从床上要爬起来。 林黛玉大惊之下连连后退几步,不知何时已然满脸泪水。 正在这时,无忧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冷着脸淡定地看那作妖的老太太。 “老太太可是忘了一句老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家姑娘的婚事自是由公主和驸马说了算,哪有姑娘家自个儿定婆家的?老太太可就别为难小孩子了。” “倘若老太太当真这般喜爱我家姑娘,恨不得早早定下来才好安心,不如哪天备上厚礼亲自上门与我家公主和驸马提亲去罢,这般纠缠我家姑娘是无用的。” 闹腾着要下跪的贾母一时就这么尴尬地僵住了。 上门提亲?若说先前她还能有几分把握去试一试,那如今宝玉与三皇子的那点勾当暴露出来之后可就万万别想了。 她若真敢上门张口,林如海就得先叫人将她打了出去,还有那个嚣张跋扈的长公主,指定得大嘴巴子伺候她。 若非如此她哪里能出此下策啊?不过是太清楚正儿八经的路数不好走,只能试图强逼着小姑娘回去闹罢了。 为人父母的总是拗不过孩子,只要玉儿咬死了非宝玉不嫁,一切都还尚有可能。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却不曾料到林黛玉竟如此决绝。 纵是心里知晓该是怪宝玉犯糊涂,可想想宝贝孙儿如今的模样,她却又忍不住怨怪小姑娘的狠心绝情。 打小的情谊,怎么就这样了呢? 眼看这条路行不通,贾母顿时心生绝望,不禁瘫坐在地泣不成声。 “宝玉……我可怜的宝玉啊……” 马车上,林黛玉亦忍不住哭成了泪人,“外祖母怎会如此对我?难不成昔日那些疼爱都是假的吗?” 无忧搂着她轻轻拍了拍,温柔而冷静地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终究还是手心的肉更柔软厚实些。” 便是几个亲生的孩子都还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多多少少,总难免会有个偏向,更遑论是亲孙子和外孙女之间门呢? 一个姓贾,是打出生起就放在膝下亲手养大的心头肉。 另一个却姓林,身上只流着一半的贾家血脉,是外姓人。 两者相较孰轻孰重根本无需多言。 疼爱外孙女的心未必就假了,但跟亲孙子比起来又实在不值一提。 林黛玉一路哭到家中,想要找公主倾诉一番,却得知公主又进宫去了,只得委屈巴巴地自个儿坐着抹眼泪, 恰好薛宝钗来找她,倒是有了个排解之人。 与此同时,正身处宫中的单若泱却快要气疯了。 这么长时间门下来她大致已经摸清了周景帝的作息时间门,知晓大臣们有事一般都会在什么时辰过来,是以她每天便也有意无意会掐着点儿才过来,偶尔碰巧遇到大臣前来商议国家大事,便伺机在旁鸟悄儿听听。 却哪想,今日大臣所奏竟事关裹小脚。 不是禁止缠足,而是要重新推行起来! 只稍稍回忆一下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的那些“三寸金莲”的照片她便恶心极了,恶心的同时心中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憋闷。 所谓的“三寸金莲”究竟起源于何时早已不好定论,但那些传言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因某某帝王喜爱,于是宫里上上下下乃至民间门都开始裹小脚。 由此不难看出,无论究竟起源于何时,左不过是因为那些男人罢了。 男人们的畸形审美是其一,更重要的却还是父权社会对女人极尽可能的控制和压迫。 裹着那样一双小脚便连正常的行走站立都难以坚持,就更别提其他了。 没有体力劳作便只能紧紧依附于男人,遇到什么也都不敢反抗,只能被迫选择委曲求全任由摆布罢了。 当然了,就算有心想反抗想逃跑也纯属痴人说梦,一双小脚便足以将女人一辈子禁锢于那一亩三分地,直到死都难以挣脱。 这种情形之下,男人自然能够稳坐统治者的宝座,将“男尊女卑”贯彻到底,肆意摆弄压榨女人。 甭管历史上那些男人如何吹捧赞叹“三寸金莲”之美,在单若泱看来,这件事彻头彻尾就是那些男人恶毒的阴谋罢了。 这个世界原本到前朝末年那会儿便已不盛行什么三寸金莲了,盖因当时的那位亡国之君极其嫌弃小脚,但凡能进宫当嫔妃的无一例外都是从未缠过的。 所谓“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 正因那位亡国之君的喜好,那些达官显贵便率先开始了上行下效,不再给家中的女孩儿缠足,紧接着渐渐也扩散到了民间门。 后头又因战乱四起,平民百姓都置身于水火之中艰难求生,哪里还能顾得上给家里的女孩儿裹小脚呢。 多一份劳动力勉强糊口是其一。 其一,真要是打到脸上来了还能指望一双小脚跑得掉不成? 那样的情况下还坚持裹小脚的就愈发少了,直到新朝建立,也不知是百废待兴一时间门没人顾得上还是真就忽略了,总之也没哪个提起来这档子事儿。 眼看“三寸金莲”已然退出历史的舞台好几十年,却未想今儿冷不丁又被人提了起来。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一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老头儿,一派酸儒嘴脸。 “女子缠足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万不可就此废除,请皇上下旨立即恢复缠足,尽快拨乱反正。” 紧随其后立即有不少大臣就跟着表示附议。 周景帝是个男性掌权者,对此自然毫无异议,当下半点儿不带犹豫就要点头,“众爱卿所言甚……” “拨乱反正个屁!”忍无可忍的单若泱当众爆了句粗口,霎时迎来无数惊愕的注视。 “长公主方才说……说什么?”那位礼部尚书一脸懵逼地问道。 “本宫说,拨乱反正个屁!”迎着那一双双眼睛,单若泱丝毫不带慌的,阴沉着脸从角落里走了出来,“缠足这种陋习打从一开始本就不该存在,又何来的拨乱反正?” “那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礼部尚书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丞相皱起了眉,看了她一眼,问道:“敢问长公主为何不支持恢复缠足?” 单若泱一时却有些哑然。 她能说那都是狗男人见鬼的阴谋,所以不愿再继续吗? 当然不能,在场这些大周朝权利顶峰的存在无一例外都是男人。 于是,沉默片刻她也只好勉强说道:“缠足的过程实在太过残忍,对每一个女孩儿来说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过去缠足之风盛行时每年都有无数女孩儿因此而丧生,可见此事实在有违天和。” “再者,女孩儿缠足之后便只能在家中勉强做做家务,既无法下地劳作也不能找寻其他生计,于贫苦百姓家庭来说无疑是加重了负担,得不偿失。” 这话音还没落地,便立即又有大臣站出来了,“女子只在家中做好家务便已是本分所在,外出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因缠足而丧生者终不过是少数,若因此就废除老祖宗的传统,岂不等同于因噎废食?”礼部尚书如是说道。 紧接着,又有数位大臣针对她的话发表了反对意见。 人群中,林如海看着被群起而攻之的女人不禁眉头紧锁,上前一步就要开口。 “好了!”周景帝猛然大喝一声,打断了众人的唇枪舌战,“此乃祖宗规矩,理当传承。” 一句话便将此事拍板定下了。 单若泱脸色漆黑,正张嘴欲言,却忽而感觉到衣袖被扯了一下。 扭头望去,却是身旁的丞相正冲她微微摇头,便连人群之中的林如海亦是如此。 再度回头看见周景帝那一脸坚定不容置喙的表情,单若泱一时间门也哑了。 她是公主,冒然于这种场合发表意见已是过了,若再不依不饶,只怕难逃“干政”一字。 这一刻,心底深处那份迟疑的野望变得坚定而决然。 38 第三十八章 三合一 眼睁睁看着周景帝吩咐叫拟旨, 单若泱呆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理智告诉她应当适可而止,不要随意去挑衅皇权,不能与这些酸儒正面硬刚。 酸儒在某些方面来说的确很可恶可恨,但他们既是天下万万文人的缩影, 振臂一呼, 自有无数响应。 若想做那“有心人”, 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这些人站在对立面。 至少目前来说, 绝不能表露出有任何损害他们利益的思想。 这个时候隐忍沉默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尽量低调地做自己该做的事,伺机而动,等将来……第一件事必然就是废除这该死的缠足令。 无论是从自身安危来看还是从长远利益来看,这便是最明智的做法,毫无疑问。 但, 只要一想到那一根根被硬生生折进脚心的趾头,那一个个扭曲可怕的足弓……她这颗心便始终难以冷静下来, 愤怒到发狂。 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每一双小脚的背后都是一个备受非人折磨的小姑娘, 多不过才四五岁的年纪, 再多也不会超过六七岁。 小小一团玉雪可爱的孩子,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便要承受这般撕心裂肺的痛苦。 而这一开始,便将持续一生。 一双小脚所带来的痛苦永远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就如同一块腐烂发臭的伤口,除非能够狠心彻底将之剜去割舍。 静心等几年,等她有了更多话语权, 等她大权在握,等她成功上位……说得容易,不过等几年罢了。 岂知这几年又究竟会有多少可怜的小姑娘被残忍迫害? 等不了。 单若泱目光坚定地重新抬起头来, “且……” “且慢!” 竟意外被另一道声音给打断了。 转头一瞧,却见丞相站了出来。 周景帝诧异地看向他,“爱卿还有何异议?” “皇上容禀,微臣仔细再三思索一番,还是觉得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丞相大人何出此言?”礼部尚书面露不解,态度倒还平和。 其余一众大臣亦纷纷侧目,却与方才对待单若泱时的群起而攻之截然不同,都只不过安静地等待对方说辞罢了。 殊不知,丞相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合理说辞。 之所以出言阻拦不过是注意到这位长公主不死心,怕她不依不饶硬要掺和进来再惹恼皇上罢了,指不定还能有那老迂腐参上一本。 嘴比脑子快了一步,这会儿面对众人求知的目光可不就尴尬了。 不过丞相到底也是混迹朝堂几十年的老狐狸,这会儿愣是面不改色,淡定地捋捋胡子,“诸位大人且稍安勿躁……”容本相编一编。 “于咱们读书人看来,女子缠足乃祖宗留下的传统美德,理应长长久久地传承下去,但平民百姓大多目不识丁,终日拼命摸爬于最底层,温饱二字便几乎已然占据了他们的全部心力,还未必能够理解到这个层面上来。” “倘若缠足从未中止过便也就罢了,不必旁人说,大家也都会自然而然地遵从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可眼下已然中止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间,越来越多的女子开始下地劳作,大街上也多得是那摆摊叫卖的妇人……” “有伤风化!” “不成体统!” “正因如此才更应当尽快恢复缠足。” 几个酸儒已经忍不住开始跳脚了。 “各位且听本相说完。”丞相不悦地扫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帝王,硬着头皮继续编。 “在咱们看来女子抛头露面的确是有伤风化,可对于温饱都成问题的平民百姓来说,家中女子能以各种方式付出一份劳力,无疑大大缓解了家中困境。” 这也是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先前女子都缠足时便连女婴的存活率都很低,要么是通过各种途径知晓腹中胎儿是女婴便早早打了胎,要么是生下女婴之后选择遗弃甚至直接掐死溺死。 因为什么? 追根究底,最重要的一条还是嫌弃女孩儿是家里的累赘负担罢了,不似男子能够成为家里的劳力。 反观这几十年不再缠足之后,各个地方的女婴数量也随之有了明显的增长。 身为帝王身为朝廷重臣,这些数据对比他们比任何人都再清楚明白不过。 一时间,大伙儿不由都拧眉沉思起来。 “由此便也不难看出,百姓更在意的其实还是一家人的温饱、是负担与否,而非什么祖宗传统什么有伤风化。”丞相叹了口气,对着帝王说道:“这便是方才微臣所说,若从未中止过便也罢了,可如今既是已经尝到了甜头,再想顺利推行起来只怕就万分不易了。” “平民百姓大多愚昧无知目光短浅,岂能任由他们的心意胡闹?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女子缠足才真正是为她们好。”坚定的缠足令支持者礼部尚书率先就给予了反驳。 接着便有人附和上,“不错,三寸金莲乃女子美德之象征,一双大脚实乃耻辱至极,岂能因那点私欲而弃廉耻于不顾?实在荒唐!” 单若泱简直被气笑了。 究竟是为她们好,还是为他们好? 拿缠足与否与廉耻挂上钩就更是赤/裸/裸的暴露出了这些男人另一层最真实的恶心思想。 要叫她来说,缠足与那贞操带并无甚不同。 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防止女人红杏出墙,索性就将女人的脚缠上,令其不良于行,从而尽可能剥夺其与外界接触往来的机会,整日只能圈死在家中罢了。 《女儿经》中就有这么一句——为什事,裹了足?不是好看如弓曲,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拘束! 明明是如此丑陋令人作呕的私欲,偏大言不惭美其名曰这是美德是廉耻的象征。 除此以外再往深处挖,却还有更恶心人的。 那些缠足的女子为了能够正常行走,往往都需要紧绷两腿与骨盆肌肉,长久以来便会使得那隐秘处尤为紧致,男子与之同房之时每每都仿若与处子交欢,自是异常愉悦。 是以,她对这个酸儒口中的“美德”二字存疑,或许他更想说的是“美”吧? 至于究竟美在何处,这些男人不过都心照不宣罢了。 所以说,这些男人为何如此支持缠足呢?从方方面面带给他们的益处可实在太大了。 而身为女子,承受了那样巨大的痛苦却百害而无一利,彻头彻尾就是个被残忍迫害的物件。 想着想着,那股子难以言喻的愤怒又再一次涌上心头,张口就道:“诸位大人既是如此支持,不若先将你们家里的女人缠了好做个表率!” 原不过是想着,这刀子割在旁人身上你们不觉得疼,那轮到自家人身上总该知晓疼了吧? 却哪想,她还是低估了这些人。 只见那礼部尚书一脸自豪道:“微臣家中这几十年来从未中止过缠足,如今便连四岁的小孙女也已缠上。” “微臣家中亦是如此,女儿孙女无一例外皆需缠足。” 又还有一些人接连附和。 单若泱震惊不已,冷眼看着这些人脸上由衷的骄傲自豪,一时只觉无比荒诞可笑。 是了,她怎能如此天真呢。 身为既得利益者,他们永远也不可能与女人共情。 忽的,嘴角一弯,勾起一道讥讽的弧度,“投胎做了你们家的女孩儿,定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 “你……” “都给朕消停些!”周景帝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将那几位大臣和单若泱都瞪了个遍,而后看向丞相,神情颇为难看地问道:“依丞相所言,竟是不支持恢复缠足?” 丞相忙回道:“微臣的意思,皇上不如且先缓一缓,听听百姓们的意见再做定夺,倘若罔顾百姓一意孤行,只怕会引发怨言啊。” 哪怕年老昏庸,哪怕嗤之以鼻,周景帝却也知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 加之劝谏者还是丞相……但凡换个其他人他早就不耐烦喊闭嘴了,可丞相的意见他却不得不仔细斟酌。 正犹豫着呢,偏还有那些个支持派在跳脚反驳,愈发吵得周景帝头疼欲裂。 当即一声呵斥,“闭嘴!” 瞬间清净极了。 单若泱紧紧盯着沉思的帝王,袖子底下的双手早已紧张地握紧成拳。 终于,“就依丞相建议,此事容后再议。” 霎时,紧绷的小脸儿笑颜逐开。 “朕乏了,无事就先退下罢。”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 单若泱刻意落后几步,对着丞相轻轻道了声谢。 丞相摆摆手,“殿下的举手之劳对于微臣一家来说却如救命之恩,不敢忘却。”顿了顿,愈发压低了声音说道:“微臣不太能够理解殿下于此事的坚持,只恐成为众矢之的啊。” “倘若缠足令一直存在,不知丞相是否会给贵千金缠足?” 丞相愣了一下,蹙眉沉思片刻,不禁直嘬牙花子。 他家里虽没有三寸金莲,但一双三寸金莲究竟要如何才能缠出来他却还是知晓的,光想想就觉得脚丫子开始疼了。 女儿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打小便是磕着碰着都心疼死了,哪里又能忍心叫她承受那样的痛苦呢? 哪怕会因为一双大脚而嫁不出去,他都不想叫女儿吃那份苦头。 总归他是当朝丞相,有权有势还有钱,还担心养不活女儿不成? 于是,他也就如实摇摇头。 顿时,单若泱看他的眼神都柔和多了,不过嘴里吐出的话却透着股子咬牙切齿的恨意。 “任凭那些文人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冠冕堂皇,‘缠足’本质上就是一种惨无人道的酷刑,有伤天和更有违人道。打从一开始这种酷刑就不应当存在,更遑论支持复兴?” “它就应当被彻彻底底埋死在烂泥里静静腐烂,任何人都不要妄想再将之重新挖出来!” 她的憎恨浓烈到令人不敢忽视,她表现出来的坚决更是如此骇目惊心。 丞相若有所思地捋着美须,道:“眼下皇上虽认可了微臣的建议,但事情的结果未必会如殿下所愿。” “一则礼部尚书那群坚定的支持者不会轻易放弃,必然还会想方设法劝说。二则……皇上对微臣向来是既重用又忌惮,经上回小女那件事后,皇上心里对微臣的不满愈显浓重。” 这也不难理解。 做皇帝的想要什么你不说乖乖双手奉上也就罢了,还胆敢耍小聪明藏着掖着?这不是摆明不给皇帝面子吗? 尤其丞相还如此位高权重,这样做就更是难免给人一种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的感觉。 周景帝心里能舒坦才怪呢。 本就是七分的忌惮,如今也该上升为九分了。 “皇上只怕不会轻易赞同微臣。”丞相不由轻叹一声,接着说道:“是以微臣建议公主最好还是想想其他法子从旁辅助,只不过……” 诡异的戛然而止。 单若泱疑惑道:“丞相大人可是有什么不方便直说的?您尽管放心,好意歹意本宫总还能分得清。” 丞相瞧了她一眼,想到自己家那个惊险逃过一劫的宝贝女儿,终究还是一咬牙。 “还请殿下恕微臣不敬之罪。近些年皇上的性情变化愈发显著,殿下若想达成目的还是要注意方式……有句话叫顺毛儿捋……” 从周景帝的态度来看,他其实是更倾向于支持恢复缠足的,与她呈对立面。 这种情况下她还要顺毛儿捋?怎么顺怎么捋? 单若泱不禁陷入了沉思,满脸苦恼。 “公主。” “丞相走了?” “才走,公主许是想事情太入神了未曾注意到。”说着,林如海便扶着她也上了马车。 单若泱就笑道:“可不是,连驸马何时走到跟前了我都还不知晓呢。” “公主可是在于丞相商议缠足一事?”不等她回答,林如海便又接着解释了一嘴,“方才在圣上面前微臣未能帮助公主……” 单若泱摆摆手,白了他一眼,“本宫是那等娇蛮不讲理的人吗。” 打从成了驸马那天起他就再不仅仅只是林大人了,出门在外言行举止代表的都是她这个长公主。 方才那种情况,她不好乱说话,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凡他站出来张个嘴,那还是代表的她的意思,非但帮不到她,反而还会将她进一步推到台前与那群人对立。 是以,哪怕丞相能站出来说话,哪怕其他任何大臣都能站出来说话,他林如海也只能选择保持沉默。 自觉已经是个心理成熟的成年人了,单若泱自然不会胡搅蛮缠在这个问题上去挑刺找事儿,很是善解人意地揭了过去。 这态度叫林如海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也感到十分无奈愧疚。 看着她着急上火的样子,他却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那种滋味儿可就别提了。 “方才丞相与我说……你说说,怎么才能顺毛儿捋?”单若泱很苦恼。 林如海也开始挠头了。 既要顺着对方,又得要说服对方,这难度未免太大了些。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一时具是满脸愁容。 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马车很快就抵达了公主府。 扶着林如海的手才走下来,单若泱猛然间灵光一闪,遂招招手叫来风铃耳语一番。 待目送风铃匆忙离去,她脚下的步伐都透出一股轻快来。 见状,林如海就笑了,“可见公主这是想到法子了?” “是想到了,不过好不好用暂且还不好说。” 话虽如此说,不过看她那表情倒还很有自信的样子。 “公主,薛家姑娘来了,先前还问起您。” “哦?看来她这是想通了。”单若泱挺高兴,吩咐道:“去给本宫请个人回来。” 林如海在旁听了一耳朵,也只挑挑眉,并未多问什么。 倒是单若泱突然想起来,“今儿我出门前姑娘才被荣国府接走了,回来可有何异常?” 听到这问话,旁边的小宫女立时就憋不住了,“奴婢亲眼看见姑娘回来时眼睛都是红的,定是在外受欺负了。” 夫妻俩这脸色齐刷刷都冷了下来。 “驸马先去忙罢,我去后院看看两个小姑娘。你不必担心,玉儿也不是那任人拿捏的性子。” 又有无忧跟着,吃亏应是吃不着,委屈嘛……她家孩子可不是能随便欺负的。 单若泱冷哼一声,抬脚往后院而去。 找到小姑娘的闺房时,就见她们两个正面对面坐着下棋呢。 一个眉头微蹙苦思冥想,一个不时咬唇举棋不定,模样生动有趣极了。 单若泱瞧着好笑,便也不打扰,索性站在旁边看着,直到一盘棋结束方才笑出了声,“看来这是棋逢对手了?” 两个小姑娘这才发现她,皆是喜笑颜开。 “民女见过长公主。” “公主可算是回来了。”林黛玉撅起嘴来,委屈巴巴地钻进她怀里撒娇。 “不必多礼,坐下罢。”单若泱冲着薛宝钗虚扶一把,又摸摸怀里小姑娘的头,“今儿究竟是受什么委屈了,与本宫仔细说道说道看。” 原本有薛宝钗陪着到现在,她的情绪已然平复了许多,可眼下才不过听公主这样说了一句,那股子委屈劲儿便又上来了,两只眼睛泪汪汪的。 “我再也不要喜欢老太太了……” 小姑娘的情绪明显还很是激动,说起话来还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还掺杂了许多自己的感受、埋怨。 不过单若泱还是很快就理清了事情原委,等听见那老太太竟企图以死相逼时,眼里的寒意都要凝结成冰了。 等小姑娘倾诉完,她就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她的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也值当你将自个儿的两只眼睛哭成核桃?她是贾家的老太太,贾宝玉才是她的心尖尖命根子不是理所应当人尽皆知的事吗?” “你在她那儿比不上贾宝玉又如何?在本宫和你父亲这里,你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疙瘩,他贾宝玉连个屁都算不上,都不值当咱们多赏他一个眼神儿。” “本宫还当你是多通透的人呢,合着竟还在这儿钻起了牛角尖,真真是蠢死算了。” 预想之中的温柔安慰没瞧见,反倒劈头盖脸给她来了一顿训。 林黛玉懵了,泪珠儿挂在眼眶上颤颤巍巍的落也落不下来。 好半晌,她才瘪了瘪嘴,吸了下鼻子,委屈巴巴地说道:“公主教训的是,确实是我自个儿钻牛角尖了。” 姓都不同,原就不该天真地奢求太多。 老太太偏疼贾宝玉又如何?也有人疼她堪比老太太疼贾宝玉啊。 这么一想,她这心里就好受多了,只隐隐约约又觉得仿佛哪里不太对劲,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 看着被自己一招“避重就轻”成功带偏的小姑娘,单若泱的眼里划过一抹浅淡的笑意。 摸摸小姑娘头上那两个可爱的小包包,蓦地又有些怅然起来。 估摸着也不必三两年的功夫,孩子就该愈发难以忽悠咯。 对面,始终旁观者清的薛宝钗瞧见林黛玉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迷茫,不由悄然勾起了嘴角,手指头微微动了动。 不过目光掠过那位公主殿下……还是勉强按捺住想要捏捏人家孩子的冲动。 “公主,向会长到了。” 单若泱立时站了起来,“宝钗随本宫来。” “是。” 身后,看着两人离去的林黛玉不禁撇撇嘴,“将棋盘收起来罢,今儿怕是不必再等她了。” 薛宝钗跟着一路来到了书房,进门就看见一陌生的中年男子正等候着。 “草民见过长公主。” “免礼,都坐罢。”单若泱率先坐了下来,不曾忙着介绍,而是先问道:“你今日前来找本宫可是已经有了决定?” 薛宝钗点点头,“这几日民女仔细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认那日公主所言实在震耳发聩,先前确是民女过于天真愚蠢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单若泱满意地勾起嘴角,看了眼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男人,道:“不过此事也尚不必操之过急,如今你还年幼,很多事不方便做是其一,其二……” “你或许自幼耳濡目染懂得不少,但到底也才不过是点皮毛罢了,倘若当真想要做出一番成就,眼下最应当做的便是抓紧时间好好学习。” 薛宝钗忙应是,“民女也想过,只奈何这与普通的教书先生还不同,一时间也实在不知该上哪儿去找,正是愁着呢。”说话间,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看向了那个中年男子。 果真是个聪敏的姑娘。 单若泱暗道一声,转头看向那男子,“向会长想必也猜着本宫请你来究竟所为何事了,不知你意下如何?是否愿意当一回先生?” 通过两人简单的对话向维也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猜测,不过真得到确认时却还是难免有些惊讶。 “一个小姑娘……经商?” “有何不可?”单若泱微一挑眉,面露不善,“难不成向会长也瞧不起女子?” 向维赶忙辩解,“草民并无此意,只是……只是一时间有些……草民无状,还请殿下恕罪,草民愿凭殿下差遣。” 单若泱轻哼一声,不曾与他过多计较。 这个世道看不起女人的男人比比皆是,委实犯不着跟这些高高在上惯了的男人口舌计较,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如到时候以实际行动惊掉他们眼球管用。 “既是如此日后就劳烦向会长多费些心了。向会长放心,本宫从不爱占人便宜,届时必有重谢。” 向维登时大喜,面上却仍说道:“草民不敢,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是草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得了,不必跟本宫来这些虚头巴脑的。宝钗,这位是京城商会的会长,日后你便跟着他好好学,至于说究竟是否要正儿八经拜个师,回头你们私下自行商量罢。” 薛宝钗闻言亦是惊喜过望,忙千恩万谢,而后又对向维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方才一直听公主喊“会长”二字她还在暗暗琢磨,未想当真是京城商会的会长,这对她对薛家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惊喜。 历来每一片地方都有自己的商会,组成人员皆是当地数得上的商户,外来者若想在本地经商……开几间铺子小来小去的那种买卖也就罢了,随意就是。 可若是想要做大,那必然绕不过当地商会。 要么你有能耐钻营进去变成“一家人”,大家互相帮扶一起吃肉,要么就只有被排挤甚至打压的份儿,莫说想从人家嘴里抢肉吃了,便是一口汤都轮不着你喝进嘴里。 薛家作为金陵赫赫有名的皇商,进京以来却不声不响没什么水花儿溅起来,除开她那兄长实在太不中用以外也正有这一层缘故在。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银子,在这个时候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商会里的人哪个还能缺了银子不成? 要么说外来商户十个有九个半得折戟而归呢,没有拿得出手的权贵引荐是别想做梦的。 而如今薛宝钗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长公主上来就给她送了这样一份大礼。 有了这位会长的教导帮扶,她拖着薛家的这条路能够顺利太多太多了。 思及此,薛宝钗不禁再次行了个大礼,“公主的大恩大德民女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得上民女的地儿,民女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起来罢,真要想谢本宫,就好好学习好好做生意,多赚些银钱。”既是下定了决心想要争一争,没有足够的银钱支撑又怎么能行呢? 再者说,如今那国库都被死老头儿造得穷死了,她可不希望自己还没怎么着呢,这个国家就先被玩儿没了。 银子还是太重要了。 想到这儿,单若泱便思忖道:“你要想学成出师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这几年薛家还是得落在你兄长手上,可你兄长的‘能耐’你是比旁的任何人都清楚不过,再这么折腾下去恐怕你到时候连个空壳子都没得捡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叫薛宝钗都忍不住红了脸,“公主所言甚是,薛家在兄长手中已是一日不如一日,都快只出不进了……公主若有何想法只管吩咐,民女定全力配合。” 至于原先还算得用的那几个老人,没了父亲的支撑管束之后也变得愈发肆意妄为起来。 或许也是看出了薛家命不久矣,便只抓紧机会能多捞一些是一些罢。 薛宝钗有些难过地抿了抿唇,目露期待求救。 “这事儿倒也简单,不过是又要辛苦向会长了。” 接触到她的目光,向维就赶紧接了话茬,“殿下请吩咐。” “向会长的生意做得这样大,手底下得用的人想必不少,可否先借一两个来用用?”指了指薛宝钗,单若泱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方才向会长也听见了,她家里那位兄长实在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却苦于无旁人可用,才不过几年过去眼瞧着祖宗家业都快败光了。” 闻言,薛宝钗先是愣了一下,转而却又淡定了。 薛家已然披上了长公主的大旗,如今薛家的产业就等同于是长公主的产业,便是借他们十个八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头使坏。 商户再怎么多得是金山银山,在这些顶级权贵手里也不过就是只动动手指头便随时能碾死的蚂蚁罢了。 生意做得越大便越不失精明,眼皮浅因小失大这种事蠢货才会干呢。 完全不必操那份心。 这么想着,薛宝钗便也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向维。 向维自然也不含糊,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对他来说这实在是小事一桩,拨几个人手过去帮忙先管着产业罢了,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这么容易就能搭上长公主的船,傻子才犹豫呢。 事情很顺利,单若泱也很满意,话锋一转,“听闻向会长家是做首饰生意起家的?” 精明的向维立即就意识到了什么,当即精神一振,“确是如此,草民家做首饰已有百余年的经验。” “倒也算是老手艺,想来东西不会差。” 话尽于此,但向维已然欣喜若狂,便连回家的步伐都轻飘飘的,仿佛整个人踩在云端似的。 送走这两人,单若泱独自坐在书房里陷入了沉思。 如此一来关于钱财方面暂且算是有了着落,可要如何发展朝中势力呢? 以及,她还缺少幕僚这样的人物跟在身边。 一则她自己毕竟是才刚刚半道儿出家,固然自负还算有些脑子和悟性,却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脱胎换骨的,仅凭每日晚上与林如海一同批阅奏折那当口偷个师还是太慢了些。 二则凡事也总不能全都靠她自己去琢磨去谋划,累死不累死的且先不说,总不能妄想以一己之力去应付人家一群吧? 老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所以身边得用的人手至少也还是得有那么一两个才行。 只不过靠谱的幕僚本身就可遇不可求,更何况她的情况还这样特殊。 一个公主罢了,想要收服那些有才之人为己所用谈何容易?天然就会先被轻视几分,一个弄不好还会早早暴露出自己的这份野心,到时候可就麻烦大了。 左思右想,单若泱是愁得不行。 恰在这时,奉命出去办事的风铃回来了。 “公主放心,奴婢已经找着人带回来了。” “那就好,希望这法子能管用罢。你先回屋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在外头跑这么久冻得够呛吧。” “可不是,这天儿实在冷得邪乎。”风铃顺势娇嗔了一嘴,又道:“奴婢回来时还看见丞相府又往城外运了两大车的东西,估摸着又是送往道观的,这是生怕委屈了他们家的宝贝千金啊,这才隔了多久,一车一车的恨不能将府里都掏空了似的……” 风铃还在那儿絮絮叨叨,但单若泱却已经听不见其他了,心思全落在了“千金”之上。 早前便有所耳闻,只道丞相家的那位千金可是个难得的才女,自幼便与丞相的弟子在一处学习,想也知道学的绝不会是什么《女四书》。 单若泱不由起了些兴趣,暗暗盘算着得找个机会亲自见一见那姑娘才是。 倘若当真是她期望中的那个“才女”,那可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同为女子,那位丞相千金绝不会有那些男人的臭毛病,绝不会看不上她这个公主,收为己用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一个打小与男子一处学习的姑娘,她就不信对方心里一点儿“生不逢时”的遗憾都没有。 但凡有那么丁点儿不甘,她都有机会能说服对方搏一搏。 更妙的是,那姑娘背后站着桃李满天下、权倾朝野的丞相。 单若泱压根儿没多犹豫片刻,很快就确定这位丞相千金为第一目标,只等着过些日子便找寻机会前往一探虚实。 愁得叫人头秃的问题仿佛有了希望,单若泱便也暂且稍稍安了安心,夜里批完折子早早便歇下了,养精蓄锐以待明日一战。 …… 卧床养病的日子对于周景帝来说是既愉快又难受。 愉快的是再也不用每天费心费力批阅那么多奏折了,也不必隔三差五摸黑起个大早上朝。 现在的他每日都能睡到自然醒,大太阳晒屁股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甚至白天随时想睡就能呼呼大睡,再美不过。 美中不足的是,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碰女人了。 虽说这回也算是在女人的肚皮上栽了个大跟头,但他还是戒不掉女人,躺在床上没几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馋了,这么些日子过去那可真真是馋得眼冒绿光。 有心想要偷摸干点什么罢,偏丁有福那狗东西胆小如鼠,不敢纵着他胡来。 又一次要求被哭求着婉拒后,周景帝的脸色已然漆黑如锅底,“连朕的命令你都敢不从,当真不怕朕摘了你的脑袋?” 丁有福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别提多惨了,“皇上可就饶了奴才吧,太医千叮咛万嘱咐的,奴才哪儿敢拿龙体开玩笑啊?万一……万一再伤着龙体,不必皇上砍奴才,奴才自个儿就该以死谢罪了。” 正在这时,一小太监打从外边走了进来,“皇上,长公主求见。” “叫她进来。”又转头瞪了那狗奴才一眼,“赶紧收拾收拾,别叫她看出点什么来。” 然而一进门,单若泱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丁有福红红的双眼,当下便悄然记了一笔。 面上不露声色,先是照常关心了一番死老头儿的身子,接着说道:“父皇容禀,今日儿臣特意来了一人进宫想叫父皇瞧瞧,此时正在外头等候着,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周景帝愣了愣,“何人?” “一名女子罢了,具体的……父皇见过后便知。” 这会儿正是想女人想得眼珠子都发绿了,乍一听这话,周景帝便立即来了兴趣。 “来人,将那名女子带进来。” 打眼一瞅他那满脸难以抑制的兴奋雀跃,单若泱险些没忍住啐他一口——老不修的东西。 不过转念一想到那名女子的模样,她这心里头便又不禁暗暗发笑,隐约有一丝看好戏的姿态。 不消多时,一名身着粗布衣裳的妇人便缓缓走了进来。 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其奇特的走路姿态——小小碎步,聘聘婷婷,扭扭捏捏。 也不知是实在想女人想得发疯还是怎么的,冷不丁一瞧这姿态,周景帝心里还当真莫名浮想联翩。 妇人的头死死垂着,恨不得要塞进胸膛里似的,叫人根本就看不清面容,不过那一头灰白的头发…… 周景帝那颗心啊,瞬间哇凉哇凉,脸呱唧一下就掉了。 “你带着这么个老妪进宫来给朕做什么?” 听这话,合着还以为是女儿给当爹的送女人来了? 单若泱无语极了,噎了好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急不缓道:“不知父皇可曾注意到她的走路姿态?” 自是一眼就注意到了,与平日所见大为不同,瞧着还怪新鲜。 但只要一想到她的年纪,周景帝就瞬间没了什么念想,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父皇且瞧瞧她的脚,小巧玲珑不盈一握,正是再标准不过的三寸金莲。” 39 第三十九章 三合一 随着她的话, 那妇人犹豫着稍稍提起裙子,露出平日掩藏在里面的双脚。 鞋面是蓝色碎花的, 鞋头很尖, 看起来十分怪异,整只脚塞在那绣花鞋里便也只有小小的肉肉的一团。 单看这尺寸,还只以为是小孩子的脚, 哪里能想到这已经是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了。 周景帝也是第一回看见小脚女人的脚,既新鲜又好奇,盯着打量了好半晌。 直到看得那妇人都臊红了脸忍不住想要逃离时, 他这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的确小巧玲珑。”若这双脚是在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身上, 他定要亲自上手把玩把玩才好。 这话他是没说出来,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遗憾和蠢蠢欲动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单若泱不禁冷笑,暗道一会儿你若还能有这念想便勉强算你厉害。 于是, 她就转过头去, 给那妇人使了个眼色。 那妇人的脸愈发臊红得厉害,眼神里满满都是显而易见的羞愤和抗拒, 但她的动作却并没有过多迟疑,当下便坐下开始脱鞋子拆裹脚布。 她家母亲便是这样一双脚,等轮到她时,母亲原是不想叫她吃这份苦头的,毕竟身边越来越多的人都不缠了,便也不算多出格。 只奈何父亲是个酸秀才,死活非要给她缠这三寸金莲。 甚至扬言, 若母亲不愿为她缠足, 便叫她们母女俩一同滚出家门去。 万般无奈之下,母亲还是只能亲手替她缠上了。 哪怕早已过去了半生,那段痛到恨不能立即死了才痛快的经历却仍旧忘不掉。 每每多走一步、多站立片刻, 脚下钻心的疼就会再次带她回忆起那段可怕至极的经历。 所以她的几个女儿和孙女再没有过一双小脚,她打心底希望有朝一日“三寸金莲”能够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不要出现。 是以在长公主的人找到她向她说明来意之后,她并未多想就一口答应了。 即使女人的这双脚绝不能给丈夫以外的男人看见,否则便是不守妇道,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即使很可能会得罪了皇帝老爷,一不小心小命就该交代在这儿了。 无论如何她也还是想要来这一趟。 因为她是个女人。 这么想着,心里仿佛就生起一股莫名的勇气来,在帝王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前就快速利落的拆掉了裹脚布。 露出来一只畸形的、扭曲的、可怕至极的脚,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整个脚背往下折,弯成一个扭曲的弧度使其高高拱起,乍一眼看过去只见一根大拇指,其余四根脚趾头却似乎凭空消失了。 难怪方才穿着鞋子时看来肉乎乎圆滚滚的一团,也难怪那绣花鞋的鞋头会如此尖。 屋内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被这只脚给死死锁住了,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满脸震惊,震惊之余又眉头紧锁面露不适,显而易见的恶心排斥扑面而来。 单若泱从前在网络上看过照片,可纵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一刻却还是感到如此触目惊心。 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暴起,汗毛倒竖头皮发麻,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但她仍坚持不曾移开目光,仍死死盯着那只姑且勉强还能称之为脚的“三寸金莲”。 铺天盖地的愤怒憎恨和不忍刺激得她双目通红,猛然惊觉嘴里一股腥甜弥漫,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嘴唇已经被咬破了。 “这……这是什么?”周景帝震惊极了,指着那只脚脱口道:“人怎么会长出猪蹄来?” 那妇人瞬间流出眼泪来,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放下裙摆,脚拼命往里头躲藏。 可很快,她却又再次将其缓缓提起,将整只脚袒露在外,神情羞愤欲绝,目光却异常坚定。 而单若泱听见他的这句话却忍不住当场冷笑出声。 看啊,怎么会有正常人觉得“三寸金莲”美呢? “父皇忘了?方才儿臣还说呢,这就是再标准不过的三寸金莲啊。” “三寸金莲竟是这般模样?”周景帝满脸不敢置信。 他对于三寸金莲其实很陌生,也不过是最近才听那些大臣夸怎么怎么好,想象中是小巧玲珑惹人怜爱的模样,正寻思着哪天派人出去寻摸寻摸有没有那拥有三寸金莲的美人儿呢。 却哪想……这就是那些文人口口称赞的美? 太荒谬了! 周景帝不由对自己的那些大臣产生了严重的质疑。 一时又忍不住怀疑,莫非这就是那群文人与众不同的审美? 对此其实单若泱也始终怀疑。 要说是真心觉得好看吧,她觉得除非是心理不正常的人才会有如此畸形扭曲的审美。 可要说纯粹只是为了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心思而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偏又还有人煞有其事地总结出来小脚的七美——形、质、姿、神、肥、软、秀。 又有小脚美的七个标准广为流传,正所谓瘦、小、尖、软、弯、香、正。② 除此之外还有人特意总结出来的玩法足有几十种之多——闻、吸、舔、咬、搔、脱、捏、推……③ 真真是拿三寸金莲玩出花儿来了,一些文人甚至凑在一处拿着绣花鞋作酒杯使用,依次传递品味……呕。 单若泱差点忍不住真吐了。 或许她还是见识少了太片面,有些人不过就是披着文人外衣的死变/态罢了。 眼下的展示还未结束。 当妇人抬起脚露出脚心,呈现出来的景象却更是叫人倒吸一口冷气。 除大拇指以外的其他四根趾头通通都折在脚心处,原本该一头一尾的脚趾和脚后跟竟首尾相连,紧紧靠在了一起。 许是这一伸直腿离得愈发近了些,那股子难以言喻的臭味霎时扑鼻而来,刺激得周景帝脸色泛白连声惊呼“后退”,竟当场趴在床边呕吐起来。 妇人被吓了一跳,慌忙收起脚跪下请罪。 单若泱冷眼看着周景帝狼狈的模样,心中莫名快意。 趁着一屋子奴才都在手忙脚乱地伺候那位受惊过度的帝王,单若泱无声摆摆手,示意妇人赶紧穿好鞋袜。 等周景帝漱口好几遍终于舒缓了些,再抬起头来时正巧就看见风铃送着妇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怒火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儿,忍不住恶狠狠瞪了眼自己的这个女儿,咬牙切齿道:“你可知罪?” “儿臣知罪,着实万万没想到会令父皇受惊。”单若泱很干脆地认了罪,面露愧疚自责道:“儿臣见父皇似很支持缠足,不忍心父皇被那些个酸儒蒙骗方才出此下策,没成想……事实真相竟如此惊悚刺激,确是儿臣的疏忽,还请父皇恕罪。” 周景帝总怀疑她是故意的,但她却又表现得如此诚恳,一时倒叫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沉默片刻,淡淡说道:“朕知晓你此行的目的,不过缠足一事不能如此浅显看待考虑,内里还有很多东西是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能理解的,不要再添乱,朕与大臣们自有思量。” 男人们那点见不得人的阴谋罢了,当谁不懂呢。 单若泱暗自嗤笑,面上却是一副懵懂无知的表情,皱着眉说道:“儿臣是不懂这里头还有什么深层的考量,儿臣只是实在不忍那些无辜的女子再去承受这等非人折磨,更不愿看到将来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女儿也被如此祸害。” “况且,儿臣其实也是有为父皇考虑的。” “为朕?”周景帝不解。 就见她面色微微泛红,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嘟囔道:“父皇显然也无法接受三寸金莲的女子吧?一旦您又下令推行缠足,那将来您还想不想纳美人儿了?” “今儿您下了缠足令,等十年以后新长成的一批青葱少女个个就都是三寸金莲了,到时候您可怎么办呢?上哪儿挑选合心意的美人儿去?” “再等三五十年之后,如今宫里尚且还算青葱水嫩的嫔妃也都该老得走不动道儿了,到时候可就真无人能够伺候您了,您又该怎么办呢?” 周景帝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等十年之后就六十出头了,正常人那时哪个还会想着去找新鲜水嫩的小美人儿啊? 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活到那个时候又究竟还能不能行都还尚且不好说呢,更遑论还有什么三五十年? 但周景帝不同啊,他坚定地追求长生不老,并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 单若泱这一下可谓正挠在了他的痒痒肉上。 光叫他亲眼看一看三寸金莲的模样可不成,还远不足以动摇深处那一层政治考量。 可谁叫他如此贪花好色且又坚信长生不老仙丹的存在呢。 既是如此,她就完全可以顺毛儿捋了,从他自己的切身利益出发,不信他还能不动摇。 果不其然。 这番话说得周景帝直接就愣在了原地,而后还当真拧眉开始思考起来。 追求长生不老甚至是想要成仙,究竟图个什么? 说穿了不过是想要更好地、尽情地、肆无忌惮地享受权利地位财富美人儿。 倘若没有这些,那他长长久久地活着又有个什么乐趣?活受罪不成? 便是远的不说,十年之后他都要面临没有新鲜美人儿享受的窘境,除非他能打心底接受喜爱那些气味可怕模样更可怕的三寸金莲。 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方才的画面,一时老脸扭曲。 腹内又开始翻江倒海了。 周景帝慌忙拿帕子捂了嘴,神色极其慌张惊恐。 一看他这般模样,单若泱就知有戏,赶忙趁热打铁打:“那些文人不过是顾着自个儿那点扭曲变/态的私欲罢了,却全不曾考虑身为正常人的父皇是否能喜爱接受,简直可恶可恨至极!” 周景帝本能点头附和,险些要害得他将来找不到新鲜美人儿享用,着实可恶可恨至极! 接着单若泱又说道:“况且不缠足的确能够为平民百姓家中大大减轻生活负担,更不至于因为一口饭的问题而狠心抛弃、残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活下来的女孩儿变多了,民间婚配艰难的问题自然也能够迎刃而解,随之必定迎来新生人□□发增长,如此长久以来咱们大周朝才能兴盛不衰啊。” “反之,倘若应了那些大人的建议下达缠足令,日后个个女人都像方才那位妇人一般……据她所言,平日她连正常站立都无法坚持太长时间,被人轻轻推撞一下就会栽倒,简直比弱不禁风还要更甚。” “莫说作为一份劳力为家中减轻经济负担,她甚至连最基本的家庭内务都做得比正常人更缓慢艰难。搁在那些大人家中自是不显什么,一个个都家财万贯奴仆成群的,女眷只需在家绣绣花打发时间罢了,可搁在平民百姓家中却是一个极其严重不容忽视的问题。” “叫儿臣说,那些大臣根本就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单若泱轻嗤一声,目光一闪,接着愤恨道:“他们为着自个儿那点子私欲置百姓困苦于不顾便也罢了,可他们实在是万万不该陷父皇于不义!” “百姓们又不会知晓其他,他们只知命令是父皇下达的,怨也只会怨恨父皇罢了。儿臣虽不懂太多大道理,却好歹也知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知晓‘得民心者得天下’。” “到时候顶在最前头被骂被怨怪的是父皇,可父皇又何其无辜?明明父皇也不喜欢三寸金莲。反观那些真正恨不得全天下女子都是一双三寸金莲的罪魁祸首,倒是躲在父皇背后心安理得。” 从他最爱的美人儿,再到他最放不下的权势地位,每一下都捏在了他的咽喉之上,令他打从心底就不由得开始连连退怯。 承担了这样巨大的风险却得不到任何好处不说,反倒还会失去他的小美人儿、极可能引发民怨,实在是桩天大的赔本买卖,简直赔得裤衩子都丢了。 至于说更深层次的那份顾虑……这么多年不曾缠足不也都挺好的?那群文人一个个整天就爱杞人忧天。 心里已然有了打算的周景帝很会给自己找理由,几乎没怎么迟疑……可以说,打从说起美人儿那会儿他就再没迟疑了,决心很是坚定。 虽不曾得到什么明确答复,但单若泱知道,这回应当是十拿九稳了。 这个死老头儿的软肋实在太过明显,只要用对法子,几乎一戳一个准儿。 至于那些个恼人的酸儒……今儿稍稍上了些眼药暂且还不知管不管用。 真恨不得将他们全都掰折了脚发配边疆去! 单若泱步伐轻快地离开了景福殿,身后的奴才则光明正大将奏折抱在了手里。 宫里本就没有什么秘密,这么长时间下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甭指望还能瞒得住谁,索性也不必再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才将将离了景福殿范围,出宫的路上却见单子玦站在那儿等候着。 “姐姐。” 一见着她,少年的脸上便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立即大步来到她的面前。 单若泱勉强掩去心底的复杂,一如往常般笑了起来,“七弟这是故意堵我呢?等多久了?” “若不出此下策,想见姐姐怕也只能亲自找上公主府去了。”单子玦眼神失落,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如今想见姐姐一面是愈发艰难了,果真当初就不该那般轻易放姐姐嫁人。” 这话可就没法儿接了。 莫名毛骨悚然。 单若泱有些不适,不自然地笑了笑,“七弟可有什么事要说?若没有的话我就要先回去了,如今整天都忙得够呛。”说着,指了指后面的那一堆奏折。 似也勉强解释了为何愈发难得见一面的缘由。 也不知单子玦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他也不曾多说什么,只瞥了眼便收回视线,专注的眼神仍落在她的身上。 眼看她欲言又止似当真要离去的架势,他的眼神不由就暗了暗,欺身上前两步。 突然之间过度亲近的距离让单若泱本能地退后几步,眉心紧拧浑身不适。 然而罪魁祸首单子玦却反倒委屈了,“姐姐这般避如蛇蝎作甚?不过是有些话不方便叫人听见。”说着,便又稍稍靠近了些。 不过这一回他却很好地掌握了分寸,压低声音说道:“母后原先的打算姐姐是知晓的,后面那桩意外……如今母后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目光放在了丞相的孙女身上。” “什么玩意儿?”单若泱愕然。 先是看上了人家的女儿,如今又盯上了人家的孙女?这吃相,未免太不讲究了些,难看至极。 单子玦无奈道:“母后的意思是说,总归先前的打算也只有咱们知晓,并未外传,如今转头再去聘娶丞相的孙女也并不会招惹什么流言蜚语。” “好处是,孙女不比老来女受宠,求娶难度大大降低,可行性较高。” “不过成也萧何败萧何,正因为她不比丞相千金的宠爱地位,且身为孙女本身也就与丞相隔了一层,将来所获益处恐怕也远远不及。” 单若泱忍不住说道:“你们就不能将目光往旁人身上转转?何必只盯着丞相?这件事虽说外人不知情,可你自个儿心里就不别扭吗?哪有姑姑侄女这样来回横跳的?未免太过荒唐。” “姐姐当我未曾劝过吗?可母后那里向来就没有我发表意见的余地,她一门心思就觉得将丞相绑上船是最好的选择。”顿了顿,单子玦叹息道:“先前出了那样的事,母后可是气得差点要疯,如今性子是愈发左了。” “这可真是……”单若泱都不知该如何吐槽皇后才好了,忍不住按了按眉心,问道:“那你这会儿来找我是为着什么?该不会是叫我替你去跟丞相家提亲吧?” “我可告诉你,这忙我帮不了。好歹我也是个知内情的,如今再叫我去我可张不开这个嘴,也太羞耻了。再者说,先前父皇为何突然对丞相千金有了那样的想法难道你们心里没数?” “指定是有人知晓了消息,故意在背后捣鬼呢。父皇的态度已经这样明显,这个时候你们还敢上蹿下跳想要绑着丞相究竟是怎么想的?真不怕父皇一怒之下废了你?” “不必姐姐亲自去张这个嘴。”单子玦低垂着眉眼,叫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语气满是无奈地说道:“母后也知晓这个时候不该如此上赶着,是以母后想了个法子……” “姐姐在府里办个宴会,届时叫我过去私下与那姑娘接触相处一阵……若那姑娘能够倾心于我,届时由丞相家主动提出来便再好不过。” 单若泱听着人都傻了。 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脸打量了半晌,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有那个资本的,再使点什么小花招儿哄骗一二,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恐怕当真难以抵挡得住春心躁动。 届时小姑娘跟着家里闹腾……能不能成,但看那姑娘闹得够不够凶。 至于说周景帝怎么想?反正十有八/九他也不会驳了丞相的面子,要不满要打压要怎么的就随他去罢,只要能将这门婚事定下来跟丞相绑死了就行。 总归单子玦的情况摆在这儿,要想夺嫡就必须尽一切可能发展党羽势力,躲是躲不掉的,既是如此那自然要选择一个最牛气哄哄最不好惹的作为目标了。 想的是挺好,可未免过于无耻。 单若泱噎了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冷眼看着面前这个无比熟悉的少年,浓浓的陌生感再度浮上心头。 他张口母后闭嘴母后,所有一切都是母后的意思母后的想法,他是无可奈何的。 可当真是如此吗? 倘若他真不乐意,眼下也就不会来到她的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了,正如先前那会儿他从不曾出言请她帮忙俘获丞相千金。 可见他到底还是急躁了。 虽不知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但如今的他显然急于壮大自身,为此甚至已经隐隐有些不择手段的倾向。 又或许,其实他从未改变过,只是慢慢展现出来最真实的模样罢了。 也的确是她自己天真了,一个从出生起就生活在逆境之中的人,周围全部都是恶意……又能指望他的内心能够有多阳光健康呢? 思及此,单若泱的心情复杂极了。 沉默了许久,却还是坚定地摇摇头,“这个忙我帮不了。” 出乎预料的,单子玦对此却并没有露出丝毫不高兴的样子,仍旧笑容温柔亲近,道:“我也就是为了回去好交个差,姐姐不必为难的。” “既是没事那我就先回了。”说罢便抬脚欲离去。 “姐姐可是在躲着我?” 单若泱顿住了脚步,头也不曾回,云淡风轻地回道:“你想岔了,没有的事儿。”而后径直远去。 纵然不曾回头,她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一道仿若即将化为实质的视线。 如此灼热,如此执拗。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单子玦这才收回视线。 脸上熟悉的温柔浅笑便连弧度都未曾变化分毫,却又仿佛与方才有什么不同,莫名叫人遍体生寒。 回到永安宫,他便又变成了那个怯生生的皇子,对着皇后低眉顺眼道:“母后恕罪,儿臣未能说服姐姐。” “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皇后一脸诧异,言语之中的轻视鄙夷仿佛在无声地咒骂“废物”,转而又不禁冷笑,“本宫先前与你说什么来着?这宫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一切不过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当初她不得宠,无依无靠便也只得与你抱团取暖,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毕竟想扒着别人她也扒不上去呢。” “而今她转头就嫁了朝廷一品大员,还摇身一变成了世人敬仰、皇上宠爱的护国长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这样一个出身卑微一无所有的皇子自然也就不再被她放在眼里了。” “如今你可是信了?知晓了就别再犯傻了,这世上也只有本宫会全心全意帮你谋算,毕竟……本宫也正是那一无所有之人呢。” 话到此,皇后不禁自嘲一笑。 “也罢,她不肯帮忙咱们大不了私底下自己找机会。”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本宫知晓你心里看不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但你要知道,有能耐的人才有选择的机会,否则便只能不惜一切抓住任何能够抓住的机会。” “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放下你那点可笑的自尊和底线,拼命往上爬罢。” 单子玦恭敬地应了,心里再无一丝抗拒。 他的确需要抓紧时间抓住任何机会往上爬,只有爬到了最高处,他才能将那只飞出去的鸟儿抓回来。 相生相伴的两个人,本就不该分开。 “好了,你先回罢,本宫去探望探望李贵妃。” 似笑非笑的一句“探望”,已然赤/裸/裸暴露出了她那点小心思。 原本李贵妃就是这后宫里最风光的那一个——娘家位高权重,儿子贴心争气,女儿虽骄纵无脑却奈何讨皇上的欢心,便连她自个儿,明明一把年纪的人了却还是能哄得皇上团团转。 可以说自打那位璟贵妃死了之后,一夕之间异军突起的李贵妃便再也停不下来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就牢牢霸占着“后宫第一人”的宝座,便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足足被压了二十年,吃过的亏受过的憋屈实在罄竹难书,每每想起来那都是咬牙切齿的恨。 原还以为除非有朝一日在夺嫡之争中胜出,她方才有一雪前耻的机会,却哪想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单子鸿那个废物! 光是想想,皇后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每天坚持不懈跑去嘲讽李贵妃都犹嫌不够,只恨不得想去她面前敲锣打鼓表达一下自个儿的心情才好。 迈着无比轻松愉悦的步伐,盛装打扮的皇后招摇过市,直奔华阳宫而去。 然而一路上遇见的宫人们对此却早就习以为常,若哪天皇后突然不去刺激嘲笑李贵妃了那才叫奇怪呢。 彼时,李贵妃却正死死攥紧了贾元春的手,咬牙道:“本宫知晓你心里头怨恨你弟弟那件事,只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怨不怨恨不恨也都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唯有你我二人联手。” “你还年轻,对于皇上来说又还算是正新鲜的时候,只要你能成功生下皇子,本宫和整个武安侯府便都是你们母子的后盾,届时你我二人分别位居东西宫太后,谁也不妨碍谁。” 这个提议贾元春当然心动。 她很清楚自己背后的荣国府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家里的男人没一个顶用的,便是她有心甚至有能力帮着谋划些都只能说是烂泥扶不上墙。 甚至就连“荣国府”这个名头如今也不过是虚的,实际上来说早就该摘下牌匾换成“一等将军府”了。 而倘若能够得到武安侯府的全力支持,一切自然又不一样了。 机会不可谓不大。 但有句话李贵妃说得的确也没错,她这心里头实在是怨恨膈应得要死。 回想起当日听闻宝玉和三皇子滚到一处的场景,她到现在都还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天旋地转。 虽说身为男孩儿有些什么风流韵事也不叫个事儿,可坏就坏在宝玉的年纪实在太小了。 今年才不过将将十岁的一个孩子,这就能跟男人滚到一处去了……委实过于惊吓,荒唐至极。 更何况这个三皇子如今还这般臭名昭著,又摆明已经被皇上厌弃了,跟他扯上这种关系能有个什么好? 宝玉将来虽不影响婚配,但正经高门大户是别想了,也只能往低处去寻,还不定能找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 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更叫人心生绝望。 便是将来宝玉得以考了出来,皇上却也未必能够不计前嫌,便是皇上不计前嫌用了他,朝堂上那些同僚也未必能够接受。 那件荒唐丑事足能伴随一身,除非他哪天能得个什么天大的造化,大到足以叫人自动忽略遗忘掉那件丑事,否则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一眼看得到头。 深知家中其他众人秉性的贾元春,可以说是将全部的家族希望都寄托在了贾宝玉的身上,如此一来又叫她怎能不恨呢? 真就恨不得想要剐了单子鸿那个畜生,这么点大的孩子倒也下得去手祸害! 只可惜她人微力薄没那能耐,非但如此,甚至她还不得不承认,面对李贵妃的提议她可耻地心动了。 正在她百般挣扎犹豫之际,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就见李贵妃笑了笑,柔和的语气充满蛊惑。 “如今已是到了这个地步,靠他自个儿是不能了,也唯有你这个做姐姐的能够帮他重新立起来。只要你生出儿子成功爬了上去,到时候身为新帝的舅舅、太后的嫡亲弟弟,还怕他没个前程?” “多得是人会争着抢着要嫁给他,朝堂之上更是随意安排,想要掌个实权也好,还是想要做个富贵闲人也罢,不过都凭你的心意罢了,总归是能保他、保整个贾家一世安享荣华。” 贾元春缓缓抬头望向她,嘴唇轻抿,淡淡道:“不愧是贵妃娘娘,您赢了。” “这就对了。”李贵妃也丝毫不在意她语气里那点讥讽和不甘,只笑着拍拍她的手,“这天底下哪来的那么多仇啊怨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好了,既是下定了决心那咱们就抓紧谋划谋划。本宫可是得着消息了,皇上‘清净’了这么些日子早已开始蠢蠢欲动,你若能趁此机会悄悄进了景福殿……至少皇上彻底恢复之前的这段日子,你就是独宠,机会大得很。” 贾元春皱了皱眉,“太医交代皇上一定要安心静养,不能近女色,若是出点什么岔子谁能担待得起?” 闻言,李贵妃的眼里快速闪过一抹精光,嘴里却仍充满诱惑道:“本宫自是知晓此举难免有些风险,不过你也要想想,平日里皇上健健康康的时候又能轮着你几回?” “咱们皇上可从来就不是什么专一长情之人,满后宫比你更新鲜娇艳的花骨朵儿等着他去采摘呢,你拿什么跟人家拼?若得不到足够的恩宠,你又究竟要到几时才能怀上?宫里可是已经许久未曾有喜事了。” 这倒也是,况且……先前周景帝好好儿的时候,每回宠幸她还都不忘要跟她哭穷呢! 便是现下想死了那么想要一个儿子,她的财力也不足以支撑几回啊。 想起这,贾元春便满腹怨念,深感离谱至极。 “皇后娘娘驾到!” 李贵妃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忍不住磨牙,“得意便猖狂的小人行径。” “皇后娘娘想必有话与贵妃娘娘说,臣妾就先行告退了。”赶紧拔腿就颠儿了,都顾不上看李贵妃究竟是什么脸色。 她才不乐意掺和这两位巨头之间的争斗,免得被殃及池鱼无辜受难。 “贾嫔?”在门口碰见,皇后倒也没为难她,痛快地放行之后便踏进殿内,“今日妹妹可还安好?” 李贵妃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皮笑肉不笑,“有劳皇后娘娘日日惦念,臣妾好着呢。” 皇后叫了起,自行入座,一双眼睛煞有其事地在豪华的殿内转了一圈,“今儿怎么又不见那两个孩子?好歹你也是他们的母妃,怎的除了头一日六儿来过一回之后就不见人了?还有三皇子也是,终究事情因他而起,他倒是多得清净。” 三皇子妃和三皇子干架结果一脚将人踢废这件荒唐事实在是世间罕见,早就传遍了,皇后能不知道吗? 不过是变着法儿地戳李贵妃的心窝子罢了。 饶是心里明白,也咬死了牙不想叫皇后如意,但李贵妃的脸还是止不住泛起了白,眼底悲痛难以掩饰。 皇后心满意足地弯起了嘴角,低头摆弄起手镯来,忽而摸了摸自个儿的肚子,轻叹一声,“你说,这算不算是报应?” 声音仿佛是从天边飘来的,风轻云淡,落在耳朵里却又如此惊耳骇目。 不等李贵妃作何反应,皇后却已像是没事人一般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轻笑一声,“作孽在本宫身上的报应已经来了,你倒是也猜猜看,另一桩报应又将何时降临?” 有那么一瞬间,李贵妃甚至没能绷得住脸上的情绪,一时神色莫测。 …… 接下来的几天里单若泱就一直挂念着缠足令一事,等来等去也不见任何动静,唯有礼部尚书为首的那几个酸儒的脸色是一日比一日难看,便知此事暂且是已经告一段落。 也不枉费她那日嘴皮子都说干了。 放下心,她这才终于有空腾出手来。 那日她虽以一番避重就轻的言论将小姑娘勉强安抚好了,但这可不代表她就已经揭过了此事。 “风铃。”单若泱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轻声嘱咐道:“找个手脚麻利的,去将那贾宝玉身上的玉偷了。” “啊?”风铃傻了眼,“公主难道是看上了那块玉?咱们家什么样的玉没有,何必拿他的呢?没得污了公主。” 就那么一块破石头,也能入得了她的眼? 单若泱白了她一眼,“本宫另有目的,快去罢。” 隐约记得原著里头说贾宝玉丢了那块通灵宝玉之后似是变傻了。 不过叫她说呢,顶多也就算是没了往日的所谓“灵气”罢了,离傻子还差着远呢。 当然了,荣国府的人未必这般看待。 一旦贾宝玉的命根子通灵宝玉丢了,整个贾家怕是都要闹翻天,那位老太太可就别整天闲得发慌惦记这个算计那个了。 况且她总觉得那块破石头邪乎得很,无论是贾家众人对他自带八百米厚的滤镜的疼宠偏爱,还是他与林黛玉之间那份奇怪的牵绊情谊,总之一切都透着股子怪异。 贾家人还疼不疼贾宝玉是不关她什么事儿,但若是能因此而切断他与林黛玉之间那层莫名其妙的牵绊便再好不过。 省得他哪天再发疯缠上来,好好一个小姑娘名声都该败坏完了。 40 第四十章 三合一 “宝玉这两日可曾好些了?”马道婆一脸关心地问道。 周瑞家的叹了口气, “还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模样,谁喊也听不见,东西喂到嘴边也不知道张嘴, 每日里就靠着旁人强行灌些汤汤水水吊着命呢。” 说话间, 两人已经进到了屋子里。 正巧袭人正在给贾宝玉擦身子, 双眼红通通的肿得跟核桃似的,人也憔悴得厉害。 显然这段时日过得甚是煎熬。 马道婆走到床边探头一瞧, 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下。 只见贾宝玉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不仔细瞧都看不见他眨眼, 眼神空洞洞的,里头仿佛什么都没有。 原本饱满白嫩的脸颊已然凹陷了进去,瘦了许多,裸露在外的上半身连肋骨都清晰可见。 整个人形销骨立,霎是骇人。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马道婆倒吸一口冷气,“再这样下去怕是……”命不久矣啊。 袭人忽的又啜泣起来, 是真真伤心极了。 她与旁的丫头都不同, 早前她就已经是宝玉的人了, 有了这层亲密关系之后感情上首先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再不可能仅仅只是寻常主仆那般看待。 更何况她豁出去在宝玉这么小小年纪就滚到一处图个什么? 不过是为了抢占个先机,好为自己为家里谋一份前程罢了。 一切都发展得很是顺利, 眼看她和宝玉之间的关系愈发亲密稳定,眼看好日子就在眼前,却哪想……一夕之间变故陡生。 对于她来说可真真是天都塌了。 周瑞家的也红了双眼,忍不住又再次确认了一番, “你当真没什么法子?你可是宝玉的寄名干娘,可得帮着多费些心啊,况且咱们家老太太和二太太你也是知晓的, 宝玉就是她们的眼珠子命根子,你若是能有本事将宝玉治好了,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有着落了。” 马道婆听着自是很眼热心动,只奈何自个儿修行不到家,这会儿便也只能干瞪眼捶胸顿足了。 “要是有法子我还能等到现在?上回我就说过,这症状瞧着像是失魂症,却又不似普通的失魂症,寻常招魂术可没个什么用处,想来这些日子你们家也没少找人来试,应当知晓我不曾与你扯谎吧?” 可不是,各色和尚道士来来回回不知找了多少,都说是魂儿丢了,招一招便成。 一个个说得那是胸有成竹,可等真真施起法来却是傻了眼,没一个管用的,到头来无一例外全都灰溜溜地走了。 周瑞家的快愁死了,“如今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急得卧床爬不起来了,也不知宝玉……嗐,若是能找着那一僧一道就好了,那两位老神仙才是真有神通呢。” 眼看这里的好处自己实在是无福消受了,马道婆便也不欲再逗留,寒暄两句又再次表达了一番自己对贾宝玉的关心祝福之后就告辞了。 “你不必送我,忙你的去罢,我进进出出这么多回还能不认识路吗。” 听她这样说,周瑞家的自然也就顺势应了,到院子外头就各自分开离去。 却不知那马道婆压根儿没急着出门去,而是在府里四处溜达起来。 正如她自个儿所说,她这些年在荣国府进进出出无数回,哪儿哪儿都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这会儿脚下一转,就往各个主子的院儿摸了去。 她向来最是喜欢出入京城这些达官显贵人家的后院儿,总能捞着不少“生意”,回回溜达一圈儿多多少少也都能鼓一鼓荷包,哪里肯那么轻易就出府去了呢。 与此同时,王熙凤那屋儿里两口子又闹腾了起来。 自打上回在东府被抓奸后,两口子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因着恼恨王熙凤不给自己脸面,逼得他在众人面前仓惶裸/奔,是以哪怕王熙凤卧床病了,贾琏的态度也丝毫不见好转。 更何况之后王熙凤不仅强行将他身上那点私藏的银子全都掏了出来,后面连建造省亲别院的事儿也不肯再叫他沾手了,宁可自己累得脚打后脑勺也没他什么事儿。 以至于这段时日他身上是连一个铜板都再摸不着,过得可就别提多窘迫了。 加之到底心底也畏惧这只母老虎,生怕她再不知道发什么疯,这些日子他甚至也没敢再往东府跑,已是许久未与他心心念念的尤二姐亲近了。 种种压力逼迫之下,贾琏的心情是愈发暴躁烦闷,对着这只母老虎是真真再没了丝毫情谊和耐心。 今儿又一次舔着脸求和未果后,心里积压的那股子邪火“蹭”一下就燃了起来,瞬间暴怒。 “老子软话好话说尽了,你可就见好就收罢!今儿最后一回老子主动跟你伏低做小求和,你若还拉着张死人脸骑在老子头上屙屎拉尿,回头再没有台阶好下你可别后悔!” 王熙凤听闻此言当时就笑了,“你管那叫求和?话里话外就惦记着那省亲别院的事儿,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呢?你那是满脑子就惦记着想捞些银子好出去快活!” “我凭什么要应了你?等着你倒腾了老娘的银子出去养那个贱皮子粉头儿?我呸!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罢!” “你嘴上干净些!”贾琏那张脸涨红了,也不知究竟是恼的还是怎么的,语气极其不善。 王熙凤就觉得自己心仿佛突然被刺了一下,刹那间,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断了。 “她那样的下贱坯子你都搂着亲香不嫌脏,这会儿倒是嫌我嘴上不干净了?真真是笑死个人了!我骂她是骂错了还是怎么着?” “睡完了老子睡儿子,外头还不定有多少姘头,早就被旁人玩儿腻了的烂货你倒是捧在手心里当个宝贝,街上挑大粪的都没你这样不挑食儿!今儿你就是气死了我也要说,她尤二姐就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贱货!” “你乐意做你的绿毛乌龟,我却还嫌她脏,今儿我就将话撂在这儿,有我王熙凤在一天,那个淫/娃/荡/妇就休想踏进荣国府的大门!” “啪!” 一声脆响过后,屋子里霎时仿佛被冰冻住了一般,一片死寂。 王熙凤歪在炕上,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颊,望向那个男人的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然而,贾琏却只恨恨瞪了她一眼便转身拂袖而去。 一颗心就好似被千千万万只蚂蚁在疯狂啃食,密密麻麻钻心入骨的疼。 忽而眼眶一热,一股湿意竟漫了出来。 “奶奶!”直到这时平儿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慌忙扑倒炕边,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自己却猛地哭出声来,“他这分明是猪油蒙了心了!也不知那个贱皮子究竟是给他下了什么蛊……” 哭了一会儿,接着又劝道:“奶奶就别跟他硬顶了,总归他也不是那长情的人,且由着他去罢,等他玩儿腻了自个儿就该撂开手了,何必赶着他正上头时这么闹呢?再这样闹下去这夫妻情分可就真真该到头了啊。” 怕是已经到头了。 王熙凤自嘲地笑了笑,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瞧瞧他如今的态度,倘若我今日撒手不管,明日他就能将那尤二姐抬回家来了。” 平儿哑然,好半晌方才嗫嚅道:“老太太不会同意那样的烂货进门的。” 说句难听的话,那样的女人回头有了身孕都还不知道孩子的亲爹究竟是谁呢。 真要叫她进了门,可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老太太如今满心满眼都只记挂着宝玉,哪里有那闲心思来管他?”王熙凤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那鲜红的巴掌印,湿润的眼底不禁浮现出浓浓的悲戚伤心。 “我与他自幼相识,嫁给他也有十几年了,吵吵闹闹无数回,这却还是他头一回对我动手……这个男人的心终究是变了。” 或许那个尤二姐就是他的真爱,或许她也不过只是个激化的引子。 总之无论究竟是何缘故,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已经彻底没了。 想到这儿,王熙凤眼里的伤心之色迅速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人心惊胆寒的狠厉。 “去给我弄些药回来。” 原以为是她身上哪里不舒服,平儿还狠狠担心了一下,可等听清楚她要的究竟是什么药之后,险些当场惊叫出声。 “倒……倒也犯不着如此吧?况且,况且奶奶还不曾生出儿子,他若真那什么了,奶奶的后半生可怎么办啊?” “儿子?我究竟生不生得出来先不说,那男人的脏东西你还想用不成?”王熙凤满脸嫌恶地扯了扯嘴角。 平儿被问懵了,本能的却也流露出嫌弃的神色。 倒不是介意他有别的多少女人,可问题是,什么脏的臭的他都能往床上拽。 是真恶心人。 “这些年盯他盯得我也累了,如今才算是看明白,狗爱吃屎那是骨子里的天性,这辈子甭想能驯化好了。便是我弄死了一个尤二姐,日后也总还会有其他烂货,既是如此倒不如从根子底下将他给废了,也省得他一天天在外头吃得满嘴屎回来恶心死咱们。” “可是荣国府……”平儿眉头紧锁,迟疑道:“若奶奶没有儿子,将来这荣国府岂知又该便宜了谁啊?” “便宜谁也总好过便宜他的孽种!”王熙凤恨恨咬牙。 她不是不在意这个荣国府的继承权,但她更怕自己辛苦筹谋一场到头来却便宜了外头的贱蹄子和孽种,那她才真是要死不瞑目。 如今从贾琏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她是当真不曾看到还有什么未来可言,既是如此她也懒得再去冒险,省得一个错眼他就带着贱蹄子和孽种登堂入室来了。 她想得很是透彻,“总归我也不是要弄死他,他活着一天,这个荣国府就是他的,银子也在我自个儿手里攥着,咱们照旧可以该享受享受,等他死了估计我也差不多了。” “再者说,真想要儿子大不了到时候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回来,将来好歹也还能有你和我、有巧儿的立足之地呢,真要是叫一个孽种冒出头来……哪天我就该早早死了给他们腾位子了。” 这话说得平儿心里陡然一惊,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可能性实在不是没有。 她心下还在迟疑不定,可王熙凤却已然下定了决心。 贾琏目前的态度莫名给她一种十分强烈的紧迫感,以她对他的了解,这个狗男人指不定暗地里憋着什么坏呢,她觉得自己若是再不做点什么,怕是有的后悔。 “去,就这么办,好叫他知晓知晓逼疯了女人的下场!” 尤其还是王熙凤这样一个骨子里头渗出来狠辣的主儿,他敢将她往绝境逼叫她看不见希望,她就真敢豁出去一切跟他同归于尽。 可惜,这时的贾琏还未曾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正一肚子火骂骂咧咧呢。 “作死的母夜叉,早晚有一天老子非得叫你知道知道厉害不可!”咬牙切齿地踢了一脚石子儿,就听见跟前不远处“哎呦”一声。 抬头看见来人,贾琏就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原来是马道婆啊,这是又来看宝玉了?” “正是呢,可惜……哎。”马道婆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状似关心道:“方才听见你在骂什么母夜叉?怎么,又跟你家那位闹腾上了?” 贾琏不曾应答,只鼻子里头喷出来一道气,脸色黢黑。 “哎呦,还真是啊?不是我说,你家那位奶奶可真真是说一不二的祖宗,我老婆子活了半辈子再没见过这样厉害的媳妇,偏就叫你给碰上了,作孽哟。” 贾琏的脸色更黑如锅底一般,瞪了她一眼,“老子在家受母夜叉的气,出来还叫你搁这儿看笑话?仔细老子拔了你的舌头!”说罢抬脚就走。 “诶,二爷等等。”马道婆赶忙追了上去,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四处一转,凑近跟前舔着脸笑道:“我哪敢看琏二爷您的笑话啊,那不是替你鸣不平吗?要我说啊,这媳妇还是得收拾……” 精明的贾琏立时就意识到了其中深意,停下脚步看向她,“你有什么法子?” “二爷是知道我的,旁的不会,也就有那么点神神鬼鬼的本事,但看二爷有什么需求,又究竟肯付出多少了。” “有什么需求都能成?” “那是。” 贾琏顿时就心动了。 先前尤三姐建议他直接弄死母夜叉了事,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风险太大。 王熙凤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出来的,这人要是真中毒死了,王子腾指定不能善罢甘休。 于是,怎么才能让人死得不动声色就成了他最烦恼的问题。 马道婆这一出现,倒是叫他眼前亮了亮。 犹疑再三,终还是架不住心里欲/望的驱使。 他已经受够了王熙凤的掣肘,受够了她的作威作福,受够了她的盛气凌人,受够了她的妒忌成性……他迫不及待想要挣脱这一切。 “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够叫人卧病在床,过段时间悄无声息……病逝。”贾琏附耳轻声询问。 马道婆大吃一惊,“你……”她以为顶多也不过就是教训教训,叫王熙凤吃些苦头罢了,没成想这个男人竟狠心想要人命? 贾琏脸色一冷,“怎么?你办不到?合着方才是吹牛糊弄老子呢?” “不是,这事儿不难。”马道婆缓了缓神,迅速接受了这个现实。 常年行走于这些达官显贵家里,见过的听过的龌龊事多了去了,什么夫妻反目父子反目,只有普通人想不到的,没有那些贵人干不出的。 说高贵比谁都高贵,说肮脏也比谁都肮脏。 马道婆很是淡定地说道:“不过这价钱可就不同了,得这个数。”说着,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千两,买王熙凤一条命。 贾琏皱了皱眉,又不放心地问道:“你能保证不露马脚?若是出了点什么岔子……” “哎呦我的二爷诶,真要出了点什么岔子,你讨不着好难道我就跑得掉了?王家还不得将我扒皮抽筋啊?我可不会拿自个儿的这条小命玩笑。” “爷就信你一回。”贾琏一咬牙,从身上摸出来一块玉佩地给她,“这是定金,事成之后现银结账。” 实在是眼下身无分文给逼的。 不过好在这块玉佩是他前段时日私自昧下来的,并非他惯用的贴身之物,便是马道婆拿了出去也不能证明是他的。 玉的品相不算顶好,顶多也就能值个三五百两。 当然了,荣国府的琏二爷,她也不怕他赖账。 马道婆很是利索地接了玉佩往怀里一揣,笑道:“可见琏二爷着实是被压制得狠了……您放心等着好消息罢,等头上的母夜叉……到时候就没哪个能再压得琏二爷如此窘迫了。” 又问清楚了王熙凤的生辰八字,马道婆这才匆匆离去。 贾琏长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口的石头仿佛已经被搬开了一些,整个人都透着股轻快劲儿。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原本打算拿了去还钱快活的玉佩已经没了。 一脸郁结地挠了挠头,站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索性一咬牙直奔东府找他的尤二姐去。 反正今儿已经跟王熙凤撕破了脸皮,估摸着她这一时半会儿也没那闲心思再来管他了。 再等等……那就是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半夜,快活完的贾琏终于是醉醺醺地摸了回来。 恍惚间看见一个人影杵在外头,登时吓得他一激灵,酒都醒了大半。 定睛一看,放下心来,“是你啊,我还当是那母夜叉呢。” 黑夜里,平儿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瞧了半晌,“二爷又去东府了?” 贾琏“嗤”了一声,“小蹄子认清自个儿的身份,闲着没事儿别跟你家主子学,一天天对着男人管东管西吆五喝六的,白瞎了一张好脸蛋儿,活该拴不住男人。” 离着不算很近,那股子浓郁的酒气混杂着脂粉味儿仍刺激得人直犯恶心。 平儿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而后默默转身进了屋。 烛光昏黄的室内,早早便已躺在床上的王熙凤却仍无丝毫睡意,睁着眼直愣愣地发呆。 直到听见平儿进来,她这才转头,“可是死心了?” 平儿没回答,只淡淡说道:“搁醒酒汤里头太惹眼,待明儿他吃饭。” “成,这几天我给他找点活儿先绊着,到时候他自个儿也摸不清究竟是何时的事儿。”王熙凤轻笑一声,掀开被子,“行了,上来睡罢。” 翌日一觉睡到大中午,一无所知的贾琏吃完饭后便又要抬脚往东府去。 哪知还没等出门,平儿就来通知他,“奶奶叫你这些日子别顾着浪荡了,省亲别院忙着呢,回头坏了事儿有你好果子吃。” 话虽仍是说得梆硬,可其中流露出来的意思无疑就是王熙凤服软了。 被压了这么多年的贾琏顿时是扬眉吐气得意不已,暗道这女人果真是不能一味顺着让着,否则就该得恃宠生娇了,还是得叫她知道知道厉害才好。 瞧瞧,一个巴掌下去可不就老实了。 顿觉找回场子的贾琏一时可就得意坏了,顾不上再去找尤二姐亲香黏糊,口袋空空的窘迫日子让他麻溜儿地一头就扎进了省亲别院的“建造”当中。 尤其听闻王熙凤病了之后,他就更是大包大揽干劲儿十足,满心期待的全都是即将死老婆的大好日子。 彼时,端了一碗汤进屋的袭人却意外发现了些许不同。 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宝玉?” 连日来全然是具空壳子的贾宝玉却忽的动了,颇为僵硬地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看着她,好半晌方才迟疑地开了口,“袭人?” “砰”的一声,碗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汤汁四处飞溅。 外头听见动静的丫头们纷纷进来查看情况。 “宝玉?” “宝玉好了!” “快来人啊!禀报老太太和二太太,宝玉好了!” 霎时,荣国府上下一片欢腾。 便连卧床多日的贾母和王夫人都叫人搀扶着亲自过来了,亲眼看见她们的宝贝疙瘩果真恢复过来,一时喜极而泣,争着抢着搂住他又摸又亲又哭又笑。 荣国府大门外,甚至鞭炮都噼里啪啦放了起来,恨不能昭告全天下似的。 然而没等欢喜太久,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不对之处。 贾宝玉好是好了,会说会动也会笑了,跟正常人也没什么两样,可人却变得很是木讷,往日里灵动的双眼也变得呆呆的,无论是面对什么人什么事,反应总是显得很迟钝。 若要认真比较起来,过去的他就是一块流光溢彩的宝玉,而今却不过只是一块黯淡无光的石头罢了。 灵气全无。 头一个发现这异常的自然是最关心他的贾母和王夫人,婆媳两个面面相觑好半晌,不约而同就想到了一处去。 “玉呢?宝玉的玉在哪儿?” 袭人赶忙伸手就往枕头底下摸,当时心里就是一咯噔,而后甚至将枕头拿起来将整床被褥全都掀了个底儿朝天,也始终未曾发现那块玉的踪影。 当下,袭人便两腿一软,慌了神,“我分明包好了放在枕头底下的……” 婆媳二人亦是心里一凉,脸都白了。 “来人,快去找!府里角角落落哪里都不能放过,定要找回来!” “我可怜的宝玉啊!” 又是一通人仰马翻。 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都闹翻了天,却唯独贾宝玉自个儿仿佛一无所知,对那块玉毫不关心,甚至显得有些茫然不解。 “不过是一块玉罢了,丢了便丢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 这下子贾母和王夫人是哭得更伤心了。 可惜,一连数日折腾下来,哪怕他们将荣国府掘地三尺也不曾找着那块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贾宝玉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很快就能下地溜达溜达了。 “定是被那起子天杀的贼拿出去换钱了!”贾母紧紧搂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疙瘩,心里是既高兴又焦急万分,一叠声地吩咐道:“打发人去外头各个当铺找找,若有消息,不拘多少银钱也得弄回来!” 这头话音还未落地,那头就又有丫头来报,“琏二奶奶愈发病得不省人事了,太医说……说……该准备准备了……” 准备?准备什么? 自是后事无疑。 贾母只觉眼前一黑,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后来呢?后来怎么着了?”马车内,闲着无聊的单若泱听八卦听得很是开心。 风铃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那贾家都开始准备棺椁了,突然又碰上那遍寻不见的一僧一道从天而降,只道那位琏二奶奶是被小人所害,中邪了。后来随手那么一挥,原本病得气若游丝的一个人竟立马就清醒了过来,转头没两天就能起身了。” “这么神?” “可不是,奴婢觉得那一僧一道怕是当真有些来历,不知是哪里来的高人,倒真想见识见识呢。” 哪想她这话才说完,马车便陡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风铃忙扶住自家主子,打开车门怒道:“怎么驾车的?碰伤了公主拿你是问!” 驾车的小太监苦着脸,哆哆嗦嗦指着前方道:“是……是前头,不知打哪儿突然就出现了两个人,险些一下子撞上去,吓死个人了,怕不是见鬼了吧?” “满嘴胡吣,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什么鬼啊怪。”风铃没好气地斥责一声,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看见马车前方有两个人挡着。 随行亲兵早已拔出刀来,将那两人团团围住,叫人不大能看得清模样,透过缝隙隐约也就能看见那两人浑身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样子。 “怎么回事?何人拦道?”单若泱出身询问道。 风铃皱了皱眉,“许是乞丐想讨点银钱吧,公主不必担心,奴婢叫人将他们打发了就是。” “嗯,打赏点碎银,别伤着人。” 这时,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穿过人群而来,“世间万物皆有缘法,万万强求不得,还请快快物归原主,以免平添罪孽。” “什么东……”话音戛然而止。 风铃张大了嘴巴,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人大手一挥,一众亲兵便像是遭遇了什么巨大的力道推搡,立即往两边退去让出一条道儿来。 “怎么了?”单若泱疑惑蹙眉,探头朝外一瞧,顿时明白了。 一个赖头跣足,一个跛足蓬头,皆一身破烂脏污,形容疯癫。 赫然正是那大名鼎鼎的一僧一道。 再联想到方才那话,这是上门来讨要那块通灵宝玉来了? 玉不重要,不过这两人仿佛还真有些能耐在身上,万一看出来她是这个世界的变数,再想什么“替天行道”可怎么办呢? 单若泱觉得自己穿越以来的最大危机仿佛出现了,殊不知此时此刻那一僧一道的内心却也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区区一个人间公主罢了,他们并未放在心上,对于此行可谓信心十足,十分之倨傲。 可眼前那一大团刺眼的金光是什么?一个凡人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功德? 还有头上那片正快速凝聚而来的紫气……这分明是至尊至贵之兆啊! 二人猛地停下了朝前的脚步,面面相觑具是满脸骇然,而后竟不约而同转身拔腿就跑,不过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 单若泱一脸莫名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本宫长得像鬼不成?”一个照面便将人吓得直接跑路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经历。 要么是这一僧一道有什么大病,要么,便是她身上有什么令对方万分忌惮的东西。 不过无论如何,这样看来她似乎是安全了? “公主?”风铃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呆样儿。 “罢了,既是走了就不必管他们,咱们继续赶路罢,希望天黑之前能到了。” 话虽如此说,但等达到目的地时却还是变成了一片漆黑。 风铃手里拎着个灯笼,略微抬起,清晰可见上方“白云观”三个大字。 白云观在京城来说名气并不算特别大,观内也仅有二十来个道姑在此修行,又兼其坐落于高山之顶,故而平日里也鲜有人来,算是个极其清净的地方。 丞相千金便在此处。 “敲门罢。” 许是距离较远未曾及时听见,又许是守门之人早已歇下了,外头敲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 “这位居士……”年长的道姑打眼一瞧那一堆腰挎大刀表情冷漠严肃的官兵霎时就紧张起来,又见为首的女子姿容绝色通身雍容贵气,便立即改了口。 “这位贵人可是要借宿?” 单若泱笑道:“我与萧姑娘是闺中密友,今儿得空特意来看看她,不知是否方便?” 观内只有那么一个姓萧的年轻姑娘,出身尊贵得很,要说与眼前这样的贵人是闺中密友倒是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年长的道姑顿时就松了口气,侧身请了人进门,“方才见萧道友屋内灯还亮着,想来也还不曾就寝。” 单若泱点点头,令一众亲兵留在门外,只带着风铃进了门去。 “萧道友?”道姑轻轻敲了敲房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一张清冷的小脸儿出现在眼前。 一身道姑打扮,愈显出尘。 “萧姑娘?”单若泱好奇地打量一番。 萧南妤亦是如此,不过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对着那道姑道了声谢,而后将主仆二人请进屋内关上房门。 算得上很是狭小的房间内布置得却异常好,说不上多豪华奢靡,却是高床软枕很是温暖舒适,屋内摆放的各色物件也都不算很新,却样样精美,看得出来应是平日在家用惯了的。 “丞相果真是爱女如命。”单若泱轻笑一声,自报家门,“本宫是皇三女。” “护国长公主?”萧南妤略显讶异,而后便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上回多亏长公主出手相救……” 单若泱直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不必如此,丞相早已谢过,还帮了本宫一个大忙呢,萧姑娘且坐下罢。” 气氛略显尴尬。 忽而想起方才看见的棋盘,单若泱便有了主意,指了指,“萧姑娘若不困的话,来一局?” “悉听尊便。” 二人各执一子,边对弈边闲聊,由浅入深,到最后单若泱甚至将一些奏折上的问题拎了出来。 也不知萧南妤究竟发现了不曾,始终不动声色的样子,她问什么就答什么,手上的棋子也未曾耽误分毫。 一局棋并未持续很久,这原也不是单若泱擅长的东西,又兼本就是一心在考量观察对方,输也输得很干脆。 “殿下大老远赶来莫不是为家中女儿找先生来了?” 单若泱一愣,随即却无奈地笑了。 也不怪萧南妤会这样想。 这个世道女子的才能并无多少用武之地,翻来看去仿佛还真就只有教教学生罢了。 且还只能是被某一家特意请上门的,甚至连正儿八经的学院都去不了。 单若泱不由长叹,道:“萧姑娘若愿意带着教一教本宫家的那个小姑娘自是求之不得,不过这却并非本宫前来找萧姑娘的真正目的。” 萧南妤微微蹙眉,作洗耳恭听之姿。 “本宫也是偶然听闻萧姑娘的才名,今日一见方知果真不曾虚传,若为男儿,只怕早已金榜题名天下皆知了,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萧南妤当场出言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臣女从不以女儿身为耻,只恨生不逢时罢了。” 就见单若泱脸上的笑意愈发加深,手里把玩着杯子,气定神闲。 沉寂了许久,就在萧南妤都忍不住怀疑这位是不是恼了的时候,一道风轻云淡的声音却在她的脑海中炸开了花。 “生不逢时又如何?自行创造出一个属于咱们的时代便是。” 正沏茶的风铃当场一哆嗦,茶壶与地板碰撞发出刺耳的脆响。 然而无论是单若泱还是萧南妤,却谁都不曾被这声音所干扰吸引。 “殿下这是何意?” “正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萧南妤“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晌,而后又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转圈圈。 清冷的面容泛起了诡异的潮红,竟毫不犹豫道:“臣女愿追随殿下放手一搏。” 这下轮到单若泱不淡定了。 就这么草率? “本宫以为……怎么也得要三顾茅庐……你要想清楚其中的风险。” “有什么好想的?左不过失败了是一死。”萧南妤冷笑道:“这该死的破世道了无生趣,当谁稀罕呢。” 一个完完全全被男人统治、不允许女子出头的世道,处处都是对女子的束缚压制迫害……若非为了家中父母,她早就想要遁入空门去了,哪天不想活了就去见佛祖。 苟活于世图什么?图被男人统治欺压?图他们哪天突然又眼珠子骨碌一转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折腾她们?还是图被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男人圈禁一生为他生儿育女、一切手段计谋全都用在后院争斗中? 当真可笑至极。 那种鬼日子不过也罢! “臣女不怕死,不过丞相府却不能为臣女所牵累。”萧南妤很冷静,道:“过些日子臣女会暴毙而亡。” 从此往后世上再无丞相千金萧南妤。 除非有朝一日事成。 “……”单若泱眨巴眨巴眼,忽而笑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姑娘也是个疯的。 那可刚好,绝配不是。 “既是如此,那本宫就静候佳音了。” 半个月之后,白云观传出一则噩耗——当朝丞相的掌上明珠嫡幼女于白云观修行时意外跌落悬崖而亡。 当天,偌大的丞相府便被一片纯白笼罩其中,呜呜咽咽的声音远远飘了出去,叫人倍感酸楚凄凉。 一向身体康健的萧丞相当时就晕死了过去,而后便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连朝中政事都撒手不再管了。 正在旁人都暗自揣测这位爱女如命的丞相是否会扛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而一命呜呼之时,却不知一顶简朴的轿子摸黑进入了长公主府。 “爹!” 41 第四十一章 三合一 事发几天前丞相就已经收到了一封简短的书信, 可听见噩耗的那一瞬间他还是止不住的两眼发黑心惊肉跳,只唯恐出现什么意外变成真的。 直到这会儿亲眼看见了女儿那张熟悉的面容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吊在嗓子眼儿许久的那颗心可算是安稳着陆了。 随即便是满脸漆黑, 甚至顾不得这是在旁人家、还当着长公主的面, 当场对着女儿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狂风暴雨般的输出。 丞相是个满腹经纶的大儒,骂人从来不带脏, 但往往文化人骂起人来那才叫一个可怕呢。 首先嘴皮子利索惯会打嘴仗,其次词句储备量极其丰富, 最后甚至引经据典精通“内涵”之道。 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内就眼睁睁看着他唾沫横飞, 从头到脚由外及内将萧南妤给连批带损、连讽带嘲骂了个狗血淋头,只骂得神采飞扬的姑娘都耷拉了脑袋,活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蔫了吧唧的。 单若泱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开始的从容淡笑变成了震惊骇然, 再到后来的目瞪口呆,直至最后一脸精神恍惚。 在她的印象里, 丞相向来是温和儒雅的,说话不急不缓, 行事不骄不躁, 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很体面很矜持的一个人。 唯二两次失态,这是其中之一。 另一回便是得知皇帝老头儿盯上了他宝贝闺女的那一刻,那脸当场呱唧一下就掉了, 眼神明晃晃就是——老子刀呢? 若是叫丞相知晓她诱拐了他的宝贝闺女参与谋反,他……完犊子了, 吾命休矣!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单若泱忽的就打了个寒颤,已经忍不住在琢磨偷偷跑路暂避风头的可能性。 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实施这等毫无义气之事,仿佛心有灵犀的萧南妤便已率先弃义气于不顾, 果断将神隐的她给推了出来。 “爹,长公主还在呢,您给我留些面子啊,否则叫我以后在长公主面前可怎么抬得起头来。” 口若悬河的丞相霎时戛然而止,目光缓缓转了过来,微一拱手,“微臣失态,还请殿下恕罪。” 那眼神,就仿佛在看一个拐卖他家孩子的拍花子似的,全无过去的温和善意。 单若泱暗暗叫苦不迭,笑容十分尴尬,“丞相也是爱女心切……”边丢给萧南妤一记幽怨的眼神。 被喷得面无全非好不容易喘了口气的萧南妤好歹还记得这是自己日后的主子,便也只得深吸一口气,上前亲昵地挽住父亲的手臂,好一顿撒娇认错。 又问,“娘她老人家还好吗?” “好?”丞相冷笑一声,“你娘已经躺在床上下不来了。” 萧南妤大惊,急忙追问:“怎么会这样?我不是已经提前跟你们通过气儿了吗?” 便是提前有了心理准备知晓一切都是假的又如何?连他这样的大男人尚且都还心慌手抖没个着落呢,更何况是那颗柔软的慈母之心? “你们这些做儿女的都是那没良心的,等哪天真正自个儿做了父母才能明白父母的心情。”丞相心里气得很,不过眼看女儿焦急自责的模样到底也还是心疼,叹了口气解释道:“你娘并无大碍。” “虽知晓你的计划,却到底不曾亲眼见着活生生的人,加之又不知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整天担心得是寝食难安。为父便索性叫她卧床静养罢了,也省得她在外头再不慎叫人看出点什么猫腻来。” 到底心思没那么深,一个演不好就要出大事儿了。 若非顾忌着她年岁实在不算小了,恐难以承受这“丧女”之痛,其实不告诉她才是最好的选择,毕竟风险实在大了一些。 这会儿得知情况后,单若泱和萧南妤两人倒是愈发庆幸当初的选择,否则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悲剧呢。 可即使如此,萧南妤也还是红了眼眶自责地低下了头,“是女儿不孝……” “好了,现在可以说说其中缘故了?”丞相冷哼一声,锐利的双眼在面前两张年轻的面庞上扫过,神情十分严肃,握成拳的双手不难看出他内心的紧张忐忑。 显然,混迹官场半辈子的老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苗头。 单若泱和萧南妤对视一眼,皆一脸苦相。 自知无论如何也绝对是逃不过这一遭,单若泱倒也没多做无谓的挣扎,起身对着丞相福了一福。 “我很欣赏令千金的才能……” “我很欣赏长公主的野心。” 再简单不过的这样两句话,其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实在是不简单。 丞相一脸震惊地看着两人,“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话已至此,单若泱反倒愈发淡定下来。 只见她若无其事般点点头,神色淡然道:“本宫实在看不惯这个世道中的某些规矩法则,有心想要变它一变,便也决心加入角逐了。” “可您是公主!”丞相脱口而出。 “公主怎么了?”单若泱还没说话,他亲闺女萧南妤却先站了出来,冷笑道:“能够决定谁行谁不行的从来就不该是性别,能者居之有何不妥?凭什么只因是女人便要二话不说直接被剥夺参与的权利?” “殿下是如此,我是如此,天下千千万万个女孩儿亦是如此!祖宗基业不能沾染、科举出仕不能参与、家中财产不给分割……便连想要自个儿经商谋个生计都要遭人指指点点!凭什么?” “倘若是咱们身无长处技不如人便也罢了,咱们认了!可凭什么要从根子底下直接剥夺掉咱们的机会?” 丞相哑然。 他并没有别的意思,方才那句话也不过是本能的一个反应。 可正因为是本能反应才更加伤人。 就拿代批奏折一事来说,为何盯权利盯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周景帝能放心交给单若泱? 为何满朝文武当中也从未因此而掀起什么波澜? 甚至就连那些个对皇位对权利野心勃勃的皇子也都未见有何异议。 为何? 不过是打从骨子里就从未将一个公主正经放在眼里,从不觉得她能沾染权利,就更别提争夺帝位了。 如此“滑稽”的念头大概从不曾在他们的脑海中闪现过哪怕一瞬。 这就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了。 本能的无视,本能的否定。 “这不公平。”单若泱神情冷漠地说道。 “所以当殿下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个破世道也是时候该变一变了。”萧南妤毫无退缩地与她父亲对视,道:“打小从爹娘口中我听到最多的一句叹息便是‘可惜不是男儿’。” “我知晓爹娘不是嫌弃我是个女孩儿,不过是可惜我再怎么学得好也注定毫无用武之地罢了。现在,我就要为自己、为天底下其他千千万万与我一样的女孩儿们争取一番。” 丞相呆愣在了原地,嘴唇微动,却什么话也都说不出来。 他很想斥责她们太过天真太过荒唐,男尊女卑、男权统治,上千年来亘古不变,岂能轻易被推翻? 这条路太长也太难,一着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好好的安安稳稳当一个尊贵的公主、一个千娇万宠的相府千金不好吗? 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更无人敢欺压上门,谁受委屈也都轮不着她们受委屈。 何必要冒这份风险? 可女儿的话却又令他震耳发聩,再多的斥责再多的忧虑也说不出口。 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个女儿的心气儿,上回借着那件事有心想要替她寻个好男人其实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否则他真怕哪天他和老妻撒手离去之后,不久的将来就要在黄泉路上三口团聚了。 是以他想让她在这个世上再有点别的牵挂羁绊。 但很显然,她对这些没有任何兴趣。 或许准确来说,她是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透顶。 长公主的出现,是她的危机,却也是她的生机。 看着眼前自己从未见过的如此神采飞扬的女儿,丞相的神色复杂极了,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之中不知该作何反应。 单若泱亲手倒了杯茶给他,笑道:“咱们从未想要真正去推翻谁踩扁谁,所求不过只是一个‘公平’罢了。或许在丞相乃至天下人看来都觉得很是荒诞滑稽,可这实实在在就是咱们心中所想所愿。” “咱们希望这个世界对女人能够公平一点、宽松一点、友好一点,而不是永远只有无尽的压迫欺辱,从精神思想到身体健康,花招百出想尽一切办法全方面打压束缚。” 这话让丞相不由又想起了上回的缠足令一事,不禁开口问道:“殿下莫非便是从那一刻生起了这样的心思?” 单若泱很痛快地表示了肯定,弯起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来,“同样身为男子,丞相应当比本宫更能清楚地了解那些人心底深处的阴暗思想,本宫说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恶毒阴谋也并没有错吧?” 丞相的表情不免变得有些尴尬。 “哼。”萧南妤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 单若泱暗暗猜测,这姑娘心里指定偷摸骂了句“无耻的狗男人”。 “这条路就是一条荆棘遍布的不归路!”丞相狠狠瞪了眼自家的宝贝女儿,目光严厉地道:“或许你们踩得满脚鲜血到头来也不过只是平白葬送了自己,根本就不会动摇改变分毫。” “怎么能叫‘平白葬送’呢?凡事一旦有人开了个头,必定会有更多的同道中人开始觉醒,从而前赴后继不断为之努力奋斗,终有一日会守得云开见月明,更何况……” 话锋一转,单若泱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丞相也说了,是‘或许’。既是或许会有失败的可能,那自然也或许会有成功的可能,眼下谁又能说得准呢?没准儿万一咱们就成功了呢。” 丞相被噎了个够呛,却又没有什么能反驳的。 下意识用了“或许”这个词自然是心中存疑不敢肯定的表现。 之所以能够混迹朝堂半辈子,一步一步爬到今日这样的高处,最根本的原因并非他的才能如何如何出众,而是他从不会轻易看不起任何一个人,事情未到尘埃落定之时他也从不会轻易下定论。 除了老天爷,没有任何人可以完美预测到未来,言行谨慎总是没有错的。 没成想,下意识的一个漏洞却被她抓住噎了个半死。 萧南妤忍不住笑了起来,结果又招来一记瞪眼。 “好了好了,爹您就别再劝了,总之咱们是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的。”顿了顿,又低下头轻声说道:“丞相家的嫡幼女萧南妤已经死了,日后便是……也不会牵累家里,只希望爹娘能够原谅不孝女一意孤行。” “混账!”丞相怒骂一声,眼眶却是红了,“你倒是会自作聪明,自以为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却何曾想过为人父母的心?打从你决定跟着你的好殿下一条路走到黑的那一刻起,老子就被绑上船下不来了!” 单若泱默默低头摸了摸鼻子。 她自然是知晓丞相的意思,以他对女儿的爱护疼宠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劝不回来还能怎么办?只能选择保驾护航,竭尽全力帮着了,总不能真等着失败之后女儿人头落地不是。 不过这却不妨碍她尴尬,总感觉自己在“挟天子以令诸侯”似的,有那么点点无耻。 “爹!你不用这样……”萧南妤显然也明白了丞相这话的意思,立时便哭了出来。 然而下一瞬就被她爹吼了回去,“闭嘴!” 丞相阴沉着脸,眉心挤成一团都能夹死蚊子了,背着双手在屋子里头来回踱步,肉眼可见的焦躁不安。 沉默片刻,单若泱忍不住劝道:“丞相的确不必如此,不如索性借此机会退下来也好。” 丞相没敢吼她,不过那眼神却明晃晃就只有四个字儿——你也闭嘴。 “到了这一步你们倒是知晓害怕了?如此畏首畏尾能成什么大事?既是打定了主意,那便只能成不能败!”猛然又抬起头看向单若泱,冷酷道:“殿下若是以退为进收拢人心,微臣尚且还稍显安心,倘若是真心实意如此建议……恕微臣直言,难成大事!” “上位者最忌心慈手软妇人之仁,既是决心踏上这条路,首先要抛弃的便是那点可笑的仁慈怜悯之心。一个不择手段的上位者会叫追随之人心生反感,一个心慈手软的上位者却更叫追随之人心生害怕,还望殿下谨记。” 不择手段使人反感很好理解,毕竟这世上除了那一小部分人以外,余下大多数都还是有一点道德标准和底线的,玩得太下作毫无底线终究也不是一个明主所为,潜意识也会担心自己的未来。 而一个心慈手软之人……夺嫡这条路本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到头来作为上位者却这个于心不忍那个优柔寡断,那还玩什么呢?玩过家家吗?闹笑呢。 一眼就看得到的结局,哪个追随者不害怕?只怕还没怎么呢,能跑的就已经连夜扛着马车跑了。 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这两个词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实实在在是一个上位者必须拥有的最基本的素质,至少该要拿出来的时候得能拿得出来。 可单若泱骨子里却是一个现代和谐社会之下长大的身心健康的年轻姑娘,总难免有很多的同理心,有很多的置身处地。 原是很美好的品德,可放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这无疑就成了致命的缺陷。 她自己还未曾发现,却不想一句话的功夫就被丞相一眼看穿了根本。 单若泱怔住了,垂眸沉默良久,不得不承认这一锤敲得实在是响。 “丞相所言着实叫人震耳发聩,论心性手段我的确还太过稚嫩,日后烦请丞相多多提点指教。” 丞相暗叹一声,按下那股忧虑,思忖道:“微臣留在朝堂之上,一则可为殿下保驾护航,二则……日后皇上必定愈发忌惮微臣,这也是个大好的机会。” 何出此言呢?原因还在萧南妤的身上。 外人不知缘由,但周景帝自个儿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萧南妤就是被他硬生生逼去道观避难的。 而今人却死在了外面,爱女如命的丞相如何能不恨不怨? 周景帝原就对丞相十分忌惮,总觉得丞相对他这个皇帝没有多少臣服之心,总觉得人家暗地里在谋算着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如今再加上这份“杀女之仇”,便更要令他坐立难安了。 便哪怕是丞相不做什么,心虚的周景帝自个儿都会捕风捉影,一旦丞相稍稍表现出一点意见相左之处,他恐怕就要坚定地相信丞相这就是在故意针对他,在表达对他的不满怨愤之情。 如此一来,周景帝会选择采取一些行动弹压丞相以求自保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不过落在那些不知“内情”的人眼里,周景帝莫名其妙针对丞相的行为就显得过于荒唐无理了些。 丞相是先帝留下的重臣,这么多年位居高位却为官清正,一心为朝廷办事为百姓办事,亦从不会仗着自己学生、门人众多势力庞大而故意去打压旁人排除异己,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在官员当中口碑皆是极好的。 若要将丞相和周景帝摆在一处问大伙儿究竟更信得过谁的人品,那还真是对不起,毫无疑问是前者。 可以想见,一旦周景帝当真自个儿心虚作祟对丞相出手,那必定是要出大乱子了。 首先便是周景帝岌岌可危的名声会更雪上加霜,其次,底下某些有心的皇子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撺掇拉拢丞相极其拥趸的大好时机。 乱,是必然的。 而对于单若泱来说,浑水才更好摸鱼。 不被旁人放在眼里,既是她的劣势,却又何尝不是优势呢? 他们闹得再欢,一时半会儿也牵扯不到她身上来,她完全可以躲在暗地里煽风点火浑水摸鱼,又有丞相的倾力相助,大可趁他们忙着互相撕咬之际跟在后面捡漏。 若一切顺利的话,没准儿等到她开始藏不住了终于进入到众人眼帘之时,那几个父子早就斗得几败俱伤了。 见她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窍,丞相倒是略微放心了些。 虽心性还过于柔软,好歹脑子不算笨,也算孺子可教。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 丞相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女儿,长叹一声,对着单若泱深深弯下了腰,“小女便交给殿下了。” 单若泱知晓,这便算是正式臣服的意思了。 心下一喜,忙亲自扶了他送上轿子,“您放心。” 直到看着那顶不起眼的小轿子彻底消失在夜幕之中,单若泱这才转过身来,不禁感慨道:“你有一个真真疼爱你入骨的好父亲。”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丞相可不是被她说服甚至折服了,之所以这般痛快地做出了选择,不过只是因为他的宝贝女儿做出了这个选择。 仅此而已。 萧南妤眨了眨眼,抬头望向明月,勉强将即将涌出的泪水咽了回去,幽幽一声轻叹,“咱们会成功吗?” “当然。”单若泱上前揽住她的肩,笑道:“好了,快回去好好歇歇罢,明儿开始你可就要走马上任了。上午给我上上课,下午等我从宫里回来之后一直到夜里便都只能与奏折为伴了。” “对了,你不介意上课时多带一个学生吧?” “殿下说的莫非就是你家那位小姑娘?”见她点头,萧南妤就皱了皱眉,“你家那小姑娘才几岁,殿下要跟她一块儿上课?能学到一处去吗?若殿下当真想要我去教教她,不如另外划出来一些时间。” 单若泱却摆摆手,“不必那般麻烦,于这方面的课程我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做个同窗也勉强合适。” “……”萧南妤诡异地沉默了,忽而又抬头望了眼明月,咕哝道:“突然觉得我还是草率了。” 闻言,单若泱登时哈哈大笑起来,“晚了,已经上贼船了,你就认命罢。” 将萧南妤送回房间后,单若泱又再次回到了书房。 原是想整理一下明日要带进宫请示的奏折,没一会儿林如海却找了过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歇下?”单若泱抬眼一瞧却见他面容严肃,便当即放下手里的奏折,问道:“可是有事?” 林如海盯着她的脸许久,忽而一叹,“公主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单若泱沉默了。 天天睡在一个被窝儿的枕边人,便是什么都不说,多多少少也总能察觉出些许异样来,更何况林如海还是每天晚上帮着她批阅奏折的人,对于她的某些变化恐怕早已起了疑心。 而萧南妤的到来,便是府里其他多数人都还一无所知,却也瞒不过他。 更何况,她原也没想一直瞒着。 “本是想这两日寻个机会与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既是这会儿你问起……”单若泱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没错,便是你想的那样。” “公主?”林如海登时倒吸一口冷气,甚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怎么?你难道也觉得我是异想天开?” 林如海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完全就呆愣住了。 见此情形,单若泱不禁垂下眼帘,沉默良久,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本宫知晓其中危险,倘若你怕被连累无辜招祸,本宫可与你和离,只希望你能对此守口如瓶。”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如海猛地沉下脸来,眼里的怒意清晰可见,“你是我的妻子,到头来一朝危机来临我便弃你而去,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林如海虽是文弱书生,却也绝非那等遇事便撂挑子跑路的软骨头!” 看得出他的认真,单若泱心里着实有些感动,不过却还是说道:“我知晓你从为官那日起便是坚定的保皇派,不屑与我这等所谓的乱臣贼子为伍也是人之常情,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怪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和坚持,强求不得,本也不该强求。 作为丈夫,倘若林如海在这个时候选择与她分道扬镳,固然难免会有些伤心,说怨怪却也还谈不上。 哪想听见这话的林如海脸却更黑了,脑海中不禁回想起自己回京之后那位帝王的种种言行举止……真就叫一个离谱至极。 每一次他都忍不住会想,这样下去大周朝还能坚持多久? 甚至偶尔也会克制不住某些大逆不道的念头——皇上究竟何时换人做。 一次又一次,逼得他不得不正视起来,如今的这位皇上已经不是当年他立志效忠的那位明主了。 大周朝的江山当真是经不住周景帝这样祸祸了。 “保皇派……忠的是大周江山,保的是大周百姓,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忠臣。”林如海神色淡漠地说道。 单若泱愕然,随即不由讥笑。 连保皇派都产生了质疑动摇,周景帝果真是个会折腾的,什么能耐才能将自己折腾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啊。 这场夫妻间的谈话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暂告一段落,林如海到最后也不曾表态,究竟是支持还是不支持,不过打那以后每天晚上批阅奏折之时他却更多了许多详尽的“解说”。 加上萧南妤白天由浅入深的课程,两相结合之下单若泱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飞速。 当然了,一同上课的“小同窗”林黛玉也表现得不错,用萧南妤的话来说——是个可造之材。 相处一段时日之后,许是爱才心起,萧南妤索性正儿八经收了林黛玉为弟子,每日得空便会将她带在身边教导。 对此,林如海是一点意见也没有,也不知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日午后才踏进景福殿的大门,单若泱便已经察觉到了不同之处——周景帝和丁有福这对主仆就跟捡着金子似的,老脸都乐开了花儿,藏都藏不住。 单若泱心下纳罕,就问道:“今儿是有什么喜事吗?瞧给父皇乐的。” “咳。”周景帝轻咳一声,迫不及待分享自己的喜悦,“方才贾嫔派人来报,说是有身孕了。” 宫里已经好几年没有孩子出生了,加上他冷不丁又病倒卧床这么长时间……虽无人敢在他面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却别以为他就当真不知晓了,外头多得是风言风语呢。 这个说他不行了,那个说他到底是年迈了,又有那开始操心立储的,只唯恐哪天他突然就蹬腿儿了似的。 一心向往长生不死的周景帝听闻这些后自是气得不行,可病倒是事实,叫他有心想辩驳还不知从何辩驳起。 如今贾嫔身怀有孕却无疑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他只恨不得立即昭告天下,好叫那些咸吃萝卜淡操心的都知晓知晓,他还雄风不减当年呢! 单若泱讶异地张大了嘴,“贾嫔有身孕了?多场时间了?” “才将将不足一个月呢。”然而下一瞬,他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可是……父皇都已经卧床静养远超一个月了,她上哪儿怀上不足一个月的孩子?” 丁有福笑不出来了,小心翼翼埋下头,努力将自个儿往角落里缩了缩。 周景帝也有些尴尬,但面对女儿那一脸“父皇你帽子绿了”的怜悯表情,他哪里能受得了这个委屈。 当下面色一沉,“不许胡说,贾嫔肚子里究竟是不是朕的种朕还能不知?这些日子她时常来景福殿伺候……”话到最后,隐约似有些心虚。 单若泱瞪大了双眼,惊呼出声,“父皇怎能这样任性?太医分明千叮咛万嘱咐,叫您定要戒酒戒色好生静养的,您怎能叫她来这里伺候?还时常?” 许是太过震惊,她的声音过分大了些,满满都是责备的意味,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仿佛他是个不懂事还偏不听话非要瞎胡闹的孩子。 周景帝的脸上难免有点挂不住了,冷下脸拿出父亲的威严来,“朕的私事还轮不到做儿女的来指手画脚。况且,朕自己的身体如何朕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并无大碍。” “哦,儿臣失言……”单若泱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不再多说什么,心里却是要笑死了。 她天天都往景福殿跑,死老头儿有点什么异常还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虽然先前并不知究竟是谁,可他那整天乌青的眼下、白天明显精力不济昏昏欲睡的样子早就将他的荒唐暴露无遗,估计太医和大臣们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 奈何帝王任性,他们怕也不敢说太多太直白了,以免有损帝王威严令其恼羞成怒,再平白给自个儿招祸。 如今可算是真相大白,她都忍不住想要为贾元春鼓鼓掌了。 真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种情况竟也敢上赶着爬龙床,是真不怕将这老头儿累死在自个儿身上啊。 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并无大碍呢?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那脸色,活脱脱跟鬼似的。 况且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没能下得来床,难道就一点儿没觉着不对? 还是说真就这般好色如命,宁可恢复得慢一些也不能耐住寂寞吃上几个月的素? 她又哪里知道,周景帝正觉得这样的日子十分美滋滋呢。 堆积如山的奏折不用自个儿批了,大权却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完全不用担心旁人趁虚而入。 也不必再苦哈哈地起大早上早朝、不必时常被政事一缠就是一天,如今大臣们有什么事会到这里来找他,他若听的不耐烦了便佯装身体不适就能打发了。 便连最烦恼的问题——馋女人,都因贾元春的出现而暂且得到了缓解。 实在是不能更舒坦了,若是再来几个美人儿,这样的日子他觉得自己可以过一辈子。 当然了,这个美好的愿望也只能想想罢了,倘若他再长时间卧床不起可就要压不住蠢蠢欲动的儿子和大臣了。 思及此,周景帝的脸色变得冷厉起来,一双眼睛杀气腾腾。 请示完几本奏折之后,单若泱就带着一堆新的奏折离开了皇宫。 她这边一脚才迈出来的功夫,贾嫔有孕的消息便已经远远传了出去,足以见得周景帝究竟是有多迫不及待向世人证明他“很行”。 荣国府甚至破天荒收到了周景帝的赏赐,只喜得阖府上下是泪眼朦胧,一个个那嘴角都恨不能咧到太阳穴去了。 “自打国公爷走了之后这还是头一回,娘娘果真是咱们家的贵人啊。”贾母不住地抹着眼泪,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孙儿…… 往常都说迎春木讷,是个针扎在身上都不知道喊一声疼的木头桩子,而今她的宝玉竟变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这儿,贾母便不禁转喜为悲,摩挲着他的头哽咽道:“娘娘如此争气是好事,将来……宝玉好歹也还有个依靠,否则我便是死了也比不上眼啊。” “老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您定是能长命百岁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啊是啊,宝玉指定也是能够好起来的,您就别担心了。” …… 一众丫头婆子媳妇子们只围着老太太奉承着,却不见底下的王夫人已然变了脸色,还有老太太怀里的贾宝玉更是茫然无措。 他觉得自个儿挺好的,没有哪里不正常,为什么老太太她们总觉得他不好? 究竟他要变得怎么样又才叫好? “奶奶。”平儿打从外头摸了进来,悄悄来到王熙凤身边小声说道:“有消息了。” 王熙凤立时收敛了笑意,眼神一寒,趁着众人不注意悄然退了出去。 “说说,究竟是谁?” 平儿满脸苍白毫无血色,咬牙切齿道:“是贾琏!” “果真是他?” 原也不过是有些怀疑,觉得不是贾琏就是那个尤二姐,其他的暂且她也还找不着哪个恨不得她死的。 却没想到,竟当真叫她猜中了。 王熙凤也实在说不出自个儿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感受,许是早就有所预感,又许是早就对那个男人死了心,这会儿竟意外的并没有多少伤心, 只庆幸自己的眼光一如既往的毒辣,不曾看错贾琏那个王八犊子。 “这样也好,倒是不曾冤枉了他委屈了他。”王熙凤冷笑一声,将心底最后那一丝丝情意彻彻底底掐灭,扶了扶自己头上华丽的金钗,道:“走罢,回去看看咱们家的那个废物蛋子。” 青天白日的,废物蛋子贾琏却在房里喝得烂醉如泥,浓郁的酒气混杂着一些酸臭味儿简直能熏死个人。 平日里人模人样的浪荡公子爷已然变得蓬头垢面形同乞丐,扔出去怕谁也认不出他来了。 “咳咳……”一推门,王熙凤便被呛得连连咳嗽好几声,而后用帕子捂了口鼻方才勉强好些,看见瘫在地上的烂泥,眼里闪过一丝快意,嘴上却哭了起来。 “你究竟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好说的非要如此作践自个儿?咱们是夫妻,什么天大的事儿你瞒谁也别瞒着我啊,好歹叫我帮你分担分担。” 喝得晕晕乎乎的贾琏听闻这话却是蓦地流出眼泪来,压根儿不敢睁眼看面前的女人。 叫他怎么开得了口?他不行了!他做不成男人了! 想到那日在尤二姐身上翻来覆去折腾半天也没动静的羞窘,想到女人当时那震惊的眼神……贾琏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恨不能一觉睡死过去再也别醒过来了。 然而王熙凤却仍不肯放过他,明着是关心,却是一刀一刀往他心口上戳,让他想忘都忘不掉。 每日皆是如此,简直乐此不疲。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平儿却是泪流不止,至今仍是想不通,好好的一对夫妻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 是夜,很是深入交流过一番感情的夫妻二人已然带着满身疲惫相拥而眠。 忽然间,怀里熟悉的女子缓缓皱紧了眉头,借着朦胧的月光隐约可见她愈发挣扎痛苦的脸色,涔涔冷汗渗满额头,似是做了什么可怖的噩梦。 42 第四十二章 三合一 因着夜里没睡好, 翌日单若泱就起得晚了些,难得一个人坐在了饭桌旁。 拿着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给她布了菜都不知道往嘴里送, 仿佛就跟那一小碗粥杠上了似的。 “公主怎么心事重重的?”风铃忍不住关心了一句。 单若泱回过神来,望着面前都快没了热气的早饭, 赶紧的胡乱往嘴里扒拉几口, 叹了口气, “又要出事儿了。吩咐下去,一会儿吃完早饭本宫就要进宫, 马车赶紧备起来。” 原本半夜惊醒后她就想要动身了, 猛地窜起来才想起死老头儿给她下了禁令——除非是已经烧到了眉毛, 否则这种预知的事也不差一夜半夜的, 不准动不动就去扰他清梦。 理由倒也很是冠冕堂皇——他老人家现在是病人, 需得安心静养, 实在受不得大半夜冷不丁的一场惊吓。 似是为了防止她不听话再次哐哐砸门,便连景福殿周围的侍卫都得到了命令, 每到夜里就瞪大了眼珠子对她严防死守, 活像防范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对此单若泱也是真真气笑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皇帝不急太监急! 真不知道这大周朝究竟是谁的江山,闹笑呢。 风铃听见这话便也知晓了大概, 立时脸色就凝重起来,拔腿就出了门去。 “急急忙忙这是要做什么去?”恰好迎面走来的路嬷嬷瞧见了,便阴阳怪气道:“如今你可是威风了,见天儿里外一把抓四处忙活着, 可见公主对你看重得很呢。” 风铃才不惯着她,当场赏了她一对大白眼珠子,“嬷嬷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话能不夹着吗?拿扫帚来胡乱扫两下都能扫出来一簸箕的鸡皮疙瘩, 快别搁这儿阴阳怪气恶心人了。” 噼里啪啦叭叭完就颠儿了,丝毫不给对方反唇相讥的机会,只气得路嬷嬷站在原地瞪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差点儿没被憋死。 “作死的小蹄子,赶明儿非得撕了你的嘴不可!”路嬷嬷狠狠啐了一口,目光跟淬了毒似的。 转过头来,那一脸的恶意却又化为了满满的委屈悲苦,径直往屋内而去。 “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嬷嬷来了啊。”本也就没什么胃口,单若泱索性放下手里的碗筷,淡淡笑道:“这一大早的嬷嬷怎么不多睡会儿好好歇歇?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这话落在路嬷嬷的耳朵里却愈加委屈了,出口甚至略微带上了些许质问,“公主当初说过的,等到了公主府就叫奴婢安安心心享清福,怎么如今……” 单若泱面露愕然,“如今不正是在叫嬷嬷享清福吗?每日里什么都不用嬷嬷做,想睡到何时起便睡到何时起,想吃什么喝什么只要不算太出格也都满足嬷嬷了,甚至跟前还有小宫女伺候着,嬷嬷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路嬷嬷傻了眼。 她以为的享清福那是高高在上掌控着整个公主府,府里上上下下一切全都由她安排管理,公主驸马尊着敬着,底下的奴才人人争先恐后奉承着。 可现在呢? 每日里什么活儿都没有,甚至都无需到公主跟前来伺候,远远儿的单独一个小院儿的确很不错,住着很是舒坦,身边几个小宫女伺候得也很是精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过着,真真就跟老封君似的。 起初那段时间她的确是被这好日子给乐得找不着北了,可渐渐的却隐隐发觉了不对之处——莫说掌控整个公主府作威作福,她简直就成了公主府的边缘人物。 这叫哪门子的享清福?哪个想要这种福气了? 先前找机会试探几回想将管家权要过来,却都被一通甜言蜜语给哄得团团转,直至如今冷眼看着风铃和无忧那两个丫头愈发得意起来,她实在是坐不住了。 原想着许是太委婉了公主不能了解她的真正需求,那索性就直白些讨要也罢,却哪想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回复? 刹那间,路嬷嬷的心里生起一个惊人的猜测,“莫非你一直都在糊弄我?” “嬷嬷何出此言?”单若泱歪歪头,不解道:“本宫说出宫后要叫嬷嬷安心享清福,如今本宫自问也做到了呀,嬷嬷怎会觉得本宫在糊弄你?” 许是表情语气都太过诚恳,以至于路嬷嬷一时之间都分辨不清真假了。 屋里屋外的一众宫女太监听见这番对话更是觉得这个路嬷嬷实在不知好歹,太过恃宠而骄。 试问天底下除了她以外,旁的还有哪个做奴才的能被主子照顾到这个份儿上? 这样的待遇都还嫌不满足,胆敢跑来质问指责主子,那是还想怎么的? 真要叫主子将她供起来当府里的老封君、每日给她晨昏定省不成? 简直荒谬。 就在这时,萧南妤打从外边儿走了进来。 “都先退下罢。”单若泱摆摆手。 一众宫女太监立时躬身退去,连带着杵在那儿的路嬷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得也随大溜儿。 临出门前,一双眼睛止不住连连往萧南妤的身上瞟。 “那是谁?”路嬷嬷随手抓了个小宫女问道。 公主一见她就打发了所有人,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要说? 看那通身的气度也不像是普通人,穿着打扮更不是什么丫头奴才,打哪儿冒出来的一个重要人物不成? 路嬷嬷憋了一肚子的疑问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答复,却哪想被她抓住的那小宫女并不配合。 “嬷嬷快松手,你抓疼我了。”小宫女用力掰开她的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子,冷着脸没好气道:“主子的事儿哪里是咱们做奴才的私下能胡乱议论的?嬷嬷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您若真那么好奇想知道,直接问公主去就是了,抓着咱们这些小人物为难作甚?” 路嬷嬷被气了个仰倒。 风铃那死丫头不给她面子也还罢了,怎么说也是主子跟前最得脸最受器重的大宫女。 可如今竟连一个不知名的小丫头都敢跟她甩脸子,可见她在这府里是真真一点地位都没有。 享清福?这就叫享清福? 见了鬼的享清福! 路嬷嬷气恼极了。 尤其这一下突然惊觉自己竟对府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就如同一个瞎子聋子……气恼之余便不免尤为惊惶。 也就是这一时半会儿没她什么事儿,倘若哪天被突然想起来了要叫她做点什么——眼下她这样的处境还能再做得了什么? 一旦没了用处,可就甭想什么好果子吃了。 思及此,路嬷嬷不由打了个寒颤,回头再次看了眼那间屋子,暗暗咬紧了牙。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得想想法子。 殊不知,屋子里的那两人也正说起她呢。 “那是谁?好奇心太重的奴才不是不堪重用的便是心怀不轨的,公主还是小心提防些的好。” “还真叫你说中了。”单若泱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将路嬷嬷的身份以及自己对她的种种怀疑和盘托出。 听罢,萧南妤也皱起了眉,“这种情况来看,公主的揣测不无道理,此人身上问题极大,毫无疑问。所以公主将她留在身边是想捉贼拿赃?等她有所行动好顺藤摸瓜?” 见她点头,萧南妤不由目露不赞同,道:“她在公主身边二十年也未曾真正做过什么恶事,顶多就是日常为难您羞辱您叫您不好过,可见背后指使之人安排她在公主身边的用意大抵也不是为了谋害您。” “既是如此,公主又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捉贼拿赃?难不成就一直这样跟她周旋着苦等?恕我直言,公主如今既是想要做大事,精力便不该再分给这等小人物身上,您该学着狠狠心快刀斩乱麻了。” 单若泱揉脑袋的动作一时就僵住了。 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懂,甚至很清楚自己这样的做法实在算得上一个“蠢”。 其实对待路嬷嬷这种经不住细想、随便一扒就能扒出满身疑点的奴才,直截了当叫人拿下严刑拷问便是。 只要狠得下心,连训练有素的死士都极有可能挺不住招供,否则也大可不必被抓就要想方设法一死了之了。 更遑论是路嬷嬷这样的普通人? 哪怕是真有什么把柄软肋被人捏在手里,真到那个时候她也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一套刑具用下来,便是死鸭子也能活活被撬开嘴。 可偏偏,她的确就是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个最简单最省事省时的法子。 说到底,她并不是这个封建时代土生土长的人,“尊重生命”这四个字是刻在骨子里的,实在做不到动辄见血,甚至高高在上肆意主宰他人性命。 可丞相和萧南妤父女二人的话却又犹如一记记警钟不断在脑海中敲响回荡,震耳欲聋。 单若泱沉默了许久,直到外头风铃都已归来回话。 “我先去一趟宫里。”走到门外,单若泱面无表情随口吩咐了一句,“路嬷嬷为奸人所指使,背叛本宫居心叵测,将其拿下严刑拷打,务必令其招供。” …… 到达景福殿时,周景帝似才刚刚醒来不多时,一桌子丰盛到过分奢靡的早膳还在冒着热气呢。 一见她与往常不同,如此大早便过来,周景帝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黑,无甚好气地问道:“今儿又来给朕找什么事儿了。” “要打仗了。” “你说什么?”周景帝大惊失色,忙不迭追问,“哪里要打起来了?是前朝余孽卷土重来了还是有反贼揭竿而起了?有多少人?打到哪儿了?” “……” 合着也知道自个儿不受待见,容易引起民怨揭竿而起呢? 单若泱无语极了,回道:“是倭国和高丽,约莫一个半月后会联手入侵东部沿海地区。” 这两个国家的国土面积都小的可怜,真真就是弹丸之地,国内可耕种土地就更少了,物资实在匮乏得厉害。 今年这个冬天不仅仅是大周朝冷得邪乎,还发生了重大雪灾,那两个弹丸之地也未能幸免,一个严寒下来国内那点可怜的物资早已消耗殆尽,百姓都饿得吃雪啃树皮充饥了。 一个属强盗的,一个属小偷的,自己家穷得叮当乱响之下第一反应自然就是去抢去偷呗。 不巧,大周朝就是这个被选中的冤大头。 东部沿海地区离着近,抢掠颇为便利,况且那里不仅有“鱼米之乡”,还有“粮棉油之库,水果水产之乡”,可谓十分富饶,落在那群眼珠子都饿绿了的强盗小偷眼里真真是要馋哭了。 当下便一拍即合,派出大军联手打算狠狠抢掠一波,以暂缓本国困境。 在梦里,整片东部沿海地区在毫无所觉之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仅诸多城镇被抢劫一空,百姓无辜惨死着更不知凡几。 那群鬣狗不仅生性贪婪,更是骨子里流淌着残忍嗜杀的血液。 甫一踏上大周朝的土地就仿佛进入了自家的乐园一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放肆狂欢。 一整个梦里,单若泱的眼前都是一片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色,恨不能冲进去提刀一顿乱砍,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是胸闷气短悲愤至极。 然而,周景帝听见她的回复却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不是那等乱臣贼子要来推翻他就好。 遂一脸轻松随意道:“那都是惯例了,不用担心,他们回回也都是抢完就走了,不会继续打进来的。” 事实上拿大周朝当储备粮仓的又何止那两只鬣狗? 还有北边那一大片的胡人呢,年年都要来抢掠一通,早就已经习惯了。 单若泱都惊呆了。 死老头儿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啊? “就这么躺平任抢?” “各地方都有驻军,届时他们自会前去御敌。” 单若泱才不信他这鬼话,所谓“御敌”大抵也不过是意思意思抵抗一下,不至于真就大开国门任人进出罢了。 再者说,这回倭国和高丽都是饿狠了的,几乎可以说是倾巢出动放手一搏,就凭当地驻军那点人够什么用? 给人送菜呢? 怕他不了解这回事件的严重性,单若泱还尤为仔细地描述了一番梦里的情景。 然而周景帝却作出一副极其无奈的表情,“大军但凡一动就要开始烧钱,到头来旁人抢走的甚至还不如大军烧进去的多,折腾这一通何必呢?” “况且我大周朝的好儿郎们的使命是保卫国家、保护朕,对待这种抢一波就跑的强盗实在不值当叫他们去做太多无谓的牺牲。” “杀鸡焉用宰牛刀?” 那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让人恨不得跳上去给他邦邦两拳。 说穿了,他就是觉得旁人不过来抢一波百姓的钱粮就跑罢了,又不是来抢他的江山的,更不会长驱直入京城,根本不会动摇他的皇位,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舍不得往里头砸钱。 还什么杀鸡焉用牛刀?真真是笑死个人了。 若这会儿告诉他反贼要来了,都还没影儿的事他都保准儿能一蹦三尺高,立马叫全国所有的将士全都动起来,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将反贼悉数歼灭不可。 成亲这么长时日,夫妻夜话之时难免也不止一回听林如海感慨过曾经的周景帝如何英明如何勤政爱民,回过头来再看面前这个左脸“昏庸”右脸“摆烂”横批“醉生梦死”的死老头儿…… 单若泱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吃仙丹吃坏了脑子。 “父皇,儿臣知晓您通过省亲别院捞了不少银子,几百万总是有的。” “你从哪儿听的消息?”周景帝的脸“刷”一下就变了,狐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狗腿子。 丁有福见状慌忙下跪解释,“皇上明鉴,绝不是奴才多嘴多舌传出去的!” “父皇不必管儿臣是如何知晓的,总之暂且除了儿臣这个意外知情者以外也没有旁人了。”单若泱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接着说道:“父皇心里比谁都清楚,回回预知梦皆是上天给予的启示,您当真想要违背天意吗?” “你竟敢威胁朕?大胆!”周景帝咬牙,狠狠瞪着她直哆嗦。 反正也不是一两回了。 单若泱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等待答复。 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周景帝败下阵来,怒道:“朕一会儿就叫武安侯进宫商议,你滚!赶紧给朕滚!” 这不就结了? 明知总是躲不过的,偏回回就是要垂死挣扎一下,真就是个爱财如命的死昏君。 不过武安侯?她可不想将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给这个人。 想到自己掌握的一些消息,单若泱的眼底闪过一抹暗色,迟疑几番最终还是选择闭口不谈,果断告退家去。 “这哪里是朕的好公主?分明就是个讨债鬼!”周景帝指着门口的方向唾沫横飞,一脸憋屈恼恨,“回回朕才好不容易弄点银子回来,还没捂热的功夫转头她立马就能追在屁股后面往外掏,朕当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不成?” “她竟还胆敢要挟朕?合着朕若是拒绝了她就要将省亲别院的真相公之于众?简直放肆!”周景帝气得浑身发抖。 这事儿若叫人知晓了,他这个帝王的颜面还往哪儿搁?这跟直接伸手进人家口袋里抢钱又有什么区别?那些嫔妃和其背后的母族非得跳脚不可。 “她就是吃定了朕拿她没法子,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可您还真就没法子啊。 丁有福不禁苦笑,小心翼翼地劝慰:“长公主也是一心为大周着想,为了皇上您着想……” “住口!”周景帝现在是一点儿也听不得她的好话。 一心为大周着想他承认,上天的警示不能置若罔闻他也承认,但……他就是气不过! 只要想想他那损失惨重的私库和空荡荡的国库他就气得要死,尤其,“昨日国师才说要修一座摘星台,这会儿她将朕的银子全都掏走了,朕要拿什么来修?” 所谓摘星台,顾名思义也能想象到了,必定是一座极其高耸的建筑,其工程量之巨大暂且还不好估量。 “这……不如再等等?” “不成!”周景帝不假思索一口回绝,道:“国师说了,摘星台有利于朕更好地汲取日月之精华,有利于修行,此乃重中之重,绝不能延后!” 话说得很是坚定绝对,可问题来了,上哪儿弄钱去? 想到这儿,周景帝便头痛不已,忍不住又将单若泱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道:“去请武安侯。” 而被骂的对象单若泱却是丝毫不知对方的无能狂怒,甫一回到府里,便打发人将萧南妤请了过来。 “有桩事还得麻烦丞相找人去做一下。”先是将自己的预知梦长话短说又讲述了一遍,接着说道:“如今他的意思是想派武安侯带兵前往,只是武安侯……我并不希望他去。” “为何?” 单若泱微微眯起双眼,声音寒意凛然,“我一直就怀疑我外祖父那件事跟老武安侯脱不了关系。” 萧南妤明显有些诧异,却并不显吃惊。 “怎么,难道你也这样怀疑?” “不是我。”萧南妤摇摇头,说道:“我隐约记得我爹曾经在家里嘀咕过一嘴,只道老武安侯此人嫌疑颇大。” 毕竟定国公一死,他的获益最大,且那之后定国公的至交以及忠实的拥趸也接连被各种由头处置了,却唯独虽无弟子之名却有其实的老武安侯留了下来,并身居高位备受重用。 但凡有双眼睛有点脑子的都免不了要怀疑其中的猫腻儿。 当然了,这里面还有深层的东西就不好大咧咧地说出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揭过这个话题。 “这些年没什么正经战事,武安侯府的名望也大不如前,这个时候就别叫其再出来冒头了。”大周朝能带兵打仗的又不止他家一个,看见他通过自己去建功立业,那她非得活活呕死不可。 萧南妤倒也赞成,“方才公主说需要我爹找人去做一件事,莫非公主手里有武安侯的把柄?” “不错,武安侯吃空饷长达十数年。只要叫人弹劾上去,这回他必定能被压下来,也刚好趁这个机会证实一下某些猜测。” 吃空饷本就是大罪,更何况周景帝还是个爱财如命的性子,倘若知晓有人敢吃空饷从他的兜儿里捞钱,那人指定不死都得脱层皮。 这个时候就看他会如何收拾武安侯了。 倘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甚至是不顾一切也要硬保下武安侯,那不必多说,指定有问题。 十有八/九还牵扯十分重大,一旦曝光绝对会举国大震动的那种,以至于周景帝再如何恼恨也不敢轻易动武安侯分毫。 “吃空饷?”萧南妤惊愕地瞪大了眼,旋即面色凝重起来,连声问道:“究竟吃了多少?这消息是否确定真实可靠?” 单若泱脸色难看地点点头,“起先不过是因着单若水的公主府起了疑,原还以为是李贵妃私下里做了点什么,我便随口叫驸马悄悄多关注了些,想着抓点什么把柄好发挥发挥呢,哪想到头来竟摸到了武安侯的身上。” 当初的公主府还差了足足好几十万的缺口,可绝不是什么小数目,便是再如何看重李贵妃和单子鸿,那一大家子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乐意掏出这样一大笔钱来给单若水盖劳什子的公主府。 可偏偏的确就是武安侯掏出来的。 这笔钱绝对来路不正。 当时林如海就下了定论。 随后一直就在暗中悄悄调查武安侯,未曾想查到的结果却令人大吃一惊。 “对外宣称足有三十万大军的武安侯,手底下其实只有二十万罢了。” 竟是吃下了足足十万的空饷,这胃口不可谓不大。 萧南妤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十数年、足足十万大军的空饷,这是多大一笔数目?他冒险捞这么多究竟是想干什么?” 手里有兵权又疯狂捞了这么多银钱粮草,还能是想干什么? “这样若皇上还不捏死他们武安侯府,那可真就再没什么好辩驳的了。”顿了顿,萧南妤忍不住轻声呢喃了一句,“若能彻底扳倒武安侯,这二十万大军……” 话未说完,但单若泱已经领悟到了她的意思。 说实话,她自然也馋得很,只不过,“若老武安侯与他当真是那一条绳上的蚂蚱,那此事必然十分不易。” “这倒也是。”萧南妤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转而又笑道:“不过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毕竟眼下公主手里也没有将才可用。”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后,萧南妤拿到证据后便立即去联系了丞相。 当天下午便有御史弹劾武安侯吃空饷一事,证据确凿,满堂哗然。 周景帝更是万分震惊,拿着证据的手都在哆嗦,看着看着竟是两眼一翻,活活气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便是一场雷霆震怒,“来人,将武安侯绑来,朕要亲自问问他!” 上午才领了命正准备要出征的武安侯就这么被五花大绑压进了宫里。 乍一见那份证据,武安侯也是吓得一哆嗦,面对帝王盛怒之下的连番质问却终究也只哑口无言,根本无从辩驳。 周景帝是当真气疯了,甚至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给了武安侯一脚,“这些年朕待你们一家子可不薄,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你这个混账!朕要摘了你的脑袋!” “来人……” “皇上,老武安侯求见。” “叫他进来!朕倒要听听他究竟还有什么好说的!” 很快,门外走进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 只见此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子也微微有些佝偻了,却仍一身肃杀之气不减分毫,俨然就是个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煞神。 赫然正是武安侯府的定海神针——老武安侯。 “微臣参见皇上。” 也不知究竟是身体过于虚弱还是活活被气的,周景帝只连连喘着粗气,将方才那份证据“哗啦”一下尽数甩在老武安侯的脸上。 “你自己仔细看看,这就是你儿子干的好事!” 老武安侯却并未拿起来细看,淡然自若道:“此事另有隐情,还请皇上屏退左右容微臣细细道来。” “为何要屏退左右?”便有大臣忍不住出声质问,“此事非同小可,势必要给满朝文武及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我等自然也有权知晓真相。” 老武安侯也未曾看他,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仍旧看着面前的帝王,淡淡道:“其中牵扯到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还请皇上屏退左右。” 周景帝气得直发颤的身子猛地就僵住了,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冷冷地盯着老武安侯瞧了半晌,最终还是咬牙遣散众人。 “皇上?”众大臣不解,纷纷抗议。 奈何周景帝的态度却异常坚决,“都退下!” 无法,众人只好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和不满乖乖退下,倒是有那个别精明之人已然琢磨出了一点门道。 只叹:“武安侯府到底是不同的,且瞧着罢,指定没事儿。” 丝毫不出所料。 也不知老武安侯究竟私下与周景帝说了些什么,总之在严防死守的景福殿内密谈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武安侯成功被他老子领了出来。 身上五花大绑的绳子早就没了,整个人除了衣衫稍显凌乱一些也并未见有任何不妥,未曾缺胳膊少腿儿,甚至就连爵位、官职都未曾受到任何影响,只不过罚奉三年罢了。 罚奉三年。 闹出这样大的事儿,到头来竟只罚奉三年! 连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都谈不上,根本就丝毫无关痛痒。 大臣们纷纷上奏表示愤怒质疑,但周景帝却对个中缘由绝口不提,问也只有一句“另有内情”敷衍了事。 再问得急了,他便拿出帝王的威严来强势镇压,叫人万般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砰。 单若泱忍不住抄起手边的砚台扔了出去,从齿间恨恨挤出三个字,“周景帝!”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不偏不倚全都正中猜测! 除了定国公一案,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命的大事是能够叫一国之君如此忌惮的。 这个垃圾狗男人,口口声声多爱璟贵妃,可算算时间,当初定国公府一族覆灭之时恰恰正是璟贵妃才生完孩子没多久。 合着闹了半天,人家前脚才刚给他生下一个女儿,他搁后边儿立马就将人家的母族抄了个精光? 也难怪璟贵妃甚至连才那点大的女儿都顾不上就毅然决然奔赴了黄泉路,搁谁身上谁也承受不住这种打击。 这种垃圾狗男人也配说爱?什么时候“爱”竟如此廉价了? 更何况定国公为大周朝的建立流了多少血?又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 便是将太/祖从皇陵里刨出来问问,他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没有定国公的存在又究竟还能否有他的大周朝! 这个周景帝,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等无情无义之徒! 知晓她心中的愤怒,萧南妤便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面色冷凝道:“我虽未曾见过定国公,自幼却未曾少听我爹提起过,每每提起无不是赞不绝口肃然起敬,更多惋惜痛心之哀叹。” “这样一个顶天立地忠君爱国的大将军,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万不该落此下场。” “那位……实在不配坐在这个位子上。” 帝王的心狠冷酷应当是建立在明辨是非的基础上,而非见着个人就觉得人家功高震主,要杀之而后快。 非但薄情寡义、心下狭隘至极,且还胆小如鼠毫无帝王之风。 “公主切勿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路还长着呢,当心一着不慎。” “你放心。”单若泱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情绪,冷笑道:“有朝一日本宫定要亲自送他下去赔罪!” 萧南妤暗暗松了口气,抽出一本折子,“既是如此那咱们就继续吧。” 直到掌灯时分,门外的风铃突然出声打断了二人。 “公主,路嬷嬷招了。” 萧南妤顿时就笑了,“瞧瞧,这不就快得很。” 单若泱对此不置可否,起身伸了个懒腰松松筋骨,“走罢,随我一同去瞧瞧。” “公主不怕了?既是严刑拷打,指定少不了皮开肉绽的,没准儿眼下已是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公主可别被吓哭啊。”那一抹关心却藏在了这戏谑之下。 “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也就是嘴上能跟本宫逞逞能,还不定谁被吓哭呢。”单若泱嗤笑着白了她一眼,转而正色道:“走罢,见识见识也好,总归是要适应的。” 公主府内并未特意设立什么牢房,不过只是临时找了间偏僻的屋子用罢了,刑具什么的更是不知打哪儿来的。 单若泱没过问,原还以为顶多也不过只是些皮鞭啊烙铁之类的东西,却哪想一踏进屋子就被那琳琅满目的刑具给吓了一跳。 小小一间房里,墙上、地上都是凌乱的刑具,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大多见都未曾见过,就更叫不出名儿来了,不过仅看着就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可怖席卷全身。 敏锐的观察力更让她无法忽视,其中不少刑具上已经被殷红的血色浸染了,甚至在滴答滴答往地上滴血。 原本干净华贵的地板上此刻却脏污不堪,飞溅的血迹令人头皮发麻,打从进门开始就疯狂往鼻子里钻的血腥味更浓郁到令人作呕。 仅不过如此,单若泱的脸就已经变成了惨白一片,腹内仿若翻江倒海般难受至极,只能死死咬紧了牙关,以防不慎当场吐了出来。 就在这间屋子最里面的角落,一个人影正蜷缩成一团。 破破烂烂的衣裳几乎已经不足以蔽体,不难看出里面皮开肉绽的惨状,还有一些似乎是新鲜的伤口,正不断流出粘稠的血液。 许是听见了动静,瞧着已然没了大半条命的人艰难地抬起头来,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双眼里迸发出来的光芒竟是如此强烈。 “公主!”路嬷嬷拼了命地朝她爬过来,似是意图抱住她的双腿,却不想还未等近身便被一旁的太监猛地飞出去一脚。 “放肆!” “公主!”路嬷嬷吃痛忍不住又蜷缩了身子,却还是死死盯着她,哭道:“奴婢知道错了,求公主看在奴婢伺候您二十年的份儿上饶奴婢一命吧!” 单若泱冷眼看着她,不曾搭理,只对着旁边的太监说道:“将供词拿来给本宫看看。” 小太监立即将之双手奉上,“奴才再三审问过了,这里便已是全部。” 三张纸的供词,密密麻麻全是字。 大致一眼扫过去,单若泱就不禁冷笑起来,“李贵妃?” 路嬷嬷哭道:“是,都是武安侯府抓了奴婢的家人要挟,奴婢万不得已才会那般苛待羞辱公主,奴婢不是自愿的啊!” 单若泱不予理会,神情依旧淡漠。 然而等看到最后一页时,脸色却忽的冷了下来。 “当年陷害定国公的那几封信是你父亲放进书房的?还有本宫的母妃……竟不是自尽而亡?” “不,不是的……没有,奴婢不知道……”路嬷嬷只一叠声的否定,却是磕磕巴巴好半晌也未能解释出个所以然来,神情更是慌乱至极,压根儿就不敢正眼瞧人。 “不是?没有?不知道?”单若泱怒极反笑,“你方才还说是武安侯府抓住了你的家人威胁你,那你倒是说说看,当年的定国公府连一只会喘气的狗都死得透透的,缘何你们一家却到了武安侯府手里?” “这是你亲自画押的供词,你还想狡辩不成!” 自知难以辩驳,极度的惊慌之中路嬷嬷只得绞尽脑汁求生,忽而眼睛一亮,大喊道:“奴婢可以出面指认李贵妃和武安侯府,只求公主饶奴婢一命!” “饶你一命?本宫今日若是饶了你这条狗命,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定国公全族?又如何对不起本宫那无辜被害的母妃?” “你放心,不用等很久,李贵妃和武安侯府那一群人以及你心心念念的至亲,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会下去陪你。” “来人,将这个狼心狗肺的叛徒吊死在这房梁之上!” 单若泱目光灼灼死死盯着满脸仓惶灰败的路嬷嬷,一字一句恨恨道:“本宫要亲眼看着你百般痛苦挣扎而死,一如当年你对本宫的母妃所做那般!” 43 第四十三章 三合一 此前单若泱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自己会亲自下令将一个人折磨到面目全非,而后再将其杀死。 亲眼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的面前终结,那种冲击无疑是极其巨大的。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被活生生吊死的人。 挣扎、失禁、眼珠暴起充血……甚至她从来都不知道, 一个人的舌头竟可以伸出来这样长。 她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唇齿之间门都弥漫着一股腥甜的味道, 无数次想要拔腿落荒而逃。 但最终她还是脚下生根一般,硬生生扎在了原地,强行逼迫自己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切, 甚至由始至终都未曾眨一下眼。 她怕这一眨,便再也没有勇气睁开了。 “回公主, 已经没气儿了。” 许久, 她听到太监这样回复。 这才缓缓将视线下移,看着已经被放在地上、睁大了双眼死不瞑目的路嬷嬷, 红唇轻启, 冷漠道:“扔去乱葬岗。这辈子作恶这样多,临到头好叫那些饥肠辘辘的野狗野狼饱餐一顿苟活一阵, 勉强也算是给她自己积点德了。” 那太监闻言却毫不见异样, 反倒笑着奉承道:“公主真真是菩萨心肠。” “……”若非知晓他没那胆子, 单若泱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讽刺自己了。 再一看屋内其他几个太监, 那神情却也都大差不差,竟丝毫不觉她这样令人死无全尸的行为有何不妥,全然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单若泱沉默了。 第一次无比清晰直观地意识到, 这个世界当真是不同的。 踏出这间门变得阴森可怖的房子,外面月色很美,空气中都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清甜香气。 二人面面相觑,将对方那一脸惨白似纸的模样尽收眼底。 “得,看来咱们是谁也别笑谁了。”单若泱故作轻松地翘了翘嘴角。 萧南妤轻哼一声, 咕哝道:“我要回去歇着了,今日的晚饭省了。” 别说吃不下晚饭了,才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单若泱就忍不住吐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吐得胃里再没什么东西能吐出来了,都还在止不住的犯恶心。 白惨惨的脸色更是没眼看。 风铃心疼得不行,一面麻利地端来茶水漱口,一面不禁嗔怪道:“公主何必亲自看这一趟呢?有什么只管吩咐下去就是了。” “不逼自己一把,本宫怕是这辈子都不能认清现实。” 单若泱不由苦笑,“他们说的没有错,这种情况之下本宫若还狠不下心来只一味稀里糊涂心慈手软,莫说成什么事儿了,早晚将自己连带所有人都带进沟里去……还折腾什么啊,不如早早回家卖红薯。” “卖红薯?”风铃一脸疑惑,“红薯是个什么东西?” 单若泱愣了一下,随即将这条信息暗暗记在心里。 “随口一说罢了。本宫怕是将胆汁给吐出来了,嘴里还是苦得很,去拿一碟子蜜饯过来罢。” 这么一说,风铃果真就再顾不上什么了,赶忙放下杯子就出了门去。 含了两颗蜜饯勉强压下那一嘴的苦味儿后,单若泱草草沐浴梳洗一番便彻底瘫在了床上。 等林如海回来时就看见她眉头紧锁满脸苍白,睡得极其不安稳的模样,一时心生担忧。 “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叫太医来瞧过不曾?”走到门外,他便抓着风铃一连串追问。 风铃想了想,只含糊回复说是因为亲自处置了路嬷嬷,关于供词那一部分她却不曾说出具体。 知晓不是病了,林如海也就稍稍安心下来,又问:“公主可是不曾用晚饭?” “不曾,狠狠吐了一场,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压根儿没胃口。” “竟这样严重?叫厨房熬一碗清粥罢,再备几样清爽的小菜,要素净些,别见荤了……再弄些安神汤备着,至少这几日内都别忽略了。” 嘱咐完一切自己能够想到的,林如海便去隔壁房里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这才又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门内。 谁想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呢,床上的人就睁开了双眼。 “可是我吵着公主了?”林如海有些懊恼。 单若泱摇了摇头,“本就睡不安稳。” “公主不必将自己逼得如此狠,慢慢来。”林如海叹了口气,建议道:“若公主实在心中难安,不如我陪公主去寺庙上柱香?” “我有什么好不安的?还犯得着去寺庙?”单若泱冷笑起来,“就凭她做的那些事,她根本就是死有余辜,本宫杀了她只会觉得痛快,何来于心不安?” 呕吐也好睡不安稳也罢,不过都只是因为那从未见过的血腥场景罢了,从来就不是因为杀了路嬷嬷而感到什么痛苦不安。 真要说痛苦……大抵也就是她心里头很清楚,今日她杀掉的不仅仅只是一个路嬷嬷,还有曾经的自己。 林如海也知晓,这是她必须经历的一个蜕变过程,实在也无法多劝什么,只得尽所能给予她支持和照顾罢了。 “公主饿了不曾?厨房里温着清粥,公主稍稍垫垫肚子?” “也好,叫端上来罢。” 刚好林如海也还未曾吃过,索性便与她一道儿吃了些清粥小菜。 一碗熬得很是粘稠软糯的粥下肚,空荡荡的胃里瞬间门就舒服了许多。 单若泱放下碗筷满足地摸了摸肚子,不禁喟叹一声,忽而轻声说道:“明日悄悄传点流言出去……” 朝堂之上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傻子,眼下武安侯吃空饷一事必然会引起诸多揣测,私下里打发人带带节奏,便不难与定国公一案联系上。 大臣们纵然不能真正做出点什么,甚至都不可能拿到明面上来议论,但只要将这份怀疑深深烙在心底就够了。 一旦心里头对这个帝王已经产生了质疑,自然而然就会逐渐失去敬畏之心,这对于一个掌权者来说是致命的。 而周景帝自个儿又做贼心虚,只怕也难免愈加疑心不安,还不定能干出点什么荒唐事儿呢,再想要如何君臣和睦上下齐心就难了。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民间门百姓。 常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 这些年周景帝的日渐昏聩早已在百姓们的心里埋下了许多不满的种子,若再叫他们知晓定国公一案的真相……那可就热闹了。 一个连打江山的最大功臣都容不下的帝王。 一个为了掩在自己的罪行还胆敢恬不知耻陷害他人、滥杀无辜趁机排除异己并企图以此来糊弄全天下的帝王。 这哪里还值得旁人尊敬拥护? 说他是个昏君都还尚且算是夸奖他了,根本就是一个无耻小人。 单若泱并不打算叫那个狗皇帝死得太痛快。 她要从方方面面打击他的威信、名声和尊严,她要叫他声名狼藉、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撵下台,她要叫他受世人唾弃遗臭万年。 流言的传播速度是极其迅速的,甚至都无需自己太过费工夫刻意传播,便以一种令人惊悚的速度往四面八方辐射而去,就好似插上了翅膀一般。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文武百官之间门乃至坊间门百姓中就都已甚嚣尘上。 乍然听闻之初,大部分人都是万分震惊且不敢置信的,可正所谓“三人成虎”,原本没影儿的事都能传得有鼻子有眼,更何况这就是事实呢? 一旦产生了怀疑,只会越往里扒越觉惊悚,当诸多疑点一一排列摆在眼前,便也由不得人再心存侥幸了。 一时之间门,整个京城内大街小巷都是关于定国公一案的议论声,所过之处随便听那么一耳朵都是。 有那胆小的只敢私下说,却也有不少胆大的颇为义气者、或尤为敬重定国公的那些人,甚至忍不住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就骂了起来。 “当年若没有定国公又哪里还能有他的今日?他连定国公那样的忠臣都容不下,那心眼儿简直比针尖儿还小!” “就是就是,都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他这样还当……我呸!” “我听说当年有一回太/祖落进敌军的陷阱险些就要死了,最后关头还是定国公带人杀过去将人给救下来的。姑且不提定国公的战功如何,便只这一桩事来说,没有定国公就不会有他今日还真不是吹嘘的。” “哪里就只这一回啊?你当那会儿的朝廷当真是吃素的啊?人家虽然根子底下烂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力当真不是那一帮草台班子能比的。” “况且又何止是当时的朝廷?除了太/祖这一波起义军,其他大大小小还有好几个呢,相互之间门也没少干仗,艰难着呢,说是天天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都不叫吹牛。” “如今这个大周江山能打下来是真不容易,定国公的功劳有目共睹,到头来却落得个弹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实在是叫人唏嘘悲恸不已,当今圣上……” 看起来斯斯文文像是有点文化的中年男子不由红了眼眶连连摇头,后面的话虽不曾说完,但从那表情却不难看出他心底的排斥不赞同。 一众同伴也都陷入了沉默,气氛很是沉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浓浓的悲愤和不满。 就在这时,有个人突然冷笑一声,怒道:“你们不敢骂的我来骂,那就是个卑鄙无耻薄情寡义的死昏君!他根本就不配坐拥这大周江山!”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看起来还很是激进。 这话一出顿时吓坏了一众人,方才那个中年男人赶忙捂他的嘴劝道:“快别说了,叫官府听见你这是要祸害自己全家啊!” “就是就是,你都说那就是个……要叫他知道你背地里这样骂他,指定饶不了你。” 一片杂乱声中,也不知是谁又悄悄嘀咕了一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个人将他赶下去,我真是受不了这个昏君了。” 疯了,当真是疯了。 或许的确也是平日里积压的怨念太过深重,如今经这么一刺激,百姓们的情绪似乎也显得尤为激烈,叫人想假装看不见听不见都不成了。 就有那狗腿子屁颠颠儿地将此事上报给了周景帝,当时便引得龙颜震怒。 “放肆!简直胆大包天!朕要将他们全都砍了!”忽而又想起什么,忙问:“大臣们是何反应?他们也信了这鬼话?” “这……隐约是有一些议论,不过皇上放心,诸位大人与那些刁民还是不同的。” 周景帝哪里能真正放心呢,他现在慌得不得了,只觉屁股底下有针毡似的,忽的产生一种再坐不稳龙椅的危机感。 十分强烈,强烈到让他整个人都开始焦躁暴怒。 “究竟是哪个混账乱臣贼子传出去的?给朕查!朕要摘了他的脑袋!还有那些刁民……叫五城兵马司加强巡逻,但凡听见有谁胆敢议论此事通通给朕抓起来送进大牢!” “若有那胆敢咒骂朕者,直接砍了他的脑袋!” 这条命令前脚才出宫门,后脚该知道的便也都知道了。 当下,以丞相为首的一众文武大臣便匆匆赶往宫里劝谏。 丞相率先开口道:“古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倘若动用强权强行捂嘴百姓,甚至动辄砍杀……恕微臣直言,此非明君所为,实乃火上浇油之举,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不就是等同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昏君? 周景帝勃然大怒,“你大胆!” 然而下一瞬,在场的官员却有大半都毫不迟疑地附和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余下那一小部分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纷纷附和,“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种时候,便连周景帝的狗腿子都不敢冒头反驳。 如此一来却造成了一个错觉——丞相党羽之众多、势力之庞大竟如此令人心惊胆寒。 这样一个朝堂,还能有他这个皇帝什么事儿吗? 正是最敏感多疑之时,周景帝不禁越想越是手脚哆嗦,看向丞相的眼神中甚至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了一丝杀意。 “你……你们……” “请皇上收回成命!” 众人再次齐声奏请。 周景帝的脸色一片铁青,颤抖的手指向丞相,“你们如此上下一心,莫不是要逼宫?” “皇上?”众大臣“刷”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他,满脸愕然。 丞相仍低垂着头,听见他这话,眼神微微闪了闪,接着丝毫不退让,义正严词道:“文死谏武死战,此乃为人臣子之责任使命。微臣作为大周朝的丞相更当以身作则,今日便哪怕是叫皇上误会甚至对微臣心生隔阂,微臣仍坚持——请皇上收回成命!” “请皇上收回成命!”众大臣亦附议。 周景帝简直是要气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丞相只是“对事不对人”,但他心里却莫名就有种被故意针对挑衅的感觉。 他可还不曾忘记丞相那个坠崖身亡的宝贝女儿。 必定是记恨上他了。 一定是这样! 周景帝私心里实在是很想跟丞相对抗到底,好叫他知道知道帝王的尊严权势不容挑衅,可面对眼前乌泱泱一片无比执着的臣子,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令人尴尬的僵持中,门外的太监禀报道:“长公主求见。” “进。”周景帝暗暗缓了口气,看向进门的女儿,不禁冷哼一声,“怎么?莫非你也是急吼吼赶着进宫劝谏朕来了?” 单若泱瞟了眼跪了一地的大臣,一脸莫名,“劝谏什么?儿臣不过只是个公主罢了,有什么好轮得到儿臣来劝谏的?这不是瞎胡闹吗?儿臣不过是有些事儿要请示父皇。” 说着,稍稍侧身露出身后怀抱奏折的太监。 周景帝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再度看向面前的一众大臣,黑着脸说道:“你们赢了,朕这就收回成命!” 最后那四个字几乎就是从牙缝儿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聋子都能分辨出其中那股子咬牙切齿的意味。 “皇上英明!” “退下!” 众大臣纷纷起身告退,临出门那一刻,丞相有意无意撩了撩眼皮子,看了眼单若泱带过来的那些奏折。 单若泱有些不明其中深意,正暗暗寻思着呢,却突然听见周景帝在旁边发起了脾气。 “朕才是皇帝,他们竟敢联合起来帮着丞相反对朕!简直狗胆包天大逆不道!朕砍杀一些胆敢口出狂言的刁民哪里就做错了?敢骂朕昏君?说朕德不配位?根本就是一群满腹不臣之心的逆贼!” “身为朕的臣子非但不与朕同仇敌忾,反倒铆足了劲儿帮着那些逆贼……”话到此处,周景帝忽的一顿,看向一旁的丁有福,“你说他们是不是也信了那鬼话,也对朕产生了不臣之心?” 不等人回答,他又自问自答起来,“一定是如此!他们心里定然都觉得那些逆贼说得对骂得好,否则为何死活不肯叫朕堵了那些混账的嘴?必定是因为他们私心里就与其是一伙儿的!” 满脸的疑心都溢出来了,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息。 他怕了。 单若泱如是暗道,心满意足地悄然勾了勾嘴角。 叫太监将奏折置放于桌子上,随手拿起一本便要念,哪想却被周景帝直接出言阻拦。 “不必念了,拿过来朕亲自看看。” 单若泱的眼里闪过一抹深思和迟疑,动作却一点不显,果断就递了过去。 等那几本奏折都批阅完成之后,单若泱却突然开口说道:“父皇歇了这么久身子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吧?何时才能将这桩差事收回去啊?儿臣每日里烦恼得头发是大把的掉,真真是要撑不住了。” 闻言,周景帝从善如流道:“既是如此打从今日起你就歇着罢,朕也是时候该好好重掌朝政了。” 果然如此。 他太心虚了,百姓和大臣们的态度让他极度不安,只想迫不及待将一切都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丞相方才那一眼大抵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试探出结果,单若泱倒也没有丝毫迟疑,当即就喜笑颜开地走了,似乎真是无事一身轻。 一旦周景帝的身体转好,这一出也总是躲不过的。 不过她是一点儿也不担心。 这人本就是个贪图享乐的主儿,一躺几个月早就将骨头给躺懒了,眼下也不过就是突然之间门的危机感促使,真等里外一手抓起来,过不了几天他自己就要先叫苦了。 当然,她也不介意再从旁捣鼓捣鼓,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 批阅奏折这个累死人的活儿她可没想真交还回去。 想到这儿,她便脚下一顿,转了个方向。 “公主不出宫吗?”风铃好奇地问道。 单若泱微微一笑,“一直忙得脚不沾地的,竟好些日子不曾给母后请安了,今儿好不容易松快下来,本宫可得去给母后好好赔个不是。” 哪曾想,没走几步迎面便撞上一个人。 “三姐姐安。” 明明是个男子,却生得过分柔美,赫然正是六皇子单子润。 “原来是六弟啊。”单若泱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既不亲近也不过分疏离,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同父异母姐弟罢了。 “三姐姐这是才从景福殿出来?”说话间门,单子润的眼睛瞟向了她身后的那几个奴才,神色似乎略显讶异,“今日怎么不见三姐姐取了奏折?” 提起这茬,单若泱脸上的笑容就扩大了许多,“父皇的身子恢复良好,往后都不必本宫再整日里抓耳挠腮了。” “父皇已经养好了?那可真真是大喜。” “可不是,这段日子实在太叫人揪心了,不过……”单若泱微微一皱眉,难掩忧心忡忡道:“父皇到底也是有些岁数的人了,这回又这样狠狠亏了身子,往后势必得更加小心才行,可父皇那性子又委实叫人放心不下。” 重重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往后不必本宫再批那劳什子的奏折,本宫必然也不会再这般每日往宫里跑,离着远了便是再如何不放心也没法子,只得叫你们这些还在宫里住的弟弟妹妹多费些心思了。” 话到这儿,单若泱的神情略微显出来些许尴尬不自然,左右瞧了瞧,又干咳两声以作掩饰似的,轻声说道:“这段时日清心静养的效果足以见得太医当初并未危言耸听,你们平日里稍稍劝着些,千万别叫父皇再由着性子胡来了。” 一句“清心静养”透出些许深意。 都是周景帝亲生的,哪个还能不知他那德行? 既贪杯且好色。 单子润了然地点点头,“三姐姐放心,弟弟明白了,只是……父皇向来威严,旁人说的话未必能叫他放在心上……” 姐弟二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无奈愁容。 “嗐,咱们做儿女的便只尽心罢。”单若泱苦笑着叹息。 又站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几句话,单子润便主动提出来告辞。 “走罢,咱们回府。” “公主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单若泱嘴角一弯,嘴上却可惜道:“本宫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做,只好等下一回再去看看母后了。” 都有工具人自个儿上赶着送上门来了,还去请什么安啊,她可不想听皇后比比叨叫帮扶单子玦什么的,更加不想跟单子玦碰面。 六弟真是个大好人。 “六皇子竟也有这样的心思呢?”萧南妤一脸惊讶,“他的生母只是一个舞姬罢了,除非……他才能有机会。” 除非什么?除非其他几个皇子都彻底完犊子了,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一个贱籍舞姬生出来的儿子当皇帝。 不过嘛,“野心这东西也是不由人,在旁人看来咱们不也纯属痴心妄想吗。” “这倒也是,都是皇上亲生的,谁不想搏一搏呢。”稍顿片刻,萧南妤忍不住笑道:“如今皇上急了,皇子们也都急了,朝堂上可要热闹了。” 言下之意,浑水摸鱼的时候到了。 “做皇子的有心想要发展壮大自身,势必就不能叫皇上康复起来,否则时时盯着他们跟防贼似的,任凭再大的本事也无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太多小动作。” “公主今日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很是得当,我都看不出来公主还需要我做什么了。”语气颇为怨念,满满都是自觉毫无用武之地的郁闷。 单若泱白了她一眼。 有脑子会用计谋可不代表有能力摆弄得过来朝堂政事,反之,一个能在朝堂政事上如鱼得水的人必然不会缺少这点计谋。 这人,摆明是在等她夸夸呢,她才懒得搭理。 想了想,转而道:“也不知六弟那边动作快不快,我还不定能歇几天的功夫呢,趁着今儿天气还不错,不如咱们去郊外溜达溜达?先前还答应玉儿说等天气暖和起来便教她骑马呢。” 打马球是京城里这些权贵子女们很喜欢的一项游戏,大多数人无论男女都是会骑马的,萧南妤自然也不例外。 乍一说起来她还难免有些心痒痒,不过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素日里虽不大爱出门,可见过我的人却也不算少,还是算了,省得发生什么不可控的意外。” 单若泱愣了一下,正色道:“委屈你这般躲躲藏藏的,你放心,不会太久,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草原上跑个痛快。” 做主子的一声令下,底下的奴才便快速忙活起来。 等单若泱和林黛玉换完衣服再出来,一切就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她们出发了。 一路上林黛玉都显得很是兴奋,一直在追问各种关于骑马的问题,叽叽喳喳的跟小鸟儿似的,活泼极了。 单若泱被她缠磨得是既头疼又好笑,忍不住连连催促驾车的小太监快一些,“这会儿说得再多都是纸上谈兵,等到时候你亲自感受过就知晓了。” 话落,突然略感惊奇道:“先前一直忙着未曾仔细注意过,这会儿冷不丁一瞧,本宫怎么觉得你的脸色仿佛好了许多,也不似过去那般苍白了,竟还透出一丝红润。” “莫不是你父亲找来太医开了什么方子?” “太医给我弄了些药膳吃,又叫我每日稍稍走动一会儿,其他便也没什么了。”林黛玉忍不住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好奇道:“当真好了些?我每日自个儿照镜子也未曾发觉什么不同,不过身子愈发轻便了倒是确有其事。” 单若泱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很肯定地点点头,“脸色着实好看多了,可见太医的这个法子还是很管用的,再这样下去估计不出几年你就能与常人无异了。” 林黛玉登时心下一喜,笑弯了眼。 歪头看了看单若泱,忽然毫无预兆地扑进了她的怀里,小脑袋亲昵地蹭蹭,跟那小奶猫撒娇似的,软乎乎的别提多可人疼了。 她觉得,太医的法子还是其次,最重要的应当是生活变得顺心了。 在公主府的日子较之在贾家时实在好得太多太多,府里上下没有哪一个敢拿着她说三道四传闲话的,待她既尊重又喜爱。 每天的时间门虽被各种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可却叫她打心底觉得满足愉悦,还有宝姐姐时不时来跟她说说笑笑……可以说既没有忧思忧虑的环境,也没有那个时间门,再想心情郁结都难。 眼下天气已然渐渐暖和起来,似也不过就是一夜之间门,地上便冒出了片片绿意,掺杂着不少知名的、不知名的花儿摇曳生姿。 在屋子里头憋了一整个寒冬的年轻人都迫不及待出来放风了,约上三五个好友,或泛舟湖上、或踏青野餐,聚在一处说说笑笑好不欢快。 一行人抵达郊外时,偌大的草地上已经有不少人在了,男女皆有,却泾渭分明互不干扰,仿佛中间门有一条无形的三八线给隔开了,瞧着莫名好笑。 “要不要坐下歇会儿?”单若泱还是有些担心小姑娘娇弱的身体。 哪想她却早就迫不及待,哪里还肯耽误,当即就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巴巴盯着她瞅。 “行吧,满足你。”单若泱无奈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叫人将马牵了过来。 这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一匹马儿,通身黑得发亮不见一根杂毛,很是威风帅气。 林黛玉很眼馋,但真正走到跟前面对它时却还是难免有些害怕。 瞧瞧那一身精壮的腱子肉,这一蹄子下来她怕是能飞出去老远。 全然不知思维跳跃的小姑娘满脑子在想什么的单若泱伸手拍了拍马儿的脖子,高大威风的马儿却很是通人性,立时便屈膝跪趴在地上。 “上去罢。” 林黛玉暗暗握拳给自己打了打气,终于是一咬牙,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骑了上去。 下一瞬,马儿便“蹭”的一下站立起来,吓得小姑娘花容失色险些当场惊叫出声。 “真是个老鼠胆子,又菜又爱玩。”单若泱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与此同时一个翻身便稳稳落在了马背上。 干脆利落,英姿飒爽。 小姑娘撇撇嘴,有心想要反唇相讥都找不出话来,只得一脸郁闷地哼哼两声。 单若泱手握缰绳,将小姑娘圈在怀里,控制着马儿开始在草地上慢慢溜达。 对此,林黛玉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又有些失望,忍不住小声央求,“能不能叫它小小地跑起来?” “还没学会走路就想跑了?快别做梦了,头一回上马你就老老实实慢慢溜达着罢,先习惯习惯再考虑跑起来的问题。” “好吧……”委屈巴巴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见她一脸惊讶道:“公主快看,那是不是贾宝玉?” 就在左前方不远处,几个少年人正围坐在草地上吃酒畅谈,其中身量最小打扮却最华贵的那个不是贾宝玉又还能是谁? 与此同时,贾宝玉也正巧回过头来看见了她们。 单若泱忍不住暗道一声“晦气”,却哪想贾宝玉看见她们不过愣了一下,便微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而后就转过头去又加入了友人们的闲聊。 从头到尾的表现都平静淡然极了,与先前那个老远看见林妹妹就要飞扑上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好怪异,她竟然从贾宝玉的身上看见了“恪守礼仪”四个大字? 单若泱觉得莫名惊悚。 “这……他当真是宝玉?”显然,林黛玉也吓得不轻。 经过那几个少年人旁边时,恰好听见贾宝玉支支吾吾说道:“柳兄曾说此生非绝色不娶,眼下我倒是认得这样一个人物,不知柳兄是否有意?” 等了半晌,忽而听见旁边那人小声问道:“可有那般绝色?”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是单若泱的背影。 贾宝玉登时脸色一变,轻斥一声,“柳兄可不能胡言乱语,那位是护国长公主。”顿了顿,愈发压低了声音说道:“长公主这样的人物自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上哪儿还能找第二个去。” 柳湘莲只得遗憾地收回目光,对于贾宝玉口中所说那位所谓的绝色美人儿亦显得兴致缺缺。 对此,贾宝玉却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抿嘴不再多提。 林黛玉的兴致很高涨,但单若泱却不敢叫她太过由着性子。 老实说,骑马其实并不很舒服,尤其对于初学者来说。 “慢慢来,一口吃不出个大胖子。总归咱们家也有马场,得空了在家也能溜达两圈。” “那好吧。” 意犹未尽地下了马,两人便找了块空地叫奴才铺上垫子,又拿出瓜果茶水来,就这样席地而坐,静静感受初春的勃勃生机。 正所谓——人生政自无闲暇,忙里偷闲得几回。② 直到黄昏时分,两人才恋恋不舍地打道回府。 林黛玉不禁问道:“下回还来吗?” “下回……却不知究竟是哪回了。”单若泱很无奈,“怕也不出几日,本宫便又要忙起来了。” 事情的发展俨然与她的预判并未有多少出入。 才刚刚“复出”的第一天,周景帝便很是勤快地起了个大早,端端正正坐在了金銮殿之上。 然而荒唐至极的却是,他竟在大臣奏请政事之时愉快地睡着了,一如当初单若泱给他念奏折时那般。 每每想起当时那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呼噜,大臣们的脸色可就别提多精彩了,实在是一言难尽。 这还不算什么,更叫周景帝颇感头疼的是,清闲这么久之后他已经极其不适应再整天长时间门坐着批阅奏折了。 甚至只要看见那堆积如山仿佛怎么也批不完的奏折,他就顿感一阵力不从心。 才不过短短两三天的功夫,他就已经开始疯狂怀念起先前的舒坦日子来,再看手里的朱笔……简直恨不得远远地扔了出去。 前后拢共才不足半个月,单若泱就再次接到了来自景福殿的召唤。 “将奏折拿回去,往后还似先前那般。”周景帝指着那一堆令人头皮发麻的奏折,颇有些急不可耐地张嘴就撵人。 出了景福殿没走多远,便又一次“巧遇”了单子润。 一看见她身后跟着的那一堆奏折,他的脸上便流露出些许欲言又止的无奈之色来,“父皇他……” “父皇究竟又怎么了?”单若泱一脸茫然不解地问道:“怎么好端端的又要将这事儿扔给本宫?莫不是父皇的身子又出了什么问题?” “父皇的身子暂且也还好,只是……”单子润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道:“前几日也不知父皇是打哪儿又得了好几个美人儿,听说都是那……扬州瘦马。” “什么!” 以为她是不懂何为扬州瘦马,单子润便稍稍解释了一下,接着说道:“父皇对那几个美人儿十分宠爱,日日都叫她们前往景福殿伴驾,谁劝都不听。” “难怪冷不丁又堆积了这么多奏折,父皇实在是……”单若泱一脸震惊又气恼的表情,憋了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实在是不知叫人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一出手就弄来好几个顶级的扬州瘦马,倒是她小看了这个六弟。 这是想直接将他老子往死路上玩儿呢? 也不怕哪天一睁眼就听见他老子死在了女人肚皮上的消息。 44 第四十四章 三合一 古代的一些医书中常用“马”来代指女子, 《说文马部》中说“马也,女阴也,象形”。 于是后来便有了白居易的“莫养瘦马驹, 莫教小/妓/女”,自此“养瘦马”便成为了某个行当的委婉代称。 所谓瘦马,说直白点其实也就是妓/女罢了。 当然了,瘦马是妓/女,却并非所有的妓/女都能称之为瘦马, 其中差距大着呢。 妓/女大概只要不是外在条件特别差的都能做,毕竟也还有个三六九等之分, 但瘦马却不同。 养瘦马对于外貌的要求是极高的。 一头秀发要乌黑亮丽如同最上等的绸缎,五官要精致姣好面若桃花,皮肤要雪白细腻如凝脂, 身段要婀娜多姿弱柳扶风……条件不可谓不严苛。 而这还仅仅只是最基础的条件罢了。 要想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瘦马, 还得精通琴棋书画、萧管笛弦、茶道烹饪……熟读诗词歌赋是必须的,有本事能够作上两首诗就更好了。 除此以外, 既是作为妓/女,那最基本的一些“技能”自然是重中之重, 这也是考核标准之一。 一堆精挑细选买回来的小女孩儿,养个几年甚至十几年, 最终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瘦马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这等极致的标准之下,瘦马在很多人心里便也成为了某种“奢侈品”,其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其中又尤以扬州最闻名, 盖因那块盐商最多, 真真就是个纸醉金迷之地。 所以呢,话说回来,以单子润的本事是如何短时间内弄到好几个所谓顶级扬州瘦马的? 一个贱籍舞姬所生之子, 背后没有母族的人脉关系,手里也没有银钱可供挥霍,他上哪儿去弄?又是从什么渠道将人送进宫的? 看来这人也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状况啊。 单若泱默默将这个疑点记在心里,不动声色地与其寒暄几句过后便匆匆离去。 “主子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倒是叫她平白占了个便宜去,如今这位长公主可是愈发威风了。” 单子润收回了注视她背影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讥嘲,“不过是个公主罢了,再威风能威风到哪儿去?这份便宜宁可叫她捡了去才最好,毕竟爷可不想辛苦一遭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明明是自己努力换来的好处,结果却只能“心甘情愿”让旁人去捡便宜,这滋味儿…… 显然,他的心腹小太监也与他是一样的想法,脸上的表情别提多不甘了。 “就没见过防儿子防到这个份儿上的。” 单子润给了他一记警告的眼神,可那阴沉沉的神情无疑却也彰显出了他内心郁郁不得志的憋屈愤怒。 做皇帝老子的年纪大了想要防着儿子夺权是再正常不过,历史上的例子数不胜数,可能做到周景帝这个地步的却还真是世间罕见。 他防儿子能防到什么程度呢? 就拿先前地位最高最受宠的单子鸿来说,刚成年那会儿他就在兵部挂了个闲职,用周景帝的话来说,小年轻初入朝堂不懂的多呢,先跟着兵部尚书等人多学学。 可一转眼都好几年过去了,单子鸿在兵部唯一的工作仍旧只有“学习”,除此之外任何屁大点事儿都不准过问不准沾手。 连背靠李贵妃和武安侯府的三皇子都这样了,其他剩下的几个也就更别提了。 在户部的四皇子、在工部的七皇子、以及被扔在刑部那鬼地方的六皇子……无一例外皆是这样的待遇,整天出去四处闲逛溜鸟儿斗鸡玩儿蛐蛐都没事,可但凡敢多过问一丁点儿公事,周景帝就要开始发火训斥了。 摆明就是一副恨不得将所有儿子都养废的架势。 “还真当自个儿能长生不死永掌江山呢?”单子润自言自语冷笑连连,不无讽刺道:“所幸他这也算是一视同仁吧?” 如此一来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倒不是那么太过重要了,反正甭管是谁生的、背后又靠着谁,有那位盯着谁也甭想轻易折腾出花儿来,甚至反而出身更好的皇子身上的危机才更大。 像他这种谁都看不起的舞姬之子,竟还落了个夹缝苟且。 单子润暗暗将几个兄弟扒拉一遍,如是勉强安慰自己,忽而想起来,“那个老七不是跟这位长公主关系好得很?他竟也不曾走这层关系想法子运作去吏部?” 一句话便足以概括六部的状况——吏部贵、户部富、礼部穷、兵部武、刑部严、工部贱。② 主管土木工程、农事水利、开矿冶炼这些东西的工部既苦哈哈又没多大用处,至少对于别有用心的皇子们来说绝对是个无用的存在,在里头简直就是彻彻底底荒废度日。 与之对比鲜明的自然是吏部,头等重要金贵,是个人挤破了头都想进去。 更何况单若泱的驸马还是吏部尚书,只要单子玦能想法子进去了,有那位姐夫的帮衬掩护还愁没机会偷摸发展? “大抵是怕招来猜忌吧?”小太监迟疑道。 倒也是,他们家这位父皇对这方面那是尤为敏感多疑,动了这个心思就要有被拍下去的觉悟。 单子润随意点点头,忍不住疑心道:“爷就是觉着老七和这位长公主的关系仿佛是远了不少……” 却不知他疑心的两个主角这会儿正对峙着呢。 “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虽是问句,却是俨然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 单若泱不禁蹙眉,但见他面色不对,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往旁边走了几步。 她也想听听看,这人又琢磨起什么了。 却哪想单子玦张嘴一句话就将她给问懵了,“姐姐可是偷偷给丞相府上报信儿了?” 自打被拒之后,他便也只好自己私下里找机会去“偶遇”丞相家的孙女,却哪想那姑娘许久也不踏出大门一步。 什么红白喜事、这家赏花宴那家马球赛的但凡能拒都给拒了,偶尔实在不好拒绝的,难得被他抓住机会“偶遇”上,却也不过都只远远儿的行个礼就拔腿颠儿了。 单子玦很想安慰自己说那不过是小姑娘家胆怯害羞罢了,可人家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却又叫他实在无法自欺欺人。 他自认是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又向来以温柔笑脸示人,便哪怕不说一个照面将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却也不至于叫人视如蛇蝎恐惧至此吧? 心里起了疑,他便找机会强行将那姑娘留下试探了几句,结果那小姑娘竟是当场给吓哭了不说,眼神里都尽是难以掩饰彻底的排斥厌恶。 甚至包括她身边的丫头,一听他的名号也都仿佛见了鬼似的。 可明明他们之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这一下大抵也就能确定个七八分了——丞相府的人定然早已知晓了他的打算! 除此以外他实在是找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理由,能叫丞相府的姑娘丫头们都对他这样避如蛇蝎。 “这件事除了我和母后便只有姐姐知晓,姐姐不想解释解释吗?”单子玦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她,眨也不眨一下,恨不得将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都看个清楚明白。 然而单若泱却也并未多做狡辩,很是痛快地点头承认了,“的确是我提醒的。” 纵然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可真正到了这一刻,单子玦的心却还是猛地一下子就落了下去,仿佛坠入了一个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密密麻麻钻心蚀骨的疼。 “为什么?”单子玦咬牙切齿地问道,看着她的眼神中满是阴郁不解的痛色,“姐姐要疏远我我尚且勉强理解,可姐姐为何要背叛我?” “背叛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单若泱一脸震惊地与其对视,“我这样做不过只是因为看不惯你这种手段,不忍心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莫名其妙被算计了一生,更何况我也是为了你好啊。” “我知晓你心中所想,可这样的手段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叫人知晓了就是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再者说丞相是什么人啊?” “人家可是在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心性手段都绝非常人能够想象,你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算计他,当真是不怕他反手将你给废了?仔细偷鸡不成蚀把米!” “再退一万步来说,便哪怕是你侥幸成功算计到了人家小姑娘又如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敢叫丞相知晓了试试?还真以为你能用一个孙女绑死人家?” “你扪心自问,倘若换作是你,你能心甘情愿咽的下这口气,叫对方得意去吗?” 自是不能。 但凡有点真本事的,谁还没点骄傲了?你敢拿下作手段算计我,就要做好被报复的准备,捏着鼻子认栽是不可能的。 “先前你对人家女儿动了心思我没反对,也正是这个道理。当时你好歹是打算想走父皇的路子正儿八经求赐婚,便哪怕是人家知晓你动机不纯,却胜在光明正大,可如今这般又是什么?未免太过下作。” 单子玦有些迟疑,“那你为何不劝我,反而要私下里偷偷去报信儿?” “劝你?我劝得动吗?”单若泱不禁流露出满眼失望,“你与我说这个打算时我可曾劝过?可曾说过这个法子不行?否则我为何要拒绝帮助你?可你是如何说的?你张口闭口都是母后叫你如何如何。” 单子玦顿时哑然。 单若泱却是摇了摇头,失望之色愈发浓重,隐约还有一丝伤心的神色,“自从你与母后走到一处后便愈发变了模样,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弟弟有朝一日会对一个小姑娘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姐姐……” “你不必多言,我知晓你又要说都是母后的主意,你别无选择。”叹了口气,单若泱神色复杂地说道:“我不想去追究这话的虚实,姑且就当是吧。” “别的话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希望你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别什么都由着母后的意思胡来,她……并不会真正为你考虑,只会想方设法找寻捷径,委实太过急功近利了些。” “若连你自己都掌握不好这个分寸,还能有什么将来可言?言以至此,多说无益。” 没走两步,她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并未回头,只背对着他轻叹一声,“无论如何你终究是我最亲近的弟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我真的不希望你走错了路子,变成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关于丞相孙女这件事你也不必担心什么,只要你不再用什么手段纠缠算计,丞相便只当不知,不会报复你的。” 单子玦并未出言阻拦,只站在原地目送着她远远离去,神情复杂至极。 知晓姐姐并非是背叛了他,他自然是高兴的,可姐姐这番话表现出来的意思却叫他忧心忡忡。 她不喜欢搞那些下作不入流的小动作,不希望他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恶人。 这可能吗? 夺嫡之争本就是残酷的血腥的,怎么也避不开一些阴谋算计。 自古以来又有几个取得最终胜利的人是那纯白无瑕的正人君子? 他疯了般想爬到最高处,只有到那时他才能夺回他唯一拥有的那件宝物。 为此使出点下作的手段又算什么?他甚至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单子玦的决心异常坚定,但想起方才姐姐那失望陌生的眼神,却还是止不住一阵阵的心悸发慌。 远处,直到再也感觉不到那道执着的视线,单若泱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手心里都潮湿了。 现在还远不是能撕破脸的时候,否则那个偏执到有些不正常的弟弟还不知能干出点什么疯事。 他应当是能够相信她的吧? 没有谁会愿意轻易将自己重视亲近的人往不好的方向去想,但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都好。 这就是人心。 …… 硕大的池子内,不着寸缕的周景帝用一块薄纱蒙住了双眼,正站立在水中伸手四处寻摸着什么,嘴角几乎都要咧到太阳穴去了,不断嘿嘿笑着呼唤“美人儿”。 因着常年贪杯好色亏了身子,又总爱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物,如今的他是愈发身材消瘦了许多,身上并无多少肉,以至于本就年迈松垮的皮肤也愈发没了支撑,坠得很厉害,着实不忍直视。 这样一副皮囊再配上他那笑容,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猥琐气质叫人根本不敢相信这竟是一国之君,全然就是个荒/淫无道之徒。 而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六个大美人儿围成一圈嬉笑打闹着,不时出声娇滴滴喊一声“皇上”,而后又在他即将伸手摸着之时故意擦着他的手娇笑着躲闪至一旁,显然深谙引诱之道。 美人儿们的上身皆只以一件肚兜略微遮掩,带子系得松松垮垮,仿佛随手一抓就能扯掉,下身则穿着一条白色薄纱的亵裤,一沾水全都透了,压根儿遮不住什么。 乌黑亮丽的秀发用一根簪子随手挽起,慵懒妩媚之姿令人心痒难耐,又兼媚眼如丝魅惑天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具是万种风情,着实很难叫人不为之心动迷醉。 可见单子润果真是下了血本的,势要将他老子彻底拖进荒/淫的深渊。 丁有福进来时面对的就是这样活色生香的一幕,哪怕是没有那玩意儿,这种时候也免不了有些眼睛发直。 “皇上,国师来了。” “快请。”周景帝立时拿掉了眼睛上的遮挡物,一屁股坐在池子里喘着气儿。 一副累得不轻的模样。 美人儿立时体贴地拿来酒杯酒壶,又有人争抢着要给他喂一些水果吃,伺候得别提多殷勤了。 周景帝只乐得见牙不见眼,左拥右抱尽情享受美人儿们的服侍,一双手时不时摸一把这个掐一把那个,满眼的急色。 “皇上请服用仙丹。” 国师的手才送到跟前,周景帝就立即拿了仙丹吞进嘴里,一派急不可耐的猴儿急样。 “敢问皇上关于摘星台一事……” 不等他话说完,周景帝就立即回道:“明日早朝之时朕就将此事提出来。”说罢,便以眼神催促他快快离去。 国师倒也是个识趣的,只临走前嘱咐了一句,“仙丹虽好,却也不好太过放纵,一时之欢与长久之乐相较而言,相信皇上心中自有考量。” 六个大美人儿杵在眼前,周景帝实在是看哪个都舍不得,不过到底还是惜命,上一回的事儿弄得他怕了。 于是索性一闭眼,随手抓了两个就道:“余下的先退下,待过两日朕再来宠幸你们。” 众美人儿自是不敢有异议,当即起身去往隔壁穿衣。 翌日的大朝上,周景帝便顶着一张明显纵欲过度的面孔坐在了龙椅上。 说点什么事儿,他的反应都显得有些迟钝,还不时哈欠连连昏昏欲睡,只看得底下一众大臣是眉心紧拧倍感荒唐。 眼睁睁看着那位竟脑袋一点一点又打起盹儿来,不少大臣便将目光投向了丞相。 丞相倒也不负众望,当即出声问道:“皇上昨夜可是不曾休息好?” 猛然从昏昏欲睡之中惊醒的周景帝这才发现底下众大臣黑漆漆的脸色,一时也不免略显尴尬,咳嗽两声有气无力道:“这段日子政务繁多,加之又偶感风寒以致头脑昏沉,故而才……朕会尽量控制,众爱卿不必忧心。” 到底是什么缘故谁还看不出来呢?那两只乌青的眼眶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不过当皇帝的既是这样解释了,大臣们倒也不好再揪着不放,只得将满腹的怨言吞回肚子里,暗暗摇头叹息不止。 却哪想丞相压根儿不按常理出牌,听罢这话竟当场揭开了他的遮羞布,“微臣听闻近日宫中新进了几位美人……按理来说这等私事也轮不着旁人来指指点点,只是皇上既为一国之君,肩上担的是这万里江山和无数黎民苍生,如此关乎重大微臣便不得不多嘴两句了。” “皇上先前才病了许久,如今更应当格外主意仔细保养才是,万不能如此随性而为,以防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对龙体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便追悔莫及了。” “丞相!”没了遮羞布的周景帝彻底恼羞成怒,眼珠子都快瞪出眶来了,咬牙怒道:“注意你的身份,休得放肆!” 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的大臣们听见这话却又不禁更添不满。 虽诧异于丞相的耿直,但他们并不觉得丞相做错了,身为大臣本就身负监督帝王之责,尤其是这样一位百官之首,劝谏帝王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如今做帝王的如此荒唐行事令人难以接受,丞相若还不出言劝谏那才真真是失职,那与惯行溜须拍马之事的奸臣又有何不同? 偏周景帝不这样想。 在他看来,从前的丞相虽也总爱行忠言逆耳之事,却从不会如此当众打他的脸,突然之间发生这样的变化无疑正是丞相对他记恨于心的最好证明。 是以他这会儿是又怒又怕,下意识就拿出了帝王的威严来,意欲从身份气势上将其压下。 对此,丞相却并未再硬顶,只重重叹了口气,闭嘴不谈。 失望、忧虑、无奈等种种情绪尽在不言中。 这一声意味复杂的叹息揪得众大臣的心都变得愈发凝重起来,隐晦瞄向帝王的眼睛里已然透露出了明显的不信任。 其中一部分人甚至若有似无地从几位皇子身上扫过,暗藏某种评估。 可惜,满腹心思都被丞相给牵跑的周景帝却并未能及时发现这一切。 眼见丞相已然被自己压了下去,他便松了口气,面色冷凝努力维持住这份威严,问道:“众卿可还有事启奏?” 众大臣皆默不作声。 于是,周景帝又说道:“众卿既是无事,朕这里倒是有一桩事要吩咐。” 是吩咐,而不是商议。 仅这个用词就已叫人莫名开始眼皮子乱跳了,不知道这位又起了什么荒唐主意? “经国师推算,朕欲拆了寿安宫及寿安花园改建摘星台,工部尚书……” “皇上?”丞相愕然惊呼,打断了周景帝的话,“摘星台又是何物?宫里宫殿众多,为何还要再大兴建筑?更何况寿安宫可是太后娘娘的寝宫!” 周景帝不悦地看向他,“朕的母后早就驾鹤西去,这寿安宫自然也再无用处,留着也是荒废,怎么就不能拆了?” “摘星台顾名思义自是摘星揽月之用,建成之后将会是整个大周朝最高耸壮观的建筑,届时朕站在上面便离着苍天更近了一步,有利于朕更好地聆听神旨,于国于民皆是天大的好事。” 竟好歹也还知道另寻一番冠冕堂皇之词。 可任凭他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大臣们还能不知他的本性? 但凡是跟那个什么见鬼的国师扯上关系的,无外乎都是为着他的长生之道罢了。 且不说拆了太后娘娘的寿安宫和寿安花园是否合适,光是听听就知晓,这样一座建筑必定耗费巨大不可估量。 霎时,满堂哗然。 “皇上三思啊!如今国库空虚,万不能再行如此劳民伤财之事,否则定会引起大乱,后果不堪设想啊!”率先跳脚的便是刚正不阿的周御史。 周景帝面色一冷,淡淡道:“关于摘星台的一应费用不会动国库一个铜板,爱卿不必担忧。”说话间,眼睛下意识往武安侯身上一瞥。 丞相眼睛一转,大抵心中就有了数。 估计武安侯这些年吃进去的空饷吐了不少出来,看皇上这般大气,那笔钱应是一笔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数目。 那可不成,说来说去不还是属于这个国家、属于天下百姓的? 不能由着他挥霍了。 思及此,丞相又出列了。 周景帝甫一瞧见这状况便已开始头疼烦躁不已,恨不能直接堵死了他的嘴才好。 可惜他不能! “若是正经用途,臣等自是不会阻拦皇上,可这摘星台一听便是那妖道糊弄皇上的鬼话,除了劳民伤财引发民怨四起以外根本毫无用处。” “还请皇上明察,切勿被那等心怀不轨的奸佞小人迷惑,若不然……届时这便会是他人攻讦皇上昏庸无道、奢靡享乐的铁证,后果不堪设想啊!” 言下之意,他若坚持要建这摘星台便是昏庸无道奢靡享乐的昏君? 周景帝气了个仰倒,怒道:“丞相不必在此危言耸听,这摘星台是为了能与天上的神明更好地沟通,以方便朕聆听神旨从而更好地治理天下,届时百姓们自会理解朕的良苦用心。” “好了,众卿无需多言,朕意已决!” 一句话直接堵死了所有人的劝谏。 “皇上!” 众大臣焦急万分,奈何周景帝已然起身欲离去。 正在这时,丞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高呼,“如此劳民伤财之事万万不能做,请皇上三思!” 慌乱得如同没头苍蝇似的大臣们立即有样学样,齐刷刷跪地高呼,“请皇上三思!” 周景帝怒极,丞相如此一呼百应之势更令他震惊恐慌不已。 究竟是从何时起,丞相的势力竟如此巨大了?整个朝堂都已丞相马首是瞻,还要他这个帝王来做什么? “你们……”周景帝指着底下乌泱泱的一片,连牙齿都在打颤,“大胆!你们是要谋反不成!” 如临大敌的他却似乎全然不曾想过,就凭他这种种荒唐至极的行为,大臣们反对他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顶多也不过算是丞相这个百官之首牵了个头而已。 大臣们自是一脸莫名其妙,全然不知如何又牵扯到谋反上去了。 “你们休想将朕当作傀儡摆弄,朕才是大周国君,朕的命令不容任何人反驳!” 丞相一脸沉重道:“皇上若不肯收回成命,微臣便在此长跪不起,摘星台动工之时微臣便一头撞死在这金銮殿之上!” 文死谏武死战,由来已久。 不少文臣紧随其后表了态,一个个具是满脸无畏、大义凛然之色。 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使命所在,哪怕血溅金銮殿也坚决不能任由皇上胡作非为! 周景帝直接被震惊到失了言语。 他倒是很想叫丞相赶紧死,可他却不敢。 定国公一案正甚嚣尘上,若此时他再逼死了丞相,那这张椅子他恐怕真就要坐到头了。 更何况除了丞相以外还有这么多大臣呢? 虽说他也不相信这些人当真个个都敢撞死,可总少不了那么几个一根筋的死顽固,他们是真真能干得出来死谏这种事儿。 君臣对峙良久,最终还是以周景帝的妥协告终。 跪得两腿酸疼的大臣们颤颤巍巍站起来,相互搀扶着往宫门口走去。 明明人数众多,可这一路上的氛围却无比沉默,只偶有声声叹息四起。 “丞相可还好?”走在旁边的几位大臣不知何时悄然靠近,面露关心地看着他。 早已头发花白的丞相无力地摆摆手,“不碍事。”却是大半个身子都倚靠在周御史的身上。 这也是他的学生之一。 “如今这样的情形……”那人叹了口气便没了下文。 旁边又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几位皇子进入朝堂时日也不短了,皇上虽说有心想叫他们多学习学习再亲自上手,可如今这样的学习却也不过只是纸上谈兵,能有个什么用呢?纯粹是荒废了。” “依下官愚见,咱们还是得找个机会进言一番……皇上到底是有了些岁数的人了,又总是龙体抱恙精力不济,若能叫几位皇子出来为父分忧却是再好不过。” 说的比唱的好听,一副全心全意为了皇上考虑的样子。 但这番话下真实的那点想法却是昭然若揭。 众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却谁也不说破,只纷纷表示附和,想请丞相牵头组织。 丞相没急着表态,而是很认真地沉思了许久,神色变幻莫测,时而凝重时而忧虑时而犹疑。 不知何时,远一些的大臣也慢慢聚集了过来,都在凝神静气等待他的决定。 “也罢。”丞相终于是一咬牙,松了口,“诸位大人既是都有这想法,不如就联名上奏罢,不过……说句心里话,本官并不以为皇上会同意,尤其是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诸位大人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了。” 想也是。 本就是怕皇子们威胁到自己的位子,周景帝才硬是压了他们这么些年,这当口若是大臣们联名上奏此事,他能同意才是见鬼了。 指定以为大臣们是不满意他了,想要物色新君人选了。 当然了,这也是事实。 不过周景帝是必然不会同意的,说什么都绝不会同意,除非他疯了。 这事儿根本就是妄想,反倒还会引发雷霆震怒,到时候保不齐他会怎么收拾他们这些人呢。 譬如丞相这样举足轻重之人或许不能轻易如何,其他人就难免要承担起这份怒火了。 思及此,不少人心中都产生了退怯之意。 若事情能成,哪怕是牺牲也还算死得其所,可摆明不能成的事儿,将自己搭进去有什么意义呢? 总不能又来一次死谏吧?这也不是什么关乎到民生大计江山社稷的事,何来死谏一说? “嗐,暂且罢了,还是过些日子再说罢。” “不错,眼下的确不是个好时机。” “适得其反,只怕会给皇子们平白招祸。” …… 丞相亦是一脸愁容,心下则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是不希望父子之间闹起来,而是周景帝此人于这一点上实在是过于坚决,一旦他知晓大臣们开始想要物色新君人选,必定抛开一切将皇子们盯得死死的。 届时还有哪个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作乱?哪天对着亲儿子举起屠刀都不算稀奇。 倒不如由着他如今这般放肆享乐,皇子们私下里还能活动起来。 好歹等各自有点势力了才能狗咬狗,甚至可以跟周景帝对峙一二。 有了今日这一遭,相信有心的皇子不会错过这个游说拉拢大臣的机会。 是该乱起来了。 翌日再进宫时,单若泱就发觉那死老头儿的脸色差到了极点,浑身弥漫的焦躁气息愈加浓厚,就如同一只身陷囹圄的野兽,已经到了暴走的边缘。 估计连彻底疯狂也不远了。 单若泱暗暗翘起了嘴角,拿了奏折后便愉快地走了。 “若泱这就要出宫了?” “……”怎么一个两个三个都喜欢在半道儿上堵她。 又一次被拦住去路的单若泱只得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原来是贵妃娘娘啊?许久未见,贵妃娘娘瞧着怎么憔悴了这样多?怎么还有白头发了?这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许多啊,看来贵妃娘娘近来实在是有些疏于保养了。” 李贵妃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入手粗糙松弛的触感令她不禁咬了咬唇,看向面前这张倾城绝色娇嫩如花的小脸儿,神情一阵恍惚。 “你与你母妃长得可真像……” 单若泱面露讶异,似是在问怎么突然提起她母妃了。 回过神来的李贵妃自知失言,便赶紧找补了一番,“再过几日就是你母妃的忌日了……许是年纪大了,人也愈发怀念起从前来……” “哦?贵妃娘娘这是想到我母妃了?不知都想到了些什么?”单若泱一脸饶有兴致的表情,道:“说起来我对我母妃的事知之甚少呢,贵妃娘娘既是与我母妃幼年相识,又一同在宫里伴驾,定然再熟悉不过,不知可否与我仔细说说我母妃的事?” 马上快到忌日了,所以这是做贼心虚了?在害怕? 既是如此,那自是得帮助她再好好地、仔仔细细地回忆回忆曾经的好姐妹啊。 加深一下印象嘛。 这般想着,单若泱甚至主动上前挽了她的手,半是央求半是强制地拽着她就走,“咱们去贵妃娘娘的宫里慢慢说,全当是怜惜怜惜我了。” 李贵妃的笑脸都快挂不住了。 谁想要回忆那个贱人?这些日子晚上的噩梦还没做够是怎么着?有什么好回忆的? 都怪皇后那个老贱人,闲着没事跟她扯什么因果报应! 李贵妃不禁恨恨磨牙。 原先她自是不信这东西的,否则也不敢做那么多恶事,可是皇后的话却叫她不由不想。 当年她一碗药下去不仅将皇后肚子里那个成型的儿子弄了下来,还叫皇后再也不能怀孕,后来她自己的宝贝儿子却也被诊断出了不育。 好端端完完整整的一个男人,怎么就不能叫女人怀孕了? 这么多年她都未能想得通。 可那日皇后的话却仿佛给了她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答案——报应。 细想之下不无道理,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 由此,她便再不能淡然处之了。 打那以后只要闭上眼就会浮现出乔心竹的那张脸,叫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人也因此迅速憔悴苍老了下来。 这么多年的精心保养几乎毁于一旦。 想到这儿,李贵妃忍不住再一次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满心愁苦。 有心想要找借口落跑,可想到自己今日找上来的目的她还是勉强控制住了,任由单若泱挽着她往华阳宫而去。 一路上两人都在闲话家常,气氛甚是和谐。 冷不丁的,李贵妃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好奇问道:“本宫记得那个路嬷嬷是你跟前最得用的老人,怎么却不见带了她在身边伺候?这些个年轻人难免毛手毛脚处事不周全。” 谁料话音刚落下,就看见单若泱露出一脸悲痛之色。 李贵妃这心里头登时就咯噔了一下,忙追问,“怎么这副表情?难不成路嬷嬷出了什么事儿?”难怪她联系不上人,果真是出事了? 想到这儿,她这心里就没来由的开始发慌。 单若泱低垂着眉眼一副沉浸伤心的模样,眼角余光却将李贵妃的神色尽收眼底。 思及方才种种,她这心里便有了主意,“路嬷嬷死了。” “死了?”李贵妃惊叫出声,甚至连声音都劈了叉。 “也就是前几日的事,好端端的也不知为何总是噩梦不断,而后就迅速一病不起,死也死得很是突然。”顿了顿,单若泱左右一扫,压低了声音说道:“之所以将她的死压了下来就是因为……” “她的死状实在是太可怖了,眼睛瞪得老大,满眼都是惊恐的神色,后面悄悄叫大夫来看过也说就是被活活吓死的。” “可明明是深更半夜在自个儿房里睡觉的人,究竟能被什么给活活吓死呢?” 45 第四十五章 三合一 “我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饶了我……乔姐姐……” “你走开!不要过来!” “不要杀我,不要啊!” “蹭”的一下,床上的人猛地坐起身来, 双手抱头疯狂尖叫不止, 浑身抖如筛糠。 “娘娘!”听见动静的巧儿赶忙推门而入, 点起了桌上的蜡烛,随即匆忙来到床前小心翼翼安抚,“娘娘可是又做噩梦了?奴婢叫人去再弄一碗安神汤来?” 昏黄的烛光都无法修饰李贵妃那可怕的脸色,她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几乎能吓得人心脏骤停。 白惨惨的,活像个死人。 “她来了,她真的回来报仇了!”李贵妃死死抓住她的手,满眼惊恐涕泪横飞, “路嬷嬷已经死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 巧儿强行忍住手上被指甲扎破的刺痛,慌忙安慰道:“定是娘娘想多了, 那路嬷嬷指不定是突发什么疾病去的,总之绝不可能是什么鬼怪作祟!” “若当真是她要报仇, 缘何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偏要等到二十年后才突然蹦出来?娘娘不过是那日听了几句闲话就开始自己吓自己罢了,放宽心就好了, 绝不是她!” 然而此时此刻的李贵妃哪里还听得进这种话呢,只连连摇头语无伦次, “不!一定是她……有鬼!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她一直缠着我, 她要掐死我!” “她说她恨我不顾姐妹情份害死她,留下不足月的女儿独自一人……她还恨我故意叫人磋磨她的女儿……她要报复我,她要拖着我一起下地狱!”说到这儿,李贵妃的情绪突然又失控了,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我给你磕头,我向你恕罪,看在自幼的姐妹情份上你原谅我吧……真要怪你也该怪皇上才是,要不是他容不下定国公府一脉,我又哪里有机会能对你下手,又哪有机会磋磨你的女儿,你去找他,去找他报仇啊!” “娘娘!”巧儿吓得面无人色,顾不得上下尊卑当场上手捂了她的嘴,“娘娘慎言啊!” 眼看李贵妃神情癫狂全然听不进任何话,巧儿心下大骇,一咬牙,拔出头上的簪子在她的臀部刺了一下。 刹那间的疼痛似乎终于是将她的神智拉回来一些。 巧儿却还暂且不敢松懈,仍旧捂着她的嘴将她控制在自己怀里,两人就这样跪坐在地上不敢动弹。 许久,癫狂的神色终于缓缓从李贵妃的脸上褪去,眼神也逐渐恢复了理智。 可算是正常了。 巧儿狠狠松了一口气,起身将她扶回床上躺着,“娘娘先歇歇,奴婢叫人去弄碗安神汤。” “别走!”李贵妃一把抓住她的手。 “好好好,奴婢不走,娘娘别怕。”无法,巧儿只得坐在床沿上陪着。 白天看见李贵妃时,单若泱就觉得这人老了许多,眼下没有了浓妆遮掩修饰的她便愈发暴露出了诸多问题。 眼角的皱纹是能夹死蚊子的程度,整张脸都呈下走趋势,两颊的皮肉下坠十分严重,不仅仅是法令纹如同两道沟壑,木偶纹亦清清楚楚显了出来。 加上日日被噩梦缠身,睡也睡不好,以至于气色差到了极点,眼下乌青颜色极深,恨不得跟周景帝能有的一批,眼袋就像两条肉虫似的在眼下趴着。 凌乱散落的长发中,不知何时竟也多出了些许刺眼的白。 整个人实在苍老得厉害,说是五十好几都有人信。 可明明她才四十出头。 瞧着瞧着,巧儿不禁鼻子一酸,柔声劝道:“如今已是第二十一个年头了,她指不定早就已经投胎转世去了,哪里还能变成鬼来向娘娘索命呢?” “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娘娘别自己吓自己,别去想就不会再梦见了。” “当真?”李贵妃一脸迟疑,“可是……若没有阴司报应这档子事儿,本宫好好的儿子为何偏却不能叫女人怀孕?” 若是那方面能力有什么毛病她还能理解,可明明都好好的,怎么就不能生? “当年大夫不是说过吗?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也并非是个例。” 然而李贵妃还是半信半疑。 从不曾往这方面想过便也罢了,可一旦有了这样一个方向引着,她便总是克制不住去想去怀疑。 尤其,好端端的路嬷嬷还突然暴毙而亡了。 她可从未听说路嬷嬷有什么病症在身,怎么就突然暴毙了? 再者说,若路嬷嬷的死因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可疑之处,单若泱那边为何要秘而不宣? 哪怕是作为陪嫁去了公主府,路嬷嬷却也还是宫里的人,死了自当上报以作记录。 除非死因存疑,死得蹊跷。 死得这般蹊跷,时间还这么巧合,恰恰正是她开始噩梦缠身之时……这叫她如何能不多想? 偏这一点就连巧儿都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没有人会想到是单若泱下手将人给秘密处置了。 毕竟在外看来,路嬷嬷可是璟贵妃留下的老人,忠心耿耿伺候三公主二十一年,满宫上下谁人不知三公主对其很是尊敬? 根本就不会有人相信是她的手笔,甚至想都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但巧儿仍是不大相信什么璟贵妃的鬼混之说。 一则正如她所说那般,真要化为厉鬼想报仇又何必等到二十一年之后?早干嘛去了? 二则这段时日除了李贵妃噩梦缠身以外,她并未发觉任何可疑之处,压根儿没有丁点闹鬼的迹象。 再则也是为了李贵妃着想,她必须得咬死了不相信,努力安抚宽慰。 奈何有句老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李贵妃可没少做亏心事,能不怕吗。 “要不……跟夫人说一声,叫她悄悄去请大师做场法事?” 李贵妃登时眼睛一亮,“要做法事!跟我娘说,不拘花费多少银钱,定要找来那得道高僧做!我要那个贱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方才还口口声声哭着喊着叫姐姐,这会儿自觉找着法子能够应对了,便又开始一口一个贱人骂得猖狂。 “果真是噩梦缠身了?还想叫我母妃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单若泱冷了脸,对于人性之恶再一次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风铃也是恨得牙痒痒,“奴婢就没见过这样恶毒的人!人都被她害死了,她怎么还能这样?竟是要如此赶尽杀绝!” 璟贵妃已经去世二十一年,估计早就转世投胎有了新的人生,魂飞魄散大抵是不能够了。 不过这却不妨碍她生气。 李贵妃这人实在是可恶可恨至极! “去多拿点银子打赏,叫他这几日夜里好好吓一吓那个老巫婆,若是做得好了,事后本宫还重重有赏。” 虽不知究竟是何缘故李贵妃开始噩梦缠身,但以李贵妃如今的状态来看,估计也有一些日子了,精神状态实在堪忧。 这个时候再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的,那老巫婆指不定能被吓到精神彻底崩溃。 不过仅仅只是这样还不够。 单若泱重重冷哼一声,起身就往外走,“叫人准备马车,本宫要进宫。” 彼时,周景帝正在跟美人儿们喝酒取乐,乍一听“长公主”三个字,登时一口酒险些没呛着。 慌忙冲着美人儿们摆摆手,“快退下。”一面又叫奴才赶紧将酒水都收了起来,再三确认没有可疑之处后才正了正脸色,叫了人进来。 毕竟他甩掉奏折的借口是身体不好,若叫她撞个正着,只怕会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届时他还上哪儿这么快活去? 况且,虽然说出来挺丢人,但他对这个女儿莫名还有些惧意,总是难以预料她突然间又会有点什么奇葩举动。 譬如哐哐爆锤景福殿的大门,皇帝睡觉时大喝一声薅起来叭叭一顿训,动不动横眉冷眼死皮赖脸追着要钱……哪一条都不是个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 有时候他真就忍不住怀疑,这个女儿是不是璟贵妃专门生出来克他的。 周景帝自以为掩饰得不错,奈何他自己是感受不到那股子脂粉味儿和酒气究竟有多浓。 才一踏进门,单若泱就被熏了个头晕眼花,鼻子真真是遭了大罪了。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全当不知道罢了,“儿臣见过父皇。” “免礼,这会儿突然进宫所为何事?” “儿臣想跟父皇告个假。” “告假?”周景帝不由皱眉,“为何告假?” 单若泱微微撩起眼皮子,满是伤感又暗含哀怨地瞅了他一眼,闷声道:“再过八日就是母妃的忌日了,届时儿臣想去大报恩寺诵经三日。” 周景帝愣住了,浑浊的眼底深处渐渐浮现出一抹怅然之色。 璟贵妃的死一直是他不愿面对的事实,有意无意的,也就忽略了忌日。 一转眼竟是又到了这一天? “你今年多大了?” 突然间这么一个问题砸过来,将单若泱都给砸懵在了当场。 “你今年多大了?”周景帝又问了一遍,不满道:“面圣竟还胆敢走神,愈发不像话了!” “……”单若泱无语极了,面无表情地回道:“儿臣今年已经二十一了。” 当初孩子没足月璟贵妃就走了,也就是说这都二十一年了? 竟这么久了? 周景帝很是震惊。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伸手在自己脸上一顿胡乱摸,而后就见他脸色微微一变,坐在那儿就陷入了沉思。 “父皇?”单若泱有些不耐烦这屋里浑浊的气味,催促道:“儿臣打算在五日后除非前往,届时会在大报恩寺暂住三日,直到过了母妃的忌日再回来,不知父皇是否同意?” 周景帝也不知究竟是听清没听清,只胡乱点点头,一副陷入思绪无法自拔的架势。 见目的达到,单若泱满意地勾了勾嘴角便退下了,走到外面招来一个看着怪机灵的小太监,动作隐蔽地往他手里塞了个轻飘飘的荷包。 “长公主这是?”小太监有些惊慌,很是不明所以。 单若泱笑了笑,安抚道:“你别怕,本宫又不吃人,这不是快到本宫母妃的忌日了,就想着若有人能在父皇面前偶尔提两嘴……不必太过明显,只要能叫父皇心里头惦记惦记就好。” 虽说方才死老头儿的模样看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儿,但她可不敢相信这份所谓的真心又究竟有多少,保不齐身边几个美人儿环绕之下,他转头就给忘了。 还是多上一层保险为好,至少这几天内得叫他时常想起来挂在心上。 那小太监一听这话,先是迟疑了一下,转而也就乐呵呵地应承了。 宫里类似这般的邀宠行为司空见惯,譬如哪个嫔妃想叫皇上去看看她了,就使点银钱叫皇上跟前的人时不时提上她一嘴。 在他看来,眼下的这位长公主无外乎也就是想通过璟贵妃来勾起皇上的心思,好为自己谋得更多恩宠罢了。 不叫什么大事儿,这种等同于平白捡来的钱若还不伸手那就太可惜了。 遂拍着胸脯保证道:“奴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了,您尽管放一百二十颗心在肚子里。” “那就有劳公公了。” 接下来就叫她好好看看,周景帝口口声声的挚爱究竟有多爱罢。 夜已深,偌大的皇宫早已陷入沉睡,四处皆是一片寂静。 然而李贵妃却怎么也睡不着,披头散发坐在屋内瞪大了双眼,双手还死死抓着巧儿不肯撒开,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神经质的气息。 “她来了……她真的回来找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想到这两日的一些诡异状况,原本信誓旦旦的巧儿也不免开始有些心里发毛了。 半夜里不时发出的奇怪声响,如泣如诉满含幽怨,似有说不尽的冤屈。 屋子里也总会莫名其妙凭空出现一些血淋淋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还有女人的绣花鞋、一团一团的黑发、甚至还有白绫悬挂于院子中的大树上。 就那么随着风飘扬于半空,青天白日之中却叫人莫名生起一股诡异阴冷的感觉来。 旁人不知晓,但身为李贵妃的心腹,巧儿自是很明白当年那位璟贵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正是被人用一条白绫活活吊死在了房梁之上! 起先她还坚信这是有人在故意装神弄鬼,可却始终未能抓到可疑之人,几次折腾下来连她都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而李贵妃更是早已要吓疯了,夜里死活不敢再入睡,宁可睁着眼睛干熬到天亮。 无法,巧儿也只好贴身陪着熬。 她倒是想多叫些人守在屋子里,人多些或许就不至于怕得不敢睡了,可她却又怕她家主子再做噩梦胡咧咧点什么可怕的秘密出来,尤其是牵扯到定国公和皇上那茬儿。 到时候可就真该完犊子了。 巧儿叹了口气,宽慰道:“娘娘别怕,那指定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呢,说不定就是皇后……没错一定就是皇后娘娘!的确是有人要报复娘娘不假,却不是什么璟贵妃的鬼魂,而是皇后娘娘啊!” 仿佛一切都理顺了,念头一冒出来,巧儿便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接着急道:“上回她就是故意那样说先吓唬一下娘娘,好叫娘娘疑神疑鬼,而后再开始搞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吓唬您,娘娘可千万不能叫她得逞了啊!” “当真?”李贵妃愣住了,正拧眉不由细想,却突然之间面色大变,指着窗外,“鬼……鬼啊!” 巧儿下意识扭头望去,正看见一道人影从窗外飘过,顿时也是吓得一哆嗦,随即拔腿就开门冲了出去。 一身大红色鲜亮至极的华服、头发凌乱散落于背后,快速飘向转角处便失去了踪影。 巧儿当即两腿一软,险些跌坐于地上。 “是她……果真是她!” 转头却见李贵妃已经软在了地上,倚靠着门框将自己抱成一团剧烈颤抖,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就是她,她最爱穿着大红色的衣裳……鲜衣怒马明艳张扬……她回来了,她回来报仇了!” 巧儿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再作安抚,可想到方才完全不合常理的画面,却一时之间也失了言语。 心砰砰乱跳着,害怕一张嘴就要蹦出来了。 “别找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迫不得已的……谁叫你从小就处处压着我,压得我都快窒息而亡了,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活,我是被逼的,不能怪我,凭什么怪我?” 边念叨着,李贵妃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屋子里钻,时不时还伸手胡乱拍打着什么,好似身边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纠缠。 “走开,不要缠着我,仔细我叫你魂飞魄散!” 一时又哭得凄惨,“我知道错了,乔姐姐你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罢,别杀我,别杀我……啊!” 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过后,李贵妃彻底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巧儿慌忙上前查看,确认她只是昏厥了而非直接被吓死了过去,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李贵妃彻底病倒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单若泱很是大方的给了一大笔赏钱,顺带又交代了一个新任务。 隔壁那座公主府,得到消息的单若水赶忙就上了马车直奔宫中。 乍一瞧见李贵妃的模样,单若水整个人都惊呆了,脱口而出,“你当真是我母妃?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正神经衰弱的李贵妃听闻这话险些鼻子都气歪了,有气无力压根儿懒得搭理她。 倒是旁边的巧儿忍不住抱怨道:“公主倒是仔细算算,您究竟有多少日子不曾来给娘娘请安了?” 一听这话,单若水顿时就有些心虚了。 好歹是亲生的娘,她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乐子太多,混忘记了。 恼羞成怒之下,她直接就甩手给了巧儿一个大嘴巴子,“你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贱婢罢了,也轮得到你来管本宫?” 李贵妃气得直翻白眼儿,“混账!你究竟是来看本宫的还是来气本宫的?你根本就是嫌本宫死得不够快!” “母妃?不过是个贱婢罢了,我就是教训她一下又怎么了?值当你跟我生这么大的气啊?”单若水还不乐意了,一脸骄纵的模样让人恨不得想打死她拉倒。 可惜李贵妃现在也是有心无力,只得躺在床上干瞪眼,甚至有心想要骂两句都没那精力。 只咬牙道:“你赶紧滚,本宫还想多活几年!” 单若水愕然,险些就当真要甩手走了,不过想到那件事,她还是勉强压住了那份不满,坐在床沿上一脸关切。 “母妃消消气,我也不是故意气您的,我就是这么个脾性您还不知道吗?您这究竟是怎么了?什么病这样严重啊?冷不丁苍老这么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已经七老八十了呢,也太奇怪了。” 前面的关心勉强还受用,可最后这句耿直发言却是戳得她的太阳穴一阵胡乱狂跳。 使劲儿闭上眼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出口就要撵人,“行了,本宫累得很,没什么事儿你就走罢。” 跟自己的亲娘,单若水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委婉客套,听见这话赶忙就喊“有事儿”。 “母妃看单子润怎么样?” “谁?”如今李贵妃的脑子有些迟钝,慢半拍才想起来这是谁,随即面露狐疑之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本宫看他怎么样?” “皇兄废了之后母妃不是在另找人扶持吗?我觉得单子润就不错啊,何必舍近求远去跟贾元春合作呢?一来她肚子里的是男是女都还不好说,万一是个女孩儿难不成还要等下一胎?” “二来父皇的年纪也不小了,先前还大病一场,谁知道……就算贾元春这一胎是个男孩儿,他也赶不上趟啊。” 李贵妃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她。 就因为是个小奶娃娃才好呢,到时候她便可以垂帘听政,岂不快活? 武安侯府也能真正成为大周朝最顶尖最有权势的皇亲国戚。 然而屁事不懂的单若水却还自觉很懂,叭叭个没完。 又道:“单子润不过是个下贱的舞姬生出来的孩子,背后一无所有,若是母妃支持他的话,到时候您就是独一无二的太后娘娘,武安侯府也是他唯一能够依仗的外家,可若换作是贾元春的儿子就不同了。” “到时候人家反正有自个儿的亲娘,还能怎么亲近母后您啊?哪怕便是同为东西太后,也必然是贾元春压着母后一头,她配吗?” “况且贾元春还是国公府的姑娘,到时候人家要拉扯也是拉扯自个儿的嫡亲母族,哪还有武安侯府什么事儿啊?母妃您说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是个屁! 蠢货! 单子润是没有母妃没有母族,但也不瞧瞧他都多大年纪了,还能任由她和武安侯府掌控?指不定一上位头一个要处理的就是她和武安侯府。 至于贾元春的儿子……一旦她生下儿子,当场便能去母留子,还当真能留着她当太后不成?傻子才能那么干! 说穿了,贾元春不过是她借腹生子的工具罢了,一旦目的达成便再无用处。 李贵妃实在是无语至极,甚至连跟这个蠢货女儿仔细分析分析的兴致都没有,只冷着脸说道:“这件事不用你过问,本宫自有主张,离着那个单子润远一些,别傻不愣登的叫他当枪使。” “母妃?”单若水以为自己这通头头是道的分析说完必定能改变她母妃的心意,却哪想还反倒被嫌弃蠢了。 一时气不过,她“蹭”一下站了起来,又是恼怒又是委屈道:“我说的这些难道没有道理?我究竟哪里蠢了?母妃总是这样看不上我,总觉得我愚蠢没脑子,太过分了!” 还用“觉得”吗?根本就是事实。 李贵妃不耐烦道:“身为公主,你只好好吃喝享乐就行了,这些大事不必你瞎操心。行了,你回去罢,本宫乏了。” “我怎么就不能操心了?同样都是公主,单若泱那个小贱人都能帮父皇批阅奏折,我不过只是提点建议母妃就这样万分嫌弃?母妃还总说最疼我,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事实上那一通头头是道的分析还是单子润说给她听的,叫她自己的确是想不出来,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很有理,故而信心十足。 原想着能趁机卖弄一下讨个巧,谁曾想现实竟如此残酷。 单若水打心底就觉得母妃就是看不起她,觉得她蠢笨如猪处处不如兄长,否则为何每每兄长说什么母妃都能认真考虑并支持? 思及此,她便愈发气性上头,冷笑道:“我知晓母妃心里只有三皇兄,只觉他哪儿哪儿都比我好千倍万倍,可惜了……他是个没用的废物!” “你!”这一下心窝子戳得着实够狠,头晕目眩的李贵妃强撑着怒吼一句,“你给我滚!” “滚就滚!” 门外,原本正因不知是进还是该退而呆了一下的贾元春很是尴尬,谁曾想就是稍稍尴尬的这一会儿功夫,就叫她听见了单若水劝说的那番话。 这下子,便连想要出声通传的宫女也尴尬了。 也不过就是转眼的功夫,母女两个就已经闹到这样的地步。 还不等反应,就见有个什么物体从里头冲了出来,猛地一下子将贾元春撞了个满怀,当即就往后摔了去。 “娘娘!”抱琴大惊失色,慌忙扶了她一叠声地询问,“娘娘怎么样了?” 贾元春捂着肚子一脸惊慌,“肚子疼……快叫太医!” 一时兵荒马乱。 而罪魁祸首单若水却丝毫不慌,看着贾元春苍白的脸色反而还露出一抹冷笑来,目光旋即转移到她的腹部,恶意满满道:“真就是天注定。” 所幸有惊无险,贾元春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还较为坚强,喝几副安胎药好生卧床静养一段时日便可。 深感诸事不顺的单若水怒气冲冲回到府里就狠狠发了一通脾气,扬声道:“去将六皇子给本宫叫来!” 话里话外的轻蔑态度给人感觉仿佛那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皇子,而只是她的一个狗奴才罢了。 正生着闷气呢,府里的管事太监已经很识趣地领了几个人来。 一个个皆是那身材修长相貌俊俏的年轻男子,站成一排光瞧着就很是赏心悦目。 单若水那一肚子的火终是消散了一些,往贵妃榻上一躺,“过来伺候。” 几个俊俏的少年郎便应声上前,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还有那专门端茶送水喂瓜果的。 当然了,这瓜果的味道可不太一样,那都是用嘴喂的。 单子润已经听说了她今日进宫的事,一听她急吼吼喊人便立即就赶了过来,哪想看到的却是这样荒唐的一幕,当时就懵了。 一瞬间,单若水的脸仿佛跟周景帝的脸重合到一起,叫人不得不感叹——这才是亲生的呢。 正在单子润愣神之际,迎面飞过来一颗果子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虽不算很疼,但其中的羞辱意味实在过于浓厚。 顿时,他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不过单若水却没给他机会,张嘴就斥道:“你跟本宫说的那些话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可叫本宫在母妃面前好生没脸!” 这话登时叫单子润来了精神,也顾不上方才那点羞辱了,忙不迭追问,“怎么了?贵妃娘娘不同意?” “她如今一门心思就盯着贾元春的肚子呢。”单若水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抹阴笑来,“你若想要我母妃支持,最好想法子将贾元春肚子里那块肉弄下来,否则可就难了。” “……”单子润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倒不是觉得她这主意怎么歹毒怎么不合适,而是……谋害龙种这样的大事你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张嘴一通乱来? 他究竟是找了怎样一个蠢货合作? “六妹妹快别胡……” “对了,再拿些银子给本宫。”单若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很是理直气壮地说道:“上回那点银子本宫已经花完了,你倒是自觉些,回回还要本宫亲自张口不成?” 单子润的脸色难看极了,忍着怒意道:“上回我给了你三千两,这才过去几天就没了?” 闻言,单若水立时就拉下脸来,又是一颗果子砸了过去,“不过才三千两罢了,够什么用?本宫买胭脂水粉不要钱?衣裳首饰不要钱?还有这些……” 手指了指为着自己殷勤伺候的俊俏少年郎,道:“养他们不要钱啊?再者说,这几个本宫也有些腻味了,正打算再弄些新鲜面孔来。” “你说什么?”单子润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是说,你拿着我给你的钱养男宠?” “是啊,有什么问题?”单若水一脸莫名。 然而单子润却已是气了个仰倒。 他忍着羞辱撒出去那么多银子巴结她图什么?一方面是为了李贵妃、为了武安侯府,另一方面却是为了她的驸马。 范阳卢氏嫡系出身的六驸马卢靖嘉! 而眼下她却告诉他,她拿了那些银子去养男宠? 也就是说,他帮着她给卢靖嘉戴了无数顶绿帽子? 哪个男人能忍? 但凡脑子正常的男人都绝不可能投靠他这个六皇子了! 这个单若水……他/娘/的就是天字一号大蠢货!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蠢货! 单子润气到浑身都在哆嗦,愣是花费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了到嘴边的脏话。 “你怎么这副表情?”单若水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一副讨债鬼理所应当的嘴脸,“一会儿赶紧打发人将银子送过来,这回至少……一万两,估摸着好歹也能用那么一些日子,省得三天两头找你麻烦死了。” 呵,张嘴就是一万两,怎么不去抢呢? 他算是看出来了,投入在这个蠢货身上的银子都足够他拉拢不少人了,哪像如今,屁事儿没干成不说,还挖了个深坑将他给埋了。 如今他只恨不能回到过去掐死自己,真是闲自个儿太顺利了才会想要走这个蠢货的路子,还不如想法子去从单子鸿那个废物蛋子身上下功夫呢。 将他坑害成这样还想再要钱?做梦吧,不将过去的那些银子要回来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善良了。 全当是给这个蠢货买核桃补脑子的。 单子润压着怒火冷笑一声,嘴上应得痛快极了,又问道:“不知妹夫这会儿是否在家中?既是上门一趟不去看看他可说不过去。” 虽说希望渺茫,但他还是想去试试,轻易放弃范阳卢氏这个助力是不能的。 谁知单若水竟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驸马究竟在不在家,听见这话还看向了旁边的奴才。 “回六皇子的话,驸马这会儿正在书房呢。” 好家伙,人还在府里呢,这蠢货就这般明目张胆跟男宠厮混起来。 牛还是她牛。 “又在书房?”单若水皱眉,嗤笑一声,“那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整天整夜恨不得死在书房里,本宫要这么个驸马究竟有什么用?若非母妃不允许,本宫早就将他扫地出门了!” “……”单子润忍不住又想呵呵了。 能在家里养这么多男宠的女人,哪个男人还能爱得起来? 真当自个儿是那天仙呢?男人不顾一切都能爱她爱得死去活来? 心里没点数的蠢货,借口读书躲在书房里已经算是给她最后的一点脸面了。 “六妹妹先‘忙’着罢,我去跟妹夫打个招呼。” 不能再跟这个蠢货说话了,说多了容易传染。 彼时,听闻奴才通传的卢靖嘉默默合上面前的画卷,小心翼翼收好之后方才出声应了。 一进门,单子润便一脸愧色地深深作揖道:“原不过是给妹妹一点零花钱买点衣裳首饰,却是今儿才知晓她竟如此胡闹……是我对不住妹夫,还请妹夫原谅则个,往后我不会再给她银子了。” 卢靖嘉面无表情,仿佛头上戴了数顶绿帽子的人根本就不是他,闻言只很淡然地说了句,“不知者不罪,怎么也怪不到六皇兄的身上。” 这话虽是他想听的,可当下单子润的眼皮子却是跳了跳。 这反应不对啊。 自己的女人养男宠,怎么能是这种反应呢? 除非……这人从一开始就不曾将单若水当作自己的女人看待,更别说“妻子”这个身份了。 究竟是心有所属还是什么? 单子润暗暗记在心中,打算稍后打发人仔细查一查,若能查到点什么有用的消息或许能拿来用用。 …… “公主,前面有个乞丐拦住了去路。” “乞丐?”单若泱撩起帘子看了一眼,讶异道:“这种偏远郊外怎会有乞丐?罢了,给些银子将他打发了就是。” 谁曾想不一会儿的功夫亲兵便又回来了,“那乞丐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不要银子,就想跟着贵人谋份差事,哪怕是个打杂的烧火的也好。” “嗯?有意思。”单若泱不由挑起了眉,再次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被亲兵团团包围的那乞丐。 这么些个带刀官兵围着,普通人早该吓得魂飞魄散了……不,是压根儿就不可能敢上来拦路,恨不得远远的看见了就要插翅飞走避开才好。 偏这个一身破破烂烂的乞丐倒是有勇气,这么一个场面还能如此淡然处之,说是一般人谁能信? 指定就是目标明确奔着她来的。 只是不知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她不过只是个公主罢了,犯得着往她身边安插什么人? 难不成是不小心暴露了什么? 不过这种一眼就能叫人看出来的把戏……究竟是背后指使太蠢还是这人演技太差? 无数个疑问在心里闪过,单若泱有心想要直接将未知的危险扼杀在摇篮里,可还不等她吩咐,便又有一名亲兵走了过来。 “那人说他是故人之后,不过究竟是哪个故人却不好再人前说。” 故人之后,也就是说是跟“三公主”的上一辈有交情的? 单若泱的眼神微微闪了闪,道:“将他五花大绑了再来面见本宫,若他不肯……那就武力将他拿下。” 46 第四十六章 三合一 亲兵们对其浑身上下包括乱成鸡窝的头发里都仔仔细细搜寻再三, 确认没有任何异物之后方才将其捆得结结实实的送往主子面前。 随后,便自觉后退至一旁, 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边。 既确保轻易听不清谈话内容, 又能以防万一,随时上前救驾。 离着近了,单若泱才发现这人身材很是壮实,破破烂烂的衣裳也难以掩饰他那鼓鼓囊囊的两条手臂, 不出意外应是常年习武耍刀弄枪之人。 脸上被一些污垢所遮掩, 具体容貌并不很清晰, 不过一张国字脸再配上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珠子, 阳刚之气扑面而来。 这样一个人,便是打扮得再如何精心也不像乞丐。 难怪亲兵对待他的态度如此谨慎,一双手恨不得用铁链给捆了,若非怕辣到她的眼睛, 恐怕只恨不得将他扒个精光再送过来。 “现在可以说说你的身份了,以及找上本宫究竟所为何事。”说罢又抬头瞧了眼天色,淡淡道:“本宫还要赶路, 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那人先是瞥了眼她身边一脸如临大敌的风铃,沉声道:“鄙人耿国忠, 乃定远大将军嫡长孙。” “定远大将军?”单若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若这个身份没问题,那他还真就是正儿八经的故人之后。 定远大将军与她的外祖父定国公是拜把子兄弟, 关系铁到什么程度呢? 嗯……铁到当年她外祖父被害死之后,周景帝头一个就将那位定远大将军也安排了。 不过她那位定远大将军家也是被满门抄斩了,又是从哪里突然冒出这么大一个嫡孙? 似是看出她的疑虑,耿国忠的声音愈发低沉了。 当年事发之际他也不过才五岁,冷不丁一道莫须有的罪名砸下来全家上下都懵了,年轻的母亲却第一时间就只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跪求忠仆将他悄悄带走逃了出去。 然而皇上下令满门抄斩,那便是少一只蚊子都不成。 当时为了抓他那么区区一个五岁的孩子,整个京城都戒严了,大街小巷来来往往全是带刀的官兵,时时刻刻仿佛都踩在刀尖之上。 最后两人实在没办法,只得扮成乞丐勉强艰难蒙混,直到两个多月之后,许是一直查也不曾查出个什么来,朝廷只以为他不知何时已经逃离了出去,京城里渐渐才松懈下来,转而大批人力向外四面八方铺开了天罗地网。 却不知,他压根儿就没出京城。 既是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那一段时间,过后最危险的地方便反倒是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忠仆便索性带着他继续扮成乞丐潜藏于京城内,每日只靠乞讨艰难求生。 低调些谨慎些,两个乞丐在偌大的京城实在毫不起眼,就如同两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灵活地流窜于四通八达的暗道。 就这么一直持续了三年之久,周景帝最终还是放弃了大规模铺天盖地的追捕。 不是不想,而是实在顶不住压力了。 毕竟这样全国之内大范围严密追捕,所花费的财力人力实在巨大,花费在一个五岁的孩子身上实在不值当,满朝文武的意见都大了去了。 再者说,这样的追捕无疑也给百姓们带来了诸多麻烦不便,甚至不少当地官员还借机生出不少是非来,弄得民间怨声载道。 再怎么做贼心虚,再怎么惜命,周景帝也不能任性胡来了,只得下令停止大规模搜寻追捕。 当然了,通缉令还是不曾撤下。 恰好那时洪涝频发,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便聚集到了京城外,结果自然是遭到朝廷的强势驱逐。 那忠仆便趁机带着耿国忠伪装成灾民混于其中,而后一路就随着他们行动,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后才总算找到了一个较为合适的居住地。 二人这才以母子之名安下家来,平日里忠仆就靠着给人绣绣花洗洗衣裳勉强维持生计,不过无论如何好歹也摆脱了乞讨为生的日子。 得知这一切的单若泱淡然点点头,又问:“那你今日找上本宫又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当真只是为了糊口而来吧?” 耿国忠不语,似是默认了。 “你是当真不怕本宫将你送到父皇跟前去?”单若泱嗤笑一声,眼里闪过一抹思索,道:“既是如此那你就跟着罢,本宫这会儿要赶往大报恩寺,没功夫在这儿跟你掰扯太多。” 闻言,耿国忠的眼神似乎闪了闪,二话不说就乖乖应了,甚至连身上捆绑的绳子都未曾要求松开。 也不知是真不怕被送去周景帝跟前呢,还是有其他什么缘故。 单若泱又瞧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回到马车上,下令继续前行。 “那人瞧着奇奇怪怪的,公主怎么还当真带上他了?不会是真想将他留在府里吧?”风铃不解,又有些着急。 单若泱就笑道:“他都胆敢只身前来,没道理本宫反倒还怕了他。” 既是人家都主动送上门来了,还表现得如此诚意满满,怎么的她也得探个虚实不是。 倘若当真是定远大将军的后人…… 眼看她陷入了沉思,风铃便也闭嘴不再多说什么了。 大报恩寺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座寺庙,平日里有很多达官显贵前往,故而还特意设有单独的院落作为厢房接待。 早早接到消息,寺内便将最大的那个院子空了出来,打扫得一尘不染,很是清爽整洁。 房间里燃着寺内惯用的檀香,比不得公主府内的各色熏香高雅贵重,但闻着就叫人莫名感到心平气和安定至极,很是舒服。 单若泱对这里的环境很是满意,在房里简单吃了些斋饭后便沐浴更衣洗尽铅华,将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独自一人跪在蒲团上开始虔心诵经。 直到夜半时分,诵经的声音方才停歇下来。 抬头看着面前的牌位,单若泱的眼里泛起了丝丝冷意,在心中暗道:“路嬷嬷不过只是个开始,李贵妃、武安侯府、周景帝……所有凶手,有一个算一个谁也逃脱不掉,有朝一日我必定将他们通通送下去向您和定国公府所有无辜枉死之人赔罪。” “此仇不报,誓不罢休!” 这三天里除了吃饭睡觉沐浴以外,余下的时间便都在诵经之中度过了。 正经忌日的当天夜里,正端正跪在蒲团上的单若泱却忽的露出一抹浅笑,“若您泉下有知,想来应当会很喜欢我送的这第二份礼物。” “或许眼下将她送下去不太现实,不过……有时候死了反倒才是痛快了解脱了。” 彼时,病倒在床的李贵妃终是撑不住睡了过去。 不出意外,很快眉心就拧成了一团,满脸挣扎狰狞的神色瞧着很是可怖,俨然已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境不能自拔。 原本坐在一旁守着的巧儿突然也感到一阵困倦袭来,脑袋不由得就点了点,很快“扑通”一声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李贵妃可曾歇下了?”周景帝径直走进华阳宫,发觉正殿内一片安静,便停下了脚步,皱着眉问道:“朕听说李贵妃病倒了?怎么也不见去告知朕?” 过去但凡有点什么小病小痛都要第一时间派人告诉他的一个人,都病倒在床上爬不起来了竟然反倒将消息给瞒住了? 着实颇为反常。 难不成是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病? 想到这儿,周景帝的脸色就有些变了。 守门的宫女脆生生地说道:“回皇上的话,贵妃娘娘并非是病了,不过是近段时日总噩梦缠身睡不好,以至于精力不济,卧床静养几日便无碍了,是以娘娘才嘱咐不肯叫去叨扰皇上。” “屋子里头有一会儿没听见动静了,娘娘许是已经歇下……” 周景帝这才了然点头,转身就要走,“既是好不容易歇下便罢了,不必叫醒她,朕改日再来看她。” 却在这时,屋内猛然传去一声凄厉尖叫,“乔姐姐饶命啊!” 乔姐姐? 周景帝一愣,抬起的脚怎么也迈不动了。 李贵妃口中的“乔姐姐”除了那人以外绝无第二个。 可她为何喊饶命? 思及方才宫女的话……难道说最近李贵妃的噩梦竟与璟贵妃有关? 周景帝顿时提起心来,莫名感到阴风阵阵。 今日可是璟贵妃的忌日。 “乔姐姐你放过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害你,我不是有意的……不,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你,你不要再缠着我了,不是我!” 屋内的李贵妃语无伦次尖叫哭喊着,屋外的周景帝却彻底惊呆了。 回过神来,顿时怒发冲冠,上前两步一脚踹开门走了进去。 值夜的宫女见此情形忽的两腿一软瘫倒在地,直觉大祸临头。 突然间巨大的声响立时惊醒了屋内的主仆二人。 巧儿一见帝王那漆黑阴沉的脸色顿感不妙,偏她方才睡着了,亦不知她家娘娘究竟又胡言乱语了一些什么,这会儿只得跪在地上干着急。 “皇上?”脑子明显有些迟钝的李贵妃缓缓眨了眨眼,惊恐未散的眼神中掺杂着些许茫然。 冷不丁看见她的脸,盛怒之中的周景帝也不免呆了呆。 这才多少时日不见,她怎么就变成个如此面目丑陋的老妪了? 一阵恶心腻味在心底蔓延开来,冷意愈发浓重。 “你方才说什么杀了璟贵妃?究竟是怎么回事?璟贵妃不是自尽的?是你杀了她?” 一连串的问题只问得那对主仆心神巨震。 巧儿倒还有心遮掩,慌忙道:“皇上定是听岔了……” “哦?朕倒是想知道李贵妃的乔姐姐还能是何人。” 若是过去正常时候,李贵妃怎么也不可能轻易就在面上露出来些许不合时宜的表情,可眼下…… 接连多日夜不能寐又惊吓至此,以至于她的头脑反应已然变得迟钝,精神更是早已崩溃,“璟贵妃”这三个字、哪怕仅仅只是一个“乔”字,都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影、恐惧至极的噩梦。 乍一听见周景帝的话,她的脸色当时“刷”一下就变了,完完全全就是本能反应。 “李贵妃?”周景帝大步上前,一把狠狠掐住她的脖子,“你说啊,是不是你杀了朕的璟贵妃!她根本就不是自尽而亡,是你杀了她!” 刹那窒息感袭来,李贵妃的神情变得极其痛苦,下意识拼命想要扒掉他的手,却奈何身体太过虚弱,根本无力抵抗。 “皇上!”巧儿忙爬到跟前哭求道:“皇上快松松手,娘娘要喘不过气了!” 然而周景帝却一脚将她给踹开了去,眼睛仍死死盯着李贵妃,“你说,究竟是不是你杀了她?不说朕便掐死你!” 随着话落,手上的力道也再次增强,满眼狠厉骇人至极。 他真的想杀了她! 意识到这个残酷的现实,李贵妃害怕极了,自是更加咬死不肯承认,只挣扎着连连摇头。 许是因为痛苦窒息的缘故,一串眼泪从她眼角流了出来,显得愈发真实似的。 可惜周景帝压根儿不信她,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方才的亲耳所闻。 见她这般抵死不认的架势,只愈加觉得她实在面目可憎。 璟贵妃年轻娇艳倾国倾城的面容浮现于脑海中,满眼痛色弥漫,手上真真是下足了死手,摆明一副要致她于死地的架势。 发疯般怒吼道:“你噩梦缠身是因为她回来找你报仇了?那你就去死!去给她陪葬吧!” “皇上!”巧儿大骇,嘶声裂肺地喊道:“皇上难道忘记武安侯府了吗!” 从震惊中艰难缓过神来的丁有福这时也赶忙劝了起来,“皇上快住手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可不能杀了贵妃娘娘啊!” 周景帝顿住了,脸上闪过一抹挣扎。 璟贵妃的容颜和老武安侯的脸孔在眼前交错闪现……并未挣扎多久,他到底还是松开了手。 “咳咳咳咳……” 好不容易得到喘息的李贵妃无力地趴在床沿上剧烈咳嗽着,喉咙火辣辣的疼,胸腔仿佛也像是要裂开了,疼得她涕泪横流,但在她的脸上却露出一抹讥笑。 当年这个男人追乔心竹追得多凶猛啊,全京城都知道他痴恋于她。 将人接进宫后更是万千宠爱给予她一人,爱得炙热又疯狂。 可实际上呢? 他不顾乔心竹刚刚生产完就迫不及待杀了她全家上下所有会喘气儿的,甚至还自以为已经足够深情足够对得起她,否则何必苦等到她平安生产完才下手。 就连如今知晓了乔心竹死亡的真相,他都还是选择了退让。 这就是这个男人口口声声的深情。 比那路边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都轻贱。 真真是可笑至极,恶心至极。 她活了这半辈子都再没见过任何一个比他还要更自私自利更无耻卑劣更虚伪恶心的男人。 突然间,她觉得她仿佛也没那么嫉恨乔心竹了。 被这样一个男人“爱”上,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另一边,不知究竟是气不过还是想为自己勉强挽尊的周景帝思索片刻后狠狠道:“看在老武安侯劳苦功高的份儿上,朕姑且饶你一条狗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降李贵妃为答应,禁足于华阳宫,无召不得踏出一步!”顿了顿,又冷笑道:“朕不要你的命,便是你那祖父亲自来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一亩三分地静静等死罢!” “皇上!”巧儿大惊失色,正欲张嘴再说些什么,却被周景帝冷眼一扫。 “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宫女拖出去乱棍打死!就在这间屋子外头打,给朕狠狠打!不许堵嘴,让她叫!”说罢扭头看向新鲜出炉的李答应,恶意满满道:“你且好好听着,她可是你的替死鬼!” “皇上饶命啊!”巧儿被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儿的哭嚎着乞求宽恕,可很快就被两个太监给拖了出去,根本不容丝毫反抗。 李答应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无耻至极的男人,一时之间竟是失了言语。 很快,外面便传来棍棒重重捶打皮肉发出的一声声闷响,伴随着巧儿凄惨的哀嚎尖叫,仿佛一把把尖刀狠狠刺穿了李答应的心,亦划破寂静的夜空飘往四面八方,令无数人于睡梦中惊醒,惶惶难安。 “皇上!”李答应伸手想要去抓他的龙袍,却不慎栽倒在地,整个人就那么趴着爬也爬不起来,狼狈至极。 她却也再顾不上其他,只拼命哭喊着求情,然而任凭她哭得如何情真意切肝肠寸断,周景帝却始终无动于衷,甚至脸上反而流露出愉悦的神情。 可转瞬却又阴沉下来,“对着一个贱婢都能有几分真心,为何对着她却那般心狠手辣?她打小带着你一起玩闹,处处照顾你,旁人欺负你她二话不说拎着鞭子就能去给你出头,你亦时时黏着她亲亲热热喊着‘乔姐姐’。”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她!她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这个毒妇怎能如此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你配做她的妹妹吗?你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难怪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要缠着你,换作是谁都要死不瞑目!活该你的!你就应该立即下去亲自给她磕头赔罪!”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却在这时,外面凄厉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回皇上,宫女巧儿已气绝身亡。” “这么快就死了?”周景帝很不满,咬牙道:“真真是便宜她了!” 铮的一声,脑子里仿佛有根弦绷断了。 李答应四脚并用快速爬向门口,直勾勾对上了巧儿那双瞪大的双眼。 “啊!”李答应登时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爬过去不死心试探了一下鼻息,顷刻间泪如雨下。 周景帝就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一切,从神情来看似乎很是享受她如此痛苦的模样,耳朵里充斥着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甚至愉悦地笑了起来。 …… “这就没了?” 虽说早已预料到了,周景帝大概率是不会杀了那个女人,但亲耳听见这样一个结果,她却还是止不住笑出声来。 不敢杀正主儿就杀了人家的一个宫女泄恨? 真真是叫她开了大眼了。 “还说多爱咱们家娘娘呢,也不过如此。”风铃不屑地撇撇嘴,满腹怨念道:“难道真就这样放过她了?降为答应禁足又算什么?她可是害死了咱们家娘娘一条性命呢!” “有她还债的时候,如今全当是一些开胃小菜罢了。”单若泱神情淡漠地说道。 李贵妃那个女人在宫里横行这么多年,手上沾过的脏事儿绝不止一两件,满后宫不知有多少敌人呢。 先前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旁人便是恨死了也无法,便连皇后都还只能打落牙和血往肚子里吞,对其避让三分。 而今一朝落难……纵然背靠武安侯府也无济于事。 唯一的儿子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蛋子,再没了一丝可能,又被皇上厌憎至此,算是云端跌落泥潭的地步了。 这种时候还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还等什么? 曾经在她手底下折过的嫔妃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有她好受的。 况且宫里的奴才也都是惯会见风使舵见人下菜碟儿的,她这一下掉下来,多得是有人抢着将她往烂泥里踩。 说实话,单若泱甚至都害怕那个女人挺不到她能亲自动手报仇的时候。 “叫人稍稍注意些,别折腾狠了真将她给弄死了,本宫可不想她死得太痛快。再顺便多撒些银子出去,咱们在宫里的人手还是远远不够。” “是。” “走罢,咱们也该回府了。” 彼时,被噩耗惊到的单若水当即就冲向了皇宫,然而却并未能见到她的母妃,压根儿就没法子弄清状况。 不过对于她来说什么状况都并不重要,转头她就立马奔向了景福殿。 谁曾想,这回她仍旧是连个人都未能见着,直接就被死死拦在了门外。 奈何她还从来就不是个有眼色的,竟索性就站在门口大喊大叫闹腾个没完,全然就是她这么多年惯用的不依不饶无理取闹那一套。 却也不想想,此一时非彼一时。 很快,殿内便传了话出来,令侍卫将她架起来强行扔出了宫门去,并下令不准她再进宫。 一个公主沦落到连宫门都再踏不进去的地步,摆明就是被彻底厌弃了。 直到这时她才真真是知道怕了,哭丧着脸就直奔武安侯府而去。 然而,又是一份闭门羹。 “老侯爷说了,这事儿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还请公主也别再闹腾了,暂且低调些别冒头,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再慢慢哄回皇上的心,终究您还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不必太担心。” 可惜单若水哪里还能听得进去这些话,满心只恼恨于这个闭门羹,认定了这武安侯府不过也是眼看他们母子三个通通掉入泥潭便迫不及待想要甩开他们了。 当即便冷笑起来,怒道:“少在这儿假惺惺了,不过也是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告诉你们家主子,且记住今日的羞辱,他日可别再舔着脸来攀扯上来!” 说罢扭头就走,全然不曾瞧见身后目瞪口呆的管家。 “她当真这样说?”老武安侯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眼见管家低头默认,一时竟被气笑了,“她是当真不知晓她那性子有多招人烦不成?老头子我年纪大了,可经不起她胡搅蛮缠!” 顿了一瞬,忍不住又喃喃自语道:“咱们武安侯府的血脉怎会生出这样一个蠢东西?本侯将全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扒拉一遍也再找不出一个像她这样的,她母妃……倒也勉强还算有点城府的一个人。” “问题并非出在咱们家,那必然只能是……”想想周景帝这些年来干的蠢事,老武安侯自觉找到了根源所在。 定是当老子的蠢性太强,以至于那个丫头丁点儿都未能传到他们武安侯府的优良血统。 管家迟疑道:“娘娘那边……当真没法子了?” “还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叫本侯再去威胁一遍皇上?她如今之所以还能活着,已是皇上做出的退步了,倘若本侯再不依不饶就未免太过不识趣了些。” 倘若还有点用,他倒是还能想法子努力捞她一把,可如今这样的情形他是左看右看也实在看不出她还有点什么用处,哪里就值得他去费劲甚至冒险了? 总归还留着一条命,这便也算对得起她了。 “先前本侯就告诫过她,尽管将心放进肚子里,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鬼神之说?若有的话,咱们一家子上下早就该灭门了。” 老武安侯冷笑起来,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瘆人的狠厉之色,“且不说其他,仅那一桩事就足够咱们被索命几百回了,可咱们家这些年不还是安安稳稳的平步青云?” “偏她倒好,死活就是不肯听本侯的话,愣是将自个儿弄到这样一步田地也委实是本侯做梦也想不到的,简直荒诞至极!” 闻言,管家也不禁暗叹一声,知晓这是彻底放弃那位的意思了。 “这件事背后必定有人在捣鬼,却不知是独独冲着娘娘去的,还是冲着咱们家来的?奴才这心里头实在是突突的没个着落。” 老武安侯面色冷凝,思忖道:“先前巧儿那丫头传话说怀疑皇后?” “是,起因就是皇后与娘娘说了那么句话罢了,看起来皇后的疑点确实最大。” “派人仔细查查皇后,另外……去查查那个长公主。”老武安侯若有所思道:“皇后是有理由对她出手,不过可没有理由对路嬷嬷下毒手,查清路嬷嬷的死因才是这件事的关键所在。” “路家人也不必再留着了,都送上路罢。” “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连吃几个闭门羹的单若水如今已然变成了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回到府里便直奔书房而去。 她还记得当初母妃和三皇兄是怎么说的——她的驸马家很有能耐,很得父皇重视,若有驸马求情,或许父皇会网开一面? 至少对她这个女儿大可不必那么狠心绝情才是。 此时此刻,她仿佛已然选择性遗忘了她是怎么对待卢靖嘉的。 又或许,自视甚高的她从来就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她是君驸马是臣,理所应当包容接纳她的一切。 毕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来到书房门口,她也没等门口的太监通传,直接就推开门闯了进去。 里面的卢靖嘉登时一惊,下意识就要收起画卷。 却已经来不及了。 单若水再蠢,可是作为女人的一点直觉还是有的,一见他这副心虚的模样就立马察觉到了异样,上前几步一把夺下画卷。 只听“哗啦”一声响,画卷在这夫妻二人手里瞬间变成了两半。 “公主!”卢靖嘉登时心疼极了。 向来平淡如水的一个人,连亲眼看见妻子与男宠嬉闹都能面不改色,此时此刻却一脸愠怒。 单若水见状不免愣了一下,而后愈发暴怒,“急成这样?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贱蹄子!” 说罢便将手里的半张画翻了过来,卢靖嘉想阻止都来不及。 好巧不巧,正正好就是上半张。 刹那间,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呈现在眼前,惊得单若水当场呆愣住了。 “怎么会是她?” 一袭红衣张扬明媚,眉目如画,倾国倾城。 不是单若泱又还能是谁? “怎么会是单若泱那个贱人!”单若水发狂似的将手里的画撕了个稀碎,而后甩手给了卢靖嘉一耳光,满脸狰狞道:“难怪你自打成亲以来就对本宫不冷不热,原来早就被那个贱人勾引得丢了魂儿?你是不是还在心里恨本宫当初横插一脚抢下这门婚事?” “本宫乃当今天子的金枝玉叶,能下嫁给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倒还敢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当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骨头!” “既是你如此不情不愿跟本宫做夫妻,本宫便如了你的愿!来人,将这个贱骨头给本宫阉了!” “公主!” “六妹妹且慢!”听了一耳朵秘密的单子润赶忙抬脚走了进来,“再怎么说妹夫也是朝廷官员,哪里能一个不痛快就将人给阉了的?你这不是胡闹吗?若叫父皇知晓此事必定轻饶不得你。” “眼下你母妃才刚刚不知犯了什么事儿引得父皇如此震怒,甚至连累你也遭到父皇的厌弃,你若再在这当口如此任性妄为,恐怕再也不能挽回父皇的心意了。” “况且妹夫也不是普通人,哪里是你能随意喊打喊杀的?你若当真敢那么干,卢家全族非得恨死你不可,你还想不想当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了?” 刻意加重的“金尊玉贵”四个字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所幸有了“父皇”这么一记重锤砸下来,单若水倒也勉强冷静下来能听听人话了。 见她迟疑,单子润扫了眼散落在地上的碎片,目光微微闪烁,接着劝道:“夫妻间吵吵闹闹再是正常不过,妹夫也并不曾当真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哪里就犯得着闹到这个地步呢?” “怎么不算不可饶恕?”单若水对这话表示十分不服,冷笑道:“他身为本宫的驸马却一心惦记着那个贱人,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忽而又想起来什么,脸色愈发难看至极,“整天有空就泡在书房,本宫还当他真是那一心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呢,原来竟是躲在这儿想那等龌龊事,真叫人恶心!” 一直沉默不语的卢靖嘉听到这儿终于是忍不住了,脸色涨得如同猪肝,怒道:“公主还请慎言!我有不妥之处不作狡辩,但我对长公主绝不敢亵渎,你休得血口喷人!” “你竟还敢对着本宫大呼小叫?”单若水气得脸都扭曲了,满眼的嫉恨之色浓郁到令人心惊,“不敢亵渎?难不成还将她当成那九天之上的仙女了?还不敢亵渎?真真是笑死个人了!她连妹夫都能勾引,根本就是个人尽可夫的骚浪贱货!” 啪! 一室寂静。 单若水捂着自己的脸呆愣在原地,眼前是一双愤怒到泛红的眼睛。 “我与长公主甚至从未私下说过一句话,谈何勾引?你不该用这等污言秽语去说她,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卢靖嘉弯腰将地上的碎片全都拾了起来,一边说道:“公主说微臣打从成亲那日起便对你不冷不热,这话微臣不敢苟同。” “微臣固然惋惜,可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从未敢想其他龌龊之事。与公主成亲之后亦是想要好好过日子的,可公主是如何做的?对着微臣颐指气使,想骂就骂想训就训,微臣哪里是您的驸马?不过只是任您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罢了,与这府里的任何奴才都无甚差别。” “微臣生性内敛,又兼初入朝堂事务繁杂……公主便嫌弃微臣不解风情、又没功夫陪您嬉笑打闹,索性便养了男宠来排遣寂寞,却不知将微臣这个驸马置于何地?” “过去家中长辈常说微臣的性子太过软,可无论如何微臣终究也还是个男人,公主的种种言行举止无不是在将微臣的尊严放在脚底下肆意践踏□□,微臣又岂敢再对您心存情谊。” 人的日子一旦过得不如意了,便会抑制不住格外向往心中隐蔽掩藏的那份美好。 而单若泱这个本该成为他妻子的人、又是令他一眼万年的那一个,便是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那份美好。 “这副画是前些日子才画出来的。”卢靖嘉露出自己手里的那半张,日期清晰可见,恰恰正是单若水刚开始养男宠之后几日。 “微臣与公主之间着实难以磨合,大可不必互相折磨,微臣这就搬离公主府……若公主能够请旨和离,微臣亦无异议。” 说罢便拂袖而去,手里仅仅只拿着那份残破的画卷。 单若水一脸茫然无措,竟久久未能有所反应。 “六妹妹你……嗐!”单子润摇摇头直叹息,转头便也追了出去,“我去再劝劝妹夫,你也收敛收敛脾气别再瞎闹腾了。” 而就在不远处住着的单若泱却全然不知隔壁这两口子因着她的缘故已经闹到要分居和离的地步了。 当然了,便是知晓了也左不过是一笑了之。 愧疚是不可能愧疚的,她可没那闲心思去勾引什么男人,尤其还是别人家的男人。 所以他们怎么闹也好,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个耿国忠……公主究竟是如何想的?”萧南妤始终是有些不放心,皱着眉头道:“如今谁也无法证实他的身份,说什么都是他自个儿一张嘴罢了。” 单若泱没多说什么,直接吩咐人将他给带了过来。 张口就直截了当地问,“你来找本宫究竟有何目的?痛快点交代清楚了本宫还姑且能考虑考虑,若还藏着掖着不肯说……本宫可没那闲工夫跟你玩儿什么猜猜猜的游戏,你便即可自行离去罢。” 听闻这话,耿国忠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沉默许久。 就在单若泱快要失去耐心之时,他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我想参军。” “参军?” “不错,早就想了,只是……”耿国忠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些年朝廷几乎年年都在裁军,更别提什么参军的门路了,我也实在没有办法。” 开始裁军是什么时候呢?便是周景帝开始沉迷追求长生不死那会儿起。 说得好听是什么如今国泰民安,养着几十上百万大军实在是太过浪费,为了给朝廷减轻负担故而决定裁军。 可事实上,哪里真就那么安稳了呢? 家里内部有那年年烧杀抢掠的胡人,外头还有几个邻居也不太好相与,个个都垂涎着这片富饶的土地。 说穿了,周景帝就是追求长生花费得太多,根本养不起也舍不得养着那么多大军罢了。 “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参军?” 47 第四十七章 三合一 为何? 自然是为了报仇。 这些年哪怕是在逃亡的路上他都不曾落下武艺, 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就是为了能够在投入军营后快速杀出一条血路来。 不断杀敌立功、拼命往上爬,待有朝一日成为军营之中一呼百应之人,他才算真正有了些能够给那个昏君制造麻烦的能力。 他早就想过无数次了, 等到那时他就会在皇子当中物色一个明主追随, 而后将那昏庸无能的狗皇帝狼狈地撵下台。 可叫他怎么也不曾想到的是, 他的计划竟在第一步就已折戟沉沙——朝廷多年以来竟不再征兵了! 他想要去参军根本就找不到任何门路,这几年来活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钻, 又不敢表现得太过于明显,以防遭人怀疑先将自个儿栽了进去。 毕竟上战场就意味着流血意味着死亡, 若非必要时被朝廷强势征兵, 鲜少会有人自个儿要削尖了脑袋往里钻的。 就这么兜兜转转几年,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眼看着他都快要绝望了。 身为一个“平头百姓”,尤其还是一个身份有问题的“平头百姓”, 很多事当真不是那么想当然的。 他的地位太过卑微不值一提, 他一个人的能力更是十分有限,无钱无权背后无人, 想要打开局面都万分艰难。 所以在听到有关当年定国公一案铺天盖地的传闻时, 几乎没有怎么犹豫他便迅速启程往京城赶来,目标亦十分明确——寻找同盟。 而护国长公主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或许是自知理亏害怕被人报复,那个昏君下起手来着实狠辣至极, 当年获罪的那些官员无一不是被满门抄斩。 有些甚至牵连三族、九族, 只恨不能将与之相关的任何一个会喘气的活物都杀了才肯安心。 除了他这么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以外, 也就只剩下眼前这位公主了。 打从心底来说, 他并没有抱有多少信心。 定国公是这位公主的外祖父不假,甚至她的生母之死都完全可以说是因此而起,可周景帝却也到底是亲生父亲。 再者说, 她如今所拥有的这样尊贵的身份地位以及享之不尽的奢华生活也都来源于周景帝。 无论是从父女亲情还是切身利益相关来看,他都不认为这位公主会选择帮助他,更大的可能就是反手将他交给周景帝。 为何还会跑这一趟? 不过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罢了。 他已经二十五了,再怎么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几年……不说他等不等得起,他都怕还没等他钻出个门道来呢,那个昏君自己先死了。 那可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能活活噎死人的程度。 反之,以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将他送进军营也不过就是举手之劳。 是以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哪怕希望极其渺茫,也值得他冒险一试。 打从见着面知晓他身份的那一刻开始,他未曾在这位长公主的脸上看到一丝看“通缉犯”的表情,似乎也没有要将他送到周景帝面前的想法。 无论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这无疑让他的心里更添了些许希冀。 当然了,他也没蠢到将真实的意图大咧咧和盘托出,无论人家心里是否有数,话都绝不能从他嘴里出来。 是以他沉默了良久还是选择避而不答,只跪下诚恳道:“能够参军是草民自幼的志向所在,长公主若愿意帮这个忙,从此以后草民绝不会再以任何形式来叨扰您,您全当不认识草民。” “当然,倘若他日有任何能够为长公主效劳的地方,您也只管发话,草民必定竭尽所能报答这份恩情。” 一句“自幼的志向”,似乎也隐晦向她证实了自己的心意,更是坚定表明绝不会因这次的“帮助”而强行将她也绑上自己复仇的大船。 全然就是破釜沉舟式的放手一赌。 赌她心里有恨。 赌她其实也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仇人。 毕竟,纵是她能因着一份父女亲情而对周景帝感情复杂,但还有个权势滔天的武安侯府呢。 单若泱看了眼萧南妤,而后淡淡说道:“你先退下罢。” 耿国忠听闻此言登时心中一喜,没有当场发怒将他扭送进大牢便代表这件事有很大的机会! 或许不过还是略有些许顾虑? 对此他倒也能够理解,终究公主与他是不同的。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单若泱才问:“你觉得他的身份可信吗?” 萧南妤点点头。 方才打从那人进门起她全程什么也没干,就顾着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了,哪怕是一个细微的眼神表情都未曾放过。 “他很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很显然,一份埋藏了二十年之久的血海深仇并非想克制就能克制得住的,眼睛里隐忍的恨意很真实。当然了,善于伪装者并非没有,不过若能伪装到这个程度,那他也算得上是个世间鲜有的能人了。” 一个是爱,一个是恨,这两种感情是最浓最烈最难演得完美无瑕的。 有句话说得就很好——有些感情便是嘴上不说,眼睛也是藏不住的。 是以单若泱其实也更倾向于相信他的身份。 终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一个五岁的孩子跟如今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之间根本就是天差地别,想要从外在去判断两者之间的关系无异于痴人说梦,否则他怎么敢来京城? 如今便是官府拿着当年的画像来仔仔细细比对都无法确认。 况且定远大将军全家上下也都死绝了,更无人能够证实什么,至于那位所谓的忠仆……还是那句话,口说无凭。 “眼下除非定远大将军从棺材里亲自爬出来,恐怕便再没什么法子能够验明正身了。” “所以公主打算冒险吗?” “有何不可?富贵险中求嘛。”单若泱故作轻松地笑笑。 这条路本就没有什么绝对、肯定,任何一个人都存在背叛的风险,任何一个计划都存在失败的可能,哪里有那么多万无一失? 若遇着个人遇着件事都不断瞻前顾后下不定决心……或许可能会避开很多危机,但也一定不会成功。 “既是想干票大的,适当的冒险精神总还是要有的不是。况且他又没说他究竟有什么目的,我上哪儿能懂那么多去?我不过是个心软懵懂的公主罢了,被‘故人之后’的花言巧语所蒙骗,我也很冤呐。” 这么含糊不清的一件事,可无法作为什么证据能够将那顶大逆不道的帽子扣死在她的头上。 而对于她来说,只要不是盖棺定论辩无可辩之事,就值得她去冒险一试。 “我只想法子将他送进军营当小兵,其他任何事都不会沾手,后面的路我更不会去插手,也没那能耐去抬举他多少,全凭他自己罢了。正如他方才所言那般,将他送了进去之后我便全当不认识这个人。” “若他没那能耐,我也不会损失什么,若他不负所望自个儿爬了起来,那便是一个极好的盟友。” 萧南妤想了想,也表示认同,“咱们走的这条路本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两个“疯女人”向来是“臭味相投”共同进退,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恩爱两不疑”了。 “我先去看看玉儿今日的功课做得如何了,待用过晚饭之后书房见罢。” 萧南妤离开没一会儿,便有门房来报,“六公主带了一堆人意欲强闯进来,已经顶不住了。” 长公主府有亲兵把守,作为六公主的单若水也有,双方谁也没比谁强,不过到底占了个公主身份的优势,底下的人束手束脚难免落于下风。 话音才落地呢,远远儿的就听见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这杂乱的动静,估摸着人是不少。 单若泱登时脸色一沉,“将府内亲兵全都叫过来。” 这时,气势汹汹的单若水已经来到了跟前。 正所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虽说所谓“情敌”也就是她自个儿单方面认为的。 又兼过去的种种恩怨——一次又一次打她耳光、抢走了父皇的宠爱、比她奢侈豪华数倍的公主府、衬得她如乞丐一般寒酸的嫁妆……新仇旧恨加一起,登时一股子邪火直冲天灵盖儿。 “贱人!”甩手就挥了过去,却压根儿没能碰着人。 单若泱动作灵敏地死死扣住她的手,一边铆足了劲儿反手就还给她一巴掌,讽刺道:“你自己说说这都是第几回了?怎么从来就学不乖呢?脸皮子又痒了想叫本宫给你挠挠?那本宫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甩手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刚好两边又对称了。 单若水是带了不少人来,可那些人哪里敢对主子动粗呢?就如长公主府的人不敢对她动手一般。 这会儿一群人站在后面左瞧瞧右看看,谁也不敢上前,只能是干瞪眼罢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也不知究竟是疼的还是气的,单若水的两只眼睛都红了,满脸狰狞地看着她,怒道:“你勾引我的驸马在先,这会儿竟还敢如此理直气壮?你可真是臭不要脸!欺人太甚!” 罢了又转头瞪那些手足无措的亲兵,恨恨道:“都还愣着作甚?将这个贱人给本宫拿下,否则本宫就将你们的脑袋都砍了!” 一众亲兵听闻此言不禁满脸纠结,犹犹豫豫的谁也没敢先冒这个头。 单若泱鄙夷道:“有空好好多补补脑子,但凡你的脑子能有花生粒那么大都不至于能说出这种话。本宫是长公主,你这么一个小小公主见着本宫是该要行礼问安的懂吗?如今擅闯长公主府邸、言语冒犯侮辱、又喊打喊杀,这叫什么?” “这叫以下犯上!” 此言一出,那些犹犹豫豫的亲兵是彻底消停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作壁上观。 六公主不好伺候,可长公主更不能得罪啊。 恰在这时,一串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赫然正是长公主府的亲兵。 几乎倾巢出动,瞬间就将这偌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极其强烈的压迫感之下,无脑张狂如单若水也不禁变了脸色。 却到底乖张跋扈惯了,又自认为这件事上是自己占理,便仍强撑着不肯退缩。 “我便是打你骂你又如何?这都是你自找的!你都敢做出勾引妹夫那般下贱之事,我凭……” 话还没说完,又是“啪啪”两声脆响。 单若泱黑着脸,无语道:“你打哪儿听来的闲话?本宫勾引你的驸马?真真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或许你的驸马在你眼里千好万好,却也大可不必当成那人人都想咬一口的香饽饽,至少本宫可不稀罕别人家的男人!” “你少在这儿狡辩!若非你勾引得他神魂颠倒,他又怎会整天泡在书房沉迷你的画像不可自拔?我看你分明是记恨当初我将他抢了过来,害你只能嫁给一个丧妻带孩子的老男人,便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故意勾引他来报复我罢了!” 显然,哪怕卢靖嘉已经将话说得那样清楚明白,单若水也坚决不肯承认是自己的缘故才导致夫妻离心,只一门心思咬定是单若泱这个老仇人故意所为。 越想她便越气恨,言语也愈发刻薄污秽起来,“还有脸口口声声仗着自己是长公主作威作福,皇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干净了!像你这种连妹夫都要勾引的贱人比那秦楼楚馆的贱皮子又好到哪里去?合该浸猪笼才是!” 单若泱的脸彻底冷若冰霜,一字一句道:“本宫再说最后一遍,由始至终本宫都从未勾引过你的好驸马!” “你们夫妻之间有什么问题自个儿闹去,敢来攀扯本宫便休怪本宫不客气。来人,六公主以下犯上、多次警告仍不思悔改,实乃冥顽不灵胆大包天,将其拿下杖责五十扔出门去!” “日后她若胆敢再次强闯入门,尔等只管将她乱棍打了出去,打死打残听天由命!” “是!” 在单若水震惊之时,一众亲兵已然上前将她给扭了出去。 “单若泱你敢!” “那你可千万要睁大眼睛好好瞧瞧,看本宫究竟敢不敢。” 不多时,外面便传来单若水凄惨的尖叫声。 起初还伴随着丧心病狂不堪入耳的辱骂诅咒,没一会儿她就再不敢了,话锋一转开始痛哭流涕拼命求饶。 “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蠢货。”单若泱轻蔑地“嗤”了一声,指了指属于六公主府的那些亲兵,淡漠道:“将他们打出去。” 很快,外面便有人来回话,“六公主已经晕死了过去。” “打完不曾?” “还剩二十大板。” 单若泱漠然点头,“叫府里的大夫去瞧一眼,若性命无忧便将她弄醒接着打。” “是。” “等等。” “公主还有何吩咐?” “打完之后叫嬷嬷将她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拿给本宫,多沾点血。” 那亲兵明显是愣了一下,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等着他前脚才走,单若泱就说道:“去备马车,本宫一会儿要去探望李答应。” 进宫之后,她便直奔景福殿。 红着双眼满是恨意道:“请父皇恩准儿臣前往华阳宫!” 周景帝看她的神情复杂极了。 这些年之所以如此忽视甚至憎恶这个女儿,无非就是恨她没有用,没能留得下她母妃罢了。 可如今知晓当初他心爱的女人根本就不是自尽而亡,而是被人害死的……那这份憎恶也就不再成立了。 再思及先前那二十年她所过的日子,一向“天错地错朕都绝不会有错”的周景帝竟难得生起了一丝愧疚之情。 又兼这些日子想璟贵妃想得实在有些多,且知晓她并非怨恨自己而宁可结束生命,一时间过去的那些浓情蜜意也再次涌上心头,以至于他现在看他们宝贝女儿的眼神实在柔和慈爱到不可思议。 得幸亏单若泱不知他心中所想,否则非得白眼翻上天不可。 这叫什么呢?纯纯就是自欺欺人。 璟贵妃不是自尽死的能代表什么?代表她就不恨他了?笑话。 自己做出灭了人家全族的血腥恶事,究竟怎么还能有本事如此自我感觉良好? “想去为你母妃报仇就去罢,留着她一条狗命就行。”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太好,又赶紧找补了一嘴,“她敢对你母妃下毒手,叫她痛痛快快死了反倒是便宜她,且留着慢慢折磨。” 这恶心巴拉的眼神,这柔到恨不能滴出水来的语气……活脱脱跟被人夺舍了似的。 单若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拔腿就溜了。 作为曾经横行宫中二十年荣宠不衰的李贵妃的寝宫,华阳宫向来就是那一等一的热闹奢华之地。 而今,外头被人严防死守着,里头空荡荡的连宫人都未见一个,听说是被皇后给调走了,只留下一个老嬷嬷伺候。 殿内一应摆设也都不见了踪影,说是要符合答应的身份,不能僭越,可实际上却连替换之物都未给,整个房子空空如也,就跟那寒冰洞窟似的。 进到里面才发现皇后已经在了。 李答应正狼狈地跪在地上,脸颊红肿有如猪头,嘴角还渗着血,显然是被打得不轻。 一见她来,皇后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很是善解人意道:“若泱在宫外难得来‘看’她一回,本宫就不与你争抢了。” “恭送母后。” 全程,李答应都只低垂着头未见丝毫反应,仿佛一具行尸走肉般。 见状,单若泱冷冷地笑了。 一个精于算计一心往上爬的女人,一个口蜜腹剑背着无数血债的女人,又怎会如此轻易被打倒? 哪怕是吓成那样都没变成一个疯子,只不过降个位份被禁足就成傻子了? 笑话。 只怕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身上孽债太多容易遭报复,索性便表现出一副不堪打击行尸走肉的状态,企图尽量躲避一些□□折磨罢了。 毕竟报仇嘛,仇人反应越大才越有解恨的舒爽感,似这般麻木无动于衷的状态简直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反倒叫人自觉无趣憋得慌。 还想在她面前装? “来人,将本宫带的礼物递给李答应。” 身后的嬷嬷立时上前,打开包裹掏出里面的东西扔在了她的面前。 是一件鲜艳华贵的衣裳,看起来有点眼熟。 李答应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巨变,抓起那件衣裳仔细瞧了又瞧,彻底慌了,“你对六儿做了什么?这件衣裳上为何会有这么多血迹?事情是我做的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她可是你的妹妹,你不能迁怒于她!” 瞧,这不就立马恢复神智了。 单若泱满意地翘起嘴角,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惊惶失措的神情,直到欣赏够了方才开了口。 “有句话叫父债子偿。你是她嫡亲的母妃,你犯下的罪恶怎么就与她无关了呢?她是你亲生的,这便是她的原罪。” “不!不可以!皇上不会看着她……” “看来李答应还不知道吧?她已经被父皇彻底厌弃了,直言无召不准她再踏进皇宫一步。” 李答应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脸上惶恐不安的神色愈发浓重,嘶吼着哭喊,“你究竟将她怎么了?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你冲我来啊!她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 “你放心,本宫当然会冲你来,怎么可能会放过你呢?”还不等她惊喜放心,单若泱就接着轻笑一声,一脸戏谑,“不过这也不妨碍本宫收拾她,谁规定本宫只能选择一个来报仇了?你、单若水、单子鸿,你们母子三人本宫一个都不会放过哦。” “你!”李答应气得眼前发黑,一双手死死抓着那件衣裳,上面大片殷红的血色令她的心不断下坠,一叠声追问着就想知道单若水的情况。 偏偏单若泱就是不肯告诉她具体实情,只似笑非笑道:“你不必担心,本宫不会轻易弄死你们母子三个的,那有什么意思呢?今日本宫也不过就是且先浅浅收点利息罢了。” “现在是你,等收拾完你之后便该轮到你的儿子了,你说本宫究竟该用什么法子收拾他才好呢?”似是很苦恼,单若泱用一只手撑着下巴苦思冥想起来,忽而眼睛一亮,“说来他这么年纪轻轻的就丧失了某些能力着实可惜,恐怕心里也憋得很呢。” 李答应的心里顿时冒出不好的预感来。 就见她眉眼一弯,笑得很美。 可在李答应的眼里却如同恶鬼一般可怖。 “所以本宫决定帮他找回一些快乐……先前他仗着身份威逼利诱玩弄了不少少年,其中甚至还有孩子,如今也该轮到他还债了是不是?” “不!”领悟到她话中含义的李答应瞬间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你不能做出那种事!他是皇子,是皇上的亲儿子,皇上不会放过你的!” 单若泱不屑地撇撇嘴,“第一,他早就被父皇厌弃了,提起他都只觉得是皇室的耻辱。第二,如今父皇对本宫万分愧疚怜惜,且父皇对本宫的母妃又是如此‘一往情深’,怎会不准本宫为母妃报仇雪恨呢?” “你扪心自问,以父皇的性子他当真会管吗?” 管?管什么? 素来当皇帝的都是那么一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 先前因璟贵妃“愤而自尽”,他都能迁怒于刚刚出生的女儿,二十年来不闻不问厌憎至极。 如今还指望他能对单子鸿如何宽容? 莫说其他,便只“她的儿子”这一条就足够周景帝憎恨极了。 再怎么离谱的报复行径,他恐怕也只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思及此,李答应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不……不要……”只见她连滚带爬上前不断磕头,哭道:“都是我的错,是我罪该万死,我这就以死谢罪,只求长公主放过那两个无辜的孩子,他们也是你的哥哥和妹妹啊!” “想死?你若死了,你的一双儿女也必然不会有命活着了。”单若泱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一脚狠狠踩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撵了撵,直到听见她痛苦惨叫起来方才满意地笑了。 “你最好给本宫好好活着,若敢叫本宫还未撒完气就死了,那剩下的就该轮到你的儿女来加倍偿还了,等本宫折磨够了,再将他们送下去陪你。” 李答应顿时心生绝望,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连死都变得如此奢侈遥不可及。 还有她的一双儿女……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真感觉到了一丝后悔。 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 单若泱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好整以暇道:“劳烦嬷嬷辛苦一遭,仔细伺候伺候李答应。” “奴婢遵命。” 特意带来的这位嬷嬷便是为李答应准备的,那一手针线活儿实在是好。 只见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瞧,一排长短不一粗细不一的针正泛着刺眼的银光,冷冰冰的,一股寒意打从脚底生起直冲头顶,令人不禁头皮发麻。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时辰内,凄厉的惨叫声充斥着整座华阳宫,连带着路过外面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只吓得是浑身汗毛倒竖,拔腿就溜跑得飞快。 此后的每一天,打从景福殿拿了奏折出来的单若泱便又多了一份工作——去华阳宫“探望”李答应。 每天固定一个时辰,雷打不动,各色花样换着来,势必要让李答应感受到最“用心”最“体贴”的照顾。 再加上平日宫里的皇后以及其他有旧怨的嫔妃,不过短短数日的功夫,李答应便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仿佛不过是一夜之间,她那满头的发丝就已经完全变成了白色,如今瞧着便真就是实打实的老妪了。 生怕她扛不住被折磨死,单若泱甚至很贴心地叫来太医每日为她诊脉,各色上等的伤药和调理身子的大补汤更是不间断,硬生生将她的命给牢牢吊住了。 可这样苟延残喘还真不如死了痛快呢,真真是切身体会到了何为生不如死。 经此一事,似乎被这位护国长公主的狠辣所震慑,一时整个皇宫内部所有人以及满朝文武都对她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再不敢将她当作那个懦弱无能任人欺辱的软柿子来看待。 凡每每所经之处,众人无不万分恭谨尊重。 便是借着周景帝突如其来的过分浓厚的“父爱”,偶尔于君臣商议政事时插上两句嘴,大臣们也都不敢出言斥责。 除了她本身不好惹以外,更重要的还是上头坐着的那位——那一脸纵容不懂事的孩子任性胡闹的表情实在叫人牙疼。 “公主。” 这日才回到府里,无忧便找了过来,一脸严肃附耳道:“最近一段日子总有人在探查路嬷嬷之死,奴婢再三验证,疑似……武安侯府的人。” “武安侯府?”单若泱心里登时紧了紧,莫非是对她起疑了? 这可真是稀罕,竟然有人能怀疑上她? 看来那个武安侯府有一只人老成精的老狐狸啊。 “不能再叫他查下去了,凡事但凡做过必留痕迹。”单若泱的神色略显凝重,沉思片刻,吩咐道:“去找萧姑娘说一声,该叫武安侯府自顾不暇了。” 先前吃空饷一事虽在周景帝的强势之下勉强揭了过去,但相信朝堂之上对此深感不满之人多得很,相信那些正直不阿的大臣应当会很乐于去抓武安侯府的把柄。 连那么大笔空饷都敢吃,这个武安侯府还能有什么是不敢干的呢?有心查一查估计小辫子一抓一大把。 便是有周景帝护着暂且动弹不得根基又如何?只要能叫那一家子忙起来,让他们无法分心再来查路嬷嬷的事。 再者说,周景帝的一味偏袒可不是什么免死金牌。 所谓物极必反。 一次两次勉勉强强也就咬牙捏着鼻子当看不见了,可若是小辫子抓得多了,回回都这么毫无底线的袒护,那对武安侯府乃至周景帝本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潜在威胁。 文武百官不是傻子,百姓也不是瞎子,这份愤怒不满累积到一定程度之后猛然爆发也是必然的。 且一旦真到了那个地步,爆发出来的威力绝对是不可小觑的。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皇权,并不代表无懈可击。 如此一来既能解决眼前的困境,又能给那两个埋些雷,也算是一箭双雕了。 “公主……”耿国忠早已蹲守多时,一看见她便迎上前来。 都不必开口,看他那一脸迫不及待的表情就知晓他要说什么。 单若泱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意,便给了一个确切的答复,“这两日本宫会帮你安排妥当,你只静心等候就是。” 耿国忠顿时大喜过望,“谢公主!” 回到内院,单若泱就打发人去找来了林黛玉。 “公主找我?” 不过是几日不曾好好看看,小姑娘仿佛又长高了不少似的。 单若泱的心里顿时就生起一种老母亲的欣慰感,“这样的年纪抽条儿抽得可真利索,再过不久我们玉儿就要长成大姑娘了。” 又问了些生活琐事和功课之后,这才切入正题。 “你与贾家那位琏二奶奶的关系如何?” 林黛玉似乎很是诧异她突然问起这个人,不过还是如实回道:“那人向来是个精明的,昔日在府上待我倒也还算照顾。” 言下之意就是说,并非真正交心之人。 单若泱了然点头,道:“明日你且打发人去递给话儿,叫她过来一趟。” 若正经有什么吩咐,大可直接传公主口谕便是,偏要绕个弯子叫她出面请人……也就是说此事得避着些人才好。 机灵的小姑娘立时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当即说道:“虽说老太太那般算计我,但到底也是我的嫡亲外祖母,也不知老太太身子如何了。” “鬼灵精。”单若泱笑骂。 翌日一早接着传话,王熙凤一时间还真就呆愣了片刻,旋即忙就叫人套了马车。 临出门,却在门口瞧见了一对奸夫淫/妇。 只见尤二姐死死抓着贾琏的衣袖,满脸泪痕伤心不解地追问,“好端端的二爷怎就说甩手就甩手了?竟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以至于二爷如此避我似蛇蝎?我日日蹲在荣国府门口,好不容易才蹲着二爷的人,今儿无论如何二爷也定要与我掰扯清楚才行。” 到底是曾经上过心的女人,见她这般憔悴伤心的模样,贾琏心里着实也不是个滋味儿。 可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堕落,他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可不代表他能接受让旁人知晓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种情况下,叫他还如何能将尤二姐抬回家中?多弄个女人回来一道儿守活寡不成? 是以贾琏还是狠了狠心,冷着脸无比厌恶道:“爷不过是随便玩儿玩儿罢了,玩儿腻了自然就懒得再搭理,难不成你还真当爷会娶你进门?你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个什么,也配进咱们荣国府的大门?” 说着还一把狠狠甩开了她的手,满满嫌弃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什么令人作呕的脏东西。 尤二姐闻言登时大骇,满脸不敢置信地连连后退几步,刹那泪如雨下。 “你果真是哄我的?原来你也嫌弃我……” “贾琏!”一声怒喝,只见尤三姐抄着一根棍子就打了过来,“想要占便宜的时候捧着我二姐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的哄着,如今吃够了玩儿腻了就翻脸不认人?我打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 一时不察,贾琏被棍子连砸好几下在身上,结结实实一点儿都不带闹的,只打得他龇牙咧嘴哀嚎连连。 “你们都傻了不成?快将这个疯婆子给拦住!” 到底是在贾家门口,随着他一声令下,立即便有小厮上前帮忙。 尤三姐一个女人家,再怎么泼辣也不可能是几个男人的对手,当下便被摁在了地上。 贾琏长这么大,除了家里的母夜叉还真没人敢叫他受过这种委屈……不对,连母夜叉都不曾这样狠过! 身上着实疼得厉害,加之尤三姐人虽被制住了,可嘴里却还在叫骂个没完。 什么狠什么脏捡什么骂,最后一句“没用的废物”更是狠狠戳在了贾琏的肺管子上,当即人都气炸了。 上前便是几脚狠狠踹在尤三姐的腹部、胸部,疼得她惨叫连连。 正在一片混乱之时,忽闻“砰”的一声闷响——竟是尤二姐不声不响一头狠狠装在了墙上,霎时红红白白迸发四溅。 所有人都傻了眼。 冷不丁一声凄厉嘶吼,“二姐!” 马车内,王熙凤神情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甚至连眼皮子都未曾眨一下。 对于如丧考妣的贾琏,便只剩下冷笑了。 “将尸体送回东府,叫贾珍打发人来清洗墙壁和地面,奶奶我见不得脏东西,一会儿回来若还未干净,可别怪我不客气。” 一路上,王熙凤都在寻思林黛玉找自己能有什么事儿,却哪想人到之后连林黛玉的人都未曾见到,便被人领到了那位长公主的面前。 意识到正主儿究竟是谁的王熙凤登时就紧张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大气儿都不敢胡乱喘一下。 单若泱从来不喜欢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开了口,“本宫听闻你叔叔是京营节度使?” “正是……” “本宫这里有个人心心念念就惦记着想要参军保家卫国,不知琏二奶奶可否帮忙安排一下?当然了,最普通的小兵卒就成。” “若琏二奶奶愿意帮这个忙,本宫自然也不会叫琏二奶奶做白工,事后自有谢礼,保准儿是叫你乐开花的好东西。” 京营节度使便是最大的长官,只要王子腾点头,旁人根本就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塞个人进去轻而易举。 王熙凤思索了一番,觉得若只是一个无名小兵卒也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儿,便点头应承了下来,“长公主请放心,明日一早我便回娘家。”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家叔叔向来疼我,这事儿应是十拿九稳。” “那就有劳琏二奶奶了。”单若泱满意地笑了。 京营节度使啊,那可是掌握着京城这一带军队的人,倘若耿国忠有本事混出点名堂来,等王子腾一死…… 48 第四十八章 三合一 王熙凤果真不负所望, 翌日下午就传来了好消息。 再没过两天,耿国忠就成功到王子腾的手底下成为了一名新兵。 当然了,虽则单若泱说只当个无名小兵卒就好, 什么特殊对待也没有要求, 但王子腾这么精于算计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拿这话当真。 是小兵不假,却绝不是无名小卒, 而是跟在王子腾身边的一名小兵, 也可以称之为亲兵。 旁人不知其中内情,见此情形也都只以为是王家哪里来的穷亲戚罢了, 虽不见得有多少怨言,不过对这个空降而来的人看不起、不服气却也是人之常情。 这就不是单若泱会去管的了,她只负责将人弄进去, 剩下的一切都得靠他自己。 军营那种地方人虽多,环境却相对简单得多, 绝大多数人都是凭本事说话。 你有真本事旁人就服你,哪怕你空降成为最大长官。 倘若耿国忠连这么简单的状况都无法顺利化解,那就只能说明他是个没有丁点儿真本事的废物蛋子,烂泥扶不上墙还硬扶什么。 将人送走之前单若泱就说得很清楚直白,也完完全全就是这样做的——只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但绝不会插手。 事情办妥之后, 单若泱也信守承诺给了王熙凤一份谢礼。 “先前听玉儿偶然提及,只道琏二奶奶为人很是好学,这些年一面忙着管家里外操持, 一面还在不断努力识字, 不知如今学得如何了?” 王熙凤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回道:“我……民妇蠢笨,不似林妹妹那般聪明伶俐, 小小年纪便已能够出口成章吟诗作对,民妇至今也不过才勉强识了几个常用的字罢了。” “嫁人之后家里家外都靠着你一个人操持,又要养孩子又要照顾男人又要孝顺老人,这种情况下还能够抽出些时间来学习已是极其不易,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说着,单若泱看向一旁的风铃。 随后就见风铃取了一部厚重如砖头的书来。 接到手里,单若泱就开始低头翻找什么,叫面前的王熙凤忍不住开始心慌手抖起来。 难不成长公主要考她学问? 她指定是一问三不知啊! 一瞬间,她仿佛终于体会到了贾宝玉被他老子考学问时的感受。 难怪他每每都浑身战栗直冒冷汗呢,怎么能怪人家孩子胆小如鼠?被考学问真真是太可怕了啊! 也不过就是几息的功夫,单若泱就翻到了她想找的那一页那一句,抬头却见王熙凤一脑门子的冷汗,当时人都懵了。 “屋子里很热吗?琏二奶奶怎的突然出了这么多汗?”不应该啊,她从来不会在生活上委屈自己,屋子里冬暖夏凉可谓四季如春。 “是……是民妇天生怕热……”王熙凤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看得出来是很努力想要笑的。 这怪异的表现看得单若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也没多想什么,很是体贴地吩咐了一句,“去端一碗凉茶来给琏二奶奶。” 说罢又对着王熙凤招招手,“你过来瞧瞧这一句话,可认得全?” 王熙凤嘴里泛苦,只恨不能转身夺路而逃。 然而,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 正满脑子寻思着一会儿该如何应付呢,入目那一行字却令她愣住了。 取息过律,视情节定罪,最重可至斩立决。 还不待想明白,“斩立决”三个字便已叫她下意识一哆嗦。 “看来你是识得这些字的,却可知其意?”不等她作答,单若泱便露出一抹冷笑来,“琏二奶奶的印子钱放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想必高额利息收回手里时得意极了吧?可真真是条一本万利的生财之道呢。” 王熙凤一脸茫然,“可很多人都在放啊,这不是合法的吗?” 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之家的老爷太太们,其中有不少人私下里都会拿私房钱去放贷,并非某个别两个特例。 正是因为知晓这一情况,王熙凤方才没有任何迟疑地接下了这份“活计”。 也正是多亏了这条生财之道,这才勉勉强强将荣国府维持至今,否则便是她将嫁妆全都搭进去也不够这一大家子的豪奢生活。 听罢她这话,单若泱就无语了,指着“取息过律”四个字,“律法这东西,最忌一知半解,别随意打哪儿听一耳朵就觉得自己懂了。” 大周朝律例规定民间允许放贷,但年利率最高不得超过百分之十二,否则便是犯法。 而据她所知,民间的印子钱鲜少有合法合规的,大多利息惊人,年利率高达百分之七八十的比比皆是,是朝廷所规定的数倍。 再狠一点的,利滚利到最后,利息十数倍、数十倍于本金。 实在是骇人听闻,跟抢钱又有什么区别? 会去借贷的要么是被逼无奈的穷苦百姓,要么是那做生意周转不灵甚至赔了个精光的商人……总之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群,无一例外必然都是家里叮当响了才会选择借贷。 大多目不识丁的贫民百姓,就更别想着能算明白利息这回事儿了,急吼吼的又稀里糊涂的,等着摁完手印儿再后悔已经晚了。 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 这句话当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卖血卖肉都赶不上利息暴涨的速度,极有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那笔高额欠款。 想豁出去赖账?那纯属是做梦。 能有闲钱去放贷的哪个又是好惹的?对方总会有无数种法子逼债。 到头来卖儿卖女卖老婆,弄得妻离子散也未必能还得完,不知多少人被逼绝望选择自我了结,亦或是带着全家人共赴黄泉求个解脱。 那些贵老爷富太太数钱数得心花怒放,或许未必知晓底下的人是如何去收债的,或许心知肚明却也不以为然。 这种人血馒头不该继续放任,吃人血馒头的也的确该罚,但“法不责众”这句话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单单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还有京城以外的全国各地呢,能干这事儿的个个非富即贵,真要将这些人全都处置了……说实话,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完全没有任何可行性。 思来想去,除非等到将来她成功上位,抓几个典型狠狠处置,再直接从律法上严禁“民间放贷”,开设“国有银行”。 当然了,可行不可行的现在也暂且只能先自己瞎寻思寻思,指望周景帝是不可能的。 单若泱暗叹一声,淡漠的目光看向王熙凤,“你究竟从中收取了多少利息你自个儿心里最清楚,对比着瞧瞧够着什么样的刑罚了。” “斩立决”三个字牢牢吸住了王熙凤的双眼,一时面色惨白两腿发软。 扑通一声当场就跪了下来,“民妇并不知晓朝廷有明确的利息规定,求长公主饶民妇这回罢,民妇这就回去将外头的本金收……不不不,余下的本金民妇也不要了,全当是为过去无知的自己赔罪,还请长公主高抬贵手放民妇一马!” 单若泱沉吟片刻,道:“此事便是本宫给你的谢礼,不过你也得答应本宫,从此往后不得再放印子钱。” 王熙凤登时大喜,连连拍着胸脯保证绝不再干这事儿。 反正一个省亲别院已经叫她捞着了不少钱,荣国府的管家权她也不打算要了,男人已经是那副鬼样子,还想叫她往家里搭银子?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手里有那样一大笔积蓄捏着,养她自己和巧儿还有平儿三个人也尽够了,弄几个庄子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不叫什么难事,印子钱不放也罢。 “另外,本宫希望你每天都能坚持施粥。无论你究竟是否知晓底下的人都是如何去收债的,总归那些人的灾难也都是因你而起,每天坚持施粥与那穷苦之人全当是为你自个儿恕罪了。” “也不要求你过多,粥只需最普通的米来熬即可,再配上一个粗面馍馍,每天一个时辰到点即止,花费不了你太多。” 按照这种标准,一年下来也未必能用掉多少银子,倘若自己弄庄子种的话花费就更少了。 王熙凤未曾多犹豫,当即满口应承下来。 她是不信那阴司报应一说的,否则也不敢那般为所欲为,之所以应承得这般痛快不过就是碍于长公主之命罢了,而非为了什么恕罪。 这一点她不说,单若泱心里也有数。 不过无所谓,她怎么想不重要,只要她能将这事儿做了,对于生活极度贫苦的百姓以及那些乞丐来说从中获得的实惠总是真实的。 “本宫姑且信你,希望你别叫本宫失望,否则……” 王熙凤心神一凛,忙道:“民妇糊弄谁也万万不敢糊弄长公主,一会儿回去民妇就打发人去采买,明儿一早就开始!” 单若泱点点头,又道:“倘若你果真信守承诺将此事办好了,日后本宫还能有其他差事交给你,也算是叫你吃上一回皇粮。” 王熙凤登时大喜过望,再顾不上什么害怕了,人还在马车上就已经开始摩拳擦掌铆足了劲儿想要好好表现表现。 一则是好奇长公主口中的皇粮究竟是怎么个说法,毕竟她一个妇道人家也当不了官,上哪儿吃皇粮去? 二则无论差事究竟是什么,能够由此搭上长公主总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皇族。 “奶奶……” 冷不丁一声轻唤将王熙凤从兴奋中拉了回来,转头却见平儿的脸色难看极了,顿时心头一跳,“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鬼样子?” 平儿看着她,欲言又止,直到她再三催促方才开了口,“奶奶可还记得这桩买卖是谁交给您的?” “二太太,怎么了?”王熙凤显然还没能反应过来,或许本能并不愿意将自己的至亲想得太坏。 然而平儿却是旁观者清。 “出于姑侄情分,二太太将一条生财之道分享给奶奶本也不算什么,可二太太分明是那样爱财的一个人,却为何自己不再做了?又不是肉太小不够分,至于要选择自个儿退出‘谦让’奶奶吗?” 王熙凤愣住了,好半天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怀疑她知晓其中厉害,故意坑害我?不可能!当初我才嫁进贾家,与她也还算情分深厚,她何至于要如此坑害于我?” “奶奶再仔细想想,她告知你此事时究竟是什么样一个当口?”平儿叹了口气,笑容讥讽,“那会儿正是她将管家权交给奶奶之后。” “我还记得当时是奶奶才接手过来,因太过震惊苦恼于荣国府的真实底子,无奈之下只好求助到二太太跟前,也正是那一回,二太太将这条生财之道告知了奶奶。” 综合种种来看,王夫人显然很清楚地知晓印子钱高昂利息背后的风险,是以在王熙凤接手之后,她那么爱财如命的一个人也还是果断选择了抽身。 要说她是为了坑害王熙凤倒也不至于,只不过当时荣国府公中的财物早已被她掏得差不多了,得叫王熙凤有法子能将那一大家子的表面光鲜维持下去才行,这条“生财之道”无疑是最好的法子。 王熙凤是彻底懵了,可无论她怎么找借口安慰自己,到头来却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平儿的分析有极大可能是真的。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这么多巧合。 “可真真是嫡亲的好姑妈!”王熙凤怒从心起,只恨得牙痒痒,满眼的狠厉之色着实叫人心惊胆寒。 显然,凤辣子这是当真记恨在心里了。 “省亲别院采买的大头已经差不多了,余下那点蝇头小利还不够我跑腿的辛苦钱,我也是时候该大病一场了。” 搁在先前她看在捞了那么多钱的份儿上勉强还能辛苦一番好好帮着操持这个省亲别院的建造,可如今她都恨不得要将王夫人生吞活剥了,再想叫她卖力,门儿都没有! 况且荣国府的管家权也是个大问题,单凭那一大家子的豪奢作风,多管着一日那都是在割她的肉。 眼下少了印子钱那么一个巨大的进项,她是万万舍不得了。 当家奶奶固然风光,却还是银子最好。 更何况她那又算哪门子的当家奶奶呢? 有点事儿还得去跟她那好姑妈请示,活脱脱就是个管家婆子罢了,还是自掏腰包倒贴的那种。 越想,王熙凤便越觉得恶心得慌。 合着嫁妆补贴了进去、杀头的风险也冒了,到头来却连真正当家做主的资格都没有,竟是叫那毒妇坐享其成了。 “这个老虔婆实在是欺人太甚!”王熙凤这会儿是真恨毒了,磨着牙怒道:“给我仔细盯着那老虔婆,叫我抓着把柄非得叫她知晓知晓厉害不可!” 当天夜里王熙凤果断就“病”了,急急忙忙叫了太医过来,自是怎么也查不出个缘由的。 可她就是一脸有气无力地只道身上虚得很,站一会儿就开始两腿发软浑身哆嗦。 太医查来查去头发都快薅秃了也没能查出点什么毛病,难免怀疑她是不是装的,只是见她表现得如此真实却又不敢下定论了,最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摇摇头叫另请高明。 不知内情的其他众人一听这话还只当是病得太严重,一时又到处请太医请大夫,来回折腾了好几天也不见好转。 “上回琏二奶奶还中了邪险些不行了,难保这回不是又……要不还是找和尚道士来瞧瞧?” 贾母一想也是,便连连点头立马打发了人去找。 可惜,本来就是装的,任凭能耐再大当然也都是治不好她的。 就这么折腾了好些日子,眼看实在没法子了,贾母这才提起了管家权一事。 原是想交给王夫人的,可她一听这话立马就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都已经享清福这么多年了,哪里还能有那份能耐啊?况且还有个省亲别院要盯着呢,难免精力不济。” 贾母哪里能不清楚其中的猫腻儿,听见这番推辞不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过“省亲别院”四个字到底还是有用的。 只见她沉思片刻后淡淡说道:“那就叫迎春她们几个一起来管吧,小姑娘家也是该学学管家之道了,赖嬷嬷在旁帮衬着。” 言下之意也就是打算掏她自己的私库来暂且支撑了。 王夫人听着难免肉疼,在她心里早就将老太太的私库当成了宝玉的,多消耗一点那都是在割她的肉。 可要叫她自掏腰包来应付这一大家子的吃喝那她就更千万个不情愿了。 一个省亲别院恨不得要掏空她的家底儿,如今正一门心思琢磨着从哪儿再弄些回来补贴呢,绝没可能再往外掏。 平儿格外注意了些,冷眼旁观这对婆媳的言行举止就知晓她们必定是清楚内里真实情况的,偏这么多年以来还能装着个没事人一般尽情享乐,对她家奶奶的困境不闻不问。 当真是叫人心寒。 知晓果真不曾冤枉了她们,王熙凤也就彻彻底底死心了。 “打今儿起但凡我再补贴进去一个铜板,我王熙凤的名儿便倒过来念!” 有这银子当真不如拿出去施粥,好歹人家吃了她的粥还知道要感恩呢,那一叠声的吉祥话儿别提多好听了。 哪像这一家子狼心狗肺的,割了肉贴在她们身上都不会记她丁点儿好。 天气愈发炎热起来。 一众嫔妃的省亲别院都已先后竣工,接到底下呈上来择日省亲的折子,周景帝这才恍然,好不容易从脑子里扒拉出来这件事儿。 没法子,捞银子捞得太不亦乐乎,以至于他早就已经忽略了这叫“省亲别院”,是给嫔妃回家省亲用的。 “既然如此,那就……三日后罢。”周景帝随口就划拉出来一个日子,全然不管如今这般炎热的天气是否合适。 挺着大肚子的贾元春也只好认命。 虽说嫔妃的轿辇不至于晒到大太阳,但温度却丁点儿不会有变化,哪怕是放着冰盆也难以抵挡那份闷热不适。 等好不容易到达被命名为“大观园”的省亲别院时,她那脸色早已差得不能看了,不断渗出的汗水和油已然将精致的妆容毁了个彻底。 着实狼狈。 “娘娘……”王夫人愕然,赶忙追问,“娘娘可是身子不适?快快进去歇歇。”转头立即吩咐请太医。 贾元春看着面前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们,不禁流下泪来。 亦不知其中究竟有几分高兴几分委屈苦涩。 到底也还是贾母有眼色,虽红着眼有一肚子话想说,却还是忍住了,麻利地打发人送来热水。 等着清洗干净换下了身上黏糊糊的衣裳后,贾元春这才感觉舒适多了,又经太医确认肚子里的孩子没什么事儿,一家子上下可算松了口气。 “娘娘这肚子尖尖的,跟当年我怀宝玉时一模一样,一瞧便是个男孩儿。”王夫人喜滋滋地说道,俨然已经沉浸在“皇子外祖母”的美梦中了。 贾母的脸上也露出笑意来,连连点头表示赞成她的话,又问,“如今月份大了,娘娘的身子可还好?” “老太太不必担心,这孩子是个乖巧的,从来也不怎么闹腾人。”贾元春双手抚着肚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来。 又问了问老太太和王夫人的身体状况,而后便迫不及待问起了自己的亲弟弟贾宝玉。 “宝玉他……”王夫人登时就红了眼眶,哭道:“自打那块玉丢了之后,他便仿佛换了人似的,再不似从前那般灵气,真就像是没了魂儿一般。” 贾母也难过极了,哽咽道:“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偷了玉,至今都未能找得回来,我可怜的宝玉竟变得像木头人似的,整日里呆呆傻傻的真真是叫我操碎了心啊。” 先前回回进宫王夫人总是对其中具体情况含糊带过,以至于贾元春到现在才知晓,顿时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连忙吩咐人去将贾宝玉带进来。 很快,穿着一身大红色打扮极其华贵喜庆的贾宝玉出现在了眼前。 低着头才一踏进门就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娘娘万福金安。” “快走近些叫我瞧瞧。” 贾宝玉依言上前,乖乖的任凭贾元春拉着他上下左右瞧了又瞧,自己的一双眼睛却始终低垂着不曾乱瞟。 贾元春又问了几句浅显的功课,他也一一对答如流,只再往深了些便磕磕巴巴不太行了。 完全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学识水准。 不过有了跟三皇子的那档子事儿,他要想走仕途实在是难了,学识差一些对他来说反倒也还算是件好事,省得空有满腹才学却只能眼睁睁接受那残酷的现实,非得逼死个人不可。 贾元春心下惋惜,好在这么长时间过去她也已经接受了现实,这会儿倒是不曾有太多想法,仍旧言笑晏晏。 谁想一抬头却看见老太太和王夫人正满脸悲痛地看着贾宝玉,顿时还有些发懵,“我瞧着宝玉这样不是挺好的?举止有度,言行有礼,多乖巧听话的一个好孩子啊,哪里就呆呆傻傻了呢?” 她是不太懂她们口中的“灵气”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她瞧着宝玉可一点儿不像个傻子,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分寸。 真要说,无非就是木讷些罢了。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缺点,她反倒更喜欢这样规矩乖巧的孩子,太活泛就意味着容易闯祸。 贾母和王夫人也无法形容出那份缺失来,只在那儿默默垂泪,看着贾宝玉的眼神满满都是心痛可惜。 对此,贾宝玉其实早就已经习惯了,但心里的难受却丝毫不减。 他从不觉得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妥,偏老太太和二太太每每看见他就是那种眼神,莫名就给他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似如今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至少不是她们所喜爱重视的那个他。 仿佛他不过只是个鸠占鹊巢的外来人,满满的迷茫不解和负罪感令他愈发不敢也不愿面对她们。 原还想在跟这个亲弟弟说几句话,可眼看这样一副场景,贾元春也无奈极了,只得叫他先行出去。 目光在屋内的一众女眷身上划过,不禁问道:“怎么不见薛家表妹和林家表妹?” 不至于说大家都要来接驾罢,可关系紧密的亲戚家有这样的喜事,来凑个热闹不也是人之常情? 本意是想岔开话题,谁曾想这话才刚问出口,老太太和王夫人这对婆媳的脸色又齐刷刷变了。 贾元春莫名就眼皮子一跳,“难不成又出什么状况了?” 先是王夫人支支吾吾说了与薛家之间的矛盾,而后贾母也含含糊糊地带过林家,所表达出来的意思皆是一样的——关系破裂了,且十有八/九难以修复。 听罢,贾元春的眼前真真是黑漆漆的一片,双手抱着肚子满嘴苦涩,内心更是茫然至极。 先前说好给她帮助的李贵妃如今已经变成了李答应,整天备受折磨正艰难求生,过去这么久了也不见皇上开恩,更不见武安侯府出手拉扯一把,可见是彻底废了。 没了这个人在中间,她要想获得武安侯府的帮助谈何容易? 上回她还听见六公主提起六皇子呢,显然,人家也正盯着武安侯府这份助力,指不定都已经黏糊上了。 这样一个局面下,她的家里人却还能将至亲都给得罪了,真叫她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她可不信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没有那份心思,否则何必送她入宫? 既是有心之人,却为何这样扯她的后腿?明明她在宫里已经那般艰难。 苦熬多年方才出了头,硬生生忍着恶心伺候那么一个老头子,好不容易有了…… 想着想着,贾元春不禁悲从中来,当场泪如雨下。 “娘娘?” 贾母和王夫人都呆了呆,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只听贾元春哭道:“都是一家子骨肉亲戚,本该同气连枝互相帮扶的,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啊?” 因着身边有众多宫人在,很多话她实在没法子明说,只得言语隐晦些苦苦相劝。 “老太太和二太太且听我一句,想想法子将两家的关系修补回来罢。”边说,手还在摩挲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婆媳两个瞬间也明白了什么,齐刷刷沉默下来。 许久,只见贾母抿抿唇,声音低沉道:“娘娘放心,玉儿终究是我嫡亲的外孙女儿,哪里能说断就断呢。” 紧随其后,王夫人也表了态。 当然了,她也就是应付一下,心里头压根儿没觉得有什么可能。 若是为了薛家的银子,那还不如想其他法子来得实际呢。 对真实内情一知半解的贾元春还觉得稍稍安心下来,摸着肚子也露出了笑脸。 而在一旁的王熙凤却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儿,暗道肚子里是男是女都还不好说呢,便是个男孩儿,能不能平安长大也都还是未知数,当娘/的想得倒是挺多。 太阳还未落下,宫人便已在催促着回宫。 一家子难免又是执手相看泪眼,依依不舍地告别。 临上轿辇之前,贾元春忍不住回头又再次看了一眼建造奢华的大观园,叹了口气,劝道:“日后再不必如此铺张浪费,中规中矩不出错便差不多了,这样的奢华委实大可不必。” 听闻这话,贾母略显诧异地扭头看了一眼王夫人,顿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等着贾元春的仪仗队才将将走出视线,她便冷冷地笑了一声,“还胆敢两头糊弄?可真有你的!往后每个月我与你轮流进宫。” 与此同时,在衙门里忙碌一天的林如海终于是解脱了。 正急不可耐的想要往家中赶,哪想没走两步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姐夫请留步。” 循声望去,来人赫然正是单子润。 林如海心中讶异,简单与其寒暄两句,便问道:“六皇子找我所为何事?” 只见单子润笑容亲近,道:“前两日我才找着一位擅长淮扬菜系的厨子,不知姐夫可否赏脸上家中小酌一番?” 林如海心中的疑虑愈发深了,面上却从善如流,“既是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又转头吩咐小厮,“回去告知公主一声,便说我去六皇子府上了,用完晚饭就回。” “是。”年轻的小子麻溜儿拔腿就跑了。 上了马车,单子润不禁戏谑道:“不过是在外头吃一顿饭罢了,姐夫就连这也要提前向三姐姐禀明?当真没看出来姐夫竟还是个惧内的。” “惧内”一词与其说是调侃,但搁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却更多是讥嘲的意味。 身为弟弟,这般“调侃”姐夫可不大合适,不像是个正常有脑子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六皇子是傻子吗?显然并不是。 是以,大抵也就是别有用心。 思及此,林如海的脸上适当流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又似强行挽尊般解释道:“公主体贴,素来关心我罢了。” 单子润就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嘴里却叹道:“人人都想娶公主当驸马,却哪里知晓其中的不易之处呢。” 这话就更不合适了。 这时,林如海几乎已经完全确定这人必然是别有用心之辈了。 接连的试探是出于何种目的?想看看他是否对长公主有所抱怨不满? 若有,那这人又想干点什么? 林如海心生好奇,想看看这人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遂也就认认真真演起了戏。 嘴上连连说着“能娶金枝玉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诸如此类的话,笑容却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苦涩、言不由衷。 许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接下来的路程单子润并未再提及单若泱,只与林如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朝堂上的事。 等到了六皇子府上时,林如海才发现今日的客人除了他以外竟还有卢靖嘉。 这就更叫人纳罕了,难不成这位六皇子是想通过姐夫和妹夫将手伸进吏部? 宴席是早已备好的,很快满满一桌子美酒佳肴就呈了上来,三人推杯换盏聊得倒也还算热乎。 不过林如海始终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在注意控制自己别贪杯,能不喝就尽量不将酒杯往嘴边送。 酒过三巡,就见单子润突然拍了拍手,笑道:“咱们这样干喝酒怪无趣的,恰好我新买来的几个舞姬还不错。” 话音未落,就见十来个衣着清凉的美人莲步轻移款款而来,伴随着一阵浓郁的幽香。 手里抱着琵琶、古琴等乐器的美人坐下便开始奏乐,余下者则已摆好了姿势,随着乐曲翩翩起舞。 手握酒杯的林如海不禁愕然。 这位六皇子竟想对着自己的姐夫妹夫使用美人计? 这是怎么想的?未免也太荒谬了! 怎么想的?自然是以己度人了。 在单子润看来,做驸马就注定矮了女人一截,在家里处处受制不说,连个睡小妾的资格都没有,实在是可怜得很。 反正这种日子若叫他去过,他是万万难以忍受的,真就是一点儿都没有了男人的尊严。 同样身为男人,他打心底便觉得自己的姐夫妹夫必定也都是一样的。 毕竟有谁会不喜欢左拥右抱妻妾成群呢?这才是男人该过的日子啊,区别只在于敢不敢罢了。 再者说,有他生母的言传身教,美人计俨然已经成为他最信任最善用的手段了,通过在一些大臣身上的试验结果来看,就更给了他无数信心。 这会儿见林如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舞姬,全然不知他不过是在发呆的单子润脸上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 等一舞结束,他便冲着那些美人招招手。 美人们很有眼色,立即来到三人身边坐下。 还不待美人挨着自己的一片衣角,林如海顿时就像被雷劈了似的一蹦三尺高,竟远远儿地逃了出去。 “姐夫?”单子润惊呆了,旋即想到了什么,笑得满脸暧昧,“姐夫别慌,出了这个门便再无任何人知晓这件事。” 林如海连连摇头,“不成不成,叫你姐姐知晓非得揭了我的皮不可。这顿酒我怕是无福消受了,这就先行告辞。”说罢头也不回地溜了,活像后面有鬼追似的。 既然已经知晓了单子润的意图,他自然也没了在这儿虚与委蛇的心情,有这功夫不如早早回家陪陪公主和玉儿。 极其恋家的林如海这一走,单子润的脸霎时就冷了下来,又见一旁的卢靖嘉也是满脸排斥嫌弃地连连摆手躲避那些女人,这心情就更不好了。 无往不利的美人计怎么就在自己的姐夫妹夫身上铩羽而归了?难道公主们就这般可怕?会吃人不成? 瞧瞧都将驸马们压迫成什么德行了。 实在想不通的单子润烦躁地挥挥手,将美人们全都喝退,转头看向卢靖嘉,意有所指道:“妹夫应当知晓我的心思,我亦知晓妹夫的,不如你我二人齐心协力互帮互助?” 卢靖嘉又不傻,哪里还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 自打当日知晓他的心思起,这人就有意无意暗示过好多回了,但每每听见却仍旧显得那般刺耳。 他满心不敢有半分亵渎之人,在这个人的眼里仿佛变成了一件可以随手打赏的货物,毫无半分尊重。 低垂的双眼里是瘆人的冷意,抬头的瞬间却化为一片平和,什么话也未说,只对他举起酒杯。 单子润见状顿时大喜,举起酒杯与他的轻轻一碰,随后仰头一饮而尽,笑得无比畅快。 彼时,回到府里的林如海却是一脸苦哈哈,对面是严阵以待的一大一小。 虽不曾叫那些女人沾着一片衣角,却奈何女人们身上的香味儿实在太浓了,难免就带了些味儿回来。 他才一脚踏进门里,那味儿便已经钻进一大一小的鼻子里去了,霎时不约而同掉了脸子。 “父亲……”率先憋不住的就是小姑娘,那眼睛都红了,“公主这么好,你怎么能辜负公主?若是……若是……我不会原谅你的!” 单若泱倒是没说话,但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却仿佛藏着无数把刀子,随时要将他凌迟似的。 “冤枉啊……” 49 第四十九章 三合一 深感头顶悬着的大斧子已然摇摇欲坠, 林如海那是大气也不带喘的,噼里啪啦一顿倒豆子倒了个利索。 听罢之后,泪眼朦胧的小姑娘率先就松了口气, 小手无意识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一副吓惨了的可怜样儿。 单若泱眉梢微挑,“果真不曾沾着一片衣角?” “千真万确!”林如海只恨不得指天发誓了,可怜兮兮地说道:“我一见情况不好赶忙就跳开脚底抹油了,真真是这辈子都不曾跳得那么高跑得那样快过。” 什么成熟稳重什么温润儒雅,那是丁点儿都不剩。 “姑且就信你这回。”单若泱强忍着笑意, 皱了皱鼻子,道:“先去洗干净再来吃饭, 一股子味儿。” 林如海下意识抬起胳膊自己闻了闻,随即也皱起了眉头, 二话不说沐浴去了。 也不知那些女人身上用的都是些什么香,味儿浓且又难以消散。 再有, 许是心理作用又或是其他什么, 总觉得这股香味儿充满了风尘气。 爱的爱得不行,不喜欢的闻着便犯恶心。 也不怪单若泱难以忍受,自己男人身上沾着这种味儿,便哪怕是没什么也怪膈应的。 不过她这性子却也有一点好, 说信了便是信了, 说揭过就揭得干干净净, 绝不会还将信将疑阴阳怪气。 是以等到林如海沐浴更衣过后带着一身清爽再过来时,一切已然又恢复如常。 一家三口都习惯食不言, 餐桌上很是安静,不过氛围却一点儿也不显冷漠尴尬,偶尔不经意的眼神交错间脉脉温情缓缓流淌, 平淡却温度恰好。 知晓夫妻二人还有话要说,吃过晚饭后林黛玉并未再逗留。 “去园子里溜达溜达消消食儿。” 这也是他们两人的习惯了,但凡能凑在一处用晚饭,再忙也总要去散散步歇一歇。 奴才们都远远儿的坠在后面,既确保能够随时满足主子的需求,又不会没眼色的去听人家两口子谈话。 林如海一手牵着她,想起单子润的做派还忍不住叹息,“堂堂皇子竟用这样的手段去拉拢大臣扩张势力,甚至连自个儿的姐夫妹夫都……着实也过于下作了些。” 闻言,单若泱就嗤笑一声,“他母妃本就是个被精心调教满脑子以色侍人的舞姬,能教给他一些什么好东西?” “手段虽下作,不过公主也不能掉以轻心,不得不承认自古以来美人计都是一条不容小觑的计谋。”林如海身为男人自然更懂得男人的心思,面对极致的诱惑还能坐怀不乱的终究是少数。 而只要一时被**冲昏头脑踏错一步,接下来可就再由不得自己选择了,不上也得被强行绑上他的那条破船。 就譬如今日,真当他说‘出了这个门便再无人知晓’是真心话呢? 合着人家就纯粹是大发善心请你白玩儿女人一起快活快活罢了? 做什么春秋美梦呢? 但凡他今日稍稍碰了一下那些女人,那一切就都完蛋了。 除非他能豁出去名声不要脸面不要,还有被公主一脚踢开、被皇上降罪的危险。 既是诱惑,也是把柄。 尤其是对于文人来说,甭管内里究竟如何,自诩清贵端方的文人总是格外在意名声,捏住这个把柄就如同掐住了他们的咽喉。 是以林如海才说这样的手段实在过于下作。 这样的人,便哪怕是叫他登上了皇位也绝不会是什么英明神武的明君。 听他这样嘀咕,单若泱的嘴角不禁勾起一道讥讽的弧度,“皇上向来是拿儿子当贼防,除了正常的书本以外该教的一点儿也没教,只恨不得彻彻底底都养废了才好。” “皇子们会长成什么德行几乎可以说全凭各自的心性野蛮发展,再加上身边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胡乱影响,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周景帝。 当然了,这话她能吐槽,林如海却不敢接,只得叹息罢了。 “眼下也不知他通过这样的手段收服了多少人,总之也绝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儿了,看他那副做派可是熟稔得很,还是要仔细关注些才好。” 较之正常手段来说,如此剑走偏锋虽看起来很离谱很令人不齿,可短期内的确能形成一定的势头。 一旦叫他冒出头来,自然而然就会有其他人主动靠拢过去。 得叫他发展,却又不能真正叫他形成一定的规模,是以必要时候打压一番是必须的。 单若泱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提醒,若有所思道:“他要用这种手段来收服大臣,手底下的美人无论质量还是数量必然都是极其可观的,加之先前给皇上的那几个顶级瘦马……背后给予他帮助的人不仅极其有钱,指定也还有这方面的门路,也或许说是经验。” 否则也不可能如此源源不绝的提供出来,有钱也不是随时随地上哪儿都能买到这种顶级美人的。 搞不好还是自己亲手专门培养出来的,相对来说忠心也更有保障,用起来更放心。 “不然……我接着去同他虚与委蛇?”林如海略带迟疑地提出了打入敌人内部的建议。 单若泱当场就给了他一对白眼,“就他这般下作的人品,你也不怕哪天他直接给你下药将你拿下。我可事先说明白,甭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脏了就是脏了,我是断然不会再要的。” 林如海登时就闭紧了嘴巴。 别说,这还真像是单子润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就在单若泱忙着调查其背后之人时,没成想一条消息却主动送上门来。 “门口来了个乞儿,说是有人叫送给长公主的。” 单若泱很是诧异,接过信封拆开来一看,眼里顿时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 内容很简单,简单到只有几个字——六皇子,江南甄家。 “你瞧瞧。”将信递过去,单若泱就埋头在一堆奏折里翻找起来。 萧南妤接过来瞧了一眼,亦不禁面露狐疑,“这字迹怎么瞧着这样眼熟?” 正说呢,单若泱就递过来一份折子,“对比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果真是一个人的字迹,这是谁的折子?”翻到最后,落款赫然正是“吏部主稿郎中卢靖嘉”九个大字,“竟是他?” “我听驸马提起过,那回单子润宴客他也在。”单若泱手里把玩着那封简短至极的信,面色古怪,“上回驸马还说想要去打入敌人内部,难不成这卢靖嘉已经行动起来了?可他为何要帮我?又是如何知晓我正在调查单子润背后之人的?” 绕几个弯子叫乞儿送上门来可以理解为是不想叫旁人知晓他和她之间的联系,内容又亲自书写且未曾对笔迹做丝毫掩饰,这是主动对她暴露身份,暗示可以信任? 可问题是,他为何要对她告密? “难不成他知晓了我的心思?不能够吧?”单若泱的脸色有些严肃,拧眉仔仔细细思索再三,也未曾发觉自己有什么地方是露了馅儿的。 “应当不会知晓。”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谁也无法想明白他的用意。 无论是诚心帮忙还是算计着借刀杀人也好又或是其他什么目的,首先必要条件就是他得知道她那份“大逆不道”的心思,否则这一切猜测都无法成立。 直到晚上林如海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儿,还莫名有些酸溜溜儿呢,“合着竟是已经有人替公主打入敌人内部去了。” 单若泱睨了他一眼,笑道:“林大人有这吃飞醋的功夫不如来帮本宫好生参谋参谋?” “你们两个应是都想多了。”林如海拿起信瞧了一眼,目光落在“江南甄家”这四个字上出了神,“先前我任巡盐御史之时对这个甄家多有了解,也曾多次打交道……” 甄家与贾家其实还算是老亲,不过相较于京城的贾家来说,江南的甄家反倒更加得势些,光凭周景帝回回下江南都要甄家接驾这一点来说,便已足够风光显赫。 又因他们家的老太太曾经做过周景帝的奶娘,故而更多了几分荣耀体面,便是当地的官员也要处处礼让三分,整个家族在江南盘踞多年,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可轻易撼动的庞然大物。 “你是不知道,那甄家比起贾家的奢华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府邸都是金碧辉煌的,恨不得连走路的地板都要镀金镶玉,哪怕是府里奴仆的吃食也都是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山珍海味。”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此乃世人为贾史王薛这四大家族编的一首打油诗,可叫我说,那甄家才是真正一等一的豪富之家,所谓的四大家族与甄家一比怕也算不得什么了。” 单若泱一脸惊愕,“他们家打哪儿来的这么多财富?” “公主忘了,江南那边最盛产什么?盐商。”林如海不禁冷笑起来,“那甄家与盐商之间勾结颇深,私底下违法乱纪之事未曾少做,在旁人看来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辛苦一下弯腰捡捡罢了。” 一提到盐商,那就当真不足为奇了。 不过,“你既是这样说,那必然是查到了不少东西,为何那甄家却仍旧好好的盘踞在江南?” 林如海无奈地叹了口气,“甄家可以说就是两淮盐场最大的害虫,我哪里是不想收拾呢?做梦都想将甄家给收拾了,可奈何皇上不准许。” “这大抵也就是卢大人会选择向公主告密的缘故了,盖因这甄家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够动摇的,皇上对他们家的维护实在有目共睹。” 既是一时之间无法将其连根拔除,那也就只能先给她透个底,好叫她们两口子心里有个数,免得单子润不死心再被偷摸算计到了。 “说起这六皇子与甄家……我隐约记得六皇子的生母仿佛便是当年皇上从江南带回京城的。”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林如海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些许嫌弃的表情,“不说倒也罢了,这一说起来我才惊觉,难怪六皇子的手段如此似曾相识,却原来竟与那甄家是如出一辙的。” 早年才去扬州上任,甄家便尝试过给他送美人,他严词拒绝几次之后才算是死了这条心。 后来在任上时间长了他才知晓,江南那一片的官员后院大多都有甄家送的美人,又兼一些金钱纠葛,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张巨大的保护网。 听说甄家专门有人在外采买年幼精致的女孩儿男孩儿,就放在家里精心调/教,有“出息”的便认作义子义女再送出去。 “如此看来单子润的生母恐怕也是这么个来历。”单若泱满脸鄙夷,冷笑道:“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住甄家呢,便哪怕是知晓甄家犯的那些事儿也要硬保,想来这些年里甄家可没少给他提供美人甚至是金银。” 都贿赂到一国之君的头上去了,也不怪人家那般嚣张,就连林如海这么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也实在对其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甄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周景帝的想法她大致也能猜到,反正盐场的混乱是难以彻底杜绝的,倒不如将如此“懂事”的自己人保下来,总好过叫旁人去吃下这份好处,那还不定落进谁的口袋呢。 “不过他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才不过只是老了而已,他那忠心耿耿的狗腿子就已经给自己找到下家了。” 听出了她言语之中的冷意,林如海的心里忽的有些担心起来,“公主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自然是清理害虫了。 “你信我,倘若叫我那父皇知晓了甄家的行径,他绝对比谁都恼恨。”背着他另找主人是小,关键是甄家想帮着六皇子谋算他屁股底下那张椅子,这就触及他的逆鳞了。 当下,单若泱就打发人去调查单子润与甄家之间勾结的证据。 先前是谁也没往远在江南的甄家身上去想,故而才迟迟未能查出点眉目来,而一旦知晓了目标,再想去查证据可就容易多了。 前后也不过才半个月左右的功夫,她便已经拿到了证据,大致看过一眼,反手就交给了丞相。 因怕某些人趁机使劲儿将单子润直接碾死,她也没叫大臣在大朝上当众弹劾,而是叫人写了道折子。 隔天,她便亲自带着折子去了景福殿。 眼下周景帝对她还正是热乎的时候,见着她也不似过去那般不耐烦了,只那一脸强行慈爱宠溺的笑容实在叫人浑身膈应,倒还不如过去呢。 单若泱强行忍住不适,一脸严肃道:“还请父皇亲自过目。” “出什么大事了?”周景帝的脸色也稍稍严肃起来,等打开折子一瞧,登时那脸都黑透了,“混账!”说着,便将折子狠狠往地上一摔。 “好一个老六!好一个甄家!朕还没死呢!来人,去将六皇子给朕拿下!” “且慢!”早已猜到这结果的单若泱赶忙出言制止。 盛怒之中的周景帝又变回了过去的模样,显得很是不耐,怒道:“难不成你还想替那大逆不道的混账求情?” “还请父皇息怒,暂且听儿臣一言。”一双眼睛扫过屋内众奴才,暗示意味很是明显。 周景帝本不欲听她多言,只恨不得立即将单子润那个逆子处死才好,可见她神情郑重,犹豫了一下便也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将除了丁有福以外的其他人全都打发了出去。 “你说。” “儿臣姑且说句父皇不爱听的话,在大臣们眼里,父皇已是有了春秋的人……” 周景帝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一脸怒色。 单若泱不禁嗔怪,“父皇别急啊,儿臣自是相信父皇能够长长久久地活着,也无比希望父皇能够永远坐在这张椅子上,但咱们也不得不承认,旁人并非这样想啊。” “这些年父皇一力死死压着皇子们,朝堂大臣们当真没有意见吗?连儿臣一个公主都听着了不少闲言碎语,可见这里头的意见大了去了,无论是文武百官也好还是民间百姓也罢,父皇未必能再压制多久。” “在他们看来,父皇年纪大了,理应开始考虑继承人这个问题,这是人之常情。六皇弟身为皇子,对这个位子产生了一些**甚至付诸实际行动,在父皇看来的确是罪大恶极,可在大臣们看来却未必真就是什么不可饶恕之罪。” “终究他也仅仅只是拉拢大臣丰满自己的羽翼,这又哪里能算得上是大逆不道呢?分明就是皇子们再正常不过的竞争行为啊。父皇若因此就下狠手处置了他,大臣们势必是不能接受的,只会影响父皇的英名罢了。” 这话说得实在过于直白,但却又的的确确是事实。 周景帝自己也是当过皇子的,虽说也没有几个兄弟跟他争,但他还是抓住一切机会在努力发展自身势力。 而在朝堂大臣看来,显然这种行为才是正常的,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皇子应该做的。 只要不曾对着龙椅上坐着的那位有什么谋害心思,仅仅只是与兄弟竞争是绝对被允许的,甚至是大臣们乐见其成的。 作为帝王,他可以适时出手打压一二,但要以此为由下狠手处置某个皇子那就太过了,必然会引起诸多非议。 道理周景帝都明白,但他还是极其愤怒,“可他胆敢觊觎朕的皇位!” “父皇您扪心自问,有几位皇兄皇弟不觊觎呢?难不成您还想将所有儿子全都处置了啊?”单若泱趁机顺势给所有皇子都上了顿眼药。 周景帝顿时噎住了,他倒是想,只奈何不能罢了。 “恕儿臣直言,父皇若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六皇弟,非但不能起到杀鸡儆猴之效、打消其他皇兄皇弟的心思,相反,他们只会更小心更谨慎地去暗中发展,更迫不及待想要自己上位。” “因为他们心里都很明白,父皇对他们哪怕是一丁点儿觊觎的心思都是难以容忍的,倘若不能尽快自己上位,迟早要步上六皇弟的后尘被父皇下狠手处置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到那时父皇又当如何呢?” 周景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脸色愈发漆黑如锅底,神色之中忌惮恐慌之色愈发明显,焦躁道:“那你叫朕怎么办?就这么放任他们发展壮大不管,而后等着他们来推翻朕?” 单若泱对他的反应感到十分惊诧,当了这么多年皇帝的人,这么简单的事自己竟都没个主意? 眉头微蹙,单若泱犹豫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总归眼下他们的对手是彼此,父皇何不让他们去斗?” 周景帝顿时眼睛一亮,“狗咬狗一嘴毛!”他只需适时平衡他们的势力,便能稳坐钓鱼台静静看着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还是头回见称呼自己的亲儿子为狗的。 果真在一个一心向往长生的帝王眼里,儿子这种生物实在是碍眼得很。 不过如此一来她在中间搅风搅雨的任务就成功转移到了这个死老头儿的身上,更有利于她隐匿自身了。 单若泱不禁微微翘了翘嘴角,抬起头来又再次一脸愤怒道:“不过做皇子的有点蠢蠢欲动便也罢了,甄家这样的行为却实在不可饶恕!” “儿臣还听驸马感慨过呢,只道父皇一直记着甄家老太太曾经那一口奶的情分,这些年对甄家可谓处处包容看重,如今他们竟胆敢背刺父皇,实在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有负圣恩!” 她这般说,周景帝仿佛也就选择性失忆,忘记了他处处包容看重甄家的真正缘由,显得极其理直气壮,丁点儿不见心虚的。 “况且……”单若泱弯腰捡起那道折子,看着里面的内容满脸嫌恶道:“手段虽上不得台面,但架不住甄家实力雄厚来势汹汹,再叫他们这样胡乱折腾下去,只怕朝堂之上不少人都要被拿下了,届时很难说是否会对父皇造成什么威胁。” 听到这儿,周景帝的眼神顿时变得冰冷狠厉起来。 还是那句话,最了解男人的永远是男人,所谓的美人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小觑的。 况且这世上大抵也没谁能比他更了解甄家在培养美人这方面的能耐了,连他这个坐拥后宫三千的都能满意,更遑论拿下那些大臣? 绝不能再放任甄家用这种手段去帮助那个逆子了。 当即,周景帝就下令将甄家给抄了,全族上下老小全部押解回京候审。 连由头都不必费心去找,当年林如海任职巡盐御史时呈上来的证据都还在呢,亮出来便足以将其抄家灭族。 单若泱适时就拍了个马屁,“父皇英明!胆敢背叛父皇,合该他们倒霉!” 因怕打草惊蛇,这条命令并未公之于众,是以这会儿单子润还全然不知自己即将损失最大的依仗,正忙着用他的美人计四处上蹿下跳呢。 “我总觉得皇上如今的状态愈发不对劲了。”回到府里,单若泱就迫不及待将周景帝那懵逼的反应说了出来,末了,若有所思道:“细细想来,最近这段时日他在处理公务之上似乎的确迟钝了不少,总觉着脑子不够用了似的。” 萧南妤愕然,立即表示,“我递个话去问问我爹。” 单若泱点点头,又忍不住咕哝道:“听说自打得了那几个瘦马之后,他吃仙丹吃得是愈发得劲儿了,跟糖豆儿似的一颗一颗往嘴里塞,该不会真是吃仙丹吃傻了吧?” 这也的确不好说,鬼知道那些仙丹里头都是些什么成分? 夜里,丞相摸黑亲自到公主府走了一趟。 双方碰面这么一交流,很快便确定了周景帝的变化的确为真。 往常虽说人昏庸,但并非是不懂那些朝政大事,而是往往都出于自身利益考虑罢了。 所做出的决策或许令人瞠目结舌,但至少证明他那脑子还是挺清楚的,好歹还知道要为自己谋利不是。 可如今却明显能够感觉到他的反应速度变慢了,很多并不算棘手的事到他那儿也能愣个老半天拿不出主意,往往都得是大臣们出马。 仿佛他的脑子里头塞满了浆糊似的,很难快速理清头绪,是真正变“昏”了。 短期之内这样迅速的变化显然不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而导致的,十有八/九真是“仙丹”吃多了。 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都还有些发懵。 “他……哪里还需要别人想法子去将他撵下台啊,自己都能将自己给玩儿完。”单若泱讥笑道。 丞相和林如海的反应却相对要复杂得多,毕竟他们是朝中大臣,曾经也亲身经历过那位还算英明的时候,如今面对这样的一个巨大的变化实在由不得不感慨万千。 “叫皇上不吃仙丹是不可能的。”丞相叹了口气,转而面色严肃道:“既是如此,公主就要更抓紧做好准备了,以如今皇上这样的变化来看,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他也撑不了太久了。” 若他死不了倒也还好,对单若泱来说其实是有利的,反正他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心甘情愿下台,可以给她更多的时间去壮大自身的实力。 可一旦他真将自己给玩儿死了那就有些大事不妙了,一个公主要想成功上位,怕是少不得要有足够的武力镇压。 至少目前来说,她还没有那样的实力。 想到这儿,单若泱顿时也有了些紧迫感,咬牙道:“其实我已经锁定了几个目标,可以尝试以利诱之,不过此事还得劳烦丞相代为出面,目前来说还不是我暴露出来的好时机。” 虽说她对耿国忠那边抱有很大的期望,但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显然是极其不明智的。 只是奈何作为一个女子来说,对于军队她一时之间的确是无从下手……能够拉拢到丞相都是多亏萧南妤了,若不然谁又会搭理一个公主的异想天开呢。 如今眼看周景帝的情况愈发不好,她也不得不使出点不那么光明的小手段了。 没有人知晓丞相背后站着的是她,第一反应必然都是某位皇子,这样能够笼络到人的可能性是极大的,等到她走到台前的那一刻不出意外已经是到最后关头了。 还想下船?晚了。 简而言之,纯靠忽悠。 一辈子光风霁月的丞相显然也绝不会想到,临老临老他竟还有当大忽悠到处哄骗人的那一天。 可看看旁边同样满脸期待的宝贝疙瘩,他老人家最终也还是无奈叹了口气,认命了。 单若泱见状顿时一喜,赶忙将自己锁定的目标一一道来,而后又拿给丞相一大笔金银,“当然,高官厚禄丞相亦看着许诺即可。” 丞相点点头,忽而又叹息道:“其实光凭这一大笔银钱,能拉拢到人的可能性就已是极大了。” 不是说都有多么爱财如命,其实也是现实所迫罢了。 周景帝不顾劝阻连年裁军的做派就足以说明他对军费支出的怨言,回回那些个将军讨要军费都得是再三央求,那位逼不得已才会拖拖拉拉拨些钱粮下去。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偏他还抠抠搜搜的,下拨的那点军费真真是吃吃不饱穿又穿不暖,也就是将将勉强能够维持住一条性命罢了。 将军们有意见闹腾,他却很是理直气壮,直言如今又没有仗可打,朝廷能管个温饱就已是不错了,哪个若是受不了就回家种田去。 可以说,除了武安侯手底下的兵以外,其他将士的日子其实都过得苦哈哈的,说是勒紧了裤腰带在艰难求生也一点儿不夸张。 “这也正是大伙儿都想去武安侯手底下当兵的缘故,甭提多羡慕了。” 单若泱听得是无言以对。 这种情况还没被邻居打上门推翻了,只能怪邻居太过垃圾。 “丞相只管许诺,将士们都是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保家卫国的勇士,倘若有朝一日……本宫别的不敢保证什么,但一定叫将士们每天都吃饱穿暖。” “有公主这句话微臣便安心了。” 殊不知,单若泱给钱给得痛快,其实也肉痛呢。 不是舍不得,而是……穷。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会与‘穷’这个字眼挂上钩,难怪自古以来那些谋大事者都要找钱袋子呢,可不正是拿钱烧着玩儿的游戏吗?轻飘飘几十上百万真就不叫个事儿。” 回到房里,单若泱可算是绷不住了,露出了她那心肝肉痛的嘴脸。 林如海笑道:“微臣虽不敢与公主相较,不过百万家财还是有的,公主需要随时取用便是。” 打从成亲之日起,林家的库房钥匙就已经到了她的手里,不过她也从没打开过就是了,顶多是用了些现银。 这会儿听他这样毫无底线地倾尽支援,单若泱心里自是熨帖得很,嘴上却道:“还不到那地步,况且很快天上就要掉银子了。” “哦?”林如海本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不过看她那一脸神秘兮兮的笑容,忍不住就调侃道:“究竟是哪里能掉钱,公主倒也与我说说看,好叫我也跟着去捡些回来养家糊口。” 单若泱哼笑一声,“养家糊口这事儿林大人还是麻溜儿掏私房钱罢,可别惦记我的了。” 就在这不久之后的一天深夜里,一艘巨大的船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京城的码头,随后从上面下来一群人,一台接着一台箱子往下搬。 瞧那费劲的模样便知里头定然装得满满当当实实在在,只不知究竟是些什么。 就在岸边,早已有数十辆马车等候多时,从船上卸下来的箱子直接就抬上马车,最后马车竟是全都装满了方才勉强够用。 随后,马车便直奔西城而去。 全程没有哪个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安静得有些诡异。 而这些弄得神秘兮兮的人显然谁也不曾注意到,不远处的夜幕之中有一双眼睛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彼时,荣国府内早已熟睡的王夫人忽的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颇为不悦地扬声问道:“谁?” “二太太,是我。” 听见是周瑞家的声音,王夫人便叫了进。 “好好的瞎折腾什么呢?” 周瑞家的压低了声音回道:“是江南甄家派人来了,说是有一些东西想要暂且寄放在太太这儿,这是他们给的谢礼。”说着,打从怀里掏出来一叠银票。 仔细一数,竟足有二十万。 王夫人当即就惊了,瞌睡虫跑了个没影儿,忙从床上爬起来,“快给我穿戴。”边又问,“可知是什么东西?能给这么多谢礼,只怕东西重要得很吧?” 至少价值得是这份谢礼的数倍。 只这么一想想,王夫人就抑制不住心痒难耐起来。 周瑞家的显然很清楚她的秉性,当下就道:“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不曾看见,不过我大致瞧了一眼,足有数十辆马车呢。” 愈发说得王夫人是激动不已。 等甄家的人将箱子放好匆匆离去之后,她竟无视人家的那些封条,直接砸了锁打开。 刹那外泄的珠光宝气险些将主仆二人的眼睛都要闪瞎了。 “这……这……”王夫人瞠目结舌,上前随手一扒拉,激动得脸都涨红了,“若余下的箱子也都是这样的财物,那可真真是发大财了啊!” 周瑞家的狠狠咽了咽口水,两只眼睛粘在那些光芒璀璨的珠宝上拔都拔不下来,一时又有些忐忑,“可是甄家……这样一大笔财物,他们家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管他的?进了我的兜儿谁也甭想再掏出去!” 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王夫人却不知道,才从荣国府出去的那些甄家奴仆这会儿就已经被寒光闪烁的大刀架在了脖子上。 “确定都已经送进去了?” “回公主,属下一路跟随的确亲眼所见。” “那就好。”单若泱满意地笑了。 这些财物可是王夫人的催命符,她怎么能替她挡了灾呢? “明日压着甄家的那些人去将东西取回来,假装落下一口在她那儿,懂了吗?”思及王夫人那死要钱的德行,单若泱又补充道:“倘若她拒不配合,只管拔刀威胁恐吓,看她究竟是要钱还是要命。” “是,属下明白。” “好了,先下去歇着罢,明儿晚上还有的你们劳累呢。”直到这时,她也才总算是放下心来。 虽早已惦记上了甄家的那笔财物,不过她也不确定甄家究竟是会按照原著那般送往王夫人手里,还是会选择送往单子润的手里存着。 若是前者自然无忧,可若是后者,那还真不好办了。 所幸甄家的选择仍是王夫人。 大抵是知晓落进单子润手里就必然再拿不回来了吧?好歹是个皇子,便是想用强的都没可能。 可惜,甄家显然对王夫人的贪婪了解得还太过浅显些。 …… 于是乎,搬上搬下折腾了一晚上的甄家一众奴仆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抓起来关了,愣是吓得没敢合眼,等到次日夜里,却又再次被大刀威胁着去了荣国府。 又一次于睡梦中被吵醒的王夫人都懵了,“他们怎么又来了?难道还有东西?” 周瑞家的苦了脸,支支吾吾道:“不,不是,他们说……是来取回东西的……” “什么?”王夫人登时跳脚起来,“前脚才放后脚又取?拢共就寄存一日?这是折腾什么呢?去去去,叫他们走!就说……就说我病了不见客!” “不行啊太太,今儿他们还带了好些人,我打眼一瞧竟是个个腰间都挎着大刀呢,他们还说了,若太太拒不配合他们就要强闯了。” 话音还未落地,便已听见了外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主仆二人忙不迭出去,果真是那群人来了。 “你们……”才要出言训斥,便瞧见一抹寒芒在月光下闪现。 登时,王夫人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满脸涨得如同猪肝色。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群人将东西一件一件搬走,那种滋味儿,就仿佛刀子在自个儿身上一片一片割肉似的,真真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噗……” 一阵腥甜涌出,王夫人竟是当场喷出一口老血来,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仰了去。 50 第五十章 三合一 “太太!” 三更半夜的, 周瑞家的一声惊声尖叫彻底唤醒了沉睡的府邸。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吐血了?”贾政是黑着脸从赵姨娘的屋里出来的,看见王夫人紧闭双眼面色苍白,一时也就纳闷儿了。 大半夜不睡觉有什么好值当吐血的? 倒是旁边头发还没来得及梳起来的赵姨娘捂着嘴一脸讶异道:“都这把年纪了, 太太该不会还能妒忌成这样吧?” 贾政的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虽说有些离谱,但他觉得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打年轻时起这个王氏就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 两个小妾硬生生叫他用了半辈子,再没见过谁家这样的。 这倒勉强就罢了, 如今到了这样的年纪若还能因他去小妾房里歇着就吐血,那也委实太过荒谬了些, 传出去该笑掉旁人的大牙了。 素来重脸面的贾政愈发没了好气儿,那点子担忧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当即拂袖而去,“一早我还得去衙门点卯, 就不在这儿等着了。” 赵姨娘稍稍挣扎了一下, 还是选择留在了这里。 倒不是说她有多担心王夫人, 纯粹就是不想错过热闹, 巴不得听见王夫人不行了的消息才高兴呢。 反正她年纪不小了,老爷跟她也鲜少有那档子事儿,陪不陪的也就那样吧。 又过了一会儿, 王熙凤也带着平儿赶了过来。 一身打扮很是简单朴素, 并不似白日的金碧辉煌, 但却异常齐整, 连头发丝都是梳好的, 对比在场其他人都明显不同。 当然了, 这样的打扮搁在王熙凤身上已是极其罕见,是以旁人一时半会儿也未曾察觉有什么不对。 反倒是迎春探春惜春那三个小姑娘有意无意多瞧了她几眼,隐隐露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色。 王熙凤对此并不很在意, 贾家的姑娘皆是那聪明伶俐之人,比起他们家的男子来说不知强了多少倍。 有时她也忍不住会想,倘若这些爷们儿都似姑娘们那般聪敏好学有脑子,贾家指定也不能是现在这般光景。 奈何多长了那二两肉的一天天沉迷酒色、一个比一个臭烂,真正有本事的却无处施展。 满腹才学终究不及多长二两。 到底是可惜了。 “太医来了!” 贾宝玉赶忙迎上前,“三更半夜有劳太医辛苦一趟,还请……”说着侧身指向身后床榻。 年纪不算小的太医正喘着粗气,二话不说上前就仔细看诊。 “怒火攻心……” 这头话还没说完,赵姨娘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合着还真是给气着了啊?至于吗?都是要当外祖母的人了还整拈酸吃醋这一套,哎呦呦,我这脸都臊得慌。” “姨娘!”探春简直都不敢看周瑞家的那张黑脸了,实在是忍不住出言制止道:“你可就少说两句罢!哪个说太太是被……你给气着了?张嘴就在这儿胡咧咧,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太太肚子里的蛔虫呢!” 赵姨娘登时气得柳眉倒竖,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她的鼻子,怒道:“你倒是个孝顺女儿,可惜孝顺错人了!你是不是忘记自个儿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了?整天跟在她屁股后头舔着脸摇尾巴,她赏你两个枣儿你还真当她是你亲娘了?我呸!没良心的小蹄子,当初就该掐死你了事!” “还真当你将我踩进泥里她就能高看你几眼将你当作亲闺女了?做你的春秋大梦罢!你可快醒醒罢,便是你再怎么踩着亲娘和亲弟弟在她跟前卖好,在她眼里你也就是个贱妾生的贱种!她只恨不能生吃了你才解恨,早晚有一天你得被她卖了才知道后悔!” 探春顿时红了双眼,两只手紧紧握成拳气得是浑身发颤。 那小脸儿一阵红一阵白的,瞧着可怜极了。 一屋子人都呆在了原地,正把脉的太医也是一脸尴尬。 原不想管这档子破事儿的王熙凤到底还是有些怜惜小姑娘,冷眼一瞪过去,“少说两句没人将你当哑巴,再敢满嘴胡咧咧仔细我告到老太太跟前去。” 凤辣子的威名到底还是管用,加之又抬出来老太太,原本嚣张跋扈的赵姨娘瞬间就熄了气焰,蔫儿吧了。 经这么一闹腾,接下来这屋子里可算是消停不少,虽人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王夫人的身上,但真正关心她的人怕也没两个。 最终太医诊断出来的结果到底也还是叫赵姨娘失望了——王夫人是突然之间气急攻心才会吐血晕厥,仔细调养一阵儿便可恢复。 当然了,往后还是要尽量避免大喜大悲大怒,伤身是小,真气急了甚至会有当场暴毙的风险。 一听这话,贾宝玉的脸不禁就白了白,连声应承医嘱,一面又打发人取了赏银来,亲自送太医出门去。 “宝玉如今倒是懂事多了。”王熙凤不由感慨道:“先前还在老太太怀里撒娇卖痴呢,如今竟也如此处事周全,再过不了多少时日应当能够独当一面了。” 平儿听闻此言也连连点头附和,又小声嘟囔道:“偏老太太和二太太都一门心思觉得他如今这般不正常,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瞧着这不挺好的?听说还变得挺喜欢读书,也再不整日缠着俏丫头们讨嘴上的胭脂吃了,连二老爷看他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这么一比较起来,我怎么觉得那块玉邪乎得很呢?” 王熙凤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那表情看来显然也是很赞同她的话。 往常没个比较便也罢了,都觉得贾宝玉满身灵气很是讨喜,可没了玉之后冷不丁这么一改变,就难免叫人心里犯嘀咕了。 原本整天就知道跟漂亮姐姐妹妹黏糊着厮混,如今是再不往内帷钻了,偶尔在老太太那儿碰见姐妹们也从不调笑,很是乖觉守礼。 原本看见四书五经就头疼肚子疼浑身疼的人,如今竟主动要求去上课了,听丫头说每日他回家之后在书房的确是在老老实实做功课、捧着书本读得很是认真。 原本半大不小的一个人了,整日里还就知道腻歪在老太太怀里撒娇卖痴,就跟个三五岁的小娃娃似的,如今再瞧,说话有条理做事也怪周全,不必大人帮忙他自己也已能够应付个大概。 不比较当真是不知道,这么两厢一对比之下,没了玉之后的贾宝玉仿佛突然间就脱胎换骨了似的。 “硬要说,倒像是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王熙凤如是说道。 平儿点点头,叹道:“可惜也不知老太太和二太太满脑子究竟在寻思什么,我瞧着她们对宝玉仿佛也不那么热乎了。” “管她们去,没个脑子清醒的,整天灵气灵气的挂在嘴边念叨着,我看那就是惑人心智的妖气还差不多。”王熙凤不屑地嗤笑一声,话锋一转,嘀咕道:“我这好姑妈可不像是这么脆弱容易受刺激的,也不知大半夜的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先前不是打发人叫盯着她一些吗?回头你去问问看能不能打听到一点儿消息,我这心里着实好奇得很呢。” 正说着话呢,就看见前头三春姐妹正并排走,迎春和惜春一左一右将探春夹在中间。 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隐约能看见探春那肩膀正一耸一耸的,显然哭着呢。 王熙凤冷眼瞧着,摇摇头,“瞧见了不曾,做什么也别做妾,轻贱了自个儿也为难孩子。” 方才赵姨娘的话说得难听,但并不难听出里头的关心担忧。 身为妾室她很清楚自己不受正室太太待见,害怕女儿小小年纪当真被哄骗得找不着北,回头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探春那般聪敏的一个姑娘,当真就分辨不出个好歹来吗?自然不是。 只是她心里头比谁都明白,讨好了嫡母才能有相对较好的日子过,她自己能过得好了能在府里有了立足之地,才能反手回去拉扯一把自己的生母和弟弟。 各自都有自己的考量,其实也都将对方放在心里挂念着,只可惜…… “府里不少人私下里都在说这位三姑娘怎么怎么心狠无情,生了一双势利眼,却哪里能知道庶女的难处呢,这出身着实可惜了。” “施了几天的粥,奶奶倒愈发将自个儿当成个活菩萨了。”平儿冷笑起来,道:“如今奶奶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还能给他做妾去不成?犯不着逮个机会就点我。” “随口一句闲话都能叫你想着这么多,心眼子不大脾气倒是大得很,真不知你是奶奶还是我是。”王熙凤忍不住骂了句,转而神色淡漠道:“不过你既是提到了这茬儿,我倒是一个有个想法索性跟你说说。” “如今情况是个什么样子你心里清楚,继续这么混着也没个前程,不如找个人出去嫁了做正头娘子罢,趁着还年轻也好生几个儿女,省得将来无依无靠。” 平儿瞬间就红了眼眶,“我走了那你呢?我不走。” “我?谁叫我是琏二奶奶,若不然你以为我稀罕呢。有我这么一个栽在这坑里已经够了,你就别跟着凑这份热闹了,趁早嫁人多生几个,将来我还指着你儿子给我养老送终呢。” 这话一出,平儿顿时就哑了。 这事儿到底也还是没能瞒得过贾母。 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是当场眼前一黑险些没栽倒下去,甚至抄起茶碗就往王夫人身上砸。 一边捂着胸口大骂,“往常只知道你是个贪得无厌的,却没想到你这满脑子竟都只有那些黄白之物……不,你哪里来的脑子?你的脑子早被狗啃了!” “老太太?”王夫人拿帕子擦拭着自己身上的狼狈,听闻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看向她。 “怎么?你还有什么不服的?我骂你还骂错了?我倒要问问你,正常日子过得好好儿的你能将自个儿的家当送到旁人家去保管吗?” 那自是不能,离了她的视线都坚决不可能。 王夫人没开口回话,但那脸上的表情已经很清晰地说明了她的想法。 见状,贾母不由就冷笑起来,“合着你自个儿也知晓不能呢?除非逼不得已走投无路,谁家能有这种选择?但凡长了丁点儿脑子的都不敢收那些东西,你倒好,竟是恨不能一口吞进肚子里,却也不怕活活噎死自个儿!” 王夫人顿时一惊,“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甄家不好了?不能够吧?多大一个家族怎么可能呢?况且他们家老太太还是当今圣上的奶娘,向来很有几分体面的,老太太怕不是多虑了吧?” “纵然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儿,那也定是见不得人的赃物,总之甭管究竟是何缘故,这批东西都绝对是沾不得的。”贾母的目光阴沉沉的,厉声警告道:“人家既是搬走了倒也省事,你也甭惦记了,将这事儿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能再提,全当不曾发生过,若不然我可饶不得你。” “别打量着元春做了娘娘你就能抖擞起来,给你几分脸面都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再敢如此不带脑子瞎胡闹,仔细我叫政儿将你休回家去,也省得将来叫你祸害了咱们荣国府全族。” 王夫人白了脸,低垂着头不敢再吭声,俨然一副低眉顺眼的受气包媳妇模样。 看得贾母是一脑门子火,直接就将她撵了出去。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那周瑞家的就一脸神秘兮兮地迎了上来,“方才我去库房瞧了一眼,发现他们竟还落下一个箱子,里头满满当当全是各色古玩!” “当真?”王夫人急急忙忙钻进了库房,入眼果真看见了那熟悉的封条。 待仔细将东西扒拉一遍之后,她这脸上的笑便怎么也抑制不住了,“都是难得的好东西,能值不老少呢。” 脑海中忽然又想起老太太方才的那番话,她心里难免是有些担心害怕的,不过看着面前那一箱子宝贝……叫她舍出去她还当真舍不得。 整整一库房都空了,甚至就连那二十万两“保管费”都被要回去了,就剩这么一箱子罢了,勉强也算是个安慰。 管它什么能不能沾手呢?反正甄家的人已经将东西都搬走了,跟她王夫人又有什么关系?抵死不认账就行了。 压根儿没有过多犹豫,王夫人果断吩咐道:“另外找个咱们自家的箱子将东西存放进去,这个箱子等晚些你拿回去劈了当柴烧。”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王夫人怕是到死也绝不会想到,这根本就是旁人故意给她留下的催命符罢了。 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 却说王夫人抱着那仅剩的一箱子是越想越心如刀绞,彼时的公主府内,夫妻二人却对着那满满一屋子瞪大了双眼。 “这便是公主说的,天上掉钱?” 单若泱默默咽了咽口水,“不过这数量却是我不曾想到的,当日驸马所言果真不曾夸大其词,这一家子才是真真顶尖豪富呢。” 想也知道,甄家不可能将所有家底全送出来,否则抄家时没有东西可抄,那不是摆明告诉朝廷有问题吗? 他们偷摸送东西出来是为了给自家留条后路,是心存幻想,而非为了给自家增添罪名的。 是以这份东西绝不会是全部,或许也不过只是其中一半罢了。 而仅仅只是眼前这一部分就已是如此难以想象,实在也太过骇人听闻了些。 “真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恐怕连皇上也未必敢想,抄他们家确是不曾抄错了。”单若泱上前随手抓起一把珠宝,又一颗一颗往箱子里丢回去,淡淡道:“原本我还寻思着只怕钱不够用呢,如今有了这批财物,便是暂且养他几十万大军也尽够了。” 转头又看向林如海,“我知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些东西说到底其实也都是些民脂民膏,等将来……本宫承诺,必定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林如海叹了口,“我自是相信公主的为人,公主也不必将我想得太过迂腐。”目光在那满屋子的财物上扫过,神情变得异常冷淡,“这些东西若都落在皇上的手里,改天不是变成仙丹就是变成摘星台了,又或是花费在了那些个美人身上……甚至由始至终他都绝不会想到‘民’这个字。” “公主与他终究还是不同的,如今我倒愈发相信公主能够取而代之了。” 或许在为君之道上还有些不足,或许对于各种棘手的朝政问题还不能游刃有余……但这些都是可以教可以学的,唯独“心性”二字不可更改。 无论如何,一个心里能时刻记得百姓的人至少绝不会成为那祸国殃民的昏君。 林如海上前大致看了一眼那些箱子里的东西,说道:“金银上面并没有任何标记,珠宝也方便出手,其他较为特殊的古董珍藏便留着罢,一则换银钱太过可惜了,二则暂且也见不得光,这种东西太容易暴露来源了。还有其中一些摆设上头是带有甄家标记的,这也得单独收好,以免底下的人拿错了。” 就在东西到手仅仅不过三天之后,甄家被抄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京城。 且不说荣国府的老太太和王夫人是如何心惊肉跳后怕不已,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单子润这会儿才真真是懵了,听见消息的那一瞬间两条腿就软了。 “怎么会这样?父皇为何突然抄了甄家?一直以来他不是都对甄家格外恩宠吗?怎么突然就……难道,难道他知晓甄家暗地里在帮助本皇子?”想到这儿,单子润愈发不能淡定了,心慌得厉害。 身边的小太监忙安抚,“主子多虑了吧?若真是这个缘故,怎么不见皇上找主子呢?可见此事与主子绝无关系,指不定是那甄家自个儿犯了什么事儿被人拿住把柄告上去了。” 这话倒也是,以他那父皇的性子,若知晓他在暗地里惦记那张椅子,保准儿没他好果子吃,怎能像现在这般平静?这些日子也没见父皇待他格外不满。 单子润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心却又再次提了起来,“父皇将他们押解回京候审,到时候若甄家将与本皇子之间的事儿招了出来可怎么是好?” “那甄应嘉奸猾得很,没准儿还妄想戴罪立功换取一条生路呢?纵是保不了他自个儿,能保留下一条香火血脉也是好的啊。” “这……”小太监也哑然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劝慰。 因着损失了一个最大的依仗,也是害怕自己被供出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单子润可就安分多了。 莫说像先前那样动不动宴客送美人,如今的他只恨不得连早朝都别去了,恨不得离着大臣们远远儿的,更是见都不想见周景帝一面,看见了都觉得心虚腿软。 对此,单若泱也是万万没有预料到的,真真是呆愣了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就这么个老鼠胆子,他上蹿下跳瞎忙活啥呢?” 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吓自己都快吓破胆了,未免太过好笑。 这要是等甄家那批人被押回京城在牢里关上了,他岂不是要夜不能寐? “区区鼠辈,不足为惧。”萧南妤直白地给出了八字评价。 正在单若泱忙着接受私下的特殊辅导课程时,宫里却突然又传出来一个消息。 “贾嫔被降为答应打入冷宫了。” 单若泱愕然,“怎么了?她不是都快生了吗?”忽的福至心灵,问道:“难不成是孩子出了什么问题?” 风铃点点头,面色有些发白,“宫里传出的消息是说她生出来一个死胎,可是……据宫里的钉子所言,她生出来的根本就是个怪胎。” “说是脑袋格外大,头上也不见几根毛发,手指头都是连在一块儿的,总之就是很可怖,当时就将稳婆给吓晕了过去。后面皇上得知消息后去瞧了一眼亦是吓得够呛,当场呕吐不止,而后就下令将她打入冷宫了。” “那个孩子……皇上亲眼看着太监将其溺死了才放心,对外只宣称是个死胎。” 生下来是个死胎勉强还能有话说,只怪当母妃的不曾养好龙种。 但若叫人知道生下来是个怪胎,不祥之兆是其一,其二,作为孩子的父亲,周景帝是必然难逃舆论。 随意动脑子想想都能猜得到民间会说些什么,指定都要将这屎盆子扣在荒唐昏聩的帝王身上了,什么天降责罚、上天警示之类的闲话定然甚嚣尘上。 是以周景帝会做出这种选择一点儿都不奇怪,毕竟他骨子里就是个自私自利至极之人。 况且,真要论起来,这个孩子能长成一个畸形模样未必真就不是周景帝的责任。 就他平日吃的那些仙丹能是什么好东西?连他自个儿的身体和脑子都给毁成这样了,影响到孩子很不可思议吗? 再正常不过了。 保不齐那基因都已经畸变了。 只可惜那个孩子,投在谁家不好,偏投生做了他的骨肉。 还有贾元春也是,费尽心思伺候那么个糟老头儿一场,到头来却是这样的下场,着实是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若非怕太过引人注目,周景帝只怕是能当场处死她。 不过如今这般也未必就比死好到哪儿去了,凭她生下来这么一个怪胎,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在冷宫里能熬到几时那都得看她的命。 猛然想到原著里贾元春的结局,单若泱不由就顿了一下。 暗道或许私底下被处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到时候只说她因丧子之痛想不开自尽了,旁人也并不会起疑。 谁曾想,却还真叫单若泱一语成谶了。 才进冷宫没两日的功夫,宫里就传出来消息——贾元春在里面上吊死了。 至于究竟是自个儿上吊的还是被迫上吊的,谁也说不清。 当然了,也并不会有什么人去为她追究真相。 旁人听闻此事顶多不过感慨一句“没那福气”,可对于荣国府来说,接连这样两个噩耗足以将他们击溃了。 回想前些日子,贾元春坐着八抬轿辇风风光光回家省亲,俨然一副宠妃派头。 那时她们还在畅享肚子里那个孩子、畅享着美好的未来、光明的前程……而今才过去多少时日啊,一晃眼竟就阴阳两隔了? 王夫人呆愣了好半晌,似是魂儿都被抽走了一般,冷不丁爆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元春啊!” 竟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全无丝毫形象可言。 已然上了年纪的贾母更是嘴皮子哆哆嗦嗦老半天没能蹦出一个字儿来,只两行浑浊的泪不断涌出,蓦地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当即便软绵绵地倒在了椅子上。 一屋子人登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查看才知晓是晕了过去,随即便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闹哄哄的一群人全都追着老太太进了屋子,一转眼偌大的厅里竟只剩下王夫人还在凄厉哭嚎,身边除了一个周瑞家的再无旁人,就连贾政也满心满眼只有老太太。 肝肠寸断的哭声饱含绝望痛心,一声一声敲打在众人的心头,令人也情不自禁跟着鼻子泛酸眼眶发热。 然而,站在内室的王熙凤却对此无动于衷,甚至想要发笑。 并非因那点仇怨而幸灾乐祸,纯粹就是对王夫人同情不起来。 当年将青葱水嫩的姑娘送进宫里究竟是图谋什么还用说吗? 那时怎么不心疼小姑娘家独自一人去那吃人的后宫艰难谋生? 怎么就不曾想过可能遇到的危险? 难不成还天真的将皇宫想象成什么温馨平静的地方了? 向来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大坟场,底下不知埋藏着多少尸骨呢。 王夫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风险,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将孩子送了进去。 既是如此,眼下再说什么悲痛什么伤心也就大可不必了。 自己的选择罢了,怨得了谁。 正在这时,外面的哭嚎声猛地戛然而止,而后就听见周瑞家的惊惶大喊,“太太晕死过去了!” 于是乎,才给老太太扎完针的太医又只得马不停蹄地去抢救下一个。 “元……春……”缓缓张开双眼的贾母不禁再次老泪纵横,嘴里呢喃着贾元春的名字,难掩悲痛的双眼里却又似乎流露出些许茫然无措。 对于贾元春这个孙女她是抱有极大期望的,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就是孙女出人头地、当皇妃生皇子,而后拉扯着家里往上再走一走。 元春便是她的希望,是荣国府全族的希望。 而今,这份希望却在一夜之间破灭彻底。 叫她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继续没落下去? 目光在床前的几个子孙身上一一扫过,随后,下意识又看向一旁的三春姐妹…… 因是生下“死胎”又是自尽而亡,贾元春甚至连一个葬礼都没有,只不过一副薄棺被草草埋了。 当然了,周景帝自是不肯叫她进妃陵的,不过就是在荒郊野岭随意找了块地儿罢了。 这样一个结局委实叫人唏嘘不已,得知消息后荣国府众人自是难免又伤心了一场,却到底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私下里悄悄给她多烧了些纸钱。 就在这事儿过去没多久,甄家全族终于也被送到了京城。 因证据确凿的缘故,审讯并未花费太长时间,前后不过短短五日就出了判决。 除了罪大恶极的甄应嘉斩首示众以外,余下女眷充作官奴、男子则全部流放至边关,结局最好的大抵就是他们家老太太了。 念其年事已高,又曾奶过自己,周景帝并未判她的罪。 只不过全家上下都遭了难,唯一的亲儿子还被判了砍头,这搁在哪个老太太身上能够承受得住? 判决结果出来当日,老太太当场便蹬腿儿饮恨西北了,竟是比她的儿子死得还早。 一直提心吊胆密切关注此事的单子润,直到甄应嘉人头落地之后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未曾牵连到自己。 可悬在头顶上的刀子挪开之后,冷静下来的他终于意识到——他的钱袋子已经没了,也没了那源源不绝的美人可供他驱使。 显然,再想走先前的路子去拉拢大臣是万万行不通了。 “怎么办怎么办?”单子润焦躁极了,整个人就跟那没头苍蝇似的。 “主子不是一直想要拉拢武安侯府吗?” “李贵妃废了、单若水那个蠢货跟人家闹掰了、单子鸿那个废物蛋子整天就知道缩在他的龟壳里不敢露头,我还上哪儿找关系去?” “主子何不直接去接触老武安侯呢?” 单子润叭叭叭抱怨没完的嘴巴顿时就被黏住了似的,神情很是不自在。 他自是不好意思说的,每每看见老武安侯他就开始发憷,总觉得那老头子一身血腥杀气可怕得很,别说到人家跟前去威逼利诱一通了,就是正常说说话他觉得自个儿都能磕巴。 不明就里的小太监还在尽心尽力地劝说:“中间能搭桥的一个都指望不上,主子可就别再迟疑了,万一被人抢了先可怎么是好?眼下甄家已经彻底废了,唯有拉拢到武安侯府的支持才能给予主子足够的底气势力,到时候……” “兵权在手,便是直接逼宫也不叫难事儿。” 单子润心动极了,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一咬牙,“这就去武安侯府!等等,记着准备一份厚礼。” 正在家里跟孙子下棋的老武安侯听见来人通传,眉毛都未曾动一下,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只平静地说了声“请”。 对面的李恒不禁轻笑一声,“四处蹦跶这么长时日,可算是有胆子找上门来了,看来甄家的覆灭对他的打击很大啊。” 这话若叫单子润听见了怕是又得吓死不可,自以为隐瞒得很好的秘密结果竟人尽皆知似的。 “跳梁小丑罢了。”老武安侯轻蔑道。 “祖父肯见他,莫非是选中他了?” “那个奶娃娃死了,眼下还能有谁比他更合适呢?” 李恒不由点点头,“既没本事又没胆子,脑子也不见得有多大点儿,的确是个极好的人选。”顿了顿,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却到底比不得屁事不懂的奶娃娃好。” 老武安侯这时才略微撩起眼皮子瞧了他一眼,漠然道:“就凭他,本侯可不觉得他比奶娃娃强多少。”敏锐地听见脚步声渐近,他便摆摆手叫孙子先行离去了。 “老侯爷安。”一进门,单子润便行了个晚辈礼,而后又叫太监送上精心准备的厚礼,强忍着心里的惧意笑道:“久仰老侯爷威名,晚辈早已想亲自上门拜访,却苦于无甚交情不敢冒然,今儿可算是鼓足了勇气,叨扰之处还望老侯爷勿怪。” 这姿态摆得可谓是极低了。 老武安侯甚至都未曾起身行礼,只淡淡道:“六皇子请坐。老头子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还请六皇子原谅则个。” “不敢不敢。”单子润连连摆手,道:“老侯爷为大周朝戎马一生方才落得一身暗疾,晚辈哪里敢担得起老侯爷的一礼呢,您只当我是家中晚辈看待便是。” 很快,丫头便端了茶上来。 老武安侯只捧着茶盏细细品味,偶尔回应几句对方的话,却绝口不肯主动牵起话题。 本就心怀惧意的单子润愈发不自在起来,尤其每每对上那双平静冷漠如枯井般的双眼时,莫名总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都说老武安侯当年是个嗜杀的,战场上砍人如同砍西瓜般利索,真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近距离接触下来就知道这话是一点儿不夸张,便哪怕是行动迟缓腿脚不利索了,也仍旧是一身肃杀之气,冷冰冰的毫无温度,就像是一柄行走的人形兵器。 又灌下一碗茶后,单子润终于是按捺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晚辈很是仰慕老侯爷的本事,不知可否有机会能常来贵府,与老侯爷学习学习?” 老武安侯睨了他一眼,淡笑道:“老夫除了打仗杀人以外什么都不懂,六皇子要跟老夫学习,莫不是想当大将军带兵上战场?” 单子润噎了一下,讪笑道:“学学兵法也未必就要上战场,谋略这东西,搁战场上能够大杀四方保家卫国,搁朝堂上亦能有一番大作为。” 已经是皇子了,还能有什么“大作为”? “六皇子倒是个有抱负的。”老武安侯终于放下了茶盏,目光直视他,“老夫一辈子直来直往惯了,不喜欢那扭扭捏捏的,六皇子今日前来的目的老夫已然知晓,既是如此咱们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咱们武安侯府的三皇子已经是没了希望,如今支持谁也都一样,关键只看利益二字罢了,就是不知道六皇子究竟能舍得给点什么。” 原以为还要狠狠费一番功夫的单子润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当即忙道:“铁帽子亲王如何?当然,若老侯爷还有其他什么想法便只管开口!” 只管开口?那你怕是不肯给。 老武安侯低头露出一抹冷笑,嘴上却道:“还请六皇子记住今日所言。” 这就成了? 单子润有些发懵,回去的路上两只脚都仿佛踩在云端似的,飘飘忽忽,软绵绵的,莫名有种“天选之子”的膨胀感。 殊不知,人家在他背后又是如何讥笑他的。 “白瞎了那么大一颗脑袋。”管家都觉得有些不忍直视了,可别提有多嫌弃呢。 老武安侯忍不住嗤笑起来,“说到底还是应当感谢上头坐着的那位,若非碍着文武百官的意见,他只怕连个正儿八经的先生都不会给皇子们请。” “头回见着防儿子防到这地步的。”管家止不住地摇头。 “对于大周朝来说是灾难,对于咱们来说却是再好不过,若有机会,本侯倒是想亲自好好谢谢他。”顿了顿,老武安侯面色一正,思忖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吩咐下去,加大量。” “是。” 51 第五十一章 三合一 “臣妾见过皇上。” “免礼, 给皇后看座。”周景帝的言语中似乎透着股浓浓的疲惫,愈显苍老了些。 “谢皇上。” 一抬头,皇后却是呆住了。 细算起来她也有好长一段时日不曾见着皇上了, 冷不丁这一瞧,真真是判若两人。 也不知究竟是因为太过消瘦了还是怎么,他脸上的皮实在松垮得厉害,甚至还爬上了些许“老人斑”。 两只乌青眼下坠着硕大的眼袋, 比起上一回见着的明显更重了许多,整个人散发出来一股垂垂老矣的疲态。 这都还不是最令人心惊的。 最令人心惊肉跳的是,那双眼睛显而易见的已经彻底浑浊了, 似乎连最后一丝精神气儿也消失殆尽。 这哪里像是一个五十出头的人?说他七八十岁怕是都有人信。 明明他们夫妻二人只不过相差两岁, 可如今站在一起却像是差了辈分的人。 这么惨烈的对比,压根儿就无法再归咎于保养不保养这个问题上去了。 再怎么疏于保养的男人也不至于如此, 他分明是自个儿糟蹋得狠了。 恍惚间,少年夫妻的情谊缓缓浮上心头,暂且压过了那半辈子的恩怨情仇。 皇后忍不住柔声劝道:“上了年纪的人最忌酒色二字,皇上还是多听听太医的话罢, 可不敢再如此任性了, 千万仔细保养好自个儿的身子才好。” 然而, 周景帝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年纪大了。 当下就冷了脸,张嘴便是一通怒斥, “皇后,注意你自个儿的身份!堂堂一国之母到了这把年纪竟还如此心胸狭隘善妒成性, 简直荒唐至极!你的贤良淑德宽容大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你若当真是闲得发慌, 不如回去多抄几卷经书好好修身养性,也省得走出门去丢了我大周朝的脸面,别一天天净想着那些个情情爱爱拈酸妒恨之事, 当真是半点不知羞!” 一番话下来砸得皇后是满脸懵逼,险些当场气得背过气去,那浑身都烫得能炒盘菜了。 不知羞?究竟是谁不知羞? 一把年纪的人了整天酒池肉林,为了宠幸几个美人恨不得拿仙丹当糖豆儿吃,真真是人老心不老,没到彻底咽气儿的那一刻他那玩意儿都消停不下来! 还说她是为着什么情情爱爱拈酸妒恨?哪个给他的自信呢? 年轻时候有点情爱心思她不否认,可如今? 倒也不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个儿都成什么鬼样子了,她还有什么好爱的? 如今再叫她跟他睡一觉,她非得一宿噩梦没完不可! 说句心里话,她是当真佩服那些年轻貌美的美人儿,对着这样一个比她们祖父还老的男人竟也能那般腻乎,一个个捧着他如同什么稀世之宝似的。 就是不知道背地里吐了多少碗饭。 看着周景帝那张迷之自信的老脸,皇后实在是一肚子脏话不敢骂,被噎得够呛。 气氛就这么尬住了。 别说她不乐意对着周景帝的老脸,周景帝也嫌弃她碍眼呢,不耐烦道:“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若无事赶紧退下。”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活该你的! 皇后不禁冷笑,将那点子可笑的少年夫妻情彻彻底底撇了去,一脸淡漠道:“皇上是不是忘记老七了?那孩子如今已经十八岁了,正妃还没个着落呢。” 周景帝顿时警惕起来,“是该娶妻的时候了,你可曾有合适的人选?” “皇上以为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家的女儿如何?” “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周景帝怒而反笑,浑浊的双眼迸发出极度危险的光芒,“你们倒是真敢想。” 皇后下意识哆嗦了一下,都不大敢看他的表情,但事情还是要做。 丞相那边是没戏了,再敢算计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没得惹恼了人家平添一个难以摆平的敌人。 反正以丞相这些年的种种表现来看,估计也没哪个皇子能啃得下这块硬骨头。 既是如此,委实不必过于强求了。 她和单子玦的目光就开始往其他人身上看了去。 奈何有心想要扒上来的他们不太能看得上,至少唯一一个那么珍贵的正妃之位是绝对不肯轻易许诺出去的。 而他们能够看上的人,又无不是那一肚子心眼儿的老狐狸,私下里勾勾缠缠可以,但想要用婚事彻底绑死了却又开始犹犹豫豫没个准话儿。 这么点心思打量着谁不知晓呢?无非就是想当那墙头草。 说穿了,如今长大成人的这几个皇子里头他们根本就没有真正特别看好的哪个,自然是绝不可能轻易拖家带口上贼船的。 能勉强勾勾缠缠都已是看在皇后这个中宫国母的面子上,相对来说觉得单子玦的可能性略微大一点点罢了。 于是乎,单子玦的婚事就呈现出一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局面,一拖再拖就又翻过了一年。 谁曾想,前些日子那王子腾却主动凑上来,透露出结亲的意思。 这对于正处尴尬局面挠头抓耳的皇后和单子玦来说无疑是及时雨。 一个掌控着京城这一带军营的人,不得不说实在是个绝佳的好助力。 况且王家与贾家是姻亲……贾家没什么能人可以忽略不计,却架不住人家四王八公之间盘根错节,时常同进同退。 若能将这些勋贵都收入囊中自然是再好不过,再怎么落寞下去的家族好歹也总还有些钱财支持不是? 况且南安郡王也是手握兵权的人呢。 一阵算盘噼里啪啦打下来,这母子两个便下定决心要跟王子腾绑死了。 于是,皇后再怎么害怕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笑道:“年前那会儿老七去外头给臣妾买礼物,恰好在一家首饰铺子里碰见了王家姑娘,一眼就瞧上了人家,回来就跟臣妾提了这事儿。” “后面臣妾多方打听才知晓那姑娘原是王子腾大人家的千金……臣妾私下里派人去王家试探过了,可巧那姑娘对老七也还有印象,一说起来便羞红了脸……” 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小儿女自己看对了眼,没有其他意图。 可这话也就是糊弄糊弄鬼罢了。 周景帝如今再怎么脑子犯糊涂也不至于连这么点东西都想不明白,当下是愈加恼恨至极,“砰”一声砸了桌子,冷笑连连。 “皇后当朕是傻子不成?你们那点心思还妄想瞒得过朕?一个两个那眼珠子都盯死了朕屁股底下的这张椅子,朕还没死呢!” 还有那个该死的王子腾! 这些年他自问也算对得起他了,处处信任倚重,否则也绝不可能将京营节度使这样重要的位子交给他王子腾来坐。 如今可倒好,竟是盼着他早点死呢? 不经意又想起甄家来,两者之间何其相似? 皆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辜负他满腔宠信的叛徒逆贼! 想到这儿,周景帝的心里杀意骤现。 “你们休得异想天开,此事……” “皇上,长公主来了。” 皇后赶忙跪安,“臣妾不敢叨扰政事,先行告退。”而后也不等周景帝回应,赶紧拔腿就溜了。 出门看见单若泱,她便上前拉了对方的手,笑得一脸慈爱,“若泱最近可是愈发忙得不见个人影了,你七弟与本宫念叨好几回了,只叹长大之后便愈发身不由己似的,倒不如不长大的好,一辈子能跟他三姐姐作伴。” 然而,信口胡诌的皇后绝对想不到,她这话不仅好死不死说中了单子玦的心思,也成功激起了单若泱的鸡皮疙瘩。 “皇上还在里面等着你,本宫就不与你多说了,得空记得去永安宫坐坐,也跟你七弟多联络联络,他那一门心思惦记你惦记得很呢。” “……”这位当真不是敌对派来坑害单子玦的卧底吗? 虽知晓皇后的本意是什么,但……无知真的太可怕了。 单若泱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没叫自己露出尴尬的笑容,“恭送母后。” 随后抬脚迈进景福殿,不出所料对上了一张漆黑的老脸。 “父皇这是怎么了?为何事如此烦心呢?” “还不是你那好七弟!”周景帝又一次迁怒了,没好气地对着她喷气,“你知道方才皇后说什么?你七弟竟妄想娶王子腾的女儿!” 生怕她不知道王子腾是什么人物,他还特意咬牙切齿解释了一番。 末了,总结道:“这算盘珠子都崩到朕的脸上来了!一个两个皆是那不忠不孝的混账东西!当老子的还活得好好儿的,做儿子的就迫不及待惦记上老子的东西了,简直可恶可恨至极!” “早知今日,朕当初就不该叫他们生下来,生下来也该趁早掐死!” 这样的话都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看这凶狠的表情,怕还当真不是随口说说的。 单若泱早已得知王子腾与单子玦之间的眉来眼去,故而这回儿并未感到太过惊讶,就是觉得有些想不通。 拉拢就拉拢,合作就合作,为何他偏与人家姑娘死磕上了? 联姻固然是个相对更稳妥更可信的合作方式,却并非必要。 个人的学识、能力、品行、人格魅力……这些分明都是能够吸引到旁人甚至令旁人甘愿折服的利器。 可打从一开始,单子玦就一心跟人家姑娘死磕。 先是丞相女儿,后面又是丞相孙女,再到如今王子腾的女儿……这中间听说还有其他一些被选中的。 总之无一例外,选中的第一要求就是联姻。 这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单子玦这个人打心底对自己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自信,甚至可以说自卑到了极点。 他不认为自己有其他任何能够令大臣们心悦诚服的优点,怕位高权重的大臣看不起他、怕哪个兄弟比他强会撬他的墙角……是以他本能的就想依靠联姻这种方式来将人家绑死在自己的船上。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么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必定极其敏感多疑,只怕终其一生也很难真正信任某一个人。 或许,这便是他对三公主产生那种极其病态的占有欲的缘故? 单若泱有些不确定地胡思乱想着,回过神来眼看死老头儿还在那儿唾沫横飞大骂那些“不孝子”“逆贼”,实在忍不住暗暗白了他一眼。 就凭您老人家这般德行,是个人都恨不得分分钟将你踹下去。 “父皇容禀……”单若泱深吸一口气,出言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道:“儿臣以为父皇不如就成全他们也罢。” “你说什么?”周景帝愕然地瞪大了双眼,反应过来之后忽的勃然大怒,“朕就知道,你跟你那好七弟向来是站在一边的,你也想帮着他谋夺朕的皇位是不是?你们简直胆大包天!” “枉朕如此宠爱你信任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你这个不孝女,咳咳咳……” 许是气急败坏刺激的,又许是骂得太急被自个儿的口水给呛着了,周景帝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弯着腰咳得面红耳赤,恨不能要将肺子都咳出来似的。 以丁有福为首的一众奴才着急忙慌上前去,又是轻拍顺气又是端茶送水,还有那拔腿就冲出去喊太医的,一个个急得是团团转。 反观作为女儿的单若泱,却不动声色地往后面挪了几步。 不是不想装装大孝女,实在是……她远远儿的站着都能看见那四处飞溅的唾沫星子,隐约似乎还能看到一些格外浓的东西,实在是恶心得够呛。 若是被这么兜头喷一脸,她非得当场吐出来年夜饭不可,回家洗秃噜皮了都不够。 这个大孝女,不做也罢。 好半天,周景帝方才止住了咳嗽。 单若泱适时又稍稍上前两步,一脸着急关切的表情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如此情真意切。 “父皇究竟是怎么了?是否龙体抱恙?” 周景帝喝了碗茶稍作舒缓,冷眼看着她,“怎么了?还不是被你们这些不孝子给气的!” “父皇也太着急了,好歹等儿臣将话说完您再决定要不要生气啊。”单若泱一脸无奈的表情。 “怎么?你还想编出什么花儿来?”周景帝嗤笑,似是已经认定了这些儿女都不怀好意。 对此,单若泱倒是一点儿也不慌,习以为常了。 每每但凡涉及到皇位他都是这副德行,瞬间就能炸毛,浑身带刺逮谁刺谁,看哪个都像坏人。 经历过几次下来,如今单若泱已经完全能够轻易掌控这种局面了,当即就苦笑道:“父皇且先消消气,叫太医先看一眼,确定您龙体安康之后儿臣再给您细细道来可好?” 恰在这时,小太监也拉着太医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一众人屏声静气等待着结果。 许久,太医才收回手,犹豫了一下,叹息道:“皇上无事,想来不过是一时呛到了。” 然而那紧蹙的眉头忧心忡忡的神色却显然不是说的这么回事儿。 谁想周景帝就像没看见似的,直接摆摆手就将人打发了。 单若泱不解,“太医分明不曾说实话,父皇怎的不问个清楚?” “有什么好问的?他们那些车轱辘话朕都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了。”周景帝一脸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嗤之以鼻。 太医们颠来倒去无非就是叫他戒酒戒色,有的甚至还狗胆包天叫他别吃仙丹。 总之没一句话他爱听的。 “明明每次朕服用完仙丹之后都精神得很,连身子都变得轻便了许多,偏他们有些混账东西总明里暗里说仙丹不好,不叫朕再吃……谁知道都被哪个收买了,居心叵测的东西。” “……” 可算是知道方才太医为何什么都不说了,合着他竟是这种态度? 真就是应了那句话——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单若泱都有些佩服这死老头儿了,能活到现在的确也是本事。 “好了,太医也看过了,朕倒要听听你还想怎么编。” “还请父皇屏退左右。” 周景帝皱眉,伸手一挥,“丁有福,带着人都退下。” “奴才遵命。” 一众宫人纷纷躬身退出,偌大的殿内只余父女二人。 “什么事儿还弄得如此神秘兮兮的?” 单若泱清了清嗓子,而后一脸淡定地丢下一颗大雷,“父皇怕是有所不知,武安侯府已经站队六皇弟了。” “你说什么?”周景帝甚至伸手掏了掏耳朵,似是怀疑自己的听力出现了什么问题。 “儿臣说,武安侯府已经归六皇弟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周景帝猛地蹿了起来,双目灼灼瞪着她,“你是打哪儿听来的闲话?武安侯府怎么可能投靠老六?” 那老匹夫与他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可能投靠别人?这简直太荒谬了! 然而,单若泱却一脸笃定不见半分心虚,道:“六皇弟一直对儿臣的驸马很感兴趣,时常设宴邀请,偶有一两次实在盛情难却,驸马也会前去应付一二,便偶然瞧见了武安侯府的管家出入六皇子府,二者之间十分亲昵。” 单子润常设宴邀请是不假,不过其他的却都是她胡诌的。 且不说林如海压根儿就不搭理单子润,光说老武安侯那么奸诈的一个人,怎么也不可能行事如此莽撞草率,还能如此轻易就被人偶遇了? 可任凭老匹夫再如何奸诈,也架不住她在敌军内部有耳目啊。 单子润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信任,对卢靖嘉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似是还拿他当成了自个儿的谋士,什么大事小事也总爱听听他的意见。 结果……转头卢靖嘉就借着奏折给她传递消息来了。 她到现在也拿不准卢靖嘉究竟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总之这人如今实在很热衷于给她透露单子润的动静。 当然了,她对这个人并不熟悉更谈不上信任,接收到的消息事后也都会暗地里仔细核实一番再做定夺。 虽费劲了些,胜在安心。 关于武安侯府的这个消息自然也是如此,亲自再三核实过后确认的事,她自然十分有自信,从语气到神情完全没有一丝发虚的样子。 原本倍感荒唐的周景帝这时却突然不那么自信了,神情异常复杂,甚至透出些许紧张的意味,忍不住再一次确认,“你所言皆是千真万确?” “自然。”单若泱毫不迟疑地点头,“若非再三确认过的消息儿臣也不敢拿来在父皇面前胡诌啊,毕竟武安侯府也不是寻常人家,万一真闹出点什么乌龙出了岔子,那责任儿臣可担待不起。” 周景帝怒极,反手将桌子上的奏折、砚台、笔架等物全都扫落一地,咬牙切齿地挤出三个字,“老匹夫!” 先是甄家,再是王子腾,如今又多了个武安侯府,这一个接一个忠心狗腿子的背叛对周景帝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小,那双眼睛都充血红了。 甚至一度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当真老了,否则为何这些人都要选择背叛他去支持年轻的皇子? 这个念头才一冒出来,周景帝便连连摇头否定。 他可是大周天子,身边有国师保驾护航,有仙丹滋养,还有个来历不凡的女儿不断供给功德……他怎么可能会老会死?绝不可能! 那些叛徒是永远不会懂的,早晚有一天他们定会为自己的选择追悔莫及! 周景帝强行忽略掉自己心底深处的那一抹惶恐不安,问道:“纵是武安侯投靠了老六,与老七的婚事又有何干系?” 这脑子看来是越来越不好使了啊。 单若泱掩去眼底的深思,若无其事地说道:“武安侯府的能力父皇定然比儿臣清楚得多,如此一来六皇弟可就难免有点一骑绝尘的意思了,不利于父皇所设想的制衡之术啊。” “是以儿臣才劝父皇,不如索性应了七皇弟的婚事。一则双方皆有意,便是父皇不应,他们指定也是不会轻易死心的,王子腾若是一狠心将女儿直接送进去当侧妃父皇也无可奈何不是?” 大周朝除了皇子正妃需得帝王下旨赐婚以外,两个侧妃却并没有那规矩,盖因这是“一妻多妾制”,说破天去侧妃也还是小妾,犯不着帝王插手。 而正妃死了之后侧妃也是有机会被扶正的,再不济,赌一把将来尘埃落定之后的中宫之位也不是不行。 是以她才有此一说,只要王子腾狠得下心豁得出去,这门姻亲也指定能成。 周景帝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很多东西当真不是他想拦就拦得住的,这条路行不通总还有其他路子可走。 想到这儿,他的脸色就难看极了。 单若泱全当没看见,接着说道:“其二,便是儿臣方才所说的那件事了。父皇既是打定主意想要玩制衡之术,那自然要尽量平衡他们手里的砝码不是?” “六皇弟有了武安侯府的支持,七皇弟与王子腾结盟也算勉强不落下太多,实在不行父皇再稍稍偏一偏,姑且也能叫他们有一战之力。” 这个时候周景帝却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老四呢?” “四皇兄?”单若泱佯装一脸惊愕,“怎么还有他什么事儿吗?四皇兄不是向来老实低调得很?难不成他也有那心思?” “老实?嗤。”周景帝冷冷地笑了,“会咬人的狗不叫,他那心眼儿可不少,都已经摸到丞相门上去了。” 单若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思索道:“丞相应当不大可能吧?好歹是官场上混了半辈子的老狐狸,怎会轻易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投了进去?四皇兄有这能耐?” “他自是没那能耐,不过倒也还算有自知之明。” 先前单子玦打上了丞相的主意,那是怎么干的?那母子两个直截了当就将算盘珠子打到了丞相的脸上,不叫他们铩羽而归才有鬼呢。 但单子铭却不同,他显然比那对母子更清醒些,知晓丞相这种老狐狸轻易是不会站队的,索性来了一招曲线救国,将目标锁定在了周御史的身上。 周御史虽说并无甚值得一用的实权,但人家是丞相的得意弟子之一,很得丞相的喜爱,与一众师兄弟之间也颇为密切。 简而言之,拿下一个周御史,其背后牵扯出来的人脉关系是很可怕的。 单子铭也是十分舍得,愣是用一副唐寅的《落霞孤鹜图》将这个爱画如命的周御史给成功拿下了。 后面丞相知晓此事差点没被气死,当即将这个不省心的学生给狠狠责罚了一通。 堂堂七尺男儿,儿子都是已经能娶媳妇儿的年纪了,他倒好,还像是屁大点娃娃那般被先生用戒尺打得手心都肿了,哭得甭提多惨了,又狼狈又好笑。 丞相第一时间就将这事儿告知给了单若泱,两人私下里一合计,索性决定将计就计罢。 文人有点什么嗜好一时之间犯了糊涂勉强可以理解,但这副《落霞孤鹜图》却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究竟能否戴罪立功就看周御史自个儿的能耐了,演好了这场戏,一切一笔勾销。 否则,秋后算账少不了他的。 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她比谁都清楚,但这会儿却还是装作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连连咋舌,“看不出啊,四皇兄还有点东西呢?单论脑子来说,仿佛的确比六皇弟和七皇弟略胜一筹。” 那两个,一个是除了美人计旁的似乎没什么手段拉拢人了,另一个是非得跟人家姑娘死磕到底。 这单子铭的心计手段究竟如何暂且不好判断,至少眼下看来还颇通“投其所好”之道,确是矮子里拔将军。 “不过如此一来七皇弟相较于那两个可就显得弱势不少了。”单若泱很是苦恼,“区区一个王子腾,跟武安侯府比不得,跟丞相那一派亦是小巫见大巫。看来父皇还是得想法子给七皇弟添些筹码才行啊,否则他指定斗不过那两个。” 也不知今日是烦心事太多还是怎么了,周景帝只觉得自己的头愈发疼得厉害,昏昏沉沉的实在理不清什么头绪,仿佛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老半天也没能回句话出来。 最后也懒得再为难自个儿了,揉揉脑袋道:“你可有什么好主意为朕分忧?” “这……”单若泱紧锁着眉头苦思冥想,许久,忽的眼睛一亮,“父皇觉得儿臣的驸马如何?” 周景帝讶然,“林如海?” “林家也是传了好几代的书香世族,驸马本人又是探花郎出身,于文臣当中还是很有些地位的,况且他还是吏部尚书……就连六皇弟都整天上蹿下跳想要拉拢驸马呢,可见这个吏部尚书一职实在不可小觑,添在七皇弟身上应当差不多能够与另外两方抗衡一二吧?” 单若泱似是有些不确定,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不过是儿臣的一点愚见,若有哪里思虑不周全还望父皇莫怪。” “林如海的确是一大助力,且你本身也就与老七关系要好,偏向他不会叫人生疑,看起来倒也尚可。” 周景帝颇为费劲地动了动他的脑子,用他那仅剩的一点思考能力想了老半天……不过两眼显得直愣愣的,究竟是在思考还是在迟钝的发呆也实在不好说。 总之最终他还是点头认可了这个提议。 单若泱微不可觉地弯了弯嘴角。 如今的局势已然明朗,不说能够完全掌控,但三方之中都有她的人占据举足轻重的位子,这样玩儿起来可便利多了。 况且过了这个明路之后,她和林如海再有点什么动作也就有了掩护,丞相那边亦是如此,她可以不那么猥/琐地猥/琐发育了。 说完这些事儿后,单若泱就叫人将奏折拿了进来,“这些都是整理出来需要父皇亲自过目定夺的。” 脑子本就被那几个儿子的事搞得昏昏沉沉的周景帝哪里还能有处理奏折的本事,光看见都觉得开始头昏脑涨了。 打开一本没瞧几眼,那密密麻麻的字在他眼里就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勉勉强强看清几个字罢,却压根儿读都读不通顺,就更别提理解其意了。 简而言之就是,每一个字他都看得明白,却是看完一个就忘一个。 周景帝皱了皱眉,将奏折丢给她,“你来念。” 然而,还是不行。 他的脑子实在无法运转起来,每每想着一个问题呢,却下一秒就能发起呆来。 这不,两只眼睛又直了。 单若泱皱了皱眉,试探着喊了声,“父皇?” “嗯?”周景帝猛然惊醒过来,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方才究竟在想什么问题了,一时觉得脑袋空空,一时却又觉得似被塞满了浆糊。 察觉到这一点,周景帝心里实在恐慌极了,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丁有福的声音,“启禀皇上,国师来了。” “快请!” 仍旧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模样,仅从外表来看,谁也不敢相信这位国师竟比周景帝还年长不少。 “皇上,请服药。” 他这话音都还未落地,周景帝便已经急不可耐地将丹药塞进了嘴里。 “国师,朕最近……”话到嘴边似是突然想起了单若泱还在,周景帝便止住话头,将她打发了,“你先退下,奏折带回去叫林如海处理。” 单若泱愕然,“这不合适吧?这些都是重要的国家大事,哪里能叫他随意拿主意呢?” “朕说可以就可以,不必多言,退下。” 看出了他的焦急不耐烦,单若泱动了动嘴皮子终究也未曾再说什么,叫人又拿了今日份的奏折后便退了下去。 前脚她才踏出景福殿的大门,周景帝就一把抓住了国师的手,“朕最近总感觉头脑愈发混沌起来,甚至连最简单的思考能力似乎都要丧失了,怎么会这样?朕莫非当真老了?仙丹怎么不起效用?” 闻言,国师的眼神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面上却一派淡然地说道:“皇上仔细回忆一下,仙丹当真不起效用吗?” 周景帝愣了愣,迟疑道:“每每服用过仙丹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似乎精力充沛头脑也清明许多,可顶多也不过半日的功夫就没了效用。” “这是正常的,什么药也不可能一颗管用,皇上只需每日坚持吃下去即可。”稍顿一瞬,国师又说道:“其实如今的这个仙丹还有可改进的空间,效用会更好一些,只是……” “只是什么?”周景帝大喜,转而又有些恼怒,“既是有更好的你为何不早说?难道朕这个堂堂一国之君还不配用最好的?” “皇上息怒,我也是出于为皇上考虑才犹豫着未敢说,毕竟如今的这种仙丹已是花费极大,倘若再改进……粗略估计花费能翻一番,一旦传开了恐会引起朝中大臣不满以及百姓非议。” 然而周景帝却压根儿听不进去,只道:“他们不满的多了去了,非议朕也并非一两日,有何用?朕仍旧是一国之君!其他的你不必担心,只管给朕用最好的,缺什么天材地宝你就去高价收购,找丁有福开库房便是!” “是。” 全然不知周景帝又开始作死的单若泱不出所料又被单子玦拦住了去路。 不等他开口,她便主动说道:“可是担心你的婚事?你放心,我已经说服父皇了,最多这两日赐婚圣旨应当就能下来了。” “姐姐竟出手帮我?”显然,相较于婚事成不成,他更惊喜的是她竟主动帮了他一把。 闻言,单若泱一脸嗔怪道:“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上回我便与你说了,不帮你那是因为我嫌弃手段下作,这回既是摆到台面上来办,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帮你呢?难不成你还真觉得我与你离了心?记恨上我了?” “怎么会!”单子玦忙不迭连连否定,嘴角止不住上扬,“我就知道,这个世上只有姐姐是真心待我的,便哪怕是有点矛盾误会,姐姐也不会弃我于不顾。” 方才还算计人家呢,这会儿她倒也一点儿不脸红,顺着这话就哼笑一声,“你知晓就好,咱们姐弟之间的情分终究是不同的,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也胜似如此,便是恼了你,左不过也就是恨铁不成钢。” “我省的了。”单子玦笑得愈发乖巧起来,俨然就是个纯良的小白兔模样。 搭上那张不错的皮囊,着实有种令人怜爱的气质。 但单若泱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偏执可怕。 一颗心丝毫未被动摇,脸上却露出了熟悉的亲昵笑容,左右稍稍一瞟,走近些许低声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相信旁人,性子又软了些……若是做个普通皇子倒也罢了,可你既是打定主意非要走这条路,却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你也别怪我多嘴多舌,若乐意听呢你就姑且听一听,若不乐意听你便当作耳旁风罢。总之无论如何你可别太轻信任何人了,因‘利益’二字聚在一起的人,早晚也会因‘利益’二字分道扬镳,凡事多留个心眼儿总是好的,省得哪天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单子玦想都没想就点头应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果然,这人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信任”二字。 单若泱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又拧眉一脸忧心忡忡道:“不过你身边没个可信任的人也不成,但凡遇上点什么事儿都没个商量……这样,实在不行你就找你姐夫去,我看他那脑子勉强也还行,相较于其他人来说还是值得信任些的。” 单子玦对这个抢走了自己姐姐的老男人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但他几番犹豫还是没敢拒绝。 好不容易又回温的关系,他不想再出现任何差池。 也罢,一个吏部尚书的用处还是极大的,这会儿也不是任性的时候。 等他成就了大业,想怎么处理那个碍眼的老男人不行? 这般想着,他便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好了,我就先回府忙去了,你只安安心心等着做你的新郎官罢。”单若泱笑着调侃了一句,正抬脚要走,忽的又想起来什么,“对了,我听你姐夫说六皇弟近来与武安侯府走得很近……估摸着他们已经黏糊到一块儿去了,你可千万小心啊。” 单子玦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52 第五十二章 三合一 翌日, 赐婚圣旨果真就下来了。 真正将圣旨捧在了手里,皇后这才算是狠狠松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浓浓的笑容,整个人都显得神清气爽眉飞色舞似的。 不知情的还真当是她要娶亲儿媳妇了呢。 “这回可真真是多亏你三姐姐了。”回想起昨日的情形, 皇后还颇为心有余悸, “当时皇上拒绝的话都已经说了一半儿, 可巧你三姐姐赶到了, 到底还得是她有这能耐。” “先前她对你的事儿冷眼旁观, 本宫还当她跟你离了心不欲再管你呢,若早知如此,这回就该直接叫她去的, 也省得险些又铩羽而归。”还惹得皇上对她横眉冷眼,指着鼻子好一通怒斥。 单子玦就笑道:“母后想岔了,儿臣与三姐姐之间的情分非比寻常,怎会轻易翻脸呢?三姐姐说了, 真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事儿她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只别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去脏了她的耳朵就好。” “她这性子清高得很, 跟她那个母妃如出一辙。”皇后轻笑着摇摇头, 言语之间似乎颇为不屑, “清高、天真、愚蠢,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稀里糊涂被好姐妹给弄死了啊。” “前车之鉴都摆在这儿了, 她还学着她那母妃呢,哪天被人坑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能有个什么好下场。” 单子玦低垂的眼帘遮掩住了那瘆人的寒意。 他也觉得成大事者不必拘泥于什么高低贵贱的手段,但皇后对姐姐这样轻蔑不屑的态度实在令人恼火。 有这份替他姐姐瞎操心的功夫,倒不如好好操心操心自个儿罢。 祸害遗千年不假,蠢货可就未必了。 全然不知自己的“好儿子”心里都在盘算些什么可怕想法的皇后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呢。 一时话锋一转, 又道:“不过她这样的性子对你来说倒也是好事一桩,你父皇是年纪越大性子越左,如今放眼满天下还能劝得动你父皇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巧她便是其中之一。” “往后你也多往公主府走动走动,跟她维系好了这份姐弟情谊,你父皇那儿便要省功夫多了。” 叹了口气,皇后忍不住嘀咕道:“几个年长的皇子里头也就只老三的正妃出身够了,老四就捞着个五品小官家的姑娘,老六更是……七品芝麻官做皇子的岳丈究竟是怎么想得出来的?他倒也不嫌寒碜。” “单从这点上来说,放眼古今你父皇也绝对是那佼佼者了。” 只从老四和老六的婚事来看,若非有单若泱出手相助,单子玦的正妃还不定是个什么寒碜出身呢。 做皇帝的儿子难,做周景帝的儿子更是千难万难。 又被拉着好一通叨叨,单子玦方才得以找了个机会脱身。 才走出永安宫的大门,他便忍不住按了按自个儿的脑袋,只觉昏昏涨涨烦躁得很。 皇后活了半辈子人也没多聪明不说,那么点心计手段也都还是内宅、后宫的招数,偏人却又不甘寂寞,总是妄图插手他的一切事务,这个那个胡乱一通建议。 往往好好的思绪都能被她弄得一脑袋浆糊,回回来一趟对他的脑子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最叫他恼火憋屈的是,这人若仅仅只是自个儿私下里胡乱叨叨几句便也罢了,偏很多时候人家都是正儿八经给出的“指点”,他不乐意听都不行。 正经忙帮不上多少,扯起后腿来那是一等一的能耐。 早知她是这样一副脾性,他还不如选择自己单打独斗呢。 正烦恼懊悔着呢,偏身边的小太监还没个眼色,凑上前小声问道:“主子怎么不曾将六皇子和武安侯府的事儿告诉皇后娘娘?” “告诉她作甚?”单子玦不禁冷笑。 一个深宫妇人罢了,要脑子没脑子,要手段也没什么手段,还能指望她去扳倒武安侯府不成? 莫说扳倒了,只怕上蹿下跳半天也就是给人挠个痒痒,反倒还将他送到人家眼前去了,净跟着裹乱还差不多。 “主子,是四皇子。” 说到四皇子单子铭这个人,满朝文武的第一印象大抵就是没印象。 母妃是个小小县令之女,因容貌出众被周景帝看上,生下孩子之后直接就晋升到了嫔位,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前后拢共也就一年多的功夫,这个人就迅速淹没在了后宫里,从此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 单子铭没能承继到他母妃的好容貌,模样生得很是平凡,说不上丑,纯属那种扔在人堆里就找不见的。 不过他似乎倒是学会了他母妃的“隐身术”,打小在一众兄弟姐妹间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后面在学业上的表现亦是平平无奇,不好也不差,中不溜秋儿的。 总而言之,这个人从出身到模样再到学识、能力都是那种再普通不过的,一眼看过去就完全没有任何特点。 加之他又生性少言寡语不爱与人交际,便哪怕是兄弟姐妹都时常能将他给忽略掉,就更别说朝堂上的大臣了。 提起这个四皇子,苦思冥想老半天说不定连模样都是模糊的,根本不曾留下多少印象。 单子玦微微眯着眼看他,待人走近,便瞬间收敛起神色,露出略显腼腆的笑容,“四皇兄这是打算去给母后请安?” “今日得空便进宫看看母后和母妃。”单子铭也微微勾起了嘴角,不过也不知是不常笑还是怎么的,浅淡的笑容略显出几分僵硬来,道:“才进宫就听见父皇给你赐婚了,恭喜恭喜。” “难得看见四皇兄进后宫一趟,如此看来昨日听闻四嫂有孕的事儿是真的了?”见他笑呵呵地连连点头,单子玦脸上的笑意也愈发真诚了许多,“喜事成双,同喜同喜。” 寒暄完了,单子铭的表情似乎更加尴尬了些,仿佛不知还能说点什么,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架势。 单子玦的眼神微微闪了闪,上前揽住他的肩笑道:“说起来咱们兄弟几个也有许久未曾私下里聚聚了,何不趁此机会将六皇兄也叫上一道儿喝几杯?” 不等他回话呢,单子玦又接着自说自话,“不过六皇兄近来愈发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也不知究竟是在忙些什么,不定能有功夫搭理咱们呢。回头我给六皇兄递个帖子看看,实在不行咱们便也只好甩开他吃一回独食儿了。” “四皇兄意下如何?” 单子铭点点头,“为兄等着七皇弟的消息。” 哥儿俩好的二人三言两语说定之后便互相道了别。 “去查一查老六的动向。”冷眼看着单子玦远远离去的背影,单子铭的眼底不禁闪过一抹深思。 究竟是什么样的对手,能叫这个七皇弟都耐不住要找他结盟了? 很快,单子铭便得到了答案。 “武安侯府?那老狐狸竟看中了老六?”单子铭觉得很是不可置信,但手里调查得来的结果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尽管离谱,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便难怪了。 且不说武安侯府手里的二十万大军是何等巨大的威胁,打从吃空饷那件事开始,接下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小辫子也未能动摇武安侯府丝毫,便足以说明这一家子在父皇那里举足轻重的地位。 或许准确来说,是父皇被那老狐狸拿捏得死死的。 不是不想动,而是根本就不敢动。 毫不夸张地说,那武安侯府简直就是身穿黄马褂手握免死金牌的存在。 这样一个对手谁瞅着不慌? 莫说区区一个王子腾,便是丞相亲自出马都难以啃得下这块硬骨头,指不定牙都得崩掉几颗。 这种情形之下,先合力将老六掀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否则他们几乎也就没什么一战之力了。 等将这个最大的威胁铲除掉,回过头来他们再一较高低也不迟。 单子铭仔细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与单子玦相较而言,自己的胜算要更大一些。 这个合作很值得一试。 二人也算是“郎有情妾有意”,很快便达成了共识。 转头第二天单若泱就知晓了这个消息,不过并非是她偷摸打探的,而是当事人之一亲口告诉她的。 看着在自己面前口若悬河知无不言的单子玦,单若泱的脸上挂着温柔可亲毫无破绽的笑容,心里头却忍不住开始为他默哀了。 傻孩子,早跟你说过不止一回了,别轻信旁人啊。 “姐姐觉得我这个计划如何?” “不错,很明智的决定。”单若泱笑盈盈地夸赞了一句。 顿时,单子玦便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还想要再找点话多聊一会儿,可单若泱却说道:“今日耽误的时间已是太多了些,我还要去瞧瞧李答应呢,改天咱们再聊罢。” 说罢便径自离去。 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单子玦一秒变脸,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晦暗不明的眼神里都透着股子冷意。 “她还在躲着我,终究是起了隔阂。” 身后的小太监顿时心尖儿一跳,小心翼翼地宽慰道:“主子许是多虑了,长公主殿下如此尽心尽力帮助您,又哪里像是对您心生隔阂的样子呢?兴许的确是忙得厉害罢了。” “你说的倒也是。”单子玦皱了皱眉,心下却犹嫌不足。 他需要的不是多少帮助,而是过去那般的亲密无间。 可眼下……姐姐有驸马有继女有家庭牵扯着,又要帮父皇批阅奏折一天天没个消停,根本分身乏术,哪里还有多少闲工夫顾得上他呢? 思及此,单子玦的心情便不由烦躁起来,一股暴戾的情绪在五脏肺腑横冲直撞,疯狂叫嚣着恨不能立即将那些分走姐姐注意力的人全都杀光。 姐姐根本就不需要关注其他任何人,也无需操劳任何事,所有一切能够分走姐姐的目光和心神的人、事都不该存在。 姐姐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便足够了。 已然走远的单若泱莫名打了个寒颤。 见状,风铃连忙关心询问,“可是衣裳穿得少了?这个冬天仿佛比去年还要更冷一些,实在不行公主跟皇上说说,弄个轿辇吧?公主每天都要进宫,风雪无阻的,未免太过辛苦了些。” 单若泱想了想,点头道:“赶明儿本宫提一嘴,应当不是什么问题。” 原本她是想着,自己每天除了进宫几乎也不怎么出门,一天里大半时间都是坐着的,不是上课就是在批奏折,想要好好活动活动都难。 索性趁着每日进宫的时候溜达溜达,全当锻炼身体了也好,却没想到今年的冬天能冷成这样,怀里抱着手炉都未曾觉得暖和多少。 “这风吹在脸上就跟刀子喇似的。”单若泱嘴里咕哝着,忍不住又往自己毛茸茸的领子里头缩了缩。 忽而想起去年的那场雪灾,再抬头看看天,不禁叹道:“冷些也还罢了,只希望别再有什么天灾**才好,否则只怕连本宫都很难再劝动他老人家掏银子赈灾了。”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去年那一年从头到尾似乎就不曾消停过,隔三差五她就能做个梦,到后来周景帝看见她都已经要烦死了。 讨要银子赈灾也是一次比一次艰难,她都忍不住怀疑哪天那死老头儿真就破罐子破摔,甩手再也不管了。 话到这儿,风铃突然想起来,“方才小印子还悄悄跟奴婢说,那个国师告诉皇上说仙丹还能再改良一下,已经哄得皇上大开库房折腾开了,正四处搜寻什么仙草呢。” “什么鬼东西?这个死道士一天不折腾能死吗?”单若泱很是暴躁,心里头甚至浮现出一缕杀气。 她是希望那死道士能哄着周景帝荒唐下去,可不是叫他祸祸大周根基的。 原本周景帝就已经死抠死抠了,再大笔撒了银子出去折腾什么见鬼的仙丹,那还能再有银子拿出来花在国家和百姓身上吗? 放任下去固然能够快速摧毁掉周景帝那所剩无几的帝王威严和声望,却也无疑是将百姓置放于水火之中了。 并未过多迟疑,单若泱当即就下定了决心——那个妖道不能再留了。 如今的周景帝早已是众所周知的昏君,于文武百官乃至民间百姓之中口碑都已经差到了极点,地位显然已是摇摇欲坠,甚至就连身体都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继续留着那妖道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一则不能不顾百姓死活,二则她也怕再叫妖道折腾两下那死老头儿就该暴毙而亡了。 措手不及的仗可不能打,尽量还是将局势掌控在自己手里的好。 是以,这个不确定因素非除不可。 “你跑一趟……” 微弱的耳语被呼啸的寒风吹散于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风铃前脚才离去,后脚单若泱便也到了华阳宫。 把守在门口的太监一看见她便立马笑开了花儿,“奴才见过长公主。您快请进屋歇着,奴才叫人给您送壶热茶来暖暖身子。” “起来罢,今儿可曾有旁人来看看她?” “三皇子妃前脚才到,正在里头呢。” “三皇子妃?”单若泱诧异地挑挑眉,暗道一声“稀客”。 毕竟是个做儿媳妇的,再怎么恼恨也罢,三皇子妃也无法像旁人那般闲着有事没事来折磨李答应玩儿。 估摸着也正是因为这,这人索性便也从未来过。 冷不丁冒着风雪跑过来莫不是有什么事儿? 这般想着,单若泱就示意奴才们都噤了声,只带着一个嬷嬷朝正殿走了过去。 一门之隔的屋内,三皇子妃正姿态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撩起眼皮子冷眼瞧着一身狼狈脏污、头发花白形似骷髅的老妪,不禁连连咋舌,“看来母妃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啊,这模样莫说是儿臣这个做儿媳妇的了,便是您的亲儿子来了只怕也认不出了。” “若早知母妃的日子过得这样精彩,儿臣合该早些来看看您才是,真真是失策,失策啊。” 李答应却恍若未闻,如同枯井般死寂的眼睛似乎也只在听见“儿子”这两个字时方才微微闪动了一下。 三皇子妃见此情形便抿唇笑了,“母妃可是迫不及待想知道三皇子的消息?您别急,儿臣今日前来正是想要跟您说说您的儿子呢。” 敏锐地察觉到她笑容里的恶意,李答应的眼皮子登时就狠狠跳了跳,忙张口询问,“鸿儿怎么了?他这么长时间从未来看过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吭声便也罢了,这一张口却是将三皇子妃给吓了一跳。 声音嘶哑粗嘎得厉害,活脱脱就变成了一副破锣嗓子。 “母妃这是……被熏坏了嗓子?”眼见她那脸色僵了僵,三皇子妃顿时笑得愈发开怀了,“啧啧啧,看来母妃这些年可不曾少结仇怨啊,一朝落马恨不得是个人都要来找你报个仇。” “住口!”李答应恶狠狠地瞪着她,急切道:“快告诉我鸿儿怎么了!你绝不会闲着没事儿来看我,鸿儿定是出事了,你快说啊!” 三皇子妃忍不住揉了揉耳朵,似是难以忍受般皱紧了眉头,冷笑道:“到底是亲生的,难为母妃这般记挂这么个儿子,不过可惜,做儿子的却整日忙着自个儿快活,从未提起过他的好母妃呢。” “快活?”李答应眼睛一亮,“难道鸿儿的身子恢复好了?” 不能生是天生的,可那也总好过当一个太监啊。 若能恢复雄风,她的鸿儿定然不会再那般萎靡不振,可再好不过了。 然而,下一瞬三皇子妃的话却叫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母妃就死了这条心罢,那一脚可是我亲自踹的……”顿了顿,三皇子妃露出了一抹森冷的如同恶鬼般的微笑,轻声道:“时至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当初我便是奔着废了他去的,你猜我会不会脚下留情?” “你!你这个毒妇,他可是你的丈夫啊!”李答应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打她耳光。 然而如今她这样破败的身子哪里还能是三皇子妃的对手,当场就被反手打了个四脚朝天。 “毒妇?我哪有你们母子两个毒啊?母妃怎的到现在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呢?您儿子自己都已经接受了啊,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呢。” “你什么意思?”李答应满脸不解,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只见三皇子妃撇了撇嘴,露出满脸嫌恶的表情,“他如今整天被男人压在身下痛快着呢。” “你说什么?”李答应愕然,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被男人压在身下?” “怎么还非要我说得那般直白吗?母妃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这话都听不明白?那您可伸长耳朵听仔细了,您的好儿子单子鸿,他如今已然雌伏于别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去了!” 李答应登时如遭雷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骗我!” “我骗你作甚?”三皇子妃毫不遮掩自己心里那股恶心劲儿,冷笑道:“从前他玩儿太监玩儿孩子,如今换他叫旁人玩儿玩儿怎么了?这就叫报应啊。” “不过母妃也无需这般伤心,好歹也还是个皇子,他若不乐意也没谁敢强迫他啊,我看他分明很是乐在其中呢,母妃就安心罢。” “啊!单若泱!贱人!” 门口前排安静吃瓜的单若泱:“……”好一口大黑锅从天而降。 她当初也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故意吓唬吓唬这个女人罢了,怎么可能真干得出那种事儿? 没想到啊,这个单子鸿竟然自己走上了这条路? 究竟是找到了另类的乐趣还是三皇子妃的手笔? 三皇子妃一脸纳罕,“你怎么突然扯到她了?” “是她害的鸿儿!她害了你的丈夫啊,你绝不能放过她!” “……”静静看着状若疯癫的李答应,三皇子妃忽然笑出声来,笑得最后眼泪都出来了,“虽然我对她没什么好感,不过这件事儿我还是得替她解释一句,跟她可没有什么关系呢,是我干的啊。” 李答应懵了,“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干?无论如何他也是你的丈夫,你怎么能干出这等恶心事!” “为什么?母妃还有脸问我为什么?我干的这事儿的确恶心,可再恶心也赶不上你们母子的万分之一!你口口声声说他是我的丈夫,当我多稀罕呢?嫁给他单子鸿根本就是我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你们将我当傻子玩弄了整整七年,偏他贵为皇子,我便是想和离也离不得,只能守着他这么个废物蛋子守活寡!甚至哪怕我真成了寡妇也不能再有新的人生,我的一辈子早在十六岁那年就被你们母子那肮脏的私欲给毁了!彻底毁了!” “现在你还想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干吗?多简单呐,我就是要折磨他啊!我就是要叫你们母子两个生不如死啊!” “这份孽缘既是你们主动结下的,那你们也别想着跑了,咱们一家子齐齐整整一同下地狱吧。” 也不知李答应是被刺激得太狠还是一肚子脏话无从骂起,一时之间没了什么声音。 门外的单若泱吃瓜吃到这会儿心里忽的也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变/态,三皇子妃显然成了后者。 可这能怪得了她吗? 要怪就怪单子鸿、怪李贵妃、怪这个该死的皇家规矩,怪这个压迫人的世道。 虽朝廷并未明令禁止妇人再嫁,各地官府却用一座座“贞洁牌坊”表明了态度,以至于大周朝建国以来民间便鲜少有妇人再嫁的例子。 死了男人的就老老实实在婆家伺候一家老小为死鬼丈夫守节,直到死方为解脱。 被休弃回家的女人大多也不会选择再嫁,一来普遍认为“好女不侍二夫”,没有几个妇人有那样强大的心脏能够承受周围的指指点点,脊梁骨都要被戳弯了。 二来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风气所致,几乎没什么正经人家能看得上再嫁女,但凡有那么丁点儿选择余地的都不会选这样的女人,会选择的往往也都是那实在被逼无奈的,大抵不外乎歪瓜劣枣儿流氓地痞三教九流之辈。 碰上这样的火坑,那还不如别嫁呢。 连民间都是如此,皇家自然只会更加严苛。 作为皇子妃别说想要寡妇再嫁了,连和离的资格都没有。 也就是说,无论单子鸿是生是死,三皇子妃这辈子都被困死在这个牢笼里了,可不得疯? 与那样一个坑害了自己一生的罪魁祸首日日朝夕相对,只会越来越憎恨,越来越心理扭曲,能想出这种法子去侮辱单子鸿当真不稀奇。 算起来三皇子妃如今也才不过二十来岁罢了,理应是花儿盛开最美的时候。 却奈何…… 单若泱不禁暗暗叹息一声,眼底深处划过一抹暗色,再次看了眼紧闭的大门,抬脚悄无声息地离去。 今儿李答应受到的刺激也够大了,估计轻易也再刺不痛她,就不浪费这个时间了。 走到门口,对着守门的太监交代一声,“别跟旁人说本宫来过。” “是,长公主放心。” 回到府里,她就跟萧南妤说起了这事儿,末了摇摇头,“这事儿他自个儿是罪魁祸首,却也不可否认,这该死的风气实在起到不小的催化作用。” 倘若不是规矩如此风气如此,三皇子妃还有那心思跟单子鸿死磕吗? 人都已经被她一脚踢废了,赶紧的去重新开始自己全新的人生才是正理。 已经对她颇为了解的萧南妤立即就领悟到了她的意思,“公主是想要改一改这风气?” “贞节牌坊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本宫早晚得将这天底下的贞节牌坊全都给摧毁了!”话到此处,戾气油然而生。 可见心底果真是恨极。 萧南妤自然也是极其赞同这个决定的,不过只要稍稍设想一下那样的场景,她就忍不住开始想要扶额了。 “迄今为止公主所设想的一桩桩一件件无不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我都已经能够预想到将来那群文人会对您如何口诛笔伐了。” 单若泱嗤笑一声,“一群满口礼义廉耻仁义道德实则私心最为奸诈狡猾自私自利至极的酸书生罢了,口诛笔伐?便是唾沫星子骂干了、手写断了,但凡本宫皱一下眉头都算本宫输!” 她始终坚信伟大领导人的那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只要她能够将大军牢牢把控住,还能怕了那些虚伪的文人? 怕他们用唾沫星子骂死大军? 怕他们用笔杆子戳烂城墙攻入京城? 顶多不过是些骂名罢了,多新鲜呐? 打从她决定自己上位那一刻起就已经预料到了,更遑论她想要自己上位的目的还是为了全天下乃至后世无数的女性,从根子上就已经跟那部分虚伪的文人处在了对立面。 事已至此,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爱咋咋的罢,懒得管他们。 “原想着名垂青史呢,如今看来我怕是只能跟着你遗臭万年了。”萧南妤嘴里如此嘟囔着,眼睛却亮得吓人,忍不住手痒痒拿了纸笔,笑道:“虽说现在想那些还为时过早,不过想想又不犯法。” “来来来,咱们仔细计划计划,将来……实干起来也便利不是。” 深夜,外面的寒风不断呼啸着,如同暗夜里潜藏的一只凶兽般,肆意发狂嘶吼,惊得人惶惶不安。 林如海从睡梦中被惊醒了,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怀里的女人似乎动了动,睡得不大安稳。 本以为也是被这大风所扰,林如海便温柔地拍拍她的背以作安抚,可不经意低头一瞧,借着月光却隐约看见了她紧锁的眉头。 早已有了数次经验的林如海立时便意识到,她定是又做了什么预知梦。 一时手上的动作也停了,躺在那儿大气都不敢胡乱喘一下,生怕惊扰了她的梦导致某些不可挽回的悲剧发生。 睡也睡不着,动又不敢动,他整个人都僵硬得跟个木乃伊似的。 冷不丁从梦中醒来的单若泱入目就看到这样一副景象,顿时满脑袋问号,“你怎么了?” 林如海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自己麻木的身子,嘴里下意识“斯斯”个没完,龇牙咧嘴的还不忘关心询问,“又梦见什么了?不会是又有哪儿要发生雪灾了吧?” “倒不是雪灾……你该不会是早早地醒了不敢动弹吧?”见他一脸苦兮兮地点头,单若泱不免忍俊不禁,沉重的心情稍稍松了一点,一面帮着他按揉麻木的身子,一面将梦境徐徐道来。 “是北边的胡人又要来了。” 几乎每年都有这么一遭,但今年的冬天格外严寒,北边的胡人就更加煎熬了,以至于似往年那般抢一波就跑的做法已经不能再很好地满足他们的需求。 他们这次要的更多,几乎是完完整整的一座城池。 胡人本就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素来又作风彪悍,此次被逼到绝境更是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战斗力,俨然就是视死如归的心态。 这种硬骨头便是放在寻常时候,对于大周朝的大军来说都无疑是一场苦战,更遑论眼下的大军还吃不饱穿不暖,不用敌军打来自个儿都能冻死人呢?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梦里我看见那些将士根本连武器都握不住,一个个那手都冻得没有知觉了。” 一方来势汹汹,一方却饿得头晕眼花还给冻成了狗,两军交战能是什么结果呢? 毫无疑问,大周朝惨败。 不仅守着边关的二十万大军被胡人当成西瓜一般胡乱砍杀、死伤惨重,城内的百姓亦未能逃脱得了。 短短半个月内,整座城池几乎被洗劫一空,就连地上的雪都被彻底浸染成了红色。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怎会如此?”林如海大惊失色,急道:“才刚入冬那会儿严将军便要了粮草的,皇上虽说拖拖拉拉不情不愿,可到底也还是给了啊,边关的将士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单若泱冷哼一声,“他是给了,可究竟给了多少谁又知道呢?不如明日你去找户部尚书打听打听?” “总之我梦里的情形便是如此,将士们每天便只有一顿粥,稀得都能当镜子照了,身上穿的也都还是旧衣,不定是用了几年的老棉絮呢。” 林如海仍是不敢相信,忍不住猜测,“会不会是严将军中饱私囊?” 虽说这位将军的风评一直以来都还不错,但谁知是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否则该如何解释那批粮草的去向? 单若泱去果断摇头,眼皮子低垂,沉声道:“严将军殉城了。” 一室死寂。 不知是过了多久,林如海才张了张嘴,声音低沉而干涩,勉强安慰道:“别担心,既是已经提前得到了警示,那一切自然都不会发生的。” “我与户部尚书还有些私交,明儿一早我便悄悄找他问问。你也赶紧跟皇上先禀报一声,无论先前那批粮草究竟被谁给吞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赶紧抓紧再送一批物资过去。” 单若泱点点头,重新躺下却再没了丝毫睡意。 她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股蹊跷。 作为一个大将军,自己手里的粮草物资够不够用难道还不知道?非得等到火烧眉毛了叫将士硬扛? 便是没有胡人大举来犯,那样的极端条件下不也是在拿将士的生命开玩笑呢? 可想到梦里那个坚守到最后一刻不曾退缩、甚至宁可殉城的身影……她不信那位严将军有什么问题。 既是如此,那他为何不早早上报朝廷要粮草? 还是说,上报了却出现了什么问题? 想着想着,她的心里隐约浮现出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测。 一早起床,单若泱便急急忙忙进了宫去,却没想到今儿那个死老头儿竟也起得挺早。 眼尖地看到他桌面上似乎放着一份八百里加急,单若泱顿时心神一震,试探着问道:“可是严将军送来的?” 周景帝愣了愣,“你怎么知晓?” “昨儿夜里儿臣才梦见了。”接着,她便将那个梦复述了一遍,神情很是凝重。 “严将军可是来要粮草的?”见他点头,单若泱赶忙说道:“还请父皇速速筹集粮草物资送往,再拖下去可就来不及了。” 周景帝眉头紧锁,很是不满,“入冬那会儿朕才打发了一批给他,这才过去多少时候?他那是养大军呢还是养吞金兽呢?” “父皇……” 然而还不等她劝,周景帝就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朕知晓你要说什么,一会儿朕就叫户部尚书过来。” 单若泱顿时大喜,可走出了景福殿,却后知后觉感到了些许异常。 过去每每她来要求掏钱赈灾,这个死老头儿都必定是推三阻四,直到最后方才不情不愿地掏口袋,缘何这回却如此顺当? 是他终于怕了她不依不饶的嘴? 还是难得头脑清醒一回知晓了事情的严重性? 怕她应当不至于,死老头儿抠搜得很。 至于说后者?可凭心而论,哪回天灾**不是巨大伤亡?偏他这回就有觉悟了? 正当单若泱怀揣着一肚子疑惑正要上马车之时,却见林如海跟前的小厮骑着马快速奔了来。 “公主,驸马有要事相告!”一个翻身连滚带爬地下来,走到跟前小声快速道:“据户部尚书所言,入冬那回皇上拢共就批了十万石粮食,还都是与不少杂物混在一处的陈米,至于御寒之物就更是少得可怜,拢共也没有几万斤棉花。” “你说什么?”单若泱都懵了,一把子火蹭蹭烧到了天灵盖儿。 见过不顾将士死活中饱私囊层层剥削的贪官污吏,可这做帝王的主动搞这种小把戏还真真是开天辟地头回见识。 单若泱当场便要转身进宫去找那个死老头儿,可没走几步就停住了,转而坐上马车。 “就在这儿盯着,等户部尚书从宫里出来将他拦下。” 她倒是想要看看,这一回明知后果的严重性,那个死老头儿是不是还能如此荒唐。 53 第五十三章 三合一 “吴大人请留步。” 风铃轻轻唤了两声也未见对方有何反应, 一直就紧锁着眉头埋头大步前行,仿佛正在盘算琢磨着什么, 很是入神。 无法, 她只得小跑着追上前去拦在面前。 “吴大人。” 直到这时,户部尚书方才猛然回过神来,“你……长公主?” 显然, 他已经认出了这张每日跟着单若泱一同出入景福殿的面孔,只是拿不准她的名字, 一时略显尴尬。 目光下意识往四处瞧了瞧,果不其然看见了一辆豪华的大马车停在墙根儿底下。 风铃微微一福身, “耽误吴大人片刻功夫, 公主有要紧事。” 户部尚书联想到一大清早就被林如海堵在家门口的经历, 又想起方才被皇上交代的事儿,心里大致便有了些猜测。 顿时就眼睛一亮,不等风铃引路呢, 拔腿冲着马车就飞奔而去。 “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吴大人请上车说话罢。” 马车里的空间很大, 铺着皮子的罗汉榻既柔软又暖和,面前摆放着小巧的桌子, 热腾腾的茶水并几样瓜果点心倒也有几分待客的架势。 屏风后面隔开的空间较为私密, 并不能对外人展示,大抵也就是休憩和梳洗的地方。 整个马车俨然就是一间精致小巧的屋子, 几乎可以满足主人的一应需求。 甫一进来,扑面而来的暖意便叫户部尚书简直舒服得想哭, 这一里一外真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风铃笑盈盈地倒了碗茶双手奉上, “吴大人喝碗热茶暖暖身子吧。” 户部尚书忙捧了过来,对着她微微颔首以示谢意,转头迫不及待地问道:“不知长公主叫微臣有何要事?” “本宫想问问吴大人, 这回皇上拨给严将军的粮草物资究竟有多少?” 果然是为这事儿。 户部尚书刚要张嘴,忽而想起了什么,手一抖差点将茶碗摔了,神情极其紧张。 “长公主可是又预见了什么?与北边有关的?一大早天还未亮时林大人便去找微臣询问上回的粮草,微臣还纳闷儿好端端的突然问那件事做什么……莫非真是北边要出事了?” 单若泱点点头,长话短说将梦境再次讲了一遍。 户部尚书的脸白了白,神色复杂极了,不死心地又确认一遍,“公主果真将此事与皇上说过了?” “不然吴大人以为宫里急召是为何?就在那之前,本宫才从宫里出来。” “怎么会……怎么会……”户部尚书的脸色已然变得惨白一片,嘴唇微微轻颤着,神情恍惚,似怒似悲,“您知道吗?方才皇上给微臣批了二十万两军费叫微臣去筹集物资……” “二十万?”单若泱止不住惊呼出声。 二十万听起来是一笔不小的钱了,可前提是——军费,寒冬里的军费。 以目前的市价来说,一两银子能够买到约莫两石大米,二十万两银子便是四十万石大米,便哪怕是二十万大军也能够吃不少时候的。 若是再混合一半甚至大半粗粮,还能够吃更久。 可事实上,军费不可能只用在粮食上面。 北边边境地区究竟有多寒冷她是不曾切身感受到过,不过据了解,零下三四十度仿佛都是常态。 今年较之往年还尤其寒冷得多,靠着将士们那一身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棉衣根本起不到什么御寒效果,看梦里的情形就知晓了,敌人还未到就已被冻死了不少。 何其悲哀何其痛心? 全新的保暖之物是必须的,重要性与粮食不相上下。 粗略算算,一个人连带棉衣棉裤到被褥,花费十几斤棉花也并不算多,光用来做被褥都勉强。 而一斤棉花大概就要四百文上下了,哪怕苛刻一点以每个人十斤棉花来算,二十万大军光棉花的消耗就要奔着六十万两白银去。 此外还有取暖用的碳,伙食也不能干吃杂粮馍馍吧? 做不到多奢侈,好歹一点点油星子总是要有的,否则哪里来的体能坚持训练甚至真刀真枪上战场? 人以外,还有马草之类的必需品未算呢。 区区二十万两,够什么用? 难怪梦里边疆的战士们会沦落到那般田地,整整二十万大军,愣是被人家五六万的胡人给屠了。 这能怨严将军带兵不行吗? 能怨大周儿郎都是软脚虾吗? 这般挨饿受冻,搁谁不都得变成随意砍杀的软脚虾? 周景帝这个大周君主分明才是导致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 “上回的十万石粮食里头掺了许多沙石之类的杂物,真正能入口的恐怕顶多也就只有六万石,这其中还囊括了喂马的精料,另外再有两万石马草,棉花仅有四百石,碳是丁点儿没有……” 这笔支出,满打满算也就五万两白银上下。 就这还是磨磨唧唧拖拉好几天之后才给的,当时那副不情不愿的架势,不知情的还当是出了多少血呢。 户部尚书不禁红了眼眶,哽咽道:“当时微臣就再三劝说,这点东西能够什么用呢?可皇上只道暂且先顶着用用,过段时日再说。” “方才皇上突然追加二十万两军费,微臣还寻思着这也仍不够用啊,便再次尝试着劝了两句,谁料皇上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说……这便是最后一回了,叫微臣看着分配支出,送过去还要跟严将军说一声,叫他自个儿掂量着些使用,总之无论如何也要撑过这一整个冬季,再伸手是万万没有了。” 可问题是,差额实在太大,再怎么精打细算也绝不可能够用。 要么买完粮食大家连人带马一块儿冻死,要么置办御寒之物……御个棒槌,那结果就是饥寒交迫而死。 户部尚书真真是要愁死了,打从接到这个任务的那一刻起就恨不得要挠秃了自个儿的脑袋,眼下知晓了实际情况,他突然却也愁不动了,只余满心悲凉。 大周朝怎会有这样一个帝王呢? 他明明知道的啊…… 单若泱强忍着怒意,冷声道:“吴大人且先去置办物资罢,本宫这就去找皇上。” 说罢便率先下了马车。 等户部尚书回过神来跳下马车时,那一抹身影已然走远了,纯白色的狐狸毛斗篷与这白茫茫的一片冰天雪地几乎融为一体。 站在原地盯着那抹身影瞧了许久,直到彻底消失再也看不见了,他这才眨了眨干涩的双眼,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明明也不过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看起来脊背似乎都微微佝偻了,步履蹒跚踉踉跄跄,茫然的神情中透着浓浓的绝望。 彼时,自以为处理好一切的周景帝已然又重新爬回了床上,正欲睡个回笼觉。 昨儿夜里跟美人闹腾了半夜,大清早又被八百里加急给吵醒了,这会儿实在是困倦得很,只觉浑身乏力脑袋昏沉。 迷迷糊糊之际,隐约似乎听见了一些嘈杂声传来,紧接着还不等他反应,“砰”的一声巨响瞬间将他惊得坐了起来。 瞌睡虫一瞬间四散而逃,跑得干干净净。 “什么声音?有刺客?来人救驾!”边吼着边蹿下来四处找寻躲避之处。 “皇上……”只见丁有福匆忙闪现,苦着脸说道:“不是刺客,是长公主……踹了门。” 正说着,正主儿便登场了。 周景帝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正维持着想要往床底下钻的姿势呢,脸上满满都是惊慌失措。 可谓狼狈至极。 一见之下,单若泱便止不住冷笑起来。 亏心事做多了果真不得行,瞧瞧,丁点儿动静就要被吓死了。 许是她脸上讽刺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又许是自己闹了个乌龙暴露出的狼狈叫他恼羞成怒,当即便厉声斥责道:“擅闯帝王寝宫,你究竟是想做什么?别以为朕宠爱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简直大逆不道胆大包天!” 边气势汹汹,边借着丁有福的搀扶从地上爬了起来。 也不知究竟是方才被吓得腿软还没恢复,还是身体被掏空了所致,冷不丁那腿就跟面条儿似的,被人搀扶着还打晃呢。 着实滑稽。 哪里还有丝毫的帝王威严呢。 单若泱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二十万两军费是可是真的?” 周景帝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心虚,可转瞬他就拔高了声音愤怒起来,“你竟敢探听朝廷机密?还有户部尚书……来人,将户部尚书……” “够了!”忍无可忍,单若泱猛然怒喝一声,双眼似冒火一般死死瞪着他,“这算哪门子的朝廷机密?您可别在这儿无理取闹了,不是谁声音更大谁就占理的,若非要恶人先告状也不过是更衬得您老恼羞成怒丢人现眼罢了!” “你!” “儿臣只想知道,二十万军费是否属实。” 周景帝恼怒极了,见隐瞒不下去索性破罐子破摔,“属实又如何?二十万还不够用还想要多少?不过都是些兵卒罢了,还要朕将他们当什么金贵人养着不成?” “二十万两白银养二十万大军?平摊下来每个人一两银子?您倒是跟我说说看,这一两银子是够吃喝还是够穿用?”单若泱被气笑了,言语愈发犀利讽刺。 “父皇莫不是高高在上太久了连最基本的物价都不清楚了?也不对啊,人家富贵老爷不通物价,那都是恨不得将一个鸡蛋想成一两银子的价格,真要这样不是更应多给才是?” “怎么轮到父皇身上却反倒抠搜成这样了?莫非在父皇的认知中,吃个鸡蛋就成金贵人了?那些小兵卒就合该站到风口去张大了嘴等着,西北风管饱呗?” “你……” “前脚儿臣才与父皇说过昨夜的梦境,转头父皇就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若非儿臣再三确认,当真是万万不敢相信。” “敢问父皇,这般决定与放弃那二十万大军和整座城池的百姓有何不同?” “哦,干脆利落地直言放弃只怕难以向世人交代?届时父皇这张椅子怕是坐不稳了,大臣和百姓非得跳脚不可。” “舍出去二十万,届时再假惺惺地哭个穷,好歹还能糊弄糊弄?又或许等到严将军一死,这口黑锅便直接甩人家身上去了?反正死无对证,户部尚书怕也不敢跟旁人揭穿您老的老底儿。” 原不过随口这么一说,却哪想竟看见他目光闪烁。 顿时,单若泱就噎住了,不敢置信道:“你不会当真是这样打算的吧?” “休得胡言乱语!”周景帝当即否认,一脸暴躁地说道:“朕也知晓不够用,可是朕有什么法子?早跟你说多少回国库空了空了,你死活就是不信,不信你倒是叫户部尚书带你去国库瞧瞧啊!” 信你才有鬼。 单若泱冷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拆穿,“年底才收上来的赋税呢?” 然而周景帝却理直气壮得很,“去年一年经历了多少回天灾**,又究竟从朕的手里掏走了多少银子还用朕来告诉你吗?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可都是朕暂且挪用的私库,赋税上来了自然要补贴回来!” 很好,事实如何再清楚不过了。 不是真穷死了,纯粹就是舍不得掏钱。 单若泱是当真想不明白了,“边疆那二十万大军和一整座城池百姓的身家性命还比不上那点黄白之物来得重要?便是退一万步来说,父皇打心底压根儿不在意那些蝼蚁草芥的性命,却如何也不为自己的江山社稷考虑考虑?” “有何好担心的?那些个蛮夷,便是再借他们十个八个胆子也绝不敢打进来,便哪怕是真就狗胆包天放肆了一回,也还有武安侯的二十万精兵呢。” “还有王子腾手底下的十万、南边陆将军手底下的八万、南安郡王手底下的十万……谁敢来犯都足以叫谁有来无回!” 单若泱算是听明白了,简而言之就是——这人自认为能用的精兵良将已经足够多了,根本就不怕被人打上门来。 便哪怕是损失那二十万大军他也丝毫不心疼,不仅不心疼,只怕还要为每年节省下来的一大笔天价军费支出感到高兴呢,还省了他一点一点裁军。 至于说平白多出来的什么抚恤金?想屁吃罢。 有句话的确没说错,在他的心里,二十万大军和一整座城池的百姓的确都比不上那点黄白之物来的重要。 正如去年倭国和高丽来犯一般,对他来说,只要不曾打进来就是没事,根本无需过多在意,花费大笔银钱去御敌更是愚蠢至极的做法……对了,当时他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被人家抢走的还不如烧进去的军费多呢? 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是被抢走多少的问题吗? 看着他那张老脸上满满不以为然的表情,单若泱强忍着想要打人的冲动,咬牙切齿地问道:“父皇当真不愿再追加军费?” 周景帝毫不犹豫,光棍儿至极,“国库没钱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单若泱忽的扭头就走,“既是如此儿臣便不叨扰父皇歇息了,您可千万要保养好自个儿!”别没等到被踹下台的那天就先翘了辫子,那就太可惜了。 “她真走了?”周景帝愣住了,忙打发丁有福,“你快出去瞧瞧她是不是真走了。” 很快,丁有福就回来回话了,“长公主当真走了。” “怎么这就走了?她这回怎么这样好说话?回回都是三寸不烂之舌死活非要朕掏钱才罢休,这回她竟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反应叫周景帝很震惊很不习惯,甚至莫名还有点心慌。 他已经打定主意这回无论如何都不松口了了,甚至还想着,她若再那般不肯放过他咬死了非得掏钱,他就拿出帝王威严来驳斥她责罚她,也好趁机叫她知晓知晓厉害,省得总惦记他的钱袋子。 可她怎么就这样轻易放弃了呢? “等等,她该不会是想着要去联络朝臣来一同给朕施压吧?”想都这儿,周景帝忽的担心了那么一下下,不过转瞬就轻蔑地嗤笑一声,“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朕才是这天下万民之主,朕想如何便如何!” 一开始他还觉得能够预知天灾**可再好不过了,可几回下来他就发现不对劲了,动辄要钱动辄要钱,一年到头平白支出几百上千万两白银! 不是他不作为,实在是负担不起了,他必须得立刻停止这种行为,不能再由着她胡闹了。 反正过去没有预知这回事时不也好好的?顶多不过是灾后打发点去赈灾。 哪像如今,不仅要管灾后,还要提前防范,又是加固房屋建筑又是修大坝河堤的,旁人来抢一波也硬要动大军去迎战……简直就是让他不断追在屁股后面烧钱。 哪里就犯得着这样了? 很多事根本就犯不上,顶多不过是多死几个人罢了,就为了这么点人平白要多花费那么多,不是蠢是什么? 说到最后,周景帝还忍不住骂了句,“果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钱这东西当然是要花在刀刃上的。” 丁有福笑着劝了一嘴,“皇上消消气,长公主还年轻呢,又是个姑娘家,难免心软罢了。” “妇人之仁!”周景帝重重冷哼一声,话锋一转,“叫国师抓紧将仙丹改良出来,那什么仙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叫他只管开价出去,不拘是多少只要能尽快。” “是,奴才遵命。” …… “公主?”一出门,风铃便满脸期待地迎上前来。 单若泱微微一摇头,大步朝着宫外走去。 风铃顿时白了脸,跟着后面小声问道:“公主这回竟不曾劝得动皇上?” 劝?为何要劝? 他自己非要上赶着作死,她还费那口舌劝什么? 回回都非要她磨干了嘴皮子他才不情不愿地掏钱,真真是累得慌。 既然如此,就别怪她抓住机会对他重拳出击了。 思及此,单若泱的眼底闪过一抹坚定的冷意,才一脚踏出宫门就吩咐道:“你现在立即打马去一趟向会长家里,本宫有要事请他过府相商。” 回到家中,她便打发人又叫来了无忧。 “开库房将现银都清点出来,看看究竟有多少,另外将本宫的嫁妆都盘点一下,能卖的都拿出去卖了。” “公主?”无忧一脸震惊。 “去罢,你没听错。”说罢便踏进了书房。 没一会儿功夫,萧南妤便找了过来。 “听说了?”单若泱抬头瞧了一眼,指指面前的椅子,“坐下说罢。” 萧南妤满脸担忧地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竟到了需要公主变卖家当的地步了?” “今儿早上走得急,还未来得及告诉你……” 等听罢她的话,萧南妤已然彻底懵了,“皇上竟连最基本的军费都不肯给了?还是在明知后果的前提下?” “别怀疑自己的耳朵,你一个字都不曾听岔。”再一次提起来,单若泱还是止不住心中泛冷,“无论是为了这个国家出生入死的将士,还是那无数平民百姓,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怎么会这样?他难道一点儿都不害怕吗?” 单若泱若有所思道:“这一路上本宫也在想这个问题,再怎么舍不得银子,他难道就不怕捅出大篓子以致民怨四起皇权不稳吗?” 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或许当真不是那么害怕。 尽管他一心追求长生,似乎也的确对国师对仙丹深信不疑,可自己的身体究竟如何,他应当是最清楚的。 越是铆足了劲儿疯狂想要不惜一切追求长生,不也正恰恰说明,他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甚至是穷途末路?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如今的做派越来越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倾向了。 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只要不是分分钟打到脸上来能将他从皇位上撵下去的,他通通都可以坐视不理。 至于这个国家的将士如何百姓如何,山河是否安然、社稷是否稳当,甚至他这个帝王的名声又如何……那都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他已经到末路了,考虑那么多做什么?屁用没有。 至少对他本身来说是这样。 既然如此,还费那个劲儿劳心劳力“白搭”那么多雪花银做什么?倒不如留着自己好好享乐。 就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尽其所能发了疯的最后狂欢。 万事不管,只求自己享受。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本宫的推测,除此之外仿佛也找不到其他什么合理的解释了。” “听起来倒也着实有些道理。”萧南妤附和着点点头,狠狠咬牙道:“不过无论究竟是何缘由,这样一个人实在不配再坐在那张椅子上!” “公主也是这样想的?这样一笔军费虽不小,却也还未到要叫公主变卖家当予以支撑的地步……公主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事情往大了闹?” 既是进一步狠狠打击周景帝的声望,动摇他的皇权根本,也是趁机为自己收买人心、军心,好为将来铺路。 可以想象,如今远在边疆的严将军和其部下究竟有多煎熬,一旦周景帝的决定传过去,大家又该会有多绝望。 恰在这个当口,长公主变卖家当自掏腰包救其于绝路,换做是谁不感动不记恩? 这种情况之下,实打实就是救命之恩,没有半分夸大其词。 而边疆将士的性命又几乎可以与那些百姓的身家性命划上等号,尤其是不久的将来胡人来犯之时,可就该知晓事情的严重性了。 “这还远远不止,同样作为将士的其他人也必定能够对此事感同身受,对皇上和公主……”前者必定恨得牙痒痒,心寒至极,后者或许说不上似严将军部下那般感激涕零,但多多少少总是会有些好感在的。 萧南妤的眼睛缓缓亮了起来,不禁发出一声冷笑,“这么看来,那位这回还真是给公主送上了一份厚礼呢。” “可不是说。”单若泱勾起了嘴角,满含嘲讽道:“既然人家都眼巴巴双手奉上了,本宫若不笑纳显得多不懂规矩呢。” 这时,外面传来了风铃的声音,“公主,向会长到了。” “进来。” 门一开,一股子寒气瞬间变涌了进来,激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草民见过殿下,见过……这位姑娘。” 单若泱并未给他介绍,叫他坐下之后便迫不及待问道:“商会之中应当有做粮油生意的吧?还有棉花、木碳这些御寒之物。” 向维点点头,“有好几个呢,公主有需要?” “是有大量需要。”单若泱看了看自己眼前的纸张,上面都是方才草草算过的数目,皱着眉头说道:“暂且来说,大米要二十万石、棉花三千五百石、马草十五万石、木炭……也来三千五百石罢。” 余下还有布匹、油、豆、肉之类杂七杂八的也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向维原还寻思哪里能需要用这么多物资呢,听到“马草”二字时瞬间就灵光一闪,“这是军用物资?” “不错,是要送往边疆的,一定要快。” “这……”向维止不住有些挠头了,道:“一会儿回去草民便立即联系他们,大伙儿手里的存货应当能凑出来。” 能进商会的显然都不会是什么小商小贩,便是京城本地的存货不够,周边几个城镇分店调取一些也不费多少事。 单若泱稍稍松了一口气,又说道:“棉花布匹收购下来便直接做成棉衣棉裤和被褥,这个需求量很大,又要极快,只怕……” 萧南妤忽然想到,“眼下正是百姓猫冬的时候,不如分发给百姓们去做?这东西也无需做得多精致,质量过关就行了,普通平民百姓家哪个女人还不会点针线活儿呢?满京城这么多人,保准儿不耽误。” “这个提议好,就这么办!”单若泱当即拍板定下了,再三寻思一遍觉得需要的东西差不多都交代完了,便打发了向维,“收购来的东西每送来一批本宫当场结账,叫大伙儿都放心。” “此事十万火急,本宫今日便不多留你了,待一切都办妥之后本宫再亲自设宴感谢向会长。” 向维忙起身,“不敢当,能为公主效劳是草民的福气,公主放心,草民这就去办。” 有一个商会会长在中间帮忙联络,事情办得的确要快得多,当天第一批物资就已经送了过来。 单若泱早已吩咐了下去,每一样送来便清清楚楚地查验、登记,确定没问题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丝毫不带拖沓的。 一众商人见此情形也都安心下来,各色物资开始源源不绝地往公主府送,与此同时,那钱也是如流水般撒了出去。 起初旁人还不曾怎么在意这件事,可送来的物资实在太多了,甚至已然堆到了公主府外头,由一众亲兵日夜不间断地看守着。 如此一来,便不由不引人好奇了。 “长公主这是做什么呢?这都是买的什么啊?” “方才检查的时候我伸长脖子瞟了一眼,仿佛都是大米、木炭什么的。” “买这么多做什么?公主府多少人也用不了这老些啊。” “不知道,不过我还听说长公主找了好些村子的人在帮忙做棉衣棉裤棉鞋被褥这些东西呢,数量也多得吓人,还要求特别着急。”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又有哪里要遭灾了?”这人显然是联想到了护国长公主的预知能力。 此言一出,在场看热闹的百姓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你这一说还真像,不然这么多东西往哪儿用啊?” 人群里,有个声音突然就神秘兮兮地说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可是早听说了……” “听说了什么?” “你倒是快说啊,别卖关子了。” 似是享受够了旁人的关注,只见那人“嘿嘿”笑了两声,这才开了口,“听说长公主梦见不久之后胡人要大举侵犯边疆,这些东西都是准备给边疆的将士送去的。” 一听是要打仗,大伙儿的心立即都高高提了起来,人群之中到处都是倒吸冷气的声音。 突然又有人不解道:“可这跟长公主有什么关系?这些不是应该朝廷户部去筹备的吗?再说了,前不久入冬那会儿我仿佛才看见朝廷往边疆送物资啊。” “朝廷?嗤。”那人嗤笑出声,冷冷道:“我听说长公主梦见之后立即就去宫里告诉了皇上,可皇上只给户部尚书大人批了二十万两的军费。” “二十万两?这么多还不够?” 显然,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概念,二十万两在他们看来已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于是那人又不辞辛劳地大概解释了一番,好叫众人知晓这所谓的天文数字放在军费上都能干些什么。 听罢之后,百姓们都懵了。 “照这么来说,那不是屁用都不够?” “朝廷怎么只给批这点?难道是上回给的已经够多了?” “你傻啊?真要是够了,这会儿长公主折腾什么呢?” 方才那人又接着冷笑道:“可别瞎琢磨了,上回给的比这回还少呢,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两白银上下的物资,连堵个牙缝儿都不够的,这会儿边疆的将士们指不定都在怎么煎熬呢。” 有了方才的详细解释,大伙儿对这五万两显然也有了更清晰直观的认知,一时之间众人哗然。 “皇帝老爷也太小气了吧?” “该不会是他老人家闹不清价格吧?” “便是他当真不清楚,户部尚书还不会解释吗?还有长公主……” “长公主解释得明明白白,再三劝皇上多批些银子,可皇上死活就是不答应,最后还直接将长公主给撵了出来,没法子啊。” 那人叹了口气,接着又一脸敬佩感动地说道:“长公主可是菩萨转世,哪里能见得了这些民间疾苦呢?那可是整整二十万大军和一座城池的百姓啊,这不没法子了,索性自掏腰包收购了这么多物资。” “就为了这些东西,长公主是连压箱底的银子都掏了出来,这几日还总看见公主府的人拿着东西去变卖呢,听说那都是她的嫁妆。” “连嫁妆都变卖了?”有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这得花费多少啊?连堂堂公主都被逼到这份儿上了?” “大致估摸着奔着这个数去了。”说着,他便伸出来两根手指头。 有人立即猜测,“二十万?” 结果立即就被人一巴掌拍在脑瓜上,嘲笑道:“你小子是不是傻?方才都说了二十万两白银能买些什么东西,你再瞪大你的狗眼瞧瞧,这些像是二十万两能买到的吗?我猜啊,是二百万两还差不多!” “二百万?” “这得是多少银子啊?怕是一座银山吧?” “难怪能将堂堂公主都逼到变卖嫁妆的地步,这也太吓人了。” 众人连连咋舌惊叹不已,正说话的功夫,又是一批物资送了过来。 而后就亲眼看着公主府的人仔细查验一遍后又搬出来一个箱子给对方,打开的瞬间,白花花的光芒简直能闪瞎人的双眼。 “嘶……一整箱的银子!” “我的亲娘诶,我长这么大头回见着这么多银子!” 等感慨完,回过神来的百姓中终于有人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将公主逼着变卖嫁妆去买这些物资给将士们,皇上他……是不是放弃边疆的将士和百姓不管了?” “难道朝廷穷到这个地步了?” “穷个屁!”还是方才那人,突然跳起脚来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他这几日还在捧着银子到处找那劳什子的仙草好给他炼仙丹呢!他穷?他堂堂一个皇帝老爷,谁还能比他富有?他分明就是不想管咱们老百姓的死活!那就是个死昏君!” “这……这不能吧?咱们可都是他的子民啊。” 看在场众人的神情,很显然,不肯相信的远不止这一个。 “你们快拉倒吧,可就别再骗自个儿了,想想他过去的那些做派,哪里像是一个明君的架势?哪里又将咱们当作自个儿的子民了?你们若不信这件事儿,不如自己到处打听打听去,我还能有那熊心豹子胆造谣皇帝老爷不成?”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无不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迟疑和隐隐压抑的悲愤。 不消片刻,不少人就四散开来,有的去找门路打听真相,有的则迫不及待去与旁人交流了。 冷不丁有人好奇道:“你小子怎么知道这么多?” 只见那人又是“嘿嘿”一笑,冲着公主府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小声嘀咕道:“我有个老婶儿在公主府做嬷嬷呢,你可别跟旁人说啊,不然叫长公主知晓有人在外头传闲话,我那老婶儿指定讨不着好。” 淳朴的大爷立时就信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这就难怪了。行了行了,你放心,我不会出去瞎说道的,你行小子也快家去罢,这天儿冻死个人咯。” 说罢,精神奕奕的大爷便率先揣着手离去了,全然不知身后那小子在各个巷子瞎溜达一圈儿后便摸上了长公主府的角门。 舆论在百姓当中迅速发酵,与此同时,朝中的大臣也得到了消息。 毫无疑问,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不信的。 谁会相信一个帝王会干这种自毁长城的事儿呢?太荒谬了。 可等着各自派出去打探情况的奴才回府一说长公主府外的“盛况”,原本对谣言嗤之以鼻的大臣们却突然就迟疑了。 “不能够吧?皇上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儿呢?” “老爷若想一探究竟,不如先去找户部尚书问个清楚?皇上究竟给拨了多少军需,他应当是最清楚的那个了。” “不错……赶紧备马车!”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各个大人的家里。 很快,户部尚书家的那条巷子就被马车塞满了,一度远远儿延至外头的大路上。 连接到消息匆忙赶回自己家的户部尚书都未能挤得进巷子,到外头就只好下车步行进去了。 甫一踏进大门,那一双双目光灼灼的眼睛便投了过来,顿时压力倍增。 户部尚书不禁苦笑起来,“难得蓬荜生辉……” 54 第五十四章 三合一 “吴大人, 外头那些流言您可曾听说了?” “吴大人,皇上究竟拨了多少军费?” “吴大人,前两个月我便隐约听说边疆已经许久不曾发放军饷了, 可是真的?” …… “吴大人, 您倒是赶紧说句话啊。” 一连串的问题砸了户部尚书那是满头包, 无奈道:“诸位大人倒是叫我有个说话的机会啊。” 霎时,嘈杂如同菜市的屋子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只一双双齐刷刷盯着他。 户部尚书顿感如坐针毡,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嘴皮子动了动。 众人立即竖起了耳朵生怕错漏一个字, 却是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一点声音, 光看见他那嘴皮子蠕动、消停、蠕动、消停…… “我说吴大人,您可就别搁这儿来来回回欲言又止了,真要急死个人了!” 事实上看他这副架势, 大臣们的心里便已经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 倘若传言都想胡扯的,那他还有什么好挣扎犹豫的?有什么不敢说的? 这般态度简直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最真实写照。 但不亲耳听见真相他们总还是不肯死心,毕竟整件事情实在是离谱荒诞到仿佛做了场大梦。 最终,还是丞相出声了, “吴大人就与大伙儿仔细说道说道罢,这事儿原也算不上什么不可告人的军事机密, 按理来说还应是正儿八经放在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处理的寻常政务呢, 皇上私下里单独与你交代并不代表朝堂大臣就没资格关心知晓此事了。” “在场各位都是我大周朝最举足轻重的官员, 这种事儿没什么好瞒着的,于情于理都应当弄个清楚明白。倘若吴大人怕皇上怪罪你泄露‘军事机密’,那咱们这些打探‘军事机密’者也理应同罪。” 立时便有好些人连声附和,只叫户部尚书安心便是,哪怕周景帝当真恼羞成怒, 好歹“法不责众”。 再怎么发疯,他不敢也不能将立于朝堂最顶端的这批重臣全都处置了。 眼看众人今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又兼自个儿心里着实不满悲愤已久,户部尚书索性一咬牙,开了口。 “外头的传言我也听说了,大抵八/九不离十。”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大臣面面相觑无不满脸震惊骇然,不及追问,户部尚书的眼睛便红了。 先是将入冬那回的物资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接着又说道:“这回的确也就给拨了二十万两的军费,叫我看着置办,可我上哪儿置办去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从皇宫出来之后见着长公主我才知道,就在我进宫之前她便已面圣出来了,已然将胡人即将大举来犯之事上报。” 所以说,那二十万军费还不是周景帝突然良心发现给追加的,而是知晓战事之后特意给自己扯的一块遮羞布,甚至极有可能还是为将来甩锅而做的准备。 大臣们都不是傻子,几乎是一瞬间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不少阴谋论。 “皇上他……”年纪较大身子也不大好的兵部尚书手都哆嗦了,刹那老泪纵横,“这是摆明了要放弃边疆的将士和百姓啊!” 一道如洪钟般的声音立时接了话,“非但要放弃,他还妄想叫严将军替他背了这口黑锅遗臭万年,实在无耻至极!”铜铃般的双目中满满都是暴虐的戾气,可在这之下,浓浓的悲愤欲绝却又叫人不禁心中酸涩。 这位郑老亦是大周朝军功赫赫的老将军了,二十岁便开始驻守边疆,直到六十岁方才退回京城养老。 整整四十年间为大周朝死守边疆,经历大小战事无数,俨然成为了边疆百姓的守护神,同时却也经历了三个儿孙战死边疆的巨大悲恸,到最后自己也落下一身暗疾,以致每逢阴雨便浑身疼痛难忍。 对于这样的大功臣,周景帝不说如何嘉奖,反倒因害怕郑家功高震主而多有打压。 郑老将军本人领了个闲职养老便也罢了,家中几个正值壮年的儿孙却也叫人荒废着,明明是悍将之后,愣是打发人家去编书去养马,总之就是死活不肯放人上战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圈在京城。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缘故,后面才有了严将军接替郑老将军在边疆扎下根来。 所幸这位严将军亦是个忠良之人,驻守边疆这几年做得的确不错,一生忠君爱国的郑老将军这才勉强咽下了那口怨气。 眼下这件事,在旁人听来或许觉得荒唐至极,或许觉得极其愤怒,可在郑老将军的心里,较之愤怒更多的或许却是悲凉。 多少少年郎年纪轻轻就死在了边疆,还未来得及见识见识这个世界的模样便已永远沉睡在了那片遥远的土地。 又有多少青年被迫丢下家中新婚的妻子、多少中年人遗留下孤儿寡母带着满腹的忧心和不甘死不瞑目。 明明将士们都豁出去一切在保家卫国,怎么到头来却要被君主无情放弃了呢? 郑老将军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只知道一颗心似是被刀子凌迟一般,真真是痛不欲生。 他甚至都不敢想象,若叫边疆的将士们知晓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们又该是何等悲痛,何等茫然。 想着,他便感到一阵心绞痛,忍不住捂着胸口满脸发白。 旁人见此情形都慌了,赶忙一拥而上。 户部尚书一面高声呼喊叫大夫,一面连连劝慰,“郑老将军快别急,如今有长公主出手相助,边疆的将士们一定能够扛过去的!” “对对对,我打发人亲自去瞧过了,那满满当当的物资都将巷子堆满了,还源源不断有人往那儿送呢,足够用了。” “我听说那花费都奔着两百万去了,这样大的手笔下来,将士们熬过这个寒冬定然不是问题。” 闻言,郑老将军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颤颤巍巍竖起了一根大拇指,“长公主……仁义……”可令他心痛至此的分明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他效忠了一生的帝王啊。 很快,府里的大夫就赶了过来。 几针扎下去之后,郑老将军的痛苦终于得以缓解了许多。 前前后后不过也才一炷香的功夫,密密麻麻的冷汗就已经布满了额头,足以想见方才的惊险。 眼见他的喘息渐渐平缓,户部尚书也是狠狠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建议道:“郑老将军不如先去隔壁歇一会儿?” 再这样激动下去,他是真怕这位老将军出点什么岔子。 然而郑老将军却摆摆手,咬牙追问道:“此事是真的,那关于军饷是否也为真?” 户部尚书一脸苦哈哈地瞅他,生怕将人气出点什么好歹来,一时不敢吱声儿,不过老将军的眼神实在压迫感过分足了些,着实叫人难以承受。 “事实上整个大周朝除了武安侯手底下的将士和王子腾大人手底下的还在按时发放以外,其余的多多少少都有克扣拖欠,少则三个月,多则已长达半年之久。” 不巧,边疆那一批将士又是其中之最,已足足半年未曾领到军饷了。 上回严将军要粮草时也提过这事儿,只道不求全部,多多少少先给一点也好,好叫将士们能过上一个姑且尚可的新年。 结果可想而知,连粮草都克扣成那样,还能指望发放军饷? 郑老将军怒极反笑,“一个是同流合污的老伙计不敢克扣,一个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不能克扣……其余的管什么死活?这可真真是我大周朝的好帝王!好好好,再好不过!” 言语之中的“大不敬”都快溢出来了,但在场的大臣们却没哪个跳出来吭声,一个个全都陷入了沉默。 死气沉沉的气氛中又流淌着一股诡谲的气息,似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无声地翻涌。 许久,丞相长长叹息一声,“方才来之前本相还听闻宫里传出了消息,说那国师为了给皇上折腾什么新的丹药,短短几天的功夫便已经花费出去十好几万两白银了。” 这是没钱的样子吗?显然不是。 户部尚书也豁出去了,苦笑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年底收上来的赋税压根儿就未能在国库存上两天,大半夜的就被皇上派人取走了,如今国库是当真空空如也。” “合着这是拿国库当作自个儿的私库随用随取了?” “荒唐……荒唐至极……” “帝王昏聩,呜呼哀哉!”礼部尚书忽的爆发出一声悲鸣。 诡异的表象似乎瞬间被打破,众大臣的焦躁不安已然摆在了脸上。 “丞相大人,咱们必须得想想法子了啊!” “不错!不能再任由皇上如此胡闹下去了,否则大周朝的江山……危矣!” “近一年里皇上的言行愈发荒唐无度,且显而易见头脑已不复清明,大朝之上呼呼大睡都不是一回两回了,俨然已是老态龙钟不堪重负之相。” “先前他叫长公主代笔批阅一些简单的奏折便也罢了,好歹真正重要的政务还都是他拿主意,可如今呢?身为帝王,他都有多长时间不曾翻过奏折拿过朱笔了?” “从他对待将士们的态度就不难看出……是真真老了。” 这样委婉的说辞显然叫某些人不敢苟同。 只见郑老将军冷笑出声,毫不客气地戳破那层遮羞布,“老了?老夫的年纪比他还大呢,我看他根本就是脑子发了昏的,既蠢且毒!”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就默不作声了,不过却依旧没人跳出来反驳,甚至不少人那表情还都挺赞同。 想来也是,能够当众说出那样一番言论,足以见得周景帝这个大周帝王在大臣们的心里已然没有了多少威信。 莫说敬畏,便连最基本的尊重怕也荡然无存了。 “丞相大人,事到如今,您究竟是如何想的?” “这……”丞相的眉头硬生生挤出来一个“川”字,犹豫道:“要不咱们请封太子?” 等的就是这句话。 众人的眼睛顿时齐刷刷亮了起来,一叠声的赞同。 可问题又来了,请封谁呢? 以及,皇上是否能同意? “用脚指头想想都不难猜测,他必定是不会松口答应的。”郑老将军无情地戳破了众人的幻想,平淡的神情中又何尝没有些许的期望呢。 丞相笑容苦涩道:“无论如何也总要尝试努力一下,这样由着他任性下去也不叫个事儿啊。” 不逼他一把,怎么自乱阵脚呢? 不明其中内情的大臣还寻思呢,“如今成年的皇子也就只有那三个,再往下不免小了些,正儿八经的课都还未上完呢……不知丞相大人心里可有倾向?” 丞相摇摇头,“本相素来与皇子们无甚交集,并不很了解几位的品行学识及才能,这一时半会儿着实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又问,“诸位大人可有何想法?若有主意不如说出来大伙儿一同参谋参谋,也好叫本相心里多少有那么点了解。” 此言一出,在场的大臣们便又诡异的静默了片刻,眼睛相互瞟瞟彼此,似乎都在暗自盘算着什么。 “丞相大人以为六皇子如何?”礼部尚书小心试探着说道:“六皇子虽出身不大好,不过还颇有几分才气,为人亦十分宽和……”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了。 “徐大人此言差矣,下官以为六皇子的性情颇为阴晴不定,且所谓才气也不过仅是几首歪诗罢了,并无甚治国之才,不堪大用。倒是四皇子为人低调,是个闷头干实事的性子。” “本官觉得还是七皇子更适合,一则为人霁月光风、甚是温润仁慈,二则算是皇后娘娘名义上的养子,较之其他人更名正言顺些,三则与长公主关系亲近……长公主的为人做派大家有目共睹,相信七皇子自幼耳濡目染必定也学到不少,将来……必然能成为一位仁君、明君。” “下官有异议……” 于是乎,大臣们就兀自吵了起来。 三位成年的皇子都有人支持,相互之间谁也不服谁。 说穿了,其实还是因为本身实力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强。 听了老半天,郑老将军就忍不住说了句大实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却是吵了半天也没听见你们说一句哪个皇子的治国之能、为君之道如何如何强一些,左不过就是这个性情温和那个为人实在。” 吵得火热的众人顿时都哑然了。 这些个皇子自幼到大是什么样的教育环境谁还不知情呢?便是硬要吹实力也没人信啊。 只能绞尽脑汁从人品性情上来说道说道罢了。 如此一来自是谁也说服不了谁,都觉得自个儿支持的好。 硬要较个高低呢,大抵也就是背靠长公主的单子玦隐约略胜一筹罢了。 虽说长公主是个女人家,但一则来历足够稀奇,抛开“菩萨转世”是否属实不提,预知天灾**的本事已经经历过数次验证,真得不能再真。 有这样一个公主,对于大周朝来说实在是莫大的福分,对于天下百姓来说更是如此。 二则,这么长时间下来,长公主的种种言行无不都彰显出其仁义良善之本性,较之那位帝王更懂得忧国忧民,真真是将百姓记挂在了心里。 这样一个人,他们愿意信任。 矮子里头拔将军,七皇子自然而然就被爱屋及乌了。 “可惜长公主怎么就不是个皇子呢……”不知是谁这么感慨了一嘴,言语中那股子遗憾惋惜劲儿可别提了。 却谁知在场有类似想法的人竟还不少,一时引起共鸣无数。 郑老将军更是直言不讳,“倘若长公主是皇子,老夫定然坚定不移地支持她!” “下官亦是。” “下官……” 正在众人捶胸顿足哀叹之际,沉默许久的丞相突然说了句,“其实细想下来,是男是女当真那般重要吗?相较而言,你们莫非宁可那位继续坐着上头祸国殃民?” “时辰不早了,本相还要去公主府亲自看一眼问一问方才能安心,先行告辞。” 众人愣住了。 “丞相大人这话是何意?” “应当没什么特殊含义吧?兴许不过是对那位的怨气实在太大了些。” 大抵是某些猜测实在过于荒诞,一时半会儿谁也不敢往那儿想。 不过却也的确有不少人在暗暗琢磨方才那个问题——倘若选择只有周景帝和长公主呢? 究竟是眼睁睁看着昏聩无情的周景帝继续胡作非为,弃百姓于水火、置山河于危机,还是会选择长公主? 这时,郑老将军也站起身来,“诸位大人且慢慢商议,老夫也去一趟公主府。” 远远儿看见公主府的巷子外头果然塞满了一车车满满当当的物资,郑老将军的心总算是稳稳落回到了地上。 无论如何,这个寒冬应当不会太难熬了。 “长公主可真真是舍得。”身边跟着的小厮见此阵仗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咋舌道:“本该是朝廷的责任,长公主却硬生生以一己之力扛了下来,实在太不容易了,就这份责任心这份担当、这份深明大义……普天之下又有多少男儿能有所及呢?” 郑老将军的眼神微微闪了闪,看见丞相正在不远处,便走上前去,“丞相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您请。” 二人将随从都留在原地,稍稍往旁边走了一段距离,看身边没人方才停了下来。 郑老将军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去年我便隐约有所耳闻,说是有位贵人暗地里伸出援手给予了大伙儿不少钱粮帮助……原先我还猜测许是哪位皇子,如今看来倒或许是我狭隘了,不知丞相大人是否能如实告知,您背后那位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军,便是退下来养老好几年,在各大军营的人脉关系也是绝对不可小觑的,他会知晓这个消息当真不足为奇。 毕竟真要算起来,如今的不少将领都还曾在他手底下当过兵呢。 是以,有关军营里发生的事,能瞒得过旁人却也鲜少能有他不知道的。 丞相听罢神色都未动分毫,只微微一笑,“您老不是都已经猜着了?” “果真是她?”预料之外,却又似乎是情理之中。 郑老将军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多少震惊的神色,反倒是笑得一脸理所当然,“打从知晓那个消息之后我便私下里在关注着那几位皇子,却是看来看去也未曾发现任何一个‘可疑目标’,一个两个见天儿都在四处上蹿下跳笼络朝臣扩建势力,相互之间搞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倒是多得很。” 怎么看,他都不觉得那几位皇子能有那样的本事。 计谋不算多高明,甚至就是干脆利落的阳谋,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对方——我在拉拢你们,我在收买人心。 但从来没有任何人反感。 大笔大笔的真金白银人家砸了出来,也确确实实帮助他们解决了很多困境,至少不至于像从前那般捉襟见肘,甚至很多将士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了几年的命,却连想要给家里人过个相对好那么一点的年都做不到。 这般行事作风大气磊落,在军营那样的地方的确很吃得开,便是明知天上不会掉馅饼儿,大伙儿也都心甘情愿被“算计”,甚至还满怀感激。 而以他对那几位皇子的暗中关注了解来看,根本就没有哪一个能有这样光明磊落的胸襟手段,一个个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倒是多得很,手段又嫩又阴。 看他们折腾就跟看那天生坏种的小孩子干仗似的,越看越忍不住担忧大周朝的未来。 说句心里话,他是当真一个都看不上眼,比起年轻时的周景帝都还不如呢。 思及此,郑老将军不禁扯了扯嘴角,讥讽道:“到底还得是当今呢,要论养儿子谁有他能耐?但凡都学学他这手段,那些个豪门权贵也就不会有什么父子相争、兄弟阋墙了。” “说起来我还从未与那位长公主接触过,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丞相瞅了他一眼,沉思片刻,只说出了四个字,“心怀天下。” 郑老将军似乎颇为诧异这样的评价,不过转而回头看看那一眼看不到头的物资,神色变得尤为复杂。 许久,淡淡道:“我知晓了。” “您老将来必定不会后悔的。”丞相笑得很是自信,指了指公主府的方向,“请?” “请。” …… 各色物资筹集得很是迅速,最是要费些功夫的也就只有棉衣棉裤被褥的缝制了。 不过兴许也是听说了这批物资的去向,接到活儿的姑娘、妇人们一个个也都铆足了劲儿,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在赶工。 更令人动容的是,其中不少人在交工时甚至都坚定地拒绝了当初说好的酬劳。 “大伙儿都说,公主为了边疆的将士宁可自己倾家荡产,如此壮举实在叫人敬佩万分,这点针线活儿也不值当什么,全当是身为大周子民的一点点微薄之力罢了。” 单若泱随意捡了几件起来看了看,虽是赶工出来的,但活儿却没有一点敷衍,针脚细密做工都不差,可见着实是用了心的。 一针一线都是老百姓最淳朴的心意。 “赶紧的都打包装箱罢,明儿一早就立即出发。”顿了顿,又说道:“都是哪些人家的没要工钱一个个都记清楚了,回头挨个儿都给补上……百姓的日子也都不宽裕,今年的冬天又这样冷,又是一笔额外支出。” “另外,前两日叫换的铜钱可曾都换好了?” 风铃忙回道:“都换好了,得亏有个商会会长在,否则这整整八十万两银子换成铜钱可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呢。” “明儿一早随着物资一道儿出发。”松了口气的同时,单若泱也不由得想要扶额了,“得亏做戏做全套,嫁妆是真真变卖了出去的,否则这会儿可要抓耳挠腮了。” 谁能想到周景帝那个死昏君竟然还拖欠了那么多军饷呢? 原本她是可以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她已经花费了两百万进去,再怎么着也不会有人指摘到她的身上来,可想到不久之后那二十万大军中就会有部分人彻彻底底沉睡在这个寒冬里,她便还是不忍心。 所幸还有先前弄来的甄家那批财物托底,她姑且也还能“任性”得起来,压根儿也不像外头想的那样倾家荡产了。 不过,这仍不能阻止她骂人,“死昏君真真是作孽!” 随着大批物资出发送往边疆,有关于周景帝的无情行径和长公主的仁义之举也彻彻底底在京城传开了,甚至随着物资一路像四面八方飞速传播而去。 先前无论周景帝是宠信妖道执迷长生,还是其他种种荒唐言行都勉强还罢了,可这回的事却是实实在在踩在了世人的底线之上。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忍受这样一个视将士如草芥、视百姓如蝼蚁的帝王。 一国之君可以无才无德、可以贪图享乐……却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如此薄情寡义冷酷无情。 这太让人心寒恐惧了。 与先前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一回几乎满大街上都能听见咒骂周景帝的声音。 大伙儿似乎都被刺激得狠了,竟丝毫不见了那一层天然的畏惧,这个张口闭口“昏君”,那个声嘶力竭地高呼“禅位”……文人更是拿出了看家本领,好一通口诛笔伐唾沫横飞。 随着一首首诗词的诞生、一篇篇言辞犀利的文章四处传阅,周景帝的名声已然臭不可闻,俨然已经被钉死在了“昏君”的耻辱柱上。 料想史书之上必定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疯狂之中,便哪怕是官府有心想要压一压舆论都不过是些无用功,惹急了就是一场官民冲突,短短数日内为此而受伤之人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 什么叫“官逼民反”?这便是了。 百姓虽天然畏惧皇权,可人被逼得太狠了又哪里还能有多少理智可言呢? 头顶上坐着这样一个统治者,没有哪一个的心能是安稳的,迫不及待想要更换统治者也是人之常情。 动静闹得这样大,众人便是再怎么瞒着压着,周景帝也还是知晓了。 当即自是震怒不已,狠狠拍着桌子发疯似的怒吼:“放肆!这些贱民怎么敢?朕要砍了他们!通通都砍了!” “还是息怒,此时不宜如此大动干戈。”前来报信的武安侯微微低垂着眼帘,淡淡道:“恕微臣直言,此事最大的过错其实还在长公主身上。”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皇上手里的银钱不够用也实属万般无奈,长公主既是有这能力,合该私下里悄悄拿给皇上、由皇上出面才是,偏她却闹得如此轰轰烈烈……” 周景帝一愣,混沌的脑子难得转得快了那么一点点,“你的意思是说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要陷害朕于不义?为什么?” 武安侯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怎么忘了,长公主素来与七皇子姐弟情深啊。”其实说实在的,这个理由他都觉得很是牵强,但不耽误他借此机会将七皇子拉下马来。 顿了顿,就开始睁着眼睛胡编乱造,“此事若直白交由七皇子去做,未免太过扎眼,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由她出面便没有这样的顾虑,只等将皇上名声败坏完之后,以她如今在民间的声望乃至在文武百官心中的地位,推举七皇子想必也并不会遭遇多少阻碍。” 这时的周景帝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武安侯府投靠六皇子”一事,还当是自己最忠实的狗腿子呢,乍一听之下便气炸了,当即怒喝一声,“来人!将长公主和七皇子拿下,即可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皇上!”武安侯赶忙劝阻,“皇上在宫中怕是还不知晓,如今长公主的声望已然达到了顶峰,倘若皇上要处置长公主,莫说文武百官不会答应,只怕百姓都要冲进皇宫来鸣不平了啊!” “皇上只抓七皇子便罢了,总归没了七皇子一切威胁就不复存在,长公主一个人又能掀得起什么风浪来呢?全当是大周朝的吉祥物供着便是。” 周景帝是很不甘心的,但也的确害怕那些发疯的贱民闯进皇宫来刺杀他,故而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认可了这个提议,改口道:“将七皇子打入大牢!” 彼时的永安宫 同样也听闻了消息的皇后还正不满地嘟囔呢,“这种刷名望的大好机会她怎么就没想到你呢?若是叫你出面去做这件事,朝臣和百姓必然都要支持你做太子的,她一个女人家上赶着出这个风头作甚?” “真真是个蠢的,这也太可惜了,哎哟哟……本宫只想想便心痛至极,多好的一个机会啊。” 单子玦皱了皱眉,“此事风头太盛,并非儿臣能够担得起的,毕竟父皇他……真要是叫儿臣出了这个风头,那儿臣就该沦为父皇和两位皇兄的眼中钉了,非得头一个拔了儿臣不可。” 对这话皇后却是不以为意,甚至显得有些鄙夷,“跟着本宫这样长的时间了,你怎的还是如此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的?做大事的人连这点胆量都没有,本宫看你倒不如赶紧的缩回龟壳子里去接着当你那小可怜皇子。” 正在单子玦快要压抑不住怒火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一队禁卫军便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将单子玦给反手拿了。 “大胆!”皇后惊怒不已。 领头那人一脸平静地说道:“还请皇后娘娘恕罪,下官亦是奉皇命办事——七皇子狼子野心、陷害皇上于不义,立即拿下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别说皇后了,单子玦本人都是一脸懵逼。 狼子野心他承认,可他什么时候陷害皇上于不义了?他究竟干了什么? 可完全不等母子二人作何反应,禁卫军便将他押送往大牢去了,甚至连见周景帝一面问个清楚明白的机会都没有。 皇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捂着胸口连声道:“快去长公主府,快叫她去救救她弟弟!” 接到这消息时单若泱也是满头问号,再三回忆也未曾想起来单子玦最近究竟干了些什么,“难不成是趁着本宫近日繁忙,他私下里偷摸干了什么蠢事?” 怎么也想不通,不过既然搬救兵的都来了,这一趟她还是得去走一走才行。 谁曾想,才到宫门口就与一众大人撞了个正着。 为首之人正是丞相。 “微臣见过长公主。” “免礼。”单若泱的目光微微闪了闪,神色略带几分焦急地问道:“诸位大人一同进宫莫非也是听说了七皇弟的事儿?” 丞相一脸纳罕,“七皇子出什么事儿了?” “方才母后派人去告诉本宫说七皇弟被父皇给送进大牢了!” “什么?” “怎会如此?七皇子究竟犯了什么事儿?” 众大臣茫然极了,尤其支持单子玦的那一部分大臣更是满脸惊慌失措。 他们这会儿进宫来就是想要提一提立太子一事,怎么偏在这个当口七皇子被扔进大牢了呢? 这不是闹呢吗? 单若泱苦恼极了,道:“本宫也不知其中内情,问母后派来的人,却也是一问三不知,只说先头七皇弟好好的正跟母后说话呢,突然禁卫军就闯进去了,说什么七皇弟陷害父皇于不义……本宫左思右想也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来的说法,不知是不是七皇弟在朝堂上犯了什么错?” 众大臣苦思冥想好一阵,齐齐摇头。 丞相忙安抚道:“长公主先别着急,咱们一道儿进去问问便是。” “也只好如此了。” 到了景福殿门口时,恰好撞见从里头出来的武安侯。 一见他们这阵仗,武安侯的眼里便划过一抹得逞的笑意,面上却假惺惺地对着单若泱说道:“长公主这会儿急匆匆是为了七皇子而来吧?都怪微臣无能,好说歹说也只勉强捞下了长公主,却未能救得了七皇子。” “武安侯这话是何意?”丞相立时就抓住了重点,“什么叫只勉强捞下了长公主?难不成皇上还想将长公主也送进大牢?” “可不是嘛,皇上知晓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方才可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外头的风言风语跟长公主和七皇子又有什么关系?”户部尚书满脸不解。 冷不丁灵光一闪,单若泱试探着问道:“父皇该不会是怪本宫私自筹集军用物资吧?还牵扯到七皇弟……难道是误以为本宫和七皇弟联合起来故意坏他的名声?是以才会有陷害父皇于不义一说?” “长公主果真冰雪聪明。”武安侯忍不住赞了一声,又摇摇头叹气,拿着长辈姿态开始了说教,“长公主别怪微臣多嘴,您这回办的这事儿实在是欠缺考虑,倘若由皇上亲自出面便也不会有这么多事儿了。” “如今瞧瞧呢?皇上的声望降至谷底,百姓都跟疯了似的闹着要造反……皇权不稳,山河动荡啊!” “放你娘/的狗屁!”郑老将军忍不住喷了他一脸,“长公主分明是仁义之举,怎的到你嘴里竟成了千古罪人?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还用老子说吗?自个儿抠抠搜搜无情无义,倒还有脸怪长公主不曾将变卖嫁妆的钱拿给他充好人了?简直是荒谬至极!” “放肆!”里面猛然传出一声怒喝,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显然,声如洪钟的郑老将军这番话已经被周景帝听了个全乎。 丁有福走了出来,“皇上请诸位进去说话。” 一众人忙踏进门槛行礼问安。 等着周景帝舒服了些,单若泱就赶紧问道:“父皇,七皇弟究竟……” “住口,不许提他!”周景帝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而后又看向郑老将军,企图用眼刀子戳死他似的。 “众爱卿相约前来所谓何事?若是为了七皇子便不必开口了,朕绝不会原谅那样一个狼子野心之鼠辈!” 一听“狼子野心”这四个字,众大臣便顿觉不妙了,暗道今日实在不是个提立太子的好机会,否则皇上还不定如何发疯呢。 众人暗地里相互对视一眼,几乎都确定了意思——暂且闭口不提,待过后再寻良机。 谁料,就在他们寻思着找由头糊弄过去之际,郑老将军却突然开了口。 “皇上容禀,微臣等人今日前来是为了立储一事……” 55 第五十五章 三合一 “你说什么?”周景帝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 猛然拔高的声音到最后都劈了叉, 似是遇见了什么几位惊悚的事一般。 郑老将军微微抬起头,一脸纳罕道:“皇上这样惊骇是何缘故?皇上已年过半百,也理应考虑考虑立储一事了, 此乃人之常情啊。” 周景帝顿时黑了脸, 又看向丞相为首的其他一众大臣,咬牙切齿道:“你们也是这样想的?今日一道儿前来就是为了逼朕立太子?” 原想暂且缓缓的众大臣这会儿也都无奈了,暗道果然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 实在缺少了些细致。 事已至此…… “皇上怎会以为是逼迫?”丞相头一个站了出来, 不解道:“历朝历代以来的传统皆是如此,早立嗣既能很大程度上保障皇权交替的稳定, 又有利于皇室内部的和谐平衡, 还能够进一步稳固国之根本,尤其是在这民怨四起山河动荡之际,立嗣便能够快速而有效地平息动乱。” “还请皇上以大局为重,尽快立嗣稳固国本, 以免局势彻底失控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原以为被郑老将军指着鼻子嫌弃老了已经足够气人,没想到丞相这张嘴一动起来才更是刀刀往人心窝子上戳。 什么叫皇权交替?意思是他要下台了。 什么叫民怨四起山河动荡?无非是在暗戳戳指责他不干人事惹恼了百姓,以致风雨飘摇。 什么叫局势彻底失控后果不可挽回?分明是在危言耸听, 是赤/裸/裸的威胁! 周景帝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指着他颤声斥责, “照你这意思,合着朕若不赶紧立下太子大周朝就要亡国了?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你根本就是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为自己谋求私利、欲行不轨之事, 你你你……你简直大胆!” “来人……来人!丞相居心叵测妖言惑众,将他给朕拿下!” “父皇!” “皇上!” 众人大惊失色,连外头听见传唤闯进来的禁卫军都懵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丞相是从先帝时期走过来的,历经两朝的一个股肱之臣, 半辈子都在为大周朝、为百姓劳心劳力,真真正正是一个清正廉明世人敬仰的好官。 这样的一个国之重臣、一个人人皆知的好官,谁敢说拿就拿了? 禁卫军会愣神也是人之常情,可落在周景帝的眼里却只觉自己的皇权被严重冒犯,一度恼羞成怒。 “还愣着做什么?不曾听见朕的命令?还是说你们也要帮着丞相造反?” 这罪名谁敢背啊。 禁卫军迟疑着就要上前,忍无可忍的单若泱当场一声怒喝,“退下!” 年轻纤细的声音却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气势,相较而言,周景帝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之下的叫嚷愈加显得如此可笑,毫无帝王气概可言。 活像是个被气得发疯胡乱跳脚的重症患者。 “你……” “难不成父皇也想要给儿臣扣上一顶造反的帽子?”单若泱抢下话头便是一顿输出,“儿臣不明白,究竟是哪里来的居心叵测哪里来的妖言惑众?丞相大人分明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是出于对大周朝的一片赤诚忠心,如何就硬是要被扣上这样一顶子虚乌有的帽子了?” 不等他出言,她又话锋一转,满脸失望地说道:“父皇究竟是久居深宫已经听不见外头的声音了,还是宁可捂住自己的眼睛耳朵不看不听自欺欺人?丞相大人的话丁点儿都未夸大其词,眼下外面的情形着实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是大周朝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 “父皇若仍不肯相信,不如问问在场的诸位大臣?” 她这话音才落地,周御史便接了话茬满脸严肃凝重地说道:“前几日微臣曾特意乔装混入市井,所过之处无不是怨声载道,百姓们话里话外皆是对朝廷的不信任。” “直言皇……朝廷令人心寒至极,二十万大军及百万黎民说舍弃便舍弃,敌军来犯便恨不能大开国门拱手相让,此举可见朝廷根本不曾将百姓的身家性命乃至江山社稷放在心里,无论如何也难以叫人心安。” 紧接着,礼部尚书也站了出来,忧心忡忡道:“民心不稳,则必定国家动荡啊!皇上明鉴,臣等绝不曾危言耸听,尽快确立储君才能安抚民心、令一切都回归正轨,除此之外着实再别无他法了。” 这时,郑老将军又开口了,“连其他地方的平民百姓都尚且如此寒心、反应如此之剧烈,身为当事人,边疆的将士和百姓又当如何呢?一旦消息传到那边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动乱简直不敢想象。” “还请皇上恕微臣直言,微臣乃军人出身,较之旁人更能够切身体会,皇上此举当真是令人……心寒彻骨啊!更重要的是,看似当事人不过只是边疆的将士,与其他的所有将士都毫无瓜葛,可唇亡齿寒这个道理自古而来,万不可忽视啊!” 言语之中浓浓的忧虑实在是溢于言表。 “皇上!眼下事态着实已万分严重,安抚军心、民心、稳固国本已刻不容缓,请皇上尽快确立太子人选昭告天下!” “请皇上……” 面对丞相一人,气急败坏的周景帝尚且还能勉强耍耍威风,可眼下他面对的却是整个大周朝最顶层的那一批重臣、权臣。 便是再怎么满脑子浆糊神志不清了,周景帝也不敢将这所有人通通一网打尽。 单若泱瞟了眼老神在在的丞相,满眼无奈地暗暗叹了口气,对着尴尬杵在角落的禁卫军摆摆手。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禁卫军还当真就退了出去,悄无声息的就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好在周景帝被大臣们牵制住了,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 无论私心里究竟是想支持谁上位,这会儿大臣们却是难得的齐心协力,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进言。 每个人无论是言语还是表情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忧心忡忡的,神色极其凝重,表现得似乎十分诚恳。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大伙儿说的就没有哪一句话是夸大其词凭空捏造臆想出来的,自古以来上千年王朝起伏更迭的经验足以令他们迅速做出判断。 可他们越是诚恳越是忧虑,周景帝就越是不可能点头。 这种情况下立太子的确是能安抚人心平息动乱,可下一步就该到他被迫退位让贤了! 这些人嘴上说得好听,为国为民,却不过都是打着背叛他另寻明主执掌天下的主意,当他不知道呢? 他还不曾老糊涂! 都是些该死的乱臣贼子! 合该人人得而诛之! 周景帝震怒不已,前所未有过的恐慌反倒令他更显强势霸道,“都给朕住口!” 嘈杂声戛然而止。 “朕再说一遍,朕绝不会立太子!朕还活得好好儿的,便是你们都死了朕也不会死,根本轮不着皇子什么事儿,尔等休得再惦记朕的龙椅!” 都知道周景帝执着追求长生,一直坚决不肯教导、重用皇子大抵也就是这么个心思,可真正亲耳听见他说出来,这还真真是头一回。 一时间,大臣们全都哑然了。 看着他那无比认真坚定的神情,甚至一度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位怕不是已经疯魔了吧? “皇上……” 有人不死心想要再劝,却被周景帝怒而打断。 “谁若胆敢再放肆,一律按谋逆处置!”顿了顿,还又补充了一句,“朕不曾跟你们说笑,不信只管试试!” 思及他对边疆做的那混账糊涂事,竟也没有哪个敢以身试险。 毕竟,这世上最可怕的其实是蠢人啊。 也罢,回头再想想其他法子吧。 众大臣面面相觑,大抵都是这么个想法。 自觉扳回一城的周景帝暗暗松了口气,继续维持着自己的帝王威严,冷声道:“今日之事朕不希望再次发生,都给朕退下!” “微臣告退。” 单若泱也不曾多逗留,跟着大臣们一道儿退了出去,走到门口看见风铃时,悄然冲她使了个眼色。 “你赶紧跑一趟永安宫,叫母后宽宽心,等父皇消气之后本宫再来劝说。” 风铃会意,拔腿就快速走远了。 一众人只埋头往宫门口走,边走边还在连连摇头叹息。 “七皇子此番可真真是无妄之灾,哪有稀里糊涂就将堂堂皇子打入大牢的……” “实在荒唐!” “听武安侯那意思,皇上甚至想要连长公主一块儿处置了呢,这上哪儿说理去?” “长公主近来还是避着些皇上罢,以免平白惹火上身。” 单若泱不禁露出一抹苦笑,“哪里能避得开呢,每日里还有奏折等着处理呢。若早知会引起如此巨大的震动,当时本宫的确不该擅自行动的,哪怕是将银子交由户部尚书全权处理也好……终究是本宫思虑不周。” “长公主此言差矣。”郑老将军当即反驳道:“眼下的一切状况说到底都是皇上自己造成的,与长公主何干?您本是一片赤城仁义之举,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皇子公主能做到您这份儿上的。” “有您这样心系天下的公主是大周朝天大的福分,怨谁也怨不着您身上啊,从未听过做好事还做出错来的,可别太过荒谬。” 此言一出,原本某些略有微词的大臣不免就稍显尴尬了些。 这时,丞相忽然开口道:“这些日子的奏折不如就直接送往公主府罢,也省得长公主每日还要往宫里跑,眼下皇上正是气头上,必然看您不大顺眼,您还是暂且躲着些为好。” “这……不大好吧?”单若泱微微蹙眉,迟疑道:“奏折怎能直接送往公主府呢?这不太合规矩。” “哪里就不好了?过去好歹还有些重要政务需得向皇上请示,每日里往宫里跑也是在所难免的,可如今所有奏折都交由长公主独立批阅,皇上根本都不闻不问,又何必还每天亲自跑这一趟来取呢?实在费时费力,多此一举。” “至于说什么合不合规矩?真要说的话,皇上令长公主批阅奏折这件事本身就不合规矩。既然批阅奏折这件事都已经做了这样久,还在意往哪儿送吗?有什么差别呢,总归是要被您拿回家去的。” 听罢丞相的这番话,大臣们不禁迟疑了。 有心想要反对罢,又觉得丞相说的也没错,反正奏折都给长公主在批,皇上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可同意呢,却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 然而不给众人仔细思考的时间,便听丞相又说道:“郑老将军方才太过冲动了些,今日显然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啊。” 憋了许久的礼部尚书也忍不住埋怨道:“郑老将军如何就看不出皇上此时对皇子们的忌惮已然达到了顶峰?赶着这个当口去劝皇上立储,难以成功不说,只怕一着不慎还会给皇子们招惹一些无妄之灾,万一都给扔进大牢里去了可如何是好?” 老子就是要刺激那个死昏君啊。 老子就是想要挖坑将那些没用的皇子全都埋了啊。 真要全给扔进大牢那可真真是再好不过呢。 郑老将军如是暗道,面上却笑得一脸尴尬耿直,“怪我怪我,我就是个大老粗,压根儿没想着那么多……” 到底是战功赫赫的老将军,大臣们便是多有怨怪也实在不好说太多,只得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商议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焦点瞬间转移,奏折往哪儿送哪里比得上储君一事来得重要。 单若泱状似无意与丞相对视一眼,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笑意。 在宫门口各自分开之后,单若泱的马车却迟迟未动,直到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方才看见风铃疾步走了出来。 待她钻上马车之后,单若泱才吩咐叫走,低声询问道:“都妥当了?” 风铃点点头,“都交代好了。”一时又实在顶不住好奇,“先前公主突然叫停,说是等候时机,莫非眼下时机已到?” 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了。 单若泱弯起了嘴角,勾起一抹讥嘲的弧度,“眼下外面百姓在闹,朝堂大臣也在步步紧逼,甚至可以预见再过不久知晓了实情的将士们也必然不会无动于衷……如此四面楚歌皇位摇摇欲坠之际,这国师再一死,你觉得他会如何?” 会如何?那指定得疯啊。 那个所谓的国师一直就是周景帝最为信重依赖的人,但凡身体有点什么不好,太医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见得能听进去一个字,正儿八经的汤药是死活不肯碰,一门心思拿着“仙丹”当良药。 可以说,周景帝根本是将自己的身体健康和长生不死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国师的身上,一旦国师暴毙而亡,对于周景帝来说无疑是难以承受的巨大刺激打击。 大抵就像是一个盲人站在人群拥挤的街头冷不丁又失去了拐杖,必定极其惊恐慌乱。 届时他还能再干出点什么脑残的事儿还真不好说,不过以他如今的身体、精神状况,保不齐就要与病床为伴了。 想通其中关窍之后,风铃登时瞪大了眼睛目光灼灼,“公主这是火上浇油呢?” 单若泱睨了她一眼,嗔怪道:“怎么说话呢?本宫分明是在清君侧除奸佞,一片好心、孝心。” 喝了口茶,她稍稍正了正神色,思忖道:“回头去打听打听耿国忠的情况,倘若……本宫也该掐指算算王子腾的死期了。” 那十万大军其实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一旦京城内部真有点什么意外突发状况,能否抢占先机就得看能否将这支军队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若是真等其他地方的军队千里赶过来,估摸着黄花儿菜都得凉。 他们是以防万一的底牌助力,是考虑到日后的镇压之用,而非抢夺帝位的主力。 因着被逼立太子一事,周景帝差点没气死过去,夜里连美人都没兴趣享用了,愣是在景福殿破口大骂了半夜。 骂大臣、骂皇子、骂单若泱、骂百姓……总之上上下下没有哪一个逃了过去的,通通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一度气恼上头当真想要将其他皇子也通通扔进大牢了事。 丁有福被吓得魂儿都要飞了,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劝了许久方才勉强将人安抚住。 当然了,也兴许是周景帝的身体实在撑不住了闹不动了,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功夫便打起了鼾。 谁曾想,一大清早就被一个噩耗给砸懵了。 “国师死了!” “谁死了?” 迷迷瞪瞪的周景帝还一脸茫然,旁边的丁有福却已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给吓的。 前来传话的小太监哭丧着脸,哆哆嗦嗦道:“是国师……方才奴才在门外喊了好几声也未见应声,放心不下便斗胆开门进了屋子查看,谁知却看见国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子都凉透了!” “国师?死了?”周景帝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从床上翻身下地,赤着脚跌跌撞撞走到他跟前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你再说一遍?国师死了?” 那小太监简直要被吓疯了,瞬间涕泪横飞,“皇上饶命啊……” “国师死了?国师怎么会死呢?他怎么能死?”似是被抽走了魂儿一般,周景帝无意识松开了自己的双手,拧着眉头喃喃自语,形似疯癫。 猛然间一脚跘在那小太监的腿上,只听“扑通”一声,整个人便毫无防备地面部朝下栽倒在地。 “皇上!”丁有福大惊失色,忙不迭连滚带爬上前查看。 等着将人扶起来一瞧,顿时更吓得面无人色了。 只见周景帝的鼻子一片通红,殷红的鲜血从鼻孔里不断涌出,不一会儿便将下半张脸都给染红了,看起来很是骇人。 丁有福一面高声喊叫太医,一面跟那闯了祸的小太监合力将人往床上扶。 却也不知是吓到腿软还是怎么着,那小太监一个没站稳便又趴在了地上,连带着周景帝和丁有福谁也没能躲得过,三个人顿时摔作一团。 “去……去将其他道士都给朕叫过来!”清醒过来的周景帝死死抓着丁有福的手急切道,甚至似乎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的鼻子被摔出血了,更不曾注意到自己还狼狈地躺在地上,满脑子都是他的仙丹。 丁有福连连应承,一巴掌拍在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太监头上,“你赶紧去!” 随后,又叫进来两个人才勉强将周景帝给扶到了床上去。 太医进来看见那血也是吓了一跳,索性只是撞坏了鼻子,清理干净止住血就没什么大碍了。 这时,五名道士被太监带着进了景福殿。 一看见他们,周景帝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可会炼那仙丹?” 道士们面面相觑,具摇摇头。 不是不会炼丹,而是炼不出国师的那种仙丹。 虽说名义上是国师的弟子,可国师平日炼仙丹时防他们防得十分严密,是丁点儿不给瞧见,连药方上究竟都用了些什么东西他们都拿不准,上哪儿炼去啊? 回头再给皇上吃出点毛病来,他们这脑袋也别想要了。 心存侥幸的周景帝是彻底慌了,发疯似的趴在床边拿起自己的鞋就往他们身上砸,“连仙丹都不会炼,朕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都给朕滚!十日之内若炼不出仙丹来,朕便要了你们的脑袋!” 几个小道士吓得屁滚尿流,满脸惨白恨不得是爬着出去的。 “怎么办?朕没了仙丹……朕会不会死?不不不,朕怎么会死?朕是天选之子,是九五之尊,绝不会死的!快去贴皇榜,若有谁能为朕炼出仙丹来,朕便封他为国师,赏黄金万……十万两!快去!” 面对这样疯狂的帝王,丁有福自是什么多余的话也不敢说,赶忙跑到外边儿去吩咐了一声。 然而,炼仙丹的道士一时半会儿没找着不说,这么一张皇榜贴出来反倒叫他原本就臭不可闻的名声愈发雪上加霜了。 “给将士们救命的钱才抠抠搜搜二十万两白银,找个道士竟出手就是十万两黄金,简直太荒唐太离谱了!” “不好好治理国家,整天就想着什么仙丹……快快拉倒吧,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德行,便是世上真有长生之道也万万轮不着他,早晚老天都得将他给收了。” “怎么突然又找国师了?先头不是有个国师吗?” “听说那个什么国师暴毙了。” “暴毙?” “可不,头天晚上睡觉前好好儿的,第二天一早人就在床上僵硬了,听说死得很是诡异呢。” “死得好啊!定是老天爷看不过眼亲自出手将他妖道给收了!” “老天开眼啊!” …… 外头议论纷纷,无不是在骂昏君骂妖道的,甚至还有不少人特意就守在皇榜跟前,看见有人意图想去揭榜就立即一拥而上将人先揍一遍再撵走。 若是看见那道士打扮的人,别说等他靠近皇榜了,远远的瞧见就有一群人气势汹汹上前去。 百姓们的想法其实很单纯,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个死昏君如愿。 仙丹是真是假没人能打包票,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万一当真叫他偿命百岁千岁了可怎么办?这种脑子发昏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的祸害,就该叫他立刻马上去死! 再者,他们可都听说了,那死昏君将他们老百姓的赋税全都偷进了自己的口袋! 也就是说,现在他花的每一个铜板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 他们的血汗钱若是用来养将士、赈灾等各方面都完全没问题,可凭什么要给那死昏君混乱挥霍?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老百姓是当真气狠了,不敢胡乱对着皇榜做什么,便死守在皇榜跟前盯着,甚至还自发组了队,一批一批轮流换班盯梢。 偏偏那些把守的侍卫也好笑,对此情形完全视而不见,哪怕亲耳听见有老百姓威胁旁人不许揭榜,他们也就只抬头望望天,仿佛耳背了似的。 偶尔看见真动粗动得狠了才会上前制止一番,以免闹出人命罢了。 “这便是失了人心的后果。” “该他的,自作孽不可活。” 丞相淡淡笑了笑,放下帘子,“皇上如此不管不顾瞎折腾,咱们这些做大臣的也是该劝谏一番了。” 接收到他眼神中的讯号,郑老将军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丞相放心,老夫明白。” 下午,一众大臣再次在丞相的号召下齐聚景福殿。 周景帝已经病倒了,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本不想见这些人,却谁知“大老粗”郑老将军怒气冲冲直接闯了进来。 余下的大臣自是紧跟丞相的步伐,稀里糊涂也跟着闯了一回景福殿。 “你们……大胆!”周景帝气得直喘粗气,满眼惊骇地看着众人。 头一回无比清晰直观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帝王在大臣们的眼里似乎已然威严扫地,再无甚敬畏之心可言。 “请皇上恕罪,实在是事出紧急。”丞相一马当先,眉头紧锁,俨然一副失望透顶捶胸顿足之姿,“皇上糊涂啊!眼下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您心里还不明白吗?这种时候怎能如此大张旗鼓找什么道士炼仙丹?甚至还开出黄金十万两的天价,您……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百姓们这会儿都骂疯了,还请皇上速速收回成命、撤回皇榜,切勿一错再错!” “请皇上撤回皇榜!” 一众附和声中,郑老将军洪亮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还请皇上立即确立储君昭告天下,并下达罪己诏以平民怨!” 正忙着劝谏的大臣们听闻此言愣了愣,随即就有人开始跟着附和。 丞相更是直言,“郑老将军所言甚是,眼下这才是唯一的解决途径,请皇上切莫再执迷不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周景帝勃然大怒,双眼赤红喘着粗气怒道:“这会儿是哄骗朕立太子,明日你们怕是就要簇拥着太子前来逼宫了!” 这话还真叫大臣们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急着立太子图个什么? 一国储君乃国本,若能推举出来一个合适的储君人选,的确有利于安抚民心稳固山河,这一点丝毫不作假。 可与此同时,他们又何尝不曾想过叫这位在适当的时候退位让贤呢? 这人已经不是简单的“昏庸”二字足以形容了,简直就是……脑子有病! 再叫他这样折腾下去,大周朝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谁想要战火连天民不聊生? 赶紧退位让贤才是正理儿。 这是他们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挽救大周朝和天下百姓的法子。 就是这么下意识的一阵沉默,周景帝登时就脊背发凉顿感危机,发了疯似的怒吼道:“皇位是朕的,你们休想谋夺!休想!来人,将所有皇子全部打入大牢!全部!立刻!” “皇上!” 众人惊骇万分,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万万不可啊!” “诸位皇子何错之有?皇上岂能随随便便就将人全都打入大牢?” “岂能?朕是天下之主,朕有何不能?立刻打入大牢!别再叫朕说第三遍!”越是这个时候,周景帝便越是在意自己的皇权,愈加听不得任何反对的话,甚至旁人越是反对他便越是坚定。 似乎以此才能证明自己的权势地位仍在,自己仍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着天下生杀大权的帝王。 众大臣苦苦相劝却如何也未能说服他改变心意,反倒被禁卫军给强行拖着送出了皇宫。 “这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他当真是糊涂了,糊涂至极啊!” “从未见过如此荒唐之事,大周朝……危矣……” 一众大臣跺脚的跺脚,抹泪的抹泪,人人脸上都是一脸绝望。 甚至有人咬牙道:“绝不能放任不管,实在不行本官便去死谏!” “可千万别冲动。”丞相赶忙劝阻,“死谏的本意是叫君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从而及时悔改,可诸位如今冷眼瞧着,皇上像是能够知错悔改的模样吗?” “说句大不敬的话,那妖道之死似是彻彻底底击溃了他的理智,现在的皇上俨然已是完全昏了头脑没了方寸,满心满眼只当咱们全都是那逆贼,更视皇子们如同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以绝后患。” “这种情形之下,死谏又有何意义呢?他啊……只怕连看都不会多看咱们一眼,保不齐咱们这些居心叵测的逆贼全都撞住死干净了才好呢。” “这倒也还罢了,别到时候逼急了他当真下黑手将皇子们全都……” 众人心下大骇,可仔细想想,似乎还真不好说。 历来皇位之争中,杀子弑父、兄弟相残者不计其数,更何况是一个已经被逼到绝境彻底丧失了理智的帝王? 思及此,大伙儿都不免慌了神,也没哪个敢再提要死谏的话了。 可是,“难道就这样撒手不管了?” “眼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立储了,而是如何将皇子们救出来,否则一旦传到外面必然又是乱上加乱,那些贼心不死的前朝余孽怕是要趁机作乱了。” 这话不仅叫手足无措的大臣们暂且冷静了下来,同时也给丞相提了个醒。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预料,或许计划也该变一变了。 第一时间就得知这个消息的单若泱其实是很懵的。 她做了那么多准备,算计叫那几个皇子去狗咬狗,琢磨着自己如何浑水摸鱼猥/琐发育……便是这回,她顶多也不过是想着进一步刺激周景帝发疯发昏,去挑战挑战旁人的底线罢了。 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如此配合,出手便离谱至此。 “闹到这个地步,他那张椅子究竟还能坐到几时便连本宫也说不好了。”单若泱坐着沉思了半天,最终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去通知耿国忠做准备,最多不过这几日……”王子腾也该归西了。 与此同时,武安侯府亦是一片肃穆凝重。 “究竟是谁干的可曾查清了?” 管家摇摇头,“只查出来是中了毒死的,究竟背后是谁下的手却一时半会儿实在查不出个头绪。” 李恒顿时紧张起来,“该不会是皇上发现了仙丹的问题才下黑手偷偷杀了国师吧?” 武安侯当即摇头,“不可能是他,我特意进宫去看过一眼,他那副怕得要死的模样可不像是装出来的,对待我的态度亦一如往常,甚至反倒还更多了些依赖似的。” “年轻小子,毛毛躁躁。”老武安侯颇为不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子,而后转过头来,冷漠道:“死就死了罢,姓单的已经差不多了,那药停了也无所谓。” 一听这话,武安侯却莫名激动起来,“眼下民怨四起,他的皇位已然摇摇欲坠,百姓们只恨不得冲进皇宫将他从龙椅上踹下去……咱们的时机是不是到了?” 老武安侯思忖片刻,沉声道:“送王子腾上路罢。” 56 第五十六章 三合一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朕才是天下万民之主, 龙椅是朕的,滚下去!” “不……你们不能杀朕……朕是天子,是上天庇佑之人, 你们会遭天谴的!” “滚开!救驾!来人救驾!” “皇上!”眼看那位又陷入了梦魇,丁有福只得跪在床边用力摇晃了几下, 焦急喊道:“皇上快醒醒, 快醒醒啊!” 周景帝猛然睁开了双眼死死盯着他。 也不知是不曾休息好还是怎么的,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乍然这么一瞪眼还怪吓人。 丁有福的心都稍稍咯噔了一下,哆嗦着嘴唇磕巴道:“皇上恕罪,奴才看您又梦魇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故而才斗胆冒犯龙体。” 这话叫周景帝又一次回忆起了方才的梦境,一时脸色难看至极。 这几日总也睡不安稳,一闭眼要么是被那几个逆子从龙椅上踹了下去无情杀害, 要么是被将士们冲进皇宫乱刀砍成肉泥。 甚至还有百姓揭竿而起一路杀进皇宫将他抓起来, 凌迟处死、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总之各色惨烈的死法都经历了个遍, 结局无一例外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觉得这一定是老天给他的警示, 他现在一定危险极了。 “那些逆子是否还关在牢里?可有任何异常?” “皇上放心,都按着您的吩咐里三层外三层严密把守着呢,便是连只苍蝇都绝对飞不出去, 只是……”丁有福迟疑了一瞬, 小心翼翼道:“有些皇子的年纪娇小、身子骨儿脆弱, 关在那种地方难免有了些病症。” 当日他亲口吩咐的是全部皇子,于是真就一个没落下,年龄最小的才七八岁罢了。 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孩子,惊吓之余这么一折腾哪里还能受得了, 已是有好几个烧得浑浑噩噩不省人事。 然而周景帝听罢此言却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反倒满眼狠厉,“都是些不忠不孝的逆子罢了,生死有命,不必管他们!” 丁有福的心都凉了半截儿,莫名心生惧意。 这时,殿外传来小太监焦急的声音,“皇后娘娘派人来报,诸位皇子们的母妃都闹着要上吊要绝食呢!” 当时被那些嫔妃哭得心烦,周景帝索性就叫禁卫军将孩子娘也全都软禁在了各自的寝宫里,可身为人母的哪里又能这样轻易放弃呢,一天天想方设法闹腾个没完。 周景帝已经彻底丧失了耐心,闻言怒道:“哪个想死就叫她去死,谁也不准拦着!告诉她们,再敢闹腾朕便将她们的好儿子全都杀了!” 门外瞬间就没了声儿。 丁有福原还以为他就是随口一说威胁威胁那些女人罢了,却谁想自己差点被他接下来的话吓得魂飞魄散。 “你说,朕若是将他们都给杀了是不是就能解决眼下的困境了?没有了皇子,那些混账东西还如何叫朕退位让贤?” “皇上?”看着他一脸认真思索的表情,丁有福简直都要吓疯了,慌忙跪下劝道:“皇上万万不可啊!您若真那样干了,那就该被扣上‘暴君’的帽子了,到时候定会有人造反的!不说其他,至少前朝余孽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啊!” “你说的倒也是。”周景帝颇为不甘心,皱着眉头道:“难道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等着他们来推翻朕?笑话!” 恰在这时,“启禀皇上,武安侯求见。” 周景帝仍旧瘫在床上,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白发直接叫了声“进”,丝毫没有顾及形象的想法了。 进来一见他这模样,武安侯立时流露出满脸的关怀担忧,“皇上夜里可是又不曾歇息好?” “刀都架在朕的脖子上了,朕如何能够睡得安慰。”周景帝自嘲地笑了笑,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明黄色的帷幔,亦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武安侯的目光微微闪烁,轻声道:“微臣知晓皇上在担心什么,微臣倒是有个主意……” 周景帝瞬间就精神一振,阴沉沉如同一潭死水的目光转向他,“速速道来!” 然而武安侯却没急着说话,看了眼屋内的丁有福等人。 “都退下。” 随着帝王一声令下,一众奴才立即躬身退出,偌大的寝殿内只留下这君臣二人。 这时,武安侯方才开了金口,“摆在皇上面前最先要处理的问题其实就是王子腾和七皇子,旁的人再怎么蹦跶得厉害也顶多只能嘴上说说,搁旁边胡乱跳脚罢了,但这两个却不同,他们是当真有那实力反。” “王子腾手里掌控着京城一带的十万大军,一旦他们真要反,立即便能杀入皇宫,微臣等人便是想要调遣大军来救驾只怕也来不及了。” 周景帝顿时打了个寒颤,满脸惊恐。 看到这一幕,武安侯的心里暗暗鄙夷不已,面无表情接着说道:“七皇子终究是皇上亲生的儿子,没有一个切实的要命罪名不便处死,否则必定招来话柄平白给皇上增添烦恼。既是如此,皇上不如折断了他的羽翼罢了。” “说一千道一万,有威胁的不是七皇子,而是手握大军的王子腾,只要将王子腾处理了,七皇子便再不成气候。届时皇上大可以叫自己的心腹接替王子腾掌控那十万大军,安全方面便也多了一层保障。” 周景帝浑浊的双眼随着他的话愈发亮了起来,显然是心动极了。 可转念,他却又陷入了迟疑。 心腹……如今还有谁是他能信得过的心腹呢? 满朝文武,无论看谁他都觉得对方怀揣不臣之心,尤其是那些武将,看他的眼神真真就跟那刀子似的。 他深信不疑,一旦有机会那些武将一定会毫不犹豫将他戳个千疮百孔! 他们都恨他! 恨死了他! 想到这儿,周景帝抑制不住的心惊胆寒起来,看向面前的“老相识”,略微安了安神。 若要说信任,眼下他最信任的便是武安侯一脉,毕竟在他上位之前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这么多年来合谋干了多少事儿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 他们彼此都十分清楚对方背地里的龌龊行径,没有任何人比他们更加亲近、了解彼此。 武安侯府如今的地位荣耀权势也通通都是他给的,合该是他最忠诚的一条狗。 就在周景帝要开口命他出马之时,突然间却又想到了另一桩事,顿时心头一突,看着武安侯的眼神也沾染上了丝丝怀疑。 “朕听说你们投靠了老六?你这会儿蛊惑着朕诛杀王子腾,该不会是趁机想要为老六铲除异己吧?王子腾一死,你们最大的威胁便没了,甚至若你们掌控了王子腾的十万大军……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拥着老六杀进皇宫篡位了?” 武安侯猛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愕,“皇上怎会这样想?”顿了顿,面色略显几分羞愤地说道:“事到如今微臣便实话实说罢,微臣之所以会跟六皇子眉来眼去,其实也是逼不得已啊。” “皇上有所不知,六皇子的手段实在太过阴险下作,当初几次三番拉拢微臣不成,竟是一转头将小算盘打到了微臣的儿子身上去……那日恒儿实在推辞不过,只得前往六皇子府上赴宴,谁知酒过三巡就迷糊了,等着第二天一早睁眼才发现旁边睡着的女人竟是六皇子的侍妾。” “六皇子押着恒儿到微臣府上可是好一通威风,直言倘若不乖乖听话他便要追究恒儿的这档子破事儿。虽说以皇上对微臣家里的宠信,便是捅了出来也不至于真能治了恒儿的罪名,可真要闹开了,恒儿的名声也就该彻底毁了。” 话到此处,武安侯已是红了眼眶,哽咽道:“恒儿才不过十五岁,还尚未娶妻,又从小读圣贤书长大,将来是要走文官的路子的……皇上您也知晓,那些个读书人最是在意这‘名声’二字,一旦叫恒儿沾染上这样一桩糟心事儿,将来可就甭想在文人当中立足了。” “是以微臣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选择暂且与六皇子虚与委蛇,一来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想要保全恒儿的名声,二来也是想着或许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给皇上传传消息,却从始至终都绝不曾真心想要帮他啊!” “姑且不说微臣如何,家里那位老爷子的性情皇上您还不知晓吗?六皇子能干出这样的事儿,老爷子恨他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真心相助?不过是等着适当的时机将他打入地狱罢了。” “果真如此?”周景帝将信将疑,眼珠子一转,冷冷道:“朕没法子再像从前那般信任武安侯府,除非……你证明给朕看。” 如何才能证明他所言非虚? 武安侯愣了一会儿,凭着多年以来跟这人“合作”的经验,渐渐似乎也揣摩出了他的意思。 这是要他下手处理了六皇子? 一来证明自家的确没想着拥立单子润。 二来对于眼下正烦皇子烦得要死的周景帝来说,能死一个成年的皇子也总是好的。 三来还可以顺手抓着他们家的一个把柄,可保其高枕无忧放心信任。 他倒是不怕这什么所谓的把柄,只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若皇子突然暴毙只怕会再次引起旁人对皇上的非议啊。” 周景帝微微撩了撩眼皮子,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容,“皇子向来娇生惯养的,在牢里病死了与朕何干?又不是全都死了,只死这么一个还能怀疑到朕的身上来?” 想怀疑就怀疑去罢,反正他的名声已经是这样了,还在乎多一点流言蜚语? 方才武安侯的话也算是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整日怕这个怕那个是没有用的,抓紧兵权才是最重要的。 思及此,他便愈发迫不及待想要将武安侯府拿捏在手心里,语气之中透着明晃晃的威胁,“怎么?你不敢?” “他终究是皇子,微臣……”武安侯似是有些纠结,最终还是一咬牙,“既是皇上的命令,微臣遵命便是!” 周景帝一喜,“只要你能向朕证明你的忠心,这京营节度使的位子便是你的,待你护着朕平安度过这场风波之后,朕便封你为异姓王,世袭罔替!” 异姓王?世袭罔替? 区区罢了,哪有龙椅坐得舒服呢。 武安侯暗暗不屑嗤笑,面上却是惊喜不已,连声道:“微臣定倾尽全力护皇上周全!”顿了一瞬,又迟疑道:“不过单只那十万大军怕是还不够……” “还请皇上恕微臣直言,此次边疆一事皇上的处理实在是过于……将士们会心寒亦是在所难免的,倘若这时被有心人煽动起来,届时剑指京城,后果只怕……” 周景帝的神色僵了僵,不禁又想起了梦里的情景,满脸惶然,“那朕该如何是好?” “皇上若担心,不如微臣悄悄将手底下那二十万大军调遣回京?如此一来拢共便有了三十万大军护驾,任是谁来了也讨不着什么好。” 在定国公一脉覆灭之后,武安侯一系便接替老定国公掌管了中部地区,二十万大军分别驻守于山西、河南、湖北等地,便连河北与天津卫也都划分在其中。 这两个地方距离京城十分近,拢共加起来有足有七万大军,一声令下很快便能赶至京城,其他地方离着远些稍稍要费些功夫。 这也正是武安侯府决定拿下王子腾那十万大军的重要原因之一,归根结底跟单若泱考虑的一样。 第一,放着这十万京师大军不管实在威胁太大。 第二,调遣地方驻军得有虎符才行。 素来虎符一分为二,左半边在统军将帅手里,右半边则在帝王手里捏着,二者合一方才能调动军队。 便是退一步来说,地方驻军已经因种种缘由而不再受帝王驱使,又或是以其他方法得到了另一半虎符,想要偷摸调动回京其实也不太现实。 再怎么秘密行事,动辄十万二十万的人能隐蔽到哪儿去?一旦败露简直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是以,王子腾必须卷铺盖滚蛋,这十万大军必须捏在自己手里。 不过与单若泱不得不暗地里偷摸行事不同,武安侯府却可以利用“狗腿子”的身份将算盘放到明面上来打,借着周景帝深陷帝位不保的恐惧,以护驾之名光明正大地谋夺王子腾的兵权、调遣驻军回京。 不得不说,这样一个优势确实叫人眼红得很。 老武安侯那个老匹夫也着实将周景帝这个人给吃得透透的。 果不其然,周景帝根本不曾多做犹豫便点了头,却还是自作聪明地补了一句,“先向朕证明你的忠心!” “是,微臣这就去办。”武安侯踌躇满志地走了。 周景帝亦放下心来,心满意足得很。 却哪里能想得到,武安侯府压根儿就不在意什么从龙之功,而是早已对着他的龙椅垂涎三尺了呢。 当天夜里牢中便传出消息——六皇子突发心疾死了。 “好好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怎么就突然心疾死了呢?这也太蹊跷了。”萧南妤有些不敢置信地小声道:“该不会是那位终于忍不住对着亲儿子下杀手了吧?或许六皇子仅仅只是个开始?” 应当不能吧,那不是嫌自己的处境还不够危险,存心找死吗? 单若泱这般想着,可转念一想那死昏君如今的精神状况,她却又不敢那么肯定了。 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干不出将儿子全杀光光这种事,可问题是,周景帝显然不是个正常人,谁也预料不到他究竟还能干出多离谱的事来。 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这还真不好说了。” 显然,有这种怀疑的绝非一个两个,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周景帝下的黑手。 没过几天,王子腾“病死”,武安侯接任京营节度使一职却瞬间盖过了六皇子暴毙一事。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皇上担心害怕极了。 便是平民百姓,此时此刻也生出一股莫名的紧张情绪来,最直观的表现就在于——青天白日的,京城的大街小巷行人明显都变少了许多,全然不似往日繁华喧闹。 而相较于其他人莫名的紧张恐慌,单若泱这边却是真真头皮都要炸裂了。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萧南妤亦头一回感觉到了头疼,“难不成还能将准备送给王子腾的大礼反手送给武安侯?怎么想也不现实。况且皇上才任命武安侯为京营节度使,转头人就死了,这便是瞎子也该看出问题来了。” 好半晌也没听见回话,萧南妤转头一瞧才发现她似乎正陷入某种思绪不可自拔,便也就闭上嘴不去打扰她,兀自在旁思考对策。 冷不丁一道声音响起,“不对。” 同样沉浸思绪中的萧南妤猛然惊了一下,抬头看向她,“什么不对?” “这件事儿不对劲。”单若泱皱着眉,道:“我忘记与你说了,单子润死的那天我收到消息,说武安侯进宫面过圣。” 当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眼下这两桩事前后脚发生,联系在一块儿却总觉得很是古怪。 “武安侯上午进宫,晚上单子润就死了,而后才不过两天王子腾又暴毙,将京营节度使的位子让给了他……最重要的是,当日皇上并未召见武安侯,甚至就在武安侯入宫前皇上才从梦魇之中惊醒过来罢了。” “是武安侯主动进宫求见的?”萧南妤迟疑道:“公主的意思是怀疑,诛杀六皇子谋夺京营节度使一职是武安侯主动提出来的?不对,武安侯先前还跟六皇子眉来眼去的……” 话到这儿,萧南妤的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武安侯的目标是京营节度使,杀六皇子是皇上的主意?若是这样的话就能解释得通了。因六皇子的缘故,皇上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将京营节度使这样重要的位子交给他,除非六皇子死了!” “这样解释的确能够解释得通,但问题又来了。”单若泱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头,不解道:“武安侯先前支持单子润是事实,缘何如今却为了一个京营节度使的位子宁可杀了六皇子撇清关系?是私下另有主子,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另有主子这一点不太像,单子玦和单子铭那里的消息瞒不过她,但迄今为止她却从未发觉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不是这两个那又还能是谁?底下年纪更小毛都还未长成的皇子? 虽不像对待那三个年长的一般严密盯梢,但底下的小皇子她也未曾真正全都抛开一边了,多多少少总是有些关注的。 毕竟一个个都还住在宫里呢,可不巧,在大笔银子开道之下,皇宫里几乎各个角落都有她的眼线,俨然已经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很难有什么消息能完全逃过她的耳目。 尤其是皇子们身边更是防范的重中之重,她不太相信武安侯能够完美避开她的钉子与哪个小皇子私下里勾勾缠缠。 还是说,武安侯一脉从始至终都是周景帝最坚定最忠诚的狗腿子? 这也不对。 若事实真相是这样的话,那当初她提及武安侯投靠单子润时,周景帝就不该是那种反应了,更不可能会同意她的提议——让单子玦迎娶王子腾的女儿以求平衡。 所以说,武安侯绝不是一直忠诚于周景帝的。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又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令武安侯如此觊觎京营节度使这个位子? “我想要这个位子是为了那个位子,武安侯想要……”原本不过喃喃自语企图拆解难题的单若泱突然就顿住了,脑海中忽的生起一个几位荒诞的念头。 可有个卷毛说得好啊——当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那个再如何不可思议也一定就是真相。 萧南妤显然也领悟到了她这话的含义,顿时吃惊地张开了嘴,眼珠子瞪得都叫人担心会掉下来。 “这样太过虚妄离奇了。” 没往那方面想便也罢了,可一旦生起这个念头,却越想越像是这么回事儿。 “本宫一个女儿身都敢想,手握重兵的侯爷为何不敢?古往今来朝廷重臣谋朝篡位的例子可并不少见。”单若泱的脸色极差,从前想不通的事似乎也终于被打通了。 “你还记得先前曝光武安侯吃空饷那件事吗?当时我就十分想不通,武安侯府作为大周朝首屈一指的勋贵、又深得皇上信重,怎么也不可能缺了银子花,如何就犯得上要冒那个风险了?” “以他手底下那些将士的饷银来算,普通的兵卒每月是三两银,十万大军一年便足有三百六十万两,而他一吃便足足十几年,这是何等巨大的一笔数目?” 两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没咬着自个儿的舌头。 单若泱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道:“这个数目都足够他们全家子孙后代挥霍好几辈子了,当真至于要冒这风险去捞银子吗?除非……” “除非他们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巨大开支,令他们不得不这样冒险!”萧南妤接口道。 二人面面相觑,极度难看的脸色显而易见的表面,她们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私兵!武安侯府一定是偷偷养了私兵!”单若泱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难不成他们是做了两手准备?拿下京营节度使的十万大军,还有明面上的二十万,倘若这还逼宫不成也还有后手……” 思及此,她是再也坐不住了,当即扬声道:“来人!” 守在门口的风铃当即推门而入,“公主有何吩咐?” “交代下去,即日起给本宫盯死了武安侯府,有任何动静都不得忽视,立即悉数上报!” “是。” 萧南妤一脸恍惚道:“万万没想到,最大的威胁竟不是皇上也不是任何一个皇子,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么一个外姓人。” “若这猜测为真,只怕虎符也已经在路上了。”单若泱赶忙又叫住了风铃,“打发人去找郑老将军……”如此这般耳语一番,方才放她离去。 转过头,单若泱将大周朝的地图找了出来,越看脸色越阴沉,“河北、天津卫、山西、河南……距离京城最近的地方全都是武安侯的驻军,稍近一些的山东倒是不归他管,可却有他挡在中间,北边的辽宁倒是可以调来军队,可等人赶到黄花儿菜都凉透了。” “这个老匹夫定是蓄谋已久的,真真是机关算尽!” 萧南妤认真看了几眼地图,皱眉道:“一旦真叫他的驻军调回京城来……倒说不上回天乏术,公主大可金蝉脱壳再率领大军打回来,届时反倒更加名正言顺。可如此一来又实在有太多的不确定,以及伤亡过大。” “眼下局势已然倾向武安侯,或许公主可以考虑来个釜底抽薪。” “你是说,向皇上告密?” 萧南妤点点头,“以皇上目前的状态来说,绝对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哪怕仅仅只是心存疑虑撤了他的京营节度使一职,对于咱们来说也是稍稍挽回些劣势。” 单若泱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 许久,她却还是摇摇头,咬牙道:“先前我一直就在想一个问题,究竟如何才能登上那个位子却又不用背负弑父篡位的骂名。眼下武安侯浮出水面倒是让我想到了,相较于釜底抽薪,我倒更倾向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样太过冒险了。”萧南妤看了看她,忍不住有些好奇,“方才公主究竟跟风铃说了什么?叫她去找郑老将军有何用意?如今郑老将军手上可没有兵权。”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单若泱故作神秘地冲她眨了眨眼,笑道:“这是一场豪赌,若成了便一切都有了,若不成……总之我也不会一条道路走到黑,也是该学学那老匹夫的两手准备了。” 当天夜里,单若泱便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武安侯的二十万大军调回,将京城把守得犹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武安侯本人则率领着那十万大军打着“推翻昏君”的旗号一路杀进皇宫。 昔日金碧辉煌威严肃穆的皇宫顷刻间变得犹如人间炼狱,四处都是残肢断臂,鲜血汇聚成一条条小溪缓缓流淌,黏稠的液体散发出浓郁至极的刺鼻气味,如若置身于十八层炼狱般,如此骇目惊心。 已然有过多次经验的单若泱并未再被这血腥的梦境吓到,醒来过后竟甚是平静。 林如海早已惊醒过来,见她睁眼,便忙关心询问,“又有事要发生了?” “一个半月后,武安侯率军逼宫。” 虽已经听过了她们两人的分析猜测,心里也隐隐约约有些信了,可此时亲耳听见这一预言,林如海却还是止不住连连倒吸冷气。 “竟果真如此?如此也就难怪了……”林如海叹了口气,问道:“公主当真打算要赌一把?” 单若泱神色淡淡地说道:“如今连具体时间都知晓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那老匹夫机关算尽,却是将本宫的预知能力给忽略了。” 便哪怕是她不曾猜测到那些事,有了这样一个预知梦便也什么都知道了。 然而林如海却摇摇头,“依我看未必是忽略了,只怕眼下他们自己都还未曾定好具体日子呢,又或许……不知公主是否注意到,预知梦出现的时间往往是由距离远近而决定的。” “离着京城较近的地方会发生点什么,这预知梦便来得慢一些似的,若是离着较远便又来得较早些。”就仿佛有意识给人时间做准备似的。 “而这件事发生的地点在京城,按理来说不会提前一个半月就梦见了。当然了,这也不过是我的一点猜测罢了,无论如何接下来的时间公主还是要多注意自身安危才是,尤其眼下大半的亲兵还都往边疆押送物资去了,便愈发没个保障。” 单若泱微微抿了抿唇,道:“明日先悄悄将玉儿送去白云观躲着。” 怕真有点刺杀什么的再误伤了孩子是其一,其二也是为另一条后路做准备,索性就趁这会儿先安排起来也罢。 “我再进宫一趟去找那死老头儿要点人暂且顶上,应当不是什么问题。” “府里有亲兵在,正常来说不太可能得手,真要下手大抵也就是趁着公主外出之际。”林如海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就说道:“公主还是别去宫里了,我去跑一趟罢,凭着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无论如何也定完成这任务。” 单若泱刚要点头,冷不丁想到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他们该不会狗急跳墙抓了你引诱我出去吧?” “……”林如海好笑道:“我是朝廷命官。” “本宫还是皇室公主呢,真要连我都敢刺杀,还不敢动你是怎么着?” “刺杀你是因为你的预知能力,抓我便显得打草惊蛇了,毕竟都明知道外面有危险了,傻子才去外头瞎蹦跶呢,在家里又不耽误公主吩咐追查。” 再者说,他是朝廷命官,每天还是要去衙门办差的,不可能躲在家里不出门。 单若泱仔细想了想,觉得这话倒也没说错,真要想刺杀她自然是出其不意一击必杀才好,打草惊蛇可就没什么希望了。 不过她还是不太放心,掀开被子起床点了灯,手拖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瞧了好半晌方才点点头,“至少最近几日是安然无恙的。” 可惜,她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就在京城内部一片诡谲之际,远在边疆的将士们终于也听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 “皇上当真不管咱们了?” “区区二十万两够什么用?他怎么想得出来的!” “他这摆明是想要咱们去死,要这城里的百姓通通都去死啊!” “好了!”严将军怒喝一声,声音充满了干涩,“都小声些别叫底下的小子们听见了,影响军心。” “军心?这个时候还惦记什么军心稳不稳呢?大伙儿都快一起饿死冻死了!”话虽如此说,却还是下意识压低了些音量。 然而又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声。 出去一看,竟是一众小兵将院子堵得严严实实的。 每个人都穿着旧棉袄,从那补丁数量来看,显然已经是经历过好几年的风雪了,看起来都发硬,很难说是否还有多少保暖作用。 脸上、耳朵上和手上大多都生出了冻疮,一个个还都面黄肌瘦的,瞧着别提多可怜了,哪里还有什么精神气儿可言。 就这样的一支军队拉出去,能打得过谁? 严将军顿时心里头一酸,正要出言询问,小子们却是七嘴八舌先开了口。 “严将军,我听说皇上不想管咱们死活了?” “是真的吗?皇上怎么会不管咱们呢?” “朝廷已经穷到这份儿上了吗?” “咱们都已经断粮了,再没有吃的就活不下去了啊!” …… 严将军的眉心深深地拧了起来,“你们都是打哪儿听说的?” “城里百姓都传开了,这会儿大家都慌了神,生怕胡人打过来呢。” “严将军,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严将军很想说不是,可面对这一双双眼睛,话到嘴边却还是说不出口。 这样的反应还能有什么不明白呢? 当即院子里头就炸开了锅。 “难道我们真要这样等死了?” “皇上怎么能这样?” “严将军您快想想法子啊,我不想死……我年前才娶了媳妇儿……” “我也不想死,我死了我家那几口子孤儿寡母也就没活路了啊!” “严将军您再求求皇上……”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从外面飞快跑了进来。 “朝廷的物资到城外了!” 57 第五十七章 三合一 众人闻言先是一喜, 紧接着却又都蔫儿了下来。 “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能打发些什么?顶多不是多喝几天米汤勉强吊着口气苟活几日罢了。” “说真的,我不想死,可是这样整天挨饿受冻苟活着倒还不如直接死了来得痛快呢。” “死了也就死了, 冷不丁一下子就再没了什么感觉,这样一天天的可别提多煎熬了。” “我可不想去迎接朝廷的人,我脾气爆,怕不小心将人给打死了。” “我也不去,昨儿中午到现在就喝了碗米汤,哪个还有那力气跑过去迎接他们!” 七嘴八舌嘟嘟囔囔, 每个人的言语之中都是对朝廷对皇上的怨气, 以及对现实的深深绝望麻木。 这一幕落在严将军的眼里不由得心下就是一沉——军心混乱、士气消沉,一旦敌军来袭将必败无疑! 可转念一想, 没有粮食没有取暖之物,不用敌军来袭自己就得先死得透透的了。 看着面前这一张张消瘦憔悴死气沉沉的面孔……朝廷已经好些个年头不曾征兵了,如今年纪最小的也都有二十好几了, 可对于已经年近五十的严将军来说, 这些仍不过只是孩子罢了。 叫他心里如何能好受? 宁可光荣地战死沙场, 也绝不该是被君主抛弃、狼狈如丧家之犬般在绝望中慢慢等死。 驻守边疆这么多年,他们已经为这个国家为百姓为君主付出了太多太多。 这道坚固不催的城墙是他们用自己的鲜血一次又一次反复不断加固而成的, 是无数将士用自己的尸骨堆砌而成的。 皇上他……究竟为何要抛弃他们? 严将军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只知道自己心里坚持半生的什么东西似乎隐隐约约开始松动了。 沉默良久, 严将军扬声一声喝, “好了!” 瞬间一片安静。 “先随我去将物资迎回……无论多少, 好歹暂且缓解一番眼下的燃眉之急,剩下的……本将军向你们保证,稍后回来便立即再次传信回京,无论如何一定会多要一些物资回来。” 这话显然并不能安抚到众人。 不是不信任他们的将军, 而是对京城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已经彻底丧失了信任。 明明是理所应当的军需供给,偏每次都弄得他们将军像是那要饭的乞丐一样百般乞求,就这都还不过是看上面的心情随意施舍那么一两口。 这一次已经是今年冬季讨要的第二回了,仍这样抠抠搜搜,难不成还能指望第三次突然就大方了? 分明他们都听说了,皇上的意思就是想要抛弃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 大概……压根儿也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每个人的心情其实都不容乐观,根本就不相信还能要来物资,但却也没有谁吭声说什么。 他们不想在这儿为难严将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严将军也已经做足了他能做到的一切,没有一丝一毫对不住他们的地方。 真正对不住他们的是……金銮殿上的那位! 一行人来到城门外时,运送物资的队伍已经在那儿接受盘查了。 毕竟是边疆城池,较之其他任何地方的管理都要更严格许多,再三确认过没有问题才能放行,哪怕是朝廷派来的人也不能例外。 “怎么这么多人?” “百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兴许都听说是朝廷送物资来了,想确认一下那传言是否属实吧。” 严将军皱了皱眉,从人群中挤过去之后,瞬间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在了原地。 城池门口偌大的一片地方全是运货的马车,每一辆马车上的货物都塞得满满当当的,放眼望去,远远儿的还能看见不断有马车正在往这边过来。 “这都是朝廷送来的物资?”严将军一脸不敢置信,怎么看着也绝不止二十万两的军需啊。 难不成是刚好碰见了什么商队? 正在这时,接受完盘查的一个中年男子上前几步,“这位可是严将军?” 严将军看向他,见他并未着官服,看着也眼生,不禁愈加疑惑,“正是本将军,阁下是……” “草民是京城商会的会长向维,见过严将军。” 众人顿时失望极了。 果然是商队罢了。 严将军尚且还能绷得住,冲着他微微颔首,而后便抬起头来扫向人群。 向维不解地问道:“严将军是急着找寻什么人?” “方才本将军听人来报,说是朝廷运送军需的人来了,不知向会长可曾瞧见?” “这……草民便是此次运送物资的负责人,不过草民并非是朝廷派来的。” 严将军愣住了,“这是何意?” “严将军有所不知,此次皇上只给户部尚书拨了二十万两银子用于采购,任谁劝都不管用,最终百般无奈之下是护国长公主挺身而出慷慨解囊,愣是变卖了嫁妆才给凑出来这一批物资,叫草民率领着亲兵跑这一趟,顺带也就将朝廷的那点儿给捎上了。” 一听这话,顿时人群就炸开了。 “皇上竟然真就只给了二十万?” “这些物资果真都是给咱们的?” “那位长公主果真连嫁妆都变卖了?” “这里究竟都有些什么啊?粮食够吃吗?有没有棉衣?” “长公主是不是倾家荡产了?” …… 一连串的问题不间断地砸了出来,足以想见大伙儿的震惊和激动。 便是沉稳如严将军这会儿也都未曾好到哪儿去,瞪大了双眼甚至说话都有些磕巴了,“这些都是给将士们的?是长公主自掏腰包给的?” “千真万确,皇上那边实在是……”话就说了这半截儿,向维便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奈失望的情绪溢于言表。 而后话锋一转,说道:“这回送来的东西大致有大米二十万石、拢共花费了三千五百石棉花的御寒衣物、木炭三千五百石、马草十五万石、油……” 随着他一项一项报出具体数目,在场的将士和百姓无不惊愕万分,人群之中吸气声此起彼伏。 便是每天都吃干饭,二十万石大米也足够吃两个月左右了,搭配着其他粗粮还能吃得更久。 三千五百石的棉花平摊在每个人身上大概也都能捞着一套不算薄的棉衣棉裤被褥,再搭上过去的那些旧衣物,保暖的问题便也解决了。 更遑论还有那么多木炭能用呢,分在每个帐篷里也尽够了。 甚至还有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油、肉、鱼、蛋这种金贵东西…… “拢共花费约莫二百万两白银,除此之外,长公主听闻诸位将士已长达半年未能领到军饷,故而又添了八十万两白银叫先发放下去……这八十万分下去估摸着连每人两个月的军饷都不够,却暂且也就只能先这样了。” “长公主说了,叫大伙儿先吃着用着,待过些日子她再想想法子看能否将诸位的军饷都补齐了。若物资消耗完了也可随时传信与她,无论如何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大伙儿的需求。” “长公主还特意嘱咐草民定要转告严将军,千万别不好意思朝她伸手。诸位将士都是大周朝最忠诚的勇士,为了国家为了百姓舍生忘死血染沙场,便是亏了谁也绝不能亏了你们。” “诸位将士的付出和牺牲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身为大周朝的公主,无论如何她也定会努力撑起大后方的这片天,尽一切所能令诸位吃饱喝足穿暖、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话音落地,登时掌声雷动。 四面八方全都是百姓们欢呼叫好的声音,随意一耳朵全都是对长公主的极致追捧赞美,以及对那位帝王的唾弃鄙夷。 边疆本就更加民风彪悍些,又因与政权中心的牵扯较小,故而对待皇帝这种生物的敬畏之心其实也远不及其他地界。 甚至可以说,在这些百姓的心里,驻守边疆的将军都比皇帝更令人尊重敬仰。 原本知晓皇帝那般令人寒心的决定之后,百姓们就已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会儿再有个长公主搁旁边一对比,顿时就更衬得皇帝是如此昏庸无能目光短浅且又冷酷无情。 一时间骂起来那是个顶个的凶悍,全然不似京城百姓那般含蓄。 而相较于百姓,将士们对这件事的感触显然还要更深一些。 知晓被皇上抛弃,绝望的同时其实还有一股深深的茫然和自我怀疑。 明明他们都在努力保家卫国,豁出去性命在效忠大周效忠皇上……又不曾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为什么皇上要抛弃他们? 是否他们根本就不重要?那些付出和牺牲也不过只是他们的自以为是罢了。 可直到听见长公主的那番话,他们才知道原来不是他们对大周对百姓来说毫无用处,原来他们的付出和牺牲都是有价值的、是足够被尊重被铭记在心的。 原来也不是他们做错了什么才要被抛弃,原来仍有人愿意为了他们而不惜倾尽一切给予支持…… 一股暖流在每个人的心中缓缓流动,莫名就鼻子发了酸,眼眶一阵温热袭来。 寒风吹来,带起脸上一片凉意,这才惊觉不知何时竟已流下泪来。 严将军亦微微红了眼眶,郑重其事地对着京城的方向行了个礼,又道:“还请向先生带句话回去——长公主的仁义之举我等永世难忘,待日后回京必定亲自登门拜访叩谢此大恩大德。” “好说好说,严将军请放心,草民一定将话带到。”向维笑呵呵地应承着,将在场将士们的表情全都尽收眼底,一时不禁感慨万分。 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一批“倾尽家当”的物资再加上那样一番话,威力着实不可小觑。 “严将军快快叫人来交接吧,赶紧的也好叫大伙儿都穿上新衣裳饱餐一顿,另外还得请严将军借一步说话,长公主还另有要事相告。” 严将军立时精神一振,挥挥手叫身边的副将来负责交接,而后便带着向维去到自己家中。 坐下喝了碗热茶暖暖身子,向维这才缓缓舒了口气,感慨道:“这地方着实冷得吓人,咱们这一行人才来便已是冻得受不了了,诸位常年驻守于此地实在是……叫人不得不敬佩。” 看得出来这位严将军似乎不善交际,向维便也不曾再多寒暄什么,感慨一句过后便正了脸色,严肃道:“长公主预知到胡人即将大举来犯,时间……距离现下约莫还剩下七日,拢共大抵有五六万敌军,还请严将军提早做好准备应战。” 听闻这话,严将军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根本就未曾再问什么,当即就起身冲着门口高呼一声,“叫所有副将立即前来,有要事商议!” 转头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问道:“皇上可知此事?” 向维默默点了点。 “既是知晓还……”严将军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阵黑一阵铁青,最终全都化为满脸灰败,“这不仅仅是想叫二十万将士去死,连这满城的百姓也根本都不在乎了啊。” 向维暗暗叹息一声,说道:“方才我见将士们都消瘦得厉害,人也没什么精气神儿,想来物资短缺也不是一两日了,只怕对身体的影响不小。” “长公主料想也是如此,故而特意嘱咐,叫严将军别省着,趁着这几日叫大伙儿好好补补身子,吃饱了才能有力气上战场啊。” 原本冰凉一片的心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暖流,瞬间温暖了许多。 可惜他是个不善言辞的,憋了半天也才憋出来一句话,“长公主对将士和这满城的百姓恩同再造,他日若有所需,我必肝脑涂地报此恩情!” 就在边疆众将士忙着补身子忙着练兵迎战之际,被他们心心念念感激的长公主单若泱却已经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死宅”,愣是一步都未曾踏出过府邸。 连武安侯都等得有些急躁了,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已经预知到什么了?为何这么多天一步都不踏出大门?连皇上传召都只说病了,也未见她耽误批奏折啊。” 顿了顿忍不住又骂,“姓萧的那个老贼就不是个好东西,好端端的非得叫奏折直接送往公主府做什么?若不然好歹她每天还得雷打不动往宫里跑一趟,机会也多得是。” 老武安侯的神色亦显得有些凝重,问道:“近来皇上对你的态度如何?” 武安侯仔细想了想,“并无任何变化,仍十分信任依赖。” “那就应当不是知晓了什么,若不然她早该告诉他了,你哪里又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个位子上呢,他如今可不是那能做得了戏的人。”对于自己的药,老武安侯显然极其有信心,听罢之后便安心了不少。 思忖片刻,揣测道:“估计也就是因为边疆军需那件事,以及众皇子被打入大牢吓着她了,故而才安安分分呆在府里,对皇上避而不见罢了。到底是个女娃子,胆子小怕事也实属人之常情。” “那依父亲的意思,咱们仍按计划行事?” 老武安侯却忽的沉默了下来,迟迟拿不定个主意。 虽说一切看起来都挺合理,周景帝那边也并无任何蹊跷反应,可他这心里莫名却总有些突突的,仿佛没个着落。 听罢他的话,武安侯就安慰道:“这也正常,毕竟是咱们筹谋多年的大事,不瞒父亲说,我这心早就开始扑通扑通没个着落了。” 既紧张又兴奋,整个人时时紧绷着,再这样下去他都担心自己快扛不住发疯了。 于是就劝道:“九十九步都走完了,如今就差这最后一步……我已接到消息,二十万大军即将兵临城下,其他各地方驻军也未见任何异动,届时整个京城都只能任由咱们囊中取物……父亲,属于咱们李家的时候当真到了!” 旁边的李恒也是满脸抑制不住的激动雀跃,附和道:“眼下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切都是向着咱们家这边倒的,此时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呢?” “眼下大臣和百姓对他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正疯狂想着如何将那些皇子救出来,一旦到那时,保不齐他们就要簇拥着某位皇子去逼宫了!这样大好的现状是咱们家花费多年才制造而成,可绝不能便宜了旁人啊!” “祖父,您就别犹豫了!” 这头话音才将将落地,那头武安侯又接了话继续说道:“我知晓父亲生性谨慎难免忧虑,可有些事拖得越久暴露的风险便越大,倒不如当机立断,趁着旁人都还未有所疑虑之前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拿下战局。” “父亲,您常教导我夜长梦多、迟则生变这个道理,怎的事到如今自己却反倒开始迟疑不定了?最好的时机就在眼前,错过这一次只怕追悔莫及啊!” 父子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来回不停地劝,只劝得老武安侯也顾不上再去思考太多,甚至忍不住怀疑是否自己的确太过敏感太过谨慎了些。 最终,武安侯的一句话彻彻底底说服了他,“恕儿子直言,父亲如今年事已高……” 老武安侯顿时心神一震,咬牙道:“就按计划行事。” 没错,他已经是这把年纪了,倘若错过这个机会不定还能否等得到身披龙袍坐上龙椅的那一日。 只差最后一步罢了,不能畏缩不前! 那父子两个闻言立时就乐开了花儿,满脸全是激动,不知情的还当他们已经成功了呢。 “我这就去准备。” …… “公主,七皇子说近日身边总有人劝他联络大臣逼宫,否则他们这些做皇子的必定没有活路,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想问问您和驸马的意思。” 因大臣们坚持不懈的强烈要求,前些日子周景帝总算是松口将皇子们全都从牢里放了出来,不过却谁也不得自由,无论大的小的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被圈禁着。 按理来说莫想着联络朝臣了,其实连往外头传个消息都应费劲得很。 可偏偏,这消息还就传起来了,还不止一两回。 这样松懈的看守说是圈禁? 怎么看都有问题,什么脑子对这提议还能犹豫不决呢? “都被六皇子的死吓疯了,况且眼看着已是穷途末路,倒不如豁出去搏一搏罢了。”萧南妤摇了摇头,设身处地想一想,其实自己也未必不会动心。 横竖都已经这样了,眼看着以周景帝那德行也不像是能轻易放过亲儿子的,坐以待毙的结局十有八/九就是真得毙了。 不搏是个死,搏了还尚有一线生机。 “老东西算计人心挺有一手。”单若泱暗骂了一句,思索片刻,还是叹息道:“传话告诉他,若信得过本宫这个姐姐,就暂且乖乖的在府里呆着别瞎蹦跶,若不然后果自负。” 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这个被撺掇出去冒头的人指定只有死路一条,当场就得被弄死。 单子玦这个人虽说性情有些扭曲甚至是变/态的程度,但他到底也是三公主最亲近最疼爱的弟弟……她是不太清楚,若三公主知晓这个弟弟偏执扭曲的心理究竟会如何,但是她想,以那小姑娘的性情应是不忍心看他去送死的吧。 至于说将来是否会成为威胁?那死昏君别的本事没有,生孩子的本事却不小,皇子还有好几个呢,她也总不能将这些人全都杀光了。 当然了,若武安侯下这个手…… 一切听天由命吧,倘若那些孩子命大,她也无甚好惧怕的。 萧南妤的心情很紧张很忐忑,忍不住再一次确认,“公主当真都已安排妥当了?” “放心罢,已经收到了郑老将军的来信。” 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大雪纷飞,寒意刺骨。 尽职尽责把守在宫门口的侍卫们冷不丁听见一串脚步声快速靠近,凭着多年的经验,他们立即就判断出了脚步声的不同——齐整有力,落地发出的声响似特制军靴。 再侧耳细听,隐约还能够听见铠甲摩擦的声音。 来者是军队! 且听这脚步声的阵仗很显然这队人并不少! 侍卫们顿时高度紧张起来,手里的刀已然出了鞘,同时迅速吹响号角以作警示、寻求支援。 很快,来人的面孔便出现在了眼前,借着灯笼仔细一瞧,才发现领头之人竟是本该被圈禁在府内的四皇子。 此时此刻,他正一脸阴沉肃杀之气,身后跟着一些身着官服的大臣,再往后则是一眼看不到头、全副武装的士兵。 显而易见,来者不善。 守门的侍卫心下发憷,却还是强撑着亮出刀来,怒斥:“四皇子带兵强闯皇宫意欲何为!” 与此同时,离着最近的那一批巡逻侍卫听见号角声也匆匆赶了过来,双方一触即发。 但很显然人数的差距实在过于巨大。 单子铭当即冷笑出声,无情道:“拦路者,杀无赦!” 随着这声令下,他身后的那群士兵立即上前亮出了兵器。 一方想要强闯,一方职责所在势必要阻拦,双方当下便在宫门口展开了一场厮杀。 然而战局并未持续很久,侍卫人数实在少得可怜,士兵光以人数就能死死碾压他们。 这时,单子铭便又高喊一声,“降者不杀!” 一时兵戎相见的声音似乎短暂停了片刻,随即还当真有不少人选择了放下兵器。 局势明显一边倒的情况下硬抗到底也不过死路一条,毕竟都是血肉之躯,能活着也没几个人等不及想要去死。 想不开非要阻拦的就跟砍西瓜似的,那乖觉的扔下兵器躲在一旁的便也就当没看到,就这么着,单子铭率领着士兵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来到了景福殿门口。 “砰”的一声,单子铭终于做了一回自己早就想做的事——狠狠一脚踹开了那死老头儿的大门。 彼时,周景帝正穿戴整齐端坐于床沿上,丁有福静静伫立在一旁。 主仆二人看见来人竟丝毫也不慌,周景帝反而冷笑起来,“老四,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单子铭隐隐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此时此刻却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按下心里的慌乱忐忑,强行稳住。 “父皇年迈昏聩,也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还请父皇立即写下传位昭书与儿臣,看在父子一场的份儿上儿臣必定不会伤父皇分毫,您大可以安安心心做您的太上皇颐养天年。” “朕若是不肯写呢?”周景帝阴冷地扫了眼在他身后的那些大臣,似乎要将那些面孔全都牢牢记在心里似的,“你们呢?打定主意要逼朕退位?” 一群人默默垂下头不敢看他。 “好!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好臣子!可真有你们的!”周景帝怒极反笑,笑着笑着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单子铭的心里实在慌得很,并不欲过多纠缠,急切道:“还请父皇立即写下传位昭书,否则休怪儿臣不念父子情份!” “微臣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武安侯?”单子铭忽的像是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后的那些士兵,一脸懵,“你与他联合起来故意设套算计我?” 大臣们也懵了。 原本洋洋得意的周景帝一时之间似乎也陷入了某种迷茫之中,半晌没能转得过弯儿来。 只见武安侯笑得一脸诚恳,“四皇子此言差矣,微臣可不曾跟皇上联合起来。” “那你……”单子铭心下先是一喜,紧接着还未等话说完,猛然一阵剧痛袭来。 低头,却见自己的腹部正插着一柄寒光闪烁的刀子。 “你……”单子铭愕然抬头,对着眼前这张脸似有无数问题想要问个清楚,可一张嘴,却是鲜血汩汩。 “四皇子!” 跟随而来的大臣们吓得腿都软了,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开始不断磕头乞求皇上原谅。 然而,周景帝也正一脸震惊地看着那把大刀回不过神来呢。 只见武安侯淡然一笑,“四皇子可是想问微臣为何要杀你?很简单,四皇子的任务已然完成了,自然是时候该上路了。” 说着,便缓缓抽出了自己手里的大刀。 随着最后一点刀刃抽出,单子铭的身体也随之倒在了地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直勾勾盯着武安侯,也不知究竟还有没有气息。 正在众人惊愕之际,外面忽然又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 “父皇饶命啊!” “父皇!儿臣是无辜的,儿臣什么都没做,求父皇饶命啊!” “你抓了他们做什么?”周景帝皱起了眉头。 武安侯没回话,只掏出帕子缓缓擦拭着刀上的血,莫名显出一丝诡异的气息来。 直到这时,周景帝终于后知后觉了。 “你……” “皇上这脑子果真是愈发不好使了,是不是还没想明白方才四皇子那话的意思呢?”武安侯遗憾地叹息一声,抬起头来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若非皇上相信四皇子会逼宫,微臣的十万大军也进不了城门啊,更遑论进皇宫呢……” 周景帝彻底呆住了。 当日就是武安侯悄悄告诉他,老四已经被逼疯了,正私下联络朝臣企图逼宫。 他一时心慌意乱,便同意了武安侯将驻守城外的十万大军召回京城,在皇宫里保护他坐等瓮中捉鳖。 可结果到头来他自己竟才是那只鳖? “若非本侯大开方便之门,凭他还想跟外界联络?再者说,仅凭这么几个手无寸铁的废物,拿什么逼宫?” 然而周景帝却从未想到过这一点——想逼宫,单子铭能有人手吗? 顶着一个浆糊脑袋就这么轻易被武安侯给诓骗了去,落得这般引狼入室的结局。 终于看明白武安侯的狼子野心,周景帝是彻底慌了神,满脸惨白之色对着那群士兵声嘶力竭地吼道:“朕是天子,你们也想跟着他造反不成?速速将这逆贼拿下,朕可高抬贵手放你们一马!” 事实上,那些士兵也根本不知其中内情。 一派以为是支持年轻的皇子推翻昏君、还大周一个清朗盛世,一派却以为自己是来救驾的……总而言之,所有人直到这会儿都还是懵的。 听见周景帝的话一时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正当他们犹豫着想要拿下反贼之时,武安侯却一脸淡定地说道:“本侯的二十万大军此时应当已经进城了,你们确定要与本侯为敌?” 周景帝大惊失色,“你……你……”半天也没再蹦跶出多余一个字来,眼瞧着人都要摇摇欲坠似的。 武安侯一脸鄙夷地看着他,接着对士兵们说道:“想想他对边疆的将士们的所作所为,你们难道真要跟着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昏君?就不怕哪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原就满心忐忑迟疑的士兵们听闻这话变愈加纠结了许多。 理智告诉他们,武安侯与皇子是不同的,这是真正的谋朝篡位,是要改朝换代的,是为逆贼所为。 可感情上……周景帝的种种行为早已经伤透了将士们的心,除了那个别愚忠之人,怕也没谁是真希望这样一个死昏君还继续坐在龙椅上的。 若是个明主,他们自然毫不迟疑,可为这样一个昏君,真值得他们豁出去性命与那二十万大军血战到底吗? 眼见情况已然稳定,武安侯便对着自己身边的亲兵吩咐道:“小崽子太过烦人,都杀了。” 亲兵奉命出去,手起刀落,很快外头便再无声息。 眼看着那亲兵提着把不停滴血的大刀回来,周景帝登时是吓得魂飞魄散,忽的身子一哆嗦……一股尿骚味儿迅速在殿内飘散开来。 冷眼瞅着他脚下的一滩液体,武安侯满脸嫌恶地捂了鼻子,催促道:“将玉玺交出来,看在你从头到尾如此配合本侯行动的份儿上,本侯姑且可饶你一命。” 见识到了他的杀人如麻,加之宫里十万大军,外头还有二十万正在往这儿赶,周景帝哪里还能有半分抵抗之心,听罢这话就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当即连声大喊丁有福。 “快去拿玉玺给他!快去!” 早已吓得两腿软成面条儿的丁有福赶忙连滚带爬去翻出了装玉玺的盒子,而后双手奉给武安侯,挤出一脸讨好的狗腿子笑容,“奴才愿为侯……新君效犬马之劳……” 武安侯压根儿没空搭理他,双手捧了盒子来打开,再三确认的的确确是真的玉玺之后,他的手都止不住哆嗦了起来。 嘴角抑制不住地扬到了太阳穴,捧着玉玺就似捧着什么传世之宝似的。 恍惚间,似乎已经看到自己身披龙袍登上帝位、接受世人朝拜的盛况。 “哟,这样热闹呢?本宫不曾来晚吧?” 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武安侯的幻想,转过身看清来人的瞬间,笑容缓缓落下。 “长公主?郑将军?”看见两人脸上的神情,武安侯的心里蓦地生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还不待他多想,便听见一串脚步声、马蹄声快速逼近。 动静之巨大如同排山倒海般骇人,仅以此来判断,其人数必定不亚于他的人马。 可是,这样一大批人马究竟是从何而来? 为何能悄无声息地进入京城? 猛然联想到自己那才踏入京城的二十万大军,武安侯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起来。 会这样巧吗? 就在场面陷入凝滞之时,敏锐地听出声音的周景帝却连忙高呼,“乖女儿快救朕!” “……”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将那死老头儿给宰了? 单若泱很是无语,忽的眼珠子一转,扬声清脆回应,“父皇放心,儿臣这就来救您了!” 58 第五十八章 三合一 说话间, 兵马已抵达眼前,将整个景福殿围城了一个巨大的铁桶,密不透风。 一个个身着铠甲,一手拿盾一手持刀, 还有执长枪跨大马的…… 猛然抬头一瞧, 才惊觉房顶上不知何时也已布满了弓箭射手,正瞄准了这边蓄势待发。 丝毫不用怀疑, 只待一声令下就立即能被射成筛子。 俨然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武安侯的心不断往下沉了又沉——对方能长驱直入至此, 很显然已经将他的人手都处理干净了。 无论是都死了还是缴械投降了, 总而言之,如今他的人手就只剩下跟前的这一万左右。 不,这些人其实也根本就不必再指望什么。 而对方…… 再次瞟了眼周围的人马,武安侯的脸色着实难看至极, 暗暗使了个眼神给身边的亲兵,抬起头来看向与自己对峙的那一老一少,眸色阴冷。 “事到如今不知两位可否为本侯解个惑,这批人马究竟从何而来?” 虽离得远并未能看清武安侯使眼色,但单若泱已经看见那亲兵进屋去了。 于是嘴角微微一翘,开始施展技能——反派死于话多。 看了一眼旁边的郑老将军, 对方立时会意,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 单若泱接过后便立即展示出来, “武安侯可还认识这是什么?” 白嫩的掌心里, 一铜制虎形物件赫然呈现。 “虎符?”武安侯愕然,方才隐隐不妙的预感愈显浓重, 再一次仔仔细细看了看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急切的似乎在寻找确认什么。 不等他再问,单若泱就大发善心帮他确认了, “武安侯不曾想错,这些的确就是你手底下的那二十万大军。” “不可能!” “有何不可能?你不会是以为,到了你手底下就真成你们武安侯府的私兵了吧?或许的确有那么一些人是你们武安侯府精心培养的狗腿子,不过绝大半人却还是只认虎符不认人的哟。” 若真是谁领军就听谁的一声号令,那做皇帝的也就别想睡个好觉了,这天下早该乱了套。 顶多,也就不过是有那么一些亲兵罢了。 这部分人与其说是大周朝的士兵,倒不如说是私人从属。 他们或许会盲目听从“主子”的命令行事,但真正的普通士兵却只认虎符不认人。 如此一来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一般正常情况下无论谁都绝不可能轻易调动大军,对于帝王来说能够安心许多。 但坏处却也同样不容忽视——虎符在谁手里谁就能发号施令,一旦被那心怀不轨之人骗取到虎符那就是灭顶之灾。 正如武安侯这般。 以“护驾”为名哄骗到周景帝手里的另一半虎符成功调动大军回京驻守,与此同时蛊惑任意一个皇子逼宫,他便能以救驾之名率人血洗皇室占领皇宫。 届时一手握玉玺一手握虎符,十万大军在手还有自家养的私兵……直接就能无视任何人强行上位。 想象是很美好,但他怕是打死也绝不会想得到,在隐隐有了猜测之初单若泱便当机立断做出了抉择。 既然大军只认虎符不认人,那为何不抢? 当时她就叫郑老将军领着公主府的亲兵快马加鞭追了出去,结果不出所料,真就在半道儿上截住了武安侯派出去的人。 这无疑证明了她的一切揣测都没有错。 后面的事情自然就简单多了,二话不说该杀的杀,最终只留下一个亲信控制住留作给武安侯传话用,以免对方起疑而不敢动作。 而后郑老将军便顶替其直奔目的地,只道武安侯叛变,令大军速速前往京城救驾。 虎符一出,众将士再无任何异议。 武安侯的那些狗腿子倒是有心想要干点什么,可在手执虎符的郑老将军一声号令之下,当场便被将士们给杀光了。 可谓成也虎符败也虎符。 得知一切的武安侯气得当场就喷了口老血出来,死死瞪着单若泱,“你早就知晓了……你为何不……” 为何不告诉周景帝? 错过这个机会日后再想从周景帝手里骗取到虎符可就难如登天了,她怎能舍弃啊。 感谢大好人。 单若泱讥诮一笑,根本不打算给他机会将话说完,冷着脸怒斥道:“大胆反贼,还不快快放了皇上束手就擒!” 这一说,武安侯可算是想起来了。 转头从亲信手里一把将周景帝给抓了过来,大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咬牙切齿道:“识相的立即叫人全都放下兵器,否则本侯可就不客气了。” 说着,似要证明他不曾开玩笑一般,手里微微一动,周景帝的脖子立即就被锋利的大刀划出了一道伤口。 “住手住手!”周景帝惊慌不已,两条腿软趴趴的根本站都站不起来了,全靠武安侯用力拽着才勉强不曾跪趴下去。 “快放下兵器!都放下!” “父皇!”单若泱焦急大喊,“这种情况怎能放下兵器?一旦放下那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父皇莫慌,儿臣一定会救您的!” 转头对着武安侯大喝道:“眼下大局已定,武安侯切莫再垂死挣扎,赶紧放了皇上好歹还能给你全家留个全尸!” 全尸? 武安侯愈发焦躁起来,谁想要全尸?他根本就没想死! “快叫他们放下兵器!将虎符交给本侯!”武安侯的唾沫星子喷了周景帝一脸,神色也愈发癫狂起来,“快!否则你就去死吧!” “不要!”周景帝登时放声尖叫起来,挥舞着双手惊慌失措道:“给他给他!都听他的,朕命令你们都听他的!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行!父皇您要想清楚,这种情形下您就是他的护身符,他是绝不敢杀您的!” 然而周景帝哪里还有丝毫思考能力,早就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整个人恨不得变成了一只小鸡仔似的,完完全全就是被对方拎在了手里。 冷不丁噗嗤噗嗤几声异响,伴随着一阵难以言喻的恶臭随风飘散开来。 恰好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聚集在周景帝的身上,结果就看见有什么东西似乎顺着他的裤腿流到了地上,汇聚成一滩不明物体,正不断散发出浓郁的恶臭。 堂堂帝王竟被活生生吓得屎尿失禁? 众人一阵惊愕。 整个人死死贴在他身后的武安侯简直要疯了,想逃又不能逃,他甚至还能隐约感觉到自己两腿上的那股子温热! “你这个丢人现眼的怂包软蛋!”忍无可忍,武安侯拿着刀把狠狠给了他几拳。 借着月光和火把的光,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武安侯那脸都绿了,一脸强忍着想吐的扭曲表情。 因着这样一个插曲,被分散了注意力的武安侯却不曾注意到有个身影伺机悄然靠近了他的右手边。 单若泱险些要绷不住笑出声来,视线状似无意般从那人身上划过,努力屏住呼吸怒喝:“武安侯,休得放肆!本宫已经着人去抄了武安侯府,这会儿想必你的家人已经全都沦为阶下囚了,你若再如此负隅顽抗……本宫便要下令将他们通通杀光了!” “你!”武安侯大怒。 然而极致的愤怒之下他却反倒变得冷静下来。 眼下很显然大势已去,便是拿到虎符也没有用的,再这般僵持着不过是死路一条,倒不如……反正他还有十万私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思及此,他果断就做出了决定,“将本侯的家人都放了,另外给本侯准备二十匹马来,只要本侯出了京城二十里开外便将这个怂包放回!” 单若泱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他,“你当本宫是岁稚儿吗?这种糊弄鬼的谎话也敢拿来哄骗本宫?回头你反手将我父皇给杀了,本宫上哪儿说理去?要么你现在立即放人束手就擒,要么就等着你的家人一个个死在你面前罢!” 见她如此油盐不进,武安侯是真真暴躁了,双眼赤红怒道:“你敢!你信不信本侯现在就杀了这个死昏君!” 话音尚未落地,他便感觉自己的右手手肘猛地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而后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父皇!” “皇上!” 低头一瞧,却见周景帝双手捂着脖子,眼睛瞪得老大,一股股鲜血正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涌出。 武安侯愣住了,转头看了眼自己右手边的那人——身材健硕、浓眉大眼五官周正、一身正气十分勇武。 他对这个人有些印象,似乎是叫什么耿国忠? “武安侯!” 不及多想,转过头去便对上一双湿润的泪眼,此时此刻正满怀恨意地看着他。 “武安侯谋反弑君罪无可赦……放箭!” “我没……”然而,这句话他是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完了。 无数支箭如同雨点般争先恐后落下,瞬间就将武安侯给射成了筛子。 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紧接着“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地,脑袋也随之耷拉下来,似乎再没了声息。 郑老将军亲自上前去查验一番,而后对着单若泱恭敬道:“回长公主,反贼武安侯已伏诛!” “父皇呢?”单若泱满脸焦急关切,脚下却似生了根般一步未动。 只见周景帝静静地躺在地上,流下的鲜血早已将他的头和上半身都浸湿了,仍还有新鲜的血液不断从脖子上的伤口涌出,两只眼睛瞪得犹如铜铃,满满全是惊恐、不甘。 显然已经死透了。 而龙袍的下半身却糊了一片屎尿,哪怕是浓烈的血腥气也难以遮掩那股特殊的骚臭味儿。 堂堂一国之君,死得却如此狼狈不堪尊严尽失。 戎马一生流血不流泪的郑老将军强行遮掩住眼底的鄙夷之色,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皇上他已经……驾崩了。” 人群顿时一阵骚乱,所有人都是满脸的惊恐茫然之色。 单若泱似乎受到什么巨大打击似的连连后退几步,泪水也随之喷涌而出,“父皇……” “长公主请节哀。”郑老将军忙劝道:“眼下还不是能够松懈下来伤心的时候,武安侯府余孽未清、宫里又是这样一副惨烈景象,加之皇上驾崩,一旦消息扩散开必定人心惶惶……还请长公主出面主持大局!” 正是茫然不知所措之时,一听他这话,立即便有人跟着附和上了。 “请长公主下令!” 紧随其后,所有宫人及将士们都有样学样。 “请长公主下令!” 刚刚经历了一场这样巨大的变故,大伙儿都急需一个主心骨儿来支撑着,又哪里还能顾得上她是男是女,只知道她是长公主,是这里身份最高的那一个。 单若泱强压下心底的那股子亢奋,冷冷地看了眼周景帝和武安侯的尸体,抹去眼泪,扬声道:“立即封锁各处城门,任何人不得外出,一旦发现武安侯府之人通通格杀勿论!” “武安侯府九族之内全部拿下,财物充入国库,人……杀无赦!” “宫内即刻戒严,隶属武安侯亲兵者杀无赦!其家属……九族以内成年男子杀无赦,妇孺发配边疆!” “将皇上及众皇子的尸身清洗干净妥善安置于景福殿,即刻传讯文武百官!” “武安侯罪大恶极实在难消本宫心头之恨,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话落,单若泱抬头望了眼天空——繁星闪烁,仿佛是定国公他们也正亲眼见证仇人的覆灭。 “另外,还请郑老将军亲自带人去一趟七皇子府……如今他是唯一仅存的皇子了……” 这件事私下里早有嘱咐,郑老将军很清楚她的意思,当即领命清点出来一些人打马前往。 随着一道道命令下达,一众原本慌了神的将士及宫人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股精神气儿,二话不说忙着各司其职,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等收到消息的文武百官争先恐后赶紧皇宫时,一路上的尸体都已经被清理走了,却留下遍地被染红的雪,以及仿佛怎么也散不去的血腥气。 浓烈到令人头晕目眩。 “呕……” 当场便有那承受能力较弱的大臣止不住呕吐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武安侯……这么多年竟是瞎了眼了,以为是皇上最忠心的狗,却谁想暗地里竟还埋藏着如此狼子野心!” “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皇子们……” 然而等到达景福殿看见那一具具尸体时,大臣们的心都凉透了。 “全死了?” “怎么就全死了呢?” “这下可如何是好?” 也不知是现实情况刺激太大了还是怎么着,大臣们竟无一人顾得上为周景帝伤心,而是全担心起了“新君”这个要命的问题。 林如海和丞相两人却是谁也没看,打进门起,眼珠子就落在了单若泱的身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一颗心在嗓子眼儿里吊了一夜,这会儿可算是安稳着陆了。 单若泱红着眼哽咽道:“诸位大人切莫担心,七皇弟并不在此处,本宫已经着人去护着他进宫来了。” “七皇子?对对对,这里没有七皇子的尸体,七皇子还活着!” “太好了,总算还有人能主持大局。” “老天保佑我大周朝……” 有人欢天喜地,有人就不禁生出了怀疑。 “缘何所有皇子都在此处,只独独七皇子不在?”说话的正是礼部尚书。 本就支持单子玦的工部尚书当即不乐意了,怒道:“徐大人此言何意?难不成你是怀疑七皇子幕后操控一切?快别闹笑了!这样大的事谁能操控得了?七皇子分明是得上天眷顾才侥幸逃过一劫,实乃天选之人!” 然而礼部尚书却也有自己的想法,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单若泱,发出质问,“明明局势已占上风,为何却未能救得下皇上及众皇子?” “本宫抵达之时众位皇弟便已经被杀了,至于父皇……那反贼颇为奸诈,抓了父皇挡在身前,后背又贴着墙壁,叫人根本无从下手,僵持之中反贼突然怒而发疯方才酿成悲剧。” 单若泱亦毫不闪躲与其对视,“徐大人莫非怀疑本宫是故意眼睁睁看着父皇和众位皇弟去死,就为了扶七皇弟上位?简直荒谬至极!” “你将本宫想成什么人了?本宫与七皇弟关系最要好的确是事实,可你要说本宫为了他不惜犯下这等罪孽……本宫莫不是疯了?还请徐大人慎言,莫须有的罪名切莫胡乱往本宫的头上扣!” 林如海亦紧随其后,满脸愤怒地看着礼部尚书,“徐大人生性谨慎是好事,却也别太过离谱!普天之下谁人不知长公主乃菩萨转世,最是良善厚道之人?远的且不提就说最近,难不成徐大人已经忘记长公主为了边疆将士及百姓宁可豁出去倾家荡产的壮举了?” “正是。”丞相立即接了话,不满地看着他,“哪怕是小偷小摸都还要讲个证据,更遑论是如此大逆不道的罪名?徐大人张嘴就来说得倒是轻巧痛快,却不知长公主究竟是哪里招惹到你,以至于你要如此坑害于人?” 一旁的周御史忽的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下官记得徐大人与长公主唯一一次矛盾也就是缠足令那回,该不会就因为长公主坚持反对推行缠足令,徐大人就这么记恨上长公主了吧?” 本就觉得礼部尚书的那番质问实属无稽之谈的大臣们这下子是更加信不起来了,只觉这人实在心胸狭隘,那么点意见不合的矛盾愣是能记到如今,还企图诶人家扣上这样一顶帽子。 可怕得很呢。 面对同僚们种种怪异的眼神,礼部尚书不禁气了个仰倒,“本官才没有……” 却在这时,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身披铠甲浑身腱子肉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了进来。 大臣们对他显然并不陌生,赫然正是郑老将军的长子郑安。 “回长公主,武安侯府已查抄完毕,反贼尽数落网无一逃脱。” 虽是无一逃脱,可事实上过程却还是有些波折的。 说来老武安侯那老匹夫着实奸诈狡猾,明明自己惦记皇位惦记得发疯,可这样的“好日子”他却仍不露面,只叫儿子出马。 在府中等候之时他便总觉得眼皮子跳得厉害,心里突突的仿佛不大安稳,为了以防万一,他早早地便带着自己的孙子们进入了密道之中,只等着一有丝毫异常风吹草动便立即从密道逃出。 那十万私兵至今未曾暴露出来,便是他给自己家留下的后手,甚至家中大半的家财也早已经转移了出去,藏匿在不为人知的暗处。 只要不死,便总能有卷土重来之日。 也正是因为这份谨慎狡猾,的确还真就差一点让他给跑了,可惜终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单若泱盯着他们家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毕竟是血海深仇的死敌,她是真真做梦都想将这一家子给弄死,早八百年前就想发设法安插了钉子在内部,只不过一直以来从不肯轻易动用罢了。 当日琢磨出武安侯府可能存在私兵之后,她便寻思着,既是做足了两手准备,很大概率上也就证明这家子有自信能够在危机之时脱身遁走。 因此,她这才动用了潜伏已久的钉子小心探查。 虽先前一直未能摸到密道的存在,但大概也确定了书房之中有猫腻儿,今日接到传信之后便将李恒盯得死死的……老武安侯人老成精,盯他容易被察觉,但李恒却是个没有多少经验的毛头小子,又是李家的长房嫡孙,盯他总不会出错。 就这么着,郑安赶去时才有惊无险地将人给一网打尽了。 听罢之后,单若泱也终于狠狠松了一口气,冷着脸咬牙切齿道:“反贼太过奸诈,未免夜长梦多,将武安侯府众人立即处死!老武安侯……此人最是可恨至极,将其凌迟,挫骨扬灰!” 在场之人虽有面露惊骇之色,却无人有异议。 谋反之罪,怎么处置都不为过,更何况这还真正将皇上给杀了呢。 当然了,思及曾经传得沸沸扬扬的定国公府一案,此举或许也难免有“公报私仇”之嫌。 不过那又如何呢?合情合理罢了,何苦上赶着去讨人嫌。 “对了,还有宫里的李答应,宫外的六公主及皇子也算是九族之内,将他们先抓起来送进大牢容后再议。” 这就有人不满了。 “皇子和六公主虽是武安侯府的外孙外孙女,却更是皇室子女,如何能混为一谈?” “正是如此,处置掉李答应便也罢了,那两位都是龙子凤孙,可万万不能如此处置啊!” 单若泱一记冷眼扫过去,“本宫又不曾说要杀了他们,你们急什么?放心,本宫还不至于那般丧心病狂,看在他们也同为父皇子女的份儿上,本宫总不会真要了他们的性命。” 顶多不过是叫他们生不如死罢了。 身上流着武安侯府血脉的人她一个都不想放过,若不然怎能对得起定国公一脉那无数枉死冤魂? 要知道,当年死的可不仅仅只有定国公府一家,而是九族全没了! 真真是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只除了公主这么个皇女以外。 甚至,若非姓李的那个女人存心要留着乔心竹的女儿来作践着玩儿,只怕连公主都留不住一条命。 如今风水轮流转,自是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听她这么一说,大臣们也就暂且放下心来,毕竟摆在眼前最大的问题是继承人。 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正在众人翘首盼望七皇子之时,郑老将军回来了。 只那脸色阴沉,显得十分凝重。 单若泱一见之下紧张极了,赶忙问道:“七皇弟呢?您怎么是这样的脸色?莫非七皇弟也发生了什么不测?” 众大臣顿时也都提心吊胆起来,再顾不上先前那点子争执。 只见郑老将军面色漆黑,艰难道:“反贼武安侯早已派了人潜入七皇子府意图刺杀……” “什么?七皇子也死了?” “那倒不曾,只是七皇子的左腿被砍伤,日后怕是不良于行。” “此言何意?七皇子跛了?” 郑老将军点点头。 得知计划一切顺利,单若泱也随之放下了最后一点负担,缓缓长舒一口气,面上却作出一副大受打击不敢置信的模样。 泪珠已然垂挂于眼眶,轻轻一眨眼,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便滚滚落下。 而与她的轻松截然相反的却是满堂死寂。 许久,忽闻一声悲戚嚎哭,“老天爷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只剩下七皇子了,难不成只能叫一个不良于行之人继位?” “残疾者连科举都不能参加,又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 “可是那也没旁人了啊!” “宗室……还有宗室!” 周景帝拢共就只有个兄弟,还都早早被他想发设法给弄死了,剩下的侄儿也都知晓他是个什么德行,故而这么多年来那是成天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过活,一个个都成了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 莫说什么执政带兵之能,便连最基本的人品那一关都过不去。 往常大臣们自是万万看不上这些人的,可此时此刻却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已然掰着手指头盘算着究竟选哪一个好了。 忽而有人问道:“丞相大人可有何想法?” 丞相捋了捋胡子,而后神色淡然地丢下一颗惊雷,“本相觉得长公主就十分合适。” “什么?” 众人一阵愕然,看那神情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 丞相却仍一派淡定,说道:“长公主是大行皇帝的亲生血脉,是为正统,身份上再合适不过。其次人品贵重、性情宽厚仁爱,从过往种种来看,道一句心系天下爱民如子也不为过。” “再则,长公主代批奏折至今从未出现过丝毫差错,可见其胸中有丘壑腹内有乾坤,实乃天生的执政之才,较之众多皇子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而,本相以为长公主堪当大任。” “可她是女子!”礼部尚书头一个跳起脚来,面红耳赤道:“女子的本分所在是为相夫教子,万不该沾手外务,更遑论荣登大宝统治天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也!” “徐大人所言甚是。”方才还争执一番的工部尚书这会儿倒是也倒向了他,皱着眉头说道:“皇室正统血脉固然重要,万般无奈之下却也不必强求……历朝历代以来只听过没有皇子而择宗室子弟继位的,还从未听过奉公主为君的,委实过于荒诞。” “长公主的为人品性我等自是深信不疑,可无论如何也没有女子登基称帝的道理,纲常不能乱,阴阳不能颠倒,否则必定天下大乱!” “丞相怎能如此糊涂?宗室子弟虽算不得是正统,却也是实打实的皇室血脉,继位亦是名正而言顺,如何就轮到一个女人家了?” 丞相闻言不由得冷笑起来,“宗室子弟都是些什么德行还需要本相跟诸位大人再细说说吗?诸位大人莫不是忘了先前的焦躁不安?本相说句大不敬的话,那些人于大行皇帝相较而言又究竟是好到哪里去了?若真叫那种人继位,岂知这大周朝的江山还能持续几年?” “这……若丞相有此担忧,咱们大可选个年纪小一些的,趁着还未彻底长歪尚且还能仔细教导教导。” “不错,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个妇道人家继位称帝!” “选个年纪小一些的,朝堂之上有丞相您辅佐那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这是打算用权势来蛊惑丞相呢。 单若泱怒极反笑。 这些人倒是都痛痛快快承认她的人品才能,却是宁可选择那些歪瓜劣枣儿也不愿给她个机会,宁可用“权臣”来诱惑丞相反水也不愿拥立她上位。 仅仅只因为她是个妇道人家。 真真是可笑至极。 “好了!” 冷不丁一声呵斥,打断了丞相及林如海为首的支持派与礼部尚书工部尚书等人为首的反对派之间的唇枪舌战。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都投向了她。 “若是本宫说,这皇位本宫要定了,诸位大人又当如何呢?” “什么?” 众人惊愕不已。 原以为只是丞相个人一时糊涂的决定,可如今看来又岂是那般简单? 看着她那一脸认真的表情,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拿她的话当作玩笑。 回过神来,霎时满堂哗然。 “荒唐……荒唐!这绝不可能!” “身为女子竟妄图窃取皇位,实在是……实在是……反了天了!真真是反了天了!” “长公主切莫有此妄想,有臣等一日便绝无可能应允!” …… “够了!”单若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疯狂跳脚的行径,冷笑道:“究竟是谁规定女子不能称帝了?你们又究竟是担心女子不能扛起这天下重任,还是不情愿叫一个女人高高在上统治你们这群高贵的男人呢?” 众人一时哑然,有些人甚至脸皮子都红了,也不知究竟是臊的还是恼的。 “方才诸位大人自己也都承认了本宫的人品及才能,却又疯狂跳着脚死活不肯让本宫上位,甚至宁可去选那些不成器的混账东西……实在是叫本宫不得不怀疑你们的真实心理啊。” 眼见有人又要张嘴反驳,单若泱当即就堵了他的话头,轻蔑道:“行了,你们究竟是个什么想法自个儿心里清楚,大可不必在这儿脸红脖子粗的一通狡辩,本宫也没兴趣听。” “话本宫就撂在这儿,这个皇位本宫要定了,尔等自个儿看着办罢。” 话落,纤纤素手一翻,饶有兴味地把玩着手中之物。 定睛一瞧,不是虎符又是何物? 且还是完完整整的两个虎符! 也就是说,如今京营节度使那十万大军及原属于武安侯府的二十万大军都已经落在了她的手中。 整整十万大军在握,随时一声令下便能将整个京城都踏平了! “威胁……你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礼部尚书指着她,那手扑棱棱乱颤着,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得了什么大病呢。 “是啊,本宫就是武力威胁,你又当如何呢?”单若泱嗤笑一声,扬声对着身旁的耿国忠道:“反贼主谋虽已伏诛,其同党却还未曾彻查清楚,未免有漏网之鱼狡猾逃脱……” “你即刻率兵前往将众大臣的府邸团团包围,但凡会喘气儿的一个都不许放出门,待本宫彻查清楚之后再做定夺!” “是,属下遵命。” 紧接着,外面一串马蹄声飞速跑远,一下一下似是重重踩在了众人的心里。 清剿反贼……这可真真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 摆明是将刀架在了他们全家老小的脖子上,硬逼着他们点头啊! 有那胆小的已是两腿一软,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恰在这时,丞相率先跪下磕头高呼,“微臣拜见女皇陛下!” 林如海亦如此,“微臣拜见女皇陛下!” 紧接着是郑老将军、周御史,“微臣拜见女皇陛下!” 而原本隶属丞相那一脉的,这时也从善如流,纷纷双膝跪地。 “微臣拜见女皇陛下!” 59 第五十九章 二合一 这个封建时代的男人, 打从骨子里轻视女人、视女人为附属物是常态,且思想根深蒂固。 让他们奉一个女人为君主、高高在上统治他们,那可真真是打死都不乐意接受。 可话说起来很轻巧, 真等人家的刀子架在自己一家老小脖子上的这一刻, 才是知晓了什么叫害怕。 他们可不敢天真地去赌。 抄家灭族、凌迟处死、挫骨扬灰……甚至连血脉相连的兄长妹妹都不放过, 哪一点看起来像是个心慈手软之人? 不识相的后果就是沦为“反贼”, 带着全家老小所有会喘气儿的一同共赴黄泉。 终究还是老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微臣拜见女皇陛下。” 又是一批俯首称臣的。 余下便只剩零星几个以礼部尚书为首的酸儒老顽固,愈发显得扎眼了。 “你们……” 几人环顾四周,一个个皆浑身乱颤脸红脖子粗的, 脸上的表情五彩缤纷精彩至极。 单若泱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几张面孔,嘴角一勾,“几位大人倒是有骨气,既是如此……” “徐大人!”有那关系较好的实在不忍心,直接伸手就拽他,“徐大人快别固执了,长公主登基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才能品行方面怎么看也都比那些个宗室子弟强了千百倍, 想开点罢。” “是啊,你们几个平日死顽固便也罢了,眼下可不是你们耍性子的时候, 难不成你们还真要做那反贼拖着全家去死啊?” “想想外头那三十万大军……大局已定, 就认了罢。” 也不知是那人拽得太过用力还是礼部尚书的腿已经软了,总之就听“扑通”一声, 人便已经跪了下来。 只不过那嘴却仍死死咬着不肯参拜, 昂着脖颈一脸羞愤,活脱脱被迫的屈辱模样。 在他之后,仅剩的零星几人也终于弯曲了他们高贵的膝盖, 欲言又止。 似是想要参拜表示臣服,却又碍于颜面尊严而张不开那个嘴。 丞相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转而又一次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跟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尘埃落定。 “平身。”单若泱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虽仍着一身常服,气势上却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较之过去的矜持优雅,似乎更显庄重雍容。 已是威仪初现。 丞相情不自禁又捋了捋自个儿的美须,眉眼松弛神情愉悦,隐约仿佛还透着股子莫名的欣慰骄傲劲儿。 稍稍上前一步,躬身道:“此次叛乱造成的后果实在过分严重,一旦传开势必人心惶惶,那等始终贼心不死偷摸窥伺者亦恐会趁虚而入,是以微臣以为登基大典事不宜迟。” 瞟了眼礼部尚书,顿了一瞬接着说道:“徐大人要操持大行皇帝的凶礼,又有皇子多人……只怕分身乏术,微臣便毛遂自荐,奏请代为操持登基大典。” 历来老皇帝的丧事和新君的登基大典几乎都是同时进行,由礼部全权负责,也没见谁说忙不过来了。 丞相这话明眼人都知道是借口,说穿了不过就是不放心礼部尚书这个老顽固罢了。 当然了,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真毁了登基大典,但也别指望能有多尽心就是。 指不定能拖拖拉拉生出点什么幺蛾子来,不敢毁坏却也能够叫人不痛快,到时候一句“大行皇帝凶礼”为由足以堵住悠悠众口,谁还能将他怎么着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倒不如直接从源头上掐灭了事。 而丞相亲自接手操办,自是再放心不过的。 单若泱当即就点了头,“准,驸……”看了眼林如海,到嘴边的称呼突然卡了壳。 再叫驸马显然不合适,难不成要喊“皇夫”? 好怪。 止不住打了个寒颤,舌尖一绕索性就先以官职称呼,“吏部尚书协办。” “微臣领旨。”二人齐声应答。 另一边的礼部尚书却早已是涨红了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架势。 还不等他蹦跶呢,单若泱就将目光转移了过来,神情已不复方才的亲近随和,而是一脸冷漠。 “大行皇帝在世时便常感叹,只道他这辈子最敬仰的人便是太/祖,誓要处处追随太/祖的脚步走,只可惜……一时受那等妖道所蛊惑而忘却了初心。眼下既是到了人生最后一程,为人子女者,本……朕理应为大行皇帝完成心愿。” “是以,凶礼便按着太/祖的规矩来罢。” 太/祖是个什么规矩呢? 他老人家虽是大周朝的开国皇帝,但上位时都已经年过半百了,前面半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节俭”二字早已深入骨髓。 哪怕是坐在龙椅上时,他老人家的每顿饭也绝不会超过三菜一汤,跟旁人一起用饭时才会根据人数多少而增添几盘子菜。 生前都已是如此节俭的一个人,身后事就更不肯铺张浪费了。 临死之前是再三叮嘱一切从简,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不从啊,到最后那排场甚至比起王爷都略显寒酸。 想也知道,以周景帝生前那般奢靡成风耽于享乐的做派,是绝不可能乐意看到自己的身后事如此寒酸的。 偏偏她给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叫人便是有心想要提出点异议都无从下口。 再者说,对女帝不满归不满,却也不见得他们对周景帝就有多敬重满意了。 就凭他干的那些事儿,他配风光大葬吗? 活着的时候往死里祸祸民脂民膏,死了可就放国库一马罢,真要按着他的喜好极尽奢华隆重去操办,他们还怕愤怒至极的百姓忍不住要砸臭鸡蛋呢。 于是乎,几经犹豫之下,这回便连礼部尚书都未曾跳出来叭叭什么,乖觉得很。 “微臣领旨。” “对了……”突然想起来什么,单若泱的眼神愈加冷凝了,“趁着此次地宫开启顺便将璟贵妃的棺椁迁出来,于定国公旁边另修墓穴安葬。” 就凭周景帝干的那些破事儿,璟贵妃怕是宁可被弃尸荒郊野外都不愿跟他同住一个地宫。 先前他还活着姑且还能勉强罢,可如今他自个儿都要睡进去了,就还是别再恶心人家了,否则保不齐那棺材板儿都要压不住了。 既然如今自己有了这份能力,不如就将她送回亲人身边安息罢。 预料之中的,这个决定令大臣们齐刷刷都惊呆了,随后回过神来便是连声反对。 翻来覆去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不合规矩。 单若泱淡定自如地说道:“哪里来的规矩?不如诸位仔细与朕说说看,究竟是哪条哪项明文规定后妃一定要与帝王葬在一块儿了?” “再者说,规矩也都是人定下的,退一万步来说便当真是有这么一条规矩……如今朕既然已是大周朝国君,难不成还没资格修改修改这所谓的规矩了?” “于理是如此。于情,朕身为璟贵妃唯一的骨肉后代,也完全有资格决定亡母的安息之地。”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被噎得够呛。 的确没有任何明文规定,可女子成亲后便要入夫家祖坟,这不是约定成俗吗? 嫁了人便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魂,哪有回自家祖坟长眠的道理? 更遑论这还是皇妃呢,真要这么干,皇家脸面可往哪儿搁? 可面前这位表现得实在强势,扯祖宗规矩是没法儿扯了。 于是,礼部尚书索性便动之以情,“皇上所言的确不无道理,可您又是否想过璟贵妃的意愿?身为皇妃,能够葬入帝陵伴驾乃是天大的荣耀……” “徐大人。”单若泱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出言打断他的鬼话,一脸看睿智的表情瞅着他,“说话前能否过一过脑子仔细思考一番?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换作是你,你愿意长眠于帝陵永世伴驾吗?”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立时叫众人回想起一件事来——璟贵妃可是姓乔的! 定国公之女,抄家灭族之仇……嘶。 这样的血海深仇,周景帝到了地下不被璟贵妃扔进油锅里炸他个百八十遍都算他侥幸了,哪个还乐意跟他睡在一个陵寝日日夜夜天长地久相伴? 什么天大的荣耀?膈应死人……不对,膈应死个鬼才是真的。 为人子女的心疼生母、想叫生母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亦是一片孝心,仿佛也挑不出个理儿来。 至于作为生父的周景帝?不提也罢,谁叫他净不干人事儿呢,叫他们便哪怕是有心想要帮着说两句话都张不开那个嘴。 同样后知后觉意识到症结所在的礼部尚书便不免有些尴尬了,一面坚定地认为这种行为实在太过离经叛道,可另一方面却又不知该如何才能站得住脚劝谏。 左右瞧了瞧,却见旁人全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摆明了是不想掺和。 礼部尚书恼怒不已,正欲“孤军奋战”,却听旁边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 “再折腾下去,也不怕璟贵妃晚上去找你‘谈谈’?差不多就得了,你若非要守着你那什么祖宗规矩丝毫不顾及那桩惨案,那就做好成为新君的眼中钉肉中刺的准备罢。” 闻言,礼部尚书下意识瞄了眼上首端坐的那位,未想却对上一双冷冽如霜的眼睛,登时吓得一激灵,本能地垂下头颅不敢再吭声。 跳得最高的那个都消停了下来,余下的个别也就完全不成气候了。 一则打一开始单若泱就表现得十分强势,令人不敢轻易撩拨。 一朝天子一朝臣,历来如此。 新君刚刚上位就忙不迭上蹿下跳给人家添堵,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乌纱帽还想不想要了? 二则定国公一案着实过于惨烈,迄今为止每每提起来还都令人唏嘘不已,固然心里觉得迁坟一事不合规矩,却也鲜少有人能张得开那个嘴劝说。 莫说什么约定成俗的规矩,便哪怕是上升到律法那个层面上,尚且都还有“酌情处理”这一说呢。 总而言之,无论是从哪方面来说这件事儿都不大好沾手。 事情顺利解决之后,单若泱的脸色也总算是阴转晴了。 与此同时,窗外也渐渐亮堂起来,转眼竟已是清晨。 “这一夜诸位也都辛苦了,且先回去歇一会儿罢,无论是大行皇帝的凶礼还是朕的登基大典,也都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养一养精神再说也不迟,接下来这段日子还有得辛苦的。” 一晚上都被她强势镇压惯了,冷不丁柔声下来这么一体贴,还叫人怪受宠若惊的。 踏出景福殿的大门,温和的阳光笼罩了整个皇宫,似将昨夜的阴霾一扫而空,莫名竟有种拨开乌云见青天的感觉,令人不由一阵心神恍惚。 女人究竟能否治理好江山暂且不得而知,可仅从人品来说,应当也不会比先前更糟糕了吧? 是否还可以稍稍期待一下? 也不知究竟是太过疲惫还是一晚上被刺激大了,又或是各人心里都有些思虑,大臣们难得没有交谈,只各自埋头匆匆往宫门口赶。 没成想,刚到门口就看见了一辆带有长公主府标记的马车,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将将下来,正抬脚要往宫里进。 从年龄估摸来看,小的那个应当就是新君的继女无疑了,只年纪稍大的那位又是何人? 看那穿着打扮也不像是丫头…… 正在大伙儿犯难之际,却见丞相面露惊喜大步迎上前去。 “爹!”萧南妤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奔着他便去了。 已许久不曾在外头看见自家宝贝女儿的丞相不禁眼泛泪花,连连点头哽咽,“往后便自由了。” 身后的一众大臣却是被这一声“爹”给弄得傻了眼。 若不曾记错的话,丞相拢共就两个女儿吧? 看年龄也绝不会是长女,嫡幼女倒是年岁相符,可却已不在人世,这又是哪儿来的女儿? 等等……年岁相符? 有些脑子机敏些的正惊疑不定之际,周御史等几个丞相的学生已然大步跨上前去,无一例外全是满脸不敢置信。 “小师妹?” “果真是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师妹不是坠崖了吗?为何……” 此言一出,萧南妤的身份俨然已经公之于众。 一众大臣纷纷上前,拉着丞相左一句右一句询问不断,只觉满脑子乱糟糟的,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丞相却只神秘一笑,淡定道:“的确是本相的嫡幼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萧南妤则是对着大臣们福了福身,转头对丞相说道:“爹赶紧回家好生歇歇,待面圣过后女儿便家去了。” “好好好,你娘是日日夜夜念叨着你,见着你必定高兴极了。你先去忙,为父先回去将这好消息告诉你娘知晓。” 父女二人走得倒是痛快,徒留一众大臣站在原地呆愣。 “原本应死了的人却没死,看起来竟还与长……皇上关系十分密切……” “既是没死为何到现在才露面?这样长的时间又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我就说好端端的丞相怎么就一心支持长公主上位呢,原来……” 合着根本就不是什么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勾结? 也就是说,那位长公主早就野心勃勃了吧? 若真是这般,那昨夜的一切当真没有丝毫问题吗? 不不不,问题大得很。 既然能够早早派了郑老将军前去截虎符,无疑证明她是早已知晓了武安侯谋反之举,这一点毫无疑问。 可她却不曾及时告知大行皇帝以作准备,反倒顺势而为,愣是悄悄跟在武安侯后面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嘶…… 吸气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是满脸震惊骇然之色。 一时有人又不禁怀疑起来,“那七皇子的伤……”前往迎接之人可是郑老将军,已是可以认定的新君心腹,谁敢说这里头果真没有可疑? 旁人尚在惊愕之中,那礼部尚书又开始跳起脚来,“一介妇人竟如此处心积虑心狠手辣……” “噤声!你不想活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不过只是咱们的猜测罢了,根本没有真凭实据。再者说,人家既是敢大大方方走到人前来,那就足以证明根本毫无畏惧,想想那三十万大军再说话罢。” “倘若猜测为真又能如何呢?连亲生父亲及兄弟都能冷眼瞧着去死的人,这样狠辣的心性你莫不是还怕人家收拾不了你?” “罢了罢了,形势比人强,再说那些还有什么用呢。” 文有丞相为首的半个朝堂死心塌地支持,武有足足三十万大军在手,甚至极可能还不止这些。 至少先头才受了她恩惠的严将军极其手下二十万大军应是问题不大。 拿什么去跟人家斗啊,老寿星上吊不是。 越琢磨,便愈发觉得这位看起来柔弱可欺的女皇实在是可怕得很。 旁的且不提,单只这份果决狠辣的心性便已远超绝大多数男子,的确是个能成大事的性子。 难怪…… “终究也不过是无凭无据的猜测,就烂在肚子里莫提了。” 彼时,引起轰动的萧南妤已然带着林黛玉来到了崇德殿。 “碰见了?”单若泱抬起头来看向两人。 萧南妤抿唇笑了起来,“都吓傻了,以为活见鬼呢。”顿了顿不免又有些担心,“眼下是否早了些?毕竟登基大典还未举行,万一出什么岔子就麻烦了。” “放心,他们一没那胆子二没那实力,折腾不起来的。况且,身为朝中大臣若连最基本的审时度势都不懂,那还不如趁早告老回乡种地去。” 单若泱仔细将虎符收好,声音有些疲惫,“我虽已强行上位,可用脚指头想也知晓那些人心底必定还是轻视我的,根深蒂固的思想并不容易改变,倘若我不能从一开始就以雷霆狠辣将他们狠狠震慑住,日后在朝堂之上必定还有得缠磨。” “我要的是令行禁止,而非屁大点事儿都要跟他们再三扯皮据理力争,那样的话还谈何改革?” 既是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真正的“敬”,那索性就叫他们“畏”到骨子里。 “你知道的,咱们预想中的美丽世界并不很容易抵达,登基称帝不过只是个开始罢了,未来的路还长得很呢。” “左右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陪你一道儿走。” “想要一个什么位置,你自己心里可有成算?”话落,又对着林黛玉招招手,纳罕道:“才多少时日未见,怎么就变得呆呆傻傻了?” 林黛玉忽的红了脸,快步上前来到她的身边,眼睛亮晶晶的满满都是惊异崇拜的神色。 被悄悄送去白云观时,她甚至都做好一家子亡命天涯的准备了,谁知道一转头家里就多了座江山诶! 60 第六十章 二合一 “公主竟当真变成了皇上, 好厉害啊。” 小姑娘的眼睛满满都是小星星,情绪直白又热烈,弄得单若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瓜子, 笑道:“玉儿也很厉害, 这不是一跃变成公主了?” “公主?”林黛已讶异地睁大了眼,“我也可以做公主吗?” “为何不可?你是我的女儿, 我做了皇帝那你自然就是公主。”单若泱被问得一脸纳罕, 寻思着估计小姑娘不知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就说道:“待继位大典过后朕便正式册封你为长公主, 封号……长乐可好?” “回头将长乐宫都清理干净, 日后便是你在宫中的住所。当然了, 你若是不喜欢那里的话咱们再慢慢挑,一会儿先叫无忧带你过去看看。” 长乐宫整体来说其实是很不错的,地方也宽敞,只不过先前因着那死昏君弄的女人实在太多,宫殿早都挤不下了, 才愣是叫公主们全都一块儿挤在那一处。 再好的地方也架不住人多拥挤,是以先前她才会那般嫌弃。 等她处理完一些事便可以将长乐宫空出来了, 小姑娘这么一个主子住着里头着实好得很。 听得她对自己早有安排,林黛玉不禁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似往常一般腻在她怀里轻轻蹭着,“都听皇上的。不过真要说厉害之处,那玉儿一定是厉害在运气,这才能够人在家中躺,公主之尊打从天上来啊。” 父亲才刚刚被赐婚公主时旁人看见她都是一脸怜惜哀叹,似乎是在看什么即将在继母手底下艰难求生的小可怜。 谁能想到呢,继母非但不苛刻恶毒、她过得一点都不可怜不说, 冷不丁一转眼的功夫,甚至还直接将她给送上了公主之位。 真真就是人在家中躺福从天上来。 就这运气,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老天爷的亲闺女了。 “皇上以女儿身强行上位,对文武百官的刺激定是巨大的,此时若急急忙忙叫我也进入朝堂,势必会触动他们那敏感的心弦,恐会迎来激烈反应,不如且先缓一缓。”萧南妤显然很是冷静清醒。 单若泱不禁点点头,叹道:“这件事还是急不得,那些个高高在上惯了的男人非得疯了不可。” “是以我想着,不如先封你做女史,平日里负责帮着处理奏折、起草圣旨等事务,全当是我的私人助手,由此伸手开始接触朝政。” 这件事毕竟与其他任何事都不同,是切切实实会损害到男人切身利益的。 想也知道,有一必然会有二,一旦放任萧南妤成功进入朝堂为官,将来必定会有更多女人出现在朝堂上。 无论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还是儒家思想那一套封建伦理,他们势必都会拼尽全力去反抗。 而这份反抗力量从来就不仅仅只是朝堂官员,而是全天下的男人。 毕竟当一个女人都能做朝廷命官掌握政治权利了,那他们还拿什么去掌控束缚女人?还如何能够叫女人作为自身从属依附生存? 如此长久发展,势必乾坤移位。 那些一肚子墨水儿的男人们多精明啊?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完全可以想见的,反抗力量难以估算。 所幸也并非当真就无从入手了。 女史、女官其实并不罕见,过去好几个朝代都曾设立过相关官职,只不过向来都是帮着皇后处理宫廷内务的,正儿八经来说其实也还是属于皇帝的女人。 若皇帝看上眼宠幸了,那就会成为后宫嫔妃一员,算不得是真正的官员。 而今她便是打算用这么个障眼法先顺利将萧南妤安排上,等他们再反应过来时,可就由不得他们反抗了——在此之前,她会抓住天下兵马大权以及百姓的心。 简单的谈话过后,萧南妤便迫不及待回了自己家。 单若泱也实在是挺不住了,倒头便陷入沉睡,却不知城内的百姓是何等惊悚。 昨儿夜里才刚入睡不多久,外头声势浩大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就将不少人给惊醒了。 起初倒也不曾太过在意,只当是官差在忙活什么,可接下来一整个晚上那声响是来来回回的折腾,凭着声音都能听出对方的匆忙紧急,莫名就叫人也跟着揪心起来。 胆小些的是缩在被窝儿里一整夜没敢合眼,满脑子胡乱猜测京城里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儿,朝廷究竟是在抓什么人还是做什么。 胆子稍大些的倒是偷摸往外瞄了几眼,却也是立马就被吓得缩了回去,脸都变得白惨惨的。 无他,普通官差和正经将士的差别是巨大的,一看见那全副武装气势凶悍的模样立即就能认出来。 而众所周知,朝廷的正规大军轻易绝不会踏进京城的城门,一旦踏了进来,必然就是出事儿了。 更何况,从盔甲到长矛、盾乃至、弓箭兵、骑兵等都一个不落,又是赶在深更半夜这样的时刻,便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事情不简单。 指定是皇宫出大事儿了! 亲眼看见了大军的百姓当时就只剩下这样一个念头。 又哪里还能安心得下来呢?一颗心扑腾扑腾上下窜了整夜,赶紧的就叫家里的媳妇收拾起金银细软,做好随时逃难的准备了。 尤其是经历过前朝末年的那些老人,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前朝皇宫被攻破的那一夜就是这样的情形,简直如出一辙。 才安稳了几十年,莫非大周朝皇室又要被推翻了? 提心吊胆了一整夜,所幸也没见谁家被破门而入,好歹才算是稍稍安心一些。 等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大伙儿便迫不及待探头探脑出来打听消息了。 却是万万没想到,现实竟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更加惊悚万分…… “皇上真就这么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听说脖子被砍了那老深一刀子,脑袋都掉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好远呢。” “嘶……” 众人下意识齐刷刷捂了脖子倒吸冷气,眼珠子瞪得溜圆儿。 “那皇子们呢?也全死了?” “就剩下一个七皇子了,不过听说断了腿,侥幸捡回一条命。” “我的娘诶,这武安侯可真够狠的啊,不是说他是皇上的心腹大将吗,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呢?” “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当初老武安侯连亦师亦父的定国公都能设计陷害,一下子将人家九族全灭了个干净,他教出来的儿子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说起来当年那事儿仿佛是那位在背后指使的?如今这样的结果,算不算是狗咬狗一嘴毛?” “都是报应!好好的忠臣不要,偏去宠着纵着那种奸佞小人,该他的!” “死了也好,我是早就受不了他做皇帝了,成天担心日子过不下去呢,如今可算是好了,总归也不会有那比他更荒唐的了吧?” “那可说不准,早年间谁又能想到那位会变成这副德行呢。” “皇位能腾出来是好,只可惜皇子……这下子谁继位呢?” “这个我知道!”十来岁的一个小子,看起来眼神很是活泛,此时正一脸激动地说道:“是长公主啊!长公主继位了!” “啊?” “怎么会是长公主继位?她不是女子吗?” “你小子是打哪儿听的小道儿消息?长公主是公主,不可能继位做皇帝的,快别胡咧咧了,仔细叫新君听见再害苦了长公主。” 见大伙儿都是一脸不信,那小子急了。 “你们怎么都不信呢?我说的是真的,千真万确啊!是长公主府的人亲口说的,不信你们自己去打听打听看!” 原以为就是个满嘴胡话的毛头小子故意引人注目罢了,可见他说得这般信誓旦旦,大伙儿倒不由得开始迟疑了。 左右也不费什么功夫,索性就按着他说的找到长公主府去。 因时常往府上送自家的瓜果蔬菜,百姓们多多少少都跟门房混了个脸熟,这会儿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也不带怕的,上去就是一通七嘴八舌。 早已得了吩咐的小太监自是没有丝毫隐瞒,乐得是见牙不见眼,一脸骄傲得意道:“不错,我家主子往后便是大周的女皇陛下了!已经得了文武百官的认可支持,只等过些日子登基大典便昭告天下。” 嚯! 众人险些惊掉了下巴。 “女皇陛下?” “真成女皇了?” “咱们大周日后就是长公主当家做主了?” 再三确认都得到肯定答复后,百姓们都恍惚了。 不过是隔了一夜的功夫,怎么天就彻底变了呢? 老昏君死了,长公主摇身一变成女皇了? 女皇诶…… “其实我觉得……”恍惚中,有个中年妇人难掩激动地说道:“长公主做皇帝挺好的啊,好歹在长公主身上我总算是知晓了什么叫‘爱民如子’,她一定是个好皇帝!” 此言一出,立即就有人附和道:“反正一定比前头那个好得多!” 又有人挠着脑袋吭哧道:“倒不是说长公主有什么不好,就是……就是从来也没见过女皇帝,这冷不丁的脑瓜子有点发懵呢。” “有什么好发懵的?女皇帝怎么了?女皇帝也未必就不如男皇帝!”方才那妇人叉腰做茶壶状横眉冷眼道:“连人家官老爷们都同意了,那指定是证明咱们女皇陛下有这做皇帝的本事,既然有本事,还在乎是男是女做什么?反正能叫咱们过上安稳日子就行了呗。” “这话说得不错,反正我是不管男皇帝女皇帝,能叫咱们老百姓过安稳日子的那就是好皇帝!” “以长公主的为人那是指定干不出什么荒唐事儿来的,咱们也再不必整天提心吊胆的又不知上头那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祸祸人了,多好啊。” “我说你们是不是都忘了长公主的来历?” “菩萨转世?” “对啊,先前咱们猜测说指不定是下凡来历劫的,如今我倒觉得,恐怕历劫是假,特意来拯救咱们远离水深火热才是真呢!” 若没有这位长公主的存在,估计昨儿夜里就当真被那个武安侯给篡位成功了呢。 想也知道,那一家子能是什么好品行?他们家取代上位也未必能比那死昏君好到哪儿去。 左边刀山右边火海,谁比谁强呢?苦的都是他们这些老百姓罢了。 而长公主就不同了,他们对她的特殊来历深信不疑,更对她的为人品性十分信服敬重,让她上位做皇帝……除了乍一听之下感觉有些奇奇怪怪以外,心底深处却再放心不过。 这日子仿佛越来越有盼头了。 普通平民百姓其实并未很关心龙椅上坐着的人究竟是谁,他们只在意那位人品好不好性格残暴不残暴、行事是否荒唐离谱、是否奢靡无度贪得无厌……这些才是真正与他们切身利益乃至身家性命紧密相关的问题。 若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他们就根本不会去反对什么,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扛几包货给饭桌上添二两肉呢。 自己一家老小的肚子都还尚且填不饱,还扯什么儒家思想扯什么乾坤正位,那不纯扯蛋吗? 倘若有人能叫他们都吃饱穿暖,莫说对方是男是女了,哪怕是个妖精化形的他们都能豁出去支持到底! 而相较于思想淳朴的平民百姓,那些个读书人的接受度可就远远没这么高了。 这个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也”,那个说“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总之一个个满口礼教宗法,显得十分慷慨激昂似的。 更有那激进者张口便是,“女子称帝掌权天下,是为天地之浩劫也!” 那叫一个唾沫星子横飞,仿佛被谁踩了痛脚似的,恨不能一蹦三尺高。 “不成!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等荒唐事发生,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一名文雅书生打扮的青年猛地一拍桌子,“蹭”一下站了起来,目光环视大堂内满满当当的学子,双目赤红义正词严道:“咱们自幼读圣贤书长大,以为民请命、兴邦立事为己任,眼下便已是该咱们站出来的时候了!” “我提议,咱们立即各自飞鸽传书送往全国各地相识的学子手中告知实情,而后联合起来上奏一份万人血书请长公主务必认清现实抛却妄想、另择宗室男儿继位方为正道!”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便立即引起了一片附和声,甚至当场便有不少人开始掰着手指头盘算起自己的关系网来。 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是热火朝天斗志昂扬,一个个那脸上的表情,俨然都是在干什么正义之事的架势。 却在这时,一队身着盔甲腰挎大刀的士兵从外头闯了进来,个个神色冷冽煞气腾腾。 顷刻间,热火朝天的茶楼里便化为一片死寂。 “官爷们这是……”茶楼掌柜慌忙迎上前来,脸上挂着卑微讨好的笑容,心却仿佛泡在了黄连水里似的,真真是叫苦不迭。 就知道这些书生凑在一块儿准没好事儿! 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耿国忠。 只见他一双虎目在众人身上扫过,淡淡道:“反贼主谋虽已伏诛,然党羽还尚未清剿完毕,我等奉命排查这条街罢了,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掌柜的赶忙点头哈腰作势叫人往里请。 耿国忠点点头,目光却仍落在一众书生身上,“新君登基大典过后便要加开恩科,眼瞧着可没有多少时日了,你们还不抓紧些读书,聚在这儿磕什么牙呢?” “果真要加开恩科了?” 见他点头,一众书生立时都激动起来,有些人甚至眼眶都红了。 “行了,没什么事儿都赶紧回家好好读书去罢,我可听皇上说了,此次考题将由丞相做主拟定,你们自个儿掂量着吧。” 原还激动亢奋的书生们瞬间就僵住了。 当朝丞相可是鼎鼎有名的大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满腹才学,由他亲自拟考题,还能不能好了? 记忆中丞相并未沾手过几回考题拟定,但每一回,无一例外都是难度直线上升。 出题素以刁钻、艰深而闻名,令无数学子闻之色变。 当即,众人窜起来争先恐后就往外跑,活像后面有鬼在追似的,甚至有些人连茶水钱都给忘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满满当当的茶楼立时就变得空荡荡,只余方才慷慨激昂发表演讲的那位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耿国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文武百官都臣服于皇上,数十万大军亦甘愿奉皇上为主,究竟又是哪里来的自信叫你觉得自个儿凭着一张嘴一根笔杆子就能推翻皇上?连这点审时度势的本事都没有,本官劝你也就别再惦记着科举出仕了,省得将来一脑门子撞上去再牵累自个儿的家人跟着倒霉。” “你……你知道?你这是赤/裸裸的强权威胁!”嘴里叫嚷得大声,可那神情分明已是怕了。 耿国忠轻蔑地扯了扯嘴角,道:“数十万大军你知晓是什么意思吗?意思就是,整个京城都在皇上的掌控之下,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出皇上的耳目。” “此次念你初犯便不计较你的不敬之罪,倘若再有下一次……本官可就要将你的姓名籍贯画像都呈至御前了。” “十年寒窗苦,切莫一失足成千古恨。” 而后也不管他是何反应,转头与掌柜的说道:“特殊时期还请掌柜的配合一下,似这种明显会聚众闹事的尽量还是拒之门外的好,以免平白受牵累。” “是是是,小人记住了,日后再看见书生绝不叫他们进门!” “倒也不必如此因噎废食,当今也并非那等蛮不讲理之人,只要掌柜的警醒些注意好分寸,该怎么做生意就接着做你的。” 说罢,耿国忠转身便带着人快步离去,摆明就是冲着这群书生来的。 等着看不见人影了,掌柜的这才直起身来重新进入茶楼,瞅了眼那脸色煞白的书生不禁连连摇头,“你们这些后生怕不是读书读傻了,闲着没事儿非要上蹿下跳挑衅皇权作甚?” “怎么也不想想,倘若那位没点本事在身上,那满朝堂的官老爷为何一个个屁话都没有一句?也就是你们这些愣头青才上赶着去作死。方才那位官老爷的话也没说错,连审时度势都不懂还想当什么官啊?早晚叫人给抄家砍头了。” “行了行了,赶紧的回去罢,钱我也不要你的了,往后别再来就成。” 连连摆手催促的模样,活像是在驱赶瘟神。 那书生登时涨红了脸,羞愤至极,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丢在桌子上就匆匆离去。 一场波澜虽被及时掐灭,但很显然,掌柜的口中“读书读傻了的”人远不止这一两个。 幸而绝大多数“聪明人”都在家里忙着头悬梁锥刺股,摩拳擦掌奔着恩科而去,这才未曾形成什么难以控制的规模。 甭管他们这些人心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总之谁也未能阻挡登基大典的到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当诏书于城楼之上颁布完毕,也就意味着登基大典圆满完成。 意味着自此时此刻起,大周朝真正迎来了女皇统治的时代。 金銮殿之上,百官行三跪九叩之礼,山呼“万岁”。 身着龙袍的单若泱端坐于龙椅之上,倾城绝色的面庞一片冷凝之色,目光所过之处,一股无形的压力令人顿感如芒在背。 不怒而威,不过如此。 “众卿平身。” “谢皇上。” 新君登基之后的头等大事自是册封,等将一众祖宗仙人都封完一遍之后才轮到活人。 首先便是尊皇后为太后、生育过子女的嫔妃尊为太妃太嫔,随后就该给兄弟姐妹们封赏了。 作为新君的姐妹,加封“长公主”是惯例,这一点无甚好说的,单若泱也不是那抠抠搜搜的人,只不过都没赏封号罢了。 最叫大臣们在意的还是给单子玦的封赏——逍遥王。 逍遥是何意?意为悠游自得、优哉游哉。 是以,逍遥王也可以理解为“闲王”。 也就是说,当今并不打算用这个据说关系最好的弟弟,而只想将他当作一个闲人供养着。 可以潇洒快活,可以肆意享乐,却绝不可能给予权利。 不少大臣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单若泱如此做派实在是心胸狭隘的表现,毕竟人家已经废了一条腿,再怎么也不可能对她造成威胁,至于防范到这个地步吗? 听到这般言辞隐晦的批判质疑,单若泱却也丝毫不客气,冷笑道:“别打量着朕不知道你们有些人的那点小心思,真真是懒得拆穿你们,省省力气罢,有这做跳梁小丑的闲工夫不如多放些心思精力在百姓身上。” 此言一出,不少大臣那脸色就变了,下意识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压根儿不敢叫人看见。 什么小心思?无非还是惦记着“传男不传女”罢了。 单子玦虽废了,但他生出来的儿子也是正儿八经的正统皇孙,届时定然能够凝聚起来一众志同道合之人相助。 倘若单子玦能借着这层姐弟关系发展好势力大权在握那就更好了。 谁想,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却奈何单若泱竟听得是一清二楚,压根儿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这个令人不悦的话题揭过之后,单若泱就下达了最后一道册封圣旨——封长女林黛玉为长公主,封号长乐。 “另外,先帝后宫嫔妃实在过于庞大,仅每日开销便已是一笔天文数字,朕实在无力负担,故而……” 改革第一刀就从这里开始吧。 61 第六十一章 二合一 “朕决定, 令所有四十岁以下、未曾孕育子女者归家。” “若有心想要再嫁之人,朕会送上嫁妆一份聊表心意,若不愿再嫁……家中乐意养着便养着, 若不乐意多养这么一张嘴, 朕也可以为其提供一份生计。” 其实若按着她的想法,她甚至想将五十岁以下没有子女的全都给打发了,不过考虑到封建时代的具体情况——三十多岁都能做祖母了,叫人再嫁已是极具挑战, 五十岁可就算了罢。 在这个时候都属于是老年人范畴了, 十有八/九是不可能再嫁, 娘家大概率也都变成了兄嫂、弟妹当家做主,处境估计不会太好,叫人自个儿谋生似乎也不大合适,勉强就养着也罢了。 毕竟这件事的初衷, 最重要最根本的一点还是鼓励妇人再嫁、就业, 而非当真是为了甩麻烦, 不能真不顾对方的死活。 然而, 酌情考虑过后的定夺对于这个封建时代的人来说却依然极具冲击。 此言一出,霎时满堂哗然。 头一个跳出来的依旧是老熟人礼部尚书。 只见他老脸涨红,捶胸顿足道:“新君上位即将亡父后宫撵回家去, 从古至今闻所未闻!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切莫做出此等荒唐不孝之事令天下人耻笑!” 单若泱闻言不禁冷笑出声, “徐大人说得倒是轻巧, 朕倒想问问,你可知先帝后宫究竟有多少人?” 莫说礼部尚书噎住了,便是满朝文武也没谁能答得上来。 闲着没事儿谁会去掰着手指头数皇帝的后宫啊?约莫也只知道数量不少罢了。 见此情形,单若泱面无表情地说道:“朕来告诉你们。” “据统计, 单只正儿八经有名有份之人便足有二百七十五,余下官女子人数更高达一千有余!” 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女人。 据掖庭记载,周景帝在位近二十八年间,以“选宫女”为名数十次从全国各地搜罗年轻貌美的女子,迄今为止在宫里当差的宫女已足足四万有余。 当然了,便是将那死老头儿榨成人干他也宠幸不了这么多女人,绝大多数连面都不曾见过罢了。 显然,满朝文武也没人能够想到事实竟如此惊人,一时间齐齐失了言语。 单若泱接着说道:“各个品级的嫔妃份例究竟有多少想必也不用朕再一一道来,官女子虽非正经嫔妃,待遇却也在普通宫女之上。” “拢共一千多个女人,每日里单只吃喝便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再加上每季度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等物,以及平日寝宫里的各方面生活消耗更无法估量。” “再者,宫里再怎么着也用不上几万宫女来伺候,粗略估算,便是剔除掉其中大半皇宫也依旧能够运作自如。” 根本都不用一笔一笔去细算,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里头的花费绝对堪称巨额天价,指定是能叫人惊掉眼珠子的程度。 难怪大周愈发显得捉襟见肘了。 那死昏君一方面自己不断要折腾弄什么仙丹,一方面又要养这么多女人……莫说一个国库,便是再多几个国库也不够他这样造的。 “国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今国库又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众爱卿应当也心知肚明……遭遇经济危机时都知道要开源节流,可国库要想开源谈何容易?无非是将负担转移到平民百姓身上去罢了,但凡长了点脑子的都知道这条路行不通。” “除此以外,便也只剩下想方设法节流这一条路可走了。”话到此处顿了一瞬,单若泱的目光在众朝臣的身上缓缓划过,一语双关,“朕坚决不养闲人。” 大臣们谁也不傻,当即心头一震,已然暗暗扒拉琢磨开了,生怕自己就是新君眼里的那个“闲人”。 最后,单若泱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礼部尚书的身上,“徐大人若打心底觉得此事过于荒唐招人耻笑,不如您老帮帮朕可好?” “只要有人肯出钱替国库减轻负担,朕也并非死活要撵了人回家去才满意,朕指定将她们好好供养着,以表示朕对先帝的一片孝心。” 礼部尚书的脸都绿了,其余官员这会儿更是将头又埋低了些。 站着说话不腰疼谁都会,磨刀霍霍向自身时可就知晓疼了。 再则,她说的关于国库的问题也实在不容忽视,这样一份巨大的额外负担着实显得十分多余。 沉默片刻,有一个人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五十多岁的年纪,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正是翰林学士张大人。 单若泱对这个人也很有印象,盖因此人向来与礼部尚书是一派的,皆属于那等满口礼教的老顽固,回回张嘴必定叫人不喜。 这回果然也不出所料。 “皇上所言甚是,过分庞大的先帝后宫在如今来说的确是个极其巨大的负担,若能妥善解决确是好事一桩。只不过多余的宫女放出宫去便也罢了,嫔妃及官女子却正儿八经都是先帝的后宫,实在不宜这般处置。” “正所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令嫔妃自行改嫁一则有损皇室脸面及先帝尊严。二则夫死妇改嫁实乃丧伦败行伤风败俗,非贞节烈女所为,自古以来便叫世人所不耻,朝廷理应严加惩治以正风气才是,万不可再有此令人误会鼓励的行径,恐会助长歪风邪气。” “是以,微臣建议不如在城外建一所皇家寺院,令先帝后宫前往修行守节,空闲时间可用来耕种自给自足。如此既能解决眼下的困扰又不会损害皇室脸面先帝尊严,于天下万万妇人来说亦是一个典范表率。” 话音才落地,便立即引来不少附和赞同的声音。 “张大人此法甚好。妇人贞洁从一而终也,夫死理应深居简出为其守节到死,万不该另嫁他人,朝廷不能助长此风。” “建立皇家寺院后还得令专人仔细看守才行,以免有那不知廉耻之人做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事。” “是极是极,毕竟里头绝大多数都是年轻女子,只怕未必能忍受长夜寂寞,最好是叫那严苛些的老嬷嬷近身盯着才行,一旦发现有那鲜廉寡耻之人便立即施以严厉惩治以儆效尤。” 而对这个提议最为赞同且最有发言权的还是礼部尚书。 只见他满脸自豪道:“我家长女当年是望门寡,我便将她送往庵堂绞了头发,从此常伴青灯古佛,一则斩断孽根安心守节,二则为其未婚夫婿虔诚祈福,三则为族中姐妹树立典范,一举数得甚好甚好。” 这种场合将这事儿拿出来说还能是为什么?不过是为了炫耀。 就仿佛是什么功勋荣耀似的,他那副骄傲自豪的嘴脸实在是令人作呕。 偏还真有不少人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口口声声全是赞誉。 坐在上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单若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压抑住心底的愤怒,看着他们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什么臭虫似的。 男□□妾成群是天经地义,女人哪怕是死了丈夫再嫁就成那丧伦败行之人了。 何其荒谬? 究竟是哪里来的脸要求女人从一而终,为他们这些狗男人守节到死的? 真真是脸大如盆,厚颜无耻至极! 眼看礼部尚书在一众吹捧声中愈发得意洋洋,单若泱实在是忍无可忍,冷笑道:“徐大人可还记得上回朕与你说过什么话?投胎做了你的女儿,那一定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 赞誉吹捧声戛然而止。 礼部尚书得意的笑容登时就僵在了脸上,脸色涨红如猪肝,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皇上何出此言?莫非皇上不赞同从一而终?” 这话问的,多新鲜呐? 就如同男人永远不会共情女人,她身为女人,还能共情得了男人不成? 尤其是这种打根子底下自私自利至极的男人。 不理解,永远也不想试图理解。 可惜,毕竟她如今面对的是满朝堂的男人,话还是不能说得那般直白。 单若泱颇为遗憾地暂且按下了想要戳穿他们虚伪表象的心,神色淡然自若道:“众卿口口声声说从一而终方为好女子,改嫁便是伤风败俗不知廉耻,如此朕就不禁想问了……倘若朕的丈夫林大人犯下过错,朕休了他另择他人当如何?” “倘若林大人走在朕的前头,朕莫非也要为他守节到死才行?若找了旁人又当如何?诸位怕不是也要在背地里骂朕水性杨花鲜廉寡耻?” 林如海:“……” 众大臣一脸惶恐,“微臣不敢。” “不敢?”单若泱皱眉,似笑非笑,“原来只是不敢啊。” 这时,丞相站出来说道:“皇上请息怒,以所谓的‘从一而终’来判定一名女子的德行实属过于偏颇武断,非明智之人所为,相信诸位大人也绝非此意。” 此言一出,立时就令头脑发麻的大臣眼睛一亮,甚至都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附和起来。 “对对对,微臣绝无此意!” 却也有那反应过来不对味儿的人一脸不赞同,“丞相大人此言差矣……” “够了。”单若泱不耐烦地打断了翰林学士的话,冷声道:“朕没有那闲工夫跟你们在这儿举行什么辩论赛,朕是在告知你们决定,而非征求意见来的。” “先帝后宫各自归家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无需反对,反对无效。” “至于说往后究竟是否要改嫁那就是她们自个儿的事了,朕管不着也懒得管。” 话虽如此说,可那样的举措不就是从侧面表示支持改嫁吗? 不想嫁人就叫娘家养着,娘家不养那就自个儿出去辛苦劳作养活自己,总而言之与皇家再无瓜葛。 而选择改嫁却可以得到嫁妆一份。 或许不会多丰厚,但多少也够清净小日子了。 最重要的是,这是当今天子赏的嫁妆,是一份莫大的荣耀,更是无言的支持祝福。 嘴上说着不管不问无所谓,实则态度上早就已经显露出来了。 顽固不化的酸儒还想要再坚持,单若泱却未曾给他们这个机会。 直言接着道:“是以你们也不必在这儿跟朕扯什么忠不忠贞不贞的,朕听不得这等肤浅可笑的言论,那会叫朕忍不住怀疑尔等的思想是否早已腐朽不堪,只怕不能与朕十分契合。” 早已将“揣摩圣意”刻进骨子里的大臣们登时都消停了下来,越琢磨越忍不住心惊胆寒。 正惊疑不定之时,似是为了印证他们的揣测,单若泱又开口了。 “恩科定在三个月之后,考题方面还得劳烦丞相多费些心思……朕需要的是思想活泛、有冲进有创造力的人才,那等墨守成规泥古不化之人便罢了。”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君臣之间能够思想契合才是最重要的,如此方能事半功倍,共创大周盛世。” 丞相自是满口应承。 而方才还上蹿下跳的那些个老顽固这会儿却是心都凉了半截儿。 这还能是什么意思?分明是在点他们啊! 朝堂之上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既然摆明她是要趁这次恩科寻找合心意的人才,那也就是说,如今在场的人当中必定有人要让位的! 这下哪个还能顾得上蹦跶?再蹦跶乌纱帽就要丢了。 而这其中,尤以礼部尚书和翰林学士的脸色最为难看,毕竟方才就属他们两个话最多。 且仔细回想起来,似乎回回反对圣上的人当中都有他们两个。 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们彼此双方的思想是当真存在巨大分歧。 这偏偏才是最要命的。 经此一遭过后,直到下朝大伙儿都消停得很,一个个恨不得夹起尾巴来做人,处理起事务来倒是顺利多了。 好不容易早朝结束,回到崇德殿的单若泱忍不住就是一顿吐槽。 末了,咬牙切齿道:“这世上最可恨的便是这等顽固不化的酸儒,跟他们说话实在痛苦极了,听他们说话更痛苦千百倍,简直就是非人折磨。” 听听那些狗屁不通的言论,没有二十年脑血栓都说不出那种话来。 “再这样下去,真担心哪天我一个绷不住会干出当朝殴打朝廷命官那样的荒唐事来,真真是太气人了。” 萧南妤赶忙递了碗茶给她,“快消消气,犯不着跟那等脑子不清醒的虚伪之徒置气。”转而又岔开话题,“圣旨已经拟好了,现在就传?” “传吧,早做准备也好,等出殡之后便立即遣散。” 预料之中的,一石激起千层浪。 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倒是很乐意出宫另谋出路,毕竟对于她们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不多时呢,往后大半辈子都要拘在宫里守活寡未免太过凄苦,仅想想就足够叫人头皮发麻满心绝望了。 出宫不论能否觅得良人享福,却怎么也都比那样的日子好太多太多了。 而二十好几奔着三十去的那部分女人虽略有迟疑忐忑,私心里却也还是觉得出宫是更好的出路,反应并不很大。 真正打击到的是那些三十多岁乃至奔四十的女人。 在这个十五六岁就能当娘的时代,三十多岁的妇人大多都已经有孙辈了,俨然已是旁人口中的人老珠黄。 正儿八经的夫妻间若这个年纪还“伺候”自家男人,传出去都难免会被人指点轻浮不自重,更遑论再嫁呢? 正经好人家没有哪个会娶这么“老”的一个女人做正头娘子,富贵人家的妾室就更不可能了,男人纳妾图个什么?无非就是图个年轻新鲜,谁会找她们这样年纪的? 当然了,不排除有那等心理阴暗扭曲的会动心,好歹也都顶着“皇帝女人”的名头,弄回家把玩一番满足满足某些见不光的小心思也不是不可能。 只不过想也知道,那样的人绝不会是什么良人。 嫁不出去能怎么办?只能住在娘家。 父母尚在且又疼女儿的倒还好一些,可若不被疼爱、或是父母已经不在了又或者在家管不了事说不上话的,那日子可就更没法儿过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回家那便是寄人篱下。 小住没问题,长长久久住着还得叫人养着那就招人嫌了。 光是想想那样的日子就不禁眼前一黑,还不如留在宫里当寡妇呢。 是以她们之中绝大多数人都极其反对这个命令,对着周景帝的灵柩便哭嚎开了。 “我的先帝爷,您睁开眼瞧瞧罢,有人这是要硬逼着咱们去死啊!” “先帝爷您带我一块儿走罢,这日子真真是没法儿过了啊!” “先帝爷您慢些走,臣妾这就来伺候您!”说着就作势要往棺椁上撞。 边上把守的侍卫自是不会允许她冒犯先帝,眼疾手快就将她给扯开了。 这自然也不是个例,闹腾着要撞棺椁寻死觅活的比比皆是,一时间这灵堂前的哭声倒是比平日更真情实感了许多。 很快,单若泱就收到了信儿。 当即是给她气得够呛,冷着脸说道:“只管告诉她们,朕不逼着她们非得嫁人或是回娘家过活,若当真有心想要为先帝守着,朕便亲自为她们找一处庵堂,满足她们所求!”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女人心里的惶恐忧虑,莫说是这样一个年代,哪怕是后世那样一个口口声声喊着“男女平等”的新时代中,封建糟粕遗留仍旧不足为奇。 有些是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的,有些却是隐形的藏在骨子里的。 譬如女孩儿出门子前吃的什么“分家饭”,被接亲离家那一刻泼出门的那盆水,又或是手里拿着扫帚嘴里喊着“扫地出门”的亲爹妈……似乎都是在说,嫁了人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 这大抵也是很多女孩儿明明过得不好却还不敢决绝转身的缘由之一,盖因身后似乎早已没了家。 女孩子,仿佛就是那漂在水面上的浮萍。 正是——身如柳絮随风飘,心似浮萍逐水流。 后世都尚且如此,眼下只会更加严重。 不是不想回,而是回不去了。 这些她心里都清楚,恼恨她们胡乱闹腾给自己添乱的同时,更多的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火气。 遣散周景帝后宫这个决定之下,鼓励再嫁打破“贞节烈女”这个枷锁固然重要,但私心里她其实更希望看到的是她们能够选择自己立起来。 而三十多到四十这个年龄段的女人也正是她期待的主要对象。 相较于年轻娇嫩的小姑娘,她们的确是不太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良人,再加上大多数人背后无所依傍,逼一把很大概率能够尝试通过自己努力立足于这世上。 却万万没想到,她们倒是先合起伙来企图逼她一把。 真真是叫人又气恼又无奈。 “她们该不会是早被养废了,自个儿站不起来了吧?”萧南妤不免有些担心。 但对此单若泱却表现得更加冷心冷情,“有手有脚还整天只想着依附旁人享清福的,便是真饿死了也不值得惋惜。” 又不是叫她们自个儿出去跟没头苍蝇似的乱窜谋生,连生计她都给她们想好了,喂到嘴边的饭都懒得张嘴吃的话那也拉倒,爱怎么死怎么死去。 “烂泥扶不上墙就甭费劲了。”单若泱冷哼一声,转头对着风铃说道:“打发人去传个话,叫王熙凤、薛宝钗进宫一趟,另外看看向维回京不曾,若回来了叫他也进宫来。” “是。” 应声出门时,刚巧与一小太监擦肩而过。 若丁有福那个老东西还在这儿的话定然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小子就是先前在景福殿伺候的小印子。 只见他双手捧着一个小坛子,躬着身子走进来笑道:“皇上要的东西奴才给您拿来了。” 单若泱顿时嘴角一翘,看着那小坛子的眼神里头都泛着股寒意,“刚好朕烦着呢,乐子这不就来了。去,将李答应、六公主和三皇子带过来。” “奴才遵命。”小印子才要将东西放在桌子上,一时又犯了难,“这东西只怕冲撞了皇上,不如奴才先放到别处去?” “不必了,就放这儿罢。” 62 第六十二章 二合一 李秀容的人生大抵能分为两个阶段——乔心竹死前死后。 若说乔心竹是一颗璀璨绝伦的稀世明珠, 那她就是一颗黯淡无光的死鱼眼珠子,时刻都活在对方的阴影之下。 未出阁前,无数青年才俊为之倾倒, 却从来没有一道眼神会分给旁边的她。 甚至就连同个圈子的姐妹们也大多被乔心竹的张扬明媚所吸引,喜爱其开朗直率, 喜爱其潇洒恣意。 而对她, 却似乎从来不怎么看得上眼,若乔心竹不在,她们甚至鲜少有人会乐意带着她一同玩。 入宫之时,仗着父亲的那份功劳她也才不过捞了个嫔位,反观乔心竹却只因那一张脸便将周景帝给迷得神魂颠倒。 双手奉上贵妃之位数次软磨硬泡方才抱得美人归, 更以同音不同字的“璟”字为封号, 只生怕旁人不知他的心意。 无须怀疑, 若非乔心竹晚生了几年, 这皇后之位怎么也轮不到旁人。 一朝踏进宫门,自此六宫形同虚设。 那段时日又何止是她, 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活在乔心竹的阴影之下,小人儿怕都不知扎烂了多少个。 直到借着那次大好机会将乔心竹弄死、豁出去不顾一切将压在头顶的那座大山扳倒之后, 她灰暗的人生才迎来了转机。 家族得势、稳坐贵妃宝座, 横行宫中无人胆敢冒犯,哪怕是国母之尊的皇后也只能退避三舍夹起尾巴来做人。 真真是风光无限。 对于这前后变化, 年长些的单子鸿尚且还有些印象, 是以他对“单若泱”这个妹妹的感官一直就较为复杂。 不似单若水,出生之时她母妃便已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自幼千娇万宠金尊玉贵,高傲不可一世是与生俱来的。 一众兄弟姐妹中除了她的嫡亲兄长以外,其余一概谁也不放在眼里, 扒拉手指头数一圈儿下来,没有一个是不曾被她欺负过的。 而这其中被欺负得最惨的自然就是“单若泱”这个小可怜。 似乎是完美遗传了她母妃心胸狭隘妒忌成性的劣质基因,打小,她对“单若泱”的脸就嫉妒万分。 三四岁时就已经会故意用指甲去抓人家的脸,但凡不慎被她黏上,脸上不多几道抓痕那都算是走大运了。 等着再长大些,武器便也从指甲变成了其他利器,譬如头上的簪子、破碎的瓷器,最狠的时候甚至还动用了剪刀匕首。 只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无论伤口有多深也都从来不会留下疤痕,脸上身上都是如此。 明明打小无数次尝试过各种方式去毁坏“单若泱”那副令人嫉妒的皮囊,搁正常人的话早就一身伤痕纵横交错没法儿看了,偏她身上却不见一丝痕迹。 仿佛真就是被老天爷格外偏爱着似的。 最终,单若水也只得无奈放弃了自己残忍的念头,却也因此愈发嫉恨了。 仿佛是个轮回,当年的李秀容和乔心竹又变成了如今的单若水和单若泱。 毫不夸张地说,“单若泱”就是她这辈子忽略不过去的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在发现卢靖嘉的心思之后,她当真是恨得发狂。 一顿毒打非但不曾将她打怕,反倒更叫她恨得咬牙切齿。 只不过几次吃瘪之后她终究也还是看清了现实——硬碰是不行了,单若泱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可以任人欺凌的可怜虫。 于是她决定先咬牙忍住这口恶气,等帮助单子润上位之后再报仇雪恨。 可谁能告诉她,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功夫为何天就变了? 至今她都仍忘不了在牢里听见狱卒那话的震撼——长公主单若泱登基称帝了! 这怎么可能? 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称帝? 简直太荒谬太可笑了。 当她是傻子不成?这种谎话也敢拿来糊弄她。 对此,单若水是坚决不信的。 直到跪在崇德殿的地砖上,亲眼看见单若泱——一袭明黄色的衣裙,胸前的五爪金龙威风八面气冲霄汉。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单若水不住地摇头,满脸的不敢置信,“你怎么可能做皇帝?女人怎么可能?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单若泱微微扬起嘴角,尽显轻蔑,“你自己没那本事,不代表旁人不行。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如今朕的的确确就是大周帝王,是这天下万民之主,更是手里掌控着你们母子三个生杀大权的人。” 单若水还未能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一时又被她这话给吓得一哆嗦,脸色一片煞白。 极度的惊惧慢慢爬上眼底,取代了那一抹震骇。 一旁的单子鸿却恍若未闻,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前威风赫赫的五爪金龙,俨然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眼里的渴望嫉妒都快溢出来了。 “武安侯府怎么样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然回过神来的李答应迫不及待地问道,焦急之中又透着浓浓的恐慌胆怯,似是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料。 单若泱一手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向她,“谋逆、弑君、残杀众皇子,你以为他们会如何?朕早已下令将武安侯府九族之人全部处死,如今应是在地府团聚了,你不必担心。” “此外,作为主谋的武安侯于叛乱之夜被射成筛子、当场毙命,朕实在难解心头只恨,便命人将其尸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了。” “至于你父亲老武安侯……老东西罪大恶极,自是不能死得太过痛快,朕特意恩准他被凌迟处死。” “你知道何为凌迟吗?也就是民间常说的‘千刀万剐’。说来这回行刑的那刽子手果真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愣是在老武安侯的身上片了三千六百刀才让其毙命,听说到最后就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 “啧啧啧,真真是惨得很呐。” 用最轻柔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如此毛骨悚然骇人心神。 仿佛被一阵阴寒刺骨的阴风紧紧包裹,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密密麻麻爬满心底。 刹那间,头皮便已炸裂。 单若水猛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本能地往她的母亲身上靠去,双手抱着头浑身抖如筛糠,压根儿不敢再多看面前之人一眼。 许是这一声尖叫惊醒了李答应,只见她双目赤红,发了疯似的嘶吼尖叫着要往上扑。 “你这个疯子!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单若泱仍旧端坐着不动如山,眼皮子都未曾撩动一下。 而疯狂的女人还未及近身……准确来说应该是才刚刚起身就已经被旁边的小印子给一脚踹飞了出去。 “大胆泼妇竟敢刺杀皇上!”上前拎起她便左右开弓,“啪啪”几下响亮的耳光赏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单若泱方才淡淡喊了声“停”。 “是。”小印子立时乖觉地应了,将人狠狠摁回去跪着,自己就站在一旁随时警醒防备。 此时,李答应已然是满眼金星晕头转向,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腥甜味儿。 单若泱冷眼看着她狼狈凄惨的模样,心里却没有一丝波动,“你凭什么骂朕是疯子?凭你脸大如盆?真真是笑话。” “你父亲算计定国公时可曾顾念着那一份知遇之恩?可还记得那一份提携之情?” “当年你父亲不过是个只有一身蛮力狠劲儿的小兵卒,若非定国公他老人家将其带在身边尽心教导提点、处处提携帮扶,这世间压根儿就不会有‘武安侯’。” “这样的恩情,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了,可你父亲干了些什么?他伙同那死昏君陷害亦师亦父的定国公,害得乔家九族之中上千人无辜枉死覆灭殆尽!在你口口声声叫骂朕是疯子时,可曾想到过九泉之下那无数冤魂?” “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千刀万剐也是他该受的!甚至朕以为这都是便宜他了,他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合该下油锅千遍万遍!” 可惜,恶在骨子里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便是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曾看见李答应的脸上流露出丝毫羞愧忏悔之意,只有满满的恨意和那一抹不以为然。 见状,单若泱不禁嗤笑一声,“竟是朕犯了个蠢,废话这样多却是忘了老畜生生出来的自然是小畜生,哪里能听得懂人话呢。” “看你这样不以为然的表情,想来是很信奉成王败寇那一套?既然如此……那你可千万绷住别气恼发疯啊。” 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李答应莫名打了个寒颤,一股不好的预感疯狂席卷而来,令她难以安然。 “你想做什么?” 单若泱却不答反问,指了指手边不远处的那个小坛子,“可知那里头装的是什么?” 坛子很小,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陶瓷,粗糙至极的工艺搁往常连给自家腌小菜都不够格儿,纯属那种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垃圾物件。 李答应的印象里根本没这玩意儿,可盯着看得久了,却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心头。 “是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不知为何,她只觉心慌意乱得厉害,总觉得这人憋着什么坏招儿要折磨人。 单若泱却仍是不回她,兀自站起身来,冲着小印子招招手,“将东西拿好了,人都带出来。” 外头正飘着雪花,刺骨的寒风肆意呼啸着,吹在脸上就跟刀子似的刮得人生疼。 “想让你的一双儿女死吗?” 李答应愣住了,下意识看向旁边的两个孩子。 似是感受到了那股子杀意,单子鸿和单若水两人害怕极了,疯狂挣扎着高呼“母妃救命”。 “你究竟想干什么!”这一次的语气却更添了些许焦躁和愤恨,只觉自己就像是她手底下的一只小蚂蚁,被玩弄得团团转。 而这一次,单若泱并未再卖关子。 下巴冲着那小坛子微微一扬,冷冷地说道:“罐子里装的是那老畜生的骨灰,朕本打算直接将其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思来想去却仍不足矣。” “倘若你愿意亲手将那老畜生的骨灰扬了,朕便恩准饶你的儿女一命。” 李答应大骇,“你这个疯子!你死心吧,我绝不会答应的!”已然湿润的赤红色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小坛子,发疯似的挣扎着想要去抢夺。 可惜,两个太监的大手就如同钳子一般,将她死死钳制不能动弹分毫。 单若泱的目光缓缓在那对兄妹身上划过,唇瓣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若你拒不配合,你的一双儿女可就要小命不保了呢。” “母妃!”单若水当即惊慌大叫,“母妃你快答应她!我不想死啊!” 单子鸿紧随其后,“母妃你快答应了吧,便是你不肯她也会叫旁人扬了的!他本就是个罪该万死的反贼,怎么死都不为过,何苦还累得我们兄妹一同陪葬呢!” “住口!”李答应险些被气得喷出一口老血来,狠狠瞪了他们两个一眼,怒道:“你们两个蠢货在怕什么?无论如何你们也都是正经的皇子公主,她怎么可能敢杀你们?满朝文武大臣皇室宗亲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下毒手的!” 这话与其说是在安抚他们两个,倒不如说是给单若泱听的。 似是在嘲讽,她已经看穿了她外强中干的威胁。 单若泱不禁觉得十分好笑,“你是不是忘了,朕已经是一国之君,想要叫他们怎么个死法都易如反掌,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到朕的身上来,便是有所怀疑也根本不足为虑。” “觉得朕是在说大话?你倒是动动你自个儿的脑子仔细想想,历史上为了争夺帝位残害手足者屡见不鲜,又究竟有谁因此而被推翻了?” “更何况,他们还是你的儿女,身上流着反贼的血脉,实在死不足惜。” 许是她说的实在太过认真,又许是真的想起了一些史书记载,李答应笃定的神色渐渐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惶惶然。 与之相较,早已被悬在头顶上的大刀吓疯了的单子鸿和单若水已然彻底崩溃。 “你还在犹豫什么?那不过是一个反贼,一个死人罢了!只剩下一把灰还比不上你的亲生儿女吗!”单子鸿满脸扭曲地吼道。 单若水更是涕泪横飞毫无形象,扯着嗓子尖锐地哭喊,“母妃你快答应啊!你不是最疼我们了吗?怎么能忍心看着我们去死?难不成疼爱都是假的吗!” 她这话音还没落地呢,单子鸿又接着喊了起来。 兄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拼了命的哭喊催促,发展到最后甚至变成了指责辱骂,字字句句全在怨怪她狠心,怨怪武安侯府拖累他们。 面对这一切,李答应是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心如刀绞。 他们嘴皮子一张说得是轻巧,可那是她亲生父亲的骨灰啊! “你根本就是存心折磨我!”眼睛似淬了毒一般,可见果真是恨极了。 单若泱全然没有否认的意思,很是痛快地点点头,冷笑道:“杀害朕的母妃时你不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吧?你以为先前叫你受一点皮肉上的折磨就了结了?若真是这般想,那朕只能说,你可太天真了。” “抓紧时间做决定,朕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耗着,十个数以内……若不然就等着给你的一双儿女收尸罢。” 话落,小印子就心领神会扬声道:“十、九……” “母妃救命啊!” “你这个疯子!你会遭报应的!” “五、四……” “你快答应她啊!你这个祸害,我为什么会是你的儿子!” “二……” “我答应!”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流着眼泪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骨灰给我,但是你要保证绝不伤害他们的性命,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单若泱神色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大可不必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朕向来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将骨灰给她。” 小印子应声上前,递交过去时还不忘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一句,“您可拿稳了,若是摔在地上被风吹了那可是不作数的。” 李答应脸色一僵,暗暗咬牙,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打开坛子,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粉末。 霎时,泪如泉涌,抱着坛子的手都在颤抖着。 “赶紧的吧。”小印子又催促一声。 等催促到第三遍时,自知再拖不下去,她只得颤抖着手伸进去抓起一把骨灰……手指才不过微微松了松,呼啸的大风便将手心里的灰吹得一干二净。 “父亲……”竟已是泣不成声。 等到骨灰撒尽之时,李答应早已哭得是肝肠寸断,站都站不稳了,整个人跪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颤抖。 死无葬身之地。 真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刻,她对单若泱的恨已然达到顶峰。 猛然抬起头来,满是血丝深恶痛绝的双眼恍惚间竟似那阴间里爬上来的恶鬼一般,教人触目心惊。 “你以为你登上皇位就赢了?你这种阴狠歹毒的贱人老天爷怎会眼睁睁看你得意?你会付出代价的!” 说话间,阴冷的目光在她的腹部划过,笑声格外阴森,“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的,这个天下终究会落在旁人手里,但看你究竟能笑到几时!” 单若泱先是愣了一下,忽而恍然,“你不说朕竟是忘了,不就是绝育药吗?” 这下轮到李答应傻愣了,“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不可能!” “那可真不好意思,叫你失望了。”眉眼一弯,露出一抹叫人绝望的笑容,“那碗粥端到眼前的那一刻朕便已经知晓了,自然是一口未沾。” “所以你就放心罢,朕才不会生不出来呢,这个天下,一定会安安稳稳交到朕的女儿手里。” “她竟还给你下过绝育药?”萧南妤愕然,忍不住又叫奴才将傻了眼的李答应给狠狠揍了一顿,连带着那对兄妹俩一起。 虽说她自己是没想过成亲生子,但乐不乐意生是一回事,被旁人毒害不能生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遑论,如今单若泱已经做了皇帝……按照她们的设想,将来最好是生个女儿出来继承皇位。 孩子打小由她们一手教养,必定能够理解她们的思想完美继承衣钵,日后方能接下这份重担继续坚持奋斗下去。 若不然,她们豁出去这一辈子做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费。 接下来都根本用不上两代的功夫,一切美好前景就该灰飞烟灭了,世界仍旧会回到那腐朽到令人作呕的模样。 只差一点,差一点就要栽在这个恶毒愚蠢的女人手里了! 越想,萧南妤便越是后怕得厉害。 大冬天的雪花飘着寒风刮着,她的背脊上却硬生生渗出了一片冷汗。 等到母子三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时,单若泱才出言叫了停。 “贬反贼之女李氏为庶人,赐白绫三尺,即刻上路。不准令其入土安葬,尸首弃于乱葬岗。” “三皇子单子鸿贬为庶人,没收全部家当即刻撵出三皇子府,日后不得打着皇室旗号招摇行事败坏皇室脸面尊严,一经发现杀无赦。” “三皇子妃无辜被诓骗多年属实可怜,特恩准其与单子鸿和离归家,日后若另寻良人成婚,朕再送上嫁妆一份以表祝贺。” “六公主单若水贬为庶人,赐与六驸马卢靖嘉和离,没收包括公主府在内全部家当,日后亦与皇室再无瓜葛。若敢以公主之尊招摇过市,杀无赦。” “不!我是公主!我是父皇的女儿,你不能这样做!”似天塌了一般,单若水登时肝胆俱裂。 单子鸿亦不曾好到哪里去,整个人化身成为咆哮帝一般,“你得位不正,分明是心虚故意借机铲除异己,满朝文武和皇室宗亲都绝不会同意的!” “第一,朕得位很正。其二,哪怕是担心有人抢皇位也不必担心你吧?”单若泱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目光缓缓移至他的下三路,面露讥诮,“你这么一个废物蛋子,究竟是谁给你的自信啊?” 单子鸿顿时呆若木鸡,仿佛浑身的血液全都凝聚到了脸上,戳一下真能滴出血来一般。 单若泱却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李氏,似很同情地连连咋舌,“瞧瞧,这就是你养的一双好儿女,你为了他们宁可忍痛亲手扬了父亲的骨灰,结果呢?你都要死了,他们却满心只惦记着自己尊贵的身份地位。” “看来方才朕说的那句话果真是没有错的,老畜生生出来的自然也只会是小畜生啊。” 说罢,便转身进入殿内。 外面的叫喊声并未持续,几乎是在她走开的一瞬间,奴才们便将那母子三人的嘴捂死了各自拖走。 “你的身子当真无事?”萧南妤仍是不放心,小声说道:“这会儿也没外人,您跟我说说实话,万一……咱们也好早做准备啊。” 单若泱好笑道:“你放一万颗心罢,真没事儿,当初那碗粥压根儿就没沾着我的嘴皮子,能有什么事儿。” “那您成婚以来怎么从未有过动静?难不成是林大人不行?”不说还罢了,这一琢磨却仿佛真是这么回事儿似的,“林大人先头那么多年也就只得了玉儿这么一个孩子……” “行了,你可就别胡思乱想了。这不是要干正事儿吗?我便一直吃药避着呢,等再过几年稳定下来再说也不迟。” 吃药避孕是不假,但她估摸着,林如海恐怕还当真是子嗣艰难。 应当说,林家的基因仿佛就是如此,若不然又该如何解释历来一脉单传这种现象? 思及此,单若泱也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纵然她不介意叫玉儿做继承人,但满朝文武及单氏宗亲却一定会坚决反对到底。 一个姓单一个姓林,毫无血脉关系,这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尤其等将来她不在了,玉儿一个人必定难以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和威胁,到时候可就别惦记什么继续改革坚持奋斗了,只怕连自己的命都难以保护。 是以,她必须得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如此方能名正言顺接手这份事业。 若不然,找个太医给林如海仔细调理调理?趁着如今还早。 正当她暗搓搓惦记林如海的身子时,却不知有人也惦记上了她的宝贝玉儿。 却说那贾家,自打昏君被刺身亡、大周变天之后,他们全家上下所有人都是懵逼的,真真是做梦也绝不会想到会有女皇临世的这一天。 尤其,这位女皇还跟他们家“关系匪浅”。 而这份震惊更在林黛玉被封为长乐长公主之后达到了顶点。 反应过来之后,剩下的便也只有激动狂喜了。 “可见那位是当真喜爱咱们玉儿,如此我便也就安心了。”贾母笑得是见牙不见眼,看着端坐于下方的贾宝玉,不禁又是微微一叹。 思忖道:“玉儿早年养在咱们家,向来与宝玉格外亲近……虽说这两年因着一些小别扭而生疏了些,不过到底是幼时青梅竹马的情谊,自是不同的。” “宝玉你也别再整日闷在家中不出门,找找机会看能否与玉儿修复了关系,好好的一对小儿女闹至这个地步着实令人惋惜。” 63 第六十三章 三合一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作响, 连隔壁的聋子都听见了。 王夫人的眼神不由闪了闪,迟疑道:“自打那回与老太太闹僵之后,这么长时日那丫头也再未踏足过咱们府上, 可见是个心狠的。如今又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怕未必还能够将咱们这些穷亲戚放在眼里。” “什么那丫头这丫头的?玉儿如今是大周的长乐长公主,可别再拿着你那长辈架子出来说话了。” 贾母不悦地瞪了她一眼, 淡淡道:“小姑娘家有些气性再正常不过, 好好哄哄就好了, 不见她虽不曾亲自上门来,三不五时的却也总要打发人送些药材补品给我?” “可见心里仍时时惦记着我这个外祖母,哪里就是那狠心的人?” 话虽如此说,可那脸色却显得有些难看, 显然心里想的也并非这么回事儿。 要说起来,林黛玉这性子跟她亲娘贾敏便是相似度没有十成, 也足能有个七八成。 惯是个心思细腻敏感又纯粹极致的人,无论是什么亲情也好爱情也罢,伤了心便是伤了心,再回不去了。 贾母哪里能不了解呢? 不是不知道自己如今这样的想法有多可笑多异想天开,可她却也实在没了旁的法子啊。 原本好歹还能指望元春争气些,靠着那份裙带关系带着家里再往上爬一爬。 不求能爬得多高,若能恢复过去的荣耀便已能满足。 可谁曾想, 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 全家全族的希望就在一夜之间门彻底灰飞烟灭。 再之后王子腾家的闺女与七皇子联姻,适逢自家走投无路,又恰好与王家是姻亲, 自然而然便也动了心思。 原想着七皇子背靠中宫皇后,又与备受圣宠的长公主姐弟情深,看起来可能性还是极大的, 豁出去搏一搏没准儿真就成了。 到那时,顶着这样一份从龙之功怎么也差不了。 却哪想,一夜之间门天翻地覆。 先是身强体健的王子腾突然暴毙,紧接着又是武安侯叛变、周景帝当场毙命,唯一剩下的七皇子还瘸了腿,最终竟是女儿身的长公主登上了帝位。 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 算来算去一场空,什么指望也都没了。 事到如今她又哪里还有其他任何法子呢? 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家里快速没落下去,等将来到了地下她又该如何与老国公交代? 说句心里话,这辈子活到这把岁数,她是当真从未有过如此绝望茫然的感受。 就仿佛整个人置身于一片高耸入云的森林之中,周围四面八方全是浓厚至极的迷雾,将她笼罩包裹得密不透风。 看不见方向更找不见路,只能在里头绝望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迷雾吞噬。 这个时候,凭空闪现的林黛玉就犹如一盏指路明灯,让身处绝境的她满心狂喜。 根本顾不上任何可能不可能,甚至都顾不上去寻思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一切抓住她! 作为一个继女,能被册封为长公主已是出乎预料的破格,“长乐”这个封号则更将女皇的疼爱之情体现得淋漓尽致。 倘若宝玉能够迎娶玉儿,贾家还有什么好愁的? 便哪怕是没有什么实权,仅凭着这个备受宠爱的“长乐长公主”也足以保贾家这一世的荣华富贵了。 更何况宝玉和玉儿都是钟灵毓秀的人物,他们两个的孩子能差得了吗? 以女皇对玉儿的宠爱,无论如何也一定会将外孙的未来安排好,保底“荣国府”的门第定然能够名副其实。 倘若孩子教养得当有些能耐,那还能再期待更多些。 荣华富贵就近在眼前,叫人如何能够不动心? 越想,贾母便越是坚定了决心,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化不可能为可能,哪怕是豁出去她这张老脸不要了也罢。 这已经是仅剩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了,拼了老命也要死死抓住绝不能放弃。 思及此,贾母招招手将自己的宝贝孙儿唤至跟前,拉着他的手问道:“你可曾记住了我方才的话?” 贾宝玉不由抿了抿唇,垂下头闷声道:“过去的那点子情分早已断了,如今我在林……长乐长公主那里与陌生人无异,或许比之陌生人尚且都还不如,只怕是要叫老太太失望了。” 他是出现了一些意外状况以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但他却不曾失忆。 过去的那些事他都记得很清楚。 每日里这个姐姐妹妹那个哥哥弟弟,总是亲亲热热没个分寸。 自诩温柔多情,实则却最是放浪形骸滥情之至,又哪里还有那个脸去纠缠林妹妹呢?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却不过是泥猪癞狗罢了。 本就不能相配,何必厚颜强求。 更何况,林妹妹对他早已死心绝情,也并非想强求就能强求得到的,反倒是更加引人生厌罢了。 贾宝玉自己很是清醒,却奈何旁人根本听不进去这话。 率先表示不满的就是贾母,见他如此竟难得板了脸,苦口婆心之中又带了些许严厉。 “幼时的情谊最是纯洁美好,又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更何况你们两个生来便血脉相连,天然便更亲近许多,绝非常人能够相比较。” “她如今固然是恼了你,可这却也恰恰证明了她心里对你的在意,换作是个毫不在意的人,便连恼恨亦是奢侈。如今你与过去也早就不同了,待谁都恪守礼仪,再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牵扯纠葛,再花些心思好好哄哄她,她必定会心软的。” “宝玉,你且听祖母这一回,祖母都是为了你好啊。” 不待她话音落地,王夫人便又迫不及待开口急道:“是啊宝玉,你从前不是最喜欢你林妹妹了吗?怎的如今却反倒缩起来不敢上前了?那点子破事值当什么?哪个公子哥儿年少轻狂没点风流事儿?” “大家都一样,哪里来的什么玉洁冰清?你有什么好心虚好害怕的?她不过是年纪小见识得少才钻牛角尖罢了,长大了见得多了自然能明白她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比起那些个无情无义的男子,你足能胜过千倍万倍,指不定她眼下如何后悔呢。” “姑娘家脸皮子薄不好意思主动回头,你这会儿去给她搭个台阶她必定欣喜万分,还有什么好犹豫呢?如今她就是那人人都想咬一口的香饽饽,你再不抓紧些保不齐就要叫旁人截了胡去,到时候你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贾母固然异想天开,可说的话好歹也不算太过无耻,顶多也就是厚脸皮自欺欺人罢了。 王夫人这番话才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呢。 瞧她那理直气壮的表情和语气就知晓她绝不是随口瞎说说糊弄人的,根本就是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在她心里,她的宝贝儿子再怎么放浪形骸那也都是人之常情,是男人本性,根本不值一提,更算不得是什么缺点。 便哪怕是男男女女来一个吃一个,他也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孩子,人家姑娘必定是爱得要死要活撒不开手,见着个梯子就该麻溜儿往下滚了。 真就是——屎壳郎说自己孩子香,刺猬说自己孩子光。 厚颜无耻到令人瞠目结舌。 实在是听得犯恶心的王熙凤忍不住白了一眼,揶揄道:“姑妈若当真觉着男人放浪些不叫什么事儿,缘何看一老爷看得那样紧呢?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一老爷活了半辈子跟前拢共也才两个姨娘,这可不像是姑妈嘴上说的那般轻巧啊。” 王夫人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儿子和男人能一样吗?说的什么屁话。 当然了,好歹她也还知道话不能这么说,便只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我家老爷是个一心只知读圣贤书的,从来也没那份心思,我也总不好强求他。” “原是如此。”王熙凤状似一脸恍然地点点头,只那脸上的笑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没有多余的一句言语就将那份讥嘲讽刺展现得淋漓尽致,愣是噎得王夫人胸口疼,一张老脸都不禁臊红了。 一瞧这情形,邢夫人可就来劲了。 拿帕子捂了嘴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这我作为大嫂的可就不得不说两句了,为自家男人纳妾那都是为人妇的本分之事,哪里还能等着男人主动开口呢?那成什么了?” “一弟再怎么着也是个正常男人,他不说难不成真就是不想了?你这媳妇做的是真真一点儿也不体贴,三从四德学到哪儿去了?可怜一弟愣是眼巴巴守着三个半老徐娘过了这么多年,哪有他大哥十分之一一的潇洒快活。” “好了,说的是宝玉,你们都扯哪儿去了?”贾母神色疲惫地揉了揉脑袋,不悦地扫了眼大房的婆媳两个,却也不曾放过王夫人,似在寻思什么。 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看在王子腾和元春宝玉姐弟的份儿上,而今王子腾、元春都死了,这个家便也没有她王氏女作威作福的份儿了。 是时候该好好弥补弥补政儿了,苦了他这半辈子。 凭着半辈子婆媳敏锐的嗅觉,王夫人几乎是一瞬间门就绷紧了心弦,浑身汗毛下意识竖起。 可还不等她作出反应,贾母的视线便再次转回到贾宝玉的身上。 “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和你太太这辈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必然不会错的,你只好好听话照做就成了。或许最开始一阵子少不得要叫你受些委屈,不过正所谓烈女怕缠郎,只要你肯努力,便是冰山也能融化了。” “男孩子家还是得能豁得出去脸面,如此才能叫姑娘家看清你的心意啊。” 贾宝玉皱了皱眉,抬起头来认真道:“我知晓老太太在担心什么,您且给我个机会可好?先生说我学得很快,如今下场考个秀才也不叫难事,等再过几年没准儿就能考上举人了。” “咱们凭着自个儿的本事光明正大往上走不好吗?何苦一门心思挂在裙带关系之上?” 被直白戳破这层“裙带关系”的贾母不免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可转瞬她却又理直气壮起来。 “你能有本事考取功名自是好事,可你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天真了些。且不说考取高中何等艰难,便是你当真顺利快速考上了又如何?那不过才只是个开始罢了。” “科举是公平公正不假,可入朝为官却并非如此,到那时什么才学本事都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人脉关系,是背后的靠山。你只掰着手指头算算便知,如今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的究竟有几个背后无人依仗?” “就拿上一届来说,那探花郎初入朝堂便是五品吏部郎中,拔得头筹的状元郎却至今还在翰林院做那劳什子的侍讲,不过区区七品芝麻官罢了。” “这里头究竟是何缘故?盖因那探花郎出身于范阳卢氏,而状元郎不过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寒门子弟罢了。” “咱们家虽也是豪门勋贵,奈何却早已无人依仗,你便是考取了功名也无人帮扶,不定熬上半辈子也不过跟你老子一样在五品上头晃荡,届时咱们家早就该被挤出这勋贵圈子了。” 话到此处,贾母不禁悲从中来,红了眼眶语重心长道:“宝玉啊,这个世道没你想得那样干净,靠自个儿是绝无可能登上顶峰的,再者说……先前因着你与三皇子那档子事儿,往后你也很难再在文人圈子里头立足,你就切莫执拗了。” “只要你能迎娶玉儿做了驸马,一切便会截然不同。到时候不仅有你姑父尽心尽力提携,还有女皇在上头偏着,曾经的那档子糊涂事也绝不会再有那不长眼的敢拿出来说道。” “那才真真是一条平坦的通天青云路呢,无论对你自个儿来说还是对咱们贾家全族来说都是一桩天大的幸事啊。” 可惜,任凭她说得如此情真意切,贾宝玉却仍不为所动。 一脸老实巴交的表情,努力想要解释,“卢探花能初入朝堂就做五品吏部郎中的确有其背后家族的缘故不假,可状元郎进入翰林院熬资历却也是历来的传统,将来……” “宝玉!”见他如此油盐不进,贾母也恼了,帕子一捂脸就哭了起来,“过去祖母无论说什么你都乖乖听话从不反驳,最是孝顺不过的一个好孩子,如今你竟也学得坏了,连祖母的话都不再肯听。” “我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儿孙都如此忤逆不孝……国公爷您睁开眼睛瞧瞧罢,不如将我也带走了事,省得哪天再被这些个不孝子孙活活气死!” 一哭一闹三上吊,惯用的老伎俩。 以王夫人为首、鸳鸯等一众丫头婆子为辅,一群人都在七嘴八舌劝贾宝玉乖乖听话,莫招惹老太太伤心。 被团团包围相逼的贾宝玉只觉得痛苦极了,满心尽是一片无奈苦涩,嘴皮子蠕动了好几回,却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看他这副模样,王熙凤倒不禁有些可怜他了,愈发对老太太看不上眼。 自以为活了一辈子这把年纪已是看得无比通透,可要叫她说,老太太这辈子就不曾活得明白过。 但凡真活明白了,也不至于将一家子儿孙全都养成这般废物蛋子。 不寻思着鞭策男丁去努力扛起家族重担,反倒心心念念惦记着裙带关系求那一份荣华富贵。 先前是贾元春,甚至若非周景帝突然死了,家里的迎春探春必定也会被想法子送进宫去。 如今眼看着坐在上头的成了女皇,家里的女儿没处送了,竟又打起叫男娃攀高枝儿的主意来。 真真是面子里子通通不要了,未免太过招人发笑。 正在王熙凤琢磨着要不要出手帮贾宝玉解围时,只见一婆子带着一身的寒气匆匆小跑进来。 “宫里来人了,叫琏一奶奶立即进宫面圣呢!” 王熙凤“蹭”一下站了起来,眼睛亮得吓人。 屋子里喧闹的声音亦戛然而止,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她。 “皇上为何突然召见你?”贾母面露狐疑,忽的脸色一变,“你该不会是私下里干了什么蠢事儿,叫人告发到皇上面前去了吧?” 唯一的蠢事儿也就是印子钱,不过皇上早就亲口许诺揭过不提了,总不能还突然反悔找她算账。 这一点王熙凤还是挺有信心的,遂无甚好气地说道:“老太太可就盼我点儿好吧!真要是我犯了什么事儿,皇上直接下令将我拿下送牢房就成了,何必巴巴地打发人来召我进宫去?” 那报信儿的婆子也忙解释道:“来的那太监看起来怪客气的,并不似找事儿。” 众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紧接着王夫人又质疑道:“那位向来是对咱们家一百个一千个看不上,好端端的突然召见你做什么?你何时竟与她有什么瓜葛了?怎的从未听你提起过?” “怎么着怎么着?一太太这是审犯人呢?我竟不知我究竟是犯了哪条王法?”王熙凤柳眉倒竖,冷笑连连。 王夫人被刺得面色涨红,恼怒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你这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给谁看呢?愈发浑身带了刺似的看谁都想扎两下,哪个欠了你的不成?” “好了好了,就你话多,回头叫皇上等急了你担待得起吗?”贾母怒瞪她一眼,转头又对着王熙凤说道:“进宫若是看见了你林妹妹记得帮忙带句话,就说我这个外祖母想她想得很,得空便来看看我……我年纪大了,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好活的。” 王熙凤嘴上应了,冷冷地看了眼王夫人,“欠没欠我的一太太自个儿心里清楚。” 说罢抬脚就出了门去,全然不管身后的众人是何反应。 “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不成?”贾母狐疑的目光看向那不省心的儿媳妇,浑浊的双眼却锐利不减,“我看她回回带刺都只针对你,必定不是无缘无故的,你究竟又干了什么?” 王夫人也正神不守舍呢,方才王熙凤的话和眼神实在太过冰冷了,叫她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难道是印子钱那事儿被那蠢货察觉出不对了? 除此之外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其他缘由,毕竟好歹总是嫡亲的姑侄两个,除开迫不得已,她也没干其他什么。 可若当真是印子钱的事儿惨遭暴露,那就棘手了。 越是回忆王熙凤的种种态度,王夫人这心里头便越是忐忑难安,尤其联想到管家权上,这疑心便愈发重了。 明明王熙凤是个爱权利爱出风头的,缘何突然甩了管家权就不要了?身子可是早就好利索了,也从未见她张嘴要过。 除非果真察觉到了其中猫腻儿,不肯再做那冤大头。 “你这么一说也不怕她回过味儿来?”一身妇人打扮的平儿有些担心地嗔怪道。 她在去年便嫁了一个掌柜,是在王熙凤的陪嫁铺子里做事的。 原本她已经可以安安心心当自个儿的正头娘子享福,可因着实在放心不下王熙凤,怕没人帮衬着,便还是跟在身边伺候。 除开不时看见贾琏有些尴尬以外,其他倒也无甚改变,与王熙凤之间门的关系反倒愈发亲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在王家做姑娘时的日子。 王熙凤听见她这话却不由笑了,“奶奶我如今背后站着的可是女皇陛下,还犯得着怕了她去?待我进宫告上一状,保准儿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就敢肖想人家公主给她做儿媳妇了?舔着张大脸还挺理直气壮,真真是个没脸没皮的!” “行了行了,你就甭瞎操心了,有这功夫操心操心自个儿罢。”说话间门,王熙凤的目光便已转移到了她的腹部,眉头拧了起来纳罕道:“这都多少时日了,怎么还不见个动静?莫非过去喝避子汤喝得多了的缘故?” 平儿的脸登时就红透了,啐了她一口,瓮声道:“急什么?大夫早说身子没毛病的,早晚的事儿,你就别整天瞎担心了,将来指定有人给你养老。” 闻言,王熙凤松了口气,“身子好好儿的就好,我只怕是因为过去……” 因着宅子距离的缘故,哪怕是稍稍耽误了那么一下,王熙凤也还是头一个到的。 “民妇拜见皇上。” “免礼,赐座。” “谢皇上。”起身入座之后,王熙凤才小心翼翼往上头瞄了一眼,忍不住咋舌,“没成想有生之年民妇竟还能亲眼一睹女皇尊荣,便是即刻蹬了腿儿这辈子也值了。” 单若泱笑盈盈地睨她一眼,“凭着你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可真得亏是个女人家,否则指不定又该有多少天真可爱的小姑娘要遭毒手了。” 一句笑言过后,那曾身份的变化带来的天然畏惧便也消散了不少。 王熙凤暗暗缓了缓神,遂便将家里那对不省事的婆媳给卖了。 越听,单若泱那脸色便越是阴寒,到最后更是忍不住怒极反笑起来。 “到现在还敢打玉儿的主意?哪个给她们的勇气?又究竟是哪个给她们的自信,好叫她们以为只要那贾宝玉肯来哄,玉儿就一定会上赶着倒贴?这可真是今年以来朕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 “皇上您最疼爱的长公主,自是那些个有心之人盯着流哈喇子的香饽饽。”王熙凤顺势奉承了一嘴,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不省事的是那两个,宝玉本身倒是明白得很。” 接着,便又将贾宝玉的那番表态一一如实道来。 先前她的确也看不上贾宝玉背地里乱七八糟的事儿,不过自打丢了玉之后,这人便也截然不同了,较之过去实在是顺眼不少。 是以她也不想叫他被误会,免得平白招灾。 听罢,单若泱也显得很是讶异,暗道如此来看那块玉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定是那什么警幻仙子弄的邪魔外道故意祸害人呢。 “这般看来的确是顺眼多了。”单若泱赞同地点点头,揭过此事不再提,反倒是突然问了一句,“你对贾琏可还有感情?” 王熙凤一愣,旋即摇摇头,神情淡漠地说道:“早在他将那个尤一姐捧在手心里头当作宝贝疙瘩时我便死心了,后头他为了那贱人找人来害我性命……打那之后他便只是我的仇人。” 单若泱很满意,“这种渣滓就合该叫他烂在臭水沟里,你做得就很好,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既然如此,朕赐你与他和离可好?” “和离?”王熙凤登时眼睛一亮,可随即却又迟疑了。 她对贾琏的确早就没了情意,可和离这事儿……一来中间门还夹着个巧姐儿,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扔下巧姐儿独自在那府里过日子,亲老子和亲祖父都是那混账糊涂东西,旁的人就更指靠不上了。 一则荣国府虽早已日落西山,却终究也还有爵位,跟着贾琏将来继承荣国府没什么不好,尤其在她叔父王子腾死了之后,王家已是肉眼可见的败落。 一旦和离,她便会失去女儿失去身份地位,除了钱可谓一无所有。 面对上头那位询问的眼神,王熙凤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在她面前胡乱扯谎,索性一咬牙将自个儿的顾虑都交代了。 “你的女儿不必担心,朕可以直接让你带走。” 虽说这个时候从来就没有休妻或和离之后让女方带走孩子的先例,但谁叫她是皇上呢? 她的话便是圣旨,这个先河她还就开定了。 天底下不是所有女人都不敢和离的,总有那疼爱女儿的人家愿意叫过得不好的孩子和离回家,只不过往往这个时候孩子却成了女人割舍不下的心肝。 关于这一点,她已经盘算着要在大周律例上添一笔了。 而王熙凤就是她选择的那只“出头鸟”。 思及此,她便也没再隐瞒,直言道:“荣国府当家太太的身份地位朕劝你也别惦记了……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王熙凤是没读过什么说,可“大厦将倾”这四个字她还能听得明白,当时就呆在了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道:“皇上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单若泱垂下眼帘,一面批阅奏折一面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些个所谓的豪门勋贵,朕早就看不顺眼了。拿着朝廷的俸禄正经事儿不干倒也还罢,看在他们先辈为朝廷还算有所奉献的份儿上,只要老老实实的朕勉强可以不予计较,全当是养了几个吃闲饭的。” “然,一个两个又可有那等老实本分之人?欺男霸女、逼良为娼、强占良田、挟势弄权……哪一条是朕诬蔑了他们的?你出身王家,又嫁为贾家妇,这其中的破事儿想必你一清一楚。” 王熙凤一时不免就有些尴尬了,盖因她自个儿先前便也是其中一员。 似是感受到了她的不自在,单若泱缓缓撩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接着说道:“这些人早已上了朕的小本本,只等局势稍稍稳当些,朕便要开始一个一个收拾过去了。” “今日叫你前来主要也就是因为这事儿,看在你知错就改还算乖觉的份儿上,朕给你和你的女儿一条生路,只看你自个儿怎么选。” 那还有什么好选的? “和离!”王熙凤赶忙表了态,“还请皇上下旨恩准民妇与贾琏和离,民妇什么都不要,只要女儿和自己的私房钱。” 不是不想分贾家的财产——公中没什么好分,老太太的私库却仍富得流油,说不眼馋是假的。 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一旦贾家覆灭,财产必定都是充公的,要么进国库要么进皇上的私库。 这个时候她若还敢张嘴想要分财产,那与虎口夺食有什么区别? 不要命了不是。 单若泱弯起了嘴角,“朕最喜欢的便是你的这份乖觉识趣。你放心,你的那比私房钱一个铜板都少不了。” 王熙凤松了口气,趁着她心情好,耐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先前皇上说将来赏民妇一口皇粮吃……” “急什么?这会儿朕便是想也没那本事。”提起这,单若泱的神情就变得有些苦恼起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朕穷得眼珠子都绿了。” 死昏君可真能造的,还是将他的私库都充入国库才勉强支撑下来,就这都还没能将将士们被拖欠的军饷给补齐呢,哪里还有余力去干别的。 她这么一个从来没穷过的人,如今是天天做梦都在想着搞钱。 正烦恼着呢,薛宝钗和向维便一道儿进来了。 两人还挂着师徒名分,今儿也是赶了巧,刚好向维在带她。 “坐罢。”单若泱指了指底下的椅子,直接就切入正题,“宝钗如今学得怎么样了?” 这话薛宝钗自个儿不好答,向维这个师父便接了话。 “到底是皇商家的姑娘,打小耳濡目染也接触了不少门门道道,且人又实在聪慧,教什么也都一点就透……草民以为可以叫她自个儿接手尝试一下了,暂且叫那几个管事儿的在旁边看着些就好。” 单若泱点点头,笑道:“既是如此,你便先领了宫里的衣料去罢。” 薛宝钗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谢皇上!” 薛家虽还挂着个皇商的明儿,却打从她父亲去世后没多久就被人给顶替了,如今重新领了这项差事才算是又变回了名副其实的皇商薛家。 “不过朕还有特殊要求……作坊里头只招女工,姑且还得先留些位子。” 留位子也不是为了旁人,而是宫里的那些女人。 她们当中真正出身好的是极少一部分,绝大多数都是平民百姓家里选上来的,还有一部分甚至是妓/子、歌姬舞姬戏子这些下九流行当里出来的。 这些女人一旦出了宫可没人会养着她们,除非立即又找了下家。 不过无论如何,按照她的估计应当还是会有不少人需要这份工作的,暂且留着瞧瞧也不耽误什么,她的初衷可不是将这些无依无靠的女人逼上绝路堕落。 封建时代女子地位低下无外乎三个原因。 其一在于传统思想的扭曲压迫,用各种冠冕堂皇的伦理道德将人束缚。 这一点不是她如今能立即改变的,还需要长久的奋斗。 其一便是经济上的附庸——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予。 不配拥有私产还不算,便连外出劳作换取报酬也常遭人歧视鄙夷,恨不得将女人拴死在家里老老实实做那传宗接代的工具,逆来顺受叫人掌控摆弄。 说到底,其实还是文人那一套思想束缚才导致这样的结果,真正有机会且看平民百姓是否乐意家中多几份劳动力。 其三自然也就是政治权利方面的缘故了,到底还是谁掌权谁说话就更大声些,关于这一点亦是任重而道远。 倘若哪天能够彻彻底底解决掉其中哪怕一条,相信这个世界上类似“婴儿塔”的残忍之事便也会大幅度减小。 女孩子,从来都不是什么没用的赔钱货。 64 第六十四章 二合一 “婴儿塔是什么?”听得她的感慨, 年纪尚轻的薛宝钗顿时有些好奇。 王熙凤亦是同样神色茫然,倒是向维那表情看起来像是知道些什么。 估摸着也是早年间走南闯北见识得多了。 单若泱看了他一眼,“你来说罢。” “是。”向维不免有些挠头,硬着头皮说道:“自古以来夭折的婴孩都是不能进入祖坟安葬的, 为了‘处理’这些婴孩的尸体, 很多地方都修起了一种塔状建筑, 没有门, 只在塔身上开了一个很小的窗口, 以便将婴孩丢进去。” 故此才有“婴儿塔”这一称呼。 “只是后来渐渐的却变了味儿, 一些穷苦人家会将刚出生的女孩儿也丢进去……” 王熙凤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里头的异常,登时脸色一沉, “那些女孩儿都是健康的?不曾夭折?” “正是如此。” 薛宝钗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脸色骤然惨白,“怎会这样?” 已然身为人母的王熙凤则感情更加复杂得多,悲愤的同时亦不免为那些无辜枉死的女孩儿感到痛心怜惜。 她是喜爱儿子不假, 先前心心念念都在想着要儿子,可女儿亦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她实在无法想象, 身为一个母亲怎会狠心至此, 将活生生的一个女儿扔进那劳什子的婴儿塔静静等死。 至于说什么拗不过夫家?倘若谁敢动她的女儿, 她都能豁出去跟他们拼命!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自己若真能打死不肯,总能有法子护住女儿。 听她这般说,向维就摇了摇头,“有些的确是趁着刚刚生产完的妇人昏睡时悄悄处理的,等人醒过来再想找也来不及了……婴儿塔、山上、水里,甚至直接摔死溺死,法子多了去了, 上哪儿能抢得回来呢。” “那就合该一把耗子药下去,将那一家子全都毒死下去陪葬!”王熙凤冷笑一声,粉面含煞端是狠辣本色尽显。 单若泱忽而接口道:“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而事实上很多时候作为亲娘是知情的,甚至不乏亲自动手处理了亲骨肉。” 这其实才是最怵目惊心最令人毛骨悚然的。 都说母爱是这个世上最无私最伟大的一种情感,可又究竟是什么样的思想荼毒,才能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都给泯灭了? 向维叹了口气,“其实说到底还是穷给闹的。” 女儿除了能帮忙做点家务活儿以外似乎也没有太大的用处了,不仅不能像男孩儿那样出去找点事儿赚几个铜板,便连下地干活儿都不如男孩儿力气大动作麻利。 养了十几年到头来一朝出嫁就彻彻底底成别人家的了,可不就成了穷苦百姓心目中的“赔钱货”吗? 在那种一口粮都要大家长掌勺儿分配的贫困之家,鲜少会有人乐意“白养”女孩儿十几年,有这份口粮自然是要留着养男娃子,那才是家里的劳动力、顶梁柱呢。 或许因为是女儿身所以更共情女孩子,又或许是因为出身富贵无法想象真正贫穷的生活,总之王熙凤和薛宝钗实在是不能理解这一切。 两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叫人胸闷气短喘不上气儿来,随时能被活活憋死似的。 殿内的气氛变得很是阴沉凝滞,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涌动着。 作为男人的向维并不能完美共情,不是很能切身体会她们心中的悲伤愤怒,但敏锐的触觉告诉他,这个时候得躲着些。 于是他便将嘴给闭死了,大气儿也不敢胡乱喘,鸟悄儿的缩在一旁企图将自己隐身,小心翼翼生怕触雷惨遭迁怒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好笑。 单若泱的眼底划过一抹浅淡的笑意,看向王熙凤和薛宝钗,“你们也切莫太过吃心,现实就是如此,过多的悲愤不过是消耗自身罢了,不如化悲愤为动力,随朕一同扭转乾坤。” 这时,薛宝钗终于理解她为何叫只招女工了。 身为女子想要外出寻找一份生计是十分艰难的,除开那些需要巨大力量的体力活儿以外,世面上绝大多数但凡男人能做的活儿也绝不会请女工来做。 有点手艺的尚且还能绣绣花打络子赚几个铜板,余下的要么卖进大户人家做丫头,要么就去做媒婆、稳婆、牙婆、虔婆、师婆、药婆。 而这些行当又与尼姑、道姑、卦姑一并被赋予“姑六婆”之称,向来为世人所轻视乃至不耻。 而今,首要任务便是得给女子们一条生计。 或许如今以她薛家一家的力量是极其渺小的,但有了这样一个先河之后一定会慢慢有所好转,况且…… “我定会努力将薛家的生意做到全国各地每一个角落去!”薛宝钗握紧拳头掷地有声道,眼神异常坚定。 她觉得,她似是找到了人生真正的追求。 这可比整天蝇营狗苟削尖了脑袋攀高枝儿有挑战有意义多了。 可算是抓到机会的向维赶忙就附和道:“刚好最近草民也正打算扩张家里的生意,到时候新招工便也只招女子。还有商会里的其他人,回头草民就与他们通个气儿,他们必定也是一万个支持。” “且各个地方的商会之间其实来往都较为密切,相互之间不少都有合作关系,待草民飞鸽传信告知,便是那等顽固不化的也没那胆子挑战皇权。” 单若泱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意外之喜,如此一来事情的发展就迅速多了。 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思忖片刻,道:“若有贡献突出者,朕可恩准其家族子弟参与科举。” 事实上在她心里从来就没有“士农工商”这个概念,“商户子弟不得科举”这一条不是不能更改,但考虑到要让那些商户积极配合自己的行动,她决定暂且还是不改了。 且先弄一根胡萝卜吊在这些人眼前,等时机成熟之后再彻底删除这条限令。 果不其然。 此言一出就连薛宝钗的眼睛都亮了,向维更是激动得满脸涨红眼泛泪花,当即连连叩谢龙恩浩荡。 在这个阶级划分极其严苛的时代,几乎没有人不想做士大夫改门换庭,不能科举出仕绝对是无数商户祖祖辈辈挥之不去的遗憾和心结所在。 如今这样一个想都不敢想的机遇摆在眼前,那份激动狂喜可就别提了,只恨不得立即回家中祠堂祭拜先祖,好叫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高兴高兴。 一旁的王熙凤见他们两个都有了差事干不免也有些痒痒了,试探道:“皇上瞧瞧民妇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你……”单若泱犹豫了一下,指指薛宝钗,道:“不如暂且你就帮帮她的忙罢,她才起步估计一个人难以操持,你帮着她一道儿先将作坊顺利弄起来,等朕手里有了多余的银钱才安排你的差事。” 说到这儿,她便又看向了向维,重重叹气,“这也是今日朕叫你过来的目的所在,朕如今实在是穷得叮当乱响。” 向维还以为领悟到了深意,当即表示,“作为大周的一份子,为国解难为君解忧是草民等人的福分,待回去草民便联络其他人一同……” “不是这么回事儿。”单若泱赶忙摆手打断他的话,皱眉道:“朕并非是在跟你哭穷,如何也没有伸手进百姓兜儿里掏钱使的道理。” 那跟前头的死昏君有何区别? 再者说,这种法子能救得了一时的急,还能救得了一世的穷吗? “朕找你是有一桩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请皇上吩咐。” “不知你可愿出海一趟?” “出海?”向维愣了半晌,迟疑道:“皇上的意思是去海外那些国家?” 单若泱点点头,“咱们国家的瓷器、丝绸、茶叶在海外都是重金难求的奢侈品,倘若载满货前往溜达一圈儿,想必是能翻数倍乃至数十倍挣回。届时再从海外各国弄一些他们的稀罕物件回来,便又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哪个国家都少不了有钱人,来回这么倒腾一趟都能赚个盆满钵满。 “当然了,其中的风险也是巨大的,尤其是难以预料的天灾……广阔无垠的大海上一旦遭遇便极有可能十死无生,你仔细考虑考虑。” 向维沉默了,从神情来看不难看出他内心剧烈的挣扎。 许久,他试探着说道:“若皇上只是为了赚取银钱也不是只这一条路可走,您可以参股咱们旁的生意。” “赚钱是其一,朕还有更重要的目的。”说着,单若泱从手边拿了张纸递过去,“朕想叫你帮忙寻找些东西,最主要的就是这样,番薯、马铃薯及玉米,产地都在南半球。” 而大周却位于北半球,路途十分之遥远。 单若泱大概估算了一下,以如今的船速来说,一切顺利的话来回一趟大抵需要在海上漂泊四个月的时间。 这还是直线距离,中途再绕行别的国家还会更久。 便哪怕是到了科技极其发达的后世,人们也尚未能征服诡谲莫测的大海,如今这种落后的情况下又是这样遥远的距离,当真很难说是否能安然归来。 听罢大概的解释,向维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拒绝的话已然到了嘴边,却还是碍于“皇权”二字勉强不曾脱口而出。 盯着手里的纸几乎要将那个奇怪的东西盯出洞来了,他也还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宝物能值当堂堂帝王如此重视? 甚至有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获取的决然。 似是看穿了他的不解,只见单若泱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清淡的笑意。 “这种东西其实都是粮食,且是产量极其高的粮食。” “番薯熟食如蜜生食如葛,可蒸煮烤亦可磨成粉。一亩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又有‘一造番薯半年粮’的说法,且无地不宜,只需四五个月便能收成。” “马铃薯味甘性平,食用方法与番薯相差无几,除开不能生食以外。平时极其嫌弃的沙质土偏却是它的最爱,亩产较之番薯略欠缺,却也高达十几石,一年种上两回不成问题。既可取代米面作主食来果腹,亦可做菜食用。” “玉米较之前两者来说对于土壤气候各方面的要求稍微要高些,不过产量却也十分可观,大抵也是四五月便能收了。” 随着她的逐一解释,偌大的殿内寂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便连一旁始终低眉顺眼静静伺候的奴才们也无一例外全都瞪大了双眼,呼吸异常急促。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飘渺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天边二来,在他们的耳边炸开了花,“你们知晓这其中的意义吗?” 怎能不知? 若真能寻得这几样东西归来大肆推广,百姓们的肚皮将不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正常情况下只要有地、肯老老实实劳作,填饱肚子总是不难的。 真真就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而作为此事的发现者、主导者,注定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思及此,向维的呼吸愈加急促起来,脸已经涨得充了血,满眼的振奋根本难以遮掩。 方才到嘴边拒绝的话此时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商人逐利乃本性,没有足够的回报他自是不愿去冒险,更何况还是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可眼下,他觉得这份回报足够了。 若成了,不仅自个儿能名垂青史、为向家后世子孙打下一个异常坚固不催的根基,又能解救无数百姓的肚皮……哪怕是重利的商人,也并非没有一点儿爱国之心怜悯之心。 哪个年少轻狂时还不曾做过救苦救难的英雄美梦呢? 而今,这个机会就摆在眼前。 “我去!”几乎不曾再过多犹豫,向维当场便应承了下来。 单若泱暗暗松了口气,却还是提醒道:“朕会派军队随行护送,一路上海盗应当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可若是当真不幸遇上了较大的天灾,那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一朝遭难,便只能永远沉睡于茫茫大海之中了。” 这话说得向维不禁狠狠打了个寒颤,可神情却还是一场坚定,“草民想清楚了,这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天大好事,倘若是因此而不幸遭难……草民这辈子也不算白来这人世间走一趟。” 许是觉得太过沉重了些,向维话锋一转又笑了,“这也算是为国捐躯吧?将来向家子子孙孙祭拜先祖,头香指定都得给草民。” 单若泱轻笑两声,而后面色一正,郑重道:“这一趟你若圆满完成任务归来,朕便封你为忠勇伯,世袭罔替。倘若不幸遇难,朕便封你的嫡长子为忠勇伯,降袭。” 前者决定是建立在他能够成功带回东西的基础上,那便是大功一件,一个世袭罔替的一等伯是他该得的。 后者则是因为他的牺牲给予家族的补偿,降等袭爵亦无可厚非,已算得上出手大方了。 向维顿时更加兴奋了,只激动得连连搓手嘿嘿傻乐,恨不得立即动身出发,好早日挣下这个爵位光宗耀祖。 “不着急,一会儿朕打发人送些东西随你一道儿出宫,算是朕的份子罢,去卖了换银子采买瓷器丝绸等物,能买多少算多少。” 惊讶的几人大抵也绝不会想得到,就连这些要拿去换钱的物件其实都不是她的,而是当初暗地里吞下的甄家那批财物。 其中的金银早就用完了,只剩下贵重古玩、摆件这些东西不好轻易出手,怕被人看出来历。 不过如今自是不必再怕什么,出手还能换不少银子。 再加上林家财产之中能动用的现银,大抵掰着手指头算算是不少,可搁这回海外贸易上其实还是不大够看,至少她心里是不满足的。 若顺利的话,这一趟海外之行将本金翻个十几倍都不足为奇,自然是本金拿出越多越好。 只怕钱不够用船不够装,根本就不用担心货太多导致价格下降,按照她的估算,以她那点儿本金估计出不了北半球货就该清空了。 但还是那句话,穷得叮当响能有什么法子呢。 前头死昏君的私库已然充入国库,是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轻易动用的,否则万一再发生点什么天灾**那就要抓瞎了。 能用的她是都掏了出来,让若这回顺利那就是一夜暴富,若不慎遭遇海难……叮当乱响都响不起来了,真真就该是家徒四壁了。 穷鬼皇帝不禁发出一声哀叹,“朕的全部身家都交代了,你可千万千万要平安归来啊。” 向维瞧着都于心不忍,说道:“皇上既是不愿平白伸手进旁人的口袋,不如暂且‘支取’些?等到时候再还回就是了。” 薛宝钗忙说道:“民女家中还可以拿出五六十万。” “不必,你若敢赌这一把,不如拿点闲钱给向先生参一股。”转头又对着向维说道:“若他们有那闲钱暂且借给朕用一阵,你便替朕记好账……不过得事先说好了,这一趟谁也不知究竟顺不顺利,万一朕血本无归那指定是一时半会儿还不了了。” 也就是说,一旦遇难,她不仅要家徒四壁还得欠一屁股饥荒。 风险着实极大,但其中的利益却实在太过诱人。 想想她的那些计划那些预想……没钱寸步难行,她赌了! 大不了日后就勒紧裤腰带还债。 赚钱这种事儿,王熙凤自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不掺和。 “皇上可否带民妇一个?民妇没有多少闲钱,就是想搭个顺风船赚上一点闺女的脂粉首饰钱。” 单若泱自然不会反对,当即点头,“回头你个向先生私底下说就是。”接着又拿出一份密封完好的信递给向维,“回头自个儿一个人的时候再看,不得外传。” 向维立时一震,双手接过赶忙踹进怀里贴身护着,“皇上放心,草民便是做梦都将嘴给封死咯。” 接着又就一些琐碎叮嘱几句过后,人便出宫各自家去了。 就在他们才离开没多会儿功夫,林黛玉就摸了过来。 “我听说今儿宝姐姐进宫了?”看了眼屋内没人,她不禁撅起嘴来,“好不容易来一趟怎的也不找我说说话。” “她还有要事忙活呢。”见她神色有些落寞,单若泱立时放下了手里的朱笔,招招手将人唤至跟前,柔声问道:“你可是觉着寂寞了?”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虽说每日课程安排很满,但总是她一个人上课也怪无趣的,尤其搬进皇宫住之后,地方太大便愈发显得寂寞了些。 闻言,单若泱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朕才交给宝钗一项差事,你若乐意的话不如去帮帮她?” 林黛玉眼睛一亮,“什么差事?” 等听罢她的解释,林黛玉的神情都不对了,“没成想这世间竟还有如此惨无人道之事,可怜了那些女孩子……”小脸儿白惨惨的,眼眶微微泛红,一抹深思浮现在眼底。 不曾多犹豫,她便点头道:“我知晓皇上和老师的愿望,只可惜我如今年纪太小还帮不上太多的忙,从这件事打下手开始也好,我也想趁机多看看外面真实的平民世界。” 单若泱欣慰地笑了,不过还是叮嘱了一句,“朕对你的期望并不在于此,多看看外面好是好,不过你如今的首要任务还是学习,自己记得安排好时间。” 想到老师日常教给她的那些东西,林黛玉对她话中的“期望”二字也隐隐有些许明悟,当即连连应承保证。 “好了,闷得慌就出去逛逛罢,多带些人跟着就成。” 小姑娘顿时眉眼都乐弯了,扑进她怀里就是一顿撒娇卖痴,“皇上待玉儿最好了,玉儿最爱皇上了。” “鬼灵精惯会哄人。”单若泱戳了戳她的脑门儿笑骂,只那神情却怎么看怎么都显得受用极了。 就在林黛玉兴冲冲带着人出门去找她的宝姐姐时,贾家却因跟随王熙凤而来的一道圣旨彻底炸开了锅。 ——赐王熙凤与贾琏和离,勒令荣国府立即如数返还其嫁妆在内所有私产,且独女贾巧姐亦归属生母王熙凤,荣国府不得强行扣留争夺。 65 第六十五章 二合一 古往今来, 被男子休弃回家的妇人不胜枚举,和离者却少之又少。 但凡有这么个现象出现, 保底都得是未来好几年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则, 封建礼教对女子的荼毒是不可想象的。 丈夫动辄打骂、酗酒好赌又或宠妾灭妻……总之无论他再如何不做个人、不拿妻子当个人,女人也绝不会选择离去,一千个这样的人里头能出现一个敢毅然决然转身的都算是不错了。 宁可一辈子泡在黄连水里头苦熬, 甚至实在忍无可忍之下宁可选择自尽也不会选择离开。 二则,这到底还是男人高高在上主导的世界, 他们更习惯于作为为所欲为的掌控者,而绝不会容许女人以下犯上。 作为男人, 他们可以因种种缘由而单方面选择强行休妻, 却不可能容许自己成为那个被弃之人。 哪怕是为了尊严脸面,他们也不会同意和离。 可笑的是,男人的休书可以不顾女方的意愿而直接给予盖章生效, 要想和离却仍可以不顾女方的强烈意愿、不顾现实情况究竟如何惨绝人寰骇人听闻,只要男人咬死不同意官府便绝不会受理。 是以, 一百个下堂妇里头估计能有九十九个半是被休弃的, 和离实在是罕见至极。 要脸面的大户人家就更几乎不可能了。 可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王熙凤不过进宫一趟,好端端的就被“赏赐”了和离? 和离还不止,就连巧姐儿也要跟着她走? 简直荒唐至极! 如意算盘劈啪作响,正满心激动幻想着贾宝玉迎娶公主带领全家踏上权势巅峰的贾家众人齐刷刷都懵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贾母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王熙凤, 白着脸嘴皮子哆哆嗦嗦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你主动求的还是其他缘故?” 王熙凤先是侧头轻声吩咐了平儿去收拾行李, 而后才转头看向她,很是痛快地点点头, “确是我主动求的。” “什么?”王夫人顿时瞪大了双眼,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仿佛是在看一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你在瞎胡闹什么?你是疯了不成!” “瞧您这话说的, 真要是好端端的日子,谁不乐意安心过还非得要去做那下堂妇啊?贱骨头不是?”王熙凤不禁嗤笑。 邢夫人亦震惊极了,捂着胸口看看她又看看一旁呆若木鸡的贾琏,不解道:“近来好长一段时日也不曾听见你们小两口闹腾了,冷不丁的怎么就要走到这个地步呢?” “你一个女人家离了男人可怎么活啊?快别胡闹了,下堂妇的日子不是你能想象的,赶紧的进宫求求皇上收回成命。” “可是琏儿那混账又干了什么糊涂事?”贾母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贾琏一眼,转头对王熙凤苦口婆心劝说道:“他若欺负了你你只管与我说,我自会替你做主,想怎么收拾他只由你说了算,何至于如此啊?” “便是牙还有磕着嘴皮子的时候呢,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不闹的?左不过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吵吵闹闹一辈子也就过去了。你们两个又是打小相识的情分,至今成亲十余载又有了巧姐儿,还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说着,贾母不禁抹起眼泪来,怒视贾琏,“你给我跪下!老实交代清楚,你究竟又干了什么混账事才惹得凤丫头如此心灰意冷?” “我可告诉你,一众子孙媳妇里头我最爱的便是凤丫头,若你当真将她气跑了……你便也给我滚出家门去罢了,我是再不肯认你这个孙子的!” 那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不知情的乍一看还当真以为这是个疼爱孙媳妇的老太太呢。 事实又是如何呢? 过去贾琏的胡作非为老太太不是不知情,却回回都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会装聋作哑。 真要闹到跟前来了,又或是闹到外头丢了贾家的脸,老太太这才像是突然长了耳朵眼睛。 却也不过是嘴上不痛不痒地说贾琏两句便罢了,反倒是话里话外指责她闹得太过,叫她收敛收敛脾气软和些云云。 正如上回在东府抓了贾琏和尤二姐厮混现场,老太太不也是如此作态? 但凡老太太真肯给贾琏上上紧箍咒,他也绝不敢如此肆意妄为没个底线,家里家外到处偷那脏货烂货。 想起来,她便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奉承伺候实在不值当。 媳妇到底不过是个外人,疼爱仅限于嘴皮子上罢了。 王熙凤默默垂下了眼皮子,不想再看老太太惺惺作态的嘴脸。 “你这孩子,你倒是快说句话啊!”邢夫人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贾赦当即上前就给了他儿子一脚,“听见老太太的话不曾?我不管你究竟是干了什么,总之你自己想法子将你媳妇留下,否则老子就打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跪在地上被踹了个狗吃屎的贾琏却还懵着呢,只觉冤枉极了,迷茫无辜的眼神连连瞟着王熙凤,甭提多委屈了。 “我哪里又干什么混账事了?这都多长时间未曾出过门了,整天恨不得在家里长了草,我上哪儿得罪她去?这会儿你们便是叫我赔礼道歉我也不知该往哪儿使劲儿啊!” 众人闻言先是愣了愣,仔细一回想,仿佛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具体是哪天开始的记不大清了,大抵省亲别院还未完工时他似乎就突然老实安分了下来,几乎整天都窝在家里房门紧闭不知在干些什么。 不过无论是干什么,总不可能是在王熙凤的眼皮子底下偷人。 难不成真冤枉他了? 可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众人十分不解,疑问的目光便不约而同落在了王熙凤的身上。 这时,王熙凤方才重新抬起头来,神色冰冷地看向贾琏。 “不知大伙儿可还记得我中邪险些丧命那件事儿?” 贾琏的脸色倏地变了。 众人将这一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都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凤丫头……” “我王熙凤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有人想要我的性命仿佛倒也不是多稀罕的事儿,可打死我也不曾想到,恨我恨到这个地步的人竟会是我的枕边人。” 虽说因为贾琏的异常,大伙儿心里隐隐约约也都有了猜测,可真正得到证实的这一刻却还是如遭雷击,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这不可能!”贾母头一个表示不信,一脸坚定道:“琏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平日里总也看不破女色一关,却也绝非那等没个底线的混账东西,好赖比起他老子来总还像个人。” 贾赦:“……” “素来连那些个女人都不乐意强迫的一个人,怎会害人性命?更何况你还是他的结发妻子、是给他生下唯一骨血的女人,他怎会如此待你?绝不可能!这里头定是有什么误会!” “凤丫头,你切莫被那等居心叵测的小人给诓骗了,琏儿绝不会害你的啊!” 紧随其后,邢夫人亦连连点头表示附和,“老太太说的很是,我虽不曾生了他,却也养了他一场,他的性子我还是知晓的,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丧天良的事。” “这里头定有小人挑拨离间,你究竟是听谁说的?快快醒醒,切莫一时糊涂着了小人的道儿,你若真信了那才叫小人得意呢。” 王熙凤一脸好笑道:“你们瞧瞧他这副死德行,像是被冤枉的样子吗?快别替他辩解了,事实证明他就是那丧天良的畜生!” “你们也甭管我究竟是怎么查出来的,倘若不信的话大可叫马道婆来亲自问问。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这是假的、是小人在其中挑拨离间,可惜偏偏天不遂人愿,铁证如山容不得我自欺欺人。” 贾琏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就摆在那儿呢,再加上她又直接道出了“马道婆”这个人,似乎事实真相已经摆在了眼前。 “琏儿!”贾母惊呼一声,催促道:“你快说话啊!是不是那个死老婆子诓骗了你?” “她素来爱在各家后院乱窜,干的尽是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了几个钱那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嘴上打着给人祈福的旗号不定背地里干的却是那阴损之事,不过是图你再去找她一回,好多赚你一些银子罢了。” 显然她也信了,否则也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摆明是给贾琏提供狡辩思路呢。 可笑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她最爱的媳妇呢。 王熙凤不禁冷笑连连,直截了当戳破了贾母的意图,“老太太也不必再如此费心,事发之后不多久我便已经知晓了事情真相,这么长时间隐忍不发不过是还念着那么几分情谊,谁曾想……” 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到贾琏的身上,愈发阴寒刺骨,“谁曾想他为了尤二姐那个贱人不仅狠心想要我的性命,甚至就在尤二姐死后他也仍一片痴心不改,竟是在为了那个贱人守节呢!” “否则你们以为我为何突然将平儿嫁了出去?事到如今也不怕说出来叫大伙儿笑话,盖因他与尤二姐勾搭上之后便再不曾与旁人有过那档子事儿了,我与平儿两个年纪轻轻的愣是扒着这么个男人守活寡呢。” 此言一出,霎时一片寂静。 众人无不瞠目结舌,盯着贾琏的目光似能将他盯出几个洞来,满满全是震惊。 而对于有难言之隐的贾琏来说,这会儿简直就像是被扒光放在了太阳底下,狼狈羞愤至极,下意识垂下脑袋企图躲避。 可这样的举措却反倒证明了王熙凤所言非虚。 当即,贾赦暴跳如雷。 “玩儿女人就玩儿女人,还将自个儿的心玩儿丢了?为一个贱皮子守节?你这是要绝老子的后不成?老子打死你这个废物蛋子!”说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可比起皮肉上的伤痛,他的话才更戳人伤疤。 王熙凤好悬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 可不是个没用的废物蛋子吗? 可不是绝后了吗? 男人自尊大大受挫的贾琏猛然暴起,一把推开他老子,脸色涨如猪肝,怒吼一声,“够了!” 呼哧呼哧气喘如牛,握紧的双拳青筋暴起,可见已是愤怒至极。 然而最骇人的还是那双眼睛,猩红一片戾气横生,看着他老子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什么杀父仇人,随时能扑上去将其打死似的。 所有人都被他给吓了一大跳,作为当事人的贾赦感触则更深得多,当即是又惊又怒。 “你为了那个贱人不仅要杀妻守节,竟还想弑父不成?我看你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显然,这是将他的愤怒归咎于自己对尤二姐的侮辱上了。 偏偏贾琏还有苦说不出,只能咬着牙认了。 “冤孽……冤孽……她这是给你下了什么蛊啊!”贾母气恼得直拍大腿,转头就打发鸳鸯,“快去找找得道高僧,他一定是被那尤二姐的鬼混缠上了!” 直到此时此刻,老太太还想着给他找借口开脱呢。 王熙凤撇撇嘴,神色冷漠道:“老太太不必折腾了,早前我便私下里找人看过他,是丁点儿毛病没有。真要说迷了心窍那也绝不是什么鬼混作祟,而是尤二姐那个人,毕竟他想要害我性命的时候尤二姐还没死呢,可见他是真真爱她爱得深沉。” 被迫真爱的贾琏:“……” “我还年轻,可没兴趣扒着个一心守节的男人守活寡,我还想要个儿子呢,还请老太太、大老爷体谅。” 儿子不儿子的她早已无所谓了,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再进一步刺一刺那废物蛋子罢了。 看见他那满眼隐忍的耻辱羞愤,她这心情便美妙多了。 许是被刺激得狠了,贾琏恼羞成怒道:“你休想!你是我媳妇,这辈子也只能是琏二奶奶,叫你守活寡你也得老老实实守着!” “怎么说话呢!”贾母立即呵斥一声,转脸慈爱地笑道:“你瞧瞧,他这是舍不得你呢,他男人家要脸,低不下头来罢了。我就说你们两个也是打小的情分,哪能说断就断得了呢?他不过是一时糊涂,心里终究还是舍不得你的。” “凤丫头,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可好?便是不为了旁的,也为巧姐儿考虑考虑不是?哪个孩子不想父母恩爱家庭和睦的?你们两个分开倒是痛快了,孩子得多伤心啊?” “况且,便是你不在意王家女孩儿的名声,总也不能不在意巧姐儿吧?原本好好一个国公府的嫡出姑娘,能够选择的青年才俊多得很,可你这样……叫她日后怎么嫁人呢?势必要遭人耻笑嫌弃的啊。” 同样作为母亲,显然不可能不知道一个母亲的软肋在哪儿。 可惜,精明的老太太再怎么也绝不会算到贾家已经被记在了皇上的小本本上,已然磨着刀准备宰杀呢。 这个时候还不赶紧带着孩子跑等什么呢? 王熙凤忽的就产生了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微妙优越感,一点儿也不因老太太气恼了,看着他们就如同在看猴儿戏似的。 眼珠子一转,看向贾琏似笑非笑道:“不如老太太先问问他愿不愿意跟我生儿子?” 贾母还以为她这是被自己给说动了,当即便是一喜,赶忙喊贾琏,“赶紧的,你给表个态。” “人死如灯灭,你也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人绝后吧?快点儿别犟了,好好给你媳妇赔个罪,往后好好过日子。”邢夫人紧跟着帮腔。 可惜她们哪里能知道贾琏心里的苦呢。 当他不想睡女人吗? 当他不想生儿子吗? 他也得能啊! 立都立不起来了,生什么生?拿什么生? 被这一刀刀戳得心肝儿疼的贾琏是彻底恼了,跳着脚怒道:“生个棒槌生!要生你自个儿生去,老子才不跟你生!” “贾琏!”贾母气急。 恰在这时,平儿进来了,“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我才打发了人去抱巧姐儿,奶奶打算何时走?” 扫了眼快要被逼疯的贾琏,王熙凤心满意足了,可算是出了口恶气。 一扬下巴,“这就走罢。” 随后抬脚便出了门去,全然不顾身后的人如何呼喊,端是冷漠绝情。 贾母再是坐不住了,叫人搀扶着拄了拐就追出去,刚好看见王熙凤从婆子手里接过巧姐儿抱着。 一时悲从中来,拐杖“咚咚”捶打地面,哭道:“你这是要剜了我的心去啊!” 贾赦慌忙大喝,“你自己执意要走就走你的,将老子的孙女留下!巧姐儿是咱们贾家的血脉,由不得你带走!” 这话也提醒了贾琏。 他自己是个什么状况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基本上可以确定巧姐儿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骨肉,哪怕是曾经嫌弃的女儿这会儿也是香疙瘩啊。 当即上前就要抢孩子,“将孩子留下!” 不明所以的小姑娘被一番争抢吓得当场哭出声来。 王熙凤大怒,腾出一只手便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他的脸上,“巧姐儿归我,这是圣旨!你再敢妄图抢夺,仔细我叫人扭了你送官,看你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一听这话,众人可算是想起来圣旨那档子事儿了。 顿时都哑巴了,谁也不敢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抱着孩子扬长而去。 “冤孽……冤孽啊!”贾母一时老泪纵横,人几乎都站不稳了。 贾赦在旁气得是直跺脚,“从古至今就未曾听说孩子归下堂妇所有的,未免太过荒唐滑稽!到底是的女皇帝……” “住口!”贾母紧急制止,拎起拐杖就往他身上打,边打边怒斥,“你若是不想活了就自个儿死外边去,别嘴上没个把门的拖着咱们全家一道儿陪葬!” “你们父子两个真真就是咱们贾家的祸根子!亏我还心心念念盼着宝玉能将玉儿哄好,结果可倒好,你的好儿子好媳妇愣是不声不响给家里挖个大坑埋了进去!” “如今想也知道皇上对咱们贾家男儿必定没了什么好印象,保不齐以为宝玉也是跟他一样的货色呢,如何肯轻易松口将玉儿许配给宝玉?” “我告诉你,若宝玉和玉儿的好事成不了,我便是死也不能原谅你们父子两个!” 贾赦被打得满头包,偏还不敢跑,只能龇牙咧嘴地叫唤着连连认错。 贾琏则在一旁盯着那母女两个离去的方向发愣,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似乎精神气儿都被抽走了。 边上,王夫人却流露出了蠢蠢欲动的贪念。 既然这个“痴情种”打定主意要为一个死人守节,那岂不是要绝后了? 荣国府怎么能给这样一个无后之人继承呢? 合该是属于宝玉的。 而随着王熙凤的离开,这道堪称石破天惊的圣旨也飞速传遍了大街小巷,激起阵阵浪花,隐隐有海啸之势。 已然延续了几千年之久的“父系社会”观念下,男人拥有家庭主导权、财富支配权乃至家族成员的支配权所有权等等,都是世人心里根深蒂固的认知。 是以由来也没有夫妻失和令孩子归属女方的,甚至在女人们自己的心里都根本从未有过“争夺孩子”这一念头。 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打从内心最深处就没有这个概念。 冷不丁这样一道圣旨的出现,就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心里,将女人们死死束缚的枷锁似乎稍稍有所松动。 一种奇异的感觉缓缓于女人们的心里浮现、翻涌。 就在世人议论纷纷之际,又一道圣旨犹如平地惊雷一般,将所有人都给砸懵了。 ——凡夫妻缘尽者,男女任意一方坚持要求和离官府都应给予支持,且男方不得以任何理由克扣女方嫁妆在内的一切私产。 若因一方严重过错而导致夫妻关系破裂,则过错方应给予另一方部分经济补偿,具体金额根据情节严重与否再行定夺,最高可判赔偿一半家产,拒不执行者判以五年牢狱起步最高可判处流放千里。 无论和离或被休弃,妇人皆有权争夺孩子抚养权,若男方存在动辄打骂妻儿、酗酒好赌、偷鸡摸狗等恶行,证实人品恶劣德行有亏,则孩子无理由判给女方,反之亦然。 若得孩子抚养权之人经济欠佳,则另一方应按月支付抚养费,具体金额可由各官府按当地实际情况以及孩子是否读书自行制定标准,经判决不予执行者则五年牢狱起步最高可判流放千里。 凡当地官府不予严肃公正对待,一经发现立即革职流放处之,且子孙三代以内不得科举出仕。 以上纳入《大周律例》。 66 第六十六章 二合一 消息已经传开, 几乎山崩地裂。 几条内容乍一看似乎很公平公正,毕竟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权利,并不存在特殊化对待。 可实际上在这个男权社会中, 所谓的“公平”“公正”便已是对女子赤/裸/裸的偏袒维护, 是对男人的强力打压。 朝堂之上以礼部尚书为首的那群老顽固是彻底坐不住了, 当即黑着脸气势汹汹结伴进宫。 对此早有预料的单若泱一点儿也不意外,闻言连手里书写的动作都未有停顿, 依旧行云流水。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她这才收起折子淡淡说道:“叫他们进来。” “微臣见过皇上。” 一眼扫过去大抵有十个左右, 对比整个朝堂的官员也并不算什么。 当然了,这并不代表旁人没有意见, 大多不过选择暂且静观其变罢了。 总归有那一根筋的老顽固去冒头蹦跶, 何必冒着得罪新君的危险也跟着凑这份热闹呢。 “免礼。”单若泱佯装不解, 问道:“众卿这个时候突然结伴进宫所为何事?” 礼部尚书率先上前,“关于新增《大周律例》一事……每一条律例都是极其严肃的, 应经朝堂上下多方共同商议推敲拟定,便哪怕是皇上您也不能金口一张便添律例。” “还请皇上立即收回成命, 此事万万儿戏不得。” 单若泱眉梢一挑, 似笑非笑, “是哪个说朕自个儿任性胡来了?” “此事乃朕与丞相、参知政事、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御史大夫等人共同商议推敲拟定而成,又经至少半数朝堂大臣认可方才最终确定,怎么就是儿戏了?” 众人一阵愕然, 忽的一股心慌涌起。 礼部尚书下意识张口质问,“缘何我等却不知此事?” 单若泱一脸理所当然地笑道:“明知你们几位乃出了名的顽固不化, 必定坚决不肯赞同,朕还找你们商议什么?” 翰林学士的脸都黑透了,张嘴便是一番说教之词, “身为帝王理应公听并观、博采众议,因一己私欲便索性将政见不同之人排除在外不予考虑,实非明君所为!” “张大人误会了,朕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们好啊。”单若泱仍面色不改,甚至一脸和气,可说出来的话却刺人得很。 “此事乃朕一力主张、至少一半朝臣皆表示认可,再反观你们这几个……”皱了皱眉,隐约似乎带了些嫌弃,就差没将“小猫三两只”说出口了。 “试问尔等打算如何扭转乾坤?朝堂之上政见不同是再正常不过的,哪回不是少数服从多数?也不是头一天入朝为官了,这点子现实都还尚未看清不成?吵来吵去结果又不会有任何改变,没得还将众卿气出点好歹来。” “毕竟众卿的年纪都不小了,朕总归得为你们的身子考虑考虑,是以索性就绕过了这一环节,也省得浪费咱们彼此的时间是不是?” “有那争吵辩论的功夫不如多干点实事,还更有利于君臣相得,一天天总要闹得争锋相对火花四溅有个什么好?一举三得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翰林学士那胡子都翘了起来,浑身直哆嗦,“诡辩……” “瞧瞧,朕说什么来着?张大人快消消气,是否要叫太医?” “不必!”翰林学士涨红了脸,咬牙切齿道:“微臣好得很,多谢皇上关心!” 单若泱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好就好……众卿若无事便退下罢,朕还有许多政事要处理。” “微臣有话要说!”礼部尚书再次出声,义正词严道:“皇上身为女子,意欲偏袒女子并非不能理解,可凡事也得讲究个度,如何能这般率性妄为?” 工部尚书立即声援,“皇上虽是女子,却更是天下万民之主,无论男女皆是您的子民,您理应一视同仁才是,而今此举未免太过有失公允,实在难以服众、更有损您的威严啊。” “哦?朕竟不知众卿何出此言。”单若泱皱起了眉头,似乎很是不解其意,虚心求教道:“不如你们仔细与朕说说,究竟哪里不公平了?” 礼部尚书立即说道:“第一条姑且抛开不论,此后三条却无一不是偏向性十分明显。” “第二条,若因一方严重过错而导致夫妻关系破裂,则要求过错方给予对方补偿,最高甚至可达家产一半……这分明是在鼓励妇人和离,所谓的经济补偿更是对男子极大的不公!” “第三条,子随父姓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无论男女皆为父族血脉,绝无归属外人的道理,此乃祖宗家法、天地伦常!” “第四条更是于第三条的基础之上进一步给予妇人支持与保障,再结合第二条乃至第一条来看,字里行间无不显露偏颇之心,皇上……实在称得上一句‘用心良苦’!” 最后那四个字简直恨不得要咬碎一口银牙了。 听罢这番控诉,单若泱缓缓勾起了嘴角,露出一抹兴味十足的浅笑。 “首先,朕不是很理解,关于第二条内容徐大人究竟是如何解读成这样的?”顿了顿,又看向其他人,“你们也是如此解读的?” 众人面面相觑默不吭声,俨然是默认的态度。 这下子,她脸上的兴味就愈加浓厚了。 “你们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朕此举在于鼓励妇人和离?又何来对男子不公之说?朕的用词分明不曾有所针对,怎么就能被你们看出针对性、甚至认为这是给妇人的特权?” 不等他们回话,她就自问自答起来。 “既是如此,朕是否可以理解为尔等心里其实是默认了一件事——历来能够导致夫妻感情破裂到这个份儿上的,其实大多是男人自己不做人、对妻子有所亏欠?” “也只能是如此了,否则如何能解释尔等这样奇怪的解读方式。” 几个大臣都被噎得够呛,有心想要辩驳一二都一时找不出话来说。 扪心自问,听见这条内容的第一时间就能产生这样的认知,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究其根本,他们私心里未必不清楚一些事,是以才会认为这条新增律例的出现大大损害了他们自身的利益,令他们产生了浓重的危机感。 枢密直学士忍不住问道:“敢问皇上,所谓‘严重过错’究竟包括哪些?家庭矛盾之中言语训斥、动手算不算?丈夫纳妾甚至宠妾灭妻算不算?倘若有那等妒妇以此为由状告官府……” 不等他说完,单若泱就反问道:“赵大人以为女人殴打丈夫是否可以?在外偷人是否无辜?” 想也不必想他便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此等妇人合该休弃!” 这话才出口他便意识到了不妙,然而已经晚了。 “既是如此,赵大人凭什么以为男人有类似行为就应当被原谅呢?” 她是不能搞什么“一夫一妻制”,但她可以给男人头上套个紧箍咒,可以给那些思想还未被彻底腐朽、尚且有点自我有点追求的女人多一条选择的路。 当然了,红杏出墙或者生性恶劣令人难以忍受的女人也同样需要为这条律例付出代价。 男女双方都是同样的权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特权什么区别对待,明明就很公平不是吗? 可“公平”这两个字在这些男人看来就已是一种不公。 “这怎能相提并论?”翰林学士又忍不住跳了出来,“男人三妻四妾乃天经地义,女子恪守妇道从一而终亦是亘古不变的礼教纲常!” 礼部尚书紧随其后就要开口,却嘴皮子刚动一下就被打断了。 “行了,你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朕算是明白你们的意思了。”目光一一扫过面前几张脸孔,那如出一辙义正词严理直气壮的表情委实令人作呕。 单若泱的眼神渐渐变得冷冽如霜,毫不客气地戳破了他们那层虚伪至极的表皮。 “依着你们的意思,但凡不是偏向于男人的便是有失公允,只有处处保障男人的利益才叫合理合法。” “你们口口声声说无论男女皆是朕的子民,要求朕一视同仁,可事实上你们所求从来就不是什么一视同仁,而是特权,是属于你们男人的特权!” “你们坚决不同意朕新增的律例不过是因为感觉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犯,你们想要女人一如既往逆来顺受,无论是被打得半死还是丈夫一个接一个美妾抬回家都要求妻子温柔恭顺,甚至哪怕你们宠妾灭妻、损害嫡出子女利益等等一系列恶行之下都要求妻子必须全盘接受毫无怨言,胆敢反抗更是天理不容!” “你们只想自己能永远高高在上掌控女人,所以拒绝朕给予女人们选择的权利!” “你们极力抗拒朕约束婚姻中男女双方的言行举止,是因为你们本就占据主导地位,律法约束并不会带给你们任何利益,反倒成为了你们的枷锁,令你们往后再不敢对妻子肆意妄为!” 再多的冠冕堂皇之词也掩盖不住那份私心私欲。 猝不及防被狠狠揭下那块遮羞布的几个人老脸都涨红了,吭哧吭哧老半晌不知该何言以对。 那礼部尚书还想要强行挽尊,哆嗦着嘴皮子说道:“夫为妻纲……” “收回你那一套套的大道理。”单若泱愈发不耐,看着他的眼神已是明晃晃的厌烦嫌恶,冷声道:“朕是女人,你跟朕说夫为妻纲?是不是还想说三从四德?真真是笑话,朕看你是老糊涂了。” “朕从来就不曾想过要给女子什么什么特权,不过是在合理范围之内给予女子一份公平对待罢了,却连这么一点公平你们都难以忍受,未免欺人太甚。” “当真是高高在上惯了不成?那朕劝尔等最好还是抓紧适应习惯一下才好,毕竟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可是个女人,又岂会眼睁睁看着你们继续那般作践欺辱女人呢?” 单若泱不禁冷笑起来,已然丝毫不遮掩自己的不喜,“朕与尔等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和口舌了,退下罢。日后闲着没事儿别总来朕跟前上蹿下跳,朕见不得你们轻贱女人。” “对了……今儿你们在人家的地里扔了颗种子,随后便甩手什么都不管了,别人辛辛苦苦浇水施肥除草,费尽心血伺候庄稼长大甚至一力收成。” “看在种子是你们的份儿上便分了你们一半,结果你们却犹嫌不足,理直气壮声称合该都是属于你们的,斥责人家不该抢夺。” “你们自己说说,要脸吗?” 几人先是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齐刷刷臊红了脸,羞愤至极。 当然了,并非羞愧,那神情摆明是敢怒不敢言呢。 不过单若泱也没心情再跟他们辩驳,这么一说纯粹就是气不顺想讽刺罢了。 当即摆摆手,叫小印子将人“请”了出去。 眼看她面色不善,风铃适时倒了碗热茶奉上,软言宽慰道:“哪里都少不了那么几个不省事的,总归朝堂上大部分大臣都支持皇上,您又何必跟那几个老顽固计较呢?没得气着自个儿。” 单若泱却摇摇头,“今儿虽只来了这几个,却并非仅仅只有这几个罢了,便是丞相那一脉支持朕的人当中也未必个个都是出于真心,不过是丞相在里头使劲儿罢了。” 动的是男人的利益,绝大多数男人心里都不会痛快,更别提什么真心实意的支持了。 不过一来丞相这个百官之首不是说笑的,二来……一个女皇临世,连带着女子的地位权益有所上升其实也是完全可以预料的。 在不涉及底线的情况下,鲜少会有人愿意跟帝王针锋相对,闹腾到最后能有什么好呢? 除非能有本事将这个帝王推翻,否则就等着自个儿被找茬儿算账吧。 很显然,她并不是那个能轻易被推翻的无能帝王,手里的几十万大军足以令人胆寒。 思及此,她便又叫来了萧南妤,叫起草了两道圣旨。 一则封耿国忠为京营节度使,掌京城十万兵马大权。 二则封郑老将军之子郑安为辅国大将军,统领原武安侯手下二十万兵马。 当下,这两人便一跃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存在。 在文武百官感慨于新君对待心腹如此出手大方的同时,也令不少人危机感愈加浓厚。 尤其是才刚刚被撅了面子撵出门的那几个大臣,听见消息第一时间脑海中浮现的念头便是“下马威”。 那位女皇分明是在借此敲打他们——她有天下官员的任免大权,仔细自个儿的官帽子! 一盆冷水兜头哗啦啦浇了下来,顿时将他们给浇了个透心凉。 从头脑发热之中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也可算是想起来了——恩科在即,朝堂之上必定会有不小的变动。 “难怪那些个老东西舔着张老脸无底线支持,端是奸诈!” 将包括丞相在内的一众人暗暗骂完一遍之后,他们这几个却也不约而同都选择了低头默不作声,似乎乖觉多了。 然而叫单若泱不曾想到的是,前朝暂且消停了些,后宫却又闹腾了起来。 “母后一再催着朕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自单若泱继位之后,这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可回回见她,太后都还是会经不住一阵恍神,怎么看都难以从她的身上再找回当初那个可怜小公主的影子。 更至今未能想得明白——女人怎么能当皇帝呢?她究竟是哪儿来的胆子? “母后?” “嗐……自打先帝去了之后哀家便不时总有些恍惚。”太后叹了口气,勉强扯出来一个借口遮掩。 单若泱也不问真假,又问了一遍,“母后找朕可是有事?” 太后皱了皱眉,指着自己面前的餐桌,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嫌弃不满,“哀家虽不是皇上的亲娘,却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国母、是皇上的嫡母,皇上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苛待哀家吧?” “每顿拢共才不过三菜一汤,莫说与从前相较,便连普通平民百姓都不如了,这是拿哀家当叫花子是怎么着?皇上若不愿奉养哀家不如直说,待先帝出殡,哀家自请前往皇陵守着便是!” 单若泱扫了眼桌子上的膳食,云淡风轻道:“母后误会了,并非朕故意苛待于您,事实上如今朕的膳食也不过如此。” 太后愕然,一脸不信,“这怎么可能?” “母后有所不知,国库空虚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再经不起奢靡度日,缩减宫中开支也是万般无奈之举,若不然但凡有点什么状况发生朕便该无力承担后果了,还请母后体谅。” 这话堵得太后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心心念念就是想当太后,虽过程有些曲折离奇,好歹她也算达成了心愿。 可问题是,这种日子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她所期待的太后生活是居高临下掌控后宫大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就连新君也应当尊着她敬着她、处处捧着她。 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后宫那一堆女人即将有九成要被遣送出宫,新君还是个女人,不会有后宫……她要这后宫大权有何用?整天逮着那几个老人啄着玩儿不成? 更何况,经过这些日子她也感受到了,宫里那些奴才甚至都不听她使唤,张口闭口都是皇上。 最气人的是,连这一日三餐都变得如此寒酸简朴,她还能期待些什么? 她是要当太后享福的,不是为了吃苦来的! 越想她便越气恼,咬着牙说道:“先帝在时怎么都好好的?再怎么着偌大一个大周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克扣太后口粮的地步吧?皇上若是摆弄不过来不如叫老七来帮帮你,何至于弄得堂堂皇室如此狼狈?” 一听这话,单若泱的眼神便不由闪了闪,冷声道:“按说子不言父之过,可既是母后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朕却也不得不说上两句了。” “您非要问何至于沦落至此?可不正是因为先帝在世时作风太过奢靡所致,朕接手下来便是一份烂摊子,不抓紧想法子力挽狂澜难不成等着国库宣告破产?” “母后的指责朕可担待不起,若您当真想为朕分忧……也别惦记七皇弟了,他正忙着养腿伤呢,不如母后直接拿个几百上千万给朕,国库充裕了朕自然不会再如此节俭,毕竟谁还不乐意过好日子呢。” 被怼了一脸的太后脸色很是难看,一时便沉默下来不曾再说话。 那脸拉得老长,都能跟鞋拔子有得一拼了,摆明就是在告诉旁人——她老人家生气了,赶紧服软。 但单若泱是谁啊?可不惯她这臭毛病。 当即就站起身来,说道:“母后若无其他事情朕便先回了,还有许多政事等着处理。” 太后登时面色一变,旁边的许嬷嬷忙暗地里拉扯了她一下,边笑道:“皇上请息怒,太后娘娘并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是……先帝冷不丁说走就走了,她这心里头还未曾缓过劲儿来呢,脾性难免焦躁了些,其实心里头待皇上仍是一如既往疼爱着呢。” 想起自己今日的主要目的,太后也终于是收敛了些脾气,勉强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来,“突逢这样巨大的变故哀家心里头着实不是个滋味儿,整日里便是阴晴不定的一副怪脾气,皇上切莫吃心。” 说着又看许嬷嬷,“还不快给皇上倒茶。” 得,这是不叫她走的意思了。 单若泱微微一挑眉,索性便顺势坐了下来,打算看看这人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许是看出来如今单若泱与过去实在判若两人,太后一时间也没敢再端着架子意欲压制,只捧着茶碗与她唠起了家常,话里话外都是过去自己对她的种种“疼爱”。 说得最多的便是她母妃的嫁妆一事,邀功之意不要太明显。 起初单若泱还有点兴趣看她表演,可听着听着便开始不耐烦了,尤其想到自己那一桌子的奏折还在等着,更是不愿浪费时间。 索性放下茶碗,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太后的喋喋不休,“您究竟有什么事儿就直说罢。” “……” 67 第六十七章 二合一 “哀家听闻你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做了京营节度使?” 冲着京营节度使这个位子来了? 单若泱不动声色地说道:“他并非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而是当年定远大将军的嫡长孙、大周的功勋之后。” 太后愣住了。 定远大将军? 好一阵苦思冥想,才总算从脑海里扒拉出来一点点记忆,“是当年跑掉的那个小子?” “正是。” “你怎么能用他?” 太后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随即似是抓着了什么把柄一般, 眼睛都亮了。 立时腰板儿挺直了,黑着脸义正词严地斥责道:“他可不是什么功勋之后, 而是罪臣之后!是朝廷的通缉犯!” “你父皇在世时就一直想要抓他, 通缉令都发遍五湖四海了,哀家可不信你不知情,你又怎能如此目无王法胆大妄为?一旦事情败露你又该如何交代?” “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将他革职打入大牢才是正理!” 似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显得不和善,顿了顿她又稍稍软和了些, 说道:“你放心,只要你赶紧处理了他,哀家便当不知此事,绝不会叫旁人知晓影响你的声望地位。” 见她仍闷不吭声, 太后继而又威胁上了。 “你一个女人家才刚刚继位,本身位子都还未坐稳, 又因这个那个一连串的事总跟朝臣闹矛盾,若这件事再东窗事发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你怎么能应付得过来啊?这可不是你使性子耍脾气的时候。” “听母后一句劝,甭管你与他之间究竟有何牵扯, 赶紧将他处置了 !心慈手软乃为君者大忌啊!” 看她如此苦口婆心的模样, 单若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佯装苦恼地说道:“不论定远大将军究竟犯了什么罪,耿国忠待朕总归忠心耿耿。” “京营节度使这个位子究竟有多重要母后定然明白,交给他来坐朕姑且能够安心睡个好觉, 若将其处置了……朕又该交给谁呢?没有那值得信任之人啊。” 太后立即脱口而出,“你可以用承恩公啊!” 所谓“承恩公”虽也是个爵位,却与其他任何公侯伯爵都不同,历来只有皇后、太后的母族才能够得此殊荣。 地位着实特殊,实际上却也就是表面光鲜,根本没有任何实权。 如今太后口中的“承恩公”正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许是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急躁了些,太后的神色略显不自然,却还是强撑着,拉着单若泱的手笑出了一脸褶子。 “你这孩子怎么就将自家人给忘了呢?那外人再如何忠心耿耿,终究也比不上自家人来得放心啊。承恩公是哀家嫡亲的弟弟,自幼与哀家感情十分要好,哀家敢给你保证,他绝对是个可以信任重用之人。” “你若用他,便只管将心放在肚子里,谁背叛你他都必然不会背叛!倘若他有什么做得不好不听话的地方,你只随时来找哀家告状,哀家自会好好收拾他。” 末了,还不忘嗔怪一句,“这不比用外人好得多也便利得多?” 单若泱可算是终于明白今天闹这出究竟图个什么了。 还当是哪个不安分的使劲儿使到了太后头上呢,却原来竟是为着娘家谋利。 心中颇感乏味的同时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承恩公府是最近才开始闲得发慌的吗? 并非如此。 太后的父亲还在世时,他们府上就已经开始领闲职混日子了,那个时候怎么不见这人闹腾? 不过是知晓周景帝不好招惹,更从不曾将她这个正儿八经的发妻放在心里,故而压根儿没那胆子去他跟前蹦跶罢了。 如今换作她上位做了皇帝,这人便开始坐不住了,摆明是不曾将她放在眼里。 自以为做了太后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物,能够仗着嫡母这层身份对着她指手画脚了。 玩的就是一手欺软怕硬。 连京营节度使这个位子都敢肖想,胃口可真够大的,也不怕噎死自个儿。 单若泱一时不曾吭声,低垂着眉眼思索起来。 不是犹豫要不要拒绝。 拒绝定然要拒绝,这一点根本毫无疑问,只是她在犹豫到底该如何拒绝才更合适。 是借口婉言相拒,还是…… 不曾纠结太久,她便撩起了眼皮子,眼中寒意森森。 “‘承恩公’本已是独一份的恩典荣宠,于朝中上下乃至放眼全天下,都当属一等一的超然存在,这等地位之下还想要如此大的实权?莫非承恩公是想上天不成?” 先前见她犹豫,太后还只当她是被说动了,谁曾想这一开口却是劈头盖脸的冰碴子,登时整个人都懵了一瞬。 缓过神来,太后恼了,“这就是你跟哀家说话的态度?打量着自个儿做了皇帝就不拿哀家放在眼里了是吧?” 说着又瞟了眼那几盘在她看来喂狗狗都不吃的膳食,愈发气不顺。 “就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有哀家这个母后,什么国库空虚什么你也一样节俭……不过都是借口罢了,你根本就是故意苛待哀家!” “想当年你不被先帝待见、在宫里处处受欺辱,哀家是如何待你的?吃的穿的用的哪儿哪儿都想着你,连婚事都替你筹谋着,虽说被李……被那个贱人从中插一脚坏了好事,可哀家也确实是尽心尽力替你筹谋了。” “甚至后来还冒着风险去跟皇上要回了你母妃的嫁妆,这才有你那场震惊世人的风光大嫁!结果呢?你可倒好,一朝得势便翻脸不认人了,端是冷心冷情至此!” 得,又扯了回去。 这是打定了主意想要拿捏她呢? 单若泱本还想给她留点体面,是以方才她拿这些出来叨叨时并未多说什么,可既然有人上赶着非要作妖,那也就别怪人不给脸了。 只见她神情冷漠,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睛似洞穿一切,叫人无所遁形。 “母后真当朕不知您的那点心思吗?当初您一心扶持七皇弟登基,之所以宽待于朕也不过是看在七皇弟与朕交好的份儿上,一面以此拉拢七皇弟,一面企图利用朕给七皇弟增添助力罢了,是以才有那桩婚事。” 惺惺作态的哭声戛然而止。 太后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她,显然不曾预料到自己会被这般直白拆穿,惊诧之余神情略显狼狈。 “原本朕想着,无论母后究竟意图为何,好歹朕也的的确确从中吃到了好处,故而不欲太过较真儿,好好孝敬母后全当是还了那份情。可母后若非要拿着那点子事儿出来说道,挟恩图报所求甚多……那就莫怪朕不惯着了。” “你……”太后郁结,一时恼羞成怒道:“你敢如此忤逆不孝,就不怕哀家将那姓耿的给捅出去?胆敢窝藏甚至重用在逃通缉犯,你简直目无王法!” “王法?”单若泱不禁轻笑出声,神情戏谑似是在嘲笑她的天真,“在母后的心里,至今都未曾将朕当作皇帝来看待吧?否则又怎会说出如此令人发笑的话来?” “朕是皇帝,倘若朕想,便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令他无罪,你拿这个威胁朕?未免过于好笑了些。” “更遑论,当年因定国公一案而引起的那一连串案子,其中内情究竟如何谁还不知呢?都是些令人发指的冤假错案罢了。若非朕身为女儿不好丝毫不顾念先帝,朕上位的第一件事就该是给那些冤死的忠臣良将平反。” “不过母后也不必着急,等先帝进入地宫长眠之后朕必定会第一时间内令他们平冤昭雪。” 在太后错愕的眼神之中,单若泱站起身来缓缓行了一礼,“母后若安心颐养天年,朕自然不会苛待于您,等这两年国库危机平稳度过之后,母后若喜欢奢华也并非不能。其他的……母后便不必妄想了。” “您且好生歇着,朕得空再来看您。”说罢便径自离去。 身后,太后不禁捂了胸口,声音发颤,“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哀家安心颐养天年她就不会苛待哀家,倘若哀家不呢?她是不是就要容不得哀家了?” 许嬷嬷抿了抿唇,小声劝道:“皇上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子您还是放弃吧,万一真将她惹急了……” “惹急了又如何?哀家是太后!是她的嫡母!哪怕她是皇帝也不能不敬嫡母,这是孝道!”也不知究竟是想要说服别人还是为了说服自己呢,她的声音有些大得过分。 沉思片刻之后,一甩手进了内室,压低了声音咬牙道:“原以为她是个性子软的好掌控,谁想竟变得如此咄咄逼人冷心冷情……不,压根儿不是变了,而是过去咱们都被她给骗了!” “既然她不给哀家面子,便也不能怪哀家了,牝鸡司晨……”太后低声呢喃着,蓦地恨恨道:“可恨三年孝期过后老七才能生孩子,到那时没准儿她的位子已经坐得愈发稳当了……不如哀家从宗室挑一个奶娃娃?” 许嬷嬷登时被吓得一哆嗦,“您怎么能寻思这种事儿呢?” “哀家为何不能?她一个公主都能登上皇位,哀家怎么就不能垂帘听政了?”越想,她这心便越是痒痒得厉害。 原本她所期待的也不过就是新君能乖乖听她的话,处处尊着她敬着她、好好重用她的娘家人就好,可横空出世一个女皇却叫她又生起了更多的野心。 固然做不到单若泱那样,垂帘听政总可以吧? 权利这东西终究还是得掌控在自己手里好,省得像给家里人谋个一官半职这种屁大点事儿还要仰人鼻息。 相较于这些个年长的不孝子女,到底还是奶娃娃更招人疼。 思及此,太后愈发迫不及待了,“给承恩公传个话,叫他观察观察有哪些大臣对女皇有所不满的,咱们联合起来拧成一股绳,就不信还能叫她一个小丫头翻了天去!” 然而,满腔雄心壮志的太后大抵做梦都不会想到,她这命令还不曾传出宫呢,消息就已经先传到了她口中那个“小丫头”的耳朵里。 饶是自诩已经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单若泱,面对这一消息也属实是呆了好半晌,久久未能缓得过神来。 “她倒真敢想。”萧南妤不禁撇了撇嘴,嗤笑一声,“身为皇后时都能过得那样憋屈,被人弄掉了嫡子还害得一辈子不能生育都只能咬牙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人家耀武扬威横行后宫……” “就这么点子能耐,竟还敢妄想垂帘听政?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当真是不怕将国家都给玩儿完了啊。” 单若泱的表情亦出奇的古怪,憋了好半晌才憋出来几个字,“人蠢无药医。” 姑且不说推翻她扶持宗室奶娃娃上位这个可能性究竟有多少,便是退一万步来说,事情真叫办成了又能如何? 不是她看不起人,就太后那脑子……也没比花生米大多少。 连一个李氏都斗不过,拿什么跟满朝文武玩儿?人家自行推举出来几个辅政大臣不好吗?轮得着她垂帘听政? 想屁吃还差不多。 “这人虽不足为虑,不过却也怪烦人的。”也只有在萧南妤的面前,她才会流露出些许疲惫的神色,“前朝老顽固上蹿下跳,后宫还有蹦跶着想捅刀子的,真真是片刻不叫人安生。” “由着她去蹦跶好了。”萧南妤眼神一冷,淡淡道:“类似这样不老实的自然还是通通掐死的好,且由着她去折腾,看究竟能钓出多少条鱼来,等到差不多了就直接出手将他们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单若泱略微思忖片刻便也就同意了这个提议。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那些个贼心不死的给钓出来,早早地解决了也好。 纵然不乏有些老狐狸不会这么轻易浮出水面,可对于他们来说也无疑是个极大的威慑,就看他们究竟还能有多少胆子敢蹦跶起来。 “去罢,往后提高警惕给朕盯死了太后,一举一动都不可错漏。” 因着她这头大手一挥,太后的话可算是顺利传出了皇宫。 可笑不知情的人还沾沾自喜呢,自以为多能耐,殊不知一张天罗地网已经笼罩在了头顶上。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薛家的新作坊也正飞快拔地而起。 招工的告示已经张贴了出去,又考虑到绝大多数普通平民百姓大抵目不识丁,薛宝钗还想到找人口口相传。 所幸王熙凤施粥也有段时日了,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排起长队等候,随口说上一句比什么都好使,消息很快就经由这些人的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头天招工,薛宝钗亲自出马坐镇,王熙凤也携着平儿在旁忙前忙后帮衬着。 就连林黛玉也未肯错过,腾开时间从宫里赶了过来一同帮忙。 对于知晓其中内情的她们看来,这就是一切的起点,绝对是个意义非凡的日子。 才一下马车,林黛玉就被眼前排起的长龙给惊到了,“竟有这么多人?” 招工地点就放在新作坊的门口,后面在火急火燎地施工,前面人却已经远远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了。 年轻的年长的甚至年迈的都应有尽有,却无一例外全都是女子,从十来岁的小姑娘到两鬓如霜的老妇人都奔着来了。 一面望着那看起来就规模不小的作坊满眼热切,一面不时探头探脑望向前方,似乎想看看前面还有多少人,是否能轮得到自己。 草草一眼扫过去,不难看出众人的殷切期待。 见这阵仗,林黛玉的心里率先就松了口气,大步上前来到桌子旁,心情颇好地笑了起来,“原还以为不会那么顺利,却没想到如今要担心的竟是位子不够呢。” 薛宝钗正忙着低头记录应聘人的信息,闻言也没顾得上回话,旁边的王熙凤倒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有钱挣哪个能不乐意呢?一直以来也不过是因为那些个酸了吧唧的所谓大道理,个个都看不起外出劳作的女子,碰见了就跟驱赶瘟神似的,压根儿就不给机会啊。” 一听这话,正轮到跟前的那中年妇人立时就有精神了,一拍大腿就絮叨开了。 “正是这么个理儿!哪里是咱们不想做工啊,哪个还能跟银子过不去是怎么着?只不过咱们女人家想找个生计实在别提多难了,处处受气遭白眼儿不说,舔着张连嘴皮子磨破了、就差没给跪下磕头了也不见得能够的得到个机会。” “所以一听你们这儿招女工大伙儿便都赶忙奔着来了,只生怕迟了一步……错过这么个机会可不知还能上哪儿找去咯!” 正巧抬起头来,薛宝钗就笑道:“这回便是没轮着也不必着急,这才是第一家作坊呢,后面还会有的。再者除了咱们家以外,京城里头日后也还会有不少商户会需要招女工,多注意些各家的消息总能有机会的。” “当真?” “千真万确。” 又有人不禁心生疑惑,“过去那些商户最不耐烦招女工了,这是怎么突然一齐转了性子呢?” 循声望去,是人群当中一个个头怪高挑的姑娘,站在那儿颇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薛宝钗笑盈盈地解释道:“都知道咱们当今是位女皇吧?那是女皇陛下特意有了交代,令大伙儿往后不可再歧视排斥女工。是以大伙儿便只管放心罢,便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再不敢了。” “今儿不曾赶上趟的都稍安勿躁,且回家静心等待一阵,估摸着也不会太久,毕竟上头可瞧着他们的表现呢。” 最后这句话带着几分俏皮得意,一副“背后有人撑腰”的骄傲样儿,却是引得众人一阵激动。 “果真是女皇陛下亲自开口了?” “过去可从来没有谁能想到这一茬,果然还得是女皇才能体谅到咱们女人的难处啊。” “先前我还想着谁当皇帝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归别是个太胡闹的就成了,眼下看来还得是女人呢!” “就是就是!再想想先前新增的律法……果然只有女人当了皇帝咱们女人才能有点好日子过,总之不管别人怎么想,这个女皇陛下我是支持定了!” “我也支持!女皇帝可比那些个男皇帝好多了,下回再听见哪个骂女皇陛下的,我指定上去就是两个大耳刮子打得他找不着北!” 说这话的是个身材较为健壮的妇人,双手叉着腰一看那表情就知平日指定是旁人口中的“悍妇”。 前面的人议论得热火朝天,甚至有些感性的都激动得哭了出来,愈发引得后排不明所以的人好奇不已,纷纷伸长了脖子扬声询问。 这样的好消息谁也藏不住,当即就七嘴八舌跟后面的人分享开了。 但凡知晓了内情的就没哪个不高兴的,连眼睛里都透出来难以言喻的光亮。 对于她们这些身处最底层的平民百姓来说,龙椅上究竟坐着谁她们是当真不关心,可经历过先前新增的律法以及今日一事后,她们才突然惊觉这其中的不同之处。 “女皇陛下才刚刚上位没多少日子就为咱们女人打算了这么多,日后……咱们的好日子是不是就要来了?”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就仿佛是在平静的湖泊中丢下了一颗小石子,瞬间激起涟漪阵阵。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所有人的心中都不约而同生起了丝丝骐骥。 这日子,似乎是有了些盼头。 …… 亲耳听见这么多人夸赞、支持单若泱,作为铁杆小迷妹的林黛玉也颇感骄傲自豪,笑得霎是得意。 又叫人搬来一张椅子,她就坐在薛宝钗旁边一同干起活儿来。 不会写字的王熙凤就带着平儿在旁帮忙磨墨,一面注意着排队的人群,适时维护秩序阻止骚乱。 正在几人忙得热火朝天之时,忽见两辆马车缓缓行来停靠在了边上。 作为曾经的贾家媳妇,王熙凤一眼就认了出来。 果不其然。 马车才将将停稳,贾宝玉便从里头下来了。 叫人颇为惊讶的是,向来被拘在家中的三春姐妹竟也从后面的马车走了出来。 68 第六十八章 二合一 按说这些个豪门勋贵高门大户之间平日里的往来总是少不了的。 今儿这家办个赏花宴, 明儿那家又有红白喜事……总有这样那样的由头相邀一聚。 互通些消息,联络联络感情,或是发展一下新的人脉。 总之, 无论是哪个地方的上层圈子里头, 这样的交际都是司空见惯并且不可避免的。 偏贾家一直以来仿佛就是个例外。 家里平日里有点什么几乎从不见请外人,顶多不过就是姻亲及四王八公这几家。 自家人更是从不外出赴宴,上到老太太、太太再到底下的奶奶, 整日里都只在家里那一亩分地晃荡,仿佛根本没有任何交际。 上头的长辈都是如此,下面没有人带的小姑娘们自然也就没那机会了, 莫说什么发展自己的小姐妹团, 便连大门几乎都未怎么踏出过。 一天天要么围着老太太跟前奉承,要么就是陪着原先那个宝贝凤凰蛋逗趣解闷儿,再不然就是读些书、自家姐妹凑一处找点乐子打发时间。 今儿冷不丁在外头瞧见她们, 真就像是看着了西洋景儿, 林黛玉薛宝钗及王熙凤人是齐刷刷愣住了。 等人走到跟前确定了不是幻觉,王熙凤不禁就笑了起来, “今儿是吹的什么风怎么将你们个也给吹出来了?我还当是自个儿眼睛花了呢。” 探春闻言看了眼贾宝玉, 又瞧了眼对面的林黛玉,抿唇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回道:“托了他的福。” 却原来,贾母为了能完成自己的愿望也是怪拼的,知晓林黛玉与薛宝钗来往较为密切, 便打发人整天盯着薛宝钗这边的动静呢。 今儿一听说林黛玉来了,立马便将贾宝玉从课堂上给拽了出来,催着叫他赶紧来找人。 当时先生的课还正上到一半儿,任凭贾宝玉怎么说,老太太死活就是不肯松口, 直接将先生都打发回家去了。 一通泪眼婆娑软硬兼施之下,贾宝玉也实在是无奈极了,只得点头答应出门寻人,却也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寻个借口将春姐妹也一并给带了出来。 关于这层真实原委,探春实在不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张嘴胡咧咧,不过她最开始那两眼一转,知晓内情的王熙凤立马就回过味儿来。 不禁冷笑不已。 眼神扫过林黛玉,见其黛眉微蹙神情隐含不耐之色,她便明白了——十有八/九那位已经将老太太的想法告诉小姑娘知晓了。 这样也好,省了不少事儿。 许是贾宝玉自个儿也看出来小姑娘的心知肚明,神色便流露出些许尴尬来,红了脸小声说道:“我并无那等妄想,厚颜前来不过是……实在拗不过老太太,只想着出门一趟应付了事罢了,林……公主全当我不存在便是。” 林黛玉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与皇上在郊外踏青那回意外碰见他,匆匆一面之余她便已隐约感觉到了他的不同之处,今日这般近距离接触才真真是确认了,这人果真似脱胎换骨一般。 怎么看,都再难从他的身上看见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 曾经那个熟悉的贾宝玉似乎已经悄然消逝。 真真切切意识到这一点,林黛玉的心里不禁生起一丝怅然,随即灵魂深处莫名一松,似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拔除掉了。 旁边的薛宝钗亦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一抹恍然转瞬即逝。 “哎哎哎,我说这位公子,没事儿的话往旁边站站啊,后头还有这么多人排队等着呢,再这么耽误下去回头太阳落山都忙活不完了。” 贾宝玉的脸更红了,赶忙往旁边躲了躲,对着后面排队的那些女子深深作揖以示歉意。 姣好的皮囊加上这温和有礼的举止引得众人连连侧目,又见他面红耳赤极易害羞,便有那性子外放的中年妇人忍不住调侃逗弄起他来。 高门大户人家娇养的公子哥儿何曾见识过这等阵仗啊,头回感受到市井中年妇人的“热情”,一时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似的,站在旁边手足无措想躲又没地儿好躲的模样甚是可怜又好笑。 不少十来岁的小姑娘亦是头回见如此细皮嫩肉的俊俏贵公子,好奇又含羞带怯的目光频频投来,不时还前后小声嘀咕议论纷纷。 那眼神和自以为很小声的议论比起中年妇人的热情也并未好到哪儿去,臊得贾宝玉恨不得都要原地挖个地洞钻进去了。 “嘿,我说你们大伙儿可收敛些罢,快别欺负我家弟弟了,一会儿将人欺负哭了我可饶不了你们啊。” 实在看不下去的王熙凤到底还是站出来喊了一嗓子,一面又拉了贾宝玉和春姐妹说道:“你们几个既然来了就一起坐下帮帮忙罢,早点儿弄完也好早点儿收工。” 王熙凤性子爽利满脸带笑,全不知“凤辣子”威名的百姓们是一点儿也不怕她。 听她这样说不由都哈哈大笑起来,还有人喊呢,“那我可要瞧着点儿前头,争取排到小公子那里去,好光明正大‘欺负欺负’人啊。” 此言一出,霎时又引来爽朗笑声一片。 王熙凤转头啐了一口,安抚贾宝玉道:“别怕,她们就是玩笑惯了,没有恶意。” “我知晓。”贾宝玉忍不住又往人群里瞟了一眼,看见那一张张爽朗淳朴的笑脸不由也弯了弯嘴角,转头又看了看正忙活的薛宝钗和林黛玉,迟疑道:“我该怎么做?” “简单得很,就问问应聘人的一些基本状况,姓名、年纪、住址这些,然后你一一如实记录……”只要不是年纪实在太小或者实在太老的,基本上只要手脚灵活能干活儿都能够被录用。 当然了,具体若有什么特殊才能就更好了。 譬如会算数、会简单的识文断字,或有织布经验、刺绣功夫好等等,甚至做饭手艺好都可以是被特别标记的优势,到时候可以按照各人的能力再更细致地安排工作。 而这部分人比起普通工人的待遇自然也有所区别,是以还是要问清楚并做好记录。 几人又站在旁边看了几眼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做法,立时便都掌握了。 恰好旁边新的桌子凳子和笔墨纸砚也拿过来摆好了,几人当即就各自入座忙活开来。 本就是很简单的活儿,只要有张嘴、会写字基本就没有什么问题。 唯一一点点的挑战也不过在于……这兄妹几个平日里几乎不怎么跟外人打交道,冷不丁面对这么多陌生脸孔、还都是从未接触过的市井普通人,一时之间不免就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吭声。 所幸大部分应聘者并不那么内敛,很多人站在后面早就看前面看会了,轮到自己时还不等问呢自个儿就噼里啪啦倒起了豆子。 甚至还有不少大娘大抵是平日里跟人拉家常拉惯了,说着说着就将自家的老底儿都倒了出来。 这都还不是最神奇的。 最神奇的是往往一个看似随口一提的话茬,大娘们都能由此延伸出去老远,自家扯到东家,东家又扯到西家……真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头来那话题都不知歪到哪儿去了。 虽有些耽误功夫,不过众人听得还挺得劲儿,倒也没谁不耐烦催促,反倒是有不少人搭上话茬七嘴八舌就聊开了。 而对于从未有过这般经历的几个年轻姑娘、公子哥儿来说,这些无疑都新鲜有趣极了。 还没多会儿功夫呢,贾家那几个含羞带怯的便都不知不觉放开了,工作进展愈发顺利起来。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几人便暂停下来喝口茶揉揉发酸的手腕子。 只能帮着打打下手的王熙凤亲自给几人添了茶,刚好来到跟前,一直心存疑惑的探春忍不住就小声问了。 “为何全都是女子前来应聘?” 王熙凤就给长话短说简单解释了一下。 谁想,精明的小姑娘却立时就从中嗅到了一些异样的气息。 “皇上这是……意欲领着女子立起来了?” 闻言,王熙凤不禁挑眉瞧了她一眼,但笑不语。 方才旁的普通人都只道女皇如何如何体贴、女人当皇帝多好多好云云,嗅觉如此灵敏的还是头一个。 要么怎么说贾家实在是怪得很呢? 男人个顶个的荒唐愚蠢,女孩子却是个顶个的钟灵毓秀,明明都是一家子养出来的。 见不曾得到回应,探春一点儿也不着急,有时候不回应便已是一种回应。 抬眼扫视过人群,目光又从林黛玉、薛宝钗的身上划过,最终落在眼前的王熙凤身上,目光闪烁不定。 “凤姐姐……若有什么好事还请带带妹妹们,咱们虽年纪小见识短,似这般帮着打打下手的事儿却也尽够了。” 似是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迎春和惜春两人也不由得看向王熙凤,目露期待和一种隐秘的亢奋。 王熙凤却迟疑了。 不是不想拉拔——贾家人讨厌归讨厌,但女孩子们却都不错,且以她的了解,皇上应当也很乐意看到更多有志气的女孩子加入进来。 但还有个现实却也不能忽视,“你们如今到底不得自由,整日里被拘在深宅大院里头能干什么?但凡老太太不松口,你们甚至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 一语直刺要害。 个小姑娘的神情瞬间都黯然下来,沉默地垂下头,眉眼之间笼罩上了一层郁色。 这时,一旁默不作声的贾宝玉忽然开了口,“你们可以随我一同出门。” 顿了一下,瞥了眼林黛玉的方向,轻声说道:“只是需得借用公主的名头……今日我与老太太说,姐妹们素日关系亲近,有利于公主重拾过往的情分,且好赖也能有人帮着说和说和……如此老太太方才松口同意了姐妹们一道儿出门。” “原是这么回事儿,我就说怎么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呢。”王熙凤不禁嗤笑,愈发为老太太的痴心妄想感到好笑,真就是不放过一星半点儿的可能性,可见心里头是有多着急多渴望呢。 林黛玉听罢先是皱了皱眉,神情显露出来几分反感。 见状,贾宝玉忙说道:“公主若不喜便罢了,下回我再找找旁的由头。” “并非是不喜这个。”林黛玉摇摇头,淡淡说道:“我不过是没想到老太太已经如此……罢了,不过是借用一下我的名头,不值当什么,只管用就是了。” “不过……我不想叫老太太和旁人误会什么,是以话究竟该怎么说你心里得有分寸。” “公主放心,我都省的。” 林黛玉抿了下唇瓣,淡然道:“不必一口一个公主的叫着,就叫我……林表妹罢。” 相较于“林妹妹”而言少了几分亲昵,较之如此见外的尊称却又自在得多,还不至于叫人误会什么,分寸刚刚好。 贾宝玉自是从善如流,转头又对着薛宝钗唤了声,“薛表姐。” 薛宝钗笑着应了声,过去与王夫人之间的那些恩怨并未迁怒到他的身上。 横在中间的困难得到圆满解决,春立时也都重新露出了笑脸,围着林黛玉一口一个“林姐姐”“林妹妹”好一通道谢。 姐妹之间原本还略有疏离的关系很快就在小姑娘们的言笑晏晏中得到了缓解,恍惚中,竟有种又回到曾经一同在荣国府作伴的错觉。 正在姐妹几个叽叽喳喳之际,煞风景的王熙凤出现了。 “都干嘛呢干嘛呢?叫你们喝口茶歇一歇,你们还真坐着聊上了?赶紧的都给我干活儿去,一群懒货,擎等着吃老娘/的白饭呢!” 一副尖酸刻薄的地主老爷嘴脸。 小姑娘们被逗得哈哈大笑,纷纷各归各位捡起笔来继续开工。 林黛玉啐了一口,笑骂,“谁做了她家的长工非得被扒下来一层皮不可。” 因着帮忙的人多了,长龙锐减的速度也相当可观,才过了午时不多久就已经临近尾声了。 却在这时,一阵嘈杂声从人群后方传了过来。 “诶干嘛呢!你怎么还打人呢?” “快住手住手,再打下去该出大事儿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跑到这儿来撵着女人打?” 听见这些声音,前面忙活的几个人顿时都心里一惊,抬头伸长了脖子想一探究竟。 原还以为是排队的人相互之间闹出了什么矛盾才动起手来,谁想定睛一看,却见一个五大粗的男人正抓着一个女人疯狂施展拳脚。 女人个头很小,人又瘦,落在他的手里就跟只小鸡崽儿似的,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打得哀嚎连连。 正在众人愣神之际,女人已经被甩在了地上,正狼狈地想要爬起来,可男人却丝毫不肯停歇,上前作势就要踹。 还排着队的妇人们见此情形赶忙上前拉扯,年轻些的小姑娘则避开了男人,企图上前搀扶那女人。 彼时,回过神来的林黛玉当即蹿了起来大步上前,一面喊自己的侍卫前去阻拦。 面对一堆妇人时男人还很是嚣张,是丁点儿不将人放在眼里,可冷不丁被几个腰挎大刀的侍卫擒在手里,他顿时就慌了。 “我可没犯事儿,我不过是打我自己的媳妇罢了,你们不能抓我!” “打媳妇就不叫犯事了?”本就十分恼怒的林黛玉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尤其上前看清那女人的伤势之后,当场便倒吸一口冷气。 女人看起来约莫才二十出头的模样,小巧的脸蛋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新伤也有旧伤。 一只眼睛伤势严重,整个都肿起来眯成了一条缝,鼻子里还在不断往下淌着鲜血,嘴角亦是青紫一片,都裂开了……总而言之整个人看起来实在是触目惊心。 “她真是你媳妇?”探春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怎么能将自己的媳妇打成这样?” 谁想那男人却是一脸理所当然,“谁叫她不听老子的话。” 就因为“不听话”? 小姑娘们一脸震惊,可质问的话还不待出口,旁边拉架的妇人们倒是先劝了起来。 “那你也不能打得这么狠啊,万一将人打出个什么毛病来可怎么好?” “小媳妇年轻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了,哪有你这样把人往死里打的?” “就是说,意思意思教训两下得了,可不兴下死手啊。” …… 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一眼扫过去,就不曾看到哪个妇人对“打媳妇”这种行为表示愤怒的。 有不赞同,却也不过只是对男人下手太狠表示不赞同,而对于“媳妇不听话就要打”这件事本身却与那男人一般,完全就是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根本就不曾觉得有任何不对。 看清楚这一点,林黛玉蓦地只感觉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皇上口中那句“任重而道远”究竟是什么意思。 真正难的不在于某些行动上的改革,而是思想认知层面上的东西。 历经上千年,那一套腐朽的恶臭的所谓礼教伦理早已将世人的思想都给腐蚀透了,要想从根子上有所改变实在太难太难了。 这一刻,林黛玉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以丞相为目标,桃李满天下。 生病不可怕,只要确定了病根便可对症下药。 单独一个两个人的力量或许太过渺小,那她就深深扎根在泥里,分出无数根系入侵四面八方。 终有一天,一定会抵达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 思忖间,已经有那热心意欲调解矛盾的妇人拉着那女人问开了。 “你这到底是干了什么弄得你家这口子气成这样?” 这话实在不中听,但几个小姑娘也都很想知道其中缘由,故而便都抿着嘴不曾说话。 那女人看着瘦瘦小小的,却出乎意料并不很胆怯,面对这么多双眼睛也丝毫不见害怕。 闻言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神色淡淡地说道:“我听说这里招工就想来,他不肯……我趁他不在就悄悄过来了。” 结果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说了一嘴,被他撵过来抓了个正着。 “就因为这?”问话的那妇人也呆了呆,转头看向男人,“你媳妇想找份活计补贴家用不是好事吗?这么勤快能干的媳妇上哪儿找去,你怎么反倒还不乐意了?” 那男人听见这话当即就掉了脸子,“老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家里好歹也有几亩良田,养活一家老小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用得着她出来做工?换作旁人早乐得在家享福了,偏她这一门心思的就想往外跑,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指不定背地里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事儿,铆足了劲儿就想翅膀硬了能飞呢!” 一听这话,一众妇人看向那女人的眼神就不太对劲了。 “你别在这儿胡乱扣屎盆子!”瘦小的女人涨红了脸,咬牙道:“要不是你死活不肯送小宝去读书,我犯得着这样吗?你做老子的不肯拿钱支持孩子,我这个做娘/的不忍心叫孩子失望,就寻思着自己出来找点活儿将孩子给供上罢了,怎么到你嘴里就成那见不得人勾当了?” “再说了,家里是有几亩良田不假,但有点闲钱都被你拿去买黄汤子了,一家子饭都要吃不上了,我上哪儿享福去?”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众妇人七嘴八舌又谴责起男人来。 林黛玉看那女人虽满面臊红,却不见心虚之色,反倒是那男人开始恼羞成怒了,心下便已有判断。 “放你娘/的狗屁!总之老子话撂在这儿,只要老子活着一天你就得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敢出来勾搭男人老子非打死你不可!”话音未落,他人就挣扎着要上前动手了。 所幸侍卫们都挺尽职尽责,将他死死钳在手里动弹不得。 五大粗的一个大男人,此时此刻却也变成了小鸡崽儿似的,端是可笑至极。 本能害怕得一哆嗦的女人见此情形不禁狠狠松了一口气,眼底深处似有快意一闪而过。 “你等着!等回家看老子怎么收拾你!”羞愤的男人自觉丢了颜面,还在那儿放狠话呢。 不过很显然,这看起来很滑稽的狠话对那女人却起到了不小的威慑作用,就看见她当场脸色都变了。 可见平日不曾少挨打。 见此情形,话到嘴边犹豫再的林黛玉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见她先是冷冷地看了眼那个一脸凶恶的男人,转头对着女人说道:“你可知圣上前些日子才新增了几条律例?以你这情况来看,你完全可以上报官府要求和离。” “他爱家暴,属于严重过错方,不仅孩子能够归你带走,他还得再给你一半的家当作为补偿……” 69 第六十九章 二合一 新增的那几条律例早已昭告天下, 在当时也的确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但稀奇的是,真正听进心里去了的竟几乎都是男人。 对于绝大多数女人来说却不过是听过议论过两句便抛开了,鲜少有人会真正往心里去。 盖因“和离”这个词几乎就不存在于她们的脑海当中, 自觉反正是一辈子也用不上的东西,又何须过于在意呢? 不过是赶时髦议论过那么一嘴罢了, 没两天就会有出自自己身边更新鲜有趣的人和事引走她们的注意力, 又或是被辛苦忙碌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 根本没有太多的心力去关注那些看起来就很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会儿猛然一听林黛玉这话,在场所有人还都愣了一瞬,不少人的眼里甚至浮现出一抹茫然之色。 一见这情形林黛玉哪里还有不知晓的, 当时就有些气恼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更生气的还在后头呢。 反应过来之后,一群女人当即就炸开了锅。 “向来都只有劝和不劝离, 你这小姑娘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小姑娘要积德啊。” “和离两个字你说得倒是轻巧,怎么不想想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该怎么活呢?就算是分到了一半家当也没什么用啊,家里到底还是要有个男人才能顶门立户。” 末了还不忘摇摇头感慨一句,“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娇小姐, 天真的哟。” “可不是说吗?小姑娘一看就知道被家里娇宠得很,不然也不能说出这么招笑的话来。” “这世上哪有男人不打媳妇的啊?再正常不过了,哪能为这点事儿就撺掇着人和离呢?这不是笑话吗?” “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哪里就犯得着要闹到那个地步了?” 说完还不忘拉着那个瘦小的女人劝道:“你可不能听小姑娘瞎说, 就算离了这个, 下一个也指定还是这样的,条件还得比这个差得多,保不齐要进门当后娘呢。” “到时候你自个儿吃苦受累, 孩子也跟着你遭罪啊。听大娘一句劝,为了孩子忍忍也就过去了,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 “大娘此言差矣。” 冷不丁一道温润的男声从旁边传过来,叫众人皆愣了愣神。 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不急不缓走了过来。 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袭淡蓝色棉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磨损痕迹很是明显,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了,显然大抵出身贫寒。 却胜在浑身收拾得干净整洁,通身的书生气更衬得他整个人十分温和端方,是个轻易便能叫人生出好感的模样。 许是突然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不大习惯,少年的脸不由微微泛起了丝丝红晕,但言行举止却并未受影响而变得窘迫局促,仍旧大大方方毫不闪躲。 上前几步来到人群外围,与一众姑娘妇人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便停下脚步,对着方才那位大娘说道:“小生以为大娘方才所言过于片面了些,这世上并非所有男人都会对着女子挥舞拳头,如此下定论未免过于草率了些。” 目光落在那瘦小女人惨不忍睹的脸上,少年不禁皱了皱眉,“能对着自己的媳妇下这般狠手的男人已属当世极品,但凡眼睛稍稍擦亮些也总不至于再碰着个这样的稀罕物,纵是当真要做后娘,生活未必就不如眼下,至少可保性命无忧。” 一句“当世极品”一句“稀罕物”隐晦地将那男人给损了个彻底,叫人忍俊不禁。 “再者说,若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便是自个儿带着孩子又有什么不好呢?按照当今圣上所颁布的律法,从他那几亩良田当中分出一半握在自个儿手里,填饱母子两个的肚皮总不是什么问题,甚至或许还能叫他每月支付部分孩子的抚养费用。” “若勤快些再找份活计挣些碎银,那日子便更有盼头了,怎么也不至于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地步。”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至于说什么家里有个男人才能顶门立户……” “恕小生直言,若摊上这样一个非但没有丝毫责任担当、反倒自私自利只想着自个儿逍遥快活还不算,甚至上蹿下跳非得跟着女人后面扯后腿的男人,这又是顶的什么门立的什么户?当真不如没有。” “朝廷向来是允许女户一说的,根本不存在什么男人才能顶门立户的说法。” 听罢这样一番话,林黛玉的眼睛当即就亮了亮,隐晦地将其上下打量过一遍,心里隐隐有了些想法。 却在这时,五大三粗的那个男人恼了。 人被侍卫钳在手里挣脱不开,却也不耽误他耍横。 “小王八羔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就你这小身板儿,老子一拳打死几个!你给老子等着,看老子不将你打得哭爹喊娘屎尿横飞!” 少年一脸嫌恶地皱了皱眉,“无知莽汉,有辱斯文。” “少他娘……” 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侍卫给了一拳。 “再敢满口污言秽语就打烂你的嘴。” 正叫嚣的男人瞬间就怂了,莫说什么敢怒不敢言,甚至连怒都不敢怒,愣是挤出一脸讨好的笑来,就差没摇尾乞怜了。 竟是将“欺软怕硬”发挥到了极致。 看着眼前这一幕,几个小姑娘的眼神愈发鄙夷起来。 暗道以后绝不能嫁给对外唯唯诺诺的男人,越是这样的人才越会窝里横呢。 方才被反驳的那位大娘显然对少年的话很是不以为然,一脸“我是过来人我比你懂”的表情,连连摇头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太天真了,生活哪里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容易啊。” “夫妻总是原配的好,半路夫妻那矛盾可不是你们能够想象的。要是再不找男人那就更难过了,女人家再怎么能干也还是得找个男人依靠才行,不然那心里得多苦啊?再说了,家里家外那重活儿谁来干?旁人欺负上门又该怎么办?” 这话立时就引得一片赞同声。 又有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妇人说道:“好好的日子不过闹什么和离呢?下堂妇多丢人啊?自个儿叫人看不起也就算了,连带着自个儿的孩子和娘家都得遭人闲话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话王熙凤可就不乐意了。 当即柳眉倒竖,冷笑道:“可不巧,姑奶奶我才刚和离没多少功夫呢,我竟不知丢了谁的人了?来来来,你倒是来戳戳姑奶奶的脊梁骨呢?” 众人一阵愕然,刚有人想张嘴要说点什么,突然想起来自个儿还正要求着人家做工呢,顿时那嘴巴都闭死了不敢吭声了。 虽说神情还是满满的不赞同,甚至不少人妇人的眼睛里都染上了浓浓的鄙夷之色。 而那个一直闷不吭声的瘦小女人却是忽的眼睛亮了亮,看着王熙凤骄傲恣意的模样不禁陷入了沉思。 早已忍无可忍的林黛玉扫了眼面前的那群妇人,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皇上身为女人最是理解女人的苦楚,故而才一上位就铆足了劲儿为女人打算,结果可好,武器都塞进你们手里了你们偏还不知道用。” “自个儿不知道用也就罢了,还死活拦着不肯叫别人用……若知晓你们的做派,皇上保不准儿都要后悔了!愣是顶着大臣们的压力给你们送武器保护自个儿保护孩子,谁曾想你们竟是烂泥扶不上墙!” 薛宝钗也很是不解,“方才提起新增的律例时大伙儿不是都还挺乐呵挺振奋的?怎的事到临头却抛开不肯用了?” 妇人们面面相觑,一阵嗫嚅。 知晓有这么个对自己好的律法自是高兴的,可也仅限于高兴罢了。 没有人能解释出个所以然来,但已然看出症结所在的林黛玉却不免感到一阵无力,脸色变了又变,几次都险些忍不住要当场发作了,愈发坚定了自己方才冒出来的念头。 暂且抛开这个令人暴躁而又无力的问题不提,林黛玉的目光落在了当事人的身上,“解决的法子我已经告诉你了,方才那位公子说的话你也听见了,眼下只看你自个儿如何选择。” “你若不愿便罢,只做好带着孩子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的准备就是。你若愿意和离,我立即便派人送你前往顺天府。” 王熙凤也忍不住劝道:“你也别听那些个自以为很懂其实屁事儿不懂的婆子胡说八道,只问问自个儿,如今的日子你过得高兴不高兴,这个男人你满意不满意。” “若是不高兴不满意,那就果断些一脚将他踢开了事,没有男人的日子也不像她们说的那么可怕。相反,离了个好事儿没有专门给找麻烦甚至带来痛苦的男人,小日子过得可别提多快活了。” “我才带着我家闺女单独出来过就已经后悔了,后悔没早些将那狗男人蹬了,如今真真是处处顺心天天乐乐呵呵的,今儿一早照照镜子我都还觉着自个儿变年轻了呢。” 听见这话,探春煞有其事地瞅了瞅她的脸,笑道:“凤姐姐也不过才二十多岁,本就年轻着呢,不过看起来整个人精神气儿都不同了倒是真的。” “瞧着比过去更柔和了些,愈发像个小姑娘了。”惜春一脸认真地说道。 迎春站在姐妹中间没吭声,不过那神色显然也是极其赞同的。 本有些气不顺的王熙凤立时就被小姑娘们的话给逗乐了,爽朗的笑声中透露出来的开怀松快是如此显而易见。 可见,她方才的话是半点儿不曾糊弄人。 几人如此明晃晃地劝离实在叫人心生恼恨,就见那个男人鼻子都给气歪了,眼神甚是凶恶。 倘若不是被侍卫们死死钳着,倘若不是看出来她们几个出身富贵不好招惹,他怕是早就要破口大骂甚至以暴治人了。 “我要和离!” 正气得咬牙切齿的男人突然愣住了,转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满脸伤痕的女人,“你说什么?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我说,我要和离!再说一百遍也还是这句话,我要跟你和离!” 女人瘦小的身躯蓦地爆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尚且还能睁开的那只眼睛里满是坚定决绝的光芒,“那小哥说的没错,总之再怎么着日子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我有手有脚人勤快能吃苦,小宝也听话懂事会帮忙干活儿,没有你这个烂货拖累,咱们娘儿俩的日子指定能过得红红火火,那我还死扒着你图什么?图你会打人?图你爱吃酒?还是图你会扯后腿祸祸家底儿?” “我真是吃饱了撑的非得给自个儿找罪受!和离!现在就去和离!” 几个小姑娘顿时就流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可还不待高兴呢,就看见那男人似是疯了般发起狂来。 “好你个贱货!老子就知道你生出外心了,这不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是不是他?”竟是看向了边上的那位书生。 蓝衣书生一脸懵逼,“我并非京城人士,才刚来不两日的功夫罢了,与这位大姐素不相识……” 可那男人却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咬牙切齿道:“合着是在这儿等着老子呢?老子今儿非得打死你们这对奸夫□□不可!” 一时疏忽之下,侍卫们还真被他突然之间的暴起给挣脱开了。 竟是率先就直奔他媳妇而去,人还没到跟前呢,那沙包大的铁拳就已经挥舞了起来。 “快拦住他!”林黛玉惊慌大喝。 反应最快的一个侍卫上前就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直接将人踹飞出去三丈远。 只听“嗷”的一声惨叫,男人脸着地摔了个狗吃屎。 侍卫们怕他再凶性大发伤到人,忙不迭上前将他重新钳住。 站起身的瞬间,就看见他下半张脸一片血糊淋喇的,也不知究竟是鼻子磕着了还是嘴碰坏了,总之疼得是一阵吸气嗷嗷儿叫唤。 王熙凤很是鄙夷地斜了他一眼,“打媳妇的时候不是挺能耐吗?还当你是个多厉害的人物呢,结果这么点伤就能给你疼得嗷嗷儿叫,可见骨子里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软蛋怂货。” 薛宝钗则一脸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又看看那女人脸上的伤,淡淡道:“真要是将这位大姐的伤全都还到他的身上,他怕是能当场疼哭了呢。” “这人攻击性太强,将他捆起来罢。”林黛玉吩咐道:“你们亲自送这位大姐前往顺天府,待事情处理完后再回来复命。” “记得告诉顺天府尹,定要秉公处理!” 侍卫们显然领悟到了她的意思,当下带着那夫妻两个就走了。 直到远远儿的都看不见了人影,站在原地的那群妇人方才渐渐缓过神来。 “哎呦,怎么真就闹到官府去了?” “你们可真是……哪有死命劝人两口子和离的?” “那小妇人也是年轻不知道个轻重,被这么三言两语一撺掇就上头了,回头该有她后悔的。” “就是说啊,咱们女人家谁还没挨过几下打了?偏她娇贵得很,这么点事儿就死活闹腾不肯罢休,传出去谁还敢要她?” “她是学上了人家娇小姐的脾气,倒也不打量打量自个儿有没有娇小姐的命,这不是瞎胡闹吗?这会儿她是痛快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 你一言我一语的,几乎就没什么好话。 王熙凤听着实在是心烦,扬声说道:“行了行了都散了吧,招工到此为止!” 这下子众人也顾不上那小妇人的事了,恨不得反手给自己的嘴巴子上来两下才好,怎么就忘了这档子事儿呢? 可惜,任凭她们如何后悔如何哀求,说到此为止就到此为止了。 倒也不是真记恨上了她们,纯粹就是被搅得没了那份心情,实在烦得很。 再者说,今儿招的人其实也已经够多了,还得给后宫里的那些女人留些位子呢。 眼看挎着大刀的侍卫上来撵人,万般无奈悔恨的众人却也没了任何法子,只得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离去。 远远儿的都还能听见她们嘀嘀咕咕的声音呢。 有骂自个儿的,有骂旁人多事的,当然也有骂她们的。 “公子请留步。” 正欲离去的蓝衣书生愣了一下,转过身来问道:“姑娘是在喊小生?” “正是。”林黛玉快走几步上前去,笑着说道:“方才多亏公子出言相助,否则那位大姐也未必能够如此果断……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鄙人殷晟见过姑娘。”说话间眼帘微微下垂,并不直视她的面容。 “原来是殷公子。”林黛玉还了一礼,边暗暗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又问,“不知殷公子是何方人士?方才听公子说才刚开京城不过两日的功夫,可是为着恩科而来?” “小生乃邯郸人士,此行正是为恩科而来。” “果真如此?未想殷公子年纪轻轻竟已是位举人老爷了,失敬失敬。” 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林黛玉也并未再拉着人家在这儿闲扯,寒暄两句过后便罢了。 前脚殷晟才走没几步,后脚王熙凤薛宝钗等人就围上前来。 “咱们长乐长公主这是芳心萌动了不成?”王熙凤冲着她挤眉弄眼,看了看那人高挑挺拔的背影,暗暗点头,“眼光倒是不错,我瞧着这人应是个不差的,方才那番话听着我便觉得舒心得很。” 薛宝钗亦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笑道:“看起来出身差了些,不过这般年轻就已高中举人,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只年纪似乎比林姐姐大了不少,也不知家中娶妻不曾。”探春皱了皱眉,说道:“且林姐姐如今贵为公主,门不当户不对的,只怕皇上和林姑父未必能够同意啊。” 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呢,就被她们这一通给说得傻了眼。 一瞧她们几个无一例外全是一脸暧昧的表情,林黛玉顿时红了脸,啐道:“一个个满脑子都想什么呢?我不过是听他方才说的那番话觉得较为稀奇,与寻常男子都大不相同,又见他一副书生打扮,就想着若刚好赶了巧倒也是个可用之人。” 虽说她如今年纪还小,但出于对她的期待和培养,很多事单若泱并未瞒着她。 是以她很清楚单若泱对于即将到来的恩科有多少期待,就等着这次机会看能不能找到几个合适的人,好替换掉朝堂上那些早看不顺眼的酸儒呢。 方才一听殷晟的那番话,她就知晓这人是可以用的,身上并没有多少读书人那些酸了吧唧的臭毛病,很是合眼缘合心意。 “故而我才问了他的名字和籍贯,打算回头多注意些罢了,哪里就是你们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啐完王熙凤还不算,又瞪了几个小姐妹一眼,“她向来是个没脸没皮的,你们做姑娘的倒也不害臊,羞也不羞。” 姐妹们早都熟得不能再熟了,羞什么羞? 听她这一解释个个那都是一脸夸张的惋惜哀叹之色,嘻嘻哈哈笑闹成一团,不过却也没人再提殷晟。 毕竟两人之间身份差距太大,若林黛玉自个儿瞧上了便也罢,若她没这心思,她们却不好多说什么。 说得多了不免有撺掇之意,反倒不美。 嬉笑间,姐妹几人不免又提起了方才发生的一切,说到那些妇人的反应时仍显得十分气恼无奈。 林黛玉便也顺势说了自己的想法,谁想姐妹们非但没有笑她天真,反倒一脸敬仰之色,与此同时也各有深思,看起来都心事重重的模样。 显然,今日发生的事对于娇养在深闺中的小姑娘们来说冲击力堪称巨大。 彼时,突然接到和离诉状的顺天府尹却是呆住了。 尤其在那些侍卫表明身份之后,愈发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懈怠。 圣旨才下来没过去几天功夫呢,眼下这头一桩案子必定备受上头关注,保不齐是要拎出来当作典型的,若有任何处置不妥之处,估摸着他这官帽子也甭想戴了。 思及此,顺天府尹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丁点儿不带拖拉的,愣是铆足了劲儿以最快的速度给出了结果…… 70. 第七十章 二合一 整件事其实并不难调查,那女人满脸的伤就是最好的证据,更何况当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许多人亲眼目睹了男人的暴行。 不过秉持着严谨的态度,顺天府尹还是命人又亲自前往男人家附近找左邻右舍仔细打听了一番具体情况。 男人名叫葛大柱,是乱岗村的村民,今年二十有二,父母健在下有一五岁稚子。 家中拢共五口人,有上等良田六亩,次等十一亩,于村中也算是家底儿尚可的人家。 按理来说,一个壮劳力铆足了劲儿能种个三四十亩地不是太大问题。 父母媳妇三人不及壮年男人身强力壮,可一同种这点地却也着实不费什么事,甚至都可以说得上挺轻松了。 他完全能够腾得出手出去找份活计补贴家用,填饱一家人肚皮的同时还能攒下一些余钱。 这样的条件比起大多穷苦百姓来说可好太多了,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偏偏,这葛大柱就能将大好的日子过得一团糟。 生性好吃懒做也就罢了,偏还爱好那一口黄汤子。 早上睁眼第一件事不是洗脸不是要吃饭,非要来上几碗黄汤子才舒坦,说他一天照三顿喝那都是小瞧他了,那是真恨不得拿黄汤子当水喝的主儿。 寻常人偶尔抿上那么二两都跟割肉似的心疼得抽抽,哪个能像他这样? 那点家底儿可不够这样造的。 这都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这人性子十分暴戾,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人。 平日闲着没事在村子里头瞎晃荡,欺负欺负孤儿寡母尚且还知道收敛些,毕竟还有旁人看着,也不能叫他太过分。 可回到家里就厉害多了,那是上打爹娘下揍稚儿,挨打最多的还是他媳妇。 三天两头脸上带伤出门,旁人都早已见怪不怪了,严重的时候甚至能被打得下不了炕。 住在他家附近的左邻右舍时常能听到他发狂的声音和女人孩子凄惨的哭喊声,有时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会上门劝劝,奈何这人就是个混不吝的,一句“少他娘多管闲事”就大门一关接着揍。 说实话,在家对着媳妇孩子动手的男人在村子里头十分常见,晚上村头蹿到村尾不时总能听见几家两口子干架和孩子哭闹的动静,却也没几个像他那样下手没个轻重的。 不过到底是人家的家事,村里人有心想劝却又无法管那么宽,顶多只能私下里骂上两句以示谴责罢了。 事情真相究竟如何、那葛大柱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在村子里随意溜达一圈儿就都打听清楚了,很快便回到衙门复命。 因考虑到要搜集证据,官差还特地将葛大柱的父母和儿子也一并带了回来。 顺天府尹得知情况后便打发人给几个人身上都验了一遍,事实结果与官差所调查到的并无甚出入。 葛父葛母的身上都带着些淤青,不过并不很严重,看起来也有些时日了。 小孩子身上的情况也差不多,腿上手臂上有几块残留的青紫,总的来说还勉强算正常,平民百姓家养孩子没那么金贵,棍棒伺候是常事。 真正令人触目惊心的还是葛大柱的媳妇张氏。 脸上显而易见的姑且不提,身上衣服一脱当场就叫负责查验的嬷嬷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她瘦小的身躯上几乎就没有多少完好的皮肉,浑身上下大片大片的青紫甚是刺目,更骇人的是,除了这些痕迹以外竟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伤疤。 有的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伤的,有的看起来像是被滚烫的汤汤水水烫着的……总而言之,一个脑子不曾坏掉的成年人在正常情况下生活一辈子也绝不可能将自己弄出这样多的伤。 “这都是他干的?” 见她点头,嬷嬷忍不住叹息,“我瞧着你也不像是那性子绵软不知道疼不知道跑的,是为了孩子吧?” 张氏抿了抿唇,又点点头,“他连他亲爹娘都能下狠手,我要是跑了,小宝就该被打死了。” 身上这么多伤几乎有一半是为了保护儿子才被打出来的,她实在不敢想象,一旦她不在了,五岁的儿子还能在他手底下撑过去几天。 血脉亲人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个笑话,那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生。 嬷嬷一面仔细检查她身上的伤并如实一一记录,一面说道:“这会儿看见你,我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女皇陛下究竟是何等心善英明之人,但凡换上其他任何一个男皇帝,你和你儿子的命运可就都不好说了。” “大周能有这样一位女皇陛下出现,是你的运气,也是全天下无数女人的运气。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过了这个坎儿……且等着瞧罢,咱们女人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过的。” 闻言,张氏毫不迟疑地重重点头,“我相信女皇陛下。” 人证物证随手一抓一大把,葛大柱的种种恶行当下就悉数被揭露出来,足以称得上是“严重过错方”。 顺天府尹也并未过多迟疑——这种情况和离是肯定要同意的,孩子也得归女方、还得分给女方一部分财产,这是毫无疑问的。 唯一叫他有些纠结的是,毕竟葛大柱家不止他一个,上头还有两位老人要赡养,若当真按照“最高一半”这个标准来判,两位老人日后的生活怕是难免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可转念一想,若他出于这种种顾虑而给予相对宽松的判罚,只怕未必能叫上头那位满意。 谁家还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呢?若因顾虑这些就选择从轻发落,如何能起到震慑作用? 如何能叫那些男人乃至男方家人很好地收敛些、尽量善待媳妇,别一天天拿着媳妇不当人? 再者,对于女人来说走到这一步无疑几乎等同于是豁出去一切求一条生路,本就需要极大的勇气,倘若官府的判罚显得不痛不痒还隐隐有偏向男方的意思,那又还有几个人会选择? 那几条律例之下,当今圣上偏向女子企图给予女子一些保护的意图已然十分明显。 武器给了出去,显然就是盼着有需要的人随时能够拿起来用的。 所以,作为头一件典型案例,他的判罚必须得起到一个鼓励的作用,至少得叫人知晓朝廷的态度和决心。 精明圆滑的顺天府尹几番思量之后给出了最终判决。 ——孩子判予女方张氏带走抚养,家中的六亩上等良田划分出三亩、次等十一亩田划五亩并二十五两银子作为补偿归张氏所有。 此外还有家中的余粮也被分了三分之一,毕竟这批收成里头也有张氏的一份劳力在,拿出三分之一给她和孩子暂且果腹用合情合理。 按照顺天府尹的想法,他原本还想再判葛大柱每月支付一部分孩子的抚养费用,不过张氏考虑到葛大柱的性子,表示不愿再与其有任何纠葛,宁可选择不要。 她话是这样说,可一心做好这个表率的顺天府尹却并不敢应啊。 脑子一转便索性又从剩下的次等六亩田里划出来一亩分给了张氏,全当是一次性“买断”,自此以后他们母子二人与葛大柱再无任何瓜葛。 这个判决一出来,张氏是当场喜极而泣,对着顺天府尹连连磕头谢恩。 可对于葛家三口来说,这却无疑是晴天霹雳。 自古以来田地就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冷不丁一下子平白没了一半还不止,这可真真是要了老命了。 葛父葛母当场就是一通哭天抢地,对着张氏又哭又求,葛大柱更是几欲发狂,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污言秽语将张氏的祖宗十八代给问候了个遍,若非有官差死死摁着他,他都要扑上来动手了。 总而言之,葛家三口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判决,要死要活就是不肯。 可官府重地哪里由得他们撒泼?一人几板子下去就都蔫儿吧了。 而后更是不顾他们的意愿,当场便硬压着强行将田地易主手续给办完了。 “那二十五两银子限期十日之内交至张氏手中,若逾期拒不执行……按照《大周律例》,本官将强制再划出一亩地给张氏抵债,另外还会判你葛大柱流放千里。” “逃是逃不掉的,未免不必要的损失和灾祸,尔等最好还是乖觉些的好。” 处理完毕之后,顺天府尹便宣布退堂。 彼时,外头天色已然黑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结果的侍卫们总算也能够回去复命了,不过临走前却还不忘当着葛家人的面对张氏说道:“日后若是他们家的人还敢去找你们母子的麻烦,你只管来报官处理就是。” “天子脚下容不得任何不法之徒作乱,抓到必定严惩不贷,你无需害怕。” 张氏还在止不住地抹眼泪,一听这话就知晓人家是在帮忙警告旁边的葛大柱,心里很是感动,忙不迭拉着儿子一同跪下磕了几个头。 “今日若非姑娘提醒又极力帮忙,小人母子两个还不定如何呢,还请官爷代小人谢过姑娘。” 为首的侍卫点点头,虚扶一把,又说道:“生计一事你也不必担心,回头处理完自个儿的事儿直接去作坊那里找管事的道明身份就是,姑娘那里吩咐过的,已给你留下位子。” 这下子张氏更是放下了最后那一点忧虑,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眼看侍卫们已然走远,她还在磕头迟迟不愿起身。 不禁搂着身边懵懂的儿子哽咽道:“今日咱们娘儿俩是真碰见贵人了……” 不出顺天府尹所料,作为新增律例之后发生的头一桩案子,整件事的确是备受各方关注。 判决结果一经传开,立时便引起轰动一片。 女人们都傻了眼。 在她们自幼到大的观念里,女人一旦被男人抛弃会活不下去的。 娘家娘家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自个儿又没有银子没有田地没有本事,想要混口饭吃都难得很,天大地大根本无以为家。 可如今看到张氏的结局,她们却不禁迟疑了。 手里握着九亩田还有折算出来的二十五两银子傍身,当真就活不下去吗? 但凡不是个败家娘们儿,但凡手脚勤快些,总不至于活不下去,甚至可以带着儿子活得挺滋润。 至于说什么体力重活儿……以葛大柱那死德行,难不成以前就能指望他干什么了?十有**也都是张氏自个儿撑起来的,顶多葛大柱的父母搭把手罢了。 这么一算起来,似乎他的作用也仅限于暖个臭被窝儿了。 跟他带来的痛苦折磨相比起来,这个臭被窝儿不暖也罢。 仿佛没有男人的日子也并不多可怕? 受到冲击的女人们很是震惊茫然,心底深处一道无形的枷锁愈加裂痕明显。 而跟她们比起来,男人乃至有媳妇的男方家人就更加惊恐万分了。 真真是这辈子做梦都想不到,不过是打个媳妇罢了,竟是搭进去骨肉子孙还不算,连带着硬生生搭进去一半的家产! 本来就穷的能穷得去要饭,本来尚有些家底儿的也能一朝重回贫困、全家上下勒紧裤腰带苦哈哈过日子……便哪怕是家境殷实甚至豪富的人家也怕啊。 谁家的家当不是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甚至是祖辈几代人的心血。 一朝损失一半,那都能称得上十足的家道中落了。 这一招下来,真真是穷的富的都怕得要死了。 震慑效果很是显著,京城内的风气一下子好了许多,尤其是那些平日里爱对媳妇动手的男人,这下是真不敢了。 真气狠了那拳头宁可往自己身上砸都不敢落在媳妇身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赔得裤衩子都不剩了。 当然了,对于那些真正性情懦弱又或是被封建礼教荼毒甚深的女人来说,该怎么泡在苦水里还是得接着泡。 男人最是精得很,知晓将你拿捏得死死的谁还将你当回事儿呢? 说句难听的,日子苦不苦都是自个儿找的。 是包子就别怪狗咬死不松口。 这部分情况单若泱也是早有预料,不过却并不打算再多做什么。 她很乐意去拉扯一把愿意立起来的人,但对于这种几乎已经“病入膏肓”的,她一点儿也没那兴趣去做圣母。 有那“救苦救难”的闲工夫,她还能为更多人做更多事。 眼下她倒是对林黛玉口中的那个殷晟生起了些许兴趣。 “听他说的那番话,对女人似乎并没有什么轻视的态度,似乎也很是认可我所颁布的律法,这一点搁在读书人中倒是罕见。” 萧南妤赞同地点点头,不过却还是抱有一份疑心,建议道:“也不好说他是不是看出来玉儿的身份不简单才故意那样附和,不如派人再仔细观察观察?” 普通平民百姓或许难以分辨,只当林黛玉是寻常的贵女千金也不好说,但有点见识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能够配得起带刀侍卫的绝不可能是普通贵女。 非皇族莫属。 殷晟作为一个读书人,总不至于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当真说不准他是不是存了什么心思故意表现。 没少看话本并且从不吝于对那些落魄书生各种阴谋论的单若泱当即就接受了她的这个提议,想了想又派出更多的人手。 这件事也给她提了个醒,虽说已经嘱咐了丞相要在考题上下功夫,却也难保没有那奸猾之人为了功名而故意昧着心意来迎合她,那可不是她想要的“人才”。 凡事还是得多听听多看看才好下结论。 眼下离着京城较近的考生已抵达京城,陆续还会有更多,到时候少不得要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左右不过是那些个茶楼酒楼,多派些人混在其中根本没人能够察觉到,这样得到的结果才是最真实的。 说完正事之后,单若泱这才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没成想意外碰见这样一桩事竟刺激到了玉儿,可算是找到她自个儿的人生目标了。” 闻言,萧南妤就不禁哀怨地瞅了她一眼,“你是高兴了,我可上哪儿说理去呢?人在家中坐,竞争对手打从天上来,还是我倾囊相授的学生。” 作为丞相的女儿,毫无疑问她的目标就是她亲爹屁股底下的那个位子。 却哪想,人还未曾正儿八经踏进金銮殿的门槛儿呢,自个儿的学生却先觉醒了。 真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少装模作样,你这会儿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单若泱白了她一眼,说道:“你们两个若真有那能耐,大不了到时候分个左右丞相,省得你们再打起来。” 萧南妤的眼睛登时亮了。 …… 随着被寄予厚望的向维筹备好一切正式出发,日子仿佛瞬间也过得快了许多。 眼看随着恩科的日子临近,越来越多来自五湖四海的考生抵达,一度将大小客栈都给挤满了。 正如单若泱所预料的那般,考生们平日里除了自个儿在房里温书以外总也少不了社交,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考生相约出现在茶楼酒楼。 或是吟诗作对略微较量一番,或是谈论朝政各抒己见,又或是民生大计滔滔不绝……总之无论是什么话题,这些考生最终都能发展成一场辩论赛。 早已奉命潜伏在其中的人便借此机会仔细观察评判,有时甚至会故意引出一些敏感话题让考生们去争论,若从中挖掘出“合心意”之人便记下来,待再找机会进一步试探。 当然,倘若发现那等思想极端与当今不符之人,他们也会将其一一记录下来。 畅所欲言的考生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人才踏进京城没几天功夫,不少人的详细资料就已经送到了御前。 此行究竟命运如何,其实早已在他们毫无觉察之时就已经有了个大概的定论。 所谓的“才华”从来就不是单若泱最看重的东西。 就在万众期待中,恩科终于如期而至。 刹那间,繁华的京城似乎都受到了影响,少了几分热闹喧哗,而更多了几分紧张凝重的气息。 对于此次恩科万分期待的单若泱自然也暂且抛开了手头的一切事务,几乎全部心思都放在考生的身上,却不想,这当口竟还有烦恼之人找上门来。 “皇上,逍遥王又找来了。” 单若泱皱起了眉头,神情颇为不耐。 许是腿伤终于养得差不多了,单子玦近来是天天风雨无阻前来找,哪怕回回都被拦在宫门外也不肯消停,摆足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说实话,不用见她都大概能猜到他想说什么问什么,着实懒得扯皮。 可这人的性子又实在过于执拗,总这般避而不见还显得她多心虚似的…… 思及此,单若泱终于还是松了口,“叫他进来罢。” 因着腿脚不利索的缘故,从宫门口到崇德殿这段路单子玦几乎是用了正常时间两倍的功夫,等人好不容易到达之时,那脸都白了。 进了门,他也未曾行礼,只定定地看着她。 三个月未见,却似早已恍如隔世。 面前这张明明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却无端端透出一股陌生至极的感觉来。 单子玦的眼神一片晦暗,许久,沉声道:“你不是姐姐。” 本能的,单若泱的心跳漏了一拍。 所幸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她已愈发熟练掌握喜怒不形于色这项技能,面上并未丝毫异色,只微微皱了皱眉。 “朕知晓这样的结果……” 不等她说完,单子玦打断了她的话咬牙切齿道:“我的腿是你叫人弄断的!姐姐绝不可能会这样对我!你不是我的姐姐,你究竟是谁!” 单若泱沉默了片刻,目光却看着他的眼睛毫不闪躲,丝毫不见心虚慌张。 缓缓地,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来:“朕为何不会这样对你?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心思还用朕来戳破吗?咱们之间早已不是单纯的好姐弟了,而是你死我亡的关系!” “朕为了自保何错之有?留着你一条命已是看在过去那份感情的份儿上,你倒还有脸跑来质问朕?真当朕是傻子不成!” 单子玦愣住了。:,,. 71. 第七十一章 二合一 他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呢? 登上皇位、大权在握,而后便赐姐姐与林如海和离,将姐姐重新接回宫中居住。 他们姐弟二人虽非一母同胞,但他始终坚信,他们是相生相伴的。 从小,他的世界里便只有姐姐,姐姐亦因为他的出生才不再孤独。 他们彼此依偎互相取暖,在这个肮脏的泥沼中艰难求生,在阴暗的角落里互相舔舐伤口。 他们就是彼此的支柱,是割舍不去的半身。 他们的世界里本就不该有第人的存在。 所以他错了吗? 不,他没错。 他只是想要一切都重回正轨,想要姐姐永远都呆在他的身边陪伴他守护他而已。 由始至终,他都从未想过伤害姐姐。 “从未想过伤害?” 陡然一道充满讥讽意味的声音响起,惊醒了陷入思绪之中的单子玦。 抬眼就看见她满眼寒霜神色嘲弄,方才惊觉自己方才无意之中竟将那句话脱口而出。 “你竟说你从未想过伤害我?你怎么有脸能说出这句话?你心心念念惦记着想要将我当作那金丝雀圈养起来不叫伤害?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随意摆弄的宠物!” “再者说,我出嫁前你便番两次意图阻止,摆明就是不想叫我嫁人,不想叫我的身边我的生活当中有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一旦叫你得了势,你又将做些什么来满足你自己那份扭曲变/态的心愿?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只怕都难逃你的魔爪吧?更甚至发展到后面,会不会连任何一个会喘气儿的都不允许呆在我的身边?” “因为她们会占据我的视线、分散我的注意力,甚至像风铃无忧那样忠心耿耿的心腹还会得到我的感情,你又岂能容忍呢?” 看到他那毫无波澜的表情,单若泱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顿时一股寒气从心底冒了出来,飞速传遍四肢百骸。 “这样你竟还敢大言不惭说从未想过伤害我?你都只恨不得打断我的手脚将我锁在屋子里了!” 单子玦皱眉,表现得万分不解,“这怎么能叫伤害你?我不过是拨乱反正罢了!是为了我自己却也是为了你好,这世上除了我们彼此其他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我们一辈子就似幼时那般相依为命有什么不好?” “况且我会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双手奉给姐姐,身份地位、权势财富……只要我有,我便都愿意给你!甚至倘若我们两个中间只能活下来一个,我都会毫不犹豫选择去死!” “我怎么会伤害姐姐?这怎么能是伤害?” “是,或许你的确愿意将一切都给我,只前提是我必须失去自己的人生失去自己的一切包括自由!”看着他那理直气壮的模样,单若泱就不禁生起一阵恶寒,言语也愈发犀利起来。 “知道这么长时间朕为何一直不愿见你吗?并非因着你那条腿而感到心虚,事实上朕无比庆幸自己的狠辣果决,便是再重来一次,朕也会是一样的选择。” “之所以不想见你,不过是朕早已预料到了你想说什么,朕懒得跟你掰扯。你就是个偏执阴暗到骨子里的变/态,一门心思认定了自己所谓的道理所谓的信念不肯回头,朕便是磨破了嘴皮子跟你也掰扯不通,你根本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许是她过分尖锐的言语太过刺激,又或许是她那直白的毫不遮掩的憎恶眼神令人不敢直视,单子玦一时间呆愣在了原地。 下意识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那等龌龊心思……” “朕知晓,否则你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单子玦的眼神更加茫然了,有些委屈不解,又有些手足无措。 似是很想不通,明明她说她知道自己不是那般龌龊心思,为何还那般骂自己。 他不是什么阴暗扭曲的变/态,他只是想要唯一真心待他之人一辈子都别离开他而已。 若连这唯一一个都失去了,那他还剩下什么? 所以,他不能失去。 茫然无措的眼神逐渐又变得坚定执着,单若泱就知道这人已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了。 想要永绝后患,最好的法子就是趁早将这个不稳定因素直接摁灭了事。 可想到“公主”,她还是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若能令他有所反思自是再好不过,若不然……再下狠手她亦问心无愧了。 思及此,她丝毫未曾收敛自己的神色,甚至言语愈加尖锐刺耳。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朕好,说什么愿意将所有一切最好的全都给朕,可你却从未真正在意过朕的想法,你不过是打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自欺欺人罢了,事实上你满心满眼都只有你自己!” “你就是个自私自利至极的阴险小人!你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旁的任何人、包括朕,你只有你自己!你的眼里能看到的、心里能想到的,由始至终都只有你自己!” “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你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剥夺朕的一切毁掉朕的人生,这样偏执自私阴狠歹毒的你凭什么还能假装什么姐弟情深?你究竟有什么脸来面对朕这个所谓最珍贵的姐姐?” “若早知你会变成如今这般狰狞可怖的模样,若早知一时的心软会为我自己的人生埋下这样巨大的一个祸患……当年我便不该理会你!” “我就应该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你被欺辱,看着你独自在泥潭里挣扎求生!” “单子玦,我后悔了!” 单子玦猛然踉跄着后退两步,满面震惊,“姐姐……” “别再唤朕姐姐,朕担待不起。” 那般冷酷绝情的眼神和语气就仿若无数泛着寒芒的箭矢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刹那万箭穿心。 骤然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袭来,一张嘴,竟“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苍白的唇,星星点点溅在他的脸上,如此惊骇刺目。 但单若泱的神色却未动分毫,依旧那般冷漠。 “姐姐……”单子玦愣愣地看着她,强忍着心中绞痛,喃喃道:“你果真不要我了?” 单若泱没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淡淡说道:“朕还有许多政事等着处理,你退下罢。” 随后,便唤了小印子进来将人“请”了出去。 “主子……” “她说她后悔了……她不要我了……”站在崇德殿的门口,单子玦愣愣地看着那紧闭的大门久久缓不过神来。 模样狼狈神情茫然无助,活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 身旁的小太监见此情形不禁鼻子发酸,用力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安抚道:“主子想岔了,方才长……皇上不是不曾答复您那句话吗?可见她并非是这样的想法。” “这会儿皇上不过是在气头上正恼恨着,可私心里终究还是对您有感情的,避而不答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奴才愚见,皇上分明是在给您改过的机会、就等着看您的表现呢。” 身处绝望之中的单子玦恍然间就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灰暗的眼神缓缓亮了起来。 “不错,姐姐并未回答我那个问题,她并未亲口说她不要我了,她只是在生气而已,只要我乖乖听话不再瞎胡闹,她一定会原谅我的……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全靠胡诌的小太监也没想到他果真将这话给听进去了,一时心中不免忐忑。 可看着他好不容易重新拾回精气神儿的模样,却又实在不忍多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犹豫再,到底也还是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就先这样吧,好歹有个支撑能活得下去啊。 自觉看见希望的单子玦终于一扫阴霾,生怕会进一步引发单若泱的厌恶情绪,他也不敢再在外头多逗留,几乎是一步回头地离去。 腿脚终究还是留下的残疾,平时站着不动还不显什么,可一旦走起路来就难以掩饰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个跛子。 才将将离开崇德殿的范围,便看见许嬷嬷正在前方等着。 “奴婢见过王爷。”许嬷嬷的眼神不由得落在他那只跛脚上,一抹惋惜一闪即逝。 单子玦的眼神暗了暗,冷着脸问道:“嬷嬷专程在此等候所为何事?” 似是有些惊讶于他不同以往尊重的态度,许嬷嬷一时都不曾藏得住自己的诧异。 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收敛起情绪,面上带笑,心却往下沉了沉,暗道太后娘娘的如意算盘只怕是行不通了。 这般想着,她便不由得暗叹一声,笑道:“先前听闻王爷受伤严重,太后娘娘可担心坏了,一早听闻您进宫便连忙打发奴婢来请,就想着亲眼看一看您才安心呢。” 真这么担心怎么不见派个人去瞧瞧他? 这么长时间过去,更是连根药草都未曾瞧见过。 单子玦嗤笑一声,过于直白的眼神叫许嬷嬷不由感到脸颊发烫,几乎都要落荒而逃了。 所幸他倒也不曾为难她,神色淡漠道:“走罢。”他也着实好奇得很,他这样一个废人对那个无利不起早的女人究竟还有什么用。 自打那场变故之后,太后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单子玦。 乍一见之下,那一脸惊愕的表情藏都藏不住了。 大好的年华冷不丁废了一条腿,对于任何人来说无疑都是极其巨大的打击,更何况他还深知其中内情,又有关于某层阴暗期待破灭的刺激……总而言之,养伤的这段日子对于单子玦来说绝对是人生至暗时刻。 是以哪怕府里上下都伺候他伺候得妥妥帖帖,哪怕吃穿用度从未有丝毫苛待,他也还是以一种极不寻常的速度憔悴消瘦了下来。 原本清瘦但还算饱满的脸颊已经深深凹陷了进去,颧骨高高凸起,面色还终日笼罩着一层病态的惨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具行走的骷髅架子。 加之方才的血迹还未有那心思清理,这会儿搭配着他这副尊荣看起来就更加可怖了,不知情的还当是从哪个棺材里爬出来的呢。 猝不及防之下,太后被狠狠吓了一跳,心都在“扑通扑通”胡乱蹦跶着,险些没从嘴里蹦出来。 下意识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张嘴便是,“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尤其是那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实在是狼狈得很。 目光落在他的伤腿上,太后的眼里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嫌恶的神色。 虽说收敛得也很快,但还是被单子玦给敏锐地捕捉到了。 霎时一股子戾气打从心底深处涌起。 看吧,果然这个世界上除了姐姐以外的任何人都是虚情假意不可交付信任的。 全然忽略掉那个罪魁祸首的单子玦不禁冷笑起来,淡淡道:“儿臣的腿脚不大方便,还请母后勿怪儿臣失礼。” 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令太后瞬间掉了脸子,不悦地斥责道:“这就是你与哀家说话的态度?” “主子息怒,任谁突逢如此巨大变故也难免左了性子,您就别跟孩子置气了。”许嬷嬷赶忙出言安抚,眼神无奈,意有所指道:“您盼了这么就才好不容易将王爷盼了过来,抓紧时间好好说说体己话才是正理儿,何必一时之气将时间浪费在这不必要的矛盾之上呢?没得坏了母子之间的感情啊。” 太后的眼神闪了闪,强行压下自己心头的怒火,不冷不热地说道:“行了行了,哀家懒得跟你计较,坐下说话罢。” 单子玦早就累得狠了,她话音还未落地,他这屁股便已经找着了椅子。 顿时又将太后给气了个仰倒。 这种情况若搁在旁的任何人身上都还不见得能叫她如此在意气恼,可问题就在于,过去的单子玦对她实在太恭谨了,真真是指东不敢往西。 说句难听的话,单子玦在她心里连个“庶子”都算不上,那就是条乖觉听话指哪儿咬哪儿的狗罢了。 而眼下,自己从未放在眼里的一条狗竟胆敢对她龇牙咧嘴,叫她如何能够受得了?只恨不得当场拿出打狗棍好好教训教训他才好。 可转念想到自己的目的,她也只好暂且按捺住。 沉默良久,好不容易缓和了些脾气方才开了口,“你的腿怎么样了?当真就无法恢复了?” 单子玦下意识摸了摸伤腿,一脸晦暗莫测,“太医和大夫都瞧过了,这辈子只能做个瘸子。” “果真这样严重?”太后倒吸一口冷气,咬牙道:“下手之人也太过狠辣了些,你才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一辈子就这样毁了啊。” 然而,单子玦却只稍稍皱了皱眉,并未接这话茬。 见此情形,太后也没了什么继续表演的心思,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摆摆手将殿内的一众奴才全都打发了出去。 “哀家听说是你那个好姐姐干的?” 单子玦眉头紧锁,抬起头看向她,一脸纳罕,“这是打哪儿听来的闲话?姐姐怎么可能会这样对我?我这条腿是宫变那日被反贼武安侯派出的此刻弄伤的,这不是世人皆知的事儿吗?” “还得多亏姐姐派去的郑老将军赶到及时方才将将救下我这条命呢,怎么就变成母后口中所说的那样了?究竟是哪个不安好心的在背后编这种瞎话?” 话到最后,已是难掩愤怒,“母后快告诉我,究竟是谁?能编出这等瞎话的定然是居心叵测之辈,理应立即拿下严刑拷打!” 看他如此真情实感的样子,太后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旁人胡说八道了。 不过……便哪怕不是真的也没关系,只要他这个受害者说一句是真的就行。 思及此,太后压低了声音问道:“难不成你就甘心落到如此地步?” 单子玦登时心尖儿一跳,不动声色地问道:“母后此言何意?” “咱们母子两个素来亲近,你的野心哀家知道得一清二楚。哀家只问你,你甘心吗?” “自是不甘心,可那又如何呢?”单子玦自嘲地笑了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腿,微微抿唇,“我的这条腿已经彻底废了,再如何也不可能登上那个位子,什么志向什么抱负也都不过是场笑话罢了。” 有戏。 太后立时精神一振,急忙道:“你虽不能再登上皇位,可是你能手握实权啊!咱们将她从龙椅上赶下去,再从宗室找一个奶娃娃扶上位……一个宗室子弟名不正言不顺,且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届时你完全可以掌控朝政,虽无帝王之名却有帝王之实。” “一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劳什子的逍遥王?” 单子玦摩挲着左腿的动作当即便顿住了,眼神闪烁不定,试探着问道:“母后可是有了什么计划?” “那就得你亲自出马了!”看到他动心,太后就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外头一直隐隐有传言,说她其实早就暗藏狼子野心,为了扫清障碍方才对先帝及那一众皇子的死冷眼旁观,甚至为了彻底扫清障碍……你这条腿也是她干的。” “当然了,事实与否并不重要,只要你一口咬死就是她干的,接下来就好办多了。无论如何大臣们也绝不会拥护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毫无人性的畜生做皇帝,宗室也会拧成一股绳发力,届时她便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说不清的。” 单子玦低头敛去了自己眼底不合时宜的情绪,状似正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抬起头来,轻笑一声,似在嘲笑她的天真,“母后是不是忘了她是如何登上皇位的?莫非您还当真以为宗室和满朝文武都心甘情愿支持她?是因为那十万大军啊。” “只要有那十万大军在,便是谁来了也不能将她赶下皇位,更遑论一切不过是凭着我的一张红口白牙?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儿,母后太想当然了。” 原本信心满满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许是他毫不遮掩的讥嘲太过浓重,太后只觉自己的脸都火辣辣的发烫,恼羞成怒道:“都不曾试过你怎么就知道不成?过去哀家就说你的性子实在太过优柔寡断,什么事儿都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怕这个怕那个根本毫无男子气概。” “原还以为你经此变故已是大不相同,却未想事到如今你竟仍是本性难移,真真就是个软骨头,合该你落到这个下场!” 话落,那扑面而来的戾气唬得她的心脏都跳漏了一拍,整个人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反应过来自己这般丢人的行径之后,她是愈发羞恼得厉害了。 单子玦实在是对这人的愚蠢忍无可忍,冷笑道:“试?这种事儿也是能轻易试一试的?一个弄不好就是人头落地,你竟还想试一试?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还是说你以为你做了太后就高枕无忧了?无论干了什么她都只能忍气吞声受着?真真是可笑至极,仔细自个儿哪天晚上一觉睡过去便再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你敢这样跟哀家说话?你你你,你简直放肆!”太后用力一拍桌子,气得直哆嗦。 守在外头的许嬷嬷听见动静不妙,也顾不上什么,赶忙推门而入。 “主子快消消气,怎么好端端又吵起来了呢?”不禁又是暗暗一声长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自个儿过得是愈发疲惫无力了。 还不如当初做一个不受宠的皇后的奴才来得愉悦呢,好歹那会儿她家这位主子还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能缩着就尽量缩着,哪里像现在这样。 也不知究竟是谁给的自信,竟是将自个儿高高举了起来谁也不放在眼里,想一出是一出的闹腾。 正当她还寻思着该如何说和时,谁想单子玦竟主动先低下头来。 “母后息怒,儿臣并非有意顶撞,只是一时间被母后的话……母后的计划当真是行不通的,反倒会给咱们自个儿带来灭顶之灾,不如……” 看他欲言又止,太后也顾不上气恼了,顿时来了精神。 “你有何想法?” “既然无法将一个大活人赶下去,那不如暗地里直接将她毒死了事……”:,,. 72 第七十二章 二合一 太后和许嬷嬷主仆两人都被惊得呆在了原地。 单子玦的声音压得十分低沉, 愈显阴森可怖,“京营节度使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但凡她一声令下便指哪儿打哪儿,又有那个辅国大将军郑安……” “虽说那二十万大军早已退回驻地, 但他们却也是离着京城最近的那一波, 随时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支援, 咱们拿什么能跟她斗?” “莫说一切不过只凭我一张红口白牙,便是铁证如山,她依旧可以靠着这三十万大军稳坐江山, 顶多不过是名声难听些罢了。对了, 母后或许还忽略了北边的严将军, 那也有二十万大军呢。” 先前单若泱变卖嫁妆几乎豁出去倾家荡产才救下了那二十万大军的性命, 搁谁心里能不动容? 严将军及那二十万大军的立场几乎无需质疑。 唯一的不足之处不过是离着京城稍远了些,但依着目前大周的情况来看,无论是谁叛乱了,有那三十万大军在前头顶着也足够撑到北边的严将军赶来救驾。 很显然, 想要强行将她赶下龙椅是行不通的。 “难怪那些老东西一个个都含糊其辞的没个明白态度!”太后这才恍然,脸色难看极了。 单子玦:“……”合着搁这儿上蹿下跳的心思不老少,却连这么点东西都还看不透? 真真是蠢得够可以。 不过,“那些老东西”又都是谁? “这么看来你的提议倒仿佛是唯一一个法子了,可是这样一来会不会落人话柄?”太后有些迟疑。 她想的是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以“正义”之身行事, 如此她才能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垂帘听政,而不必担心会遭人非议。 可若是按照单子玦的提议去做……好好一个年纪轻轻的人说死突然就死了,未必太过奇怪了些,将来只怕少不得要流言满天飞。 她是希望自己能够名垂青史的,可不想要这样的污点。 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的单子玦无疑是幸运的, 否则那白眼儿指不定要翻出眼眶了。 见她明明动了心思却又迟疑不定,脸上就露出一抹无奈的表情来,叹道:“若不这般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局势已然完全被她掌控住了,咱们若想成事只能剑走偏锋。” “无论那几十万大军再如何厉害,只要她一死,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这是唯一一个能避开正面交锋的法子,还不必急吼吼地将自个儿暴露出来引火烧身。便是一击不成,咱们也可以躲在暗处再寻良机。” “至于母后说担心落人话柄……这其实根本无需在意,只要咱们行事小心些别留下什么明显的证据,哪怕到时候当真少不了流言蜚语又如何呢?” 单子玦嗤笑一声,冷酷的声音中饱含蛊惑的意味,“母后方才也说了,背地里关于父皇与众皇兄皇弟之死、甚至是我这条腿的传言都从未少过,可又何曾动摇了她的权势地位?甚至于根本都没有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说。” “说到底,手段如何并不重要,左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太后的眼神开始闪烁不定,犹豫、挣扎,但更多的却还是跃跃欲试的激动亢奋。 见状,许嬷嬷的心里当即就是咯噔一声,忙劝:“主子三思啊!这种事儿一旦败露可是要诛九族的!” “这不比先前明刀明枪以卵击石来得隐蔽又可行性更强?”单子玦一脸纳罕,看着她的眼神中甚至带上了些许狐疑之色,“先前你不劝,这会儿着急忙慌跳出来劝什么?” “……”那是她不想劝吗?是劝不动啊! 许嬷嬷又急又慌,可猛然间对上太后充满疑虑的目光时,那颗心却是瞬间冻住了。 嘴巴动了动,却仿若瞬间得了失声症一般,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单子玦默默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仿佛方才的话不过只是随口一说,接着看向太后,说道:“母后,这是咱们唯一能走的一条路子,倘若母后担心……那儿臣也别无他法了,只能劝母后死心认命。” 死心?认命? 不可能! 单若泱那样一个难以掌控的人坐在上头,她这个太后做得真可谓憋屈至极,这根本不符合她的期待! 更何况这段时间亲眼看着单若泱高高在上权掌天下,她也着实眼热得很,一颗心已然不能再满足于先前的那点期待。 她想要的更多。 想到这儿,太后一咬牙,心一横,“就按照你说的那样办!” 单子玦面上一喜,迫不及待就与她展开了更为详细的商讨,冷不丁突然问道:“方才听母后的意思,似乎还有其他人对她不满?不知都是些什么人?回头儿臣去再试探试探,若能多拉拢些帮手便再好不过,否则咱们便是将此事办成了也没准儿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呢。” 太后丝毫没有隐瞒,还只赞他想得周到。 将那些名字一一记下之后,单子玦并未再多逗留,起身道:“母后且稍安勿躁,过两日儿臣便将药送来,届时还得劳母后多费些心思,他日事成儿臣必定不会忘了母后的功劳,母后只等着享福罢。” 享福?她可不想享清福。 心怀鬼胎的太后暗暗笑了起来,面上却是一片慈爱的神色,“好好好,哀家就等着你孝敬了。” 回到自己府里之后,单子玦直接就钻进了书房,将太后告知他的那些人名一一写了下来。 放下笔,却坐在那儿愣愣地出了神,看那神色,似乎正身处挣扎之中。 他自然不是真的想要姐姐的命,不过他大可以将致命的毒药换成别的,譬如叫人暂且昏迷不醒,又或者身体虚弱……只要能将她从皇位上拉下来就好。 等他以摄政王的身份将大权掌控在手里,姐姐依旧会再无法逃离他的身边。 虽说与过去的预想有些出入,不过大体来说结果并不差什么。 总归他也不是非要当皇帝不可,只是想要那份令人不能反抗的权利罢了。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或许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机会了。 可是,他当真要那样干吗? 眼下姐姐已经对他反感厌憎至极,若他再做出那种事,他们姐弟之间的感情便再难修复了,只怕从此以后他在姐姐的心里就成了那不死不休的仇人。 那当真是他想要的吗? 不,他想要的是儿时的那份陪伴和感情,而不是一个憎恨到恨不得杀了他的姐姐。 “主子,您该用午膳了……” 单子玦猛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愣了愣,“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 随即又低下头看了眼面前的名单。 蓦地,长叹一口气,重新拿出一张全新的纸,执笔写下一封信。 落下最后一笔,便连同方才那份名单一起塞进了信封里,“你去跑一趟,亲自送到皇上的手里。小心些,别叫任何人知晓。” 当将信拿到手里的那一刻,单若泱的眉梢便微微一挑,眼底划过一抹了然。 拆开信看过之后便随手递给了一旁的萧南妤,叹了口气,“总算还不是真正无药可救。” 她早就将太后给盯死了,但凡在太后那儿发生的事就没什么是能躲得过她的耳目的,前脚单子玦才走,后脚她便都知晓了。 眼下单子玦信中所写内容与她所知晓的几乎无甚差别。 不得不说,她这心里头着实狠狠松了一口气。 若非实在逼不得已,她当真不想对单子玦下死手。 所幸,他这也勉强算是迷途知返了吧? “果然响鼓还需重锤敲。”萧南妤笑了笑,仔细看过信中内容后,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了些,“逍遥王这个计划倒也可行,比起真正的聪明人,这等蠢人其实才更可怕些。” 聪明人至少知道审时度势衡量利弊,知道凡事三思而后行。 最重要的是思维逻辑都是有迹可循的,只要细心些谨慎些,要想提前做好防备布置好应对措施并不很难。 但像太后这样自以为很聪明的蠢人……思维逻辑根本就不能以常人来看待,甚至时常想一出是一出,冷不丁冒出点什么奇怪的想法指不定还真有些杀伤力。 先前放任不管不过是想用太后作为鱼饵钓一些不安分的鱼儿上来好一网打尽,经过三个月的时间,收获显然颇丰。 冷眼看着面前的那份名单,萧南妤思忖道:“虽说不安分,却也知道害怕,轻易不敢跟着太后上蹿下跳,再等下去基本上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不如就按照逍遥王的计划,先将太后弄进圈套里处理了,余下的这些人再另寻由头逐一处理。反正大抵也没几个是真正纯白无瑕的,便哪怕是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看似很古板的礼部尚书,先前那也还是六皇子的拥趸呢。” 六皇子单子润当初是用什么法子来拉拢大臣的呢?美人计啊。 但凡是他的支持者,不敢说绝对吧,十有八/九也就是那种货色。 礼部尚书当初能跳着脚支持单子润,身上能干净到哪儿去? 要么是本性贪花好色,心甘情愿与单子润同流合污,要么是一时没遭得住诱惑,被单子润捏住了把柄。 联想到他家里的十来个娇妾,估摸着前者的可能性还要更大一些。 连看起来正儿八经的礼部尚书都如此,其他人又能是什么纯白无瑕的主儿? 不说什么大错大非,身上多多少少总难免有些毛病,毕竟也都是凡世俗人,端只看上头的人怎么想罢了。 “若真想处置,小辫子随便抓抓不叫什么事儿。” 单若泱点点头,“成,本也只是想要个名单罢了,一次性全都处理的可能性不大。” 其中也不少还是在朝堂上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呢,一下子全拔除了难免会引起一些震荡,好歹得先找到能够替换之人才好行事。 “希望这回的恩科别叫人失望。”单若泱不禁叹息。 却说这日林黛玉又乘了马车前往薛宝钗的作坊,才走不多远便冷不丁被外头一阵嘈杂声吸引了注意力。 好奇之下掀起帘子一角悄悄望去,却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正伸长了脖子拼命想要往里头挤,一时听闻“中了中了”,这才恍然。 “今儿杏榜张贴出来了?” “仿佛确是今日。” 林黛玉立时来了兴致,扬声叫马车停下,道:“去瞧瞧邯郸殷晟可在榜上。” 许是人太多实在难挤得很,隔了许久,才听外头侍卫回话。 “回长公主的话,榜首正是殷晟。” “榜首?他竟是此届会元?”林黛玉着实惊到了,不过转瞬却又高兴起来。 旁人或许不知,但她却跟明镜儿似的——此次科举可并不很“公正”。 在阅卷之前,一份名单便已经传到了众位考官的手里,但凡是在上面出现的名字,考出来的成绩再怎么好也不可能给他太好的名次。 而殷晟能够高中榜首,无疑证明他已经通过了皇上的暗中考核。 也就是说,此人大概率是表里如一的可用之人。 若不出意外的话,一甲三名必定有他一席之地。 思及此,林黛玉不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公主这么高兴?”无忧笑盈盈地看着她。 那隐含试探的眼神令林黛玉顿时红了脸,咕哝道:“你可别跟皇上瞎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就是觉得……他可是我一眼先发现的人呢,证明我的眼光还是可以的对吧?” 无忧眉眼一弯,眼神宠溺地笑道:“何止是可以啊,简直太厉害了。有公主这样厉害的人物在旁边帮衬着,日后皇上的压力必定能小不少呢,公主可要快快长大才好啊。” 知晓她是哄自己,林黛玉的小脸儿愈发烫手了,心里却还是抑制不住美滋滋的。 “好了好了,快走罢,已经耽误不少时候了。” 果不其然,等抵达之时都已经快临近午时了。 刚好到了饭点儿,薛宝钗便领着她去了饭堂。 饭堂的菜色并不多,拢共也就四样,两素一汤还有一道荤菜,是真真实实能看到肉的那种。 对于她们这样的出身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对于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沾上几回肉腥的平民百姓来说却无疑是莫大的惊喜,但看桌子旁吃得喷香那个劲儿就知晓了。 林黛玉索性也入乡随俗,弄了份饭菜便同薛宝钗一道儿找了张桌子坐下来。 谁想才坐下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呢,就听见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 “姑娘?” 抬头一瞧,林黛玉一时间还有些发懵。 薛宝钗见状就笑了起来,“这么快就不认识了?她就是先前那个大姐啊。” 林黛玉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盯着对方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愕然道:“真是那位大姐?变化也太大了些,简直判若两人了。” 初见那回,张氏不仅又黑又瘦,脸上也布满了伤痕,几乎可以说被打得面目全非。 而此时,她却面色红润脸颊饱满,看起来长了不少肉,甚至连肤色也白了些。 一双杏眼又黑又亮,与当初那一潭死水的状态实在相差甚远。 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精神气儿都不同了,也难怪林黛玉一眼压根儿没能认出来。 “看见你这副模样我便知无需多问什么了,想来这段时日过得是极为自在的。”说着,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快来坐下一起吃吧。” 端着饭菜的张氏从善如流,抿唇笑道:“何止是极为自在,那是这辈子都不曾过得这样好过。” 没有了葛大柱整天动不动拳脚相向,她和儿子两人也完全不必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活着。 加之手里有田有粮有银钱,她自己还有一份活计做着,实在无需为着日后的生计而感到焦虑,甚至于可以说过得相对很是宽裕。 巨大的精神压力没了,吃得好了睡得也香了,能不乐呵吗? 只恨前头那个昏君死得太晚,没能叫女皇陛下早些登基。 “对了,我还送小宝去学堂了!”提起这,张氏便笑得合不拢嘴,“小宝一直心心念念就想去读书,如今可算是叫他如了愿。” 林黛玉立即说道:“读书好,多读些书总是没有错的。小宝这样小的年纪就知道好学上进,将来必定是个可造之材,没准儿哪天给你挣个诰命回来呢,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听她这般夸自己的儿子,张氏愈发开怀极了,笑着笑着又不禁湿了眼眶,“这一切都是托姑娘的福,姑娘对我们母子来说就是再生父母啊,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姑娘的这份恩情才好……” 林黛玉哪里受得了这个,忙不迭岔开话题,问道:“那个混账东西后面可曾去寻你的麻烦?” 怎么没寻呢?葛家损失那么大,葛大柱那性子怎能忍得了? 她才带着小宝在村里的老房子安了家,葛大柱便提着刀找上门了,扬言若不将田地和银子都还给他就要杀了他们母子。 所幸村里人帮衬着,寻个机会她便直接带着儿子去告了官,那葛大柱因此被抓挨了二十板子不说,还吃了半个月的牢饭,放出来之后就彻底老实了。 听着这一切,林黛玉止不住发笑,“果然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蛋。不过你们母子两个一直住在那边也不是个事儿,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难保哪天他大半夜干出点什么事儿来。” “姑娘不必担心,我早防着他呢,才安完家之后我便立马去村里抱了两只狗回来,如今都已经长大不少,凶得很呢。”顿了顿,张氏微微皱眉,说道:“不过我也的确是不大想住在那儿了,总觉着有些吓人。” 一听这话,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人就纳罕了。 “怎么吓人了?” 既然说葛大柱彻底老实了下来,那应当不可能是说他了,那还能是什么? 难不成是有那歹人欺负到孤儿寡母头上了? “那倒不是,村里人都知晓我动不动就要报官,还哪里敢招惹我啊,就是……两位姑娘恐怕还不知道,咱们那个村子叫乱岗村。” “乱岗村?”姐妹两个心尖儿一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同一处去。 果不其然,张氏压低了声音说道:“咱们村子那边有座山,据说曾经是乱葬岗,所以才叫这么个名字。” 乱葬岗具体究竟能追溯到哪个朝代现在也说不准了,反正迄今为止时间不短,扔在那儿的尸体没有上万也能有几千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最靠近山脚下的房子总觉得阴冷阴冷的,长久以来也没什么人乐意住在那边。 而匆忙和离搬出来的张氏因一时半会儿实在没地方住,经村长同意便只好暂且先带着儿子住进了山脚下一间破房子里。 既然敢住,显然证明张氏打心底其实是不太信这些的,可近来发生的一些动静却叫她也不由得心里犯了嘀咕。 “时常深更半夜里总能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起初我还以为是葛家那几个不死心想干点什么,但我听着那脚步声可不少,根本不像是几个人,且村子里不少人家最近都丢了家畜。” 什么鸡鸭鹅甚至是猪羊都有丢的,知晓这一状况之后她就暗暗嘀咕了,“我道怎么家里的狗叫都不叫唤一声,就夹着尾巴往房里钻呢,估摸着是被什么东西给吓得狠了,狗这玩意儿多聪明机灵啊。” “有些事儿还是不能不信邪,老一辈子叫远离那座山可见不是没有理由的,指不定里头有些什么东西呢……这些天我都不怎么敢睡,寻思着不如还是搬走算了,这么呆着也太吓人了。” 张氏显然是想到了什么灵异的东西,脸色都白了,甚至青天白日的还不禁打了个哆嗦。 可见的确是吓得不轻。 但落在林黛玉和薛宝钗的耳朵里却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不是不信鬼神之说,而是太奇怪了。 若当真是乱葬岗里的阴魂,缘何这些年都不曾闹出什么动静,冷不丁就冒了出来? 况且张氏能够清楚地听见脚步声……谁家鬼是用双脚走路的? 难道不是飘着走的? 73 第七十三章 一更 “皇上, 我觉得那个乱岗山实在可疑得很。” “虽各种诡异传说一直存在,但实际上这么多年村子里也并未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难不成好端端的突然之间那些阴魂就全都觉醒闹腾开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据张氏所言, 那乱岗山其实深得很, 只是一直以来因为乱葬岗的传说……便是不在意那传说, 山外围也到处都是一个个凸起的坟包,想要从那儿穿过去实在很考验一个人的勇气。 常人谁也不敢往里面跑, 难免就给了一些人可乘之机。 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单若泱笑得很是欣慰,一面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一面又问道:“依你这意思是不信阴魂作乱之说,反倒更趋向于有人装神弄鬼?” “正是。”林黛玉皱了皱鼻子, 神色略微透露出来几分凝重, “大半夜冒险出来偷乡亲们养的家畜, 怎么看都像是饿极了的,我怀疑要么是那犯了事儿的穷凶极恶之徒,要么就是落草为寇之辈。” 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人好端端的非得往山里头钻, 还是那样一座在外人看起来遍布阴魂鬼气森森的山。 且不得不说, 那么多坟包哪怕是白天都吓人得很,那些人却敢在深更半夜来回穿梭,只这胆量都绝非常人。 林黛玉愈发坚定地相信那绝不是什么善茬,忍不住担心道:“眼下他们还只是偷乡亲们家里的东西去吃,再过些日子没得偷了,又或是已不能满足于那点东西, 只怕会干出更为恶劣的事儿来。” 譬如闯进村民的家里烧杀抢掠之类的,光想想就不寒而栗。 虽不敢相信天子脚下会有人胆敢犯下此等恶行,但万一呢? 但凡有个万一, 那就是一场灾难。 单若泱自然不会那么天真,她从不吝于将一些人往更坏处去想,当即就吩咐道:“风铃,你去给耿国忠传个话,叫他派几个胆大心细之人前往乱岗山深处仔细查探一番。”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白天去,按那些人的做派来看,白天他们也只敢夹着尾巴缩着不敢动弹,反倒还更安全些。” 风铃脆生生应了声,当即就匆匆离去。 未曾想,当天夜里她就又做梦了。 一个寂静的深夜里,辛苦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早已陷入沉睡,整个村子尽是一派宁静安详的气息。 忽然间,一阵杂乱的声音突兀闯入。 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猛然划破这份宁静安详。 脚步声、马蹄声、尖叫声、哭喊声……清冷的月光之下,那一把把高举的大刀泛着阴森的冷意,任凭村民们如何哭喊哀求也未能唤醒那些刽子手的一丝丝良心。 手起刀落,麻利而又冷酷至极。 前后拢共才不过一个时辰左右的功夫,整个村子便重新归于寂静。 只这一次却并非宁静,而是死寂。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血色染红了每一家每一户。 目光所过之处,无一活口,整个村子已然被彻彻底底洗劫一空。 早已习惯了鲜血和尸体的单若泱并未再有何激动反应,猛然从梦中醒来,一双看似平静的双眼之下却又似乎暗藏着汹涌波特。 寒意凛冽。 “可是又要出事了?” 不出所料,向来睡眠较轻的林如海早已有所警觉。 见她醒来,便连忙起身去将桌子上的烛火点燃。 单若泱缓缓坐起身来,一时未曾急着开口说话,而是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见此情形,林如海也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生怕打断她的思绪。 过了好一会儿,单若泱突然开口说道:“在乱岗山装神弄鬼的压根儿不是什么普通的山贼或亡命徒。” 按照梦里所看到的情况大致估摸下来,人数大抵能有上千。 什么样的山贼能有这种规模?这又不是乱世。 又究竟是打哪儿来的那么多亡命徒组成的“亡命者联盟”? 且最为关键的是,那么多人竟个个手里都有武器。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自古以来铁这种东西都是被朝廷严格管控着的,就是怕民间私藏武器。 尤其自己本就是造反起家,是以单家人掌控江山之后对这方面的管控便愈加严苛了,寻常人很难弄到那么多铁。 足足千余人,究竟是打哪儿弄来的那么多武器? 显而易见,这群人的来历绝对不寻常。 “且还有马匹。”单若泱微微眯了眯眼,神色冷凝,“千人左右的规模,却有马匹二百有余,实力不可谓不雄厚了。” 听罢这些情况之后,林如海的脸色也变得尤为凝重,当即断言,“这批人的身份太过可疑,武器、马匹……看起来俨然就是军队才有的装备。” 单若泱的眼神闪了闪,“你也这样认为?”可巧,这也是她的第一反应。 外在装备精良到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其一。 其二,那些人虽说乍一看起来杂乱无章,但纵观整场行动,不经意间却总难掩“纪律”二字。 相较于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凑起来的草台班子,倒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不由得生起了一种猜测。 迟疑的目光看向林如海,却刚好也碰上了他的若有所思。 “当初咱们曾怀疑逆贼武安侯府养有私兵……” 但武安侯当场就被射成了筛子,老武安侯那就是个千年的老狐狸,又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狠角色,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信息来无疑是天方夜谭。 是以当初她索性就放弃了这条路,直接将那老东西处死了事,多留着一日都有再出事端的危险。 最后的结果也不出所料,整个武安侯一脉似乎再无旁人知晓具体信息,是以直到那一族覆灭殆尽,私兵一事也迟迟未曾浮出水面。 今日冷不丁出现的这一状况,瞧着倒着实可疑。 “距离事变已个月有余,从时间上来看似乎也能够对得上。” 养着那么多私兵可不是一件轻松事,各方面的补给是个问题。 加之这么长时间过去,便是躲在深山老林从不与外界接触,朝廷变天一事多多少少应当也总该后知后觉了。 这可不是个别几个人想强压就能压得住的。 从最近种种偷鸡摸狗的行为来看,以及梦中那场残忍到堪称疯狂的杀戮…… “很显然,他们躁动了。” 这些人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存在,就等着跟他们的主子干一番大事业好从阴暗的沟渠里爬出来呢,结果冷不丁知晓主子死了……不难想象,他们心里头必定茫然恐慌极了。 这种情况下发生躁动也是情理之中完全可以想象到的事,不必太久,他们还会更加疯狂。 梦中乱岗村的惨剧恐怕只是个开始罢了,一群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谁也说不好。 思及此,单若泱的心里更多了几分紧迫,当即从床上下来披上衣裳,“来人,立即宣辅国大将军觐见!” 等郑安匆匆忙忙赶到时,她已然穿戴整齐在崇德殿等着了。 “微臣……” “不必多礼。”单若泱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紧接着便长话短说,将自己的梦境简单概述一遍。 听罢之后,郑安的脸色几乎与她如出一辙,拧眉沉思片刻,说道:“皇上的猜测不无道理,这群人看起来的确极其可疑,若当真是反贼武安侯养的私兵,只怕……” 一则人数绝不会太少,估摸着至少能有大几万。 二则各方面装备想来也不会比朝廷的正规军差到哪儿去,且他们少说在山里生活了好几年甚至更久,相较于旁人来说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哪怕是京营节度使带着人倾巢出动也未必能是他们的对手。 “皇上是想叫微臣调兵回京?” “不错。”单若泱点点头,道:“要么不动,要动就必须得将其一举歼灭,否则一旦叫他们察觉自己已然彻底暴露,保不齐就破罐子破摔来个破釜沉舟,届时对于整个京城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郑安登时心神一震,忙道:“微臣这就亲自前往调兵,只是……调多少较为合适?” “全部调回。”单若泱毫不犹豫,眼中闪过一抹狠色,“朕要将乱岗山团团包围,一只猴子都甭想窜出去。” “降者不杀,分散送往全国各地挖矿,大小首领及那些个誓死抵抗者则通通杀光!” “是!微臣领旨。” 深更半夜,除了城门守卫以外谁也不曾发觉一行人马快马加鞭离去。 与此同时,耿国忠那里也接到了一则新指令——暂缓行动,切莫打草惊蛇。 紧张凝重的气氛只有少数几个人察觉到了,偌大的京城却依旧一片繁华喧闹,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殿试给吸引了,时常饶有兴致地猜测究竟谁可能成为状元郎。 被提名最多的自然就是榜首殷晟。 如此年轻的会元古往今来也并不多见,自打曝光之后立即就成为了考生乃至京城百姓当中最为炙手可热的存在,大伙儿不约而同都有一个意识——只要别自个儿临门一脚突然打滑了,一甲名当中必定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只究竟是状元郎还是探花郎那就不好说了,谁叫他长得还那么俊俏呢。 众所周知,历来的探花郎都是其中相貌最好的一个。 就在众人的翘首期待中,殿试之上单若泱最终还是点了他做状元郎,“探花郎”则落在了一个叫康晏的考生身上。 十出头的年纪,相貌也算俊朗,只是比起殷晟还是差了一大截,也算是难得一见的景象了。 不过这也没法子,谁叫殷晟已经“两元”在手,若因为长得好看就硬是要点他做探花郎,反倒是可惜。 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十七岁的“元及第”来得更震撼呢? 对于殷晟自己来说,这绝对是个足够记入史册的美名。 对于单若泱来说,初登基加开恩科便收获一个年少有为的“元及第”,这也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兆头,是足以令世人为之津津乐道的。 是以,最终便呈现出了这样一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画面。 而有这两位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和议论,夹在中间的榜眼倒是显得过于默默无闻了些,一同跨马游街之时收到的关注实在少得可怜。 不过这也难怪,一则历来仿佛都是如此,往往第二名的榜眼还不如第名的探花来得出名。 二则这一届的榜眼容貌也实在过于普通了些,放在人堆里都找不见的那种,唯一值得关注的一点大抵也就是还挺年轻,看起来也不过才二十多岁的样子罢了。 一甲名年纪最大的也才十出头,这也算是历朝历代以来都极为罕见的现象了,毕竟科举一途实在称得上是千难万难,多少人考了一辈子头发都白了也只能止步于秀才甚至童生。 能够以十多岁的年纪高中进士那都绝对能称得上一句“年轻有为”,足以见得其中的艰难。 由此也不难想见,面对呈现出来的这样一个结果,背地里的非议究竟会有多大。 普通百姓倒还好,就纯粹看个乐子,不少考生们却是议论纷纷没个消停,就差没明摆着说其中有猫腻儿了。 当然了,这也就是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人却说什么也不相信。 无他,盖因丞相的名声实在太好了。 他老人家亲自出题亲自主考阅卷,若这都不能保证公平公正,那还能指望什么? 两派人谁也不服谁,吵得很欢,流言难免也传到了单若泱的耳朵里。 对此她也懒得理会。 的确不是很公正,可那又如何? 有些人文章做得好不假,卷面分也的确很高,可骨子里却满是酸儒的那股恶臭味儿,她要来何用? 留在朝堂上专门气她跟她作对不成? 莫说什么寒窗苦读多年如何如何不容易,对他们来说又是怎么怎么不公平,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时势造英雄罢了。 单若泱并不觉得有丝毫的心虚,对于外界的一切议论都置若罔闻,随即就将一甲名分别塞进了翰林院、枢密院及礼部,另有庶吉士十数人也一同塞进翰林院镀金,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提拔出来使用。 对此,旁人尚且还勉强能坐得住,但礼部尚书为首的那几个却彻彻底底慌了,只觉悬在头顶上的刀子已然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一甲名可都是做帝王的钦点出来的,毫无疑问必然是一众考生当中最令帝王满意的,那都是日后朝堂重臣的备选库,尤其这还是新君加开的恩科。 一朝天子一朝臣,亘古不变的道理。 若无意外,这一届的一甲名在不久的将来绝对能成为新君手下首屈一指的人物。 偏好巧不巧,就进入了礼部、翰林院和枢密院? 每每跳得最欢的人当中,总也少不了那个身影,若说这一切仅仅只是巧合,那可真是打死都不带信的。 “不成,这样下去咱们很快都要完蛋了!” “阻止她!必须得阻止她!” “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74 第七十四章 一更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 关于“科举不公”的说法愈发甚嚣尘上,已然不再仅限于考生们私下里的争论。 “眼下已经集结了几十人的规模,整天就在京城闹腾着, 叫嚣着非要朝廷给个交代, 甚至提议要废除此次科举结果重新考。” “且那群人言语极具煽动性,眼看着人数已快破百, 再这样下去只怕局势会难以掌控。”兵马司指挥使忧心忡忡地说道。 绝大多数人都是从众的, 个别几个或许无所谓,全当是个乐子,可一旦形成了一定的规模, 这吸引力就不可小觑了。 尤其读书人本就容易热血上头, 一旦成功被带跑那简直就是一根筋, 闹腾起来足够叫任何人为之头疼不已。 加之这件事还牵扯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无论是当真打心底觉得不公平想要讨一个说法,还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想要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无疑都是他们很乐见其成的情景。 是以, 必须得及时制止,得趁着大多数人还犹豫观望之时赶紧将苗头给掐灭, 否则局势很快就会失控。 单若泱当即就冷笑起来,“先前伪装成考生打探消息的那些人该重新出马了,让他们混入其中大肆喧闹,什么丞相卖考题了、朕偏好年轻俏郎君了诸如此类怎么离谱怎么说。” “最重要的是得骂,骂丞相骂朝廷骂朕……能骂的都给骂个遍,往死里骂, 言辞一定要激烈, 将那股子愤世嫉俗的姿态展现出来。” 兵马司指挥使先是一愣,领命踏出崇德殿的大门之后方才回过味儿来。 若考生只是嘴上质疑“不公”,朝廷还当真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去对付他们。 可若置之不理, 最终结果就是越闹越大,十有**连带着普通平民百姓都难免要心里犯嘀咕,天下无数学子就更难以交代了,保不齐要以朝廷妥协告终。 这样一来且不说结果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变故,对朝廷对新君的威信打击更是致命的。 可按照她这样的处理方式…… 丞相卖考题?谁信啊? 那可是当世鼎鼎有名的大儒,桃李满天下,在学子及百姓心中名声极好威信极高。 且又早已位居百官之首,要什么没有?便哪怕是学生们年年三节两寿的孝敬都足够他享清福了,还能犯得着为那点银钱搭上自己的一世清名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再说什么女皇偏好年轻俏郎君……一甲三名中也就只有状元郎符合这个标准,榜眼虽年轻却长相过于平凡,探花虽还算俊朗却已三十出头,家中早有妻儿,再过几年都能当上祖父了。 与同为探花郎的林大人相较而言差得还不是一星半点儿,女皇能看上他什么? 怎么看,都像是无稽之谈。 过于夸张的言论虽极具冲击力极其吸引眼球,能够迅速引起极大的关注度,却反倒冲散了“科举不公”的质疑声,让一切都显得像是一场闹剧。 这样赤/裸/裸的诬蔑朝廷命官乃至当今天子就足以够他们喝一壶的了,再加上言辞激烈的辱骂行为,朝廷完全有理由出手抓几个典型严惩以儆效尤,而不必担心会引起学子们暴动。 这一手玩儿下来,还有几个敢闹腾的? 连那些流言蜚语也成了一场失败者们心有不甘的笑话,对朝廷对新君都造不成任何一点儿损伤。 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出所料,有了那些“搅屎棍”的加入,很快就将水潭搅和得彻底浑浊不堪。 过于刺激博人眼球的言论立即便引来极大的关注度,而见此情形,一众考生甚至都顾不上仔细思考便纷纷附和起来,叫得愈发大声。 满脑子只想着将事情闹大、要让所有人都关注起来,如此才好逼迫朝廷重视甚至满足他们的愿望。 却全然不知自己头脑一热已然落入圈套。 眼看朝廷仍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对一切都充耳不闻,考生们的心情也愈发急躁起来。 这时,隐隐约约从人群中冒出来的叫骂声开始逐渐成为主流的声音。 在这样一个皇权至上的年代,搁在平时绝对无人有那胆子辱骂当今天子,可眼下一众考生们早已被各方面撺掇得近乎癫狂了,恨不得浑身的血液全都涌上了大脑,根本想不了那么多。 一时间门,批判辱骂声四起。 从普通官员到当朝丞相再到最上头的帝王无一得以幸免,言辞之激烈用词之难听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仅听他们的话,不知道的还只以为整个朝堂从上到下由里到外都已经彻底**不堪了呢。 这下子不仅平民百姓听着有意见了,就连同为考生的另一部分人也意见不小,双方各执一词愈发针尖对麦芒。 偏早已被点燃的那部分人根本就听不进任何反对的言论,只一门心思坚定自己的看法寸步不让,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勇于反抗世间门不公的斗士,而视其他任何试图辩论规劝之人为那胆小如鼠的软骨头,根本不屑与之为伍。 正当他们骂得起劲儿之时,一直没有丝毫动静的朝廷却突然出手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闹得最凶的那一部分人全都给抓了。 自恃法不责众的考生们都傻了眼。 “凭什么抓我?我未曾犯法!” “放开我!你们不能抓我!” “我们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何错之有?这样兴师动众抓我们,可见朝廷就是心虚了!” “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不肯叫人说了?什么英明神武的女皇陛下?根本就是独断专行的昏君!” …… 在最初的愣神过后,被反手扣住的那十几个人立时就疯狂挣扎着大吼大叫起来,面红耳赤满脸愤慨之色,俨然就是个备受强权压迫的可怜人。 此情此景也刺激了余下那部分热血上头的考生,一个个全都紧跟着七嘴八舌叫嚷开了。 仅声援也就罢了,竟还意图想要上前抢人。 这还能惯着? 当场,兵马司指挥使就毫不犹豫地拔出佩刀来指向人群,随即一众官差亦效仿。 “安静!” 一声怒喝之中,瞬间门一片死寂。 兵马司指挥使冷眼看着面前那群考生,冷笑道:“打从科举结果出来之后你们这群人便闹腾个没完,皇上何曾与你们计较了?体谅你们落榜心情不美也实属人之常情,牢骚便牢骚几句罢了,可你们现在是要干什么?” “拿着皇上的宽宏大量当作你们得寸进尺的资本?诬蔑辱骂朝廷命官还不算,连皇上都敢冒犯?简直就是藐视皇权!你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忠君爱国’这四个字会写吗?” “皇上忍到现在,实在忍无可忍方才出手整治,你们倒还蹬鼻子上脸真拿自个儿当个人物了,说到底不过就是些不肯直视自己失败的废物蛋子罢了,怨天尤人你们最能!” 原本因为那些过激的言论早就引起了百姓和另一半考生的不满,如今他这番话下来,更是将这些人死死钉在了“失败者无能狂怒”的耻辱柱上。 周围一众围观者谁也没觉得朝廷的这番举措有何问题,皇室尊严不容冒犯、九五之尊更不容诋毁,的确是考生们闹得太过了。 读书人最是要个脸面,无论私心里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对自己的一张面皮看得总是尤为重要。 眼下面对兵马司指挥使毫不留情的讥讽及围观者的指指点点,不少闹腾的考生都不禁感到面皮发烫,颇感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却有个人伸长脖子恼怒道:“若果真公平竞争,技不如人我等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次的科举当真公平吗?根本就是一场笑话!” 循声望去,赫然正是被扭住的那十几人当中的其中一员。 若是耿国忠在这儿或许就能认出来,此人正是当初在茶楼中煽动大家弄什么万人血书的那名书生。 兵马司指挥使并不知道前面还有这么一出,不过他却也认了出来,此人便是这堆上蹿下跳瞎闹腾的考生当中的领头之人,经常会用一些极具煽动性的言论来挑事。 于是,他便愈发没了好气儿,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不公平,究竟是哪里不公平了?是有人倒卖了考题还是怎么着?若果真如此你只管拿出证据来,朝廷必定给尔等一个交代。” 倒卖考题自是不存在的,若不然证据早就甩出来了。 被这么一怼,那书生当场就噎住了,旋即又理直气壮道:“又并非只有倒卖考题才叫不公平,此次主考官阅卷乃至皇上在殿试之上的表现来看,你敢说没有偏向性?” 闻言,兵马司指挥使也是被逗乐了,“这话可就更好笑了,我一个不曾参加过科举的人都知晓考试前要打听打听主考官的偏向喜好,譬如喜欢华丽辞藻堆砌还是简洁干练的,更偏向于保守派还是激进派,甚至包括喜欢的字体等等,这些都会在最终的卷面分上体现出来,甚至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若按照你这说法,历朝历代历届的科举岂不是没有一场公平的?怎么往常不见人闹腾,你们偏就觉得委屈极了?真要怨,也只能怨你们自个儿准备得不够周全,哪里来的脸要求重考?凭什么要求重考?” “若这一次可以重考,那是不是往届落选之人也能如此无理要求?往后每一届都能有样学样,落榜了就怨主考官和皇上有严重偏向性太不公平,不给重考就往死里闹腾!” “这样下去我看这科举也不必再考了,左右都会有人落榜有人不满,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番话将那书生给怼了个哑口无言,也令一众在场的考生不由面露赞同之色。 事实上真要说起来,科举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绝对公平。 打从踏上科举一途的那一刻起,每一次的考试不仅仅只是要考自身的学识,主考官主观上的偏向性亦不容忽视,甚至就正如兵马司指挥使所言,很多时候都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考不上或许不是学识不够,而仅仅只是因为碰上了政见不合甚至完全相悖的主考官罢了。 这些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个事实,真摊上了又有什么法子呢?只能自认倒霉罢了。 顶多下一回再考时提前打听清楚主考官的性格喜好,从而对症下药。 只要不是考题提前泄露,就不能说不公平,更没有理由要求重考。 思及此,本就处在对立面的那部分考生看向这批人的眼神就更加怪异了,鄙夷之色实在过于浓厚。 “这位大人所言在理,委实过于无理取闹了些。” “为了想要重考,连丞相卖考题还有皇上……那样的瞎话都编的出来,实在有辱斯文!” “莫非只有叫你们考上了才能算公平?真真是招人发笑。” “科举本就是圣上给自己挑选合心意的人才来用,你的政见都与圣上不合了,圣上还挑选你做什么?这算是哪门子的不公平?” “科举落榜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如今这般一闹下来,却连自个儿的尊严脸面都丢尽了。我若是你们,都只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这辈子再不出来见人了。” 一众考生被讽刺得实在无地自容,只得纷纷掩面而去。 兵马司指挥使这才收起了寒光闪烁的大刀,不屑地嗤笑一声,叫人将那十几个考生给带走了。 单若泱此举就是为了杀鸡儆猴,自是不曾对他们客气,挨板子吃几个月的牢饭都还是小,被剥夺功名才真真是要老命了。 不说那十几个人如何哭天抢地后悔不迭,处置结果一经传出,顿时所有人都消停了。 一个个争先恐后收拾包裹作鸟兽散,压根儿都不敢在京城逗留了,只恨不能立即原地消失才好。 更有那胆小些的甚至直接给吓病了,硬是拖着病体也要连夜远离京城。 能够走到这一步的没有几个是容易的,似状元郎殷晟那样的天纵奇才堪称万里挑一,绝大多数人无不是寒窗苦读十数载起步,二三十载是常态,更有甚者一晃眼已然过去半生。 功名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被剥夺功名简直比杀了他们还痛苦百倍千倍。 一夜之间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书生打扮的人几乎就彻底消失无踪了,一潭浑水的京城也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还是欠收拾。”单若泱不由冷笑,“这些被人当枪使上蹿下跳的跳蚤处理完了,也该轮到那些个罪魁祸首了。” 冷不丁的怎么就能形成这种有组织有规模的局面了?说爆发一下子就爆发了? 若说暗地里没人煽风点火瞎捣鼓,她是万万不信的。 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搞鬼,看来真真是老寿星上吊,已经迫不及待了。 既是如此,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成全? 转头第二天的大朝之上,一场地震来得猝不及防…… 75 第七十五章 一更 “经查明, 此次考生闹事系礼部尚书、工部尚书、翰林学士、枢密直学士为首暗中主导操纵。” “一面派人混入考生之中散布流言、四处撩拨点火,一面以利引诱考生岳志成出面组织、以过激言论煽动他人情绪,引导众考生肆意诬蔑攻击朝廷命官乃至辱及皇上。” “此举于科举之严明、朝廷之公信、天子之威严皆打击巨大影响甚远。” “言行意图实在恶劣至极令人发指, 还请皇上严惩!” 此言一出, 霎时满堂哗然。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那四人,无不万分震惊。 当然了,其中也不乏某些脸色发白神色慌张的, 一看就知道心里有鬼呢,“心虚”两个子都快直白写在脸上了。 冷不丁被砸得满头包的四个人是彻底懵了,看向刑部尚书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惊骇。 “你血口喷人!”礼部尚书当即一蹦三尺高, 指着对方的手剧烈颤抖着, 喊得是脸红脖子粗, “我等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陷害与我们!” 紧随其后, 翰林学士也跳起脚来, “诬蔑!赤/裸/裸的诬蔑!你分明就是想趁机排除异己,实乃其心可诛!” “皇上切莫听信那等小人胡言乱语,他根本就是居心叵测啊!”工部尚书一脸大受冤屈的表情。 枢密直学士更是俨然一派正直不阿的姿态, “同僚共事多年难免政见不合偶有矛盾, 左不过对事不对人罢了,宋大人又何至于非要置我等于死地?” “莫不是我等无意当中有什么地方叫宋大人误会了方才记恨至此?若果真如此宋大人不如开诚布公谈一谈,咱们都是一心为朝廷为皇上办事的, 并不存在什么私人恩怨,委实犯不着到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 竟是三言两语就企图给人扣上一顶“心胸狭隘栽赃嫁祸”的帽子。 刑部尚书不禁嗤笑,“倘若不是手握铁证,本官又岂敢在大朝之上说出这番话?奉劝诸位还是省省功夫罢,再怎么巧舌如簧颠倒黑白都是白费力气, 是非曲直自有公理。” 转头掏出来几张纸,对着龙椅之上恭敬道:“岳志成招供之后微臣便立即派人悄悄抓捕了几名四处散播流言拱火之人连夜审讯,这是他们的证词,还请皇上过目。” 礼部尚书等人的脸“唰”一下白透了。 单若泱神色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抬起手示意。 一旁的小印子便赶忙下去取了证词来给她。 霎时,偌大的金銮殿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上头正翻阅证词的那位。 只可惜,那张年轻绝美的面容上却始终是一片平静,连眼神波动都未见分毫,叫人压根儿就看不出点什么东西来。 莫名的,众人的心愈发“扑通扑通”跳得欢快。 过度紧张的氛围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所有人都紧密地笼罩其中,令人倍感煎熬窒息。 充血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词——不怒自威。 而这恰恰也正是一位合格的帝王所应当必备的能力之一。 不得不说,这位的成长速度着实惊人得很。 看完几份证词之后,单若泱重新抬起头来又扫了礼部尚书等人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冰冷了不少。 “拿下去,叫众位大人也都看看。” 小印子又依言将证词拿去交给了丞相,待丞相看完之后则依次往后传阅。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满朝文武已无一遗漏。 也不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大臣们不知何时都悄然离远了些,似是生怕被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一般。 于是乎,那四个人就愈显突兀了,彻彻底底暴露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 单若泱冷眼看着他们,淡淡说道:“将证词也拿给四位大人瞧瞧。” 可巧,这会儿证词正好在林如海的手上。 当即他就上前几步,将证词直接一把塞进了礼部尚书的手里,皮笑肉不笑道:“徐大人可千万拿好了,损毁证物罪加一等。” 几张薄纸罢了,此时此刻落在手里却重如千斤。 礼部尚书的手颤抖得愈发剧烈,几乎都要拿不稳了,额头上更是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不小心滴落至眼睛里泛起一阵刺痛。 可这点刺痛却还远不及证词上的内容更刺激。 不过只是草草扫过一眼,他便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旁边的三人看见他这般模样便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惨白如纸。 不必单若泱再吩咐,林如海便从礼部尚书的手里拿回证词,转而又塞进了翰林学士的手里。 直到四个人全部都看过之后,他这才收好证词递给小印子,而后默不作声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尔等都亲自看过了,可还有什么话好说?”单若泱平静地问道。 说?说什么? 铁证如山,凭着一张嘴又能如何狡辩? “皇上饶命啊!”礼部尚书率先绷不住了,忽的一声嚎哭,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忏悔,“微臣亦是受奸人所惑一时糊涂方才犯下大错,求皇上开恩饶过微臣这一回吧!” 旁边还满脑子混沌的翰林学士一听他这话都不干了,当即怒目而视,“你无耻!分明是你牵头……” “好了。”单若泱直接出言打断了他们的互相推诿,眉头微微蹙起,神情颇为不耐,“朕只问你们,对证词之中所言可有任何异议。” 一片沉默。 见状,单若泱的眼中泛起丝丝凉意,“朕知晓,你们当中有不少人都对朕颇有怨言,同样,你们自个儿心里也清楚朕对你们的诸多不满,因而时刻担心自己头上的那顶乌纱帽不保。” “此次煽动考生闹事不必多问朕也知晓你们究竟是何心理,无非就是感受到了威胁,绞尽脑汁想要给朕找点麻烦添添堵罢了。” “对此,朕只有四个字送给诸位——愚不可及。” 明知矛盾症结在哪儿,却从不思悔改,只一味的固执己见,高高昂着自己高贵的头颅不肯服软,甚至妄想逼迫帝王妥协。 简直天真到招人发笑。 单若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按捺住想要翻白眼儿的冲动,笑得极为讽刺,“说句心里话,各人的思想认知有所不同朕都可以理解,倘若你们当真不屑与朕为伍,痛快点告老还乡朕还能高看你们一眼,敬你们有所坚持一身傲骨。” “可你们看看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一面处处看不上朕这个女皇,一面却又死活抱着自个儿的官帽子生怕人来抢,甚至为保官帽子不惜做出这等荒唐之事,这也未免太好笑了。” “这碗饭不是朕求着你们吃的,是你们自己非要抢着吃的,既是如此那就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吃,一面吃得满嘴流油一面又要骂骂咧咧是在做什么?” “请问,你们究竟在别扭什么?又或者准确来说,你们究竟是在高贵什么?” 一番话说得那四个人面红耳赤羞愤欲绝,几度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挽尊却也不知从何辩起。 当然了,单若泱也根本就懒得听他们狡辩。 目光在满朝文武身上缓缓扫过,有意无意在某些人的身上停顿一瞬,直到看见对方缩起脑袋暗暗发颤,这才转移视线。 一圈环视下来,最终目光又落回到那四人的身上,“礼部尚书、工部尚书、翰林学士、枢密直学士合谋主导考生闹事致严重后果,更险些酿成不可挽回之大祸,故罢官、革除功名,流放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皇上……” “朕意已决,尔等休得再纠缠。来人,褪其官服即刻打入大牢!” 门外立时应声走进来十几名侍卫将四人压下,当朝便强行摘去官帽褪去官服,而后如同拖死狗一般将衣衫不整的四人给拖了下去。 人影都已消失在眼前,那一声声绝望悲戚的哭喊声仍不断冲击着众人的耳膜,盘桓于脑海中迟迟消散不去。 满堂噤若寒蝉。 所有人的脑袋都死死低垂着,尤其是那些心里有鬼的更是腿软得厉害,心“扑通扑通”恨不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似的。 只恨不得当即从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彻彻底底隐身才好。 端坐于上方的单若泱将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尽收眼底,眼中划过一抹冷意,轻启唇瓣,“此次事件众卿当中究竟还有谁参与了的自个儿心里都清楚,也别妄想瞒得过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朕暂且不与尔等计较,只这一笔却也莫想轻易抹去,还望诸位日后切记谨言慎行,切莫挑战朕的忍耐力,后果只怕不是你们能够承受得住的。”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还是那句话,嫌这碗饭难吃大可以摔碗走人,没有人强迫你们非得吃,可千万别委屈了自个儿。” 这话自是无人敢回应,气氛一度沉默到令人尴尬。 不过单若泱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完成“杀鸡儆猴”之后就展开了人事调动工作。 首先便是工部尚书一职,捡到这个便宜的不是旁人,正是当初为她修建公主府的那个左明成。 这个人并没有什么明显偏向,似乎一直就是中立态度随波逐流,她对他也并没有太深的了解。 不过是想起当初建造公主府时这人很是认真用心,行事作风颇为严谨尽责,看起来像是个脚踏实地干实事的,故而才提拔上来用用看罢了。 看他那一脸惊诧的表情就知道,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饼将他给噎得不轻。 此外,原礼部侍郎升为尚书,亦属中立派,与原先的礼部尚书多有不睦。 接任翰林学士的则是丞相的另一学生赵鸿博。 此人在翰林院熬了十几年,学问自是极好的,论资历也够了,只唯独人较为木讷。 不是个好用的治国之才,呆在翰林院倒也能物尽其用。 至于枢密直学士的人选……在一众期待的目光中,这块饼却落在了卢靖嘉的嘴里。 有人上来自然就有人要填坑,等好不容易全部安排妥当之后,单若泱也早就累得够呛。 人累,心更累。 到底还是可用之人太少了,换来换去其实都是老班底,并不能让她十分满意。 可要想培养出自己的亲信班底却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暂且也就只能这样勉强维持平衡了。 所幸这一顿杀鸡儆猴着实效用非凡。 下去的那四个人里头就没一个是三品以下的,一次性说拔除就拔除了,单只这份狠劲儿和魄力都叫人不敢小觑。 以为是女人当皇帝就敢胡作非为了? 事实证明,这位女皇陛下非但没有一点儿所谓的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反倒比很多男人都要更果决更雷厉风行。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就是彻底连根拔起。 一巴掌下去保准儿叫人死得透透的,再无翻身的可能。 欺软怕硬本就是人的劣根性,知晓了这位的狠辣作风又还有谁敢顶风作案? 一时间,朝堂上那一个个简直安静如鸡,莫名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之象,倒是叫单若泱忽然轻松了许多。 不过她心里也很明白,这一切不过都是表象罢了,那些不满和反对并未消失不见,而仅仅只是迫于现实藏得更深了。 对此,她心知肚明,从未有一刻敢放松过警惕。 秋去冬来,一晃眼又已至寒冬腊月。 “算起来距离向维出海已过去七个月有余……”已然超出了预计。 单若泱止不住重重叹了口气,眉眼之间难掩焦躁忧虑。 随着时间流逝,每多过一天她这心里头就更多一分焦虑,总是抑制不住往最坏的那个结果去想,便连朝堂上的大臣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为此私下里多有揣测。 萧南妤的心里也是惴惴的没个着落,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安慰道:“别担心,向会长走南闯北半辈子,哪里是那么容易栽的?指不定这会儿已经满载而归了。” 话音来未落地,就听得太监来报。 “启禀皇上,向会长求见!” 76 第七十六章 一更 作为向家备受器重的嫡长子, 向维打从七八岁起就时常被父亲带着到处做生意。 起初年纪小时还只是在周围较近的地方转悠,随着年龄越大,去到的地方也就越远了。 迄今已然四十多岁的一个中年人, 可以说半辈子都在四处闯荡,自问也算是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见识过无数奇异景色之人。 可这一趟的出海之行却还是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冲击和挑战。 数月的旅程中绝大半的时间都在海面上漂着, 每天睁眼望去就是无边无际的海水, 过了最初几天那股新鲜劲儿之后压根儿没心思再欣赏什么美景。 大海的确极其壮观绝美,却也异常诡谲莫测。 这一刻还风平浪静岁月静好,下一刻或许就会突然狂风大作波涛汹涌,原本美丽的少女冷不丁就化身为吃人的凶兽一般, 肆意咆哮着大发脾气,恨不得掀翻一切吞噬所有。 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面对发怒的大海时还能够保持镇定。 与在岸边看海时的心情完全不同, 真真置身于其中时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 方才真正领悟到何为“渺沧海之一粟”。 油然而生的无力感和恐惧是对大海最深刻的敬畏。 除此之外,如此豪华的船队简直就像是个行走的金矿, 无疑会引起诸多贪婪者的觊觎。 一路上那海盗就不曾少过。 黄皮肤黑眼珠的隔壁倭寇、白皮黄毛蓝眼睛的鬼子,还有皮肤黢黑的不知是从哪个犄角嘎达钻出来的怪人……总之这一路实在是精彩极了。 天灾**防不胜防, 丁点儿不带夸张地说,好几次都险些要回不来了。 旁人不知他这一路的经历, 可光看他那模样就能猜到必定非同寻常——乍一见之下几乎都快认不出来了。 原本养得白白胖胖的一个富商, 如今却变得浑身皮肤粗糙黝黑, 顶起来的将军肚也彻底消失无踪了,身材看起来结实了不少。 “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还当是去做苦工挖矿了呢。”单若泱忍不住笑出声来,感慨道:“可见这一路着实是吃了不少苦头,辛苦你了。” 向维下意识摸了把自个儿粗糙的脸蛋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忙躬身谦卑道:“为皇上效命是草民的福分,好在幸不辱命,这点苦头吃得也属实值当。” 听闻这话,单若泱的眼睛当即就亮了起来,“蹭”一下站起身来,“果真都办妥了?” “果真。”向维重重点头,道:“东西都在宫门外由皇上派给草民的精兵看守着……” 不等他话说完,单若泱就迫不及待下令,“叫他们送进来!” 在崇德殿外焦急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众精兵护送着马车队伍缓缓行驶而来。 等不及到跟前,单若泱就大步迎了上去,向维、萧南妤两人紧随其后。 马车队伍很是壮观,弄得她一时间都不知该从何看起好了。 似是看出了她的纠结,向维立即上前解释道:“前头这些箱子里头装的都是金银,当然,这只是其中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都拿去采买了各地的稀罕物件,就是后面红色的那些箱子。” “草民想着很多东西咱们大周并不多见,故而先带进来给皇上及公主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随后再拿出去放在铺子里售卖。” “另外最后面黑色的那些箱子里装的就是皇上想要的那几样作物……” 话音还未落地,就看见她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 边上的侍卫见状忙掏出钥匙开箱,露出里面一个个拳头大小黄不溜秋儿的东西,上面的泥土已经干巴了,看起来丑兮兮的还埋汰。 单若泱却顾不上脏手,拿起一颗捧在手心里乐开了花儿,若非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她简直恨不得要抱着狠狠亲几口了。 土豆儿! 土豆儿到手了! 紧接着,她又迫不及待走向其他箱子查验,等真真实实将那三个宝贝疙瘩都抱在了怀里时,她早已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到浑身战栗起来。 那般情绪外露的模样是往常从未有过的,叫其他一众不知这三种东西究竟为何物的侍卫、奴才们实在惊奇不已。 究竟是什么样的宝贝,才能叫一国之君如此如获至宝般欣喜若狂? 萧南妤上前几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怀里的三样东西,随即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不禁目露奇异光芒,“这东西……果真如同皇上口中所说那般神奇?” “是与不是,到时候你就知晓了。”说着,刚好一阵寒风袭来叫她不由打了个哆嗦,霎时激动的神色就垮了下来,“可惜天儿实在太冷,得等到开春儿才能播种了。” 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她也实在怕冻坏了自己的宝贝疙瘩,忙不迭将怀里的三个重新放回箱子里,“立即送去地窖存放,都精心着些,若是这些东西发生任何意外,你们便是死上百八十回都不够赔的!” 一听这话,众人登时心神一凛,连抬箱子的动作都变得极其小心翼翼,仿佛里头装的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 可在知晓这些东西真实作用的人眼里看来,说是稀世珍宝当真一点儿都不算夸张。 一旦这三样东西顺利普及开,那就是天下万民的肚皮保障。 不敢说自此天下再无饿殍,却也必然是极大的突破改善。 与其价值相较,什么金山银山也都不值一提了。 可不就是稀世珍宝吗? 等好不容易平复好心情,单若泱这才将眼神分给了其他。 本着财不露白的原则,她也没当场开箱查验,而是直接叫人将箱子全都搬进库房去了。 不消多时,原本空荡荡的库房就被填满了。 若是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堆放,今儿指定就能亲眼见一见传说中的金山银山了。 看着向维递过来的账册,单若泱的两只眼珠子都冒光了,拍了拍他的肩,由衷地赞叹一声,“朕就知道,果然还得向会长亲自出马才能利益最大化,你做得很好。” 来回拢共花费七个多月看起来是不少,可绝大半的时间都在路上,真正能留给他处理货物的时间其实很少很少。 能在匆忙之中做到这种程度的高卖低买属实是超出了她的预料,利润比她预想的还要多出至少两成。 向维微微涨红了脸,整个人黑红黑红的,解释道:“其实草民并未多做什么。皇上所言分毫不差,咱们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物在海外各个地方都极受欢迎,草民这儿才放出一点消息出去呢,立马就有很多贵族甚至是皇室之人找上门来了。” 本身货物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甭管用料普通还是高端,至少看起来都是极其精美的,那些什么贵族老爷夫人买起来自是毫不手软,出手阔气得很。 甚至还有好些人妄图一口吃下全部——十有八/九也是他的同行,想着垄断货源坐地起价呢。 碰上这样的他也不反对,只叫有意向的自个儿竞价,价高者得。 若最后与他的心理价位大差不差他也就痛快点头了,固然难免要少赚那么一点,但他最重要的目的却并非赚钱,实在没那么多闲工夫和心思去慢慢出货。 听罢,单若泱亦点头表示赞同,“赚钱的事儿差不多就行了,事有轻重缓急,你处理得就很妥当。” 这已经是碰面以来的第三回夸赞了,足以见得她心中有多满意。 向维不禁紧张地暗暗搓手,心跳如擂鼓。 下一瞬,“既然你圆满地完成了此次的任务,朕自当遵守诺言。” 才说完,萧南妤便转身去找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圣旨,笑道:“你出发那日就已拟好了,就等着你平安归来领取呢。” “向维领旨……” 中间一串夸赞之词他是一句也不曾听清,满脑子都只记住了一句话——赐封为一等忠勇伯,世袭罔替。 爵位! 世袭罔替的爵位! 他终于带领着向家改门换庭了! 登时,全身的血液似乎通通涌上了大脑,整张脸红得几乎冒了烟,激动得嘴皮子都在哆哆嗦嗦。 猛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谢主隆恩!草民……” “好了好了,那些场面话就不必再多说了。”单若泱翘起了嘴角,虚扶一把,戏谑道:“往后可就不是草民了,起来罢。” “谢皇上……谢皇上……”狠狠磕了几个头之后再想要爬起来,谁想竟是浑身发软两腿如同面条儿一般,冷不丁竟还“扑通”一声又栽了回去,闹了个笑话。 然而他却也一点儿不见羞窘,嘴角仍高高挂在太阳穴都收不回来了。 边笑又边在流泪,配上他那张黑红黑红的老脸,真真是没法儿看了。 单若泱颇为嫌弃地抽了抽嘴角,一面赶紧叫人将他给扶回椅子上坐好。 一碗安神茶下肚,向维激动到难以自控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缓解。 见状,单若泱这才开口询问,“另外私下交代你的那件事办得如何?” 向维登时懊恼地一拍脑门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件东西。 77 第七十七章 一更 东西只有巴掌大小, 用油布仔细包裹得密不透风。 拆开后,露出里面一张折叠齐整的纸,透过背面隐约可以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鬼画符”。 “说来也是巧了, 那边刚好也是一位年轻的女王,比皇上您早两年登基,一听草……”向维猛地顿住, 随即嘴角又“唰”一下挂到了耳根,言语中都透着股嘚瑟劲儿,“一听微臣的来意,那位女王当即就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 “还一个劲儿拉着微臣叽里咕噜,听翻译的转述, 那位女王似乎对您和您的经历十分好奇。” 虽早已知晓外面的世界还有一种金发碧眼的“鬼子”,但因种种缘由, 这片土地上的掌权者向来对其抱有极强的警惕心和防备心, 并不很愿意与其交流接触。 不说国门完全锁死,却也差不离了,可以说把守得尤其严密。 当然了,国家与国家之间正儿八经的交流是没有,但私下里商人们的往来却难以杜绝, 多多少少也总能互通些消息。 而在海外那些国家的印象中, 东方这片神秘的土地上生活的民族历史传承十分悠久、文化底蕴尤为深厚,却也恰恰正因如此,也形成了极其封闭极其古板的特性。 这片土地上千年来都习惯于男性掌权,以男人为尊、女人的地位低下到堪称卑微的地步,只能一辈子被圈养在家中生养孩子伺候家庭。 没有经济权利没有政治权利,甚至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可以说根本就不能算作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 这样的一个社会环境中突然冒出来一位女皇陛下?那简直无异于看见了太阳西起东落。 对此, 女王实在是惊讶极了也好奇极了。 “您是不知道她那股子劲头,叽里咕噜一大通连翻译都给绕懵了,两眼直愣愣的愣是半天没能反应过来。”作为女皇陛下的死忠拥趸,他自然也是深感与有荣焉,只可惜…… “只可惜微臣不会说他们那儿的话,他们也听不懂咱们大周的话,否则微臣非得跟那位女王仔细说道说道您的丰功伟绩不可。” 那满脸的遗憾懊恼之色活像是错过了一座金山似的,咬牙道:“回头等他们那儿来了人微臣定要好好学习他们那儿的鸟语。” 等将来有机会指定得将这回的遗憾弥补上,不吹他个三天三夜都不算完。 单若泱好笑地睨了他一眼,低头仔细看起了那份在旁人看来是鬼画符的玩意儿。 当初送向维离开时她曾交给他一份密信,实际上就是写给英女王的,目的也很简单——互相学习、促进两国之间的友好往来。 她希望英女王能派遣一些学术型、技术型人才过来,天文地理医学武器等各方面都要,当然能带一些书籍就更好了。 相对的,英女王若是需要什么也可以提出来,能满足的自然乐意之至。 各人总有各人的长处短处,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完美的六边形战神,放在国家身上亦是同样的道理。 闭门造车终究是行不通的,哪怕再怎么自负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却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自家这边的发展的确不如人家。 况且,世界的发展是极其迅速的,倘若一味自视甚高固步自封,不必多久就会被旁人彻彻底底甩在身后。 国与国之间的来往交流必不可少。 她觉得,英女王应当不会拒绝这个提议,毕竟早前海外的一些国家就曾尝试向前朝发出过邀请,英吉利是其中最为积极的一个。 此次她这边主动伸出友谊之手,估摸着问题应当不会很大,区别只在于对方是否足够真诚罢了。 当然了,这都是后面才需要去考虑的问题。 眼下摆在面前的这封来自英女王的回信不出预料正中她的猜测,甚至单从这冰冷的文字都能看出对方的惊喜和热情。 单若泱终于缓缓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松快的笑意来。 见状,萧南妤探头瞄了一眼,却被那满满的鬼画符给打败了,不禁郁闷地撇撇嘴。 “成了?” “成了。”单若泱点点头,笑道:“英女王说她会立即发出诏令,等待自愿者前去报名,同时会尽快尽量多收集整理出一些书籍,一切准备完毕后就会派使臣过来。” 毕竟距离遥远,此行不仅意味着可能会存在生命危险折在半道儿,还意味着要背井离乡远离至亲挚友至少数年的时光,总也不好用强权逼迫。 这也是能够理解的,不过是多等待一些时日罢了,又不是等不起。 “那英女王需要咱们这边提供些什么作为交换?” 单若泱又低头看了眼那封回信,解释道:“她对咱们的医术、农耕、美食、传统文化及瓷器烧制、纺织刺绣等诸如此类的一些传统工艺十分感兴趣,希望咱们可以派遣一些相关人才前往交流传授。” 当然了,书籍亦是必不可少的。 萧南妤一面点头一面略显迟疑道:“既是如此只怕现在就要准备起来了,咱们这边的人恐怕更难以轻易接受这种任务。” 漂洋过海、背井离乡,这实在是太过为难相对更封闭更保守的大周百姓了。 单若泱也深知这怕是不容易,只好一咬牙,“不行就加大奖赏。”总之无论如何这件事势在必行。 想要学习对方的长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潜移默化改变民间那些过于保守封建的气息。 一个包容的开放的民族才能更好更快地发展起来。 当然,此举也能从旁辅助她实现“提高女性地位”的目的,更有利于帮助她来打破腐朽的枷锁。 因知晓不是那么容易,是以诏令发出之后她便暂且不曾过多关注了,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她那满满当当的库房身上。 首先头等大事就是将前头那个死老头儿拖欠将士们的军饷给拨了下去,同时又稍稍提高了些将士们的待遇。 ——各地驻军根据所处环境恶劣程度及战争频繁危险程度不同,在原本的基础上每月提升一至三两银不等。 除此以外,平日的军需标准以及抚恤金也有所提升,甚至就连战争致残不能正常劳作者也不必再为日后的生计而担忧。 除去一笔银钱补偿以外,后续一应医药费用朝廷全部包了,若有需要,朝廷也会帮忙安排一份活计以供糊口。 倘若残疾严重导致瘫痪不能自理者,朝廷会按月发放一笔生活补助。 总之就是一句话,无论如何也会确保其一家温饱。 消息一经传开,百姓无不感叹当今仁慈宽厚,各地的将士们更是都乐疯了,不知多少七尺男儿当场哭红了双眼。 能够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自己忠爱的国家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这是他们的荣耀,是他们的信仰。 早在进入军营穿上军服的第一天,他们就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唯一不放心的不过是身后的小家罢了。 若是不慎战死沙场倒也还罢了,好歹还能有一笔抚恤金留给妻儿老小,勉强能够坚持住最艰难的一阵子。 可若是残了废了,那才真真是要人命。 那点抚恤金拿来抓药治疗都不见得能够用,甚至很有可能还会掏空家中那点可怜的底子。 便是不吃药不治疗就这么硬扛着又能如何呢? 一个废人做不了工下不了地,断手断脚连点家务活儿都很难帮衬上,再严重些的瘫在床上还得靠人伺候,不过是家里的累赘罢了。 因此,往往有不少在战争中导致残疾者宁可选择自我了断。 能活着就没有人真想去死,这样的选择也实属万分无奈绝望。 而今,他们的君主却彻彻底底解决了他们的一切后顾之忧。 “爱民如子”这四个字过去不曾少听说,却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算真正体会到了其中的意义。 明明对方不过只是个年轻的女子,却能切切实实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仁爱”的气息,叫人情不自禁心生孺慕、敬爱。 “心怀天下,堪当重任。”丞相不由得捋了捋自己的美须,笑眯了眼。 那股子难以掩饰的欣慰、嘚瑟劲儿看得旁人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户部尚书不由得有些泛酸,又满眼敬佩,“还得是丞相大人呢,这眼光一如既往的毒辣。” 到现在他们谁也不知丞相究竟是何时就悄悄投靠了那位,又是如何偏就做出了这样原本看似离谱的选择。 只瞧瞧人家如今的待遇……自个儿在朝堂上备受信重傲视群雄还不止,连带着人家的儿女、学生都能跟着沾光。 叫人如何能不羡慕呢?只恨自己怎么没有这样毒辣的眼光罢了。 面对同僚们艳羡敬仰的眼神,丞相笑得是一脸得意,任谁也看不出他暗地里的那点儿心虚。 哪里就是他看上的呢?分明是被女儿强行给捆绑上去的。 原还以为是艘随时要淹没的破船,谁想竟是“直挂云帆济沧海”。 “原本将士们就对她颇有好感,如今这波下来只怕这份好感已经直接喷发了,但凡哪个再敢说她一句不好,也得问问那些将士们的答不答应。”户部尚书不禁咂舌,“军心在手,皇位稳如泰山。” 哪个再敢妄图推翻这位女皇试试?将士们能扑上来将人给活撕了。 这层隐晦的意思并未明说出来,但大臣们谁还琢磨不到呢? 支持者们自是打心底高兴安心,中立者这会儿也不禁还开始面露沉思了。 最难受的自然还要属那些反对者,打头一天起就上蹿下跳没少跟着添乱,眼看着发展到这个地步,那颗心真就像是被扔在油锅里煎炸似的。 一面担心自己被记恨上迟早要被秋后算账,一面又哀叹牝鸡司晨天要亡我。 甭提多痛苦煎熬了。 丞相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五彩缤纷的面孔,冷笑连连。 “行了,都散了各自忙去罢。” 彼时,才回到崇德殿的单若泱就被家里的小姑娘给找上门来。 “今儿怎么得空了?”抬眼一瞧她那副一脸忐忑欲言又止的小模样,单若泱倒是来了些许兴趣,“怎么?这是搁外面闯祸了?” “哪有,您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儿臣是那小霸王呢。”林黛玉娇嗔一声,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哼哼唧唧道:“就是……就是有件事儿想求求皇上……” 单若泱眉梢一挑,“看你这模样就不像是什么好事,你且先说说看。” 林黛玉不禁讪笑,低头默默对手指,咕哝道:“听闻皇上正欲派人前往英吉利交流学习,儿臣也想去……” “不成!” 想到了拒绝,但却没想到她的态度会这般果决。 林黛玉急了,抱着她的手臂连连摇晃撒娇,“皇上就答应我吧,答应吧答应吧,求求您了。” 那娇滴滴的小腔调,搁这儿整什么山路十八弯呢。 向来对小姑娘的撒娇没什么抵抗力的单若泱这一次却出乎意料的坚决,扒开她的手冷着脸说道:“撒娇卖痴也不管用,这件事儿没得商量。” “皇……” “第一,你年纪还太小,无论如何朕与你父亲也不可能放你出远门,更别提漂洋过海去到异国他乡。” “第二,这几年你的身子虽有所好转,较之常人却仍显娇弱,根本就难以支撑长途跋涉,一旦在海上出点什么意外配几个太医都不定能够用。” “第三,出海不是闹着玩儿的,那是拿着性命在赌。正如忠勇伯所言,天灾**实在防不胜防,连他都好几回险些要折在外面回不来了,你以为自个儿是有多能耐?” 看着小姑娘失落地低下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单若泱沉思了片刻,说道:“等再过几年,你的身子若是健康了且你又能说服你父亲,届时朕就准许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现下嘛,与其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倒不如看看眼前。” 正郁闷的小姑娘听闻这话立时抬起头来,好奇地问道:“现下有我什么事?” “先前有桩事儿朕一直想干只苦于家境贫寒,如今一朝暴富,自然也该提上日程了。” 78. 第七十八章 一更 “朕打算建立女子学院。” “读书使人明智”这句话从来就不是说笑的,摆在眼前最好的一个例子就是王家女。 明明出身高门大户,按理来说纵不求有多知书达理,好歹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可瞧瞧她们呢? 王夫人是又贪又蠢又毒,为着点眼前的蝇头小利什么王法都不放在眼里,什么要命的钱都敢伸手去拿。 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满以为自己王家和贾家的权势已然通天似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怕、多大的事儿都不叫个事儿,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薛姨妈比王夫人好那么一点,至少不贪不毒,可那性子却也委实一言难尽。 活了半辈子的人了,遇到点事儿还就只知道哭哭啼啼,什么主意也拿不出来,连薛宝钗那么一个小姑娘都不如。 更是耳根子软得一塌糊涂,人云亦云没有丝毫主见,一个错眼不盯着,不犯糊涂跟着屁股后头扯后腿就算万幸了。 王熙凤倒是精明,可这份精明却也十分有限,仅限于内宅事务、人际关系以及涉及到利益那点事儿。 真要是精明的话,也就不会被王夫人给耍得团团转,险些栽进坑里爬不上来了。 且这人对于人命、王法也根本就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与王夫人是如出一辙的不可一世胡作妄为。 这三人的性情各有不同,行事作风亦有所差距,可细琢磨一番却不难发现,说到底还是“无知”惹的祸。 因为无知,所以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足够的敬畏之心,只凭着自己的喜好需求随性为之。 因为无知,所以眼界狭隘短浅,自以为目光所及那一亩三分地便已是全部。 因为无知,所以遇事只会手足无措人云亦云,根本没有主见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但凡能多读几本书,王家女总也不至于如此叫人一言难尽。 连生长于高门大户、相对来说还算有些见识的女子都是如此,寻常百姓家又该是怎样可怕的状态呢? 不明事理、愚昧无知、胡搅蛮缠……这大抵就是提及普通妇人首先想到的形容词。 说穿了,这又何尝不是那些男人为了能够进一步更好地掌控束缚女子而使出的阴险招数? 倘若读书当真那么不好,缘何一个个男人都铆足了劲儿非得想要读书? 哪怕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也想砸锅卖铁去读书。 一面嘴里说着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面却又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阻挠女子多读书。 何其矛盾? 何其可笑? 不过是怕女子读书多了以后变得明智聪慧不再好糊弄罢了。 一个眼界开阔、自信骄傲、思想独立的女人,他们拿什么去掌控? 还如何能够将人圈在家里心甘情愿受其支配? 还如何能够在肆意作践完人之后还叫人家打落牙和血往肚子里咽? 所以他们才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阻止女子多读书。 一个不曾读过书的人,说得难听些几乎就等同于未曾开智,如此才更容易被洗脑,才会稀里糊涂戴了一身的枷锁而不自知,才会心甘情愿作为一个地位卑贱可有可无的附属品依附于男人。 林黛玉不禁就想到了劝张氏和离的那回,那些妇人的言论着实叫人窒息。 遂连连点头赞成,“还是得从根子上改变那些思想才是正理儿。” 若思想还是被禁锢着,便是成为一份劳动力触摸到些许经济实权,最终的结局大概也只会是更好地位家庭做奉献罢了,而不能真正达到“独立”的目的。 是以还得双管齐下,治标的同时也要着实慢慢治本。 再者,既是有心打算将来允许女子科举出仕,甚至在社会的各个方面与男人竞争,那不赶紧提高文化水平又怎么能行呢? “不过……”林黛玉皱了皱眉,迟疑道:“读书对于普通人来说实在太过奢侈,绝大多数人家连家中的男儿都读不起,就更不可能送女孩儿去读书了,顶多也就是一些千金贵女能够得到机会罢了。” 便是有那能力的平民百姓家十有八/九也不会愿意送女孩儿去读书。 一来必然觉得浪费钱,一来女孩儿在家里可以帮忙洗衣做饭带弟弟妹妹。 一旦送去读书,那就等于白瞎了银子又平添了家庭负担。 想也知道,在大部分人看来这绝对是一笔赔本的买卖。 而若是只有那么些所谓上层圈子的姑娘拥有机会,那此举的根本目的也完全无法达成。 单若泱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所以朕打算免除一切费用,再包一顿午饭。” 除此之外,每户凡送一个女孩儿进入学院读书便可减免十分之一的赋税,上不设限。 真要有那本事,全额减免亦非说笑。 但事实上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太小了。 毕竟上学也是有年龄限制的,太小屁事不懂的学院不可能收,年纪大了些便又到了婚配年纪。 “赋税的确是平民百姓最在意的一个问题,这条政策之下心甘情愿送女孩儿入学的人必定不少。更何况还包一顿饭,一年到头能省不少口粮,可谓是占尽了便宜,应该很少有人会决绝。” “可如此一来万一有那黑心肝的为了减免家中赋税不让女孩儿嫁人可如何是好?” “脑瓜子倒是转得挺快。”单若泱不禁笑了,说道:“是以这学院其实并不似你想的那般……” 她打算效仿后世的制度,五至十岁为启蒙阶段,入初级学院,十至十六岁升中级学院。 这就属于“义务教育”性质,只要智力正常都可以上,可以享受上述那些福利。 可一旦过了十六岁就不同了,得参加考试。 无法通过考试的自然就各回各家,该嫁人嫁人该找生计找生计。 完美通过的则进入高级学院继续学习更深层次的知识,福利依旧可以享受,甚至格外突出者还能得到更多额外奖赏。 林黛玉细细琢磨了片刻,眼睛越来越亮,“十一年的教育已足够令一个正常人开智明理,咱们的目的便也算达到了。而中级升高级的那场考试则是为了筛选真正有能力有本事的人才,或许十之八/九都是不符合要求的。” 届时各自回归生活,也并不会对一个国家正常的运转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 “至于剩下通过考试的那批人则必然都是其中佼佼者,学识见识超越常人不说,思想也相对能更成熟独立些,想要拿捏这样的人在手里肆意搓圆捏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单若泱点点头。 是这么个道理不假,不过终究长久以来的束缚太过深刻,且这又是个“孝”字大于天的时代,父母几乎可以任性掌控子女的一生。 便是乡下目不识丁的老太太都知道闹呢,一言不合就喊着要去官府状告子女不孝。 往往也的确一告一个准儿,谁叫“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呢。 所以说,为了尽可能避免一些黑心的父母拿女儿完全当作工具,她还打算再添加一条律例。 “父母、祖父母等任何长辈都不能以任何理由逼迫或阻挠子女嫁娶,子女拥有婚姻自由权,长辈只可从旁参考建议而不能不顾子女意愿强行做主,违者一经发现处以三年刑期。” 话到此处,单若泱又想起了两条令人极其不适的律例。 ——子女状告父母,无论事出何因皆判处五年刑期。 ——妇人状告丈夫,无论事出何因皆判处两年刑期。 也就是说,哪怕父母、丈夫杀人放火,你大义灭亲前去告发都要先自己坐个牢,其他的是非对错再议。 简直就是荒唐滑稽至极。 回头得一并废除了,都是些什么糟粕玩意儿。 单若泱当即提笔将这一条给记了下来,以免一转头又忙忘记了。 林黛玉好奇地探头一瞧,不由就担心道:“给出那样好的福利鼓励女子读书、以及子女婚姻自由权这样的事本就已经足够挑战那些读书人的底线了,再加上这两条律例的废除,他们非得火烧眉毛窜上天不可。” “不必担心,朕会叫他们老老实实都闭上嘴。” 姑且抛开其他的都不提,只免费让女孩儿读书这一条就足够那些个文人跳脚闹腾了。 那就一并免费读呗。 正如她从前与萧南妤说的那样,她的所作所为所求从来就不是什么特权,也从未想过强压男人一头,她只是想要为女孩儿们争取一个更公平的生存环境罢了。 只奈何现实情况所迫,很多事并不那么想当然张张嘴就成的,为了达成目的必然得动用一些特殊手段去鼓励刺激。 这并非是偏心之下的特权,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既然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那自然也不能落下男人,左不过就是多花费些银钱罢了。 全民读书开智本就是一项百利而无一害的大好事,既能为国家培养筛选出更多好用的人才,又能为自己博取一个好名声收买人心,还能趁机将一些容易引起巨大争议的政策裹挟在这层蜜糖之下,令人无法抗拒。 何乐而不为呢? “好是好,只如此一来花费未免太过庞大了些。” “若非如此,朕又何苦等到现在才提上日程呢。”单若泱叹了口气。 毕竟她的目的不单纯,不可能仅仅只在京城建立学院,得覆盖至全国各大城镇。 首先最大的一笔支出就是盖房子。 所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凡是无主的空旷地儿她都可以免费征用,这就省去了一大笔开支。 接着就是砖瓦木料,她打算联系各地相关行业的大商人谈谈,比成本价稍稍多出一点点拿货应当不是太大的问题,普通工人的那点血汗钱就从这方面抠出来了。 且学院并不需要多豪华,只结实够用就行了,造价不会太过昂贵。 这一块预算她准备拨款总计一千万两白银。 “当然了,若有心善的大商人愿意捐款朕自然也万分感激。” 到时候各个地方的学院里都会树立一块功德碑,但凡捐款十万两以上的就能留名,以供学子及后世子孙纪念。 捐款三十万两以上者除了留名功德碑以外,还能得到她亲自提笔书写的“积善之家”牌匾一块,可代代相传。 听到这儿,林黛玉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打趣道:“皇上怎的也变成那穷书生了?” 素来话本子里写的都是穷书生卖字卖画为生,如今她这般卖字的行为可不是异曲同工之妙。 单若泱幽怨地睨了她一眼,咕哝道:“还不是穷给闹的。” 虽说眼下库房丰厚,却也不能可劲儿造啊,能省则省呗,毕竟这可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若能用这种方式换来银子那是再好不过了,手写断了她都还能爬起来继续写。 见她那一脸郁闷的表情,林黛玉赶忙安慰道:“皇上此举委实大义,您放心,那些商人一定会捧着真金白银争抢着来求的。” 大商人并不在意这点钱,平时为了附庸风雅花个几万十几万收藏字画都大有人在,更何况这还是当今圣上的亲笔题匾呢? 往家里一挂,那简直就是无上的荣耀。 “为了到时候不献丑,朕可是老早就开始练字了。”单若泱笑着调侃了自己一嘴,又掰掰手指头接着盘算道:“自古以来之所以读书成本太高令绝大多数普通人无法负担,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书籍太过昂贵。” 为何会导致这样一个现象呢? 其一很多珍贵的书籍都被达官显贵、世家大族收藏在家中,外面鲜少能找见,便是有手抄本,那价格也是足以令普通人勒紧裤腰带不吃不喝都买不起的程度。 其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印刷术的问题。 如今在用的还是雕版印刷,有错字不容易更正还不算什么,刻版费时费工费料才真真是要老命了。 毫无疑问,这样巨大的缺点之下印刷书籍的成本是很大的,自然而然也就会导致书籍的售价过高,成为了少数人才能拥有得起的奢侈品。 “所以说,这印刷术得改进了。”:,,. 79 第七十九章 一更 “活字印刷术”这几个字对于任何一个后世人来说都绝不陌生。 泥活字、锡活字、木活字、铜活字、铅活字等种类繁多, 各有优缺点。 经过再三考虑,她还是决定使用木活字。 一则取材便利成本低廉, 二则制造简单快速。 至于木料纹理疏密不匀、沾水后易变形这些小问题也不是不能改进。 再搭配以转轮排字架——即先制作出木活字, 而后将这几万枚木活字依韵排列于转轮排字架上,每韵每字都依次编号,排版时一人从登记好的册子上报号, 另一人则依照号码转动□□取字。 正所谓“以人寻字则难,以字就人则易”。 如此一来便可大大减轻排字者的工作强度, 十分科学有效地提高排字效率。 通过她的一番大致描述解释,林黛玉也终于弄明白了这活字印刷术及转轮排字架究竟是什么东西。 越琢磨, 那眼睛便越是亮得吓人。 “活字可重复使用,且极易保存,成本可谓低廉至极。再加上这转轮排字架,更是将省时省力这项优点发挥到了极致, 且越是印刷数量多反倒越是节省。” “自此以后印刷书籍再不是什么难事,简直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便利轻松,完全就是直接从根子上将成本压缩控制到了极点,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便连最普通的平民百姓也能买得起书了。” 书是一个民族的传承, 是凝聚了无数先辈心血与智慧的瑰宝, 本就不该是少数人才能拥有得起的奢侈品。 一旦印刷术得以改进, 对于书籍的推广、文化的传承、知识的普及……等各方面的贡献都是难以想象的。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林黛玉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睛里的小星星几乎都化为实质了,满满都是敬佩仰慕的光芒。 “皇上上位以来所做种种无不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将来必定是名垂千古流芳百世的千古一帝。” 这样热情崇拜的小模样倒是叫单若泱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戳戳她的脑瓜子转移了话题,“减税政策可以吸引底层百姓,但对于上层及中层的那部分人来说却无甚吸引力。” 真正“规矩”严苛恪守礼教的恰恰也正在这部分人当中。 “是以朕的意思是叫你也去学院里上学, 一来可以结交一些知己好友,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寂寞,二来你的身份对于那些人来说也是莫大的吸引力。” 一上位就封了林黛玉做长乐长公主,任谁都能看出她对这个继女的疼爱之情。 有这样一个活招牌杵在学院里,不愁那些人不上钩儿,万一就跟这位长公主混成了手帕交呢? 再者说,她都将自己的公主送进学院去了,明摆着就是一个信号,识趣的就赶紧“上行下效”。 林黛玉立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细细一想也感觉很有兴趣,忙不迭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一对一上课固然更细致更有针对性,可日日都是独自一人学习着实过于寂寞了些。 去学院不仅能尝试交几个好友作伴,也是一个挖掘人才、结交人脉的机会,指不定其中就有未来的同僚呢? “学院院长一职就暂且由朕亲自担任,也算是个噱头,等将来你若愿意管便叫你来接手。没空呢就挂个名罢了,有空就偶尔去上两堂课,有那好苗子也好赶紧捡回来,朕可还记得某人年纪不大愿望不小,想要桃李满天下呢。” 面对她的调侃,小姑娘不由微微羞红了脸颊,正欲回击,却听门外传来了声音。 “启禀皇上,殷大人求见。” “进来罢。” 甫一踏进大门就看见那仙子似的小姑娘脸蛋儿泛红眉眼含嗔,是从未见过的小女孩儿娇态。 殷晟微微一愣,避开视线微微低头,“微臣见过皇上、见过长公主殿下。” “免礼,赐座。” “谢皇上。” 单若泱亦早就收敛起方才柔和随性的姿态,重新变回了那个沉稳淡漠不怒自威的帝王。 “殷爱卿此行所为何事?” “微臣看见了皇上的诏令……”殷晟的神情中显出些许尴尬来,说道:“微臣不会医术不擅厨艺亦不通那些传统工艺,不过是肚子里存了那么点墨水,硬要说是什么学者却也不敢妄自尊大。” 似乎怎么看都不符合诏令中所需要的人才条件,但…… “但你还是想去?”单若泱微一挑眉,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应当知晓,作为本届的状元郎,熬两年资历之后大概率就能够平步青云了,可此时你若远渡海外……” “此行一去少则几年,这几年里你这个人可就彻彻底底从朝堂上隐身了,再回来不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也未必还能再有你的一席之地。” “况且出海的危险性亦巨大,别看忠勇伯平安回来了就觉得无所谓,那不过是他运气好,但凡你运气背一点儿可能就要永远沉睡在某片海域不为人知了。” “你年纪轻轻便已是三元及第,若按部就班必定前程一片坦途,何必非得冒这个险?” 殷晟沉默了。 说实话,自打看见那份诏令之后,这几夜他就没有一次是能好好安心入睡的,脑子里两个小人儿在不断地拉扯,弄得他心烦不已头痛欲裂。 这些问题他自然早就想过无数遍,也曾无数遍劝说自己放弃,明明前途一片光明,还瞎折腾什么呢? 一旦踏出这一步,眼前的大好前景就会顷刻间灰飞烟灭,一切也就都是未知数了,很可能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都会化为泡影。 再则,家里虽不止他一个儿子,万一他真有点什么意外也不愁父母无人赡养照顾,可终究还是不孝至极。 无论是从自身前程来考虑,还是顾虑到身后的家人,他都不该做出这样的选择。 可无数次挣扎之中,他始终还是按捺不住自己那颗躁动的心。 其一,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很想趁着年轻还未成家之时去外面走走看看,想必收获颇丰。 其二,他一直都知道当今这位女帝与旁人都是大不相同的。 说句心里话,他觉得自己时常都难以跟上她的思想、难以揣摩她的心意。 这一点对于为人臣子者实在是太过致命了。 寒窗苦读十数年为的是什么?谁还能没点野心呢? 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什么泯然于众可有可无的臣子,而是肱股之臣。 这样下去又怎能行呢? 他必须得找到突破口。 而这一回,当今与英女王的“交易”恰恰就让他眼前一亮。 他似乎琢磨出了一点点门道——当今这位女帝的思想是超于常人的开明,且对万事万物十分包容开放。 面对这样一个奇特的君主,那满肚子的圣贤书仿佛倒成了一把无形的枷锁将他给束缚住了,便是心里明白,思想上却也很难真正跟得上,想要彻底转变更艰难至极。 既是如此,又何不亲自外出走一趟呢? 看看截然不同的美景,学习学习旁人的文化,心胸、思想、眼界自然而然也就开阔了。 再者说,圣上既是如此重视与英吉利之间的交流学习必然也有她的道理,干坐在家里胡乱瞎揣摩可没什么用。 这个选择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场豪赌,赌输了轻则断送前程重则搭上性命,赌赢了那肱股之臣或许指日可待。 最终,他还是无法压下心中的蠢蠢欲动,是以眼下他坐在了这儿。 “皇上所言微臣心里都明白,说不担心不害怕纯粹就是糊弄人呢,不过微臣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殷晟咬牙下定了决心,起身行礼诚恳道:“一切后果微臣自行承担,求皇上成全。” 单若泱没急着说话,面无表情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了半晌。 那满含探究的眼神令人如芒在背,难以言喻的巨大压力几乎要逼得人落荒而逃。 正在殷晟浑身汗毛倒竖紧张忐忑之际,她才终于缓缓开了口。 “既然你如此坚持,朕成全你。不过此事暂且不是很顺利,距离出发恐怕还有些时日,趁此机会你也再仔细考虑考虑,若后悔了随时开口就是,不必有心理负担。”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前程还是其次,毕竟命只有一条,一旦出发一切都将不可人为掌控。” 一股暖流缓缓涌出流淌心间,殷晟不禁扬起嘴角,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礼,缓缓躬身退下。 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口,林黛玉才收回了自己充满艳羡向往的眼神。 见状,单若泱颇感好笑又无奈,拧了把她的腮帮子,“小小年纪心倒是野得很。” 转而又问,“可曾看出点什么?” 林黛玉想了想,说道:“是个有心人。”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外表是个文弱书生,骨子里倒是个有勇有谋坚毅果决的。” “不错,看来你老师的课都认真听了。”单若泱很是满意。 林黛玉闻言却忍不住嘟囔道:“不认真能行吗?旁的先生都因我是公主连个‘不’字也从不敢说,平日都只夸夸夸,老师可就不同了,但凡敢走神保准儿戒尺落在手心上。” 听罢,单若泱就乐了,“跟朕告状可是没用的,你就省省罢。” “就知道皇上定会站在老师那边,打从老师出现在皇上身边那日起我就已经失宠了。” …… 关于学院的事早就在她的心里琢磨已久了,一系列的规划早八百年前就经过数次完善,不过是因为没钱才一直憋着罢了。 如今手里钱也有了,没隔两天就迫不及待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并且正式提上日程展开了行动。 不出所料,一石激起千层浪。 无论是以减税鼓励女孩儿读书,还是男孩儿女孩儿统一免费入学,无疑都是前无古人大开先河的决策。 毫不夸张地说,真真就是举世震惊全民亢奋。 都知道普通人想要鱼跃龙门只有读书这一条路,可读书的费用实在太过昂贵,若非实在没有法子,谁又愿意子孙后代也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谁又不愿意去搏一搏那份前程呢? 如今大好的机会从天而降,叫人如何能不惊喜激动万分? 他们简直恨不得立即跪下来给仁慈的女皇陛下磕几个响头以表心意。 百姓们是这般想的,大多数人也是这样干的,当场就冲着皇宫的方向跪下好一通感激涕零。 在如此巨大的惊喜之下,连那些书生也都完全选择性忽略了鼓励女孩儿读书的行为,对此根本毫无异议,就更别提普通百姓了。 自古以来赋税就是百姓们最头疼苦恼的问题,哪怕大周的赋税相对来说并不算很重,可对于穷苦百姓来说也实在是一份沉重的负担。 如今只要送家里的女孩儿去上学就能得到减免,一个减免十分之一,送的越多减免越多,还能省下每天一顿的口粮……这样天大的好事儿上哪儿找去? 傻子才会跳脚反对呢! 然而,百姓不反对是因为诱惑太大,普通读书人不反对是因为自己得到了大实惠,生怕一闹腾起来惹恼了单若泱就会连带着男子学院也被一并取消,是以他们根本不敢反对不敢闹。 可朝中大臣却并没有这样那样的顾虑。 仿佛是从这一举措中嗅到了某些不太美妙的信号,原本老实多时的大臣们突然反应异常激烈。 大朝之上,文武百官哗啦啦跪了一半,齐声喊着“请皇上收回成命”,甚至有那情绪激动的老酸儒竟意图以死相逼。 对此,单若泱却只冷眼旁观,如同看小丑一般看着他们上蹿下跳表演。 好半晌,方才不急不缓地说道:“天下万民无论男女皆是朕的子民,这句话曾经也是众爱卿口口声声告诫朕的,朕时刻牢记于心不敢忘却。” “旁人眼里都能有个三六九等之分,唯独朕不可以,朕必须得公平公正地对待每一位子民,既是如此……收回成命取消女子学院不是不行,男子学院也一并取消了罢。” 跳脚的大臣们顿时都被噎住了。 这要是取消了,天下读书人乃至一心向往读书的百姓还不得活撕了他们? 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太奸诈了! 80. 第八十章 一更 “皇上您不能这样!男子和女子是不一样的……” 单若泱气笑了,“哪里不一样?有何不一样?朕又为何不能这样做?朕是大周帝王,钱也是朕出的,朕凭什么不能这样?” “皇上息怒,钱大人的意思是男子可以参加科举为国效力,朝廷的花费也算有所回报……”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同样的钱花费在女子身上纯属赔本买卖。 “皇上前脚才拨出一笔巨款补足了将士们的军饷,眼下再负担这样巨大的开销未免太过吃紧了些,不如先将男子学院弄起来,待日后富足了再考虑其他。” 听闻这话,单若泱险些没憋住要当场白眼儿翻上天。 拿她当三岁小孩儿糊弄呢? 今儿若是听信哄骗先将男子学院弄了起来,日后岂不是更没了东西好威胁他们?再想搞什么女子学院无疑是痴人说梦。 这两者只能捆绑销售,别无他法。 思及此,单若泱冷笑一声,“诸位大人的‘良苦用心’朕明白,不过……” “如今的这些银钱都是朕想方设法、忠勇伯豁出去冒着生命危险赚回来的,便连本钱都是朕掏空了家底儿还借了一笔外债才凑起来的,按理说应是属于朕的私人财产。” “既是私人财产,朕想如何使用关尔等何事?便是果真不够用,那受损的也只是朕的私库,哪怕朕因此而破产了也是朕自己的事,尔等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倘若尔等是心疼那部分被减免的赋税,觉得朕损伤了国库收入……这一点尔等大可不必忧虑,这里缺了的朕自然会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没有谁能比朕这个皇帝更在意国库充盈与否。” “总而言之,钱是朕的私产,朕并不在意什么回报什么浪费白搭,要么一视同仁男女学院同时进行,要么就一个都别折腾了。” 被噎得够呛的大臣们一个个那是脸红脖子粗的,面对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竟是毫无办法。 这会儿他们也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为何朝堂之上还未商议的事,民间门就已经率先得到了消息。 百姓们都已经沉浸在一片喜悦中激动万分,冷不丁一盆冷水泼下去会是什么反应? 后果不堪设想。 谁都没那能耐承担天下读书人及万万百姓的怒火。 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以此拿捏他们呢。 从此举也不难看出,这位是早就吃了秤砣铁了心的。 挣扎许久,大臣们终究还是低头沉默了。 “看来众卿是没有异议了?” 无人应答。 单若泱满意地弯起了嘴角,“左爱卿。” 左明成立时应声出列一步,恭谨等待指令。 “抓紧做好规划和预算,朕希望最迟在立夏之前,全国各地的皇家学院便能正式投入使用。” 听起来工程量巨大,但实际上各个地方互不干扰,只要上头拨款充足顺利就完全可以同时开工建造。 且盖学院完完全全就是最简单的盖房子,布局合理结实耐用就足够了,又不似那些贵人府邸这个讲究那个风格,还有无数细节折磨人。 人手充足材料充足,真动起工来快得很。 眼下才是寒冬腊月,到立夏之前这段时间门尽够了。 左明成快速寻思了一遍之后觉得没什么问题,当即就应了下来,“微臣遵命。”刚要退回队列就被叫住了。 “另外还有一桩事,关于印刷术的问题朕有些想法,左爱卿腾出些人手来试验一番。” 左明成愣了一下,旋即道:“愿闻其详。” 接着,单若泱便将活字印刷及转轮排字架仔细解释了一遍。 起初众大臣还不以为意,只以为她是有点什么不成熟的想法可以尝试改进。 好不好另说,成不成都还是个极大的问题。 可随着她的详细讲解,大臣们的神色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一个个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似是在脑海中模拟她口中“活字印刷术”的工作过程。 越琢磨,那眼神便越是灼热,甚至已经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情,恨不能立即催促试验。 向来稳如泰山的丞相这时也激动起来,目光灼灼胡子一翘一翘的,“按照皇上口述来看,这活字印刷术已然趋于成熟,微臣以为可行性极强。” “一旦试验成功取代如今的雕版印刷……那可真真是造福天下万民乃至后世千秋万代的大好事啊!” 何止是对大周的影响巨大?对于整个世界的发展影响都是极其巨大的。 单只凭这份贡献,就足够让后世记她永生永世了。 一众大臣紧随其后连连附和,甚至都顾不上这还在大朝呢,就已经开始出言催促左明成进行试验了。 那股子急切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后面有鬼在撵呢。 左明成也激动啊,可他一下子领了两份大差事,任凭哪一个也都不敢耽误,只恨不能将自个儿劈成两半来用才好。 所幸关于活字印刷和转轮排字架的细节方面他私下里还要去仔细了解一番,下朝便被单若泱给叫走了,这才避免了他被一众眼冒绿光的同僚抓住围攻。 等从崇德殿走出来时都已经临近晌午了,从天不亮到现在就不曾消停过,着实累得够呛。 但左明成看着自己手里的几张图纸却是丁点儿也不觉疲惫,满脸尽是激动亢奋的红晕,回到衙门连午膳都没顾得上用一口便迫不及待一头扎进去忙活开了。 连带着工部的一众官员也都只好跟着脚打后脑勺,叫苦不迭。 …… “启禀皇上,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许久不曾听到这四个字,冷不丁的单若泱还愣了一下。 回过神来便看向身侧的风铃,问道:“近来太后的身子如何?” 风铃低垂着眉眼,轻声回道:“昨日奴婢才问过王太医,说是不大好了,如今不过是在熬日子罢了。” 单若泱点点头,思忖片刻,站起身来,“既是如此朕就去瞧瞧罢。” 因整日大半时间门都坐着在办公,是以平日里有点什么事她也鲜少坐轿辇,不是很急的情况就爱慢慢溜达。 且无论再怎么繁忙,每隔三四天她也总会特意抽出点时间门来好好锻炼锻炼,以免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效果显然也很好,身材一点儿不曾走样不说,身体也仍旧健康。 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浑身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蓬勃的朝气。 而反观太后,却是面色苍白瘦骨嶙峋,原本保养还算不错的一个人,如今却是脸皮都耷拉了下来,两鬓之间门夹杂了些许银丝。 躺在床上整个人都充斥着一股腐朽的气息,眼看着就不好的样子。 “母后万福金安。”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一束满怀恨意的目光。 见状,单若泱微一挑眉,丝毫不以为意,只自顾自地起身坐下。 宫女忙不迭端茶送水一通忙活,全然不曾将太后这个正经主子放在眼里。 虽早已习惯了,但面对此情此景,太后的脸还是止不住地一阵扭曲,两只眼睛里的火星子恨不能将宫女的身上灼出来几个洞似的。 单若泱捧起茶碗轻呷一口,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母后唤朕前来所为何事?” “你少跟哀家装蒜!”太后死死瞪着她,咬牙切齿道:“哀家的‘病’是你闹的鬼,你想害死哀家!你这个不孝的畜生,哀家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殿内的一众奴才听见这话却是眉头都未动一下,低眉顺眼伫立在一旁仿若木头桩子。 单若泱似是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母后这是病糊涂了不成?所有人都知道母后与父皇感情甚笃,父皇甫一入葬便也将您的心带走了,以至于您心情郁结缠绵病榻多时。” “胡说八道!”若非身体实在不允许,太后简直都要气得蹦起来了。 谁跟那个男人感情甚笃? 还至于叫她为他要死不活的? 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似是受到了什么侮辱般,太后惨白的脸色都平添了一抹异样的潮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嗬嗬”连喘粗气。 “母后这是怎么了?快冷静些,太医千叮咛万嘱咐,叫您千万静养不能大悲大怒。”嘴里说着关心的话,语气却一点儿也听不出什么关心的意味,更是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动都未动分毫。 “猫哭耗子!”太后恨恨咬牙,怒道:“事实究竟如何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若非你暗地里对哀家下毒手,哀家好端端的如何会突然一病不起?若非你指使太医院,怎的一群太医都治不好哀家?” “分明就是你在背后搞鬼,你就是个心狠手辣狼心狗肺的畜生!哀家可是你的母后,你这样做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任凭她如何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单若泱始终都不为所动,只端着茶碗悠然自得。 看着太后从愤怒到惊恐再到哀求的神色,她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看得出来,母后对于死亡畏惧至极呢,只不知母后在琢磨着想要给朕下毒时可曾想过这一日?” 到嘴边的话语戛然而止。 太后愣愣地看着她,嘴巴微张,刹那的惊骇致使她的脸猛然扭曲起来,模样显得尤为滑稽。 一旁的许嬷嬷也呆住了,忽而“扑通”一声,整个人软绵绵地瘫软在地上。 单若泱轻轻放下茶碗,正眼将太后打量了一遍,眼神冷冽犹如刀子。 “母后虽非朕的生母,可与朕之间门并无宿怨,朕并不介意好好孝敬母后,促成一段母女情深的佳话。” “可是,母后为何如此不安分呢?” “直到现在朕都还百思不得其解,母后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究竟在上蹿下跳忙活个什么劲儿?您又没有亲生的骨肉,谁坐在这张椅子上对您来说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总归您都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是一国太后,左右不耽误您享福不是吗?” “是谁告诉你的?”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巨大的恐惧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浑身抖如筛糠,眼看着似乎都要崩溃了。 “究竟是谁?是不是单子玦那个逆子?一定是他!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的!所以哀家果真不是病了,是你在害哀家!” “不,你不能这样做,哀家是太后,你不能这样做!” “来人!快来人!你们都听到了,她要害死哀家!是她干的!快去喊人……大臣还有宗室,通通喊过来,哀家要告发这个逆女!” 边喊,太后边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下来躲藏,那表情活像是看见了什么厉鬼似的,真真是吓得肝胆俱裂。 然而,满屋子的奴才却仍旧仿佛耳背了一般什么都未听见,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眼看着她就要从床上掉下来了,许嬷嬷慌忙伸手想要接住,却奈何自己也浑身发软,最终主仆二人倒成了一团。 单若泱端坐在一旁看够了表演,这才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太后就省省力气吧,如今整个皇宫都尽在朕的掌控之中,朕指东便无人敢往西。” “再者说,是太后想要谋害朕在先,朕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何错之有呢?还想告发出去?” 单若泱忍不住笑出声来,轻叹道:“太后还是如此天真啊,怎么也不想想谋害当今天子究竟是什么罪呢?” 在太后惊惧的眼神中,她的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诛九族。” “好了,若无其他事朕就先告辞了,太后且安心‘养病’罢。”说罢起身就要离开。 着重的“养病”二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太后的脑袋上,瞬间门就将她唤醒过来。 死亡的威胁令她再顾不上其他,只余无尽的恐慌和对生命的留恋,竟是四脚并用朝着单若泱扑去,涕泪横流状若疯癫。 一直跟死了似的宫人们立时上前阻拦,连一片衣角都未让她触碰到。 眼见抓不到人,太后急了,毫无形象地跪在原地“砰砰”磕头哭喊道:“我错了,我再不瞎闹腾了,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一回吧!” “往后我就只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寝宫里,绝不踏出半步,你只当没我这个人就好……求你,求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吧!” 对此,单若泱完全置若罔闻,步伐全无丝毫停顿,径直离开了这间门充满腐朽气息的屋子。:,,.